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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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勉强。

    最后的时光,总是最难过。

    越是珍贵,越是虽遇。

    “是时候了。”凌操抬头望向窗外天空。

    作为生命里最后一个清晨,这一天的天色,实在太不怎么样。

    孙策低头迈步,步履迟疑,缓缓踱到门口。

    “孙家永远不会忘记凌家的一切。”孙策好不容易,才抑压回首的念头。“凌操”

    要你代替我死去,凌操,对不起。

    “从两年前我变成你开始,凌操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凌操以一个比孙策更孙策的表情朝孙策苦笑。“不存在的人,何来死亡”

    孙策可以想像,此刻身后整个人沐浴在晨光下的凌操是如何丰神俊朗c潇洒淡然,全身轮廓都镶着刺目而温柔的银边。正如孙策一闭上眼睛,就能轻易想像到即使是同一个表情动作,五岁的凌操c十岁的凌操c十五岁的凌操,以至此刻的凌操,究竟是何表情,当中又有什么细微分别。

    孙策很清楚,世上能够如此记着不同年月里的自己的人,就只剩下身后这个人。

    而我,却要亲手把这人送到地府。

    就连一句对不起或者谢谢,都说不出口。

    孙策,你真的不是人。

    明明可以回头说不,及时阻止一切,孙策还是咬紧牙关,悄悄离开。

    “孙辅”

    孙策全身一颤,缓缓回头。

    一支熟悉而微暖的铁戟轻巧抛到正要下楼梯的孙策怀中。

    “这戟滑手了。不好意思。”

    凌操的笑容依旧轻逸淡然。

    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不管亏欠他多少,凌操对着孙策,笑容还是淡然依旧。

    妈的。这些臭黑点,可以暂时消失一会吗。别挡着。一会,只一会就好,我只想看清楚挚友临别的笑容

    “就这样好了。”凌操率先别过了脸,大手轻扬。

    “嗯。”孙策戴上斗笠,低头离去。

    最后,两人视线还是没有交集。

    伯符,好好保重。

    接下来的路,请恕凌操无法相陪了。

    从那天起,

    每当孙策手执巨戟,

    都会念起自己。

    那个死去的自己。

    明知酒有毒,遇是要喝下去。

    明知可以杀出一条生路,还是要按捺忍住,甘愿赴死。

    明明知道,却要佯装不知,是痛苦。明明看穿,却要装作看不见,也是痛苦。

    明明避得开这一剑,却要装作避不开,更痛,也更苦。

    孙策离去后,悄悄为主子完成最后一步的凌操诈作不知底蕴,迎接陆续前来会合的部队,跟这群笑里藏刀,待会将要在自己背后刺上一剑的袁家细作拥抱相迎,痛哭大醉。

    酒酣耳热,跟其他必要牺牲的下属互相庆贺c举碗痛饮的时候,凌操的心情是痛苦的。因为,明明知道,却不能点破,明明是悲,却要装喜,说来说去,也是痛苦。

    于是,敬给对方的那一碗酒,就更具忏悔意味。

    相比待会受袭时所承受的刀剑外伤,这种被迫牺牲同伴的内伤,其实更伤。

    知道的,总是要比懵然不知的,承受更多伤痛。无法言说的沉重伤痛。

    乒

    要来的,终于来了。

    “不想来的,也来了。”皖城外山林,无名军师带同过百部下将山家队伍一网打尽。“山小姐,怎么了不欢迎我吗”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杀意从背后袭来。本能地挪动身子,按住剑鞘的凌操,轻轻叹了口气,松开了手。

    嚓。

    “有内奸”客栈外。燎原火折返马厩。叫醒昏迷不醒的败将老二。“快跟我来”

    率领数百精锐士兵来到客栈门口接应的纪灵,接过下属扔来的染血玉玺,急忙撤退。

    “纪将军有令咱们快撤”“不可能的,明明趁醉刺了他一剑”“这家伙不是人”

    凌操手执断剑,一身血污,肩扛一敌,脚踏一人,犹如地府里冒出来的厉鬼,正追逐前面抱头逃命的叛徒。

    “我教你杀人要砍头。”凌操拧断阻挡他去路的士卒脖子。“只刺,是不行的。”

    “乖乖死在里面就好为何还要追出来”纪灵手持巨斧轻轻摇头。“反正死路一条何必徒添痛苦”

    “对,反正死路一条”凌操暗忖。“何不多找一些人陪葬”

    “别想逃”门墙炸裂,燎原火犹如天降神将,朝纪灵挥刀怒砍,却被纪灵巨斧震开,整个人飞撞角落。

    怎么你还在

    “吔”燎原火想不到纪灵原来一直留有一手,错愕间惨被轰开。

    傻子,为什么你还不逃我跟你认识多久了

    无数箭镞瞄准凌操,教他动弹不得。

    纪灵缓缓上马。“孙公子,明白我不杀你的原因了吗”

    明明早就知道,却要装作刚刚才知悉。

    “想不到”凌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含恨表情。“袁术竟有这种心思。”

    根据无名军师的安排,纪灵的任务只是抢夺玉玺。杀害孙策的任务,就交由原本已被山家引开的皖城士兵来完成。这样,袁术就能轻易借刀杀人,谁也无法把帐算到他头上来。

    远处,杀声震天。

    “弟兄们,孙策杀咱们主公,抢咱们皖城,咱们就礼尚往来”头目一马当先,流泪怒吼。“孙策血债血偿”

    过千名士兵犹如蝗虫朝客栈涌至,策马扬尘,挥剑怒号,直教大地震动。

    “完了”老二倚壁呆望,身子抖颤。“中计了,咱们完了”

    “孙公子,我殿后,你快往北走”燎原火回头朝凌操大叫。“快趁现在还有机会”

    “可是”鲜血黏住凌操眉目。“根本没有机会”

    凌操忽然想起为孙坚牺牲的父亲。

    真遗憾。一直没有机会问清楚主公,我父是怎样死的。

    凌操回望不知就里陪葬的燎原火,这名临死一刻仍然以自己安危为先的烈性汉子,摇头苦笑。

    天,祢让我临死前才认识主子以外的一个真正朋友,实在

    “别让他们逃了”乱箭如雨,头目挥剑咆吼。“孙策下来受死”

    喧哗声中,凌操后退一步,离燎原火又远一点。

    要害死这名全心为己的热血汉子,凌操内心的愧疚与痛苦,又多添一个层次。

    这一刻,凌操忽然明白孙策的心情。

    杀俯瞰山坡下密密麻麻涌上来的士卒,凌操忽然了悟。

    “不只要还有一线生机”燎原火大叫朝凌操扑去。

    凌操凛然张开双臂,犹如脱线风筝,朝下面无数举枪怒吼的士卒纵身一跃。“但是,那条线”

    多美好的天气,多广阔的天空。

    伯符,我来了。

    两父子始终逃不过讽刺的宿命,天意安排,以相似的姿势,相同的心情,为着同一个姓氏的男人毅然牺牲自己。

    “早已断了。”凌操无奈苦笑。

    燎原火凝望凌操坦然就义的背影,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

    天何言哉。

    “天佑孙家,天佑孙家天”

    要演,就要演得彻底。

    凌操奋力顽抗,只攻不守,杀红了眼,以崩缺的断剑劈进每个击杀孙策的士卒的骨头深处。“天佑孙家,天佑孙家”

    一声声天佑孙家,伴随着兵刀肢解骨头的刺耳闷响,在旷野凄然回荡。

    无数在荒原断肢喷血的士卒,紧抱自己跌出来的肠胃脏器匍匐惨号,见腿便抓,失禁流泪。

    血染大地,血花漫天,可是,天仍然没有说话。说话的,全是求生不得c痛苦等死的人。

    救我。我不想死。求求你,救我。别抓住我,别吔

    无数人被前人的内脏鲜血滑倒,无数人踢倒前人的断肢尸骸后补涌至,无数人在前仆后继的人群中焦急寻回自己被砍的器官。

    苍穹依旧清澄亮丽。上天在无言俯瞰地上人类,如蝼蚁一样耸动奔涌的人们,团团围着客栈前的某一小点,一处仅露出缺口的一点怒吼攻去。在这犹如上唯一未被填满的空格里,两个萍水相逢的年轻男子,正背靠背,肩贴肩,争取半分喘息空间。

    一队又一队从各处流徒的部队会合补上,源源不绝,纵是神人,也终有力尽的一刻。

    血与汗黏满他俩全身。他俩的血跟敌人的血早已混融难分。两人的兵器上黏满过百人的血肉脂汗,细碎的皮块c筋膜与肉粒紧黏其上,好不容易才挥去,刹那问,厮杀过后,又黏满新的尸骸,新的血汗。

    “咳”想起父亲死前一刻脑里在想什么的凌操,忍不住开口询问守护自己背后的陌生人。“你在想什么”

    “如果这是人生最后一刻”燎原火胸口起伏,一手持枪,一手执剑,勉力调整呼吸。“你会怎样总结你的一生”

    乍听燎原火提问,凌操怔住了。

    原来不是我多心,他跟我,真的很相像。

    咱们都是同一类人甘愿为了尘世间唯一知己者而死的笨人。

    无奈人世间的惺惺相惜,总是姗姗来迟。

    伯符,除了你之外,他是世上唯一一个会问我如何总结自己一生的人。

    嘿。

    赵火啊赵火,要是我早点跟你相遇,不知道跟如今早已命定的结局,又会有什么分别

    “精彩不亮丽”凌操原本绷紧的背脊全然放松,尽情向燎原火贴靠。“起落是无常。”

    伯符,不知道你的人生总结,又是怎样

    “呜啊”不远处,气力不继的老二被十数支血枪高高举起,犹如献祭祀天之物。

    “不c不甘心啊”语未毕,老二头颅已经被士卒一刀砍下,还来不及总结,已经被迫黯然结束一生。

    不可以。不可以再有人陪我牺牲了。

    “老二”悲忿交加的凌操热血上涌,朝围砍老二尸体的士卒扑杀过去。

    我的一生,便是这样。

    精彩

    凌操双臂交叉,低头撞开迎面进击的士卒,顺势抢过其拿在手中的朴刀,刺进从右侧攻至的长发士卒咽喉,伸手抽出其腰问配剑,左手搭住偷袭士卒的颈项,借其身体挡下来箭,再抽出其背上大刀,顺势踢开后面施袭的士卒,借力蹴前,一手持刀,一手执剑,挽起剑花刀圆,弯身前奔,砍削士卒脚趾,再跃上半空,往下扑杀。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但不亮丽。

    一支又一支铁枪,插进凌操的身躯,刺穿锦袍。

    呃这就要完结了吗我我也不甘心啊。

    起落

    凌操忍痛咬牙,巨臂一卷,抱住插住腰肋的六七支铁枪,挺胸昂首,竟把捏住铁枪的士卒全部凌空高举,扔上天空。

    “是无常。”一道矫捷身影从天而降,挡下斜后方举刀施袭的士卒攻击,顺势把此人连同从天上跌下的士卒一并分尸两半。

    “前面。”燎原火朝凌操交换眼神,在凌操弯身的一瞬,以脱手镖刺杀凌操身后的士卒。

    “后面。”在燎原火替凌操除去前面障碍的同时,凌操拔出插在身上的铁枪,擦过燎原火发丝,飞掷到燎原火身后,刺毙扑击的士卒。

    在凌操挥刀为燎原火清去身后敌人之际,燎原火亦沉身踢向空中掷来的断枪,把敌人串刺起来,再次替凌操解围。

    “这两人合作无间,首领,咱们该怎办”“人谓孙策乃阵前猛虎,想不到如今身边竟多了一条穿梭大军的飞龙”

    “可惜。”忍痛牵起嘴角的凌操眼尾瞥向燎原火。

    两人换过位置,凝神戒备。这次是燎原火守前,凌操护后。

    “可惜可惜什么”正在喘息的燎原火同样嘴角牵动。“可惜咱俩死到临头才惺惺相惜”

    “这就是我的总结。”凌操抬头观天,想起孙策。

    “现在,轮到说我的总结了。”燎原火低头望向前仆后继的死士,想起了司马懿。

    仲达此刻你究竟身在何方

    “可惜。”山坡上,一双沉重脚步缓缓踏上阶梯,喃喃自语。

    “我主命我在南蕲春等你们来投,原来全部来了这里。”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天意弄人”来者肩挑弓刀,朝天轻叹。“为何要安排两父子都死在我手上啊”

    “你是”

    扣在箭箙上的铃铛随风轻颤,发出清脆响声。“甘宁。”

    甘宁眯起眼睛,凝望人群里疲惫受伤c孤立无援的凌操与燎原火,轻抚下巴似有若无的淡色伤痕。

    “那年在岘山让你逃过一劫”甘宁摇头。“老天有眼,终于让我再遇上你了。”

    士卒头目凝望前来助拳的甘宁,士气大振,举剑怒吼。

    孙策,我看得出,这几年来的经历的确教你面目全非了。

    老天爷很仁慈的。再忍耐一下,很快,你就能够解脱,跟你父亲团聚了。

    扬名天下,其实非常简单。

    只要杀掉比你更有名气的人,就可以了。

    如果杀掉一个人还不足以让我声名鹊起,被主公拔擢重用,没关系。

    只要杀掉那人更有名气的儿子,就可以了。

    “杀”“弓箭手到了没有”“对付孙策,只能用箭”“别放孙策一直缠着我们,别放啊”

    士卒源源不绝,两人纵使气力不继,也只能鼓其余勇,拚得一刻是一刻。

    “前面。”凌操砍掉前面士卒头颅,为燎原火砍出一线生机。

    “后面。”燎原火跃上半空,用尽最后一口气举剑怒劈,把眼前挡路士卒劈裂成半,为凌操辟出一条生路。

    嚓。

    “我看得出”教人刹那间毛发直竖的平静脸孔,在裂开的尸体后徐徐现身。

    多年在生死间徘徊的刺客经验教燎原火刹那间体会到这种无以名之的恐怖感绝非错觉。眼前这人,千万不能走漏一眼。

    糟了,孙策就在对方动作凝止,燎原火忍不住分神担忧凌操安危的一瞬,又是那熟悉的嚓的一声,然而这次,却是从燎原火身上炸出,才一瞬,燎原火肩头已经喷出浓浊血花,为自己一刻的恍神付出沉重代价。

    若不是本能回枪闪躲,恐怕整条颈脉都给削断了吧。

    举起弓刀凌空跃起砍劈的甘宁轻巧落到燎原火身后,背靠背,肩贴肩,以壮硕的臂膀挟住燎原火反手突刺的铁枪,轻轻吐了一句话。“你累了。”

    “是的。”燎原火咬牙苦笑,偷偷从腰间摸出短刺,可惜,还是迟了。

    就在甘宁举刀转身,杀燎原火一个措手不及之际,凌操举剑来救。“我来”

    甘宁以刀柄挡下凌操砍击,长刀突刺。“你也累了。”

    “是的。”凌操不忿咬牙。乘两人兵器震得双方虎口发麻的一瞬,丢掉兵器,紧抱对方。

    但是,仍然有足够气力跟你同归于尽

    凌操打法疯狂,不要命似的,抱住甘宁弯身反跃,双双摔到地上。

    大地隆然震动,几乎把天上仅有的几片云朵都震下来。

    此刻正在生死相搏的两人,只知专注拚杀争胜,浑然不知上天早已布下的讽刺命运。

    血花飘洒。凌操不知道,将来自己的儿子会视眼前此人为杀父仇人。

    汗如雨下。而甘宁更不可能知道,眼前此人的儿子将会是自己战友。

    而自己,竟然会成为孙家部将,犹如锥入囊中,名动天下。

    明明就是如今极欲除去的敌人,明明就是对方的杀父仇人,怎么可能

    偏偏,这就是天意。

    此刻甘宁当然无法知悉上天安排,他只是暗自庆幸,还好眼前孙策早就气力耗尽,否则,自己早已死了。

    死,不可怕。死得没有价值,才可怕。

    拚尽此生最后一口气力的凌操,只望能够跟眼前莫名憎厌的敌人同归于尽,贯注毕生心意的拳头,结实痛殴在对方倨傲可憎的脸上。

    痛,不重要。痛快才比较重要。

    哼,下一拳,我就要让你喔

    “忘了告诉你”同时向对方挥出一拳的甘宁狡黠狞笑。“我是箭手。”

    甘宁跌坐地上,松开拳头。刚才藏在拳头里的一支短箭,已经顺利刺进对方头颅,从最脆弱的腮下戳进去,斜插上脑

    一箭毙命。

    站着的,却失败了。倒下的,才是胜利者。

    答。答。血浆染红箭羽,沿下巴滴到地上,迅即被泥土吸收。

    屹立不倒的凌操彷佛仍然无法接受自己明明胜利了,却要死亡的矛盾现实。他干瞪甘宁,嘴巴张合,嘶嘶的风声从他腮边血洞漏出,宛如战场上即兴吹奏的商音悲曲。

    呜呜呜北风肃杀。下巴瘀肿的甘宁抹掉嘴角血迹,朝凌操咧开牙齿。

    杀死敌人的一瞬,甘宁忽然觉得眼前此人有点面熟,却想不起究竟哪里见过。

    这孙策,不就是当年在岘山见过么

    甘宁实在很不甘心。他好想看清楚刚才擦伤自己下巴那一箭究竟是谁射来的,可惜位置已被敌人发现,箭如雨下。不能久留。再不忿,也只能无奈撤离了。

    “老天有眼。这一箭之仇”甘宁手执断箭,喃喃自语。“我甘宁在此发誓,总有一天”

    一股如电殛般的痛楚越来越实在,越来越强烈,从腮下贯穿脑门。不知道自己当时反击的箭镞擦伤甘宁下巴的凌操瞠目仰倒,蓦然记起,原来眼前此人,就是当日在岘山杀死主公孙坚那个无名箭手。

    天,这

    幸亏伯符早有安排,不然,孙家两父子。就真的死在同一人手里了。

    我的任务,也终究完成了。

    能够以孙策身分死去,对身为家仆的我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僭越与幸福。

    我的一生,早已总结,本该毫无遗憾。只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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