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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广风入朵 凤英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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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消息像风暴一样刮进了沉睡的村庄,响雷一般炸开了:王五和他的同伙被判死刑,两日后斩首。村里人经常说的几件事早已议论的枯燥无味了,这样一来人们又有了兴致,“多嘴婆”们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扯的时候总能扯到这事上来。

    早晨的太阳刚刚探出脑袋,村长王得成就穿着棕榈锦面单鞋,肩上搭个烟袋锅走进了朵家大院门楼。朵祥云的父亲朵禀悚赶紧迎出门外。王得成用妒嫉的目光扫视一周,见朵禀悚出来,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朵大叔,您知道不,您儿子朵嘎云出事了!”“出啥事啦?”朵禀悚急切地问道,红扑扑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安。朵朵嘎云可是他的心头肉,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活不下去了。“他和王五偷钱,让衙门抓了,说是要判死刑呢!”朵禀悚脑袋“嗡”的一声,身子晃了晃,差点没晕过去,缓了缓道:“偷啥钱啊?这么严重,你看有啥办法救他不?”王得成拿下烟袋,端在嘴里抽了两口,笑道:“啥钱?官银呗!就上面烙着官印的银锭子。五是俺兄弟,要是有办法俺会不救他?你把俺当成什么人了?”王得成知道王五已被判死刑,自己已无能为力,而朵朵嘎云只是被关押几天而已。当然,如果有办法救王五,他也不会那么做。这表兄弟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有了钱也不周济自己。他早就盼着王五去死了,那样他就可以得到王五的家产,那可是一笔十分可观的收入。

    “不对——”王得成又模棱两可地说,“或许有一个办法行得通,只是需要这个。”王得成的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捻着。“得多少?”朵禀悚压低声音问道。“四百文。”王得成伸出四根油黄的手指。朵禀悚也许是急糊涂了,毫不犹豫地就让老婆杜红拿钱。这可不是一个数,足够盖三四间宽敞的大瓦房或买十几头大肥猪了。杜红有些犹豫,不住地给朵禀悚使眼色。她心里比较疼爱三儿子朵聪云,而王得成是个坏东西亦是路人皆知的事,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些钱花得不值。但是,在朵禀悚的催促下,她还是从柜里拿出四百文交给了王得成。王得成心里高兴,却不敢表露在脸上,反而装出一副同情的模样:“唉!咱这也是没办法啊。”

    朵嘎云的媳妇广凤英把他们刚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当他们说到要处决朵朵嘎云时,广凤英心里饱含着一种逃脱牢笼的喜悦,但是最后连这一点希望也被抹掉,陷进无比黑暗的深渊。

    王得成出门后,顿时“改头换面”,喜上眉稍,摸着沉甸甸的钱袋子,一边抽烟一边哼着曲回家去了。

    广凤英做罢饭,熄灭柴火,解下围裙戳掉身上散落的灰尘,然后把锅端到桌前,掀开锅盖,端出四样馒头——白面的归“二老”享用;白黄混合面的让家中那两个游手好闲的“劳力”吃;黄面的广凤英吃;红薯做的喂那只忠心了三四年的大黄狗,然后把饭盛上,请“二老”上坐吃饭。朵聪云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揉着眼睛来到桌前,把眼屎抹在桌腿上,又哼出一条青涕,涂在桌底上,然后蹲下来就吃。杜红正为刚才的事不快,又见他这么恶心,拿起的馒头刚咬一口就吐了出来:“真难吃!你是咋做饭的,还没熟嘞!”说着,一把把馍馍摔到广凤英脸上。朵聪云飞快地将两个馒头塞进嘴里,就着一碗稀饭三下五除二吞进肚里,打个饱嗝,然后丢下饭碗帮着杜红一块骂。朵禀悚坐在一旁不闻不问。广凤英像一只弱的羔羊遭受到群狼的围攻,只能流着泪接受狂风暴雨的袭击。

    “你这废物,叫你干点啥都干不好!这么些年了,别说生个子,连屁也没放一声。养只鸡还会打鸣下蛋哩。你就是个风流下贱的坯子,还把下流的根带进了俺家。俺告诉你,你生是这儿的人,死是这儿的鬼,趁早断了勾引男人的心”杜红叫嚣着,而广凤英只是默默流泪。

    这个时节,人们总要故意把鸡鸭鹅放出来“拣剩”,有的时候甚至有牛和羊。朵祥云一早就起床到场里转了一圈,看有没有牲口吃麦子。回家后就马不停蹄地到朵秃子家去送孩子。

    朵秃子夫妻俩憨厚老实,为人也勤快,家中收拾得干净利落,只是膝下无子女,有些冷清。虽说没有孩子赘手,日子过得还算宽裕,但他们更愿供养一个孩子,即使手头紧点也很乐意,可以摆脱这乏味的生活。每当看着放学的孩子们从门前飘过,他们总觉有一种喜悦涌上心头。淘气的男孩从残垣断壁上飞过时,他们又是何等的揪心啊,真想上前“训斥”他们一顿。但孩子们的背影消失后,他们又是那么地愁怅!

    朵祥云喊开门,刚一走进去,就被热情地迎到饭桌旁。朵秃子的媳妇从朵祥云手中抢过朵广风,抱在怀中逗弄着:“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就是不会照料孩子,你看你抱的他多难受。”朵祥云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和朵秃子闲谈起来,所说的也只是无关紧要的话。

    “唉!这孩子不是你的吧?”朵秃子的媳妇突然惊奇地问道。村子里谁家的孩子他们没见过没抱过?只是孩子的模样差不多,所以,她良久才发现,这是一张陌生而又可爱的脸。

    “还真叫你说对了,这是俺咋儿个捡的。”

    “这好事咋都摊你身上了。”听语气,她似乎带点妒意。

    “啥好事唉!俺那几个都够扒弄的了,再添一口子,再添一口子还真弄不了嘞。可真愁人啊!”朵祥云没有直说把孩子给朵秃子,那样不好。

    “要不,要不俺给你养一个吧?咱是本家,不卖姓的。”朵秃子的媳妇开玩笑似地说,“俺不要你亲生的,就要这一个。行不?”

    “行,咋不行哩?你不怕是‘鬼孩’就行。”

    朵秃子的媳妇当真把孩子抱到阳光下照了照,然后说:“不怕,不是拐来的就行。”

    “你说的是真的不?”朵秃子有些不敢相信道。

    “真的!”

    “真的?”

    “真的!俺还坑你啊!”朵祥云强调道。

    谁知朵秃子夫妻听完竟高兴得一口气没上来,双双荣登极乐了。

    朵祥云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枯瘦的脸上两只惊恐的眼睛大睁着。他心里稍平静一些后,“呜呜”地哭泣起来,这饱含着自责c悔恨和悲痛。他不懂得用华丽的词语描述内心地感受,不过没关系,在这时,任何语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不如泪水来得痛快,来得实在!

    朵聪云整天在家里无所是事,突又一时兴起,想去参加所谓的戏曲擂台,在当时,这还是个顶新鲜事儿,“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古人诚不我欺也”,通常只有二流子才对这种事感兴趣。

    也不知怎的,李仲玉自打抱起那个孩子,心里就非常喜欢,仿佛这孩子本身就无理由的该属于自己。如果上天真把朵广风赐予她,她会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把他溶入她的生命中,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现在却”李仲玉突然觉得有一丝的失落与烦闷,然后又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给玉皇大帝上炷香,兴许儿子就回来了——她早已在心里把朵广风认下。但是,很不凑巧,家中没香了,李仲玉只得锁上门到村中的神婆家里买一把,刚来到院内栓上门,一回头发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端坐在枣树下。这老头儿戴一顶草帽,面目慈祥,精神矍铄,胳膊上挎着一篮子黄澄澄的粗香,很是喜人。

    “请炷香吧,善心人,老天会保佑你的。”老头似乎看到了李仲玉,但眼睛一直闭着,眼皮抬也没抬。

    “当家的不在,俺没带钱。”李仲玉这才想起自己没带钱。

    “没关系,俺看您是个行善的,请炷香吧,不要钱。”李仲玉见老人家实在不容易,推脱不过,便挑了两把,然后进屋放下香,拿印章和竹签立字据,好让人家以后方便要账。当李仲玉出来时老头人已经不见了。李仲玉又追到胡同里c大街上去找,但是连个影儿都没找到,便只得做罢。

    “反正他要是回来要账的,自己又不会耍赖,做正事要紧。”想到这里,李仲玉便急急忙忙到院内上香去了。

    李仲玉刚在天台——堂屋正门一侧一个用泥土堆砌成的一米见方的平台,正对面的屋墙上每年大年三十都会张贴着玉皇大帝像,过了正月十五便揭下来烧掉——上完香,朵祥云就失魂落魄地走进屋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李仲玉见此情况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朵祥云这般沮丧,喜的是朵广风还在朵祥云怀中稳稳地抱着。

    “出啥事了?”皇天不负有心人,李仲玉把孩子接过来。

    “朵秃子两口子老了。”朵祥云叹息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啥?他俩咋会老了?都年轻轻的。”李仲玉问道。

    “你说咋会老?!都是这倒霉蛋,把他俩克死了,俺这就把他仍了去。”朵祥云说着就要来夺。

    李仲玉哪里肯把孩子给他,赶紧双手紧紧地把孩子抱住,大声道:“这事都怨你,朵秃子没有,你非给他送去,把那无福之人高兴死了,你说这怨谁?”

    朵祥云这才渐渐平静下来:“你说咋办?”

    “跟村长说一声,再去给他的亲戚报个丧,大伙儿把他俩埋了就行了呗。”

    “那他嘞?”朵祥云现在一点主见都没有,这次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朵秃子是他从玩到大的几位挚友之一。

    “俺看这是天意,以前就有算命的说,俺命中有五子,如今看来是灵验了,咱们还是把他留下吧?”

    “唉!行,俺这就去找王得成。”朵祥云又点了袋烟,整整帽子猫腰出来,往外走。“你去买张火纸给人家送去。”朵祥云转身走出院门,哀叹一声,留下一片烟雾。

    傍晚时分,郊外旷野上,伴随着一道寒冷的刀光闪过,王五似一株千年枯木,最后一丝支点被摧毁,自然重重地摔在地上,而且摔得粉碎。睁大了便再也无法合上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远方的一片坟墓。也许,在临死前他才懂得酒色财气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才想起老婆和孩子。

    朵聪云在衙门门口踮着脚往铁门内望,急得出了一身臭汗,不过他不是十分担心朵嘎云,而是担心误了到州里去参加梨园大赛的马车。如果在大赛上弄个第一名可就扬眉吐气了,名利自不必说,至少会摆脱“朽木虫”的恶名。他越想越高兴,仿佛他已经顶上了金光闪闪的桂冠似的。他曾跟随顶尖的大师学过一段,唱功不赖,当年也有名气,难怪他如此自负。他正信心十足地陶醉在自己虚构的世界中,“哗啦啦”一阵铁门响给他当头一棒,把他敲醒。他又翘起脑袋往里瞅,只见朵朵嘎云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当然,不论是市井无赖还是江洋大盗,到了这地方首先都少不了挨顿拳脚。朵聪云见朵朵嘎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朵聪云把驴缰绳交给朵朵嘎云道:“你骑这个回去吧”,然后向官道走去。朵朵嘎云接过驴缰绳,头仍是低着,他多想迅速地把头发长起来遮这副丑样子啊。介时,一辆板车在门口嘎然停止,随后跳下几个灰衣衙役,抬着一个浸了斑斑血迹的白口袋往里走。朵朵嘎云看得头皮发凉,赶快一声不吭地骑上驴丢了魂似地往村里飞奔,心里侥幸道:“幸亏没有跟他‘合作’”。

    驴驹一直“飞”到村东口才停下。三个正楷大字“杏花村”书在寨门一旁的黑面石碑上,警示朵朵嘎云杏花村已到,也许那些许闲汉正在一边溜达一边等着嘲笑他个天昏地暗呢。雨后紧接着就是一个大晴天,大地给太阳暴晒一整天,榨去了大半油,只有少许积水零星地散落在四面八方。朵朵嘎云犹豫一会,决定从村后的道绕过去。他也是人,也要脸的;纵使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也挡不住那如刚刀c利剑一般凛冽而讽刺的目光,但不仅仅像父亲对待一个犯错的孩子那样。村间大道虽然干了,但是在群树遮挡下的环村道像浸了水的泥沙,面如平岩光滑,质却仍是缺钙的,难怪会有“烂泥扶不上墙”那句古训。刚一涉足这“圣地”它立刻又变成了溶化的太妃糖,面粘心硬。驴驹别说是骑,就连牵着走都成问题。这辆驴驹还真够分量,给面子,没亏待朵家“二少爷”,刚走几步路,“热身运动”已完成,累得朵朵嘎云出了一身汗。他心里埋怨聪云扔给自己这么一个破东西,又后悔过去没跟大哥多下地干些农活,否则身子也不会这么虚,一累就垮。“聪云现在一定正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上睡觉呢”,朵朵嘎云想着,但总算熬到了西寨门。胡同口就在前方不远处,快速走过去,没有人的话,再一转弯就安全了。朵朵嘎云慌慌张张地往里赶,并举起鞭子挡住脸,两只眼睛透过缝隙往四下瞅,像偷了人家东西被狗撵似的。老天爷又故意跟他开个玩笑,在他将要上坡钻进胡同时,给他脚下垫一水坑,使他一脚踩下不仅泥花在他衣服上盛开,而且给他一个重重的拥抱,有“花”当然要“挥笔”涂出色彩凝重的“山峦”c“流水”c“旷野”,否则怎称得上“山原水墨画”呢,只可惜人们还未及大饱眼福,这“灵物”就一溜烟地钻进胡同的阴暗处了。

    “咯吱”一声红松大门裂开一道缝,朵朵嘎云像齐天大圣窃探莲花洞一样,一侧身挤了进去,紧接着哐啷一声把门关上,又顺手拴住。他这才依在门框上长出一口气,心里又是一阵侥幸,侥幸平安抵达家园,无人瞧见。院中的黄狗闻声狂吠之后,见是朵朵嘎云,便摇头晃脑摆尾地跑过来,在他腿边亲昵地蹭来蹭去,还不住地添着舌头。朵朵嘎云把驴拴好,伸手抚摸几下大黄狗光滑的皮毛。“你这家伙,千万别把老爷子惊动了,要不,俺可就麻烦了。”他喃喃地说,然后弓着腰悄悄回自己房里。那条狗像条泥鳅紧随着他。

    院中几株枣树正旺旺地长着,密密的绿叶中隐藏着一簇簇青翠的玛瑙一般的果实。七月十五枣红圈,想那时必有一番火一样热闹的景象。这不,几个猴急的家伙都迫不及待地戴上了红喜帽,正一闪一闪随风捉迷藏呢,加上椿树c榆树c槐树枝繁叶茂,把院子上面规则的正四边形天空挤得满满的,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当风偶尔吹过时,地面上也会闪现几星光斑,昙花一现而已。

    朵家大院占地大约三十多亩,是村上最大的家宅,典型的正对称结构。走进大门是一道影壁,两旁的八间长十五米宽八米的南屋全由厚厚的水垠白石砌成一米多高的尺厚基墙,上接大青巴砖三八墙;尖顶琉璃瓦脊,四角上翘,只是有些残缺;窗子是格玻璃木兰窗,而门是旧式的,上面糊着一层绸布,还算结实;房前均有游廊,如筋脉把其他的肌肉有节律地连系在一起。堂屋最富丽堂皇,比周围的屋顶都要高出一截,正中间还高高矗立着一座金光闪闪方桌大的尖塔,传说是姜太公当年封神,忘记了封自己,只得自封监星官,栖身于此。当然一般人家的没有这么大,但它都很神圣,无论如何是不允许动这东西的。这一排覃屋共有八间,被三条穿廊分成四块,每部两间,每条路宽两米,大概是门楼宽的三分之一。最东和最西的覃屋前与东c西屋之间是两个长六米宽五米的厕所,东为男而西为女,两条走廊恰把它们连成一条直线。后院的格局大致也是如此,只不过覃屋是连在一起的。影壁墙后仍是一条走廊,从后院正中串过庙堂c堂屋和客厅伸展出来,它的特殊之处在于鱼鳞式的廊脊高低起伏,而又不与影壁相连,“断廊”处似大张的龙口,吞噬影壁上的火珠。分列两旁的垂柳是“龙须”。客厅和庙堂是最雄伟的,门栏浮雕格外讲究。然而相较之下,还是庙堂最冠冕堂皇些,毕竟那是朵家历代先人灵魂安息的地方。其他空地用紫红方砖镶嵌。不时也在道旁撒几盆花草,按几株树苗。

    士宦之家,住所亦很讲究。朵祥云c朵朵嘎云c朵聪云在第一座堂屋自东向西依次落住;祥云的几个妹妹分别住在前院的东屋和西屋;朵禀悚夫妇住在后院的正堂,与庙堂相通。其余的房子或是堆放杂物,或是挂一把金黄的横鼻大锁,闲置起来,以备逢年过节亲朋好友来访的不时之需。

    前几年,朵祥云的几个妹妹,为躲避新君对前朝遗老的迫害,分别跟着几位叔叔到帝国各地闯荡,便在各州府找了婆家。结婚后曾来往过一段时间,朵家大院也人进人出热闹过一阵。但终究是人走茶凉,令整个院子冷清下来。走在院子里,即便是掉一根绣花针,也足以令人脊背发凉,起一身鸡皮疙瘩。朵祥云的大妹朵兰芝跟着五叔在幽州落户;二妹跟着三叔在扬州定居;三妹妹朵罗素随二叔到兖州安家;四妹妹朵凤仙和四叔到徐州生活,都远在千里之外。朵兰芝的夫家是个地道的农民,兰月的爱人是个教书先生,罗素的老公是个土郎中,凤仙的恋人是个大头兵,收入都不宽裕,路费又太贵,所以这些年他们一直没有回家探过亲。只有逢年过节才可以收到几封类似的书信:“父母好,儿平安”。每到这时,朵禀悚总是瞅上一眼书信就匆匆躲出,因为杜红又要为女儿老远出门受罪而哭腔抹泪,总嘟囔那句话:“大妮子走时连个袄也没有,那地方冷啊!”朵禀悚本身就够酸的了,在杜红的影响下难免不簌簌地流下眼泪。时日一多,也就有了经验,先到田野里溜达一圈,估摸着杜红的情绪缓和了,才慢慢踱回院子,挂爆竹c下饺子c敬神c供祖宗,还有点燃红烛c挂上大红灯笼c换上新衣服。过年了嘛,总得清掉旧年的尘浊,开始一个新的春天。

    朵朵嘎云很讨厌这死一般的寂静,待在这里跟在一个坟墓里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这个“坟墓”大些c华丽些。自己不是硬邦邦的僵尸或腐烂的骷髅,却胜似僵尸c骷髅,不如清泉里的一块顽石。这也许是他整天在外面溜达的原因,也是他把持不住自己走上歧途的根。朵朵嘎云忐忑不安地逼着东廊墙根一步步移近卧室,打算一进门就把门死死地拴住,任谁喊也不开,晚上叫广凤英那婆娘在怀里偷揣来两个馒头就是了。然后再搂着老婆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爹娘就消气了,即使有点余威余怒,凭他那张橡皮脸和三寸不烂之舌很容易摆平。又想及广凤英那模样,忍不住回味起新婚夜里强行云雨之事。那天广凤英是何等的野性难驯呵,哭着c闹着c撕打着不肯和他圆房。结果在他用强硬的手段攻破最后一道防线时,她竟咬烂了他的臂膀。不过他并不感到疼,他太狂热与兴奋了,沸腾的血液烧坏了他的感觉神经末梢,涨红了他还算方正的脸。当他精疲力尽地趴在她粉白的身上时,竟发现她晕厥了过去,眼角还挂着两滴晶莹的泪水。而且以后她似个冷冰雕塑的木头人,一件劳作和泻欲的工具,百依百顺的。他并不觉得奇怪,兴许每个性子烈的女人被征服后都这副德行。只是日后他少了些乐趣,他又想找回那曾经的感觉,爽啊!

    “咳,咳——”。朵朵嘎云听得出这是老头子朵禀悚的声音,吓的颤栗一下站住了,撞到原来朵祥云住的房间的铜锁上,发出“哐啷”一声清脆的声响。他连忙伸手扶住摇晃的锁,但为时已晚。朵禀悚铁青着脸冷冷道:“跟俺到庙堂去。”语气很生硬,却又不可抗拒,振动的不只是耳膜,直钻进心里还颤抖。朵禀悚扶正老爷帽,抚着黑乎乎的胡碴踱着方步往后院走,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朵朵嘎云垂头丧气地跟在朵禀悚身后,像根抽了筋的尾巴。他想不出父亲将用怎样的手段收拾他,更不知王得成赶在他回来之前借题发挥狠狠地敲了他家一笔,只想父亲不舍得对他下重手,只是像往常一样踢两脚,骂两声“孬种”就了事。他做足了心理准备。

    刚一迈进庙堂大门,就有一种庄严的气势令人毛骨悚然。杜红和朵秉悚分坐在供案两旁。案后墙壁上挂着朵家的族谱,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祖先们的名讳,尺宽香榻上阶梯状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先人牌位,整个后屏挂满了他们的工笔画像,个个都天庭饱满c虎背熊腰,豹眼鹰目闪放寒光。正中三炷香正旺旺地烧着,火光一闪一闪,好像祖先灵魂真站在一旁审视似的。朵朵嘎云耷拉着脑袋立在下手位,一言不发。朵秉悚和杜红闭目危坐“蕴气”,肚子一鼓一胀,像个皮鼓似的。胸腔里“咕噜”作响,鼻孔里粗气直涌,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青,由青变绿,最后紫光四射。

    “啪!”朵秉悚拍案而起,一个箭步跃到朵嘎云面前,暴跳着“噼里啪啦”一连扇了朵嘎云六个耳光,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废物!”然后缓了半天才狠狠道:“你能干点人事不?!天天赖在外边流鹤,跟个流氓样。这回倒好,你做贼哩!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子,还打劫哩!刀把子你抗得起来不?你还要个狗脸不?!”“不要了!”朵朵嘎云给打得腮帮子肿起老高,心里便急了,见朵禀悚又要动手,就一伸胳膊拨开朵禀悚举起的手,把朵禀悚弄个趔趄,跳到一边,狼吼道:“你瞎说啥啊!俺啥时候偷人家东西c拿刀打劫了?!”“反了!反了。这畜牲敢打老子了!老婆子,你去给俺拿家法,俺得好好管教管教这个不孝子。你快去哎,还站着干啥?”这爷俩是闹腾得厉害,但杜红听出了门道,抄起家法往他们每人身上狠狠打了一下,两人这才停下,异口同声地问:“你干啥呢?”“你们这俩傻蛋,叫人家坑了都不知道!还在窝里闹!”“啥?你说啥?咱叫谁坑啦?”“还不是那王得成,狗日的拿没有的事坑了咱家四百文钱。”“娘?你说啥?是王得成那老王八蛋落井下石?俺去找那狗日的算账!”朵朵嘎云火气不打一处来,抄起一根木棍就往外走,看样子要把王得成揣成肉泥!“行了!看你那熊样!要不咋会叫人家坑?”朵禀悚压低声音说,“你去了也白搭,到时候还是咱丢人。唉——,哑巴吃黄莲,打掉牙先往肚子里咽吧。能忍就忍,不能忍也得忍,以后有机会再整他个狗日的。哼,有他狗日的受到的,敢欺负咱们朵家!想当年,咱们朵家在这一亩三分地也是跺一脚五雷俱动,叱咤风云的”。“你去打盆凉水洗洗脸,怪脏的。”杜红大概气已消了,故意为朵朵嘎云解围道,“就是以后不能干这事了。”朵朵嘎云“嗯”了一声就往外走。心里仍在骂着狗娘养的王得成不是东西。

    太阳恋恋不舍地钻进被窝,但仍调皮地睁着美丽的大眼睛,柔美的目光给西方的天空渡上一层桃红,这是难得一见的景色,它预示着蜕变与重生。往常它总像侵了油的一张纸。稍时,天空被人拿抹布擦得干干净净,乌黑发亮,吝啬得不留一丝光明。本应该有月亮的,可能是被乌云遮住了。乡村的万家灯火散落在黑暗处,暗从黑夜中挖出一条隧道。有闲心的人干脆搬了凳子在路边拉呱儿。

    朵嘎云过了朵禀悚这关,心里有些高兴,但又烦恼让人讹了一下,索性到厨房炒了些花生豆,调根黄瓜,弄瓶二锅头,扯张桌子,在门口对灯喝闷酒。有道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只是他在自寻烦恼。广凤英一直愁云满面,似乎在斟酌着事,她也知道自己又要倒霉了,每次他有不顺心的事都把气撒在她身上,这次也不会例外。她仍木偶人似地呆坐在椅子上。她的心里很矛盾,想离开这里又怕父母责备;但留在这里和在十八层地狱没什么区别,除了要受肉体上的折磨,还要受心里的摧残,这是最难以让人忍受的。她每天都生活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中,也生活在人生的岔口,又生活在思念中,不仅仅思念父母,更思念她青梅竹马的吴通,尤其渴望幸福到来。生活的绝望以至她呆若木鸡c精神恍惚,人日渐消瘦得厉害。脸上没了血色,分白分白的。朵嘎云手起杯落,一股股黄汤灌进嘴里,满满的两盘酒肴所剩无几。黄润的灯光照在他涨红的脸上,血淋淋刚吃了死孩子的恶魔一般。

    酒喝得尽兴后,朵嘎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两眼放着欲光。“可恶,你能笑笑不?!”朵嘎云生气道,又伸手抚摸广凤英的脸蛋撩逗她,满心希望她焕然冰释。但见她仍无动于衷,于是大怒,从歇斯底里抡起巴掌,狠狠地抽在广凤英脸上:“可恶!你整天价板着张脸给谁看耶?啊?!你给谁看耶?!”见广凤英没有反应,朵嘎云怒不可遏,几乎发疯般地抓住广凤英的脑袋往墙上撞。血顺着广凤英蓬乱枯干的头发滴下来,流入嘴里,咸咸的,有点像铁锈的味道。朵嘎云打累了,坐下来,抄起茶壶嘴对嘴喝起来。

    广凤英给撞得迷迷糊糊,好久才还过神来,用手摸一下头发,凝固的碎血片哗哗落下来。一股无名怒火噌噌往上窜,她忍不住了,狗急了还跳墙呢。“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她暗淡的双眼掠过野兽一样的冷光,死死地盯在朵嘎云身上,像是要把他撕成碎片!

    “你瞪什么瞪?!再瞪俺把你的眼珠子扣出来。”朵嘎云坐在椅子上醉醺醺地说。广凤英并没有被吓着,反而慢慢地向他逼近,脚步轻得不带一丝声音。走到他跟前时,她猛地抡起把椅子狠狠地砸到朵嘎云头上。朵嘎云可没有练过铁头功,立马应声翻白眼被过气去了。失去理智的广凤英咬牙切齿地在他身上乱踢一通,然后抡柄菜刀在屋里乱砍乱杀。桌子被劈得稀烂,两床崭新的鸳鸯戏水被被撕成了碎片,撒得满屋都是白花花的棉絮,床邦也挨了几刀,白生生的木楂往外翻卷着。稍稍冷静后,广凤英摸了摸朵嘎云的鼻息,见还有气,就匆匆收拾好包袱,向娘家逃去。她想自己家一定不怕他们,还得找他们算账。脚步匆匆,影撞撞,直奔母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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