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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7.第七章: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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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七悠悠摇撸,命人点篙配合,航船龟速依次路过不同店铺,众多坛坛罐罐都被这样有条不紊交代给各个店铺。代村人购买的东西极其芜杂,盐c糖c酒c蜡烛不等。

    也有的商铺以卖出农产品为主,比如在沽油坊,航船上有农人挑油或索性整担的油菜籽来,周七帮着跟伙计白土法榨油的清浊品质c菜籽的品相,价钱则几乎是他跟伙计直接确认。谈价钱时,村民一脸局促焦灼,眼巴巴等着。价钱谈定了,则村民自己看秤收钱,周七再不管的。

    几个店跑下来,船上的载重顿时一空,只剩妇人们的麻丝与布匹。再次慢悠悠开船,却是掉头回县城大码头了,农人们纷纷数出铜板来,递给周七。周七点钱,偶尔会扔出几个,随意斥道:“劣钱,摔地就碎只怕三个这样的,也换不来一个官钱。”

    航船主的收入,多半大部分来自这种销售代理的中介费——客运不赚钱。

    若是农人一脸苦相,哀求“好七哥,能回方才那店去换好些的钱吗?”

    周七就拧眉摇头“怎好坏人家规矩”,也教导,“下次见钱铜色泛青c摸起来只觉得沙沙的,就莫收”。

    更有老成的笑骂那收到劣钱的:“土包子!周七哥日日跟粮行打交道,总要讲交情。你不开口要七哥帮忙,他怎好当着伙计的面,挑剔铜钱成色?”

    这时一大半人手里有钱了,小声都轻松了许多,凌乱夸周七,也有人感慨:“方才找船去广信府的顾九叔,当年在北地跑船,真真是见过世面的,可惜他家没本钱,跑不得航船”

    旁边人有人看周七的脸色,骂道:“顾九有见识,也未必有算数的本事,哪里吃得这口饭?”

    “真有本事,还不如去道观学里画符,但凡念书没考成老爷,还比不上道观里大师的出息比做田好出一万倍。”

    “嘘,船上有读书人”

    航船回到熙熙攘攘的大埠头,这次是旁边挑了个泊位,系住缆绳。说好两个人留着看船,卖掉了粮食的农人纷纷放下空箩筐等物上岸,许多妇人也抱起布匹等跟着。

    顾二姐早已经挑堆尖的担子,从容上岸。

    见她吃力,顾桐哪里还敢分心多想,赶紧跟上。顾二姐从来都当阿桐康健无事的,紧拧的眉头舒展了些,透出希望,只欣喜喃喃道“我阿桐知道要去书院”,语调里带着说不出的安慰。

    她的眼角隐约有些湿意。

    众人乱哄哄,卖了粮食的男子都各自散开走,指望周七卖布的妇人则紧紧跟随,一同沿着大块红石砌的台阶拾级而上。走了百来阶,石级到顶,眼前是一条三米来宽的夯土路,十几步外是堆土的城墙,最多也就一米高,宽宽的墙顶还被勤快的人种瓜点豆,绿意盎然。

    顾桐震精:传说中的城墙!怎么能寒酸到这样?

    ——他个历史渣不知道,明代内陆县城大多没有城墙,这土围子也就是个界限的意思。南方大多数城镇的古城墙,都是过几年闹倭寇实在厉害了,才陆续咬牙修建。这时候的倭寇还在后世的上海江苏浙江一带闹腾,懒得翻山越岭到江西来,县城的城墙自然就是这么可怜巴巴滴。

    再土围子的城也有城门,两个懒懒的兵丁瞧着城门,随意搜捡一下进出的人,看样子是查违禁和危险品的,倒是没有收费项目。

    顾桐穿长衫,即使只是个半大少年,一样免检,兵丁还草草拱手,算是行礼。

    从小习惯了尊敬最可爱的人,顾桐本能肃然拱手还礼——这个礼节的动作来自身体记忆,一板一眼地端正,别说两个兵丁,连旁边坐着监督城门的巡检都吓一跳,赶紧起身规矩还礼。

    村民村妇本来乱哄哄等着进城,见顾桐跟守城的武官爷一本一眼答礼,都吓得不轻,顿时一个个噤若寒蝉,敛住气息加快脚步。

    周七猛然扭头审视顾桐,深深盯一眼,便若有所思转头。

    明时的县城往往只有数平方公里,城里一横一竖两条街,每条街长不过三华里。两条街交汇的路口是县衙所在,旁边不远则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

    进城门后,男人们约好午后回码头等船的时间就四散,只几个妇人死死跟定周七,走到热闹大街旁的丝麻行。

    纻布行大门敞开,木板门扇整齐叠在大门两旁。门外一旁支着摊子,热热闹闹挤着五颜六色鲜亮货品,定睛看,都是碎绸布做的包头花巾c发带之类,也有缠成草虫花样的钗环c各色花样红色或五彩镶草虫的络子。放在张桐来的时代,就是个小商品批发市场的货色,但在此刻,阿桐看烦了不染色的本白衫,连靛蓝长衫已经灯泡般醒目,倒真觉得鲜亮色彩很令人精神一振。

    守着摊子的小伙计只扫一眼顾桐模样,就再不管热情围观货品的村妇们,只含笑招呼顾桐道:“秀才要看过端午节的豆娘钗环,还是五毒丝绦?”

    顾桐哪里会认真考虑这些东西?加上不放心周七,只匆匆一摆手,急忙随着二姐进店里。

    那伙计拱手目送,并不纠缠。

    店堂里最醒目是长长的木柜台,铺陈着些彩色绸缎绢匹,也有粗细纻布匹,或蓝或黑。对于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顾桐来说,简陋得没眼看;但也颇有几个啧啧看布匹c问价的男女,真开口叫伙计拿货的却寥寥。

    在盐油酱行都有用鸡卵c鸭卵换货的,这布行却一律用银钱,不肯其他货物进门,或是怕弄脏了布料。

    村妇们哪里敢靠近了看布匹,只远远眼馋着。

    顾二姐的担子也不许挑进门,她哀告片刻,伙计发觉顾桐一直站在她身边,又确定箩筐里除了布匹c箬叶,只有几个鸡蛋,总算松口,让她挑进门,放在远离柜台的角落。

    就这么耽误一会儿,只见一群人松散地围着柜台看,一白发颤颤的老妇人手里抖着一叠楮纸的印刷品,苦苦哀告:“可怜可怜老岁人,翻嫁妆箱子夹层,发现这些宝钞胡乱当多少钱用,都不敢争。”

    伙计看都不看,只不耐烦摆手,恼道:“老人家好不晓事!三十年前这宝钞便没人敢收了,为难我个伙计有甚么用?偌大年纪你也可怜我些,掌柜了见我耽误生意,可了不得。”

    围观的人多半神色同情,也有人小声抱怨“我家也压着桑皮纸老宝钞,糊窗纸都嫌不透光,糊墙又太小!”,却没一个上前帮着说好话。

    老妇人退到一边呜咽,过许久,终于慢慢走开。

    等人走了,店里嘈杂声顿时大起来,人们纷纷抱怨。

    历史渣顾桐并不知道“大明宝钞”的发行史,以及剧烈通货膨胀导致纸币崩溃c被所有人抛弃的过程,只是想起初穿越来第一晚就听见,自家借债居然借宝钞,不由集中了注意力,想多听听相关讯息。

    他正盘算着,忽听耳边一声惊呼:“张桐?”

    张桐猛抬头。

    布行的柜台后面,账房先生的位置上,坐了个油光水滑的中年人:五官团团都不起眼,只觉有肉;头戴油亮乌丝帽,穿酱色团暗花璐绸长袍,店堂里头光线暗,也能看出丝质的光泽流转。

    在一群普通短衣当中,没染色的本白粗纻布或自家染的黯淡靛蓝灰黑色当中,尤显出一身花色绸缎的富贵气象。

    ——这位居然开口叫“张桐”!

    ——虽然内心已经自认是顾桐了,但一听见叫自己原来的名字,怎么可能不敏感?

    张桐条件反射的要回头答应,却发现浑身竟不能动,全身的血液冲回心脏,手冰冷汗湿c心脏却怦怦跳得厉害,差不多僵直了。

    略微回过神来,张桐发觉,这人的口音并不是他第一瞬间以为的普通话,而更像大学里金陵同学的方言口音。但来自身体的直觉告诉他,不管是什么原因,都绝对不能轻率开口答应!顾桐装成没注意胖子在叫谁,回头看顾二姐,发现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冷汗都出来了,整个人软瘫着,全靠死死攥住顾桐胳膊,总算支撑着没有倒下。

    周七正轻声跟伙计问布价,见到绸缎男,忙笑嘻嘻迎上,改成对方强调寒暄,只略夹杂本地口音:“张东家,难得您老人家在!”顿了一下,又微笑:“这些抱纻布来的,都住在我航船这条水路。您老看”

    村妇们茫然,无助又充满希望地看着周七。

    张东家却像看一团垃圾,皱眉绕开半步,眼神只瞧着旁边伙计。

    伙计忙拱手赔笑道:“东家,这是上金沙溪水路走航船的,唤作周七。”

    航船必须跟商行交情良好,才有讲价余地,也能得到农人的敬畏,好有利润。周七见张东家格外注意顾桐姐弟,忙笑道:“这妇人是上金沙溪中游山底村的顾家二姐,织得一手好布,只怕连这店里,往常也没有那么顶级的白纻布卖。旁边是童生顾桐,她唯一的兄弟。”

    店家也重视航船人带来的大宗买卖,张东家给面子点头,却只看着阿桐,执意追问:“你是不是张桐?”

    周七脸色微沉,再不说话。

    顾二姐就当没听见东家问询,强撑着上前一步,装作若无其事什么也没发生,赔笑问道:“敢问东家,我有匹精细纻布,不知多少钱收?”

    声音却颤得厉害。

    张东家随意扫一眼顾二姐,懒懒答道:“都甚时节了?零散二麻c三麻的夏布都不收,一律不收。”却还是盯着阿桐,执着追问:“在下受人所托,寻一名张桐的少年,今十三岁,容貌也颇似旧友提及”

    顾二姐踌躇片刻,只挣扎着低声哀求道:“东家,好几户人都指望纻布,好换些盐米通县里只这一家纻布行,还求通融。”

    顾桐憋气——有这样摊开自己所有弱点,求着别人压价欺负的吗?

    纵然面对张东家打量的眼神,就像被饥饿毒蛇盯住的青蛙,他却选择不管直觉危机,上前一步,挡在泫然欲泣的顾二姐前面,一手拉住她,制止她弯腰想跪下的动作。

    这时候,顾桐不是没有疑心的。比如说,顾二姐的反应比自己一个穿越来的还要不正常——偏僻乡下寡妇听见有人用非当地方言叫“张桐”,她紧张什么?

    但面对张东家笑容,顾桐没空多想,只挺直脊梁,用斥责的语气,凛然道:“在下童生顾桐,皇明嘉靖二十四年府试。我父是山底村顾九,同来这些村人,各个都自幼识得我。”

    耳边响起“啊”一声惊喜之极的失声呼喊,顾二姐泪盈于睫:“阿桐你已经好了我就知道,我的阿桐只是一时累极不想说话,只要歇过来,就无事了”

    握住顾二姐的手,顾桐以微笑和掌心体温安抚她,依旧盯着那张东家,淡淡道:“莫非张某觉得,一县一府朝廷命官都无力辨认本人?还是在下的保人不可靠?”

    张东家没想到,眼前的半大少年顾桐竟然已经有半个功名在身,且态度咄咄逼人。

    不过换了谁来都一样明白,本朝厚待读书人,任何一个已经考过两场c有童生资格的读书人面对商人,都可能比顾桐态度还激烈c还傲慢。

    张东家扭头看,周七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布行,连个转圜的人都没有。到底是做生意的,张东家尴尬地笑笑,流畅地转换话题:“在下一时眼花,恕罪恕罪请问顾秀才,这是带村里乡邻来售自家织的纻布?”

    顾桐差点被布店老板的前倨后恭惊呆,幸好脑子里一直有根弦“今天全家出门买东西”,秒懂张东家的示好,微笑拱手接招:“父老家贫,寡姐需赡养,学生不得已,只好以家姐手织纻布求售,聊备盐米糊口。若能惠及乡邻,自是再好不过。”

    张东家让伙计把许多人的布放在台上,忙碌检视一番,指着其中一匹,道:“只这一匹是上好细白苎練布,其余都是寻常纻布c夏但布。那些一匹至多百又八十文,只这匹苎練,在下愿出五钱银收下。”

    定睛细看他指出的纻布,果然手感细腻,嫩白c匀净c轻软,没有原来印象中亚麻的硬撑感,反而有滑润感。

    已经认出这是顾二姐手织的那匹,顾桐犹豫片刻,拱手微笑道:“多谢张东家慧眼仁心。我顾家实是地远家贫,收银子竟没法使用。还劳烦张东家,能否兑成小钱,方便换盐米?感激不尽!”

    张东家嘟哝了几句“钱少c这许多数额不方便”之类,却还是叫伙计去拿钱。

    生意人的态度让顾桐顿时明白,卖这个价钱还是偏低了——二姐这布,绝对不应该用普通布匹的价格来衡量。做航船生意的周七应该知道行情,非常清楚二姐的苎練布跟普通纻布价格不一样,可他只用各种方式要求典买二姐,除此之外一路上只说废话,关键事项不肯提醒半个字。

    顾二姐骤然发觉弟弟恢复正常,开始行使读书人庇护家庭的威力,欢喜若狂,什么都忘了。倒是同村的妇人们殷勤,也不计较自家的纻布廉价,更彼此提醒着,叽叽喳喳提醒顾二姐“劣钱检验十八法”,认真检视伙计抱来的钱串,成功挑出十几个或轻薄c或有纹裂c或分量不对的,要求更换,张东家也笑嘻嘻一一答应。

    扰攘一顿,总算大家完成买卖,在身后东家伙计客气相送中出店门,村妇们纷纷向顾桐道谢“若不是秀才带携,我们的纻布多半不得卖”,大家分道扬镳。

    顾二姐小心收好钱藏进箩筐,布匹换成铜钱,担子并没有变轻,原来堆尖的箩筐却瘪下去好些,容易挑了。

    并不肯顾桐结过担子,二姐的理由是“你穿着读书人长衫,哪里好挑担子”,顾桐从来没挑过担子也心虚,只好放手,只扶着二姐,相携而行。刚见同村的妇人们走远,二姐就靠边歇下担子,死死握住顾桐,抖着声音道:“我阿桐长大了”

    泪如雨下,却笑得灿如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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