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 第一章 初心 “世界上有两种黄昏,一种是别处的黄昏,一种是上海滩的黄昏。” 小皮匠十八九岁年纪,瘦得像宋画里的傀儡骷髅,唯有一双眼炯炯有神,好似南梁张僧繇作画时先点了眼睛,怕绘了龙身破壁飞走,所以换个人身凑合。此时此刻,他坐在兰心大戏院门前等生意,看着华灯初上,忽然便想起上头那句话来。 讲这话的是个尖头曼1,穿长衫,踩洋皮鞋,因微醺而眼神惺忪,讲话带着有韵味的甩腔。小皮匠鞋擦得老好,也喜欢与客人攀谈一来擦鞋委实无聊;二来若讲起人生故事,他常能掰出几分道理,客人觉得投机,往往会多撇下几个铜板,干一份活计,挣几份收成。天长日久,小皮匠便练出一套话术,但见路上有怅惘失意的人,总能想法子拉过来擦擦鞋子,然后挖一段人生坎坷的评弹出来。 可偏偏那次醉酒的尖头曼没心思与皮匠对话,他盯着街上行经的美女,嘴里吐着合辙的诗情,还没等擦完第二只鞋,便匆匆抛下个铜角子,嘻嘻笑着,扬长而去。 尖头曼没留下故事,却留下一句醉话。小皮匠回味良久,竟觉得诚然是哉,世界上确只两种黄昏,一种是别处的黄昏,一种是上海滩的黄昏。黄昏的上海也是顶好做生意的地方,车如流水马如龙,满街流淌的尽是故事。 这是民国二十二年的夏天,广播里女音甜美,宣告四海升平,墙角却贴着将军泣血手书“还我河山”的募捐海报。小皮匠选在褪色海报下支起摊子。这里紧挨兰心大戏院,既是交通要冲,又不影响市容,是老好的黄金位置想做生意,头一桩事便要脑子灵光,选对地方,便能事半功倍。 太阳坠去苏州河的水湾里,氖灯亮在大剧院的门楣上。电车当当响着从街上经过,一群卖报孩子撵在后头。车甫一停稳,红唇皓齿的小姐妹c腔调十足的司递克2c油头粉面的白相人3纷纷搀着车扶手,跃到水门汀路上。报童们像嗅到蜜的蚂蚁,一团团挤上去,挥动报纸,跳踉三尺高,朝他们尽力吆喝 “号外号外冯焕章通电全国,辞去抗日同盟军司令一职” “号外号外阮玲玉离婚案再起波澜张达民意欲提告到底” “号外号外蜜丝佛陀4设计师来沪于先施环球百货为顾客现场化妆” 小皮匠顶厌烦这群报童,他们赤脚聒噪,只会阻挡营生,好在几辆奥斯汀轿车鸣着喇叭,冲散人群,停在大戏院门口,司机一路小跑绕过去,拉开后排车门,几位太太小姐穿着荷叶袖旗袍,踩着高跟鞋迈下车。她们身上用着进口香膏香粉,空气霎时间氤氲馥郁起来。 今天是“亚洲第一天团”工部局乐队演出的日子,名媛绅士纷纷从戈登路赶来,云集在街角的大戏院门口,也堪堪会路过不起眼的擦鞋摊。每每这时,小皮匠无需费力吆喝,只要对要体面的情侣们喝一声“啊呀,先生皮鞋脏了呀”,生意便十拿九稳,手到擒来。 但小皮匠今天没有呼喝,因为他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男人,一个肯定有故事的男人。他穿着定制的义大利5西装c踩着崭新考究的布洛克皮鞋,衣冠比奥斯汀上下来的绅士还要鲜亮,但白西装沾着泥灰,皮鞋上满是踩印,他头发蓬乱,嘴角还挂着血丝。他从蒲石路拐到迈尔西爱路,失魂落魄,脚步沉重,好像踝上挂着镣锁;但他目光却炯炯有神,又像准备翱翔天际的苍鹰,他似乎失去过全部,又好像追索着未来。 这才是有故事的主顾。小皮匠盯紧男人,在经过时劈手将他拦住。 “先生,侬6鞋子该擦擦了。” 男人像没听到,继续茫然往前,这更激越了小皮匠的好奇心,于是搭起半句洋泾浜,缠缠八再攀问一句。 “密斯忒7,老发身8的鞋面脏成这样,就像美人脸上污糟糟,都是罪过好伐” 兴许这次喊声大,兴许这句话触动了男人,他终于停住脚步,坐到折凳上头。小皮匠心里一喜,赶忙掰开皮箱,摊开鞋具,把鞋扶上踏台,一边刮肚搜肠,思量用什么话搭讪,好套出男人心里的故事。 “先生,一看侬便是有大想法c做大事业的人。” 男人回过神,只是苦笑着喃喃自语:“想法事业可惜啊,我的想法把这事业都毁得一干二净,毁到谷底,毁到无所适从” 这句话正好对上小皮匠门路,安慰失意的客人,他自有一套道理。 “哎呀,人生如海浪,起起伏伏。不过话讲回来,人平时匆忙赶路,眼里巴巴望的只是前头那几步路,要是不落到谷底,还不会抬抬脑瓜,望望头顶那片天哩” 男人听了一怔,小皮匠晓得已摸到客人的脉象,反倒缄默起来。这是欲擒故纵之计,萍水相逢,正是一抒胸臆的时机。谁又愿将故事憋在心里发霉呢 果然,男人主动开口问起话来。 “你涂鞋油的手法,像给鞋子擦化妆品,蛮精灵巧妙的。” 这番话正入小皮匠彀中,他扬起嘴角,吹嘘苦研出的拭鞋神功。 “是哩。有的皮匠擦鞋,是为讨口饭吃。可我擦鞋哩,却自觉有一种成就。皮匠皮匠,重在一个匠字,既然成了匠,那得要有匠者的心思鞋子放到我手里,那便不是鞋子,而是极贵重的宝贝,就要千般呵护,万般拯救。我这双粗巴巴的手,能让蒙尘至宝焕然一新,那不是成就是啥哩先生,侬肯定也有一番成就,不如讲给我听听” 男人默然,闭眼,深吸一口空气,一般要讲大故事的客人,都是这般表情。 没想到小皮匠的愿望落了空,男人开了口,不过,讲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这锚牌鞋油,是六月中下旬那批货吧” 小皮匠一惊,莫非遇到了行家老手他赶紧打听原委,男人却说,他六月初曾去吴淞港接货,恰就遇到锚牌化工厂同船进了几箱锡兰虫胶,想必会加到新品鞋油里面。 男人讲完,又言之凿凿:“我还记得那批虫胶的气味。” 小皮匠笑了,气味这东西虚无缥缈,一不是相片,二不是名字,三没有白纸黑字,谁能记录下来要说记得气味,还不如说记得货箱上的码号更让他信服。 谁知道男人却认真起来:“你勿要笑,不光虫胶,我这鼻子,以前能分辨每丝每毫的气味,就说路上走过的每个人吧,他们气味都是独一无二,像脸上的五官,手掌的纹路一样。” “那没有气味的东西,先生怎样分辨开呢”小皮匠自觉想骗故事不成,反倒被男人套路。心里难免不忿,于是反将一军。 “万事万物,都有气味。” “不信,纸就没有味道。”小皮匠抄起一张包家伙的牛皮纸,朝男人抖抖道。 “你凑近闻闻,纸上有草木香。” 小皮匠半信半疑,把牛皮纸凑到鼻孔,使劲一嗅,果然有股气味迎面而来,活像稻垛里干巴巴的草香。但他并不服气,顺势抄起另一张纸。 “如果有两张纸,先生能分辨出甲是甲,乙是乙吗” 男人发怔,似乎没料到一个擦鞋瘪三居然顶起针来。小皮匠将其中一张折了角,哗哗晃着,却又笑了,像是道歉,又像是挑衅:“勿好意思9,看先生心情不大好,只是帮侬寻寻开心而已。” 男人不语,却把两张牛皮纸接过来,他闭上眼睛,把两张纸靠近鼻头,左一扇,右一扇,然后深呼吸两下,如孙行者灵魂出窍一般木然不动繁华寂灭,万籁空寥,眼前现出一个灰白色世界,他屏气凝息,似藏在森林暗处的捕手,渐渐的,两缕不同的纸香飘入画面,竟在这个世界幻化成两只彩色的精灵,一只是霜色清冷,另一只却缟色枯黄。男人轻手轻脚,想从藏身处探出来捕捉它们。或许是他动静太大,或许是他气息太浓,两只精灵陡然受了惊吓,像游魂一样倏地飞出画面,转瞬之间便无影无踪。 世界恢复灰白,男人叹口气,张开眼,抛下牛皮纸,摸索出一个双毫,却未注意有张名刺10翩然滑落,堪堪落入小皮匠眼中。他转身要走,小皮匠怎舍得让他脱身,他揣好铜板,望一眼名刺,脑筋一转,又想起男人前面的话,又朝他背影抛出一句。 “顾先生,方才讲到化妆护肤,侬见多识广,可知道有啥实惠好用的美白霜啊” 男人本要走到街上,此时却收住脚步,他转回身子,死死盯紧小皮匠,好像他问了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小皮匠浑身发毛,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讪讪说:“实不相瞒,眼看就到媳妇生日,伊从嘉定来上海,在浦东做采桑工,镇日风吹日晒。本想买个雪花膏,送伊开心一下,可那些东西老贵,先生可知道有啥实惠脸霜,或者啥便宜土方” 小皮匠话没讲完,却见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踅过来,径直发问。 “如何晓得我姓顾” 小皮匠抖抖那张掉落的名刺,只见上面印着“先施环球百货护肤化妆顾植民襄理”的字样。男人接过名刺,苦涩一笑,又问小皮匠。 “你也是嘉定人” “是呀,先生倷也是” “想给令阃买护肤品” “啊可惜买不起好的,不好的那些,还不如土方香油膏好用。” “如有实惠又好用的国货,你会不会买” “会的呀,不过国货嘛阿拉虽是小老百姓,可要求不想打折头” “极好,你方才有句话,叫什么匠心” “对嘛,我是皮匠,匠心便是做皮匠的心思。” “那你为何做皮匠” “小时便听人说,上海大马路,人人都穿皮鞋,那时我便神往不已。无奈家穷,只有草鞋c木屐可着,若有双布鞋,那简直能走到飞起来后来初见皮鞋,我一眼便生 喜欢,那种色泽,那种光彩,真叫人心折,那时起,我就想着,若能叫每双见着的皮鞋都干净清爽,那才好呢” 男人恍然大悟:“你讲得好,讲得妙,原来这匠心,是源于一片初心。” “对对,初心这个词用得更妙顾先生,侬卖这护手霜c美白霜,难道也有初心不成” “自是当然哎呀,这鞋子脏得厉害,边擦边聊还可以啊”男人掏出一块银元,塞到小皮匠手里,“慢慢擦便好。” “要的要的我给先生打折扣顾老板,侬是嘉定哪里人”小皮匠兴致勃勃,看来今晚故事有了,生意也有了。 “黄渡乡,侬阿晓得” “黄渡我晓得啦白菜开花嫩朵朵”小皮匠禁不住哼起当地歌谣,这歌谣宛如风筝的弦线一般,直把男人的思绪牵住,飘飘悠悠,拉回到遥远的童年 第二章 伤逝 “白菜开花嫩朵朵,蚂蚁爬山捉老虎。黄鼠狼拨勒鸡啄煞,小白虱吃脱一只壮猪猡” 脆亮亮的歌,暖融融的风,一齐在田塍上宛转回荡。彼时的男人还是个青葱少年,他卷着褴褛的裤脚,从稻田的泥水里直起腰。寻常四月,满目晴春,生的气息从杂木林那头吹过来,摇动每一片稻叶,揉皱每一爿水塘,撩开每一粒蓓蕾,拂在少年的脸上。短工们都在田里间草,少年忙中偷闲,迎着风和歌声,闭上双眼,做个又深又长的呼吸。 万千气息飘进少年鼻腔,沁入少年心脾,又在杳杳冥冥的通觉中幻化成万千色彩野草味疏淡,是淡淡的葱绿;栀子花浓酽,是鲜艳的枣红;一抹灰暗的黧褐色飘过,那是水牛身上的泥土气;一桶浑浊的酱紫色泼来,那是 “啪”的一声,一只泥手重重拍在少年的肩头,他疼得呲牙咧嘴,睁开眼睛,只见有个圆墩墩的小伙伴正朝他扬起第二只泥手,好像没等打过来,少年便身子一侧,小胖墩一掌劈空,差点闪倒在稻田里。 “顾植民,你又闭眼念经,翠翠叫咱呢,开饭了”胖墩连声埋怨。 “许广胜,还翠翠,翠翠是你叫的吗那可是我阿姐” “切,你阿姐又不是我阿姐,早晚你还得叫我姐夫” “你个头长过我再说” 两个少年在纵横的阡陌上跳踉着,边追边笑,朝飘着热腾腾菜汤香气的地头跑去。顾翠翠就站在地头,挨个给长工们发高粱面馒头,舀菜汤,顾植民却不看别的,唯看姐姐的两只手,上头涂着黑乎乎的油膏,闻起来怪味熏人。 顾翠翠本长着一双春葱似的手,这双手把他带大,给他缝衣c熬粥,还牵他捉蟋蟀,抓菜虎。但自从进了吴家染坊帮佣,那双手便渐渐变色,粗糙,最后和母亲一样红肿皴裂。 顾植民心疼姐姐,四处采来草药,调上芸薹油,做成土方药膏,药膏能止痒消毒,但气味着实令人脑壳疼。长工们眼睛盯得紧紧,生怕药膏蹭到馒头上,毁了来之不易的一餐。 只有许广胜毫无忌讳,在他眼里,顾翠翠便是仙女,一笑一颦,都能飞进年画里,挂在吴大户家的椒墙上。他与顾植民同庚,家里困窘,小时便连根扎在顾家,说是兄弟情深,实是为了黏着翠翠姐。有一次三个人捋菜籽,他突然懵头懵脑发问。 “翠翠姐,你真好看,等我长大,一定娶你。” 顾翠翠差点笑倒在草丛里,她用镰刀背拍着许广胜,又指着人高马大的弟弟。 “你这小不点,啥时候个头长过植民,啥时候再来跟我讲。” 许广胜将这句戏言牢牢记在心里,镇日拉着顾植民,拿片碎瓦在村口香樟树下比个头。水桶粗细的树身上,从下到上尽是刻痕。可惜此长彼也长,顾植民永远高许广胜半头。许家家境不济,翠翠帮了两年工,出落得灵光焕彩,又到该出阁的年纪,隔乡有富有人家来提亲,顾妈妈也动了心。 “嫁到好人家,就不必将手沤在臭烘烘c冰凉凉的染坊水里啦。” 翠翠却不响1,顾植民知道阿姐心里有人,但是不是许广胜,他却捏不准。 那日黄昏下了工,许广胜又扯着顾植民比身高。姐姐就要嫁到外乡了,可兄弟唱得还是过家家的戏。顾植民心里酸楚,便故意将腰板往下缩了缩。 “哎,植民,你莫耍赖我要堂堂正正胜你”许广胜显然不忿小伙伴的伎俩,用力踢他一脚,那双铁鞋锛得顾植民屁股生疼。 顾植民只好挺直了身板,以前,他不希望姐姐离开家里,每次比试都拼尽全力;但如今,他更希望姐姐留下来,留在村里,留在离家不远的地方。 因为春天又来了。 漫山遍野,花都开了。 他给姐姐配土方药膏,就又可以尝试新的蕊,新的花,配出新的药,制出新的香。他还想尝试新的油脂,芸薹油烹菜好吃,但总有股青气味。 他担忧姐姐嫁远,这药膏制出来也无用。而且,据说邻乡那富户规矩森严,当家太太信佛,一日三餐茹素,但性情绝不吃素,待媳妇比佣工更狠辣。 所以,这回许广胜身高超过他,他心里反倒安泰,更何况,许广胜还吹嘘能央告庙里和尚留些酥油,给他做护手油膏用。 “酥油你还晓得那叫醍醐,圣人灌顶才用的哎,明日去你家提亲好伐” 顾植民嘿嘿一笑:“那你带醍醐来提亲。” “一言为定,包姐夫身上” 但许广胜没能来提亲,顾植民也未见到醍醐,因为就在当天夜里,黄渡周围突然枪声大作,顾植民在睡梦中惊醒,外面火光冲天,狼哭鬼嚎。 “上海的 新都督和南京冯副总统打起来啦乡亲们,往苇塘跑” 顾植民还小,不晓得为何都督和副总统两人打架激起这么多枪炮声,他唤着父母去苇塘,却发现姐姐不在屋里 “你阿姐呢翠翠呢”母亲嗓子冒烟。 “我去寻” 顾植民便往香樟树那边跑,果然见姐姐急匆匆冲过来,身后还跟着许广胜。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此时一梭子弹扫来,香樟树上啾啾作响,将十几年比高矮的划痕轰个粉碎。 “往苇塘跑”他朝两人喊。 一股嗷嗷叫的散兵杀过来,苇塘的路已经断绝。三人只好跳下稻田,朝河堤飞奔。许广胜一向飞毛腿,偏偏那天跑起来扭扭捏捏,直拖后腿。顾家姐弟只好跑跑停停等他,眼看冲下堤坡就能钻进苇塘。可就在这当口,两个藏草稞里的逃兵却受了惊,误把三人认作来搜捕的敌兵,他们大叫一声,慌里慌张乱放几枪逃之夭夭。三人并无防备,许广胜本就趔趄,哎哟一声,真崴了脚栽到草里。顾翠翠却被流弹扫中,顿时血流如注,她脚底一个不稳,翻着跟头,滚下水闸,幸亏顾植民手疾眼快,一把将姐姐拽住。翠翠却撕心裂肺,惨叫连连。借着月光,顾植民才发现姐姐脸色煞白,衣衫已被鲜血染红,手上的皴纹被攥得条条开裂,鲜血迸流。她不堪苦痛,大颗大颗汗珠从额头渗出来。 “植民,你逃,你逃” 顾植民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冷月照在人间,苍白夜里,那血更红得刺眼。 “植民植民,”翠翠叫着,已气若游丝,她做个深呼吸,吐出最后几个字,“帮我照顾” 顾植民心觉不妙,双手搭上去拽姐姐。可惜为时已晚,翠翠掌边一滑,顾植民只能望着她朝水面坠落,然后扑通一声,砸碎了江中的月亮。 第三章 祸事 讲到这里,顾植民不禁愀然,他从铁盒中拈出一支纸烟。小皮匠赶紧拭净手,燃亮火柴,硫磺爆燃,一股刺鼻的烟气。 “唉,兵荒马乱,人如蝼蚁。”小皮匠不禁慨叹,“侬就这样离家,来了上海” “我并非一人来的。”顾植民如是道。他又想起当初,姐姐去世后的那些天,春雾与硝烟久久笼罩黄渡乡,凉云兼雨,落花飘零。他同许广胜站在河堤上,面对一座空坟,但见柳色延绵,与流水一同远去。 “植民,你讲讲看,这江水流过黄渡,流去哪里”许广胜突然问。 “华漕吧。” “华漕之后呢,又是哪里” “真如吧。” “真如之后呢” “上海。” “对,上海,我想去上海”许广胜转过身,对顾植民讲,“总觉得翠翠姐没有死,顺着江水,去了华漕,到了真如,最后漂到上海,我要去上海寻她,把她带回黄渡,娶她做媳妇,请全村老少吃梅菜肉。” “我也要去上海,要找那种能滋润护手的雪花膏,如果阿姐能抹上雪花膏,手能使上劲儿,当初或许”顾植民望着江水,他抓起一块碎瓦片,朝江心撇过去。瓦片跳踉向前,打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那是民国六年,我十四岁。大总统黎元洪被赶下台,溥仪当了七天皇帝,又换成冯国璋做代总统,北方打得不可开交。而上海滩依然热闹,依然繁华,就是那年我来到上海,恰恰赶上先施百货开业。左边厢敲锣打鼓,舞龙弄狮,右边厢西洋乐队,奏进行曲,我拖着两只泥脚,站在大马路对面,生生看傻了眼” 此时此刻,兰心大戏院门口,夜色渐浓,瓦斯灯却亮堂起来。小皮匠借着路灯,听着故事,给顾植民鞋子打了三遍油,擦拭得光可鉴人。 “顾先生,侬想必遇上某位贵人,就如此进了先施公司实不相瞒,方才我看过名片,侬在先施公司是专卖护肤品的襄理,职位老高,运气老好哩。” 顾植民苦笑一声。 “你讲得恰好相反,我到上海,无依无靠,莫说运气,连气运都没有。” “噫顾先生讲笑话先施公司那是环球百货,是上海滩了不得的去处就算里面擦玻璃c扫地板的人,地位也不知比外面高哪里去来侬方才说自己既没读过书,又没亲戚帮扶,如何能进那里头做事” 小皮匠像是质疑,也像是点拨。顾植民吸一口香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行人来往,霓虹迷离,余歌曼妙,仿佛也穿越十三年时光,望见那个甫到上海c呆头惘脑的自己就站在喧嚣街头 自打上路往东,顾植民便始终与厄运相连。他与许广胜走到嘉定又遭遇兵乱,等行行停停到了真如,盘缠已经花光,顾植民还害了疟疾,只好投奔拉黄包车的亲戚养病,许广胜心急,便先行朝东赶路,在密勒路一爿米店落脚。等顾植民养好病,到了上海,只能投奔老城厢大境阁残墙下一处烟纸店做学徒。 烟纸店老板姓薛,一家五口,有老有少,挤在店后边隔间里住。店里仅有顾植民一个伙计,白天看店,夜里便在货架下席地而眠。秋初的蚊虫最多最狠,他被咬得辗转反侧,朦胧中听见外头喧动,于是撤下门闩,推开门扇。 屋外并没有人,沿着狭长里弄远望,便见月华洒在云朵上头,满月与白云之间,有团氤氲浮动的雾气。那雾气带着声响,掠过远处层叠的屋顶c塔楼,朝他涌动而来,定睛看去,原来是千百只鸟雀被明月惊醒,聚少成多,就围在他头顶盘桓翱翔。顾植民被这般奇景震撼,直到黄浦江上的汽笛声将他惊醒,才明白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烟纸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陈列的南北货品,散出各式气息芸薹油闻起来如藏蓝色氤氲盘桓,大米的气味却是象牙般软白色,香烟有很多种,从黛色到青色变化多端,老酒十二时辰气味多变,早上开缸时是深深的酡红,等到中午便成了浅一些的橙黄,到了夜里又逐渐返厚,又凝成琥珀的颜色 不过,顾植民也有遗憾,那便是店里没有雪花膏。薛老板告诉他,那种东西,要到大马路的店去找。 顾植民晓得大马路,他曾隔着先施百货的玻璃,眼馋地窥探摆在橱柜上的雪花膏,那东西比金银还贵重,小小一樽便要五个角子,实属消费不起的宝贝。他只能省吃俭用,早日攒下钱买樽雪花膏。 好在他鼻子灵,脑瓜更灵,只做了一天工,便将店里大小气味记个通透,许多时候他闭着眼,都能帮客人寻到想要的东西,他还试着与熟客攀谈,学沪语轧山河1,可惜他不知那位熟客竟是个小北方,差点学一嘴东北腔的洋泾浜。 薛老板夫妇对新伙计颇为满意,可偏偏事不如愿,烟 纸店得罪了老城厢的流氓无赖,日日吃拿卡要,稍不如意便打打砸砸。薛老板不堪其扰,欲关了店回乡里。这是顾植民的落脚之处,他如何舍得离开,于是自告奋勇,去找无赖商谈,劝他们放过薛老板一马 听到此处,小皮匠倒吸一口凉气。 “顾先生,这万万使不得啊。” 顾植民却是一笑:“为何使不得” “盘剥店铺是那些地痞的生计,你去劝他们自断财路,岂不是与虎谋皮” “也不尽然,人皆是肉身,谁真有铁石心肠。欲说服他人,必要摸透心思想法。” “顾先生,侬能摸透地痞流氓的心思” 顾植民掐灭纸烟:“那伙流氓的头子,喜欢听书,尤爱听三国。我便找本演义,七荤八素翻了些故事,看到刘玄德为兄弟报仇,一怒之下讨伐东吴。东吴弱小,走投无路,只得顽抗到底,结果在猇亭火烧连营,刘玄德狼狈逃到白帝城,气愤身死这便是兔子急了咬人,熬鹰被啄了眼的道理。” 小皮匠撇撇嘴:“话有几丝道理,却恐说不到利害之处。薛老板若有东吴的魄力,绝不会有弃店回乡的念头,更不会让一个上海话都讲不清的活计去打头阵。” “莫急,我还有一个故事,一番讲法。” “哪个故事何种讲法” “诸葛孔明七擒孟获,擒而放之,便是为的让南蛮心服口服若地痞改换想法,每月保护沿街店铺,按份子收取地面钱,那么生意日好,也不必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岂不更好” 小皮匠默了片刻,点点头道:“确是如此,我若是流氓头子,也许会思忖思忖顾先生,这两个故事到底可有效果” 顾植民望他一眼,微微一笑,又燃上一支纸烟。 “若说没效果,却也有效果。” 第四章 厄运 那群无赖夜里聚在香花桥喝老酒,顾植民硬着头皮寻上门,小弟识得他是烟纸店伙计,上来便打,幸好流氓老大侠义心肠,见顾植民小小年纪单刀赴会,便喝住手下。顾植民拱手作揖,心中惶恐,面上沉静,他告诉老大,自己非为烟纸店而来,而是想讲两个三国故事。 “哦想当说客有趣有趣,尽管讲来,倒要看看侬是阚泽还是蒋干。” 这句话给了顾植民莫大勇气,他索性整顿衣裳,装模作样,将刘备伐吴c七擒孟获的故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老大笑眯眯的,却是不响,几个小弟虎视眈眈c青面獠牙盯着顾植民,将他额头盯出一层汗珠,只得又把勿要逼人太甚c以免火烧连营的说辞讲道出来。老大听完,把老酒喝光,呵呵一笑。 “不错,讲得蛮有花头1。” 顾植民如释重负,正欲松缓口气,只听咔嚓一声,老大将碗掷个粉碎:“花头有个卵用老子平生最敬关二爷,你倒来讲刘玄德兵败,拿我做寿头2兄弟们,照死里揍这个瘪三” 小弟们对三国毫无兴致,酒酣耳热后,早就想耍拳弄腿,他们恶狠狠杀上去,一个个好似长坂坡赵子龙,三下五除二就将顾植民放倒。顾植民还想争辩,只听耳边风声,一记重拳砸在太阳穴上。 他耳边一阵轰鸣,人像齐根砍倒的木头咕咚栽倒在地,朦朦胧胧间,眼前掠过的又是那群飞舞升腾的鸟雀 那群鸟雀飞得愈发近了。 它们先在眼前盘桓,仔细辨认,里头有黄鹂,有苇莺,有鹭鸶c有虎鸫,大大小小,热热闹闹,像在呼唤什么,然后又一忽冲上半空,朝远处高楼大厦飞去。顾植民被它们吸引,它们天上飞,他在地上追。它们掠过江水,绕过钟楼,飞到熙攘的大马路上,然后一个俯冲,哗啦啦涌进百货公司明亮的玻璃窗里。顾植民想跟进去,但一个穿洋装销售员伸出手,将他拦下来。 “密斯脱,这里不是侬能进的地方。” 顾植民一急,忽然睁开眼睛,只觉头疼欲裂,原来刚才又在做梦。灯光昏黄,朦朦胧胧里,姐姐带一抹绛色香气,正面带笑意看他。 她伸手拍拍顾植民肩膀,他偏头望去,那双手光滑细腻,未曾有半点皴裂,叫他心中不胜欢喜。 “倷醒过来啦” 他吃了一吓,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那双手。对面“啊哟”惊叫,吵醒了他的幻梦,借着昏沉沉的煤油灯,竟看到眼前闪着几个姐姐的面容原来不是姐姐,是几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他手里攥着的也不是姐姐的手,而是其中一个女子的手,那手上瘢痕点点,还带着稀碎的裂纹。 顾植民讲到这里,弹弹裤腿上的烟灰,小皮匠只听得愣神,早忘记擦鞋的工作。 “这倒是奇怪,那几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呢” “是香花桥边的一个评弹班子,我给流氓讲三国,触了他们霉头,却被这些女子听得顺耳,她们动了恻隐之心。等流氓散后,便把我抬进屋,救活过来,留我养伤。那些流氓放出风,不准老城厢的店铺用我,她们便托人,把我介绍去三山会馆旁一家茶馆跑堂。” 小皮匠叹口气:“失之东隅,得之桑榆。看来一段故事,讲给不同人听,效果却有天壤之别。” “正是。一段好经,由不同人讲也有可能念歪。我那个百鸟飞翔的梦境,看似美好,却也是百转千回。” “先生莫说笑,梦都是虚幻泡影,怎能还有百转千回” 顾植民呵呵一笑:“只要有心,梦便不是泡影。而且后来幸有高人点拨,我才明白那个梦却有一段科学的解答。” 这句话听得小皮匠心头发痒,本想拉个稀有客人,赚几个铜钿,听一段故事,松一松疲累,可不知不觉间主客易位,他已被眼前这位客人迷住,不听完故事,端的是心神难宁。此时一双鞋已经擦得铮明瓦亮,他眼珠一转,连忙举起鞋底望望。 “啊呀,这鞋掌磨得厉害,我帮先生换一副上好的鞋掌。” 顾植民笑笑,任由小皮匠脱下鞋子。 “你是想听解梦,还是想听茶馆里的故事” “这,”小皮匠眼珠又转了几转,“还是从头听下来安心茶馆里都是贵客,我猜顾先生必定是在那里遇到了贵人。” “呵呵,恰恰相反,去茶馆帮工,正是接连不断厄运的开始。” 顾植民当年做工的茶馆在四马路尽头,赛马场对面。比起老城厢,这里更多洋房。比起烟纸店,茶馆也是另一个天地。每到夜间,闲来无事的太太小姐们便纷纷赶来,嗑瓜子听说书,只是台上不讲三国,讲的是新派小说玉梨魂。 讲书的台柱子是位白面先生,艺名章玉骦, 口齿伶俐,声情并茂,比如说到梨娘因相思害病,遗书何梦霞做媒,真个是未发声先动情,纠结悱恻,噫噫嘤嘤,闻者莫不哽咽叹息。其中落泪最多者,往往是孙太太。 孙太太二十二岁,是大丰商行孙老板新娶的妻子。也是顾植民最早熟络的人。刚做跑堂时,他脸上还带着淤青,活像乌眼鸡,太太小姐躲着他,孙太太却不嫌弃,还提醒他要好好浣衣洗澡,不然汗味重,会招客人心烦。 “等老板发了工钱,你就买盅雪花膏,抹一点便喷香喷香,客人们欢喜你,才有赏钱。” 一听雪花膏,顾植民来了精神。孙太太用的香粉便有种清幽的香气,像初夏的菡萏,绯绯粉粉,顾植民将嗅到的色彩与她一讲。孙太太十分开心,打开坤包,拿出个小铁樽,说这便是她用的雪花膏。 顾植民只嗅到丝丝缕缕的香气,与荷花的淡彩迥异,倒像是雪里腊梅的清冷黄色。他又把这个一讲,孙太太更加讶异。 “还以为你胡乱攀谈,没想到真的蛮灵你手上拿的是夏士莲雪花膏,但你闻到的荷花绯粉香,却是我喷的林文烟香水” 孙太太一句话触动顾植民心衷。太太们之间,秘密很多,但私房话亦不少,经孙太太几番宣扬,顾植民闻香辨香的异能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原非茶馆的客人也跑来试验。 顾植民不光辨香,嘴巴也学得清甜起来。在太太们眼里,他操洋泾浜口若悬河的样子简直又灵又憨。一来二去,他与讲书的章先生成了“茶馆双宝”。转眼过了一个月,终于有位太太看顾植民灵光,嗑着瓜子许诺,要将他介绍给一位做化妆品生意的老板。 “你这鼻子,能辨真货假货,真真灵光。” 顾植民一听,连忙道谢。太太也很爽快。 “明日晚上,我便将那位老板带来,侬有什么话,当面与他讲” 顾植民激动得一夜未睡,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床,去裁缝铺加急做了套新衣衫,待到午后,便按捺不住,动身往茶馆去,谁知刚到茶馆门口,便见一个长衫男人快步走来,看看招牌,拽住他问。 “这悦心茶馆,可否有个章玉骦” “啊,章先生正是这里讲书的头牌。” 长衫男人只是冷笑,回头一声吆喝,只见四围八巷刹那间冲出一伙扛枪弄棒,杀气腾腾的黑衣打手来 第五章 大火 小皮匠听得只是心惊:“莫非这茶馆也开罪了流氓无赖,惹出了官司” 顾植民摇头苦笑:“惹出来的不是官司,而是一段韵事。” 这段韵事,还要从温慈的孙太太讲起。她听书听得痴云腻雨,竟迷上了讲书的人,一来二去便与章玉骦暗通款曲,每夜但听他讲完书,便折去幽会。谁料孙先生走南闯北,也不是善人,早就察觉端倪。前夜带了人马,想将一对鸳鸯抓在被里。谁道孙太太死命护住门,章玉骦跳窗逃走,不知去向。孙家余怒未消,于是纠集打手,又来茶馆算账,将好端端的所在捣得如同破窑。 工部局巡捕迟迟方到,他们收钱办事,才不管市民纷争。台柱子受伤,茶馆只得关门,伙计们也作鸟兽散。顾植民本就是学徒,又方用工钱缝了新衫,只道是两手空空,再度失业,到上海将近两月,非但没挣到一两个铜板,连随身行囊都愈来愈小。 他典当了新衫,收拾包袱,徘徊到大马路,遥见先施百货依然熙熙攘攘,对面大楼也在装潢,虽未开张,但已挂出“永安百货公司”的招牌,于是踌躇良久,鼓起勇气,径直推开先施公司亮堂的玻璃格栅门 听到这里,小皮匠总算松口气:“顾先生,侬这番经历,却不似三国,更像水浒虽丢了茶馆的营生,流落街头,最终被逼上梁山,梗着脖子推开环球百货公司的大门,也算新开辟一番天地吧” 顾植民道:“你先听我慢慢讲。” 那个初秋下午,顾植民愣头青一样闯进百货公司。太太小姐们正挑拣货品,销售员穿着白色洋服正在照应,突然瞥见他一身短衫行头站在门口,仿佛一滴水掉进冒烟的油锅里,突兀得欲让全场炸裂开来。幸好有个白洋装1守在门口,见他发呆,径直迎面而来,麻利地给要爆开的油锅扣上盖子。 “密斯脱,想买什么”白洋装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张开翅膀,语气里带着揶揄与质问。 顾植民硬着头皮,清清嗓子问:“仁兄,我能吃苦,肯受累,做事勤勉,也不惮与人交往,只想请教仁兄,若能像你一样先施柜台卖化妆品,需要何等条件” 白洋装睥睨他三眼,又连笑三声:“条件英文法文你会讲的开米丝吹2你可懂得化妆品门类你可知晓太太小姐们盘问,你能对答如流吃苦受累是这世间最廉价的事,卖化妆品,要的是克拉斯3你连司丹康4都用不起,还想到先施站柜台,白日做梦” 这番话将顾植民堵得无言以对,柜员们一阵哄笑,笑声如同枪林弹雨,直打得他落荒而逃。他仓皇离开大马路,沿二马路逃到外滩,但见滔滔江水,舳舻相衔,一片繁华,可惜与他无关。此时深秋阴昼,萧风四起,真是枵腹与汽轮齐鸣,理想共乌云同色 顾植民讲得小皮匠一声叹息:“原以为先生推开先施百货大门,就能说动老板,由此入职,谁料却被毫不留情赶了出去,居然流落黄浦江边,无依无靠。真是运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顾植民反倒笑笑:“运势这东西,总比窦娥还冤。成事者飘飘然,欣欣然,都自我夸耀奇才天纵;一旦败落,便都推到运势身上,其实成也由人,败也由人,又与运气何干至于那白洋装讲的,听起来有道理,但其实尽是歪道理。” “这话又怎么讲” 顾植民抬起手,指指绵延闪亮的路灯,又指指余音袅袅的大戏院,道:“亚洲最繁华的城市莫过于上海,上海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外滩。但就是那外滩,以前也只不过是纤夫踩出的一条羊肠小道。正是这些劳工的辛劳和汗水,加上洋轮船载来的时间与机运,才让小小渔村天翻地覆,变成亚洲第一都市。所以,吃苦受累,从不是世上最廉价的事,而是人间最宝贵的品质。诚然,我那时没有司丹康梳头,更没有克拉斯做派,我看似一无所有,可还两样东西气力c青春,就像黄浦江一样奔涌不绝的气力和青春。” 小皮匠沉吟半晌,竖起大拇指。 “顾先生,侬方才的言语,简直都要将我眼泪讲出来了。侬既然明白了这些道理,肯定从那之后奋发图强,白日做工,夜晚苦读,学洋文,学那什么开米丝吹了吧” “呵呵,我也情愿当时如此呀。” “这话又是何意难道还有波折” “岂止波折,差点还赔上性命。” “啊如何有这种灾祸” “你可否记得,我有个同乡兄弟,名叫许广胜” “记得记得莫非他来害你” “恰恰相反,他是来帮我” 民国七年秋天,顾植民飘零街头,他在黄浦江边徜徉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想寻个半工半读的去处,可就在这当口,许广胜听到茶馆秘事,千折百转,在 大礼拜堂的角落里寻到流浪的兄弟。听顾植民讲完自己的筹画,他沉默许久,问兄弟可知道此中难处。 “我想过了,无非苦一些,累一些。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许广胜起身告辞。顾植民捱了几日,没寻到能收留的去处,口袋里铜板早花个净光,西风渐凉,他夜宿街头,忍饥挨饿,眼看就要撑不下去时,许广胜又寻到他。 “植民,我四处打听,终于托老板找到个去处,吴淞那厢有处当铺缺伙计,你看” 顾植民左思右想,进退两难。吴淞偏远,尽是港口渔村,去那边只能谋口吃喝,必不能学课解惑。正在犹豫之际,许广胜又添上一句。 “眼看就要寒冬腊月,不先找个吃饱穿暖的去处,你还想睡冰石板,喝西北风” 顿了顿,又说:“你要死在街上,将来等寻着翠翠,我又如何向她交待” 这句话瓦解了顾植民的宏图,他从未料到许广胜竟一直认定姐姐未死。饿到极致的人,连惆怅都没有气力,只得乖乖听话去了吴淞。当铺老板瘦削身材,眼神挑剔,上下瞥着顾植民,好像在给不值钱的瓷器估价。 “你们大老远跑到吴淞,也不容易。” 于是商议工钱,老板伸出三根鹰爪似的指头,顾植民以为是三块银元,没想到是每月三个双毫,比烟纸店学徒的工钱还缩水四成。他想谈到六个双毫,却得到冷冰冰六个字。 “若嫌弃,便请回。” 顾植民方晓得老板那句“大老远”的话不是慰问,乃是讨价还价的资本。事到如今,只得权且答应。老板便打发他到住处安顿。说是住处,实乃柴草房隔出来的无窗小间,十六块砖垫起来一块门板,人躺在上头说不清是在停尸还是困觉,加上一盏油灯,豆大火苗,似在照明,更像招魂。 顾植民却已心满意足,他在木板上铺好稻草,吹灭油灯,一闭眼便进入梦乡。朦朦胧胧里,但看一缕黑红影子如魔如魅,朝他飘舞而来 他激灵坐起身,仍不知是梦是醒,只听外头敲锣打鼓,大呼小叫,比迎春祭祖还要热闹,再四下一看,却见方才吹熄的油灯,竟又自己燃亮起来,还化作百十个化身,像鬼眼一样闪瞬着盯紧他 第六章 初遇 谁也讲不清民国七年吴淞镇这场大火的由来。有先生说,那天五行恰属霹雳火上,反正霹雳没听到,但火却无声无息燃起来。它乘着江风助势,很快席卷了吴淞镇的商街。 第二日清早,顾植民恍恍然站在一片烧糊的废墟上,听着身边痛哭哀嚎,又想起惺忪时见到的千百鬼眼,那正是外面大火闪透墙板缝隙的余光。他迷迷糊糊,被鬼眼吓到惊魂,光着脚丫蹿出来,才发现周围已沦入阿鼻炼狱。 顾植民的行囊丢在了火里,要去谋生的当铺更惨,不唯铺面烧个干净,老板一家也死的死,伤的伤,多年心机盘算攒下来的产业,竟然连人带物,一炬还给了上天。顾植民不禁庆幸辨香的能耐救他一命若不是梦里那缕黑红色的烟雾,疲劳至极的他又何尝能惊醒 听说吴淞大火,许广胜又匆匆赶回来,他找人算了下,顾植民乃红鸾星太旺,烟纸店里被流氓抽红了脸,小茶馆里被桃花劫走了工,如今刚来当铺,又遇着大火,烧个透透红红。 “凡是与红啊粉啊沾边的东西,都不要再碰”许广胜警告道,语气俨然是姐夫。 “那做雪花膏” “植民,你就死了那条心吧。翠翠还没找到,做出雪花膏给谁用” 这句话像柄利刃扎进顾植民胸口,又像团棉花,堵满他喉咙,让他无法作答。许广胜乘势追击:“在黄渡时候,你苦苦钻研劳什子药膏,抹翠翠手上,想的是为她好,但那膏子难闻,有时抹上更痒,或是蛰得生疼。别人怕她手又黑又臭,都躲到老远。你可知吴大户为什么后来遣她来送饭就是因为她手上沾着你的臭油膏,她分饭给长工,那些人闻到气味都吃不好,能给吴家省不少米” 许广胜一番控诉,将顾植民的五脏六腑都震得稀碎,他脑袋里像炸了蜂窝姐姐从未抱怨过,每次他精心调制的药膏,翠翠都会敷在手上,还说这样舒服许多原来竟是一直骗他,生怕拂了他的意,伤了他的心 兰心大戏院外,悲伤缠绵的乐声依稀可闻。小皮匠已经钉完鞋掌,已经无事再留住客人,但顾植民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天知道一个环球百货公司的襄理,如何会流浪街头,与他一个皮匠交心攀谈。此时又一位穿白皮鞋的先生踱过,看小皮匠闲着,便问:“哎,擦鞋的,侬这生意还做不做来” 顾植民方从哀忧的回忆里抽回身来,还未开口,就见小皮匠急挥着手:“去去去,没见这里还有客人,我还有十双鞋没擦呢” “呸一个臭擦鞋的还挑三拣四”白皮鞋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小皮匠也不含糊,远远在身后附送他一个白眼。 顾植民又要从口袋里掏钱,却被小皮匠拦住,他正手忙脚乱,收拾着鞋摊。 “顾先生,我收工了,侬便是再让我擦鞋,我也不肯啦。” “收工这么早戏院散场后,还有不少客人啊。”顾植民语气里有些怅然。 小皮匠抖抖口袋,里头大洋铜子哗啦作响。“今晚早赚足了钱。不如先把摊子收起来,莫让路过的人打扰先生讲故事只要侬愿意讲,阿拉1倒贴钱也愿意听。” 顾植民直笑:“我的故事,也能卖钱” “嘿说书唱戏里的假故事都能卖钱,难道先生的真故事就不能赚钱吗” 小皮匠耿直的语气驱散了顾植民的怅惘。他低头去看,方才脏污的皮鞋已焕然一新,跺跺脚只听鞋掌清脆,砸在马路上犹如空谷回音,不禁想起刚遭遇的九死一生的厄运。这些年他左手翻云,右手覆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出入灯红酒绿之所,商议黄金白银之事,早忘记了彼日彼时的一片初心。今晚再度流寓街头,惶惶如丧家之犬,若未遇到小皮匠,真不知漫漫长夜如何捱过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拍拍小皮匠肩膀,道:“你既然收了工,那我便也不再是客人。不如我俩找个茶馆,叫些茶点,边啜边聊,如何” “妙极顾先生,茶钱包在我身上”小皮匠扛着鞋箱,欢呼雀跃。 “万万不可。” “侬莫争辩,侬赶快讲吴淞大火之后的事边走边讲” “让我仔细想想,那可是最黯淡的一段辰光。火灾烧掉的,不止是我的行囊,更有我的信心” 自从得知姐姐用“香膏”后的实情后,顾植民就像被抽了筋,灭了魂,成了行尸走肉。如果像许广胜所说,他当年调制的药膏一无是处,那么他将来做雪花膏的梦也毫无价值。他由着许广胜安排,先去密勒路,在他帮工的殷盛元米号安身。不久,殷老板要在麦家圈外国坟对面设个分号,顾植民便被调去做学徒,每月两块银元。 大概白米克红鸾,这次总算没出祸端。顾植民也死心塌地,每日老实接货c送米,他天赋 的嗅觉通感也派上了用场,无论是籼米还是粳米,是天津小站稻还是江西奉新米,只需远远闭目一闻,便能辨得清楚,供米的商人根本不敢掺称作假。殷老板见他有这种本事,加上干活也不惜力,慢慢将他提做分号掌柜,月薪也涨到十块大洋。 光阴荏苒,这些年顾植民守在米号,看着外面风云变幻,大总统换了四任,民国十三年秋,江浙军阀再度混战,飞机大炮军舰轮番上阵,黄渡家乡被炸个稀烂。顾植民和许广胜只得回家,帮忙修葺房屋,收拾残局。兄弟两人深夜来到柳堤上,望着悠悠江水,千愁万绪,化成无声。 转眼又到夏日,这日顾植民去梅家弄送米,正好行经大马路,但见人山人海,许多青年拉着条幅,义愤填膺,高声呼喝,才晓得是学生们抗议日本纱厂事件。等送米回来,路过先施百货,不由驻足窥望,玻璃隔开两个世界,那边是轩昂的销售员,这边是邋遢的送米工。顾植民长喟一声,恰好被从先施出来穿绉纱衬衫的客人听到,他瞥着顾植民褴褛的衣衫,免费赠他一双白眼。 顾植民反倒不卑不亢,大方一笑,就在此时此际,但就在此时,一股迷人的馨香突然从烦躁的空气中悠悠飘来。这香气浓淡相宜,甜而不腻,似花香,但比花香高雅,似木香,但比木香馥郁。他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将它吸入鼻腔,想凭借通感觇见它谜一般的颜色。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看到任何色彩。 第七章 血气 顾植民带小皮匠穿过马路,在华懋公寓下面找个咖啡厅坐定。小皮匠头一遭进这种洋堂口,犹自手足无措。这里“跑堂”的“伙计”不穿短衫,只穿洋服,每人踩一双三接头皮鞋,鞋面与油头一样锃亮。 “顾先生,侬讲一讲,洋跑堂为啥也穿洋装不像咱中国人,先生穿长衫,杂工穿短衣,高低贵贱,一目了然。” “洋人把这个叫做平等。anarecreatedea,人人生而平等,生下来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 “嘿,骗鬼的怎么没区别我生下来七斤一两,我弟弟四斤三,过称都不平衡,怎么就平等了他们真想搞平等,就莫来中国划租界,当主子。依我看,洋人有两套功夫一套装点门面的表面功夫,一套杀人放火的背后功夫” 小皮匠犹自滔滔不绝,被用银盘端来茶壶和点心的华人服务生正好听到,他目光如刃,狠狠剜小皮匠一眼,若不是看顾植民穿着考究,是上等人,估计“杀人放火”马上便能兑现在小皮匠身上。 尽管未杀人放火,但气鼓鼓的服务生显然也没给两人服务的打算。顾植民只好亲自动手,给小皮匠倒一杯红茶,往茶杯里放上方糖c牛奶。小皮匠喝一口,不禁赞叹。 “洋人的茶好喝,甜丝丝,还有股奶香味” 顾植民大笑:“那是里头放了这块糖的缘故。” 小皮匠惊得眼珠差点掉出来:“还是表面功夫单独吃糖喝奶多好,何必扔茶里糟践” “哎,洋人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若将茶香c奶香c糖香适度搭配起来,你刚喝下去不也赞叹味美吗后来我才知道,西方所谓的开米丝吹,也是一样的道理。” “顾先生,侬还没讲,那天在大马路上,为啥嗅不出色彩恕我冒昧,方才擦鞋时,侬便嗅不纸香,这通感辨香的功夫,是不是时灵时不灵呢” 顾植民惨笑一声:“你讲得没错,我的辨香功夫现在确实不灵光了。不过,那时候的鼻子还是百试百灵,之所以当初嗅不到色彩,是因为” 顾植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此时的大马路上,抗议队伍已经西去,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不少,除了偶或几声汽车喇叭,一切都突然静谧下来。 一片深渊似的底色。 顾植民穷尽所能,在这片深渊里摸索探寻,想窥到这缕奇香的颜色,但徜徉许久,黑暗依旧,正当他要张开双眼时,突然一道明媚的光将整个世界都照亮起来。 他看到的不是颜色,而是一片跃动的点,那些点愈来愈近,那是莺歌燕舞,众鸟翱翔千百只鸟雀在天上展开五彩羽翼,从大壑深处翩翩飞起,最后化为千百样色彩,一瞬间散入帧帧图画之中。 这不正是他无法窥透描绘的瑰丽色调,正是他日思夜梦的神奇芳香。 顾植民激动万分,他瞪大眼睛,四处观望,想赶快找到这芳香的来源,可是香气倏忽而逝,刚要往西去寻,忽然前方连绵哨响,伴着枪声齐鸣,只见人群像牧场的奔马,掉头朝他迎面冲来 “不好了不好了英国巡捕开枪杀人了” 顾植民讲到此处,一声叹息。 小皮匠一惊:“莫非那天正是” “五卅血案。那天我邂逅梦境里的芳香,刚要循着去找,结果血腥冲散了一切气味。我被涌过来的人群冲倒,又差点被追来的红毛巡捕给抓了去,等仓皇离开大马路时,只捡回一条命,连卖米收的银钱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英国人的枪声震动了上海滩,撼动着全中国。短短两天时间,二十万工人罢工,五万学生罢课,商人也相继罢市。常买米的大主顾味香居饭庄有一名伙计被当场打死,殷老板因此吩咐两个商号关闭店门,悬挂标语,上书“严惩凶手,以血偿血”八个大字。 转眼一个月过去,许多撑不住的商号陆续复工。顾植民日日读报,深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一有闲暇,便带着店员,给冒死上街演讲的学生送水c送饭。那学生看着白白弱弱,但喊着口号来真的声嘶力竭。 顾植民趁他歇口气,给他斟满一碗水,那学生咕嘟嘟饮尽,连声道谢。 “小哥,你们这么拼命,能救国吗”顾植民不禁问。 学生笑了:“兄弟,人人都能救国,你也能的。” “我” “对啊,你天天忙碌,难道就没有心念” 这句话将顾植民问得愣住,他搜肠刮肚,将很早以前做雪花膏的念想讲给学生听,学生听完,连连点头道:“你这理想,算是做实业。兄弟,实业也能救国。” “做雪花膏,也能救国” “当然。人人走正路,人人帮人人,就是救国家。譬如你制出价廉物美的雪花膏,给那些受苦受累的女工c女佣护手护肤,帮她们治好皴裂粗糙,消除痛楚,带来美好,难道不是帮助天下姊妹,不是给这个国家带来裨益吗” 学生哥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将顾植民心中块垒一浇而空。以前他总陷在小世界c小情绪中不得自拔原来他做油膏,只是为了保护姐姐那双手,姐姐落水后,他一时间便失去了动力。后来许广胜一番讥讽,让他意会到原来自己做的药膏只是废物。 可如今,他思索明白了,姐姐也是千万女性中的一员,当初香花桥救活他的评弹姊妹,这些年送米遇到的纱厂女工c饭庄帮厨c富家佣人,哪个不是把一双纤纤玉手磨成了厚茧皴皮并且谁道美梦不能成真他分明就在这繁华街头,闻到了现实中的异香,那便是自己以往不断重复的梦境梦都能成真,他又何尝不能将价廉物美的油膏做出来 顾植民心里洪波涌起,他于是又问那小哥,如何才能学洋文,学开米丝吹。 “开米丝吹便是洋文里的化学,那东西有些高深。至于学英文的地方,倒是听说过一个。四马路上有个华夏书局。有几位先生每礼拜三夜里借用书店三层办义学授业,分文不收,你不妨去听听看。” 这番话顿时驱散了顾植民心头迷雾。想想今天正是礼拜三,他连忙道谢,匆匆回到米店,想早些收工去书局打探。结果刚进店门,便见殷老板不知何时来了,他坐在柜台里头,脸上一派愁云惨雾。 “植民,你来得正好广胜出事了” 第八章 分崩 不讲不知道,一讲吓一跳。 殷老板说得忧心忡忡,顾植民听得心潮翻滚。他从来没有想到,许广胜居然还有不为自己所知的一面。 自从进了殷盛元米号,两人来往愈多,借着拉货c报账,经常私下见面,聊天喝酒。兴许是历经磨难,许广胜的个头不增反减,本已超过顾植民的个头越长越矮小。翠翠姐已然不在尘世,然而她小时那句玩笑话似乎还在人间徘徊。许广胜依然在意比较身高,没有了香樟树,没有了借口,但每次两人会面,他必会趁人不备,侧目打量彼此的肩线。顾植民同情兄弟,只装作无知不觉。 每次许广胜偷偷比完,都会长吁短叹。 “翠翠也真是。藏在偌大的上海滩,一晃几年,连个音信都不捎来,可能嫌弃我还没的出息,不够火候” 顾植民会拍拍兄弟肩膀,每当提起姐姐,他也无限酸辛。 “植民,你也觉得翠翠没死吧” “是,她就在冥冥之中观望着我俩。广胜,我们要拼命尽力,在上海滩闯出一片天地来。” 顾植民其时讲这句话还有些气短,人若没了目标,想努都努不动力气。 诚然,翠翠给他们的人生留下了太多烙印。顾植民时常梦到姐姐就在身边,在梦里她唤着他名字,有时甚至知道这就是梦,他会紧紧闭着眼睛,想留在梦乡,与姐姐相处更久一些。 然而他并不晓得,这些年,许广胜其实像着了魔怔,趁着送米的空当,满上海滩悄悄寻找姐姐。他央人画了画像,揣在怀里,逢衕便钻,逢人便问,北到吴淞,南到龙华,西到梵王渡,东到陆家嘴都轧遍了他的脚印。 殷老板心底宽厚,也未觉察许广胜的异常。 “只知道他手脚勤快,肯吃苦,多远的货,别人不去送,他却争着去,哪想到还有这一层故事” 其实寻找翠翠并也无妨,人终归要有些希望,不管是确凿的也罢,还是缥缈的也罢,不然就无法在艰难的人生逆旅里苦撑下去。 可许广胜的事不止如此简单,否则殷老板也不会急匆匆来找顾植民商议。 “广胜做事从不惜力,但就是心思太偏执。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便跟一群浪荡街头的无赖搅在一起。有时彻夜不归,有时打烊后约狐朋狗友来店里喝酒,搞得一片狼藉 “这也可忍,但就在今天早上,他出去送米,几个学生却气势汹汹,寻上门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邀人进门,唤伙计斟茶,仔细盘问,才晓得广胜和那伙流氓不知收了谁的黑心钱,居然夜里逡巡,专挑落单的抗议学生下手,将他们打得手残腿折。结果昨晚许是喝了酒,狙击几个学生时,居然将店里名刺落在现场。学生们得了线索,怎能饶人我好说歹说,许诺开除广胜,给人赔钱道歉,方把人家劝走。你代我劝劝广胜,时至如此,也不能再留他在店里,只求他将来能好自为之,覅惹是生非了。” 顾植民听得心焦,慌忙与殷老板赶去密勒路。进了店门,几个伙计俱神色惊慌,一问才晓得许广胜已经回来。殷老板长叹一声,挥袂而去。顾植民折到后边厢房,果然见许广胜在默默收拾包裹,看样子伙计已将上午的事与他讲了,所以他望到伙伴,倒也不甚惊讶。 “植民,你来了不用老板撵人,我这便走。” “走你去哪里” 许广胜笑一笑:“去投奔那些码头上的弟兄植民,不如你也来入伙吧,人要困在这小小米店里,能看见什么江湖” 这句话惹急了顾植民,他大步上前,擒着伙伴肩膀,使劲摇晃,好像这能将他头脑里的念头甩出去一样。 “广胜你为什么要打人,为什么要打那些无辜的学生” 许广胜将他双手薅下来:“为什么那些弟兄整日帮忙,帮我沿江打听翠翠的下落,我帮他们出把力气,打一两个白面书生又怎么了” 顾植民气得无语凝噎:“你姐姐若是活着,断然不允你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 “难道你希望翠翠死了她可是你的阿姐哦,我明白了,你是怕没脸见她,那天晚上,你没能救上她来,就像你没能帮她治好那双手” “广胜,你能不能冷静些” “我很冷静。这些年,我到处打听翠翠消息,吃尽多少苦头,遭到了太多白眼,他们都说,从黄渡掉到河里,就算漂到上海,那也被鱼虾啃得只剩下骨头。我不信就算找到骨头,我也能认出来那些人便嗤笑,鼻孔里只冒冷气,没一丝希望和热情,只有码头上的大哥不笑话我,他说我是性情中人,讲的是义气,做的是义举,是这个” 许广胜伸出双手,朝自己竖起大拇指。 “大哥还跟我讲,江湖兄弟要做大事业,有大成就,这才能让翠翠看见c听到,她才知道我许广胜不是寿头,不是孬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 顾植民长叹一声,他晓得,如今许广胜是中了邪,迷了魂,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此时情景,也不能硬拽,只能私下守望,找准时机再把他牵上泥沼来。他不再言语,也帮他收拾起行装来。 “植民,你真不与我去闯江湖你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整日读几本破书,又有什么用处,想搞那些化妆品,洋玩意,岂不是白日做梦倒不如你我兄弟,抛去生死,硬闯一闯这上海滩,在石板路上砸几个脚印出来” 顾植民笑笑,抓紧兄弟的手,他要换一种说法,让兄弟不至于迷途不返。 “广胜,你去投奔江湖,也未必不是好事。但你若念着我姐姐,就要晓得她是个心慈性善的人。她若有一天能回来,那你我必须活出她喜欢的模样,而不是使人心寒。” 许广胜愣住片刻,顾植民晓得,这句话钻进了他心里。他将许广胜送到门口,望着他背着行囊,跨过马路,头也不回,一路朝着汽笛鸣响的黄浦江而去。 一种压迫感忽然袭上他心头,时不我与,是要到重拾梦想,拼命努力的时候了。 为自己,也为他人。 第九章 偷运 学生哥的指点并不十分准确。顾植民往棋盘街寻到华夏书局,却未能寻着三楼授课的义学。据店员讲,五卅惨案后工部局如临大敌,租界巡捕每日登门检索,一切师生聚集活动均被取缔。 顾植民闻听此言,顿时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他穷困潦倒,交不起束脩。好不容易听到有先生愿意无偿讲课,哪知道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万念俱灰,正欲离开,却被站在柜台边翻书一位吸烟的连鬓胡先生叫住,询问他想读义学的缘由。顾植民粗略讲了,那先生笑道:“原来如此,开米丝吹便是西洋人讲的化学,化学者,万物变化之学也——你年纪轻轻,想学化学又意欲何为?是学做杀人的火药,还是想做救人的医药?” “先生,都不是,我想学的,只是小零碎而已。” “哦?愿闻其详。” “是做雪花膏,价廉物美的雪花膏,帮像我姐姐那样的染坊女工护手c护肤,让她们的手既美且香,不受皴裂痛痒之苦。” “妙啊,这心念颇与众不同。”那先生拊掌说,“但我觉得,还差一些意思。” 顾植民被吊足胃口,忙问:“怎么讲?” “以后若有机缘,再说给你听——不过,你既能矢志不渝,苦寻义塾,何不将这份执着用来自学——这店里各类书本,尽都齐全,教育与科学书籍尤多!你但有空闲,随时可来读书。就算是请先生讲学,用的课本也是这里的书哩!”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植民茅塞顿开,急忙回身,问恩人姓名。店员赶紧上前,讲道:“什么恩人,这是我们书局的编辑所长戴任良先生。” 戴所长掐灭纸烟,不等顾植民致谢,又呵呵一笑。 “莫急,我还要你帮一个忙” 顾植民讲到这里,又给小皮匠续上一杯茶,茶香袅袅,茶气升腾。当他夹起方糖时,小皮匠却止住了他。 “顾先生,我单饮茶就好,莫浪费这么好的东西,我要拿回家,给媳妇尝尝。” 顾植民笑了:“放心,等讲完故事,我再要满满一盒,让你带走。” “不不不,侬请我到这极好的地方喝茶,我已经感激不尽,再也不能让侬破费了——顾先生,侬快讲,戴所长的条件是什么?听上去他也算个大善人,我猜想帮忙必定不难。” “哈哈,你猜错了。” “到底要你帮什么忙?” “做一件冒险的事。” “哦?侬快说来听——哎呀,这茶好烫” 戴所长想托顾植民帮的忙,是“运”一家三口人上轮船出国。 这家人先生姓宋,原是上海大学的社会学系教授,平日忧国忧民,这次五卅事件,也是带领学生,冲锋在前,惨案之后,又登高鼓呼。英国人c日本人对他恨之入骨,不但巡捕缉拿,还有特务四处追杀,必须除之而后快。幸有戴所长暗自营救,宋先生便携家眷藏在书局库房,然而此非长久之计,戴所长等朋友欲将他们藏在货箱,送去香港,再辗转赴法国。可是特务巡查甚紧,书局仓库已被查检两次,幸好宋先生一家躲在密室里,未被搜出。不过特务仍未放松,他们在附近布下罗网,书局货物必定开箱检视。 戴所长知晓顾植民是米号伙计,便想央他配合,以送米的名义,先将宋先生接走,再装在毫无干系的货箱里送到船上。顾植民闻听宋先生的事迹,慨然有匹夫有责之感,他先装作送货,在书局仓库走了一遭,果然发现总有几个不明的人装作漫不经心,时时在仓库周围徘徊。书局并不用那许多米,三个大活人目标太大,贸然送货照样会遭查检。 顾植民把顾虑讲完,戴所长亦愁眉不展。 “看来得另想办法。” 顾植民直笑,戴所长望望他,也笑道:“看来不用另想,你心里就有办法。” “书局旁边有个‘悦椿饭庄’,饭庄的后厨,正好就与仓库后院隔一道墙” “我的确与饭庄老板相熟。可是,送米能够大袋小袋拉进去,但送完米,车就空了,又怎么好大包小包拉出来?” “戴所长,我已有打算。” 顾植民的计划并不繁复,由戴所长联络饭庄老板,打电话到米号订米。饭庄每日大米消耗良多,他用车送米过去,再帮饭庄将厨余杂物装桶,拉去垃圾站。果然,他刚将几个杂物桶拉出里弄,就见一个穿黑色马甲的人踅过来,拦住他问:“小赤佬,这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嘿,先生。这都是宝贝!我们家老板乡下养猪,这些泔水秽物,喂猪吃刚刚好!” 黑马甲捏着鼻子上前,用下巴指示顾植 民掀开盖子,一股酸臭味迎面窜起,差点将他熏个跟头。 “册那,恶心死了!滚!” 顾植民如是反复,三番两次运泔水,有次还故意倾车,将泔水撒在里弄口,一时间臭气张天,熏得那些黑马甲但望见他人影,都恨不能远远避开,再也不敢靠近一分。戴所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于是寻个机会,把宋家三口人从密室请出,翻墙来到饭庄后厨。 宋先生瘦瘦高高,脸色苍白,宋太太文静大方,话也不多。两人听到要钻泔水桶,都纷纷皱起眉头,掏出手帕,掩住口鼻。倒是他们的儿子小宋,只有十四五岁,眼睛又大又圆,非但没有抗议,反而面色平静如水。 “小兄弟,你不用手帕吗?” “不用,臭气不可怕,无非是一些氨与甲烷而已。”小宋举止若定往桶里一钻,自己将盖子盖上。 顾植民听不懂他的话,深以为奇,他怕孩子熬不住,匆忙拉着泔水桶出了里弄,黑马甲见了他如避瘟神。顾植民依然不敢轻忽,按照戴所长给的地点,加紧脚力,将宋家三口人拉到法租界金利源码头。戴所长果然在彼处等候,给他们换上衣衫,递上三张化名船票,又推来一些装书的木箱,准备先让宋家三口躲进木箱,待混进货舱,有人接应出来,用船票住进客舱便好。 宋教授出来泔水桶,边换衣服,边继续吐得五灶干净。戴所长连忙找人,小宋却神色漠然,好似鼻子瞎掉一般。顾植民趁他改换干净衣衫,偷偷询问。 “小兄弟,泔水桶臭气熏天,你如何忍过来的?” “为何要忍?都是些气味大分子,我坐在桶里,一一辨别它们,忙都忙不过来呢。” 顾植民心里一惊,他原以为通感辨香的能耐世间罕有,没想到这少年却另有一番异能。正要继续攀谈,叵耐登船时间已到。宋家人钻进木箱,伙计们将箱子钉好。顾植民与他们一起,推着箱子朝码头走去,交完关单,一路无人查问。眼看过了跳板,便是船方管辖的地界,顾植民心里的石头也落在地上。但偏在此时此刻,身后猛然传来一声高喊。 “站住!你一个米号的伙计,怎会在码头上贩运东西!” 第十章 姻缘 顾植民大惊,他如何也料想不到码头竟有人认出自己,急忙回头寻找,竟见一伙歪歪扭扭穿着检验制服的人走过来,为首一人似乎面熟。他仔细辨认,仍然不明所以,那人却走过来,用三接头皮鞋将木箱踢得橐橐直响。 “这里头装的什么?” 半路杀出来程咬金,书局的伙计有些惊慌。 “书c是书” “书?往香港运书?!” 小伙计豆大汗珠直往下落,顾植民急忙闪到前头,掏出一盒纸烟,恭恭敬敬给人点上,又将两块大洋掩进人家袖子里。 “仁兄,恕我有眼不识泰山,敢问侬又如何认的我?” 那人摸到沉甸甸的银元,脸色稍霁。 “你不是广胜兄弟米号里的朋友吗?有几次去找他喝酒,瞥见过你。” 顾植民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那群码头厮混的无赖,如今套上检验员制服,想必是收了洋人的钱,严防死守缉拿爱国人士。 他看后头几个人摩拳擦掌,正欲撬开木箱查验,急忙张开双手拦住,又将那带头大哥拉到一旁,悄声道:“仁兄,你我都是广胜的兄弟,不妨实言相告。我这是挣些私房钱,接的私人差事。木箱里确确有书,但也有英国商号夹带的瓷器文物若是强行开箱,弄碎了先不讲,如果真翻出英国人的违禁物品,侬到时是查没呢,还是给他们装回去?” 那人听完最后这句,不禁浑身一凛。英国人开罪不起,到时戳破窗户纸,大家一并尴尬不讲,连收场都难。顾植民趁热打铁,又塞上两个银元,拍拍他肩膀:“老兄,实不相瞒,这趟差事我赚六块大洋,拿出四块请兄弟们喝老酒,等啥辰光约来广胜,咱们再饮!” “好呀,兄弟们也是收钱办事,抓的是赤色分子,与侬无关!”那人接了大洋,索性揽过顾植民肩膀,两人勾肩搭背来到跳板处,一声令下撤了查验。 顾植民亲眼望着几个木箱进了船舱,离了码头,正余悸未消,突然又有人一掌拍在背后,险些双腿一软,跌在地上,回头看去,却是戴所长笑嘻嘻看着自己。 “你小子是个人才!晚上来书局找我,开米丝吹我不懂,但英文教你绰绰有余!” 小皮匠听到这里,连连赞叹。 “顾先生,侬也算时来运转,遇到戴所长这样的人物,想必很快便能结交不少名流,这华夏书局是否与先施有什么关系?先生如何就从米号跳去书局,再跳到环球百货公司呢?” “毫无关系。我当时也从未想过从米号去书局,再从书局去到百货公司。” “那这机缘,不是书局给的?” “哈哈,书局给我的不是机缘,而是一段姻缘。” “啊呀!我老欢喜听姻缘了!” 话说顾植民自从认识了戴所长,便白日在米号做工,夜里浣洗干净,往四马路书局里读书。戴所长是个大忙人,每礼拜有一两次来书局公干,顾植民便趁着机会,或中午,或晚上,跟他请教学业。他从abc学起,兼读一些中西文化启蒙书籍。转眼又是一年,他已觉才能渐长,虽然许多文章仍不甚了了,但也不像从前一窍不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民国十五年春天,戴所长积劳成疾,住进仁济医院,顾植民听到消息,但觉得心肝俱碎。他赶去探望,戴所长刚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面色蜡黄,他拉住顾植民的手,久久也讲不出话来。 顾植民只得将眼泪咽入心里,等出了病房,望见小园里百花争妍,生机烂漫,又想起戴所长曾教过“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诗句,顿时鼻子一酸,眼泪尽洒在春光里头。 人间四月芳菲尽。就在满报纸刊登小杨月楼东京演出《花木兰》的当天,戴所长无声无息地去世了。顾植民请了假,前去公墓送了恩人最后一程。戴所长一死,华夏书局盘点账目,才发现这些年戴所长做了太多慈善,折了不少本钱。 董事们颇为不满,委派了一名商人做司理,掌管书局大小事务。书店也换了伙计,盯得甚紧。顾植民失去了晚上听课的机会,而且再也不便自由出入书店。他只好攒着工钱,有时买书,有时蹭书,每每趁着午休的空当,便跑到书店,像海绵一般如饥似渴吸收着知识。 春天刚刚过去,时局愈发不稳,报童的生意一日好似一日。今日闻听直奉联合讨“逆”,明日便又听到广东挥师北伐的消息。虽然看惯了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情形,但这次打仗实在与众不同,整个上海滩都在讨论胜败。顾植民去“一枝香”送米,都被两位掌柜拉住,让他评一评南北两军谁会赢,谁会输。 “纵观历史,无论东晋c南宋,除了洪武皇帝那一次,自古就无北伐成功的道理。何况兵力相较,北方大帅们的军队数倍于那国民革命军,南方只是雷声大c雨点小,断无一丝一毫翻盘的可能。” “此言差矣!既然北伐成功过一次,如何就没有第二次?依我看,那广州政府军容齐整,万众一心,北洋军阀号称联合,却勾心斗角,逡巡观望,各怀异心,逐一击破,正在其时——小顾,我讲得可有道理?” 顾植民对天下大势不感兴趣,又不好得罪老主顾,只能敷衍几句,抽身出来。看看正是午饭时分,七月烈日当空,想来店里也无甚生意,不如趁这个机会,去华夏书局翻翻书本。想到此,他顶着日头,沿四马路朝西,辗转到了书局门口。刚推开门,便听风扇呼呼作响,直将溽热暑气吹得一干二净。 书局的活计姓董,是直隶漷县人,讲一口京腔,见顾植民进门,不禁揶揄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顾大老板!都说你们上海话鲜明,把占便宜讲成‘揩油水’,我看顾老板揩的倒不是油水,揩得却是油墨吧?” 顾植民不理他,径直去三层,打开一本新翻译的书。正看得入神,忽然清风徐来,但觉阵阵幽香在空气里盘旋,他浑身一震,这分明是那天在先施百货门口邂逅的迷人奇香! 斯香犹在,斯人亦不远矣!他连忙放好书本,噔噔蹬便冲下楼,只见小董独自一人在柜台前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连忙问方才是否有客人进来。 小董茫然放下算盘,盯着顾植民,如同盯着怪物一般。 “什么客人?店里只有你一个客人,算上我也只有两个人——你读书发梦了吧?” 第十一章 错过 小皮匠神色紧绷:“此话如何讲的,这股奇香就没个主人?难道是神仙留香不成?” 顾植民摇摇头,眯缝着眼,像是打趣,又像是回忆:“当然有主人。” “既然有主人,既然不是神仙,为何店里却不见踪影?难道是窗外经过的人不成?” “非也,人就在店里。” “啊呀!顾先生,我算看清楚了,侬才是地道的说书人,直将人胃口吊到云里去了!侬快快往下讲,这究竟是何等奇事?!” 那天小董讲店里无人,顾植民只是不信,翻来覆去将五层楼走了个遍,但闻风扇呼呼作响,并无一丁点人的声响。他怏怏下楼,真以为自己做梦,谁料小董满脸愠色将他叫住。 “你这家伙!刚才我说‘揩油墨’,无非逗个闷子,你倒好,搁这儿作妖炸庙,吓得我还以为招了贼,心里头打卦半天!” “小董,我真没那么小肚鸡肠。”顾植民只得仔细解释,将闻到异香的事如实讲了一遍。小董也皱着眉头,思量半晌。 “听你一讲,我倒记起一个人来。” “啊,什么人?!”顾植民心急火燎问道。 “哎呀,上海什么都好,就是又闷又热,身上一股子腻汗,叫人不舒坦”小董自顾自念秧,顾植民何等聪明,匆忙冲到街上,买瓶“正广和”的冰镇盐汽水返回来。小董一见,顿时眉开眼笑。 “顾老板,你果真是个敞亮人!” 小董这才将隐情娓娓道来,原来今天上午店里来过一名女学生,他怀疑顾植民所说的异香便是她身上的香气。 “是位大家闺秀,梳齐耳学生头,戴藕荷色发箍,穿蓝格子裙,皮肤白净,眉眼清秀,朴素大方” “她买的什么书?” 小董嘿嘿直笑:“什么书也没买,和你一样,在三层浪荡了两个钟点,然后便下楼,径自去了。你闻到的那异香,兴许就是人家留下的余香袅袅。” 这席话令顾植民茅塞顿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楼上,抽出方才看的那本《欧罗巴化妆方剂辑录》,将鼻子扎进书中,深深一嗅—— 空谷月盈,百鸟争鸣! 他不敢相信,以为这还是梦境,或是自己的臆想,于是抬起头,连着几个深呼吸,用上海滩蒸燠的空气洗一遍肺部,然后再将鼻子凑近书本—— 琴瑟箫鼓,莺歌燕舞! 就是她! 顾植民冲下楼去,小董正似笑非笑望着他。他也不睬小董,径直跑到四马路上,往街边冰车上又买来两瓶“正广和”,又冲回柜台,咣当放在小董面前,满脸带着傻笑。 “小董,今天高兴,请你喝汽水!两瓶都请你喝!” 这下小董反倒尴尬起来,他递回一瓶盐汽水,道:“植民,我叫你老板,实属找乐子看你却是个实诚人,以后不必如此客气。呶,你一瓶,我一瓶,咱都喝个痛快!” “哈哈,好!” 顾植民拿起玻璃瓶,这东西比老酒都贵,他平时省吃俭用,早听说汽水解暑,却一直不舍得尝试。今天得偿夙愿,显然还赢得了小董的友情,真是好事连连。 他有样学样,仰颈痛饮,但觉得一股清凉刺激的液体灌进嘴里,无数气泡仿佛过年祭祖放的神鞭,噼里啪啦在喉咙里炸个不停。若不是心疼汽水钱,他险些一口喷将出来。 小董看他憋着满脸通红,连声咳嗽,不由哈哈大笑。 “兄弟,我头一次喝‘正广和’,也跟你同样德行!听说花旗国有种汽水,叫蝌蚪啃蜡1,更飒,更猛,更解暑!等以后有机会,非要尝尝不可!” “那我帮你找!”顾植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你的事也包在我身上!若那女学生再来看书,非帮你挖出点消息不可!” “你要挖出消息,今年夏天的汽水包在我身上!” 三瓶汽水几乎让两人义结金兰。顾植民看看辰光不早,高高兴兴回到米号,刚喝下去的“正广和”甘甜的余味,与书里残留的那缕神奇的余香久久不绝,兀自在他脑海中盘桓。 从此之后,顾植民一日三番往华夏书局跑,可惜看到的皆是小董摇头叹气的情形。他日不思茶,晚不入寐,深夜想起当初戴所长讲过“庄周梦蝶”,又不知究竟是自己先屡屡做这百鸟齐飞的美梦,所以才将梦境幻化成那奇香的通感;还是世上先有那等奇香,自己才会冥冥感应,做这莺飞燕翔的美梦?能有奇香的人物,又该是怎样美妙精灵的佳人? 这些问题一个未解,一个又来,顾植民辗转反复,心 驰神往,每每思索到东方既白,只剩下满心惆怅。 转眼七八天过去,那女生再也没有造访过华夏书局。这日,顾植民坐在米号门口,不禁想起许广胜当初走遍上海滩,只为寻到翠翠姐的故事,突然就明白了伙伴的心境。自从上次分别,两人许久未见,上次码头送宋先生一家逃亡,也只是与广胜的同伴打过交道。不知他如今一切可好? 李后主当年有六个字形容情绪——“剪不断,理还乱”,顾植民思念奇人不可得,回想起往事,不禁又勾起兄弟深情。他想待晚上打烊后,去码头走上一遭,打听许广胜如今在哪里谋生,境况又是如何,也算排遣一些心中的怅惘。 他心里计议已定,正待回店里收拾账目,忽然听到门口脚步匆匆,抬头一看,竟是悦椿饭庄的一个伙计满头大汗赶过来,还不等他询问,就听那伙计气喘吁吁道:“顾大哥,小董差我来唤你,说是你要找的人,此时就在书局!” 顾植民浑身一震,只觉得像喝完正广和一样清凉警醒。但他犹自不敢相信,赶紧又问:“小董说啥?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是不是那人我不晓得,只听他说说让你管他一夏天汽水!” 顾植民喜出望外,他拽着小伙计,撒腿就往书局飞奔。小伙计打着坠,掰开他手,道:“顾大哥,我跑不动了,别耽搁工夫,赶紧去!” “兄弟,等回头也请你喝正广和!” 顾植民甩开膀子,一路冲到书局,排闼而入,只见小董坐在柜台里,垂头丧气,见顾植民进来,只摇摇头道:“唉,我拉着老脸,东拉西扯,结果还是没留住人,你没缘分,又来晚一步。” 第十二章 守株 小皮匠听得心急意切:“不是刚刚走吗?若是我,肯定冲上街,撵上去了!” 顾植民道:“你以为我没追上街?” “难道,又没追上?” “我转身冲到街上,依稀还能嗅到一缕暗香,循香找到电车站,只见那里空空荡荡,想必来迟一步,人刚刚上车走了” “太可惜!”小皮匠捶胸顿足。 “先有可惜,才会珍惜。何况我追的是梦中人,是梦中境,能轻易追上的东西,那便也不是梦了” 再说那日,顾植民寻人不遇,怏怏回到书局,小董见他莫名惆怅,却抽出一张纸,抖得哗啦啦直响,道:“别丧,人虽然没见到,但也不是全无收获。我见她转书店却不卖书,就假借名义,说她中了奖,可以免费来这里读书,还让她登记了姓名住址,你看——” 小董话未讲完,顾植民早一把将纸抢过来,只见上面用自来水笔写着两行娟秀硬骨的小字——“徐帧志上海爱国女学”的字样,便拔腿欲去学校探访。 小董急忙将他拦住,又说:“你稍安勿躁!如今是夏天,学校都放了假,你去也找不到人!我既然‘矫诏’允了她可随时来店里白读书,她岂有不来的道理?” 自从书局换了司理,就再也没开放人白读书的先例。顾植民晓得小董一片苦心,连忙要去街上买汽水,却被小董喝住,斥责道:“你这是门缝瞧人!之前让买汽水,也是试探。我看重的是你这个朋友,岂是那几瓶汽水?你且放宽心,赶紧回米号忙,人家一来,我就派人知会你!” 顾植民千恩万谢,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跟小董索要到徐帧志登记的小纸片,又怕拿在手里出汗污染了芳泽,于是花钱选了本《曼殊诗选》,郑重其事将纸片夹在书页里,像捧着冰,握着雪,小心翼翼一路回到店里。 剩下几日毫无书局来的消息,顾植民总觉神思悠悠,一闲下来便打量那几行字迹,恨不能自己化身成那笔墨,丝丝缕缕浸染到纸里去。夜里他辗转反复,点起油灯,看完纸片,又翻那诗集,只见有首七绝写道—— “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 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 读毕之后,掩卷长息,但觉得字字句句,写的正是自己心事。 转眼又过四五天,眼看要到七月尽头,不待小董青鸟传信,顾植民已经日日上门,几乎将华夏书局的门槛踏烂。 小董见他捧着诗集,摇头晃脑,像是换了一个人,不禁想起来什么,又叮咛他道:“植民,你与其在这里神不守舍,还不如提前做些准备!” “准备?啥准备?” “啊呀!徐小姐可是地道大家闺秀,你是啥?说是米号雇的掌柜,但实际上送米拉货,干的都是伙计的活儿!别说交往,就这身短衫粗布的打扮,人家就不会正眼瞧你!” 小董这话字字如霜刃,戳得顾植民又冷又疼。 “依我看,先不想后边怎样,起码要先有与徐小姐攀谈的资本吧?你赶紧去裁缝铺,做身洋服,拐杖c皮鞋c手表,能置办都置办上!还有,若能约到徐小姐吃饭,千万不要贪便宜走路,更不要坐电车,一定要车行租车” 顾植民听得心里别扭:“这岂不是装小开,骗人家么?” “那又怎样?难道还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植民,上海滩天天讲克拉斯,什么是克拉斯?克拉斯就是阶级,人家是‘玉阶仙仗拥千官’,咱们是‘胡为乎泥中’,中间隔的可不是楚河汉界,是天堑之别——你不装模作样,人家会青眼看你?” “徐小姐断然不是那种人” “哈?怎么就不是?上次我想搭讪,帮你留住她,可她远远躲着,侧歪脸看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你呀,想得还是忒简单,有时候过于幼稚!” 顾植民听得一愣一怔,他这几日相思成灾,但凡有人开了药方,不管生熟对错也得先抓来煎服下去。听小董一番指点,他匆匆就要去置办行头,小董把他叫住,塞过两个银元,道:“别怪我说话太重,这份心意算我的赞助,你小子要好好努力,先跟人家熟识起来,我也盼着你打破什么劳什子克拉斯呢!” 顾植民晓得,小董这算刀子嘴豆腐心。他听从朋友劝告,跑去裁缝张那里,定做一身夏天穿的洋装衬衣,又托人买来一双二手义大利皮鞋,打了蜡,上了油,澄明瓦亮,若不看磨损的鞋底,简直就与新鞋一样。 小董更是勤谨,整日磨着司理,借来一根法贝热拐杖,一块摩凡陀手表,还唤来悦椿饭庄的活计,给顾植民全套打扮上,往镜子前一站—— 小皮匠听到这里,拊掌直笑:“‘人靠衣装马靠鞍’,想必那时候的顾先生,比今天的顾先生还风度翩翩,器宇不凡。” “哈哈,错了。驽马配好鞍,那也不能日行千里;当时的我穿上洋装,就譬如枯木挂上纸花,远远望着生机盎然,离近一看便露了马脚。可惜啊,我彼时并未明瞭这一层意思,还顾镜自怜,以为自己真是一表人才,险些便铸成大错” 顾植民置办好行头,每日在书局守株,但徐小姐仿佛石沉大海,再也芳踪难觅。转眼出了七月,上海滩突然又群情汹涌,原来有一艘日本军船“万里丸”,八月初来到上海,泊在浦东码头。 这日巡捕接到报案,说有个名叫陈阿堂的小贩上船讨烟酒钱,结果被日本水手活活打碎脑壳,毙于船上。日本人正要毁尸灭迹,被登船稽查的巡捕抓个正着。 五卅惨案刚过去不久,去年顾正红,今年陈阿堂,中国人积压一年的怒火又被燃起。适逢暑假,街上演讲抗议的学生群群簇簇,上海各界踊跃发声,请留法博士吴凯声律师据理力争。 顾植民不禁想起去年在大马路抗议人群中嗅到奇香的情景,推测这位徐小姐也是爱国学生,于是趁着给学生送水的机会,四处打听爱国女学徐小姐,却一直杳无消息。 那日,见三马路上又来了一群人高呼募捐,他跑过去观望,复探询起来,几名学生茫然摇头,不料对话却被一位先生听到,他挤过来,自称是上海爱国女学的教师,问顾植民找徐帧志究竟何为。 顾植民满脸通红,好在他脑筋一转,自称与徐小姐是华夏书局的书友,要有事相问。先生听了,频频点头。 “倒像是她的风格。徐帧志年纪不大,却着实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人。” “哦?先生可否明示,请问她奇在何处?” 先生白顾植民一眼,又说:“你既与她相熟,难道还看不出?唉,可惜啊可惜,就算是此等奇女子,如今也陷入困境,左右为难哩!” 第十三章 再见 顾植民正欲拉着先生深谈,忽听一声哨响,原来几个红头巡捕1见此处人员集聚,便冲过来抓捕。先生哪还顾上闲扯,忙拉学生钻进里弄。 顾植民见巡捕气势汹汹,也不敢久留,急匆匆朝人多的四马路赶去。偏偏有个阿三像狗熊见了蜜,举着藤条,紧紧尾随不放。顾植民趁着地形熟悉,左拐右拐甩开阿三,趁着行人满街,一头钻进华夏书局。 风扇带来的悠悠凉风,顷刻间吹散他一头臭汗。顾植民奔跑得急切,犹自上气不接下气,正欲倚在柜台喘息,抬眼看到里面坐着的竟不是小董,而是一名脸面白净的伙计。 “这位先生,侬要买啥书?” 顾植民猝不及防,顿时结巴起来:“啊买不是,那个,小董人去哪里了?” 这句话让新伙计心生狐疑:“董哥吗?上午司理带他去印刷所,故唤我来,权在这厢代他掌班。侬找他做甚?” “找他找” 顾植民欲编个借口,忽然嗅到阵阵芳香从楼上飘来。他精神一震,急忙问:“上面是不是有客人?是不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学生?” “莫非先生来寻人?” “寻人!对对,我是来寻人!”顾植民拍着伙计肩膀,激动到不知该讲什么是好,“好兄弟,感激不尽!一会请你喝正广和汽水!” “哎哎,你这人,好生奇怪”小伙计还没讲完,就见这位怪客一跃三丈远,兴高采烈噔噔蹬冲上楼去。 顾植民站在三楼,他面前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排琳琅的书架,书架上整整齐齐c密密麻麻排列着一本本图书,犹如古时列阵待阅的士兵。 夏日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带来外面的红尘喧哗,若不是能寻到熟稔的芳香,他简直都以为自己再次错失良缘。 他心头直颤,想早点窥见芳容,又怕无故唐突了佳人读书的雅致。他放轻脚步,走过一排书架,又绕过另一排 依旧空无一人。 唯有奇香萦绕整个屋舍,既不知其所以来,亦不知其所以往。顾植民犹如近乡情怯的归人,刚要小心翼翼绕过第三排书架,忽听身后一声咳嗽—— 他猛然回头。 午后的阳光从后面照过来,在一片耀眼而朦胧的光晕里,他看到有个穿素色衣裙的女孩抱着一本书倚在书架旁,正警惕地打量着他。 一瞬间,顾植民的脑袋只余空白。那是他无法比拟的容颜,甚至连百鸟翱翔的奇景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只觉得斯人如梦,斯时如幻,就连脚下的地板也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朵上一般。正兀自陶醉,就听徐小姐又咳嗽一声。 “你,鬼鬼祟祟的,究竟是什么人?!是巡捕房的探子?还是我阿爹雇来的帮凶?” “我——”顾植民一张嘴,险些将千言万语和盘托出,幸好这是书局,他猛然想起小董的叮咛,徐小姐是大家闺秀,若身份悬殊,断然不会与他讲第二句话 “误会误会,我是兵船面粉货栈的襄c襄理今天来书店是买书。” “你?兵船面粉?”徐小姐语气有所缓和,不过语调里依然满是警戒。 “对对,绿兵船的货栈。”顾植民答道。小董之前曾与顾植民商议过如何发大兴c吹牛皮,想到米号本身兼营面粉,上海滩千家万户都吃兵船面粉,但却无几个人熟络面粉商号,这个名头大,门道偏,讲出去既能唬人,别人又摸不透底细。 “那好,请问是福新几厂的货栈?” “啊!”顾植民但觉短衫又被汗水打透。小董明明说,大家闺秀都十指不沾阳春水,对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窍不通,所以才想用面粉栈襄理来卖野人头2,岂料徐小姐对面粉也十分谙熟,她不但晓得兵船商标,居然还晓得出产工厂。 幸好仗着在米号混迹多年,不至于被她问住,顾植民于是一梗脖子。 “我打理的不是福新厂货栈,而是茂新厂的。” “茂新一厂,还是二厂?” “都不是,是泰隆厂的。” “货栈在哪里,有几个工人,经理又叫什么?” “在新闸桥,常年佣工十六人,管事三人,经理姓郑,协理姓王,襄理姓顾。”顾植民对答如流起来,他确实常去新闸桥货栈拉面粉,自然对一切了如指掌。 “你既然是货栈掌事的,自然见过荣老先生?” 顾植民已经淡定许多,他呵呵一笑。 “荣老先生有十几家工厂,货栈更是多如牛毛,岂能人人都能见荣老先生——不过,家父与荣家是乡亲故交,所以有所来往。” “很好,”徐小姐也莞尔而笑,上下左右又用目光将顾植民搜刮一遍,道:“既然是乡邻,那贵府也住无锡东乡吧?” 顾植民一听,知道这位徐小姐在给自己下套,他此时非但不慌,反而斗志愈旺:“密斯,侬错了,我家与荣家同是城西人,不在东乡。” “那荣家在上海住?” “西摩路荣家洋房。” “看来确实是同乡故友,敢问密斯脱贵姓?” “方才讲了,姓顾。” “好极,密斯脱顾,贵府既与荣家为故交,你本人又在荣老先生手下工作,想必知晓他的主张?” “主张?什么主张?是卖面粉的主张,还是卖棉纱的主张?”顾植民有些发懵,他平日去货栈等货,常会与那里的伙计攀谈,所以对荣家的琐事有所耳闻,可荣宗敬先生的主张却是第一次听说。 徐小姐却是调皮的一笑,扬起手里那本薄薄的书,道:“荣老先生一向以民生衣食,振兴实业为己任。呶,这本《实业救国刍议》,就是他的倡议——密斯脱顾既然与荣老先生相熟,怎会不知道他的刚大之气,爱国之心?” 顾植民一怔,心里乱得很,脸上却欣然自若,他哈哈哈大笑三声,反倒镇住了徐小姐。 “荣老先生,是大实业家;我们顾家,则只是寻常乡绅,只晓得买田地,赚银钿而已。荣老先生怎会将鸿鹄之志,讲给我们这等燕雀听哉!” 一席话让徐小姐无言以对,只得颔首道:“妙极,密斯脱顾果然伶牙俐齿,知识非凡。不过” 顾植民见她笑而不语,只是眯着眼望他,不禁也低头一看,顷刻间却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六魄失了五魄! 第十四章 露馅 原来顾植民舍不得白色洋装,平素将它小心翼翼束之高阁,本打算等小董一声哨响,再穿戴整齐冲过来撑门面。今天街上听演讲,若不是红头阿三追赶,也断然跑不到书局来。 现在他嘴里吹牛皮,身上却是粗麻短衫旧布鞋,无论如何看,都与货栈襄理无丝毫关系,不免恨自己听了小董的主意,非要混腔势装小开,又恨自己脑壳发昏,不先回米号换好行头,非要亟不可待冲上楼见人正暗暗懊悔,忽听对面又传来纶音玉语。 “你倒不像一般的人。” 这句话说得顾植民满头雾水,因为不晓得她讲的一般人到底指何物,是一般的小开?一般的佣工?还是一般的骗子? 徐小姐看他发怔,只是微笑,将那本《实业救国刍议》放回书架,又道:“你做茂新的襄理,一定很忙咯?” “啊!确实很忙也不算太忙”顾植民左右为难,他只听过襄理的名头,又不晓得襄理做什么事务,既怕讲不忙被看出端倪,又怕讲太忙耽误了与徐小姐攀谈。 徐小姐显然瞧出他的窘态,噗嗤一笑,径直道:“你这人很怪,打扮得像个车夫,懂的东西却不少,言谈里也有些自信——你真是货栈襄理吗?” 顾植民也想转圜,可时至如此,只好一口咬定。徐小姐却没在意,忽闪两下睫毛,又问:“那你午后可有时间?” “有!有!当然有”顾植民心情激荡,又怕露了馅,改嘴道,“正是因为今天空闲,所以才来书店逛逛。” “哦?那你想买什么书?” “还没想好,先看看再说。” “哦!不知顾先生是否有闲,帮我一个小忙呢?” 莫说帮个小忙,此时就是让顾植民登天揽月,潜渊探骊,他都在所不惜。不过那样表诚心戏码太过,顾植民只好按压心神,告诉徐小姐,自己愿意效劳,只是不晓得从何帮起。 徐小姐却嫣然一笑,道:“顾先生若是方便,下午三点到税关钟楼赫德铜像等我,可好?” 顾植民惊喜得头晕目眩,倚着书架,连连点头,不停说好。正在说着,恍惚中猛见对面徐小姐劈手一个嘴巴抽过来,把他抽得打个激灵,定睛看去,站面前的竟是书局的小董。 顾植民一时间觉得自己又在“庄生梦蝶”,只是不知彼时是梦,还是此时是梦?到底是梦里出现了徐小姐,还是董伙计? “你发梦啦?”小董摇晃他肩膀,“我刚从印刷所回,听说你来了,就跑来楼上瞧瞧,谁知就看见你靠着书架,两眼放光,一阵阵傻笑,你是不是着魔了?!” 顾植民一听大喜,这样说来,方才遇到徐小姐绝不是梦。他不禁大笑起来:“小董,我就是着魔了!还魔怔得不轻!”他将前因后果给小董讲了一遍,小董也跟着哈哈傻笑起来。 “还戳在这里做什么?!看你这身行头,人家还愿约你帮忙,简直是老顾家祖坟冒了青烟——等什么呀,麻溜儿回米店换好衣服,三点钟还得去约会呢!” 顾植民恍然大悟,一看离三点也不太久,急忙踅回米号。炎夏晌午,客人寥寥,他嘱咐伙计帮忙料理事务,伙计们见他翻出白洋装,顿时围拢过来,一个个又是出主意,又是揶揄。 “植民哥,好好努力!” “就是,莫亏了这身宝贝似的衣裳!” “也别吝惜花银钿,莫穿着像小开,出手却空麻袋背米,叫人瞧出破绽来!” 顾植民懒得跟他们废话,他用香胰子冲个凉水澡,换上洋装,蹬上皮鞋,又梳上一直舍不得用的三花头蜡,打扮得齐齐楚楚,香香喷喷,这才跑到街上,本想省钱步行,又怕出汗脏了衣衫,一咬牙叫辆黄包车,沿九江路,飞快朝江海北关那边赶去。 天高云淡,艳阳朗朗。顾植民扶着司递克,站在赫德铜人下荫凉里,迎面吹来黄浦江上潮湿腥热的风,不远处离港邮轮一声汽笛长鸣,恍惚之间,他觉得洋装加身的自己分明已同这繁华似锦的上海滩融为了一体 “哎,侬就是顾先生?” 顾植民惊讶回头,站在面前的竟不是徐小姐,而是个满身油污c脏兮兮的短褂后生。一瞬间他又怀疑自己日思夜想,确实在书局发了梦,约他来的或许只是个买米的人。 “我是顾植民,你是?” “有位徐小姐,叫我来这里找你。”短衫后生拍拍拖板车,“码头上有她要的货,要交给你。” “啥?货?交给我?去哪里?!” “随我来——咦,人家分明告诉我,说你是个拉货的,为何非要打扮成这模样?头发亮,皮鞋亮,倒像个白相人。” 短衫后生往前走了几步,见顾植民兀自发怔,只得回头喊,“哎,辰光也不早了,你到底来不来,不来就找别人送走了!” 事到如今,也无退路。顾植民只好穿着洋装,随后生下了水门汀台阶,穿过码头,走到一处临时货场。后生指着一辆板车,踢着地上六个木箱。 “呶,就是这些。” “交给我难道我就在这里看着货吗?” “那怎么可以!英国领事馆对面有个女青年会,你把这些搬上车,拉到女青年会后院去,会给你一个双毫的赏钱。” 顾植民哭笑不得,本以为书局一番话赢了芳心。谁料到徐小姐聪明如炬,早将他的伪装照得通通透透。如今自作自受,他只能小心翼翼捋起衣袖,像大虾弓着身子,尽力不蹭到衣衫,将木箱抱上车。 那箱子却也不重,只有一股似酒非酒的异臭飘溢出来。顾植民平生辨味万千,却辨不出这是何种气味,心生纳闷,于是问那后生。 “如何就臭烘烘的,不会是糟鱼烂虾吧?” 后生一声冷笑:“你懂什么,这是舶来的贵重物品,眼下闻着臭,将来烧起来,那气味却是绝香的。” 顾植民不好再问,却又想再问,于是灵机一动,想起激将法来。 “哦,我晓得了!闻起来臭,将来却香——那一定是臭豆腐!” 后生差点将白眼翻到天际,他啐了一口道:“侬脑子瓦特啦?臭豆腐是什么玩意?值得坐轮船漂洋过海?值得用这样好的木箱包裹?!这里面是从墨西哥国万里迢迢运来的宝贝!” 第十五章 揭破 后生发飙,顾植民只得闭嘴。 赤日炎炎,穿着一身白洋装拉货,就算在无奇不有的上海滩也是怪装异行,路上行人盯着顾植民发笑,可他却顾不上这些,心里只余下千折百转——听人讲西洋有种鸦片膏,闻起来异臭,烧起来香到勾魂——这木箱封得严实,东西贵重,莫非是走私的鸦片烟?徐小姐那等清澈的人品,怎会与这恶行牵络上关系? 顾植民愈想愈乱,顾家虽穷,但家风方正,最恨吃喝嫖赌抽。他想起自己辨香的天赋,于是觑四下无人,找个僻静处凑近木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但觉得一抹缁褐色飘入眼中,那缁色越拖越长,及至尾部,竟变得枯槁起来,再往前拖行,色彩却突然一亮,犹如枯树新生,冒出鹅黄的嫩芽。 分明就是勾魂的气息! 顾植民心烦意乱,推想徐小姐必定被人胁迫,才做出运烟的荒唐事来,于是想帮她将箱子尽数丢入江里,逃之夭夭,又转念一想,万一徐小姐有难言的隐情,如此岂不会害了她?终于打定主意,先把箱子送到女青年会,再寻机查一个究竟也不迟。 日头毒辣,江上吹来的湿风弥漫在外滩上。为保护宝贝衣装,顾植民弓腰勾背,直将那辆车看成熔炉里的铁块,前后左右都与它保持开距离。 这姿势着实消耗,他身上就像笼屉里沸腾的蒸汽,聚一起,滚下来,钻进脖颈,钻进衣领,钻到前胸后背,所过之处又烫出一层汗水,不一会全身素白衣服都被臭汗浆洗透彻。 顾植民咬紧牙关,沿外滩向北,拐上后马路,经过东方汇理银行c和平洋行,又往右转到圆明路,便望见女青年会红砖大楼。走到楼前,果见右手边有条不起眼的里弄。 他钻进里弄,往西走几十步,见后院一扇铁门刷着新漆,于是放下车,扣动门环,须臾,则有个羸瘦苍白男子走来,开了门,只伸出脑壳,在暗处瞄顾植民。看看他打扮,再看看板车,满脸都是疑惑。 “送货,税关码头的货”顾植民只讲了半句,那人便吱扭一声拉开大门。 “进来吧,随我来——你怎么亲自送来了?” “是徐小姐让我送的。” “哪个徐小姐?” “徐帧志,她让我来的。”顾植民念出佳人芳名,宛如小道士初学用咒,但觉得心砰砰直跳。 “徐什么?从未听过这个人。”苍白男人不耐烦起来,“这里老板姓袁——看你穿着,不也是老板吗?” “唔确实,今天送货的车夫扭了脚,所以” “晓得,你们这些吃洋墨水的年轻人又有钱,又不羁,不在乎弄烂这身衣服。”苍白男人酸溜溜揶揄,陪顾植民将木箱搬进仓房。 仓库里阵阵怪香,顾植民愈发笃定这里有鬼祟勾当,回头看那男人瘦弱不堪,咳嗽连连,活脱脱吸鸦片过头的痨病鬼,不禁又想起徐小姐精灵般的标致模样,她与这里人物简直处处暌违! 看来让自己送货必有隐情,更要寻个机会,私下查探一番,万一有肮脏勾当,还能英雄救美! 思议已定,顾植民故作交接完毕,跟痨病鬼讨脚程钱。痨病鬼大概想把钱私吞,所以絮絮叨叨,从口袋里艰难摸出两个双毫,不舍道:“先生,侬不在意这身衣服,难道还在乎这两块银洋?” 顾植民一把抓过银洋,心里老子正是因为脏了衣服,所以更需钱来浆洗!他拿了钱,出了院,待痨病鬼骂咧咧将门锁上,侧耳贴在门板,听到院里无声,这才绕进里弄深处,看见墙下有摞碎瓦,院里有株桂花树伸出枝干,还有茂叶遮掩。 顾植民看四下无人,正是时机,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新衣服,踩着碎瓦,攀上墙头,刚钻进枝叶里想躲一躲观察情形,忽就见绿叶猛地晃动起来,竟然早有个人埋伏在那里! 顾植民大吃一惊,差点踩空掉下墙去,刚要大喊,忽见那人伸出手,一把将他嘴巴按住。 “嘘!你怎么在这里?!” 顾植民定睛一看,眼前居然是个短衫打扮的清秀小哥,正疑心对方是谁,一阵隐隐气味飘来,正是自己熟悉的馨香 “啊?!徐c徐小姐!” “你如何晓得我姓徐!” 顾植民一阵惶恐,急忙道:“码头的人告c告诉的” “好呀,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不在赫德铜人那里等我?!” “不是码头上的人讲,要我把货送过来” “没错啊!我的意思是,让你拉了货之后去铜人等我,一起送过来才对!” “啊!”顾植民这才想起徐小姐叮嘱的原话,看来自己心急,加上 当时满心觉得货物神秘,所以无暇多想,拉起来匆匆就走可是等等,徐小姐为何一身短工打扮? 顾植民刚要问,没想到徐小姐也正盯着他,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你为何如此打扮?!” 刚讲完,又同时瞪着对方,补上一句。 “你为何爬墙?!” “你” “你不许再开口!让我先问你!”徐小姐用眼神钉上顾植民的嘴巴,顾植民只好低眉顺目,他也晓得再这样异口同声下去,两人都会在高墙上暴露无遗。 “你这样打扮,做什么?” “为了见你。”事到如今,顾植民只好如实回答。 徐小姐一愣,又问。 “那你爬墙,又是做什么?” “为了帮你。” “信口雌黄,一派胡言!”徐小姐气得两颊绯红,前额淅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顾植民怕她责问,赶紧解释。 “真的没骗你!我以为你约在赫德铜人那里见,是为了轧山河,逛外滩,所以就换了换了身干净衣衫;等我送货进了院子,不见你踪影,又看这里诡异凶险,怕你陷在贼窟里,故而假装离开,再爬墙进去寻你” 徐小姐看他讲得情真意切,不禁噗嗤一笑。 “这院子怎么就凶险了?” “若不凶险,你爬墙偷窥做什么?” “巧言令色!让我揭穿你吧!你在书局里便骗我!穿一身脚夫衣裳,讲什么是茂新面粉厂货栈襄理!我百般盘问,你对答如流,我看你不是襄理,却一定是在茂新拉货的人,看你还算机灵,想下午叫你帮我送货。没想到你还真换上一身洋服装襄理,分明是想骗我这等涉世未深的女子” 这话句句让顾植民冷汗直冒,他忽然想到那位先生的话,原来徐小姐绝非软香佳人,而是个聪颖凌厉的奇女子。他自以为掩饰得妙,却早被人把脉摸得清清楚楚。 事已至此,解释也无益处,他叹口气,深深作个揖,道:“徐小姐,是我顾植民痴想,千错万错,也在我一人。我自该永远消失,就此别过,再会。” 顾植民讲完最后两个字,已经精疲力竭。他转过身,正欲攀墙下去,忽然徐小姐轻声唤道:“等等!你叫顾植民?” “啊正是。” “你家住无锡西城厢?” 顾植民惭怍一笑:“那是书局里为面子编的谎话,我与荣老先生并无丝毫关系,也不是无锡人。我家在嘉定县,只是小乡村的平民百姓罢了。” “啊?这样说来,你就是那个黄渡乡的顾植民咯?”徐小姐突然咯咯笑起来。 第十六章 脱逃 小皮匠早听得入了港,他放下手中茶杯,不停询问:“顾先生,我听人讲过程小青的《江南燕》c《灯光人影》c《血手印》,那些故事真的是唬得人半夜睡不着觉,却又忍不住不听!今天侬讲的事,可真真就是活传奇!女青年会后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徐小姐又为何一身脚夫打扮,攀到墙上去?” 顾植民抿一口茶,却道:“难道你不觉得,徐小姐在高墙上的桂花树里认出我,才是更罗曼蒂克的故事吗?” “对对对!先生快讲,到底她为啥会认出你?” “因为她之前听人讲过我,这便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之前?怎么会?莫非顾先生当时已经扬名上海滩了?”小皮匠咯咯直笑,笑声里是温暖的调侃。 “你为啥晓得我姓名?”顾植民又惊又喜,连忙追问。 徐小姐却抿嘴一笑:“先忙完,再知会你。” 顾植民激动地直拍胸脯,满口许诺道:“忙什么?只消侬一句话,顾某愿意刀山油锅!” 徐小姐绷着脸,一指后院。 “我本打算装成脚夫,随你一起混入院子。谁知道你手快脚快,居然先把货先送进去了!哼,害得我活脱脱成了梁上君子!想跳下去,又怕声音太大,被人撞见!” “这么高的墙,侬也敢跳” “呸,警告你,莫小看我!” 顾植民哭笑不得:“就这点小事,包在顾某身上——徐小姐,这院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啰里吧嗦!” 徐小姐一句痛斥,把顾植民反倒骂得心里像浇了蜜,两人小声商议几句,徐小姐终于云开月霁,道:“甚好,甚好,你赶快去!” 顾植民便跳下墙,冲回黑铁门那里,擂得如同山响。不一会,便见院里脚步乱响,只见痨病鬼咣当一声拉开门,盯着顾植民,大声道:“怎么又是你?!” “我的怀表落在院里了!”顾植民强行欲挤进去,痨病鬼急忙把门卡住,让他说清楚,顾植民装作急躁,摇得铁门咣咣作响,侧耳听里面果然窸窸窣窣,想必徐小姐已被掩护进院子,这才拉住痨病鬼,拽开衣襟,给他看挂表链的扣环——这身旧洋装本就有挂表的扣环,只是那表没连同旧衣服一起卖给顾植民罢了。 痨病鬼毫无办法,只好放他进来。顾植民甫进门,便瞧见有个人影闪进一扇门里。 他故意不响,四处逡巡,痨病鬼被毒日头晒得油汗滋流,顾植民却在火辣辣的院子里反复徘徊,眼看痨病鬼扛不下去要中暑,这才慢悠悠掏出那两个双毫,道:“实在劳累你。不过这院子太大,怀表太小,你不妨把贵重东西锁了,进屋安心歇着,容我慢慢翻找也不迟——我这身穿着打扮,难道还会是贼不成?” 两个双毫在日头下银光闪闪,色泽宛如希腊神话的青春泉水。痨病鬼如饥似渴,一把将它掳过来揣进怀里,骂了一句,径直进屋去了。顾植民看久无动静,这才蹑手蹑脚,走到徐小姐潜入的门房,一闪身也钻进去。 里面一团漆黑 顾植民正在发晕,忽听徐小姐叫自己,循声过去,只见屋角隐约有一丝亮光。走过去一看,徐小姐穿着罩袍,戴着眼镜c口罩,正摆弄瓶瓶罐罐。顾植民仔细一闻,脑子里尽是灰黑脏污的色彩,不禁捂上口鼻,结果被徐小姐赠个白眼。 “本以为你顾植民是个出息人,没料到只是叶公好龙而已!” “为何这样讲?”顾植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谁提过我名字?” “你先看看,这是什么?”徐小姐说着调亮灯光,顾植民凑近一看,只见那些不是瓶瓶罐罐,而是他曾在化学书本上看过的烧杯c量器,还有试管c抽滤瓶c鸡心瓶等等等等。 “这里是化学实验室?” “对,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开米丝吹。”徐小姐面色稍霁,又指点说,“呶,那边有衣服,赶紧套上——你看,这是丁二醇,是用来” “保湿用的。”顾植民脱口而出。 “不错,”徐小姐难得吐出一句赞赏,“这是聚二甲基硅氧烷” “无臭c无毒,可滋润,可透气,还利于香精均匀发散,比动物油c植物油更易调教,适合与甘油类合成,让护肤油脂愈发温润细腻” “有趣。你再看,这是梵尼兰香精,今天你搬运的木箱,里面装的便是梵尼兰草荚” 顾植民恍然大悟,他从书中看过,梵尼兰产于墨西哥国,人称香草,但气味怪异,非稀释不能闻其香,他竟以为是用来熬鸦片膏的罂粟 然而,这后院c这仓库c这试验室,究竟又是派做什么用场? 徐小姐何等冰雪聪明,早看透了他眼神里的疑虑。 “这里是化学社,就是调配各类化妆配方的所在。” “啊?!”顾植民欣喜过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一心向往的地方,没想到就在眼前。他仿佛闯进大盗石门的爱里巴柏1,小心翼翼挪动脚步,一样样打量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这里岂止是爱里巴柏的宝库,这分明是爱拉亭2那无物不能化出的神灯! 顾植民在宝库中徜徉太息,要是某年月能拥有一个试验室,就算当场死掉也会心甘!正在忘我,却被徐小姐一巴掌拍回现实, “小心!有人来了!” 顾植民一怔,这才听到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正在慌乱,就听房门一响,两个人聊着天走进来。幸好徐小姐将他一把拽住,钻到桌子下面,但还是躲闪不及,碰在旁边钢桶上,咚的一声响。 “焕侠,好似有动静?”一个中年人问道,“是不是人就躲在这里?” “哎呀,姐夫,这种老房子,鼠鼬虫豸总会有的。”另一个人声线听起来颇为年轻,他拽亮电灯,又道,“呶,你看,空空荡荡——老汪,有人来过吗?” “袁先生,我一直锁着院门,除了有个送货的男人,绝没第二个人进来!” “就是。姐夫,你若不信,那四处搜便是。” “不了,既然老汪讲没见过”那中年人嘴里推说,脚步却分明朝里头走来。顾植民两人躲在桌下,本就堪堪遮挡,若是走到眼前,必定被发现。 他回头看看,徐小姐躲在狭仄的桌下,因为惊惶忘却了心防,正紧紧贴在他身上。眼看那脚步越来越近,徐小姐也喘得愈来愈厉害 险关当头,焉能不救,顾植民索性一咬牙,腾地从桌下站出来,撒腿就往门外冲去! 第十七章 同好 说时迟,那时快。顾植民趁着几个人被唬得怔住,撒开飞毛腿便往院里冲去!三个人岂能罢休,急忙追上去捉拿。顾植民一脚蹬开院门,跑进小巷,把他们都引出来,然后往北,死命朝中国公园飞奔,就听痨病鬼坠在队尾,边追边喊:“站住,都站住,都是误会啊!” 顾植民才不管什么误会,仗着脚力好,硬是三下五除二把男人们甩在身后。 回头看看没了追兵,再低头瞧瞧,只见洋服崩了扣子,皮鞋裂了口子,倾家荡产买来的衣服变成乞丐衫,不免心疼如绞,转念想想徐小姐已经脱险,就算这身行头化成了灰,又有什么可惜? 他在吴淞江北走街串巷,绕了半晌,这才从盆汤桥过了江,一路前后顾望,迤逦往米号走来。刚推开米号门口,就闻见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他心头一喜,撩开门帘,果然见徐小姐不知何时换了女装,就坐在屋里喝着茶。旁边两个伙计正殷勤给她扇风,见正主进门,急忙跑过来,把蒲扇塞到顾植民手里,道:“快快!这可是你的活计!” 顾植民只好接了蒲扇,走上前去,刚要扇风,却被徐小姐嫌弃道:“一身臭汗!脏兮兮的!难道刚从吴淞江里爬上来不成?” “哈哈哈!” 夜愈深,茶愈浓,人愈静,小皮匠的笑声愈发洪亮,也愈招来服务生的白眼。 顾植民却不以为忤,今晚他本失了归宿,幸好邂逅一个爱听故事的知音,令他能得这宝贵机会,抛却眼前困惑,安然闲坐,眷顾前尘,如同想要招回自己失掉的魂魄。 那样美妙的青春,那样曼妙的佳境,是云霓?还是梦幻? 而此时此刻的他,是行尸?还是木偶? “顾先生,顾先生!” 他依稀听到有人唤自己,等抽神回来,却见小皮匠轻轻扣着桌子,正在“催更”。 “顾先生,方才的奇遇真是惊艳,可我依然有许多不解之处” “我知道,且慢慢听。”顾植民笑着又续上一壶茶,燃起一支烟,淡蓝色的烟雾盘旋缭绕,宛如那个遥远夏日的晴朗天空。 后来顾植民才晓得,徐小姐与自己的渊源,最早还要追溯到去年秋天。 “戴任良叔叔是我家世交,在我低落的辰光里曾鼓励说,他认识一位黄渡乡下来的年轻人,土里土气,却怀抱着扮美人间的理想,为了实现理想,不惜在劳累的工余读书自学。我听着传奇,就打听你名字,于是便记住了‘顾植民’三个字。 “可惜戴叔叔英年早逝,他死之后,我伤心良久,后来想到他曾在书局任职,偶尔去追踵旧迹。如今家人逼我太急,只好逃出来,暂在同学家居住,便更想念戴叔叔,愈发想到书局打发时光,没想到你也在那里你如何认识我的?” 顾植民只好实话实说,将徐小姐异香的事情和盘托出。徐小姐听完,嗅嗅自己衣袖,诧异道:“却哪里有什么异香!我看你是油腔滑调,只找个借口攀谈而已!” 顾植民不好争辩,红着脸直笑。徐小姐又闻闻,说:“只是我自己调配的香粉而已!” “你可会调配香粉?” 徐小姐看着顾植民,笑道:“为何不能?我从小便喜欢胭脂香粉,在学校里便看过各类图书,调配些香粉并不算什么,但要将香粉调得又精又好,非要天天动手,日日琢磨才行。所以我便想方设法,混进化学社的试验室,就为继续钻研我理想中的化妆配方” 一席话让顾植民感慨良久,天地兹大,知己寥寥,能志同道合,又可以追慕者能有几人?他愈发觉得眼前这位女子的可亲,可敬,可爱,她是繁星万千里最亮的那一颗,是万众人潮里最珍贵的所在。 他也愈发爱慕斯人,便愈发觉得自己粗鄙不堪,愈发觉得自己与这位荷花般的女孩有霄壤之别,愈发只好将这份情爱叠起来,收藏在心的最深处。 徐小姐虽是飒爽伶俐的人,却也未开情窦。她喝着顾植民买来的凉茶,自顾自讲最近几日的坎坷。 原来徐小姐今年从爱国女学毕业,本欲进大学深造。谁知徐家号称富有门户,近年却日渐衰落。表面荣光撑着台面,实际已经靠变卖家产c精打细算过活。 大户人家,叔伯兄弟聚族而居,由大伯主事。徐父徐母都是读书的忠厚人,性格软弱,在屋檐下受尽排挤。伯父家两位堂兄到了成亲的年纪,要花费大笔银钿,怎有徐小姐上大学用的余财?在亲戚们软硬兼施下,徐小姐父母只好劝女儿放弃大学,由族亲张罗亲事。 徐小姐是新派女性,婚姻大事,哪里容人摆布?她争吵不过嬢嬢嫂嫂,一怒之下偷偷离家出走,寄 居在同学赁来的房屋里。 偏偏这几日陈阿堂事件发酵,巡捕三番五次上门,惹得房东焦虑,把几人赶了出来,只得另寻住所,东一处西一处流浪。 化学社长袁焕侠正是徐小姐的表兄,往日她常在试验室里流连,可自从逃出家门,怕被亲戚知晓,再不敢贸然回去。 时间既久,徐小姐又惦想试验室,打听到化学社要进口几箱梵尼兰荚果,又正好遇见一身脚夫打扮顾植民,于是心生一计,想扮作送货的脚夫混进院里,于是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与表兄一同进门的人,是我大伯父,也是一大家人的族长,兴许是晓得我常去化学社,便常去那里走访,想抓我回去。” “抓你回去,就为了逼你嫁人?” “还能做什么?这些男人满口仁义道德,肚子里尽是臭不可闻的门户私计——不逼我嫁人,他们儿子便没有银钱娶亲——卖别人家女儿,办自己儿子的婚事,岂不是混账?!” “岂止是混账,简直是混蛋!”顾植民气得跳起来大骂,自从见到徐帧志第一眼,他便下定决心,哪怕自己赴汤蹈火c灯尽油枯,也不可令这女孩受一丝一毫委屈!只是如今自己穷困潦倒,一时真不晓得从何帮起。 没想到徐小姐却打量一下米店,又往里走走,问顾植民:“你这个地方,还收拾得蛮齐楚。”她又嫣然一笑,道:“不晓得我和同学过来暂住几日,又是否方便呢?” 第十八章 拜师 民国十五年,上海的夏天热得出奇,但对顾植民来讲,那却是自己人生里最清爽畅快的一段辰光。先是徐小姐和一位女同学搬来米店暂住,顾植民不敢唐突,把卧房整饬出来,自己在柜台下铺草席过夜。 四五天后,女同学因故赶回绍兴老家,只留徐小姐一人在店里。顾植民更怕孤男寡女,深夜独居,有瓜田李下之嫌,恐污了徐小姐名誉,决然把铺盖搬出米号,寄居在对面礼拜堂的库房间,与一个老裁缝同住。 裁缝老章在教堂边胡同里开了一家小小裁缝铺,他五六十岁年纪,瞎了一只眼,身材瘦小精干,半头银丝却梳得纹丝不乱,每日都笔挺地坐在台子后头,埋头制衣。 顾植民原以为他半瞎,生意不会好,但事实却相反,老章客源稳定,每日都有人登门量身,挣的收成比他多一番还有余。 老章有个独门绝技,客人肩宽c腰围,他眼睛扫过,就知道尺寸,分毫不差。顾植民好奇他如何练就绝技,老章淡然一笑。 “手中虽无尺,心里却有尺,如斯而已。” 顾植民大为叹服。 顾植民倾心以对,徐小姐当然知晓他的心思,她白天在店里也不闲着,在柜台帮着记账记单,在院里帮着量米量面,几个小伙计搞怪,私下里叫顾植民“掌柜的”,戏称徐小姐是“老板娘”。 徐小姐何等伶俐,很快就把午饭时胡诌玩笑的几个店员抓个现行,当着顾植民的面请他们吃了一顿竹板炒肉。 徐小姐打完,拔腿就走,顾植民教训几句伙计,赶紧跑去给她道歉。一掀门帘,但见她气呼呼,正在收拾行囊。 “你这是要去哪里?” “顾植民,你我萍水相逢,我可不愿白吃白住,欠你情分,变成他们口里的谈资!” 顾植民一看,按住徐小姐手里的皮箱,急中生智道:“徐小姐,我留你住下,其实是想欠你情分,想请你帮忙!” “帮忙?” “是!这两年为看懂那些化学配方书,我自学英文,颇是艰难,本想请你做老师教我,又怕学赀太高,实在羞于开口” 徐小姐盯得顾植民一刻钟,盯得他心里发毛,没想到徐小姐却噗嗤一声笑了。 “你呀,怎不早讲?!教你英文才算多大事体?” 顾植民看她放下皮箱,索性学着私塾幼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拜道:“感谢先生收我这个弟子!先生在上,请受” “不要叫我先生,明明你比我大,你比我先生!”徐小姐指摘道。 “那叫老师?” “你才老!你比我老!” “叫师父?” “我是女性!古往今来也真是,叫师足矣,为什么画蛇添足,加个‘父’字?!” “那,师母?” “你也想吃竹板炒肉?”徐小姐气得横眉立目。 “在下才疏学浅,还请明示!”顾植民实在没了辙。 “既然学英文,就依照外国人的规矩,叫我密斯徐吧。” “感谢密斯徐收我为门生,密斯徐在上,请受弟子三个响头!” “你!” 西式学堂有教员,有学生,也要有教室。顾植民找到华夏书局一讲,小董开怀大笑,特意仿照当年戴所长先例,在三层辟出一处地方,给他做夜习课桌。 顾植民情知米店不应是徐小姐这等人物消磨的场所,于是委托小董发邀,请她去书店帮忙,等两边打烊后,两人就在三楼读书c研习。 徐小姐是个尽心竭力之人,短短几天,便让顾植民明白了多年琢磨不透的语法时态,师生两人居然也能三言两语,用英文对话起来。 若逢燠热难熬,两人便往东走,沿着黄浦江畔边走边谈。讲起各自志向,才发现彼此意趣更加相投。 “真要谢谢戴叔叔,若不是他,也无缘再认识一个志同道合之人。”江水滔滔,朗月在天,徐小姐坐在防洪堤,如是感慨。 “你的同学,就没有想做护肤品的人吗?”顾植民不信。 徐小姐一笑:“他们之中,有人想留洋,有人想做官,有人想当教授,也有人想做歌星,还有人想寻革新之道,改变积贫积弱的国家,大家都有宏图大愿,想学荣宗敬老先生那样闯一条实业救国之路的人都极少,更莫说走做护肤品这个小小的独木桥了——哎,你为何想做护肤品,不会是想迎合我才故意讲的吧?” 顾植民只好从头讲起经历,讲到母亲和姐姐在染坊做工,双手肿破,自己尝试做护肤膏却屡屡失败,又讲到兵燹变乱,姐姐 失足落水时,自己看到她手上皴纹条条裂开,鲜血迸流的情形,直把眼泪洒落江里。 徐小姐听了,也沉默良久,两人望着轮船从江面上驶过,黑黢黢的庞然大物一如顾植民心头的阴影。 “荣老先生高义,以民生衣食,振兴实业为己任,我心中原也有个梦想,做天下姊妹都能用得上的雪花膏,帮那些受苦受累的女子治好皴裂粗糙,消除痛楚,如此这般,不敢称为国为民,也能算不愧荣老先生教诲。” “可惜,我才疏学浅,尚不能助你一臂之力。”顾植民叹口气道,他又讲起自己的奇异梦境,讲到未见徐小姐其人,先闻徐小姐其香的经过,又谈起自己在礼拜堂,听裁缝老章讲,他常常梦见百雀翱翔,正是红鸾星炽之象——鸟化鸾凤,譬如鲤跃龙门,能跃过去便是龙,跃不过去便是虫。 “我在上海滩已经耽搁了许多年,依然一事无成,这样下去,恐怕只能做虫了。” 徐小姐安慰他:“你矢志做护肤品,呵护天下红颜,不也正是鸾星指引嘛。人生一世,最怕一个‘执’字,若用一生,只寻一种,千山万水,风雨兼程,总有求得的时候。” 这番话令顾植民精神一振。 “密斯徐,你讲得真妙!” 徐小姐又是一笑:“我只问你,你讲自己有通感的异能,能闭上眼睛,嗅出气味,把这些芳香百味幻化成黑白红绿,可是真的,还是在骗我?” “密斯徐,这确确是真。我以后若再骗你,不怕天打五雷” “哎呀,真便是真,假便是假,干嘛赌咒发誓——等有时间,我还要测测你。” “好啊。” 两人正在闲谈,忽然一阵詈骂嘈杂,原来有群醉汉骂骂咧咧,正朝这边走来。顾植民听这些并非善类,更怕醉酒之人惹是生非,便急匆匆想牵徐小姐离开。谁知道两人不动则已,一动正好被无风作浪的醉鬼们望见。 “站c站住!” 徐小姐也有些惊惶,她抓紧顾植民胳膊,快步往外滩大马路上走去。醉鬼们本都是无赖,看到曼妙女子,哪里肯放,早兵分两路追过来。一个酒气熏天的秃顶男人跑得最快,他叼着纸烟,窜过马路,将两人拦住。 “站住!孤男寡女,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想必不是什么正经人!” 顾植民急了,他张开双臂,将徐小姐护在身后。眼看醉汉们围拢过来,一个个吊眼歪眉,正要扑上来,忽听不远处一声哨响—— “谁在那里胡来!” 第十九章 夜谈 醉鬼们闻听警哨,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跳下堤阶,往码头上逃窜。顾植民护着徐小姐,正往旁边躲去,就看一个巡捕举着警棍冲过来,两人在路灯下照面,愣了半秒。 “广胜?” “植民!” 兄弟相见,惊喜相拥,互诉这些年经历。 原来许广胜在码头与无赖们混迹几年,终也明白这并非长久之计,他醒悟过来,于是托认识的人,打通公董局关节,进了法租界巡捕房,刚刚成了一名华人巡捕。 顾植民深为兄弟寻到正途欣喜,硬要拉他去喝几杯。 许广胜摆摆手推辞,又拍拍身上崭新的制服,道:“公差不得自由。今夜我要值岗,改日我去米号找你相聚!”又偷偷指徐小姐,暗自笑问:“这难道是弟妹?” 顾植民连忙要解释,许广胜却哈哈一笑道:“不用讲了,我晓得,我晓得。” 两人就此分别,顾植民拉徐小姐回米号住处。徐小姐路上愠恼,说:“你这个同乡兄弟,油嘴滑舌,阴搓搓的,我不喜欢。什么他晓得,他晓得个鬼哦?” 顾植民只道是徐小姐厌恶讽笑,也未讲太多,不过今晚幸有许广胜邂逅相助,想起去年他受戴所长之托,偷偷送宋先生一家坐船出国,险些被码头恶棍们截住。如今许广胜能与他们撇清关系,真是善莫大焉。 走在路上,忽然一阵邪风骤起,望望天上,阴云已经遮住了月亮。顾植民急匆匆送徐小姐到了米号,正欲道别,谁知徐小姐却说:“今晚吓得心神不宁,你莫走了,陪我聊天。” 顾植民一惊,徐小姐看他呆怔,怒道:“你是不是发什么春秋大梦?!只在外堂里聊天而已!还想作甚?!” 两人于是点上油灯,搬好桌椅,外面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隔着帘子,但觉凉风阵阵,雨声潺潺,正是秉烛夜谈的好辰光。顾植民翻出一小把花生米,摆上两杯清水。 徐小姐怏怏不乐:“不知怎的,总觉得心惊肉跳,打不起精神,也没有困意,可是怪了。” 顾植民摸摸她额头,却没有发烫,便说:“恐怕是受了吓,路上又吹了风。”未病先防,他匆忙去熬了些葱白水,徐小姐喝完半杯热水,精神缓和许多,于是打听许广胜其人。 顾植民把兄弟两人在黄渡家乡,以及到上海后的纠葛讲了。徐小姐道:“凭他对你姐姐的那份情愫,也算是一个奇人。” 听到她夸别人出奇,顾植民未免有些吃醋,又听徐小姐说:“只是他有一份执着,但不像你能甘守本分。” 顾植民笑笑:“什么甘守本分,换句话讲,便是‘无能’罢了。” “你却不懂过犹不及的道理。有人整日奔忙,头脑里却一团浆糊。你看似挂在米号里,心思却用在书本上,初心未忘,厚积薄发,总有成功的那天。” “那密斯徐所想的成功,又是何样成功?” “哎,要是聊起这个来,可就不困了——植民,你看,上海滩有四大百货,里面尽是洋货c舶来品。就以雪花膏来讲,洋货可以卖到五元c十元,但国货呢,能卖两元实属不易,即使价廉,但顾客却颇多訾议,那些名媛太太,哪个不欣欣然以用洋货为荣——荣老先生在书里讲得好,实业不兴,国则不强;苟国不强,民则不富;国不强,民不富,则中华四万万人,皆列强之鱼肉也。所以,我只求在这苍凉乱世,能有一间小小的试验室,能研制化妆品配方,为振兴国货尽绵薄之力,而已。” 顾植民听得入神,又听徐小姐反问:“植民,你呢?你觉得如何才算成功?” “不敢奢望太多,只求有一天能帮上你,便心满意足了。”顾植民缓口气,索性鼓足余勇,又道,“将来你做化妆品配方,那我便先做跑街先生,再做金牌销售,把你研制出的香粉香膏卖到大江南北,推到寰宇全球” “好啊,好啊!那一言为定,将来我们要做铁杆搭档!我都想妥了商标,你不是常做百鸟朝凤的梦吗?那品牌就叫做‘百雀’,何如?”徐小姐也雀跃起来。 话到如此,顾植民终于鼓足勇气,吐出自己的心声。 “帧志” “哎?怎么如此叫我?” “其实自从认识你后,我的人生大愿,也有了一些变化。” “什么变化?” “我最幸运的事,便是与你相遇,与你志同道合。我更想今生与你不离不弃,跋山涉水,风雨同行。” 窗外雨声如诉,烛光闪动,徐小姐双颊飞起两朵红云,她何等聪明,二十天相处,她早明瞭对方心意,更窥出了对方人品。 可她也有顾念 ,如今家事滋乱,前途未卜,与顾植民门户有别,如今恐怕只算萍聚,又怎能庸人自扰,再平生出许多事端? “哪有什么风雨同行的,你我如今,分明就是风雨轧山河。”徐小姐淡淡两句话,继续把要破窗而出的情绪留在朦胧帐里。 此时风声渐悄,小雨阑珊,顾植民见她眼里尽是倦意,于是只好将千言万语藏在心底。两人不咸不淡聊着,徐小姐不知不觉竟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顾植民见她岔开话,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只好强行断绝本不该有的思念,转去屋里拿出衣衫给人搭上,又吹熄油灯,自己在旁边铺上草席,和衣卧倒,翻来覆去回想徐小姐方才婉拒自己的爱意,但觉得心如刀割。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眼见窗纸外头已经泛起乳白色的晨光,顾植民正打算起身熬点稀饭,忽听店门嘭嘭作响。 看看屋里的自鸣钟,离上工时间还早,况且那些伙计都恨不能踩着鼓点来店里,莫非是殷老板有事找过来?于是披上衣服,对外头嚷着问。 “谁啊?” 门外却不做声,徐小姐被吵醒,从桌上起身,睡眼惺忪地问:“植民,外头是谁?” “奇怪,若是老板,为何也不说话,你先躲柜台后面,我过去看看。” 顾植民说着走过去,刚拉开门闩,便听嘭的一声,门扇被一脚踹开,几个凶神恶煞的人闯进来,一把薅住他衣领,大声咒骂。 “你这个人贩子,把我家小姐藏在哪里了?!” 第二十章 机会 华懋公寓的咖啡厅里只余下一桌客人,神采奕奕的服务生拄着吧台,昏昏欲睡。顾植民掏出怀表看看,已过打烊的辰光,大概因为礼貌,服务生才没来赶人。 小皮匠听到徐小姐被劫,连连叹惋。 “那些是徐小姐的家人?” “是她亲族的人,他们带走了徐小姐,连我也被告成拐卖人口,送进了工部局的巡捕房,幸有兄弟许广胜斡旋,等出了班房,时候已到秋天。我四处打听她的消息,都杳无音信。后来寻到了徐家住处,但即便是周围的邻居店铺伙计也未见她人,不闻消息。 “有人说她被嫁到一个小军阀家里,也有人说她被带去了香港,为的就是同这里隔开山水,无法联络前思后想,我与她唯一的关联之处只剩下米号和书店,我只能守在店里,委托小董看紧书店,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那后来等来消息没有?” “等来了,不过不是事关她的消息,而是我的” 这年秋天,上海滩空气骤然凝重起来。先是传北伐军势如破竹,西占武昌,东进江西c福建,报纸上每日都有激战的消息;接着五省联军司令孙传芳亲赴南昌督战,强令后方搜检拘押赤色分子c进步人士。 到了十月底,又传言浙江高官夏超反孙归正,举旗进攻上海,浦东工人亦准备举事响应,结果走漏风声,一时间军警出动,四处缉查捕杀,许多人惶惶逃入租界避难。 这日晌午,许广胜来到米号,寻到顾植民,告诫他工部局c法租界也接到命令,凡发现勾通南方人士,一律扭送出租界,交由淞沪戒严军警处置。 “植民,我特意来叮嘱你,现在是非常时期,万莫招惹是非,窝藏通缉人犯,但有人找你帮忙,一定要马上给我消息!” “广胜,你喝老酒昏头了?这话莫名其妙!就算我想给别人帮忙,人家也不认得我啊!” “你又不是没帮过好了好了,喝你一杯茶,又挨你教训——那个徐小姐,至今还没有消息吧?” 顾植民叹口气,摇摇头。许广胜也恻然不语,只是拍拍他肩膀。 “放心,我继续为你打探——如今你大概能明了我不舍不放,踏遍黄浦江两岸,寻找翠翠的心境了吧?” “广胜,经过这许多年,我愈来愈敬佩你——你还在寻阿姐吗?” 许广胜苦笑一声:“一日不敢忘。” 许广胜喝完两盅茶,起身告辞,顾植民方要盘点账目,便看到书局一个小伙计风风火火闯进来,拉住他道:“植民哥,董哥叫我来唤你,有人在书局候你!” 顾植民心头一喜,以为有徐小姐消息,他霍然起身,跟他匆匆往书局,刚推开店门,就见小董坐在柜台里,正低头拨弄算盘。 小董见他赶到,抬手一指三层。顾植民心中急切,顾不上寒暄,冲他抱抱拳,便噔噔上楼。 到了三楼,却不见徐小姐身影,只有一位个子魁梧c穿洋服的男子。 “你是顾植民?”男子见他便问。 顾植民懵然点头,男人伸过手来,笑道:“我是袁焕侠,是徐帧志的表兄。” “啊呀!徐小姐她” “她不太好。” “她还在上海吗?她身体如何?境况如何?我如何能帮上她?”顾植民急不可耐,接连吐出一串问题。 “她叮嘱我,不要讲太多她的事。”袁焕侠叹口气,又说,“我也是最近才见到她。” “她在哪里?” “就在上海。” “啊!”顾植民急得头昏目眩,他恨不能学会腾云驾雾,具六神通,飞去见徐小姐一面。 “你莫急,表妹她并无大碍,只是被限制了自由。”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她说,无须你为她做什么。倒是她觉得当时孤立无援,蒙你收留二十多天,衣食无忧,以礼相待,她心存感激,故央我帮你寻得一份差事” “我才不要什么差事!只希望徐小姐每天能自由自在,开开心心!”顾植民跳起来。 “顾先生,你先听我讲完。表妹说,这份差事关乎诺言,是无论如何要你去做的。” 顾植民愣了。 “什么差事?” “去先施环球百货,做化妆品柜台的学徒。” “我可以想一想吗?” 袁先生点点头:“这是好不容易托人寻来的空闲,考虑可以,但明日午后要给我答复——这是我地址,就在女青年会后院。” “所以,顾先生,你能进先施公司,是因为得到了徐小姐襄助?”小皮匠恍然大悟。 “你像我当年一样着急,且听继续讲嘛。”顾植民又看看怀表,“这里已然打烊,想必要换个地方讲话了。” “啊呀,我认识一家为夜班工友开的酒馆,不如去那里酌两壶老酒,如何?” “好啊!” “顾先生,我俩现在要先讲定,喝酒可以,这次必须由我请客!酒馆离这里不远,我们可以慢慢踱过去,边走边谈” 两人离开华懋公寓,此时已近午夜,顾植民走在僻静无人的马路上,只听到新钉鞋掌敲在柏油路面,发出清脆的回音。 “顾先生,我有个疑问。” “你讲。” “恕我冒犯,像侬这样体面忙碌的人,怎会夜里无事可做,失魂落魄走在街上,沦落到同我这样一文不值的小皮匠扯闲篇呢?” “呵呵,慢慢就讲到这里的原委啦。” “那顾先生进先施之后,又做了些什么,才升职到襄理的位置呢?” “谁说我当时就进了先施公司?” “啊?侬拒绝了袁先生的好意?” 顾植民摇摇头:“我当年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次日下午便寻到化学社,甫进院子,就闻到一种悠然神远的气息,不用说也晓得,那异香的配方定是出自徐小姐之手!” “我要找袁先生。”顾植民如是对门房讲,两个多月不见,门房越发消瘦苍白,像是真得了痨病一样。 门房无精打采,显然没认出顾植民,他叹着气,随手一指。 “袁先生在库房里,正收拾余货,准备关门大吉了。” 顾植民吓一跳,连忙追问:“兄台,恕我唐突,你这句‘关门大吉’,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这化学社要关张了!” 第二十一章 试卖 袁焕侠站在库房里,望着堆积如山的存货。他去年留洋归来,见上海滩头,人人讲究化妆护肤,便创立了这家小小的化学社,本欲开发一些香粉香膏,慢慢打出名气,没想到理想犹如唐朝仕女画里的贵妇簪花,现实却像八大山人笔下的枯树寒鸦——上海的确流行化妆品,但那是洋货和老牌子的天下,新研发的香粉一无用户,二无名声,想打入市场谈何容易?他辛辛苦苦劳碌一年,银钱款子花了不少,真材实料用了不少,可留下的却是一库房毫无销路的积存。 如今生意再也难以为继,他关上库房大门,一转身,被站在背后的顾植民吓了一跳。 “袁先生,我思虑一夜,想拒绝去先施百货的差事,不知可以否?”顾植民开门见山。 “也罢,只是可惜表妹一片苦心”袁焕侠哪里有心思应付。 “我还没讲完!袁先生,侬库房里积下的化妆品里,可否有徐小姐设计的配方?” “瞎讲!表妹只是爱国女学的学生,又不像我留洋深造,专门去欧罗巴学这配方等等,好像确实有一次表妹来玩,我正尝试给一款鹅蛋粉调香,她过来帮忙点拨,一下子便如画龙点睛——这样说起来,表妹对调配化妆品不止有兴趣,也是天赋所系啊。” “那款鹅蛋粉,也积压在这库房里?” “一共二十五箱,五百匣鹅蛋粉,一件都未卖出去。” “售价多少?成本几何?” “定价一元两角,成本实打实要八角,皆是真材实料,一丁点也未含糊。” “袁先生,承蒙侬看得起,我决心不去先施站台,我要将徐小姐设计出的所有化妆品一件件都卖出去!” “你单枪匹马,两手空空,如何卖得动?” “我试试。” “你之前可售卖过东西?” “卖过米面——凡人总会吃米吃面,只要价格合适,有的是顾客盈门。” “那同卖化妆品大不一样。” “我晓得大不一样。” “那你如何售卖?” “不试如果,怎知如何?” 袁先生愣了片刻,也似被顾植民这番决心触动,他方点点头,道:“也罢,权当死马当活马医,你且随我来。” 他带顾植民进了仓库,指着墙角一摞木箱道:“香粉尽在这里,你且搬十箱去卖,二百匣香粉,能卖回成本价便好。半月内如果卖不出,尽管搬回来便好,不要为难。” “晓得——袁先生,侬也帮我个小忙,可好?”顾植民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郑重其事交给袁焕侠,“我的千言万语,都在这寸纸里头,若有机会,烦请交给徐小姐。” 米号伙计们正在忙着筛米,见顾植民独自拉着一车货回来,不禁打趣问道:“植民哥,这里从来皆是往外送东西,怎就今天拉回东西?是不是有人籴了米,拿货抵账来的?” 顾植民骂他们一顿,讲了原委,几个伙计你一嘴我一嘴,黄阿大笑道:“植民哥,你可真真把殷老板米号生意做大了,既要卖米,又要卖香粉,依我们看,干脆把香粉掺进米里,就号称是天竺国的巴士麻底香稻,一两卖一两钱,反正本地人也吃不出!” 陈土根一听,走过来骂道:“你懂个鸟?!鹅蛋粉多少钱一两,大米多少钱一两?把香粉当米称着卖,当心赔得裤子都穿不起!” 顾植民脑筋转动,一拍大腿:“此言差矣!为何不能把米和鹅蛋粉一起卖?难道买米的人,就不用香粉?” 陈土根赌气,一抱肩膀,道:“那这‘殷盛元’就不叫‘殷盛元’,改叫‘广生元’1得了!你们假公济私,看如何与殷老板交待?!” 顾植民却不在意,他满心想的是当初对徐小姐的许诺——她做香膏香粉,他做跑街先生,将她设计出的化妆品售卖到大江南北!如今徐小姐受难,还心心念念惦记着他,委托表兄给安排他去先施百货学售卖化妆品。 而他又怎能单独受她恩惠,而忘却两人共同的诺言?他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让徐小姐的作品尘封在仓库之内!他要把平生所学亮出来,给徐小姐看,给徐家人看,凭本事打动他们! 顾植民不响,匆匆去密勒路,找到殷老板,将自己计划一讲。殷老板却皱着眉头,叮嘱他道:“我并不反对在米店卖鹅蛋粉,我只是担心这样做毫无效果。植民啊,你这些年名为掌柜,实际上籴米的人都是老主顾,你只管记账c送货c催款而已。当初我开这爿小店,在上海滩闯天下时,吃的苦,遭的罪,受的白眼,这些做生意的坎坷,你可一样都没经受过。你能吃得消,吞得下?” “老板,只 要你同意我借店铺卖香粉,就算有再硬的难处,就算硬到我崩了满嘴牙,也要嚼碎了咽下去!” “那你去吧,若有难处,再来找我。” 顾植民回到店里,忙完账目,安排完送米收钱的差事,便转到后屋,寻一块木板,将它刨得光溜溜c白净净,又跑去书局,央告小董出马,白漆漆了木板,用红字写上“买米五十斤送正宗国货香白鹅蛋粉一匣连送三日每日三名”的字样,让陈土根挂在门外。 “三十六计,这叫无中生有,用米打广告。”顾植民得意洋洋。 “三言两语,真的会有人动心?”陈土根半信半疑。结果话音刚落,就见“一枝香”来籴大米的堂倌站在木牌前头,左看看,右看看。 “看什么看?快走!你那张猪肝脸,还值得用香粉点缀?” 陈土根挥手赶人,没想到“一枝香”堂倌却嘿嘿一笑,放下板车,朝店里嚷道:“掌柜的,明天真能买米送鹅蛋粉?” “那你要早些来,还得买够数!” 堂倌一听,把手里的板车咣当一放,道:“那我退了货,明早赶第一个来——家里婆娘天天念叨‘香粉相逢’,念得阿拉脑壳疼,我定要抢到手,好回家哄她开心!” 陈土根只好骂骂咧咧,帮堂倌把装车的大米搬下去,回头看见顾植民呵呵直笑,还问他:“你看,是不是有人动心?” 陈土根气得直跺脚:“掌柜的,是有人了动心,可我动的却是手!你纯属无事作妖,浪费我体力!” 第二十二章 亏本 这是一家日晖港边的小酒馆。说是酒馆,其实只是个巴掌大小的屋子,屋里只能容下一个柜台,两张方桌上挤满黝黑干瘦的男人,不声不响默默喝着酒,大略是附近厂里下工的人。 小皮匠只好带顾植民坐在屋外竹凳上,支起一张桌面,把下酒菜每样叫来一碟,两人就着日晖港的煤烟和腥气,先碰了一杯浓厚的绍兴老酒。 “顾先生,依我看,侬那个卖米做广告的法子,理应无甚效果。” “哦?怎讲?” “到米号买米的主顾,可不都是拉货的脚夫和挑夫。” “你讲得有道理。” “所以?” “所以我连送三日,送出去九匣香粉,净赔七元两角,最后——” 第四天大清早,顾植民刚爬起床,就听门外阵阵喧哗,打开门一看,竟是二三十个陌生大汉堵在门口,嚷嚷着要买米。 “买米买米!” “你们是” “我是沧洲饭店的!” “我是法华厂的!大清早就往这边跑,跑了二十里路,别家米号都不看,专程来殷盛元,赶紧卖给我们米!” “今天送几盒鹅蛋粉?我们排后面的,可还轮得到?厂里的林妹子听姊妹讲了,这里送的粉又香又细,还不要钱,非央告我来抢不可!” 顾植民哭笑不得,原来这些人都是给饭店c工厂籴米的人,大概是闻听有便宜占,所以不辞路远劳苦,特意跑来买米——如今鹅蛋粉一樽都没卖出去,倒是帮殷老板打响了名号,如今送粉三天的时间已过,但眼下几十个大汉堵在门口,如果没有一点说法,那肯定闹得地覆天翻。 “诸位,诸位!”顾植民皱紧眉头,放声高呼,“我们这里买米送粉,每日三人,只送三天,如今已是第四天” 话音未落,就听门前群情激奋,把来上工的黄阿大和陈土根吓得远远躲着,不敢近前。顾植民清清嗓子,又喊:“诸位!念今天许多兄弟风尘仆仆赶过来,我们就再多送一天!” “还是送三个人?那我们排后边的如何交待?!” “排后边也不要紧!就像这位兄弟讲的,我家的香粉,用的尽是真材实料——还有从墨西哥国舶来的梵尼兰草!后边的兄弟,我只成本价卖你们,只要九角钱!” “什么?还要钱?!” “兄弟,这样上等货的香粉只卖九角钱啊!侬去先施百货c去广生行窥窥,那里的上等鹅蛋粉都是一元五角起卖!侬买了这粉,送人也体面,就算不送人,转手一个银元也有人要。左右都不亏啊!” 人群里一阵嘀咕,有几个人骂着怏怏离开,但也有十来个留在那里,翻着衣衫凑钱。 “他讲话在理,女人欢喜这些粉粉膏膏,留着送婆娘,轧朋友1,都拿得出手的。” “无名无姓的粉粉,不会搽坏脸蛋吧?” “放心!我娘舅家的表嫂的妯娌的外甥侄女用过两天,说好得不得了的!” 片刻过后,黄阿大c陈土根乐呵呵给人称米,顾植民坐在柜台里,一边收钱,一边郑重其事将鹅蛋粉递到一双双粗糙的手里,抬头看见有个红脸汉子畏畏葸葸坠在队尾,便故意等众人散了,朝他招手。 “先生,我也想买鹅蛋粉,但身上只有七个角子” “那我悄悄卖给你,覅2与他人讲。” 汉子大喜过望,从口袋里掏出几个脏兮兮的铜板递上去,千恩万谢,像珍宝似的将鹅蛋粉揣进口袋,挑着米开开心心出了门。顾植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初到上海时,也曾为一匣香粉樽雪花膏而翘盼欣喜,不禁感慨万千。 第四天盘点存货,共送出十二匣粉,卖掉十一匣。高兴一天之后拨弄算盘,净赔八元七角,亏空越来越大。 “别气馁,今天已经打出名声,明日一早,会有更多人来买。”顾植民自信十足。 然而次日,顾植民清早开门,门外冷冷清清,并没有一个人。 小皮匠听得发愣:“我本认为挑夫脚工,就不会买什么鹅蛋粉。可明明前一日卖得很好,下一日又没人来,这是何种缘故?” “道理很简单。前一日他们误以为店里送鹅蛋粉,于是挥汗如雨老远跑来,若再空手回去,那便是白白劳动脚力,岂不亏欠自己?而他们得知不再送粉后,何苦还要伤筋动骨,跑来米号买什么劳什子鹅蛋粉呢?——那些糙汉子,本就不是鹅蛋粉的主顾啊。” “顾先生言之有理,那后来怎样?难道就一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吗? ” “正是如此。” 顾植民在米号又等了三天,却是一个买鹅蛋粉的客人都没有,想要再打出买米送粉的招牌,又怕愈亏愈大,无法收拾残局。倒是殷老板跑来分号,问他原价买了三匣,说是前几日米卖得格外好,也算投桃报李,给顾植民的慰劳。 “我家女儿,就在格致公学读书,偏爱这些粉粉膏膏,送她也是聊表做老父亲的心爱。” 殷老板推开门,又折回来,问:“植民,若是可以,我帮你找几个老板,凑几份买单,早些卖完这些,圆了你心愿,如何?” 顾植民犹豫片刻,最终摇摇头。他晓得殷老板一片诚意,但这几日他试过香粉,仍不信这上好的货品就真要靠亲戚朋友倾囊相助才能售出去。 他必须要想别的法子,他想到了一个人。 爱多亚路法租界巡捕总房,包打听3许广胜正给法国探长薛迪爱煮咖啡,忽就见自己兄弟顾植民在窗外探头探脑。他心生疑惑,赶紧伺候完上司,推门走出去。 “植民,你来找我?” 顾植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匣鹅蛋粉,塞到许广胜手里。 “广胜,都说法国女人最欢喜化妆品。这是我囤来的货品,想请你帮忙绍介一下,让她们用用,如果好的话,尽管找我订货——到时给你返佣!” 许广胜拍拍手中香粉匣,也不问个中原委,只是笑道:“这个好说,包在兄弟身上,我帮你找销路,才不要给什么康密逊4呢!” 顾植民感激地拱手作别,许广胜望着他身影消失在十字路口拐角处,掂掂两匣沉甸甸的鹅蛋粉,转身推开屋门,顺手将它们掷进身旁的废纸篓里。 第二十三章 旧识 随后几天风平浪静,顾植民晓得兄弟整日奔忙,料是有许多大事处理。他无法孤注一掷,苦等消息,他想尽快动作起来,又逢秋天新米收获,正赶上忙碌的关节,唯夜里才有闲余,又焉能卖货? 顾植民心头焦躁,嘴上起泡,眼看离半月还剩几天,自己没赚到钱不说,还凭空折了本,到时就连将鹅蛋粉原封不动退还给化学社都不可能,又如何向徐小姐交待? 正郁闷时,邮差送来一封信,寄信地址写的是化学社,但撕开一看,写信人却是他日思夜想的徐小姐—— 植民: 你的信件已经收悉。表兄为传递消息,着实花了一番力气。你尽管放心,我如今被安顿在亲戚家一处阁楼居住,每日好茶好饭,身体亦好,无聊时可以开窗透气,数一数碧空中飞翔的白鸽——虽无法与你百鸟朝凤的美梦相提并论,却也算是人间精致的风景。 本想托表兄为你谋个差事,未料到你颇有骨气,竟要助他售卖鹅蛋香粉。你推测不错,那香气有我的设计,我却要请你来解这个谜,你自诩有通感的绝技,那便来猜猜看,究竟这款鹅蛋香粉里,搭配了哪些香料? 万勿念我,亦万勿寻我。 徐帧志 又:请接受我的感激,谢谢你赏识我做的香粉。 这封信令顾植民开心整个下午,但转念一想,徐小姐被家族幽禁,却依然秉性乐观,未在字里行间露一丝哀愁与抱怨,他又有何资格枯坐烦扰? 可目下米号忙碌,确实抽不开身,殷老板对他不薄,他也不可能在秋忙时节抛开米店,去照顾自己的私计。所以只有在夜间才能活动,正踌躇时,忽听街上敲锣打鼓,竟是新饭店开张,请来西洋鼓乐队助兴。 顾植民不禁心思一动,他不再犹豫,冲到后院,撸起袖子,吆喝疲累不堪的黄阿大赶紧干活。 “早干完,早休息,也早给我匀出些辰光去卖鹅蛋粉!” “掌柜的,你还能记得那鹅蛋粉?!” “何时忘记过?!” 顾植民白天一刻未闲,待收完米c记好账,才关好店门,背上一袋鹅蛋粉,直往大世界而去。每天夜里,那里都是上海滩的繁华所在,去白相1的太太小姐们络绎不绝。他在大世界门口寻块空地,与卖烟c擦鞋的人挤在一起,放声朝过往的人群吆喝—— “哎呀呀,上等香,鹅蛋粉,馨芬芬,白细细,搽到面上,娇嫩精致,一等一的货,一元一匣大甩卖咯!” 旁边的烟摊看他兀自吆喝,忍不住直笑。 “兄弟,别人家的鹅蛋粉都金贵得深,只能隔着水晶柜面窥一窥。你却跟我们这些三教九流站一起,这街上风大尘大,也不怕折了鹅蛋粉的身价?” “哎,酒香也怕巷子深!自家酿的酒再好,不吆喝怎会有人晓得?” “有趣得紧!”卖烟郎朝顾植民竖起大拇指,看有两位女士过来买香烟,不免推介道,“这位太太,侬要不要窥一下他摊上的香粉?物美价廉,真真买到就是赚到!” 顾植民看别人都为自己卖力,紧忙将两匣粉递上去,岂料两位太太一人送他一个白眼。 “去去!瘪三,离我远些!” “吓死个人!阿拉用的都是上等的洋货香粉,就算广生行c孔凤春都不入法眼,谁看这些地上捡起来的货!” “就是,若里面掺了迷魂粉,被恶人绑架了” “是的啊,哈同花园鲍家就遭了劫,说不定就是迷魂香!” 顾植民听着两人肆意污蔑徐小姐调配的香粉,不由怒上心头,反驳道:“你们不买便罢,凭什么张嘴便讲这是迷魂香,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两位太太“谈兴”正浓,一听这话,立刻将眉毛挑起来。 “呀!你卖来历不明的鹅蛋粉,我们没有告到巡捕房就是格外开恩,还敢犟嘴!我看这烟摊也与他是同党,香烟还给你,把钱退回来!” 万没想到香粉未卖出去,反倒连累了烟摊生意。顾植民连忙朝人道歉。这时旁边一位挑着“妙手回春”幌子的江湖郎中发声劝道:“兄弟,容我讲句话,你来此处摆摊卖香粉,本就不对——大世界什么地方,是体面人白相的场所!来这里的人,一为了白相,二为了体面,就算过往的太太小姐看上这香粉,也不好当同伴面掏钱来买!她们想图便宜,也要暗搓搓图,晓得伐?” 郎中一番话点醒梦中人,顾植民这才明白,自己的计议原来全落在了错处。他只好摇头叹气,准备收拾香粉,再寻别的地方,忽然听身后有个清脆女声唤他。 “小顾?你是小顾吧?” 顾植民抬头看去,只见一位穿双襟旗袍,梳燕鬟头的女人站在身边,望似面熟,却如何也想不起名字。 “哎呀,果真是小顾,我是卢溪云——孙太太,你还记得伐?” 顾植民一怔,这才想起当年在茶馆,跟讲书先生章玉骦私奔的孙太太。当年正是因为这一出桃花官司,害得茶馆被砸个稀巴烂,没想到如今在这里相见!他再定睛看孙太太,只见她虽然穿着比从前朴素,脸色却丰腴红润许多,看来逃出豪门之后,日子过得也很是安稳。 “小顾,你卖的这是什么东西?香喷喷的,我喜欢这味道。”孙太太——卢溪云——性情依旧如从前一样,不端架子,温柔热心,未等顾植民开口,她便捡起一匣香粉,打开一闻,连声赞叹。 “啊呀呀!这个香气我老喜欢的!小顾啊,你那时候就喜欢这些,没想到如今当上了卖香粉的货郎!你的眼光不错,挑的货也不错!多少钱一件啊?” 顾植民倒像被她夸得中了迷魂香,连忙伸出一个指头。卢溪云拍手说着“蛮实惠的”,又朝马路对面招手,只见五六个女学生牵着手,叽叽喳喳走过来,先朝她鞠了一躬,叫“卢先生”,又盯着顾植民,嘻嘻发笑。 顾植民尴尬得直抓头皮,就听卢溪云开口说:“我与小顾是旧相识,他是个老实诚的人,你们看看这香粉,是不是很不错?只要一元钱!” 几个女学生雀跃着接过香粉,凑近一闻,赞不绝口,当下就卖出去三匣。 卢溪云笑道:“小顾啊,以前便是我照顾你生意,今天又走在一起——我如今在惠风女子学校做国文老师,你要卖香粉,何不去那里找我?学生也爱美,手里却没有那么多银钿,就欢喜物美价廉!” 第二十四章 逼婚 帧志: 见信如晤。 首先报告你一件大好事。大略是上天眷顾我们,我得到贵人指引,找到了卖香粉的捷径。这一个月来去了十七所学校,已将你做的五百匣香粉全部售空,不但为袁先生保住了成本,还净赚六十多块银元,袁先生很是高兴。 其次我要答你上封信给的问题。我翻了书,去了化学社实验室,但绝没有让袁先生给我看配方底单,我挨着嗅了所有的香精,终于找到了这款香粉的配方——你用丁香酚c橙叶油,加上桃醛与其他酮酯,混合成梨子的清香气作为基础香,然后用香兰素c茉莉醛等配出杏仁油的气味,辅以酒精有层次地挥发,你未用西洋常用的滑石粉,因为太干燥,对皮肤不友好,故而采用了传统的粟米粉——这便是香粉的配方,我猜的对也不对? 我私自留了一匣香粉,作为纪念。 鸿雁传书,颇为不易。听袁先生讲,你近来身体微恙,常不住咳嗽。不想摩登时代之上海,竟有幽禁儿女作楚囚之事!每念及此,辗转难眠。若有机缘,极想见你一面。 顾植民夜书 自从将这封信交给袁先生后,顾植民就愈发心神不宁。前些日子承蒙卢溪云一语点醒,他四处奔跑,往来十几所学校,将化学社积累的香粉库存销售一空。可惜即便如此,也仍难挽救化学社的亏空。再见袁焕侠时,他已将女青年会后院退了租,剩下的器材c货物都托运去了闸北仓库。 “植民,今天见面,是想与你商量帧志的事。” “徐小姐怎么了?” “她境况不太好。”袁焕侠叹口气。 原来徐小姐被抓回去之后,族里就匆忙帮她安排婚事。徐小姐父母本是老实人,又寄居篱下,族长伯父更不容他们置喙。但全族人都晓得她是块硬骨头,也不好做强,先是按照上海滩摩登男女的规矩,安排了两次相亲。徐小姐去时并不吭气,等到场后却冷言冷语,凌厉发问,将男人诘得脸红耳赤,如坐针毡,不唯面子丢尽,脸皮几乎都被她剥了下来。 族里两个哥哥等着她换彩礼,哪里会善罢甘休。族长也索性不依违她性情,径直找大妗姐1去说媒拉纤,没料到徐小姐对媒婆更不客气,见面便拆她们老底,恨不能将骨骼都拆个七零八落,一来二去,再无媒人敢贪图银钱,接徐家的差事,非但徐小姐的婚事没说成,就连徐家族里两位公子的喜事也险些被搅散。 徐小姐骨头铁硬,也惹恼了铜头铁臂的族长。他找到徐小姐父母,将他们一顿训斥,又央求媒妁——哪怕不找明媒正娶,找军阀富商做姨太太,也势必要将徐小姐嫁出去! 徐小姐听了直是冷笑,她放出口风,道:“如若强拉婚配,便别怪我婚后寻个机会,把敢娶我的男人药死!他们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到时恐怕你们姓徐的全族都要跟着殉葬!” 这一番话正打在七寸上,吓得族里亲戚冷汗直冒,还没等族长开口,众人都跑过来,劝他打消强逼徐小姐外嫁的念头。 族长吃了哑巴亏,哪里肯善罢甘休,于是把徐小姐幽禁在天通庵老宅子阁楼上,将门窗钉严,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只让她饿不死而已,声称她不改主意,便不放她下楼。 徐小姐倒也倔强,她也不绝食,该吃便吃,该喝便喝,只是天长日久不见阳光,如今又逢秋凉阴雨,患了风寒,眼见身体便垮了下去。 顾植民听得心中焦急:“袁先生,徐家旧宅院在哪里?能不能将徐小姐救出来?” 袁焕侠摇摇头,叹口气道:“帧志的母亲便是我亲姑姑,我从小看帧志长大,何尝不想救她出来?可徐家的族长大伯父并不是那样好惹的,他的夫人与上海商会傅筱庵沾亲带故,而傅筱庵背后又有东南王孙传芳撑腰。帧志之所以不愿让你沾惹,就是怕牵连出太多是非,招惹上一些阎王小鬼,到头来反而把你牵进泥污里” “我不惧这些!袁先生,烦请侬转告徐小姐,只要她愿意,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拼完这条性命,我也要救她出来!” “救?”袁焕侠禁不住苦笑一声,“怎么救?” “我要与徐小姐见面商议!” “难!除了送饭的邓阿嫂,谁都难见到她。” “我已经有了办法!” “哦?”袁焕侠也眼前一亮。说实在话,换作以前,他断然不会与顾植民这些贩夫走卒多谈半句话,也更不会让这个阶级的人接近表妹。 他与徐小姐是姑表兄妹,长她十岁,少时父亲从商在天津当差,母亲也跟过去照顾。他只能投靠姑姑,住在徐家花园里,带着幼年的表妹一起长大。 徐小姐从小便剔透聪明,凡事都有自 己的决心,孩子们玩耍时,角色不知不觉便都由她分配妥当。她不是杀敌陷阵的先锋将士,她是羽扇纶巾坐镇幕后的指挥官。 袁焕侠对表妹敬佩而且疼爱,不想让她受丁点委屈。当初想把顾植民送进先施站柜台,既有徐小姐的请托,也有自己的主见,他见表妹心心念念惦记此人,也明白中间的款曲,于是想给顾植民谋个富丽堂皇的营生,将来万一表妹坚持下嫁,那也有句体面的说辞。 见过顾植民后,他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坚持,给了他二百匣鹅蛋粉权当考验,结果他却将五百匣鹅蛋粉售卖一空。袁焕侠毕竟是个生意人,即便属于不成功的生意人,但也看到了顾植民身上的潜力。 假以时日,这个年轻人或许能有一番作为。所以,他夸的海口,或许就真能成江成海。袁焕侠如今倒要听听他的见解。 “小顾,你不妨讲讲看,你有什么法子能把帧志救出来?” “袁先生,实不相瞒,我有个良好人选,想求你举荐给徐家。” “什么人选?举荐给徐家做什么?” 顾植民一笑:“当然是高门大户的公子,要举荐给徐家族长,说与徐小姐做东床快婿啊。” “你疯了?或者——这位公子,难道是你毛遂自荐?” “袁先生,我身上哪有一丝一毫像出身名门的样子?当然是别人。” “那你可真是疯了!枉我表妹如此看重你!”袁焕侠拍案而起。 第二十五章 金蝉 徐靖庵是松江徐氏的族长。他肤色发黑,眉毛短,眼隙长,面孔似刚淬过水的铁又青又硬。每日洗漱用餐后,他便危坐在徐家花园正房正堂的灯挂椅上。然而四下无人时,徐靖庵也会捧着茶啜上一口,追忆起小时在海棠树下捉蟋蟀的情景。 那时多好,无忧无虑,可以哭笑,可以吵闹。徐靖庵每想到这里,都要偷偷叹气。 徐家是上海县大族,然而自靖庵接手族长以来,清帝逊位,军阀混战,宅院也遭过兵燹,家族境况一日不如一日,他不得不变得愈发冷酷c威严,用这副甲胄支撑起家族的门面和族人的信念。 但族侄女徐小姐的婚事却令他几乎武功全废,族里婚嫁向来由他一手安排,可谁晓得这族侄女却是块难啃的骨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最后一场冲锋战硬生生打成了消耗战。 不过今天,旁人都觉得徐靖庵莫名雀跃。大家都觉得纳闷,只有他心里明白,终于又有人上门给族侄女说亲了。 带来消息的是徐小姐的姑表兄袁焕侠,说媒的对象是一位满族仝性公子,老家在热河,祖父两代在京经营皮货,家产丰厚,徐靖庵一听便动了心。 袁焕侠于是上楼相劝。一番苦口婆心后,大略是关久了,徐小姐居然同意“看看再说”。徐靖庵急忙差人,唤来徐小姐父母告知,两个人本来便懦弱老实,虽不欢喜女儿远嫁,却也讲不出话来。 相亲便定在今天,大清早,徐靖庵便将两个族侄文旌c文旆唤来,嘱咐他们要仔细看好堂妹。两个族侄无有不应。一行人便往阿拉白司脱路叫“季风阁”的西餐馆去,但见仝公子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张口闭口尽是京味京声。 饭局本约的密门小室。仝公子见徐小姐身后跟来两位堂兄,显然万分诧异,不过毕竟他人阔气,张手叫来侍者,叫在旁边另安排一桌,上全套法餐。 文旆爱美食,也爱装洋气,于是拽过文旌,欣然入席,袁焕侠也在一旁作陪。文旌时时竖耳朵听密室动静,只闻得两人咿咿呀呀,似在侃侃而谈,这才略略放了心。此时袁焕侠频频举杯,三人忘却人间琐碎,遂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饭后,仝公子恭恭敬敬送徐小姐出来,临别时与她还依依不舍。文旌文旆心中暗喜,回家后忙向族长禀报。 徐靖庵的笑容恨不能从绷紧的皱纹里挤压出来,不过他尚能沉住气,想了想,又细问仝公子样貌形态,疑心他是顾植民乔装的。 文旌信誓旦旦,言称绝对不会——当初他们兄弟带人捉堂妹回来时,见过那个顾植民,与今日所见仝公子,绝对是两个人。 徐靖庵又问席间两人讲了什么,文旌有些发懵,文旆倒是一拍脑门,直说没讲太多。 “但两人姿态相合,眉目间都带着意趣。”文旌赶紧补上。 徐靖庵听罢,却是面色一沉——那侄女平素听到说媒相亲都寻死觅活,为何此次如此顺利?!事出异常,必有妖孽!! 徐靖庵正犹疑,袁焕侠又带来了新消息,却让他顾不得再多想。 据袁焕侠讲,他回去路上曾打探仝公子的意思,仝公子沉吟半晌,终于开了口。原来他来沪以后,家里有世交也讲了一门婚事,家中屡次来电,催促他返京相见,而且他家姻亲,必然讲究门当户对,若门户有别,万万过不了父母那一关 仝公子这席话刚好打在徐靖庵七寸上,听这意思,仝家也是北方大族,家里更讲究规矩方圆,如果促成这门亲事,自然千好万好。可听仝公子的语气,是人家怀疑徐家的境况,只把徐家当成备选 徐靖庵心头焦躁,思虑良久,决定在徐家花园宴请仝公子,届时,徐家境况如何,自然眼见为实。 两人计议已定,袁焕侠起身告辞,徐靖庵却突然发问。 “贤侄,你这样关心帧志的婚事,究竟是为了” 袁焕侠一怔,然后一拂衣袖,愤然道:“老伯,我将话挑明了讲吧!我与表妹相伴长大,将这个囡囡当亲妹妹看待,而今你们徐家没落不思进取,却逼妹妹成婚救急。我但凡有些人性,能忍看她被囚住?能忍看她被嫁去火海里?如今我不搭救妹妹,难道还能指望你们姓徐的人?!” 徐靖庵哑口无言,心头疑虑也终于烟消云散。以后几日,便坐等袁焕侠消息,却迟迟没有回音,他不禁焦急,派文旆去袁府打探,也只叫徐家静候佳音。 这一等就又是月余光阴,直等得北风呼号,天寒入腊,仝家仍不见回音。徐靖庵找北方的亲友打听,答复说热河确有个仝家,是满清镶黄旗佟佳氏之后,祖上大半在朝当官。民元1之后,为避灾祸,十分低调。他心中有了底,反倒愈发五脏如焚。 眼看过了民国十六年元旦,北伐军急攻浙江,安国军兵指江苏,上海恰是前线要冲,眼看又要遭遇兵灾血战。此时徐家的靠山傅筱庵站错了队,避进租界,假装归隐。 徐靖庵正心烦意乱之际,袁焕侠终于找上门,还顺便带来仝公子的好消息——承蒙盛情相邀,愿意择日拜会。 徐靖庵闻言大喜,急忙动员全家。一时间,仝公子到访的消息传遍徐家花园,一群叔伯妯娌闲来无聊,日日凑一起嚼舌根,把仝公子传得神乎其神。 仝公子来的那天正是小寒,天上从早晨便彤云密布,但徐家花园却是一派火热景象。上午十点左右,见一辆奥斯汀汽车驶过来,徐家人一阵骚动。 文旌两兄弟急忙上前,打开车门,打头的却是袁焕侠,仝公子带一个佣人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他穿一身上等貂皮大衣,里面洋服皮鞋纤尘不染,正是留洋归来的贵公子做派。文旌c文旆急忙上前拱手相拜,请仝公子进院。 徐靖庵闻听,赶紧出堂迎接。他见仝公子舍咖啡而端清茶,不免心里赞叹此人心中清朗,中体西用,又见他举手投足稳重贵气,天南海北皆能侃侃而谈,心中更是欢喜,遂叫徐小姐父母也过来见面,仝公子闻听,急忙起身,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等候。 徐家人见此,也跟着对从来便看不起的两位族亲尊顺起来,当着仝公子面,纷纷吹捧徐小姐父母温良恭俭让,是天生的贵重命格。 寒暄完毕,徐靖庵又邀仝公子入席,徐小姐父母也坐上座相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仝公子不问徐小姐,却道:“我本塞北莽人,承蒙贵府殷勤相待。今日进门,便知府上底蕴深厚,整个庭院错落有致,曲径通幽,如苏州的狮子林一般,真叫人想尽情观赏一番。” 徐靖庵一听,心知他这是要看自己家底,连忙叫文旌c文旆引路,领仝公子在徐家花园走访游玩一番。 仝公子一听大喜,先嘱咐佣人陪着送徐小姐父母回屋,顺便将备下的皮裘礼物搬过去,自己由徐家两位兄弟引着,由袁焕侠作陪,带着佣人,把徐家花园走个通透。 眼看到了午后,又回堂上辞别。徐靖庵按捺不住,摒开闲人与仝公子独坐,终于提起侄女名字,想摸他心中底细。谁料不问则已,一问仝公子便扣上茶碗,愁云满面,只是一声长叹。 第二十六章 脱壳 仝公子讲了一通。原来他来沪之前,父母早给他定下一门婚事,不多日他便要回京成亲。若徐小姐再嫁过去,恐就成了二房。 “今见府邸森严,亦是江南望族。无他,只恐辱没佳人,坏了贵府声誉。” 徐靖庵摸摸花白的短髭,却是摆手一笑:“老祖宗讲‘姻缘天定’,西洋人呼之为‘自由恋爱’,只要仝公子与敝姪两情相悦,嫡庶又有何干系?” 仝公子一怔,随即大喜。两人于是堂前计议,仝公子赴京成婚之事暂不声张,待他三月成亲回沪,再同徐小姐“自由恋爱”,在上海办妥婚事。 不过徐靖庵也提出三个条件:第一要登报声明,声明中不可说嫡庶的名分;第二要在上海举办正式婚礼,明媒正娶将侄女接进门;第三要聘礼要厚,以弥补徐家的名誉,他好给族人交代。 徐靖庵开出长长一条聘礼清单,仝公子也未讨价还价一口应允。两人揖别,各自开心。 自仝公子拜访徐家花园后,徐小姐的脸色日益红润起来。徐靖庵此时已不将她当作囚鸟,只将她看成摇钱树c聚宝盆,每日叫妯娌姑嫂陪她在花园里散心。 徐家人也有了盼头,在他们眼里,徐小姐仿佛飞上枝头做了凤凰,等她终有一天做了富贵人家的主,稍微动根小指头就能助他们脱离苦海。 徐靖庵不与族侄女多讲,他主攻的是徐小姐父母。因他晓得,徐小姐就算再枝繁叶茂,终归要将营养反哺到父母根须,抓住了徐家父母的心,才是截住了富贵的源流。 无奈外头光景一日不似一日,战火渐渐逼近。元宵节刚过几天,上海城里就枪声四起。徐靖庵只恨战火来的不是时候,他差人去寻袁焕侠,想打探仝公子消息,却闻说袁家为避兵灾,举家迁往天津去了。 就在他几近绝望之时,邮差送来一封北京来的电报,报上仅有寥寥数语,但足以安抚徐家上下的焦灼之情—— “家事已毕,三月廿一返沪,暂住劳合公寓,望转帧勿念。仝。” 徐靖庵喜出望外,忙差佣人给徐小姐送过电报去,谁知徐小姐闻听消息,并不高兴,只是感慨自己旗袍款式老旧,不好见客。 徐靖庵开怀大笑,他当即大笔一挥,叫丫鬟给徐小姐父母送去几块大洋,让两个嫂子陪侄女出去,找上好裁缝铺,给她做身最时髦的旗袍,好等仝公子回来穿。 三人于是叫了黄包车,往公共租界的山海关路去,由徐小姐做主,辗转寻到一家名叫“丽尔”的裁缝铺。徐小姐与老板就样式一阵嘀咕,约定好春分那天来取。 从山海关路回来后,徐小姐便常念叨自己的新旗袍,偶或也忍不住打听有无新的电报。徐靖庵则紧催媒人给文旌等兄弟说亲,一俟1仝公子聘礼送上门来,马上便操办其他子弟的婚事。 转眼到了春分,正是约定取旗袍的日子,不料徐靖庵却犹疑起来,昨晚他听说北伐军已经到了龙华寺,离杀进上海只有一步之遥,时局如拉到绝境的弦子,似乎随时都会绷断。 徐靖庵想劝徐小姐暂不要出门,谁料她却急躁起来,质问众人先前将她关在阁楼不让会客,如今又要她衣衫褴褛,究竟是想促成姻缘,还是要从中作梗?! 一番话诘得众人理屈词穷,徐靖庵只得唤来文旌兄弟,要他们保护好侄女,快去快回。 三人乘坐两辆黄包车出门,徐小姐车在前,两兄弟车在后,直往公共租界飞奔。没想到车刚到锡箔厂,忽听一阵清脆枪响,紧接山呼海啸,杀声震天。 文旌两兄弟吓得面如土色,紧催车夫往西冲向梅白格路,等进了租界,这才喘口气掀开车篷,却发现堂妹乘的黄包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皮匠听得正兴头,顾植民却停下来,仰头干了杯中老酒,小皮匠连忙追问。 “顾先生,请问你和徐小姐用的这是金蝉脱壳之计吗?” 顾植民呵呵一笑:“哦!确有那么一层意味。” “仝公子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顾先生假扮的?” 顾植民笑着摇头:“并不是。” “晓得了,顾先生扮作了仝公子身旁的佣人,是也不是?” 顾植民还是摇头。 小皮匠皱起眉头:“若是这样,顾先生如何与徐小姐相见呢——难道,在季风阁饭庄里,你们曾经见过?” 顾植民笑着点点头,他不禁又想起当初与徐小姐父母初见的情形。 当初他请袁焕侠传信,让徐小姐假意应允相亲。等她到了季风阁,他早先一步躲在密室包厢,等“仝公子”引徐小姐推门进来。 数月未见,徐小姐不但身形消瘦许多, 眼里的锐气也消减不少,两人坎坷重逢,一瞬间千言万语哽在喉。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顾植民便与徐小姐商议,袁焕侠有两个同学要去欧洲,两人计划助她从徐家脱身,化名登船,先随朋友去欧洲上预科,一切开支由他与袁焕侠筹措。 徐小姐听完,叹口气。她又何尝不想走?只是父母懦弱善良,从小被礼教束缚,尤其是父亲,根本未曾离开过徐家半步。就算她要走,也须得先与他们计议。 顾植民道:“只要能救你出火海,二老那边,我去讲和,不行说服他们一起出来,我多做几份工养他们。” 徐小姐望一眼“仝公子”,佯装羞恼道:“我有手有脚,谁用你养?!” 她心中有了盼头,眼中渐渐恢复神采。不过,她家门禁森严,他如何进去?若装成仆从,极有可能被族长伯父拆穿,反倒连累他。 徐小姐思索半晌,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她伯父那人门槛2太精,脾性却急躁,不妨用‘拖刀计’磨一磨他,但凡他情急意切起来,反而辨不清明暗。 几人一合计,都觉此计甚妙。果然,徐靖庵被磨得六神无主,约“仝公子”到府上一聚。等到了那天,徐靖庵却有所防备,不但不让侄女下楼相见,还特意叮嘱文旌两兄弟去辨认“仝公子”带在身边的佣人。直到两兄弟禀告不认识此人,这才安心请“仝公子”入席。 等酒席之后,仝公子提出到花园转转,又差佣人去汽车上,将给徐小姐父母的见面礼搬过去。徐靖庵自然派的下人去帮忙,等打开车厢,见礼物颇多,于是佣人便指挥司机搬到徐父房里。 谁也未曾想到,原来等在宅院外的“司机”才是顾植民本人。他就趁着徐府放松警惕之际混进宅里,终于见到徐小姐父母。 徐父见了顾植民,听他将前后原委说完,又听他讲“救”女儿出逃的计划,怫然变色道:“君子知耻,必忠必孝!松江徐氏自文贞公3起四百余年聚族而居,互爱互助,我一生崇文尚义,如若弃家弃祖,便是不忠不孝,与噍类4何异!你且快走,权当我们未曾见过!” 顾植民明白苦劝无果,时间紧迫,只得告辞,刚走到门口,徐母却追过来,牵住他衣袖,含泪低声,让他带着女儿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徐家。顾植民郑重答应。 一切都如计划进行。春分当天,徐小姐名为去取旗袍,实则是想要脱身。袁焕侠为她买了当日法国撤侨邮船的票,顾植民给她整理好行装,本准备当天暗中接她出来,送去十六铺码头,会同袁焕侠两位同学到杨树浦,然后乘远洋轮船前往欧罗巴,没想到,计划总是不如变化。 民国十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北伐将领薛岳率第一师进驻龙华,严重率第二十一师占领苏州,南下的直鲁联军司令毕庶澄c上海防守司令率领北洋军与之对垒,大战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上海总工会也秘密发布总同盟罢工令,二十一日正午,随着一声号令,全上海八十万工人同时罢工,他们举起刀枪,配合北伐军,立刻转入武装起义,上海人原本预想中的两军厮杀,顿时演变成军阀与工人纠察队的残酷巷战。而徐家花园所在的闸北区,正是工人与军队交火的热点! 再说文旌c文旆逃到租界,早已失魂落魄,本欲逃回家去,可顾念徐小姐一旦走失,将来自己的婚事便成了泡影,于是硬着头皮,混在工人队伍里往北又寻了一番,过了新闸桥,仍不见堂妹身影,两人不敢久留,慌慌张张逃回徐家花园,只见全族人都紧闭屋门,不敢出来。他们返回堂上,上前禀告与堂妹失散的消息。 徐靖庵面如土色,徐小姐父母急火攻心,一把抓住两兄弟的手,哭喊着求他们带自己出宅去寻女儿。此刻外面已经枪炮齐鸣,浓烟障日,文旌c文旆哪里再敢冒险出宅。 此时徐家族人也渐渐围拢过来,徐父先央告叔伯兄弟相助,但众人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便是宽慰他一些“吉人自有天相”的废话。徐父不得已转向族人,只听徐靖庵为难道:“贤弟,非是为兄凉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外头狼奔豕突,哪个子侄出门遭遇长短,那便都要算到我头上” 徐父一听,顿时觉得浑身清寒。他自幼读圣人经书,克己尊礼,温良恭顺,以族为家,甚至连女儿终身大事都忍辱姑息,没想到一生迁就,最后换来的却是寡义薄情。 此时多说也全无益处,徐父愤而拂袖,只叫徐母在家等候,自己去外面寻救女儿。 刚往前走不远,便闻听有人跟上来,本以为是哪位子侄幡然醒悟,回头一看,却是鬓角已有霜痕的老妻。徐父长叹一声,索性牵过妻子的手,推开厚重宅门,毅然往外面的齐梁世界走去。 第二十七章 营救 此时此际,顾植民正按照密约租了汽车,正在山海关路裁缝铺后门等候,突如其来的枪声呼号也惊得他魂魄齐散。估算时间,徐小姐应已出了家门。 他忧心忡忡,忙催司机沿着梅白格路往北,司机咬牙开到新闸桥,任顾植民如何恳求,再也不肯出租界半步。 “先生,侬也听到闸北的枪声,就算给一万块银圆,我也绝不过桥的。” 顾植民只好弃车,刚过新闸桥,就被两个戴袖标c拿长矛的工人纠察队员斜刺过来拦住,喝问他到底是什么人。顾植民只得说自己妹妹失散,要去寻她。 一个工人劝道:“再往北便是水埠停车处,那里厮杀正紧,当心流弹,万万不能前进一步!” 顾植民一听,更急得捶胸顿足,哪里肯听劝说。工人见他执意去寻家人,于是扯下袖标,塞他手里,叮嘱他万一遇到纠察队盘问,拿出这个可保平安。 顾植民谢过两人,贴着墙角,沿路往徐小姐必经之路飞奔,边跑边喊她姓名,沿途店铺居民纷纷闭门锁户,街上哪里有一个人影! 他冒着枪林弹雨,绕过停车场,正撞见一队北洋兵扛枪列队冲杀过来,他急忙虬在墙角,听脚步声过去,才欲抬脚上街,没想到一梭子弹打过来,顾植民顿时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若是方才探头出去,此刻脑袋想必已经成了蜂窝。 原来三个北洋兵窥见他身影,正步步逼过来。顾植民情急之下,只得掉头往回,想从百禄路隧道穿过车场。北洋兵见他鬼鬼祟祟,岂肯罢休,也紧紧尾随,边追边放冷枪。 顾植民用出吃奶的力气,一头扎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里,趁着黑暗,匍匐向前。三个大头兵追到隧道口,并不敢贸然进去,只朝里头胡乱打出一阵乱枪。 隧道里坑坑洼洼,尽是瓦石砂砾,磨得顾植民膝盖c手肘血肉模糊。他咬紧牙关,抓紧时间,忍痛向前,三个大头兵见没有动静,也硬着头皮钻进隧道里。 此时顾植民已经爬到对面出口,光亮从对面照进来,正好暴露了他的身形。大头兵们一阵欢呼,持枪就是几个点射。 顾植民索性一跃而起,朝着隧道口那片圆圆的白光疯狂冲去,仿佛要投进烛火里的飞蝶。 也就在跃进无限光明的一刹那,他听到两旁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十几个埋伏在对面的纠察队员跳出来,举起火枪朝隧道里齐射。 三个大头兵应声倒地,两个队员也跑过来,一个反剪将顾植民按在地上。 “你是什么人?北洋兵为啥追你?!” “我在寻失散的妹妹!我有袖标!”顾植民挣扎着大喊。 一个队长模样的人走过来,将他袖标掏出看看,又皱起眉头,突然问:“你那个妹妹,是否姓徐?” “啊!军爷,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队长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他扶起来,道:“我们不是什么军爷,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上海工人纠察队,是为工人和苦难百姓打军阀c打土豪c打帝国主义的正义武装——你那个妹妹,我并未见过,不过方才有一对寻女儿的夫妻,说女儿姓徐。他们想过隧道,被我阻住,苦劝不听,又跑到东边旱桥那边去了。他们是不是你父母?你快去拦住他们,旱桥那边战事正酣,别糊里糊涂成了枪下鬼!” 顾植民一听,晓得是徐小姐父母,急得拔腿冲上斜坡,沿着车场围墙往旱桥奔跑。越往前跑,枪声越密,硝烟越浓,偶或有一发两发流弹就往他耳边呼啸而过。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惮暴露,大声疾呼。 眼看要近旱桥,忽然路旁沟渠底下有人呻吟,他跳下去一看,果然是徐小姐父母正伏在荒草丛里,徐父料是跌到沟里崴了脚,正抱着足踝痛苦哀叫。 “徐伯伯!伯母!” 徐父抬头辨出是顾植民,他神情一怔,转念已明白七八分,便问:“你寻见帧志没有?!” 顾植民只好摇头,徐父脸色紫红,一把推开他,全然忘了平素的之乎者也,只是疾声道:“莫要管我们两块老骨头!快去寻帧志要紧!”见顾植民又想扶自己起来,劈手打开他,垂泪喊道:“顾先生,我枉为人父,不慈不明,害得女儿落到如此境地,真真是悔恨晚矣,死不足惜!只求你能把女儿囫囵带到安全之地!快去!” 徐母也抓住他手道:“顾先生!外子腿脚受了伤,我们暗弱无能,没法子再去寻帧志,这囡囡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最是动人父母心。顾植民只得扶徐父躲进草丛深处,嘱咐二老莫要贸然出来,这才深呼一口气,抖擞精神,冷静心智,躲着枪火,摸到旱桥底下,见有列队的纠察队员,便打听有没有见过徐小姐。 一路毫无音讯,直到转到交通路,遇到个手持大刀c从锡箔厂来的工人,听顾植民喊问,主动走过来。 “兄弟,我好像见过你那位妹妹。” “啊!是在哪里?” “我们锡箔厂纠察队那时刚整队出来,往北进发,迎面就见两辆黄包车奔来。一辆冒死冲过苏州河进了租界,另一辆黄包车夫吓得拐去了大统路,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正好见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伸出脑袋探望,不知是不是你讲的人。” 顾植民闻听此言,恨不能千恩万谢。 刀客工人却催促道:“如是这样,你快过去救人!听说租界刚刚戒严,许多红头兵警端着枪炮,死保苏州河南边领界,凡可疑人一律击杀,只怕是凶多吉少。” 裁缝铺正在公共租界区,顾植民不禁一身冷汗,若是徐小姐赴约继续赶过去,只恐被租界里的红头阿三乱枪打死。 他此时也顾不得危险,弓腰小跑,沿着交火前线往西,绕到和民路,贴着墙穿到京沪铁路以南,舍命跑到大统路上。 与水埠停车场的枪林弹雨相比,这里已成了后方。虽然街上空无一人,却常有散兵游勇出没。大概唯有深情,方能给人弥天大勇,顾植民已抛却生死安危,只是沿街呼唤徐帧志姓名,就这样辗转又回到新闸桥边,只见苏州河水,悠悠东流。对岸的租界武装已经子弹上膛,有两个黄毛洋人督阵,正将枪口齐刷刷瞄向闸北。 顾植民刚要在河畔高喊,只听身后一阵骚动,竟是华界卷烟厂工人推开厂门,要绕乌镇路往北,参加水埠会战。 他侧身让路,忽听租界那边一声刺耳的哨响,随即子弹如麻,噼里啪啦打向纠察队后背! 第二十八章 会和 原来租界洋人见纠察队在射程之内,竟背信弃义,悍然隔水偷袭!纠察队员毫无防备,结果背后挨枪,霎时间血雾弥漫,纷纷仆倒路上。 顾植民躲闪不及,一发子弹也擦着胳膊飞过去,直接划出一道血痕,幸好有个白面书生样的人手疾眼快,伸手将他拽到半垛墙后,堪堪躲过一阵扫射。 顾植民闻听外面枪声渐稀,便准备再去河畔。那书生死死拉住他,得知他要去寻亲人,急劝道:“你究竟是疯还是傻,洋人连北洋兵都敢打!我们方才在锡箔厂前等候工友整队,就望见有黄包车想闯过新闸桥避难,却被赶来的巡捕开枪打死,尸体扔到苏州河里。你又何苦去送死?” 这句话不说则已,一说顾植民更坐立难安——徐小姐就是坐黄包车与人失散,如果新闸桥上被打死的冤鬼是她 一刹那间,在黄渡乡下的痛苦记忆涌上心头,当年若不是兵祸,翠翠姐也不会连尸骨都寻不着,今天又遭遇同样的险境,他决不能再失去至亲至爱之人! 一阵风裹着北边车场的硝烟吹过来,顾植民无心再等,趁着烟雾遮掩,拔腿又要前行。书生见拦不住他,只得叮嘱让他绕锡箔厂后墙过去。 “洋人的火力集中在新闸桥!绕到华盛路,再去河边,兴许能避过子弹!” 顾植民点头称谢,见书生小哥集合纠察队员,也要动身北上支援车场的战事,不禁问一句:“兄弟,我刚从北面来,那边枪林弹雨,简直地狱一般,侬何苦前去犯险?” 书生拍拍他肩膀道:“侬冒险去救至亲至爱之人,我也一样。” “莫非侬也有亲人在车场里?” 书生指指身边,又指指北面,笑道:“这些工人弟兄,全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兄弟,祝你与亲人平安团聚,我们有缘再会。” 顾植民听得似懂非懂,书生说完,领着二十多个队员慨然向北。他也整饬精神,按书生指的路线,先往西避开新闸桥正面,等绕到锡箔厂后门,再转到华盛路。 这条路尽头便是苏州河,由于没有通往南岸的桥梁,所以公共租界的警队只派几个巡捕拿着长矛马刀在对岸逡巡。 此时街上空空荡荡,店铺居户尽躲在屋里,关门闭窗,噤若寒蝉。顾植民像纸片一样贴在墙上,一寸寸挪近河边,躲在堤栏后头探头打望,只见河水东流,哪有什么车辆c尸体的影子。 他欲循河往东,继续寻找,忽听隐隐约约似有声音唤他,四处顾望,只见河里水雾与硝烟升腾,哪里有人? 正疑是做梦,又听有声音在叫,他灵机一动,索性伏在地上,闭上眼睛,做个长长的深呼吸,果真在浓黑浅灰的颜色里找到一丝熟悉的色彩。 浓黑浅灰的,是污浊的硝烟与河水,而那缕色彩—— 是徐小姐! 她在哪里? 听上去是在河里! 顾植民急不可耐,探出半个身子往河里望去,不料徐小姐没寻到,却被对岸的巡捕望个正着。只听哨声连连,惊动了新闸桥边的警队,几个红头阿三扛着洋枪顿时朝这边围拢过来。 此时位置已经暴露,顾植民索性站起身,沿着河边奔跑边寻望。对岸的阿三见他如此挑衅,纷纷举着枪来一阵扫射,幸好射程过远,子弹噼里啪啦全打在他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顾植民头脑发热,欲继续前冲时,只见斜刺里杀出一个小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你迎着枪口冲,是疯了吗?!” 一排子弹又打在石板路上,铿铿作响。小哥手疾眼快,抱着顾植民一滚,刚好躲出弹程之外。 顾植民这才有隙抬头上看,只见扑在身上的那人满面尘灰,穿身土布衣衫,戴顶脏毡帽,正欲盘问,见一缕秀发从破帽边沿垂下来,堪堪搔在他的脸上。 “帧志?!” “植民!” 顾植民热泪盈眶!生死之境,何忌男女之防?他紧紧将她箍进胸怀,生怕她飞走似的。 “帧志,原来你没有死,可算找到你了!” 徐小姐本也紧紧拥抱着他,听他一讲,反倒挣脱出来,故意嗔恚道:“你在发什么大梦?我好端端躲在船闸后头避难,若不是你犯浑乱跑,逼得我出来救你,那些阿三都见不着我身影!”又把男人拎起来,催责道:“这里不是伤春悲秋之地,赶紧避开为好!” 两人趁洋枪队还未赶过来,仓促起身,往北躲进南星街。顾植民忽然想到什么,急忙摸摸衣袋,掏出一张法国邮轮船票道:“北洋兵不敢拦洋人的船,下午三时半点,十六铺码头还能登船,要快快赶到租界,搭车过去!” “可是新闸桥那边有重兵把守,如何过去?”关键时刻,徐小姐不知为何犹疑起来。 “我刚在周围走了一遭,纠察队在北边车场那边鏖战,租界在苏州河南陈兵,中间地带反而安全,从开封路混进租界刚好!”顾植民解释完,不等徐小姐反问,牵着她的手,辗转往东跑去。 两人冒着风险,匍匐横穿过北西藏路,便望见开封路口的鹿柴1。 顾植民拉着徐小姐,绕到一条堵死的小弄里,从墙上翻进租界。见四处无人,便快步往里跑,跑过七八个路口,正好撞见一辆闲着的黄包车,便掏出一把大洋租下来。两人上了车,催促车夫朝东南飞奔。 顾植民这才喘口气,攀问徐小姐经过。原来徐小姐坐的黄包车夫听到枪声,一路往西惊逃,正好撞上北洋兵,远远被一枪放倒。徐小姐躲在车篷,这才逃过一劫。 她下车换了车夫衣装,惦念着去裁缝铺会面,便一路摸到河边,见对岸重兵防守,只好躲在船闸后头,觑机过去,没想到却撞见来寻自己的顾植民,总算是有惊无险。 华界处处炮火连天,租界深处却一派无事景象。终于到了十六铺码头,才发现法国军警扛枪警卫,这才重新感到一丝紧张气息。 开船时间眼看要到了,军警操着法语,驱赶送客的闲人,袁焕侠站在浮桥前头,手里掐着怀表,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见顾植民气喘吁吁,送表妹赶过来,他急忙将行李交给徐小姐,催促她赶快与两位同学上船。 三人争分夺秒,更来不及道别,顾植民只见徐小姐被袁焕侠两位好友簇拥,急匆匆朝船上赶去。在迈过船舷的那一刻,徐小姐方偷得空余,停步回头,踮起脚尖,朝码头上拼命挥手。顾植民也跳起来挥手相应,没想到一队军警赶过来,不由分说抡起枪杆,将送行的华人驱到后面。 等他收住脚步翘首回望,军警那排黑压压的大檐帽已经遮住他视线,透过他们肩头空隙,但见渡船船头缓缓朝黄浦江中移去,舷梯那里早望不见爱人身影,唯有一声汽笛,凄厉长鸣,仿佛义大利歌剧里哀毁永诀的悠悠序曲。 第二十九章 成双 多年以后,顾植民仍记得那一天。 那是民国十六年的春分,百花破蕾,万物萌发,空气中有鸟鸣与花香,还有枪声与烟雾。至于人类,则是常在春深,常怀无奈,常有寂寞离分。 军警横在眼前,渡轮驶向江心,送客的人星散,袁焕侠伴顾植民往北来到太古路口,见他情绪实在不高,更明白他的离愁别怨。 “植民,要不要去喝一杯?” “袁先生,不用了,外头兵荒马乱,租界里只是假太平,况且我还要回米店做事。” “那——就此别过,你在米店,实属屈才,我会帮你谋个差事。植民,天长日久,多多保重!” “多保重!” 桃英飞散,两人在春光里辞别,顾植民独自回到店里,洗去一身尘灰。两个伙计晓得他心绪纠结,也不多问。三人在远处依稀的枪炮声中默默忙碌。 掌柜情绪不佳,黄阿大与陈土根也心不在焉,等打烊离开,小陈的毡帽还落在店里。 陈土根新娶了老婆,看得他严严实实,忘了毡帽回家必定挨骂。顾植民拿着追出去,却早不见他人影。 遇到报童叫嚷,听那新闻,起义工人只凭五支手枪c四十把斧头便攻占了南市衙门,缴了军警枪械。北洋军阀盘踞上海十余年,如今看来士气尽丧,似乎土崩瓦解只是旦夕之间。 顾植民拿着毡帽,回店,掩门,半缕夕照从门缝透过来,映得屋里一片枯寂。想起夏日光景,他还与徐小姐在屋檐下同吃同住,如今蓦然回望,只剩茕茕孤影。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送徐小姐去西洋留学,也算圆她夙愿,成人之美。顾植民长叹一声,躺在木板床上,徐徐将深情收到心底。 “掌柜的,开门哇!” 扣门声嘭嘭传来,果然是陈土根在屋外呼喊。顾植民哭笑不得,只好拖着疲乏的步履,爬起来将闩子抽开,一把推开门扇。 顾植民一怔,他揉揉眼睛。 又揉揉眼睛。 他晓得自己是在做梦,就像反复望见夜空中百鸟齐飞,百雀翱翔的那种梦。但梦境太美,如春风,如清水,如柔纱,他舍不得唤醒自己。 因为在这梦里,徐小姐穿着小洋服,拎着行李箱,就站在门外,她背后是暖暖的夕阳,还有遥迢天际似锦的晚霞。她正笑着打量他。 顾植民恍惚觉得自己还躺在硬邦邦木板床上,两行热泪从眼角淌下来,模糊了双眼,他想擦去眼泪,想更看清楚这残阳返影般的幻梦,但徐小姐也伸出细润的手,温柔地帮他拭去泪滴。 “喂!”她假作愠恼嗔怪一声, 这梦境如此真实,顾植民但觉庄生化蝶,甚至拎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米店门前,还是躺在木板床上。 这时,他看见陈土根从旁里跳出来,欣喜不已高声唤他:“掌柜的!我回家走到电车站,正撞见徐小姐风尘仆仆下车,便将她护送过来!侬还在发什么傻,做什么呆?!还不快些叫人进屋休息!” 顾植民仍不信这梦是真的,方欲掐自己一把,却见徐小姐牵起他的手,拎着行李箱,径直走进门,大大方方坐在她夏天常坐的柜台里,拍着台面喊。 “你们还愣什么?有没有现成茶水!我又累又渴!” “有有!”陈土根见掌柜发傻,赶紧跑去后屋寻茶。顾植民看着徐小姐望自己微笑,恍恍惚惚走上前,坐在她对面,依旧不信美梦成真。 “你——不应该在法国邮轮上么?” “啊呀,忽然不想去巴黎了,上海多好,是不是?” “可你如何能在半路下船?” “你是不是傻?我在十六铺码头上乘的是小江轮,到杨树浦换法国邮轮时才下船的。” “那你从杨树浦赶过来?” “对啊!不然为何耽搁到黄昏才能见到你?” 顾植民鼻子一酸,徐小姐未讲半个字甜言蜜语,但他的热泪却像决堤般满面倾流。徐小姐笑着站起身,抓起他的手,摇晃着,安慰道:“何苦伤心成这样?” “不是伤心,是高兴——不走了吗?” “不走了。” “要留在上海?” 徐小姐摇摇头,又笑。 “你在哪里,我便留在哪里。” 陈土根慌手慌脚泡好茶,端着茶壶茶碗从后屋赶出来,却又蹑手蹑脚退了回去。因为他看见顾植民和徐小姐相拥在一起,拥得那样紧,那样深,好似今生今世也不会分离。 他不忍心打扰历尽艰辛c终得团圆的两 个人。只将茶轻轻放在桌上,从后院转上大街。 租界的路灯次第亮起,远处的枪声也渐渐稀疏。路边加印的晚报墨迹还香,报纸头版印刷的标题上,华界各区均已被起义工人占领,唯有北站水埠停车场那里还在激战不休,顾植民不曾想到,当初他需要多么幸运,才能在枪林弹雨中寻到徐小姐,才能将她平安护送出鏖兵的战场。 徐小姐也不曾想到,她本要乘坐的邮轮行驶到复兴岛时被流炮误击,死伤二十余人——爱情给了两人勇气和决心,也带给他们平安与幸运。 但顾植民仍不得喘息,他带徐小姐连夜赶到书局。小董在店里看守,望见徐小姐,连忙笑着拱手行礼。 “徐小姐,久违了。” “‘仝公子’,久违了——还要多谢董先生仗义相助,不然植民与表哥也寻不到讲北方官话如此好的人。” 原来当初顾植民思索,想借相亲名义,约徐小姐出来筹划,思来想去才记起小董这个北京人氏。 北方路远,徐家人打探消息更难。小董又满口北京话,常年在书局耳濡目染,自有一番读书人的气息,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没想到小董将满族阔公子演得入木三分,直将徐靖庵耍得团团转,否则徐小姐脱身绝不会如此顺利。 顾植民借书局电话打给袁焕侠,告知徐小姐留在上海的事。袁焕侠刚得到邮轮中炮的消息,正在担忧,闻听不禁大喜。徐小姐又问父母境况,才得知他们被起义工人搭救,已经转移到平安的处所。 逢凶化吉,大事底定。顾植民忽然又想起与姐姐失散时的情形,当年同是在河边,同是在船闸旁,同是战火弥漫,流弹横飞。他当年失去了姐姐,但今天救下了爱人,也破除了心头常年萦绕的梦魇。两人四目相对,心中激荡不已。 “我有一个想法!”他俩同时开口。 徐小姐微微一笑,让顾植民先讲,顾植民便郑重说道:“侬晓得,我的初心是要做天下姊妹都能使得上的雪花膏,为弘扬国货做一份贡献。这个梦想很大,很难,注定会遇到无数繁难,也有可能会失败,但我必会矢志不渝,一往无前侬愿意和我一直走下去吗?” “有何不可?”徐小姐冲他嫣然一笑,“你我因香粉香膏结缘,因香粉香膏相聚,以此为终身事业,正是我心中所愿!” “好,我们一定要矢勤矢智,做堂堂正正c名扬四海的国货!” 顾植民郑重许下诺言,两人牵着手,安安稳稳走在大街上,他并不知道,就在这个春天,上海滩又一个时代即将揭开序幕,而他们的命运也将被历史裹挟,在浪奔浪流里沉浮播迁。 第三十章 心魔 这一年仲春,战火方熄的上海滩又遭遇一轮血洗。工人们流血流汗,力助北伐军赶走了北洋军,却没想到唱着“打倒军阀,出列强”的北伐军甫进上海,便联系绅商,勾结黑帮,掉转枪口,屠戮工人,摇身一变成了新军阀。 而租界之内依然如故。有徐小姐在,顾植民便向殷老板辞去了米店的差事,两人本想赊下袁焕侠办化学社剩余的产品c机器,先寄居在袁府楼顶一处小阁子里,再另寻个地点,办起自己的营生,结果闸北混战,一场大火将寄存的货物烧毁大半。 袁焕侠心灰意冷,大呼留在上海毫无希望,打算去南洋转转,想做橡胶贸易,于是将化学社烧剩的余存都转赠给两人。 徐小姐也只得与顾植民另作计议,两人清点物品,发现再搭建实验室c生产场已绝无可能,而他们亦无积蓄,只得先卖化学社化妆品余货,权作资本,再图洪猷1。 徐父徐母经过生死一遭,也看穿了有些族人的私利本质,虽还留在徐家花园祖屋居住,却态度鲜明,支持女儿的“自由恋爱”,因此惹了不少族人白眼,生活愈发清苦,自然也无余力帮衬子女。 顾植民只得每日出去售卖没有贴标的化妆品,上海一百来所大中学校已经跑遍,用徐小姐的话讲便是顾客群需求早已饱和,再卖其他人,出货量与利润都难以为继。 严冬渐至,上海滩彻底易主,新到任的张市长虽是行伍出身,但行为演讲却不像以往军阀那等粗鄙,一时间上海滩的实业家与商人大受鼓舞,就连袁焕侠也着了道,从南洋回来后便日日夸国民政府大有可为。 顾植民私下在房里询徐小姐意见,她却不响,只是冷笑。 这日顾植民又背起沉甸甸一包化妆品渡江,准备到浦东去走走看,刚从电气码头下了渡船,便见一队军警穿着新式服装,个个张牙舞爪,押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囚犯往张家浜而去。 他觑其中一人眼熟,便随看热闹的人群,仔细一打量,竟是当初带领锡箔厂工人支援车场战事c在新闸桥外曾救他一命的白面书生! 街上人群汹涌,顾植民强挤过来,凑到已满面血污的书生身前,伸手牵他衣袖。书生茫然回望,看样子刚遭遇酷刑折磨,早已认不出他的模样。 “先生!先生!”顾植民鼓起勇气唤他,“你这是犯了什么罪?” 书生淡淡一笑:“兄弟,我没的罪。” 顾植民还要再问,却被前头几个军警发现,以为他是同党,持枪便冲过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将他一把拽进人群,然后七转八转,藏进临河的一爿酒馆里。顾植民十分诧异,直到那人徐徐摘下巴拿马帽子—— “植民,你是不想活命了?” “广胜!怎么是你?” 几年未见,许广胜明显丰润许多,看样子生活也甚好。他叫店家烫一壶姜酒,要几个小菜,拉着他坐在楼上,小酌几杯。 他自称去年在法国巡捕房做包打听时遇到贵人,被绍介到太古洋行做“康白渡”2,今日便是来浦东太古码头查点进口面粉。 “说来是个笑话。植民,你可知赫赫有名的‘太古洋行’怎么来的?却是老板当年在香港见中国人门上常贴着‘大吉’两字,便想借来当公司名字,谁知道洋人不会写中国字,将好端端的‘大吉’画成了‘太古’,于是以讹传讹,延续到今,反倒成了一段佳话——洋人有时候,也可爱得紧。” 顾植民倒没觉得洋人可爱,却深为兄弟的步步迁升而自豪,对酌两杯后,许广胜得知他还在推销化妆品,不禁劝道:“当初你找我卖香粉,我询了不少太太小姐,都对国货新品全无兴致——植民,你又何苦非自陷在这行当里?人生海海,通路万千。我去找大班,也帮你在洋行谋个职位,如何?” 顾植民思忖半晌,才开口道:“若有能卖化妆品的洋行,也不是不可以” 许广胜脸色骤变,兀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化妆品!化妆品!植民,你这头脑要拎清楚——我也不认得什么做化妆品的洋行!” 顾植民见兄弟恼火,也不明所以,只得再敬他一杯酒,暂且不谈营生之事。 “广胜,我记得太古码头在陆家渡那里,你如何跑到张家浜来看热闹?” 许广胜苦笑一声,闷头只是饮酒。顾植民猛地明白了几分。 “难道,你还在打听我姐姐的下落?” 许广胜将壶中酒都倾到杯中,长叹一声道:“总就觉得她流落在上海滩上,浦西那头我已经走遍,或许浦东的渔村里还有一丝希望?” “广胜” 顾植民心里忽然透亮起 来——为何每次谈及化妆品许广胜总会莫名愠恼,因为他还在记挂着姐姐,这惦念太深太重,以至于他责恨起一切导致姐姐意外的细枝末节,其中便包括自己好心为姐姐调制的“护肤香膏”。 心魔难破。 顾植民为兄弟的痴情深深叹惋。许广胜却收敛起情绪,指着站在河边的一排囚徒,叮嘱道:“如今上海滩不论华界c租界,到处在搜捕赤色分子,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你好端端的,千万与他们划清界限,莫惹是生非。” “可那书生我认识,他分明是个好人。再说赤色分子也并未杀人放火,他们不也是为了穷苦百姓,怎能凭空污蔑人家” “植民!你竟如此幼稚——这世道只有成败之别,怎有好坏之分?如果好人都有好报,那翠翠便不会无影无踪” 他话音未落,便听河边喧哗起来。那个书生正振臂高呼,似乎在喊着什么口号。随即一排沉闷的枪响,几个囚徒胸前血花飞溅,纷纷摔进河里,清冷的水面上顿时泛起一片殷红。 顾植民已没有心绪喝酒,许广胜也要回太古码头上去。两位兄弟在张家浜渡口分别,顾植民跑去教会学校兜售一圈,只卖出两樽香膏,尚不能弥补往来的船票。 他拖着一身疲惫,等到黄昏时分,才乘渡轮归航,但见残阳如血,冷风呼号,唯有黄浦江浩浩汤汤,朝无边无际无情的大海奔腾而去。 袁焕侠又去了南洋,袁府仆人对这对寄居的穷亲戚也没有好脸色。顾植民放好货品,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推开小阁子门,却见徐小姐拿着一份报纸,满面都是愁容。 他忙问究竟,谁料徐小姐却忿忿道:“你们这些男人,尽是些面孔干净c心底龌龊的东西!” 第三十一章 跑街 顾植民大吃一惊,忙问缘由。徐小姐把报纸掷给他,顾植民不看则已,一看反而哈哈大笑,见徐小姐挑起眉尖,白眼看他,只好赶紧将嘴闭上,拍着报纸道:“只是两个大人物结婚登报而已,你却生什么不相干的闲气?” “什么不相干?如何不相干?这个姓蒋的喜新厌旧,为了迎娶豪门千金,把结发妻子c再婚妻妾都一并抛弃,也算是个人?” 顾植民也扬着报纸,跟徐小姐打趣,“放心,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俩一生一世,不弃不离。” 徐小姐把笑容按捺住,却翻他一眼,转过身去。不管在外面多奔波疲累,只要回来望见她清丽的面容,顾植民便能忘却一切烦恼。 可惜,烦恼能被短暂忘却,但却始终挥之不去。两个年轻人因为梦想走到一起,但他们最终发现,自己眼下要面对的大事竟是生存。 转过年来,世事如麻。先是徐父遇到风寒,迁延日久,转成肺炎,不得已住进红十字会总医院,顾植民每日出门忙碌,夜里更要留在医院陪伴,为徐小姐尽孝分忧。 到了五月,天气炎热起来,徐父才痊愈出院,他握住顾植民手,感慨道:“帧志这囡囡自主任性,却像个男孩子。以往我与她母亲时时忧虑,害怕她过于刚健,以致不容于汹汹乱世。如今遇到你宽厚仁和,我这心终于安稳下来。” 又叮嘱他早日操办婚事:“晓得你们年轻人心思,只把婚姻礼仪看作俗不可耐的东西。可是刻意地不入世俗,反而才是最深的俗气。” 顾植民只好应允。其实婚事办与不办,不在于他,而在于徐小姐。当初徐小姐私自弃船投奔他时,便再三声明过。 “大丈夫志如鸿鹄。你若与我一起,必要先立业,后成家——要做出自己的化妆品,才是正途。” 然而立业何其难哉。顾植民c徐小姐空有本事,却一无人脉,二无资财,只有手上化学社些许余货,莫说难以售卖,即便售卖出去,利润也寥寥无几。 上海滩虽大,但门户严整,上有洋商买办,中有官商财阀,下又有民商大厂,再下还有欺行霸市的流氓无赖,顾植民只能做一个在小巷里叫卖的“跑街先生”,与乡下货郎无异,若想出头,简直难于登天。 何况这两年局势动荡,普通人手里也无闲钱。顾植民常常背满满一箱货出门,晚上回家还是满满一箱货。徐小姐窥见他愁苦着脸,询问他日常售卖的地方。 “以往是一些女校c大学,后来去纱厂,如今去乡下市镇” 徐小姐咯咯直笑,道:“表兄研制的雪花膏,物料都是舶来品,成本高,售价贵,乡下又有几人用得起——你呀,南辕北辙。” 顾植民暗怪徐小姐站着说话不腰疼,却也不曾气恼,只是打趣道:“哦?那还要烦请密斯徐指点迷津咯?” “哼,晓得你口服心不服!” “没有呀,我是虚心请教,密斯徐觉得在哪里卖好?” “当然是浙江路口。” “浙江路很长,究竟是哪个路口?” “与大马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啊——当初你从人群里闻出我身上百鸟香的地方。” 顾植民吓一跳,那里正是三大环球百货公司齐聚的场所——北有先施,南有永安,西有新新,东边还有三友实业与香亚公司,简直是东亚最摩登c最风潮的所在。 当初袁焕侠开办上海化学社,便心心念念想把产品放进三大百货柜台售卖,如今货品没进门,反倒在门外与人家打擂台,岂不是蚍蜉撼树c班门弄斧? 徐小姐见爱人迟疑,又笑道:“你权且去三天,即便一樽雪花膏匣香粉也售不出去,我也不会怪罪你。” 顾植民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分明是你让我去那里叫卖,如何就摆出一副宽容面孔,还说卖不出去不会怪罪我来?依我看,你这才是真正无赖。” “呸!你不信我,还不准我无赖?”徐小姐做个鬼脸。 第二日,顾植民背着满箱货品,来到电车站,他坐在街头,百般思忖,究竟是信爱人的鬼主意,去先施门前受辱,还是信自己老经验,再去真如乡下兜售。 思来想去,仍不得判断,此时一阵铛铛声传过来,抬眼一看,进站的正是去大马路的电车。 天意替他做了抉择,顾植民只好硬着头皮上车。等他背着箱子,走在人潮汹涌的大马路上,但觉心底发虚,两脚发软。 好在他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强韧劲,当站在先施门口时,便觉得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大大方方,摊开木箱,将货品一一摆出来,然后扯开喉咙,放声吆喝起来。 “嗨哟!诸位淑女太太,香膏香粉,价实货真。搽面香九里,润肤白十分。莫看这小小香膏,里头用得可是南冰洋鲸鱼的油,墨西哥香草的蕊,还有德意志的凡士林,法兰西的橙花粉。五洲四海,聚此一樽!买到赚通透,错过悔终身耶了嗨——” 这一嗓子喊得路人都围拢过来,里三层c外三层将顾植民围在圈里,指指戳戳,议论纷纷,但目光都聚在他身上,无一人弓腰去看香膏香粉。 顾植民这些年走遍上海滩,早练出一身人来疯的本事,见围观者众,索性又敞开喉咙,将箱里的香膏香粉一顿猛唱,连着唱了几遭,果真有人从人群里伸着脖子盘问。 “哎,小哥,这地上的香粉多少钱卖?” 顾植民报个价格,那人撇撇嘴,讥笑道:“你回头望望,人家先施橱窗里大名鼎鼎的雪花膏,也不过三元一樽,你这无名无姓的物品,怎敢要两元钱?” 顾植民笑道:“先生,孙行者当初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时,也是无名无姓,但后来也能大闹天宫,英雄不问出处,我们家的雪花膏,用料从不俭省,一点也不比那橱窗里的香膏差——本来便是两元钱的成本,你多花的那一元,只是多买了个名字而已。” 人群一阵哄笑。那人吐吐舌头,把脑袋缩回去。顾植民又一声吆喝,眼看有几个闲人跃跃欲试,想看看货品,此时顾植民身后却一阵喧哗。 回头看去,却是两个穿着洋装的售货员从先施公司大门冲过来,他们怒气冲冲,伸手便要掀翻木箱! 第三十二章 邀请 顾植民讲到这里,但见小皮匠已经笑得喘不上气来。 “顾先生,侬跑到先施门口卖化妆品,这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哈哈,哈哈。” 顾植民也呵呵一笑:“不尽然吧?若关公在世,我等小角色跑去人家门口耍刀卖把式,也无非徒增世人嘲笑罢了,难道关老爷真会急到冲出来掀摊子?” “也对,地位不一样,本事更不一样,出来动粗,世人嘲笑的就不是耍大刀的,而是关老爷了——所以关老爷才不在乎这些。” 小皮匠想了一想,又问:“那为何先施的销售员在乎这些,非要张牙舞爪掀我摊子呢?” “是呀!为何?” 顾植民小酌一杯,又道:“这个问题我当时不明白,后来也不明白,不过今天跟你一讲,却豁然开朗——你且听我往下讲,以后再慢慢聊个明白。” 再说先施几个售货员气势汹汹杀出来,要砸顾植民的摊子。顾植民见多了世面,何惧这些?他挺直腰杆,张臂拦住,一边给围观的人群鼓劲,一边质问他们,大路朝天,这地并不是先施的地界,凭什么仗势欺人? “什么不算先施的地界?这分明就是我家门前!” “你家门前?那从你家玻璃门往东到黄浦江,都是你家的?黄浦江往东到大海,到太平洋,到花旗国,也算你家的?你家早上开门营业时,只打扫到门前五块石板处,我把摊子摆到第七块石板,已算退避三舍,还想如何?难道店大欺客不成?这么多先生太太小姐都看得分明,你欺得了我?哄得过这许多双眼睛么?” 顾植民一顿连珠炮,把几个销售员说得瞠目结舌——想强动粗,但围观的人已经指指戳戳,想抽身回去,却又咽不下这口气。正在为难,忽听后面摊位一声询问。 “哎,后生,这樽香膏要多少钱来?” 顾植民回身一看,但见一位四方脸c戴眼镜c穿长袍c戴巴拿马帽的中年男人半蹲在地上,他捡起一樽香膏,旋开铁盖嗅嗅,又用指甲挑起凝脂,弹在手背上,用食指肚敷开。 “先生,侬还没付钱便打开,这可不好脱手的。”顾植民本欲阻拦,但念头一转,只提醒半句,却任由他试验——他自信化学社的香膏质地优良,这人一试,也算给自己做广告。 “不错,货真价实。”四方脸一笑,把打开的香膏重新盖上,一把塞进口袋,顾植民正欲开口,却见他又拿起一匣香粉,掏出三块银元,塞到自己手里,然后拍拍他肩膀,扬长而去。 一时间,先施的销售员和围观的人都傻了。 “哎哎,也给我来匣香粉!”人群里突然又有人喊着。 这一嗓子彻底哄出了生意,人买东西,有时只是买个热闹,热闹大了,买的人也就多了。顾植民只站了半天,就卖出二十樽香膏,三十匣香粉,等中午休息时,他踅进旁边“小苏州”,叫了一碗大肉面,吃得正香,便见一个人走进门,空着其他座位不坐,直接便走到他桌对面来。 来人正是早上买香膏的四方脸,顾植民一时搞不清状况,正诧异间,那人笑了。 “小弟,看你口才不错,跟着我做,如何?” “做什么?”顾植民心中纳闷,但客套还要讲的。 “做小学徒。” 顾植民礼貌一笑,道:“先生,对不起。我从十四岁到上海,已经做了十年学徒,如今自己能独立生存,不想再依附他人了。” 四方脸倒不强求,只是站起身,摘下巴拿马帽,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去。 顾植民目送他离开,又埋头吃面。吃完面,他复到街头摆摊。整个下午,先施的人都未再来骚扰。 整整一日,他斩获颇丰,夕阳低垂,他背着空空的木箱,用饭盒盛了一份徐小姐最喜欢吃的两面黄和糖粥,小心翼翼揣着怀中,带回袁府。刚上楼,就看到徐小姐坐在案边,正在写写算算,伸头一看,竟然都是些配方公式。 徐小姐笑着问今天成效如何。顾植民满脸喜色,将糖粥c两面黄端出来,学着小囡囡的话道:“笃笃笃,买糖粥,三斤核桃四斤壳,吃侬额肉,还侬额壳” “张家老伯伯,问侬讨只小花狗。”徐小姐笑着接上下一句,又骄傲地扬起下巴,“如何?卖东西嘛,就要赶热闹。呶,书上说了,人是社交动物。人越多,胆气越壮,越敢尝试新东西。你总去冷冷清清的乡下,挨个找人攀谈,人家以为你是老骗子都来不及,焉能卖得出去?” “哎呀,还是密斯徐冰雪聪明,否则怎么会做我的老师?”顾植民也嘴甜起来。 徐小姐却又叹口气,怅然 道:“只是不知何时何地,我们能有做自己化妆品的小作坊。” 顾植民只得安慰她:“卖完这些存货,赚些银钱,将来再想办法。” 翌日,顾植民早早爬起来,装满一箱香粉香膏,走到先施门口,又往前数了七块石板,铺好货放声吆喝,不一会儿又聚拢来不少人围观。 中间也有熟客,连连赞叹香膏调制得好,拿回家里,就连挑剔的太太都讲,若换个壳子,说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也不为过。 既然有人现身说法,围拢民众自然一哄而上。不少人还纷纷叫嚷,喊顾植民打个折扣,好早些包圆。顾植民反倒严肃起来,口口声声咬死价格。 越是不降价,人们越发感觉货真价实,这一日又战果颇丰,顾植民高高兴兴背着箱子,往回走时,但见先施公司橱窗后头站着一排销售员,死死盯住自己。 顾植民回到家,自然又捎来徐小姐喜欢的吃食,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徐小姐却兴致淡淡,搅得他也一时摸不清原委。 上海的秋夜,寒风萧肃。徐小姐给顾植民倒一杯热茶,然后并坐在他身边,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正要讲些什么,忽然又扯出香帕,捂住嘴连连作呕。 顾植民又惊又喜,赶紧扶住徐小姐询问。徐小姐满面通红,叹口气道:“我原本满腹雄心壮志,只想先立业,再成家来着” “哎呀,原来是这事体!我的好太太!你一向洒脱,为何反倒拘泥这些步调?光阴长远呢,先成家再立业也不迟!” 第三十三章 成婚 翌日,顾植民怀着五味杂陈的心绪,安顿好徐小姐,复从袁府出来。之所以五味杂陈,一是两人坎坷爱情有了结果,也算上天护佑,终成眷属;二是徐小姐既有了身孕,婚姻之事断不能再拖延,寄人篱下也非长远之计,他更觉重任在肩,不可怠慢。 顾植民找到书局,央小董寻个租处,小董听了,一拍腿说,自己上海亲戚在法租界蒲石路恰好有个亭子间闲着,月租金十块大洋,他亲自去说,想必还能降下一二。 他将化妆品暂厝在书局,独自去大马路,买好礼物,乘电车直往闸北徐家花园,除了徐小姐父母,其他人自然白眼相向。 好在徐家人仍被蒙在鼓里,只道顾植民趁着仝公子因兵乱勾留北方c不便南下的当口,诓走了徐小姐,文旌c文旆甚至还想等局势平复,将堂妹夺回来。 顾植民拿着微薄的彩礼,找到徐小姐父母,将事体一讲,两人俱是欣慰,又俱有忧色,喜的是女儿终于寻到归宿,愁的是如若操办婚事,必会为族人阻挠。 三人计议,为免又生是非,决定不劳动徐家族亲,由顾植民在饭店独摆一处宴席,将至亲至善的友朋呼来庆祝,简朴具仪即可。 徐母千叮咛万嘱咐道:“小顾,帧志是我与她父亲最珍爱的囡囡,早年都在富贵温和中长大,你将来万万要善待她,莫要让我女儿受苦。” 顾植民道:“伯母,侬尽管放心,帧志也是我最最珍爱的人。若有一分暖,一分饱,便给帧志一分,若有十分饱,十分暖,便给帧志十分。” 徐母听了,道:“你要争那十分。” 顾植民应允出来,但觉千钧重担压在肩头,去拿了一箱化妆品,复转去先施门口,刚铺陈好摊位,人群方聚,便见那位四方脸先生怒冲冲寻上来,径直将前日买的香膏香粉掼在地上,斥道:“我一片善心,却被你这瘪三骗去!” 顾植民一脸懵然,但见四方脸站在人前,侃侃而谈,说是买了这无名香膏,回家给内子用后,漫手起来一层红斑。说罢还当着众人的面,用手指?起一块香膏,涂在腕上,不一会儿果真见皮肤翻红,奇痒难耐。演示既毕,四方脸便拉住顾植民,要他加倍赔偿。 好名不出门,恶名传千里。有几个号称昨日买过香膏的人顿时从人群中跳出来,按住顾植民不放,若不出血,便要将他拿往巡捕房去。围观的民众也群情激愤,声讨无良黑商。 顾植民见此架势,早已晓得中了他人奸计,若任由他们诋毁,只恐声名俱裂,好不容易寻个空隙,于是大喝一声。 “口说何凭?!你们手中拿的香膏,怎就一定是我卖出的去!” 这一嗓子吼住喋喋不休,四方脸却一笑,从地上捡起那樽香膏,又拿起顾植民箱里的一樽,举着来问:“大家都长着眼睛,好歹看看,这两个樽子是不是一样?” “铁樽是一样,但里面的香膏呢?”顾植民毫不示弱。 “狡辩!大家看,都是白白膏体,有何” 顾植民不等他讲完,劈手将两樽香膏夺过来,深呼吸,闭眼睛,果真在那樽假货里闻到一丝异样的气味。他将假货举起,大声喊道:“莫要抵赖!你们在这里掺了夹竹桃粉,所以才搽手生疮!分明是在诬陷我!” 四方脸一怔,却不讲话,反而往后退了半步,只见旁边又杀出个白面小生,怒声道:“你才是血口喷人,我们好端端的,为何在里头掺杂毒粉?” 顾植民哈哈大笑,又从箱里打开一樽香膏,抛给白面小生,道:“夹竹桃液气味淡极,但却逃不过我的鼻子。你且寻块布,将我双眼蒙上,拿这些香膏试验,我必能找出那樽假膏!” 白面小生回头望望四方脸,遂从人群里借了一条腰巾,将顾植民眼睛牢牢箍住。刚要试探,却被四方脸止住,只见他又从箱里随意捡起几樽香膏,一一打开递过去,凑近顾植民鼻前。 “这是我卖的香膏。” “还是我卖的香膏。” “这也是我的香膏。” “这是那樽被掉包的假货!” “这是我的香膏。” “这还是那樽假货!” 四方脸大惊,复让小生试了十来次,没想到顾植民回回判个正准,顿时人群喧嚷,开始有人替顾植民叫冤。四方脸见风向转变,忙帮顾植民将腰巾解下来,拉住他朝众人拱手说,此乃兄弟间的玩笑,为的是去伪存真。 顾植民本想辩驳,但四方脸使劲捏他手,趁着人声鼎沸,私语他几句。顾植民不免心中疑惑,于是收了木箱,随白面小生绕过先施后院,片刻,但见四方脸满脸堆笑过来,朝他作揖道:“范某今日算开了眼!” 白面小生介绍:“这是我们公司的襄理范春城。” 还未等他再开口,范春城便摆摆手,指着那箱货道:“这些要几多钱,我全收了——还未请教你姓名?” 顾植民报了名字,还在发怔,范春城这才笑着道出原委,原来他便是先施公司主管化妆品销售的襄理,这两天见顾植民在门口打擂,还以为是竞争对手派来砸场子的,没想到竟是一桩误会。 范春城又询问如何辨出夹竹桃粉的气味,顾植民将辨香的天赋一讲,范春城连连拍手称奇,又道:“植民,侬有此等奇才,荒废了实为可惜!先施是个大舞台,若能来先施,我愿意让你做柜台掌柜,给你开这个数——”说罢伸出两根指头。 “二十块大洋?”顾植民问。 范春城哈哈一笑:“两百块大洋!且是月薪!若是货卖得好,还有额外补助。我是至诚至真延揽人才,植民你莫要推辞!” 两百元月薪,一年便是两千四百元,这对将要营建家庭的顾植民来讲,简直是莫大诱惑。可惜,这又同他与徐小姐自创事业的理想有些南辕北辙,他只能申请多两天考虑,范春城身旁的白面小生却阴沉下脸。 “真是脑子不清爽,给脸覅脸!也不打探一下范先生是何等人,这样好的条件,还拖拖拉拉,啰里吧嗦”话未讲完,却被范春城止住。 “植民,权让你考虑一天,给我回复,如何?若你不应,便是开罪了先施公司,胳膊拧不过大腿,恐你将来也难在大马路卖货——文武之道,明里暗里,你斗不过我。” 相比前面的“真诚”相邀,后边几句才有莫名的分量。顾植民拒绝了范春城包圆化妆品,提着箱子回到袁府。这几日袁焕侠又去了南洋,府里佣人接过木箱,装作一坠手抱怨道:“啊哟哟!死沉死沉地去,又死沉死沉地回来!” 顾植民不与她计较,上得楼来,但见徐小姐不在房间,听到盥洗房里有水声,推门一看,只见她挽着袖子,正在冰水里洗衣,想是佣人懒得关照,徐小姐又要强,这才自己动手。复想起今天岳父母的嘱托,断不能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徐小姐拖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旋涡里。 是时候顾好眼下了。 第三十四章 销售 民国十七年,是顾植民人生中的转折之年。 首桩大事,当然是与徐小姐成婚。新婚之夜,在三两好友的见证下,两人在租下的蒲石路亭子间里成了亲。除了岳父岳母,还有小董c袁焕侠以及徐小姐的同学姐妹。 许广胜作为顾家人的代表,也参加了婚礼,还把客人们照顾得妥帖而且周到。酒筵既散,宾主尽欢。许广胜最后一个离开,当时他已喝得烂醉,拉着顾植民的手,又忆起翠翠来,不由泪眼汪汪,神色凄楚。 许广胜感慨说,要是翠翠还在,他必然也会珍爱她一辈子。顾植民回忆往昔,也感概万千,眼泛泪光。他抱住许广胜,说他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上海滩,路漫漫,将来还要一起闯。 第二桩事,便是应允了范春城的邀约,去了先施公司做销售员。 徐帧志听了丈夫的决定,初是默默不语。到了第二天,顾植民回家,便见她已拿出一双体己镯子当掉,给他置办了一身笔挺的洋装。 夫妻俩谁也没再为此事说半句话,顾植民终于踏进了先施百货,柜员们都把范春城叫做师父。顾植民也毕恭毕敬,跟着拜师。与邀他进先施不同,范春城却一脸冷淡,只让他扫地打杂,开门迎送,根本不安排正经差事。 顾植民只是纳闷,同侪也窃窃私语。他这才晓得,原来自己薪水是中上收入,比其他人高上不少——月薪两百块大洋雇了一个扫地工,商场里自然訾议风起,顾植民却不为所动,安排做什么,自己便做什么,每日洒扫庭除,把地板拖得如同镜子,把桌椅柜台擦得微尘不染,甚至厕所里也清香袅袅,全无一丝气味。 隔了十来日,先施公司大老板马应彪从香港来,甫一进店,便夸卫生体面。范春城于是拉过顾植民一番举荐,还让他当老板的面,表演辨香识物的功夫,周围人莫不惊服,马老板直夸范春城慧眼识珠,为先施延揽了一个人才。 顾植民方晓得范襄理的用心,想私下感谢,却不料范春城一眼窥透他心思,道:“你也莫谢我,安排你扫地,你既不质疑,也无怨言,还勤恳精细,这才有机缘被马老板赏识——他若不认可,我应你高薪,又安能令人心服口服?” 一番话显出大智慧。顾植民愈发宾服范春城,范春城依旧冷面如霜,他召集销售员开会,询问柜台安排,老员工自然嫉妒顾植民起势太高,齐声合力,将他排挤到一个鸟不拉屎的新品国货柜台。 有了上次经验,顾植民仍然不发一言,只是收拾东西,默默过去,将柜台玻璃擦得锃亮。 这里只卖一种香粉,牌子名叫“蕊仙”,柜台缩在楼梯转角,整日无人问津。顾植民先尝试一番,品质倒是拿得出手,不输某些洋货的中品,定价一匣七角,倒也无几多利润空间。如若好好营作,应该大有可为。 可惜他虽有兜售新货的经验,却没有站柜台的阅历,街头学的那些话术,在商场里用起来反倒显得廉价低端。 顾植民不能靠等,只能动脑筋拉客人,他扮小丑c演杂耍c用气球吸引孩子,气球发完了,但收效甚微,即使有客人被拉过来,一看是不知名的国货,也纷纷摇头离开。 天长日久,同侪的嘲讽也传到顾植民耳里。 “小顾这人只会耍花枪,正经事办不成半桩。” “可不是,一个混大街的瘪三,怎能配上两百元的薪水?” 顾植民兀自惆怅,因怕徐小姐担心,回家前总换上一副欢天喜地的面孔,张口闭口都是在先施如鱼得水,只将抑郁憋进心底。 范春城对他困境不发半句言辞,也不出半个主意。就在顾植民愈发孤立无援时,许广胜却找上门来,拉兄弟去小酌几杯。 每次说是小酌,其实一饮辄醉,顾植民满腹心事,正好对兄弟诉说。许广胜先是安抚兄弟一番,又追忆两人初到上海,相互扶持的日子。如今顾植民娶了心爱的小姐,又进了赫赫有名的先施百货,是何等体面风光。 也不知是酒醉,还是揶揄,许广胜这个堂堂太古公司的买办,竟握住顾植民的手,央告道:“植民,常言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不如寻个机会,向马老板进一言,将我也带到先施,如何?你我相互扶持,将来把偌大的环球百货收入囊中也未可知。” 顾植民心知自己人微言轻,但面对兄弟的醉话,也不便争论,权且应允下来。许广胜喜不自禁,连连倒酒。隔日,顾植民厚着脸皮向范春城询问,范春城听了,只是冷笑。 “你兄弟既能在太古做买办,那能耐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小小先施,又焉能入他的法眼?”他想想,又道,“顾植民,你可知先施上一个被裁掉的柜员,正是站你那个柜台的人。” 顾 植民听出一身冷汗,更碰了一鼻子灰,他不敢怠慢,当天便去找许广胜,向兄弟赔罪。 许广胜呵呵一笑,说:“范襄理讲得有道理,太古不知比先施大十几倍c几十倍,我在大江大河里游得畅快,何必要去蹚一氹小水塘呢?” 顾植民能听出兄弟语气里的冷意,但他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多言复有何用? 不止如此,眼看一月已满,排队领薪资那天,顾植民但闻会计将算盘拨得噼啪直响,而后高声唱道:“顾植民,本月全勤,薪水五十六块!” 这声音喊得十分洪亮,同侪纷纷侧目,顾植民只疑听错,回到柜台一数,里面有袁大头1,还有鹰洋2甚至站人3,但数目确凿是五十六枚无疑。 顾植民满心愤慨,找到会计,会计懒洋洋举着账本,用力拍着,大劲嚷着,道:“这是发薪底单,你瞪大眼睛看看,后头有范襄理的签字和印章,可有我的差错?!” 周围一阵哄笑,顾植民脸上发烫,再也忍耐不住,他拂袖而去,敲响襄理室的门。 范春城正舔着毛笔写字,见他进来,倒也不惊讶,既不打招呼,连座位都不招呼一声。 顾植民却也不怵,他单刀直入,质问道:“襄理,我初进先施公司,许诺的是两百元月薪,可有一丝差错?” “并没有,我还讲过,你若卖得好,还有更多补助。” “那为何这月只给我五十六元银钿?” 范春城冷笑一声:“顾植民,天地间讲的是公平正义。既然货卖得好有补助,那卖不好就没有罚锾?你去柜台将近二十天,一共卖出去八匣香粉,收入五块六毛——月薪拿五十六块大洋,究竟是你吃了亏,还是公司吃了亏呢?我从前讲过,在上海滩混,要凭一身能耐,你半毛钱能耐没有,脾气却是不小!实话告诉你,若下个月再看不到起色,你休想拿到半个铜板!” 第三十五章 奇招 范春城的话犹如兜头一瓢冷水,浇得顾植民神魂俱灭,如坠深渊。 夜里打烊,他乘电车回家,望着沿途五光十色的氖气灯,不免觉得心境也似此迷离,再思忖天地广大,人力微薄,想当初立志创设价廉物美的化妆品牌,护佑天下女性,如今却连一宗销售订单都不能斩获,回看空而渺茫的弘愿,简直就是一场笑谈。 唯有蒲石路的家小且温馨,虽找了一位姓佘的大姐照料,但徐帧志依旧不得空闲,总有新意来精心布置新家。望着靠两百块大洋维持的家庭,再想想如果下月没有进展,很可能这一切就化为梦幻泡影,又会连累徐小姐回到吃糠咽菜的贫苦生活,顾植民愈发压力如山。 丈夫工作不顺,即便到家换上一副欢喜面孔,聪明剔透的徐小姐也能一眼看穿,她心念一转,便有了主意。 翌日,徐小姐扶着肚子,换了衣装,隐蔽身份,偷偷去了趟先施公司,果然见别的柜台客人如潮,唯有丈夫窝在阴冷的楼梯底下,门庭冷落。她心里不禁一阵阵发酸。 徐小姐不止去了先施,也往旁的永安c新新c香亚走访几遭,回来让佘大姐攒了一桌嘉定土菜,慰劳顾植民这些天来的辛劳,亦让他放下担子,倾吐一番内心压力。 果不其然,几杯酒下肚,顾植民心中愤懑就如轮胎的泄气显露出来。 听他一番倾诉后,徐小姐佯做愠恼。 “姓范的也未免欺人太甚!你呀,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对我讲?” 顾植民这才晓得自己多嘴:“我还在想法子,总有法子解决——你怀着孕本就操劳,不到山穷水尽,还轮不到你这个天兵天将下界。” 徐小姐嗤笑一声,道:“我早就下了凡,连着走了几处商场,你卖的‘蕊仙’香粉,客人原本便没有找对——这些牌子直接鲤鱼跃龙门,跳到先施商场发售,便是大错特错。” 顾植民又感动又震惊,他断然没料到夫人已窥透自己的狼狈,还亲历躬行,帮自己走访询查。他虚心向夫人请益,徐小姐便娓娓道来。 按照徐小姐的分析,上海滩是个讲究克拉斯的地方,先施公司本就是一个门槛,能进先施买东西的人,本身就不是为了省一两个铜板。而太太小姐们又喜欢成群结队,逛逛买买,个个都要给自己挣足面子。 而今洋货是风潮,次之乃老牌子的国货,所以一个无人知晓的品牌在大商场贸然发售,便有种上不着天c下不落地的感觉,显得格外尴尬,即使有想试价廉物美新国货的太太,也不好顶着同伴的异样眼光,跑去柜台问便宜货。 “腔调要摆桌上,便宜要私下讲,晓得伐?”徐小姐最后一语道破天机。 顾植民茅塞顿开,但又苦恼起来,若真如夫人所说,牌子发售的策略就南辕北辙,那岂不是无论怎么施救,都会愈救愈死了? 徐小姐急得用手指戳他脑门:“啊呀,你如何还没明白道理?这天下是有钱人多,还是没钱人多?” “当然是穷人多了——可是穷人都不进先施买货。” “那我倒要采访你,你当初为何不进先施买货?是不是感觉自己克拉斯够不到?” “正是。” “但你又想不想有克拉斯呢?” “当然想。” “那么在你看来,能在先施卖的东西,是不是就有一种天然的克拉斯?” “啊呀!我的好夫人,我终于明白了!买‘蕊仙’的人,不在先施之内,而在先施之外!” “而且是你最擅长的事!” “我怎么如此愚钝?!” “哼,那还用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侬好好改吧。”徐小姐扬起下巴,那股子傲娇气息让顾植民又羡又爱。 顾植民翌日穿好洋装,提着一个硕大皮箱,来到先施,直接找到范春城,提出自己不做柜员,想当个化妆品跑街先生,希望范襄理再给一个月时间尝试,如果效果不彰,便会主动辞职。 范春城半晌不语,正当顾植民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范春城却开了口。 “一个月时间恐不够吧?给你两个月,如何?” 顾植民感激涕零,这些天相处,他早明白了范春城是个外冷内热之人。此时无以为报,他只有深深鞠上一躬,叫一声“谢谢师父”。 先施后院有个库房,范春城吩咐看库的老郭装货,不止“蕊仙”,其他几款售卖不佳的新国货,也都让顾植民带上几件样品。 “不管哪个柜台,只要卖出去,都记你功劳簿上。”范春城顿了顿,又叹口气道,“自从北洋倒台,宁汉合流,南京的新政府天天叫喊‘振 兴国货’不说,官员们更是强搞拉郎配,硬将这些新国货摊派到先施公司,占着柜台不讲,还卖不出一分钱。我当初招你进门,便是看中你有销售同品的本事。如今你自愿走出光彩体面的公司,去当跑街先生,范某实在钦佩。” 顾植民辞别师父,穿着洋装,踩着皮鞋,拎着沉甸甸皮箱,在其他柜台讥讽的目光中,独自走出百货公司大门。他将成为先施公司历史上第一个“化妆品跑街先生”,要靠两条腿和一张嘴去找生意。 据徐小姐讲,跑街先生在西洋早已有之,还有个洋名叫旅行推销员,但上海滩为百货公司推销化妆品的人还寥寥无几。 顾植民原先售卖化学社香膏香粉,做的是零敲碎打,充其量只能算个化妆品货郎,要想叩开人家千家万户的门扉,他还没有完全摸到门槛。 化妆品不比油盐酱醋,消耗实慢,老顾客当初买的化学社香膏香粉尚未用完,哪有余力又去买新? 顾植民只好仗着先施招牌,壮着胆子,试着敲了几家大学校c大工厂的门,结果还没等打招呼,就被门房和狼狗撵了出来,结果连着跑了半个月,皮鞋倒是踩坏两只,可卖出去的东西却寥寥无几。 这次他学了乖,走完一遭后回到家,先跟徐小姐讲这几日经历。 “你之前卖香膏香粉,零售足矣。但这是先施的货,要的是大单子。”徐小姐几句话便鞭辟入里。 “是的啊,不知夫人可有良谋?” 徐小姐抿嘴一笑:“这话说的,我又何曾谋断计穷过呢?” 第三十六章 转运 徐小姐为顾植民指点迷津。 “你原来走街串巷,做的是单人买卖,图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收钱容易,简单干脆。而卖先施的货则大有不同,站柜台本是零售,先施有偌大商场,东西琳琅满目,亦不缺零售,否则何必赶你出门做跑街先生?你皮箱里能装下整个先施的货样?所以你要做的是寻大单,而且不怕押款,你要找的是商人,而并非单人。” 顾植民不解:“若是这样,我到处奔走,打出去的岂不是厂商品牌,跟先施又有半毛钱干系?” “如何没有关系?这些厂商货物没在先施库房?你难道不是为先施分忧,处置政府强派的货品?你每卖出一件,先施不赚差价?不收费用?若是品牌打响,先施的柜台难道不会有客人光顾?再说,为国货奔走扬名,又有什么不妥?” 徐小姐一番话切中肯綮,说得顾植民连连点头,道理他已明白,但自己读的书c懂的事却没有夫人多,所以方法尚不清晰。 徐小姐一笑道:“学校c工厂还是要去的,不过只须寻经理c掌柜等主事人员,先打通关节,然后约定分成,由他们代你营售。比起你来,这些人与学生c女工更为亲近,也深知她们的需求,这样你每处只跑一趟,只须找一个委任即可,比你原来零售,效果高出十倍百倍” 顾植民赞叹道:“好夫人,原本我只将你看作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未料到你有如此深的见解。” 徐小姐啐一口,红着脸道:“只要此生你我夫妻两人能白首偕老,创一番事业,那才真真是我的夙愿。” 次日,顾植民精神焕发,依照徐小姐的嘱咐,乘电车往东北,直奔杨树浦。这里非但有江海分关,而且沿途烟囱林立c有东华c同兴c大康等纱厂,还有机器厂c制糖厂c洋布局等工厂。 但顾植民并未全然照葫芦画瓢,他没进这些工厂,反而先找到纺织商会,先是掏出先施公司名刺,找到一个姓魏的主任,然后将推销国货c协作共利的意思一讲,魏主任慨然道:“这是好事体!既为国货争光,也给日夜劳碌的女工们一些实惠,你且留下样品c信址,交由我来联络!” 顾植民大喜,但还坚持进纱厂走一遭,魏主任道:“对面就是同兴纱厂,我带你去看!”两人在车间走访一遭,顾植民掏出小本本,记得头头是道,魏主任看着惊奇。等回到商会,便见他拿出一堆样品,按照工种需求,归为几类——清花c梳棉的女工容易手掌干燥,宜用保湿滋润之品;络筒1c穿扣的女工容易手指粗糙,宜用滋养恢复之品;浆纱c验布的地方有各种湿毒,容易起风团湿疹,宜用脱敏祛毒之品种种明细,不一而足,魏主任看得啧啧称奇,直赞他乃护肤界的专家。 顾植民与魏主任约定,又马不停蹄,直奔各个工会c公所c商会,所遇之人既有如魏主任爽朗者,亦有明敲暗示,先索要一些好处者。 接连十几日过去,顾植民网愈撒愈大,鱼却全无讯息,不免有些心焦。唯有徐小姐一副“正在城头观山景”的架势,尚能让顾植民有些许信心。 以往顾植民每日先到公司点卯,这几日东西奔走,今日吴淞,明日真如,哪有闲暇去先施报道? 同侪男柜员久不见他身影,越发幸灾乐祸,一开始还窃窃私语,后来索性堂而皇之,在工闲之余扯开嗓子嘲讽。 “那个‘神鼻’瘪三拎着皮箱一去不返,是没脸回来了吧?” “如何没脸回,我觉得他脸皮厚得很!我还觉得,他是带样品逃之夭夭了!” “哈?此言有理!此言有理哇!” 几个女柜员却不苟同他们意见,她们七嘴八舌,替顾植民声张。 “你们这些闲人,真是黄鹤楼上望翻船,城隍庙前看火烧——人家任劳任怨,被挤到荒无人烟的柜台也不吭一声,被挤出公司磨断皮鞋脚掌也不喊一句。你们笑话人家,才是覅面孔来哉!” 范春城正好走在脚下,几个柜员遂闭了嘴,可还有人不服气,梗着脖子嘟哝道:“师父,你未免太偏心!之前有个小卢也是业绩不彰,半月便被你赶走,为何这劳什子顾植民就能干耗两个月?” 有人愿意挑头开口,众人便齐声聒噪起来。范春城正欲呵斥,恰逢楼上当值的门房喊有电话找,便匆忙赶上去,接起电话,只听对方说姓魏,是纺织商会的主任。 “侬是范襄理?有位顾植民先生前些日子登门推销国货,可是你们先施的人?” “正是。”范春城半喜半忧,生怕顾植民惹出事端。 “是这样,我应允了顾植民,共联络十二家纱厂,女工们得知能用上先施百货的化妆品,个个踊跃订购,此次计买入六十二箱各类粉 膏,具体清单已倩人2寄信过去,烦请侬及时查收。” “啊六十二箱是多少件货?”范春城拿出一支自来水笔,他感觉自己声音好多年也未曾这样颤抖过。 “呀,箱件不是顾植民整理出来的吗?待我看看数据各类粉膏共一千三百〇二小件是不是有些少了?” “不少,不少,我们尽快操办,一定让辛苦劳作的女工们称心如意。” 范春城放下电话,头依旧有些眩晕。这是先施公司开业来最大的单笔订单,范春城惊得嘴巴半晌才合拢,方要下楼吩咐门房去查信件,又一通电话将他唤上楼去,这次是教师工会的人 “喂,先施公司范襄理吗?方才话务员讲,侬那厢占线,哎呀怎么这样忙,生意都不做了吗?” 范春城连声道歉,只听电话里说:“我是侬公司顾植民介绍来买国货化妆品的人,听说物美价廉,一齐订货还有更大折扣,对伐?” 先施公司被电话铃声吵得七荤八素的时候,顾植民刚从莘庄车站下车,听袁焕侠讲,这里有大中华c正泰几家橡胶工厂,工人也颇多,他想上门碰碰运气。 前些日子他绕上海跑了整整一圈,但从未收到一笔订单,想到前途未卜,他不免彷徨失落,满心忧悒。 艳阳当头,顾植民大清早坐车过来,腹中空空如也,又舍不得买饭,只好路边买两个野菜团子,边啃边拎着皮箱赶路。 天热路远,加上昨夜下了雨,整条路无一处干地立足,他只能单手把皮箱扶在肩上,踩在泥里前行。 泥浆沤烂了皮鞋,汗水浸黄了衣衫,他狼狈不堪,如同逃荒的难民。 唯有嘴里野菜的清香,让人不免忆起故乡春日传唱的歌谣,顾植民暂时把迷茫与烦恼抛在脑后,全然不知此时某处命运之轮已悄然运转。 第三十七章 得意 功夫不负有心人,用范春城的话来说,顾植民算是“徒手劈山”,一举挣下几笔大单,不禁震惊了先施公司,甚至震动了整个行业。他从此越发如鱼得水,手中客户群体也逐渐稳定。 民国十八年夏天,范春城获马老板赏识,升迁做了协理,自然要提拔得意门生,于是顾植民被擢为襄理,接替师父业务,负责化妆品柜台,月薪涨到六百元。 两人关系已情同父子,一向冰冷的范春城每见徒弟都眉眼清霁,时长拉他喝酒c谈天,他对顾植民说,自己没有看走眼,你这后生身上藏着的能耐大着哩。 是日,徐小姐突发阵痛,顾植民匆匆将妻子送到医院,兴许是劳累太多,兴许是身子太弱,徐帧志用了两天一夜,才艰难地诞下了麟儿,顾植民终于做了爸爸,他喜出望外,想给孩子取个好名字,他问夫人,徐小姐早有计议。 “叫炯为,前途炯炯,大有作为。” 顾植民明白,妻子心里那团建名立业的火还没有熄。 儿子的出生给小家庭增添了许多活力,也带来了甜蜜的烦恼。为了给妻儿更好的生活,顾植民索性把亭子间外整个二层楼租下,加雇了一个姓庹的保姆,每日花钱但如流水,鱼翅燕窝c俄国鱼子酱c西班牙火腿,凡是稀罕东西,都一概买来给妻子尝鲜补身体。 他觉得租房不是长久之计,挑来拣去,看中培福里33号那套三层石库门楼房,计划着将它买下,把岳父岳母也接来同住。 顾植民在先施做出来事业,徐家人顿时一百八十度回转。徐静庵是长辈,尚拉不下面子,但文旌c文旆诸人都借满月名义,诞着脸来探望,一边夸徐小姐慧眼识珠,一边骂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 徐小姐是爱憎分明之人,脸上不挂一丝宽凉之色,好在顾植民不计前嫌,请徐家兄弟妯娌去法租界最好的馆子海吃一番。 文旌c文旆喝得满面酡红,临走时紧拉着顾植民的手不放,央他帮忙留几样火热的新款护肤品——他们倒买倒卖,也能赚笔小钱。 最高兴的还是徐父徐母,他们感慨徐帧志总算苦尽甘来。不过徐帧志却因为坐月子休养而闷闷不乐。顾植民自然了解妻子的心思——她心里还有那大有作为的梦想,岂是拘泥在家里的全职太太? 但时过境迁,顾植民的想法却已变换,夜深人静,他独自冥思,一边是好不容易拿下来的铁帽子职位,一边又是缥缈无着c远在天际的梦想,究竟何去何从,此乃人生大事,不能不慎重斟酌。 儿子的啼哭声打断了顾植民的思索,这个家刚刚暖和起来,妻子刚刚恢复元气,他方在上海滩立住脚跟,这个家还没有冒险的本钱,他终于拿定了主意。 顾植民瞒着先施的老板与同侪,也瞒着徐小姐,跑去注册了一家护肤品公司,公司名字叫富贝康——富字当头,既已经有了钱,就再也不能回到穷困潦倒的日子;贝是宝贝,无论妻子c儿子,都是他此生挚爱的珍宝;至于康字,自然是希望全家康泰,人生幸福。 三个字寄托着顾植民的人生追求。他拣选出原来化学社一些能用的设备,又购置补齐了缺损的器材,偷偷布置在亭子间。 在儿子百日那天,他亲手把钥匙交给夫人,当推开房门,揿亮电灯的一瞬间,徐小姐满眼泪水。 “这是我俩的小公司,我有公务在身,不便出面,这里便交给夫人经营了。”顾植民郑重其事地说。 徐小姐紧紧拥抱住丈夫,她觉得两人终于朝理想迈出了第一步。 “我们的品牌就叫‘帧颜’,如何?”顾植民抱着妻子,“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容貌,便一辈子铭刻在心里。” 徐小姐却噗嗤一笑:“你当时不是未见其人,先闻其香吗?我看还是叫‘百雀’更好,那才是你第一次记住我。” 顾植民闻听此言,不免惆怅,自从他做到襄理,整日流连酒宴舞厅,闻香辨物的能力也渐渐不灵光起来。有时在酒桌上,师父当别人面夸耀,让自己表演一番,他也常托辞推却。 大概辨香的能耐,是困窘境地里的那个顾植民才拥有的东西吧。 徐小姐仍在侃侃而谈,这些年丈夫在先施主管化妆品,她也试用过各类洋货品牌,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洋货是洋人设计的,而东西方人种不同,肤质也大不一样,就像义大利皮鞋虽好,但不适合国人脚型,穿上它就要忍受它鞋头的挤脚。 护肤品也是同样道理。只不过,市面上的旧国货配方c包装总需改进,而新国货都在努力模仿洋货,质量更是参差不齐,关键原料还卡在西方人手里,所以总成不了气候 “植民,跟在他人后面望其项背,便只能整日吃灰喝土。我 们一定要推陈出新,把‘百雀’做成焕然一新的国货!” “一定,一定。”顾植民嘴上如是说,心里却明白这句话谈何容易。先施的工作给他带来了优渥的生活,也让他失去了开疆的勇气。 富贝康就这样默默地成立了,说是公司,其实也并未对外营业,在顾植民的心里,它只不过是送给夫人的一件大玩具而已,但一个卖化妆品的襄理,居然开起化妆品公司,传出去必定容易招人非议。 他更怕马老板与师父多疑,于是将这件事悄悄瞒在心底,只趁着职务之便,在外面淘换些新进设备和配料,回家便交给徐小姐。 而徐小姐除了照料孩子之外,便常常躲进亭子间里,废寝忘食地研制产品。她更倩人求了一幅荣德生先生的手书挂在亭子间里,权且当成新公司的座右铭。那条幅写道—— “意诚言必中,心正思无邪。” 日子终于又和美起来,光阴似箭,恍惚之间便到了民国二十年春天,也是顾植民在先施最春风得意的光景。 经过三年奋斗,他已成为化妆品界的闻人1,百乐门c大世界c兰心大戏院是他经常流连的地方,在那里许多名媛太太都殷勤问候,咨询化妆护肤的技巧,更有上海滩的大佬也频频关照他生意,为心爱的明星舞女送礼物不惜千金买笑。 顾植民跟随师父范春城,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如鱼得水,他手下也有了一帮徒弟,尤其是徐小姐的堂兄文旆,也被招来在底下做事。天气暖和,人也振作,但顾植民隐隐觉得,师父范春城渐渐变了。 第三十八章 火烧 春天的馨香暖甜并未持续太久。天气刚刚入夏,长江中游遭遇洪灾,几十万难民流离失所。然而国运坎坷,祸不单行,延及初秋,复有噩耗传来,日本关东军在东北悍然炮制“柳条湖事件”,九一八事变爆发,本来人员装备占压倒性优势的东北军居然不发一枪,撤回关内,将东三省拱手让与倭寇,实属千古奇辱。 举国哗然,舆论汹汹,有志之士,莫不椎心顿足。就连一直躲在亭子间钻研新品的徐小姐听到广播,也愤慨不已,又气又忧。 可怜国弱民穷,肉食者又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绥靖政策,民间怒火无由发泄,只能再掀起一度“罢买日货”的风潮。 顾植民也参加了工商联宣誓抵制日货的大会,他匆匆回到先施,找到师父范春城,提出将店内的日货品牌尽数撤下。 范春城自去年年末,便整日懒洋洋的,他认真听顾植民讲完,报以一声冷笑:“植民,五卅1时候,你可在上海?” “在的。” “那时群情激愤,大家也号称振兴国货,抵制洋货,可最后呢?你还记得我当初为何招你进先施公司?” “为了卖政府摊派的新国货。” “对嘛,振兴几年,最后都变为库存。你再看看这些洋货,依旧红得发紫,火得发烫!你我只是为老板打工的人,管那许多闲事作甚?喊罢买日货的人,都是买不起日货的人,难道为了迎合莫须有的客人,我们就放弃该赚的铜板不成?” 顾植民惊讶万分,他万万没想到,范春城居然如此不识大体。他情知劝不动师父,偏偏马老板又在香港,他只好吩咐下去,把日货柜台的销售员暂时撤掉,改去旁边柜台帮忙。 岂料先施未动,对面最大的竞争对手永安公司却连夜挂起“救国图存,罢卖日货”的宽大条幅,将日货柜台尽皆裁撤。 一时间,各大报刊纷纷采访永安公司,而且明里暗里,揭露对面的先施“发国难财,赚黑心钱”。顾植民只好再请师父早做决断,谁知范春城固执己见,依然不为所动。 “由他们闹去,别家不卖日货堪堪好,想买的人便都到先施来了。” 顾植民又气又急,唯有一声长叹,范春城听得不入耳,抬头道:“植民,不,顾襄理,你如今风光了,自然不能强你做主,我的意思你若不喜欢,就随你心意去办,我亦不会阻拦。” 话既说到如此地步,况且马老板不在,先施由范协理做主,加上还有师徒情谊,顾植民也不能擅做主张,结果一天辰光,先施门可罗雀,不见几个客人。 范春城兀自嘴硬,声称明日来买货的客人肯定踏破门槛。顾植民回到家,将师父的所作所为与夫人一讲,徐小姐也叹息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范师父的话也有些道理,许多国人其实最看不上国货。不过倭寇贪得无厌,再不拿出一些态度,只怕更壮其野心——先施公司虽大,但不与国家同进退,将来不得宁日矣!” 师父的话和夫人的话全部命中,次日营业,便见门外围满层层叠叠的民众,大骂汉奸,吼声如雷,莫说踏破门槛,连整栋楼仿佛都要震坍,范春城这次吓得面如白纸,一边差人去巡捕房求救,一边把自己关在房里,大骂抗议群众“暴民国贼”。 谁知巡捕房见抗议声势浩大,而且并非声讨殖民当局,迟迟不来,生怕沾惹是非。眼看场面失控,一旦愤怒群众冲进商场打砸,那后果和声誉简直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事不容疑!顾植民急忙拉过柜员,带他们冲到日货柜台,将货品一应卷起,摊到门外,泼上煤油,点起熊熊大火道:“诸位市民志士,先施公司是实干派,从不嘴里爱国,从不条幅抵制!大家看火里面,烧的可是实实在在的日货!” 地上的火终于压住了心里的火,抗议风向转瞬骤变,群众高呼“打倒倭寇”,不知谁找来一面膏药旗也投入火里。顾植民好歹稳住局面,还没等舒口气,便见镁光灯闪,不知从哪里跳出几个报社记者,对着他和大火一阵连拍。 一场风波总算化为无形,下午马老板闻讯打来电话,大赞顾植民临危不乱,处置得体,又叮嘱说:“日本人最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你为先施立了功,却给自己招惹来麻烦,最近几日,千万小心。”只字不提范春城。 当晚徐小姐读报,在头版惊见丈夫照片,顿时吓了一跳。英雄所见略同,她虽赞赏丈夫的气魄,但亦担忧枪打出头鸟,日本人拿他来杀鸡儆猴。 先施开了火烧日货的口子,原来只拉条幅抵制日货的永安c新新等公司也不能落后,一时间大马路上烟火四起,日商会社也纷纷关闭店门,不敢再做生意。 先施一时间成了爱国招牌,在租界的日本特 务恨之入骨,他们不敢招惹马应彪,于是上过报纸的顾植民便成了眼中钉c肉中刺。 特务寻来一伙流氓无赖,趁顾植民出门拜会顾客,堵在窄巷里拳打脚踢。顾植民奋起反抗,叵耐2三拳不敌四手,他被人按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 好在危急关头,一人从流氓们背后杀出来,一边奋斗恶徒,一边吹着尖哨,引来巡捕。暴徒们一哄而散,顾植民昏迷中但听到好兄弟许广胜在喊自己名字。 许广胜将人事不省的顾植民送到医院。徐小姐闻讯赶来,憋不住泪水横流。马老板和范春城也跑来探望,许广胜一直在床边帮忙照料,直到顾植民醒过来才默默抽身离开。 马老板招来记者怒斥暴行,各界人士亦纷纷声援,唯当局者嘴上义正言辞,背地却推衍塞责,不敢招惹日本人,加上暴徒无影无踪,此事终于不了了之。 幸而许广胜来得及时,顾植民只落下些皮肉伤,他躺了半月,终于恢复出院。夫妻俩第一件事便是备上厚礼,去许家登门致谢,谁知道许广胜呵呵一笑,拱手说:“植民,你我以后就是同行了!” 顾植民大吃一惊,忙问缘故,方知道许广胜已经离职太古,进先施对面的永安公司做了副理。许广胜叹气说,本想与顾植民做同事,叵耐他没能讲上话,所以只能屈就去了永安。 “终是无缘并肩作战啊。”许广胜惋惜道。 徐小姐听两兄弟聊天,只是微笑,等出了门,顾植民问她意见。她摇摇头,只说了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啊。” 顾植民终于康复,回到先施上班,马老板特意为他安排洗尘宴。师父范春城照常拉他去参加各种酒局,席间甚至还有竞争对手的管事人。 顾植民颇为尴尬,范春城却递过一杯酒,劝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生意上是对手,私下里都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你与永安的许广胜,不也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吗?” 寥寥几句话,足塞顾植民之口。他于是寻些借口,推脱师父的饭局。一来二去,范春城也明白了他的心思,遂拉上别的销售员去喝酒。 顾植民五味杂陈,师父虽是协理,但位高权不重,能使唤的人却比管实务的襄理还少,他想跟师父陈明心迹,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独自喝着闷酒,并没有意识到一团乌云已渐渐逼近。 第三十九章 乌云 民国二十一年腊月,春节前正是年货旺季,先施百货许多货品被抢购一空,就连预订单都下得满满当当,整个公司的人都翘首盼望货船进港。 不过热闹中亦有危机,先是传言日本侨民闹事,竟然寒冬腊月,趁乱一把火烧了三友实业社总厂。三友实业是国货纺织品中的佼佼者,出产的“三角牌”毛巾曾将占据市场的日货“铁锚牌”毛巾一路打到抬不起头,最终不得不关门撤厂,离开上海。 时至年底,先施也向三友下了订单,岂料突发意外,一时间许多货品断供,顾植民焦头烂额,到处寻找货源。 孰知更大的意外还在后边,腊月廿一午夜,震耳欲聋的炮声骤然响彻上海滩,日本借着特务导演的莫须有事件,派第一外遣舰队由东c北两个方向,分三路乘夜突袭闸北,驻守的十九路军只得奋起抵抗。 顾植民半夜被街对面邻居的砸门声唤醒,马老板打来电话,告诉他一个噩耗—— 先施在闸北的仓库里有八万件货物,如果不及时转移到租界,很可能被付之一炬!而在这危急关头,师父范春城却喝个烂醉,拉都拉不起来! 顾植民连夜火速奔往闸北,抢救存货。此时江湾c吴淞等地都陷入战火。货轮根本不敢进港,各大百货必然商品奇缺,如果不将八万件货安全转移,非但商场无货可售,而且损失之巨足以令公司关门大吉。 闸北仓库在俞泾浦东岸。不远处,夜空已被炮火燃亮,附近一些从来就不安分的日本浪人也被煽动起来,他们勾连成群,拿着手枪c日本刀寻衅滋事,见人就砍杀打骂。 顾植民租来的汽车刚驶近仓库,就迎面撞上一队浪人,他们不由分说,举枪便射,好在司机跑得快,一脚油门将浪人甩在身后, 深夜街头,兵荒马乱,搬运工人们如惊弓之鸟,谁敢提着脑袋拉车外出?顾植民没有办法,一咬牙将一口袋银元抛在工人们面前,带着徒弟小傅,还有从米店新招入职的黄阿大与陈土根挽起袖子,拉起货车。 工人们见雇主舍得出钱,又甘冒矢石,亲自上阵,纷纷愿意跟随。顾植民安排两个人前面哨探,东折西绕,用了足足半个晚上,总算将货物安全运到公共租界里。 第二天,马老板怒火连天,责问范春城。范春城连连道错,等出了经理室,便叫来顾植民,责问后续如何处置——他毫不关心时局,只觉得这反倒是好时机,无论如何,日本人不敢将战火烧到租界,对租界里许多富贵人家来说,枪炮声从来都是遥远的背景,他们依旧歌舞升平,依旧要热热闹闹过年。只要别家没货,先施有货,绝对能卖得红火。但这八万件货根本不够,他让顾植民寻人运作,安排拉满西洋年货的轮船停靠宁波,然后加急运到上海。 “一定要在别家之前,把整船货物抢到手!” 有了上次抵制日货的经验,顾植民晓得在大局上与其争辩只是徒劳,不过范春城讲的话,于生意上亦有一番道理。他顾不上劳累,匆忙跑去外滩,寻到货轮中介。 中介正在苦恼,整艘货轮就停在长江口泊位,如今战火弥漫,如果货物灭失,实为不可抗拒之因素,货主c船主皆损失惨重。 顾植民回禀范春城,索性一口气盘下船上的百货,让中介运去宁波,再安排十辆大货车运至杭州,从杭州转火车,运至梵王渡车站,再拉到租界货栈。 上海人原以为民国二十二年初的战争只是中日两军摩擦,打几天就算过去,哪知战火越烧越烈。 好在西郊和南郊无事,整船货物安全从车站转到货栈,提货单邮到银行,照例由范春城签领,但顾植民却怎么找不到师父,为赶时间,他决定自己签单c接货c入库。 验货时候,想到徐小姐还在亭子间里调制配方,便私下装了一些新货的样品,准备回家让她研究,又安排人将货物分类,准备按批转运到商场发售。 待他装了沉甸甸一包样品,提着东西回到办公室时,却发现范春城在那里喝茶坐等。 “植民,你去做什么了?” 顾植民有些惶惑,毕竟皮包里装了公家货品,他沉住气,道:“师父,刚才寻你不在,我签了提货单,把货物从货栈提出来,转了仓。” “蛮好,蛮好。植民,你还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讲过时,在上海滩混,最重要的靠什么?” “记得清清楚楚,靠能耐。” 范春城笑笑,抬头示意顾植民坐下,又道:“这话没讲完,还有下半句——上海滩有能耐的人太多,想要混出个名堂,还得有手段,等机会,如果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顾植民听得云山雾罩,可还没等师父把话讲完,房门就被敲得邦邦直响,值 班气喘吁吁跑来唤顾植民说,医院挂来电话,儿子发烧,被徐小姐送去医院,要他赶去照料。 顾植民接完电话,匆匆赶回来,范春城已经听说,便挥挥手,让他先去忙家中事要紧。 “这些日子你太辛苦,莫要烦心公司事体,有我在。有事等你回来再讲。” 顾植民只好道谢,拎着皮包,匆匆告辞。范春城独自一人站在窗口,望着他急忙忙跳上黄包车的背影,只是点燃一支烟,寂然不语。 徐小姐正在医院等待丈夫,据她讲儿子这几天感受风寒,突然咳嗽高烧,方才医生检查,说是得了小儿肺炎,刚打过盘尼西林,已经安稳睡了。夫妻俩守在医院,一夜无眠。 到了凌晨,儿子出一身大汗,烧已经退了。徐小姐道:“这里有我看管,你快去忙公司的事体。”见丈夫头晕脑胀出门,又叮咛:“兵荒马乱,万事小心。” 顾植民何尝不想万事小心,但几日连续奔忙,已经耗断精力。人鼓着一股劲反而好,可儿子生病,他在医院空坐,一时顿觉有油尽灯枯之感,他头皮胀麻来到货栈,翻开皮包,拿出提货单来,拍在桌上,倦意如潮水般涌上来,正闭眼打盹,忽然听有人唤自己,张开眼睛,竟是货栈经理。 “顾先生,侬这提货单” “有问题伐?” “这是一套旧货单,对应的不是先施公司那批货” 顾植民激灵一下,顿时睡意全无,他仔细一看,方晓得大概是自己这几日仓促匆忙,拿错了单据。他赶紧起身,连声致歉。 “真是对唔住,我马上回先施,把正本单据取过来。” 谁知货栈经理却一头雾水将他唤住:“顾先生,贵司的人已经拿来正本单据,把货物提走了呀。” “啊?是谁?何时提走的?” “是一个姓曾的小伙子,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哇。” “姓曾?先施就没有姓曾的人好伐?!” 第四十章 圈套 顾植民但觉得脑袋里轰如雷鸣,他都忘记自己如何从货栈出来,只记得自己冲到路边,叫辆黄包车直奔最近的车行,租辆最快的汽车,直奔大马路。 车到浙江路口,便见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顾植民急忙跳下车,往先施公司冲去,但见街对面的永安公司已经挂上新品到货的红喜庆条幅,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公司里一片混乱。楼下销售员见到顾植民,也不打招呼,只是茫然凝望。顾植民但觉诡异,等他冲进办公室,发现老板马应彪和各位同仁尽数坐在那里。 “植民,你去哪里了?”马应彪单刀直入。 “我我去提货。” “货呢?” “货c货被人提走了?” “顾植民,看看你做的好事!”马老板勃然大怒,愤而将桌上的一包东西都推到地上,顾植民上前一看,不禁惊慌失措,原来那正是自己偷偷带给妻子的新货样品! 他昨天分明将样品和提单都装进皮包里,而皮包又一直带着身上怎么会?顾植民颓然坐在椅子上,忽然想起,昨天自己与师父闲谈,又接到儿子入院的电话,因此将皮包放在办公室许久——莫非? “我师父呢?范春城呢?”他连珠炮似的在人群里寻找。 “师父?”马老板冷笑一声,“我算明白了,为何范春城也不见踪影,想必是你们师徒两人作祟,中饱私囊!快去,给工部局报警捉人!” 事已至此,顾植民明白辩解已晚,他反倒冷静下来,向马老板深深鞠一躬,道:“顾某自问尽职尽忠,于公于私,绝无背德亡伦之事。今日如此局面,确属我之疏忽,我愿自请罪罚。至于是非曲直,以后必有公论。” 顾植民说罢,便拉把椅子,慨然坐下,等待处置。 马老板等同僚只是震惊,忽见房门撞开,竟是慌慌张张的门房。 “老板这里有一封短信。” “什么信?” “范协理的辞c辞职信他c他去了永安公司!” 顾植名面色一白,心中已有了猜测。 巡捕房的当差来时,马老板已有悔意,可事已至此,他骑虎难下,当着众多同侪,若不先将顾植民下狱,那他这个老板也丧失了权威。 等坐在冰凉的监狱里,顾植民才明白过来,本以为范春城冷面热心,其实他面冷心更冷——冒领货物c辞职跳槽,这一连串动作简直水到渠成,可惜他一直昧于师徒情分,从未提防师父出此邪手。 顾植民原以为第一个来探望自己的人是妻子,万万没想到刚入狱不久,就有访客“登门”,等狱卒将他带出去,便见许广胜吸着烟,翘起二郎腿坐在对面。 “植民,你受苦了!”他见到以前的兄弟,起身拱手,满脸哀荣。 事到如今,顾植民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想当初自己受伤住院,许广胜在病房照料,一俟范春城出现,便笑脸相迎——想来范春城跳槽永安,背后必然有他的手段。 他索性单刀直入:“我师父去永安的事,你可知道?” 许广胜也不忌讳:“当然晓得。” “背后有没有你的安排?” 许广胜不说,只是笑笑。 “为什么?你在太古洋行过得好好的,为何非要跑来做百货,还非要怂恿我恩师邪言劣行” 许广胜打断他:“植民,范春城跳槽永安,是他的选择,不是我的怂恿,他本就是此等人,这些年马老板将他明升暗降,他心中早有不满。否则即便我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将他撬过来——你倒要问问自己,为何长着两只眼睛,却看不透身边人的心。” 这番话讲得顾植民无话可讲,他沉吟半晌,叹息般问道:“你我都是兄弟,你为何非如此做不可?” 许广胜突然一阵冷笑:“兄弟?你何时真曾拿我做过兄弟?从小你明知我喜欢翠翠,明知我们三人有约,等我身高过你,就能向翠翠求婚。可你永远压我半头,让我处处不得翻身。好不容易我垫了鞋c做了假,能有机会向翠翠一诉衷肠,可你呢,当天夜里就把我的翠翠给丢进河里——都是你做的那些假护肤膏作的孽!后来,翠翠没了,你我来到上海,我心心念念寻她到现在。你呢?你却结了婚,生了儿子,还一心想做什么劳什子化妆品!没错,正是我给永安的老板出谋划策,我们出高价,策反了你师父范春城,挖走所有先施的骨干。如果先施不解雇你,我就乘势追击,全力打压,让它无力再与永安相争!” 顾植民一阵头晕目眩,他万万没料到,时隔多年,许广胜非但没有从不幸中走出来,反倒将一切不幸怪罪到 他的头上——他又何尝能管住自己身高?他又何尝想让翠翠姐葬身鱼腹?他又何尝不想振兴国货化妆品,让天下女人不再像姐姐那样忍受皴肤之苦? 事到如此,他明白多说也无益,叹只叹,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所以,你来看我,就是为看我的惨状?” “正是。” “谢谢你,广胜,虽然此时此刻,你我并非兄弟,但你的一番话,也让我明了许多事体。放心,先施的差事,我自当辞去。” “我给你带了笔墨,只要你承认自己贪污货物,中饱私囊,因此永远退出化妆品百货行业,工部局今晚就会放人——否则” “明白,你已经打点好了巡捕房,必然要令我坐穿牢底,对吧?” “还要抄没所有家产抵债。植民,想想你家中的妻儿,我顾念咱们原来的兄弟之情,所以给你指点这样一条明路。你好生考虑。” 顾植民冷笑一声:“许广胜,我顾某立脚上海滩,靠的不是手段,而是诚心——辞职可以,若是想让我弄虚作假,认下莫须有罪名,苟且偷生,那想都不要想!” 许广胜一怔,片刻收敛面容,站起身,朝顾植民冷冷作个揖,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顾植民颓然坐在角落,望着巴掌大的天窗,看着日光西斜,不禁担心起妻儿的安危来——许广胜临走时的那声冷笑,兴许还别有含义! 他越想越不安稳,跑到铁栏门前,刚要呼叫当差,却见两个巡捕正引一个人,朝牢房这边款款而来。 第四十一章 奔忙 顾植民满心满愿,以为来人是妻子徐帧志,谁道等人走近,才发现是个一瘸一拐的犯人,顿时间心思无着,茶饭不思。 他孤零零挨过一夜,第二日仍无人来,亦无音讯,不禁愈发忧虑,一时担心妻儿会受许广胜c范春城等人胁迫,或遭遇险境;一时又担心徐小姐见自己锒铛入狱,或偏信谗言,与自己一刀两断。如是熬到第三天,外面竟无半丝动静。 结婚数年,两夫妻感情日笃,平素即便晚归,顾植民也会千方百计,或传口信,或打电话给徐小姐通报一声,如今三天不入家门,她竟音信杳无! 顾植民心急如焚,三天未吃一粒米,未饮一滴水,只剩神色恹恹,形销骨立。 直到第四天中午,顾植民绝食已经熬不住,半死不活躺在牢房里。狱警大略得了许广胜关照,强行过来给他灌水塞窝头,顾植民但觉喉咙发酸,一股脑都吐出来。 狱警薅着他衣领,大骂不已,正要挥拳,忽然身后皮鞋响,有人在门口大喊:“老王,狱长有令,顾植民被撤了诉,即刻将他放了!” 顾植民哪里还走得动,直被两个狱警搀上台阶,搀进外室,却见马老板站在屋里团团转,一看到他,连忙上前,握住他手道:“植民,你真的受苦了。” “马老板,这是” “公司撤诉了,你勾结外人,中饱私囊的罪名被洗清了。” 顾植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为何” 马老板长叹一声,又拍拍他:“多亏你有一位临危冷静,聪明能干的夫人呐。” 马老板将顾植民接出,忙令司机就近找个餐馆,让顾植民权且填饱肚子,顾植民边吃饭,边打听妻儿的处境,才知道马老板已花钱打通了关节,第一给他撤了诉,第二为防不测,已将他家人保护起来。 原来当日徐小姐闻听丈夫被冤入狱的噩耗,急得不顾一切,抱着儿子直奔先施,非要见马老板不可。 马老板虽疑心此事有诈,顾植民或是代人受过,叵耐银行的人作证是顾植民来签领提单,仓库的人似乎也被买通,一口咬定是他找人提走货物,况且他的皮包里就装着新舶来的样品,恰似铁证如山,若不将顾植民缉捕,他便无法向诸位董事交待。 岂料徐小姐听完,一不争执,二不厮闹,只是微微一笑。 “马老板,如果可以,请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如果我不能帮外子1洗脱恶名,再请先施随意处置他。” 马应彪惊讶望着眼前这位瘦弱女子,她身上仿佛藏匿着凡人不能窥透的力量,令他不能不点头赞同。 徐小姐于是客客气气起身,又如登门拜访的闲客一样客客气气告辞。马老板暗自惊叹,叫过身边保镖,吩咐他们这几日暗暗跟随徐小姐左右。 “植民此事,必然触及不少人私利,你们务必保护好他的家眷。” 三天转瞬即逝,转眼到了第四天早上,已有董事打来电话,催问后续起诉事宜。马老板硬着头皮暂时压下,正欲派人探问消息,一抬头,却见徐小姐精疲力尽站在办公室门口。 “马老板,这是外子无罪的证据。”徐小姐走进来,将一摞材料轻轻放在案头。 马应彪但觉惊奇,拿起来一翻,只见里面有顾植民办理货物的全套影印票据,更有货栈运货车夫按手印的证词,证明提货人乃一个姓汪的混混,货品被提走了,先是运到哈同花园附近一处仓库,后又分批拉去永安公司货栈。 “这是医院的证明,当日儿子生病,外子与我整夜在病房守护,不曾离开,也不曾有访客。这是梅龙酒家伙计的证词,证明外子进医院前,姓汪的就在酒家与人吃酒,至于吃酒的人,正是范春城和永安公司许广胜!” 马老板翻着票据c证词,不禁暗暗叹服。 “至于外子皮包中的那些样品,实不相瞒,那是带给我的。” “你?” 徐小姐点点头,将自己经营富贝康公司c研究国货化妆品配方的事情和盘托出,又道:“你若是不信,尽管去我家亭子间看。” 马老板翻了证据,心中早已笃定顾植民是被冤枉,他拍案而起,拱手道:“顾太太,请恕蒙昧之罪,你且在此休息,马某亲自将植民接出来——不但要给他洗刷罪名,还要委以重任,打败对面的范春城诸人,为先施将面子和里子都挣回来!” 顾植民被马老板用自己汽车接回公司,但见同侪纷纷在门口等他,而站在最前面的人,正是徐小姐和儿子。 历经磨难,夫妻重逢,两人相拥而泣,泪洒衣襟。他感念妻子的智勇无畏,也感念马老板用人不疑。徐小姐更鼓励丈夫,一 定要力挽狂澜,把先施输的这一盘棋局逆转过来。 然而许诺简单,做事谈何容易。上海滩兵荒马乱,战线不停拉长,陆运线也被切断。范春城带走了客户清单,还垄断了货源,先施手里根本没子弹跟人对抗。 顾植民急火攻心,拼命维护关系,但有货就是硬道理,范春城不仅把客户带去了永安,而且把跑街c推销那套精髓也带了过去,不停从先施挖人,顾植民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等五月战火平息时,永安百货已经一枝独秀,把先施远远抛在身后。顾植民站在空荡荡的柜台中间,叹息不已。 熟悉的脚步声打破枯寂,顾植民抬起头,看到妻子不知何时来到商场。徐帧志鼓励丈夫,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递给他一张报纸,顾植民接过来,发现是兵燹平息,第三届万国运动会如期举办的头条消息。 整个夏天,在永安的节节蚕食下,先施百货愈发萎缩,商场门庭冷落,客户也逐渐流失。手下人都在庆功,但范春城却心神不宁,他知道沉默不是顾植民的风格,这小子一定憋着绝地反击的手段。 可他思前想后,也找不到顾植民还击的方法。他命令手下,要多抢客户,多抢市场,狠打价格战,不把顾植民整垮,他就没办法把心放回肚子里。 先施的人心神不宁,长此以往,公司早晚坍台。但顾植民却像不着家的鸟雀,整日难寻人影。他们偷偷向马老板告状,马老板也犯起嘀咕来。 第四十二章 功成 此时此刻,顾植民正出入各家护肤品公司,把新品订单一桩桩下满。护肤品公司不明所以,先施衰弱不堪,买了货岂不囤在库房喂老鼠? 顾植民笑笑,他大笔付钱,叫工厂只管排期生产,按时发货,所有货物必须八月中送到先施仓库。顾植民回公司,向马老板请款,马应彪心神不定,顾植民一番叙说,让老板宛如雪霁初晴。 九月,顾植民突然通知员工,今晚深夜全部加班。他带领员工,招聘无数零工,拉着物料,到处插旗。 第二天,醒来的上海人惊呆了,所有报纸头条,整个上海滩街头巷尾,都是先施百货赞助万国运动会盛事的大幅宣传! 万国运动会是当年举国关注的大事,顾植民在妻子指点下,早早就联络体育协进会c组织会和中华队,表示愿意提供赞助。组织者需要财力,先施公司需要名气,强强合作,双方共赢,先施百货和上海万国运动会牢牢绑定。 无论是运动会海报c运动员的水杯c还是观众小旗子上都印了先施百货的标识。尤其是中华队,还打出了“为国争光,国货最棒”的口号,还给原来销量不佳的国货带来一波关注。 先施百货打了个漂漂亮亮的翻身仗,风头无二,客如云来,原先被范春城撬走的客人也都重归怀抱。永安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范春城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锣鼓喧天的运动会乐队,就连队员衣服上都印着先施的名字。他呆呆坐回座位,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时代在变,没找到新玩法的人注意被抛弃在后头。 许广胜的计划失败,撬走先施的顶梁柱,却让顾植民冒头,永安被逼到墙角。老板大怒,将他扫地出门。许广胜灰头土脸离开永安,不知去向。 顾植民接到了范春城的信,原来是约他吃饭,他欣然应约。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师父,但范春城依旧体面超然,既不为构陷过徒弟而羞愧,也不为商战惨败而愠恼。 三杯酒下肚,范春城道出目的,今天他代表永安老板,愿意出十倍薪水聘顾植民去当协理,就连自己也情愿做他下属。顾植民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他讲起自己初到上海时的经历,那天先施百货开业,荣景历历如昨。 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就下定决心,进先施,当柜员,他是个长情的人,就跟他一眼就认定了妻子一样。他觉得,这世上除了能耐,除了手段,更有道义在,更有情谊在。 范春城不再多说,两人饮尽薄酒,揖手相别,顾植民望着师父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感慨万千。 先施的成功更是顾植民的成功,他在百货圈名声大振,成了上海滩的一个传奇。名媛影星都争着托人与他相识,请他推荐护肤品,听他讲有趣经历。 顾植民名气甚至盖过了老板,整日被拉到百乐门c大世界应酬。觥筹交错c歌舞升平,顾植民往往是人群里的焦点,他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他不是范春城,但早已胜过范春城,他成了销售员的大佬,成了护肤界的师父。 歌星影星找他敬酒,柜哥柜姐簇拥着他,新收的徒弟们穷尽赞美之词,不停夸耀师父的传奇。就连他的辨香能力也被拿出来大说特说,客人们也跟着起哄,让他表演绝技。 每当这时,顾植民心里就波澜骤起,他嘴上推脱,实际上心里明白,其实自己从小练就的辨香能力已经如烟消散。如今他闭上双眼,前面只剩一片漆黑。 一圈敬酒后,顾植民带着醉意借口告辞。他遇到小歌星周璇,这女孩虽然没有名气,但和他一样努力不辍。顾植民想起徐帧志妹妹的请托,向她要了两张表演门票。 周璇欣然答应,又要拉他喝酒。顾植民推辞,今天是他和徐帧志的结婚纪念日,他要跟心爱的人共度良辰。 顾植民打发小傅去法租界,取回法国裁缝那里订的新款衣裙。小傅便是当初接班国货柜台的寿头柜员,幸好有顾植民栽培,才有今天的光景。 小傅得知今天是师父的结婚纪念,顺带还捎了一份礼物。顾植民笑骂着,把礼物扔回徒弟怀里,让他别搞虚头巴脑,只管好好干活,他喜欢的是有能耐的人。顾植民心情正好,想起马上有批洋货要送到公司,干脆打发小傅去做。 徐帧志也兴致勃勃,她又琢磨出一款产品,为了测试效果,她敷在自己身上。还没等她告诉丈夫这个喜讯,一个电话和一辆汽车把她接到大华饭店。 原来顾植民在那订了席面庆祝。屋里堆满了礼物,还燃香焚膏,烘托气氛,浓浓的沉香完全压住了徐帧志身上的香气,顾植民更是丝毫没有察觉。 客人得知顾植民在此摆宴,纷纷前来祝酒,顾植民周旋交际,耳里只剩嘈杂聒噪,鼻中尽是浓香酒臭。又是 一圈酒打完,他回首顾望,却发现妻子已一言不发,带着孩子离开了喧闹的酒场。 顾植民追回家,发现那里也摆着一桌家常小菜,菜品简单,却很温馨。 顾植民给妻子赔罪,又掏出一把钥匙,他终于买下培福里33号的那套大房子,准备当礼物送给妻子,给她一个惊喜。徐帧志却把钥匙还给丈夫,叫他去亭子间看一眼。 顾植民走进亭子间,这些日子他每日醉酒归家,已经许久不曾踏足这里。令他意外的是,亭子间已俨然成了一家有模有样的公司,到处记满配方,摆着调制出来的小样。 原来妻子无声无息,早就安顿好了一切。 顾植民无言下楼,徐帧志让他想一想,灯红酒绿,但迷途不远,如果夫妻共同努力,还来得及实现梦想。顾植民坐在小小的桌前,回忆起与徐帧志当年初见。 光阴似箭,佳人未变。 面对妻子,他头一回落下两行热泪,叹息当初两人因香结缘,而现在他竟辨不出妻子的香气,初心究竟去哪里了啊。 徐帧志握住丈夫的手,告诉他,初心不远,他俩还来得及找回来。两人执手相看,心中千头万绪。 不久,范春城病重的消息传来,顾植民想起师徒之情,特意前去探望。 范春城沉疴不起,瘦骨嶙峋,看到徒弟倒提一丝精神。他依旧硬气,依旧是那个倔汉子,嘴上还像从前一样教训顾植民。 范春城骂徒弟千万别飘,这行再有名,也就是个卖货的。人家洋人的牌子立在那里百八十年,耗走了多少卖货郎。顾客们买账的是牌子,是产品,至于卖货的是谁,没那么重要。今天顾植民打倒了范春城,明天还有张三李四打倒顾植民。 师父一番话说到了顾植民的痛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真心实意感谢师父最后的提点。肃肃秋风里,师徒两人尽忘恩仇,挥手永诀。 回到家中,徐帧志开心拿出新配的护肤香膏,问他新调的味道如何。顾植民闭上眼睛,像模像样地嗅着,嘴里连连称好,但脑海中却无法映出有色彩的画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沙影,犹如搅动起的浑水,愈发污浊,愈发昏暗。 他心底有些惊恐,或许是醉酒,或许是劳乏,或许在洋香里沉浸太多,他竟然无法找回当初的辨香状态。 顾植民没敢将心里话讲给妻子,第二天,他跑到公司,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嗅着化妆品的芳香,但这些于他只是单纯的芳香,再也无法唤起那些彩色的画面,他好像失去了辨香通觉的能力 第四十三章 回头 徒弟小傅主事进来的洋货很吃香,几天就卖个精光,顾植民深感欣慰。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青帮的一伙恶徒竟气势汹汹,杀来闹事,大骂先施公司卖的是毒膏,让堂口老大最宠爱的小姨太抹花了脸,指名要找顾植民算总账。 “若不能给个说法,就算马应彪来,我们弟兄也要打断他一条腿!” 顾植民晓得这是群亡命之徒,他又惊又疑,只能好讲歹讲,先从自己腰包里掏出银钱,稳住这群亡命之徒,赶紧跑去门房,给家里打电话,催徐帧志带儿子离家暂避。 他回过神来,盘问小傅,小傅吓得扑通跪倒,原来他中间揩油水,让人把黑货装进洋壳,冒充洋货。黑货质量哪有保障,结果闯下大祸。 事到如今,只能寻到黑货作坊,才能申明是非。顾植民赶紧让小傅带路,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杀到黑心作坊。 作坊就藏在码头仓库的一角,比当年他当铺栖身的夹板间还小,作坊老板姓凌,正带几个瘪三忙活。 阿凌倒是个硬骨头,看见顾植民带人怒气冲冲杀过来,只是迎上前去,把胳膊一张,大大方方承认换了假货,但坚决否认假货有毒,如今出了问题,他愿意一人做事一人当,砸作坊坐牢,剁手浸猪笼,他自己一力承担。 顾植民本欲兴师问罪,但看到阿凌上有老母下有幼儿,妻子还一副病恹恹模样,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阿凌的佣工齐刷刷站出来声援老板,他们原本都是国货厂员工,但国货销量不佳,厂子倒掉,为了谋生,大家才出此下策,否则谁又愿意把自己产品套在洋货盒子里卖?像顾植民这种卖洋货赚大钱的,又怎会懂小作坊的心酸? 顾植民百味杂陈,他不由想起自己最初在先施站柜卖国货的艰辛,他没有为难阿凌,更遣散了带来砸场子的人群。 顾植民放过了黑作坊,但青帮却杀到了顾家,幸好徐小姐已经带孩子离开。顾植民匆忙赶回,独自抵抗,他祈求打手们随便砸,但千万别动两个亭子间。 打手们才不管那么多,他们踹开亭子间,发现里面竟然有调制设备,更加笃信顾植民就是假洋货的始作俑者。亭子间被砸个稀巴烂。青帮出了气,散了场,但还扬言此事没完。 好端端的温馨港湾被砸得支离破碎,妻子苦心经营的事业也被碾成齑粉。本来顾植民还想与妻子一同找回初心,但初心此时却越离越远,他更无法给徐帧志交待。他走到街上,四顾茫然。 一切都回到了故事的开头。顾植民在街上茫然徜徉,遇到一个较真且爱听故事的小皮匠。小皮匠舍不得好鞋蒙尘,执意要替他揩干净。两个境遇极殊的人就此攀谈起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 日光从日晖港的烟雾中透过来,远远望去,光影交错,竟如法兰西画家莫奈的名画。小皮匠听对面这位陌生客人一夜讲完半生,不由得唏嘘不已。 “顾先生,侬还要回先施吗?” 顾植民摇摇头。 “侬不计划与夫人并肩,重起炉灶,把那个富贝康公司做起来?” “我连辨香的功夫都丢掉了,又怎能襄助她达成夙愿?” “那侬不去寻夫人?” “我有何面目见她?” “那你有何打算?” 顾植民只是苦笑:“我若有打算,也不会今晚浪迹街头了。” 小皮匠咧嘴一笑:“那不妨听听我的志向?” “哦?”顾植民倒来了兴致,“你讲。” “很简单,之前也说过,我的志向,仍是擦鞋c修鞋,而已。” “如此简单,就没有?” “没有,我之前与先生讲过,我只有一颗做皮匠的心思,但这心思不是简单心思,而是匠心。顾先生,莫看这区区匠心,却又是一片‘将心’,将帅之心啊。比如我擦一双鞋,大小鞋刷c各类鞋油鞋粉c各种鞋布,便都是我手下的兵卒,我令旗一挥,它们便纷纷上阵,遇到鞣薄皮鞋派谁打先锋,遇到三接头皮鞋派谁扫尾,我必须调度合宜,若有分毫误差,那擦出来的鞋便没有这般亮,这般好——顾先生,我一个皮匠,匠心再大,手下行伍不过这几样,其实侬做化妆品,那必定要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比我这擦鞋,需研究的东西不知多到哪里去来!” 小皮匠几句话,令顾植民恍然大悟。诚哉斯言,匠心原来就是将心,一个人若在某行立下志向,苦苦钻研,那么即便是方寸之地,也如弈枰,如战场,如群雄逐鹿,如洛水问鼎! “只是,我志气已丧,连辨香的本能都丢弃得一干二净,又如何寻回‘ 匠心’呢?” 小皮匠呵呵一笑:“所谓匠心,便是初心,初心不远,回头便是。顾先生,别忘你当年做的百雀飞翔的梦就好。” 顾植民一怔,看看脸色酡红的小皮匠,突然觉得他却似上天派来点拨自己的奇人。 “是啊,百雀,百雀,百雀是我的梦,亦是太太的梦,更是她为化妆品取得商标名字谢谢,谢谢!” “不,我听了一晚上,忽然明白一件事——百雀只是顾先生侬的梦,而尊夫人肯定也有过梦。侬反求诸己太多,却忘了夫人的梦想。齐全了方是圆满,这个小小化妆品公司有了侬夫妇二人的梦境才好。” “你讲得甚是。” 顾植民站起身,给小皮匠拱手行礼,万万没想到,他当了一夜说书人,最后点醒自己的,却是个微不足道的听书人。 “顾先生,日头东升,噩梦尽醒。以后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小皮匠朝他微微鞠躬,背起擦鞋的木箱,吹着口哨,径直朝那烟火人间去了。顾植民如梦方醒,一路狂奔,冲回家里,却发现妻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一点一点收拾亭子间。 徐小姐并没有怪罪丈夫,但顾植民却一把抓住她的手。 “帧志,我c我想走回头路!” “侬脑袋瓦特啦?在讲什么胡话?!”徐小姐抬起冰凉的手指,触触丈夫额头道。 “我们回一趟嘉定吧?带你c儿子去我老家白相白相!”顾植民激动地说。 他要走回头路,他要去看看最初的地方! 第四十四章 鼻通 回黄渡之前,顾植民办了两件大事。 一是卖掉了培福里未住进去的新房子,腾出一笔钱,在马老板说和下,亲自上门,向青帮太太道歉赔款;二是去公济医院,延请了著名中西医大夫,为姨太太做了全面检查。 中医认为是外邪袭表,湿热内蕴,壅于肌肤,西医认为是皮肤特异性过敏,中医下了方子,西医开了舶来的药片,中西兼治,一周光景,姨太太的脸已大有好转。 青帮堂口大哥虽然霸道专横,但顾植民里外照料周到,一口气赔了大钱。大哥拿着钱,又勾搭上一个交际花,遂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外患已解。顾植民向马老板请了假,又把儿子送到徐家花园,交由岳父母照料,于是带着徐小姐,踏上寻心之旅。 两人先去第一次相见的华夏书局,小董此时早已北归,看店的人已经换了一茬。两人无声无息踱到二楼,发现里面已经翻新变了格局,原来林立的书架,被隔断一半,改成库房,书籍蒙尘,杂物堆积,又何曾能找到当年闻香相见时的模样? 徐小姐买了一本郁达夫的《茑萝集》,夫妻二人走出书店,瞥见旁边新开一家花店,名字恰恰就叫“茑萝屋”。徐小姐笑道:“堪堪是巧,我们进去看看吧。” 顾植民点点头,陪夫人走进花店,望着徐小姐挑选着栀子与百合,她站在鲜花中间,宛如世间最纯粹最美好的花朵。 民国二十二年秋天,一列火车开出上海,冒着烟气朝西边行驶。车窗外,黄澄澄的稻田与明绿色的湖泊相互镶嵌,绵延不绝。 车到嘉定,顾植民带徐小姐逛了老城厢,尝了南翔小笼和白切羊肉,饭后还添块印子糕作甜点。 顾植民回想少年在乡困窘,这些小吃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珍馐,而今他虽尝过山珍海味,一只小小汤包,入口却能勾起万千乡愁,不由愈发感慨小皮匠讲过的话—— “初心不远,回头便是。” 如今,他回来了。 他同徐小姐饭后包了车,直奔黄渡而去,其实这些年,顾植民一直寄钱补贴家用,但要么生涯坎坷,要么公事倥偬,尤其自从婚后一次都没回来过。 车还没进黄渡,远远已能望见顾家在村口新起房子的雕甍。等穿过稻田,便见顾父顾母两人立在那株香樟树下翘首盼望。 徐小姐急忙叫黄包车停下,牵起丈夫,迎上前去,拜会公婆。顾母拉住媳妇的手,没讲几句话,早已泪水连连,又装作嗔怪道:“只你俩回来,我的孙子呢?” 顾父笑着接过儿子的行囊,又打断嘘寒问暖的妻子:“啊呀,老太婆,为什么站在村口讲话,还不带儿子儿媳回家里?” 与上次回来相比,顾植民觉得父母已经衰老太多。回看乡里,一切也仿佛沧桑大变,兵灾烧塌的房子尚在,但不少人家又建起了新屋。乡亲们听说他要回来,纷纷站在院里等候,待见到徐小姐,又议论纷纷起来。 “啊,看看植民媳妇的举止气派,真真比吴大户家婆娘要爽气得多!” “呸!人家可是上海滩的富家千金,开染坊的老吴比起来算什么东西!” 顾植民夫妻俩归来轰动了乡里,顾家早预备下饭菜,请街坊四邻来坐。 顾植民c徐小姐跟他们挨个攀谈着。虽然房子翻新,村落重建,然而一切仍然宛如昨日——男人们还在打着短工,女人们还在帮佣洗衣,她们的手上依然遍布皴裂伤痕 “植民啊,你好福气啊!原来都讲翠翠是天仙,你可娶了个比天仙还像天仙的老婆。”牛大叔喝了两碗黄汤,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起来。 果不其然,一听到姐姐的名,顾家人顿时黯然神伤。幸好牛大婶看在眼里,拎起丈夫的耳朵,使劲一转,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这个死脑壳,热闹场子卖母猪——尽干些败兴的事!给我回家去!” 牛大叔嗷嗷直叫,临走时还顺手抓了壶老酒揣进怀里。 “植民啊,广胜怎么没与你一同回来!这小子自从去了上海,就把他爹娘忘了!”许母不知何时蹒跚过来,拉住顾植民询问。 顾植民心头一酸,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怎么啦?广胜他还好吧?这个不孝子呀,难道非长了白胡子才娶老婆不成!”许父在旁边桌子,愤愤骂道。 “伯伯伯母,你们不必担心,广胜在大洋行做工,发了大财了,他是眼界高,凡间女子不入法眼而已。”顾植民只好如此安慰两位老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半个村子的人都喝酣了。顾植民望见徐小姐被一群村里女孩围拢,反复攀问上海滩的时尚,他呵呵一笑 ,拎包化妆品,过去往木桌上一放。 “一人一件,大家随便挑。” “啊呀呀,植民哥,你果然是卖化妆品的大亨,最懂女人心思!”大家七手八脚,叽叽喳喳挑起中意的化妆品来。顾植民惊讶地发现,就连小村落里的女孩都晓得蜜丝佛陀c旁氏c夏士莲这些洋品牌 “小妹妹,倷也喜欢这些大牌子吗?”徐小姐果然也发现了同样问题,问身边的一个梳麻花辫的妹子道。 “喜欢是喜欢!就是太贵,买不起的!”麻花辫妹妹噘着嘴道。 “那如果有国货牌子,货真价实,倷买不买?” “我先试试再说!听说除了几个老牌子,好多新国货都是骗人的!”小妹妹倒也十分耿直。 顾植民笑笑,趁着乱哄哄的劲,拉过徐小姐,两人混出院子,往香樟树下走去。 香樟树上的刻痕已经淡了,顾植民多希望他与许广胜的仇怨,也像这斑斑刻痕,与岁月一同淡去。 他拉着徐小姐,绕过香樟树,踩着田塍,一路走到少时劳作的田野里,走到高高的河堤上,同心爱的人坐在柳荫下边。 “翠翠姐就是从这条河里吗?”徐小姐轻声问道,似乎不想揭开当年的伤疤。 顾植民点点头。徐小姐不响,只是站起身,朝船闸那里走去。她站在闸上,从随身手包摸索出一盒香粉,迎风一散,簌簌抖落在滔滔河水中。 “翠翠姐,我俩素昧平生,也不知你去了何方,飘零到何处,唯愿你在大千表里,平静c开心c再也不遇见这世上的苦楚吧。” 顾植民走过去,轻轻搂过徐小姐肩膀,和她一起,把香粉散在河水里。那香粉大概是徐小姐精挑细选的,那芬芳与这乡野里的气味是如此相合,他不禁慢慢闭上眼睛 秋飚起天末,满陇稻花香。顾植民仿佛看到当初在稻田里打短工的自己,那个少年浑身泥巴,却同样闭着眼,贪婪呼吸着空气里的气味。 稻香是黄澄澄的,桑味是浅绿色的,泥土褐色,流水青葱,一抹弥漫的深灰画过来,那是烟筒子老张的气味,又是一缕粗糙的铁蓝,那是刘大手的汗味 顾植民又记起来那天下午,当小皮匠开玩笑试探他的嗅觉时的情景——刹那之间,那天街边面包房新出炉的可颂香c报童手里晚报的油墨香c太太小姐们用的香膏c香水味,乃至远处黄浦江的水腥气c更远处浦东乡村里冒起的袅袅炊烟,都幻化成千丝万缕的笔触,一时间让黑白世界五光十彩。 都回来了吗? 都回来了吧。 第四十五章 开张 回上海的火车上,顾植民紧紧握着夫人的手,须臾舍不得分开。 徐小姐凝望丈夫:“你决定好了?” “是。今后我们夫妻同心,一起把百雀做大做强,让黄渡还有更多的乡下姊妹们也能用上实惠的好国货!” 经历这许多,他终于拣回初心,亦有了破釜沉舟c从头再来的勇气——昔年他背着两件破衣烂衫也敢闯上海,如今有志同道合c智慧无双的妻子,更有多年积累的经验c人脉,还有什么怕的! 徐小姐回握住顾植民,夫妻两人执手相看笑眼。 谋划既定,顾植民便赶回先施公司,向马老板赔罪,青帮姨太太的事,他给公司带来了损失,不辞职不足以服众。得力爱将突然请辞,马老板不断挽留,但顾植民去意已决。 “马老板,先施多年,承蒙您照顾,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要去做早该做的事了。” 马老板苦劝不得,万分惋惜也只能放他离开,但还嘱咐他:“日后若需帮忙,只管来先施找我。” 顾植民一揖手,拜别旧东家,迎着昔日弟子们或讥讽或同情的目光,挺直腰板走出了先施大门。他正要拦一辆黄包车,小傅却偷偷守在外面,一见顾植民,扑通一声跪下,哀望着他。 “师父,您罚我吧!” 顾植民叹息一声,扶起小傅。他已离开先施,不再是他师父了。昨日种种,譬如朝露,他向马老板求了情,再给小傅一次机会,他尽可重回先施。 小傅心中感激,愈发羞愧,他长跪不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愿意跟着师父,师父去哪儿他就去哪儿!顾植民看他意志坚定,眼神澄明,晓得他是真心悔过,矢志跟随,终于点头应允。 既然要办公司,做国货,自然少不得人手。一番思量,顾植民想到了一个人。 当顾植民和小傅找到码头仓库时,黑货作坊的主事阿凌正蹲在烂门槛上,闷头抽着“磕头牌”1香烟。 往里一看,地上一片狼藉,老母亲缩在屋角,哄抱着呜呜哭泣的幼子,几个佣工表情麻木,没甚生机。 原来那日顾植民带着大帮人马杀过来兴师问罪,终究惊动了青帮,虽然他没追究,青帮却派人来闹了一场。 佣工们一见顾植民,纷纷露出愤恨表情,阿凌挡在他们前面,质问顾植民究竟要如何才肯罢休。 顾植民不答,掏出一块饴糖弯腰递给小孩,小孩立马止住哭泣,他抱着糖舔了一口,又把糖送到阿奶嘴边,看她也啄一口,方才笑了。 顾植民也笑了。他将自家事体坦诚相告,问阿凌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堂堂正正做国货。如果他愿意,作坊里的小工,他也一并接收。 本以为山穷水尽,没想到峰回路转,佣工们眼巴巴望着阿凌。阿凌望望瘦弱单薄的老母,望望嗷嗷待哺的幼子,还有屋里病弱无力的妻子,他重重点头。 顾植民高兴极了。 “从今往后,我们戮力同心,一定能做出属于咱们自己的新派国货!” 佣工们饱含热泪,齐声答应。仓库没钱再租用,他们把作坊设备搬到蒲石路,顾植民和徐帧志又住进亭子间,把大房间腾出来做作坊。 徐小姐看见屋子中间挂着的书法,眼眶湿润,她握住顾植民的手,顾植民回握。 那条幅正是之前挂在亭子间的那副对联的复品—— “意诚言必中,心正思无邪。” “荣德生先生的手书一时难再寻到,暂且先挂这个,他日有机会,再请荣老先生墨宝回来。” 夫妻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些年里,徐小姐研发路上耕耘不辍,调制出“百雀”牌润肤霜和花露水,都是新香型c新配方,质量过硬。 产品有了,顾植民带着大家开足马力,全力创业,阿凌管生产,徐小姐管配方,管内务,他则又从零做起,和小傅几个工人走街串巷,重操跑街旧业,不同的是,这回他销售的是自家产品百雀。小小房子里一派热火朝天,已经无声运作多年的富贝康终于重装开业,沿着历史的轨迹奔驰而去。 顾植民每日起早贪黑,人熬得干瘦黢黑不少,货品却没卖出去几件。许多人一见他卖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国货,听都不听,便将他赶走。 顾植民想着从前承蒙卢溪云照顾,在她任教的惠风女子学校卖过不少化学社鹅蛋粉,再去那里碰碰运气未尝不可。谁料他到了学校,向守门人打听卢溪云老师,却说她已经调职离开了上海。 顾植民从兜里掏出块银元,塞给守门人,想再进去试试。当初买鹅蛋粉的女同学不少,或许有人还记 得他。 守门人拿了钱,挥挥手让他快去快回,勿要惹事。 顾植民拎着皮箱入了女校,一路打听推销,迎面走来一群女学生,他赶忙吆喝,学生们闻到香味,相互看看,最后都围绕过来。 一个学生掀开匣子,兴致勃勃地嗅闻着,不住赞叹花香浓淡宜人,看到匣子上“百雀”二字,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牌子,怎么未曾听过?” 顾植民心觉有戏,热情介绍这是新出的国货牌子,物美价廉,不比那些橱窗柜里的洋货差劲,买到就是赚到。 学生们听到国货,眉头已然微微蹙起,待听到是新品牌时,更是兴趣全无。 顾植民忙说自己同他们学校卢先生是故交,早先还来卖过鹅蛋粉,有信誉有保障,不信四处探听探听。 学生们面面相觑,女校的学生早换了一批又一批,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正犹豫时,其中一个蓝衣学生突然认出他来。 “你是你是那个姓顾的,顾植民对伐?” 顾植民看到希望,连连点头。 “正是顾某,从前在贵校卖过鹅蛋粉的,好使得不得了的,小姐侬记起来了?” “好啊,卖假货卖到学校来了!”不料那蓝衣学生听了反而怒气冲冲,指着他鼻子骂道,“同学们,这个人坏得很,前不久在先施卖假货把人家脸给搞坏了,人家不依,找到他家里去,登在了报纸上!好的嘛,他家竟然藏着个黑心作坊,专做假货,以次充好” 顾植民暗道不好,这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之前的事,却只一知半解,不晓得背后真相。他着急辩解,蓝衣学生却噼里啪啦一通责骂,连带其他学生们,一齐将他轰出学校,连带脂粉匣子全都摔弃在大马路上,呸了两声,这才愤愤回去。 “带着你这些害人的东西赶紧走!” 守门人看见,摇头晃脑,劝他以后勿再来咯。 顾植民从地上爬起,抹平蹭破的衣衫,心烦意乱,郁闷无比,他摸向口袋想抽支烟,只摸出一片空气——方才被打出来时,烟也掉了。 他愤懑地狠踹一脚墙角,那水门汀墙壁裹着大理石,梆梆硬,疼得他直抽冷气。他颓然半晌,默默收拾好皮箱,重又打起精神,接着沿街叫卖吆喝起来。 回到家里,徐小姐尤自闭目塞听,把自己关在研发室里,在瓶瓶罐罐间忙碌不停。 阿凌接过顾植民皮箱,看他满脸疲色,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几个工人从隔出来的车间里探出头来,看到满当当的皮箱,又失望地缩回头去。 顾植民留意到阿凌神色,他瞥眼柜台上的月份牌,原来又到了发薪水的日子。他心里叹口气,员工们每旬就指望这点铜子养家糊口,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他拍拍衣袖,让阿凌稍等,自己回房翻出钱匣子。儿子在一旁小床上酣睡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顾植民数出一个数,看着匣中所剩无几的钱币,不由叹口气。百雀举步维艰,倘若再无进项,公司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他把钱交给阿凌,回屋复又看着儿子睡颜,聊以。 顾植民摸摸孩子可爱脸颊,脸上却勃然变色。 他猛然冲到研发室门口,把门拍得砰砰作响。 “徐帧志,你赶紧出来!” 第四十六章 发展 顾植民和徐小姐坐在医院走廊里,当中隔开老远。儿子打了退烧药,正在里头酣睡。 创业不易,两人连日已累计许多压力,孩子一病,愈发着急上火,言语间难免失了分寸。 顾植民朝徐小姐挪挪身子,徐小姐又冷着脸挪开,顾植民再挪,徐小姐继续保持距离。顾植民伸手去拉太太手,被一巴掌拍落。 “侬躲我远些!” “夫人,太太!是我的错,不该冲你发火,夫人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吧!” 顾植民百般道歉,千般赔罪,说自己是个莽夫,着急起来就胡乱说话,请夫人千万不要跟他计较,降低克拉斯就勿好啦。 “跟你在一起,我还要甚克拉斯?!”徐小姐横他一眼。 她愿意讲话,气已消大半,顾植民暗松口气。 晚上,徐小姐在灯下记账,顾植民给她捏肩,徐小姐轻哼一声,拉他坐下,把钱匣子端出来。夫妇两人拨弄着寥寥无几的两把银元,不免愁从中来。 如今风潮是崇尚洋牌洋货,虽然他们的东西并不比洋货差,却也改变不了无人问津的现实。倘若他们只有自己,尚且能再扛上一扛,但百雀如今已不仅是梦想,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再卖不出货,下月的薪资都难发出,他们又该如何向员工交代? 此时此刻,是继续坚持做自己推陈出新c独创的国货,还是优先卖大路货生存,似乎已经没那么难以抉择。 顾植民怀抱住徐小姐,两人望着窗外悠悠明月,许下承诺。 “曲线救国,一切都是权宜之策。咱们得先让百雀活下来,再做我们自己的东西!” 翌日一早,顾植民揣着家中余钱奔去百货公司,捡了数款热销的外国香膏c香脂,回到蒲石路,徐小姐已经叫停生产,工人们四顾茫然,忧心忡忡,阿凌脸色亦有些难看,不敢与顾植民对视。 小傅见他回来,忙冲过来告状,原来阿凌手下有名工人,昨日领了工钱就请假离开,今早也未见他来,一查看,方才发现车间里的私人物品已被他清走了。 顾植民拍拍小傅肩膀,并不深究,只把大家召集在一处,说明昨夜定好的计划方向。他开诚布公给大家选择,公司现今正逢艰难,倘若还有人想离开百雀,另谋生路,他绝不阻拦。不过,若选择继续留在百雀,有他一口饭吃,绝不让大家喝粥。 工人们互相望望,心中惴惴。阿凌率先表态。 “顾先生,徐女士,是您二位在我们艰难之时伸出援手,我若此时离开,岂不成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往前走两步,站到顾徐夫妇一边。 小傅也说:“师父撵我走我都不走,我还要跟着做事业呢!凭师父师娘的本事,做出个响当当的国货牌子,岂非手到擒来?!” 他宛如说书一般,讲起顾植民在先施的传奇故事——他师父是先施百货大名鼎鼎“神鼻”,勿论什么洋货c国货,被他那么一嗅,什么成分c材料,全都一目了然。 工人们这才知道顾老板还有这等神技,有这等人物主事,又有阿凌在一旁不断鼓劲,众人心中又有了一丝信心,纷纷选择留下。 顾植民和徐小姐对视一眼,都很欢喜。徐小姐振奋士气,鼓励大家再撑一撑,曙光就在前方。众人齐声应和。 方向既定,夫妻俩泡在研发室,将买回的洋货逐一分析,破解配方。两人夙兴夜寐,不辞辛苦,终于颇有收获,然而配方里最后一味原料,却始终不能确定。 顾植民恢复过来的嗅觉这回派上大用场,他闭上眼,深深嗅过样品,眼前浮现出各样图卷在漫山遍野的鲜花里,他看到许多用鲜嫩水果雕成的玫瑰,娇嫩欲滴,是水果玫瑰! 蕴含这一气味的香料多达十数种,然而要确定具体种类,还需仔细甄别。此后数日,徐小姐逐一试验各种香料,尝试与已有原料融合,然而不管如何调制配比,效果始终不对。 工人们一茬接一茬地往回买试验原料,又一桶接一桶地往外倾倒失败废品,徐小姐急得嘴角爆出一颗硕痘,顾植民看在眼里,亦急在心里,只能多煮绿豆汤消火,把试验器皿洗刷得光可鉴人,确保不留一丝化学残余。 徐小姐抿嘴,专心致志地化验着,顾植民帮不上忙,烦躁地抓住样品,反复嗅闻,他眼前呈现的仍是那副相同画卷,水果玫瑰一如既往的娇媚鲜嫩。 顾植民拼尽全力把自己化进画中,用脚步丈量每一寸画中景,在熟悉的景色里,他突然看到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竟隐藏着香甜可口的雪梨和隐约香味的薰衣草!他欣喜若狂,这种独特香型只有一种香料才具备——乙酸香叶脂! 这回终于找对了。徐小姐再次展露笑颜,阿凌小傅也松口气。分析出配方后,他们惊喜地发现,许多外国原料在本地即有生产,无需海外进口,如此一来,便能节省运输c仓储等费用,大大降低生产成本。 两人不断试验,徐小姐调制c融合成品,顾植民用“神鼻”测验效果,夫妻俩没日没夜,废寝忘食,终于做出一款和洋货护肤膏香型c质感极为相似的润肤霜,因为针对其中数种原料进行了优化升级,其细腻滋润程度甚至更胜一筹,但由于都是用的本地材料,虽然料实材真,价格却比洋货便宜许多。 新的润肤霜给工人们带来鼓舞,他们觉得新产品简直比洋货还好,更润更香,成本还低廉,如果装进洋货盒子,肯定能卖同款价位,这是他们从前在黑货作坊里做梦都想不到的东西。 阿凌觉得不妥,却阻拦不住兴奋的众人。还好顾植民和徐小姐严词拒绝,他们的产品虽然是比着洋货做的,但产品配方是全新的,倘若冒充洋货,既欺骗消费者,也砸了自己招牌。 顾植民最后一锤定音。 “我们的润肤霜是产品,不是假货,必须得用百雀自己的壳子。” 他拿着样品,换上西服衬衫皮鞋,去先施找马老板谈专柜,没想到被马老板一口回绝,他知道顾植民的能耐,但百货公司要对顾客和股东负责,生意回归生意,交情归交情,百雀要进先施,还得先做出样子来。 “我虽然是老板,但先施也不是我一言堂。”马老板坦言。不过他到底惜才,当初又曾给出承诺,于是复又申明,如果顾植民需要,他可以私人帮忙。 顾植民知道马老板磊落,他也不想食嗟来之食,于是婉言谢绝。他起身欲告辞,马老板却拦住他,沉吟片刻,给他续上茶水,郑重邀请他重回先施。 “记得你从前在先施时,鲜衣怒马,豪情恣意,如今却这般倘若回来,岂不少遭受些苦罪?” 顾植民淡然一笑。 “心里若甜,苦也不是苦了。” 马老板见他心意坚定,确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百货公司进不去,顾植民只能继续跑街推销,虽然这回产品推陈出新,然时隔多年,由他带动的跑街风气早已成型,他自己却已争不过新人,辛苦许久,全无成绩,想策划活动推销,但手里没有余钱,顾植民压力愈大,常常半夜惊醒,睁眼到天明。 苦思许久,顾植民终于想出新招,可以不用大钱,也能让更多人看见百雀。他带着小傅几人,拎着浆糊桶,起早贪黑,街头巷尾贴广告。 可跑街也分堂口地段,往往他们前脚贴好,后脚就被其他跑街先生撕掉。 这一片都归他们!几个跑街先生露出挑衅笑容来。小傅气得要去扯皮,被顾植民拦住。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深夜,朗月高悬。徐小姐还在沉睡,顾植民悄悄起床,左右张望一阵,确认四下无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亭子间。 房门合上,徐小姐在黑夜里却睁开眼睛,那双眼澄澈清明,分明没有半丝睡意。 第四十七章 蹊径 “师父,我们的百雀能响当当打出去吗?” 小傅陪顾植民空跑一上午,正坐在路旁,一边嘟哝,一边呲牙咧嘴,挑脚上磨出来的水泡。 顾植民看徒弟的模样,煞是心疼,让他更心疼的,是仿佛无法回复徒弟的质疑。 他回想当时走街串巷,贩卖化学社香粉时的情形,顿觉时过事迁——那些年上海周边,军阀恶斗,整日兵荒马乱,除了几大家国货外,并无如此多化妆品牌。 这几年倭寇在华北步步紧逼,但苏沪一带尚算平稳,许多工厂作坊也开始制贩香膏香粉,大小品牌良莠不齐,百姓见的多了,也吃过瘪,愈发不信服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新国货。 “还是那句老话,酒香也怕巷子深呐。”还没等顾植民劝解,小傅却先想通了,“师父,我给侬造出来天大祸事,搞得侬从堂堂百货公司襄理变成一个走街串巷的贩子,可侬非但没怪罪,还给我这被扫地出门的人一个营生师父,谢谢侬。” 小傅一番话,让顾植民感慨万千。他必须努力,他必须拼命,原来卖化学社香粉,只是为了一家人生活,可如今,他要提挈好几个家,他没有理由心灰气冷。 “脚上的泡,疼不疼?要不要回家抹些万花油?” “哎呀,没那么金贵!”小傅站起身,故意活蹦乱跳几下,“侬看,我好得很!” 顾植民拍拍徒弟,两人又拎起皮箱,准备再绕两趟街,去大夏大学碰碰运气。走着走着,大略是脚疼得刺激,小傅一咧嘴,又说:“师父,我倒是有个想法。” “哦,你讲。” “现今卖的香膏香粉,就是为了涂一层白,留一丝香,用来遮丑遮臭,并未对皮肤有半丝疗愈作用。而那些能疗愈皮肤的万花油c红花油,却又是气味刺鼻,不能日常涂抹——侬说,要是将化妆品与疗愈结合,做一种天然妆品,岂不是一举两得?” 小傅的话说到了顾植民的心坎里,他点头赞许。小傅又嘿嘿一笑:“不过配方的事,还是要靠师娘,我们这些只能空想。” “空想没关系,就怕没想法。” 两人说着拐过街角,只听喇叭声响,一辆汽车迎面而来。险些把两人撞到。那汽车理也不理,扬长而去。小傅激动上前,追着大骂几声,顾植民怕多生事端,急忙将他拉住。 “狗眼看人低!阿拉以前也是乘汽车的!”小傅犹自愤愤。没料到他刚骂完,就听喇叭声响,那汽车居然又徐徐折回来。 小傅显然有些惊讶,万一车里是流氓头子,便又是给师父惹祸。 顾植民急忙将徒弟护在身后,却见车窗缓缓摇下来,里面探出一张熟悉面孔。 “顾先生,别来无恙啊。”许广胜梳着油光可鉴的背头,嘴里叼只雪茄,笑眯眯望着他。 “广胜?” 许广胜吐出一口烟雾:“呵呵,没想到吧,当年永安先施一场恶斗,我和范春城被扫地出门,你却安坐钓鱼台。可如今呢,我去了花旗商行,又谋到买办的差事,你却成了街头卖货郎,啧啧,有句话如何讲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哈哈哈” “你别太猖狂!”小傅急了,上前欲骂。顾植民却明白,许广胜心中之魔仍在。他不反驳,只是拎起皮箱,拉着徒弟,远远避开马路,贴着墙角前行。 许广胜大笑着挥挥手,让司机又按响几声喇叭,甩起一路灰尘,扬长而去。 一天过去,斩获寥寥。顾植民拖着疲倦身体回到家,抽空与妻子讲了今天遇见的事。徐小姐听到后边,却是噗嗤一笑。 “侬嫉妒他?” 顾植民也笑了:“好太太!我岂是那样小肚鸡肠之人?我只是感慨,为何同乡兄弟,心中的仇怨却是那般深?” “这个呀,与兄弟无关,与人品有关。”徐小姐拍拍丈夫的手,复转向瓶瓶罐罐中忙碌起来。顾植民只好感叹妻子思虑简单纯粹,仿佛只要躲在实验器皿里,即便外边世界风雨大作,也可以充耳不闻窗外事。 他叹口气,复去点检皮箱中零散卖出的货品,补上三两件货,望着皮箱发呆。他前思后想,觉得这样总不是办法,可对于未来出路,却又全无头绪。 是夜辗转无话。翌日清晨,顾植民疲乏张眼,发现徐小姐竟早早起来,又在实验间忙碌,桌上还摆着稀粥咸菜,他心头一热,赶紧向妻子问声早安。 “今天你去送货吧。”徐小姐淡淡地说。 顾植民一时有些发懵:“送货?去何处送?送什么货?莫非” “哈,侬是不是认定我每日只是独坐斗室,不管外边风吹雨打?”徐小姐慧黠一 笑,反问丈夫起来。 顾植民顿时明白过来,激动得手舞足蹈:“啊呀!我的好太太,侬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快讲给我听听,如何就能不出门槛,为百雀敲定一桩生意来?” 徐小姐微微一笑,道:“这桩生意不是我寻来的,而是你寻来的。” 原来前几日徐小姐女校同学来信相邀,约昨天在丹枫阁聚会。她本欲推辞,但转念想到丈夫在外面辛苦奔走,因销路不佳,正渐失信心,于是决定抛下手里繁务去一叙。 岂料方寒暄几句,便听坐身旁的同窗密友连桂珍问道:“帧志,侬做的化妆品牌子,是不是叫做‘百雀’?” 徐小姐不免惊讶,她尚未与同学朋友讲过创业之事,连桂珍又如何知晓? 连桂珍一笑,又道:“我在卿云女校做校务主任,最近常见校园旁有传单,上面地址似曾相识,后来才记起是你家——如今销路如何?” 徐小姐方明白,这想必是顾植民广布罗网之功劳,于是趁热打铁,道:“万事开头难,你做校务主任,就不帮衬一下老同学?” 连桂珍摇摇头,叹口气道:“一言难尽,如今政府整日提倡‘新生活运动’,满街也尽是新国货,吹得神魂颠倒,用起来却全不是那回事” 旁边一位同学打断道:“桂珍,别人信不过也便罢了,就凭帧志的品格能力,如何会做出大路货来?” 连桂珍道:“就算我打包票推销,可学生教师也没人愿意花钱冒险啊。” 徐小姐灵机一动,问道:“桂珍,你们学校有多少学生?” “三百人左右。” “这样,我免费送你一百五十匣香粉,一百五十匣雪花膏,你发下去给学生老师试用,跟另一半用其他品牌的人货比货,如何?” “帧志果真是大经理,财大气粗!”旁边同学听了,竖起大拇指。 连桂珍却在犹豫:“帧志,你这样慷慨,会不会损失惨重?” 第四十八章 话题 连桂珍的话,其实也是顾植民的忧虑所在。 一百五十匣雪花膏和香粉,成本粗计便有两百八十块银元。这笔钱花出去做推广还好,可百雀的化妆品真材实料,既温润又耐用,就算一百五十个学生用了都说好,最后也只有另外一百五十人动心解囊而已。若等半年后用完一套脂粉做回头客,那百雀这个牌子想必也已经凉透了。 徐小姐显然一眼看穿丈夫心思,道:“你且送去,我自有主张。” 顾植民半信半疑,三百件货品,皮箱装不下,必须要雇车。他走下楼,叫上阿凌c小傅,把存货拉上大半,小傅看到开了张,兴奋得在黄包车上手舞足蹈。 “师父,谁介绍的大买卖?” “你师娘。” “这笔赚多少钱?” “不赚,白送。” 小傅一惊,险些从车上跌落下来。 “师父,侬是想自杀对伐?侬要关门大吉,那我何处去?!” 顾植民本来忧郁,听小傅一讲,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但觉愈发索寞,只好硬着头皮,劝慰徒弟道:“放心,你师娘自有妙计。” 时近中午,两人终于到了卿云女校。顾植民投了名刺,门房连忙打开校门,说是连桂珍在后边操场等候。 顾植民心下纳闷,这些货不送去库房,拉去露天的操场又是为何? 小傅更是泄气,嘴里直是唠叨,这么多脂粉本就是白送,莫说成本,连车钱都要搭上,如今人家却要扔去操场,风吹雨淋,简直欺人太甚! 师徒二人五味杂陈,只得央告车夫多送一程,结果绕到楼后,便见操场彩旗招展,顾植民正在发懵,便见一个齐耳短发c举止精干的女子迎过来,伸出手问:“侬是顾先生吧,我叫连桂珍,帧志的同学。” 顾植民慌忙握一下女子指尖,忽见迎面就冲来几个男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镁光灯啪啪爆闪,照得他一阵头昏目眩。 小傅哪见过这阵仗,吓得一跳三丈,幸好顾植民率先冷静过来,将徒弟紧紧按住。此时那几个男人掏出纸笔,自称是《申报》c《时报》c《晶报》记者,特来采访“百雀”扬国货之光,捐赠校园美肤品一事。 顾植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妻子早就安排妥当,即便白送脂粉,也大有学问可做。 想到这里,他马上稳住阵脚,遂邀连桂珍主任站在身旁,将赞助女校的初衷从头讲起。不料话音刚落,便有记者抛来问题。 “顾先生,百雀也是新国货。有人说新国货质量参差不齐,故而市民宁愿多花钱买安心,也不用尝试新品,你又是如何看待此问题?” 顾植民一笑,道:“其实无论洋货国货,莫不分为三种:一是货不真价不实,为顾客唾弃者;二是用料一般,跟风模仿,仅凭低价风靡两三载,最终沦为时代的抛弃者;三是良心做事,长远营销,做百年招牌者——百雀虽小,却有鸿鹄之志,我们真材实料,真名实姓,为的便是打出百年品牌,做国货之光!” 人群中一片窃窃私语。顾植民向来人来疯,他索性踮起脚尖,振臂讲道:“今日捐赠卿云女校脂粉,一来表达对有志师生的赞许,二来便是请顾客来裁判——百雀是有百年鸿愿的新国货,绝不做一时爆红,旋即销声匿迹的流星。诸君如若不信,就请以卿云女校为证,百雀愿学大侠霍元甲,与洋货c老国货和其他新国货打一番擂台赛!” 他掷地有声的一套陈辞,却惊得周围四下鸦雀无声,少顷忽然传来几声清脆掌声。 放眼看去,竟是小傅在使劲拍红了巴掌,他这几声引得人群纷纷鼓起掌来,顾植民忙拉着小傅,将车上货品卸到操场台上,本来观望的学生纷纷上前抢领,一瞬间送来的三百套脂粉已经抢夺一空。 女学生们拿着抢到的脂粉,叽叽喳喳评判起来。 顾植民索性双手拢成喇叭,高声呼道:“诸位同学,若觉得‘百雀’用得好,胜其他美肤品一两分,便请推荐给亲戚友朋。我顾某人在此保证,推荐出的每樽每匣都有酬劳,以供诸位有志青年勤工俭学之用!” 顾植民在卿云女校的一番演讲,转眼成了翌日报纸上的话题。徐小姐晚上坐在家中,翻着报纸,不由笑道:“亏你想得出学霍大侠‘打擂台’这种话头,真是‘狂童之狂也且’!” “这都不算狂呢。我本想说学岳王帐下第一猛将高宠,要挑一挑洋货c老国货和新国货的铁滑车,话到嘴边觉得狂狷,又咽了下去” 徐小姐咯咯直笑:“也好也好,不狂还登不了报呢——两位在报馆的同学都揶揄我,说我嫁了个‘人来疯’!” “原来那 些记者” “怎么?看不起你太太?以为你太太没有同学朋友?” “啊呀!”顾植民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对于他来说,徐小姐根本不是什么贤内助,而是自己的主心骨。他一把拉过太太,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顾植民发表在报纸上无畏无惧的一番话果然掀起波浪,许多最初看不起这种杂牌货的人纷纷买一两匣试用,百雀价廉物美的特性让顾客们喜笑颜开。何况在徐小姐精心调配下,百雀润肤霜的质量和香气均不输给大牌子,价格却实惠太多! 一时间校园学生纷纷订购,学校里也掀起带货风潮——每个学生都有小姐妹,每个小姐妹又有同学,价廉物美的百雀润肤霜风靡校园,订单一沓接着一沓。 这只小雀终于生出了金蛋,工人也拿到工钱,愈发铁了心要与顾植民夫妇闯天下。 但日子一如既往,徐小姐在厂里管配方与财务,阿凌主抓生产,顾植民则带着小傅,挨个学校送货。 这天下午,顾植民送完一批润肤霜,与小傅在路旁买了两包菜馒头,权且当成午饭。两人吃完,顾植民想把裹馒头的油纸抛掉,却无意中发现垃圾堆里扔满了崭新的百雀铁樽。 他惊讶不已,于是弯下腰,捡起一个个铁樽掰开来看,发现尽是空盒——若是有人买了百雀,用完后扔掉铁樽,那为何包装如此崭新?又为何有许多盒子被一并抛弃在此? 顾植民兀自发呆,小傅却不知何时走过来,他显然看出了师父的心思,于是拽拽长衫,道:“师父,侬莫疑心,这并非什么怪事,且听我慢慢说起。” 第四十九章 荣耻 黄昏已逝,上海街头霓虹灯亮,一片光明。贩夫走卒挑担吆喝,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卖力奔跑,卖花姑娘走街串巷高声叫卖,绅士小姐在街头闲庭漫步。 人潮汹涌,电车叮叮当当驶过,停留片刻复又开走。 小傅从三等车座下来,沿着大马路往巷子里走。天气渐热,他取下毡帽,擦擦满头热汗,步伐间却十分轻快。 路过一爿包子铺,掌柜的正收拾东西,准备打烊,看见小傅,乐呵呵地从棉絮焐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给侬留的包子,还热乎着呢!” 小傅谢过老板,在裤腿上一擦汗手,接了包子,捏着油纸包低嗅一口,笑容瞬间沁上脸庞。 他揣着包子拐进巷子深处。越往里走,巷子越窄,灯火越暗。小傅停在一家小屋门口,推开门扉,屋子幽暗,玻璃罩里煤油灯直窜,照亮一方小小天地。 傅如意正俯在桌上读书,听见动静,却不看他,反而微微侧过身子,将一侧脸颊藏进黑暗里。 小傅脱下长衫,小心挂好,换上粗布衣裳,又走到桌前,转动灯盏,拨弄下灯芯,屋子里霎时明亮了几分。 “灯要燃亮一点才好,否则眼睛要搞坏的呀!”小傅摸摸妹妹脑袋,“别给哥省钱!哥跟着师父干大事,能挣钱!” 如意也为哥哥高兴,最近百雀风头正劲,她看了顾先生在报纸上刊登的那番话,也觉热血沸腾,十二万分地敬佩。 “师父自然是一等一的厉害人!” 小傅也很得意,禁不住畅想起未来:“等哥攒够钱,就给家里拉上电灯,侬以后看书可就方便了!” 如意忍不住微笑,笑到一半又慌忙转过脸去。 小傅见妹妹始终不拿正脸对他,察觉有异,于是强掰她脸过来,方才发现她右脸角下有两道明显的淤青抓痕,在白皙脸上显得异常狰狞。 小傅气得发抖,一砸桌子,就要去替她报仇。如意忙拉住哥哥,只说女同学之间闹了矛盾,让他别管。一通好说歹劝,终于压下他怒火。 如意一手抓哥哥,一手抓过油纸包,大叹好香。 小傅果然被转移注意力,他展开油纸,将包子推到妹妹跟前。 “都是侬爱吃的馅儿,多吃点!” 如意将大包子逐个掰开,把其中一半塞给哥哥,兄妹二人吃得满嘴流油,相视一笑。 吃了两口,小傅记起什么,他擦净手,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个模样精致的铁盒子捧给妹妹,原来是百雀润肤霜。 如意一怔,回身翻翻布包,也掏出一个铁盒子。两个铁樽摆在一起,竟是一摸一样。 小傅十分诧异,如意掀开铁盖——只见她带回来的那樽铁盒子里空无一物,光可鉴人。 小傅不由嗔怪妹妹,若她想用百雀润肤霜,自己帮她带回来即可,何必去外头买。 如意摇摇头,这铁樽原不是她的,是她随手捡的。 她一指脸上伤痕:“这正是因此而起!” 如意这才道出个中原委。原来她们学校的年轻女孩总是把百雀润肤霜的膏体抠出来,放进洋货盒子里,究其原因,还在一个充门面。 一开始只有三两个如此做,后来便有同学偷偷效仿,不久后,偷梁换柱之举便已蔚然成风。 眼见同学们纷纷将百雀铁樽弃如敝履,将洋货盒子视作珍宝,她却看不惯,便冲上去和她们理论,然而寡不敌众,后来就如此这般了。 小傅轻斥妹妹莽撞,拿热脸帕给她敷脸,又责她行事太过冲动,只要人家花钱买正品,铁樽扔就扔了,又有什么打紧。 如意一脸倔强,她觉得哥哥正在做正确的c伟大的事业,她以哥哥为傲,容不得别人糟蹋他心血。她将润肤霜小心放进布包,明日大大方方带去学校,好叫大家都知道,她用百雀产品,她哥哥在为百雀工作! “用国货,不丢人,发扬国货,更不丢人!” 如意声音铿锵有力。百雀质量明明不输洋货,同学们却自暴自弃,如此,国货品牌谈何发展,谈何壮大? 她一指桌上摊开的杂文集子:“鲁迅先生说得好,我们中国青年须得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若能唤醒同学们,我打这一架又何妨?” 妹妹一番话说得小傅心中澎湃,他跟着师父做国货,只为报答他,谋一份生存,从未把这份工作和“伟大”二字联系起来,如今想来,倒另有一番热血激情。 夜里,亭子间中,徐小姐惊讶回头,巴望着顾植民。 “小傅妹妹真这么说?” 顾植民点头,显然也激赏不已。他说起今晚在垃圾堆里见到的景象,不免叹口气,可惜不是人人都如傅家小妹这般,如今的风气仍旧是以用国货为耻,以用洋货为荣。 徐小姐笑了,透出一股自信。 她握住丈夫手,望着柜子里一摞摞做好的润肤霜,路阻且长,然必将上下而求索,如今产品做好,便已算迈出第一步,未来他们必将做出百年不倒的民族品牌,做大家认可的民族品牌,终有一日,这十里洋场,将会以国货为荣。 民国二十四年,梅雨季节,连绵风雨整整三天。蒲石路的老房子四处漏雨,开不成工,也做不成事。顾植民安排工人们轮班休假,又请瓦匠木工回来修缺补漏,却听广播里播报家乡黄渡也受了灾,心中一时又忧又急。 好在徐小姐始终沉静,她一面倩人打听顾家情况,送钱寄物,一面安慰顾植民,家中老宅方才修葺,应无大碍,等天气稍好,一家三口便回乡探望。顾植民稍感安慰。 不日深夜,又起狂风骤雨,飞落的树枝砸碎房间玻璃。大雨如注,朝车间库房猛灌,顾植民和徐小姐尽量抢救,然而杯水车薪,作坊里的机器c材料几乎都遭了水,数缸香膏还未来得及装盒,亦被大雨损坏。 船迟又遇打头风,儿子突然四处抓摸,哇哇大哭起来。徐小姐一探额头,果然高烧,又翻开他小褥子,身上并起了许多红疹子。顾植民和妻子忙抱起孩子,顶风冒雨赶往医院,挂了急诊。 一番检查后,孩子须得留院治疗,徐小姐留下陪护,又催丈夫回家善后。顾植民望见妻子泛白的脸颊,濡湿的衬衣黏在她胳膊上,激起一排鸡皮疙瘩。 他心疼不已,四处询问护士,终于借来一件外套,给徐小姐换上。 安顿好妻儿,顾植民匆忙往家赶去。 出得医院大门,此时天色渐明,外边依旧大雨滂沱,路上三两汽车来往,偶有黄包车驶过,俱都坐了人,顾植民却拦不住。他心急如焚,只能冒雨往家跑去。 他撑伞在雨中狂奔一阵,路过一处饭馆,只见门廊下躲着一个避雨的瞎眼老人。 那屋檐太窄,雨势却太大,老人已经全然湿透。他单薄身子微微发抖,脊背却挺得笔直,拄一支竹杆,身背三弦c布袋,手提云盘1,稀疏湿发贴紧头皮,雨水顺着脑门往下直滴。 老人听见动静,竹杆往他这边探伸两下,顾植民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跑去。 他跑了一段,心里终究不忍,复又退回来,将老人罩在伞下,将他暂时带回家中避雨。 两人行到蒲石路,甫一推开家门,累累香气扑面而来,将他们撞个满怀。顾植民眼前一派乱花渐欲迷人眼,直熏得他睁不开眼。 瞎眼老人使劲吸吸鼻子,惊叹不已。 “此香此景,老朽莫不是到了瑶池仙境?!” 第五十章 新名 云遮雾绕,目迷五色,顾植民塞住鼻子,拨开云雾,进到屋子里,眼前犹如一片泽国,香味自库房弥漫开来,那是沤水的香膏。 屋里一片狼藉,膏脂横流。顾植民心下一沉。报社c女校c工厂等地的数笔订单早已下好,不日就是交货日期,如若不能按时交货,届时,不仅愧对鼎力支持的朋友们,更会大大打击百雀形象。 顾植民冲上去翻看木桶,香膏遇水则发,表层已经彻底溶化,混上雨水,浑浊不堪。他心疼如刀绞,又乱如麻绳,好在经历过大风大浪,他强镇定下来,急寻来一块厚木板,换下破碎玻璃,将窗户钉得严严实实。 顾植民顾不上瞎眼老人,卷起袖子开始“抢救”,他将尚未污染的货品腾挪到干净地方,将脏污货品堆积在一处,大块大块的香膏掉落地上,化成一滩滩污浊香水,小傅c阿凌和工人们来上工时,心疼得眼都红了。 顾植民将情况一说,众人一阵哀嚎,丧气不已。小傅和阿凌脱下外头长衫,挽起裤脚袖口,默默加入进来,众人见状也行动起来,打扫车间,整理材料,归置实验室。 瞎眼老人也来帮忙,被顾植民劝阻,他捡套自己衣裳,让老人洗漱换下,自己则匆匆回厅收拾残局。 工人小贾正要将整桶香膏倒在地上,阿平拦住他,只倾斜木桶,倒掉桶中积水,然后将还未溶化的香膏整块扣出,再将污染部分一一切掉,还能剩下许多。 小贾瞧见,又惊又喜,如此,便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些都是干净香膏,可以装盒交货,交货压力也能小上许多。 他们连忙将情况禀报老板,熟料顾植民坚决不同意,反而执意要将所有香膏全部弃用。 “百雀正在起步,一点恶名也不能背负!” 顾植民说起昨日街头所见,那成筐成摞的百雀空盒,刺痛了他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如今大家用着他们产品,却羞于此,民众不承认百雀,这是百雀之耻,也是他的耻辱。 大家不由停下手中活计,看向老板。小贾也面色沉重,然而瞧着干干净净的香膏,尤自不舍,阿平拉拉他袖子,两人俱都沉默下来。 顾植民环顾四周,扫过每一个人的眼睛,又问他们,要做百姓信赖的品牌,最重要的是什么? 工人们面面相觑,小傅举高胳膊,大声说道:“质量!” 顾植民点头赞许。要做民族品牌,最关键的就是质量。他们必须从源头抓起,严格把控质量,方是对品牌负责,对顾客负责。也唯有如此,才有打败洋货,做中华国货之希望。 小傅站在人群里,大喊师父说得好。正如他小妹所言,倘若没有令国人信赖c超越洋货的国货品牌,我们就自己做一个,如同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众人一时为这话怔住。 一阵掌声突然啪啪响起,瞎眼老人从亭子间转出来。他穿着顾植民的长衫,收拾齐楚,身上仍背着三弦c布袋,颇有一番半仙意味。他亦连连称赞顾植民,如今神州罹难,巨龙沉睡,正需他这般心有鸿鹄,振奋中华之儿女。 老人自称姓林,摸杆下趟子1半辈子,人称一声瞎子灵,他感谢顾植民好心带他避雨,无以为报,只有一手算命测字的功夫,或可帮顾老板算上一卦。 瞎子灵满口黄牙,声如洪钟,一双瞎眼却黑得出奇。顾植民有些意动,念及自己初心,不知何日方能实现,此番正好测上一测。 瞎子灵从布袋里掏出挂合,挂合内装有三枚铜钱,用以摇卦。 他把铜钱交给顾植民,让他随意丢掷。一事一测,心中默念所测之事即可。 “心无杂念,聚精会神。”瞎子灵喝道。 顾植民双手合十,摇晃一番,抛出三枚铜钱,却是两字一花。瞎子灵伸手摩挲一番,记下卦象,让他继续抛掷,自己再摩挲掷出结果,如此往复,共计六次。 卦象既出,瞎子灵却不置可否,又问他四柱八字,然后掐指卜算。 只见他一双眉头一时皱起,一时舒展,将顾植民一颗心吊得七上八下,好不难受。 瞎子灵思忖片刻,方道他所求之事前路坎坷,要想成事,须得攻克九九八十一道难关,极为艰险。 顾植民心中一叹,随即又觉释然——他既决心走上这条路,便已做好劈荆斩棘c砥砺前行之准备,遇到高山,翻过去便是,遇到低谷,踏过去便是,凭他什么风吹雨打,他只管踔厉奋发。 瞎子灵朗笑一声,直言自己算人无数,如他这般坦荡c坚定之人,却乃平生少见。 小傅拍手赞同,顾植民正欲说话,一阵喜鹊叫声打断他们谈话。顾 植民望向窗外,大雨终停,阳光逐渐朗照,树上鸟儿抖着羽毛,喳喳叫唤不停。 这东方的巴黎城,经过大雨洗刷,仿佛焕然一新。顾植民望着眼前一派生机勃勃,转念想到,也许该给公司换个名字,如同此情此景,雨过天晴,便是新的开始,新的希望。 工人们听罢,都觉老板说得颇有道理,纷纷赞同。顾植民越想越妙,新名新气象,此番百雀遭难,是危机也是转机,倘若更名易姓,获许能带来一番蓬勃生机。 他想起过去那些梦境,深夜里,一团飞舞升腾的鸟雀在满月与白云之间,在团氤氲浮动的雾气之间,呼朋引伴,在他头顶盘桓c翱翔,然后裹挟着氤氲雾气,朝他俯冲而来,又贴着他脸庞骤然飙升,直上云霄,在清凉的月光下,它们向着远处飞去,掠过层叠的屋顶c塔楼,掠过滔滔的江水c河流 瞎子灵想帮忙起名,顾植民断然拒绝,百雀如同他的孩子,更名这等大事,他万万不想假他人之手。他沉吟起来。百鸟朝凤,百雀争鸣,此乃兴盛之兆,缺的只是一缕东风。 顾植民思虑半晌,终于给“百雀”加上一个“羚”字。 百雀天上飞,羚羊地上跑,天地相合,百事和谐。 一个羚字,让大家眼睛一亮。百雀羚,百雀灵!“羚”字在上海话里正有灵光c优秀之意,既吉祥,又优美,实乃佳名。 此时,窗外一道彩虹乍现,横跨天空,仿佛连接了过去与未来。小傅望见,笑着一抚掌——这正是天降祥兆。百雀羚,肯定灵! 话音尚未落地,门外一阵急促拍门声响起,一开门,竟是黄渡的同族弟弟安邦c兴国!他俩从蓑衣下变戏法般掏出大小包袱,冲族兄嘿嘿一笑,中气十足地叫一声堂兄。 顾植民忙请他们进来,询问父母情况,族弟说家中一切都好,房屋抬高了地基,安然避过此灾,他倩人带回去的东西业已收到,伯父母只怕他忧心,特叫弟弟前来传话,还倩他们带来了许多吃食用品,乡音乡味,聊以慰藉。 顾植民闻言长舒口气,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见族弟支支吾吾,话尤未尽,连忙追问。顾安邦不好意思地挠挠脑门,十分憨直。 “龙王发威,做不成事,姆妈说老闲在家里也不是事儿,就想着,能不能到植民哥这儿搭把手。我们兄弟力气大,不拘干点啥都行” 他说着卷起袖子,让堂兄检阅自己结实身板,身上蓑衣惊得甩出一串雨水,洒落一片。 顾植民擦掉脸上水滴,哭笑不得,心里却也高兴——正愁人手不够,他们这一遭,岂非是瞌睡送枕头,来得正是时候?! 他望望张皇工人们,鼓劲道,如今又添新帮手,只要大家众志成城,必能赶上工期!届时人人双倍薪水,个个加餐补助。众人闻言,俱都兴奋欢呼起来,小傅啪啪鼓掌,拍红了手掌也不惜。空气里荡漾起振奋c欢欣与希望,狂风暴雨带来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顾植民请族弟们解衣修整,又熬来姜汤给众人祛寒。饮毕,小傅清点损失材料,带人出去采购,阿凌领着大伙开始加速生产。兴邦安国兄弟见状,忙将碗撴桌上,一擦嘴巴,也跟着忙活起来。 瞎子灵耳朵微动,双腿一盘,随意坐下,摸过三弦开始弹奏,一曲悠扬小调随之响起。 伴着乐曲,众人神清气爽,口中吆喝,手中动作,速度竟比从前加快不少。百雀羚,果然灵! 徐小姐也喜欢这个名字,儿子病好后,她连夜专门重新设计了外壳。外壳整体呈蓝色,上面有一只黄色雀鸟,俏生生盯着人瞧。 夜里,夫妻俩依偎在一处,接着月光瞧着崭新外壳,心中涌起激动与喜悦,期盼着这只灵鸟能飞进上海的千家万户。 新名字果然带来好运道,这批货品采用了新包装,终于赶在工期前夜顺利完成,成功交货。 收货时,连桂珍望见新外壳上的雀鸟,直呼这雀鸟身上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甚是可爱,又问他改名缘由。 顾植民便将个中经过一一讲来,连桂珍竟想不到这批货物经历如此波折,连声叹妙。百雀羚的由来故事也随之传了出去,时人最爱奇闻佚事,常有人来探听真假,一时之间,销量增长不少。 此后,百雀羚订单接踵而至,生意日渐昌隆,一切慢慢步入正轨。 这日午后,顾植民一时兴起,绕到库房去盘点起货品,牙膏c花露水c润肤霜种种产品分门别类依次放好,他拿着账本一一核算,均无差错。 他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正要离开,无意中撞到一摞箱子,最上层的箱子晃动一番,移挪间离开了原位。 顾植民将箱子摆正,正要离开,倏地,又停下脚步。 他退回箱子前,将最上层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匣润肤霜,他将铁樽一一拧开,脸色顿时凝重起来——里头四分之一的铁樽空空荡荡,一丝润肤露也没有!竟是一些空匣!/ p 第五十一章 擒贼 晚霞烧红半边天,蒲石路工厂,阿凌清点完当日货物,锁上库房大门,准备下工回家。顾植民从亭子间下来,招手叫他。 阿凌一愣,顾植民走过来拍拍他肩膀,叹他辛苦,每日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很不容易。阿凌面上一松,笑说这是分内之事,不敢称辛苦。 顾植民又问他加入公司许久,若有任何需求,尽管提出,只要合情合理,公司定然同意。阿凌连连摇头。 “老板仁厚,待我和弟兄们都极好,阿拉都挺满意的,心里只有感激。” 顾植民呵呵一笑,拍拍他肩膀,正欲送他出门,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问他库房钥匙是否曾经交给过别人保管。阿凌摸摸腰间,坚定否认。 “片刻未曾离身,侬尽管放心。” 顾植民点点头,笑着目送他离开。 等阿凌的背影消失在蒲石路外,他回身看看库房大门,神色莫名。 翌日,屋外天色正好,工人们热火朝天地忙活着,阿凌时不时走动查检,解决问题,一切井然有序。 顾植民突然进来叫走阿凌,片刻后,阿凌匆匆进来取走两本册子,他动作间有些慌乱,工人们望见,俱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小贾推推阿平,唤他一起探探情况,阿平犹豫一瞬,默默摇头,继续埋头干活。 小贾于是自己悄摸走到前边,扒着门偷偷往外张望,只见顾老板和阿凌正站在角落里。老板翻看着库房册子和值班名单,又低头和阿凌一阵嘀咕。 半晌后,两人结束交谈,小贾赶紧缩回脑袋,回到工位忙活起来。 阿凌回到车间,面色不太好看,工人们互相望望,都有些忐忑,小贾撞一下阿平肩膀,示意他上前打探究竟,阿平本不欲去,见工友们都巴望着自己,只能出声询问。 阿凌摇摇头,不欲多言,只让他们好好干活,少说多做。工人们见状,心中各有猜测。 午后,大家小憩片刻,正要上工,顾植民聚起众人,召开小会。他面容严肃,直言这里有人不规矩。 众人一时哗然,议论纷纷,小贾也四处张望,一脸打探。 顾植民形容严肃,率先点名批评了小傅,责他私下拿公司产品回家自用。物品虽不多,却是原则问题。 “晓得大家都有姊妹妻女,拿两樽香膏香脂家去给她们使使,实属人之常情,我完全理解。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从库房出去的一针一线,必须登记。” 众人纷纷称是,小傅涨红了脸,嘴巴开阖几番,最后什么也没说。 顾植民又叹道,他先自罚一月工钱——小傅是他徒弟,教不严,师之惰,他这个师父替他受罚。一番话说得小傅低下头,又羞又愧。 第二把火烧到阿凌身上,顾植民责他公私不分,任由同事随意取用公司货品,乱了规矩。阿凌连声反省,顾植民点到为止,留了情面。 末了,他让两人将功补过,以后小傅协助阿凌,重整规矩,一同管理库房,若有任何差池,惟他二人是问。两人齐声应是。 棍棒敲打完,甜枣也需给,顾植民举目四望,宣布日后每年都会给大家发放额外的产品补贴,若有心仪产品超出指标,也能按照内部价格优惠,不过购买产品一律只能自用,禁止私下转手售卖。 此言一出,屋里一时炸开了锅。顾植民扫视底下人群,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众人纷纷喜笑颜开,小贾却并无半分欣喜,他向身旁阿平抱怨,自己家中老母已逝,又无姊妹亲友,领了这免费的百雀羚又能给谁使,若不能卖钱,放在家里岂非白白落灰。 阿平拍拍他背安慰道,老板是免费送他东西,又非让他往外掏钱,何苦愁眉苦脸?只要在百雀羚好好干,还愁找不到媳妇么!以后这些福利总会有人来享。小贾听了,这才转悲为喜。 稍晚时候,阿凌进到仓库开始清点订单货物。小贾有些心神不宁,问他如何,却只说烟瘾犯了,工友们一笑而过,已然习以为常。 清点进度过半,阿凌虚掩上门,捂着腹部急匆匆跑出去,说是吃坏了肚子。 车间里头,小贾扭两下身子,终于耐不住,也跑出去抽烟放风。阿平望着他背影摇摇头,继续埋头默默做工。 车间外面,小傅看见小贾出来,偷偷跟在了他后面。 半晌后,小傅又悄悄出现,溜进实验室,同徐小姐一通耳语 当天夜里,顾植民和徐小姐来到车间,翻开一个工人座位旁的箱子,箱子里堆满了明日要做包装使用的空铁樽。 顾植民扒拉一番,翻出表层的空匣子,露出最底下一层,里头整齐码着许多 铁樽,徐小姐随意捡起一个,掂量一下,颇有分量。拧开盖子一看,里头果然装满了润肤霜——底层铁樽全是包装完整的润肤霜成品!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徐小姐望着丈夫脸冷。 “侬如何晓得是阿平?” 顾植民解释,要想将润肤露偷运出去,其中涉及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主管库房的阿凌,另一个就是徐小姐。 徐小姐点点头,采买和销售的账目日常都要经过她手,多少材料能产多少产品,账面上都有所呈现,皆有定数。 徐小姐自不必说,顾植民料想阿凌不至于为这几匣润肤露背叛,于是联合他和小傅,演了一出戏。 阿凌每日下工前会盘点库存,当日生产多少,俱都入册,徐小姐又并未发现账目问题,说明库存数量无误,那便只能是偷梁换柱——那人每日提前准备好空匣子,赶在盘点前归入库存,然后在第二天出货前再将空匣子取出,以免露馅。能做到这点的,只有经常出入库房装货的工人。 于是他故意打草惊蛇,先是当众叫走阿凌,又开会批评小傅阿凌,如此,心中有鬼的人,自会露出破绽。 他又让小傅协助盘点,加强库房巡查,日后再想偷梁换柱,难上加难,那人若想再干一票,今日就是最后机会,他必定会尽量多拿货品,一时带不走也无妨,藏进箱子里,慢慢分次运走即可。 因此,顾植民又叫阿凌盘点时故意露出破绽,寻机离开库房,小傅则暗藏在一旁,果然,鱼儿上钩了。 徐小姐拍手,夸赞丈夫这一出擒贼记颇为神妙,顾植民却叹口气,他白日一顿敲山震虎,恩威并施,倘若他就此罢手,今日也抓不出他。 说到此处,他又叹息起来,没想到那人却是老实人阿平。他自问一向待员工不薄,大家也算同舟共济,一起苦过来的,工人们素日也都勤勉忠厚,为何会做出此等事来。 徐小姐分析,此事一直未曾露馅,说明其实小打小闹,若真要赚钱,偷学配方再转卖出去,岂非更好。何况阿平一向体面,踏实肯干,她猜测许是家里遭了灾,或者一时有什么难事,方才拿东西换点钱,补贴家用。 顾植民听罢,仍有些生气,徐小姐笑看丈夫,给他讲了个楚庄王绝缨的故事。 从前,楚庄王宴请群臣喝酒,有大臣在黑暗中意欲轻薄美人,美人扯掉大臣帽缨,要楚庄王找出那人治他的罪,谁知楚庄王不仅拒绝,反而让群臣俱都扯下帽缨,继续畅饮——醉后失礼乃人之常情,且是他命群臣饮酒,岂能因此怪罪。 “三年后,晋楚交战,有位大臣奋勇争先,冲锋陷阵,为楚庄王肝脑涂地,大败晋国。侬猜猜,那人是谁?” 徐小姐含笑望着他。顾植民明白妻子意思。他思虑再三,做了决定。 次日一早,他就宣布给每人发放一笔钞票做灾时补贴,并言说大家风雨同舟,自己早已将他们看作家人,以后若有困难,只管来找他。 大家领了补助,俱都兴高采烈,小贾扭头一看,见阿平攥紧钞票,低着头默然不语。他一拍阿平,见他竟红了眼眶,不禁笑话他眼窝太浅。 从那之后,百雀羚再也没有丢过货物。 润肤霜卖得不错,夫妻俩又推出香粉c牙粉等搭配产品,小日子愈发红火起来。夜里,徐小姐哄睡了孩子,坐在桌边盘账,顾植民给妻子的新民金笔灌好墨水,忍不住念叨起空铁樽,他仍对大家把膏体抠出来装进洋货盒子这事耿耿于怀。 徐小姐放下账本,劝慰他道,这归根究底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国人对国货不信任,觉得国货质量参差不齐;二是国货不懂宣传,被洋货占了风头,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扭转固有印象,打出国货名气来。 顾植民闻言叹口气,名气如何好打?外有洋货,内有老牌,百雀羚如稚嫩幼儿,着实难敌。 徐小姐狡黠一笑,顾植民忙牵住她手,急切询问。 “好太太,你可是有法子了?” 第五十二章 时尚 黄包车在一幢白色洋房前停下,顾植民提着皮包,带着小傅从车上下来,两人俱都一身西装打扮,梳着油头,颇为时髦。顾植民看眼手里地址,确认无误。 此处树木成荫,清幽静谧,对面的小洋楼精致优美,外围了一圈精巧的白色栅栏,很是雅致。小傅付了车钱,一边好奇地四处打量,一边问道:“师父,我们不是去报社找张主编吗,来这里做甚?” “不急,我们先见见这位梁小姐。此次机会难得,侬师母费了不少心思,阿拉精神些。” 徐小姐本欲同行,奈何临时有事走不脱身,顾植民只能带着徒弟前来。 “待会儿进去且规矩些,勿要四处张望,以免失礼。” “师父,我晓得的!”小傅嘿嘿一笑,不自在地扯扯胸前领带,“不过师父,今日怎么突然穿起西装来,长衫不是也挺好?” 顾植民同他解释,原来这位梁小姐不是一般人,她在上海女性中名声很大,尤其女学生们,视她为偶像。梁小姐以时髦著称,民国十九年发行过一本《闺秀影集》,收录了138幅上海闺秀照片,梁小姐就是其中一员。她的穿戴用品一直为人广泛讨论,甚至能掀起模仿风潮。如此影响力,若她肯为百雀羚站台,想来效果必定惊人。 “梁小姐是个时髦人,阿拉投其所好,穿得讲究点才好!” 顾植民拍拍小傅肩膀,两人顺着小道进去,按响门铃。 片刻后,一个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c盘着精致头发的中年妇人开了门,望见两人,有些讶异。顾植民连忙介绍自己是百雀羚公司老板,姓顾,与梁小姐有约。妇人上下打量他们一番,着意看看他手里的大皮包,眼里透出精明的光,末了,让他们稍候片刻,进屋里去询问主人。 小傅吃了一惊,这位娘姨1的打扮气派竟不像是个保姆,反倒宛如中等人家的太太一般。顾植民只冲他摇摇头,让他不要多话。 片刻后,妇人复又回来,请二人进去厅堂小坐。 进得屋子,只见一片钢窗蜡地,墙上配着彩绘壁画,地上铺了地毯,宽大的玻璃窗嵌在梅花窗栏里,桌椅银器无不精致。 珐蓝自鸣钟幽幽转着,妇人端出一套瓷器给他们上茶,二人连声道谢。 妇人自称王妈,一边斟茶,一边与他们叙话,样子十分和蔼,只是不提梁小姐,见顾植民二人反应全无,她脸色渐渐冷淡下来。 小傅全无察觉,顾植民却留意到她神色变化,不禁心下一沉,嘴边的茶水突然烫口起来。眼见王妈眼底结霜,又见她不经意瞥一眼皮包,他灵光一闪,突然忆起妻子嘱咐,忙从包中夹层取出一盒包装雅致的润肤霜,一个红包,一并交给王妈,嘴里连道辛苦。 王妈眼神柔和下来,也不推辞,转手接了东西,不过吃了开销2,态度自然不同,她脸上复又笑开了花。气氛终于又活络起来。 “哎呀呀,顾先生侬真客气,这可是顶顶好的霜膏小姐就在楼上,即刻就下来的呀。” 顾植民忙道不急,又见缝插针介绍起百雀羚润肤霜,好物配好人,王妈用了若觉得好,只管再去他处拿,小傅也说笑做陪,逗得王妈咯咯直笑。 王妈笑罢,进得厨房去取茶点,屋子里安静下来。顾植民坐在沙发上,瞧着外面的梧桐树,心里有些忐忑,这位梁小姐做派讲究,品味不俗,未必瞧得上百雀羚。又思及方才险境,他感慨不已,多亏太太考虑周到,否则今日这关难过矣。 “这些大家公馆家的娘姨大小姐3,同东家处长久了,情谊深厚,侬上点心,可不好轻易开罪的。再者承蒙人家开门应门,茶水款待,开销一番也是应当。” 太太的话言犹在耳,顾植民当时不以为意,如今想想,不由叹服。 枯坐片刻,顾植民烟瘾上来,掏出雪茄盒,点上一支雪茄。这是他早先特意买来的,以备不时之需,今日既来见梁小姐,他就换下了兜里烟卷,装上雪茄,也好充充门面。 正抽时,忽然鼻中触到一种独特的香水气味,伴着哒哒的脚步声,眼前浮现出一副富贵牡丹的图画来。 顾植民忙灭了烟,回头,见一个二十余岁的女人款款过来,她卷发半扎,穿着件白色蕾丝无袖旗袍,脖间挂一串珍珠项链,粒粒如黄豆般大,足下踏一双高跟皮鞋,踩上厅堂地毯,无声无息。 这便是梁銮珍梁小姐了。她打扮新潮,气质却十分闺秀,脸盘圆润,见顾植民二人,鼻尖微耸,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来。她唤王妈替她取把团扇,又回头招呼顾植民。 “久闻顾先生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幸会。” “梁小姐客气了!得蒙拨冗相见,不胜荣幸 ” 顾植民连忙起身,几人寒暄一番,梁小姐却愈发冷淡,顾植民心中纳闷,不知何处不周,却不便细问,只更加放低姿态。他展出百雀羚润肤霜,梁小姐似笑非笑,并不细看。 聊过两句,顾植民仍想将话题转回百雀羚,梁小姐却摇着团扇,兜兜转转,总不接茬。王妈从厨房回来,还没进厅,眉头已然蹙起,待见到桌上雪茄盒,脸色更是一变。 顾植民还在努力攀谈,丝毫未意识到危机早已悄然来临。他想起昨夜太太给自己补课,梁小姐在民国二十二年曾给《文华》艺术月刊拍过一张封面,他于是赞起梁小姐封面拍得极棒,轻抚曼陀铃4的造型雅致优美,不愧是上海滩引领时尚潮流的先锋者。 “封面那件旗袍弃用了盘扣,采用侧缝,暗扣开合,花色图案都极美,听说是您亲自设计?” 梁小姐眉头一挑:“哦,顾先生还关注时尚?” 顾植民哈哈一笑,说道:“做时尚和做护肤品道理是一样,都是为女,相辅相成,梁小姐投身设计,切身为广大女性谋福利,实乃年轻女性之楷模!” “不务正业罢了,比不得顾先生,既做实业,又搞时尚。顾先生紧跟潮流,这套西装是欧罗巴5新近才流行起来的款式吧。”梁小姐在鼻前轻摇团扇,脸上笑意近乎冰冷,“不过,选的雪茄盒却不太相配,可惜了。” 顾植民笑意凝住,这才醒悟过来,竟是雪茄坏事。他忙把雪茄盒收进包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茬,心想今次恐怕要辜负太太一番苦心了。 王妈见气氛不对,上前为他们续茶,又笑着对梁小姐说道:“顾先生为人很是爽快,方才还同我说起小姐呢,说侬做设计和他做百雀羚一样,都是想跟洋人争口气。”她见梁小姐脸色和缓些,又道,“说来也可气,我也用了百雀羚的润肤霜,倒觉得比那些个洋玩意儿还好使哩!凭啥说阿拉中国人的东西不如他们洋人的?!” 顾植民笑望一眼王妈,感谢她帮打圆场,还给指了条明道。他顺势侃侃而谈,护肤品与时尚看似不相干,实则彼此相通,护肤也是时尚的一种。大家选用哪种护肤品,看似是个人选择,实际还是由当下风潮决定,也就是所谓“时尚”。 “然这时尚潮流又由谁来决定呢?”说到此处,顾植民语气沉重起来。 “洋人!” 梁小姐不禁与顾植民异口同声说了出来。这回她脸色已全然晴朗,眼底有了温度。 顾植民一鼓作气,直指要害。 “莫说护肤品和服装,如今千般行当,哪样不是洋人们说了算?他们制定标准,他们掌握规则,我们不仅要遵守,还要拍掌叫好,长此以往,岂不彻底沦为无思想之傀儡?!所以我们必要做出自己的东西,重塑一番天地!实业要做,时尚的阵地也须得抢占。” “正是如此!”梁小姐一拍团扇,略显激动道,“我以时尚为事业,戮力奔波,也是为着这个,想不到顾先生竟与我不谋而合。” 顾植民哈哈一笑,连说惭愧,自己其实不懂时尚,真正的智者实乃他夫人徐帧志。 梁小姐闻言更喜:“想不到徐女士竟是个妙人,改日銮珍定要拜见,抵足畅谈一番。” 梁小姐又问要她如何帮忙,直言便是,顾植民连声道谢,他道出百雀羚如今困境,想请她为百雀羚背书,他负责联系报社,断不会让梁小姐白白出力。 梁小姐稍作思考便同意了,但要求先试用一段时间,顾植民信心满满,连忙答应。 月朗星稀,顾植民同妻子说起白日的一波三折,徐小姐思索片刻,忽然懊恼惊叫一声,原来梁小姐父亲就是吸食大烟而亡,他登堂入室,在她面前抽雪茄,定然犯了忌讳。 顾植民这才明白其中原委,但他不悲反喜,握住徐小姐双手,取笑道:“我的好太太,如此重要讯息,竟不提前知会于我,哈哈,侬也有失算的时候。” 徐小姐不甚服气,此等细枝末节c前尘往事,如何一一提醒。 “若我去了,侬哪有抽烟机会!”徐小姐粉拳轻捶,“侬是离了我就不行啦。” “是是是。”顾植民搂住妻子,“所以太太万万不能离开我!” 徐小姐笑着横他一眼,靠进丈夫臂弯。 不日,梁小姐试用完毕,接受《晶报》报社专访,宣传推广百雀羚。顾植民胸有成竹,他已全然安排好了,一旦成稿,梁小姐与百雀羚必定头版头条,引爆上海滩也未可知。 报纸发行当日,清晨,顾植民在餐桌上喝两口粥,耐不住起身来回踱步,又站在门口张望卖报郎。正焦心时,小傅着急忙慌跑进来,手里扬着一份报纸。 “师父,侬快看这个!” 顾植民一把扯过报纸,展开一看,不是他期盼的《晶报》,竟是《申报》。 顾植民眉头深深皱起——报纸上整整半面都是护肤品广告, 不过却不是百雀羚,而是洋货品牌翡芝。 第五十三章 打擂 桌上摊开两份报纸,一份《晶报》,一份《申报》。前者是上海滩的知名小报,后者则是在整个中国都极具社会影响力的商业报纸。 百雀羚和翡芝分别占据了两份报纸的半张版面,勿论报纸的影响力差别,两个广告印在相同位置,然而百雀羚版面却比翡芝生生小了一圈。 顾植民一拳砸在桌上,心中气血翻涌。翡芝这是提前知晓了百雀羚的计划,故意选在与他们同一天发刊,且选的报纸比他们影响力大,版面又刚好比他们大那么一点,他们请梁小姐背书,翡芝就请另外两位同样登上《闺秀影集》的风云人物宣传,不多不少,刚好压百雀羚一头,摆明是故意戏弄c嘲讽,简直欺人太甚!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翡芝在《申报》上的大幅广告甫一登出,百雀羚广告几乎无人关注,他们夫妻二人策划许久的活动,如同一颗丢入大海的小石子,未曾掀起半点波澜。 挫败c沮丧混杂着愤怒袭上顾植民心头,他心中明白,翡芝是看到百雀羚的威胁,要把他们扼杀在摇篮里,而他们却无力反抗,盖因翡芝成名已久,畅销多国,同它相比,百雀羚宛如蹒跚学步的幼儿,倘若硬拼财力,百雀羚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手。 而今,翡芝以《申报》发下战书,这场广告之战,他若应下,只能硬拼,结局必定血本无归,若是不应,顾植民腮帮咬紧,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顾植民思虑再三,绞尽脑汁,希望能另谋出路。夜里,他辗转反侧,不得安寝。徐小姐啪一下揿亮床头电灯,拉起丈夫并排坐在床头,两人四目相对,徐小姐耐心劝慰开导,转换角度,能逼翡芝做到此等地步,其实亦是对他们的认可,说明他们将百雀羚做得很好,他应觉得骄傲,而非挫败。 顾植民想想,确是这个道理,便笑着冲徐小姐一拱手。 “多谢太太提点,原是我着相了。” 徐小姐轻哼一声,下巴微扬。她翻身下床,拿出钱匣交给顾植民,让他明日便去找《晶报》张主编,继续加码,扩大版面,再请梁小姐联系姐妹,务必要把这出大戏唱下去,唱得越响亮越好。 顾植民不解,百雀羚目前决计争不过翡芝,这样孤注一掷,很可能竹篮打水。徐帧志却神秘一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未尝不是件好事,侬只管放手去做。” 顾植民欣喜地望向妻子,难道她又有高招? 徐小姐朝他招招手,他附耳过去,两人一阵嘀咕,商量好未来计划,顾植民终于安心歇下。 翌日一早,顾植民踏着晨曦来到《晶报》报社,一进门就直奔张主编办公室。 两个小记者放下皮包,望着他匆匆背影,不由议论起来,都觉得他运道不好,偏偏撞上翡芝同期广告,此行定是来结束合作,及时止损的。 办公室里,张主编亦以为顾植民要来取消今后宣传广告,谁知,他不仅未取消,反而掏出许多银元,要求扩大版面,延长合作时间。 这是要和翡芝打擂台! 张主编怔了一下,然后笑望向顾植民,赞他气魄过人。顾植民心知肚明,张主编并不看好百雀羚,但自己继续加码,重金投入,对他c对《晶报》都有益无害——届时两家打擂,报纸销量肯定攀升,既能赚取广告费用,又能提升销量,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合作已定,接下来数日,《晶报》连续花费大量版面,不断广告百雀。翡芝见状,果然跟进,亦花大价钱在《申报》上连续投放广告,双方你来我往,隔空打擂,热闹非凡。 一时间,老百姓们茶余饭后,议论纷纷,更有好事者在街头巷尾张罗赌盘,猜测百雀羚能撑到几时。 “来来,我押三块大洋,就赌百雀羚五日之内,必定败北投降!” “五日也太短,我押七日!” 夕阳西下,戈登路依旧车水马龙,一伙人在路口茶馆赌得火热,小傅提着皮包经过,凑过去打听一番,顿时气得脸颊通红——满场的人里竟无一人看好百雀羚,人人都押宝翡芝,赌的只是时间长短,最高赔率竟到了一比四十,似乎笃定百雀羚必输无疑。 “这位小老板也感兴趣?”做局的庄家是一魁梧汉子,瞧见小傅似有兴趣,便邀他入局,“来顽一把?小老板赌几日?” 小傅稍前从报社出来,穿着西装,提着皮包,着实一副体面人样子。他一听这话就炸了,倒提起皮包,将所有大洋全部抖落桌上,足足一个月的工钱! “光猜天数没意思,阿拉换一种玩法。”小傅涨红着脸,大喝一声。 “我要跟你们所有人赌!” 话音刚落,茶馆里便倏地安静下来,众 人纷纷诧异望向他,不知他是何意思。 魁梧汉子卷起袖子,露出大花臂,笑着问他想如何顽耍。 小傅把所有大洋一拢,往前推送:“我赌百雀羚绝不认输。” 周围人一愣,然后便是满堂哄笑,纷纷嘲笑他脑子瓦特1。魁梧汉子倒是颇为高兴,他把钞票收进袋里,一边登记小傅赌注,一边笑得见牙不见眼。 “年轻人勇气可嘉,不过太过冒进,小心把自己顽没咯!” “哼,百雀羚可不是你们能看扁的,阿拉走着瞧!” 小傅被那些轻蔑眼神话语气得头脑发昏,甩下狠话就走。不过话放得豪气,他心里却没甚底气。回去路上,他已忍不住开始后悔,懊恼自己太过草率,沉不住气。 顾植民远远便瞧见他焦躁不安,叫他进屋。询问究竟,小傅支支吾吾,不肯吐露实情。再三追问,他才道出方才所见景象,只是没说自己也赌了钱。 顾植民见徒弟又气又恼,拍拍他肩膀安慰。 “侬勿要理会他们,且放宽心,再不出几日,咱们就不用给《晶报》花钞票了。” 小傅大吃一惊,难道真被那起闲人说中,百雀羚撑不下去了?!如此,他那么一大笔钞票算彻底打了水漂。想到此处,他心口巨疼,然而,此刻却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宜。 “师父,阿拉既然不跟他们争了,何必再浪费钞票打广告?不如明日就停了罢,能省一点是一点。” 他晓得师父此刻定然比自己难过百倍,于是努力宽慰道:“师父侬别灰心,阿拉百雀羚小小一个,能做到今日,已经很不简单。横竖翡芝比阿拉高那么多,输给它,虽败犹荣!不过我相信,假以时日,百雀羚定能超过它!” 顾植民哈哈一笑。 “谁说我们要输?” 小傅疑惑不已,顾植民却让他稍安勿躁,只管等着看几日后的报纸。 小傅更加疑惑,《晶报》每日发布的百雀羚广告皆由他递交过去,无人比他更清楚其中内容,如何让他等着看报纸? 顾植民神秘一笑,此报非彼报也,究竟何报,徐小姐自有安排。 咖啡厅里,徐小姐和一人面坐对谈,那人却是早先在女校捐润肤霜时采访他们的记者,徐小姐的老同学汪记者。 徐小姐请她帮忙联系《时代》画报妇女专号的姚编辑c《女子月刊》黄心勉编辑,以及《品报》c《常识》c《演艺报》等诸多报纸的编辑c记者,她想邀一期特约稿。 汪记者点头答应,这些人都是她的熟识,约稿不难,她担心的是,即便如此破釜沉舟,最终却换不来徐小姐想要的结果。 “你们夫妇二人真乃神人,说要学霍元甲打擂,即刻便做了。”汪记者惊叹道。 “不过如此多报纸c杂志,花费者巨,而且侬这样做,必会引起翡芝的连环轰炸,导致战火升级,届时你们资金匮乏,后果侬可想清楚了?” 徐小姐淡然一笑,毫不畏惧。 汪记者知晓她脾气,只能叹息作罢,于是又问她这回稿件主题为何,如何围绕百雀羚展开谈论。 “不,不只是百雀羚。”徐小姐笑着举起咖啡杯。 “阿拉也要给翡芝打打广告。” 第五十四章 捆绑 “号外号外,百雀羚同翡芝报纸打擂,一决雌雄。” “号外号外,百雀羚与翡芝以文会友,各出奇招。” “号外号外,欧罗巴名牌翡芝不敌国货品牌百雀羚。” 上海街头,熙熙攘攘,人流涌动,报童们在人群里钻进钻出,连声吆喝着今日头条。许多原本不甚关注化妆品的人们也都议论纷纷——翡芝他们是晓得的,欧罗巴来的国际大品牌,畅销十里洋场,质量没得说。不过这百雀羚却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能和翡芝斗得风生水起。 一辆小汽车停在百货商店门口,两个女子从车上下来,她们身穿雪白小袖衬衣,下着长裤,一个烫着小卷发,一个脖上系了一方丝巾,分外时髦。 甫一下车,劈天盖地的新闻吆喝声就直入耳中,她们互相望望,都很诧异。 “这百雀羚是何牌子?怎么之前从未听说过?” 丝巾女子招手要来一份报纸,仔细翻阅,这才知道有个叫百雀羚的国产品牌,竟然同知名洋牌翡芝在报纸上过起招来。 卷发女子也凑过去瞧,看罢,笑道:“嚯,原来是新新牌子,还是国货,想必不过了了。” 丝巾女子却摇摇头。 “此言差矣。这百雀羚虽然名不见经传,但能和翡芝打擂台,也足以说明它的不凡了。侬想上一想,若不是好东西,翡芝何必睬它?否则岂不自降身价,平白闹笑话?!” 卷发女子听罢,思索一番,深以为是。既然打擂,双方实力想必相差不大,否则何来打擂一说?如此看来,百雀羚确有不凡之处,想必是个好东西。 “报纸上写得这般好,我倒要买上一匣回去试试,瞧瞧是否果真如此。” 丝巾女子点头赞同:“平日里那些洋货用得多了,我也该换换牌子,再说梁小姐都倾情推荐,应当不比翡芝差。” “正是如此。” 言罢,两女子相视一笑,相偕走进百货商店。 小傅站在香烟小贩旁,呼出一口烟气,不禁露出笑容。师父师娘这一招果然高明,将百雀羚和翡芝牢牢捆绑在一起,以后但凡提起翡芝,必然绕不开百雀羚,如此这般,不知不觉,百雀羚无形之中就有了克拉斯。 小傅熄灭香烟,起身往马路上走,没走几步,他停下脚步,想了一想,抬手招来一辆小汽车。 “去戈登路。” 小傅坐汽车直奔戈登路茶馆,到地儿了也不多话,直接讨要赌钱——当初满屋的人都赌百雀羚撑不了几日,只他一个赌百雀羚能活,如今百雀羚陷之死地然后生,不仅撑了下去,而且焕发新新活力,成为上海滩有名有姓的牌子,他大赢特赢了。 庄家脸色难看,十分不情愿地清点钞票,最后足足装满一箱。小傅伸手去抱,庄家按着箱子不愿罢休,眼中直射出一道光来逼向小傅,小傅不由望向大门,一个彪形大汉却提步上前,凶神恶煞,正堵住他出路。 此时此刻,迎面是庄家和钱箱,后退是彪形大汉,小傅进退不得,气氛一时十分紧张。 小傅心中慌乱,不过跟着顾植民许久,也学得一些气度,他想想临行前师父嘱咐,强自镇定下来,略略环顾四周,便露出十分惊喜的表情,对着角落里好奇张望过来的一对洋人挥手,大声问好,好似旧日相识。 那对洋人中文流畅,见他招呼,也礼貌点头,含笑问好。 庄家狐疑地看看小傅,又望望洋人。小傅又一指外头别着手枪,正在巡逻的红头阿三。 “这里虽是租界,我却不想多生事端,扰了朋友。”他从箱子里掏出一把大洋塞给庄家,“这些钞票侬收着,就当请我那两位朋友喝茶。” 庄家果然收起小动作,生怕得罪他的洋人朋友,招来巡警。 彪形大汉后退一步,让开出路,小傅脱下帽子,对着角落洋人方向一挥,喊道:“我先走一步,下次再会!” 洋人们不知所以,胡乱点点头。 小傅抱着箱子顺利离开茶馆。等他坐上回家的小汽车,方才长舒一口气。 他将赢来的钞票拨出一半交给小妹收好,抱着另一半来到蒲石路。屋里一片喜气洋洋,顾植民见小傅回来,听他说起探听到的百雀羚反馈,也十分激动,拍着桌子连声叫好。事态发展果然如太太所料,前日百雀羚尚且默默无闻,几日之内,已在上海滩打出名气,在老百姓心中成了与洋货相颉颃的品牌。 徐小姐觑丈夫一眼,笑话他沉不住气,如今才是他们宣传的第一步,革命尚未成功,万万不许得意。 顾植民忙起身,将徐小姐扶到椅上坐好。 “ 太太教训的是,都听太太的。” 他给徐小姐泡好花茶,嗅到一幅青草茵茵的生机图画,觉得身心俱都舒缓下来。他忙将茶递给徐小姐,让她嗅闻品饮,松快松快。 徐小姐轻抿一口,又递给顾植民,夫妻二人共饮一杯,好不恩爱。 小傅忍不住抿嘴偷笑。笑罢,又把箱子抱到师父桌上,顾植民掀开一看,足足半箱大洋。 “侬这是做什么?” 他合上箱子,拒不接收。小傅一再解释,今日倘若没有师父指点,这些钞票他定然拿不回来,说不定还会吃顿生活1。 顾植民如何肯收,坚决让他把钞票拿回去,小傅却只倔着脸,梗着脖子不应。 顾植民无法,徐小姐放下茶杯,宽慰地拍拍他手,她不说恩情道义,只和小傅追忆起往昔——她从前囿于家庭,想念大学,缺乏钞票,她记得傅家小妹也是个爱读书的,如今正在念中学,日后若想继续深造,花钞票的地方可多着。 徐小姐三言两语说中小傅心事,顾植民再接再厉,劝他积攒钞票,好供妹妹读书。 “若要孝敬师父,以后有的是机会——难不成侬不想跟我干了?” 小傅头摇得如拨浪鼓,连连发誓,只要师父不嫌弃他蠢笨,他绝不离开百雀羚。 顾植民欣慰拍拍他肩膀。 “侬也能独当一面了。今日之后,我和侬师娘会轮换去电台做客。侬师娘专注实验,我不在的时候,侬看着点家里。” 小傅点点头,又有些疑惑,打广告这事他熟悉,如今同各路报纸杂志的交接事宜都由他经手处理,他却未曾听师父说要在电台做广告。而且即便要打广告,也只须备好广告词即可,师父二人何必去电台做客,还是轮流上岗,莫不是要转行去电台做播音员?! 小傅心中一阵奇思乱想。徐小姐笑望着他,却不解惑,只饮一口茶,让他看好家。 “明日下午二点,侬打开广播,到时候就晓得啦!” 第五十五章 乘胜 翌日下午,自鸣钟当当敲响,东方广播电台里准时传来徐小姐的声音。只听她轻声慢语,介绍自己是国产护肤品牌百雀羚的创始人之一,不过她今日来电台做客,一不宣传品牌,二不售卖产品,而是免费为广大女性做护肤咨询。 “我日常与各类护肤品打交道,算是个中行家,百雀羚润肤霜即是由我独立发明。诸位听众朋友们,若对护肤品有任何疑问不解,欢迎大家写信或者致电,我会在电台里为大家一一解答。” 广播里的电话声不断,徐小姐对各种成分了若指掌,哪种成分有何作用,但凡观众所问,她都能信手拈来。譬如护肤品中所添加的甘油,吸水性强,可吸取空气中的水分给皮肤保湿,也能将皮肤中的水分锁住,不让它流失,且它萃取天然,无毒无害,定期使用还能帮助皮肤愈合,恢复其正常屏障功能。但她也提醒听众,甘油不要单独用作护肤,需要时最好购买可靠的品牌。 次日,顾植民接替徐小姐工作,来到东方广播电台为听众答疑解惑,他的解惑方向却与妻子不同,徐小姐是理论行家,他则是实践专家——他早先在先施时,见过的客人们皮肤状况不尽相同,需求也各有差异,见得多了,也便知道如何应对。 这回听众们更加热情,纷纷致电电台,咨询各自的护肤难点。顾植民也来者不拒,重拾起做先施柜员时的热情,帮妇女同志们分析起脸部肌肤问题,脸颊泛红可能是因为毛细血管扩张,脸部皮肤变薄引起;面部长红色痘痘主要是生了痤疮或者内分泌失调;面部长红点则一般考虑是湿疹。一时之间,连电台的播音员都听得入迷,结束后拉着他直呼厉害。 “我今儿可算长见识,侬二位,是这个!”播音员是个年轻男子,他对顾植民竖起大拇哥,言语间十分佩服。 “同翡芝在报纸上打擂的就是你们百雀羚吧,难怪!说起来也不容易啊,咱们中国也有好东西了,我支持你们,早日打败洋货!待会儿我就去百货店买一匣子润肤霜,内子收到,定会欢喜。” 顾植民连忙感谢支持,又送他许多产品,让他不必破费。播音员推辞不过,只得接了,两人一番客套自不必多提。 上海滩似播音员这般想的倒不在少数。此后数日,顾植民和徐小姐轮流在电台答疑解惑,一个讲起化妆品口若悬河,一个说到护肤能鞭辟入里。 乘着同翡芝打擂的东风,又经过电台广播,未出几日,全上海都知道百雀羚的两个老板是护肤界的专家,夫妻俩一时风头无二,成了上海滩的红人。 百雀羚名气自然也更上一层楼——百雀羚既然和翡芝同样有克拉斯,老板又是专家,那产品一定差不了。 百雀羚进驻各大百货商场,有了自己专属柜台,老东家马老板也发来贺电。顾植民还欲乘胜追击,他带着小傅,又雇佣了一批短工,继续在街头巷尾的张贴小广告,这种宣传成本低,但问题也还是同从前一般,贴上就容易被人撕掉。 小傅提议,干脆再雇人来日夜看守,顾植民摇头否决,贴纸广告分布广泛,雇人看守成本太高,得不偿失。小傅苦恼不已。 太阳高照,顾植民抽着烟,站在街头,看短工们把广告一张张贴在墙上柱上。 一根香烟抽完,他掏出盒子,已是最后一根。他一边点烟一边转身往马路对面去,小傅却急拉住他胳膊。 “小心!” 顾植民被拉得踉跄,手中香烟落到地上,被踩个稀碎。与此同时,一辆小汽车贴着他身体过去。小傅冲着汽车屁股大骂,开车不看路,缺德又缺智。他关心师父有无大恙。顾植民摇头。望向地上香烟,不由苦笑,可惜了这根烟。 “师父,我去帮侬买烟,正好,我小妹要我带份月份牌回去,我一并去买了。” 小傅说完就穿过马路而去,电车叮叮当当驶过,遮盖住他背影。顾植民不自觉念叨着月份牌,脑子里闪过上面印刷的美人广告,又望向眼前电车,车身上贴着一副硕大的画像,两个旗袍女子坐在花坛间,周身围绕着一圈瓶瓶罐罐——这是广生行的广告! 一个黄包车夫拉着车经过,顾植民眼睛不自禁追着车走,直至车消失不见,他猛地一抚掌,有了! 待小傅回来,便见短工们已然散尽,只顾植民一个,孤零零站在那里。 小傅正疑惑,顾植民招他过去一阵耳语,小傅不住点头,咧嘴笑开了花。 片刻后,师徒二人分头行事,顾植民找到米号和黄包车行,一家家谈合作,百雀羚愿意出钱出力,把广告贴在店门里c车身上,老板们略一思索,都觉得是个生财的新法子,莫有不应。 “顾老板年少有为啊!不仅精通护肤,行商亦是行家,实在 令人倾佩!”车行的胖老板呵呵笑道。 顾植民拱手,言道不敢当。今日马路边一番遭遇,使他灵光一现,如今国内外的大公司们已经占据了各种广告渠道,远的如杂志c报纸,近的如电车c月份牌,百雀羚若想继续扩大知名度,还得另辟蹊径。 话分两头,小傅与师父分开后,去到诸多烟纸店c典当行商量合作。共赢之事,老板们自然欣然答应。如此一来,老板们赚取广告费,顾植民也不用寻人看守,还能省下许多短工雇佣费用,一举三得,皆大欢喜。 店铺c车身广告甫一铺开,大街小巷里全是百雀羚身影,效果喜人,但徐小姐拨弄算盘,却发现销量不升反降。 顾植民十分诧异,他眉头蹙起,来回踱步,肚里来回复盘计划疏漏,却始终想不明白——大家认可他们夫妻二人,百雀羚广告如今又遍地开花,他们时时拼搏,步步为营,好不容易走到现在,销售结果却为何如此令人大跌眼镜。 屋外轰鸣声起,一辆小汽车开走,又一辆黄包车驶来,车身上正贴着百雀羚广告。 一个旗袍女子从车上款款下来,拧开钱包付车钱。车夫躬身接过,晶莹的汗水顺着他黝黑脸庞滑落。 女子付了钱,拿丝帕半掩鼻子,轻挽小香包,抚着脖上珍珠项链,快速远离车夫,然后莲步轻移,进了旁边房子里。 徐小姐站在窗边瞧见,若有所思。她转过身来望向顾植民。 “把米号c车行c典当行的广告都停了罢!” 第五十六章 纠错 眼看百雀羚销量逐步走低,顾植民终于听从太太建议,将街头巷尾c车行米号的广告全都撤下。他带着小傅去到黄包车行,本想讨回些广告费用,车行的胖老板生来一副笑面孔,此时却是一板,反倒朝他们索要钞票。 “此事乃百雀羚单方面解约,我们并无违约行为。”胖老板招手让人推进来一辆黄包车,让手下揭下车身上的百雀羚广告。那广告黏贴得十分牢靠,细碎难撕,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清理干净。 “瞧见了罢,这可不是个容易活儿!弟兄们可要辛苦一番,不请他们吃碗茶,如何说得过去?”胖老板靠倒在宽阔皮椅上,惬意地抽口雪茄,又说,“阿拉倒是不急,揭不揭无所谓,不揭兄弟们还能多歇会儿,就怕你们着急。” 小傅真急了,这摆明了是讹诈——纵使他们未曾提前解约,合作结束后这些广告也得撕下,届时可找不着他们索要钞票。他上前两步,想同胖老板掰扯一番,若真依他的想法,不揭广告才好。 顾植民挥手拦住小傅,胖老板委实精明,倘若他们合作如约结束,广告自然是不撕更好,毕竟多张贴一日,就多一分宣传,多一分进账,然而如今情况却是不同,他既特特要求提前揭下广告,勿论当中有何内情,都说明多贴一日广告,就对百雀羚多不利一日。胖老板正是吃准这一点,才敢张口要钱。 顾植民面色不变,却不想多生事端,他不再纠缠,爽快支付了钞票。 “今日都能揭下伐?” 胖老板连声应承,他熄了雪茄,蘸着口水点数钞票,笑得见牙不见眼。 眼见投入的钞票都打了水漂,还要倒赔大洋,小傅心疼得眼都红了。顾植民拍拍他肩膀,在车行门口招来一辆黄包车,小傅赌气不坐,要乘小汽车,顾植民失笑,一把将他薅进车里。 “侬是否奇怪,广告做得好好的,怎么偏生停了?” 小傅点头,他确实无法理解,也想不明白。 顾植民又问他百雀羚最近销量状况如何,他挠挠头:“似乎,是降了些。” 如今他半管库房,半管广告合作,对销售却并不十分清楚。 顾植民长叹一口气,昨日徐小姐站在窗前,偶有所得,心思辗转间,便明白了销量下降的蹊跷。从他们在黄包车c米号这些铺子c车身上张贴广告时,就已经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这些广告多好啊,如今知道阿拉百雀羚的人多了许多,这都多亏了这些广告。” 顾植民一指路边,小傅望过去,是他们的合作米号,一个小工正站在墙边撕下百雀羚广告,个汉子穿着短打,挤在店外询问米价,淑女们撑着阳伞经过,绕道而行。 顾植民轻点淑女们背影。 “侬瞧,这些才是阿拉目标客户,她们追求的不仅是质量,更是潮流,是克拉斯。阿拉好不容易把百雀羚做成同翡芝颉颃而行的牌子,如今这般广告,却是功亏一篑。” 顾植民长叹一声,车行米号这些广告,确实让更多人知道了百雀羚的名字,然而却赶跑了真正会来消费的客人,实属得不偿失。若不想前头百般努力付之东流,只能撤下广告,及时止损。 小傅瞅瞅师父,有些犹豫。 “可是师父,侬不是想做成天下妇女都能使得上的护肤膏吗,那样可不讲究克拉斯。” 顾植民又叹气,历经万般艰难,方才重拾初心,如何能忘,如何敢忘?!只是正如当日和妻子一起许下的诺言,此乃曲线救国,他们须得先生存,做大做强,唯其如此,才能有同国内外品牌一争之实力,才能有薄利多销,普惠百姓之可能。 小傅点头如捣蒜,拼命安慰师父,如此志向,为国为民,老天爷倘若开眼,也必会帮忙。 “但愿吧。” 为了挽回颓势,顾植民同徐小姐日思夜想,终于想出一个奇招——回收铁樽,集齐三个空铁樽,便可到百雀羚柜台换一匣润肤霜。这是一举两得的买卖,铁樽翻新消毒就能重新使用,还能营造一种氛围,百雀羚是连包装匣子都值钱的国货,克拉斯毋庸置疑。 计划已定,只待实施。顾植民招来小傅,一阵耳语,小傅不住点头,面带喜色出门而去,随后,他又让阿凌找来一群卖报童,每日卖报时帮忙吆喝两嗓,不经意间将百雀羚的回收策略散播出去。 翌日,上海滩街头的报童三三两两,纷纷无意间聊起百雀羚,都说它最近以旧换新,拿空匣可换新膏,限时一月,先到先得。 过路人听见,不知真假,有好事者到百雀羚柜台查看,见所有百雀羚柜台果然都张贴了告示,上书一行大字:三个空铁樽换一匣润肤霜,为期一月。往来瞧见的 人也都觉得稀奇,再一细问,竟不是作假。 “阿拉百雀羚的铁樽可不是普通匣子,侬瞧瞧,这花纹,这配色,这图案,都是请大师精心设计的,阿拉老板说了,这叫艺术!” 柜员从柜台里拿出润肤霜,太太们接过铁樽细细观赏,品头论足一番,纷纷称赞设计独到,别具匠心! 这一举轰动了上海滩,长久的宣传积累终于迎来了爆发,百雀羚由此名气大振,每日到百雀羚柜台排队的人络绎不绝,如今买百雀羚,既有克拉斯,又有实惠讲,如此良机,错过不知何时才能再有。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随便扔掉百雀羚的盒子。顾植民望见人们小心翼翼端来空匣,高高兴兴抱着香膏而去,心里的块垒一浇而散。 百雀羚盈利日丰,顾植民又买回了当初培福里33号的那套三层石库门大房子。他一番规划,将底层四间房划作工厂,只待装修清扫完毕,就可搬进新屋。 与此同时,顾植民亦狠抓产品质量,他严格把关,从生产到包装c装箱,无一放松,百雀羚的销路逐渐打开。 是日午后,蒲石路门铃响起,顾植民办公室紧闭,正与小傅c阿凌等人开会。保姆抱着哭闹不止的幼儿,脱不开手,徐小姐只得从研发室出来,甫一开门,眼前便是一亮。 只见门口站着一位气势非凡的妙龄少女,怀抱一大捧鲜花,几乎遮住她脸庞。徐小姐定睛一看,却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大明星周璇! 第五十七章 不足 周璇通身一副巨星气派,白色斜裁纱裙及地,外罩短款珊瑚红扣蕾丝泡泡袖外套,头戴簪花白纱礼帽,白色高跟皮鞋擦得锃亮,一白色蕾丝手套更趁得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乔迁新居,恭喜恭喜啊!” 周璇将鲜花递给徐小姐,又摘下墨镜,冲她俏皮眨眼,徐小姐便笑弯了眼。 “今日清早树上喜鹊叫个不停,我就晓得有喜事临门。” 她俩初初相识,周璇尚且年幼,只是个稚嫩的小歌星,顾植民那时正在先施春风得意,徐小姐托他帮自家小妹带签名照片,两人因此结缘。徐小姐怜惜她小姑娘一个,早早在外打拼,对她多有照顾,一来二去,倒处出些情谊。 时过境迁,周璇如今今非昔比,已是赫赫有名的“金嗓子”,尤其近年,她跨界做了演员,成了国内数一数二的巨星,常年奔波片场剧院和唱片行,忙碌非常。 “侬不是在香港拍电影么?如何回来啦?” “地主家的长工尚且要休息,再拍下去我可受不了,须得出来透口气。侬瞧瞧,我还带了另一件礼物。” “哦?” 徐小姐好奇望去,只见她的提包小小一个,却容不下什么。 周璇神秘一笑,侧转身子,一个旗袍美人便显露出来,她身着一件及膝靛蓝绸缎无袖旗袍,镶嵌黑色蕾丝花边,轮廓简约,设计大胆。 旗袍美人望见徐小姐,粲然一笑,将温居礼送上,便要同她握手。 “早闻徐小姐目通耳达,秀外慧中,今日不请自来,叨扰了。” 徐小姐一眼认出这位便是梁銮珍小姐——早前听丈夫说她要来拜访,竟不是客气话,她只是不解,这二人缘何同行而来。 周璇笑着解释,她同梁小姐从前有些渊源,她养母与梁家那位王妈妈原是老乡,后来她那位抽大烟的养父要卖她,是王妈同她养母将她抢回来,后来蒙梁小姐资助,她们母女才能有片屋檐遮风挡雨,没过两年,她去歌舞团参加演出,渐渐在歌坛崭露头角,日子方才好过起来。 提起这些事时,周璇面上十分坦然。徐小姐不想二人竟有这番渊源,心疼地握住她手。梁小姐嗔怪道,那些陈年旧事应当全都忘了,如今却还提起做甚。 周璇全不在意,淡然一笑。她淡淡道,那般过去造就了她,亦成为了她的一部分,若是否认抗拒,才叫真正放它不下,反倒容易变成心魔。 梁小姐听得眼睛发亮:“好女子正当如此!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朗声大笑,望望周璇,又望望徐小姐。 “身为女子,我们也要力争上游,做出一番事业来,如此方才不妄来这世间走一遭。” 三人相视而笑。徐小姐见梁銮珍如此飒爽直率,抱负豪情,便觉气味相投。两人从护肤时尚聊到各自志向,竟有诸多看法观点相同,顿觉一见如故,恨不得立时便抵足而眠,彻夜畅谈,倒把周璇冷落一旁。 周璇望向徐小姐,佯装生气。 “侬和翡芝打擂打得风生水起,还叫銮珍给你站台,只偏不告诉我晓得,是否对我有意见,还是未拿我作朋友?” 徐小姐温言解释,她人不在沪上,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她如今身价不菲,即使她愿意给友情价,公司老板也不好交代,更要紧的是,此番拉低了身价,再有广告商找上门来,她该如何议价?徐小姐不愿好友因此陷入窘境。 周璇原知她心意,自然不会真恼,梁小姐见她二人互相体谅,会心一笑,又叹百雀羚让她与徐小姐结缘,实乃善哉。 说到百雀羚,周璇同梁小姐如今已是忠实客户,徐小姐坐直身子,诚心请教。 “二位见多识广,眼界开阔,阿拉百雀羚如今还有何处不足,还望不吝赐教。” 两人互相望望,见徐小姐十分期待地巴望她们,便同她讲了心里话——百雀羚的护肤品,譬如润肤霜,质量与洋货不相上下,功效无甚差别,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百雀羚有洋货的好处,同样亦有洋货的问题——洋货洋货,原本就是专为洋人设计,如何能完全适合亚洲人肤质? 徐小姐叹口气,她专研护肤品一道,何尝不晓得此中道理,可时人对洋货洋香大力追捧,对国货国香嗤之以鼻,视其低人一等,迫于无奈,为了生存,他们只能模仿,以期塑造口碑,强大己身,再图其他。 周璇拍拍她肩,梁小姐亦鼓励她道,经过与翡芝一战,百雀羚已是叫得上名号的品牌,或许可以勇敢一些,朝着梦想前进一步。 徐小姐郑重点头,倘若察觉问题却不解决,实在愧对信赖他们的客户。且品牌发展 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就此躺在功劳簿上,百雀羚很快将会被更多的洋货,甚至国货超越。 夜深人静,顾植民和徐小姐对坐窗前,他俩曾对月许下诺言,所做皆为曲线救国,如今百雀羚名声既有,是时候改进配方,做国人好用的护肤产品了。 但开发新产品何尝容易,徐小姐虽然钻营多年,却未曾进行过系统性学习,苦心经营这许多年里,夫妻俩的才能早被掏空。而且仅凭一腔热血激情,做不出优质创新,要想做出响当当c硬邦邦的拳头产品,必须倚仗专家。 夫妻俩四处搜寻人才,可国内钻营此道人士少之又少,仅有的专才大多已被各大品牌收入麾下,挑来选去,也难寻到合适的人选。正苦恼时,徐小姐父亲却带来一个消息——五卅惨案时,故友戴任良曾托顾植民帮忙转运宋教授一家三口,其子宋北山后来在法国学习医化专业,如今即将学成归国,正摩拳擦掌,准备在沪上大展一番身手。 顾植民也记起他来,那个在泔水桶里不仅面不改色,还能一一分辨气味分子的小孩,当时他曾惊叹小宋的神异非比常人,却比自己的辨香能力更为难得。 他将当初情况说与徐小姐听,徐小姐也颇为惊叹,两人都看中了这位年轻的归国医化学者,于是决定筑起黄金台,诚意邀请他来主攻研发。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未等两人行动,自广告战后就一声不响的翡芝突然有了大动作,他们雇佣了记者,在《申报》上扒顾植民“老底”,把有的没的都算在他头上,还将他在先施卖毒膏假货搽花脸的事做成连载,大书特书。由于前期顾植民和百雀羚捆绑宣传,如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品牌也受到牵连。 情况逐渐恶化,小傅自责又给师父招惹麻烦,日日叹气,顾植民疲于应对舆论,无暇他顾。 这日,小傅照例翻捡报箱,却看到一封邮件,待一细看,几乎心神欲裂——这是一张法院传票,翡芝正式起诉了百雀羚,状告他们抄袭配方,侵犯权益。 第五十八章 人才 翡芝同百雀羚正式打起官司。 诉讼当日,临出门前,徐小姐替顾植民整理衣冠。 “侬真不要我去?” 顾植民轻轻拥抱一下太太,让她在家等好消息,又笑道,此等小事,还不用劳驾夫人出马,出庭对峙,他一人足矣。 “侬不放心我,还不放心吴先生么?!” 吴凯声正是百雀羚方律师。他是上海滩当今赤手可热的头牌大律师,早前陈阿堂与日本人的官司,正是他出庭辩护,据理力争。 前两年革命人士廖承志c陈赓先后被捕入狱,上海市公安局的捕房律师声称要将他们依法判处死刑。吴凯声亦临危受命,斡旋四方,在法庭上慷慨陈词,数番激辩,最终将两人营救出来。如今徐小姐请托他,乃为国货洋货之争,吴凯声得知,欣然应下。 徐小姐释然一笑,是了,吴凯声大律师出马,岂非手到擒来。 出得门去,小傅已在外等候,师徒二人乘车直奔江苏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 站在法院庄严门外,顾植民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戴上毡帽,毅然前行。 此行其实并不轻松,百雀羚润肤霜虽起于模仿,配方却是全新自研,翡芝说他们抄袭配方,实属无稽之谈,顾植民自认问心无愧,只要法院秉公执法,此案不难审理,然这是在公共租界,翡芝是欧罗巴品牌,他们在洋人的地盘与洋人打官司,当中艰难险峻,可想而知。因此,虽然事实不容辩驳,未免旁生枝节,他还是特特花重金将官司委托给吴凯声法律事务所。 庭间肃穆,双方律师唇枪舌剑,硝烟弥漫。顾植民立于被告席上,全然一副气定神闲模样。翡芝素来傲慢,笃定以中国品牌之实力,若非抄袭,断不可能将产品做出如此功效。 交锋数回,吴律师要求请出关键证据,检方依照程序呈上润肤霜化验结果,证实百雀羚与翡芝配方确实不同。 翡芝万万没有想到配方竟然果真不同,又急又怒,仍不罢休,好在吴律师经验丰富,能力卓群,应对自如,一番纠缠之后,百雀羚终于胜诉。 小傅大松一口气,喜笑颜开帮顾植民提包。 “师父,这回好了,所有人都知道阿拉百雀羚清清白白,翡芝再诬陷不了咱们。” 不想顾植民面色反而沉重起来,此刻下了庭,赢了官司,他却一改庭上风姿,显得心事重重。他询问小傅事办得如何,小傅嘿嘿一笑,让他只管放心,钞票给得足足的,汽车夫早已在外头候命。 顾植民点点头,嘱咐他道:“待会儿跑快点。” 小傅直愣愣称是,心中却不明所以,只跟紧师父脚步。 顾植民脚下生风,快步走出法院,甫一出大门,刺目的镁光灯伴着烟气扑面而来,逼得人睁不开眼,记者们蜂拥上来,将他俩团团围住,麦克风直杵到顾植民鼻子底下。 “顾先生,报纸上说您在先施卖毒膏假货,搽坏客户脸蛋,请问是真的吗?” “顾先生,据说您曾经因为监守自盗进过监狱,具体情况能和我们说说吗?” “顾先生,听说您是因为卖毒膏遭先施辞退,然后才自立门户创建百雀羚的对吗?” “顾先生,听说” 一张张写满欲望c探究的脸庞包围住顾植民,有人将连载他在先施卖毒膏搽花脸的报纸怼到他眼前,报纸上硕大的“毒膏”二字刺痛他双眼,镁粉燃烧产生的烟雾幻化成许多张牙舞爪的怪兽,狰狞着朝他扑来。 他脸色苍白,头脑一阵眩晕,怪兽们愈逼愈近,眼看扑将到他身上,他骇得后退两步,忙用胳膊遮挡,身体后仰,摇摇欲坠。记者们却不管不顾,如同咬住猎物的鬃狗一般,争抢着拥挤过来,试图从他嘴里撕出些劲爆新闻。 小傅瞧见情况不妙,忙扶住师父,努劲儿奋勇向前,从人群里杀出一条路来,护着顾植民钻进一旁等候多时的小汽车里。 翌日,顾植民状若昏厥,被人搀扶着离开法院的照片登上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翡芝不甘心就此认输,趁机搅弄风雨,抓住毒膏一事纠缠不放,直指顾植民此番作态,实乃做贼心虚,舆论一时哗然。 小傅同阿凌想登报澄清当初事情原委,被顾植民拦住——如今二人皆为百雀羚门下,与百雀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情到底是他们做的,还是顾植民做的,并无分别。 至此,百雀羚赢了官司,但负面新闻却甚嚣尘上,名声反比之前更加糟糕,客人们心生顾虑,生意顿时一落千丈。顾植民焦急上火,暂时却拿不出好法子。 就在百雀羚的凄风苦雨里,遥遥海上,一艘法国邮轮逐渐靠近十六铺码头 。伴随轰隆的汽笛声,宋北山从法兰西乘船顺利抵沪。这名年轻的医化学者履历华丽,又有名师护持,很快引起相关人士的注意,各大护肤化妆品牌争相邀请他加入,他却全部拒之门外。 有记者专门采访宋北山,询问他对于百雀羚和翡芝配方之争的看法,宋北山却说,这场官司里的洋货和国货,都不是他心里完美的护肤品,所以抄不抄袭,既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意义。 此言一出,引来更多关注热议,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宋北山应付不来,索性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外界纷纷传言,这位宋先生本事高强,脾气更大。 顾植民也留意到这篇报道,他心中颇为认可,自觉两人想法不谋而合,越发想请宋北山出山相助。一来,也可借此转移舆论焦点,平息风波;二来,国货要更好地站住脚,创新才是根本,而他和徐小姐早已决心,不但要做自己的品牌,还要做针对惠及东方女性的新产品,因此更加需要宋北山这般人才。 然而公司陷入低谷,此时去请人,人家肯来吗?顾植民心里没底,但为了公司,为了梦想,无论有多大可能性,他必须要试一试。昔年自己曾帮忙他家逃亡国外,如此渊源,或许可请动宋北山。 徐小姐提醒顾植民,若能得见,万务注意言辞态度,务必尊重他本人意愿,否则有挟恩图报之嫌,失之磊落。 “夫人请放心,只求一个见面机会罢了。” 顾植民于是请岳父大人做中间人,邀请宋北山一聚。宋北山父亲宋教授与已故戴任良为挚友,戴家又与徐家是世交,故此,宋北山回国后曾特意到徐父处打探消息,得知戴叔叔已经仙逝,悲痛万分。因此徐父登门,宋北山倒未谢客。 黄昏将近,余霞成绮,顾植民在家中来回踱步,忐忑不已,徐小姐让他稍安勿躁,又按他坐在椅子上。 又过两盏茶功夫,汽车轰鸣,是徐父回来。顾植民急忙站起身来,只见岳父推门进来,两手空空,脸色不辨喜怒。他赶紧迎上去,尚未来得及探问究竟,徐父回过身去,招手让一人进来。 只见汽车夫从车上取下许多礼包,件件非凡,徐父指挥他将东西一一摆放,然后迎向女儿女婿期待的脸庞。 “小宋只托我转达一句话——大恩不言谢。至于其他” 他摇了摇头,面上十分无奈。 第五十九章 媒人 初次试探便折戟沉沙,顾植民虽早有预料,闻听消息时仍不免心下一沉。然而细想,昔年旧时,宋北山尚且年幼,兴许对他印象不深。况且运送宋家出去法国,实乃戴任良先生手笔,他只是旁枝末节,微不足道,宋北山如此行事,倒也无可厚非。 夜凉如水,顾植民与徐小姐对月畅饮,互相共勉,昔有燕昭王千金买骨,曹孟德赤脚迎许攸,若能请到宋北山相助,他们便是三顾茅庐又有何妨。 然而宋北山脾性孤傲古怪,寻常人都不放在眼里,他们近身不得,欲求无门。 顾植民思量一番,打算先从外围拢消息,摸清楚宋北山的脉再下手。他四处倩人,终于打听到宋北山有个才女女友,姓苏,两人是法国同学,交往多年,此番一同回来沪上。据来报的人说,宋北山对女友情真意切,情谊甚笃。顾植民琢磨一番,或许可以从此处着手。 苏小姐爱文学,爱社交,顾植民探听到她十分向往白赛仲路62号修道院,心中便有了计较——此间修道院公寓,正是华洋精英和文人雅士聚会的沙龙胜地,其主人弗立斯夫人是沪上知名的沙龙领袖,亦称“花厅1夫人”,她热爱文学创作,造诣不凡,每周都会在家中花厅宴请沪上中外名流,文人雅客,萧伯纳c卓别林c梅兰芳等人都曾是她的座上宾。 因此,能参加一次花厅沙龙,乃是时下上海滩文人的荣耀,苏小姐诚然想去,然而她初初归国,声名不显,想参加沙龙,却苦于无人引荐。 徐小姐听顾植民说起,琢磨以徐家底蕴,弄一张邀请函确实不难,然而为着此等事宜向族长低头,倒还不必,她思虑片刻,拨通了梁銮珍的电话。梁小姐出身大族,又是时尚名流,同花厅夫人有些私交,由她做中间人,再合适不过。 电话那头,梁小姐听得原委,二话不说便应承帮忙,说要亲自领苏小姐参加沙龙。沪上名媛相邀盛会,苏小姐欢心不已,欣然答应,顾植民便借了一辆汽车,亲自接送二人。 汽车开到白赛仲路公寓下,苏小姐扶着头上礼帽钻出车来,梁小姐挽住苏小姐胳膊,言笑晏晏,直让顾植民放心,帧志所托,必不相负,又让他自行回去,不必久等,毕竟沙龙热闹,兴致一起,不知会玩到几点。 苏小姐瞥一眼顾植民,虽然他未曾言明,她却已猜到他此番所做所为何事。她轻笑一声,直言自己承了徐小姐的情,只是若想从她这里突破宋北山,怕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顾植民原本便没想过让苏小姐从中转圜,只是做一回人情,与宋北山便好相见,只要见面,便有希望,因此他倒并不失望。只耐心等着沙龙宴散。 月色黯淡,星光璀璨,整条街道静悄悄的,只有62号公寓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顾植民坐在汽车里,正欲掏出香烟吸上一口,又想起梁小姐,于是将烟卷放回兜里。 这一等就是许久,直到半夜,花厅才散,绅士们和淑女们谈笑着缓缓涌出,苏小姐携手梁小姐,同一位青年畅聊一路,那青年一身长衫,侃侃而谈,风姿卓然。几人在门口道别,苏小姐掩面而笑,转过脸来,却见顾植民还等在门口,不由吃了一惊。 顾植民连忙下车为两位女士开门,苏小姐望望他,欲言又止,还是坐进车里。 车开到苏小姐公寓楼下,她弯腰同两人告别,又抬头望望天上,玉盘高悬,皓月千里。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苏小姐感慨完毕,挥挥手,进了大楼,消失不见。顾植民琢磨一番苏小姐的话,不甚明白,索性抛之脑后。 事情办妥,顾植民便放出风去,好叫宋北山知晓。又过两日,他觉时机成熟,便亲自登门拜会。站在宋北山门前,他提着厚礼,复又检查一遍,然后揿响宋北山门铃。 房门很快出来应门,闻听他姓顾,乃是百雀羚老板后,脸色露出毫不意外的神色,仿佛早知道他要来。门房也不通报,直接开门让他进屋,自己却回身而去,脚步匆忙,似乎极为着急。 大厅空旷,并无一人,顾植民快步跟上,面上不禁沁出一抹笑容——如此看来,宋北山已然知悉自己对苏小姐的帮助,态度有所松动,且对他拜访之事有所预料,提前嘱咐过家中门房,迫不及待引他相见畅谈。 门房速度极快,顾植民极力跟上,眼看他消失在视线里,顾植民大步向前,却在转角处与一人撞个满怀,原来是门房去而复返。 还未等顾植民缓过神来,一团阴影迎面而来,他脸上被剌得生疼,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门房正拿着扫帚,劈头盖脸朝他抽过来!顾植民连忙抬臂遮挡,口中连声询问究竟,然而门房一边骂他小人,一面挥手猛打,顾植民见势不妙,只得仓皇逃蹿。 顾植民满身狼狈逃到马路上。他一头雾水,又惊又怒,夹紧皮包,扶正领带,捂着受伤臂膀,回瞪门房,却见那门房面露不屑,朝他厉声呵道:“我们少爷说了,以后侬来一回,我打一回!”说罢,朝他狠狠吐一口唾沫,猛地合上大门。 顾植民失魂落魄回到家中,便见徐小姐看着一份报纸发愣,他走上前去,接过报纸一瞧,登时脑袋空了,他手一抖,报纸轻轻飘落地上,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才子佳人,缠绵约会”几个大字,底下配图是一张照片,苏小姐正同一名俊俏青年牵手在夕阳下散步,宛如一对璧人。 顾植民大为震惊,因为那名青年却不是宋北山,而是几日前沙龙结束时与苏小姐道别的那位先生。 顾植民跌坐椅上,此时,梁小姐却致电来说,她今日才知,苏小姐早有分手之心,与宋北山正僵持时,却在沙龙里遇见了志同道合的青年诗人,成就了一段罗曼蒂克的姻缘,如今她已同宋北山完全分开了。 难怪!他阴差阳错,竟做了苏小姐的媒人,使她彻底抛下了宋北山! 顾植民心中叹息,这顿打挨得委实不冤! 徐小姐取来药箱为顾植民上药,小傅在一旁帮忙,亦忍不住摇头叹息,谁能料想事情竟会这般发展,如今恩义不再反成仇,想邀宋北山加入百雀羚,却难办了。 顾植民马屁没拍到,反而触了霉头,头疼不已。然事已至此,却不能任其发展恶化。徐小姐思索后提议,索性放弃外围,直取目的,无论如何,要同宋北山当面对谈一次,开诚布公,坦诚相待,也许还有一线转机。顾植民点点头,如今也别无他法了。 顾植民留意到宋北山最近常常深夜出门,独自寻一处偏僻酒栈喝酒,形态萎靡,似乎深陷失恋之阴影,不能自拔。 顾植民犹豫良久,一咬牙还是跟了上去,默默坐到他身边,点来数坛绍兴黄酒,仰头就是一碗。 宋北山见他悄无声息,只闷头喝酒,便也不管他,自顾自借酒消愁。两人比邻而坐,不言不语,一碗接着一碗,仿佛比赛一般。两人越喝越醉,不知不觉竟拼起酒来,喝到后来,索性摔了酒碗,抱着酒坛痛饮起来。 夜色渐深,人声渐稀,只零星几个酒客还在酒栈饮酒闲聊。顾植民和宋北山坐在角落里,闷声不响,喝个大醉。 又喝空一坛黄酒后,宋北山突然站起身来,他抱住酒坛,眼神迷离,指着顾植民,叉腰大笑起来,仿佛看见什么惊天笑话一般。 第六十章 真相 宋北山笑得直不起腰来,肆无忌惮地嘲讽着顾植民。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够可笑的,没想到你比我还可笑,哈哈哈哈哈” 顾植民苦笑,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确实可笑。 宋北山笑着笑着,突然哽咽起来,手捂住额头,掩面低泣,半晌,又絮絮叨叨说起过往,苏小姐喜欢罗曼蒂克,喜欢肆意豪情,他爱成分c数据,两人性格南辕北辙,从前总埋怨他更爱自己的专业,忽视自己,两人从来不在一条路上,只是他骗自己,以为还有挽回余地。 顾植民默默叹口气,想起苏小姐留下的那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一句诗,却写了两个人。人人都以为苏小姐辜负了宋北山,却不知道苏小姐亦觉得自己被辜负。 顾植民知晓宋北山心中苦闷,想拍拍他肩膀安慰,又怕刺激他,只能静默坐在一旁,聊以陪伴。 良久,宋北山终于平静下来,顾植民默默给他斟满酒碗,又给自己倒上一碗,端起酒碗与他轻轻碰杯。 酒碗发出“咚”的一声脆响,黄酒荡漾,宋北山凝视片刻,倏尔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我晓得你给她帮忙的目的,不过,即便我们没分开,你也是白费功夫。” 未等顾植民细问,他便自顾自拽着顾植民,说了许多心里话,讲到百雀羚和洋货的那桩官司,更是直言顾植民赢了官司,但实际上却是投机取巧,配方成分虽然不同,但换汤不换药,总归还是小聪明。 “你们百雀羚,老板名声显赫,生意也便兴隆,老板名声有瑕,生意便一落千丈——这样虚头巴脑的炒作公司,我没兴趣。” 一席话说得顾植民满脸惭愧,但也心服口服。再去看宋北山,他说完这话,已全然大醉,此刻趴倒在桌上,昏睡过去。顾植民扛着他走到酒栈外,拦住一辆黄包车,将他安置妥当,让车夫直奔宋家,自己又招手叫来另一辆黄包车,跟在他身后。 两车一前一后抵达宋府,顾植民架着宋北山,勉力送到门口,揿响门铃,门房开门一瞧,顿时怔住了。 顾植民使劲撑着宋北山,笑望向门房。 “你家扫帚太硬,抽我的时候小心点,免得伤着你家少爷。” 门房望望顾植民,又望望靠在他身上人事不知的宋北山,脸上青红交织,好不精彩。 翌日,顾植民回想昨夜宋北山的直言,心中也是焦灼,他在酒栈说的那番话,他们一时却无力改变。 徐小姐凝思一番,觉得还得从他们夫妻名声着手,近日顾植民制做假货毒膏的谣言流传甚广,尤其“毒膏”传言,着实狠毒,宋北山或许不会全信,但也会加重他心中疑虑。 顾植民点点头,暂且先将此桩麻烦解决,扭转些许形象才好。他可请先施马老板,帮他澄清,然而其中还有隐患,若要摆出全部事实,必会翻出阿凌c小傅当年之事,这样非但不能澄清,反倒做实了毒膏假货这事。所以此番澄清,必要两人之事隐去,可当年详知内情的虽然不多,亦有三两人,如果有心人要打听,亦是一颗雷,若等他人翻出旧事,更说不清了。 顾植民眉头打结,然而此时却并无更好的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去先施百货找到马老板,说明来意,马老板听闻,毫不犹豫便应下他,还让秘书找来当年档案资料,供他拍照取证。 顾植民感恩不尽,对马老板拱手道:“我们联系了《申报》的记者,届时还请您帮忙说明c澄清一番。” 马老板爽快答应。他还是当年那般油头c西装,十足的派头,精神头却差了不少。一番叙话,他已有些疲惫,此时靠在沙发上,抬手饮一口热茶。 “问题的关键不在我,甚至不在你。”他望向顾植民的目光透着慈和,也有些许担忧,“当年知情的人我暂时帮你堵住,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要早做打算!” 顾植民点头称是,心里不由叹口气。他起身替马老板续上热茶,见他模样倦怠,忍不住劝道:“工作再是繁忙,您还得顾好自己身体,多多保重!” 顾植民掏出一张药方来,郑重递给马老板。他早先察觉马老板身体不爽,消耗过甚,便有些忧心,打听到慈溪名医张生甫尤精虚损之调治,特别重视养生调摄,他专门倩人从慈溪请回来一张调养方子。 马老板宽怀大笑,欣慰不已,两人以茶代酒,情谊却半分不减。 晚间,小傅埋头整理之后登报事宜,望见顾植民,却不好意思地埋下头。顾植民拍拍他肩膀,笑着让他放宽心,勿要多想,回到办公室,瘫坐在椅上,自己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徐小姐在一旁翻看从 先施取回来的资料,翻到一处时,她停下来再三查阅,放下册子,招手让顾植民过去。 顾植民沉重起身,踱过去细看,是当年给青帮姨太太瞧病的记录。当时事态紧张,他将培福里的房子卖了,撇去赔给青帮大哥的钞票,便是去公济医院延请著名中西医大夫,为姨太太做了全面检查。 “当年的诊断结果还在吗?阿凌同我说过,他当年做的那些货,材料皆用的佳品,万万没有毒性,搽花脸的事,却怪不到产品头上,只不过当年青帮来势汹汹,却说不明白。” 顾植民摇摇头,他望向妻子,也意识到这份诊断结果可能就是事情的转机,但当年大夫是登门问诊,所有单子药品一应留在姨太太家,经年已过,想必早就没了。 徐小姐面露失望,然而很快又想到主意——病人没有,医生却不一定没有。顾植民因也觉得如此,即刻便带着小傅去到公济医院查询医疗记录。医院档案员听罢,却摇摇头,公济医院大夫问诊,院内确会保存一份诊断底单,但只限期一年,若要查找三年前的记录,却是不可能。 小傅脸色煞白,顾植民也难受不已,两人失落走出医院。半晌,小傅提议,或许可以去姨太太家寻访一番,兴许就有呢,毕竟青帮家庭不比寻常,有某些独特规矩也未可知。 顾植民嘴里念叨着“青帮”c“特殊”二词,突然转身朝档案室奔去,小傅忙跟在后面,只见顾植民拉着档案员复又询问,普通诊单销毁,特殊人物是否另外存档,比如青帮堂口家眷。 档案员听罢,诧异挑眉——院内确实有此规定,未免招惹麻烦,黑道白道,相关的诊疗记统一另存,保存期限亦在十年以上。 档案员翻找一番,果然找出当年青帮姨太太的问诊记录。顾植民正欲接过,档案员却后退一步,背手在后,直直看着他。 “侬和病人是何关系,这是医疗记录,岂能任人随意查看?!” 小傅见状,忙掏出钞票塞进他怀里。档案员一把推开,义正言辞,自己要对病人负责,不能泄漏隐私,尤其是这等非常人物。 顾植民笑道,当年为姨太太延请公济大夫的人,正是他本人,确定姨太太的病因病情,对他来说,实非隐私,而是义务。 他亮明身份,档案员对他的毒膏流言也有些耳闻,顾植民又出示了当年青帮大哥的谅解意愿书,档案员便点点头,将档案递给他。 顾植民接过一看,顿时喜不自禁,只见诊断记录上有关西医那条,分明写着“皮肤特异性过敏”一行字。 姨太太脸花,原不是产品有毒,而是姨太太情况殊异,过敏所致。 第六十一章 不易 万事俱备,只要知会青帮大哥,即可登报声明,澄清毒膏谣言。 徐小姐备上厚礼,同顾植民一道去见了青帮大哥,说明要将昔日事体登报,公之于众,希望大哥和姨太太同意。 堂口大哥怀中又搂新人,昔日的姨太太c交际花早已抛之脑后,他回忆半晌,却已记不清当年事,也记不清究竟是哪位姨太太。管家上前一步,提醒是已经病逝的三太太,他才依稀有些印象。 徐小姐一时怔住,她记得这位姨太太,是一位像丁香一般结着愁怨的姑娘,独喜爱听曲儿,便特特为她准备了一张周璇的签名唱片。唱片尚在包里,斯人却已逝去。她走出高门大宅,回头望去,不禁一声叹息。 正惆怅时,侧门里钻出一个佣人打扮的小姑娘,脸上偌大一块胎记,遮住她半张脸颊。她垂着头,小心塞给徐小姐一个薄包袱,说是三太太临终前留下几张珍爱的唱片,交代她日后若是有人还能想起她这个人,就把唱片赠予那人。 “我以为等不到了,没想到还有人记挂着三太太咧。” 小姑娘应与三太太感情颇深,提起三太太,眼眶已经泛红。 顾植民见她双手皴裂发紫,脸颊也发硬发红,显然饱经冻疮之苦,不由便想到翠翠姐。 一股芸薹油味道从她衣袖飘来,他给翠翠姐敷的土方膏子也是这个味道。顾植民深嗅一口,从前种种宛如走马,一一浮现在他眼前,他忍不住喉咙一梗,别过脸去。 徐小姐与他心意相同,捏捏他手,略作思考,望向小姑娘,叹道姑娘忠义,可惜三太太红颜薄命,如今斯人已去,她何不离开这个伤心地,另谋它就。 小姑娘摇摇头,她只会收拾屋子,不会旁的手艺,去到别处也无人要,而且她脸上有疤,怕给人家带来晦气。 她声音轻轻的,徐小姐也轻轻的。 “瞎说八道,胎记而已,就跟痦子一样,没甚要紧的。” 徐小姐顺势邀请小姑娘去百雀羚工作,包装操作简单,她可以慢慢学,而且工钱照领,每个礼拜还有休息,更有使不尽的润肤霜膏,日后可免遭受冻手冻脸之苦。 小姑娘笑了,向徐小姐道谢,却仍是拒绝邀请——三太太从前是个女学生,家里遭了灾,她无力挽救,为救亲人,才辍学进府当了姨太太,太太唯二的爱好是读书和听曲儿,如今唱片已经送出,就剩些书本了。她从前流浪,生了重病,是太太救了她,待她亲如姐妹,她要留在这里,替太太守着这些书。 她话音柔柔,回忆起从前,眼里有怀念和坚定。人各有志,徐小姐听得心中发堵,百般惆怅,有千言万语想说,话到嘴边,只剩一句嘱咐。 “侬若改了想法,随时去百雀羚找我。” 小姑娘感谢地作揖,一溜烟钻进侧门,消失不见。 夜深人静,顾植民久久不能入眠,翻过身去,正对上一双眼睛,那眼在月光下直勾勾看着他,骇得他猛坐起身来。 顾植民定睛一瞧,这才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舒一口气,原是徐小姐。 徐小姐也坐起身来,定定瞧着顾植民。 “我思来想去,不如让如意来公司吧?节庆假期时,来挣点零花钱也好,还能攒些经验。” 顾植民点点头,徐小姐便露出笑来。 小傅曾提过,他家小妹如意想到公司来试试,徐小姐怕耽误她学习,没有同意,如今想来,女子不能一味只读书,还得自己有钞票傍身,关键时候才能有后路。 三太太与疤脸姑娘她无法相助,小傅妹妹就在眼前,能拉一把是一把,只要好好督促,学习工作两厢不误。况且百雀羚的初衷,原本就为造福天下女性,如今便是第一步了。 她想起三太太,不由叹口气,今日方知其过往,不免忆起从前的自己,又何尝不是遭遇过同样的困境,差点就沦落了,不过比她多几分幸运罢了。 “非也!”顾植民搂住妻子,目光灼灼,“侬比她勇敢!” 他捧住徐小姐双手,徐小姐看过去,仔细打量,这双手因为长期操劳,接触各种实验材料,指节不可避免地变得宽大,搽再多润肤霜也不管用。 “如今一切都是侬自己挣来的,侬成就了百雀羚,也成就了自己,侬应当为自己感到骄傲!” 徐小姐脸上笑意按捺不住,却轻哼一声:“如今离目标差得不要太远啦,戒骄戒躁,侬晓得伐?!” “太太教诲,植民必定铭记。”顾植民初心不改,士气十足,“虽然任重道远,阿拉携手,终有拨云见月之日。” 徐小姐闻听,粲然一笑,拉住丈夫衣领,送上一枚轻吻,顾 植民扣住妻子脖颈,二人十指紧扣,慢慢卧倒在床。天上云雾缭绕,悄悄掩住了月亮 傅家小妹如意很快就来上工,徐小姐亲自引她进门,工人们待她都很和气。傅如意很快就上手,成为一名合格的兼职包装工人,她勤快又活泼,人人都喜欢她。 小傅不想妹妹辛苦,每每在蒲石路见着小妹,脸都拉得老长,如意几次想同哥哥搭话,小傅都避而转身,直到那日,如意拿到了第一笔工钱,转头就给哥哥买了双皮鞋,把小傅感动得眼泪汪汪。他放下皮鞋,默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首饰匣子,里头是他为妹妹准备好的珍珠耳钉。 兄妹俩互相望望,眼眶都红了,一番互诉衷肠,两人终于解开心结。蒲石路的气氛又恢复了平和。 与此同时,在先施马老板,青帮堂口大哥等人的佐证下,又有当年医院诊断结果,毒膏事件终于顺利澄清,而缺少了有毒这一指控,时过境迁,当年的香膏早已湮没,是真是假,再无从考证。顾植民沉冤昭雪,身上包袱终于挪开,大大舒了一口气。 晚上庆贺宴席上,众人商议三顾茅庐,再请宋北山,小贾不明就里,好奇宋北山究竟厉害在何处,小傅跟着顾植民,晓得许多内情,便争抢着要来说书,从当初渡口偷运c藏身泔水桶而面不改色,到宋北山硕果累累,学成归国,故事说得是险象环生,引人入胜。 顾植民笑意连连,不住点头,如意也听得眼放异彩,散席后仍拉着哥哥,叽叽喳喳追问不停。 次日,顾植民便备上一份薄礼,又敲开宋家大门,门房见他,一脸平静,领他进门,穿过花厅,来到后面院子里,宋北山正在修剪花草,听他来了,却毫无反应,理也不理。 顾植民尴尬站立半晌,开口搭话,孰料酒醒后的宋北山判若两人,真真是惜字如金,仿佛那晚的谈话只是一场大梦。 阳光炽烈,宋北山又视他如空气,顾植民索性坐到遮阳伞下,状似随意地向他讲起了百雀羚的发家史,宋北山旁若无人,默默剪枝,不晓得究竟听进几分。 顾植民讲得是唾沫横飞,口干舌燥,宋北山还是不为所动,正尴尬时,佣人送来两盏白瓷盖碗。 “今年新采的碧螺春,老爷在家时最爱喝这个!” 佣人放下茶盏,殷勤地招呼宋北山来尝尝。宋北山端起盖碗一饮而尽,扔下一句评语。 “就是些氨基酸,植物碱和糖类。” 佣人马屁拍错,讪讪不已,顾植民虽不爱茶,早年在茶馆做博士1,也学得一些功夫,一番细品后,他突然语出惊人。 “这茶并非新茶,而是去年采摘的。” 第六十二章 打动 盏中茶汤色泽嫩绿,明亮中透着一抹黄褐色,芽叶肆意舒展身姿,如雪片飞舞。 顾植民啜饮一口,香气清雅,弥漫周身,他双眼微阖,仿若置身于一片山间,放眼望去,一片绿色,茶树伴着桃c杏c李c梅等各种果树,相间而生。不远处,大泽烟波浩渺,雾气悠悠,带来阵阵湿润,再往远处,湖畔青草茵茵,深处散落了几只橘子。 顾植民睁开眼,将所见之景一一描述,宋北山听得入神,慢慢放下园艺剪,坐了下来,只见顾植民微微一笑,很是笃定。 “碧螺春存放一年以上,茶汤就会沾染陈味,酸味。这茶虽然保存极好,酸味很浅,不易察觉,然而逃过了我的舌头,却逃不过我的鼻子——那几只橘子就是证据。” 宋北山诧异挑眉,方才他并未尝到任何异样,然而回味一番,茶汤浓郁醇和之外,似乎确有一丝酸意。 顾植民又一指盖碗中的热茶:“新采的碧螺春,茶汤应当是纯净的黄绿色,你看,这里却带一点褐色,亦说明茶叶不新。” 宋北山接过盖碗,细看,发现果然如此,不禁抚掌称赞。他早前亦听过顾植民神鼻美名,不过以为是他们夫妻营销搞的手段,造出些神异来做宣传,今日见他施展手段,才知盛名之下,并无虚士。 顾植民偶然展现了自己辨香天赋。没想到宋北山因此来了兴致,他兴奋起来,招来佣人一阵耳语,少顷,佣人寻来一些蔫苹果臭鸡蛋试验顾植民的鼻子。 顾植民鼻子敏感,被熏得头晕目眩,被迫瞧了许多乌烟瘴气c奇形怪状的图画,还得一一讲述出来。宋北山兴致勃勃,将他所言一一记录,又与其化学成分比对研究,沉迷其中,好不快活。 顾植民陪宋北山玩耍一天,直至天色将暗,厨房备好晚膳,唤两人就餐,宋北山浑不在意,埋头研究今日所得,一抬头,瞧见顾植民,十分诧异。 “你怎么还在这儿?” 顾植民顿时尴尬不已,连忙起身告辞,顶着门房奚落的目光灰溜溜走了。 工人们听到老板的遭遇,一个个义愤填膺,小傅和小贾更是卷起袖子,非要把宋北山抓去菜市,让他闻一天臭鱼烂虾不可。如意和阿平连忙拦住,让他们不要冲动,小心坏了老板大事。 顾植民也制止了他们,此行虽然未到达预期目标,但前景还算乐观,他决定再次登门拜访,这次他带上了徐帧志。 门房见他再次登门,刚想嘲笑,徐小姐露出面来,柔和明朗,如春风细雨,门房倒有些不好意思,规规矩矩回去请示。 宋北山对男人嚣张,对女性却很和善,得知徐小姐亲至,忙将他们请进门去。 “听闻百雀羚润肤霜是徐小姐主力研制,戴叔叔曾讲,徐小姐聪慧过人,着实不虚。” 徐小姐大方一笑:“比专业人士尚差得远,百雀羚想做出更好更精的产品,专事还得交给专人。” 宋北山但笑不语,并不接她话茬,徐小姐也不紧逼,反而送他一本苏联冒险小说《勇敢者的道路》,扉页提着戴任良先生的寄语—— “希望你有高洁的志向,不屈的信念,挥剑的勇气和扶弱的温柔。” 书是戴先生送给徐帧志的,她如今又将书转送给宋北山。宋北山顿时肃穆,他双手接过书本,摩挲着寄语,郑重道谢。两人回忆起与戴先生的交往,十分美好,又怀念又伤感。 聊到后来,徐小姐说起戴先生还算是她和顾植民的媒人,宋北山果然起了兴趣,顾植民哈哈一笑,讲起两人相识故事,可谓一波三折,好事多磨。 “除戴先生外,这鼻子也算我俩媒人。” 顾植民点点自己鼻子。 “夫人闭门潜心钻研,再加上我这鼻子,百般艰难才造出这许多产品。可术业有专攻,我们学识有限,如今确实已经江郎才尽,再往下走,难呐!” 顾植民望着宋北山,大大叹了口气。 宋北山仿佛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只问道:“徐小姐做化妆品,我能理解,可顾先生堂堂先施百货的金牌销售,先施马老板顶顶器重的人物,何等风光,为何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钻进这个行当里,走街卖货且不说,却不知道前途在何处?” 顾植民深吸一口气,见徐小姐正鼓励地笑望着他,他便给暗暗握拳定心,给宋北山讲了自己的初心,讲他幼年在黄渡的日子,将他用乡野草药和最原始的土方帮姆妈阿姐护肤,讲他阿姐坠江失踪,讲他发下弘愿,要做天下百姓都能用得起的护肤品。 宋北山听罢,沉默半晌,似乎心中颇不平静。 顾植民又叹息道,可惜如今洋货当头,国货没落,但正 因如此,他更不能放弃努力。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终有一天,他会做出堂堂正正c人人认可的大写国货,不仅达成初心,亦为振兴国货尽自己一份力量。 此番陈情终于打动了宋北山,原来之前两次,宋北山也在试探顾植民,几番下来,他觉得顾植民尊重他,头脑灵,有意思,更有志向,终于点头同意加入百雀羚。 宋北山加入公司那天,百雀羚的“黄金台”也筑了起来,顾植民为他举办了热闹的欢迎仪式,工厂正式搬到培福里33号。这是一幢三层石库门房子,前住家,后工厂,顾家三口住在楼上,底层四间房间用作工厂,顾植民又找来两个包装工。百雀羚鸟枪换炮,还发了新闻稿,宣告要创新改革,研发最适合中国人的新品。 望着报纸上的新闻,小贾不住摇头晃脑,他和阿平嘀咕,创新谈何容易,老板事没做成,牛先吹上天。阿平却坚信老板肯定能成。顾植民听到,笑着拍拍他俩肩膀。 “这叫破釜沉舟,不给自己留退路。不做出地地道道的拳头产品,咱们誓不罢休!” 阿平重重点头。 不久,先施公司的老板马应彪因身体欠佳,决定回香港退休,顾植民到码头相送。 码头风大,马老板一身中药味道,身体又瘦弱了些,但脸上气色却还不错。他感谢顾植民替他寻的药方,颇有些疗效,只是仍需静养,减少操劳。末了,他欣慰望着顾植民,告诉他一个喜讯,自己临走前签了最后一份文件,已经把先施最大的化妆品柜台给了百雀羚。 顾植民紧紧握着文件,回想起昨日种种,心中很是不舍。 马老板笑道:“回去吧,好好保重!有机会咱们香港再聚。” 汽笛长鸣,望着马老板在船头远去的背影,顾植民不禁感概一个时代就这样徐徐落幕。 民国二十五年,电影《壮志凌云》c《摩登时代》在上海滩盛极一时,电影院里人头攒动,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两部电影。顾植民心思活泛,窥见其中商机,只待资金充足,便可寻时下知名影星代言。 百雀羚销量平稳,资金逐渐充足起来。宋北山牵头研发新品,宣传却不能停。 民国二十六年,顾植民觉得时机已到,想找周璇并另一位知名影星王人美代言,然而还来不及谈妥,日寇侵华的战火就烧到了北平c上海。八月,淞沪会战打响,整个上海除了租界,到处都枪林弹雨。 培福里在法租界,尚能艰难维持。之前顾植民闻听欧洲出了新款草本配方护肤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托人购买一些样品回来研究,但因为兵戈,货滞留在混战区的仓库里,没人敢冒险送货。 顾植民决定亲自取货。他带着小傅,一路小心谨慎,在混战区里躲过数次流弹,终于取到货物,然而还未来得及欣喜,就在返回路上,一枚炮弹从天而降,砸到他们面前。 第六十三章 选择 顾植民脑袋发懵,嗓子发堵,缓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在断壁残垣之下,胳膊被一枚铁片割伤。他捂住胳膊,四下望望,瞧见小傅躺在不远处,生死不知。 顾植民心下焦急,蹒跚走过去查看小傅状况,所幸他只是被炮弹震晕脑袋,并无大碍。小傅见他受伤,又惊又急,扶着他就要往租界医院去。顾植民连忙拉住他,口中不断嘶喊,样品,样品。 小傅赶紧去找样品,顾植民不顾疼痛,挥着一只胳膊,四处翻找,却见几个皮箱七零八落摔在地上,里头的样品洒落一地,几乎完全损坏。 顾植民心痛如绞,撑着伤体收拾地上的碎片,小心翼翼找寻未污染的产品,总算保存下一点点,勉强够做一次成分解析。 小傅让师父先行去医院治伤,样品他来送,顾植民摇摇头,将产品宝贝地揣进怀中。小傅拗不过师父,只能搀扶着他,沿路避着流弹枪炮,匆忙赶回培福里33号。 两人敲响培福里大门时,顾植民衣袖已经染红,徐小姐立即回屋拿外套,要领他去医院治疗。宋北山也出来探问情况,见到顾植民惨状,不由色变。 顾植民惨白着脸,将样品小心掏出来递给他,一丝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到宋北山手上,他用力握住匣子,指节直泛出青色。 宋北山望着顾植民,重重点头,这是顾老板拼着命也要带回来的东西,他必定珍惜c珍重,让它发挥出应有的价值。 时间在顾植民养伤c宋北山研发中飞速流逝,面局势亦日渐紧张,八月底,日军轰炸了上海火车南站,上海沦陷在即。大批民族企业家顾虑重重,选择西迁。顾植民也犹豫是否要走,但工厂一旦搬走,这些工人便没法养家,乱世之中,生存更加艰难。 小傅晓得师父心事,他郑重其事,劝顾植民西迁离开,若留在上海,局势混乱,不如退到后方,保存实力,只要他和徐小姐在,百雀羚就在,将来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顾植民长叹一口气,正欲说话,小炯为从房间探出头来。 “那小傅哥哥和如意姐姐怎么办?你们和阿拉一起走伐?” 顾植民面色严肃,让儿子进屋,专心习字,勿要插嘴。小炯为乖乖听话,又轻轻撇嘴,嘟囔道:“我舍不得如意姐姐” 顾植民转身,望向小傅,连孩子都舍不得他们,他这个做师父c老板的,又如何能丢下他们,自己脱身而去?!况且这么多工人们,都指靠百雀羚吃饭,他一走了之容易,他们失了工作,又该如何是好? 深夜,顾植民站在书房里,凝视着荣宗敬老先生的那副条幅——“意诚言必中,心正思无邪”。 徐小姐在灯下翻阅一本薄册,正是两人初见之时,她手中那本《实业救国刍议》。她不发一言,只把书卷递给丈夫,静静望着他。 顾植民明白她意思。他郑重接过,再次捧读起来。 说起来,这本《实业救国刍议》他已翻来覆去,不知看过多少遍,每每迷惘时分,荣老先生都能为他指名方向。他摩挲着粗糙c磨损的封面,心中越发坚定。 “夫人,阿拉留在上海吧,不走了!” 徐小姐嘴角含笑,欣然答应。两人四目相对,心意互通,都决定留下,工人们以百雀羚为家,他俩就要尽量为他们撑起一片天,挣出一条活路来。荣老先生一贯主张实业救国,他们虽不才,却愿以荣老先生为榜样,在这炮火纷飞的上海滩里,继续护肤品之事业,庇护一方角落。 顾植民和百雀羚就这样留在了上海。随后,淞沪会战愈演愈烈,中日军队陷入鏖战,在日军的强大攻势下,租界内外此时已成两个世界,一江之隔,租界里面,仍还维持着虚假的平静,租界对岸,炮火连天。 又一个深夜,顾植民和徐帧志站在阳台,带着国破山河在的悲怆,无能为力地眺望彼岸的战火纷飞。 整个培福里33号都陷入了悲愤之中,工人伙计们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小贾在上工路上,意外遭遇流弹,受伤不轻,大家俱都愤怒不已,又自危自怜——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将不国,家又何在! 小傅大骂日军残暴,又担心妹妹,便想让如意暂时待在家中,勿要再来培福里。如意却很倔强,国难当头,工作c学习更不能懈怠,每个人做好自己事体,不畏缩,不逃避,便是为国家尽一份力量。也唯有如此,社会方能正常运转,国家才有胜利希望。 除了日常工作,如意还挤出时间钻研厨艺,战争之中,物资匮乏,每日菜色单一,她便挤进厨房,变着花样给大家烹饪。宋北山本就少言寡语,如今更将研发当作家国伤悲的出口,他马不停蹄地试验配方,整个人愈发沉闷,整日闷在研发室里,常常废寝 忘食,只顾研究。 如意将饭菜送进研发室,宋北山披头散发,形销骨立,头也不抬,让她出去。如意见他如此,担心他累垮身体,便让徐小姐前去劝解。徐小姐却拉着她手,叹口气,她曾苦劝过多次,宋工皆抛之脑后,她作为老板,却不能逼他太过,只能听之任之。 如意听罢,感叹这人太过刚愎,未肯用命,徐小姐却摇摇头,说起宋北山心中郁结——昔年因为五卅事件,宋家被日本人c英国人迫害,流亡海外,如今他好不容易学成归国,却发现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竟比从前更加猖狂,更加嚣张,他心中如何能不郁闷,如何能不忿怒! 如意这才知晓宋北山身世如此坎坷,不免多几分怜惜,愈发关怀他身体c饮食。 宋北山却死性不改,饿肚子才饮食,熬不住才睡觉。如意屡屡相劝,宋北山均置之不理,见他日益消瘦,状如疯魔,她心中担忧之情与日俱增。 再一次看到分毫未动的膳食后,如意终于爆发,她将食盒往桌上一撴,直面宋北山,厉声指责他不孝不义。 宋北山闻言,倏然起身,勃然变色。如意与他悍然对峙,毫不相让。 她气势汹汹,历数他罪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损毁,是为不孝;不听良言,漠视工友,疏离亲友,是为不仁。” 宋北山听罢,脸色愈发铁青。 如意态度坚定,毫不退缩,直直瞪视着他。两人面面相对,目光如电如雷。 第六十四章 情愫 良久,宋北山气势一软,终于败下阵来。 他卸了劲儿似的,肩膀一耷,颓唐地依在工作台上,不言不语。 如意见状,气势也便收敛起来,给他递一根台阶。 “国难当头,我晓得侬心中难过,可越是难过,越要冷静,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宋北山缄默不语。如意晓得他是默认了,于是打开食盒,取出饭菜,朝他轻轻一送。宋北山默默接过,埋头吃起饭来。望着他大快朵颐的模样,如意不禁露出一个笑来。 此后,宋北山再未苛待自己身体,他保证睡眠和饮食,以更加饱满的精神和热情投入到研发研发中。然而,尽管宋北山调整了研发速度,储存的原料还是逐渐用完,但此时上海局势动荡,根本无法补充库存。他与顾植民c徐小姐商议数次,却发现事不可为。 国家风雨飘摇,研究进展缓慢,宋北山烦躁不已,只有每日如意来送饭时,他心情会短暂松快些。如意心存高远,却脚踏实地,读书也广泛,对宋北山的专业素养亦很敬佩,两人总能聊到一处去。 宋北山喜甜,对如意的手艺赞不绝口,如意见他操劳,便总会带些自家做的糕团,给他开开小灶。这日,她神神秘秘提来一碗膳食,说是新学了一道“神仙羹”,让他品鉴品鉴。 宋北山掀开盖碗一瞧,一股药香扑面而来,定睛细看,里头有许多中药并着红枣c鸡茸等,稀稠合宜,色香俱全,十分诱人。 他吃了一口,只觉清香滑润c沁人心脾,不由大赞,又问她做法,缘何起名“神仙羹”。如意笑道,这道菜其实名为八珍羹,是用山楂c茯苓c芡实c麦芽c山药c薏苡仁六味药材,加上鸡茸c红枣和白扁豆熬煮而成,因为具有健脾开胃c清热利湿c消食化积c固肾益精的功效,适宜久病c体虚者常用,可延年益寿,因此又叫它“神仙羹”。 宋北山又饮一口汤汁,觉得甜味不止荡漾口齿,更回味心间。他抬头望去,见如意正笑意盈盈,巴望着他。 宋北山眼神慌忙闪躲,他放下汤碗,取来一个精雕黄色铜匣,放在桌上,往如意那边一推一送。如意拿过,掀开铜盖一瞧,只见里头装着一个精致的宝石坠子,它静静躺在黑色丝绒布料里,散发出湛蓝色的光芒,如梦似幻,唯美异常。 如意屏住呼吸,欣赏半晌,最后合上盖子,摇摇头,将铜匣推了回去。 “这礼物太贵重了,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 宋北山急了,手足无措,吞吞吐吐,最后捧起汤碗,一饮而尽。 他放下碗,又将铜匣推到如意跟前,双眼放光,期待地望着她。 如意掩唇一笑,已然明白他意思,不过她确不能收。 “不用特意谢我,最近换季,炯为弟身体不好,小小一个人儿,脸色总是怏怏的,怪可怜的,我就想着做点药膳,给他补补身子。这是第一次做,拿侬练练手,侬介意伐?” 宋北山嘴巴微张,心里发酸。原来自己会错意,闹了笑话。他一时怔傻住,僵在那里。 如意出门后,北山幽幽叹一口气,正五味杂陈时,却听一道悦耳声音直入耳中。 “这回拿侬试菜,下回侬有什么想吃的,我专门给侬做,如何?” 宋北山连忙抬头,如意正站在门口,笑望着他。他连忙点头如捣蒜,连声应好。他目送如意离开,又呆站在原地,回味那抹笑容许久,许久。 从那以后,如意常常为宋北山加班开小灶,两人躲在一处,悄悄分享美食,谈论化学c护肤,感情日益增长,终于生出情愫。 原料虽然匮乏,研发却不能停止。宋北山与顾植民夫妻讨论,如今指望进口原料十分困难,不如从源头解决,都是些工业合成的化工香料,国外能做,他们也能做。 顾植民沉吟片刻,否决了这个想法,这个提议涉及化工产业的整体升级,并非一朝一夕人一力能完成的,若花大精力促成此事,却疏于产品研发,于百雀羚而言,却是爱毛反裘c本末倒置。 困局难解,几人一时陷入窘境。顾植民起身立于窗前,遥望远方月色茫茫,心中不免惆怅难抒。 一阵清风顺着窗扉溜进屋子,卷开架上书本,又卷起书中夹着的一片雪白纸张。纸张在空中打个转儿,飘然落在地上。徐小姐拾起来一瞧,纸上写满了字,走笔龙蛇,字迹狂放,难以辨认。不过徐小姐瞧了片刻,倒是认了出来。 “这是从慈溪张神医那求的药方子吧,也不知马老板如今身体如何,是否康健些?” 顾植民想起码头送别时,见到马应彪老板,气色确有好转,神医之名,果然非虚,病者尚未 得见,开出的药方却能见效。他心思一动,踱步过来,接过药方细看。 一阵敲门声响,如意进来给几人添置茶水,宋北山与她相顾而笑,气氛隐约甜蜜,徐小姐瞧见,亦是会心一笑,状若无意般感叹如意真是个好姑娘,多亏她的药膳,小炯为的身体强健不少,脸色都红润许多。 徐小姐瞥一眼宋北山,笑叹,也不知将来谁有福气,可以将娶如意回家。 如意红了脸,一跺脚,害羞出门而去。宋北山也耳朵泛红。徐小姐咯咯直笑,笑罢,终于岔开话题,说起其实用药膳调理身体,也算她家传统。 “寓医于食,药借食力,食助药威,相得益彰。” 顾植民听罢,若有所思,他翻来覆去瞧那药方,然后沉思起来,半晌,他提出一个想法——如今国内外品牌都用化学香精做原料,然而中华民族自古追求天人合一,自古以来就是拿中草药做配方护肤,国人们学习国外,令化学配方大行其道,倒是丢了自己的东西。倘若重拾古法传承,用自然替代加工,用草本代替石化,或许能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新路。 宋北山与徐小姐互相望望,都觉得办法可行,自然万物博大精深,进口香精原料走不通,不如索性集中力量研究草本。 说干就干,顾植民四处搜寻找古方,准备从现有成果着手,如果能找出些效果尚佳的,也好做些参考,以供后续研究c改进。他打听到慈禧曾用珍珠粉搽脸,于是求方心切,用八白和着鸡蛋清调成糊状,涂满自己脸蛋。他对镜欣赏,感觉良好,心中不由激荡。 糊状物渐渐凝固,结块,在徐小姐c宋北山等人的注视下,顾植民净手,擦拭,郑重其事地清洗膜状膏体,一摸脸皮,却发现糊状物在他脸上竟结了块,抠不下来。 第六十五章 草本 顾植民脸裂开了。 他一边思考配方哪里出了问题,一边捂住伤口,疼得嘶嘶作响。徐小姐掩不住笑意,按他坐下,替他涂抹膏药。 首次尝试即失败,顾植民毫不在意,继续马不停蹄收集各种民间古方。他们和日本人抢时间,趁着枪炮停息的空隙,走街串巷打听,又寻到各处书斋书馆,大海捞针般查找,徐小姐还发动闺蜜同学,从一些藏书家们府上借阅古籍。 收集到古方民法很快堆满培福里33号。只是这些方子有些语焉不详,有些记载混乱,宋北山和徐小姐筛选出能用的,再由顾植民带着伙计工人们逐一尝试,但不是效果不彰,就是适得其反。 顾植民叹气不已,徐小姐却安慰道,若真是有奇效的方子,早就流传开来,怎会隐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不见天日。 顾植民深以为然。细细想来,借鉴古方之法已行不通,只能多学多试,将理论与实践相互结合,一边钻研草本医书,一边进行草本试验。 然而新鲜草本不易得,小傅便要带人去乡下采药,顾植民却断然拒绝,外面兵戈不停,乡下路远,恐生变故,还是安全为要。 正发愁时,屋里突然传来“啪”的瓷碗摔碎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一阵孩童的嘤嘤啼哭,徐小姐担心儿子,连忙推门进去,却见顾炯为跌坐地上,正抹着眼泪抽泣,原来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打碎了汤碗。 徐小姐摸摸儿子脑袋,寻来扫帚正要清扫,顾植民却径直走过来,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一个淡黄色小粒,那是洒落的汤底原料,已经烹煮得瞧不出原型。 他闭上双眼,深深嗅闻一口,眼前的画面更加清晰灵动,瞬息间,他便置身于大片湖泊里,湖边生长着许多植物,浮水叶呈椭圆肾形,其上承载着一簇簇娇嫩花朵,花瓣为矩圆披针形或披针形,紫红色,萼片呈披针形,内面紫色,外面密生稍弯硬刺,十分独特。 是芡实。顾植民确认完毕,又捡起另一小粒,瞬间,画面里又叠现出成群的红色果树,果实近球形或梨形,深红色,有浅色斑点。顾植民微微一笑,是山楂。 他捡起地上食材,一一出剩下辨认出剩下几味,茯苓c麦芽c山药c薏苡仁c鸡茸c红枣和白扁豆。 “一点儿没错。” 宋北山点点头,这汤羹正是先前如意拿他练手的八珍羹,食材均购自药铺。顾植民听罢,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宋北山和徐小姐皆愕然地望向他,顾植民这才笑着摇摇头——原是他们想岔了,要想得到中草药,却不一定要到田间山野去采c去摘,中药铺里常年备着各类中草药,湿的干的,应有尽有! 他碾碾手中芡实c山楂,这不正是从药铺里买来的现成草药么! 徐小姐也笑起来,她算算账,药铺的价格要比原计成本高上不少,不过非常时期,也顾不上许多了,研发拖延一日,损失就多上一筹, 顾植民和徐小姐盘算一番,报纸广告早已停了,两人将其他经营所需陈本刨除,备好所有现钞,找到附近大小药铺,买空一半药材,全部运回培福里,供宋北山研发。 宋北山如遇甘霖,一头扎进了研发室,萃取c提纯c试验,每日忙得如同一只陀螺,如意心疼不已,每每盯着他按时吃饭休息,嘘寒问暖,好不温馨。 宋北山从这些草药里获得许多提出物,经过试验,效果各异,清热c解毒c消肿c消炎等等,不一而足。他又将这些原料搭配叠加,连同一些化学原料,试图调配出效果最佳的润肤霜,顾植民也发挥天赋,凭借辨香能力,分析各种材料的香味等级,完善配方。 就在培福里热火朝天研究草本之时,阴云终于完全笼罩住这座东方巴黎。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三日,上海市市长俞鸿钧宣布上海沦陷。日本人扶植汉奸成立大道政府,还拉人组织商会,营造友好繁荣的假象。商会头目们四处狐假虎威,耀武扬威,众多本地大小商人,皆敢怒而不敢言。 不久,商会发来入会通知,号召百雀羚老板参会,顾植民拿起邀请函,看都不看便摔在桌上。 小傅忧心忡忡,既恨这些人卖国求荣,又担心若应对不好,他们会对师父不利。他捡起邀请函,打开看完,脸色不由大变。 “怎么是他?!” 小傅满脸气愤:“上次在马路边遇见他,就晓得他不是好人,没想到竟然去给日本人做了走狗,这不是当汉奸么?!” “什么?!” 顾植民大吃一惊,他腾地站起来,夺过邀请函,一眼就扫到落款名字,正是“日中友好商会荣誉副会长许广胜”。 原来这就是许广胜变身“绅士”的捷径! 顾植民痛心不已,忆起当初许广胜当时向他发下宏愿,江湖兄弟要做大事业,有大成就,这才能让翠翠姐看见c听到,才知道他不是寿头,不是孬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 许广胜在殷盛元米号时便伙同流氓,收黑心钱,在夜里逡巡,专挑落单的抗议学生下手。顾植民晓得他那时便已生出心魔,走岔了路,没想到这些年里更越走越歪,如今居然已经这样毫无羞耻c不择手段! 倘若翠翠姐在天上看着,不知会有多么心痛! 顾植民将邀请函攥得咯咯作响,心中真是悲愤交加。他想起童年和翠翠姐c许广胜光着脚丫,在田埂无拘地奔跑,不由眼眶发红,长叹一声,跌坐椅上。 他手上一松,邀请函滚落地上。 小傅望望纸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询问该如何回应。顾植民摆摆手,让他手书一封回函,称病推辞。他虽只是个小小商人,但也有民族气节,一不想为日本人站台,二不想给日本人出力,所以绝无可能加入这所谓商会。 顾植民心知此事不会就这么过去,却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翌日下午,顾植民正在研发室和宋北山忙碌,如意拉着哥哥,喘着粗气找到他们,原来她刚从外面回来,见一伙人气势汹汹往这边来,似乎是那劳什子商会的人。 顾植民连忙将小贾阿平叫来,低语一番,又将众伙计们遣散出去。他则让徐小姐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又让小傅c如意等人紧急关闭所有门窗,另用报纸糊住窗户玻璃,做出一副闭门锁户的躲避模样。 伪装刚成,一伙人便浩浩荡荡杀上门来,打头是几个中国商人,后头跟着许多西装男人,看似是日本商人,其实手间都有厚厚茧子,是常年拿枪的伪军。 一行人到了培福里33号,见门户紧闭,领头之人冷笑一声,招招手,示意手下上前敲门,将顾植民招呼出来。 砰砰砰,一双大手砸在铁门上,敲得人心里发慌发颤。 第六十六章 对峙 屋外,敲门声声声入耳,如催命音符,骇得小炯为脸色苍白,缩成一团躲在母亲怀中。 徐小姐搂着儿子,攥紧丈夫手臂,紧张不已,不由看向顾植民。 只见顾植民此时已然大变样子,经过妆造,他脸色蜡黄,眼圈发青,一副久病之态。顾植民拍拍妻子手,起身去往大门。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不出面。 他嘱咐小傅守好屋内,然后整整衣衫,从容拉开大门,与门外守着的商会人士迎头打了照面,眼睛不由瞪大。 只见那领头之人身材瘦小,衣冠楚楚,叼着烟枪,笑望过来,不是许广胜却又是谁。 故人重逢,刀光剑影。 许广胜望向他蜡黄脸颊,轻笑一声。 “嘿哟,多日未见,顾兄怎么病成这样?可是做公司太苦,熬坏了身子?” 顾植民一副体弱模样,与他周旋起来。许广胜心中畅快,态度十更显傲慢,话里话外,是要强逼顾植民入会,受他辖制。 顾植民苦笑一声,言道并非自己不想入会,只是如今公司经营不善,濒临破产,恐怕已经丧失了入会资格。 他指指身后,让众人看清屋子的萧瑟模样。 “如今讨债的不时就登门闹腾,阿拉被逼得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他一拱手,“倘若要我加入商会,恐怕不仅不能增砖添瓦,反而会给商会惹上麻烦,那顾某的罪过可就大了。” 许广胜身后几人眉头皱巴起来,许广胜却冷笑一声,笑骂顾植民作茧自缚,咎由自取!他言辞如刀,又辛又辣。顾植民为了大局,只能强自忍耐,心中十分煎熬。 商会众人互相望望,一人提议,此事不如就此作罢,勉强入会,也是不好。 许广胜却不愿轻易离开,好不容易见他惨状,正想多瞧几眼,一解心中怨气,他继续赤口毒舌,奚落他许久,顾植民只半躬身子,木然听着,直站得腿脚发麻。 商会众人对两人官司既不知情,亦不关心,因此听得颇为不耐,正要许广胜离开,他却突然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顾植民起来,直把顾植民看得心中打鼓,担心看破自己脸上手笔,届时却无法收场。 许广胜上前两步,正要伸手摸他脸颊,一伙人风风火火突然闯了过来,却是小贾c阿平及一众伙计工人。他们打扮成地痞流氓,装出一副凶狠模样,携刀带棍,一见顾植民便骂骂咧咧,将许广胜挤到一旁。 小贾一挥手,众人瞬间散开,将培福里33号团团围住,又把顾植民逼到墙角,做出一副堵门讨债的样子。 阵仗拉开,顾植民心下一松,面上却更显惊慌。许广胜等人却一时怔住,愕然不已。 许广胜环顾四周,见来者众人个个面生,且凶神恶煞,不由问道,来者何人。 小贾c阿平装作流氓头目,态度十分嚣张蛮横。 “阿拉什么人?是他大爷!” 阿平气势汹汹,扯着顾植民衣领吼道:“这姓顾的欠了我们大笔钞票,侬说阿拉来干啥?!” 他嘬一口香烟,将烟头掷到地上,狞笑一声。 “无关人等,劝你们还是速速离开,否则刀棍无眼,伤了人可就,嘿嘿” 许广胜不响,反而狐疑起来,望望他们,又回头瞧瞧33号,目露精光。 阿平见状,松开顾植民,大着胆子,佯装蛮横。他掂着手砍刀,不怀好意地打量起商会众人。 “不想走?蛮好蛮好!看你们穿戴齐整,想必也是有钱老爷,是要替姓顾的还债吗?” 几个汉奸商人闻言,眉头皱起,伪军们也板起面孔,手都摸向腰间。 阿平一挥手,工人们都举起手里枪棍,做战斗状。 顾植民见状,心头一凛,他抬手作揖,向小贾c阿平告罪,温言细语,言称自己必会还上债务,砸锅卖铁也不足惜,只求他们再宽限些时日,不要牵连无辜人物。 许广胜面色难看,他望向阿平,眼神如狼似虎,谁知阿平竟也毫不露怯,直直盯着许广胜。正僵持时,但听一人高呼。 “警官们,闹事的人就在那儿!” 许广胜回头一看,几个法租界巡捕正往这边来,他眉头一皱,偏头一瞧,身后伪军手从腰间放下,开始陆续往外撤走。 培福里在法租界,日本人不愿越界闹事,许广胜借不到威势,只能作罢,他临走前,狠狠瞪一眼顾植民,仿佛在说,此事还没完结。 待众人离去,顾植民才长舒一口气。原来他做了几手准备,提前安排好,让阿凌去租界巡捕房报案,说有人聚众闹事,危害租界安全,这才 引来巡警。 赔送许多大洋,送走几个巡警,顾植民终于躲过一劫,继续经营百雀羚。 此时上海虽然沦陷,日货充斥市场,但有骨气的国人都不愿购买日货,许多国货老牌都西迁躲避,百雀羚成了许多人的首选护肤品。 风雨飘摇之中,百雀羚生意反而兴隆,幸好顾植民深谋远虑,提前备好了大批生产原料。然而储备哪有日子多,润肤霜生产的重要原料逐渐告罄,顾植民带人采购,却发现此时市场已被日商垄断,不入会的商家购买原料价格奇贵,顾植民和徐小姐一番商议,决定绝不妥协,更不给日本人赚暴利的机会。 因此,顾植民找到掮客,从黑市购买原料,这大大提升了成本,加上人工c运输等费用,成本几乎和售价持平。但顾植民下定决心,绝不发国难财,他咬牙支撑,哪怕没有利润,也坚决不涨价。 小傅和阿凌等主事商议,愿意每月削减自己两成工钱,帮助百雀羚度过难关。宋北山c如意c阿平c小贾等人也纷纷响应。如今正是国难当头,国人应当团结一心,守望相助。 阿凌将钞票交给顾植民,真挚地向他请愿。 “昔年侬不计较阿拉搞砸了侬工作,还出手相助,让阿拉这些人有门事业糊口,不至于流落街头,如今到了还这份恩情的时候,请侬万万不要推辞。” 顾植民感动非常,他拍拍阿凌肩膀,把钞票塞回他手里。他正是拿他们当作家人,才不能收下这钱,国家大事,他帮不了,但坚持不涨价,却是他力所能及的,如此这般,也算为国为民略尽绵薄之力。 阿凌还要再讲,顾植民面上一板。 “侬如此做,岂非是让我做那不仁不义之人?日后旁人评说,只道国难当头,我非但不体恤员工,反而借机压榨工钱,如此,又将我顾某置于何地?!” 阿凌等人这才作罢。 自日本占领上海,一力打压本地商人。顾植民强撑不入商会,境况更加艰难。因此,为躲避日本人眼线,顾植民只能晚上偷偷送货。 这日夜晚,顾植民送完货物,带着小傅等人悄悄穿行在日占区,往培福里赶。 路过一弄小巷,远远地却听见几声凄惨的哀嚎,顺着风飘过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激得人寒毛直立。 第六十七章 死亡 惨淡的月光照在地上,印出几人惨白的脸色。 顾植民几人迟疑一番,小心上前查看,却见醉醺醺的几个日本大头兵正在虐打一个男青年。那青年被打得扑在地上,蜷缩一团,喉中发出嘶嘶惨叫,打到最后,连惨叫的气力也没有了。 大头兵们一边踢打青年,一边操着蹩脚中文,骂骂咧咧,命他求饶,青年却宁死不屈,大骂日本。一番暴打之后,青年终于没了动静,抱头的手无力垂到身子两侧。 顾植民看得青筋暴起,眼眶欲裂,小傅更是卷起袖子,就要冲出去拼命。顾植民死死捂住他嘴巴,将他扣在墙上。他指指大头兵手里的枪杆,又环顾四周伙计。 “侬现在出去,不仅救不了他,还会把兄弟们性命都搭上” 小傅咬紧腮帮,伙计们也都愤怒不已,胸膛剧烈起伏,恨不得冲杀上去。 等几个大头兵一走,顾植民他们连忙上前。顾植民伸手在青年鼻下查看,发现尚有一丝气息,几人赶紧抱着他去附近医院救治。等手术顺利做完,顾植民掏出钞票就要付费,小傅拉住他手,他和伙计们掏出身上全部钞票,一同交到顾植民手里。 “师父,上回工钱的事我听了侬的,这回就让阿拉也出一份力吧钞票不多,只有这些,若是不够,侬再添上好伐” 伙计们都望着他,眼里都是赤诚,顾植民心头一热,重重点头。 深夜,培福里33号二楼灯光摇曳。顾植民和妻子相对而坐,说起今晚见闻,俱都气愤不已。然而国人的忍耐却丝毫换不来平静。时日渐久,此类事件愈加频发,眼见日本人在上海滩肆意欺压同胞,行事猖狂,两人都觉得不能作壁上观。在朴素的民族情感支撑下,他们在微薄的盈利里,节衣缩食,挤出一些钱财,偷偷捐给进步学生,支持抗日和革命。 阴云之下,百姓生活愈发艰难,培福里众人只能埋头苦干,期待黎明终有一天会到来,不过阴郁中,也有一抹彩色,宋北山与如意感情愈发深厚,打算向她求婚。他自知缺乏罗曼蒂克,便找徐小姐帮忙,同他一道策划了求婚仪式。 顾植民夫妻十分高兴,偷偷准备妥当,就等那日到来。然而世事无常,第二日,如意出租界买菜,回来路上,却被几个日本兵骚扰。如意一路低头闪躲,日本兵纠缠不休,甚至开始动手动脚。 在日本兵摸她上耳朵,耍弄她的珍珠耳环时,如意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拍下他手,扯下耳环掷到大头兵身上,然后她提起菜篮往租界飞奔起来。 日本兵怪叫几声,在如意身后怒气冲冲说着什么,如意充耳不闻,只拼命往前跑,一口气也不敢歇。眼见租界就在前方,然而就在她迈进租界的那一刹那,她身子一抖,表情凝固在脸上,逐渐往前扑去,菜篮从她手中滑落,散落一地。 一发子弹从背后射穿了如意胸口。她倒在了血泊之中。 培福里众人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小傅抱着妹妹尸体,嚎啕大哭,眼睛爆红凸起,宋北山跪在一旁,痴傻般瞧着她,嘴里不断否认着,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顾植民等人都红了眼眶。小炯为还不知事,他见如意闭着眼睛,便扑上去,扯着如意衣袖,不停唤她起来,再陪他玩耍读书。 徐小姐见状,拉过儿子,转过身去,捂住脸颊,不停拭泪。 良久,小傅小心放下如意,起身就往外冲,顾植民死命将他抱住,阿凌也来帮忙,好不容易他卸了劲儿,宋北山却又要去找日本人拼命。小贾c阿平一左一右,将他拽住,宋北山疯狂挣扎,两人险些招架不住,就在即将挣脱之际,他突然站定,俯身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一软,往后倒去。 众人慌忙去请医生,才知他是悲伤过度,急火攻心,本身又气血两虚,又积愤成疾,方至于此。 宋北山这一病煞是惊险,连日高烧不起,顾植民夫妇精心照料良久,总算慢慢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如意入土为安那日,宋北山撑着病体,送她最后一程。就在封墓那一刻,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宝石坠子,扔进墓坑之中。正是从前他要送给如意的那枚,这是他从巴黎回来时,他母亲留给他的,要他交给未来儿媳妇。 小傅眼泡发肿,抱着妹妹墓碑不愿撒手。良久,众人默哀,献花c鞠躬,最终黯然离去。 即将转角而去时,徐小姐回首望望,却见那个勤快爽朗爱读书的女孩,仿佛正微笑着朝他们挥手道别。 自那以后,小傅沉默许多,宋北山亦更加沉迷工作,他化悲愤为动力,昼夜不停地拼命研发,很快,买来的大批中草药全部消耗殆尽,顾植民不得不数次寻去不同中药铺子,批购药材填补库存。 这日,他拿着 采购单子去到同德堂,伙计按照单子,穿梭在一排排抽斗和一只只坛子之间,取出许多初步加工的中草药材,包扎起来,交给顾植民。 顾植民四下他顾,各种草药味道冲他扑面而来,各种画面在眼前一一呈现,正迷乱之时,斑驳油画之中,一丛水墨团子出现在角落里,异常显眼。 顾植民深吸一口气,那是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奇怪清香,微酸,呼吸间仿佛能感受到一股粘意。他望过去,那是一个空包袱散发出的气味,闭上眼睛深嗅一口,画面里头,黑白的水墨团子点缀在五彩斑斓的油画中,非常清新自然。 他询问药铺伙计,伙计看他手中包袱,笑道:“这是农户们从山上挖来的药草,包袱皮里裹的是从山里带出来的东西。” 这些较大的药铺中都有专管收购药材的伙计,长年在外专营收购业务,将当地所产的中草药材收购回店中加工炮制。同德堂的收购伙计是前日回到上海的,眼下这批药材,早已整理入库,至于里头究竟装过什么,现在却查不清,且包袱搁置太久,气味几乎散尽,亦无从辨认。 顾植民一阵怅然,但他不甘如此轻易放弃,便拎起包袱,怼到鼻前,深深嗅闻,直怼得鼻子发疼,眼冒金星,画面却丝毫未变。 顾植民失望至极,和伙计们取了药材,临去之前,想了一想,又将包袱买走。 他们尚未走出同德堂多远,药铺伙计便从店里追出来,喊住顾植民方才他特特询问了采购伙计,原来这批草药均是从四明山附近采收回来的。 为了更好的配方效果,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顾植民也绝不放弃。他打算前往四明山上,寻找草本。然而四明山距离上海数百里,路途遥远,沿路又是烽火,徐小姐心中担忧,却知他心意,并未阻拦。 顾植民握住妻子手,徐小姐靠在他肩上,低声嘱咐他万事小心。 收拾完行囊,顾植民瞧见小傅郁郁寡欢,脸上笑容减少许多,便想为他重塑生活信念,鼓励他振作起来,师徒联手,做出响当当的国货护肤品牌来,将日货斩落马下,也算为如意尽一份力。日后将日军赶出上海,赶出中国,他们去她幕前探望,亦可告慰她在天之灵。 一番话语,终于激起小傅心中火苗,他恢复过来,背着行囊,和师父一同踏上了寻找草药之旅。 第六十八章 终成 两人风餐露宿,快马加鞭赶到四明山。 四明山延绵几百里,山下打仗,山上还有土匪。顾植民花了大价钱,终于请来向导,三人冒着风险,潜入深山寻药。 顾植民一路靠嗅觉寻到了不少草本,而且很快发现了那抹水墨团子。 气味起初非常微弱,他顺着找过去,弯弯绕绕了许久,通感中的画卷终于慢慢有了变化。只见叠在缤纷画卷里的水墨团子逐渐开始有了色彩,逐渐褪去黑色,开始显现出原本花草模样,叶青,梗赤,花黄,根白,子黑。 顾植民停下脚步,在附近张望,果然瞧见画面里的草药,一丛一丛簇在一起,甚是可爱。他从怀中掏出几册《本草图经》,翻看对比,辨认出是五行草,又叫马齿苋,既能清热解毒c又可消炎消肿。多日寻觅,终有收获,他宝贝似的看着眼前这些五行草,心中畅快不已。 就在顾植民和小傅在四明山上奔波劳碌,躲避枪炮土匪之时,意外突然降临。 民国二十九年六月,法国战败,在贡比涅森林签署了向德国的投降书,日本兵再也不拿租界当回事。许广胜心思又活络起来,似要再次针对百雀羚。 有消息灵通的本地商人及时通知了徐小姐,徐小姐立即派人赶往四明山,顾植民收到口信,连夜赶回上海,正好撞上许广胜带着伪军,大摇大摆上门威胁。 他声称日商发现百雀羚经营良好,却仍抵制加入商会,是想违抗太君。顾植民指指自己身上的破旧衣衫,又指指满地的背篓和草药,辩解自己委实破产,全靠上山采草药维持生活。 许广胜哪管这一套,他拍出一沓空匣,声称这是特务在重庆发现的百雀羚产品。如果百雀羚老板不入会,那就是私通重庆,与圈作对。 顾植民面色发青,一时间进退两难,这时阿平领着伙计们从屋里出来,这回,他们依旧伪装成了地痞,青面獠牙,甚是吓人。 许广胜正纳闷,阿平一脚踢翻身边背篓,用脚尖随意挑拣几株草药翻看,然后面露满意之色,命人将草药都背进培福里。 他转过身来,言笑晏晏,要请许广胜进屋喝茶,全然一副此间主人的模样。 许广胜终于按捺不住,出声询问,阿平却笑了。 “这姓顾的欠下巨款,还想通过赌博翻盘,结果在赌桌上把百雀羚输给了我,他们夫妻俩,现在只是替我打工的经理而已,可不是啥百雀羚的老板。” 顾植民闻言,着实意外,但事已至此,只能保持沉默。 许广胜之前与阿平等人在培福里外打过照面,确有欠债一说,然而他望望阿平,又望望顾植民,犹自狐疑不已。阿平啪的拍出欠款和赌博凭证,上面签了顾植民和徐小姐的名字,还盖了红手印,更有新丰洋行合伙人弗立斯做公证,更坐实了此事。 许广胜即便明知此事蹊跷,明面上却挑不出毛病,更不能去找弗立斯麻烦。他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冷笑一声,讥讽地看向顾植民。 “侬也有今天!” 如此,阿平李代桃僵,代替顾植民加入了商会。 原来他一直记着水灾那年,自己偷拿了公司货物,顾植民非但没有责怪他,还给所有员工发放了救灾补助。那些钱当时救了他一家老小,现在,是他报恩的时候了。 至于弗立斯先生的帮忙,则要从早前与苏小姐的那段机缘说起。苏小姐得顾植民相助,参加了弗立斯夫人的花厅沙龙,也因此遇到了情投意合的诗人男友,她自觉欠顾植民一次人情,因此,此番听闻他困境,便央告男友出面,请弗立斯夫妇从中斡旋一二,这才有了那张证明。 商会风波总算告一段落,顾植民和宋北山继续“神农尝百草”。顾植民这次带回来许多新鲜草药,宋北山兴奋不已,收集到更多草本提取物。两个大男人为尝试效果,不惜把自己的脸抹肿抹烂。 伙计们看见他俩脸庞一个赛一个地肿胀,纷纷忍俊不禁,也都纷纷加入,轮换着充当试验品。有女工毛遂自荐,要求亲身试验,顾植民言辞拒绝,他们要做针对亚洲人肤质的润肤霜,是为呵护天下姊妹,如今方是试验阶段,效果不明,唯恐伤了她们皮肤,反而不美。女工们听罢,亦都为他心意而感动,更加努力c奋进。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历时数年,研究了千百种草药,尝试了上万种组合搭配,他们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草本添加配方。 试生产时,徐小姐c小傅等人围在装上热水的大瓷缸边上,顾植民和宋北山亲手操作,一人倒入油脂,一人用长圆木棒搅拌热水,二者同时进行,搅拌冷却至料体开始乳化时,宋北山加入香精c草本提取物,顾植民继续搅拌,片刻后,众人 大吃一惊。 “糟糕,怎么嘎特1了?!” 徐小姐惊叫起来,原来缸内的油和水竟分离了! 第一批产品做了出来,结果却不尽人意,工人们顶着大红脸盘,俱都失望不已,担忧经年努力,恐会化为乌有,一时有些心灰。 关键时刻,顾植民出来稳定军心,他脸上的红疙瘩尚未完全消退,眼里却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他挥斥方裘,登台鼓劲。从来好事多磨难,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超世之才不常有,坚忍之志却可得。如今已行九十九步,又有宋工坐镇,只要大家团结一心,长风破浪终会有时!” 宋北山点头,他收拾心情,重整旗鼓,从头再来。工人们也都全力配合,装草药的框子倒了又满,满了又倒。宋北山将数据一一记录下来,推算之后,发现是香精c草本加入的时间出了问题,加入太晚,搅拌时间不够,导致膏体乳化分层。而如果加入时间太早,缸内便会热气翻滚,汽化严重,乳白色的软膏体虽然最终能够成型,但香度却是不够。 又是万般辛劳,宋北山终于测出了最合适的投入时间,加热水,倒油脂,搅拌,乳化,加草本提取物,再搅拌终于到了最后时刻,众人望着硕大瓷缸,俱都屏息凝视,翘首以待。 顾植民望望缸内,一脸沉重,沉默片刻,又与宋北山对视一眼。 众人心中开始打鼓,小傅也忐忑不安,却见师父突然绽放出笑颜。 顾植民点点头,开怀大笑。 “成了!” 众人争先恐后探头看去,果然是一缸完美的膏体!大家都欢呼起来,跳跃着,尖叫着,空气里弥漫着喜悦的气氛,久久不散。 宋北山默默走到角落坐下,望着欢快的工友们,笑了笑,随即又陷入了长久的孤寂之中。 第六十九章 火爆 万般艰难,其获也丰!民国二十九年冬天,百雀羚终于开发出一款全新的润肤霜,这种护肤品清香扑鼻,浓而不腻,利于吸收,锁水保湿,还有修复皴裂的效果。因为秋冬季节使用最佳,顾植民别出心裁,把它命名为“百雀羚冷霜”。 试验通过,顾植民于是大手一挥,燃起所有炉灶,正式开工生产。 望着工厂忙碌的景象,顾植民和徐小姐回忆这一路走来的坎坷,感概万千。为了做出一款的优秀国货护肤产品,抗衡甚至超越洋货,他们绕了许多弯路,背了许多骂名,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 终于做出了拳头产品,百雀羚员工人人试用冷霜,效果明显强于市面上所有国货洋牌,因为草本配方,滋润且温和,尤其适合亚洲人皮肤。顾植民又自掏腰包,请来一些洋人试用,效果亦是不错。顾植民心中欢喜非常,对新产品充满信心。 夫妻两人商议一番,决计要好好进行包装设计,为此,徐小姐专门请到著名的广告画家庞亦鹏。他的设计别具一格,扁扁的深蓝铁皮圆盒上面绘满四只五彩的鸟,上下各两只,下头两只喜鹊站在树梢之上,寓意“喜上眉梢”。 徐小姐拿到样品,欢欣非常,只见那铁盒四周边缘的蓝色,将四只彩色喜鹊衬托得非常突出。她掀开铁盖,里面的白色膏体味道淡雅,便只涂抹指甲盖那么大一点,香气也依旧那么易人。 徐小姐将百雀羚冷霜捧入怀中,依偎在丈夫臂弯,对着天上圆圆月亮,长舒一口气。 许多年前,两人对着月亮许下的诺言,而今终于要实现了! 果不其然,冷霜一经推出,顿时吸引了众多目光,很多曾经蒙受顾氏夫妇恩惠的人士,也都购买支持,带头宣传。 为了让大家更加了解冷霜的种种好处,顾植民更是带着宋北山,亲自去东方广播电台讲解,还邀请用户致电电台,讲述亲身体验,一时之间,百雀羚冷霜在上海掀起一股热潮。 顾植民欣喜之余,却丝毫不敢自傲,更不敢就此止步不前。须知品牌发展,向来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且他深深明白,如今护肤品牌一行,内外各大品牌正虎视眈眈盯着他和百雀羚,只待有一刻松懈,便会扑将上来,将其瓜分蚕食。 顾植民思量着如何更进一步。如今阿平加入商会,百雀羚终于可以不必藏头露尾,于是他决计重新启动早先夭折的广告计划。资金充足后,他和徐小姐请来周璇和王人美代言,又招聘社会各界人士做模特,老人c小孩c中国人c外国人,应有尽有,充分展现百雀羚冷霜适用范围之广。 这回,顾植民没有选择米号c车行,而是将拍好的广告投放到各大报纸c服装店铺里,与冷霜本身的气质定位更加匹配。 人人都夸冷霜质量好c香味独特,冷霜质量过硬,口碑口耳相传,又有广告加持,销量很快迎来井喷,大卖特卖。十里洋场,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 这日,小傅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拐出培福里巷子,瞧见小炯为正被一群小孩子围在中间,脸上皱成一团,身体动弹不得。小孩儿们扑在他身上,四手八脚地掏他怀里的东西。 小傅骇了一跳,忙冲过去扯开孩子们,张开双臂,将小炯为如小鸡般护在身后。小孩们惊得散开,小炯为却拉住小傅衣袖,嚅嚅说道,小伙伴们不是欺负他,只是想要些冷霜盒子作玩具。 “阿叔,就拿两个空匣给他们好伐啦!” 小炯为小声请求,睁着一双大眼睛,眼巴巴望着小傅。小傅心都化了,再扭头一瞧,孩子们在角落里挤作一团,亦都眼睁睁地巴望着他。 小傅脸上露出笑来,摸摸小炯为的脑袋,连声答应,转身便进了屋,取来许多空盒子,躬身发给小朋友们,人手一个。 孩子们捧住盒子,欢呼起来,这是他们游戏时的最佳道具,踢不烂,砸不坏,还好看。 几只小手拉住小炯为,小炯为也欢乐地笑起来,他们在地上画上方格,玩起跳格子来,小炯为将冷霜盒子丢掷出去,或单脚跳,或双脚跳,玩得不亦乐乎。 夕阳把孩子们的影子拖得老长,小傅望着,忍不住呵呵直笑。半晌,他终于朝里弄外走去。 路过街边一家茶馆,小傅驻足,想到家中清冷,他便推开大门,径直往路边一家茶馆去。茶馆里,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一个身着长衫的有钱老爷靠在二楼的宽阔椅背上。他手里拿着一个冷霜铁盒,里头装了几枚大洋,时不时摇上一摇,听着金钱在罐子里碰撞散发出的迷人声响,就着香茗听着曲儿,惬意极了。 小傅也笑了,此情此景,如意在天之灵若能看到,也会为百雀羚c为哥哥感到欣慰吧。他默默发誓,要带着妹妹的志向,做 一只小小萤火,继续为百雀羚c为弘扬国货之事业而努力,有一分光,发一分热。 翌日午后,小傅接到电话,先施百货的百雀羚专柜库存告急,原来店里突然来了一位大客户,那人面糙手粗,满身风霜,眼神却泠冽锐利,气势迫人,让人望而生畏。他将柜台存货全部买空,仍不满足,柜员只能电联总部,禀明诉求。 顾植民急忙盘算各处柜台存货,一番腾挪调转,终于凑齐了大客户的单子。那人付了钞票,扛着几麻袋冷霜,气也不喘,推开先施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场瞧见的客人们都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避世大族的管家,来帮家里小姐夫人们采买物什;也有人说,他是后方的军人,秘密来上海,给天寒地冻里的抗日将士采购护肤品,不过无论如何,都能看到,人们对冷霜的效果是多么信任。 夜里,顾植民洗漱完毕,将妻子搂在怀中,低头让妻子嗅闻。徐小姐将他头推开,咯咯笑道:“知道侬搽了冷霜,蛮香!” “这确实是冷霜的味道。”顾植民点点头,含笑望着妻子,“也是侬的味道!” 顾植民永远记得,那日他推着板车送米,路过先施门口,遭遇惊鸿一瞥的一嗅,自此让他魂牵梦绕,辗转反侧。那香味似花香,但比花香高雅,似木香,但比木香馥郁,浓淡相宜,甜而不腻,余香袅袅,绕鼻三日。 而这百雀羚冷霜的膏体香味,正是顾植民初遇徐帧志时,她身上的芳香。 徐小姐捂住脸颊,惊喜不已。顾植民总说她身上香味清透,她自己却闻不着,未曾想到,他悄悄送她这样一个惊喜!顾植民将她的香味永远镌刻在冷霜之中,这是他对初心的矢志不渝,也是对妻子永恒不变的表白。 冷霜的芬芳就这般流传下来,氤氲流转,芳华不散。经年之后,斯人已经逝去,但爱情的味道依旧流传不息。 第七十章 得逞 百雀羚冷霜扛住了市场和用户的检验,时日愈久,好评反而愈多。随着冷霜热销全国大江南北,百雀羚亦迅速崛起,成为老百姓口耳相传的知名国货品牌。 然而百雀羚的兴起必会导致其他品牌的沦落,尤其日本护肤品,销量大受打击,这引起一些日本商人们的强烈不满,然而百雀羚已然加入商会,他们师出无名,而且阿平平日里应付颇为得当,又有弗立斯先生的关照,一时之间,谁也不愿贸然出头。 许广胜却冷冷一笑,欣然自荐。商会垄断了配料贸易,百雀羚只要生产不停,那么购买原料,必然要经过他们渠道。他心生毒计,准备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劣质配料分散掺杂进百雀羚的供货里。 这日,许广胜带队交货,他气势凌人,身后还跟着几个背大枪的伪军,徐帧志心中厌恶,面上却不露声色。 她默默抽检了几乎大半的配料,细细检查无误后,方才确认收货。 许广胜见状,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带着伪军扬长而去。 “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回到培福里,徐小姐带着小傅等人,重又打开木桶,细细筛查起来。待将全部配料都过了一边,她才舒一口气。 徐小姐朝顾植民摇摇头,顾植民面色一缓,随即心疼地握住妻子手。 “辛苦太太了。” 徐小姐摇摇头。她和顾植民早已预料到,对于百雀羚的日渐强大,商会和许广胜必会有所动作,而辖制他们最快也便宜的手段,便是在配料供应上动手脚。于是他们便商量,用此笨办法来应付,虽然有些耗时耗力,却是如今最保险的法子。 此次配料虽然未有闪失,顾植民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只怕这是许广胜用来麻痹他们的手段。之后每次进货,检查反而愈发精细。 终于,一次验货时,徐小姐在一桶木箱里检出了不合格的残次品。小傅将证据呈到许广胜眼前,想要个说法,许广胜却不以为意,推说是装货时出了些许意外,只是无心之失。他口里随意敷衍着,又抓起木桶,将残次品全部倾倒地上,打算就此了事。 小傅气得头发竖起,望着伪军的枪杆,眼眶红得发紫,他冲过去就要动粗,许广胜退到伪军身后,两名伪军将枪举起,徐帧志死死拉住小傅,又掏出钞票塞给伪军,连连解释是误会。伪军接了厚厚的纸钞,捏了一捏,这才收起枪来。 风波平息后,徐帧志冷静下来,继续查检。所幸的是,其余配料并无差错。自此之后,夫妻二人更加小心,将货物运回培福里后,仍要轮换着进行二次筛查。 如此,一段风平浪静之后,某日,突然有人拿着冷霜,闹到了先施柜台,说百雀羚店大欺客,以次充好。顾植民听闻消息,第一时间丢下手中事物,急匆匆赶到先施,然而还是迟了。 许广胜已经带着一帮汉奸狗腿子早早等在先施柜台,一待顾植民露面,便趁机鼓噪,吵闹,起哄,叫骂顾植民做假坑人,又旧事重提,混淆视听。 “狗改不了吃米田共,国货坑的就是国人!” 闹事那妇人身穿月白蝉翼纱旗袍,衬得面色更加蜡黄。顾植民拿过她的冷霜一瞧,脸色突变——那盒中的膏体看上去与其他产品别无二样,然而香味却有些异变,上手一试,触感也略有差异。 顾植民心中一紧,知道无论如何防范,还是中了许广胜的损招。然而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勿将事情继续扩大。 他向闹事顾客躬身道歉,又以原价的十倍来赔偿,然而那妇人却不依不饶,将钞票拢进怀里后,却还要他登报声明,宣布从此停止生产冷霜,否则就要去法庭告他。 顾植民脸色铁青,眼见那妇人不时将目光投向许广胜,他心中已然明白,这是个局,然而,他却无从辩驳。许广胜望见他困窘模样,嚣张狂笑,继续添油加醋,诽他尽做黑心事,出了问题就想用钞票摆平,却没那么容易。 顾植民一时语塞,许广胜和那妇人见状,愈发咄咄逼人,围观看客也纷纷出言指责。 徐小姐一直与丈夫并肩,此刻却突然盯住妇人,厉声指出她并非这盒冷霜的主人公,而是许广胜找来做戏的。 众人闻言,一时哗然。 徐小姐上前几步,指着妇人脚下。妇人后退两步,想将脚藏起,然而众人已经看清,只见她足下着一双深紫色绣鞋,不仅与旗袍颜色不搭,也与时下时尚风气相违——来先施白相的都是新式女性,于她们而言,如今皮鞋才是风尚,绣鞋早就弃之不用。 “在场的各位太太小姐们,相信以你们的眼力,必然能够看出这位女士的不妥——她身上这件旗袍,领口c腰部过紧,肩部和后背都微微撑 起,旗袍长度仅及膝盖下方两寸。” 她摇摇头,直接下了定论。 “这不是她的衣服。” 徐小姐又让众人瞧妇人的手掌,只见关节处多有茧,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而且她脸色发黄不细腻,倘若惯用冷霜,到了一抹便能分辨真假的地步,断然不会如此。 妇人哑口无言,不由望向许广胜。 顾植民大喝一声:“你这衣服是从哪偷的?” 妇人急切摇头:“我没偷,是他给我的” 话说一半,她意识到已然露馅,索性窜躲到许广胜身后,闭目塞听。许广胜面沉如水,呵斥妇人勿要胡乱攀咬,否则对她不客气。 众人纷纷哑然。顾植民冷望过去,愤怒已经填满他胸膛。徐小姐关切地握住他胳膊,摇了摇头。即便他们明知这一切的背后主使就是许广胜的,只要日本人一日在上海滩横行,一日站在许广胜身后,他们就拿他没办法。 先施闹剧就此不了了之,然而顾植民和徐小姐都知道,这只是个开端,还有更多不合格的冷霜尚流落在外。小傅却百思不得其解,此次买进的配料,每桶俱都打开查验过,缘何会如此。 顾植民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库房,低头嗅闻起各个木桶。检查过一个又一个,终于,他在一个木桶前站定。他从桶底揩出一抹残余,细细一嗅,眼前顿时浮现出臭水沟的脏污模样。 原来许广胜竟将劣质配料偷偷藏在木桶底部,只铺内圈浅浅一层,四周c上面再覆上品质合格的配料,这样即便全部检查,也查不出问题。 顾植民长叹一声,这些劣质配料量如今已随着冷霜进入顾客手里,隐藏进千家万户之中。唯一庆幸的是,这一批只在上海城内销售,还来得及追回c弥补。 翌日清晨,顾植民和小傅背着钞票,走街串巷说明情况,一家家召回产品,顾客们都很理解,还夸他们负责任c有担当,即使偶有刁难不满,也在他们的再三道歉下,被他们的诚意所打动。 召回所有产品后,经过检查,发现其中一小部分确实被劣料污染,大部分属实没有问题。但为了让客人放心,顾植民与徐小姐商议一番,有了决策。 翌日,顾植民将这批冷霜中的次品全部摘出来,拢共不够一筐,又将合格品堆成小山。徐小姐又请来许多报纸c电台的记者做见证,好友连桂珍自然也在其中。 诸位记者到齐后,许多百姓们也好奇围观。当着众人的面,顾植民将合格品全部推到次品筐处,两者重新混合,众人正不明所以,但见顾植民端出小桶汽油,洋洋洒洒淋到冷霜上。 连桂珍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顾植民扔掉油桶,退开几步,随后他掏出火折子,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把将其丢进冷霜里。 第七十一章 化险 大火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映得顾植民的脸通红通红。他望着心血被毁,虽有心痛,更多的却是坚定。 小傅和阿凌也心疼得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顾植民和徐小姐站在最前面,冲着群众深深鞠一躬。 记者们见状,手中的相机按得更加频繁。 顾植民望着围观百姓们,深情演说:“各位父老乡亲c兄弟姐妹们,我是百雀羚经理顾植民,今日这把大火,便是想请诸位做个见证。对于这次的失误,我们深感自责,也一直在反思,对于原材料的质量把控不够细致,没有做到应检尽检,导致铸成此等大错。” 连桂珍立即上前两步,高声发问:“听说是有人在你们的配料进货中参杂劣质品,恶意构陷,请问是真的吗?能详细说一下吗?” 顾植民苦笑一下,没有否认。 “我只能说,我们已经尽全力保证我们的配料质量。承蒙大家抬爱,百雀羚最近卖得不错,我们更不敢在质量上放松,因此,在配料的花费上,我们是绝不吝啬的!百雀羚所有配料都是购买的上品,亦都来自正规渠道,有据可查。” 小傅随即掏出一摞厚厚账单,分发给连桂珍等几个前排记者。记者们传阅后,又交给围观的群众们。大家看后,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概因那些单据上显示,供应商均来自日中友好商会,而其中绝大部分,又都是日商。 许广胜却不知道何时来到了现场,他冷哼一声,道:“顾经理,你这是何意?是在指责商会供应的原料货不对板吗?不要忘了,你们老板也是商会的一员!” 有消息灵通的记者对此次事件的内情曲折早有耳闻,更清楚顾植民为了不加入日商协会所做之抗争及其中之艰难,内心因此早有不忿,然而此时奸人当道,外敌为祸,倘若没有确凿证据,他们很难发声。 此时此刻,群众们情绪却激扬起来,不过却不是对着顾植民,而是剑指许广胜。 “小日本是怎么迫害沪上商户,逼着大家加入这狗屁商会的,不要以为阿拉不晓得!”一个青年学生指着许广胜,义愤填膺,“你们这些汉奸走狗,为虎作伥,良心都坏透啦!” “对,汉奸走狗,民族败类!” 一个看热闹的老太太抄起菜篓里的青菜,朝许广胜砸过去,有人带头,许多群众捡起路边石子,纷纷投掷过去。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许广胜只能灰溜溜地逃走了,临走前,回头狠狠瞪一眼青年学生。 群众们犹不解恨,恨不得追上去将他暴打一番,然而顾植民举目张目四望,日本的大头兵和伪军们成群结队,行经在不远处的马路上,他急忙站出来,抬手一压。 “诸位!蒙大家信任,我们感激不尽。今日,我们在此郑重承诺,百雀羚只提供最优质的产品!今后也请诸位监督,对待产品,我们绝不敷衍,绝不对付。我们百雀羚做优质国货之决心,正同这熊熊烈焰一般,永远燃烧,永远赤忱!” 顾植民一番话语,掷地有声。青年学生带头鼓掌,群众们也跟着拍手叫好。顾植民不停鞠躬道谢。记者们纷纷拍下这动人的一刻。 人群散去,顾植民叫住青年学生,想要道谢,谁知那学生微微一笑。 “是我要感谢二位才是!” 顾植民和徐小姐这些年里冒着危险,坚持不断地给进步学生们捐款,支持他们革命c抗日,这位青年人正是无数进步学生中的一员。他们深知顾植民的抗日热情,更将百雀羚视为民族企业。得知百雀羚此番危机后,他们便暗中关注,最终在关键时刻,及时出手,力挽狂澜,扭转局势。 顾植民连连感激,青年学生却淡然一笑。 “山高路远,望君珍重!” 他一抱拳,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隐在了汹涌人群里。 顾植民和徐小姐站在原地,望着学生消失的方向良久。 许多年里,他们每次捐赠,总能看到一些新的面孔,又失去一些旧的面孔。一个个革命者流血,倒下,更多的革命者接替了他们,继续奋勇向前。 “我们会胜利吧” 徐小姐挽住丈夫胳膊,靠在他肩上,轻烟似的问了一句。 顾植民搂紧妻子,脑海中回想起许多人的面孔来。有当初在锡箔厂支援战事c救他一命又慷慨赴死的书生;有发奋自强c努力唤醒同学们的如意;有被日军毒打欺凌c誓死不屈的后生;有刚刚的进步青年;还有无数沐浴血斗争的人们。这些面孔散发出同样的光芒——坚毅和信念,必胜的信念! “我们必胜!中国必胜!” 顾 植民笃定地说道。两人相偕着离开,脚步沉重了许多。 翌日,各大报社争相报道了昨日顾植民火烧冷霜的新闻,与顾植民夫妇相熟的东方广播电台还特特采访了两人,以“百雀羚,良心货”为题,专门出了一期节目。 一时间,“百雀羚,良心货”的口号传遍四海,小傅脸上终于挂上了笑容。 这把火虽然损失惨重,但烧出了信心,烧出了百雀羚的“诚信”精神,亦将百雀羚的名声烧得响响亮亮。客人们对百雀羚更加信赖,购买起来没有了后顾之忧。冷霜销量也随之节节攀升,工人们加班加点赶制,仍然供不应求。 顾植民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包,培福里33号,人人喜气洋洋,各个满面春风。 随着销量的再次上涨,顾植民又招来许多工人,培福里的房子也显得局促起来。 这次,换从来不热衷买房的徐小姐拍板了,她力主更换厂址,扩大生产,最终挑中了济南路崇德路的一处旧工厂。 搬迁前夜,顾植民摸着培福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惆怅地叹气。 徐小姐从身后过来,拥抱住他,两人回忆起在这间屋子的点点滴滴。百雀羚冷霜在这里诞生,百雀羚在这里成长c壮大,如今,雏鹰展翅,终于要离开母亲的怀抱。 良久,徐小姐倩然一笑,打破了伤春悲秋的氛围。 “好啦,只是厂房迁过去,我们又不搬走,侬若是哭鼻子,我可要笑话了!” 顾植民哈哈大笑起来,拥着妻子,望向窗外无边月色。 搬迁之后,崇德路的工厂很快运转起来,工人们忙中不乱,井然有序。一桶桶的膏体冷却成型,又被一双双巧手分装进铁盒里。一盒盒冷霜被整齐地码进箱子里,又被装进车厢里,运往五湖四海。 时光荏苒,崇德路整日车水马龙,赫赫有了大厂气象。 第七十二章 投降 白驹过隙,转眼又是几年过去,小炯为已经长成一个少年郎。 民国三十四年,顾氏夫妻整日在厂里忙碌,根本没注意到儿子顾炯为已经有了少年心事。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姑娘名叫孙志芳,既是合作商制罐厂老板孙文豪的二女儿,还是徐帧志的娘家外甥女,一对青年男女可谓是亲上加亲。 这日晚间,顾植民没有应酬,徐小姐也没有工作,饭后,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聊聊闲话家常,顾炯为却宛如腚上生钉,偏坐不住。 “坐没坐相!我平常就这么教侬了伐?!” 顾植民板起面孔,教训儿子。 顾炯为瑟缩一下,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顾植民又是一声呵斥:“背打直!弯腰骺背,像啥样子!” 顾炯为刷地挺直腰背,脸憋得通红。 徐帧志忙打圆场。她老早便瞧出儿子心神不宁,又聊几句闲话,便叫儿子自去。 顾炯为得令,欣喜非常,又强忍住。他恭敬地告别父母后,轻手轻脚出门,走到培福里外马路上,这才撒开丫子狂奔起来。 此时,两个路口外,一个可爱的姑娘正在等他。 姑娘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嘴,头戴遮阳帽,身着草绿色丝质衬衫和墨绿色长裙,外套绿色薄呢短外套。她静静立在那里,不急不缓,不骄不躁,见到顾炯为,露出甜甜微笑,又将手中书本递给他,是张碧梧的《双雄斗智记》。 顾炯为双手接过小说,脸蛋有些发红,因为迟到向她道歉,孙志芳轻轻摇头。两人四目相对,都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培福里这头,徐帧志正在埋怨丈夫对儿子太过严厉。 “侬这样子,蛮不好的,儿子以后跟侬勿亲晓得伐?” “父母之爱,为之计之深远。至于其他,我也管不了那许多!”顾植民摇摇头。 直到此时此刻,在妻子面前,他才能完全放松下来。这些年里,公司越做越大,他的威严亦愈发深重,可是却别无他法,所谓慈不掌兵,便是这个道理。 顾植民难得泄出一丝笑意。 “我有侬相亲相伴,白头到老,此生足矣。” 徐小姐同往常许多次一样,握住丈夫的手。顾植民揽她入怀,两人踱到院中,观赏着天边银盘。凉风习习,好不惬意。 深夜,蝉鸣悠悠,培福里漆黑一片。 吱呀一声,33号屋子大门打开,一个人影偷偷溜进屋里,借着惨白的月光,鬼鬼祟祟往楼上去。 啪的一声,电灯亮起,照得屋宇通明。徐小姐站在厅里,望着偷溜进来的那人,却是顾炯为。 徐小姐拉过窘迫的儿子,单刀直入。 “谈朋友了是伐?” 顾炯为结巴半晌,却摇了摇头。原来他相思情切,但至今尚不敢表白。徐帧志听了咯咯直笑。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侬若真欢喜她,就勇敢去追罢!” 徐小姐鼓励儿子勇敢追爱,而且讲了早年和顾植民自由恋爱的故事。 “侬父亲从前追求我的时候,那真真是叫历经千难万险,闯过枪林弹雨” 顾炯为听得入神,但也十分诧异,因为在他印象里,父亲不苟言笑c威严甚重,因此他心里十分畏惧顾植民,甚至想考大学,远远离开上海,去美国留学。 顾炯为将他想去美国留学的想法同母亲说了,徐小姐惊了一下,叫他不要到处声张,毕竟上海现在还在日本人手里,而美国与日本正在打仗。 顾炯为却偷偷和母亲打赌,他听同学们底下议论纷纷,说日本快要败了。 “美军两次轰炸东京,德国业已投降,日本独木难支,撑不了多久!” 顾炯为目光发亮。 徐小姐轻轻一笑,却又叹口气,希望如此吧!只求这场战争早一日结束,这片土地已经经历太多磨难了! 果然,这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播报新闻时,播音员数度哽咽,说不下去,只将话筒对准窗外,听得到处都是鞭炮齐鸣,到处都是一片欢乐。 崇德路工厂也陷入了狂欢,顾植民和徐小姐也情不自禁拥在一起,宋北山常年阴郁的脸庞也露出一丝笑来。 小傅也笑了。笑着笑着,却流下两行泪来。他和宋北山两人不约而同,捧着鲜花和糕点,悄悄来到如意墓前,给她带了这个好消息。 枯坐许久,小傅拍拍宋北山肩膀,劝他逝者已逝,他总该向前看了。宋北山缄默不语,只痴望着墓碑上巧笑倩兮的傅如意,不愿回神。 小傅摇摇头,叹一口气,起身离开。 九月十二日,上海举行了受降仪式,上海正式光复。整个上海陷入了欢庆之中,到处插着鲜花c飘着旗帜,人人精神抖擞c喜气洋洋,横梗在街道上的碉堡全被拆除,人们纷纷自发走到马路上,进行欢庆游行。 游行的队伍里,赫然就有顾炯为和孙志芳的身影。两人笑着,跑着,欢呼着,手终于慢慢紧握在了一起。 顾植民给所有员工订做了新衣服,大家换上新衣,容光焕发,笑逐颜开,春风满面。 顾植民亦长舒口气。如今日本人灰溜溜退出上海,他们扶植的傀儡商会亦终于解散,顾植民终于能够重新以百雀羚老板的身份出头露面,大家亦能扬眉吐气,堂堂正正光大做国货,不再受人辖制。 顾植民和徐小姐商量,准备再请明星站台广告,然而这次不待他请托,许多名人明星纷纷来到沪上,找到百雀羚。 原来抗战时期,许多人虽然远在后方,但竟然都用过百雀羚的冷霜,他们想来看一眼,这神奇的百雀究竟是从哪里飞出来的。梁銮珍也组织了许多名媛,欲来一探究竟。 顾植民怎能放过这种宣传的好机会,他索性组织一场工厂开放大会,招来媒体,带各路名人明星以及各家名媛,一同参观工厂,只见工厂里窗明几净,设备齐整,伙计们都穿着统一制服,脸上都洋溢着活泼与热情。 此次开放大会,宾主尽欢,大家从崇德路工厂出来,浑身都是香喷喷的。 梁小姐翘起大拇指,连连夸赞,顾老板是“上海模子1”,百雀羚是“国货模子”。众人纷纷附和,各有夸赞,一时间,红飞翠舞,言笑晏晏。 正热闹时,一个伙计从巷外跑来,小傅瞧见,走开几步,他听那伙计说得几句话,脸色顿时变了。小傅快走几步,到顾植民身边,同他说明情况。 顾植民附耳过去,面色随即一沉。 阿平因为加入过日中友好商会,被国民政府列入汉奸名单抓走了! 第七十三章 冤死 国民党这次行动,抓了一批所谓的汉奸国贼,除了阿平之外,许广胜也在其中,因他多年来狐假虎威,招摇过市,早已引起众怒。但顾植民如何也想不明白,阿平为何会被牵连,他向来谨慎,又甚少露面,按理说不当如此。 顾植民一番打听,方知是商会人士内部互相攀咬c告密c揭发,方致如此。 顾植民心焦如焚,徐小姐亦痛心不已,夫妻二人暗下决心,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将阿平营救出来。 一番打点,顾植民终于能到牢中探望。 牢房阴暗潮湿,晦气逼人,阿平瘫坐在小小一方狱室中,囚服加身,面黄肌瘦,嘴唇开裂,正在闭眼休息,神色看着颇为平静。 顾植民望见阿平,眼眶瞬时就红了。 阿平听见响动,睁眼一看,反倒笑了,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 顾植民连忙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碗汤,送到阿平手里。 他越过栏杆缝隙,握住阿平手,坚定地承诺一定会救他出去。 阿平淡然一笑。在他决心代替顾老板加入商会那一刻起,他就告诉自己,日后之命运,无论如何,他都接受。从那时起,他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侬救了阿拉全家人的性命,我姆妈常在家里念叨,侬对阿拉恩重如山!” 这个平日沉默寡言c默默做事的男人,此刻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微笑,笑里却难掩泛红的眼眶:“我现在只用还一条命,老鼻子值了!” 顾植民亦眼含热泪。 “别犯傻!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侬出来!” 这些日子里头,顾植民眼见不少大号汉奸都能花钱赎出来,就连许广胜也贿赂官员,被放了出来,相比这些人,阿平小小一个,无关痛痒,而且名不副实,于是他满怀信心,四处奔走,开始营救行动。 此时,国民党高级将领毛森在上海接收了汪伪76号特工总部全部人员和财产,并且建立了国防部保密局上海国际情报站和苏南站。同年九月,毛森又任汤恩伯第三方面军第二处处长,兼军统局东南特区区长,能量十分巨大。 顾植民同徐小姐倾财请托,终于辗转找到毛森手下一个姓朱的下官,时任军统上海办事处的秘书主任。顾植民掏出了二十根小黄鱼及若干现钞后,朱主任终于答应帮忙,他信誓旦旦,许诺满满说,阿平不会被判刑。 这等级别的官员作保,顾植民暗松口气,然而到了行刑那日,阿平不但没有放回来,反而排在了行刑名单上的头一个! 顾植民看了名单,魂飞魄散,他冲到朱主任家,想要个说法,朱主任却端着茶杯,摇头晃脑,直说他也无能为力。判决汉奸也有名额,不能捉了十个,十个全都放掉。主管此事的官员发了话,必须凑足人数,不然上头不好交代。如今牢里没剩多少人,二一添作五,全都上了枪毙名单,他却也插手不得。 顾植民脸色铁青,朱主任却装模作样,感叹自己替他前后打点,不仅将钞票都花出去,还倒赔进去不少人情。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事虽然没办成,钞票却是别想拿回去。 望着朱主任的无耻嘴脸,顾植民心中暗恨,却只能咬牙冷静,缄默无言。 “侬此刻赶去刑场,想必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再晚,可就难咯!” 朱主任饮一口茶,悠然劝道。 顾植民胸膛剧烈起伏,几个瞬息后,他腾地站起身来,大步从朱家出来,打了车直奔到刑场。 顾植民冲到刑场,望着蓬头垢面的阿平,凄然笑了。 此刻刑场之上,赫然只剩几个喽啰,以及无辜的替罪羊。有名有姓c真正的大汉奸早已逃脱出去! 围观的人们不明真相,指着刑台上的人咬牙切齿,痛骂汉奸。顾植民却只觉得荒谬。阿平在人群中望见老板,他面带笑容,千言万语,随着一声枪响,化作无声 回家路上,顾植民失魂落魄,难受至极。他这个“上海模子”,竟然无法为朋友申一声冤,叫一声屈! 他内心除了伤痛,更堆满了愤懑与不平,他仰望苍天,难抒胸意——难道就因为阿平是个没背景没势力的平头百姓,他就活该坐牢,活该枪毙?!那些胡乱抓人的,那些草菅人命的,那些胡作非为的国民党军官,却能坐享荣华,金银缠身?! 苍穹不语,静静地回望着顾植民。 回到崇德路,阿凌站在工厂门前,烟头已经扔了一地。小傅c小贾望望顾植民身后,没见着阿平,俱都沉默起来。 徐小姐长叹一声,早知国民党贪污腐败,劣迹横行,然而竟没想到已经到了这地步! 之后, 顾植民偷偷将阿平尸身收敛c安葬,又将他家人安置妥当,心中疙瘩方消弭些许。 逝者已逝,生活还得继续。随着抗战胜利,百废待兴。市场日渐繁荣,国货亦渐渐崛起。除了百雀羚外c双妹c雅霜等等国货牌子已占据国内护肤品市场的半壁江山。其中,百雀羚亦可算是佼佼者。 但名气太大也不是好事,一时间许多李鬼牌子如白雀羚c百雀玲c百鹊羚层出不穷。顾植民和徐小姐有心应付,然而百雀羚又迎来销售热潮,一时间竟腾不出手来。 这日,又有一妇女到百雀羚闹事,说冷霜不仅不能护肤c润肤,反而致使她闺女烂脸。柜员大吃一惊,接过她盒子一看,却见蓝色盒子上赫然印着“百雀玲”三个大字。 柜员苦笑不得,从柜台中拿出一盒冷霜,两霜并排放在一起,又指着“玲”和“羚”,笑说客人买错了东西。 那妇女凑近细看,这才晓得上了当,自己原是买到了假货。她脸颊羞红,夺过百雀玲就往外走,边走还边嘀咕。 “阿拉楼里用的都是这个牌子,勿想到是大兴货!怪道不好使!真是坑死人了好伐!” 事情虽然过去,顾植民却更察觉到严重性,倘若继续任由假货猖獗下去,是万万不可的。他早年吃过亏,深知假货横行,既是砸百雀羚的招牌,更是坏国货的名声,于是他联合其他受害国货,一纸诉状,将这些侵权的李鬼品牌们全都告上了法庭。 此案证据确凿,国货品牌又不惜钞票,请来大律师,国货联盟最终取得了胜利。但假牌子早逃得一干二净,根本无法执行。它们逃到别处,暂且龟缩,只待风头过去,便又开始重操旧业,继续仿造假货。 顾植民很是头疼,却拿这些人毫无办法,徐帧志告诉丈夫,光打假不行,还要防伪。顾植民深以为然。 然而,如何做好防伪,却又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难题。 第七十四章 防伪 顾植民和徐小姐反复琢磨,决定给包装盒内都加上一层薄薄的防伪锡纸,再在其上,印上专属的生产编号。 他们将想法告知合作商制罐厂的孙文豪老板,孙老板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增加锡纸成本颇高,此举固然会降低大兴货的利润,但也不能排除有人跟风,至于生产编号,更是可以随意模仿,如此一来,又何来防伪之说。 徐小姐却是笑了。他们当然想过这个问题,因此,决定在编号上做文章,一是数字本身,二则是印刷油墨。 “我们设计的编号,看似无序,其实内里另有乾坤。” 顾植民撕下一张纸,随手写上一串数字,然后给孙老板解释——数字前六位是生产日期,后几位则是出厂批次和编号。不过此中规律,只有特殊柜员知晓。若将产品拿到当地柜台,查验货物批次,即刻便可辨别真伪。 至于油墨,里头说头却更大。 原来,顾植民夫妻二人同宋北山数次实验,最后在冷霜的基础之上,配出一种特殊药剂,若将这种药剂添加在油墨里,打印出来的编号便会十分殊异——仔细嗅闻,字迹会散发出阵阵冷霜的独特香味。 而同冷霜不同,这种香味固定在油墨里,水洗不掉,这样一来,亦可防止有人在编号上涂抹冷霜,造假充数。更重要的是,只要一日冷霜配方未被破解,这种防伪就不会失效。 顾植民指了指手中报纸。 “稍后,我亦会将此种防伪方式登报告知所有人,不唯客户,还有诸位同行们,阿拉亦会将固定香味的法子分享给他们。” 顾植民自信地笑了:“盼望大家都能用上这种防伪的法子,不受大兴货的滋扰,一同蓬勃发展!阿拉百雀羚不畏惧任何正当竞争。” 孙老板听到此处,神色已然十分倾佩。 他向顾植民一拱手,他们夫妇此举,为打击大兴货做了大贡献,这是造福全行业的大善事! 顾植民笑着摆手,他只是尽自己一份心意,不敢居功。 之后,顾植民果然登报声明,还专门连载广告,告诉客人们辨伪的方法,一时间,业内c民间俱都好评不断,亦大大打击了大兴货们,百雀羚品牌又被推向一个新高峰。 与此同时,暗地里,一场危机却在悄然滋生。一家中型国货品牌“娇颜”新近招聘了一批员工,其中一人,正是顾植民从前的好兄弟,后来的老对手,许广胜。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已经悄然将目光对准了顾植民和百雀羚。 李鬼牌子的问题虽然告一段落,但大兴货就像扑杀不完的蟑螂,总有残遗。顾植民赶杀不尽,只能闷在工厂,继续把控产品质量。 徐帧志见他愈发沉闷,便劝他道,虽然百雀羚大了,但老板不要总闷在厂里,要多接近顾客,了解市场,如此才能不为顾客和市场所抛弃。 顾植民深觉有理,于是他走街串巷,到烟纸店访问寻常百姓。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四马路尽头,再一抬眉,却又回到曾经做工的“悦心茶馆”。 如今经年已逝,茶馆早已改名易姓,换了主人,叫做“思齐茶馆”。 茶馆已经没落许多,零星客人散在各处,顾植民进门,点上一盅祁门红茶,正要静下心来,细品香茗,一团熟悉的香味却突然飘进他鼻中,正是冷霜的味道。然而这股浓郁香气却并不和谐,其中还夹杂着丝丝油腻,香味也并不纯粹,这是冒牌的冷霜。 顾植民眉头拧起,回头望去,却见一男一女正站在门口,同掌柜的说话。 男的是个青壮汉子,女的是个年轻姑娘,十五六岁,眉清目秀,一身蓝竹布的衣裳浆得硬挺挺的。那团香气就是从姑娘那边飘过来。 原来掌柜的托青壮汉子请个女招待,这是带人来相看。 那姑娘有些羞涩,问一句,答一句,片刻后,掌柜的摇摇头,似乎不太满意。那姑娘焦急起来,额头冒汗,眼底含泪,青壮汉子又说了几句好话,掌柜的叹息一声,终于松口。 那姑娘连连鞠躬,站在角落里,手脚不停地跟着茶博士们学习。顾植民饮完一壶茶,走到角落里,同她打听起冷霜之事。 姑娘很是热心,说自己捡到便宜——百雀羚名声大,质量好,只是价格却不便宜。若非杂货店降价处理临期货品,她原是用不起的。 听到此处,顾植民默然不语。世道艰难,民生多艰,对于许多人来说,冷霜价钱还是偏贵,若是贪便宜,难免买到假货,这便是假货泛滥的根本原因之一。 他回想初心,不免千情万绪,他想要做天下姊妹都能用得上的护肤品,百雀羚要做到好用且实惠,物美价还廉,还必须想办法降低成本 。 顾植民回家同徐小姐盘算,冷霜现在利润已是极低,要想降成本c保质量,必须从长远计议,倘若设备能够进一步精简优化,成本将大大降低。但要行此事,并非一时之功。商量一番,两人觉得当务之急,还需让利于民,继续降价。 说干就干,百雀羚很快打出降价广告。随着冷霜的再次降价,利润已是最薄。百雀羚也因此销量持续上涨,来往柜台的顾客络绎不绝,笑容满面,纷纷对百雀羚竖起了大拇哥。 傍晚,夫妻两人漫步街头,顾植民回忆起与徐帧志的初遇,恍惚间已过去许多年。他望着徐小姐的面容,只觉得一切都未曾改变,时间增加的只是她的气质和美丽。 顾植民心中柔然,突然生出一股念想,想要留驻妻子最美的容颜c最优雅的气味。他想要精研一款作品,定名“帧颜”,以此为爱铭志,见证他们不渝的爱情。 为了这款为爱人独家定制的产品,顾植民拒绝宋北山的帮助,独自研发,他继续以东方草本为基础,如神农尝百草般试验种种中草药材,凭借通觉技能,试图还原脑海中那一抹浪漫c自然c质朴的“帧颜”。奈何好事多磨,他虽然满怀激情,然而俗务缠身,身体亦不如从前健壮,试验推进十分缓慢。 于此同时,许多原本纵横上海的欧罗巴品牌渐渐衰落。然而,二战之后,虽然赶走了日本人,收回了租界,但在国民党的统治下,上海滩又成了美国人的天下。跟以产品相拼的老欧洲不同,美国人玩市场不光用产品,而且用美元。 这日,一个西装革履c文质彬彬的青年人敲响了崇德路工厂的大门,直言自己代表美国惠佳公司,诚邀顾老板一叙。 顾植民将他请进办公室,好茶招待,青年却十分倨傲。他环顾一圈顾植民办公室,面露轻蔑。 顾植民坐看他动作,不动如山。 青年开门见山,表示惠佳愿意出巨资收购百雀羚的工厂和品牌,钞票不是问题,无论他是要小金鱼还是美元,惠佳都能满足。 顾植民此时此刻,面色方才沉下来。他听完青年说话,毫不犹豫,果断拒绝。 青年讶异地望着他,仿佛他拒绝了天上掉下的馅饼。 “你们搞公司的,归根结底不就是为了赚钱?如今钞票送到手里,戆大1才不要!”青年看傻瓜似的望着顾植民。 顾植民面上和气褪去,不怒自威。 “别人是不是为了赚钞票我不晓得,但阿拉百雀羚,再多钞票也不卖!小傅,送客!” 小傅立刻摆出手势,请青年出门。青年脸色变得铁青。 “今日之事,不会就此作罢!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青年恨恨起身,留下一句豪言,拂袖而去。 第七十五章 小样 顾植民一番调查,发现惠佳是美国一家中型护肤品公司,在本土做不出头,便想来海外分一杯羹。那天的青年只是前锋小兵,来百雀羚试试水而已。 果然,惠佳随后又加派人手,数次接触百雀羚,但顾植民态度坚定,绝不同意放弃公司。惠佳见事不可为,只能放弃,转头另寻目标。 许广胜一直暗中窥探,他心念一转,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做足功课,终于拉来惠佳公司入股“娇颜”。 有了美国人做靠山,许广胜巧言令色,覆雨翻云,摇身一变,成了美资买办,将娇颜原本的主人挤到一边,自己掌握了品牌的话语权。 惠佳欲借娇颜之品牌,开拓中国市场,而欲开拓中国之市场,首先必要开拓上海之市场。如今,历数上海滩风头正劲c势头正强的护肤品公司,首当其冲的便是百雀羚。既然得不到,那便毁掉它。因此,在打击百雀羚一事上,许广胜和惠佳不谋而合。 许广胜仗着资本雄厚,开始花大价钱铺广告c做宣传,一时间气势汹汹,大有垄断上海滩之势。三街六市,街头巷尾,娇颜的大小广告处处可见,完全盖过了百雀羚的风头。 顾植民沉着应对,百雀羚早已过了大打广告战的时候,如今靠着冷霜的品质,百雀羚已经打出了好口碑c好名声,这才是销售之根本,也是品牌生存之根本。然而,他却没料到,娇颜这波攻势,竟来得比他想象中更要激烈万分。 顾植民到南京东c西路,四c五马路上走一圈,发现娇颜玩起新花样,“买货送产品”,各大商场c剧院影院c店铺门口,都有人吆喝,无论买电影票,还是首饰c衣服,都配送娇颜的护肤霜,此举在上海滩迅速引发了一波抢货热潮。 眼见娇颜花样百出,小傅c阿凌心中都有些焦躁,提议向娇颜看齐,赠送产品与它打擂台。顾植民却摇头否决。他们要做就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贸然跟风,反而不美。 徐小姐深以为然,捆绑配送是亏本的买卖,娇颜背靠美资,资金雄厚,才能经得住如此折腾,倘若百雀羚随人起舞,届时效果如何倒不敢讲,恐怕会伤筋动骨,自伤元气。 顾植民点点头。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娇颜既来,见招拆招便罢。他让宋北山继续研发新品,不能懈怠,自己又辗转苦思,终于想出一个既能大量节省成本,又能吸引新顾客的法子。 他招来小傅耳语一阵,小傅听罢,不停感叹,师父终究还是师父。 两日之后,上海的百雀羚柜台全部拉起横幅,打起广告,往来白相的客人们凑热闹围过去,惊奇地发现,百雀羚推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新新词汇,“试用小样”。 先施柜台,人潮汹涌,顾植民站在人群中心,向大家解释“小样”的概念,这是一种非销售型产品,量少,包装简便,方便携带,能免费提供给顾客,让她们不花钱就能体验产品效果。话音刚落地,人群就炸开了锅。 “勿用阿拉买其他物事?直接白送?” 有大姐在人群里喊了一嗓子,众人纷纷望向顾植民,眼睛放光。 顾植民扬声道:“百雀羚为回馈新老顾客,特特举办本次活动。试用小样,免费领取,走过路过,勿要错过!” 他将手头的小样直接分给前排顾客。 “各位百雀羚的老主顾们,欢迎大家前来领取新老产品,还没用过的,也欢迎来尝个新鲜!” 眼见有人得了实惠,围观的群众不再犹豫,纷纷上前围住柜台,柜员们笑脸盈盈,向顾客们讲解产品,顾植民见状,悄悄退到后面,满意地点点头。 随后,他又打出“先试用,再购买”的口号,还雇佣了许多散工,在街头巷尾免费分发起小样。此举一出,领取百雀羚小样的活动几乎席卷整个上海滩。与此同时,娇颜的配送活动逐渐疲软,后继无力。美国人的钞票也并非无休无尽,最后在百雀羚的强大攻势下,活动黯然地画下了休止符。 抢货大潮过去,沙滩上留下的只是一地鸡毛。没有免费的噱头,一切还得靠质量说话。因此,用惯了百雀羚冷霜的顾客,因为用不惯质量一般的娇颜,又纷纷重回百雀羚怀抱。 许广胜一番操作,声势浩大,花费的钞票如流水,最后却竹篮打水,因此挨了美国人训斥不说,娇颜内部也是一片嘲讽,气得他几乎胸口欲裂c牙根崩断。 这一仗虽然胜了,但随着国内内战爆发,时局动荡,各种原料价钱飙升,百雀羚财务吃紧,也不得不停止小样活动。但亏损却仍在持续增加。 小傅忧心忡忡,此前,百雀羚降过一轮价,如今,成本又陡升,加上各种广告c活动,公司已经入不敷出。 顾植民却咬 紧牙关,坚持不涨价,几乎亏本赚吆喝。随着原料价钱的持续上涨,百雀羚的成本终于超出售价,卖得越多,赔得越多。很快,百雀羚资金出现了问题。 随着内战渐酣,国民党统治区的经济c政治c教育危机日益严重,上海钞票贬值,物价却一日高过一日。如此一来,百雀羚的资金缺口便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但崇德路工厂却不能停,上百号人都等着薪水养家糊口,顾植民焦急得睡不好觉,只能四处借债。 梁銮珍和周璇得知百雀羚窘境后,主动借了徐小姐许多钞票,两人说是相借,却并不打算要徐小姐归还。这份情义令徐小姐感动不已,感动之余,她仍坚持郑重写下欠条,许诺以后必将还款,令梁c周二人无可奈何。 这日清晨,崇德路工厂甫一开门,一群债主们就一同逼上门来,将顾植民堵在家中,追讨债务。顾植民将现金钞票全部拿出,却远远不够,一时间急得团团直转。 几个债主大刀金马,霸坐在顾植民办公室,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气氛正焦灼时,其中一个债主符老爷子抚弄长髯,提出一个建议。 “债务问题,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解决不若,侬将百雀羚抵给我们。” 顾植民猛地抬头,逼视着符老先生,眼里发出犀利的冷光。 第七十六章 债券 几个债主早有打算,顾植民若能还上钞票,自然最好,倘若还不上,亦可拿百雀羚抵债,若能将此等国货大牌钻营到手,便是倒贴几个钱给顾植民,也是实惠买卖。 符老爷子提议一出,几人顺势而为,一时间沸沸扬扬。 他们算盘打得精,顾植民却绝无可能同意。他面色潮红,脖子青筋直冒,一番疾言厉色,扬言砸锅卖铁,也绝不卖百雀羚! 顾植民态度激烈,摆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小傅c阿凌一左一右,拱卫在他周围。几个债主见状,纷纷起身,横眉竖目,凶相毕露,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正僵持时,徐小姐外出归来,她见势不妙,拉来小贾,问明情况,便欣然踏步走进顾植民办公室。 徐帧志笑容爽朗,仿佛未曾注意到场间僵硬氛围,自如地招呼各位债主。 符老爷子见状,也便顺坡下驴,态度缓和下来,摆出商量语气。毕竟他们只为求财,亦担心逼迫顾植民太甚,恐会鸡飞蛋打,两手空空。 徐小姐一番周旋,情势逐渐缓和,她便趁机提出请求,希望再宽限一段时间,他们必能连本带利,还上债务。 “一月为限,若不能如期还款,届时再提其他不迟。” 徐小姐信誓旦旦,颇有底气。 顾植民闻言,眼眶鼓鼓,瞪着妻子。徐小姐悄悄伸手到他身后,安抚地拍拍他背。顾植民晓得妻子向来足智多谋,既然敢放出豪言,必然已有了应对之策,便强自按捺下来。 符老爷子同几位债主对视几眼,相互点点头,此事便就此定下。 送走债主们,顾植民匆匆拉过妻子走,钻进办公室内。徐小姐淡定一笑,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是去年上海证券交易所里一家股票公司的行情单。 顾植民接过行情单,徐小姐这才解释,原来她找吴凯声律师咨询过,百雀羚具备发行债券的资格。 “侬是说,去交易所发行‘百雀羚’债券?” 顾植民眉头微微皱起,思索起其中的可能性来。 徐小姐便劝他道:“发行债券,能助百雀羚渡过难关。届时百雀羚发展更进一步,资金回拢,股民们购买的债卷亦能盈利,双赢之事,何乐而不为!” 顾植民点头同意,预备发行债券,筹集资金,以解眼下燃眉之急。可问题是,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接手了上海各交易所,责令伪上海华商交易所等一干组织停业清理,并将其负责人以汉奸罪名抓捕入狱,许多人都是拿钞票买命。因而,如今上海还在活跃的证劵市场,便只有黑市。 难道百雀羚要去黑市发行?那便万万不可为之!顾植民义正言辞。 徐小姐轻哼一声,横他一眼,难道她会做这等不义之事?!顾植民扶妻子坐下,耐心询问,徐小姐这才笑了。 “此事,还需侬联系一个人。” 顾植民不明所以。徐小姐转身去到橱柜,找出一张保存良好的药方,正是昔年顾植民为先施马应彪老板请回来的那张调理方子。 顾植民一扶掌,心领神会。上海没有正规交易所,香港有!他立刻电联香港马老板,很快,在马老板和吴凯声律师的帮助下,百雀羚债券顺利在香港证劵交易所发行。 好在百雀羚的产品早已畅销香港,且口碑一贯不错,债券销售颇为可观。顾植民和徐小姐于是趁热打铁,打出了“用百雀羚,当百雀羚股东”的口号。顾客们去到上海c香港任何一家百雀羚柜台,都能听到柜员们的热情介绍。 百雀羚品牌响亮,加上时局不稳,物价飞涨,钞票贬值得厉害,债券反倒成了避风港。香港本地人自不必说,有条件的上海市民们,亦专门托人到香港帮买百雀羚债券。如此,百雀羚的债券很快一售而空,顺利筹措到大笔资金。 一月期限尚未到达,顾植民便拎着皮箱,挨家挨户登门还债。 符老爷子亦扶着长髯,不由叹道,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咯,他这等老朽,已经跟不上市场的玩法。顾植民远远望向崇德路,笑而不语。 债务问题终于解决。徐小姐和顾植民复盘当债事件,徐小姐素手一指,她那日听闻几人来势汹汹,好像早已料到收不到钞票,更果断提出拿百雀羚抵债,似乎早有预谋。 顾植民点点头,他琢磨一番,如今谁最想扳倒百雀羚与他自己,却莫过许广胜是也。他与徐小姐对视一眼,决心印证一番心中猜想。 顾植民分别派人蹲守几个旧债主与许广胜,没过两日,果然窥见符老爷子与许广胜秘密约会,两人相谈甚久,不知密谋何许。 听完属下汇报,顾植民冷哼一声,逼他拿百雀 羚抵债之事,十有八九与许广胜脱不了干系,心中不禁更加提防。 这厢,许广胜约会完符老爷子,自知想要通过债务逼迫,拿到百雀羚的阴谋已经破产,他心思活络,苦心钻研之下,终于又生一计。 不久之后,市面上开始有流言疯传,说百雀羚质量暴跌,已经沦落为最穷的人都不愿意使的下等货。 顾植民听闻,又急又恼,此等歹毒流言,实在杀人诛心,恶劣非常,若不及时清理,必将给百雀羚声誉带来致命打击。于是他亲自带着小傅几人,走街串巷,四处查探消息来源,果见城厢各个角落里,都有小流氓们耍弄冷霜。 他们将冷霜膏体挖出,当垃圾一样弹射出去,又将空盒子四处踢踏,极尽作践之能事,顾植民气得头皮发麻,小傅更带着人直接冲杀过去,抓住一个小流氓衣领,咬牙切齿,质问他为何如此。 小流氓长着一双八字眉,他向周围同伴呼救,几个流氓见小傅人多势众,又各个人高马大,立马做鸟兽散。 顾植民青着脸,鼻头一动。他捡起地上一团冷霜膏体,眼前顿时幻化出一副阴郁景象,颜色污暗,丑水横流,好不腌臜。 顾植民眉心打结,心中愈发沉重。他走上前去,让小傅松开八字眉衣领,蹲下身来,捡起地上冷霜盒子,仔细询问他手中的百雀羚从何而来。 八字眉耷拉着肩膀,惊恐之下,竹筒倒豆子搬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前不久,有人趁着夜色,给各个流氓帮派分别派送了大批百雀羚冷霜,任他们免费取用,不收半个铜板,还倒贴钞票给他们老大买烟卷。 顾植民将盒子上的泥污擦拭干净,又问八字眉,人家送来的冷霜,最初是如何形状,气味是香是臭。 八字眉说起这个,复又气愤起来。 “阿拉本以为能偷偷将这批冷霜脱手卖了,换上些钞票使使,哪晓得这个百雀羚,名头大得很,气味却这么难闻!又蛮难用,要不是老大交代,我还不稀罕弄它咧!” 顾植民与小傅对视一眼。 百雀羚冷霜以质量闻名遐迩,如此歹毒手段,是要从根上倾覆百雀羚! 第七十七章 侦探 顾植民心惊肉跳,当务之急,是要查清真相,还百雀羚清白。 然而敌在暗,他在明,纵使知道有人躲在幕后捣鬼,一时间却揪他不出。不过,他和徐小姐心中都有一个高度怀疑对象——许广胜。 不待顾植民有所动作,就有一秃头的小报记者特来崇德路采访,顾植民再三拒绝,却架不住秃头记者身姿灵活,动如脱兔,他左钻右窜,几个箭步就冲进了工厂里面,耍赖不出来。 顾植民欲让人将他请出去,秃头记者却挺起胸膛,拿胸前的记者证当挡箭牌,一旦有人靠近,他就高声申斥,声称若谁敢碰他,必定登报曝光其恶行。顾植民无法,只能派人去警局报警。 谁知秃头记者毫不畏惧,如同赖皮小狗一般,举着记者证,围在顾植民身边打转,不停盘问百雀羚是否确如传言所说,店大欺客,是黑心油膏,名不副实。 顾植民不堪其扰,亦不能忍受他这般赤裸裸的污蔑,于是一再否认,直言当中存在误会,至于流言,百雀羚正在调查之中,一旦查明真相,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秃头记者连连点头,手中钢笔记录不停,顾植民觑了一眼,秃头憨笑一下,合上笔记本,终于停止骚扰。他脸上笑成一朵菊花,信誓旦旦,言称必会将此行了解到的内情,呈给广大读者。 顾植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秃头记者却笑眯眯地朝他伸出一只手。 “祝百雀羚早日洗清流言!我和读者们一样,都盼望着一个真相!” 顾植民微微颔首,与秃头记者握握手,送他出去。 秃头记者前脚离开,警察后脚赶到,顾植民追出门去,秃头记者早已不见踪迹。他眉头不由皱起,想要抓住那人问个清楚,又担心那记者乱写一通,只能作罢。不过他心中仍隐隐有些忧虑。 果然,顾植民的担忧在第二日便成了真。 翌日一早,秃头记者对百雀羚的报道便登上了报纸头版,然而顾植民讲的话,他一句都未写上,通篇都是秃头记者的自说自话c杜撰编造的丑闻。 秃头记者不仅大肆宣扬百雀羚店大欺客,工厂生产环境藏污纳垢,更大放厥词,直指百雀羚老板缺德无良,产品偷工减料,过期原料和新鲜原料混合使用,产品质量实在堪忧。 报道一出,因为耸动的描述和细节,许多不明真相的人都受到蒙骗,又有先前谣言铺垫在前,更有人亲见街头瘪三们耍弄冷霜,于是不少人都对百雀羚产生了质疑,一时间,品牌口碑大受打击。 顾植民心知是那幕后之人,知晓了八字眉一事,担心他有所行动,遂抢先一步,散播出更加歹毒之流言,欲将此事按在钉板之上,彻底坐实流言。 他想找秃头记者谈谈,那人却将自己记者身份广而告之,人人都晓得他是直言不讳c敢于揭露百雀羚真相的勇士,顾植民连他身边三尺都近身不得,只能眼看他嚣张猖狂,潇洒出入各大舞厅饭店。 无奈之下,顾植民再次召回了所有产品,一一查检,发现绝大部分劣质品都集中在流氓手里,顾客手里只有少数劣质产品,然而顾植民知道,此次再烧一把火也没用了,他愁得嘴里直起泡。 这次召回过程比从前坎坷许多,除了部分拥趸之外,不少新老顾客都对顾植民表达了不满——质量问题一再发生,给顾客带来诸多不便麻烦,实在需要大力整顿。顾植民有口难辩,简直比窦娥还冤。望着一双双失望的眼睛,他心中难受不已,他想要登报,想要道歉赔偿,更想要弥补。 徐帧志却阻止了他。 “赔偿可以,道歉也可以,但不能就这样认下‘店大欺客c黑心油膏’的罪名。” 好在顾植民只是关心则乱,回过神来,神台逐渐清明。他亦深知,只有查清真相,还百雀羚一个公道,才是对顾客负责,亦是对品牌负责。 顾植民与徐帧志仔细检查收回的劣质品,发现都有被水浸泡过的痕迹,明显是有人故意捣鬼。顾植民鼻子耸动,眼前又浮现出一副污水横流的腌臜景象,同那日在八字眉那处嗅见的图画,竟是一摸一样。 徐小姐与顾植民对视一眼,决心一查到底。然而找谁查,怎么查,都是问题。 正烦心时,顾炯为蹑手蹑脚地经过,怀里拢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顾植民将他喝住,掏出他怀里东西,一瞧,却是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 顾植民心烦意乱,板起脸来训斥儿子。 “成日看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功课做得很好么?!” 顾炯为如同一只鹌鹑,呆立在角落,低头挨训。徐小姐却眼波一转,抽走顾植民手里的小说。 “我想到该请谁帮忙! ” 顾植民连忙看过去,却见徐小姐举起《福尔摩斯探案集》,点点封面上的人物。 “福尔摩斯?” 顾植民诧异望着,十分不解。角落里,顾炯为也瞧瞧抬起脑袋,好奇地张望。 徐小姐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所指的,正是《福尔摩斯》的创始人,中国报界的柯南·道尔,吴微雨和胡雄飞等人。 顾植民恍然大悟,仔细想来,这几人,确确是目前的最佳人选。 《福尔摩斯》是现在的报界四小金刚之一,自民国十五年创刊以来,秉持着“侦刺重幕叠嶂下的内部新闻,揭露社会各界的黑幕”的意旨,以新闻报道见长,着力于揭露各种黑幕,言语辛辣,敢说敢写,因此虽然畅销十里洋场,却为很多人物c公司所忌惮,动辄就被告上法庭,直到不久之前的十月,才在压力之下,终于停刊。 如此想来,吴微雨等人对深挖事件c揭露真相,必定极为擅长,人脉关系想必也极为广泛,此事交由他们来办,大抵是手到擒来。 顾植民和徐小姐亲去拜访几人,讲述了此桩官司的来龙去脉,最后郑重拜托,请他们一定查清真相,还百雀羚一个清白。 吴微雨等人思量一番,果断同意。报社虽停,他们胸中的火焰未灭,如若能调查清楚其中阴谋,多揭露出一个真相,还百姓一个事实,便是善事。 经过他们一番调查取证,终于扒出真相,幕后主使正是娇颜的许广胜。他大量囤积百雀羚冷霜,加水浸泡,等冷霜变质后再分散出去,让小流氓弄得脏污,四处丢弃,以此拉低百雀羚品质,欲将它踩入泥里。 同时,吴微雨还查出,那个秃头记者便是许广胜的手段,他收受了许广胜的贿赂,进行了这起虚假报道。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第七十八章 祸福 顾植民把回收的劣质品与合格品送去检验比对,并把调查证据登报声明。 秃头记者不甘示弱,亦在报纸上发文反驳,称百雀羚伪造证据,颠倒黑白。一时之间,上海城里,众说纷纭。 顾植民气愤不已,一待证据完备,便将娇颜和秃头记者同时告上法庭。然而国名党治下多贪腐,许广胜拿美元贿赂,法院受理案件后,百般拖延,始终不肯开庭审理。 娇颜和许广胜背靠大树,气焰嚣张,秃头记者却忧心起来,开始收声,顾植民再派人去寻他,他已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法院无法还百雀羚公道,徐帧志便只能另辟蹊径。她同顾植民商议,决定走群众路线。两人将娇颜陷害百雀羚的各种证据印刷c放大,又雇来一批人,同百雀羚的男性员工们一起上街游行。顾植民带着小傅c阿凌,一路敲锣打鼓,众人举着大幅证据照片,沿街呼叫伸冤。 此举震惊全城,沿途的百姓们都出来围观,一时间,人人都在议论,惊呼百雀羚老板都出来击鼓鸣冤,恐怕委实蒙冤甚深。 许广胜见舆论风向不对,急中发狠,直接叫来大半城的小流氓们,他们冲杀过来,放开拳脚,大肆殴打伸冤队伍。 顾植民站在最前面,也挨了暴揍。混乱之中,一只铁拳迎面砸向他脑袋,他哎哟一声,栽倒在地,又有流氓一脚踢到他大腿,如此却还不罢休,雨点般的拳头正要落在顾植民身上,小傅回身看到,几乎魂飞魄散,他一脚飞踹,随即挡在师父面前。 场面一时失控,马仰人翻,鲜血横流。好在围观群众见势不妙,早早报警,及时阻止了这场混战向更严重的方向发展。 福兮祸兮所倚,祸兮福兮所伏。当天,顾植民伸冤被打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舆论一时哗然。老百姓们最恨不公,且许广胜此次当街逞凶,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街上群众全是见证,说起许广胜的跋扈和顾植民的惨状,各个头头是道。原本还在质疑百雀羚是否黑心黑店的那些人,一下子全部闭嘴,倒向顾植民。 娇颜顿时成了欺行霸市c作奸犯科的代表,老百姓们听到娇颜两个字,都要吐口唾沫,骂声强盗。 许广胜还想利用美国资本,邀人站台,但此时已经没有人愿意毁掉颜面,替娇颜出头说话。 徐帧志安顿好伤员们,又匆忙赶回崇德路,联系梁小姐,请她帮忙站台,同自己一道,当街分辨优劣冷霜,教客户们如何防止上当受骗。 梁小姐欣然答应,但这回,她却提了一个条件。 徐帧志拉着梁小姐手,柔声道:“好妹妹,莫说一个条件,侬就是提十个百个,只要我能办到,亦莫敢不从!” 梁小姐狡黠一笑。活动当日,却见她带来一个清秀妇人,徐小姐掩嘴惊叹,那人却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名媛严仁美严小姐。严小姐出身显赫,家财万贯,更与宋霭龄的大女儿,孔大小姐是极要好的朋友!上海城里,无论是谁,都得给她三分薄面。 严小姐笑容和气可亲,同徐c梁二位一道,亲自给受害者分发优惠,又同她们畅聊护肤c美容之道,见解亦十分独到。严小姐的莅临,吸引来许多报社记者,各大报纸对此争相报道,徐小姐便借机大造声势,宣传百雀羚不惧黑恶,愿意担当。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百雀羚的事迹,顾植民也成了不向恶势力低头的英勇代表。 百雀羚的口碑终于回来了! 于此同时,国民党在战场节节败退,有嗅觉敏锐的美国资本,开始逐步撤离中国。惠佳在沪上的数次行动均以失败告终,恰好美国总部出现问题,便趁势退场,撤资娇颜。 失去美元奥援的娇颜一落千丈,与百雀羚的拼杀也告一段落。 许广胜再次败北,更陷入了与公司原本主人的夺权之争中。然而他却仍不甘心,暗暗发誓,不到最后一刻,他与顾植民究竟孰胜孰负,尚未可知。许广胜躲在暗中,一边内斗,一边窥伺着顾植民,预备瞅准时机,再狠狠咬下百雀羚一块肉来。 经此一役,百雀羚的名声愈发响亮,逐渐传出国门,一些外国华侨找上门,想要采购百雀羚,在海外代理销售。 顾植民看到了这只小雀飞出中国c飞到海外的希望。他内心激荡不已,当初洋货当道,倾销国内,国内品牌卑如草芥,如今国货越做越好,百雀羚成了真正值得骄傲的民族品牌,将要反向输出,走向国际市场! 顾植民对百雀羚海外销售之事颇为上心,不过他心中虽然急切,却并未贸然行动,而是精打细算,做足准备——要把产品打出去,一要调整配方,比如东南亚热带国家,就要用清爽透气的油料,二是出口还有许多附加成本,海关c海运c 当地代理的费用,零零总总加总起来,当地销售的价格就会颇高,一旦打不进市场,便会适得其反,钞票损失事小,损害百雀羚口碑事大。 时间悄然溜走。民国三十五年春,江淮地区爆发特大水灾,无数人丧失家园,流离失所,其中不少灾民涌入上海。国民政府无力救灾,让上海市长自想办法。 同年五月,吴国桢接替钱大钧出任上海特别市市长。 六月,上海政府成立了“苏北难民救济协会上海市筹募委员会”,赈灾的目标是二十亿法币,顾植民也踊跃捐款,但委员会所募善款与要求相差甚远,市长一筹莫展。 徐帧志c梁銮珍与周璇三人聚在一起,商议或许可以举办一个“上海小姐”选美比赛,以选美比赛来筹措资金。届时,百雀羚可作为主赞助商,再邀请有名望的闻人压阵c主持局面。这样既展现了上海女性之美,又解决了钱的问题,还能为百雀羚做宣传,一举三得。顾植民觉得可行,于是向吴市长谏言,市长果然采纳。 随后,在副市长吴绍澍的特邀下,上海大佬杜月笙担任选美主席。有杜月笙加持,黑道白道,莫不给几分薄面。 筹委会特设四个票匦1,分别为闺阁名媛组c平剧坤伶组c歌星组和舞星组。闺阁名媛组即是上海小姐组,设冠c亚c季军三个奖项,其余各组只选两名胜者,分别是“皇后”和“亚后”。 七月,上海各大报刊都登出了“上海小姐”选美大赛的报名启事。各项筹备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然而启事发布之后,连续数日,竟然一个报名者都没有! 第七十九章 选美 小傅急得团团直转,只因当下困局,着实难解。 如今上海,正经人家的女孩都不愿参加公开选美,一来,众目睽睽之下,叫人评头论足,属实不太体面。二来,从晚清至今,上海的选美比赛历来沾染不少香艳色彩,容易与庸脂俗粉甚至青楼花魁关联,良家妇女谁也不愿沾上这个名头。 顾植民亦知晓这个道理,心中不禁发愁,若继续如此下去,恐怕到比赛当日,请来了高朋满座,参赛人数倒凑不满,岂不贻笑大方! 而且他心中还有另一层忧虑——倘若杜月笙觉得颜面扫地,下不来台,以他之威势,届时,恐怕大家都够一壶喝! 思虑一番,擒贼还需先擒王。徐小姐于是提议,要想破局,或可从三方面入手。首先为此次选美活动定调,强调“上海小姐”比赛是为赈灾选美,是一次意义非凡的慈善活动,是健康而又正当的艺术活动,将其与以往选美比赛区分开来。 其次,提出本次选美的标准,除了外貌,更注重内在和品德,即外貌美c体型美c品德美c思想美和操行美,最终要挑选出五美兼备,能够代表上海风姿的“上海小姐”。 最后,利用名人效应,邀请上海演艺界风头正劲的明星大腕参与捧场,吸引更多关注。 为此,顾植民联合筹委会,于《申报》上发文公示,阐明本次大赛实乃利民利国之慈善事业,还公布了竞选“上海小姐”的五美标准,力图破除选美低俗的刻板印象,升华其境界与格调,将“上海小姐”打造成一场高规模c高标准的盛会。同时,号召上海各界中学c大学和女子学校的女学生都来参与其中。 八月七日,筹委员会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拉开了选美大赛的序幕。 在百雀羚的运作下,又有杜月笙关照,几乎所有上海名流都前往捧场。为了支持徐小姐,周璇一马当先,带头报名,随即,歌星韩菁清c京剧名旦言慧珠等人纷纷报名,热烈参与,舆论渐渐扭转,百姓对选美的抵触之心日益消减。 很快,上海民立中学高二学生高清漪第一个报了名,活动随即热络起来。许多原本观望c犹豫的妇女们也纷纷前往报名。 比赛盛况空前,竞选美女的照片登上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各色美人,佳丽三千,群芳争艳。人人都是评委,各个皆可投票,大赛最终将以票数高低分出名次,所得钱款一应用于赈济灾民。 顾植民趁机推出了上海小姐与百雀羚的特刊杂志,免费派发市民,特刊中详细报道了本次选美的一应细节,同时针对入围选手逐一撰写专题。 一时间,选美比赛成为了整个上海滩的头等大事,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谈论的都是上海小姐。百雀羚也随着选美特刊,走入了更多人的视线。 数日之后,在恋人朱怀德的严厉抗议下,周璇不得不黯然退出比赛,她拉着徐帧志,十分歉疚。徐小姐反握住她手宽慰她。周璇心下松快,禁不住抱怨起朱怀德的种种不是,徐小姐听她娓娓道来,神情犹豫,最后欲言又止,只提醒她要捂紧荷包。 随着周璇的退出,又有数个明星不堪压力陆续退出比赛,不过却并未引起大的波澜。选美比赛局面已然打开,活动日益火爆,《申报》等报纸每日都记录当日票数变化。 然而这时,筹委会却不满意了,他们招来顾植民,指责赛事尚未行到尾声,便已花费过巨,即便有百雀羚赞助,亦属严重超支,其余亏空又从何处弥补?杜月笙亦明确发话,要顾植民想办法创收,倘若一场赈灾筹款活动,搞到最后却四处欠债,沦为笑话,当中后果,他恐承担不起。 顾植民回到家中,背后已然湿透。他和徐小姐都有些发愁,两人思前想后,最后决定在决赛之前,举办一场大型游园会,以门票收入弥补亏空。 游园会的消息一经放出,便引起全城骚动。为了一睹美女们的风采,游园会门票一经开售,即刻售罄,许多富豪为了让红颜中选,不惜倾囊下注,甚至不远万里赶到上海。 就在决赛前夕,杜月笙为了给活动进一步造势,突然宣布要增加女子游泳比赛项目。消息一出,立刻引来爆炸性关注,门票更是卖得如火如荼,然而此举亦引来许多参赛选手的抗议,要求取消泳装环节,还有人以退赛威胁。 顾植民心中焦急,杜月笙却毫不在意,直言选手们是虚张声势,事到如今,倘若退赛,为她们洒下无数钞票的观众老爷们可不会同意。 顾植民摇头叹息,徐小姐却轻轻一哂,仿佛一切尽在她掌握。 “勿去阻拦,时候一到,他自会消停。” 八月二十日,上海小姐决赛在新仙林花园舞厅如期召开,舞厅大门外,人山人海,印着“园游大 会”的四盏纱灯吊在门口,进门便是一只投票柜,沿大门两侧则是收集选票的职员。 进得园子,里头亦是人潮汹涌,摩肩接踵,随着几位大人物相继入场,花园舞厅一度水泄不通,场面十分混乱,市参议会副议长甚至被堵在门口,进退不得。 眼看大人物的保镖们全副武装,蛮横推攘,民众惊恐尖叫,场面更加混乱,杜月笙不得不亲自出面安抚。最终,为了保证会场安全,游泳比赛不得不临时取消。 会场压力一时顿减,门口围观之群众亦散去不少,局面总算控制住了。 盛大的游园会结束,晚上八点,杜月笙等人逐一发言,决赛正式拉开序幕,王韵梅以六万五千余票卫冕冠军,京剧大师梅兰芳为她颁奖,气氛达到了最高点。顾植民和徐小姐鼓掌不停,喜悦极了。 临近午夜,上海小姐的比赛终于在举世瞩目中圆满落幕,百雀羚也随着选美比赛名传四方,声望日隆。 就在这年冬天,周璇与徐c梁二人告别,踏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开始了她新的征程。 送别旧友,徐帧志与顾植民全心发展品牌,百雀羚越做越强,越做越大。然而,意外却总在不经意悄悄来访。 民国三十六年春的一个深夜,崇德路一阵犬吠,霎时间,工厂所有电灯全部拉起。 只见一个黑影从后门窜出,在夜色中一阵狂奔。值班的工人们连忙追击,一路狂奔三里路,还是让蟊贼逃之夭夭。 第八十章 败落 百雀羚的冷霜配方被盗了! 小傅听闻消息,又惊又恼,然而不幸中的万幸,被盗的只是一代版本,如今产品早已改良升级。 顾植民却冷笑一下,他报案之后,便让徒弟径直调查许广胜,果然,很快便发现了蛛丝马迹。 原来,娇颜之前数次在竞争中失利,元气大伤,许广胜作为洋买办,已然深受訾议,只是摄于美国人之威,大家才敢怒不敢言。后来美资撤出,许广胜在娇颜的境况自然每况日下。为了重振娇颜,也为了拿回话语权,他竟然狗急跳墙,使出了偷盗配方这种无赖招数。 许广胜以为自己摘了桃子,没想到顾植民对此早有预料。他与徐小姐相视一笑,心里已经有了把握。 很快,娇颜根据冷霜配方,生产了大量仿品,它还仿照百雀羚包装,四处广告,宣称娇颜研发出“小冷霜”,功效相似,价格却只有百雀羚冷霜的一半。 一时间,“小冷霜”在市面上横行,因为价格低廉,许多人都买来尝鲜,掀开铁盖一瞧,膏体材质c香味和百雀羚冷霜确实很像。“小冷霜”之名很快甚嚣尘上,娇颜销售一路走高。 警察局据此调查比对了大小冷霜成分,发现确实内含差异,抄袭配方的罪名不能成立,盗窃之名,亦缺乏关键证据,只能不了了之。 百雀羚的员工们同仇敌忾,纷纷叫嚷着要砸了娇颜的广告,好不容易才叫阿凌拦住。小傅亦气得握拳,顾植民却拍拍他肩。 “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 果然,不久之后,百雀羚冷霜销量经过一段时间的遇冷之后,很快迎来回暖。而娇颜的小冷霜,却迎来了大众的谩骂和指责,销量更是断崖式下跌。 崇德路一片欢天喜地,工人们都觉得大快人心,事实证明,老百姓的眼光是雪亮的,好货孬货,分得明明白白。 小傅直呼师父料事如神,顾植民往椅背一倒,轻松口气。 并非他能卜会算,而是冷霜货真价实,不仅用料皆是最好,一再降价后,价格实在实惠。如今物价飙升,冷霜基本不能盈利,公司如今能扛下去,全凭前不久的股市融资以及其他产品的利润来弥补亏空。 顾植民捡起桌上一盒“小冷霜”,挖一勺,送到鼻前轻轻一嗅,冷霜的香味中却参杂着一股油腻味道。他不屑一哂。 果然不出他所料,许广胜研究配方,发现倘若如实按照配方生产,非但不能盈利,还会亏得更惨,于是他索性改换了配方里的昂贵成分,做成仿品,还捆绑百雀羚冷霜,确实造出一阵热潮。 可惜,娇颜换了关键配料,出来的质量却与百雀羚冷霜天差地别,勉强冠上“小冷霜”之名,却是东施效颦,自取其辱。毕竟,真的做不了假,假的也成不了真! 许广胜这一出彻底搞垮了自己,也搞臭了娇颜的名声。娇颜仓库里积压了大量“小冷霜”,许多消费者找上门去,叫骂娇颜虚假宣传,要求退钱退货,更有激进民众,带人打砸柜台,引起一阵喧嚣。 娇颜彻底败落,只剩下破产这一条路可走。而许广胜亦咎由自取,当初他凭着买办身份,拿全部积蓄购买的娇颜股份,此时俱都化作一团废纸。 娇颜和许广胜彻底垮台,小傅c阿凌同工人们俱都喜笑颜开,额手称庆。徐小姐和宋北山也不禁展露笑颜。 顾植民却泰然处之,他早就不将娇颜这个对手放在眼里,更未拿许广胜当作死敌,而且此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碌。 民国三十六年夏初,崇德路锣鼓喧天,几辆大车整齐列队,开进百雀羚工厂,工人们探头瞧热闹,却见车上下几个金发碧眼c高头大马的洋人,都穿着西装,梳着油头,颇为气派。 工人们勾着脖子看得正起劲,小傅招呼他们上前帮忙。车厢打开,露出许多高大笨重的机器来,工人们不禁抬头仰望,纷纷惊呼感叹,都觉得老板生意越做越大,他们亦是与有荣焉。 工人们将机器搬进车间,顾植民带头迎几位洋人专家进厂调试设备c教导用法,大家围拢一旁,专心致志,仰头倾听。 顾植民露出笑来。这便是他这一阵子忙碌的成果。百雀羚冷霜一直亏本售卖,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他费尽心思,终于筹到几十根金条,从国外进口来流水线设备,如此一来,冷霜的生产效率将大幅度提高,成本也会大大降低,届时即便继续扛住不涨价,仍能有所盈余。 五月,国民党残酷镇压学生游行,引起全国的愤怒与抵抗,各地“反饥饿c反内战c反迫害”游行愈演愈烈。六月十九日,全国学生联合会在上海成立,顾炯为也偷偷加入其中,和孙志芳合流到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中去。 学生运动激情高涨之时,顾植民心中却再起波澜。 百雀羚进口的流水线设备提高了生产效率,以往几个人做的活,现在一个人就能全部完成。如此,许多员工空闲下来,心中不由惴惴。 这日午后,顾植民找来阿凌开会,总结工厂近来生产线状况。确认冷霜成本已经低于售价,顾植民心中满意,拍拍阿凌肩膀,让他一定注意操作安全,要将员工的生命放在第一位。 阿凌点点头,会议完毕,想要出门去,又犹豫踌躇,面露难色。 顾植民瞧见,想了一想,明白他心中顾虑。他招招手,让阿凌坐下。 “我晓得侬同大家都处出感情,关系老好,我也同侬一样舍不得啊!可是百雀羚现在已经站在了工业发展的风口浪尖,想要发展,必须提质增效,否则就要被时代淘汰!等到那个辰光,会有更多的朋友不得不离开百雀羚,阿拉必须趁早做出这个决定!” 方才会上,顾植民正式提出裁员计划,工业发展的大潮滚滚向前,顾植民考虑良久,最终选择顺应时代,忍痛遣散掉一批员工。 阿凌沉默半晌,无言地点点头。 翌日,顾植民召集所有员工,公布了这个消息。 员工们一片寂静,呼吸里都是压抑。早前,机器进厂,他们还欣喜自豪,与有荣焉,却万万没想到,工厂大了,饭碗却丢了。 顾植民公布了裁员名单,其中许多人,都是跟着他一路打拼过来的老人。 他一一凝望着这些人,郑重鞠躬,感谢了他们的付出,又补偿了他们半年的薪水。散会后,这些人默默打上铺盖,离开了工厂。小傅和阿凌站在门口,一个个将他们亲自送走。 屋外一片艳阳天,顾植民拉着窗帘,独自坐在黑乎乎的经理室,一支又一支地吸着香烟。 第八十一章 盘活 裁掉一批员工,崇德路的工人们又重新忙碌起来。 顾植民更加投入工作中,保质保量生产冷霜,为百雀羚走出国门做最后准备。然而事与愿违,引进的流水线突然出现问题,有部分机器运转故障,工作停滞,有些机器生产出来的产品,膏体不如原来润滑,肤感也略略欠佳。 顾植民急忙联系外国设备公司,想再请工程师来解决问题。然而此时,那边态度却蛮横起来,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是,若不给足钞票,休想让洋人老爷们出面。 顾植民被这种无赖态度气得止不住冷笑。当初购买设备之时,对方信誓旦旦,保质保修,如今钱款付清,便翻脸不认人。顾植民扬言要将他们的恶行公开,以示众人,对方却丝毫不惧。他们的翻译是一个亚裔,操着半生不熟的中文,讥笑连连,大放厥词。 “你们中国根本造不出这类先进设备,我们的产品有的是人求着买,有本事你们以后都别进口!做事之前,先想想清楚后果!” 顾植民气得怒发冲冠,徐小姐也银牙暗咬,两人下定决心,绝不向这些赚着中国人钞票,又反过来作贱大家的洋人们妥协! 宋北山不发一言,回办公室后就联系了一个机械工程专业的老同学。老同学姓余,如今就职于香港,在他的远程指导下,宋北山和顾植民小心翼翼地打开机器壳盖,发现许多中草药残渣堵塞住通道,这才造成机器故障。 原来问题出在了冷霜配方上。因为以往的护肤产品配料均为化学制剂,而百雀羚配方属于独创,添加了许多草本原料,容易卡在流水线的机器里。 顾植民沉沉吐出一口气,机器本身并无问题,只是本土化生产后导致的不匹配效果,即使这次清理了卡顿,也是治标不治本,若不解决本质问题,长久下来,机器磨损越发严重,迟早会提前报废,修无可修。 一时间,问题棘手起来。 傍晚,顾植民走出崇德路小巷,抽烟透气,却在拐角处撞见几个下班工人闲聊。 顾植民步伐沉重,只听转角那头议论纷纷,都在为老员工们遭遇辞退一事愤愤不平。正说着话,其中一个年轻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将这次机器出事,归咎在顾植民身上,说这便是顾老板忘恩负义的报应。其他几人也连连附和。 顾植民无奈,只能停住脚步,静等几人过去,却听一个中年声音劝道:“其实也不能都怪顾老板。之前机器进厂,阿拉都空闲下来,我心里就发慌——哪有不做活就给工钱的?” 其余几人听到这里,都沉默下来。那人便继续说话。 “从前厂里的情况,你们也都晓得,逼债的人都堵到老板门口了!不买机器,冷霜继续亏本卖,厂子要是倒了,阿拉都得喝西北风好伐!” 几人纷纷摇头叹息,遂都不再议论,只勾肩搭背,渐行渐远。 耳畔渐渐安静下来,顾植民站在原地,回身望着红彤彤的夕阳,叹了口气。 回到工厂,顾植民越发笃信自己,一定能攻克难关,解决机器原料不匹配的问题。他带着宋北山c阿凌c小傅埋头苦干,顾炯为也加入其中,一行人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地钻研。遇到实在无法逾越的难题,他们便致电香港,同余同学探讨c求教,数周之后,终于成功改进了机器,流水线又流畅起来。 顾植民长长舒了一口气,困扰多年的保质量c降成本问题终告解决。宋北山c小傅等人顶着油头c胡茬,欢呼雀跃起来。顾炯为也露出微笑,顾植民望着儿子硕大的黑眼圈,拍拍他肩膀。 “做得蛮好!” 顾炯为傻站在原地,摸摸自己被拍的肩膀,笑容越发痴起来。 公司财务总算盘活,顾植民觉得,百雀羚飞出国门的时候要到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午后,娇颜工厂大门敞开,门庭清冷。微风卷起几片枯叶,凄凉之气顿起。 一群娇颜工人围在厂子里,向老板讨要欠薪。娇颜老板站在人群里极力安抚,一再保证,自己正在积极联系外国友人,他们对娇颜很有兴趣,一旦注资,娇颜便会起死回生。 工人们纷纷质疑,辰光越拖越久,如今几个月过去,却连个外国人的影子都未看见,哪里来的外资美金。 他们吵嚷着,开始拆卸工厂器械,许多老员工对娇颜还有情感,不忍见此情景,当下便要阻拦,两方人马一时冲突起来。 一片狼藉之时,咚咚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侬好,我想寻毛老板。”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一个男人拎着大箱子正站在门口。 有人认出来,来人 是百雀羚的顾植民顾老板。 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道来,毛老板瞧见顾植民,神情复杂,默了半晌,同意与他谈谈。 许广胜躲在人群里,阴沉沉地盯着顾植民,见他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地被毛老板引进办公室,神情更加阴郁。 办公室里,顾植民单刀直入,提出想要收购娇颜,毛老板望着他,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百雀羚这个昔日的对手,如今却要从自己手里拿走娇颜。他顾虑重重,娇颜这个品牌,还有跟随他多年老员工,百雀羚将会如何安置?倘若顾植民收购之后,将品牌和工人们都就地解散,他半辈子的心血便彻底付诸东流。 顾植民看出他忧虑,同他郑重许诺道,百雀羚收购娇颜后,娇颜将会保留品牌,老员工亦可自行选择,或者继续在娇颜任职,或者另谋高就。毛老板点点头,轻轻松一口气。 经过一番谈判,百雀羚顺利将娇颜收入旗下。签下合同的那日,顾植民便强力整顿,他将工厂设备搬走,将娇颜和盗走的冷霜配方收入囊中,尘封起来。顾植民接收部分员工,其他员工无法继续在名存实亡的娇颜待下去,纷纷辞职离开。 毛老板早已预料到如此结果。他也曾是老板,自然谙熟为商之道。商场便是战场,赢者通吃本是天然法则,而他并未要求顾植民将许诺写入合同之中,便是默认了如今这种局面。 他枯坐在家中庭院,心绪翻腾,最后长长叹息一声,目光无神地望着自家花园。 斜风细雨,建兰开败,景致依旧,物是人非。 娇颜工厂,工人们清理东西,逐一离开,硕大的工厂渐渐安静下来。 顾植民检查好每一个车间,关窗,熄灯,锁门。他走出工厂,一个黑乎乎的身影背对着他,沉沉站在那里。 顾植民意识到什么,不由停下脚步。 那人回转过身,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第八十二章 出口 故人相见,几多言语,最后俱都化作一声叹息,散落在风里。 许广胜提着遣散费,打扮依旧齐整,腰杆却仿佛一下佝偻了起来,他眼窝凹陷,疲态尽显,明明只比顾植民大一个月,模样却好像老了十岁。 两人面面相对,只是无言。 良久,许广胜拎着钱袋子,背身远去,一步步消失在顾植民视线里。 夜里,培福里33号灯火俱灭,月朗星稀,蝉鸣稀疏。 二楼主卧,窗户大开,顾植民和衣而立,眺望远方三两灯火。 他心绪起伏不定,对于娇颜,他确实使出了雷霆手段,然而却是不得不如此。 冷霜是百雀羚的王牌产品,凝聚着所有人的心血,他绝不允许原始配方外泄。早前娇颜盗取配方后,他便找人一直紧盯着许广胜和毛老板,一旦他们尝试交易配方,他便会带人去抓一个人赃并获。好在毛老板谋划长远,事情终究没有走到最坏的一步。 如今化妆品行业,竞争如云,为了巩固百雀羚品牌独一无二的地位,也为了杀鸡儆猴,他只能杀伐决断,而不是毫无原则地同情对手。对于娇颜之事,他感到遗憾,却绝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倘若今日落败的是百雀羚,相信毛老板和许广胜,必会更加无情。 不知不觉中,徐小姐悄悄起身,走到顾植民身边,轻轻倚在窗旁,望着外面寂静的夜色。顾植民沉默片刻,同她讲起今日,与许广胜的一场碰面。 “讲起来,他本可能会做我姐夫,那时阿拉真是情同手足,没想到啊” 徐小姐也有些唏嘘,当年头一次见许广胜,她就有种预感,这两个兄弟并非同路人,却没想之后的漫长岁月,两人会一直纠缠c斗争。 顾植民也不禁叹息,有些执念,若不放心,终究心魔入骨,毁了他自己。 从那之后,他们许久都再未收到许广胜的消息。顾植民心里如同明镜,这些年许广胜看似风光,先后仗着日本人和美国人的威势,作威作福,得罪了不少人,更透支尽自己在行业里的信用,如今已经无人敢用他。 有人说他流连于赌场,有人说他混迹期货,似乎还想剑走偏锋,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 民国三十七年,顾炯为订婚了,未婚妻正是恋爱许久的孙志芳。 顾植民买了新车,又在陕西南路购买了新式公寓,准备同妻子搬去新家,将培德里留给小两口做婚房。 订婚宴上,顾植民同徐帧志坐于高堂之上。顾植民大刀金马地坐着,惜字如金,不苟言笑,身上的长衫暗纹隐现,手上套着祖母绿的大扳指,俨然一派大佬威严。 宴席上宾客如云,客人们都带着热络的微笑,前来同两人敬酒c道喜。顾植民一一举杯c点头。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靠嘴皮子磨人的跑街先生,他现在是上海滩名望日隆的民族资本家代表。 徐小姐笑着送走又一个客人,转头望望身边人,他正与亲家公孙老板遥望c举杯。此时此刻,恍惚间,徐小姐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顾植民回头,见妻子正巴望自己,于是将她手握住,露出一丝笑容来。手心的温度烫热了徐小姐的心,她又心安下来,回以微笑。 宴席散去,顾家三人回到培德里。顾炯为望着佣人们来回行走,打包行李,犹豫着同父亲商量,他们不必急着搬出去,因为他即使结婚,也不会在家常住。他想去美国留学,扩展眼界,增长知识。 顾植民勃然大怒。 “早就说过,我不同意!老祖宗的东西侬学透没有?就想着出去撒野!” 顾植民发了一通火,顾炯为脸色发白,却还强撑着争辩。 顾植民气得指着儿子大骂,更放下狠话,如果顾炯为执意要去美国,自己会停掉他一切经济来源。 父子二人不欢而散。徐小姐无奈摇头,自从顾炯为渐渐长大,这对父子矛盾便与日俱增。顾炯为成长在新思潮下,民主c活泼,顾植民觉得儿子稚嫩c娇弱,需要管教,顾炯为觉得父亲威严过甚。两人在许多事上都有歧见,顾植民这般训斥儿子已如家常便饭,徐帧志常常从中斡旋,为父子二人说和。 顾炯为不是性格强硬之人,唯独在出国之事上格外坚持,这成了他们父子俩不可调和的矛盾。顾炯为想出国去学些新技术,更想逃离父亲,走得越远越好。 顾植民心中却自有算盘,他却想儿子留在国内帮忙,耳濡目染,学些经营管理的真本事,将来起码能守住百雀羚。 订婚宴后,好事成双。对于“帧颜”这个爱情结晶,顾植民一直死磕成分c力求完美,导致研发进度始终停滞不前,最近“帧颜”终于有了一些突破。顾植民心气顺畅 ,精神抖擞地再度投入工作,决心趁热打铁,做出一款令妻子惊喜的c永恒的面霜。 然而此时,宋北山特特寻来,告知他针对各国气候定制改版的冷霜业已研发完毕,可以投入量产。至此,冷霜出口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徐帧志十分兴奋,顾植民亦是心动,他回想昔日自己卖力贩卖洋货的场景,如若百雀羚也能畅销海外,他也算不负初心,为国争光。于是,顾植民全力准备冷霜出口的事宜,“帧颜”进度再次放缓。 百雀羚确定出口的消息一经放出,许多贸易代理商都来接触,徐帧志英文流利,便负责交涉谈判。她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与诸多代理商展开了艰苦卓绝的谈判,四方斡旋,力图拿到最合适的出口价格。 时间渐逝,代理商之事仍未尘埃落定,顾植民便有催促之意。徐小姐横他一眼,只道已经瞧好一家,只是代理条件还需斟酌,一旦谈好条件,即日便可签订合同。 顾植民点点头,放下心来。徐小姐的能力毋庸置疑,事情交给妻子,他蛮放心。 谁知,翌日便传来坏消息。原本即将定下的代理商安菱,突然犹豫,并且开始接触另一家国货品牌润维,且推进得异常迅速。 顾植民见状,便有些心急。他打探过,润维公司深觉国内竞争激烈,他们无法对抗百雀羚,便动了心思,想在百雀羚之前抢滩国外市场,于是开出更好的条件,主动接触安菱,想直接摘桃,跟百雀羚争夺外贸订单。 担心到手的合同飞走,顾植民便催着徐小姐勿再犹豫,赶紧与安菱签订合同。徐帧志对合同条款仍有些迟疑,尤其是出货时间,定得太过匆忙,恐有逾期之风险。但安菱此时却异常坚定,寸步不让,于是在丈夫的催促声中,徐小姐只好匆匆签下订单。 初次合作,为减少风险,百雀羚和安菱选择采用银行信用证的方式结算。安菱公司找银行开出信用证,签发汇票。 有银行作保,顾植民放下心来,机器加足马力,开始全力生产。 第八十三章 骗局 交货前一个礼拜,刚过晌午,崇德路的工人们便不得不停下生产——连日赶工之下,机器运转过载,终于在一串哀鸣之后,几台机器陆续损坏c罢工。 徐小姐忧心忡忡,备货时间本就仓促,如此一来,恐怕更是赶不上交货时间。顾植民无暇多思,立即和宋北山带人连夜赶修机器。 是夜,崇德路灯火通明,顾植民几人彻夜不眠,终于,翌日太阳初升之时,顾植民将最后一滴润滑油倒入机器,揿下开关,机器又重新运转起来。 顾植民轻轻呼出一口气。徐小姐从厨房端来汤面,几人纷纷大快朵颐,唯独宋北山摇头拒绝。他脸色发白,眼底泛青,不时捂住腹部。徐小姐担心他身体,为他泡来一壶热茶,劝他若是身体不适,应当去医院瞧病。宋北山饮着茶,只道是老毛病,不碍事。 徐小姐环顾四周,见大家眼底都挂上了厚厚的黑眼圈,忙将几人赶回家中休息。众人说散去,顾植民却没回培德里,就窝在办公室里小憩。 天色大亮之后,工人们陆续前来上工。顾植民心神不宁,睡也睡不踏实,便索性爬起来,带着工人们加班加点,继续苦干。 很快便到了约定的交货日期,货物却仍然没有备齐,崇德路工厂的烟囱从白天烧到黑夜,滚滚不息,大家都卯足了劲,想在码头停工之前赶齐货物。然而,承运公司的催货电话响了又响,顾植民只能咬咬牙,采取边装船边生产的形式,希望能赶上信用证上规定的装船期限。 一车车冷霜连绵不断地往码头运去,天色越来越暗,码头渐渐安静下来。码头的煤油灯都灭完了,工人们亦都散尽了,距离着发货数量,仍然差了一些。 小傅挂了承运公司的电话,愁眉苦脸地看着师父。误了发货日期,还得想办法与承运公司交涉。他叹口气,又是一件难差事! 顾植民一言不发,走到窗前,点燃一支香烟,心中苦闷自不必说。 翌日一早,崇德路却迎来了一位稀客。安菱公司驻上海代表主动寻到顾植民,提出可以与船公司交涉斡旋,进行预借提单,即让承运公司提前签发已装船提单,这样,顾植民就能赶在信用证有效期届满前顺利找银行结汇。 这是第一单外贸货,顾植民犹豫许久,还是决定相信专业的代理公司。谁料,货物运达后,安菱迅速提走货物,百雀羚去担保银行提交汇票和单据,银行却拒绝承兑付款。 “安菱提出证据,证明贵方货物实际装船完毕的日期,晚于提单上载明的签发日期。” 银行经理同顾植民解释当下状况,瞧他的目光很有些同情。他在银行工作多年,对于这种跨国贸易诈骗,倒是屡见不鲜,只是未曾想到,上海滩鼎鼎大名的百雀羚老板顾植民,竟也会上这种当。 “这张单据涉嫌作假。我们已经确认,单据的真正签发日期与信用证上规定的货物装船日期不符合,因此这张汇票无法承兑。而且我行保留起诉贵公司的权利。” 顾植民听罢,脑袋嗡嗡作响,一时有些眩晕。小傅上前一步,赶紧扶住师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顾植民缓了半晌,终于站稳身子。他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场交易,从头到尾都是安菱公司的骗局。从竞争对手润维的出现,到压缩发货日期,再到办理银行信用证,乃至走到预借提单这一步,一步一步,全是安菱预先设计好的阴谋骗局。 银行按照规矩办事,汇票已然无法承兑,这便意味着百雀羚一分货款都收不到,这段时间的辛苦全部付之东流。 顾植民气得浑身颤抖,他恼羞成怒,回到家中,环顾四周,瞧见徐小姐,顿时满腔怒气有了出口。他连声责备徐帧志,怪她行事不妥,谈来的合作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徐小姐一眼看破丈夫的色厉内荏,瞧着顾植民努力撑起自己的威严,她无奈摇摇头,懒与丈夫争执。都是自家事体,何苦闹将开来,关起门来复盘,方才是解决之道。 夜间,夫妻二人正襟危坐,顾植民自知理亏,又拉不下面子同徐小姐道歉,只偷偷在她梳妆桌上放了一朵花。 徐小姐瞥见,轻轻一笑,很快又淡去。她仍同从前一般,横顾植民一眼,然后便同他商量起解决办法。此事明显有诈,她提出想法,预备收集材料,起诉安菱。 顾植民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徐小姐又问他,是否暂缓冷霜出口一事,顾植民却摇摇头。 “从前我便立志,要做出物美价廉的护肤膏来,造福天下姊妹。如今冷霜即将销售四海,不敢说志向全然实现,只盼百年之后能坦然说一句,未曾辜负当日初心。” 这回顾植民不再贸然行动,他倩人四处打探 ,终于在香港寻到一个可靠的外贸行家兰先生,想从他那处了解些出口事宜。于是,顾植民特意飞去香港请教。 兰先生极为感动,顾植民将事体一说,他便叹息道,一直以来,皆是洋货倾销到中国,国内产品,极少有走出国门的机会,所以国牌在出口方面相当空白,因此极易受骗。安菱正是看到了其中机会,他们这种预借提单,是许多国际代理商惯用的坑人手段,一旦被骗,受害公司很难讨回公道。 顾植民长长叹息一声,正因为人少,他才要蹚出一条路来,也好叫洋人们看看,不只他们有好货,中国也有质量过硬的好产品。他向兰先生请教了许多出口贸易的学问,又花重金聘他做顾问,委托他重新寻一家有信用的代理商。兰先生无有不应。 随后,顾植民返回沪上,小傅很快给他带来一个消息,据说安菱坑了百雀羚不算,如今又开始接触其他国货护肤品牌,想要故技重施,再行骗局,润维公司就在其中之列。 是要将安菱的恶行公之于众,警示竞争对手,还是沉默不语,任其发展,顾植民有些犹豫。如今各大国货品牌都在争抢外国市场,如果因为他的示警,导致其他品牌强先抢滩市场,百雀羚的血和泪,便都为他人做了嫁衣。他辗转难眠,最后决定不隐瞒也不言语,静观其变。 不久之后,兰先生传来好消息,已帮他寻到一家可靠的代理商,顾植民心头一喜,与他定好见面日期。 约会当晚,顾植民提前从工厂回到家中。他换好衣服,梳好油头,正欲出发,大门却砰地被人撞开,小傅冲进门来,极度慌乱中,喊出一句话来。 “太太出事了!” 顾植民手中钱包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第八十四章 离别 顾植民心神欲裂,他一把抓住徒弟胳膊,要他讲明状况。小傅哽咽不已,只道徐小姐意外从楼梯摔落,此次此刻,正在医院强救。 顾植民疯也似的赶去医院,在手术室外煎熬半晚,却还是没能见到爱人最后一面。他冲进手术室,徐帧志正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顾植民抱着妻子,放声恸哭。小傅c阿凌站在一旁,掩面而泣,宋北山望着两人,脸色惨白,默默无言。 顾炯为收到消息,连夜从学校赶回来,他泪如雨下,望着毫无声息的母亲,一夜衰老的父亲,尤自不敢相信眼前的惨象。 顾植民头发一夜斑白,衰老许多,他心力交瘁,精疲力竭,双眼一闭,歪倒过去。 众人吓得大骇,医生忙将他扶到床上,一番检查,只是悲伤过度导致的昏厥,并无其他大碍。 顾植民醒来之后,在公寓枯坐一晚,回忆起这些年里与徐小姐的点点滴滴,今日出门之时,妻子还嘱咐自己少喝些酒,早点回家。想到此处,他眼眶再度湿润,依在窗前,望着天上皎洁月光,仿佛妻子还在身旁一样。 徐小姐下葬时,周璇在香港剧组里哭红了眼睛,梁銮珍前来送好友最后一程,亦是泪如雨下。 痛失挚爱,顾植民醒悟许多,看破许多。他嘱咐小傅c阿凌通知其他国货品牌,小心安菱公司的阴谋诡计,不要重蹈百雀羚的覆辙。许多同行受他恩惠,纷纷前来登门探望。但顾植民谁也不见,只让儿子炯为出面招待。 他心痛难耐,望着帧颜的半成品,泪流满面。佳人已去,遗恨空留,“帧颜”1计划从此被无限期搁置。 自那之后,顾植民常把自己锁在家里,一个人遥望天空,独坐良久。 顾炯为也沉默许多,他站在门后,望着父亲的背影,头一次觉得他如此苍老。 顾植民不再管事,他把工厂一应事物安排给小傅c阿凌和宋北山决定,顾炯为也默默退学,进入公司,开始学习经营管理。在小傅等长辈的看护下,他迅速成长起来,主动接触兰先生引荐而来的代理商,经过连日谈判之后,终于定下了双方都满意的合同。 崇德路工厂如同从前一般运转着,这回,冷霜按时装船,运往世界各地。这只百雀小鸟终于从培福里飞到了东南亚,飞到了欧洲,飞到了各种皮肤的百姓手中,收获了无数好评。 百雀羚的外贸订单连绵不断,小傅和阿凌都很欣慰,长江后浪推前浪,顾老板和徐小姐拼搏半生,总算后继有人。 百雀羚蓬勃发展的同时,上海局势愈发紧张。国民党在战场上节节败退,越发搜刮百姓。政府大量印钞,物价飞涨,即使用麻袋结算工钱,仍旧赶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 百姓们怨声载道,政客们却我行我素,毫不关注民生民计。 时局艰难,通货膨胀,畅销的百雀羚反倒成了硬通货,许多客人拉着成捆钞票,购买冷霜囤积。 小傅同顾炯为虽然心疼,却毫无办法,明知钞票就是废纸,百雀羚也必须售卖。他们也想找顾植民拿主意,但顾植民日日躲在家里,活得如同一潭死水,小傅上门数次,见师父披头散发,神情萧索,想开口劝慰,顾植民却摆摆手,阻止了他的长篇大论。 小傅和顾炯为没办法,只能每日盘账后,带人争分夺秒购买原料,极尽所能开源节流,偶尔因事耽搁一个时辰,价格便会上涨不少,亦只能硬着头皮,加钱采买。 时日一日艰难过一日。这日深夜,顾植民躺在床上,辗转反则,似梦非梦中,他到达了一片朦胧之地,在团氤氲浮动的雾气之间,他仰头望去,满月与白云之间,一团鸟雀盘旋c飞舞c翱翔着。 顾植民望着头上百鸟,渐渐失神,突然,它们朝他俯冲而来,渐渐迫近,迫近 他猛地醒来,发现只是一场梦。顾植民披衣而起,站到窗口的老地方,仰望着梦中的月亮。他望月思怀,许多年来,自己都未曾再梦到百鸟翱翔了,这是他和百雀羚的缘起,亦是对他的提醒,不能再沉湎过去,必须清醒过来,带着百雀羚继续向前。 翌日一早,顾植民修理须髯,梳好油头,振作精神,重回崇德路。他重新操持起百雀羚的大小事务。 小傅c阿凌大喜过望,忙将难关禀报于他,顾植民听罢,当机立断,祭出限购政策。他做冷霜的初衷是造福天下姊妹,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妇女,他不想,亦不能让百雀羚的冷霜成为商家囤积居奇的工具。 与此同时,顾植民还让儿子每天去黑市将所有财产换成金条,种种手段之下,还是赶不上钞票增发的速度。 屋漏偏逢连夜雨,宋北山意外晕倒在实验室里,顾植 民将他送去医院,检查后,医生面色凝重,告知他宋北山竟然患上肝癌。 一时间,顾植民如遭雷击,他恍惚之中,回忆起从前点滴细节,宋北山煞白的脸色,他越来越差的食欲,他捂住腹部的手臂 小傅等人与宋北山早已亲如兄弟,亦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然而在病魔面前,人类的意志是那样渺小。很快,宋北山便开始疼痛难忍,然而正值内战激烈,药物都被运去前线战场,医院的止痛药储存不多,不日便消耗殆尽。 断了药,宋北山在病床上疼得虬成虾米,顾植民不忍他受苦,只能拼命四处托人,终于从黑市买到一些止痛药,为他缓解些许病痛。 治疗药物匮乏,宋北山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痛苦。顾植民握住他手,让他坚持,自己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上海不行,就去香港,香港不行,就去美国。 宋北山反而扯出笑来。他捧着如意小像,深情地再瞧一眼,坦然地看着大家。 自从如意死后,这些年里,宋北山始终孤身一人,如今冷霜大成,畅销四方,他心中已经没有留恋。他摇摇头,让顾植民不要再为他折腾,他要去陪如意了。 小傅站在门边,背过身去,红了眼眶。 说完这句话,宋北山已经气若游丝。顾植民紧握住他手,宋北山却还努力伸手,摸索着什么东西。 顾炯为连忙将止痛药递过去,宋北山却看也不看,尤自摸索着。 顾植民知他所想。他眼中含泪,从包里掏出一盒百雀羚冷霜,塞进宋北山怀里。 这是他一生的事业,也是他一生的奖章。 宋北山紧紧握着冷霜,如获至宝。他左手攥着如意小像,右手捏着百雀羚冷霜,随即,他带着笑容,永远地阖了双眼。 第八十五章 胜利 民国三十八年,解放军挺进长江,上海许多国民党高管纷纷撤往台湾,不少富商亦惶恐不安,有些人索性跟随国民党搬迁到台湾,也有人前往香港c东南亚等地。 徐家兄弟劝顾植民带着百雀羚远走,顾植民却十分犹豫。百雀羚的根就在上海,要他离开上海,便是让他抛下基业。但若要留下,新政府会不会接纳资本家,他亦心里没底。 眼看解放军逐渐南下,顾植民犹豫辗转,心中愈发忐忑,压力之下,又染上风寒,每日咳嗽不止。 这日夜里,顾炯为伺候父亲吃完汤药,扶他上床,自己独自走到厅里,揿灭电灯,准备回去培福里。 他正要回身关门,却瞥见墙上挂着的一副照片。那是顾植民和徐帧志后来补拍的结婚照,摄影师让她挑选婚纱,徐小姐不拘小节,随意穿着大衣,挽着丈夫手臂,招呼摄影师拍照。 咔嚓一声,那一刻时光就此定格下来。顾炯为走到照片前面,怀念地摩挲母亲的身影。 公寓里一片漆黑。他靠在墙上,想到如今物是人非,自己永远地失去了母亲,一直强挺的肩膀终于耷拉下来。寂静在这片空间里蔓延开来。 突然,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阳台那边传来,顾炯为猛然一惊,瞅见几个黑影悄悄翻进窗户,潜入进来。有贼! 顾炯为大骇,他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眼看黑影推门从阳台进来,就要与自己照面,顾炯为拖着瘫软双腿,悄悄走到厨房,取出一把菜刀护在身前。 几个贼人四处翻箱倒柜,顾炯为惊惧不已,又担心父亲,于是躬身贴墙出去,欲探个究竟。正紧张时,啪的一声,电灯被人揿亮。 顾炯为眯眼望过去,只见顾植民披着睡袍站在几步开外,与几个黑衣贼人正面相对。 顾植民大惊,虽然贼人们都蒙着面纱,但他却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许广胜! 许广胜见状,索性放弃遮掩,他扯下面纱,几个窜步跑到顾炯为身后,一把夺过刀来,架在他脖子上,面目狰狞,逼迫顾植民交钱。 顾植民望着昔日发小沦落成贼,心中五味杂陈。他曾偶然听过许广胜消息,据说他离开娇颜后,沉迷赌博一道,后来输光钱财,流落街头,与流氓无赖混成一片。 顾植民望望厅里,现金已经被搜刮干净。他叹息一声,将保险箱里的余财都取出来,给了许广胜做盘缠。如今他已看破许多,只希望与他做个了断,前尘往事,就此一笔勾销罢。 “全部现钞都在这里,侬忘了我阿姐,好好寻个姑娘吧!” 许广胜脸上肌肉抖动,沉默半晌,望着顾植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当过汉奸,坏事做尽,又情知解放军情严明公正,自己留在上海,必然没有活路。于是他想跟着国民党去台湾,但船票已经炒到天价,因此才有了眼下这一遭。 许广胜深深看了几眼顾植民,片刻后,和几个同伙小弟抱着钞票金条,从顾家狂蹿出去,如一缕黑烟般消失在黑夜里。 许广胜走后,顾植民独自坐在房间里,沉思许久。如果真如许广胜所说,彼岸尽是贪官污吏c匪徒的去处,而他这些年吃尽了这些恶人的苦,看尽了国民党的无能和腐败,又怎能与他们同舟共渡?看来台湾是去不得了。 他心思辗转,终于下定决心留在上海,与大家共同进退。 没过几日,传来消息,由上海驶往台湾的客轮“太平轮”夜间与一货船相撞沉没,船上近千名乘客罹难,许广胜就在其中。 掉进白节山外海冰冷的海水中时,他双手还紧紧攥着从顾家掳来的两根金条。他越沉越下,呼吸消弭之时,眼前浮现出翠翠的笑脸。那一瞬间,他撒开金条,伸手向翠翠摸去,然后他慢慢闭上眼睛,渐渐沉入了海底,脸上却带着满足的微笑。 同年五月,解放前夜,上海炮火未停,顾植民带着工人将工厂封窗锁户,严加提防。他见过太多国民党的,担心一旦大军入城,工厂会被抢掠一空。 夜里,炮声渐熄,顾植民心中却更加忐忑,他拉上窗帘,提心吊胆坐了一宿,等清晨开门,却见路边睡满了大兵,全是解放军!他们宁愿席地睡在大街上,也不惊扰百姓! 顾植民望着眼前景象,深受触动,愈发觉得自己留下来的决定无比正确。他邀请附近的解放军进屋喝口热水,解放军们却纷纷拒绝,说他们有纪律,不能收百姓一针一线。 真正的秋毫无犯,真正的人民子弟兵!顾植民感动不已。 这年秋天,收音机里传来开国大典的播报声,顾植民和工人们围坐一起,收听广播,心里倍感鼓舞。但欣喜之余,他心 里亦有隐忧,索性很快,上海工商联召开大会,顾植民也位列一席。 会上,政府表态说,民族资本家是团结的对象,还鼓励民族工业大力发展。此时此刻,顾植民终于如释重负,于是趁着建国的喜气,他为顾炯为和孙志芳举办了婚礼。 婚礼庄重c简朴。吉时已到,顾植民孤身坐在高堂之上,望着携手而来的年轻夫妇,仿佛回到了当初他们订婚之时。彼时,徐小姐坐他身边,言笑晏晏,多么欢喜,想到此处,顾植民不禁有些哽咽。 婚礼之后不久,新政府遭遇到新问题,有些上海滩的大亨们不愿轻易与政府合作,他们开始囤积米棉等生活物资,跟政府搞价格战。 眼看米棉价格一路走高,顾植民也有些惶恐,跟着抢购了一批米棉。不过政府控制有力,很快平抑了价格,顾植民对政府安邦定国的力量愈发有了信心,于是跟着政府,将购来的米棉平价卖给市民,还承诺百雀羚绝不涨价。 建国维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美军舰队开进台湾海峡,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顾植民每天盯着报纸消息,商人们也在茶馆议论纷纷,有人说全世界捆起来也打不过美国,有人放风说,这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还有人鼓噪说老蒋要趁乱打回上海。 一时之间,商人们心思惶惶,蒋军也时不时派飞机骚扰,空袭警报鸣响,民众愈发惊恐。 顾植民如今已是思齐茶馆常客,他放下盖碗,抖开报纸,只见上面头版头条报道了志愿军入朝的消息。茶馆中的商客们也都看到,一时间议论纷纷,许多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有人说这只是政府的宣传手段,顾植民不置可否。他回想起见到的那些席地而睡的年轻解放军战士们,觉得这样的一支军队,必然不畏惧任何敌人。 就在这年冬天,志愿军打退了最强大的美军,将他们打回了三八线,还挥师直向汉城! 这个消息彻底震惊了犹豫观望的商人们,茶馆里沸腾了,大家纷纷欢呼,许多人当场落下热泪。 几十年来,民族资本家屡次目睹国破家亡,屡次从废墟里重建事业,他们害怕,他们顾虑,但是他们也有家国情怀。商人纷纷表示,愿意倾尽全力,支持政府,支援志愿军。 顾植民坐在众人中,默默擦掉了眼泪。他奔回工厂,站上高台,号召工人们开足马力生产冷霜,他要把冷霜捐给政府,捐给在前线忍严寒之苦的的志愿军战士! 政府对百雀羚的捐赠非常欢迎,对顾植民的奉献精神也提出了表扬。 捐赠那日,顾植民抱着妻子遗照,小傅抱着如意遗照,阿凌抱着宋北山遗照,小贾抱着阿平遗照,几人站在工厂门口,要把这份骄傲c这份快乐与他们分享。 在百雀羚众人的见证下,一箱又一箱的冷霜搬上卡车,隆隆运向前线 这年深冬,顾炯为和妻子喜获麟儿,顾植民得知好消息,急忙坐上公车,去医院探望。 小床上,胖胖的孙子睡得正香,顾炯为让父亲为长子取名,顾植民沉思半晌。 “就叫顾真扬吧!” 顾植民望着孙子红彤彤c皱巴巴的脸蛋,想起儿子诞生的那天,他也是这样坐在床边,摸摸儿子的小脚,摸摸徐小姐的头发,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尽是缱绻满足。那时光是多么开心快乐! 夜幕低垂,顾植民独自走出医院,坐上公车。 上海滩繁华依旧。他没有回家,而是辗转下车,他穿过街道,穿过里弄,来到与妻子最初居住的亭子间前。 路灯昏黄,人声悠悠,景致依旧,物是人非。 顾植民默默站在楼下,仰望着陌生而熟悉的灯火,眼前又浮现出与徐帧志初遇那天的情景。她的微笑,她的酒窝,还有她的香味,一切仿佛发生在昨日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