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6.第廿八章：官场如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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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桐当然记得令人启疑窦的孕妇，包括破衣烂衫贼窝里的锦衣老者，但也都没有太当回事，如今张永绪这么郑重提起，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脱口而出：“莫非那孕妇呃，胎儿的父亲有什么玄虚？”
当时在匪巢，这孕妇被锦衣老者命人强拉而行，明显非常不情愿，却也只能哭骂不已，显然这孕妇自身没啥好特殊的，那么能令五百道兵的真正主将张永绪放弃胜利之后的善后，连夜匆匆赶回，必定是她所孕育的孩子身份特殊了。
有阿厚回来说的预警天雷事件打底，加上这次的练兵之能，在张永绪心目中，顾桐已经高明如神，当然半点不奇怪他一下子问到核心，只沉重点头，道：“愚兄正命人加紧讯问，如无意外，此妇人当是夏府之人。”
身在贵溪，夏府这个词不可能有第二个解释。
顾桐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但一提起夏府，又觉得理所当然：放眼周围府县，除了身为朝廷首相的夏言，还有谁家能不尿勋贵世家的龙虎山天师府呢？
沉吟片刻，顾桐问道：“那已经问出多少？”
张永绪做了一个“等等”的手势——他也是在等最终审问的结果，但实在心慌，便急忙拉了顾桐来作伴，算是有难同当。
顾桐倒是没有太在乎，表情也颇镇定，因此收获张永绪的佩服眼神一枚。
顾桐能够维持淡定的理由，绝对非常有说服力：作为一个曾经的文科僧c后来学金融的历史渣，好歹在高中时期，也是下过苦功背上下五千年历史的。就算在他捉急的记忆力，没啥夏言的事迹，但总算知道，他是后来首辅徐阶的老师。顾桐好歹不需要明朝那些事儿帮忙，也能勉强想起来，朝堂天敌链条是：严嵩搞倒了夏言c徐阶掀翻了严嵩，然后有一位记不清名字的首辅短暂过渡，之后才轮到大明第一著名首辅张居正粉墨登场。既然自家师父是严嵩的小舅子，何必怕夏言呢？
但这种五百年后的记忆，不宜用来安慰张永绪此刻的焦虑。
顾桐能做的，也只有镇定给他看哒。
茶泡过两巡，才听见院子里远远有问安的声音，是柳珽来了。
张永绪神色有些复杂，动作却很利索，速度起身迎到门口，行礼问候道：“舅舅安好。”
柳珽摆摆手，见到跟张永绪并肩而立的顾桐，倒是楞了一下，却也啥都没问。大踏步走进书房，根本没有对四周珍贵的古书瞟一眼，自随意找椅子坐下，也没有在意身为长辈应当上座这种细节，端起送上来的热茶就想喝，显然嫌弃太烫，端起来又扔下。
张永绪挥退所有下人，叮嘱远远守在院门口，才沉声问道：“舅舅既然这时候赶回来，想是问明白了？”
柳珽满脸蔑视，还略有些不耐烦的神情，答道：“那老头名叫夏谦，是夏言的远方族兄，已经出了五服的那种，还住在夏家老宅，就是你家对面的村子里，不曾有幸去广信府白鸥园住。他才捱了一顿小板子，浇了两遍蜡油，就都招了。”
听到这里，顾桐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答案：能让大咧咧的柳珽放下胜利的庆功宴星夜赶回，这孕妇怀的胎，十有八九是夏言的。
果然，柳珽语气多了一丝嘲弄，淡淡续道：“夏谦交代，这孕妇是夏言那死老头罢官回广信府闲住时弄的婢女，夏言回京官复原职之后胎像才显，京里并不知道还有婢女怀了夏首辅的骨血。夏夫人并未随去京师，在白鸥园服侍老太太，命人来为这婢女做媒，要遣她出嫁。”
听到这里，顾桐轻轻叹了一口气：在这时代，女性的命运犹如风中柳絮，落在什么地方c被什么方式玷污，全都身不由己。
见顾桐一脸同情，却没有太多“跟我一样身世”的慨叹，柳珽不由打量顾桐一眼，这时他再懒得用脑，用脚趾头也能猜到，顾桐多半还不知道真正的身世，只是听说身为隆平侯张家外室子，不知道曾经做丫头的顾二姐是他亲娘。
如果这丫头生下夏家男孩，跟顾桐的出身就非常像了：无名无分的婢女，在府外生子。
不同的是，隆平侯因事削爵之前，世子张瓛也就是柳珽的亲大姐夫已经有二嫡子，柳珽偏心自家大姐亲生的外甥，当然不会提醒顾桐什么，只是感觉多少有些不妥。
懒得再深想，柳珽只尽快完成张永绪拜托的事，简单道：“夏言无子，只有一女长成。这夏夫人心地还不坏，并没有把有孕的婢女卖去脏地方，只是想嫁出去了事。但那夏谦生怕夏言有子，偌大家产便有了继承人，偷偷把人绑了出来，藏在族里私开的铜矿之中，想胡乱嫁个矿工，从此就不见天日了，且还不违夏夫人之命。”
听到这里，顾桐不由奇道：“铜矿是夏家族人私下里开采的，但这些矿工既然啸聚为匪了，还不杀光夏家人，怎么这夏谦反而跟着到了闽赣边境，一直跟抢了他家的匪徒在一起？”
张永绪想的却是“夏家会不会故意对付天师府”这个更大的危机，眉头依旧拧得死紧，涩声问道：“舅舅讯问得明白，果真不是夏言亲自命人藏于匪穴？”
柳珽向来不喜多事，这次是正好胜利之后的所有善后事宜，赶上了没办法，才捏着鼻子主持讯问夏谦，哪里耐烦多琢磨深层的因果？被两个半大小子追问一通，他不由眉毛一挑c冷哼一声，怒道：“一个两个都想这么多，怎生不亲自去问那夏谦？”
如果换了从前，张永绪绝对不会跟继母家的舅舅共机宜，但并肩练兵和战斗才短短一旬多些，很自然生出可以共生死的感觉，也清楚柳珽的脾气，并不意外他的火气，反而婉转劝道：“舅舅勿恼，甥儿只怕兹事体大，牵系我整个张家安危。恐怕大人不会同母亲提起，也不必令内院忧心，但总该让舅舅知晓。”
话里话外的意思，当然是安远侯柳家成了张家姻亲，多少要玩同进退才好。
柳珽很知道，自己很不擅长这些家族勾当，更不肯替刚刚当上侯爷不久的侄儿找事，可牵涉小姐姐柳元君，也不能置身事外，只鼻孔里轻轻哼一声，也就是表示他在听罢了。
张永绪轻咳一声镇定情绪，尽量客观地陈述龙虎山打听回来的隐秘：夏家铜矿出事之后，张天师觉得奇怪，为何迟迟没有派府县清剿，甚至闹到影响官道通行。于是多方打探，结论是多半夏言向来看不惯张家号称“山中宰相”，就是要让天师府难受一下；再加上铜矿是夏家族人擅自行动，首辅还瞧不上呢，索性明示暗示，让省里官员们不着急张罗剿灭匪盗。但真正的暗招，是要把这些匪徒从闽赣交界的山区驱走，逼入两广。
听张永绪细细说明，顾桐顿时急眼了：自家金大腿师父欧阳必进刚刚就任两广提督兼两省巡抚，闹点匪盗，这不是明着给欧阳必进的辉煌履历抹黑吗？
柳珽也怒从心头起，他性子直，自然就骂出了声：“谁不知道我大哥半辈子镇守两广？这夏言真正可恶！明面上的名声朗朗，背地里竟然这等龌龊！我大哥他尸骨未寒，就驱赶些匪徒去两广作乱，岂不是给我大哥身后的英名抹黑？断断不容他得逞！”
——其实，柳珽是想多了。以嘉靖中后期大明官场的气氛，首辅夏言完全不必理会安远侯柳家的名声如何，因为文臣武将之间的隔膜如山高海深，柳家的一切，都不会触动夏言哪怕一丝神经。如果真是夏言授意这么暗箱操作，那么唯一可能要对付的人，必定是同榜进士c且名次远远高于夏言的欧阳必进。
顾桐当然不会把主动跳出来的同盟向外推，也就不多余解释什么，只低声问张永绪：“小弟未入官场，只恨追随师尊时日太浅，竟不明白，我师尊与夏首辅乃同榜进士c天然盟友，为何竟”
张永绪一直致力于把顾桐变成自己人，当然不会推托，扼要介绍道：欧阳必进是被连累，问题的关键，是首辅夏言跟严嵩的关系非常不妙。
虽然夏言比严嵩小两岁，中进士也比严嵩晚十二年，严嵩曾大病十年，官场地位本来大致相当。但夏言才华横溢c口才绝佳，说话气势滔滔，很快就得到嘉靖信任和群臣拥戴，官位升迁极快，一直位于严嵩之上，还点名提拔过严嵩，把自己当成恩主，对严像学生一样随意呵斥。
前两年夏言被贬还乡，严嵩成了首辅。但今年夏言东山再起，重回首辅位置，严嵩主动让位退成次辅，夏言却对他更不客气，“颇斥逐其党”，把疑似严嵩的人都贬斥，而严却“不能救”。作为严嵩亲戚关系最近的天然“同党”欧阳必进，自然是夏言严厉打击的对象——欧阳必进做了好几年功劳卓著的粮督，在苏松一带兴修水利得到嘉奖，却还被平调两广，就是最明显的证据。
只有从“祸害欧阳必进”这个角度去想，才能解释，为何匪盗们抢劫了夏家的铜矿，居然半年无事，反而夏谦还会出现在匪徒老巢，直到天师府出兵剿匪。但有孕的婢女为什么还没有嫁出去，胡猜没有意义，只能等夏谦后头的供词了。
柳珽向来瞧不上所有文官，觉得这些大头巾成天没事找事，听张永绪提起夏言可能的心机，也只冷笑而已。
顾桐却不能置身事外，暗暗心焦：自家金大腿有政敌，官场不太友好的敌意一方，还是身份相当于总理的官员第一人夏言。现实摆在眼前，就算夏言没有亲自用这种“驱匪添乱”的手段攻击，但结合江南西路官员们的集体佛系应对，明明白白可以看出首辅大人的敌意。
结合模糊的记忆，顾桐皱眉琢磨许久，突然一扬眉，恨恨道：“有了！”
张永绪一直关注着顾桐，见他似乎已经有了主张，不知为何，顿时就暗暗松了一口气，忙问道：“阿桐有何应对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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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匪巢，这孕妇被锦衣老者命人强拉而行，明显非常不情愿，却也只能哭骂不已，显然这孕妇自身没啥好特殊的，那么能令五百道兵的真正主将张永绪放弃胜利之后的善后，连夜匆匆赶回，必定是她所孕育的孩子身份特殊了。
有阿厚回来说的预警天雷事件打底，加上这次的练兵之能，在张永绪心目中，顾桐已经高明如神，当然半点不奇怪他一下子问到核心，只沉重点头，道：“愚兄正命人加紧讯问，如无意外，此妇人当是夏府之人。”
身在贵溪，夏府这个词不可能有第二个解释。
顾桐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但一提起夏府，又觉得理所当然：放眼周围府县，除了身为朝廷首相的夏言，还有谁家能不尿勋贵世家的龙虎山天师府呢？
沉吟片刻，顾桐问道：“那已经问出多少？”
张永绪做了一个“等等”的手势——他也是在等最终审问的结果，但实在心慌，便急忙拉了顾桐来作伴，算是有难同当。
顾桐倒是没有太在乎，表情也颇镇定，因此收获张永绪的佩服眼神一枚。
顾桐能够维持淡定的理由，绝对非常有说服力：作为一个曾经的文科僧c后来学金融的历史渣，好歹在高中时期，也是下过苦功背上下五千年历史的。就算在他捉急的记忆力，没啥夏言的事迹，但总算知道，他是后来首辅徐阶的老师。顾桐好歹不需要明朝那些事儿帮忙，也能勉强想起来，朝堂天敌链条是：严嵩搞倒了夏言c徐阶掀翻了严嵩，然后有一位记不清名字的首辅短暂过渡，之后才轮到大明第一著名首辅张居正粉墨登场。既然自家师父是严嵩的小舅子，何必怕夏言呢？
但这种五百年后的记忆，不宜用来安慰张永绪此刻的焦虑。
顾桐能做的，也只有镇定给他看哒。
茶泡过两巡，才听见院子里远远有问安的声音，是柳珽来了。
张永绪神色有些复杂，动作却很利索，速度起身迎到门口，行礼问候道：“舅舅安好。”
柳珽摆摆手，见到跟张永绪并肩而立的顾桐，倒是楞了一下，却也啥都没问。大踏步走进书房，根本没有对四周珍贵的古书瞟一眼，自随意找椅子坐下，也没有在意身为长辈应当上座这种细节，端起送上来的热茶就想喝，显然嫌弃太烫，端起来又扔下。
张永绪挥退所有下人，叮嘱远远守在院门口，才沉声问道：“舅舅既然这时候赶回来，想是问明白了？”
柳珽满脸蔑视，还略有些不耐烦的神情，答道：“那老头名叫夏谦，是夏言的远方族兄，已经出了五服的那种，还住在夏家老宅，就是你家对面的村子里，不曾有幸去广信府白鸥园住。他才捱了一顿小板子，浇了两遍蜡油，就都招了。”
听到这里，顾桐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答案：能让大咧咧的柳珽放下胜利的庆功宴星夜赶回，这孕妇怀的胎，十有八九是夏言的。
果然，柳珽语气多了一丝嘲弄，淡淡续道：“夏谦交代，这孕妇是夏言那死老头罢官回广信府闲住时弄的婢女，夏言回京官复原职之后胎像才显，京里并不知道还有婢女怀了夏首辅的骨血。夏夫人并未随去京师，在白鸥园服侍老太太，命人来为这婢女做媒，要遣她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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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顾桐一脸同情，却没有太多“跟我一样身世”的慨叹，柳珽不由打量顾桐一眼，这时他再懒得用脑，用脚趾头也能猜到，顾桐多半还不知道真正的身世，只是听说身为隆平侯张家外室子，不知道曾经做丫头的顾二姐是他亲娘。
如果这丫头生下夏家男孩，跟顾桐的出身就非常像了：无名无分的婢女，在府外生子。
不同的是，隆平侯因事削爵之前，世子张瓛也就是柳珽的亲大姐夫已经有二嫡子，柳珽偏心自家大姐亲生的外甥，当然不会提醒顾桐什么，只是感觉多少有些不妥。
懒得再深想，柳珽只尽快完成张永绪拜托的事，简单道：“夏言无子，只有一女长成。这夏夫人心地还不坏，并没有把有孕的婢女卖去脏地方，只是想嫁出去了事。但那夏谦生怕夏言有子，偌大家产便有了继承人，偷偷把人绑了出来，藏在族里私开的铜矿之中，想胡乱嫁个矿工，从此就不见天日了，且还不违夏夫人之命。”
听到这里，顾桐不由奇道：“铜矿是夏家族人私下里开采的，但这些矿工既然啸聚为匪了，还不杀光夏家人，怎么这夏谦反而跟着到了闽赣边境，一直跟抢了他家的匪徒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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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珽向来不喜多事，这次是正好胜利之后的所有善后事宜，赶上了没办法，才捏着鼻子主持讯问夏谦，哪里耐烦多琢磨深层的因果？被两个半大小子追问一通，他不由眉毛一挑c冷哼一声，怒道：“一个两个都想这么多，怎生不亲自去问那夏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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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里话外的意思，当然是安远侯柳家成了张家姻亲，多少要玩同进退才好。
柳珽很知道，自己很不擅长这些家族勾当，更不肯替刚刚当上侯爷不久的侄儿找事，可牵涉小姐姐柳元君，也不能置身事外，只鼻孔里轻轻哼一声，也就是表示他在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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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年夏言被贬还乡，严嵩成了首辅。但今年夏言东山再起，重回首辅位置，严嵩主动让位退成次辅，夏言却对他更不客气，“颇斥逐其党”，把疑似严嵩的人都贬斥，而严却“不能救”。作为严嵩亲戚关系最近的天然“同党”欧阳必进，自然是夏言严厉打击的对象——欧阳必进做了好几年功劳卓著的粮督，在苏松一带兴修水利得到嘉奖，却还被平调两广，就是最明显的证据。
只有从“祸害欧阳必进”这个角度去想，才能解释，为何匪盗们抢劫了夏家的铜矿，居然半年无事，反而夏谦还会出现在匪徒老巢，直到天师府出兵剿匪。但有孕的婢女为什么还没有嫁出去，胡猜没有意义，只能等夏谦后头的供词了。
柳珽向来瞧不上所有文官，觉得这些大头巾成天没事找事，听张永绪提起夏言可能的心机，也只冷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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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模糊的记忆，顾桐皱眉琢磨许久，突然一扬眉，恨恨道：“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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