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0.第〇三章：无意知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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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督宅邸的正厅开了两桌酒席，欧阳必进身份高，虽然是主人，还坐了上首。
李柏的柳珽难得，风格迥异的两人竟不约而同换了庄重的衣装：李柏是不带补丁的五成新灰布道袍c柳珽则是足以彰显侯门身份的簇新团花松石蓝锦袍。他们的表情都崇敬交织谦恭，对欧阳必进奉若神明：正常情况下，当然理所当然认为顾桐的知识c兵法得自师父传授，徒弟出手如此不凡，进士兼高官的师父，还不得学究天人？
本来有资格来坐这接风宴席的人没几个，但顾桐坚持，兵丁方南也高坐席中，拘泥中带着被抬举的欣喜。对乡农顾全来说，堂弟的师父居然是这么大的官——他们的见识中，书办c衙役就是官府，进士知县已经犹如天上人，管辖一百多县c数十土州的两广提督，官儿得大成啥样子，已经超出了顾全的想象范畴！
顾二姐由欧阳珏大小姐招待，屏风隔开另开一小桌，丫鬟仆妇簇拥着，坐在厅的一侧。
仆佣送上本地惯例开席用的鸡汤，欧阳必进微笑举觞，祝道：“为吾皇寿！”
熟悉礼仪的柳珽和下首相陪的欧阳真赶紧起身共举汤碗，顾桐等几人也赶紧有样学样。欧阳必进又两次举觞，“为天地颂”c“为中秋贺”，才放松坐下。
知晓自家小弟子顾桐就像不小心被牵到花园里的小牛犊，啥也不懂，却从容淡定。但看在他为服侍师父的病，连案首的拜师酒都来不及喝，甚至半路上心急到帮天师府练兵搞通道路，从广州附近就开始紧赶慢赶，总算在中秋当天赶到陪师父过节，欧阳必进来梧州两个月的郁闷一扫而空，更不舍得当众教徒弟乖，只笑眯眯招呼大家吃淡酒，闲聊些两广奇趣的风土人情佐餐。
顾桐明显感觉到，说笑间，欧阳必进矜持居然放下许多，脸上的皱纹都笑得似乎浅了些。
一时欢宴毕，欧阳必进吩咐侄儿送客人回院落，这天是中秋，再小聚吃酒赏月当然是可以的，但远道而来到底疲累，还是劝诸位尽量早些歇息才好。
欧阳真领命去安顿众人，欧阳珏也起身带二姐去自己所住院落的厢房。
小酌了两杯，欧阳必进红光满面，点手召唤顾桐上前，搀扶着他，师徒慢悠悠踱回书房。
梧州城三江汇聚，空气湿润而舒适。
夜风送来馥郁香甜的桂花芬芳，灯烛辉煌里，温暖的空气中，月光明媚宜人，并不显得清冷。
顾桐跟张永绪学会了，在这个时代，真正要谈话且希望机密，不应该让所有下人简单远离，更正确的做法是派两个靠得住的守门。照做之后，面对负手赏月的师父，顾桐开门见山问道：“弟子惶恐却不敢不问，究竟发生何事，逼得师父必以称病告老，才换来正常赴任？”
顾桐刚刚到就猝然这么问，并不僭越。
首先，话语权从来不来自年龄，而是功名。顾桐虽然只有十五岁，但他已经是秀才了，这是被视为成年人的最低限。从名字高登圆榜那一天起，世人公认他成年了，有资格参与论大事。可以参考的是欧阳真，早已经成年，还是家族托付来照顾族叔的，但是没有功名在身，就很难参与官场事件。
更重要的是，正式认定名分的师徒，是举世公认的亲密关系，弟子对师父尽孝的义务与亲父几乎一样，犯罪也会被株连，加上思想c文化和势力c人脉的传承，在官场上，师父的亲密程度胜过父子，也半点不稀奇。
欧阳必进郁郁两个多月，总算有了可以商议正事的人，顾桐第一句话就问到关键，暗赞弟子灵慧的同时，他不由苦笑，叹道：“与你分别后，我兄命人送信曰疾病，我想着回乡一趟绕路不远，宦游时久，与阿兄相别十年，就去探病，耽误十日。刚刚入两广境，便被镇守两广兼任总兵的平江伯陈圭c广东左布政使胡松c广西右布政使李香联名参奏‘庸惰’，无故延误赴任。我一怒，便在韶关报了病，索性再歇几日。”
顾桐无语。
今世还只是小秀才，前生也不过是个混得很惨的小dia一丝男。但那时候的张桐，因为学金融必须懂时政，好歹是半个白天黯淡c夜晚不朽的热情键盘政治家，从旁人纵论历朝政治得失里挑毛病可专业了听欧阳必进这几句话，已经秒懂勋阳劝农c坐镇粮督c苏松治水都政绩赫赫的欧阳必进，就是一枚典型工程师型专家，做官的本领相当可怜。简单说，如果他姐夫不是严嵩，保证不能混到今天，只怕早就被各方情商高手当成踏脚石，或一脚踢飞了。
因为夏言重回朝廷空降成首辅，姐夫严嵩从首辅变成了次辅。
夏言当初科举的名次不佳，比同科的欧阳必进低一百多名，排名不那么辉煌的“同进士”行列。发家全靠会吵架，在嘉靖皇帝与群臣抗争的“大礼议”事件中，勇敢地站在了嘉靖皇帝那一头，开喷那些妄图让皇帝抛弃亲父母的臣子，从此晋升如火箭。史论夏“豪迈有俊才，纵横辩博c人莫能屈”，也就是口才超一流c吵架全无敌。
对欧阳必进影响最大的一点，是夏言很不爽自己被弄回江西反省时，严嵩高居朝堂成为首辅，还一点不帮曾经有恩于他的夏言说话！于是回朝后，夏言毫不掩饰地揽权，毫不客气地处处打压严嵩，更毫不脸红地刻意整“看起来跟严嵩一头”的官员。
比如，当官实绩非常好的欧阳必进，被平级从天下最富饶的苏松调两广，还只给了提督衔，不肯直接加“兼理巡抚事”，已经是比较明显的贬谪。蹦出几个落井下石c弹劾欧阳必进的人，实在是不意外。
但欧阳的应对居然是装病，这就不免令人冷汗滴滴落了！
就算顾桐心里有一百种似乎更靠谱的应对，小秀才徒弟在进士师父面前，能带耳朵已经是师父给面子现场教学“接触官场”，是没有建议权的。
在没有互联网的世界，普通小民连新闻联播那点了解时事都没有。举人们生活都不会穷酸，但只要不是官宦出身，科举时写不出精彩的策论，才是正常的。欧阳必进说这些是一纾郁闷，更是让顾桐提前接触政治这种来自师父的培养，异常珍贵。
顾桐可以在李柏面前扯淡，教柳珽练兵，但绝对不敢教欧阳必进做人。默默听许久，就被询问“别来如何”。
秉着对这位师父的信任与了解，别后的所有事情半点不隐瞒，顾桐细细从头说起：多亏王学台帮忙提前考秀才c凑巧救了二姐，被张永继逼着上三清山，雷雨中救了自称“老爷”的不知名大佬，得了陆炳的人情送保镖方南（绝对是帮了大忙），还莫名答应了跟张永继同路来两广，不小心还附带了一心追求天地大道的求师道士跟班一枚。之后考上案首，却惊见王学台给的邸报，于是匆匆出门，在贵溪受阻于匪盗，不得不跟柳珽c张永绪一起操练刀柄，灭了土匪就好。
才分别了两个月，这徒弟就玩出这么多事来？
欧阳必进目瞪口呆了许久，敏锐地抓住事情的关键，追问雷雨中的“老爷”行止如何。
那位差点被雷劈的倒霉鬼，如果不是跟朱阿厚同路，顾桐早已经忘得差不多。猝然被问起，欧阳必进还追问一切细节，顾桐不由挠头，断断续续形容诸多细节：朱老爷身边有姓陶的道士，连照顾他的陆炳都很有官老爷派头等等，最后憋出一句：“应该是朱阿厚的亲父朱阿厚就是原来的张永继，跟他爸见面之后，告诉我其实应该叫阿厚。大名像是朱载厚？”
哪里还会不明白？欧阳必进叹一口气：“朱载垕。”
三皇子。
皇帝在世的三个儿子中，朱载垕年龄排第二大，母家出身最低微，除了出生那天通知群臣，简直完全没有存在感。欧阳此刻才知道，皇帝不是忽视这个儿子，反而是一片慈父之心，生怕这个出身低微的儿子在皇宫不好养活，特地命张天师冒充嫡子收养，以求仙家福气庇佑。
根据顾桐的叙述，自称阿厚的三皇子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是皇子，才这么低调且无奈地听从了亲父之命，跟阿桐来梧州。
疑点是：跟煊赫且“有神仙保佑”的张天师比，欧阳必进自问并不被皇帝信任或喜欢，为什么会莫名被托养孩子？
被问到这一点，顾桐有些惭愧，只好掉头把“叫他们不要树下躲天雷，转瞬大树被天雷劈”的搞笑危机详述了一遍，并乖乖承认：“可能是朱老爷觉得我跟您学了‘天地大道’，他儿子跟我一起长大，会被老天爷偏心照顾一点？”
欧阳必进无语许久，低声问：“你是说，朱老爷以为我教你避天雷的道法？”
顾桐挠头：“阿父跟我说，早年跑船时，见有人在树下躲雨，被雷劈死。但那老爷排场不小，又迷信还忌讳多，我不敢直说是船夫见农夫被劈死，只好编瞎话，说是师父您教我的”
好歹也是替师父扬名，应该不是坏事吧？
欧阳必进暗叹小徒弟呆萌，也不懂官场时事，居然听见了陆炳都督这个名字，也没有猜出那位老爷是皇帝。同时也明白了，自家一气装病之后，不但没有被夏言打击报复，反而皇帝的批复来得这么快，且超出了姐夫严嵩的运作能力，直接赋予巡抚两广的权力。应该是皇帝托辞闭关修道溜出京，直接让太监发的批复，没经过内阁之手。且提督授巡抚权是常规，夏言再不爽，也不能公然驳回，向天下昭告他宁愿得罪皇帝c也要欺负欧阳必进。目前看结果，只怕把那联名参奏的三位噎得不轻？
但这天外飞来的“懂道法”帽子，是喜是忧？
欧阳必进心情复杂起来，借中秋月光和灯烛光，审视顾桐良久，苦笑着问：“你预计怎么待朱阿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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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柏的柳珽难得，风格迥异的两人竟不约而同换了庄重的衣装：李柏是不带补丁的五成新灰布道袍c柳珽则是足以彰显侯门身份的簇新团花松石蓝锦袍。他们的表情都崇敬交织谦恭，对欧阳必进奉若神明：正常情况下，当然理所当然认为顾桐的知识c兵法得自师父传授，徒弟出手如此不凡，进士兼高官的师父，还不得学究天人？
本来有资格来坐这接风宴席的人没几个，但顾桐坚持，兵丁方南也高坐席中，拘泥中带着被抬举的欣喜。对乡农顾全来说，堂弟的师父居然是这么大的官——他们的见识中，书办c衙役就是官府，进士知县已经犹如天上人，管辖一百多县c数十土州的两广提督，官儿得大成啥样子，已经超出了顾全的想象范畴！
顾二姐由欧阳珏大小姐招待，屏风隔开另开一小桌，丫鬟仆妇簇拥着，坐在厅的一侧。
仆佣送上本地惯例开席用的鸡汤，欧阳必进微笑举觞，祝道：“为吾皇寿！”
熟悉礼仪的柳珽和下首相陪的欧阳真赶紧起身共举汤碗，顾桐等几人也赶紧有样学样。欧阳必进又两次举觞，“为天地颂”c“为中秋贺”，才放松坐下。
知晓自家小弟子顾桐就像不小心被牵到花园里的小牛犊，啥也不懂，却从容淡定。但看在他为服侍师父的病，连案首的拜师酒都来不及喝，甚至半路上心急到帮天师府练兵搞通道路，从广州附近就开始紧赶慢赶，总算在中秋当天赶到陪师父过节，欧阳必进来梧州两个月的郁闷一扫而空，更不舍得当众教徒弟乖，只笑眯眯招呼大家吃淡酒，闲聊些两广奇趣的风土人情佐餐。
顾桐明显感觉到，说笑间，欧阳必进矜持居然放下许多，脸上的皱纹都笑得似乎浅了些。
一时欢宴毕，欧阳必进吩咐侄儿送客人回院落，这天是中秋，再小聚吃酒赏月当然是可以的，但远道而来到底疲累，还是劝诸位尽量早些歇息才好。
欧阳真领命去安顿众人，欧阳珏也起身带二姐去自己所住院落的厢房。
小酌了两杯，欧阳必进红光满面，点手召唤顾桐上前，搀扶着他，师徒慢悠悠踱回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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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桐跟张永绪学会了，在这个时代，真正要谈话且希望机密，不应该让所有下人简单远离，更正确的做法是派两个靠得住的守门。照做之后，面对负手赏月的师父，顾桐开门见山问道：“弟子惶恐却不敢不问，究竟发生何事，逼得师父必以称病告老，才换来正常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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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必进郁郁两个多月，总算有了可以商议正事的人，顾桐第一句话就问到关键，暗赞弟子灵慧的同时，他不由苦笑，叹道：“与你分别后，我兄命人送信曰疾病，我想着回乡一趟绕路不远，宦游时久，与阿兄相别十年，就去探病，耽误十日。刚刚入两广境，便被镇守两广兼任总兵的平江伯陈圭c广东左布政使胡松c广西右布政使李香联名参奏‘庸惰’，无故延误赴任。我一怒，便在韶关报了病，索性再歇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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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还只是小秀才，前生也不过是个混得很惨的小dia一丝男。但那时候的张桐，因为学金融必须懂时政，好歹是半个白天黯淡c夜晚不朽的热情键盘政治家，从旁人纵论历朝政治得失里挑毛病可专业了听欧阳必进这几句话，已经秒懂勋阳劝农c坐镇粮督c苏松治水都政绩赫赫的欧阳必进，就是一枚典型工程师型专家，做官的本领相当可怜。简单说，如果他姐夫不是严嵩，保证不能混到今天，只怕早就被各方情商高手当成踏脚石，或一脚踢飞了。
因为夏言重回朝廷空降成首辅，姐夫严嵩从首辅变成了次辅。
夏言当初科举的名次不佳，比同科的欧阳必进低一百多名，排名不那么辉煌的“同进士”行列。发家全靠会吵架，在嘉靖皇帝与群臣抗争的“大礼议”事件中，勇敢地站在了嘉靖皇帝那一头，开喷那些妄图让皇帝抛弃亲父母的臣子，从此晋升如火箭。史论夏“豪迈有俊才，纵横辩博c人莫能屈”，也就是口才超一流c吵架全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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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当官实绩非常好的欧阳必进，被平级从天下最富饶的苏松调两广，还只给了提督衔，不肯直接加“兼理巡抚事”，已经是比较明显的贬谪。蹦出几个落井下石c弹劾欧阳必进的人，实在是不意外。
但欧阳的应对居然是装病，这就不免令人冷汗滴滴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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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桐可以在李柏面前扯淡，教柳珽练兵，但绝对不敢教欧阳必进做人。默默听许久，就被询问“别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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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还会不明白？欧阳必进叹一口气：“朱载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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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点是：跟煊赫且“有神仙保佑”的张天师比，欧阳必进自问并不被皇帝信任或喜欢，为什么会莫名被托养孩子？
被问到这一点，顾桐有些惭愧，只好掉头把“叫他们不要树下躲天雷，转瞬大树被天雷劈”的搞笑危机详述了一遍，并乖乖承认：“可能是朱老爷觉得我跟您学了‘天地大道’，他儿子跟我一起长大，会被老天爷偏心照顾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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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桐挠头：“阿父跟我说，早年跑船时，见有人在树下躲雨，被雷劈死。但那老爷排场不小，又迷信还忌讳多，我不敢直说是船夫见农夫被劈死，只好编瞎话，说是师父您教我的”
好歹也是替师父扬名，应该不是坏事吧？
欧阳必进暗叹小徒弟呆萌，也不懂官场时事，居然听见了陆炳都督这个名字，也没有猜出那位老爷是皇帝。同时也明白了，自家一气装病之后，不但没有被夏言打击报复，反而皇帝的批复来得这么快，且超出了姐夫严嵩的运作能力，直接赋予巡抚两广的权力。应该是皇帝托辞闭关修道溜出京，直接让太监发的批复，没经过内阁之手。且提督授巡抚权是常规，夏言再不爽，也不能公然驳回，向天下昭告他宁愿得罪皇帝c也要欺负欧阳必进。目前看结果，只怕把那联名参奏的三位噎得不轻？
但这天外飞来的“懂道法”帽子，是喜是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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