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七十二变》 第一章 七十二变 第二章 人头面 第三章 老道 第四章 画皮 第五章 治鬼 第六章 鬼婴 第七章 一意孤行 第八章 荒山、破庙、美人 第九章 斗 第十章 鬼屋 第十一章 柳枝打鬼 第十二章 噩梦 第十三章 符咒与剑术 第十四章 鬼脸 第十五章 夜黑勿开灯 第十六章 狐狸 第十七章 白狐拜月 第十八章 突袭 第十九章 电锯斗僵尸 第二十章 山蜘蛛 第二十一章 斩妖 第二十二章 空壳 第二十三章 山宴 第二十四章 飞剑 第二十五章 飞剑? 第二十六章 飞飞 第二十七章 云浣纱 第二十八章 山雨见荒村 第二十九章 尸宴 第三十章 尸潮 第三十一章 期望 第三十二章 灯会 第三十三章 梁上客 第三十四章 剑器舞浑脱 第三十五章 雾 第三十六章 仙山? 第三十七章 佳人有约 第三十八章 山蜘蛛 第三十九章 绝境 第四十章 绝境如何逢生 第四十一章 饵 第四十二章 赶着投胎 第四十三章 天干物燥 宜用火攻 第四十四章 虫巢 第四十四章 女警 第四十六章 御风 第四十七章 新的受害者 第四十八章 白修业 第四十九章 蛇球 第五十章 追击 第五十一章 问冤仇 第五十二章 魂灯 第五十三章 日记 第五十四章 风火 第五十五章 不愿作佛 第五十六章 雨行僧 第五十七章 僧鬼 第五十八章 肉香 第五十九章 斗 第六十章 口信 第六十一章 村宴 第六十三章 怨煞 第六十四章 讨魔校尉燕 第六十五章 忍死 第六十六章 鬼太守 第六十七章 豺狼 第六十八章 白莲降世 第六十九章 镇龙锁 第七十章 重围 第七十一章 神射 第七十二章 无遮大会 第七十三章 夜半来客 第七十四章 人殉 第七十五章 山君有请 第七十六章 雾谷 第七十七章 妖巢 第七十八章 虿鬼 第七十九章 人脍 第八十章 重围 第八十一章 凶神恶煞 第八十二章 贪痴 第八十三章 葫芦书生 第八十四章 化魔窟 第八十五章 羊叩首 第八十六章 造畜 第八十七章 围捕 第八十八章 夜雨 第八十九章 追杀 第九十章 废墟 第九十一章 怪雾 第九十二章 客栈 第九十三章 看破 九十四章 图穷匕见 第九十五章 秤恶量善 第九十六章 往事与波折 第九十七章 决绝 第九十八章 2018年的最后一更 第九十九章 斗法 第一百章 百章撒花 第一百零一章 幽冥 第一百零二章 复仇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人 第一百零四章 云水散人 第一百零五章 治妖 第一百零六章 前夜 第一百零七章 暗流 第一百零八章 旧钟(迟来的新年快乐) 第一百零九章 惊变 第一百一十章 乱像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逐杀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飞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囡囡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决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明知山有虎 第一百一十七章 偏向虎山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尸犼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尸佛 第一百二十章 最后一搏 第一百二十一章 幽冥路短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间路长 开个单章,解释一下剧情。 第一百二十三章 高上神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触即发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了难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女儿节快乐 第一百二十七章 负青天,绝云气 第一百二十八章 决胜云霄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诛魔 正文 第一章 忽悠、归纳、剑经以及拜访 正文 第二章 访客 正文 第三章 红茅市 正文 第四章 做人做到底 正文 第五章 大黄狗 正文 第六章 疯子 正文 第七章 傻子 正文 第八章 采石场 正文 第九章 采石场闹鬼事件 上(狗粮节快乐) 正文 第十章 采石场闹鬼事件 下 正文 第十一章 开棺 正文 第十二章 朽骨 正文 第十三章 雨后清凉暑气消 正文 第十四章 故事 正文 第一十五章 章洁(端午快乐) 正文 第十六章 曹小芳 正文 第十七章 钱时中 正文 第十八章 邹萍 正文 第十九章 神像 正文 第二十章 血池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追凶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恨难平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祭奠 潇水 第一章 浮舟说鬼 潇水 第二章 江神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叮铃铃。” 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声铃响,却好比一声令下。 方才还平缓的大江顿时翻了脸! 突兀而起的厉风尖啸、狂呼、奔走,搅起浓雾汇聚、盘旋、凝实,好似惨白的蠕动的铜墙铁壁,将小舟重重围锁。 任由小船被激流恶浪不断地抛飞、摁下、旋转、拍打! 老兵措手不及,立足不稳之下,差点被突然的猛烈颠簸抛飞出去。 幸好在半个身子都飞出船舷之时,身边的道人及时拉了他一把。 老兵双手死死扣住船舷,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正要与道人道谢。 可冷不丁的,眸子一缩,一大口气卡在了胸膛,竟是忘记了吐出来。 他骇然发现。 就在船下。 就在激流深处。 隐隐潜藏着一个庞大的黑影。 老兵颤抖着举目看去,视线所及,无边无际。 “轰!” 又是一个浪头打过来,将他摁回船舱,顺道给他浇成个落汤鸡,可老兵却浑然不觉,抖动着满脸的褶子,惊惶地指着江面。 “水里有……水里有……” 水里究竟有什么,他却说不上来,只是结结巴巴拿手疯狂比划着。 “老丈。” 这时,旁边的道人唤了一声,声音出的平淡。 老兵这才发现,在这惊涛怪浪中,年轻的道人依旧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连带着接下来问出的问题也是平淡得怪异。 “可会驾船?” 兴许是被年轻道人的平静所慑,老兵脱口而出。 “我家世代住在水滨,如何不会驾船?” 刚说完,又是一道浪头打来,小舟险些就此倾覆,可老兵的一颗心却被大浪打进了谷底。 他瘫坐在船上,面色惨然,喃喃自语: “老夫十五从军,辗转江南、江北、中原、北疆,侥幸苟活到八十高龄,不过是不敢客死异乡而已。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恩许,许我解甲归田,眼瞧着故园就在眼前,却连给两老上柱香的机会也无,就得死在这家门口的大河里。” 说着说着,竟是捂着脸啜泣起来。 “也罢,也罢。死在这河里,倒也不算客死异乡。只盼这位江神心善,吞了我的血肉,能够放我魂魄回家,见一见家人。” 他胡乱抹了把眼泪鼻涕,抬起头却惊讶的发现,那道人正不疾不徐地解下背后的木匣子,搁在膝前打开,露出里面一枚青铜短剑。 四指宽,一尺半长,样子古朴,剑身上还泛着点点红锈。 咦? 铜锈不该是翠绿色的么? 不知怎么的,一时间,老兵心里居然冒出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随即,他便瞧见道人取出铜剑,将剑尖朝下悬置在水面上,而后竟是撒开手,任由短剑没入水中。 这是做什么? 老兵讶然,却又瞧见道人用手指轻轻敲起了剑鞘,仿若计数。 一。 二。 三。 老兵终于忍不住。 “小道长,你这是做……” 一句话没问完。 刹那间,风波静谧。 没了狂风、没了乱流,也没了那铜墙铁壁一样的浓雾。 若不是小船惯性不止,还在水上打着旋儿,老兵真以为方才的险恶,只是着了风寒,发了一场噩梦。 “老丈。” “啊?” 道人提醒道:“撸。” 老兵这才稍稍回神,忙不迭去把住橹柄,让小舟重归平稳。 而道人又将手探出船外,轻轻一捞,居然又把那枚青铜短剑捞了回来! 他又慢条斯理把剑用衣摆擦干,重新放回匣中。 这坦然而又散淡的姿态,仿若仲春野宴,酒盏跌落花丛,拾回来,擦拭去沾染的泥土、露水,再重新斟酒饮宴一般自然而然。 可老兵的心神还停留在那风浪颠簸里,茫茫然满心疑窦,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没让他开口。 “啵。” 老兵忙不迭循声看去,但见江面某处突然冒起一个“大包”,大量赤红的血水从中涌出。 紧接着。 “啵、啵”的声响不断。 整个江面都好似沸腾了起来,伴随着的,无尽的红铺展开来。 不消片刻,大江变作了血河! 老兵倒吸了一口凉气,耳边就听得。 “老丈还是赶紧行船吧。” 那道人笑道: “这毛毛细雨就像是美人儿,初见时凉润可爱,时日久了便黏得人浑身不爽利。咱们啊还是赶紧去了对岸,找个地方避避雨,驱驱寒气。” 老兵哪里敢不依,只得含着满心惊悸与疑惑,摇开长撸,驱着小船在沸腾的血河中,往对岸行去。 只是当南岸渐近。 他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周身汗毛顿时竖起! 只瞧着,在江心处,隐隐有个鳞爪俱全的庞然大物,在赤红的江水里沉浮。 老兵本就心有余悸,冷不丁一眼,更是吓了一大跳。 “那就是……” 他舌尖都打起了颤音。 “江神?!” 道人瞥了一眼。 “什么江神呀。” 他浑不在意。 “一条不成气候的猪婆龙而已。” ………… 待到两人一驴上了岸来。 此时已然云歇雨收,天光清朗。 横江锁岸的雨雾已经消散,两岸景致一览无余。 再看江心处。 漫江赤流和那“江神”尸首一并为大浪淘去,只余江水滚滚东去依旧。 脚踏上了实地,老兵这一口气才总算松懈下来。 “多亏了道长,不然老朽必为那‘江伥’所害。” “同舟共济而已,当不得。” 道人摆了摆手。 “况且,我这里还有件事要麻烦老丈哩。” 眼瞧天光放晴,那道人解下了蓑衣,摘下了斗笠,却露出了一头和尚般的短发。 道人或者说李长安,冲着老兵拱手一礼。 “适才听得老丈家在潇水城边。” “实不相瞒,贫道此行便是去潇水,正愁无人指路。” “老丈若是不嫌弃,可否捎带贫道一程?” …………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经过河上那一遭,老兵哪里还不知道,这道人虽年纪轻轻,但却不是凡俗之辈,是身怀异术的修士,所以态度难免恭敬而拘谨。 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 老兵整个人都被回家的紧张、雀跃所充满,那点拘谨早就不见了,只逮着李长安,一路絮絮叨叨。 说着故乡的风物,故乡的人土,村前的溪流,村后的稻田,还有年少时候的荒唐事,以及不知是否在世的旧友……颠三倒四的,脑子里冒出什么就说什么,还一个劲儿地邀请李长安去他家做客。 可真到了故乡。 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小村。 他却徘徊着不敢靠近。 一会儿问衣着有没有不得体,一会儿问发髻是否散乱。就在道士以为他终于摁下紧张,他又慌张问道:这身兵甲会不会吓到乡邻? 可旋即,他又自嘲着笑道:“孑然一身,又哪里来的衣物更换呢?再说已然衰朽成这幅模样,又能吓到谁呢?” 他深吸了口一起,满怀着期待与忐忑,终于往村子走去。 李长安落在了后面,打量着这个村子。 山间的雾气散得慢,临近中午,还是烟笼雾罩的模样。 村子的一应人物都蒙在雾气当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远远望去,好似些孤魂野鬼飘荡在海市蜃楼中。 李长安摇了摇头,牵着大青驴,跟了上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三章 孤村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少年离家,老朽得归。其中心境,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兵久久站在村口,目光满是怅然。 若是年纪折半,他还能率性一回,高呼着故友亲朋的名字,大步奔往家门。 可惜,此身已是耄耋之年,故园早已物是人非。最怕呼唤之人,早已天人永隔;奔向的家,也已然荒废倾颓。 他只能以满含着犹疑、探究、希冀的目光,打量着村子,打量着这雾气笼罩中的一草一木。 大抵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只不过,西家的园子大了一圈,东家的枣树高了一些。 依旧见得,男人们扛着农具说笑而过,女人们聚在角落谈些家长里短,几个孩童从雾气里钻出来,又打闹着钻进巷子去,留下一连串的嬉笑声。 他的目光徘徊着,忽而停留在村口的一个老人身上。 “阿黄?” 老兵的声音透着难以置信。 “是你么?阿黄!” 可这老头好像有点耳背,老兵一连唤了好多声,都没有回应。 只走到眼前,面当着面,老头浑浊的眸子才有了几分神采,终于注意到了眼前人。 “大郎?” 老头含糊的声音好似梦呓。 “严家大郎。” 老兵连连点头。一时间,两个老头竟然有些执手相看泪眼的意思,大抵没想到对方都还活着吧。 两人叙了一段旧情。 老兵迟疑了一阵,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忐忑万分的问题。 “我家里人……还在么?” 老头听了,却是欲言又止,沉默着指向了村子深处。 在那里,雾气稀薄的地方,累累松柏苍翠欲滴。 ………… 一片郁郁的松柏林中。 老兵无言地伫立在一排墓碑当前。 许久。 他才指着其中两座石碑说道: “这是家父与家母。” “我离家之时,他们正当壮年。我总说,我都已经垂垂老朽,两老想必也辞世多年,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在床头尽一份孝心,在生前见上最后一面。但心底里,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当我回到家里时,会不会有两个比我这老朽更加老朽的人在等着我呢?两老平日里惯爱积德行善,未必不能长命百岁。” 说完,摇头失笑,好似在笑自己的“贪得无厌”。他走了几步,又指着另外两座墓碑说道: “这是舍弟夫妇。” “我离家从军之时,舍弟还是垂髫小儿,一天到晚总爱追着羊家的丫头转,没成想还真成了夫妇。我那时候总爱拿这事儿逗他,不过看着他们,就想起了我与……算了,说这个干什么?我以前总是想,要是我能回家,唯一认得我的亲人,大概也只有这个弟弟了吧。没成想……” 话语徒然化作一声叹息。 他又转到下一座墓碑当前。 “这是我那未曾谋面的侄儿。” “泾原兵变之时,我随军北上靖难。那时,我与家人的音信尚未断绝,舍弟托人为我送来喜讯,说我严家后继有人,弟媳生下了一个侄儿。我当时还特意买了一面拨浪鼓,想着打完这一仗,就回家将鼓送于侄儿作周岁礼。谁知,这一去,就是辗转半生。” 他注视着墓碑,上边长满了青苔,字迹也因常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模糊许多,看起来,比先前几座都要残旧。 “我原想着,我都已然老朽,侄儿也已然长大成人,这鼓也就送不出了,留在身边,也不过是个念想。没想到……” 他长叹一声,从怀里取出面拨浪鼓放在墓前。 “还是用上了。” 而后,他又挪步到了最后一座墓碑当前。 这墓上栽种的柏树最新,但看来也有十数年。 因为缺少打理,墓上生满了茅草,石碑也被青藤缠绕覆盖。 老兵扒下一些葛藤,窥见了隐藏在后的名字,却是哈哈一笑。 “原来这是我的墓。” 他点了点头。 “也是,几十年来音信断绝,天下又战乱纷纷。家乡人大抵都认为,我已经死在某个战场上了吧。这样也好,省得家里人挂念。” 他转过头来,挤出个说不出是笑还是哭的表情。 “一时失态,让道长见笑了。” 李长安摇了摇头。 “人之常情。” 罢了,老兵又领着李长安去了旁边的房舍。 那是他曾经的家,如今只是座荒废的农家小院。 此时的老兵已不如来时那般健谈,显得恍惚而又沉默。 推开院门。 庭中理所当然的杂草横生,漫过腰际的蒿草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几乎找不到可以落脚的空隙。 两人只得在草丛中趟出一条路径,试图去厢房中歇息。 然而,老兵刚轻推了下房门。 整扇门板就“咔嚓”一声倒了进去,扑起漫天烟尘,还惊到了在屋中筑巢的雀鸟,扑腾着翅膀满屋乱撞,不知怎的撞散了屋瓦,“哗啦啦”掉下来碎了一地,留下一个大洞里,鸟儿投向青天的剪影。 老兵只得灰头土脸退回来,对李长安歉意苦笑: “不料房舍荒废至此,实在怠慢道长了。” “无妨。” 道士挽起袖子。 “方外之人哪里不能容身呢?”、 说完,两人一起动手,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块地方。 老兵是个歇不住的人,搬开了井口的压石,又从房间里翻出了炊具,再出门去,去东家借了些米,向西家要了些菜,埋锅造饭就折腾起来。 李长安没去搭把手,只让驴儿自个儿在院子里吃草去,自己倚在门边,望着村中的人物。 雾气依旧没有散去,缭绕在村庄每一个角落。 老实说,道士从郁州一路走来,沿途所见,不是满怀惊惧的坞堡,就是残破凋零的荒村。眼前这么“热闹”的村子实属罕见。 只不过。 扛着农具的男人们反反复复走了好几遭,总是不曾归家或是去田地;女人们聚在一起聊了半天,但话语却总是模模糊糊,乃至于辨不清语调;那些孩子,一遍又一遍从雾气里跑出来,打闹着、嬉笑着,又钻进雾气里,总是重复着转圈圈…… 李长安正看得出神。 “道长。” 老兵端出了汤饭。 “可以吃饭了。” 他把饭菜搁在院中一个大石墩上。 这石墩子上面平整,大小也与桌子相似,旁边还散着几个小石桩。可以猜想,每当夏日晚上,星河璀璨,这家子就坐在这里玩耍纳凉。 老兵显然也是睹物思人,沉浸在了昔日时光中,久久,才捩了下发红的眼角。 “粗茶淡饭,道长莫要嫌弃。” 慌张盛起汤饭。 “请用,请用。” 然而,道士却至始至终没有拿起筷子,反倒说了一句: “老丈,你这饭我却吃不得啊。” 老兵愣了愣。 “可是饭菜简陋?” 李长安答非所问,慨然一叹。 “你还没想起来么?” 老兵茫然不解。 正在这时。 太阳终于越过山脊,高悬正空,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 而村中那缭绕不散的雾气,像是遇热即化的薄冰。滚烫的阳光一照,便剥离下一大块。 顿时。 门外那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如同被撕下了一角,露出底下惨淡的真实。 杂草丛生的道路,荒凄破败的屋舍,以及无人收敛的骸骨。 “这……道长……这?” 老兵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 他抬眼看向对面,却瞧见道人面带悲悯,手捏法诀,轻声念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老兵听在耳中,脑中蓦然一阵恍惚,竟依稀想起了幼年的时光。 那时家里在潇水城中经营着一家酒坊,平日里在街头玩耍,与旁边邸店的女儿阿梅相善。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后来家里生意有了变故,发卖了酒坊,回到了村子。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世人。” 他又想起少年时光。 那时的他少年意气,不爱读,惯爱飞鹰走马、任侠意气。有天惊闻贼人作乱,竟是占据了县城。一方面是担忧阿梅,另一方面为了胸中热血,不顾家人劝阻,执意从军讨贼,要图个封妻荫子。 “委炁聚功德,同声救孤魂。” 他又想起壮年时光。 曾经的梦想早已破灭,上头的割据与叛乱一刻不曾停息,今日是官军,明日就成了反贼。家里断绝音信,身边的朋友也相继死去,只余孤身一人浑浑噩噩、浊世浮沉。 “火翳成清署,剑树化为骞。” 他又想起老年时光。战阵之上,虏箭如沙。那面燕字大旗却在北风之中猎猎招展,向前,向前,再向前!那豪迈雄壮的身影点燃了他胸中久违的热血,他奋起老迈之躯,誓死向随。直到破阵三重,他才发现腰腹上,插着一支重箭。 “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门。” 还是那面燕字大旗。 旗帜下,青幡招摇,漫天黄纸钱卷入北风,飘飘洒洒向南而去。 穿着彩衣的巫觋跳着怪异的舞蹈,含混不清的语调在旷野中回荡。 “魂归去兮!魂归去兮!” …… 经文唱罢。 老兵从恍惚中慢慢醒来。 “原来……”他喃喃道,“我已经死了么?” 他茫然举目张望。 雾气已散,方才那个宁静祥和的小村子仿若梦幻泡影消失不见,留下野草在残垣和骸骨中,迎风“簌簌”作响。 再看石墩上的汤饭。 不过两碗浑浊的黄泥汤和一碟子烂草叶而已。 老兵懊恼地一拍脑门,站起身来,冲道士诚恳地鞠了一礼。 “劳烦道长费心了,陪我这个死不自知的糊涂虫折腾了一回。”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道士回到,“到了幽冥,劳烦也给燕兄捎去一声平安。” 老兵躬身应喏,只是突然有些扭捏。 “若道长去了潇水……” 他一张老脸居然微微泛红。 “能否去城东俞家邸店,帮我捎句话于……哎,还是罢了,这么大把年纪了。” 说着,他在尘世逗留的时间渐尽,身形面容也渐渐变淡。 他又收敛起神态,对道士郑重说道: “村子荒废到这般地步,满地骸骨都无人收敛,也不知左近的县城又是什么模样?道长此行,万望小心啊。” 李长安点头。 “我自晓得。” “珍重。” “珍重。” 罢了,老兵身形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一身残破兵甲“噗通”坠地。 李长安将其拾起,拂去尘埃,带入松林,放到了老兵的坟前。 他又抽出长剑,割去墓碑上的藤蔓。 但见碑上镌刻着: 严松之墓。 长庆二年故人阿梅设衣冠于此。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四章 潇水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山上的气候似乎别与人间不同。 李长安辞别鬼村,遵循着老兵的指点,沿着荒弃的山路往潇水而去。 刚开始,天气还算清朗,只是举目张望时,可以瞧见岚霭盘桓在山峦高处。可渐渐的,日头迈过了正中,岚霭又自山巅沉降,淹没了峡谷与径道。 一时间。 山道周遭的一切花、石、草、树,也随之模糊起来。初时,李长安尚且不以为意,可攀过了几道隘口,这雾气不散反聚,非但是山景,便连一应松涛、溪流、虫声、鸟语都渐不可闻,除却脚下的方寸之地,山间的一切都隐没在纯白的雾霭里。 李长安没办法,只好下了驴背,跳入没腰的荒草里,一点点摸索前行。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 仿若换了人间。 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山脚下是一片群山环绕的谷地,一条河流仿若玉带蜿蜒向东,却在地势平缓处,忽而散出许多蛛一样的细碎支流,而一座繁荣的小城邑便坐落在这一片水当中。 李长安摸了摸驴儿耳朵,从行囊里取出了小黄。 一页一页翻过去。 画皮鬼、僵尸、山蜘蛛、尸佛,一个个色彩鲜活,却再无那跃然欲出的狞恶。 道士深吸一口气,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页上面并非是什么骇人的妖魔,而是一座群山环抱、细水涓流的小城,一切亭台、街道、阁楼、桥梁描绘得细致而鲜活,只是沉浸在朦朦的雾气里,仿若海市唇楼,有些如梦似幻。 李长安合上本,望向谷中这座与页上一般无二的城邑,望向城楼牌匾上的两个大字。 “潇水。” ………… 李长安初入潇水。 对这座小城的第一印象便是富庶。在山头遥望时,只觉得房舍鳞次栉比,进了城中才觉人烟稠密,街头巷尾游人不绝,三十六行欣荣旺盛。 第二印象便是水路便于陆路。潇水的街道除却几条主干,多是狭窄的石道,倒是水密布,舟船方便。所以,道士干脆雇了个小船,在城中畅游。 第三印象便是满城的藤萝了。潇水人似乎酷爱这种淡紫色的花藤,街角、巷尾、桥头、屋脊都布置满当,放眼过去,尽是一面又一面、一堵又一堵满城流淌的花瀑。 李太白曾有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说的便是暮春时节,紫藤吐艳之景。 只是……眼下不是夏秋之交么? 道士方自疑惑,耳边就听得艄公一声短号。 “低头过桥咯。” 李长安稍稍俯身,见得长篙一撑,摆开碧波,小船儿便轻飘飘滑过了一方桥洞。 此时。 一行男装丽人欢笑而过。 恰有微风拂过,携来阵阵幽香,让人一时恍惚,到底不知是花香弥漫亦或美人留香了? 但经过这么一打岔,刚刚那点儿疑问也飞到了九霄云外。 随后,李长安坐船把整座小城转悠了一圈,他不得不感慨,这座小城繁华安逸得有些不真实。 之前数次穿越的过程中,他也走访过不少的地方。 譬如靠着妖魔短暂兴起的綦县,临近京畿的莒州,背靠千佛寺的郁州。这三者都是乱世之中,难得的繁华安定之所。 但其繁华之余,难免显出些江河日下的暮气,好比重病将死之人,即便穿上华服、涂上脂粉,也遮盖不了本身的憔悴虚弱,甚至于露出点疥癣烂疮。 潇水却全然不同,整个城市都显露出富足与朝气,而最为重要的是,这里并没有其他地方露出的那种朝不保夕的惶恐。 此情景不免让道士联想起刘老道、王生、大胡子等人口中常常提及,虽不曾目睹但心向往之的…… 百年前的煌煌盛世。 但真若要挑出毛病,大抵是小城太过精致,或者说拥堵逼仄。 一栋栋房舍紧密地簇拥在一起不说,道路也显得别样狭小,特别是一些坊间的青石巷道,本就幽深狭窄,再加上两边“淌”下的紫藤“瀑布”,就愈加难以行人了。 若从高处眺望,便能见得一方方湿漉漉的青瓦顶紧密地簇拥着,浮在一片淡紫色的海洋中。 ………… “道长看着面生,是外地人吧?” 某间食肆中,与李长安拼桌的中年员外笑吟吟问道。 道士点点头。 “今日初访贵地。” “那你就有所不知了。”同坐的员外给道士解释道,“咱潇水城就是一座大酒坊,酿出的酒是远近驰名、畅销南北。” “早些年也颇为齐整宽敞,但随着酒业渐渐兴盛,蜂拥而来的酒户也渐增多,咱潇水又只有这么大点儿地方,只得大房拆了建小房,街道占了作商铺,慢慢也就人多地少了。” “但道长也别嫌人多杂乱,您正巧是赶了歇工的时节,等到酒神窖里这批酒腾出去,城中重新开工。介时,非但街上少人,你还能闻到满城酒香。” “若是个不能饮酒的,怕是进了城,闻着味儿就得先醉他个一天一夜咧!” 道士听了颇有兴致。 “那岂不是人间盛景?” “对。” 员外大笑,举杯致意。 “人间盛景!” 两人一边搭着茬,一边叫来跑堂的点菜。 这员外矜持,只点了些精致小菜。道士在荒山野林跋涉了许多时日,嘴巴早淡出了个鸟来,到了这繁华地界,哪里会忍耐,当即就点了一桌子酒肉,惹得那小二频频瞩目。 末了,更是犹犹豫豫问道: “敢问道长,您一个人点这么多,不留点肚子么?” 嘿!这可稀了,古今中外还第一次听说有饭店嫌客人点菜点得多的。 瞧得道士目光玩味儿,小二连忙解释道: “非是小人多事,只是怕道长吃饱了,等到我家上招牌菜时,你就吃不下了。” “招牌菜?” 李长安是记得,他让艄公推荐食肆酒楼时,那老艄公特意推荐了这一家的招牌菜,只是问道具体是什么,却又笑而不语。 等到他到了这食肆,才发现里头挤满了人,都是在等这一道招牌菜的。若非如此,员外也不会特意与他拼桌。 李长安本不想费这事儿,但此番小二提起,又念及到了地方,却又不尝一下招牌,未免太过无趣。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 “你家的招牌菜是荤的还是素的?” 小二眼神飘忽了片刻,嘿嘿笑了两声。 “荤,荤得很!” “分量足么?” 小二又咽了口口水,重重说道: “太足了。” 李长安眨巴眨巴眼睛。 “那成。” 一摆手。 “把焖羊蹄给我撤了。” “好嘞。” 小二得了准话,转去后厨,不多时,便把酒菜上了桌。 那员外似乎是个慕道之人,逮着李长安问东问西,道士只得一边挑些闻异事应付着,一边慢悠悠享用吃食。 然而。 等到一桌酒肉吃了个七七八八,食肆里的招牌菜没见着影子,外边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却闹出了动静。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五章 惊醒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食肆坐落在一处兴旺的集市中。 各个肉铺、裁缝铺、鱼档、典当铺、果脯铺子、布庄、胭脂铺子……坐地买卖的吆喝声,伴着行人的喧闹声、讨价还价声,可谓沸反盈天。 但闹出动静的可不是他们,而是一个挑着笼屉沿街叫卖蒸饼的小贩。 他刚进市集,还没开张,不知怎么的,被一个乞丐给缠住了,死活要讨一个蒸饼。小贩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这乞丐撵也撵不走,骂也骂不跑,就是纠缠不休耽搁他做不了生意,一怒之下,扬起拳头就要砸过去,教乞丐的脸上开个五彩铺子。 可扬起的拳头还没落下去,就听着旁边有人喝止。 “且慢动手。” 围观的人群里,钻出个道人。 这道士年纪不大,一张圆脸上似笑非笑,背着手慢悠悠踱进场中,开口就冲小贩怪罪。 “你这人好生蛮横,不给就不给,何必打人?” 小贩气呼呼辩解道:“这无赖纠缠不休,可不是讨打?!” “何必如此吝啬?” 圆脸道人却摇了摇头。 “你这两担笼屉里的蒸饼何止百枚,施舍于这凄苦人一个又有何妨?” “你这小道士好不晓事。” 小贩把担子往地上一放,指着道人鼻子骂道。 “我笼屉里的蒸饼再多,哪个不是我起早贪黑一个个蒸出来的?你看他手脚俱全,即便讨得再少,哪个又是他亲手挣出来的?” 小贩气势汹汹,圆脸道人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把眉毛一高一低,作出个嗤笑的样子,忽然开口问道。 “你这炊饼作价几何?” 小贩一愣,本能就回应:“大的四文,小的三文。” 道人听罢,笑呵呵取下肩上的褡裢,数了三枚铜钱过去,要过了一个炊饼,放在了褡裢里,又把褡裢口子递到乞丐面前。 “喏,请你吃饼。” 这乞丐想必是饿极了,匆匆道了声谢,便将手伸进褡裢里掏出了蒸饼,两三口就咽下了肚皮。 可这不吃还好,一吃,这肚皮就“咕噜噜”叫唤起来。 若是个要脸皮的,大抵就羞愧退下了,可这乞丐倒是“敞亮”,一事不烦二主,眼巴巴地又看向了圆脸道人。 这下子,围观的人一阵哗然,那小贩更是抱着胳膊挖苦道。 “小道士你可瞧见了,这些个没脸皮的饭桶哪里喂得饱?” 圆脸道人居然也不恼火,反倒哈哈一笑,把褡裢口子张开。 “你尽管拿!里面还有,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这话可听得人大为诧异了。 圆脸道人的褡裢不大,装些银钱、文还算凑合,但蒸饼塞一两个就鼓囊囊的装不下了,可道人却放下豪言,说是尽管拿? 但接下来,却是让人大跌眼镜。 但见那乞丐左手从褡裢里掏出个蒸饼,刚两三口吃完,右手又拿着饼子塞进嘴里……一番左右开弓七八次,次次手上不落空。 乞丐饿了八辈子的吃相和食量按下不说,单是圆脸道人凭空造蒸饼的手段,便引得周围人啧啧称,唬得小贩目瞪口呆。 “搬运术。” 食肆里。 李长安同桌的员外面带不屑。 “小道尔。” 可旁边李长安瞧得分明,他眼睛里分明带着羡慕。 道士于是笑了笑,只看热闹,不置与否。 旁人的反应按下不提,单说这圆脸道人兴许是年轻了些,听着周围的惊呼,甚至于“活神仙”一类的词儿,一时间竟然有些熏熏然。 可渐渐的,他忽的发现周围人的神色从惊讶变得有些惊恐。 方自疑惑。 “道长。” 耳后响起个含混的声音,侧目看去,只见乞丐咽下嘴里的饼子,双手扒拉着褡裢,定定望着他。 “蒸饼没了。” 圆脸道人楞了半响,瞧了瞧乞丐,又看了看自个儿扁下去的褡裢。 一双眼睛瞪得跟脸盘一般圆。 “天杀的。” 他脱口而出。 “你饭桶成精啊?!” 他抹了把冷汗就要溜之大吉,可乞丐却认准了他,纠缠着他还要蒸饼。一时间,竟是拉扯不开。 人群里不晓得哪个促狭的。 “你这褡裢里的蒸饼何止百枚,施舍于这凄苦人一个又有何妨?” 这话勾得场中一阵哄堂大笑,笑得道人面红耳赤,可乞丐却死死拽着他,不给蒸饼就不放手。 此时。 人堆里突然炸起一声爆喝。 “贼道人!” 但见那暴脾气的小贩一脚踢翻笼屉,里头本该装得满满的蒸饼全然不见了踪迹。他操起扁担就冲进场中。 “敢用妖术偷某家的蒸饼,找打!” 圆脸道人抱头鼠窜,可惜被蒙了心眼的乞丐纠缠着,脱身不能,连挨了好几下,大声叫唤着。 “别打!别打!” “道术的事情如何算偷?” “赶紧停手!” “你说的大的四文、小的三文,你且看另一笼,大的都在哩!” “哎哟!” ………… 李长安酒菜吃了个七七八八,热闹倒是看了个饱。 可那招牌菜却死活上不上来。 等了一阵。 那小二居然在大堂里通知说,那招牌菜鸽了,诸位明儿再来吧! 但更葩的是,堂子里的诸位食客遗憾倒比愤怒更多些,还相约着下次再来,看得李长安莫名其妙。 但天色将暮,道士也懒得计较。 只叫来小二,打包了些酒肉,就近寻了家邸店投宿去了。 说来也巧,这家邸店就在城东,店家也整好姓俞。 跟许多人家一样,丈夫看来忠厚,妻子透着精明,两口子膝下无有子女,只照顾着一个本家的小侄女。 李长安投宿后,男主人安排了一间厢房,洒扫一遍,换上被褥,添上灯油。 临出门,告罪道: “道长见谅。” “这几日有位客人忽的食量大增,把小店的存货都吃尽了,采买不及,恐怕明日早膳要晚上一些。” “无妨。” 道士一摆手。 “正好去对面食肆,他家还欠我一道招牌菜咧。” 店家咧嘴笑了笑,迟疑了一阵,小声说道: “道长今天才到潇水,恐怕不大清楚。” “近来风闻有贼人夜闯门户杀人夺财,晚上切记紧锁门户,小心谨慎为妙啊!” 道士点点头。 他是记得今天入城门时,黄榜下簇拥着许多人,说是招募义士悬赏贼人。 “我自晓得。” 说完,店家正要告退,却被李长安开口叫住。 “店家,你可认得一个叫严松的老人?” 严松?老人? 店家摇了摇头。 “不认得。” 只是辞别离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却又摇头失笑,唤了一声。 “阿梅?” “哎。” 拐角脆生生钻出个小丫头。 “你去给那大驴添一把草料。” ………… 室内一灯如豆。 李长安掩上黄壳,挠了挠脑袋,颇有些无可奈何。 往常几次都有明确的目标,他只需要循着黄壳的指引,找到妖魔,想办法弄死就成。 可这次倒好,直接给了一座城市,这教他如何下手?难不成把整座城市都给拆啦? 那这什么个通幽、剑术、驱神、御风可都不好使了,得开个空间门,去现世拉一队挖掘机才靠谱。 他今儿坐船在城里晃了一圈,拼命要找出些异常来。 可除却“繁荣昌盛、安居乐业”八个字儿,是什么也没发现。 要真要挑出什么疑点,大抵也只有“干净”两个字儿。 这个“干净”,不光指街面干净整洁,或是居民的精神面貌,更是指妖魔鬼怪。 常言道:荒野多妖精,聚邑多鬼怪。 说的是,荒郊野岭人迹罕至,天地灵气充裕,常有妖类化形或精类诞生;而城市之中,人欲繁杂,憎恨、嫉妒、贪婪、傲慢种种恶念横生,多有鬼怪借此滋长。 可道士今天开着“冲龙玉”一圈闻下来,半点儿妖魔鬼怪的气味儿都没闻到,实在是干净得古怪。 但是转念一想,“干净”又有什么怪?莫不是自己污浊里呆久了,反把正常当异常? 左右没有头绪。 李长安干脆往床上一躺。 管他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 睡觉! ………… 有血腥气。 黑暗里,李长安突然睁开双目。 眸光如电,激得榻上剑匣嗡然作响,但道士虚虚一按,便乖巧沉寂下去。 他又拿起剑,下了床,掌起灯,推开门。 门外,狭小的中庭月色微明,不知何时泛起的雾气浅浅的“铺”了一地,在月光下,显出砂砾般的质感。 夜风拂过,满池“白沙”流淌起来,缓缓倾泻入对面那扇虚掩的房门。 而那淡淡的血腥味儿便从门隙中逸出。 …… “嘎吱。” 门轴的转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的刺耳。 李长安推开门。 惨淡的月光混着雾气一并涌入房中。 房中看来一切正常,并无打斗厮杀的痕迹,只有一个男人仰躺在床榻上,瞪着双眼,无声无息,对李长安的不请自来,没有丝毫反应。 李长安认识这人。 正是这个房间的住客,先前道士也与他攀谈过几句,说是姓钱名大志,但又自嘲平素并无大志,只求家财万贯、儿孙满堂、妻妾成群。他此番来潇水,是为了贩酒,但来早了,今年这批新酒还未出窖,只得在邸店暂住。 没成想,不算大志的大志没实现……李长安目光转下去,落在他胸膛茶盏大小的殷红上,默不作声上前去为他抚上双眼……便悄无声息死在了这雾夜中。 说了声“得罪”,李长安检查起钱大志身上的伤口。 高手! 稍作检查,李长安就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死者的致命伤正在左胸,伤口又窄又细,故此身亡许久,伤口浸出的血才堪堪在里衣上,渲染出茶盏大小的印记,逸出的血腥味儿为对面房间的李长安所惊觉。 但又足够深,可以穿透衣服、皮肉直没心脏。 再看屋中器具,以及床榻上掀在一旁的被子。 可以想象出,在夜半人静时分,凶手悄无声息潜入房中,掀开了死者身上被子,在其从睡梦中惊醒,惶恐睁开双眼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时,用一种轻薄而窄细的利器,一击刺穿衣裳与皮肉,再穿过肋骨间的空隙,最终贯入死者心脏。 干净、利落、狠辣,一击毙命! 最后悄无声息抽身而退,离开前,还不忘从容掩上门扉。 …… 李长安的神情一时有些凝重,不止是因为凶手手段高明,更是因为…… 抵近之后,他从钱大志的尸体上,闻到了一股极其轻微的妖气。 而此时。 夜里突然响起凌乱的脚步与呼喝声。 不多时。 虚虚掩上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对明火执仗的差役闯了进来。 李长安瞧了瞧床上的尸体,又看了看自个儿手上沾染的血污。 “我说不是我干的,你们信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六章 凶案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小小的客房刹时间又挤进五个差役。 房间如此拥堵,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都无需挥刀。 那几把明晃晃的刀尖子都快戳进李长安的眼珠子里。 场中人物,都在彼此眼中无所遁形。 所以,双方照面的一刹那,他们就窥见了床上的尸体以及道士满手的血腥。而李长安也察觉了他们眼中的惊愕与脚下的迟疑。 一时之间。 尽管屋外的脚步声、呼呵声沸反盈天,屋内却反倒凝滞起来。 可这短暂的相持须臾即被打破。 “拿下!” 后脚闯入的年轻捕快厉声大呵。 …… 按照道理来讲,在外被不知多少人马围堵,在内理不清的局面中,放下武器,理智配合,争取解除误会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但李长安也在这世道厮混了许久。 深切的知晓一点,那便是永远不要对官僚,特别是底层小吏的操守有任何期待。 所以束手就擒? 呵。 还是以刀剑来说话吧! …… 发声的年轻捕快来得最晚,冲在最前,挨打自然也最早。 刚刚往前跨出一步,刀子都没抬起,道士手里的连鞘长剑好似条惊起的蛇,倏忽弹起,瞬间重重撞在嘴巴上。 “咔”的一声。 血水裹着颗大牙飙飞出去。 那捕快一声不吭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歪牙咧嘴,两眼翻白,显然已经昏迷过去。 就是苦了跟着他冲上来的差役们。 眼睁睁瞧见领头的被一招放翻,刚来得及发出了几声惊呼,就瞧着剑鞘化作雨点披头打下,惊呼顿时变作了痛呼。 一顿“噼里啪啦”,便哀嚎着躺了一地。 虽然些许衙役不足挂齿,但听着屋外涌动的脚步声,是非之地实在不便九留。 道士正要越窗而逃,可推开窗户,却瞧见外边长街之上守着一队甲士,刚一照面,便“哗啦啦”竖起一丛擘张弩。 李长安头皮发麻,赶紧又缩了回来。 而这个时候,差役们的后续人手终于赶到,只是瞧见门内一地呻吟的同僚,来势汹汹的脚步顿时一缓,再被那道人拿凛冽的眸光一逼,干脆就团在了门外,竟是谁也不敢先上一步落个出头鸟,只管面面相觑了。 李长安见状,手里把长剑出鞘,眼珠子却止不住打量周遭,寻思着是该破开屋顶跑路,还是干脆撞开墙壁闪人。 “让开!” 这时,外头衙役队伍里一阵骚乱,不一阵,一个头戴软幞的中年衙役拨开人群,第一眼瞧见李长安便是目光一凝,第二眼看见满地乱滚的同僚就是脸上一黑,最后,目光挪到钱大志的尸身上,他举起了手。 道士握紧长剑,耳边却听得。 “停手!” ………… “这么说来,邢捕头确信贫道是无辜的了?” 在俞家邸店,李长安还以为会有一场麻烦,却没想邢捕头——也就是中年衙役却下令停手,直言李长安不是犯人,只让他到府衙作个证人录个口供。 虽然也担心对方是要诓骗于他,让他去到开阔处,布下罗,以弓弩攒射。但一是考虑到,潇水此行还没有头绪,不知道要在本地困顿多久,若是恶了官府,难免行动不便。二来,确实也没太把这帮差役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在取回符咒与飞剑之后。 于是道士顺坡下驴,应承去府衙一行。 当时还想着,打了人家的人,到了人家的地盘,难免会有刁难。 没成想,仔细询问了事情经过之后,对方却爽快地放了人。 那姓邢的捕头还要将自己礼送出门。 可这真是了! 在这方世界,李长安见过许多官吏,剑下更斩过不少。俗话说官如虎、吏似狼,都是敲骨吸髓、盘剥生民的主。 似这邢捕头这般,至少看起来讲道理的,实在少见。 眼下在衙门的廊道里。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官府却是灯火通明,一个个差役吏员匆匆来去。 李长安不由开口问出心中疑惑。 “自然。” 邢捕头点了点头,抬手向前一引。 “道长尽可放心出我府衙大门。” 他说得轻松,但身后相随的几名衙役却紧张得很,特别是个腮帮子肿得老大的,目光里又是戒备又是蠢蠢欲动。 “为何如此笃定?” 道士疑惑问道。 “照理说,停留在凶杀现场,双手上还留血迹的贫道,不是最大的嫌疑人么?” “道长不是凶手。” “捕头莫不是知晓真凶是谁?” “不。” 邢捕头笑道。 “因为凶手是一个女人。” “女人?” 李长安饶有兴致,但邢捕头接下来的话却是答非所问。 “道长晓得今日悬张的黄榜么?” “知道。” “实不相瞒,从前段时间起,便有一名凶徒在城内接连犯下大案,无一例外,死者都是一剑穿心而亡。张贴黄榜,便是为了招募义士,缉拿此僚!” 说着,捕头便半截停下,只是笑而不语。 这模样分明是告诉李长安,个中详情是官府机密,不得泄露。要想知道,简单,揭下黄榜,加入此案即可。 道长稍作考虑。 一来,潇水此行本来全无头绪,但今晚,他在钱大志的尸身上分明嗅到了一丝妖气,这是目前仅有的一点可能的线索。 再者,好不容易在这乱纷纷的世道遇到这么个安定繁华之所,却突兀冒出个凶徒作恶,好比一块白布点上墨迹,一锅鲜汤入了鲱鱼罐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于是,拱手道: “义不容辞。” ………… 捕头没急着为道士解释前因后果,只是将他引进府衙中一间厅堂。 刚进门。 场中六双眼睛齐涮涮投了过来。 据邢捕头先前的介绍,这些人就是今日募得的“义士”。 李长安稍作打量,只觉得潇水人是不是安逸惯了,磨去了血勇,这几个“挺身而出”的义士都是些什么人啊? 两个没正形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的汉子,上衣松垮,露出两条刺满纹身的臂膀,像是两个市井泼皮。 角落里一个剑客,抱着剑斜依在房柱上。看来颇有逼格,可惜姿态松弛,目光涣散,相较于臂展,剑身显得过长,一眼就瞧出是个水货。 那个四平八稳坐在另一边椅子上的大汉,虽然膘肥体壮,一脸横肉加上钢针一样的短须,很有几分猛张飞的意思。可道士离得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羊膻和陈年油脂的味儿道。再加上腰间那把屠宰刀,这位“张飞”还没下海响应汉室号召吧? 左手处那个游侠儿倒有几分意思。道士一进门,他就下意识握住短刀,侧身弓起腰杆,是个惯于厮杀的老手。只不过,他身上的武器为何如此累赘?靴子上插着把匕首,腰后悬着柄短刃,两侧各配着长短参差两柄横刀,背后还背着一把长刀。这厮是刀贩子么? 最后一个,是个年轻的道人…… 咦? 这道人眼熟。 不就是白天玩弄戏法,偷人家蒸饼的圆脸道人么?瞧着模样,是被扭送官府后,准备戴罪立功吧。 这会儿打量的功夫,邢捕头一行也跟了进来。 他先是招呼着各自落座,为在场的人彼此间作了个简单介绍。 两个泼皮,一个叫张通,一个叫张少楠,却是两兄弟;水货剑客叫徐展;“张飞”还真是个杀羊的,叫郑通;卖刀的游侠儿名字是张易;圆脸道人则叫冯翀。 随后,邢捕头又客套了几句,便说起了正事。 “各位都是揭下黄榜,愿意帮助衙门追捕凶徒的义士,但有几位初来乍到,并不知晓其中详情,还容邢某细细道来。” “案子始于今年二月上旬,城北裁缝铺的掌柜杨平被刺死于家中,死因在胸膛,被人一剑穿心。” “仅仅五天之后,城西酒坊雇工王小六,在夜里,悄无声息死在酒坊的大通铺上面,旁边还睡着与他一同做工的五个同乡,死因同样是一剑穿心。” “又在七天之后,本县县丞庞大人的长子也被发现死于宅邸,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凶器,同样的一剑穿心!” “从此之后,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每至雾雨之夜,那凶徒总会出没作案。时至今日,不分老幼,不辨贵贱,陆续已有十数人被害身亡。” “直到六天之前,我们终于找到了案犯新一轮的刺杀目标,县衙中尽起巡检司人马与两班皂吏,捕下罗,可惜贼人手段厉害,再加之雾气浓重,依旧被其得逞,杀人后逃脱出去。” “而又在今天……” “你们又摸到了凶犯的尾巴。” 冯道人突然开口,打断了邢捕头的话,又冲着场中拱了拱手,朗声说道: “布置人手要堵截凶犯,可惜依旧被其得逞,只在凶案现场,发现了这位道友吧。” 他把眉毛弄了个一高一低,斜眼笑指李长安。 顿时,几道怀疑的目光就落在了道士身上。李长安不慌不忙,一一点头微笑致意。 冯道人见状,“啧”了一声,又话锋一转。 “不过这位李道友堂而皇之出现在此处,想必已经排除了嫌疑。捕头如此笃定,想来多少知道真凶身份了吧。” 话声刚落,满堂的眼珠子又哗啦啦滚到了邢捕头脸上。 捕头先是点头,再是摇头: “具体身份不知,但凶手是一个女人。” “女人?” 场中一时间面面相觑,而邢捕头已然继续说道: “剑术高超。” 他顿了顿。 “身怀异术。” “听来倒也棘手。” 冯道人若有所思,抬眼又问道: “既然连续两次出兵围堵,想必也有找到其踪迹的法子了吧?” 此话一出,那张少楠就眼前一亮,急不可耐吼道: “左右不过是个女子,能有什么大能耐?捕头只管把她行踪告诉某家,保管明日就与你捉来!” 其余几人虽没出声应和,但观其神态,也都是这个态度。 但捕头却摇起了头。 “凶徒行踪不过是偶然得之。只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 冯道人听了,呵呵一笑,把双手拢在胸前。 “不知是如何的‘偶然’法?” “府中机密,不可外泄。” 这话出了,场中顿时哗然,那郑屠子俨然是个暴躁脾气。 “这也不可,那也不成?” 他拍案而起。 “叫我等如何捉凶?!” 众人之间一时纷纷,那泼皮兄弟更是鼓噪着要散伙不干,邢捕头却不急不慢伸出了一根手指。 “纹银百两。” 场中纷乱顿时一滞,刚刚还在发飙的郑通呆呆问了声: “什么?” 捕头笑吟吟回到:“县尊有令,能拿下凶犯者,赏银百两,其余人等,依据功劳,各有赏赐。” 他后面半句算是白说了,所有人都被“纹银百两”勾得心神激动。李长安对这方世界的银钱没有太大的观念,但他却晓得,昨天一桌子酒肉,拢共也没花上一两银子。 这不。 张家兄弟已然摩拳擦掌,游侠儿目光迷离,水货剑客手足无措,郑屠子气喘如牛,便连那冯道人都在小声嘀咕。 李长安仔细一听。 “常应常静,常清净矣。” 原来是《清净经》。 邢捕头瞧着堂下各人反应,捋着胡子很是满意,赶紧再接再厉,拍了拍手掌。 便见得大门外进来四个差役,抬进了张长桌,在大堂正中放下。 掀开上面的白布,却是钱大志的尸体。 邢捕头又招呼众人围上来,要讲解案情。本来散漫的“义士”们,刚刚才闻到了“肉味儿”,眼下哪里会反对,乖觉地聚拢,听老邢指点尸体上的伤口。 个个努力开动脑筋,争相寻求线索。 这当头,李长安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 咦? 尸体上的妖气消失了。 ………… 诸人散去,衙门又冷清下去。 一老一少两个捕快坐在房檐下,扯散公服,脱下靴子,敲打起酸麻的腰背。 邢捕头瞧了眼自家后生肿得亮晶晶的脸。 “子瑜,你的伤?” “阿舅莫担心。” 年轻捕快含混地说了一句,而后“呸”的吐出口带血丝的唾沫。 摆摆手。 “无妨,就是得去换颗牙。” “你这莽撞性子真要改一改。” 邢捕头叹了口气,语带责怪。 “明知那道人八成不是凶手,为何还要和他动手?” 年轻捕快挠了挠头。 “我当时没多想,就是脑子一嗡,自个儿就冲上去了。” 肿成猪头的脸让他笑起来分外憨厚。 “兴许是魔楞了吧。” “你知道是魔楞了就好!” 邢捕头翻了个白眼,却又凑过来,嘀咕着说道: “你这几天就别回家了,免得让你阿妈,我那小妹瞧见,又来寻我撕扯。” 年轻捕快嘿嘿点头,只是末了,又面带迟疑。 “阿舅。” “啥?” “你说那几人能济事么?” 年轻捕快掰开手指一个个数起来。 “那张家兄弟就是两个泼皮无赖,郑通只是屠夫,姓冯的道人是个骗子,徐展是个软脚虾,张易好似个刀贩子,那李玄霄……呃。” 他咂巴咂巴嘴,决定略过不谈。 “一帮子市井无赖如何能捉住凶手?” 邢捕头却呵呵一笑,撸了把胡子,一副“你小子还嫩”的神态,施施然指点人物: “张家兄弟虽是泼皮,但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咱们查不到的东西,兴许他们能查到;那冯道人虽是骗子,但好歹有一两手异术,指不定有效。至于其他几个……” 他瞧了瞧周遭,小声说道。 “前段时间,你又不是没瞧见。” “姜巡检为了讨好县尊,点尽兵马去围堵那凶徒,还不是让人从容脱身,连带着伤了不少人。哪里是逃脱,分明是杀散!现在那老龟蛋还在家里装死咧,这次自己没来不说,还只派了一队弩手应付了事。” “为何?还不是因为那凶徒厉害!” 邢捕头咧开嘴,看起来老实的脸上满满都是精明。 “若是再撞上,与其让弟兄们有个闪失,还不如让这几个‘义士’上前先顶顶?” “哦。” 年轻捕快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只是没一会儿。 “阿舅?” “有屁快放。” 他“嘿嘿”靠近来,小声问道: “你是如何知晓凶徒的行踪的?” “屁!” “要是我知道,我早于县尊邀功去了!那可是百两纹银!” 说着,斜了自家侄儿一眼。 “你也别起什么心思。别看钱多,只怕是有命赚没命花。” 他起身伸了伸腰杆。 “我呀只盼着那凶手犯下这一桩,能安分个几天。” 他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也让老夫睡几天好觉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七章 饥饿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世上的人家,富各有各的富法,穷却大抵是一个样子。 譬如家徒四壁。 譬如食不果腹。 譬如人家的媳妇儿生产后,喝的是鸡汤,吃的是鸡子,你家就只能熬一碗稀粥了事。 千恩万谢送走了产婆。 王婆喜滋滋抱着刚出生的孙儿,坐在廊下,像是抱着个稀世珍宝。 瞧这皱巴巴的小脸,多像她那死去的老头;瞧这小鼻子、小眼儿,多像她那外出未归的儿子。 “祖宗保佑。” “有后啦!有后啦!” 她脸上的欢喜简直抑制不住。 “从水镜真人那里求来的‘求子符’真真管用。” “等明日老母鸡下了蛋,家里的鸡子就有十枚了,整好去集市换了铜钱,再去上柱香还个愿哩。” 她如此寻思,满怀着欢欣雀跃。 然而。 这点欢喜转眼就被打扰了。 “婆婆。” 旁边的茅舍里,刚刚生产完的儿媳呼唤着,声音怯生生的。 王婆一张老脸立马绷了起来,不耐烦道。 “作甚?” “我饿咧。” “不是才吃了碗粥么?” “饿得烧心哩。” 要是搁往常,儿媳这般“不懂事”,她老早就一顿打骂过去了。 可今天,看在儿媳刚生完孩子的份上,她还是一边嘀咕着,一边去刮了刮锅底,盛了半碗粥端进了房里。 可是,没一阵。 “婆婆。” “又作甚?” “还饿。” “粥已经没了。” “饿得要命咧。” 王婆气得破口大骂,可瞧在自己乖孙儿的面子上,她还是掏出了昨天吃剩的半个饼子。 她心想:这次总能堵住嘴了吧?! 然而。 “婆婆,还是饿……” “没了!没了!粥吃完了,饼子也吃完了。” 这一次,无论儿媳怎么喊饿,怎么哀求,王婆就是咬定牙关不松口。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贱婢分明是仗着生了孩子,要贪嘴咧! 果不其然。 没过一阵,房子里就没了喊饿的声音。只是,怀里的娃儿却哇哇大叫,喊起了“饿”来。 王婆赶紧把孩子抱去吃奶。 但是刚推门进去,就诧异地发现,自家瘦小的儿媳正趴伏在撑墙的原木上,也不晓得在做什么,只是发出了“嘎吱嘎吱”,好似老鼠磨牙的声响。 兴许是听到了孩子的啼哭。 儿媳慢吞吞转过脸来,咧开嘴,露出木头上没了树皮光秃秃一块,以及一嘴殷红的牙齿。 此情此景。 王婆却是啐了一口。 “你这瘟丧,吓唬谁呢?!” 她三两步就跨了过去,把孩子小心递到儿媳怀里。 “我孙儿饿了,赶紧喂奶。” 儿媳低眉顺眼应了一声,用舌头舔去牙上的血,混着口水吞回肚子,这才撩开衣襟,露出只干瘪的乳房。 娃儿顿时停止了哭闹,本能地摸索上去,吮吸起来。 王婆满意地点点头,再嘱咐了儿媳几句,便自顾自忙碌去了。 于是乎。 房中就只剩下这个饿得发慌的母亲,和小口吮吸母乳的婴孩。 渐渐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孩子,眼也不眨地盯着孩子。 这就是我的娃? 看起来是多么柔软,又多么稚嫩啊。 小巧的脚趾头像是刚剥出来的蚕豆。 短短的手脚好似脆生生的莲藕。 圆鼓鼓的小肚皮像是刚蒸好的米糕。 水盈盈的眼睛好似去了壳的荔枝。 “咕隆。” 她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 日落月升。 王婆迷迷糊糊半夜起解。 刚出了房门,冷不丁的,眼角便窥见一席红色在墙头一闪而没。 她大吃一惊,忙不迭扭头看去。 可哪儿有什么红影?只有一方黄晕晕毛刺刺的勾月悬在墙头而已。 她松了口气,暗道自己疑神疑鬼,可经过这么一打岔,睡意也去了个七七八八。 这时。 她才发现夜里不知何时泛起了雾,淤积在院子里,如烟似水。 王婆没在意,只管踩进来,深一脚浅一脚,淌着雾气往茅厕过去。 也在此时。 “嘎吱、嘎吱。” “这死材!又在作怪!” 她立刻认为是儿媳故态萌发,又在啃吃树皮,可一转眼,却瞧见儿媳的房间门半掩着。 夜风吹进来,摇着房门。 “嘎吱、嘎吱。” 这声音终于换起了她的记忆,想起了那个流传在街头巷尾的恐怖传说。 糟糕! 孙子还在里面咧! 稍后。 一声哭嚎惊散雾夜。 ………… “此刀长二尺七寸,重一斤八两。百炼成钢,淬火为锋。天宝四年秋,吾斗杀琅琊柳一刀于大江之畔,而后得之。” 游侠儿横刀于前,霜刃如雪,秋光冽冽。 诚然是柄好刀! 而此时此刻。 淡漠的人,锋锐的刀,无需再过多言,便自有股肃杀之气。 当然。 前提是这地方不是人声鼎沸的市集。 观众们投来的目光不是像在看猴戏。 对面的人也不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 嘴里下一句更不该是: “只卖五两银。” 这话一出,好似一场相声讲到了精彩处,抖开包袱惹得周围人哄笑不已。 若不是顾忌到游侠儿手里的刀子,恐怕一些难听的话就得不阴不阳地钻出来。 人堆里,一个老夫子一边笑,一边摇头,又冲游侠儿说道: “你这后生好是糊涂。” “一小丫头哪儿来5两银子买你的东西?” “再说这清平世道,谁会花这大价钱,只为弄个没用处的铁疙瘩,放在家里当摆设?” 笑够了的围观者们纷纷应和。 但人群中央的两个却全然充耳不闻。 小丫头只管眼巴巴瞧着游侠儿手里的刀子,游侠儿只管冷淡淡等着小丫头掏出一笔压根掏不出来的银子。 直到邸店的老板儿闻讯赶到,揪住小丫头的耳朵就回了店里,临走还不忘吐上口唾沫。 这理所当然地又引得围观群众一时欢喜。 游侠儿却只微微摇了摇头。 “不识货。” 说着,自顾自收刀归鞘,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两层阁楼,也是城中最有名的食肆,有个古怪的名堂,叫做“狸儿楼”。 ………… 没了热闹,人群散去,只留下个短发的道人。 这道人自然是李长安,而那游侠儿不是别人,正是衙门里照过面的“义士”之一——游侠儿张易。 李长安今天起了个大早,拜了祖师,做了早课,祭了剑胚与雷神,便又去城中四下探查起来。 等到挨近中午,仍是一无所获。 正回邸店吃饭,就在大门口瞧见这么又正经又滑稽的一出。 说实话,道士方才在人群中看得分明。 张易的刀用料讲究、锻工精良,是把好兵器,五两银子真算是贱卖了。 只不晓得为何挑了这么个地方,挑了这么个买家,结果演了这样一出滑稽戏。 不过也巧。 道士正想找他们几个,叫唤一下线索。 …… 片刻之后。 狸儿楼中。 李长安与张易相对而坐,隔着一桌子丰盛酒菜。 菜是张易点的,钱却是李长安付的。 先前,道士上前邀游侠儿吃酒,还担心对方为了面子拒绝,谁知他当场就一口答应下来。 进了食肆。 更只是抛下一句:欠你一次。 便毫不客气点下了一桌子的酒菜。 眼下,正甩开膀子胡吃海塞。 说来这人也有些意思,纵使吃相宛如饿死鬼投胎,脸上还维持着那副冷淡的“高手脸”。 反观道士就拍马难及了。 三两杯黄汤下肚。 即便是身醉心不醉,也是歪歪散散没了正形。 人在闹市,捏着酒杯,神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只是忽然。 道士冷不丁发现周围安静了下来,便连同桌的游侠儿也停下了动作,理了理胡须,正襟危坐眼巴巴瞧向了食肆深处。 再往四周一看,食客们莫不如此。就是邻桌那个先前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也喷吐着酒气瞪大了眼睛。 李长安正莫名其妙,就听得游侠儿压抑着激动,小声说着: “来了!” “什么?” 道士没等到回答,只瞧见店小二站在大堂上,把手拢在嘴边,声音像是唱大戏,低回婉转。 他朝楼上唤道: “三娘子吔。”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八章 三娘子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催什么?奴家这不就来了么?” 人未至声先闻。 在一众食客屏气凝神眼巴巴地期待下,阁楼上传来一串笑声。这笑声并不清脆,反倒带着些沙哑,可其中莫名有种慵懒的味道,像是拿着狗尾草在颈边轻挠,勾得人心痒难耐。 俄尔,木质的楼梯轻响。 阁楼下来一个美人儿。 这从古至今,美人各有各的美法,各有各的千秋。 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妖而艳艳,灼灼其华;有仙姿玉骨,遗世独立;有婀娜温婉,楚楚动人;有娇俏明媚,亭亭玉立;有甜甜糯糯,腻而不厌;有优雅端庄,富贵大气…… 而这位大抵是这个时代男人们的心头好。 皮肤白皙,身材丰腴,眉眼间,一颦一笑都含着光景。 圆润柔和的脸庞好似银月盘,散着动人的辉光,才露面,便照得整个大堂都明媚了几分,照得满堂食客为之倾倒沉醉。 她的妆容不浓,衣饰也不繁杂。 只是恰到好处。 如云青丝稍显松垮地盘着,斜斜地插着一支金步摇。身上只穿着套素色短衫与罗裙,一条明黄的绸带盘在腰间,束着丰腴婀娜的身子,就如同系着一波春水,每一步,都荡漾着潋滟春光。 三娘子款款而下。 顿时间。 “三娘子今儿又美艳了几分。” “你看,这是我为你特意打的簪子。” “老夫朝思暮想,可又瞧着你一眼啦。” …… 大堂中,食客们争相冒头。 灼热的目光伴着殷切的问候,雨点般扑打过来。 她却斜依在柜台上,意态懒散,好似个团着身子打哈欠的猫儿,又像朵春眠未醒的海棠花。 笑语盈盈,一一应付,仍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不消片刻。 打发了这些热情的“粉丝”。 三娘子微微撤步,盈盈行了一礼。 “奴家一时贪睡,倒让诸位客人久候了。” 说着,拍了拍手。 候命多时的厨工们,立即行动起来,陆续搬来长桌、红绸布、案板、清水盆、瓷碟,以及一桶活蹦乱跳的鲜鱼。 最后,则是一个婢子捧上一盆冰块,三娘子从中取出一个长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的是一柄三指宽、尺许长的轻薄小刀。 这是要斫鲙?(切生鱼片) 李长安恍然。 原来这家狸儿楼的招牌菜就是这个。 而接下来。 但见三娘子挽起袖子,露出皓臂、素手、芊指,在清水中濯洗一番。 而后利落地捞起一尾鲤鱼搁在案板上,抄着冒着寒气的脍刀。 深吸一口气,而后运刀如飞。 去鳞、破膛、挑腥线,然后剔骨、片刀,素手翻转之间,片片切得极薄的鱼脍便如蝉翼、蝴蝶般纷纷飘落于盘中。 精巧绝伦,赏心悦目。 旁边那个酒鬼更是摇头晃脑道:“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真大!真白!” 大?白? 这位三娘子刀工极佳,片出的鱼脍轻薄如纱,呈半透明的色泽。如何能用大和白来形容……李长安的目光离开案板,顺着腰身往上一瞥…… 哦。 诚然如是。 道士摇头失笑,给自个儿斟了一杯酒。 这时候。 小二拿了个装着细木筹的竹筒上来兜卖。 道士怪。 “这是怎么个说法?” 那小二笑吟吟回道: “五两银子一根木筹一份鱼脍。” “五两?” 饶是道士对物价不敏感,但也晓得这五两银子一份菜,未免也太贵了些。 小二哥呵呵一笑,把竹筒往怀里一揣,不慌不忙解释道: “道长有所不知,不说我家主人切脍的手艺在左近地方是独一份儿。就是所用的鱼,也是精心用酒糟以独门法子养出来的,别的地界可吃不到。再说了……” 小二挑了挑眉头,露出个男人都懂的笑容。 “我家这鱼脍可是三娘子亲手为客人奉上的。” 原来如此。 李长安恍然。 原来五两银子买的不是美食,而是美色。 不过,道士仍是不打算花钱。 美人是极好看的,美人做出的美食想必也是极好吃的。 但美则美矣,这生鱼肉里头的虫卵可半点不会少。 李长安可不想此行结束后,带一肚子血吸虫回去。 他正要打发小二去别桌。 这时候,不晓得哪扇窗没关好,溜进来一缕清风,拂过三娘子的案台。一片刚切出的鱼脍便轻飘飘飞了起来,可还没逃远,就被她眼疾手快捻住,搁在了唇边,舌尖儿一卷,就轻轻巧巧落入了口中。 “呼哧。” 食客们不约而同发出些怪的喘息。 有些更不堪的,悄悄弓起了腰。 李长安呵呵直笑,这些古人见识少、眼皮浅,就这点儿风景相较于俺硬盘上马哲文件夹里的学习资料,算得上…… “道长。” 同桌的游侠儿冷不丁开口,打断了道士的胡思乱想。 扭头过去,只见着游侠儿目光炯炯,粗重的鼻息简直要把鼻孔弄个底朝天。 “你这是?” 游侠儿二话不说,“啪”的一下,将一柄佩刀拍在桌上。 “此刀长二尺七……” “停!停!停!” 李长安连忙摆手让他打住,终于晓得这厮卖刀是为了什么呢。 道士招来小二哥买了一份木筹给他,至于自个儿,血吸虫消受不起,只加了一份儿黄酒焖羊蹄了事。 可惜。 张易没等到他的鱼脍,道士也没等到自个儿的羊蹄。 就听得门外熙熙囔囔的街道上一阵喧闹,一个赤着胸膛的肥硕汉子像头野猪在人堆里横冲直撞。李长安眼尖,认得这人是“义士”之一的郑通郑屠子。 心里一寻思,赶忙招呼。 “郑老哥,你这风风火火作什么去?” 郑屠子听了扭头瞧见两人,又急冲冲闯过来,抓起桌上的酒壶,就咕噜噜灌了一大口。 “你们还在这儿磨蹭个什么?!” 他抹了把钢针一样的胡子。 “出事啦!” ………… 凶徒再次杀人。 这次的事发地在郊外临近东城门的一户贫寒人家。 等到李长安、张易、郑通三人赶到时,这家院子外聚拢着一大帮村人,一个老太婆在其中哭骂不止。 而两个早到的差役堵住院门,保护着现场。 三人刚刚上前,就被他俩挥手拦住。 “闲杂人等莫要乱闯!” 道士和游侠儿两个厮杀汉还没开口,郑屠子就嚷嚷着骂了起来。 “好你个张二王大,赊账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这般摆谱拿大。怎生?才出城门就翻脸不认人啦?!” 两个差役顿时苦笑起来。 “二爷也莫要让兄弟两个为难……哎哎哎。” 话没说完,两人就被郑屠子一巴掌推开,招呼着道士俩个进了门去。 ………… 门里是个农家小院,是由三间土胚茅草房围成。 这次的受害者正在东厢。 三人推门进去。 但见一位年可二十许的妇人,依着墙壁僵座在床,半张脸乃至胸前都侵染着大片的血污,双目圆瞪,牙关紧咬,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气绝多时。 而在枕边,还卧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婴孩尸体。 “天杀的!” 郑屠子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而张易与李长安已然上前检查起妇人的尸体。 古怪的是,妇人的死因和钱大志一模一样,都是干净利落一剑穿心,可既然如此,尸体上大幅的血迹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李长安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婴孩。 相较于其他,这小婴儿的死状更让人愤怒和怜悯。 小小的身躯上散布着许多牙印,半边身子的血肉都被撕咬下来,露出森森白骨和柔软的内脏,特别是左臂上,整个手掌都不翼而飞。 郑屠子发了一通脾气,也靠了近来,可一瞧见婴孩的惨状,又是狠狠锤了一下墙壁。 “天杀的娼妇!这般凶残!连刚生下来的孩子都不放过!” “凶手干的?” 李长安却摇摇头。 “这可未必。” 在郑通和张易诧异的目光下,道士登上床榻,捏住妇人尸体两颊,用力打开牙关。 接着。 尸体口中便掉出了半截小小的咀嚼过的手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九章 线索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撬开尸口。 婴孩的残掌落在手中。 嚼烂的皮肉,咬破的筋膜,扯断的骨头,裹着鲜血与口水赤裸裸呈现于眼前。 此情此景,直让张易与郑通面上肌肉乱颤,也让门口处,响起一连串的干呕声。 扭头瞧去。 原是一帮捕快姗姗来迟,好死不死,进门第一眼,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无,就撞见眼前这一幕。 当下就吐了个天昏地暗、东倒西歪。只有带头的那个年轻捕快,李长安依稀记得好像叫薄子瑜的靠谱些,纵然脸色发白,但还是绷着脸皮,努力维持着公门体面。 李长安看得直嘀咕,心想这潇水的捕快未免太“养尊处优”些。这么点儿东西,就受不了啦?要是瞧见妖怪锅灶间挂起的烟熏人肉,路边无人收敛的巨人观的遗体,岂不是要吓晕了过去? 他放下婴孩残掌,胡乱扯来被褥擦去手上血污,正要与这捕快搭话。 忽而。 听得一声尖利的嚎哭。 一个干瘦的老太婆从门后猛地蹿了出来,直奔死者遗体而去,还一边哭喊咒骂。 “你个丧门星!烂婆娘!八辈子不得超生的贱货!你这么能这样狠心啊?那是你亲生骨肉,你还我孙儿的命来!” 说着,张牙舞爪竟要上前去撕扯。 然而。 还没得手,就被郑屠子一把揪住后领拽了回来,见她还在叫骂着拿指甲来挠自己的脸。他当即就扬起蒲扇大的巴掌,“啪啪”就是俩耳光砸下去,恶声恶气骂道: “你这老虔婆,撒泼与谁看?别人不愿沾染你,某家可不会惯着!” 王婆被这两下打得有些发懵,捂着老脸,好半响才呐呐言道: “你这屠子怎么还打人呢?” “打的就是你!” 郑屠子啐了一口唾沫。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晓得?” 他冷笑道: “你这厮最是吝啬,平日里亏虐儿媳也就罢了,就连怀了娃儿,竟也不肯予她一口饱饭。活活把人饿出了失心疯,生生啃吃了自己的骨肉。” 郑屠子怒目圆瞪,喷吐着唾沫星子。 “你说!这小娃子的死,难道没有你的一份儿?!” 王婆越听越惊,越听越怕,末了赶紧摆手叫屈: “屠子莫要乱说!这话传出去,可让老婆子如何出去见人?” “我何曾亏虐与她,又何曾吝惜几口吃食?她肚子里的可是我家的骨血,我即便愿意饿着她,难道还会饿着我的孙儿?” “实在是临盆这几日,她的胃口大得像个无底洞,填不满、喂不饱啊!” 王婆大倒苦水。 “你去看看我家的米缸,翻一翻我家的床板,是一粒米没有,一枚铜子也无,都拿来填了她的肚子。就是我家那条养了十来年的老狗,都宰了给她炖汤吃。” “即便如此,还是喂不饱她的肚子。” 王婆指着撑墙的柱子。 “你们看看,她连树皮都啃了一块,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办法嘛!” 她说得凄惨,可郑屠子却是半个字儿没信,只是揪住她的领子呵呵冷笑。 王婆急了眼,“哇”一下哭了出来,两脚在地上乱蹬,撒起了无赖。 “打人咯!杀人咯!你个贱人活着害死了我孙子,死了还要让你的姘头害死我啦!” 郑屠子听得青筋直冒,管他有没有捕快在场,就要报以老拳。 却被年轻捕快招呼人手给制住,他自个儿径直上前,冲李长安皮笑肉不笑。 “李道长辛苦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 李长安三个被捕快们半是请半是撵给赶了出来。 到了门口,才发现张家兄弟、水货剑客与冯道人都已经闻讯赶到,只是他们来晚了,连门都没让进。 见到三人出来,赶紧凑上来一问究竟。 道士也不隐瞒,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都讲了个明白。 众人听了,气愤者有之,沉思者有之,茫然者也有之。 道士懒得猜测他们心中所想,只打量着眼前的小村子。 …… 院子前围观的群众早已散去。 男人们扛着锄头回到田间劳作;妇人们相约去村边的河沟浣洗衣物;男孩儿们拿着树枝追逐打闹,女孩儿们用泥水扮着“家家酒”;三两个老人在路边拉着家长里短;几只土狗卧在树荫下睡着懒觉;一个刚下地的娃儿揪着狗耳朵“呀呀”乱叫…… 乱糟糟里偏偏透着井然有序。 这大抵就是乡间生活的样貌。 光看眼前的田园画卷,谁又能想到村中才有人死于凶杀?甚至于尸体尚在,血迹未干,查案的捕快还没离开了? 一时间。 道士觉得王家儿媳的死,实在是微不住道。就像往池塘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尽管激起些许涟漪,但眨眼又归于平静。 似乎那点新鲜劲儿一过,村中人又一丝不苟地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轨迹。 村子又祥和而宁静了下来。 可渐渐的。 道士觉得眼前的景物似乎泛起了些许朦胧。 好似远山上缭绕不散的雾气侵入了人间,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显得如梦如幻。 可一眨眼。 明晃晃的阳光照得视线中的一切分外清晰。 新鲜中带着臭味儿的空气扑鼻而来。 一切的一切再真实不过。 ………… 王家院内。 捕快们分头去寻求线索,留下一老一少两个仵作检查着尸体。 年轻的仵作摸索到尸体的肩胛骨。 “嘶。” 他猛地抽回手,方才好似被什么东西给蜇到了。 剪开尸体背上的衣衫,他诧异地发现,尸体自肩胛下方的小半边背上,长着一些稀疏的黑色短毛,硬得像针。 “阿爷。” 他唤来老仵作。 “这是什么?” 老仵作瞥了一眼,不咸不淡摆手道:“与案子无关,不必理会。” “可是。”年轻仵作不甘心,“人身上怎么会长这东西?” “生病了呗。” “什么病?” “穷。” “穷怎么是病?” “呵。” 老仵作笑道: “人穷得狠了,什么毛病都有。” 说完,收捡起工具。 “记上吧,与往常一样,并无其他外伤,死因仍是一剑穿心。” 年轻仵作听话照做,只是末了看着尸体瞪直的双眼,捏着隐隐作疼的指尖。 莫名的。 淡淡的心悸萦绕不去。 ………… 这一趟走下来,李长安自觉没找到有用的线索,回到了城中,几人各自告辞散开。 而道士才回邸店。 就瞧着这家的小丫头和隔壁酒坊的儿子在院子的走廊间打闹,或者说,是阿梅揍得男孩儿抱头鼠窜。 而女主人则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高声招呼。 庭院里。 店家和隔壁酒坊的老板围坐在一方石桌上,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唉声叹气。 瞧见了李长安,店家眼睛一亮,不由分说就把道士拉了过去。 但见石桌上没别的东西,就只有三个杯子三壶酒。 店家冲道士拱了拱手,解释起来。 原来潇水有个别处没有的节日,唤作“酒神祭”。节日上有个压轴的节目,就是从潇水所有酒坊的新酒中,选出最好的一壶祭奉给酒神,以庇来年酒业兴旺。 城中的酒坊无不以选中为荣。 隔壁酒坊老板前年惜败,今年自然要一雪前耻。只是今年运道好,酿出了三批好酒,眼下左右为难,不晓得该用哪壶种酒参选。 “道长也是位好酒之人,还请帮忙鉴定一二?” 有这等好事,道士当然不会推迟。 三壶酒各自斟上,一一品茗。 在两人眼巴巴地注视下,道士闭目回味。 一者绵醇,一者清爽,一者劲道。 但老实说,道士虽然喜欢喝酒,但中意的却不是酒精,更不是贪求一醉,而是饮酒的心情,饮酒的气氛。 所以这三杯酒喝下来。 只觉得潇水不愧为酒乡,这三种酒都不失为佳酿,虽然滋味各有不同,但李长安嘴里却难以分出上下。 末了,只是挨个指着三壶酒,一连三声: “好酒。好酒。好酒。” 而后咧嘴一笑,说了跟没说一样。 对面两人瞧得直挠头,盯着三壶酒又发起愁来。 酒坊老板更是幽幽一叹。 “若是老钱还在就好了。否则,凭他品酒的造诣,一定能分出这三壶酒,哪一种更佳。” “是啊。” 店家老俞也是长吁道。 “亏我帮他求了道平安符,还定下几箩筐的炊饼留待践行。可惜,符没能保他平安,饼子也没吃上。” 旁边李长安听了,却是怪。 “平安符倒是应有之意,可这炊饼何解?这位钱员外既是酒中老饕,践行之礼怎么不用酒,反倒用饼子?” 店家怅然地摇了摇头,为道士解释道。 “老钱他常在家乡与潇水两地运酒,每年来潇水,都是住我的店……”说着,指了指酒坊老板,“买他家的酒。” “经年下来,我们三人也算相交莫逆。” “诚如道长所言,往年我们都是用好酒于他践行。但今年……” 店家笑了笑,为道士斟了杯酒。 “他的肚子好似通了无底洞,怎么吃都不够,把我这店里的存粮都给祸害了个干净,所以今年我才准备把酒换成饼子……” 李长安惯不爱听别人的家长里短、成年旧事,店家絮絮叨叨谈起了往昔,道士一开始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的。 可是。 渐渐的。 他越听越凝重,越听越仔细。 待到对方说完,更是皱眉问道: “贫道入住那天,居士说店中存粮已空,便是因为这位老钱?” 店家茫然点头。 “对。” 李长安再问:“这个老钱就是钱大志?” “是。” 沉吟片刻,李长安放下酒杯。 “劳烦细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章 邢捕头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薄暮。 城南昌丰坊。 一条乌篷船轻轻飘飘靠岸。 “邢老爷,到地儿啦。” “唔。” 倚在船舱里打盹儿的邢捕头“吱”了一声,钻出乌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几日可把他累惨了。 追缉凶徒和酒神祭,这辈子最麻烦的两件事儿愣是撞在了一起,把他忙得脚不沾地。这不,今天才被县官老爷们拎过去,布置了一通事,训了几顿话。 眼下才给放归还家。 可恶手下的小崽子们还不晓事,明明有机会推脱出去的糟心事,却为了些摸不着的银子,偏偏要攥在手里,一点也不体谅他老人家的辛苦。 他摇头自嘲了句:“劳碌命啊。” 丢给船家一个铜子,打起精神,凸肚挺胸,扶着刀柄,又恢复了潇水县总捕头的气派。 他跳上岸边石阶,岸边的行人们立时上来见礼。 遇到富贵的,他躬身还礼,热情寒暄。 遇到贫寒的,他或是点头,或是“嗯”上一声,权当回应。 遇到没脸皮的,他就大摇大摆走过去,白眼都吝惜递予一个。 如此这般,分门别类,一一应付。 沿途还顺手买了几个蒸饼、半只烧鸡。 最后,脚步一转,钻进了街边的一条巷道里。 …… 潇水城中四处都开满了紫藤萝。 而这条巷道里的开得格外繁盛,灿漫的紫色从两侧高高的坊墙上“流淌”下来,宛如两条花瀑。须臾间,便将小小巷子淹没。 而时值傍晚。 挂在西山上的残阳,将晚霞铺展开来,又为这晕人的紫里镀上耀目的红。 于是,姹紫嫣红都汇作了一个颜色。 而这花儿也被阳光熏烤了一个整天,香气愈加沁人心脾,让老邢满身的疲意都消去了许多。 只是开得盛也不尽是好处。 遮挡住前路不说,枝叶、花瓣都爱往衣脖子里钻,惹得过路人不胜其烦。 “改天雇人铲去一些。” 老邢一边嘀咕着,一边拨开花鬘,往里走了十来步,眼前便豁然开朗,到了一个小坝场,而坝场对面则是一间再熟悉不过的宅院。 到家了! 他整个身子不自觉就松垮了下来。 “邢伯伯。” 旁边冷不丁一句吓了他一大跳,赶紧扭头过去。 只见着一个**岁的小丫头,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还背着个一两岁的奶娃子,原是邻居家的三姐弟。 可不能在小孩儿面前坠了大人的面子。 老邢赶紧又凸起肚子,挺起胸,板着脸,摆出长辈的威风,训斥道: “都这么晚了,你们三个小娃娃怎么还在外头玩耍,遇到歹人怎么办?还不赶紧回家!” “晓得哩。” 姐弟俩嘴上乖巧,是应了一声,可脚下像是生了根,半点没挪窝。 老邢纳闷儿瞧过去,只见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饼子,男娃子更直白,肚皮里咕噜噜叫唤了起来。 老邢皱起眉头。 “你家请的那婆子今儿又没来?” “来了哩。” “煮了一大锅饭。” “她自个儿全吃了。” 小姐弟一人一句,把事情理了个通透,又眼巴巴看向了老邢,弄得他怪不自在,冷掉的饼子好像也滚烫了起来,揣在手里拿不住,干脆塞给了小姐弟。 “拿去填填肚子。” “哎。” 小丫头甜甜地叫了一声。 “谢谢邢伯伯。” 便要遵循捕头的吩咐,回家关门分饼子去。 可…… “等着。” 小姑娘抱着饼子怯生生转过来,眼睛里雾蒙蒙的,好似生怕邢伯伯把饼子又要回去。 而老邢也不多话,三两步追上去,把手里烧鸡往她怀里一塞。 “这也拿走。” 小姐弟顿时笑开了怀,连那奶娃子也咿咿呀呀叫唤起来。 “谢谢邢伯伯。” “谢个什么?” 老邢吹胡子瞪眼。 “要给钱的!” 他掰着手指算到: “三个蒸饼合计九文,半只烧鸡作价四十,先赊着,回头让你老爹补上。” “哎。” 小姑娘脆生生应了一口,而后欢天喜地拉着老二,背着老幺,回屋分饼吃肉去了。 老邢前一秒还板着个脸,等到小娃子们回屋锁上大门前,探出两个小脑袋齐齐又道了声:“谢谢邢伯伯”,他下一刻就再也绷不住,咧开了嘴,眉眼间都抖着笑意。 可一扭头,瞧见自家的老妻就倚在门口,将刚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此刻脸上冷飕飕的。 他的心肝儿当即一颤,笑脸也变作了苦瓜脸,臊眉耷眼叫了声: “娘子。” 赶忙上去摆手解释: “莫生气,我方才是借的,又不是送的。” “说什么呢?” 老妻闻言就啐了他一口。 “我岂是吝惜那几个铜子?” 说着,拉着老邢进了家门,帮他解下腰刀、公服,一边忙活一边说道。 “那三个小人儿也是怪可怜的,母亲早死,父亲又忙于养家糊口常不在家,请了个沾亲带故的婆子帮忙照料,谁想也是个不省心的。大家邻里邻居的,平日里多多帮衬也是应该。” “那你还……” “我哪里是恼你,我只是恼我自己。” 老妻幽幽一叹。 “平日里,你虽然不说,但我怎会不知道,你这人啊最喜欢小孩子,却偏偏娶了我这个肚子不争气的,别人这年纪都该抱上孙儿了,咱们却连一儿半女都没。” “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作什么?” 老邢握住妻子的手,劝慰道。 “再说了,不是还有子瑜么?我可是把他当亲生的对待。” 一说到自家侄儿,妻子就是一顿抱怨。 “那臭小子进了衙门,就忘了家里。我可听妹妹抱怨好几次了,这臭小子几天来,连个影子都没看着。” 老邢哈哈一笑。 可不敢说是侄儿被人打断了牙齿,自己特意不让他回家的,赶紧转移了话题。 “别的还好说,有我看顾着,出不了大问题。就是他那脾气还是莽撞了些,这几天又被那帮老油子撺唆着,处处与那几个揭榜的为难,要去争抢劳什子的功劳。” 老邢越说越气,妻子抚着他的背脊,不咸不淡骂了一声。 “财帛动人心么。” 老两口平素里无话不谈,所以妻子对衙门里的一些龌龊也知之甚详,譬如这一百两银子的悬赏。 不过她说的倒也不是自家侄儿薄子瑜。 那孩子老两口从小看到大,固然有些年轻人常有的鲁莽与心高气傲,但本性不坏,断不会为了些赏银使阴私手段。 她骂的是衙门里那些把自家侄儿当枪使的老油条。 老邢也是点点头,却仍有余怒未消。 “一个个也不掂量掂量,还不是咱们把事情办砸了,上头才开的悬赏?” 妻子摇头笑道: “自己有没有能耐拿是一回事,让不让别人拿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说着,话锋一转。 “也怪县老爷,有什么消息何必藏着掖着?若非如此,那凶徒指不定已然落,也没这么多的麻烦事。” “上头的考量,下面的人如何清楚?” 邢捕头叹了口气。 “当差吃粮而已,尽力而为吧。” 末了,两夫妻又说了一阵体己话,眼瞧着天色渐暗,大门那儿却响起敲门声。 怪哉。 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有人上门拜访? 歹! 难不成又杀人啦? 老天爷!昨个儿不是才死了一个么! 老邢心头叫唤,却又不敢怠慢,赶紧小跑过去,打开了大门。 欸? “玄霄道长?” ………… 片刻后。 邢宅正堂。 “如此说来,道长认为那凶手所杀之人,在被害之前都有暴食之症?” “没错。” 对面的短发道人点头回应。 “嗯。” 邢捕头抚须长吟。 他前一秒还在谈论这些“义士”,没成想人家下一秒就找上了门来,口口声声说自己找到了重要的线索。 只不过…… “玄霄道长破案心切,老夫也深有体会。” 他呵呵一笑。 “可这人偶尔胃口大开也只是寻常之事。譬如老夫,时常因公务耽搁了午饭,饿极了,晚上也能比平时多吃上几碗。” “依道长所言,老夫岂不早该死上好几遭?” 捕头摇摇头,端起了茶杯,示意送客。 但对面的道士却半点不为所动,反倒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十个饼子,三斤米饭,两斤猪肉,半只野兔和一只鸭子。” “这是?” “这是钱大志死前,一餐所用。” 乖乖! 邢捕头心里一盘算。 寻常人这般吃法,恐怕早就腹裂而亡了。 他又把茶杯放下,揪着胡子想了一阵,才迟疑说道: “可这吃多吃少毕竟是家私,便是一时填不满肠肚,未免流言蜚语,寻常人家恐怕也会忍耐隐瞒,不会透露与他人。” “瞒不住的。” 道士早想过这个问题,他解释道。 “譬如昨夜被杀的产妇,饿得狠了,甚至于吞吃了自己的孩子。此等行径,直如邪崇附身,闹得家宅不宁,哪里遮掩得住?” 听到这话,捕头笑道:“道长说笑了,这清平世道,哪里来的邪崇?” 清平世道? 哪儿? 道士听得一楞,脑子隐隐约约抓住点东西,可忽然混混沌沌的,又道不出来。 只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细节的时候,只当捕头职业性地粉饰太平,便放过不管了。 思索间,耳边又听捕头说道:“诚如道长所言。” 他已经被说动了七八分,可滑吏的性情使然,话语间仍有推诿。 “可道长不晓得,这段时间咱们衙门里的兄弟是忙得抽不开身,白天要办案,晚上要轮番戍夜,再加上这两天就是‘酒神祭’,是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使。” “要依道长你的意思,非得发动人手,挨家挨户排查不可,如此其他的事情可就耽搁了。” “再说猜测毕竟只是猜测,又没个实在证据。我这里好说,就怕说不动县尊啊。” 这就是道士不爱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的原因。 可是他毕竟人生地不熟,要做这事儿,必须得有地头蛇配合。不找官府合作,难道去找地痞流氓? 他默默腹诽了几句,还是提醒道: “捕头莫非忘了冯翀?” “冯道人?” 邢捕头先是一愣,忽的一拍大腿肉。 “那个乞丐!”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绕着厅堂走了几圈,最后还是面露苦涩。 “可这人手……” “无妨。” “捕头只管找到那名乞儿即可,剩下的事……” 道人笑道。 “贫道一人足矣。”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一章 诱饵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在这方世界,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辰当属上元节。 上到长安下到州府,但凡还有能喘气儿的,地方都会放开夜市,悬挂花灯,痛痛快快热闹上三天三夜。 据李长安的便宜师傅所说,常有荒山野冢的妖精、天上地下的鬼神耐不住寂寞,被上元节的热闹所吸引,跑来灯市与人同乐。 至于,由此诞生的或惊悚或滑稽或缠绵悱恻的故事,又是另外的传了。 可这全国通用的习俗,到了潇水地界就变了模样。 上元节草草操办了事,所有的热闹,包括张灯放夜,乃至于隐晦的男女相亲都挪在了这酒神祭上。 与上元节相差仿佛。 在祭典之时,会在酒神窖前,最繁华的一条水道上,一连两日张灯放夜,并在第三天举行盛大的祭礼,奉上美酒,拜谢神明。 而今儿便是酒神祭的第一天。 所以天一大早,两侧的街面上,各家店铺的东家、掌柜、跑堂都不忙着张罗生意,只顾着挂起灯笼、系上彩带,在店门前布置好精心准备的花灯,就等着到了晚上,大放异彩。 而水面上更是热闹,大大小小的画舫早早抢好了位置,主人家都是本地,甚至于老早就从各地赶来的散乐、倡妓、优伶、百戏中有名堂的角儿,要在节日上,用精心准备了一年的节目,一鸣惊人,讨个满城彩! 街道上,自然也少不了按耐不住的行人,早早就转悠上,等着先睹为快。 在这儿个喜庆的日子,不管贫贱还是富贵,自然都换上了最好的衣饰,拿出了最好的面貌。便连食不果腹的乞丐,出门前都把自己搓洗了一番,挣一个眼缘,好多讨两个铜钱不是? 但一片热闹整洁里总有异数。 热热闹闹的人群忽而裂开一条缝隙,打街头处蹒跚“挪”来一个乞丐。 衣衫破败肮脏,头发似打结的水藻,脸上乌哩嘛黑还长个几个大脓包,真叫脏过泥潭,臭过屎坑,虫子都乌泱泱绕着他乱飞。 勾来数不尽的白眼与嫌弃,他却一点反应也无,只是跌跌撞撞向前,活似个游尸走影。 好死不死。 对面来了几个恶少年。 一边横行无忌,一边浑浑噩噩,双方竟是谁也没躲闪,愣生生撞在了一起。 接下来无需多说。 这乞丐便被这帮恶少年揪到旁边的小巷深处一通毒打。 说来也怪。 似这种积年的乞丐,挨打是必备的技能,这个时候就该团起身子,护住要害,大声惨叫哀求。 可这人却只直挺挺地躺着,任那拳脚上身,哼也没哼一下,只在嘴里嗡嗡念叨着什么。 其中一个恶少年打得累了,捏着鼻子俯身细听。 原来只重复着一个字。 “饿。” “还喊饿?” 这恶少年怪笑起来。 离开巷子,不多久,端着碗馊米汤回来。 “吁。” 像是唤猪狗一般,嘬嘴吹了声哨响,把米汤往墙根里一泼。 “给你吃。” 上一刻,恶少年们还在嘻嘻哈哈,欣赏着同伴的“幽默”,可下一刻,笑声戛然而止,一个又一个活似被扼住了喉咙的鸭子。 他们只瞧见,方才还半死不活的乞丐,突然像条发狂的野狗,猛地扑向墙根,把自个儿的脸摁在墙角,拼了命般乱拱乱舔。 饶是坚硬的墙面挤破了脸上的脓疮,蹭出条红黄相间的污迹也浑然不觉,只是奋力探着舌头,要去勾石缝里的残羹。 “疯了,疯了。” 恶少年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都窥见了恶寒,乃至于一丝莫名的惊惧。 赶紧装模装样啐了几口,再撂下几句狠话,慌忙离去。 乞丐浑不在意,或者说没有余力去在意。 方才那点儿米汤入肚,反倒点燃了腹中饥饿,眼下正烧得五脏六腑生疼咧! 此刻,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吃! 他干脆剥下残着馊米汤气味儿的苔藓与墙皮,囫囵着塞进嘴里。 这时候,旁边塞进个软糯糯的声音。 “你没事吧?” 他抬眼一看,荆木叉子、绿襦裙,不晓得是哪家的小姑娘跑来发善心。 乞丐嚅嗫着:“饿。” 说话间,嘴角里露出丁点儿苔藓,他忙不迭塞回嘴里。 小姑娘看着叹了口气。 “那个吃不得。” 她掏出了几个铜子,递过来。 “拿去买个饼子吧。” 乞丐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看着铜钱,或者说,他死死地盯着那只拿着铜钱的手。 那么白! 难么嫩! 像是泡好的鸡爪,又像是去了毛、焯过水的羊蹄。 喉咙滚动。 他猛地逮住了这只“羊蹄”。 ………… “我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 一间破弃宅院,阴暗的房间里,乞丐揪扯着头发反复地问自己。 渐渐的。 他抱着身子,缩在角落,竟是呜咽着哭泣起来。 他固然是乞丐,固然没有自尊可言,但却是个缺泪少血的混球。 在自己惨淡而乏善可称的半生中,如此痛哭不过两次。 第一次是为还赌债,抵卖了祖产,气死了父母。 第二次还是为了赌债,发卖了不离不弃的妻子。 而这一次。 他哭得如此凄切,好似把腹中的饥饿,混着心肝脾肺肾,一同从眼眶里挤出去。 只因他莫名觉得,这次将要失去的,好似比前两次都多、都重要,那是某些身而为人该有的东西。 就这么蜷缩着,呜咽着,混混沌沌着。 冷不丁的。 屋外隐隐传来: “他娘的,这破地儿忒多的虫子!赶紧逮了那厮,回去交差。” “你可瞧见他确实还在?” “瞧得清楚,那烂赌鬼刚才还在屋里发瘟嘞。” 烂赌鬼?! 乞丐一个激灵。 事发啦? 这么快官府就找上门了! 他顾不得掉猫尿子,利索地翻身起来,熟门熟路摸索到墙角,掀开堆叠的乱草,露出一个狗洞。 门外脚步声渐渐逼近。 他不敢停留,撅起屁股就钻了进去。 可是,刚放了个脑袋,头皮上便是一紧,竟是被人揪着头发,生生给拽了出去。 到了外头,定眼一瞧。 一条汉子袒着花臂膀,戏谑地看着自个儿。 娘咧! 乞丐从脚趾抖到了心尖儿。 “花阎罗”张通! …… “你个烂泥鬼,爷爷找你,你还敢跑?” 张通拽着乞丐的头发,就像拎着萝卜缨子,随手抖弄着,心里暗自得意。 可笑那李道人还想吃独食,殊不知兄弟几个的眼线时刻都盯着咧。那边衙门没行动,自个儿这边就得了消息。 就是不晓得其他几个人,怎的也知了音信,跑来要分一杯羹。 不过么。 这潇水城的城狐社鼠、暗渠偏巷,有哪个比他张通更清楚? 这不,拔了头筹不是? 他正寻思:这功劳怎么也得值个二三十两银子。 忽的。 手里滑腻腻,颇不自在。 松开手一看。 原是那乞丐的头发里不知藏着什么虫子。 他一把抓下去,全给捏烂在了手里。 红的虫血、黄的脓液、黑的污垢沾染得满手都是。 恶心得张通暴跳如雷,抬手就抽了乞丐一个陀螺翻身。 平白挨了一巴掌。 乞丐闷着声,不敢置气,忍着左脸上浮起的肿痛,手脚并用就要逃跑。 可惜没爬出几步。 “啪。” 又是爽脆的一巴掌落在右脸上。 张少楠冷笑着把他堵了回来。 这下两边脸算是齐了活,肿成了个猴屁股。 眼看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乞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使劲儿磕起了头。 “通爷、楠爷,欠你们的钱,求求再宽限个几天,下次……下次我一定还上。” 乞丐一边哀求着,一边抽空瞥了一眼,只见着“花阎罗”抱着臂膀,只是冷笑。 他心里一个咯噔,慌了神。 “通爷你大慈大悲,可千万饶我一条烂命。留着我,账还有地方要;杀了我,可就没法还钱了啊!” 张通嗤笑一声,正想踹这没皮没脸的烂货几脚,可眼角瞥见,那李道人正和几人往这边赶来。 咧了咧嘴。 “放心。” “这次既不收债,也不要命。” 他把乞丐一把拽起来。 “爷爷我今天是来救你这条烂命的。” “啊?” ………… 东风夜放花千树。 是夜。 酒神祭如期而至。 花树连绵,歌舞喧嚣,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非但是酒神窖前的长街,实际上连带附近的坊市,可说半个潇水都被这欢庆热闹所囊括。 可是有热闹,就有冷清;有繁华,就有落寞。 寒鸦悲空,落在城东一间阖锁重重的院落。 这是潇水府衙大牢。 一个被排斥在繁华外的角落。 里头的倒霉蛋儿可享受不了节日的喜庆,只能隔着铁栏,眼巴巴听着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还有牢中恼人的蚊虫声响。 “嗡~嗡~” “啪!” “嘘!你小声点。” “小声个屁,都这会儿了,我看那凶手压根就不会来!” 俄尔。 冷清中响起几声喧闹,角落里一面帷幕被扯开,“花阎罗”气急败坏钻了出来。 往年这时。 他已然在灯市上一掷千金,然后逍遥快活去了。 可今儿为了银子,只得缩在这牢房里,等着鱼儿咬钩。 然而,到了这时辰,估算着灯市都要散场了,凶手却还没来,反是自个儿白白喂饱了满牢的蚊子。 “设伏就设伏,偏偏把地儿放在大牢里,那凶徒又不是傻子,如何肯自投罗?” 他不停抱怨着。 身边。 张少楠是弟弟,不好多说;游侠儿和剑客保持着高手风范,只是沉默伫立;道人静坐养神,懒得搭理。 只有郑屠子耐不住聒噪,皱眉于他解释道: “这乞丐白天袭击了一个女娃子,虽没干成什么事,但一身臭气也把人家给熏晕了。众目睽睽之下,许多人都知晓。不把他抓进牢里,岂不更加惹人怀疑?” “怀疑便怀疑,也比干等着喂蚊子好!” 他消息灵通,哪里会不知道这事?只是心情焦躁,胡乱撒泼罢了。 “我看这事就不靠谱,定是那捕头借着由头耍咱们嘞。否则,官府怎么不多派几个人来?由得咱们挣这份赏钱?” “本就是下饵设伏,哪儿能大张旗鼓?” 郑屠子也是个暴脾气,看张通仍旧不依不饶,干脆就骂道。 “你要是耐不住尽管离开。那凶徒可是一个人杀散了数百兵马,就凭你兄弟俩的花拳绣腿,也莫在这儿拖人后腿,白白耽搁了性命。” 张通面色一变。 “你这屠子……” 张少楠赶紧拉住哥哥。 他可晓得这屠子的底细,却是不好招惹,只是笑道。 “城里的巡检兵马尽是些歪瓜裂枣,我兄弟两条哨棒就能杀他个七进七出。” 他拍着胸脯,大言不惭。 “我看那个凶徒未必有多厉害,不过仗着幻术耍弄他人罢了。只要有所准备,破了她戏法,定教她有来无回!” “是极。” 张通给兄弟撑起场子,指着角落备好的“秘密武器”。 “童子尿、黑狗血、月事布、香炉灰,别说她一个卖弄戏法的杀人犯,就是龙虎山的天师来了,我兄弟照样泼他个狗血淋头。” 这下,冯道人可就坐不住了。 “狂妄!” 他冷哼一声。 “道法博大精深,岂是你个无赖汉能够妄议的?” “哟呵。” 张通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说道: “你的道法可真真厉害,偷起蒸饼来,说偷小的决不偷大的?” 冯道人“腾”地一下就红了脸。 “那是幻术,是点化……修道人的事情如何能算偷。” 两兄弟本就只是烦躁,见到道士认真了,正好拿他开刷解闷儿。 嬉皮笑脸问道: “这么说,道法比刀剑厉害咯?” “自然。” “那用法术的冯道人肯定也比使剑的李道人厉害咯?” 冯道人不好明说,只是抬起鼻孔。 “哼。” 回答不言而喻。 两兄弟相视嘿嘿一笑,煞有介事问道: “可我怎么听说,李道人是被请进衙门的,某些人却是被绑进官府。这法术既然厉害,怎么到了官差面前就不管用了呢?” 冯道人满脸尴尬。 “我辈行事自有规矩,怎可为了一己之私,滥用术法?” “哦~~” 混混兄弟故意拉长了音调。 “那偷……” “那是点化!点化!” 道人气急败坏,正要继续辩解。 突然。 “闭嘴。” 游侠儿沉声喝到,目光凛然,指着脚下。 众人随之看去。 借着天井渗进的惨淡月光,瞧见一层稀薄的雾气悄无声息淹没了脚面。 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二章 混战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牢门四闭。 月光自天井洒下来。 瞧得雾色渐浓。 方才还喧噪不休的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各自猫到角落,遮掩身形,屏气凝神。 依往昔惯例,无端夜雾浓重之刻,便是凶手杀人之时。 如今雾色已现。 凶手是否已悄然潜近? 又会从何闯入大牢? 门?窗?天井? 或是,穿墙而入? 六对眸子在房间四角不住逡巡。 犹疑之间。 “嘎吱。” 大牢正门缓缓打开。 浓雾彷如泄了闸的水波涌出门去,而在这雾气迷离中,一席嫣红长裙悄然浮现。 月色洒然。 自屋外明朗的夜空投下,与雾气调作一色。 映出来人素色的短衣、轻薄的利剑以及一张狰狞鬼面。 连环杀人狂如期造访。 ………… 既然是伏杀,怎么可能不设陷阱? 大门处,正上方的房梁上张着大,张家兄弟拽着绳子,呼吸急促;四角隐蔽里,立着四只小彩旗,冯道人手捏法诀,嘴唇蠕动。 只要一步。 这凶手便会跨入陷阱,插翅难逃。 可是。 直到六人盯得眼球发酸,等得手心冒汗,她就是稳稳立在房门外。 任那月光勾绘出雾气如沙,缭绕在那既细又薄的剑刃上,攀上纤细的腰肢、素白的衣襟,让那张恶鬼面具愈加模糊。 脚下却半步也不曾挪动。 …… 冯翀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这年轻道人虽然平常竭力装出个精明的模样,但几个老油子早就看出,这是个才出山走江湖的生瓜蛋子。 眼下,猎物迟迟不踏进陷阱,他已是蒙头蒙脑,全然不知所措。 而这时。 游侠儿却突然从躲藏处现身,施施然立在堂中,与鬼面女冷眼相峙。 他当即吃了一惊,想开口质问,又怕暴露自个人。心里纠结个没完,又瞧得旁边的郑通也钻了出去。 “那点儿小玩意儿,早被人察觉了。” 屠子抄起杆朴刀,“呸呸”两下,往手心里吐了唾沫,上前和游侠儿并肩而立。 “何必再藏头漏尾,尽管痛痛快快斗上一遭!” 他大声嚷嚷着,可剩下几人藏身的角落仍旧没有动静。 直到鬼面女掏出几枚铜子,一一掷出,将小旗磕飞,将罗打落。几人才终于抛却侥幸,走了出来。 ………… 游侠儿仔细打量对手。 鬼面遮脸,瞧不清真实面容,只露出一截纤长的、容易折断的脖颈;身量高挑却失之纤细,想来缺乏久战的气力;裙摆太长不利于行动;用剑长短适宜,却太薄太细,彷如一触即断。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把剑,却让他这个惯于厮杀的汉子,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配得上一百两!” 他心中如此说道。 而后默默抽出腰间右侧第二柄横刀,霜刃如雪,寒光照人,这是个无声的邀战。 对方虽无言语,却用行动欣然应邀,提剑跨入屋中。 游侠儿点了点头,长吸一口气,按住雀跃的心脏,横刀于前,凝声道: “此刀长二尺七寸,重一斤八两。百炼成钢,淬火为锋。天宝四年秋……” 可是,话到半截。 耳边听得一声爆喝:“忒多废话!” 郑屠子已然旋风似地冲了上去,举刀大笑: “先吃某一刀。” 张家兄弟也好似闻到了血腥得到鬣狗,笑嘻嘻跟了上去。 一时间。 倒是最先出来的游侠儿,憋着半句台词儿,落在了后面。 …… 郑屠子把刀锋作了犄角,像头蛮牛犁了过来。 鬼面女身子一旋,在朦朦雾气里,忽而消失,又忽而出现,却已然出现在屠子侧后。 又细又薄的剑刃在急速挥动中,彷如失却了形体,融入了雾气。乍一眼看去,那鬼面女好似驱着一蓬雾光涌向了屠子脖颈。 后头,张少楠急急来援。 但他用的却不是手上两柄短刀,而是掷出一个轻飘飘、看来没什么杀伤力的物件。 可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却让鬼面女身子一顿,猛然跃开。 那东西就落在了郑屠子身上,正好搭在了他转过身的脑门上。 “什么玩意儿?” 屠子鼻子抽了抽。 一股子腥臭闷进鼻腔。 扯下来一看。 他嘛的! 是块月事布! 屠子暴跳如雷,也顾不上那鬼面女了,把手里的玩意儿往地上狠狠一掼,跳脚骂道: “你这该死的泼才!再乱丢这下流腌臜的玩意儿,老子先摘了你兄弟的脑袋!” 张少楠嘿嘿一笑:“怕什么?破邪的不是?” “破你祖宗!” 这边乱糟糟闹成一团,旁边张通却悄悄摸到一边,不晓得往哪里一拍,听得: “哐当!” 一声巨响。 一块蒙着铁皮的厚实木板倒扣下来,把大门封了个严实。 他放声大笑: “任你个妖妇奸猾似鬼,还不是要喝你张爷的洗脚水?这下,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狂笑声里。 鬼面女一张恶鬼面具稍稍环顾。 近处,张家兄弟得意洋洋,郑屠子跃跃欲试。 十步之外,游侠儿张易横刀以待。 更远些,道士冯翀手持黄符,剑客徐展长剑在怀。 反观自己,退路已断,赫然落入了六人围剿之中。 ………… 率先动手的鬼面女。 兴许是恼怒于张通的言语,身形闪动,直奔这混混头子而去。 张通冷笑一声,也不闪躲,抬起哨棍,瞅准方向,针尖对麦芒,劈头就是一棍子砸下来。 照说,一寸长一寸强,这么一剑换一棍,怎么着也该鬼面女先躲闪才是。 可这长棍临头,她却凭空挪开一个身位,将将让开棍子,手上的剑却半点不停缓,直取张通。 那剑太快太薄太细,融入雾气瞧不真切,直到一点寒芒在眼前乍起,张通才恍然惊觉。 避无可避。 他却抖起面皮,只管把手腕一拧。 “锵!” 原是弟弟张少楠及时赶到,双刀交叠,挡住了这一剑。 而他手中的哨棍……这种武器,本是一长一短两根棍子用铁索相连。在他拧动之下,前头的短棍甩出一个圆弧,撩向了鬼面女的会阴。 本要提剑再刺的鬼面女只得抽身而退,可张少楠却狞笑一声,好似附骨之疽紧随着翻滚过去,一刀钉向脚踝,一刀戳向膝窝。 鬼面女只得再退。 可郑屠子已然杀到,朴刀一展,搅动雾气,旋风也似的把她圈了回去。 …… 两兄弟一个哨棍用得阴险,一个短刀使得下作,再加上郑屠子的朴刀大开大合之余,偏偏能做到查漏补缺。 饶是这鬼面女身法迅捷轻灵、剑光飘洒鬼魅,也只能斗个旗鼓相当。 然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大牢正门处就这么大点地方,四个人缠斗到一块,刀光剑影把此处塞了个满当。 其余三人是怎么也插不进手。 那剑客倒好说,隔得老远,摆了个按剑在手的造型,只管坐观成败了。 游侠儿待在战团外围,倒是不甘寂寞。 可他刚扬刀欲斩,张少楠的脖子就抢先送到刀下;他又提刀要刺,郑屠子却把大屁股顶到了跟前。 总而言之,枉他一身武艺,只啰嗦了一嘴,落后了一步,这刀子就怎么也递不出去了! 他干脆退下来,杵刀为三人掠阵。 另一边,冯道人也陷入了同样的尴尬。 张家兄弟、郑屠子与那凶手厮杀得难解难分,他捏着一把黄符,嘴里含着半句法咒,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放,恐怕误伤同伴;不放,要是凶手被擒下或者逃脱,他半点事儿没干,指不定又被怎么奚落,介时让他一张圆脸往哪儿搁? 念想到这儿,终究是意气占了上风。 得! 道爷给你们这帮土贼露手绝活。 他一连退下三四步。 “张居士,且为贫道护法。” 说罢,脚踏七星魁斗步,嘴上也换上句冗长的法咒。 “……火鸦、火鸦,速听吾召……” 一边咏咒,一边抛掷出许多黄符。 符纸一经脱手,便化作团团符火,被他手上法诀牵引,在空中汇成一个硕大的火球。 照得满堂火光,煮得雾气翻腾。 俄尔。 听得一声啼鸣。 那火球中,竟隐隐有一只火鸦振翅欲出! 这一手,可把场中众人骇得不清。 江湖厮杀,你整这么大个阵仗作甚? 张少楠匆匆瞥了一眼,嘴巴嘟囔着:“乖乖!这道士还真有几分本事!到手的赏银可不能让他给抢咯。” 小念头在脑子里打着转,手上也愈加卖力。 恰巧。 那鬼面女也好似被火光吓住,鬼魅似的身法忽而一慢。 张少楠眼中一亮。 好机会! 抬手掷出一个小布包,旁边的哥哥张通心有灵犀,哨棍紧随点出,顿时将小包凌空打爆,洒出了漫天的石灰来。 张少楠早有准备,借着石灰与雾气遮挡,就地一滚,翻到鬼面女脚边,手腕一抖,短刀直取对方腰肾。 鬼面女急忙抽剑去挡。 可这短兵缠斗好比下棋,是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落索。 她如此匆忙应付,却是把侧背的破绽暴露给了郑屠子。 郑通哪里会客气?! 当即便顶着扎眼呛人的石灰粉,大喝了一声。 “受死!” 抢身,猛劈! 这势不可挡的一刀眨眼就落在了鬼面女的身上。 郑屠子脸上刚升起些许欣喜,随即便感觉到,自个儿这竭尽全力的一刀,不像劈在人肉上,反似砍进了虚空里。 接着。 刀锋着落处,鬼面女竟如同个戳破的尿泡子凹陷下去,随即“波”的一下,散成一蓬轻飘飘的烟气。 屠子却收势不住,踉跄着扑了过去。 也在此时。 旁边的雾气中也冒出了另外一个鬼面女,从容地同屠子擦肩而过。 同时。 剑光如电,直取游侠儿。 这突然的剧变,别说张易肉眼凡胎,就是李长安也是反应不过来的。 他堪堪提起刀,鬼面女已似股轻烟从他腋下抹了过去。 他身子顿时僵住,直挺挺栽倒在地。 而鬼面女毫不停歇,扑向冯道人。 可怜道人施法正到关键处,是停也停不下,走也走不得,只得一咬牙,拼了吃奶的力气催动法力,口中急急诵咏。 “……助吾馘祟,诛灭凶奸。急急如律……” 可惜。 一只纤细却不失坚硬的拳头抢先一步,把他最后一个字儿砸回了肚皮里。 随即。 冯道人便顶着个乌黑的眼眶,眼冒金星翻倒过去。 至于空中半成型的火鸦,悲鸣了几声,便被鬼面女拂袖扫成几颗火星,最后湮灭无影。 这一番兔起鹘落,说来长长一段,实际上不过短短一瞬。 三人才回过神,就瞧见了眼前这局面。 “天杀的贼婆!” 张少楠气急败坏,本想着一举擒贼,却没想反倒被戏耍了一番,还累杀了两个同伙。 他眼下是怒火中烧,犯起了混不吝,不假思索,拎着两把短刀,就又上去厮杀。 两兄弟惯是共同进退,再加上兄弟两个虽武艺不精,但借着街头斗殴的下作手段,先前的时候也能斗上几个回合。 张通眼下倒也不恘,操起哨棍就跟了上去。 然而…… “咔”的一下。 骂了声“贼婆”的张少楠,抱着折断的手臂,翻起了白眼。 “嚓”的一声。 说了句“妖妇”的张通,拖着断腿倒飞出去,砸在墙上没了动静。 眨眼之间。 六人的合围就只剩下两个。 剑客咽了口唾沫,换了个姿势,脚步悄悄往里面挪了挪;郑屠子撮了撮牙花子,却是奋起余勇,再度举刀猛扑上去。 鬼面女依旧只是一闪一突,但身形动作何止比先前快了千百倍,好似道流光掠过郑屠子身侧,手中细剑一振,抖下几缕发丝。 郑屠子瞪着双牛眼,口中喃喃: “直贼娘,原是拿爷爷作遮挡。” 肥壮的身子晃了三晃,软绵绵栽倒在地。 如此一来,挡在鬼面女身前的六人就只剩下了剑客徐展。 她把那张鬼面转过去,就瞧见在原地凹了半天造型的剑客,利索地收剑归鞘,走进墙角,抱头往地上一蹲。 好吧。 现在一个也没了。 ………… 天底下的大牢就没有宽敞亮堂的。 大牢深处,雾气愈重。 墙上几只火把制造的光亮,照不透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雾气,只愈加显得雾中影影绰绰仿若鬼影曈曈。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蚊虫鼠蚁在雾气下发出些“淅淅索索”的轻响。 乞丐就在大牢深处的一间牢室。 他萎缩在墙角,瞪着眼睛,早已不再喊饿,只是一动不动的,好似对方才外头的打斗喧闹置若罔闻。 忽而。 他那张呆滞的面孔微微一颤。 只瞧着牢门外,被栅栏隔出的狭长甬道里。 没有脚步声,一袭红裙飘然而至。 雾气朦朦。 前来索命的狰狞鬼脸冷冷地对着他。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三章 剑斗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牢门外。 摇曳的火光把那张坠在雾里的鬼面又勾上几许森然。 雾中静悄悄的。 鬼面女与乞丐隔着牢门无声相对。 一道锁加着一面木栏,挡得住鬼面人么? 挡不住。 那么此时此刻,除却将要行凶的与即将死去的,还有第三方及时出现么? 有。 只听着甬道尽头一阵喧动,雾气缭绕里,突然冒出许多皂衣官吏。 “哗啦啦”堵着道口,竖起一丛臂张奴来! 这番设计诱杀凶手,那邢捕头虽然没太上心,但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习惯,还是遣了一队衙役,共计十二人十二张劲奴前来帮手。 张易六人立功心切,就守在了门口;衙役们懒散,想着敷衍了事就伏在了牢里,要不是听着了门口的打斗声,估计到现在还在呼呼大睡咧。 这下倒好,积极的没落到好处,划水的却堵着了正主,眼看就要立下大功! 为首的班头打起精神,端稳了奴,对准鬼面人,大声喝道: “妖妇!还不束手就擒!” 可下一秒,等着十二把奴阵已成,便生一声: “放!” 顿时间。 密集的弦声连成一片。 乱矢如蝗,攒射而至。 甬道狭窄,只够两人并行,没有多余的闪避空间,唯一应对之法,只有抽剑拨打箭矢。 但奴矢太快、太密、太近,就是李长安那手堪称神通的剑术,也得先用“御风”把箭矢刮歪刮慢,才堪应付。 市井上常有人吹嘘,说某人剑术高超,对面千人发奴,他仅凭一剑轮转如飞,便可截下千支箭头,本身毫发无伤。 更有甚者,什么剑舞起来雨打不透、水泼不进的……那些就不该叫剑术,该叫法术! 不是凡人仅凭武艺就能办到的。 理所当然的,十张劲奴张发之下,鬼面人毫无反应地被射成了刺猬,然后…… 啵。 散成了一蓬轻烟。 居然又是个幻身! “障眼法!” 班头尖叫起来。 “她躲到哪儿去了?” “小心偷袭!” 衙役们慌了神,扔下了弓奴,乱纷纷抽出刀剑来,背对背抵成一团,生怕鬼面女在雾气中突然出现,把自个儿抹了脖子。 可他们完全自作多情了,鬼面人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他们。 但听得,乞丐头顶的屋梁轰然一声巨响。 屋顶顿时破开一个大洞。 碎瓦如雨,簌簌乱坠。 鬼面女手持利剑排梁而下,一点寒芒直取乞丐心口。 监牢外,衙役乱成一团,哪里来得及救援;监牢内,乞丐浑浑噩噩,竟是一点躲闪的反应也无。木着张脸,浑浊的眸子映着那张鬼脸推着寒芒迅速逼近。 便要毙命当场! 突然的。 旁边的烂草席里弹出了个模样怪异的小瓶子,朝着鬼面人飙射过去。 鬼面女随手挥剑将其弹开,身形一转,剑尖再度刺向乞丐。 可就这么一瞬间的滞迟。 烂草席里又跳出了一抹剑光,后发而先至,堪堪截住了那点致命的寒芒。 鬼面女依旧沉默无言,只是手腕一抖,寒芒散作点点星屑,飘飘洒洒坠满牢中;而护住乞丐的剑光也随之大涨,化成条鳞光闪耀的白蟒,盘起身来,将满室“星屑”尽数吞没! 霎时间。 只听得“叮铃铃”,彷如乱珠滚落玉盘。 清脆悦耳而又杀机凛然的交击声满室跃动。 数息之后。 眼瞧着先机已颓,鬼面女在“白蟒”上一点,长裙在空中忽而一涨,像蝴蝶震动翅膀一般,带着她轻盈退后,落在了监牢一角。 掩藏在面目后的眸子投过来,瞧见那白蟒般的剑光收拢回去,落在一个短发的年轻道人手中,却是一柄古朴无华的长剑。 眸光又微微一转,在呆滞的乞丐身上一掠而过,落在旁边掀开了的烂草席处,那里有一个可供人容身的坑洞。 这时候,监牢外响起些乱糟糟的呼呵,原来是班头缓过神来,连打带骂让手下给奴箭上弦。 不能再耽搁了! 她身形一转,红裙浮动间,剑光席卷重来。 …… “啪。” 李长安拍死了趴在脸上的一只肥蚊子。 又从衣袖里拉出一只地蜈蚣。 特么的!这破牢房哪儿来这么多的虫子? 他一边在心里嘟嚷,一边提剑防备鬼面女。 他倒也不心急,等着衙役们赶过来围捕,也不失为一个保险而且省心省力的选择。 但对方可决不会这么想。 只见那鬼面女身形一转,眨眼间已幻化作四个一模一样的人来。 其中三个分取道士上中下三路,剩下一个则扑向了旁边的乞丐。 监牢就这么大点儿地方。 对方脚尖一动,眨眼剑锋就逼至眼前。 要么自救,要么救人,完全不给第三个选择。 可道士只抽动了下鼻子,一没救乞丐,二来也无视了三柄照着要害袭来的剑刃,反倒没头没脑地照着旁边虚空处,迅捷一刺。 “锵!” 四柄袭来的剑刃撞在道士与乞丐的身上,不见两人血肉横飞,反倒是对方连人带剑崩散成几股烟气。 而道士长剑所指的雾气空濛处,却爆出金铁交击之声。 雾气抖动。 俄尔。 鬼面女突兀出现,又立时抽身急退。 依旧是那个角落,依旧是无言无语、鬼面对人的冷清模样,但手中颤鸣不休的细剑,则暴(和谐)露出其人心中恐怕不如外表这般平静。 …… 早就得知凶手身怀异术,李长安怎么可能没有防备? 邢捕头早就言明过,这凶手不仅身手高绝,还擅使障眼法,并能借着雾气遁形。官府上一次设下重兵伏杀,她就是凭借这般异术,潜入万众之中杀死目标,而后从容脱身。 其他两拨人如何应付,李长安躲在洞里也不大清楚,但他自个儿的办法么,就是先前扔出去那个小瓶子。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临行前,在上淘来的一种无香型花露水而已,荒郊野外防备蚊虫。 在普通人闻来,味道淡薄近乎于无;可在冲龙玉下……道士呵呵一笑,转身朝着另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逼了上去。 …… 纯粹以剑法论,对于李长安而言,鬼面女并不难应付。 但其身法却十分难缠,既像雾中的鬼魅,又似水中的游鱼,忽来忽往、捉摸不定,迅捷之余还完全违背了物理规律,道士推测应当是结合了某种法术。 要是在开阔处对上,两人还有得一番纠缠,可眼下是在狭窄逼仄的监牢里……李长安心思一转,剑势随之一变,从快、准、巧变为大开大合,用手中长剑的厚重欺负对方短剑的轻细。 鬼面女也不敢硬碰硬,只让身法愈加迅捷鬼魅,手中的剑锋更好似散入雾气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锋芒罩向道士周身。 李长安也不慌忙,改为双手持剑,抡起剑来一一拆当。 要是外行人见了,恐怕会认为,是李长安运剑笨拙,在鬼面女的狂攻下疲于应对;但在内行人瞧来,反是道士步步为营,渐渐把鬼面女困在了角落的方寸之间。 “如若没有意外,十招之内就能将她拿下。” 李长安心中暗忖。 可这鬼面女真有这么简单就能拿下么? 道士习惯性地拿眼角的余光扫视周遭,就这么一眼,却让他差点骂娘。 但见那帮衙役已然从新上好了弦,可只是缩在牢外,却把奴箭尽数对准了室内,俨然是要图省事,把缠斗中的两人一锅给端了。 无量天尊!就知道当差的皮眼最黑! 李长安赶紧一剑逼退鬼面女,抽身退回乞丐旁边,偏偏那鬼面女也奸猾得很,早就瞧见了衙役那边的动静,紧紧缀着李长安不放。 人身法飘忽,道士也奈她不得,只能听得一声。 “放!” 乱箭如雨,泼洒而来。 好在李长安也已腾出一只手,并指作决,往下一按。 “风来!” 刹那间。 长风浩瀚,自屋顶破洞倒灌而入。 当即便将十二支奴矢扫飞,而后毫不停歇,狂笑着、盘旋着,轰然一响,化作巨浪,夹杂着瓦砾、尘埃、蚊虫,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片刻后。 道士收起狂风,只见着牢中雾气一扫而空,显出房梁摇摇欲坠,四周一片狼藉。而那帮衙役更是被盛怒之下的李长安卷入风中,从里到外颠倒了几轮,正堆在墙角凄惨呻吟。 他再回顾监牢。 只见着牢门洞开,哪里还有鬼面女的身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四章 酒神祭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牢门洞开,鬼面女已然不见了踪影。 跑了? 还是说,又是个障眼法? 李长安不敢怠慢,催动冲龙玉,寻到一丝残留的香味儿沿着甬道往大门而去。 的确跑了,但踪迹可寻! 道士神色一动,赶紧拽起旁边的乞丐。 这人也是怪,自打进了大牢,就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不吵不闹、不言不语,剑刺过来也不晓得躲。 现在道士把他拉过来,他也乖觉地顺着走,丁点儿反抗都没有,跟被迷了魂、下了咒似的。 眼下时间紧迫,李长安无暇细究,才匆匆带着他出了牢门。 那边。 班头恰巧清醒过来,正趴在地上,身上压着七八条汉子,颤巍巍指着道士。 “你放走了妖妇……” 道士脸上一黑。 瞥见地上有根熄灭的火把,脚尖挑起来,顺势一脚凌空抽射,运气不错,十步开外,正中面门,把这厮剩下的聒噪连带门牙全砸回了肚皮里。 不再理会,转身而去。 追击凶手要紧,这些个鼠辈回头再来料理。 …… 狂风肆虐之后。 门前的厅堂一片狼藉,某些可疑的液体铺洒满地,浓烈的腥臭让道士不住蹙鼻。 稍一环顾。 张家兄弟冒着冷汗萎靡在墙边喘着粗气;游侠儿和屠子僵扑在地,生死不知;冯道人倒在地上,紧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着;至于叫徐展的剑客,瞧见是李长安过来,这才讪讪从墙角藏身处出来,冲着道士尴尬一笑。 道士懒得与他废话,把乞丐往他那儿一塞,便快步推门而出。 …… 门外是个小庭院。 公家的地方光秃秃的,也没甚么看头。 只有薄雾如霜,浅浅的结了一层。 远处的喧嚣热闹隐隐约约传过来,反倒衬着院子里愈加冷清。 在牢里步履匆匆的李长安,出了门,反倒停下了脚步。 他扶着腰间长剑,抬头看去。 但见月色空明处。 高出院墙的地方,有一角飞檐挑起如瀑的藤萝。 那鬼面人就立在飞檐上,红色的裙摆接着紫色的花藤,手中短剑与背后的勾月辉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她静静地打量着李长安。 而后轻巧一跃,似一抹轻烟融进月空。 此时。 “李道友。” 李长安回头瞧去,原是冯翀扶着墙根勉力起身,一张圆脸白得像刚出炉的包子。 他唤了道士一声,可还没吐出半个字儿,一口老血就抢先冒了出来。 “你这是……” “无妨。” 他摆了摆手。 “术法反噬,一时气血难制……哇。” 话没说完,又吐了一小口血,让他脸色越加惨白,衬得眼眶越加青乌。 他干脆闭上嘴,只从怀里掏出个物件,远远抛过来。 道士接来一看,却是一对甲马。 巴掌大小的黄纸,拿红绳串起来,边沿印着复杂的花纹,中央画着个纵马疾驰的小人,上“白云上升”四字。 这个世界妖魔鬼怪繁多,市面上也常有符咒、法器发卖,只是九分是假,剩下的一分真的也多是些大路货色,譬如李长安会的诛邪符箓。 来路五花八门,效用也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点,大抵是不拘凡俗、教派、修为,都能方便使用。 便宜师傅偶尔也会淘一些,备在身上,弥补小门派道法传承的匮乏。 所以李长安也跟着了解过一些,譬如手中这对神行甲马! 他正愁鬼面人身法鬼魅迅捷,自个儿撵不上咧。 这可真是及时雨。 道士道了声谢,赶忙把甲马系在小腿上,口中念到: “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 话声一落,脚步一点。 人已如“窜天猴”,“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 这边的大牢冷清中迸出杀机,那边的祭典上热闹里透着欢庆。 两侧长街是灯火连天、游人如织。 中央水道上画舫相接,宛如在水面上又铺上了一条街市。 各家散乐、倡妓、优伶、百戏都摩拳擦掌,各自大显神通,引得桥上的、岸上的、楼上的、船上的观众们大声叫好。 而其中,呼声最高、掌声最响、观众最多的,当属三娘子的画舫。 画舫停在水道中段,牵着绳索连接两岸花树,上头挂满了灯笼,照得水面波光盈盈,彷如画舫悬在天上银河。 而甲板清空搭建了一个舞台,上头正上演着一出杂技。 一个肥壮的妇人顶着一支大竹竿,足有二十来尺高,上头又横贯着许多只小杆,挂满了彩灯。九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子在小杆上腾挪嬉戏,捷若猿猴,轻如鸟雀,或跳胡旋舞、或蹴鞠、或相扑…… 端的是惊险,精彩,精绝! 那妇人还偶尔故作踉跄,装出失误的模样,吓得两岸观众不住尖叫。 而每当这时候,画舫旁就会开出一条小船,由个小船娘撑到岸边,糯声糯气向观众们讨彩。 这么个节日,这么个氛围,这么个精彩的节目,谁又好意思吝啬呢? 于是乎。 总有钱如雨下,落满船中。 而其中叫得最欢,赏得最多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年轻捕快薄子瑜。 本来最近有凶案频发,官府正是绷紧神经的时刻,就是今晚,他也该和兄弟们巡逻守夜。 奈何心仪已久的柳家娘子托人传信,要在今夜与他携游。 他哪里还有什么巡逻的心思? 赶紧脱了皂衣,换上袍衫;解下腰刀,拿上折扇,装出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还掏出了所有的积蓄,要在今夜博美人一笑! 那小船娘也是机灵,得了大赏钱,笑出一对小酒窝。 “谢谢郎君、娘子看赏。” 话里话外把薄子瑜和旁边的柳家娘子连到了一块。 引得薄子瑜哈哈大笑,惹得柳家娘子燥红了脸,啐了一口掩面而逃,薄子瑜笑嘻嘻拔腿就追。 片刻后。 这对私会的男女又转到一处商铺前,铺子前头拿杆子挑着许多提灯,最上面的一盏最是精美,灯衣花色缤纷、图案斑斓锦绣。 柳家娘子瞧过去就挪不开眼,怎么个献殷勤的机会,薄子瑜怎会放过? 但一打听,人家不卖,只送。 可前提是要猜灯谜。 …… “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架不住美人期待的眼神,他也只有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可就是他快把天灵盖给挠秃了,脑子里仍是半点主意没有。 好在店家是他舅舅邢捕头的老相识,算他半个长辈,悄悄使人递来一张纸条。 他这才松了口气,把纸条藏在手心里,转过来,借着花灯,偷偷一瞥。 可还没瞧清楚。 忽的。 一个人影从屋顶上跳下来,脚尖在墙上一点,如同一阵清风从人群头顶掠过,惹得一阵惊呼,顺带着,也把纸条刮了个没影。 薄子瑜脑子一懵,正不知所措。 又一个人影从屋顶跳下,但后者却没前者那般轻盈,直挺挺落下来,把一竿子提灯通通砸了个稀巴烂。 而后又跟跳蚤成精似的,从惊惶未定的人群脑袋上一跃而过。 薄子瑜呆呆地看着满地提灯残骸,又扭头瞧了瞧柳家娘子两剪秋水上泛起的雾光。 一股子怒气勃然而生。 他恨恨扭头寻那两人踪迹。 但见前者踩着绳索,快步跑向画舫。 而后者则重重落在小船娘的船上,压得船头一沉,而后借力冲天而起,直扑前者而去。 别的薄子瑜不清楚,但后面那个跳蚤一样的家伙,他哪里会忘? 自个现在说话漏风,可全赖此人所赐。 李玄霄! 他咬牙切齿骂了一声,可转念一想,这厮不是躲在大牢里,妄想着用一个乞丐作诱饵埋伏凶手么? 怎么出现在这……他目光一转,落在前者身上。 女子、红裙、素衣、短剑、鬼面。 心里顿时一个激灵。 这时候。 “嘛呢?” 两个衙役顶着满嘴油光和酒气,大刺刺拿刀鞘拨开人群。 “在这大呼小叫作甚么?” 薄子瑜已然一步抢上,劈手夺走腰刀。 “妖人现身了!” 他揪着对方衣领,恶狠狠喝到。 “快去叫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五章 追逐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李长安所猜不错。 离了狭小的牢房,鬼面人的身法愈加难缠。 残月之下。 在清冷无人的街巷与坊市。 她或如燕子穿檐过户,或如鬼魅在冷巷时隐时现,或如猫鼠在屋瓦上无声掠过。 飘忽难测,迅捷鬼魅。 好在李长安也不慢,有神行甲马傍身,每跃出一步都好似离弦之箭,再借着冲龙玉追索气味,倒也能将其尾巴紧紧咬住。 可离弦之箭嘛,快则快矣,就是不好拐弯。所以道士一路追过来,不晓得踩烂了多少屋瓦,撞破了多少野鸳鸯,坏了多少窗户、物件。 譬如,刚才从屋顶跳下时,不小心踩烂的一堆提灯。 顶头一盏倒挺别致的。 念头一闪而过,耳边似乎也听着一声。 “李玄霄!” 好似有人在叫自个儿,不过街市热闹嘈杂,道士没听清,也没太在意。 冲着那慌张的小船娘歉意一笑,借着船头弹起之势,再度冲天而起。 视界随之拔高、随之开阔。 只见着。 画舫绵延如楼宇,华灯繁杂璀璨如星。脚下半城的繁华,远处半城的清寂……一一收在眼底。 可道士眼中却半点不沾染,由着夜风将衣袍振得猎猎作响,眸光紧紧追着那席素衣红裙。 瞧着她踩着绳子掠过水面,看着她蹿上画舫中央的舞台。 随即,调整身形,如鹰扑兔,俯冲而下。 ………… 画舫有两层。 底层不必多说,单说顶层。 半边拿屏风围成一个小间,里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座上的是画舫的主人家三娘子与有幸被邀上舫的客人。 剩下的一半腾出来作了舞台,留着那伙杂耍班卖力操演。 杂耍班主唤作胡大娘,也就是台上托着竹竿的肥壮妇人。她和她的“义女”们表演的“戴竿”(杂技的一种),在左近地方都是一绝。 时值盛会,又借了三娘子的画舫,是丝毫不敢怠慢,把平生解数都使了出来。 二十来尺晃悠悠的大竹竿子,并着杆顶上九个往来攀腾跳跃的小姑娘,在她手里是定如青松。还尤有余力,指挥上面的“义女”们表演各种惊险的节目。 勾得两岸的掌声如雷,投钱如雨。 可即便岸上的观众再如何热情,她心思里八分的乖巧却都卖给了船上稍显冷淡的客人们。外头的欢呼浑然不顾,只眼巴巴等着船上诸位轻飘飘说声。 “好。” 无他,谁让里头就坐的,都是潇水城里最有排场的人物。 打个例子。 外头观众虽多而热烈,投的是轻飘飘的铜钱;里头贵客虽少而冷淡,赏的却是白花花的银子。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一场节目将要演完,胡大娘累了个大汗淋漓,却已得了里头的三娘子悄然点头允许。 心头大喜,赶紧让杆子上表演的义女中,模样最周正,心思也最机敏的一个,从竹竿顶子上“变”出一盘果子来,便要下来奉给船上诸位贵客。 这个收尾的节目有个名堂叫做“仙人奉礼”。 其一是讨个好彩头;其二嘛,既然送了礼,诸位贵客不得回礼不是?不然,偌大的盘子,空荡荡的岂不可惜? 胡大娘正美滋滋地盘算,这一场怎么也有个几十两银子。 谁晓得,突然之间。 画舫上,先是冒出个鬼似的鬼脸人,惊煞了客人,又跳上个凶神恶煞的道士,与鬼脸人在台上厮杀起来。 你说厮杀也就罢了。 无论死了谁,大娘我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可为啥偏偏要绕着她来? 只见着,鬼脸女贴在胡大娘的背后,忽的旋身从大娘肩上探出小半个身子,短剑直戳道士眉心。 道士闪身避开,反手一剑,还以颜色。 但鬼面女却身形一缩,又藏回了胡大娘身后,把大娘的脖子留给了剑锋。 可那道人只手腕一抖,手里的剑好似一条活物,扭开身子,盘着大娘的脖颈绕过去,剑尖“嘶嘶”有声,追着鬼面人“咬”了下去……两人如此你来我往,绕着胡大娘好比两只穿花蝴蝶绕着花藤,一连攻杀了十数剑。 被剑锋环绕的胡大娘愣是一根汗毛没伤着! 可即便如此,那一次又一次剑刃擦着皮肤掠过的森冷,在周身暴起的密集的剑锋绞杀交击的脆响。还是浸得她骨头发寒,吓得她面色惨白。 奈何,手里还杆子,杆上还有女儿们。 她是逃不了,也不敢动弹,只好僵住身子闭起眼来,“呜哇哇”乱叫。 俄尔。 耳边爆豆一般的剑锋交鸣忽然消失。 她眼皮虚开条缝一看。 娘咧! 鬼面人一抹烟似的飘上竹竿,道士猛然跳起紧追不舍。 大竹竿顶部本就连着许多小竿,这俩一上去,顿将小姑娘们逼退到小杆子尾梢,上天无路下地无梯,像离了巢的雏鸟,悬在稍上瑟瑟发抖。 两人却只管斗剑拼杀,将上面装饰的绸带、彩灯、花束一一搅烂,连带着讨赏的那盘果子也给打落下来,落进了水中。 胡大娘心疼不说,关键是她本就辛苦了大半夜,现在杆子上又添了鬼面女和李长安这号大汉,顿时就吃力不足,手臂一软,连带竹竿上一歪。 有个吓呆的小女娃子猝不及防,竟是从竹梢上跌落下来。 本着“隔岸观火”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精神,画舫上的突变非但没有打消两岸观众的热情,反倒吸引了更多的看客聚拢上来。 什么杂耍歌舞,哪儿有真刀真枪砍人好看? 可冷不丁的。 小姑娘从二十来尺高的地方栽落下来,眼看就要香消玉殒、落个脑浆迸裂。人群顿时发出一声齐齐的惊呼。 胆子小的已然捂住眼睛,不敢直视即将发生的惨案。 在这时。 缠斗中的道士忽的舍了鬼面人,从竹竿上猛然跃下。 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赶到,抄起小姑娘平安落地。 人群这才按下心肝,齐齐吐出一声。 “呼……” 可这口气还没吐完,又突然收紧拔高。 原是那鬼面人将小竹竿一一切断,上头的小女娃子顿如下饺子,尖叫着纷纷坠落下来。 底下。 胡大娘尖叫起来,撒开杆子,作势要去接,可这八个人她一双膀子如何接得过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辛苦养大的女儿们就要命丧黄泉。 道士已然再度出手,连续纵跃之间,肩提手扛把几个小姑娘全给接住,放回甲板。 母女几个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不必多说,李长安回头一望,竹竿倒在水中,趁着李长安救人的功夫,鬼面女已然蹿上前面的一艘画舫。 道士扯下身上还在闭眼尖叫、八爪鱼似的盘在他身上的小娘,一把塞给迟疑着上来道谢的肥壮妇人。 纵身一跃,追了过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六章 失手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今夜的酒神祭是格外的热闹。 水道上。 道士与鬼面女在一艘艘画舫间飞身相逐。 长街上。 薄子瑜领着一帮衙役撞散人群卖命狂奔。 “让开!让开!” “衙门办案。” 衙役们喘着粗气,盯着前头的鬼脸女,像是瞧着一堆银子,直勾勾眼冒绿光。 可薄子瑜瞧着渐渐甩开他们的两人,却是头皮发麻,暗自叫苦。 这两人都是横行无忌的主,在一艘艘画舫上大大出手,可殊不知,能上画舫的客人哪个不是非富即贵? 这不,鬼面女钻上画舫,把上头的一干客人胡乱推向身后当了盾牌。几个年轻公子哥倒霉,上一刻还在临栏吟咏,下一刻就被通通扫进了水中。 薄子瑜心惊肉跳。 遭了。 那是学政家的公子和院的一帮秀才。 转眼间,道士又横冲直撞进了一艘画舫,收势不住,把席上一块屏风撞了个稀烂。 薄子瑜头皮发麻。 完了。 那上头是吴道子的真迹,是县令每年都要拿出来炫耀的宝贝。 不一阵,两人又转战到另一艘画舫上,吓出了一对光屁股的男女。 薄子瑜脑子一懵。 怪了。 那不是县丞大人和他那儿媳……哎? 薄子瑜复杂的心路历程略过不谈,李长安是猜想不到,也顾不上的。 他纵身在画舫间飞掠,嗅着鬼面女留下的花露水的味道,已然渐渐淡薄。 寻思着是否该痛下杀手,譬如,赏她一记风火雷! 可一来身处闹市,恐怕伤及无辜;二来,心里确实有许多疑惑未解。 终究按下心思。 又是奋力一跃。 “砰”的一声,撞进了一艘画舫的尾楼。 顾不得周围乱糟糟的呵斥与惊叫,循着气味儿,再次奋力一冲,却是撞进了一团烟雾当中。 ………… 今夜里。 最受欢迎的节目,除了胡大娘的戴竿绝技,就属李家画舫上,据说是重金延请来的西域幻术师——石火罗所表演的烟幻术了。 此人看来高目深鼻,留着一嘴大胡子,穿着件蓬松宽大的袍子,施施然地往舞台上一站,身边别无其他道具,只有七个不同颜色的鹅颈罐子。 只瞧见他双手结成莲花印。 手腕翻转,十指勾动之间。 白色的罐子里便钻出一缕白烟汇聚在他的掌心上方,随着他手势变换,那汇成团的烟气竟然变成花苞模样,正在徐徐绽放。 待花开到盛时,手势再变,花瓣一合又变成一只纯白的小鸟,扑腾着翅膀绕着他盘旋一圈,落在肩膀,轻盈地跳回手心。 雀跃顾盼,每一个动作,每一根翎羽都显得生趣十足。 他又手指连动。 各色罐子便吐出相应颜色的烟气,汇聚向他的掌心。 来了灰色,掌心的鸟儿就变作了麻雀;汇入黑色,麻雀又成了燕子;镀上黄色,燕子换成了黄鹂;再染上蓝色,黄鹂又成了百灵鸟…… 到了最后,烟气汇聚成个五彩斑斓模样。 他却一打响指。 “啪。” 小小的雀鸟忽的长开,变作个大孔雀,抖擞起七彩的翎羽,而后张开双翼扶摇而起,在满街华灯映照之下,羽翼间渲染出醉人的流光溢彩。 忽的。 石火罗双手一压。 孔雀无声啼鸣,随即俯冲而下,一头撞在甲板上。 身子顿时散归烟气,烟气又变成盈盈水波模样,漫过舫上舞台。而其翎羽则变作许多鳞片斑斓鱼儿,在水中摇头摆尾缓缓游动。 石火罗抬起手来。 水中鱼儿立即蜂拥着跳出水面,变作一个个天女模样,或抱琵琶,或提花篮,或捧长笛,衣带当风,姿态妙曼。 而水波也随之涌起、啸聚,聚拢成一座山峰模样,上边满是佛塔、庙宇,烟气淼淼,似有无数小人在其中焚香叩拜。 而那石火罗双手又一合什。 山上浩渺的雾气就幻化出一个宝相庄严的佛陀,嘴唇开阖,似在布道讲经。天女纷纷环绕飞舞,周边的烟气里还模模糊糊掩着许多菩萨、罗汉。 赫然是一副活过来的灵山**图。 ………… 石火罗的烟幻术诚然精彩,可看多了也难免审美疲劳。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岸边的喝彩与掌声渐渐疲软。 边上的看客们,本就隔着水面与灯火看个囫囵,再加上大半夜过去了,老是花、鸟、鱼、虫、佛陀、灵山的,一来二去,也就渐渐厌倦感到无聊了。 等不到新的看头,人群就要散去。 冷不丁的。 画舫上一阵喧哗,让人们打住脚步。 接着,就瞧见烟笼雾罩的舞台上,突然就撞进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个短发的道人提着长剑,剑法精妙;一个鬼面女子拿着短剑,身法鬼魅。素麻道袍逐着艳丽红裙,一长一短两柄利剑反复绞杀。 霎时间。 剑光纵横,把灵山、天女、佛陀一并绞得支离破碎,骇得幻术师手脚冰冷,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岸上被这突然的变故唬住,楞了半响。 俄尔。 “好!” 竟是欢声雷动。 “就该这么演!老是鸟呀、花呀、和尚啊,有甚看头?” “没错,和尚念经哪儿有道士斗妖女来得好看?嘿,你瞧那身段。” “是极!是极!仔细听,哟!还有声咧。” 人堆里也有较真的。 “不对呀,那两人好像是从别的地方蹿上去,不像是烟气变出来的。” 旁边立时有人笑他大惊小怪。 “这是幻术晓得么?你瞧幻术师,剑都快砍到脖子了,动都没动一下;你再瞧那鬼面人,在烟里飘来荡去的,可不跟先前的天女一般模样?” “这不是幻术又是哪般?” 较真的随即释然,加入了喝彩的人群之中。 …… 照着祭典的惯例。 画舫上的节目到了精彩的节点,可使人划着小船到岸边,说上几句吉祥话。 这时候,岸边的看客们就会视节目的精彩程度与自个儿的荷包大小,掏出赏钱投进船里。 通常。 若是节目精彩。 不待天明,这船肚子里就能累上一堆黄灿灿的铜钱,要是运气好,遇上出手大方的,还能夹杂上一些白晃晃的银子。 再被船头挑着的花灯一照。 亮澄澄一船煞是好看! 于是,这讨赏的小船就有了个好听的名堂,叫做“聚宝船”。 石火罗这边,安排去划船聚宝的是他的小徒儿。**岁的稚子,正是嗜睡的年纪。盛夜过了泰半,小家伙已然迷迷糊糊、半梦半醒。 冷不丁的。 让看客们的掌声吓跑了瞌睡虫,赶紧抹掉嘴角的梦口水,支开小船到了岸边,昂着脸儿没说上一句吉祥话。 便茫然发现,岸上的喝彩、掌声以及打赏投钱的动作都戛然而止。 他扭头一看。 原是方才船上砸烂了白色的罐子,一时间涌出大量的白烟,把整个画舫都给笼罩住,眼下雾蒙蒙一片,啥也看不清楚。 观众们面面相觑。 这是……节目的一部分? 但没让他们多等,只听得白烟中“哐”、“哐”、“哐”……一阵脆响。 霎时间。 黑的、黄的、紫的、绿的、蓝的……各式烟气一同涌出,而后纠缠汇聚,在画舫上热热闹闹幻化出各种葩古怪的形象。 譬如,孔雀没了翎羽,露出光秃秃的屁股;一头肥猪穿着羽衣,反抱琵琶,作飞天舞;庄严的佛陀没了脑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的鱼头;佛头却长在一条黄狗身上,一会儿摇尾撒欢,一会儿抬脚撒尿,一会儿又摁住飞天肥猪,哼哧哧干起那活儿…… 乱糟糟的怪像直看得岸上人瞠目结舌。 正经人已然骂着“伤风败俗”掩面而走,奈何,不正经儿的占了多数。 所以么,顿时间,掌声伴着笑声轰然而起。 小徒儿这边,更是投钱如雨,不一阵,小船的吃水又紧上了几分。 就是有些个笑岔了气,手上失了准头,把钱砸在小徒儿身上的,他那也是痛在身上、甜进心里。 可也在这时。 “哎哟!” 一声叫唤吓人一跳。 竟是石火罗被鬼面人一脚踹下了船。 “哎?” 小徒回头瞧见这一幕,满是疑惑。 “咱家的节目还有这出?” 有么? 没有吧。 该划船去救师傅么? 可这边打赏得正欢,好多钱咧。 还在师傅和赏钱的两难间摇摆,那边的便宜师傅已然自个儿扒拉出水面。 他一把摘掉耷拉在下巴的假胡子,慌忙抹了把脸上化开的妆粉,急急操着一口地道的老秦腔,尖叫道: “莫砸了彩色哩罐子!” 烟气中回应他的是一声。 “哐当。” 随即。 一股子浓稠的黑色就从烟气中央蔓延开来。 所过之处,吞了佛陀,融了天女,化了春gong。眨眼之间,舞台上斑斓的色彩、迭出的怪像通通被吞噬、融合成一团混沌浓稠的黑烟,并且迅速往两岸席卷而来。 岸边观众早已屏气凝神。 这又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精彩节目准备开场呢? 可没等着节目,就先瞧见船尾的贵人们扑腾往水里跳。各人面面相觑,而黑烟已蔓至岸边。 有胆大的,或说缺心眼的,仗着脖子长,抢先探出身子,把脸迎了过去。 刚挨着,便猛地缩回来,趴在地上,一字不吭,只拼命咳嗽着还涕泪直流。 人群顿时懵了。 还没反应过来。 “快跑!” 众人瞧过去,原是那石火罗甩开膀子划着小船,载着小徒和打赏的铜子拼死逃离蔓延的黑烟,抽得空来,嘶吼着加了一句。 “烟有毒!” 人群顷刻哗然,随即在尖叫与慌乱里,如鸟兽四散。 ………… “衙门捉拿命犯!” “通通散开!” 薄子瑜领着一帮衙役逆着人流而上,终于姗姗来迟。 可前一脚气势汹汹杀到,人人争先唯恐落后;下一脚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不敢上前了。 黑烟已然蔓延开来,把两岸街道都彻底封锁,甚至于渗进了街边的房舍。 要过去。 不想绕远路,就得硬冲。 可瞧瞧人群奔逃的架势,再看看烟里浓郁得瘆人的乌黑。 当差吃粮嘛,犯得着拼命? 最后,还是薄子瑜头铁,他发狠一跺脚,割下一块袖子,捂住口鼻就冲了进去。 可刚挨上这烟,他便知道那些个行人为啥又哭又喊了。 这烟毒性猛烈得很! 眼珠子一挨上,就似有人拿针往眼仁儿里面捅;他惨叫一声,下意识就去捂眼睛,黑烟就趁机溜进来口鼻,把他的惨叫堵了回去,然后拽住气管狠狠一扯。 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 衙役们见状,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抢回去,冲旁边铺子里要了一瓢清水,与他漱口洗眼。 也在这时,黑烟忽的涌动。 却是李长安捂住鼻子、闭上眼从中撞了出来。 薄子瑜一把推开水瓢,顶着一对红眼珠子,操着呛哑的嗓子,上去劈头就质问: “你们搞的什么鬼?” 他气呼呼指着还在翻滚蔓延的烟气。 “那毒烟……” 没说完,道士抬手一挥。 大风贴着水面汇聚而起,托着黑烟直去云霄,再被狂风搅乱散逸而去。 捕快愣了愣,又叱问:“鬼面……” 才开口,道士就把一物件丢进了他怀里。 赶忙接住一看,是一张边角破碎,带着些许血迹的恶鬼面具。 “这是?” 他瞪直了眼睛,刚要开问。 道人已然屈膝一跃,直直蹿上街边一栋三层的阁楼顶上。 居高临下,俯视长街。 眼中所见,对他指指点点的、浑然不觉的、招呼客人的、卖艺讨赏的、男女老少、贫贱富贵……长街、画舫,各式人等全然落入眼中,却独独不见着鬼面人的身影。 道士习惯性催动冲龙玉,却尴尬地发现,方才的烟气已经把鼻子给熏麻了。 更糟糕的是,他取下小腿上甲马。 甲马上已然遍布许多裂痕,上头法力所剩无几。 李长安紧锁眉头,回望城东。 那沉寂在夜色中的府衙大牢。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府衙大牢。 衙役们被大风卷翻,七晕八素爬起来后,发现是人人带伤,运气坏的折了骨头、撞破了脑袋,运气好的也落个浑身青肿。 瞧得道士追着鬼面人不见了踪影,干脆各自散去寻医就诊,只留下了几个皮肉伤的,看守重新锁回大牢深处的乞丐。 而留下的几人也没闲着,掏出早早准备好的酒菜,支开摊子,就在一片狼藉的牢室里玩起了牌九。 “哆!” 骨牌迅速戳在桌面。 马脸的衙役破口大骂。 “入他娘的,哪儿来许多的虫子?让人耍个牌都不得安生。” 原来骨牌下正好摁住了一只红头大蜈蚣,被压住脑袋与毒勾,身子卷曲起来,密集的腹足缠上了骨牌。 旁边的同伴也是不耐。 “谁晓得,往日里虽不干净,也不见这么多的虫子。” 说着,往大牢深处努了努嘴。 “不定是那贱乞儿招来的。” 他这话虽带着情绪,但也不算无的放矢。 那乞丐也不知是不是在粪坑里长大的,浑身恶臭逼人,就算锁进了大牢最里面,隔得老远,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臭气,看得到绕着他乱飞的苍蝇蚊虫,实在腻人得很! “这还算好的。” 旁边另一个衙役笑道。 “刚关进来那阵,这厮倒没这么臭,就是不住地喊饿,聒噪得人耳朵疼。” “听人说,这厮饿慌了魂儿,在街上袭击了一个小娘,差点要吃人肉咧。” 这衙役挤弄着眉眼,开起荒腔。 “要不咱匀他点鸡骨头,省得饿慌了,跑来要吃咱兄弟几个人肉。” 马脸衙役顿时嗤笑一声。 “吃鸡?” 他抓起碾得半死的蜈蚣,狠狠向着乞丐砸过去。 “吃虫去吧!” 几人哄笑一阵,又开始愉悦的喝酒吃肉、玩牌赌钱。 却没有看见。 那大蜈蚣落地后,卷起身子挣扎了几下,又忽的展开飞快爬向了乞丐。 攀上小腿,钻进裤脚,爬过脖颈,最后盘在耳朵上,触足晃动几下,竟钻进了耳道中。 俄尔。 一直僵扑不动的乞丐突的一颤,脸颊冒起一个脓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直到拳头大小。 肿胀得半透明的皮肤下,可以窥见里面黄色的脓液,红色的血丝,以及隐隐的蠕动的虫子。 只几个呼吸。 这脓包又渐渐变小,最后竟收回了皮下,只留着一块发黄的斑迹。 而脖颈上的一处皮肤,却开始慢慢鼓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七章 回马枪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是定魄针。” 空荡而狼藉的大牢门厅里,冯翀如是说道。 鬼面人引走了李长安,张家兄弟与衙役们相熟,也勾搭着寻医问药去了。 只剩下险些走火入魔的冯翀、从头到尾划水的剑客徐展和僵扑在地的游侠儿张易与屠夫郑通,爷爷不疼姥姥不爱,无人搭理留在了原地。 过了一阵,冯道人勉强按住体内伤势,便查看起张易和郑通两人的状况。 仔细检查后,冯翀却是松了口气,并向旁边凑过来的徐展解释道: “凡人都有魂魄,可魂与魄并不相同。笼统说,魂是阳神,主宰人的思维才智;魄是阴神,掌控人的形体感官。定魄针的效用,顾名思义,就是隔断魂魄对身体的掌控。” 所以两人虽看来僵死在地,实则并无大碍。 说罢。 冯道人探指在张易的肋间微微一按,皮肉下陷的同时冒出一小截纤细的针头。 才将其拔出。 “喔呃哦……” 游侠儿的喉咙里便发出声长长的怪异呻吟。 像是从溺水或是长久的噩梦中醒来一般,一个激灵翻身而起,额头冷汗直冒。 想来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却丝毫感知不到身体的滋味并不好受。 这边,冯道人见他无恙,又如法炮制,救醒了郑通。 之后,徐展就给两人简要说了一番,他们被放翻后,牢中后续发生的事。 一时间。 郑屠子破口大骂,游侠儿面色铁青,剑客目光闪烁,冯道人苦笑连连。可到最后,四人终究只是相顾无言,场中一时安静,只听着牢房深处,几个留守衙役耍牌的吵闹声。 留下也是无济于事。 说了几句意气的话,郑通与徐展便告辞离去,冯翀自觉伤势仍有些反复,要就地调息一阵,而张易则表示自己欠冯翀一个人情,要留下为他护法。 冯道人左右推脱不过,只好请游侠儿帮他收取一下,先前贴在大牢四周的黄符。 鬼面女现身前,冯道人推断其人要么是妖道邪修,要么是精魅出山害人,所以事前,便在大牢各处布下一些符纸,以作警示。 结果,各位也瞧见了,全然没用上。 可是…… 冯道人才盘腿坐下,眼观鼻鼻观心,耳边就听到: “冯道长。” 他无奈睁眼迎上游侠儿询问的眼神。 随即目光下移。 瞧见对方的手上,一张黄符正在缓缓燃烧。 “妖妇!” 突然,门外响起一声怒吼。 是郑屠子! 两人都是神色一凛。 游侠儿提起长刀,不假思索就冲了出去。 冯道人挣扎起身,也紧随其后。 ………… 游侠儿张易立在庭院,眸光凝重。 大门处,郑通和徐展扑倒在地,生死不知。 在二人身前。 勾月残照,映得一袭红裙如血,照得一柄白刃如霜。 是她。 鬼面人! 居然杀了一个回马枪。 那李玄霄何在?是跟丢了?或者,死了?咦,好似换了张面具?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逝,随即,他眉头上的紧锁慢慢解开,甚至于露出一丝短促的微笑。 好极了! 雪耻的机会与百两的赏银一并回来了! 残月下。 他抽刀在手,沉声道: “此刀长……” 然而,卷土重来的鬼面女此番似乎有些急不可耐,半点没有听游侠儿念完开场白的意思,身形一动,已然飞扑而来。 这一个两个的,怎生都不讲江湖体面? 游侠儿难得腹诽了一句,瞅准距离,挥刀迎头劈斩。 但见刀锋划破空气,厉啸有声,看来去势凶猛,实则只用了三分气力,剩下七分都留待后续变化。 无论,鬼面女是格挡,是闪避,是后退,多年江湖厮杀的经验都为他提供了十余种应对之法,斩杀敌手。 可万万没想。 鬼面女一不退身闪避,二来甚至不曾抽剑格挡,竟是拿脑袋往他刀锋底下撞! 这是什么路数? …… “当心有诈!” 耳后响起一声急促的提醒。 游侠儿脑海中顿时回忆起,先前发生在大牢门厅的那一幕。 他眸光闪动,前脚一跺,后手一压。 前冲劈斩之势立时转为撤步回身,劈出的长刀也随即收回,在手腕翻之中,于身前织成一面细密的刀幕。 眨眼之间,转攻为守。 反观鬼面女,是一点应对的变化也无,径直拿肉身撞入刀幕。 果不其然。 才触及刀锋,不见血花四溅,只听着: “砰。” 整个人顿时散成一大蓬烟气,来势不止,扑住游侠儿的头脸。 同时。 又一个鬼面人已然借着幻身遮掩,持剑突袭而至。 在烟气笼目难以视物中,一点寒芒乍现! 要是游侠儿没听提醒而变招,这一下措手不及,指不定要吃大亏。 可现在么…… 他无视了逼进的剑锋,只睁大双眼,盯着烟中模糊的迅速撞过来的影子,斜挑着竖起刀尖。 他手中刀长二尺七寸,鬼面人的剑却不过半臂长短,止两尺一寸。若是她不刹住脚步,执意撞上来,这六寸之差便是胜负生死之别。 出乎意料的是。 鬼面女却反倒脚尖一点,不退反进,又是将自个儿朝着刀尖撞了上来。 游侠儿眉头一蹙。 又是个幻身? 心虽有疑惑,刀却不曾迟疑。 游侠儿又稍退半步,拉开些许空间,以刀作枪,直刺而出。 眨眼间。 刀尖已然抵住了对方的额头,甚至于稍稍嵌入面具。 只在下一个呼吸。 便要见着长刀贯脑而入,令鬼面女命毙当场。 然则,在这生死关头,鬼面人身(和谐)下红裙却突然一张,如花开,如撑伞,她整个人的飞扑之势立时打住,霎时间,便从极动转为极静。 游侠儿吃了一惊,赶忙将身体前压,顺势将刀尖再往前递出一截。 可鬼面人的裙摆忽而一抖,好似水中鲤鱼打了个摆尾,人已是凭空挪开,使匆忙递出的刀尖只在面具上留下一丝浅浅划痕,而自己依然再度扑向了游侠儿。 游侠儿急忙补救,拖动刀锋,向着对方的脖颈绞杀而去。 鬼面女却早已回剑护住要害。 “刺啦。” 刺耳的钢铁绞杀声随即迸起。 看来轻薄细脆的短剑,却是出乎意料的坚韧。在刀锋磨砺下,划出一串耀目的火星。而后,刀口无奈偏离脖颈要害,徒劳切入肩胛,豁开深可见骨的伤口。 与之同时。 鬼面女已然闯入了游侠儿一步之内,手中剑只消顺势一挥。 鬼面女伤,游侠儿死。 这一刹那。 游侠儿只觉得身体血肉热得滚(和谐)烫,本能尖叫着要逃跑;可心头却冷得彻骨,经验告诉他,避不开、逃不了。 将死关头。 他的眸子好似要迸出火来,嘴角却裂开狞笑。 刀柄上,前手的持握换成翻腕的按压,就要奋力将刀锋压下。 死可以。 留下一条臂膀! 然而。 也在此时,他的眸子却冷不丁对上了鬼面女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像是秋日里碧洗的晴空,又似深山中幽深的潭水,使人不自觉沉(和谐)沦……不对! 游侠儿咬了一口舌尖,剧痛冲散了脑中迷蒙。 妖女! 他大怒。 安敢使妖术戏某! 可是。 那么短短一晃神的功夫,鬼面女已然闯入他的怀中,一只素手按住胸膛,指间还夹着一枚纤细的短针。 于是乎。 他的刀,他的决绝,他的愤怒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而鬼面女已然踩着他的肩膀,越过他的身躯,奔往大牢而去。 从头到尾,不曾停顿过哪怕一秒。 ………… 冯道人不是厮杀客,他看不懂那一瞬间的凌冽杀机与生死折转。 他只是满心苦闷,枉他特意提醒游侠儿,却还是被对方一个照面就放翻,半点施咒的时间也没给他争取到。 鉴于教训,他这次选了个咒语短的法术,可再如何短,“急急如律令”五个字儿总要念完吧。 可才念到“如”字,鬼面人却已然杀到眼前。 “砰。” 熟悉的拳头伴着熟悉的眼冒金星,他便从一眼青华丽地变成了两眼熊猫。 可这一次,他却借着一腔羞愤硬生生挺住不倒,身子踉跄一步,牙缝里仍挤出一个“律”字,然后…… “咚。” 一记响脆的撩阴腿。 法术、真气以及某个重要之物一并散了。 他弓着身子像只癫痫的大虾倒在门槛上,眼睁睁看着鬼面人步履匆匆闯入牢中。 ………… 游侠儿和冯道人尚且不敌,牢中几个衙役又如何顶用? 他们甚至于没有察觉到牢外的动静,直到鬼面女闯入牢中,他们才后知后觉。 有人尖声惊叫,有人赶忙捞钱,有人屁滚尿流……唯独没有人拿起身边的武器,权作抵御。 而鬼面女却只是踩着他们的赌桌匆匆而过,瞧上他们一眼的兴趣也欠,砍一剑的意思也无。 飞身抢到大牢尽头,手中剑锋轻颤,直取乞丐心口。 眼看乞丐就要步钱大志、王氏儿媳,以及几月来潇水城中十数位被害者的后尘。 一剑穿心而亡。 突然间。 仿若行尸走肉浑浑噩噩了一整晚的乞丐,猛地抬起了头来。 但见,乱发掩藏下,他的面部、脖颈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脓疱,随着呼吸,不住一胀一收。 浑浊散黄的眸子映着剑锋凄寒。 悄无声息里。 他咧开了嘴角。 顿时间,只瞧他整个人都似脸上的脓疱,在布帛撕裂声中,蓦然胀开,成了一个硕(和谐)大无朋的人皮气囊。 绷得青白透明的皮下,大量的毒虫伴着古怪的墨色烟气一齐鼓胀蠕(和谐)动,将人皮撑得越来越薄、越来越大。 然后。 轰!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八章 妖变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轰!” 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塌了半边大牢,勾起烟尘弥漫。 冯道人才夹着大腿,救醒了游侠儿,俩倒霉蛋相互搀扶起身,没来得及下一步举动,就被夹杂着恶臭、蚊虫与灰尘的浓烟扑了一脸。 且这浓烟中似乎带着些毒性,闻一口就使人头晕胸闷。 两人不得已退回院子。 “救……救命。” 大牢正门的烟尘中响起声含混的呼救,一个身影踉跄着走过来。 张易一把拽住要上去的冯翀,立刀于前,警惕问道: “谁?”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含混地重复着“救我”,蹒跚着慢慢靠近。 游侠儿握紧了刀柄,冯道人取出了符箓。 可这时,翻滚的烟尘稍定,露出了来者的面孔。 是马脸的衙役。 可两人非但没放松,反而愈加警惕。 概因马脸衙役的脸色实在是差劲得古怪,面目青白,嘴唇发紫,瞳孔散乱还泛着脓黄,脖颈间浮着蛛状的黑色血络。 两人悄然退后了一步。 “里面发生了什么?”冯翀问道。 衙役的脚步闻言一滞,眼球在眶中晃动了两下。 “虫子。” “什么?” “虫子吃了……我们……呕。” 他的回答断断续续意义难明,到了最后,更是忽的呕出一滩胃液、污血与肉糜的混合物。 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酸腐腥臭蔓延开来。 两人又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就在此时,衙役的脸上忽然冒出一个指头大小的脓疱,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像是雨后朽木上冒出的蘑菇亦或死尸上蔓延的霉菌,密密匝匝,短时间内就挤满了他身上每一处皮肤。 不。 应该说,是他整个人都变作一块脓疱的聚合物。 而后。 “噗。” 那数不尽的脓疱和他本身一同溃烂爆开,散成一滩黄色的脓血与褐色的肉沫。 这恐怖的一幕让两人的心头狠狠一跳,可更令人惊惧的是,那脓水中又翻腾起些泡沫,渗出一些质感粗粝的黑色烟气,并夹杂着许多细小的虫子,它们从衙役的残骸上振翅而起,“嗡嗡”地汇合黑烟盘旋在尸体上方。 随后。 竟是慢慢形成了一个粗陋的人形。 “虫子吃了我……”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句话,方才还不懂的话中含义,已然清清楚楚摆在了眼前。 ………… “这是?” 冯翀蹙起眉头,脑海中一一闪过,出山前,或从中,或从师门长辈那里得来的一个又一个妖怪的名字与弱点。 抛开他学院派的作风不谈,另一边,游侠儿却是个野路子里趟出来的实干派。 不管是什么怪物,砍不砍得死,总要砍过才知道。 他已然长刀一展,揉身而上,要先下手为强。 十来步的距离并作三四步抢过。 刀光直若匹练,拦腰扫去。 怪物没有丝毫反应,便被斩作两截。 但游侠儿脸上殊无喜色,概因刀锋所过,并无斩中实体之感。 他眉头一挑。 手腕接连翻转,精熟的武艺展露无遗。扫、劈、拨、削、掠、奈、斩……刀光纵横,眨眼这怪物就切成了十七八段。手、脚、肩、肘、耳、鼻……散碎的部件被刀锋裹卷着四下横飞。 可是没用。 那些被“肢解”的部件很快又化作一缕缕虫烟,汇聚回怪物身上,不消片刻,手、脚、肩、肘等部位又全都“长”了回来。 待到游侠儿一轮长刀舞罢,怪物还是那副低头垂手的、沉默无言的、完完整整的人形模样。 “当心!那是魑魅,没有实体。” 冯翀带着恍然大悟的提醒终于响起。 游侠儿闻言,不假思索抽身疾退。 可在这时,那怪物也有了动作,它蓦然弯腰张嘴,像是先前的衙役一般,对着张易作出呕吐的模样。只不过,它吐的不是血肉,而是一柱虫烟,或者说,这魑魅将自己向着游侠儿喷吐了过去。 张易退得快,魑魅追得更快。 眨眼间,那浓郁的虫烟就要撞上游侠儿的头脸。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刀锋,可是方才的一幕告诉他,凡人的武艺对这没有实体的妖怪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眼中方闪过一丝决绝。 “敕。” 眼前蓦然升起一道光幕。 来势汹汹的魑魅就好似撞上了堤坝的潮水无奈倒卷而回。 张易松了口气,连忙退回,冲出手相救的冯翀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冯道人却满脸凝重。 “还没完了!” 话声方落,耳朵又听得连绵如潮、震耳如雷的“嗡嗡”声响。 但见大牢深处,忽有一道巨大的虫烟啸聚奔腾而来。如果说前面的魑魅是水花,后来者就是洪峰,一路上碾碎砖瓦、器具,撞烂梁柱、墙壁,咆哮着汹涌而来。 光幕没坚持到半秒钟,便被碾碎。 虫烟就譬如泄了闸的洪波,撞烂牢门,涌入院中。 张易急急蹲伏下身,长刀贯地,护住身前。 可饶是虫烟涌出牢门后,来势已然分散,可触及这“洪流”之时,张易仍是感到自己像被一头发狂的公牛迎面撞上,骨骼嘎吱哀鸣,一口腥甜闷在喉头。 而持续不断涌来的巨力,更是推得他点点后移,把长刀慢慢压弯。 最后。 “嘣。” 精铁锻造的刀身竟是断裂了开来! 更要命的是,越来越多的虫子脱离了“洪峰”飞到他的身上,以至于密密麻麻铺裹住头脸,还蠕动着要从眼耳口鼻往他身体里面钻。 他不确信虫子钻进身体后会发生什么,想来,那马脸衙役的留下的一滩脓血便是前车之鉴。游侠儿心头发寒,可对抗虫潮已竭尽全力,哪儿有余力对付脸上的小虫子? 好在……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身后的冯翀终于有了动静。 他手持两张符箓,往地上一拍。 霎时间。 但见一道火圈从他脚下飞速蔓开。所经之处,虫子纷纷被灼烧坠落,留下一地焦臭的虫尸。而游侠儿耳边不住听着“噼里啪啦”的响声,伴随着大片大片的虫子从身上剥落,那是虫尸被点燃的爆响。 趁着这短暂的空当。 冯道人又取出腰后四面彩绘小旗,分掷四方,手持法决,口中急急念诵: “一请东方孟章神,二请南方陵光神,三请西方监兵神,四请北方执名神……护卫我身,急急如律令。” 话声方落。 以四面小旗为角点,四道白色半透明的光壁拔地而起,宛如海中孤岛,在魑魅化身的虫潮中牢牢撑起一片天地。 而魑魅也恰如海潮,掀起巨浪,一波又一波,不住挤压拍打着光壁,徒劳激起大片的涟漪,光壁终究屹立不倒。 旋即。 那魑魅又摇身一变,虫烟汇聚凝实,化作一条黑色毒蛟,鳞爪毕现,头角狰狞,在光壁上盘起长躯,一点点绞杀收紧。 虽无半丝声响。 但却能清楚瞧见,绞杀处,鳞片纷纷磨裂、剥落,化成虫烟四溢;四道光壁更是震颤不休、摇摇欲灭。可在冯道人咬牙坚守下,仍是危而不破。 …… 孟章、陵光、监兵、执名,这天之四灵实则是青龙、朱雀、白虎、玄武的别称。 所以,冯翀摆出这法阵名字也简单,就叫做“四象阵”。 然而,这“四象阵”虽四面坚如磐石,但也有个致命得到缺陷,上头空空如也。 魑魅已然发现了这一点。 但见毒蛟蓦然间又散归烟气,腾空而起,在法阵上方又复汇聚凝实。 随即。 仿若陨星,当头砸下! “小心!” 张易一把将冯翀扑出法阵。 魑魅也已然轰隆坠地,掀起虫潮,紧追不舍。 在这危急关头。 冯道人的脸上却悄然勾起了一抹笑意。 鱼儿终于上钩了! 他手上法诀一换。 喝到: “封!” 霎时间。 本已暗淡的光壁顿时一凝,将追来的虫潮死死挡住。同时,顶部赫然添上了一面光幕,构成一个完整的正方体,将魑魅牢牢困在其中。 原是故意卖出破绽,演了一出请君入瓮的把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十九章 落幕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光阵之内。 虫烟不住翻滚沸腾。 时而化作巨蟒,时而化作虎狼,时而又变作被其吞吃的衙役模样,时而又干脆变回虫潮,不住地拍打、嘶咬、冲撞着光壁。 震得法阵明灭不定,冯道人鼻中流出黑血。 但他却浑然不顾,只竭力催动法力,让光壁渐渐收紧,将魑魅幻化出的形象一一碾灭。 直到收拢到三尺见方,一刀能斩尽的距离。 四面光壁相互辉映,将挤压在其中的魑魅照了个通透。 “看到么?” 冯翀问道。 “看到了。” 游侠儿扶住刀柄,他的刀虽已折断,但好在随身备用的还有许多。 没头没脑的对话中,两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牢笼某处。 在那里,翻腾涌动不休的虫烟深处。 一块指头大小的乌金晶石在光壁的映照下泛出暗哑的微光。 “那便是魑魅的元神所在。” 冯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向游侠儿掷去一道符箓。 “用此符,贴在刀身,在刀锋涂上鲜血,便能击碎元神,斩灭此妖。但记住,贫道法力将尽,一定要快!” 冯翀没有问张易:有没有胆量去?或者,有没有本事一击即中? 张易也没有问冯翀:如若失手,下场如何? 游侠儿只是沉默着点头、抽刀、贴符、抹血、抢身,最后挥斩。 可就在刀锋穿过光壁,切入魑魅的一刹那。 它烟气一样的身体忽的凝实成了油膏状的流体,乌哑哑的还隐隐泛着金属的光泽。 刀锋进去,好比船浆搅入泥沼,每前进一寸,都得费尽全身气力。 也在此时。 刀上的黄符突然燃起,符火竟是点燃了刀锋上的血液,赤红的烈焰熊熊燃起,将周边的“油膏”一并煮沸。 于是刀锋过处,再无阻碍。 长刀带着火焰灼烧空气的轰鸣,在一声短促而激昂的金铁交击声中。 “锵!” 画出一道绚丽的火弧。 随后。 火焰熄灭,虫烟平定。 冯道人语带希冀。 “斩到了?” “斩到了。” 游侠儿回头却是带着苦笑。 “可……斩不开。” ………… 魑魅的身躯猛然暴涨。 冯翀苦苦维持的四象阵再也坚持不住,轰然碎裂。 爆开的气浪顿时就将两人掀飞。 游侠儿离得近,整个人都被抛飞出去,撞在了院墙上,就连淤积在喉头的污血也一股脑被挤了出来。 一时间。 剧痛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掌控,只能萎靡在墙角。头昏眼花中,听得虫群的“嗡嗡”声响仿若巨潮不绝于耳,魑魅化身的虫烟更是不住翻腾涌动,好似海上被风暴激荡的雷云。 即便听不到说话,看不见动作,也能瞧出魑魅十分的愤怒。 游侠儿咧开了嘴角。 那不是正好? 说明方才那一刀也不全然白费。 缓了几个呼吸。 他杵着刀艰难起身,而冯翀已然摇摇晃晃站在了他跟前,惨然笑道。 “不意羽化便在今日。” 游侠儿眸光冷漠而决绝:“唯死而已。” “不然。” 冯翀摇了摇头,指着院门处郑通、徐展二人。 “大好头颅,岂能浪掷?今夜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此妖就由贫道暂且阻拦,张居士带着他们俩位快走。” 游侠儿闻言一时沉默。 冯道人已然自顾自言道: “正邪对立,至死方休。” “此乃是师门祖训,亦我辈修道之人的大义。” 他不再言语,只取出符箓在手,默默挤出最后一丝法力。 游侠儿嘴唇嚅嗫了一下,突的扔下手中刀,返身奔向院门,一手一个抄起两人就要逃跑。 可已然被激怒的魑魅,哪里容得这个险些杀了自己的猎物逃走。 烟气沸腾,虫群震动。 魑魅的身躯蓦然暴涨开来,虫烟不住凝实、拔升、扩张,顷刻间,在院落中化身成一座高可百仞的巍峨峭壁。 望之,竟有遮天蔽日之感,使人为之夺神。 随后。 地摧山崩,峭壁轰然压下。 游侠儿无言放下郑通和徐展,他知道,逃不开了。 冯道人喃喃自语: “历代祖师在上,冯翀给师门丢脸了。” 便以螳臂当车的姿态,举步向前。 这时。 “风来。” 耳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冯翀稍稍一楞。 旋即。 尖利的呼啸贯入耳中,便有狂风贴地而起,直冲压下的峭壁而去。 两者方相触及,激起轰隆的巨响裂耳。 崩塌下来的“山”与扶摇而上的风,在诸人头顶角力不休。 冯道人一时惊愕,竟连趁机闪躲也忘了。 但也无需闪躲,概因短暂的相持后,这突兀而起的狂风竟是将魑魅化身的山崖倒卷而回。 冯翀一时不知所措,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个短发的道人从他身后缓步走出。 正是追着鬼面人回赶,神行甲马却在半路抛了锚的李长安。 道士手按长剑,步态从容,嘴中念念有词。 冯翀也听不大真切,只依稀听到句:“走火行风……” 这是哪家的法术?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见着李长安一挥手,狂风立时平息。 而那魑魅也收敛身形,化作一条长可十丈的巨蟒,仿若古中能吞食大象的巴蛇。 它昂起蛇首,仿佛能遮星蔽月;张开巨吻,似能一口吞掉整个院子。就在这骇人的威势中,轰然咬下。 李长安只回以一个字。 “敕。” 刹那间。 好似有细小的电光一闪而过。 那看来势不可挡的巨蟒顿时奔溃。但见漫天的虫烟四散,露出腹心处,乌金色泽的元神晶石,和汇聚回来的黑色流体。 道士已然踏步,拔剑,直刺。 后面的冯翀一个激灵,想起了先前张易挥刀那一幕,赶忙提醒道: “小心……” 话没说完。 青色的剑光伴着一声咔嚓的碎裂声响。 方才还充斥耳边的虫群振翅声蓦然一停,满天翻腾蠕动的虫烟便和晶石碎片一同轻飘飘落下来,同时析出大量色泽浅淡的气体,迅速塞满了大半个院子。 李长安轻巧一跃,撤步回来,左右瞧了瞧,疑惑道: “小心啥?” 冯翀:“……” 好半响,才艰难挤出一丝笑容。 “我是说,魑魅尸体放出的是瘴气,有毒,李道友一定要小心。” “哦。” 道士虽然觉得冯翀言不尽实,不过这些瘴气也确实麻烦,他倒可以招来狂风将其搬走,可瘴气不比石火罗的幻烟,危害与体量都大得多,胡乱吹走了事,恐怕会祸害了别处的生灵。 “道友可有法子?” 李长安随口一问,不料冯翀却一下来了精神,嘴上嘟囔着什么“原来李道友也有力所不逮之事,放心交给贫道就是”。 然后,兴冲冲在院子角落翻出一个陶罐,填进一张符纸,一边小口呕着血,一边催动法力,如同长鲸吸水,将瘴气尽数纳入罐中。 李长安觉得此人的欢喜来得莫名其妙,不过也懒得深究,见得瘴气被其扫空,干脆跨步进入了大牢,或者说,大牢的废墟。 经过这一番折腾,这间占地面积颇大的建筑算是彻底完蛋了,只有四周的墙壁摇摇欲坠,头顶上的房梁砖瓦都已倾颓倒塌。 至于,留守的衙役们,李长安只从废墟里扒拉出几件裹着脓血的皂衣,而鬼面女……没瞧见她的素衣红裙,大抵是逃了吧。 废墟间充斥着魑魅留下的恶臭,李长安找不出别的线索,只好回到院子。 可是瞧着这一地鸡毛,道士不禁满心疑惑。 前文有言,这妖怪名为魑魅,实则是秉承着山间瘴气而生,并不太稀。 可怪就怪在,这类妖物通常只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处出没,缘何会出现在潇水这人间繁华所在? 再者,道士虽动用了风火雷,但心有顾忌,所用不及十分之一。而以这魑魅的体量、神通和死后析出的瘴气看,斩杀得未免太容易了些。举个列子,好比有一只老虎,你提心吊胆撸上去,对方却跟小奶猫一样温顺。 怪哉。 这难不成也是因着黄皮? 道士正在寻思,院子外却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随后,邢捕头带着手下姗姗来迟。 他刚进院子,没来及发问,就先瞧见了道士身后的大牢,顿时如遭雷殛。 那表情,好似你下楼取了个快递,回家却发现,你朋友寄养在你家的哈士,撕了娃儿的作业,打烂了老婆的香水,砸了你的手办一样。 惊恐中带着愤怒,愤怒里还藏着一点儿委屈。 总而言之,一句话。 完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章 夜访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次日。 “滚出去!” 潇水府衙后院。 邢捕头打县令的官厅里仓皇逃出。 屁股上还紧咬着一句。 “五天内不能破案,本官拔了你的皮!” 可才出了院子,他就收起了那副狼狈模样,挺胸凹肚,又端起了那副威风凛凛、从容不迫的潇水县总捕头的作派。 而旁边,早已等候多时的捕快们赶紧围拢上来,当即便是一顿七嘴八舌。 “县尊怎么说?” “没听着么?五日内破案。” “呵,县尊大人的脾气是愈发急躁了。” “能不急么?今儿一早,学正、城北王、城东张……昨晚遭了祸害的,轮番给老爷递了帖子。” “那也不能把气撒在咱……咱们头儿身上啊。” 一通担忧、抱怨和聒噪之后。 “依我看,破案是不可能破案的。要不……”某个衙役犹豫了片刻,提出了一个馊主意。“咱们先把李道人给抓了,权给大人们消消气儿?” 这话出来,场中便是一静。 先前一直沉默的薄子瑜皱起眉头正要开口,邢捕头就先一个白眼飞过去。 “抓?怎么抓?谁去抓?你去?” 那衙役讪讪然偃旗息鼓,捕头却紧咬不放,一点不客气地骂道: “那李玄霄能撵得鬼面人从城东跑到城西,分明是个更难缠的人物,他会乖乖等你去抓?一个鬼面人尚且弄得咱们焦头烂额,衙门颜面无存,你还没事找事要再去招惹个李道人?” “怎么的,嫌自个儿脑袋在脖子上长得太安稳?” 这一通乱骂下来,从县令处吃来的郁闷也宣泄了几分。 老邢哼哼了几下,便从怀里掏出个钱袋,交给衙役里老能持重的。 “昨夜死伤了十一个兄弟,你拿这些银钱分一分。伤的分少些,让他们在家好生休养,不急着出来做事。死的多给些,务必送到家里人手上,若有什么难处,回来告知我听。” 那捕快唱了声诺,垫了掂手里的钱袋。 “抚恤?衙门给的?” 老邢呵呵冷笑,捕快们顿时了然。 懵管真心还是假意,什么“衙门小气”、“捕头高义”、“愿为头儿赴汤蹈火”的话一股脑儿地都涌了出来。 “停,都给我打住咯。” 邢捕头太了解这帮人是啥货色了,偶尔听他们放嘴屁还成,可被一帮人围着放连环屁,谁受得了? 他当场又骂道。 “少特娘的废话,要真有心,就麻利点把鬼面人给我捉了。你们一个个的不是眼馋那一百两吗?好嘛,刚才大老爷说了,五天内抓住鬼面人,赏金还能翻个翻。” 捕快们只管嘻嘻直笑,可谁也没搭这茬。 昨夜前,他们还有点小心思。可昨夜后,那成了废墟的大牢以及几滩脓血,早把心头些许贪念打发到了九霄云外。 还是那句老话,当差吃粮嘛,犯得着把小命儿搭进去? 邢捕头见状,心头也门清,三两句把这帮人打发走,只留下了外甥薄子瑜。 “阿舅。”薄子瑜忧心忡忡,“这案子……” 邢捕头摇了摇头。 “尽力而为吧。” “可县尊那边如何交代?” “呸。” 老邢当即啐了一口。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他有本事下了我。看没了我老邢,衙门还能做成什么事?!” 末了,还是叹了口气,望着热闹不减的酒神窑方向。 “希望以后……哎,至少今晚平安无事吧。” ………… 大牢处魑魅显化的怪相,灯市上杀机凛然的逐杀以及废墟下掩埋的几瘫脓血。 这三者就像投石于水,掀起的波澜转眼就传遍了整个潇水城,引得街头巷尾、阁楼井边处处都有议论之声。 然而,也正如投石于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仅仅过去一个白天,波澜就已渐渐平息,甚至瞧不见几分涟漪。 待到日落月升。 长街画舫再度燃起花灯。 人们又欢欢喜喜、热热闹闹汇聚过来,处处都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安康模样,好似妖怪、凶手、死人……都只存在于白天的闲言碎语之中,是儿时的睡前小故事,惊骇则已,却是虚假的,无改城市的和谐,更无改节日的喜庆。 李长安漫步其中,只感到恍恍惚惚,又荒谬绝伦。 所以,尽管这古代灯市对李长安一现代人而言,是种难得的新体验,但他却心情古怪,囫囵着逛了一圈,干脆就抽身离开,自顾自回邸店去了。 …… 因着人流都汇聚到了灯市。 所以灯市上有多热闹,邸店这边就有多冷清。 道士回来时,四下清寂无人,就连店家夫妇和他们的小侄女都不见身影,大抵还在街上流连吧。 此时,院落空旷。 月映藤萝,风送幽香。 如此良辰好景,正该做一些使人舒心畅意的事。 譬如说,撸驴。 于是乎,道士把在圈里呼呼大睡的大青驴给拽到院子,胡乱塞了几块顺手买的糕点作宵夜,然后就着冰凉的井水,给它洗了个精神大振的冷水澡。 末了。 觉得兴致尽了,又把它塞回圈里,抛下驴儿“兴奋”的“啊呃”叫唤,打了个哈欠,自个儿回屋睡觉去了。 可刚把房门推开一条缝隙。 道士脚下一滞,脸上的疲惫顿时收起。 随后。 他却又不动声色推门而入,锁上门闩,点上油灯,施施然坐在桌边,目光却瞥向角落里一方案台。 案台上香烛袅袅,上首供奉着三清祖师,旁边奉着玄坛元帅,前边放着剑匣,而剑匣下的桌面上,呈散射状分布着细密的新鲜划痕。 这当然不是李长安闲得无聊自个儿划的,这实则是飞剑剑胚被惊动后,散逸出的剑气所致。 道士收回目光,从袖中取出几个油纸包,打开来,放在桌上,却是一些果脯点心。 “这是贫道在夜市买来的蜜饯、点心,滋味尚可,特别是这紫萝酥,就地取材,吃来别有一番风味。” 说罢。 取出两个茶杯,一一斟满。 “高处风寒,阁下若不嫌弃,不妨下来饮杯热茶。” 罢了。 听得衣袂翻飞。 一席红裙飘然坠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一章 一个童年的恐怖故事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客舍。 桌上一灯如豆。 说来世上事真就妙,昨夜还追逐厮杀的俩人,今夜竟然能相安无事坐在一张桌上。 借着灯光,李长安打量着对面的鬼面女。 还是那一副扮相,红裙、素衣,连新换的面具都是一个款式的。 只是昨夜追逐中看不真切,现在细看下来,才发现,原来面具上绘的不是恶鬼,反是位护法神,只是面目狰狞罢了。 而鬼面女无声承受着道士的目光,稍稍抬起面具,露出一截线条紧致而流畅的下巴。道士眼尖,窥到一点不起眼的疤痕。 他脑中立时把这些天撞见过的脸,拿出来一一比照,可没想出个所以然。 鬼面女已然放下面具,首次开口,声音清丽。 “凉了。” “啥?” “茶。” 道士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当然凉了,中午泡的陈茶嘛。 “烦请将就。最好再吃些茶点。” 他把油纸包往对方身前一推,再抬眼,眸光中已然泛出冷意。 “刀剑无眼,莫到了地府,还要作个饿鬼。” 鬼面女稍稍沉默。 “我不是来与你厮杀的。” “那可稀了。即不为厮杀,莫不是来自首?那阁下可来错地方了,衙门大门可不开在这边。” 听着道士言语中的戏谑,鬼面人这一次沉默得格外久。 “……我是来请你出手相助。” 道士眨巴眨巴眼睛,却是哑然失笑。 “贫道虽杀人、喝酒、吃肉,欺神、辱鬼、慢佛,可这助纣为虐之事,是万万不敢做,也不会做的。” 李长安按住剑柄,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他心里虽有些许疑惑,但先拿下,再逼问,不是更稳妥便利么? 可鬼面人只是反问: “何为‘纣’?何为‘虐’?” “阁下恶贯满盈是纣,杀人无算是虐。” “杀人?” 鬼面人嗤笑一声,将面具下的眸子投过来。 她的眸光和声音一般,清朗得宛如月光,却也如寒月,泛着冷意。 “我杀的……” “从来不是人。” ………… 今儿的天气不甚晴朗。 不知打哪儿挪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勾月,让这城中愈显昏暗了。 可这无碍人们对祭典的热情,照样的流连忘返,照样的欢声笑语。但这普城同庆的热闹,都与城南昌丰坊邢捕头邻居家的三个小姐弟无甚关联。 他们的父亲又忙于生计,在祭典上给东家干活,却把三个小人儿抛在了家里,倒是托了亲戚婆子前来照料。 可那婆子不晓得是忘了任务,还是只顾着逛灯市,眼瞧夜色深沉,却仍迟迟未到。 三个小家伙,大的只有九岁,小的一个五岁,另一个还是个奶娃子。 相互簇拥着缩在被窝里。 呼~嘶~ 风钻进窗隙,像是鬼在低嚎。 哗啦啦。 窗外的树摇动剪影,好似妖怪在张牙舞爪。 平日里厌烦的吵闹声、磨牙声、呼噜声、晚归之人推门的嘎吱声,在这个夜里都使小姐弟倍感想念。 可周遭终究是冷寂寂的,人们都在灯市上哩。 就这样怀揣着害怕不知多久。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哪个?” “娃娃开门,是婆婆来咯。” “是婆婆!” 四岁的小弟一下子就从床上梭下去,小姐姐正要跟上,可老幺也被吵醒哭叫起来,她无法子,只得一边转头去哄奶娃子,一边立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听得“嘎吱”的开门声,听得小弟和婆子的声音渐渐靠近。 “婆婆,你脸上咋摸着毛绒绒的。” “外头风寒,裹的皮子。” “你后头拖着长长的像尾巴的是什么?” “那是腰带。” …… 两人走到门边,外头黑乎乎的,瞧不见模样,只能通过声音和轮廓辨认来人。 小姐姐要去掌灯。 那婆子却急忙叫道: “莫点灯。” “为啥?” “走了半天夜路,怕晃眼睛哩。” 小姐姐听话地放下了火折子,这时,闹腾的老幺终于哭累了,又含着拇指回到了梦乡。 小丫头松了口气,把老幺放回被窝,转身就要出门。 不料。 婆子一把拽住了她,手捏得紧紧的。 “你要去哪儿?” 小姐姐有些害怕。 “去拿些饼子给你。” 她记得婆子这几天胃口大开,老是喊饿,每次到家里,都是先找东西吃。 但没想到,婆子却说: “不用……呲溜……我还不饿。” 话中夹着古怪的吞咽声,然后不等小姐姐反应,就掩上房门,插上门栓,将骤然明朗的月光和悄然泛起的雾气一并锁在了门外。 婆子又催促道: “已经很晚了,赶紧去睡觉。” 于是几人上了床榻。依着往常,婆子总嫌小弟睡觉不踏实,把他安排在外边。可这一次,婆子却紧紧把小弟抱在怀里,却把小姐姐放在了外边。 “婆婆今天有些怪咧。” 小姐姐心里嘀咕着。 可她小小的脑袋里容不下太多的疑惑,夜色沉沉催人入睡,上下眼皮终于成功会师。 却没瞧见。 那婆子的眼珠在黑暗里慢慢放起绿光。 ………… 李长安翻看着手里的腰牌。 样式陌生而简朴。 正面写着“虞眉”二字,背面就十分熟悉了。 镇抚司。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该说,不愧是这方世界朝廷下辖的特殊机关么?但凡有倒霉催的破事儿,都离不开他们作搅屎棍。 道士摇了摇头,把鬼面人或说虞眉之前那番冗长的解释,在心里颠倒了几轮,简要问道: “这么说,阁下是镇抚司中人,此番到潇水,是为了查一桩与妖魔有关的案子。” “对。” “但经过一番明察暗访,才发现是有人在散布一种能将人变作妖怪的疫病或者咒术。” “是。” “阁下先前所杀之人,都是中此怪术,即将变作妖怪。为了使其不致危害其他无辜百姓,才痛下杀手?” “没错。” 李长安点了点头,若是如此解释,心里某些疑问倒也说得通了,只不过……他瞧着面具下不见真容也不见神情的虞眉,又开口说道: “那么,我还有三个问题。” 虞眉始终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稍一点头,权作回应。 道士也不在乎,直接问道: “首先,为何突然寻求援手?” “妖变之事日渐频繁,独我一人,恐分身乏术。” 李长安不置可否,紧接着提出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你很厉害。”虞眉顿了顿,“也是个好人。” 好人? 道士捏着鼻子姑且收下了这张卡片。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李长安脸上的轻松与笑意顿时收起。 “阁下凭什么取信于某?!” 道士也不是第一天混江湖了,拿块破牌子就能空口白牙?要我相信你,可以。拿出切实的证据!否则,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 鬼面人沉默无言,李长安慢慢虚眯起眼睛,场中一时肃杀,便连匣中剑也感觉到主人心绪,微微颤鸣有声。 可就在这时。 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道长!李道长!”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潇水 第二十二章 熊嘎婆 最快更新地煞七十二变最新章节! 夜昏沉沉的。 风在屋外徘徊不去,有时在树梢吐出古怪的嚎叫,有时在瓦间滑出断续的低吟,一转头,又贴着窗沿“咯吱吱”的怪笑。 小姑娘辗转反侧,在半梦半醒中反复挣扎着。 不知从何时起。 床榻上,蔓起一种古怪的、刺鼻的、恶心的,偏偏又有些熟悉的味儿来。 小姑娘终于被熏醒,只是脑子迷迷糊糊,一时竟记不得这究竟是什么气味儿。 “你醒咯。” 黑暗中,婆子的声音幽幽响起。 “唔。” 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旋即,有些茫然地发现,今夜自己的睡相十分不老实,竟在梦里翻起了“跟斗”,都把脚塞进了婆婆的怀里。 小姑娘有些脸红,却又讶异的发现,婆婆和二娃子那边的被褥思(和谐)漉漉的,便连自己的脚上也都沾了些略带温度与粘稠的液体。 “婆婆。” 小家伙问道。 “床怎么是潮的?” “是二娃子流了尿。” 婆子口齿不甚清晰,好似嘴里咀嚼着什么东西。 小姑娘不作他想,把身子转回来,继续睡去。 可没一阵。 耳边响起“嘎嘣嘎嘣”的脆响。 “婆婆,你在吃什么?” “我在吃胡豆。” 好啊!怪不得先前说不饿,还不吃饼子,原来藏着胡豆,要自个儿偷偷吃独食。 “我也想吃。” “你不能吃。” 婆子的拒绝没有一点余地,小姑娘撅起了嘴,可她终究是个乖娃子,没再任性讨要,只卷缩着身子,带着委屈试图再次进入梦乡。 可睡着睡着,却发现那怪味儿越来越浓,被褥上的潮润愈加扩散。 “二娃子?” 小姐姐气呼呼唤了一声,可黑暗中久久没有回应,只有婆子的声音慢吞吞响起。 “他睡死了。” “哦。” 她小小的抱怨了一句,可没想,被褥上的潮润倒是勾起了自己的内急。 她才起身…… “你要干啥子?” 婆子急促的质问顿时响起,伴随着的,还有两点骤然亮起的幽惨绿光。 小家伙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哪里有什么绿光,只有黑暗中隐约耸起的一个轮廓。 眼花了吧。 她如此想着,继而回应道: “我要出去解手(上厕所)。” 婆子似乎很不愿放她出门。 “尿桶呀?” “在外头。” “墙角呀?” “阿爹不许。” “灶台呀?” “有灶王爷。” “好嘛……” 实在找不出阻止的理由。 “快去快回哟。” ………… 小姑娘随手掩上房门。 将二娃、幺娃、婆子,以及满屋的怪味儿和“嘎吱”的咀嚼声一并锁进黑暗的房子里。 可庭院里一样乌漆漆的,她摸黑上完厕所,正要回屋睡觉。 此时。 天上的重云露出一丝空隙,月光明晃晃撒进院子。 小姑娘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瞧见,一对血脚印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路蔓延到……她低下头……自己的双脚上红得刺眼。 她又颤抖着摊开手掌。 掌中本该攥着一粒胡豆,那是她在榻上不小心摸到的,她没贪心,只拿了一颗,想尝尝味道。 可现在,掌心没有豆子,只有一截光洁的、惨白的、不带一丝血肉的脚趾骨。 云翳掩上空隙,月色收拢,阴影卷土从来,淹没了她惨白的小脸。 她终于记忆起那古怪而刺鼻的味道是什么呢。 那是血的气味。 ………… 小姑娘用力捂住嘴,豆大的眼泪珠子不住往下流。 身后,隔着墙壁,“嘎嘣嘎嘣”的脆响依旧不停钻进耳朵。 她终于知道,这声音不是在嚼胡豆,而是婆子……不,是妖怪在啃食二娃的脚指头。 二娃没有尿床,二娃被妖怪吃了! 她害怕极了,很想就此逃跑。 可是。 最小的弟弟,才满周岁不久的幺娃还在屋里,还在妖怪的身边哩。 无声哭了许久。 小姐姐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起身。 回到了房中。 …… 房中依旧黑漆漆的,纵使竭力睁大眼睛,也只能在床榻上,窥见三个模糊的轮廓。 那小小的、发出轻微呼噜的是幺娃;那个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声息的是二娃;那爬伏在二娃身边,制造出毛骨悚然的“嘎嘣”声的…… 是那吃人的妖怪! 小姑娘强忍着眼泪,顶着满心惶恐,爬上了床榻。 可此时。 黑暗里的咀嚼声忽然一停。 浓郁的血腥气抱拢过来。 “你为何去了这么久?” 小姑娘的心脏差点停摆,纵使黑暗中模糊一片,但她仿佛仍能瞧见妖怪对着自己狞笑,露出血淋淋的牙齿。 她不敢看,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回道。 “外面太黑,我走得很慢。”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 “你的心跳为啥这么快?” “院子里差点踩到蛇,现在还害怕哩。” 她不敢让妖怪继续问下去,偷偷掐了幺娃一把。 “哇。” 老幺顿时哭喊起来,小姐姐赶紧将其抱起。 “幺娃子又在哭咯,肯定是要屙尿,我带他出去嘶尿。” 可血腥味儿再度欺近,随即,她怀中一空,幺娃竟是被妖怪抢了过去。 她要紧牙,不敢作出丝毫出格的举动,只胆战心惊地听着,妖怪轻轻的哼唱与娃儿“咿咿呀呀”的笑声。 这不争气的小东西,竟然被妖怪给哄睡着了。 “你听,他没哭了。” 妖怪把幺娃放在自己身边,小姑娘没法子,只好蜷缩回了床榻。 一时间。 黑暗里只有“嘎嘣嘎嘣”的脆响,这些声音像一只只小蚂蚁从她的耳朵钻进身体,啃食着她的心房。 愤怒、哀恸、无助、恐惧…… 可旋即,那“嘎嘣”声突兀停止。 她心头一颤,繁杂的心绪顿时扫去,只余下恐惧慢慢放大,占据了整个身躯。 她再也忍耐不住了。 “婆婆?” “你又要作甚?” 不耐烦的声音伴着两点幽光亮起。 小姑娘打了个哆嗦。 “我要去解手。” “不是才去了么?” “那是小手,我要解大手。” 黑暗中,妖怪模糊的轮廓骤然逼近,小姑娘心头那根弦差点绷断,好在妖怪又随即退开,留下小姑娘察觉到脚腕栓上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绳子。” “为什么要栓绳子?” “最近晚上不安生,你要是遇到事,我可以直接把你拉回来。” 小姑娘不敢再反驳,懦懦应了几声,拖着绳子摸索离去。 …… 屋外仍是漆黑。 才掩上门。 小姑娘急忙蹲下(和谐)身子。 脚上的东西思(和谐)漉漉的、滑溜溜的,不像是绳子,倒像是肠子。 且捆了个死结,根本解不开。 好在,她先前找到把柴刀,没敢带进房里,搁在了门口。 赶紧把刀子摸来,割断了“绳子”,又系在旁边的梁柱上。 她不敢走大门,生怕推门的动静惊动了里面的妖怪,只摸索着,从墙角的狗洞钻了出去。 ………… 因着昨夜的动静,府衙震怒,责令衙役们加紧巡逻与追索凶手。 可邢捕头还是耍了个滑头,自个儿悄悄溜了班,抽身与老妻逛起了灯市。 但毕竟年纪大了,熬不了夜。 眼瞧着过了亥时,两老口就抛却了繁华,自顾自回屋去了。 今宵无有月色,四周也静悄悄的。 两人凭着一杆提灯引路,一边穿街过巷,一边说着悄悄话。 “真有妖怪?” “真有!烟气一般的东西,说是‘魑魅’。” “这太平世道的,怎会有妖怪?” “可不是。更稀的是,那道人还说……” “哪个道人。” “冯道人。他说,那妖怪兴许是那个乞丐变的。呵,人变妖?这么荒唐的事儿,他也说得出口。” 老邢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可一扭头,却发现妻子突兀停住了脚步。 “怎么呢?” 快到家门口了,怎么还不走了。 老妻神情凝重,冲着邻居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老邢随之看去,却见提灯光照的边沿,一些如烟似水的薄雾缓缓浸透过来,而在更远些的黑暗里,一个矮小的黑影若隐若现。 老邢心里一个咯噔。 抽出佩刀,挡在了妻子身前。 ………… “二娃呀?” “遭妖怪吃了。” “幺娃呀?” “还在屋里。我……我不中用,救不了弟弟。” 说着说着,小姑娘的眼泪就像卸了闸的洪水,“哇”的一下,全涌了出来。 老妻心疼不已,赶紧将小家伙拢在怀里,柔声安抚。 “莫哭,莫哭,不是你的哭,你已经很勇敢了。” 而在旁边,老邢的眉毛、鼻子、眼睛快揉成了一团。 他本以为今晚是个难得的安生夜,没有鬼面女杀人,没有突如其来的妖怪,便连惹事的李道士……听巡逻的兄弟说……也早早回了下榻的邸店。 可没想,都到家门口,却有个吓得跟鹌鹑的小姑娘在等着他咧。 他攥紧了刀子,来回踱步,焦躁不已。 终究,他一咬牙。 “老婆子……” 无需多言。 老妻点了点头:“我晓得。” 有些人啊,纵使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一腔热血换作了肥肉,但骨子里的东西却是万万难以改变的。 妻子继续说道: “你小心些,我这就去灯市那边,寻援手过来。” 老邢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不。” “灯市那边隔得太远,而且那帮兄弟如何对付得了妖怪?你快去隔壁坊市的俞家邸店,找李道士!” ………… “哐咚。” 木质的窗棂应声爆裂。 邢捕头带着一身狼藉被狠狠抛飞出来,砸在墙上,当即便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他此刻的状态糟糕透了。 浑身是伤不说,连防身的佩刀也不见踪影。 但好在。 他低头看向怀中,一个小娃儿“咯咯”冲他直笑。 “你个没心肝的小王八蛋,乃公为你险些丢了性命,你还有脸皮笑。” 他笑骂了一句,抬起头来。 夜风不知何时搬走了云翳,留得月光爽朗。 照亮院中种种,也照亮了慢慢走出屋子的妖怪。 瘦小的人形模样,穿着满是血污的衣衫,长着条毛绒绒的尾巴,脸上覆满了黑毛。 这就是妖怪? 老邢痛得呲起了牙。 明明看来就是个后头长尾、前面生毛的干瘪老太,力气却大得跟熊一般。怪哉?细细看来,这妖怪的身形面容与那婆子十分相似。难道,真是人变作妖? 很快。 老邢便把这点疑惑抛之脑后,概因,那妖怪已然裂开血口,猛地扑了上来。 他吃过亏,不敢硬抗,翻身就要躲开。 可关键之时,脚下却使不出力。 糟糕! 方才周身疼得厉害,竟是没发现自己的腿已经折了。 更糟糕的是,这么稍稍一耽搁,却再难躲开妖怪的扑击。 眼瞧着妖怪挥动这干瘪的手掌,夹带厉风,呼啸而至。 老邢要紧牙关,侧过身子,把小娃子护在怀中,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砰。” 一声闷响。 老邢犹如脱膛的炮弹轰飞出去,砸落院子另一头,激起泥尘四溅。 剧烈的疼痛险些冲垮了他的意识,他拼命坚持下来,却悲哀的发现,自己老迈的身体已然在沉重的伤势下不堪重负,根本不听使唤。 他只能瞪着渐渐模糊的双眼,眼睁睁看着妖怪步步逼近,呲开月光下惨白的獠牙,而后撕咬向自己的咽喉。 完了。 他方如此作想。 “锵。” 耳边突兀一声鸣响。 旋即,眼前爆出一团耀目的冷光。 老邢便听得那妖怪发出一声惨叫,几个跳跃,躲回了黑漆漆的房子。 而眼前的冷光随之凝止,化作一柄三尺青锋。 又听得衣袂翻飞,一个短发道人自他身后跨步而出。 终于来了! 老邢松了口气,却又艰难出声。 “娃儿?” “娃儿没事。” “安心。” 道人说道。 “余下之事,交给贫道即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