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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霅水徒清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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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莺奴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喏喏道:“师父是嫌我胆量太小罢了。”

    “你知道便好。你自信能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时,何惧他一点小诡计。”

    莺奴知道师父性格向来如此,也无需在此与她的自傲争辩,她辩不过也不敢辩;只是短短片刻后,仿佛回想起什么一般,抬头道:“师父,你方才说了此番为敌者不止一人,莫不是我们此行并非只冲着池小小去的?”

    秦棠姬低头看看她,笑了:

    “另一个家伙年纪和你差不多,不过一个黄毛丫头罢了。”

    ---

    眼看日上人头,晨雨蒸腾作雾,深春丛山中浮起屈胀之气。秦棠姬与莺奴是习惯了中原燥爽的人,再加上两人如今全身湿透,这跋涉更是吃力。

    走了一刻,似是看到前方平坦处有些零散可见的房舍。“到了到了,师父。”莺奴兴奋道。她迈开步子跑到前面,掀开遮阳的斗笠。

    这片低谷,看样子就是传言中的绝尘山谷了。若说是什么奇诡去处,却也不是,不过是三四农舍五六散田靠河而筑,偶可见二三层高的简陋阁楼;师徒二人穿过这片地界时,不时遇到几个农人模样的谷民,神色皆自若,其中有人面上横贯几道刀疤的,眉宇里却也全无半点凶恶,也是幅奇异景象。

    师徒二人向谷村深处走了些距离,不多时见远处施施然走来一名妇人,定睛看时,五短身材,华装丽服;再走近些,面貌十分秀丽,情态温柔。走得够近时,只听她开口唤道:

    “教主姑娘!”

    秦棠姬面色有疑,皱眉道:“池小小?”

    那女子笑着摇摇头,目光宛如浅溪:“谷主曾说片刻将有贵客,必是二位了。婢子名唤芍药,二位随我来即是。”说着举臂示意远处,想必池小小应在那里了。

    莺奴躲在秦棠姬身后悄悄问她:“师父,为何明明是婢女,却穿成夫人模样?”说罢还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袭粗布青衫。

    秦棠姬也暗暗奇怪,要说真是婢女,未免穿得太过隆重,这满头珠翠,重绣袍服,竟有几分贵妃国妇的味道。然而这人确不是池小小,因为武林中人,随意不会把自己包裹于沉重的服装里。二人随芍药来到一座竹林精舍前,芍药回头说了一句:“这便是谷主歇息的地方了。二位屈尊在此稍等,我通报了便来。”她眉目温婉,作个严礼,便缓步上去。

    秦棠姬抬首打量了一下这座竹舍,通体由山上毛竹制成,小小竹梯精巧可爱,一看便与周围的茅舍不同;谷风袭来,此处正清透飘逸,是逃避午热的好去处。池小小若是在深谷里造出这么一室小筑幽居,倒也是个有情趣的,像是明白品位高低的人。

    不过一瞬,芍药便回来请两人上楼说话。师徒二人踩着竹梯进入小舍前厅,辉光璀璨,处处明亮。莺奴不禁歪歪头,叹道:“住在此处,也不啻神仙了。”正说着,便听到厅后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宛如铜风铃般:“羡慕住在这里的,不如就住下来好了……”两人转过头,见厅门后婉转立着一名女子,已不年轻了,但眉目清秀俊逸,身材颇是高大宽阔,盘高髻,着一袭翠竹色长袍,处处透着仙朗之气。秦棠姬身材也算高挑,站在这女子面前竟然也矮过一额头去。

    芍药见了,低眉顺眼,弯腰道:“谷主。”

    秦棠姬的目光不住在她脸上游移,并非为她的面相较普通女子不同,而是在搜寻一个印记,一个如同她自己额头上的印记——这印记她曾对镜看过那么多次,仿佛长在她心里一般,这么多年下来她也不再试图隐藏这个古怪东西,而是将头发高高束起、露出眉间的那道骇人红痕。然而池小小却用额发将其遮盖住,又在其上贴了花黄。就算如此,秦棠姬也一眼就知道池小小和她一样有着那个标记,任凭她脂粉涂得再厚,也遮掩不掉。

    池小小倒好像丝毫未注意到秦棠姬异常的眼神,径直走到了莺奴面前,神色像是有几分做出来的吃惊:“呀,小娘子,你姓甚名谁?怎么也到我处来求庇佑?偷了钱,逃了契约,还是杀了人?”

    莺奴连连拂开池小小的手,仿佛为她这架势感到不适:“我叫莺奴,从没做过什么坏事……”

    秦棠姬站在一旁,语调宛如冰刃:“池小小,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假作视而不见。”

    池小小脸上的笑意反倒由淡转浓:“秦教主这样赏脸,说我与教主竟是同道中人,妾身有幸,当然是喜不自胜。”说这些话时,目光不离莺奴。莺奴被她盯得久了,有些害怕,想要挣脱她的手,轻轻一抽却发现她抓得更紧,瞳中闪过一丝恐惧,抬头看了看秦棠姬。

    秦棠姬拉住莺奴将她往后一扯,强行从池小小手中挣脱,道:“你我既然都是来争夺血棠印,便不要怕见面就撕破脸皮。印只此一枚,不能分作两半,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池小小直起身来,媚态可人:“这两句话都是要我死,教主倒不想我二人均死?”

    秦棠姬先是冷笑,后来竟真像是被逗笑了:“堂堂蚀月教主,莫不要被一个黄毛丫头置于死地么?”

    “这姑娘多的是阴谋诡计,教主想必也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不知教主来了,先来我这里,是有何见地?你若是不来我这里,我也不敢多情;既然教主来了,想必心里也于我有求,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如何?”池小小眼神如水。

    秦棠姬的性格,怎可能于她有求?然而此刻她却也不发一言,静静等她下文。

    池小小低眉拖着步子靠近,似是不经意,柔柔道:“那孩子是什么人?大小也是个天枢宫主,总知道地宫的入口;那下面何其凶险,而她说不定知道如何从那未知之地全身而退。而我们,尤其是教主你,对那地宫毫无了解,你仅凭着点武林中人的豪气就想来夺它,不觉得胜算小了一点么?”她的脸凑了上来,睫毛浓密的一双眼睛脉脉盯着秦棠姬冷漠的眼眸,“我们先联手,利用那孩子,等到了地宫深处,将她抛在那里,如何处死,全凭教主的喜欢好了。”她伸出手来,为秦棠姬理了理因濡湿而塌下去的衣领,仿佛恩客临走,教养良好的名妓做最后的温存。

    秦棠姬微笑,侧过脸不看她的眼睛:“杀了她以后,我们两个,再选去留,是这样么?”

    池小小哈哈一笑:“正是这样。那女孩儿死了,我们两个污秽大人去争名夺利,省得她生前担惊受怕,岂不也是对她好。”

    秦棠姬转过正脸来:“好。”

    池小小转头喊芍药:“芍药,送客。”

    芍药低低答应,上前示意莺奴和她一道出去。

    秦棠姬向着池小小,二人互相深深对视一眼,随后转身而去。

    芍药对两人这些话中带刺全不在意,只仍旧眉目柔驯地引着莺奴,见秦棠姬跟上来,回头温婉笑道:“谷主还吩咐了,给两位姑娘安排住处,离此颇有点脚程,意在要教主姑娘勿觉烦扰。住处自有洁净衣衫可换,若有些什么缺的,芍药每日都来叨扰,教主姑娘知会一声便是了。”

    莺奴听闻有歇脚之处,喜形于色,毕竟她们自从进山已是四日没有好好休息,只顾睡在草堆大石上;而秦棠姬却愉快不起来。

    她总觉得这个初次谋面的池小小,和她的想象有微妙的不同。而另一个未曾见面的对手,则好像被池小小刻意刻画成更厉害的角色。

    有趣。明明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罢了,恐怕才换完牙吧。她这样想着,拂了拂手,像是要把那可笑念头从脑中挥散掉。

    ---

    池小小给两人安排下的住处,离绝尘山谷中心那座竹舍约有五里。待三人终于来到房前时,秦棠姬环顾四周,只见举目无人,不过是片野地,只能远远望见身后还有谷民生起的一点炊烟。她冷笑一声,道:“这去处果真是让谷主眼不见心不烦了。”

    此处生着三人合抱粗的泡桐树,正是开花时节,粉白晏紫,异香缭绕。树下一间干净平房,白墙黛瓦,瓦间杂生两棵野苎麻;日光过树,漏下点点剪影,缀于片片古瓦之间;这屋子满目青翠映衬下,显得清洁可爱。秦棠姬反复踱步审视,这座平房如此普通,不过是泥瓦砌成,再无其余;若是真有机关,一眼就看得出。

    莺奴已轻快奔入屋中,秦棠姬抬头时,却见不远山头上,遥遥可见另一座宫殿。

    她的眉头微微动了动。

    ---

    初旭漫过山头,这方小屋里略泛晨光,秦棠姬便已起身。她自丧父以来,每日生活严谨自律,宛如父亲仍然在世。除非负伤深重,绝不贪恋被衾。

    她的出身不算光彩,父母乃是触犯花殿律法结合生下的她,原本是花殿岛上最为卑贱的法外之人;谁又想两岁时却又因此换来蚀月教主一句刻毒玩笑话,说将来要她坐上教主宝座,又替她种下一道险恶虫蛊,杀了她的父母,二十多年来害得她生不如死。总是命运弄人,如今她果真登上这宝座,千万手下都要叫她一句教主,却总不知为何并无一点愉快。

    论弑父弑母之仇,她与普通人想得不全相同,并不执着于向当年那名教主复仇;她亲生父母资质都十分平庸,如果没有当时教主这天大的玩笑,她或许果真在花殿碌碌无为一生,既不会有如今这等人格,也不会有这一身武功;都说历代蚀月教主身上都有些邪性,她的邪性大概在此:父母血亲,遭难是深仇大恨,若是个好人,哪怕不是好人,只是个凡人,也会铭记一生,得遇即报,秦棠姬却不是如此。

    要说难道她将那位教主奉为恩人,则更非如此。当年教主在她身上种下蛊虫,已相当于判了她死刑,她未来的人生即便顺风顺水,到卅二岁必然暴毙,只因此蛊的饲主定然活不过三十年。纵使她因为这种怪蛊练成百折不挠的精神,甚至打败上一代教主,人生落幕早已写好,她绝不会因当时教主真的改写其一生而感恩戴德。

    如今那名教主已经隐没山林,秦棠姬也不会独独只为了要杀她就投身其中。她人生本来有限,总有比已决的命运更值得花费的光阴。若问什么比这更值得,她如今乃是蚀月一介教主,平日应该坐在抑或霜棠阁抑或北方阁内,每日处理调配接待的事务,然而她却没有这等兴味,虽然身为教主,她哪一日行过教主之则,谁都不知道。那耳后留着月形刺青的蚀月教徒就算称她一句教主,何时真正将她奉为教主过,也无人知道。

    二十来岁,一来已没有父母亲人要赡养,二来自己何时将死业已略有预感,三来早早便看透世上许多奇诡的运数,她已不是人烟里俯拾可得的二十岁女子了。胸中无其余大恨,亦无什么愿望,只是每日如此严肃恪守生活琐律,有时看起来反倒变做个机器一般,然而她自己明白,世上能拨动她心弦的事物实在不多。

    非要说在她心中还能留下痕迹的,唯有如今坐在霜棠阁里的那人。她在男女之情上也不知是特意愚钝还是生来知觉不足,总等到不可收拾时才不知所措,霜棠阁里那位便是如此;她提剑杀死他的胞姐时,虽然明知这将使得两人再无再续前缘的可能,依旧心无旁骛地杀去,明明即便杀死他的姐姐、成为教主,也不是她至高兴味所在,她仍旧那样做了,其中的道理她无法用言语说出来。

    她或许已了解许多虚无之事,唯独对男女间的羁绊一无所知,只知自己仍困在其中,却不知该如何处置。那人现今就坐在霜棠阁内,若是要见,翻过山头,骑马大半日便到了;可她曾杀掉他相依为命的姐姐,若是相见,一定是兵刃相见——他身上没有她那种邪性,是不可能化解前嫌的,永远都不能的。

    每每想到为权力纷争男女痴情,经历如此无聊挣扎,她便不愿意回去。

    假如能手提长剑,高歌前驱,就此没红衣于市井倒也好了。然而她也不尽是这样的人,也不知是种什么力量一直牵引着她,不肯放弃蚀月教主这个光耀身份,更以至于要到这山野来寻血棠印,似是为了求得更高深的修为。

    可那真是为了求得修为么?她暗中知道不是的。

    她坐在镜前,抬手抚摸过额上的那个突起的印记——

    梳妆镜里映出她额上的那个怪胎般的痕迹:通体血红,约有拇指大小,仿佛破体而出的一团血管。仔细看时,能发现这一堆杂乱的红丝纠结成一座眉眼生动的观音像,头戴法冠,身披纱衣。这团红丝并非真是血管,而是细丝般的蛊虫盘结在皮下——也因为这些虫总是集结成观音模样,中蛊的人也被称为观音奴,这蛊也被称为观音蛊。

    从小到大,她盯着这个印记已经看了无数次,这印记时而剧痛,令她无法承受;时而又能散发出安逸之气,在她暴怒不能自胜时忽然间安抚了她。这种神力来去全无规律可循,父亲也不能告诉她这是什么缘故,只知道若是要养活这些蛊虫,她便不得不拼尽全力练武强身,一旦松懈下去,蛊虫便要从额头上延伸出去,向更深处搜寻养分,那便是她的死期。

    父亲死后,她又在花殿修行多年,直到剑术略成,才回到陆地,之后便立即遭到其余观音奴的追杀,从他们嘴里,秦棠姬才知道额头的这枚印记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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