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疆臣。》 第一章 降生扬州 蜿蜒曲折的古运河,平静地从扬州古城下缓缓流过,千百年来,一直不变。 京杭运河南下至扬州北面的茱萸湾时,在湾头一分为二,一面是京杭运河,径直南下,流入长江。另一边则是隋代留下的古运河,几次折弯之后,从扬州城东向南流下,在扬州东南角的康山折而向西,又在南门码头折向南方,在瓜洲镇注入长江。 而被古运河包裹在内的,便是扬州古城了,扬州城中另有一条细丝般的小河,将扬州城一分为二,扬州人向来崇尚江南风景,便借了南京秦淮河之名,将其称为小秦淮。小秦淮之西,是扬州旧城,建于明初。后来由于人口渐增,城池狭小,又值明中叶江南海寇,城防不足,遂在小秦淮之东另建新城。扬州新旧城东西共约五里,南北约三里开外,江苏自江宁、苏州之下,便要数扬州城最为繁华了。 时正值乾隆中叶,乃是扬州最为鼎盛之际。扬州繁华,一因漕运,二由盐政。古运河曲折勾连,将长江与京杭运河系于一体,一时小秦淮上,商旅辐辏,舳舻蔽天,河道竟不得几日通畅。扬州又是两淮盐运使驻所,两江湖广诸省,食盐多从扬州而出,不少江南盐商为图方便,相继徙而来扬,尽显奢华。一些盐商更是大修园林,以供自己享乐之用。扬州人亦以此为傲,曰扬州园林,甲于天下。 扬州园林,大多在新城各处,这是因旧城临近小秦淮处,有一道城墙相隔,而新城则无。因此看着旧城,多有狭小、逼仄之感。旧城又是官府所在,府县衙门、学校祠堂,占了大片土地。若于旧城大修园林,土地昂贵尚是次要,土地狭小不足,更容易让这些附庸风雅的商人望而却步。是以在旧城定居的,大多是一些本地官员,又或者临近州县官宦之家,仰慕扬州风景,徙居于此。 尽管如此,扬州旧城与新城之间,绝非不相往来之态。相反,官商之间,相互结亲之事,扬州人也已司空见惯。若问起一些上年纪的老人,他们大多还会记得雍正初年,大盐商江家的一位千金,和新科武举进士,一位姓阮的侍卫喜结连理之事。据说那阮侍卫不仅英姿勃发,而且勤勉能干,是以江家不仅与阮家结了亲,而且大肆铺陈,送亲阵仗,盛于一时。 若是路人初到扬州,问起西城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抵便是这般回答: “那日江府的人出了光春门,过得开明桥,便折而向南,往西城白瓦巷那里去了,我当时就在县学门口,眼看得那阮侍卫骑了马,亲自迎着江家小姐往这西城来。听说阮侍卫已进了巷子,江家的仪仗,还有些未能过得开明桥呢……那样的光景,这辈子都没见到多少。” “我亲眼见了那阮侍卫,当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真是英气勃勃,又极谦逊的人。我当时和他打招呼,他还对我回了一礼呢。这般年纪就考中了武进士,做了侍卫,那还不是前途无量?” 如此听来,阮侍卫夫妇可谓神仙眷侣。可说到那阮姓侍卫后来怎样,老人们便有些含混不清了。 “阮侍卫是在京城里做官,成婚没几天就回京城了,后来……好像是做到将军了吧,我也不太清楚。” “我记得当今圣上即位那几年,咱西城说起白瓦巷,都说阮将军的。可后来有一天,也不知怎得,阮将军竟回来了,官也不做了,不知为了什么。” “一准是朝廷里有奸人见不得阮将军好,把阮将军气得。” “我也有好几年没去西城了,大概四五年前吧,有次路过西城,好像也就是县学南边那巷子,我听到有人在哭,人还不少……都说有个当官的死了,前日棺木才从岭南回来,莫不是你说的阮将军?这好些年了,也没听咱扬州有个什么姓阮的人有出息,我是记不得了。” 问起这阮侍卫的故事,老人能说上来的大体也就这些。如果再问到阮侍卫家庭如何,有无子嗣,即便是老人也都是含糊其辞,没几句可听了。 “听说阮侍卫是有个儿子,也不做官,想必是败家子了,要不然,我们怎么都不认得?” “你说西城?我听说那边巷子里,有一户爱养马的,却也不是什么大户,扬州城要说大户,我哪个不认识?” “江家这些年倒是风生水起,阮家?没听说过。” “都说富不过三代,那场婚礼都过去三十……快四十年了,想是已经败落了吧。”一位老人看着寂静的白瓦巷口,不禁感慨时过境迁。眼看巷口之处,似有一处宅子,却也无人问津。 似乎对于老人们而言,阮侍卫后人怎样,甚至扬州还有没有一家姓阮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但对于那处宅子里的人而言,白瓦巷阮家,就是他们的一切。 乾隆二十九年正月十九日,一个很普通的日子。 对于扬州人而言,昨天怎么过,今天就怎么过,不需要也用不着改变什么。而老人们说起的白瓦巷口,这天白天也一如既往,不见任何异常。 一个高大的中年人从巷口走出,没多久就回到了巷子里。他走的路,竟和老人们所说,当年江府送亲仪仗的路线完全一致。 这个中年人,便是白瓦巷阮家的主人阮承信了。对于他而言,这也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唯一的不同在于,他夫人林氏怀胎将满十月,这几日尤为倦怠。阮承信念着妻子,这日也无心散步,走了一会儿便回到家,见妻子并无异状,安慰了妻子几句后,便挑了一卷《左传》,到书房里看起书来。 读书度日,这便是阮承信平时的生活。他父亲阮玉堂,官至卫辉参将、钦州游击,乃是三品武官。阮承信得父亲荫佑,得了个国子生的头衔,却也不愿赴京入学,只是在家读书,便于普通人家无甚差异。 阮承信自幼爱读《左传》,这一天下午又无大事,便把那齐桓晋文之事又看了一遍,看到僖公十七、十八年间,齐桓公立储不当,以至齐国纷乱,终致楚国崛起。不由得又感慨了几句。眼看日已黄昏,书影渐暗,念及夫人不适,自己也无心吃饭,只用了些点心,又到庭中散起步来。 渐渐打更声起,已是一更天气,阮承信自觉一天已过,也准备回房休息,忽听到夫人阵阵叫声,几声过后,竟是越来越响,再难停下。阮承信深知夫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自幼通诗礼,若不是痛苦难以承受,怎会如此?忙奔回房内,看夫人情况,似乎孩子就要出生了。 阮承信既喜又忧,喜的是年已三旬,终于将为人父,忧的是这天已经入夜,又到哪里去找人来接生?但看夫人情况,已经再难拖下去,忙叫了家中一个最信任的仆人,让他去街坊、医馆问问,务必要找来接生的稳婆和其他帮手。 那仆人名叫杨禄高,本是孤儿,阮承信父亲阮玉堂在外任官时,因一件事颇对不起他家,遂将其收养,直至成人。杨禄高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阮玉堂死后,家中日渐拮据,不少婢仆都被遣散,他却坚持留下,也不多要钱,便只是为阮家操持家务,绝无怨言。 阮家将有喜事,阮承信自然早有准备,已经联系了数个稳婆,可这天已是一更时分,几个稳婆嫌累,都不愿来,杨禄高跑了好几家,才只有一个愿意来的。又找了几个熟悉的邻居,帮忙烧水递物,虽然大家都是邻居,但正值深夜,阮承信也不好意思,不免多花了些银子。 虽说来阮家帮忙的人不多,但加上阮家原本的侍仆,人倒是也够了,很快接生诸事,一一皆备。阮承信自是忙不迭的道谢,听得夫人阵痛之声渐缓,知道不致有太大危险,便也在前厅踱起步来,手中仍然冒着冷汗。 转眼间一更已过,到了亥时,夫人又渐渐叫起痛来,阮承信听说过孩子降生之时的痛苦,乃是人间至痛,也不免有些心疼夫人。正在强作镇定,彷徨无措之际,忽然杨禄高走进门来:“得中,镇淮门李员外来了,正在外面,要不要见一见?”阮承信字得中,杨禄高自幼养在阮府,与他亲密无间,便也直呼其字,并非寻常主仆。 阮承信听到这句,不免有些迟疑,李员外在外经商,家中也算宽裕。自己父亲死后,家里除了祖产便无其他收入,扬州物价又与日俱增,不免要向外人借贷,以助家用。可自己只是国子生,家境平平,怕大商人看不起,只得找些家境略好过自己的,李员外便是少数愿意借钱的人。如此过了数年,仔细想想,积下的欠款倒也有不少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读书人家,怎好意思为了欠款,便将人拒之门外?便对杨禄高道:“无妨,让他进来吧。” 话音未落,一个人已经匆匆走上正厅,正是杨禄高提及的李员外。阮承信定睛一看,倒先吃了一惊,李员外经商十余年,平日也算得上从容平和,可今天一看,竟然是一副惶恐无神的样子。阮承信正想问个究竟,李员外却匆匆走上,拜倒在地:“求阮贤弟救救愚兄!” 阮承信忙问起他为何深夜来阮家,李员外忙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原来李员外本只在两江经商,年前看湖广一带商人往来颇多,便借了些本钱,买了货物要到湖广赚一笔,谁知货船回扬之时,在南京江面遇了大风,李员外租的船又不牢靠,竟至翻入江中,整船货打了水漂。李员外原也不过是中产之家,平日积蓄,多在商货之上,这一出事,竟然还不起钱了。 “若是平日积蓄不多也还罢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又日日拿钱去赌。这一船货的钱,我……我是还不上了。阮贤弟你人宽厚,这扬州城里,我最信得过的人也就是你了,贤弟这次帮帮愚兄,愚兄下次……下次一定登门道谢。”李员外说得急,只顾着下次“登门道谢”,却不知这一次自己已经“登门求救”了。 阮承信听了他诉苦,又看他模样,似乎也没说谎,便道“李兄,你也知道,我这家里也不宽裕,还找你借过好几次钱呢,我怎么……” “就是这样了!”李员外听了阮承信的话,反倒眼里有了一丝光亮:“贤弟你几次欠下我的银子,若是能早点还了,我这边就能补上些,我要不再变卖些家产,我看也就够了。” 原来李员外深夜到访,竟是来要债的!阮承信不禁有些怒气,只是碍于身份,尚未发作。杨禄高早已开口:“李兄也该看到了,今天我家夫人临产,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这当口李兄来找老爷还钱,未免也太……”李员外毕竟是外人,和阮家又多是债务往来,杨禄高不便对阮承信再过于亲近,便改了口。 “若是还有选择的余地,我也不会这深夜过来了。”李员外说着,又不禁哀叹起来:“我欠钱的胡家,高利取息,在这一带都是出了名的,我这也是觉得货到就能还,只借了三个月,前日便该还了。今天午后那会儿,胡家人就找过来,说明日不给个答复,便要报官……我现在这样,就是把宅子卖了也不够啊!”说到这里,李员外竟已渐渐落泪。阮承信平日谨慎,绝不借高利贷,也不认识什么胡家,但他平日对察言观色颇多留心,眼看李员外神色忧急,绝非说谎,自己也不禁有些难受。 “李兄的事我知道了,可我这最近几日,也没有钱可以还了,李兄是平时事忙,想不到小弟,可小弟要是有多余的钱,哪有不还的道理?”阮承信如此推脱,但话说回来,这也确是事实。 “贤弟,兄弟平时待你不薄啊,前年你说家里没钱发给仆人,夫人都把指甲剪了,要自己洗衣服了。当时我借了你钱,把家里人的工钱结了,可都没找你还呢。”李员外听杨禄高提起林氏待产,也顾不得什么大喜之日,便直接把旧事说了出来。 “我何尝不想还钱呢,可现下我也不宽裕,李兄也不能让我去凭空生些钱出来吧?”阮承信无奈的答道。 “若是贤弟执意不肯救我,愚兄只怕也活不过明日了!”李员外眼看劝说无效,也只好放手一搏;“那胡家明日就要报官,到时候我家里无钱可还,只怕江都县那里,就要抄没家产了!”这话听着是在诉苦,可阮承信听来,却不禁心中一惊。 “他说一旦还不上钱,家产便会抄没抵债,这话应该不假。可我又欠着他钱,若是他真的生计所迫,不管不顾了,竟把我财产拿去抄没了,如何是好?”阮承信不禁想到,万一阮家真有那么一天,那自己就彻底成了堂堂三品参将的不肖子孙。又想:“若是仅仅抄没这宅子倒也罢了,可家中那许多书,又有不少是宋本,寻常官员又如何知道其中价值?若是哪一天当废纸卖了,那阮家也就彻底完了……” 阮家自明末徙扬,随着朝代更替,也已历经数代,家里虽不算富贵,也是殷实之家。时值乾隆中叶,考据之学大盛,古本经籍,价值倍于常本。阮玉堂为官之日,偶见一套宋本的《十三经注疏》,自是大喜过望,便花了数倍于常书的银钱,将其购下。几十年来,阮家一直以这套宋本书为至宝,这时想到万一查抄家产,古本无存,阮承信自然心痛万分,不忍细想。 这时夫人的声音,又渐渐从后面传来,听声音似是已到生产之时。阮承信惦念夫人,也牵挂着即将出生的孩子,心中一乱,更不愿再拖延下去,索性一咬牙,便对李员外道“若李兄真是这般着急,小弟……小弟便将这宅子抵给李兄,也能解你燃眉之急。” 李员外一听这话,自是大喜过望,但想到阮家旧居白瓦巷,恐怕不会轻易舍下这宅子,便以退为进,又道:“阮贤弟这般恩德,为兄实是担待不起,况且阮贤弟之前的积欠,也没有那么多……” “李兄不必再说了,我另择新居就是。”阮承信虽颇有失落之感,但此时急迫,自己别无他法,又补充道:“若李兄还不放心,小弟这便把字据签了,明日李兄只拿这字据去胡家,想他家也未必就急缺现钱,有这房子作保,也不用着急。” 李员外忙给阮承信道过谢,杨禄高取了纸笔,阮承信耳中听得妻子叫声,也无心与李员外纠缠,一时写了凭据,签了花押,房屋出抵之事便也成了。李员外连声道谢,转身退了回去。 阮承信拜别了李员外,便赶忙奔向后院,他深知妻子身体素来偏弱,若是孩子迟迟无法降生,必然支持不住。刚到后厅,便听得里屋传出了阵阵婴儿啼哭之声。 阮承信自是大喜,但心里也不禁有些发酸,自己年过三十,终于有了孩子,可自己又能给孩子什么呢?若是白瓦巷老宅真抵出去,这孩子以后的生活,又该怎么办? 阮承信在外堂待了许久,孩子降生时已是正月二十日的子时。孩子生下之后,不免也要忙上一番。等阮承信再见到夫人,已经是四更天了。 阮承信回到卧房,看见新出生的孩子已经睡了,夫人应是刚喂了奶,正侧身卧在一边,看着阮承信回来,便笑道:“夫子今日也辛苦了。” 阮承信心中颇为伤感,生孩子的是夫人,自己却眼看要把老宅丢了。忙走上前去,轻轻抱着妻子道:“该说这话的人,是我才对,夫人这一天下来,才真是不容易。”夫人林氏自幼知书达礼,和阮承信平日也颇多诗书交流,感情之深,甚于常人。阮承信深知夫人平日身体不佳,又经常亲自操持家务,生子过后,只怕数月都不能复原,差点流下泪来。 “夫子有夫子该做的事,夫人有夫人该做的事,夫子自也不必自责。”林氏虽有些憔悴,仍然温柔的看着阮承信,道:“你看这孩子,以前都是看别人家的,这回是自己的了,多可爱。” “是啊。”阮承信笑道:“咱俩生的孩子,不仅可爱,以后聪明着呢。今天这已经是正月二十了,想起以前书里看过,唐朝的白少傅,也是这一天出生的呢。”白少傅便是白居易,曾自述其生日为正月二十。 “要是同一天出生,就能同样命运,那天下间名人那么多,岂不是天天都有才子降生了。”林氏笑道:“那白少傅诗文冠于天下,这孩子要如何及得?若是能平安度过一生,也就知足了。你今日这般神色,想是也有些不愉快,是吗?” 阮承信点点头,但随即想到,这个时候不能让妻子伤心,便又补充道:“也不要紧,咱家毕竟这几十年了,又不做那些败家的事,总是能过去的。”看看熟睡的孩子,想到未来居无定所,也暗自发下誓愿,只要孩子身体健康,能读书学习,自己一定竭尽所能,培养他成才。 “若是他真聪明,能读书,你便教他。若是天性愚拙,又或者身体不佳,便也算了。你我在一起这许多年了,我又有什么强求过你的?”林氏怕阮承信望子成龙心切,反误了孩子,便安慰道。又想起孩子降生已近两个时辰,还未起名,便问阮承信:“还不知以后叫他什么呢,夫子可有名字了?” “夫人说得对,孩子才刚出生,强求他什么,也难为他了。”阮承信答道。看着孩子熟睡的小脸,颇为质朴,自觉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可如今世风不古,能淡泊名利者少之又少,也不知孩子以后会怎样。便道:“读书时人都说,童真之心,最为难得。童真乃人之始,万物初始之时,古人多以‘元’字见称。便给他个‘元’字,希望他日后,能保持这份童真,做个善良人吧。” “你姓阮,便分了一半,叫他阮元,未免太简单了些吧?”林氏也不禁打趣道,看着孩子熟睡的样子,心想孩子不论叫什么,总是要先平安成长,才顾得上其他,又道:“万物初始之时,也是最有力量的时候啊,这孩子名字里既然有两个元字了,以后可要好好长大啊。” 熟睡的孩子似乎还不太适应新的世界,并不愿意醒来,这时他也不会知道,阮元这个名字,将会伴随他一生。 阮承信把老宅出抵之后,自也没有多余的钱再去还李员外,但总是恋旧,迟迟不愿搬出来。李员外虽得了字据,自己借贷之事一时无碍,但也不免着急,时常找阮承信催促一番。等阮承信做好搬家准备,也已经是第二年夏初的事了。 阮家新居定在了太平桥西,府衙西南,这里房价不贵,阮家承受得起。虽然看着路还算近,但中间的文津桥、通泗桥一带,官署林立,想搬家不免要绕个圈子,也只好去雇车。李员外倒也客气,主动帮阮承信雇了几辆车,以补偿其旧宅之失。 阮承信眼看着几辆车来来往往,转眼间阮家这座老宅,就将不复己有,阮家上一代还是官宦人家,自己却沦落到如此境地,也不免伤感,不忍抬头看车。林氏也抱了阮元,前来安慰阮承信。 “城居不易,近几年物价涨得也快,夫子平日勤俭,却也不够,不是夫子的错。”林氏道:“夫子平时读书不少,账目却看不懂,我时常盯着,自知不是家里的问题。” “若是如此,再过得几年只怕要回乡里住了。”阮承信自幼生长于扬州,自也舍不得这繁华盛地。“爹在的时候不愿意新增田产,说阮家既已做了官,便不该与民争利。可家里过得这几代,留下的本也不算多了。”但话虽如此,如今让阮承信再去购置新田产,也已经没有余钱了。 “咱家与别家还不同,你看这书。”林氏指了指正在装车的地方,一个大箱子正在抬进去,又有个箱子被两个人抬出来。阮承信家里书籍积蓄如山,即便用箱子装,也装不够,只好拿两个箱子反复用,装完到了新居,把书放在一边,再拿空箱子回来装新的。“有时也不免想,若是读书能赚到钱,该有多好。”林氏本也不是贪财之人,但近几年来,生活日渐拮据,也不得不多想一些。 “我又怎能不知?可这钱物往来之事,我实是毫无天赋。既然富贵求不得,也好多读些书,做个清白之人吧。”阮承信道。 林氏也知道这些事不能强求,便不再多说。只抱着阮元,看着即将离开的马车,道:“其实元儿若能做个读书人,我也心安了。只是不知道,元儿会有这个兴趣吗?” 阮元小小的眼睛看着缓慢前行的马车,他毕竟才两岁,还不理解车上到底装了什么,竟然走起来如此费力。 上天并没有因为搬家而照顾阮承信。 乾隆三十二年的夏秋之交,扬州突降暴雨,数日无法放晴。古运河、小秦淮、护城河、漕河都被突然降临的暴雨淹没,扬州成了一片泽国。这时,除了康山江府这种地势偏高的地方尚无大碍,其他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雨水淹过小腿,束手无策。 阮家也只好关了门,在屋里随便吃些干粮充饥。阮承信和林氏眼看外面雨势丝毫不减,一言不发,阮元则找了个稍高一点的地方,拿着几只玩具木马,摆了个前二后三的阵势。阮家前代是武官,家中备有马匹,阮承信又好相马,时常带阮元去看,因此阮元虽只有四岁,对马却也不陌生。 “和你一样,连兵都没见过,就想着研究兵法。”林氏笑道。阮承信虽无官无职,却素来爱看《资治通鉴》,时常给林氏讲一些古代名将用兵典故。林氏自然不懂,但觉得阮承信不过也是纸上谈兵,便时常揶揄他。回头看了看阮元,又道:“只是他身子似乎没你结实。” 阮元降生虽只四年,却生过数次病,虽然每次都成功坚持过来,但身材明显在孩子里面,也是偏瘦的那种。阮承信也不甚在意,便道:“还是去读书好,眼下这太平日子,学武一辈子都难出头。” “家里书不碍事吧?”林氏问。 “应该没事。”阮承信随口回了一句,“你忘了?家里书都在高处,以前也有过这般大雨,从来没事。” “可是夫子……你说的那是白瓦巷……” “不好!”听到夫人这句话,阮承信如梦方醒,白瓦巷老宅在西城头,阮家早年定居之时,便有意加高了房子,是以虽有雨季,图书无碍。可新家位于府衙西南,府衙为了彰显气派,特意加高了尺许,又把四周土地压低过一截。 也就是说,阮家新家所在,不仅不是高地,而且是最容易被淹没的地方! 阮承信再难迟疑,忙奔了出去,尽管水势浩大,但所幸书房距离不远,勉力走上数步,也就到了。刚打开门,只觉眼前一黑,书房里的桌子,已有一大半淹没在水里,放在下面的书,已经完全变了形。水流受到开门这一冲,登时激荡起来,上面的几本书也随即落入水中。 阮承信搬到新居之后,无力再添置架柜,不少书只好随处堆着,平日不看,便也不动,丝毫没有想过水灾之事,不想迁居一年,竟遭遇如此大祸。眼看着脚边几部书已被水浸得变了形,上手一摸,便缩成一团,阮承信虽然高大魁梧,却也渐渐掉下泪来。 “这……这是《旧唐书》啊。”阮承信看着手边一本做工略显粗糙的书册,再难忍住。《旧唐书》虽在清代已被列入正史,但读者寥寥,刻版刊行数量远不如《新唐书》,阮玉堂在盐运使卢家处偶见一部,花了二十两银子,请了十几个人连夜抄书,才获此钞本,这场大雨下来,怕是留不下几册了。 “爹当年夜以继日的抄来这书,今天……今天要毁在儿子这里了……”阮承信痛哭失声,跪倒在雨水里面,看着手上的钞本,稍一用力,数十页已浸得不成形的书纸便被撕下,再难接续。“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林氏见阮承信神色不对,急忙换了雨装,走到书房之前。阮元正玩得有滋有味,眼看父母突然跑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走到门前看着父母的背影。 阮承信再看其他钞本,一大半已经浸透,手抄的字迹开始渐渐模糊,便是一些刻本,字迹也已变形。“《肈域志》、《武经总要》……”阮玉堂才兼文武,地理、兵法之书收藏颇丰,不少都是坊间绝少再刻的钞本,这一场雨下来,再也看不清了。 “不!”阮承信看着一部钞本,眼中竟渐渐失色。钞本尚未全部浸透,书皮上写着几个力透纸背的字:珠湖草堂诗集。 这是他父亲阮玉堂的诗集,想是也保不住了。 阮承信眼看大半藏书都将化为废纸,再难抑制,发疯似的向后舀着水,想把书房里的书抢救出来。可如此水势,阮承信又如何能救?只得一边舀着水,一边哭道:“爹……儿子错了……儿子不该,不该让阮家变成这样啊……” 林氏眼看丈夫如此,也一样的心如刀绞,但深知如果阮承信再这样控制不住,可能反倒把上层的书晃到下面,到时候就一点都保不住了。便急忙走上前去,拼命拉住阮承信的手臂,说道:“夫子没有错,这雨下这么大,谁能想得到呢?夫子快停下吧,要不上面的书掉下来,不是更糟糕吗?夫子……夫子快别再这样了!” 林氏素来语气柔和,举止优雅,但眼看阮承信渐难自制,深知若不能赶紧让他停住,恐怕后果难以预料,所以最后一句,已是喊了出来。她平日除了生下阮元时,再无这等姿态,是以话音刚落,自己也不禁哭得失声。 阮承信听了妻子这话,也渐渐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雨里。林氏费了好一会儿力气,才把他拉出书房。杨禄高听了书房动静,也赶过来帮忙,才把阮承信拉回屋里。林氏吩咐杨禄高给书房上了锁,等雨停了再开门,阮家积书甚多,即使下层的书救不回来,只要放着不动,至少上层的书能保住一些。 这一天直到深夜,阮承信才渐渐有了点精神,所幸雨也渐渐停了,不致再添灾祸。阮承信看看外面,想到近年家中境况一日不如一日,不禁低下了头。 “夫子那些古本我放在靠上的位置,屋瓦无恙,水是从下面进的门,古本应还保得住。”林氏见阮承信闷闷不乐,只好出言安慰。阮家珍稀之书,一是钞本,二是古本,尤其是一套宋本的十三经注疏,绝难再得。阮承信想到还有不少书可以留下,倒也放心了些。 “娘,那些书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阮元拿着几页祖父诗集的残纸,一边摆弄着一边问母亲。 “是啊,你父亲一生最珍爱的,除了我们一家人,便是那些书了。” “可是。”阮元看父亲神色不好,便拉了林氏到一边,拿出一枚林氏给他平日备用的乾隆通宝小声问道:“应该是这个更重要吧,我看他们买糕吃,都用这个,可是没有人用书。” 林氏知道儿子才四岁,和他讲书有多重要恐怕听不懂,便也小声答道:“没看过它的,自然不觉得它重要。但如果你真的喜欢,便是拿一万个通宝来换,你也不愿意的。” 阮元还是不太理解,又拿几页残纸玩了一会儿,便去睡了。 阮承信看着阮元留下的几页纸,原以为孩子好玩,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定睛一看,却隐隐发现几页纸有些不对劲。 “这、这几首都是春日诗啊……”阮承信颇为意外的看着,“这首是《春草》,那首是《春日九溪》,那首是《早春过卫辉营》……这孩子还没识字啊?” 林氏听了,也赶忙过来看了一眼,沉思道:“这几首诗都有春字,看到了把它们放在一起,也不难理解。但这般大的孩子,就能看出这个……或许他真有天赋呢?” “有没有天赋,教他读些书,识些字也便知道了。”阮承信道。 “只是他才四岁,这般早就让他识字,难为他了。”林氏深知孩子不宜过早施教,否则可能适得其反。又道:“先把这场雨熬过去吧,等到了明年,再教他也不迟。”阮承信对启蒙时间的想法和妻子大致相同,便点了点头。 一年之后,阮家搬离了旧城,在新城另择居所。阮家经此大雨,图书损毁大半,所幸原本积蓄颇多,依然有不少可看之书。阮承信也省吃俭用,重新买了一些,至少对于五岁的阮元而言,家里的书已经够看了。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章 诗文天地 阮承信不再无事闲居,找了几份抄书的工作,虽然收入不多,但总能补贴些家用。林氏平时在家,便拿了一部《千字文》,从“天地玄黄”开始,一点点教阮元识字。 阮元虽尚懵懂,但平日看父母诗书相和,父亲谈天论地,自然对书籍也不陌生,而且颇具好感。又兼天资颖悟,林氏每教得字音字义,自己反复看上几遍,也就认识了。识字速度,比林氏预想快了不少。 但那《千字文》并非简单的识字课本,其间历史典故、风俗伦理颇多。林氏父亲林廷和考中过举人,做过知县,故林氏自幼知书。但涉及复杂的典故,想用阮元能理解的话来解释,却也并非易事。 这日林氏讲《千字文》,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时,阮元前半句尚能听懂,后半句便大惑不解:“娘是说,殷汤之前的国王总做坏事,所以殷汤把他打倒了,自己做了国王。那为什么还有人要来打殷汤呢?” “殷汤做了国王之后,不久就去世了啊。这书里写的周发,是后面六百年的事了。” “六百年啊?!那周发到现在又有多少年呢?” 这一下林氏有点不好回答,古人没有数字纪年,有些时候就只能把一些简略的数字加在一起:“周八百、汉四百、唐朝又有三百年……大概有两千五百多年了吧。” 阮元张大了嘴,完全不敢相信。他从出生起,也只过了五年,两千五百里面,也不知有多少个五年,总之殷周的世界,离自己是非常非常远了。 “那……殷汤不是把坏国王打倒了吗?为什么后来周发还要打倒殷国呢?” “因为殷国后来也出了坏国王啊。”林氏觉得阮元毕竟年纪太小,多说肯定不懂,便简单的讲道:“因为殷国后来的国王太坏了,百姓就不愿意再让他当国王了。这时候啊,有个叫姬发的人,就是书里写的周发,站出来反抗那个国王。后来……后来他们打了一仗,据说战场相当可怕呢。”至于周文王、姜子牙之类的故事,林氏觉得阮元应该听不懂,也就没提。 谁知当晚阮承信刚一回来,阮元便迎上前去,央求着阮承信给他讲周发和殷国坏国王的故事。阮承信也吃了一惊,问起林氏,方知其中缘由,看着阮元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疑惑,阮承信也不好拒绝,便讲起牧野之战的故事来。 “……那一日,周武王亲率战车四千辆,大兵三十万,齐齐向着朝歌城进发,眼看得前面便是殷商纣王的大军。此时,探马来报,说纣王大军,足有七十万之众……”阮承信这些数字倒也不是空穴来风,一半是《史记》原文,另一半是自己根据战车数量推算而知。虽说自古以来,《史记》这些上古数字便时有质疑之声,但这是为了讲故事,阮承信便宁可信其有,把书上数字照搬了过来。阮元平时所知盛况,只有庙会,不过成百上千人,哪见过几十万人的阵势?一时长大了嘴,听得有滋有味。 “这时周军将士,不免面生忧色,敌人比自己多出整整一倍,可如何是好?但周武王依然面不改色,对着前方将士大声说道:‘今日之战,是以有道讨无道。我军虽少,但天道在我军,顺天而行,我军必胜,逆天而动,敌人必败!诛昏君,行天罚!’一众将士受其鼓舞,也齐声高喊‘诛昏君,行天罚!’那时牧野的大地,都止不住的震动,就连边上树林里的禽鸟,也吓得在天上飞来飞去,根本就不敢落到地上!” “那殷商纣王也非庸才,当即决定,三十万大军正面进攻,左翼二十万攻武王右翼,右翼二十万攻武王左翼。想着三面夹击,让武王顾前顾不了后。可周军更是久经战阵,又听了武王刚才的话,这个时候也是气势如虹,武王两个弟弟,周公旦守住左翼,昭公奭守住右翼,姜尚父亲率前军,铁盾拒马齐齐摆开。两军大战三个时辰,那一日牧野平原流下的鲜血,多得让盾牌都浮了起来……” “可是娘说战争一下子就打完了啊?”阮元不解的问。 “能一天结束战争,当然很快了。商军眼看三个时辰无法前进一步,不少人已经开始露了怯,也就是这个时候,忽然商军中发出一声大喊‘商军败了!’这一声可不得了,整个殷商大军,就在那时轰的一声,一起扔下了武器,向着四面跑了。” “周武王也知道,这些人大都是被拉上战场的普通小民,能减少伤亡,就不要再伤及无辜。于是下令,放过逃兵,直接向朝歌进军!三十万大军一时杀声震天,再也无法阻挡。殷纣王眼看大势已去,便逃进朝歌城,一把火烧了皇城宫殿,连他自己的命,也送在里面了……” 有关牧野之战,《史记》中不过寥寥数语,战争细节更是无从谈起,阮承信为了吸引儿子,把自己所学的兵法也融入其中,又将《尚书》里“流血漂橹”的说法,换了个方法加进这段故事。把一个原本非常简略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阮元听得入神,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爹爹,那殷纣王做了什么,让那么多人都反对他呢?七十万人打三十万人,根本不会输的啊?”阮元对这个问题一直很不理解。 “只因他是一等一的天才。”阮承信的回答大出阮元意料。 “你要是觉得那纣王是无能之人,就全错了。相反,纣王勇武过人,可以和野兽搏斗。又很聪明,和大臣辩论从未落过下风。这样的智勇双全,天下又有几个人及他?” “可也恰恰是这智勇双全,让他逐渐认为,自己便是天下第一,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和自己意见不一样,那一定是对方错了。于是,他大修宫殿,劳民伤财,只供自己享乐,在宫殿里,天天饮酒吃肉,没完没了,这样百姓怎么忍受下去?”其实纣王还有亲近女色之事,但阮承信觉得儿子才五岁,估计听不懂,便略去了。 “当时倒是也有人向他进谏,可纣王却说‘你既然敢进谏,想必是聪明人了,我听说聪明人心有七窍,不如这样,你把心挖出来给我看看如何?’这人没了心,还能活吗?很快大臣就死了。纣王又觉得另一个大臣想造反,便把他砍成了肉酱,可这样一来,大臣会怎么想?便忠于纣王,也难免一死,那自然是要另立门户了。” 阮元尚未见过这等杀人场景,一时不免冷汗渐生。林氏见阮元有些害怕,一边轻轻抚着阮元额头,一边给阮承信使了个眼色,告诉他孩子还小,暂时别吓到他。 阮承信随即会意,便道:“这殷衰周兴,便是如此了。元儿可要记住,聪明才智,未必就是越多越好,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多听人言,总没什么损失。便是你觉得别人不对,也要多包容别人一点。可若是一味自以为是,甚至认为天下无人能及得上自己,便纵情极欲,无所不为,那纣王的下场,也就离你不远了。” 阮元点了点头,又问:“那爹爹可否知道,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像殷纣王还是像周武王呢?” 这一下,反倒是阮承信说不出话了。乾隆十六年那个难以忘怀的下午,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时在位的乾隆皇帝,阮承信还真就见过。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见过,阮承信反而不好回答了。 想了一会儿,阮承信道:“当今天子自是圣人,可是……元儿记住他是圣人就好,剩下的,你还太小,不懂。” 阮元觉得父亲可能有什么秘密,但看父亲神情,似乎不愿多说,颇有些失望。可这时已近二更,困得难受,便到一边睡了。 阮承信看着渐渐睡去的阮元,不禁笑着对林氏说:“看他听故事那么认真,或许,以后真是个读书的材料。” “你一说读书我倒是想起来了,他贾姑父在陈集最近开了私塾,正没人去呢。要不转过年,让他去陈集住段日子如何?”阮承信的妹夫贾天宁也是饱读诗书的生员,在阮家乡下的陈集老宅附近居住,平日教书为生,阮承信这时忙于抄书,无暇照顾阮元,让他带着学习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嗯。天宁我是信得过的,元儿和他学习,我放心。再说我给他讲《资治通鉴》,总有些早了,先让他姑父讲讲四书,让他多识些字。扬州这米物,是越来越贵了。”阮承信也认同妻子的想法,尤其最后一句,尤为紧迫。 次年阮家便暂时分开,阮承信继续留在城里赚些微薄的收入,林氏和阮元去了陈集。陈集距离阮家祖产所在的仪征县颇近,阮家有所老宅在陈集,又是林家居住之地,林氏平时回娘家看看,倒也方便。 阮元便在姑父家学习,一边继续识字,一边贾天宁也给他讲些四书中易懂的段落。阮元记忆力还算不错,平日又无杂念,很快《论语》、《孟子》章句也各学了不少。林氏看阮元进境甚速,也颇为放心。 可这一天,林氏却意外发现,阮元从姑父家回来,便一直闷闷不乐,连招呼也不愿打,便坐在一旁低着头。过得片刻,林氏竟听得数声哭泣之音,料是阮元遇了什么不快之事,又不忍让母亲听到,故而一直忍着不哭,可终究无法掩饰。 林氏忙过去问起阮元究竟发生了何事,不料阮元竟答道:“娘……我……我不想念书了,书里有几句话,总是读不下来……” 林氏不禁一惊,阮元这数月来,读书识字颇为顺利,虽只数月,大约已抵得常人两年。本想着阮元如此下去,大可日后继承父业,不料这天阮元居然有如此沮丧的想法。 但林氏也清楚,阮元才刚六岁,读书有困惑,亦或不能理解之处,也是正常,若是就这样半途而废,才可能遗憾终生。于是一如既往,柔和的看着阮元问道:“元儿毕竟还小,有些字用的少,看不懂记不住也是常事啊,便是读书多年的秀才,也有不少念白字的呢。” “可……可那几个字并不难……”阮元哭道。 “能不能先念一遍给娘听呢?元儿放心,念成什么样,娘都不会怪你,可若是你不念,娘就真没办法了。”林氏依然在鼓励阮元。 “孟……孟斯舍兹……之守气,又不如……不如曾子……”阮元说着说着,又不由得落下泪来。林氏也听得明白,这一句原是《孟子.公孙丑上》中的“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大概是因为这一句中,连续出现了“施舍之守”四个翘舌音字,阮元年纪尚小,平日言语又不多,便一时无力换气,把两个翘舌字读成了平舌字。 这一句之前,又有“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和“孟施舍之所养勇也。”这种需要连续进行平翘舌转换,或连续数个翘舌音的句子。若是成人气息足够,或许可以一口气念完。但阮元原本气弱,可能读完前面这些话之后,已经无气再续,故而最后这两句,不仅读音混乱,而且含糊不清。这样一来,也难怪阮元觉得自己不中用了。 林氏大概想了想前因后果,觉得也不该怪阮元。便柔声道:“元儿今天念得这几句,本是孟子中较难读的。若是人人都能一口气读下来,那以后还不个个去中状元了?” “可、可姑父家只有我念不下来……”阮元说到这里,哭得更伤心了。 林氏略一思索,已知读书运气,不是阮元的长处。但这也不是没有天赋,就做不了的事。若能勤学苦练,总能让发音达到一个基本清晰的水平。可阮元若是没有耐心,或是自暴自弃,那就一辈子都改不过来了。便道:“娘有个办法可以解决你的问题,只是需费些时日,元儿愿意试试吗?” 阮元满脸疑惑,看来是不相信自己可以克服眼前的困难。 林氏拿了矮桌,放上家中那部《孟子》,阮承信素爱藏书,收集的《孟子》注释也多于常书,方便解释。眼看准备就绪,便道:“娘知道,但凡读书觉得困难,无非三个问题,一是气息不足,二是口型不对,三便是缺少磨练了。娘今天先教你口型,你就看着娘,我怎么动,你就怎么动,可以吗?” 阮元看着母亲,虽说自己也不太相信可以改正问题,但学口型似乎并不难,便也不再做声,只仔细的看着。 “还是最后这句话,我们开始,孟……施……舍……之……守……气,这样,看清了吗?” “看清了,孟……施……舍……之……” “还是这个口型,再来一遍。” “孟……施……舍……之……守……气。” “好,接下来我们把需要连读的地方连接起来,‘孟施舍’是个人名,需要连读,后面‘之’可以轻音,‘守气’是个动作。你现在如果觉得,六个字一起读困难,便先读前三字,之后换一口气,轻读‘之’字,在用下一口气读后两字,怎么样?” “孟施舍……之……守气。”阮元依样照做,似乎比之前好了一些,可阮元有些着急,最后的“气”字还是没用上力。 “元儿不要担心,读书这种事,不是读的快,就一定比别人更好,有的时候,读得慢一点,多重复几次,反而记得更深刻,理解得更清楚呢。”林氏知道阮元可能是眼看其他人读得都不差,心里过不去,便安慰他,但这也是事实。 “嗯,孟施舍……之……守气。”这一次阮元念得更好了。 “你看,这次不是更好了吗,这次从头开始试试。” “孟施舍……似……曾子……” 林氏看阮元的样子,确实比开始时好了一些,但如果要真正通顺的读出一篇复杂文章,明显还需要时日。自己也想起办法来。 “发音换气没有捷径,只能勤学苦练,但用什么来练呢?”想着想着,林氏忽然想起,古诗最重音韵变化,如果阮元读书之际,多挑一些规范的古诗看看,说不定会有意外效果。 “父亲在世时,时常编些唐人诗集,若是有尚在的,不妨给他看看。”林氏想到这里,渐渐有了办法。即便读诗效果不如预期,总也不是坏事。 阮玉堂健在之时,曾编订不少诗集,虽然因大雨损毁了一些,但仍有不少尚存。林氏找到一册《王孟高岑诗选》,一函《乐天诗选》,均是阮玉堂所选颇为工整典雅之作。便以此为基础,教阮元学诗。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古戍依重险,高楼见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浸城墙。庭树巢鹦鹉,园花隐麝香。忽如江浦上,忆作捕鱼郎。”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觜爪虽欲敝,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 …… 读书学诗非一日之功,阮元听了母亲教导,也不着急,只日复一日的多读多看,过得数月,言语间日渐通顺。而且阮元也意外发现,自己记忆文章,比之以前,更为深刻难忘。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乾隆三十五年的冬季,阮承信原本抄书的雇主离开了扬州。阮承信闲来无事,便带了阮元,去仪征江面看长江过年。 仪征是阮家籍贯所在,阮承信祖父阮时衡原是扬州江都人,长居旧城,但彼时扬州人口众多,官学名额却有限。仪征人口不如扬州,官学名额却不少,在仪征应科举,更易入官学学习,为日后打基础。于是阮家在仪征买了田产,置了墓庐,便改籍为仪征。阮承信父亲阮玉堂便是在仪征应武举,直至武进士。阮承信担心阮元自幼生长在扬州府城,不识籍贯所在,便多带他来看看。 这时正值清缅战争结束,又临近年关,仪征官员为庆祝天下太平,特许百姓得以放灯。阮元父子到得江边一带,只见灯火通明,五彩花灯争奇斗异,江上船只,如云生蚁聚,确是一片盛世风景。 灯上所画,多是些西厢、红拂之类民间故事,阮元少时所读之书尚未涉及,不免问起父亲。阮承信倒是不忌讳说部故事,对这些民间之事所知甚多,便一一为阮元解答。父子间游玩正是尽兴,忽然远处一个声音大声响起:“盐船着火了!” 阮承信听得这话,顿时一惊,看着声音传来之处,果然有隐隐红光泛出。眼看不少人都往江边赶去,便也抱了阮元,去江边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江上火势渐大,等阮承信父子赶到近处时,已是一片火海。 盐船平日仅在江上航行,多半质量并不高,也没有多少防火用具。而仪征江面,又是南京和扬州关联之所,一时大量盐船在此聚集。这一场火下来,江上盐船毫无防备,顿时纷纷起火。不满半个时辰,长江已成了火海。 沿江民众越来越多,可也没人愿意去救火。 阮承信找来一个路人,问道:“兄弟,这火烧得这般大了,也……也没人去救吗?” “大哥是外地人吧,这里的规矩也不懂的?”路人看着这场大火,似乎并不稀奇。 “我常年客居外地,多年不回仪征了。”阮承信籍贯在仪征,倒也不愿说自己是外地人。 “这火灾啊,原本都是巡河的守卫来负责。”路人似乎很了解这些,说起来如数家珍:“可这平日也没什么灾祸的,大家太平日子过惯了,那些守卫平时,也只看他们吃喝玩乐,防火救灾的事,就没那么伤心了。反正事后报一个火势过盛,扑救不及,也就罢了。若免了他们的职,又要找人,也是一般的慵懒,还不如用旧的。” “那,平日民间就没什么办法?”阮承信还是很难相信。 “守卫不让啊,若是咱们平时自己去救,那不是抢了人家的生意吗?若是真有胆大的,真去救火了,没得几日,这些守卫就会变着法儿纠缠他们,直到他们再也不敢,或者干脆搬出去。日子长了,咱也就不敢动弹了。” 阮承信听完,不由得连连叹息,火势大到这般局势,便是守卫来了,恐也难救。只得眼见一艘艘盐船在火中爆裂倾覆,一袋袋精盐沉入江中,与长江融为一体。又过得半个时辰,守卫终于渐渐赶到,救了一阵火眼看势难挽回,便相继离去了。 阮承信虽不经商,但看得长江已成一片火海,也不禁为盐商难过。正在这时,忽听得一个声音高声吟道: “逃灼烂之须臾,乃同归乎死地。积哀怨于灵台,乘精爽而为厉。出寒流以浃辰,目睊睊而犹视……嗟狸首之残形,聚谁何而同穴,收然灰之一抔,辨焚余之白骨。呜呼。哀哉!” 听得文辞,竟是累年不出的骈文。骈文本以音韵见长,这时逢此极惨之景,更是悲怆凄然,令人泪下。 又听这声音继续道:“且夫众生乘化,是云天常。妻孥环之,气绝寝床。以死卫上,用登明堂……麦饭壶浆,临江呜咽。日堕天昏,凄凄鬼语。……强饮强食,冯其气类。尚群游之乐,而无为妖祟!人逢其凶也耶?天降其酷也耶?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 阮承信定睛看时,见是个青年男子,手持酒瓶,如痴似醉。想必也是读书之人,不忍这人间惨剧被世人遗忘,故做文如此,为这一场大火送上祭奠。 阮承信不想阮元再看这等惨剧,忙遮了阮元眼睛,将他带走了。 或许这个时候也没人想到,这场火,竟意外的成了乾隆朝的分水岭,乾隆盛世自此之后,也便渐渐走上了下坡路。 这年冬天,阮家人暂时搬回扬州。这一日阮承信安顿好妻儿,又出去看陈集搬回来的家中物件。好不容易家中事安排妥当,却又下上了雨,阮承信还未能回到家中,只好找了个小摊,在棚子下躲雨。 店中伙计忙过来问道:“客官可是要吃面?”阮承信点了点头。 “那,是‘大连’、‘中碗’还是‘重二’?”扬州面食丰富,依面量大小,有三等分法,量最大的是“大连”,阮承信平日节俭,不过点个“重二”,但这天走了一日,颇为疲乏,便一反常态,点了“大连”。 “客官要个‘合鲭’吗?上午新到的斑鱼,正新鲜呢。”伙计问道。“合鲭”指的是面中带上成块鱼和肉,阮承信想着“大连”都点了,再点些也无妨,便应了一声。 “客官,六钱银子。”这一下倒是把阮承信吓得不轻,忙问:“你这就一碗面,虽说量大了点,也不值六钱银子吧?” “听你口音也是本地人,客官是平日不用‘大连’,不知这加了新鲜斑鱼的‘大连’,便全扬州最便宜的面馆,也不会低于五钱么?”阮承信看他这店面颇大,外面棚子只是一部分,又加上雨势渐大,店家便是多收点钱,也是常事。又觉伙计口气,似有讥讽之意。自己也颇为读书人身份自矜,不愿露出窘相,索性一咬牙,点下了这份“合鲭”。 “其实早十年间,客官倒是能少花些钱。”伙计一边到后面吩咐做饭,一边和阮承信聊起天。“我家三代都在这个馆子里做面,扬州城别的不说,吃饭这点事,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小的时候这‘合鲭’再贵也不过两三钱,后来便卖不得这样低了,邻家看你那样贱卖,都把你当仇敌一般,还怎么过?” “那依你之见,这又是为何呢?”阮承信倒也不自命清高,主动和伙计聊起来。 “还不是因为那些有钱人家。”伙计看着面煮好了,便送过来,和阮承信继续聊道:“这城里数盐商最有钱,几个大盐商更是攀比得厉害。先是面里必有鱼,再是有的人只要斑鱼,再后来呢,有的人除了当日海里的斑鱼,一概不吃,说腥了一碗面。这东海离扬州又不近,打鱼的多是连夜出海,只为捞一网新鲜鱼。长此以往下来,鱼价高了,面价自然也高了。”伙计也颇为感慨,毕竟买鱼成本和面价一相折算,可能面馆收入,反不如以前。 但话说回来,阮承信看着眼前的这碗“大连”,鱼汤倒是颇为清亮,尝了一口,确比往日所尝鲜美得多。这面店也不愧为数十年老店,面汤香气浓郁,自有一番风味。若仅为一饱口福,六钱银子花得也值。 正吃面间,忽然见边上有个不小的包袱,阮承信眼看周边已无旁人,便问起伙计:“这儿还有别的人吗?” “别说别人了,要不是客官你过来,我们早走了。”伙计看阮承信颇为老实,也不免开开玩笑。但眼看大雨一直不停,店里人倒也真的准备关张了。 阮承信吃完面,不禁摸了一下那个包袱,只感觉入手沉重,定睛一看,里面似有亮光泛出,再仔细一摸,只觉里面之物,与元宝颇为类似,如果整整一包都是现银,估计够普通人家一年用的了。 伙计却没那么眼尖,一边把铺子里东西收拾好,一边和阮承信道:“看你躲雨不容易,棚子我们就不撤了,客官愿意坐就坐着吧。”说罢,几个伙计相继走了,只留下阮承信一人。 如果这个时候阮承信把包袱自己拿走,也没有人看得到。 但他还是选择了留下。 雨又下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停了,阮承信也想到过顺手牵羊,直接拿走这包银子。可转念一想,不知失主是什么样人,若是豪门大族也就罢了,若是和自己一样,甚至不如自己的人家,丢了这许多银子,年恐怕都过不下去了。自己虽日渐窘迫,终究还是有田产的读书人家,比市井小民还要优越些。推己及人,倒是也于心不忍,便一直留了下来。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一辆马车缓缓路过停下,走下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来。看到阮承信,不禁颇为讶异,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在此多久了?” 阮承信看这辆马车颇为精致,来人一身绸袍,其间以暗纹绣着几道祥云,想来家境不差,而且意境不低,日常颇为讲究。便如实答了。那人也有点吃惊,笑道:“先生看来也不富裕,为何不将这包银子拿了去,也好过个好年?我家开销也说得过去,不差这些钱。” 阮承信笑道:“我这人平日胆小,不是自己的东西,确是不敢要,拿了,这心里惭愧,与其拿你这些银子,不如图个心里痛快。”那人也笑了,正要接过包袱,忽然眼神一变,似乎遇到了熟人,问道:“先生可认得一位姓阮的游击,名讳是上玉下堂的?” 阮承信不禁心中一惊,道:“正是家父。”那人又问道:“那令堂可是姓江?”阮承信忙道:“确是家慈,已亡故多年了。” 那人又惊又喜,忙道:“你把包袱打开,便知我是谁了。”阮承信应声开了包袱,不禁一惊,其中大锭银子,便有六七枚。除此之外,尚有一个文牒,文牒署名处写着两个熟悉的楷体字“江昉”。 “先生……先生是江舅父?”阮承信着实不敢相信,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阮玉堂是阮承信之父,早年便有娶亲,可第一位妻子身体素弱,未及而立便已离世。后来阮玉堂考中了武进士,扬州大盐商江氏眼看年轻人前途无量,便选了族中一位女子,与阮玉堂结亲。阮承信便是这位江夫人的亲生儿子。 江家亲族众多,这江夫人另有两个同宗的表弟,一位名为江春,另一位则是眼前这江昉,阮承信应该叫他一声舅舅。阮玉堂彼时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九溪营参将。江春江昉兄弟当时袭了家业,曾为朝廷出力,押送粮草到阮玉堂军前。故而和阮玉堂不仅是姻亲,更是同上过战场的挚友。但阮玉堂素来廉洁,因此虽然江家事业蒸蒸日上,他却不愿和江家多交往。 后来阮玉堂因故丢了官,虽一度被起复为钦州游击,却再不复当年盛景。阮家自阮玉堂死后,也日渐败落。可几十年间,江春凭着自己两淮总商的地位,不断巩固盐运销路,到乾隆中叶,俨然已是两淮第一大商人。 江春江昉兄弟倒也没忘了阮家,阮玉堂去世之时,还一度筹了钱,准备接济阮承信。但彼时阮承信家业还算殷实,想着即便是贫者,也不应受嗟来之食,更何况自己,便婉拒了江家。而江太夫人也已经在十四年前离世,阮江两家虽是姻亲,却也因常年不走动,早生疏了。阮承信安贫乐道,本已渐渐忘了江家,谁知这天拾金不昧,竟又让他遇上江昉。他年轻时见过江昉一面,可并未在意,是以此时已经忘了,不想江昉却还记得他的模样。 江昉看着外甥衣着朴素,脸上颇多风尘,显然是近年家境败落,念着姻亲之谊,不禁有些心疼,忙握住了阮承信手,说道:“看你这样子,也不来和我说一声,非要自己在外过活,又是何苦呢。” 阮承信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显然自己过得并不好,硬充好汉也没多大意义。只低了头不答。江昉又问外孙多大了。得知阮元已经七岁,便道:“承信啊,你自己乐于贫寒,倒也罢了。元儿是我家嫡亲的外孙,你让他在你那里过苦日子,对他又有何益?我江家家塾凡是同宗之人、同姓之人,都可入学,你让他到我们家去上学如何?” 阮承信还想婉拒,江昉早已会意,正色道:“听舅舅一句话,你是读书人,尚寒素、重气节,不为五斗米折腰,这是你的事。元儿才刚上学的孩子,有条件来江家读书,你为什么要帮他拒绝呢?别的事由你,孩子的事,他舅祖说了,得算数。”说到最后,已是面色凝重,容不得阮承信拒绝。 阮承信仔细想想,实情倒也确是如此,又想到:“天宁在乡间教书,毕竟才学有限,终不能让元儿一辈子在乡下读书。江家素来和淮扬名士交往甚密,或许家塾里有几个有大才学的先生,也是元儿之福。”故而也不再拒绝。江昉给了他一块江家的牌子,让他择日便带孩子到江府。 阮承信这日回家,也把阮元去江家的事和林氏说了。林氏觉得阮承信所想,确是有理,阮元经过自己两年教导,已比之前进步了很多。若一辈子自甘贫寒,只怕一个颇具潜力的孩子,便要在扬州市井间泯然众人了。 次年入春,阮元便回到扬州,来到康山江府就学。江家豪华气派,阮元颇不习惯,所幸江府另有通往家塾的侧门,便只走侧门一边,也不与江家子弟做其他交往。 可这日阮元刚走到家塾门口,便迎面遇上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仔细看来,颇为眼熟,那孩子见了阮元,也是喜形于色,立刻走上前来问道:“你可是阮家大郎?” 阮元依稀记得,去年过年,父母带他去扬州北湖的叔祖家玩。当时在叔祖家里,有个比自己略长一些的孩子,十分聪明,虽也不过七八岁年纪,却能说出不少生僻字,据他自己说,已经认了一两千字了。 阮承信有些不信,便指着墙上一副写着“冯夷”的字帖,问这个孩子:“那你说这第一个字,念什么呢?” “念平啊。”孩子笑道:“叔叔一定是以为,我年纪这般小,只认得这个字的逢字读音,却不认得平字读音。可我上一年啊,早就把《论语》读完了呢。”说完看着阮承信,一副初战告捷的样子。 阮元一时颇为羡慕,却忘了问他姓名,只记得这孩子来自姓焦的人家。回想起来,那个孩子,便和眼前这个出现在江家的孩子长得一模一样。阮元不禁大喜,问道:“可是把‘冯夷’的冯读对了的焦家哥哥?” 那孩子也喜道:“你还认得我呀。我叫焦循,一看你就是贵人多忘事,只记得我姓什么,却忘了名字,哼。” 阮元忙赔了不是,也颇为疑惑,问道:“焦家哥哥,我是因祖母是江府来的,才进了江府学习。你又是因为什么,也来到这江府呢。” “说起来还是托了你的福啊。”焦循答道:“今年年初,我家刚和北湖你们家定了亲,等我长大了,就要娶你表姐了。以后你不能再叫焦家哥哥,得叫一声表姐夫才行!”想到这里觉得“表姐夫”字数太多,又道:“表姐夫太啰嗦,以后就叫我姐夫吧。” 阮元这才明白,原来焦循和自己家里订了亲,也算半个阮家人了,阮家又是江家姻亲,焦循来这里读书,便也顺理成章。江昉为人又颇为爱才,看焦循小小年纪已能识不少字,自然乐意让他进江家。又看焦循虽然年纪也不大,但毕竟比自己高半头,叫一声姐夫也不亏。便也笑道:“姐夫!” 焦循其实也没听人这样称呼他,一听又乐了,道:“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姐夫,姐夫帮着你呢。”话音刚落,只听江家后院的孩子喊道:“先生来啦!” 阮元和焦循回头看时,只见江昉陪着一位先生,缓缓走到家塾正堂。那先生高大肥胖,脸上笑呵呵的,倒是十分和蔼可亲,一部长须直垂至腹,又凭添了些气度。这时只听江昉说: “这位是西岑胡先生,名讳嘛,是上廷下森,以后大家便叫胡先生好了。胡先生乃是我江都宿儒,通经术、明律法。就在前年,藩司萨大人也曾延请先生入幕为宾……”江家子弟尚不明就里,阮元心里早已喝了声彩。萨大人便是当时江苏的布政使萨载,也算乾隆中后期一位颇具实干才能的地方要员。胡廷森竟然是他的幕僚,才华可想而知,眼看能得如此大儒教导,来江家一趟怎么看也值了。 那胡廷森忙笑道:“老朽哪有什么才能,不过痴长各位几岁,多读些书罢了,将来入朝建节拜相,还要看各位年轻人了!”其实清朝官制与唐宋大异,但清代文人多好拟古,便把总督巡抚与前朝节度使相等同,谓之建节,若是做了大学士,便是拜相。然而无论将相,实权均已不及前代了。江昉又教导了孩子们几句,便离开了。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章 求学江府 胡廷森依然一副亲和模样,笑道:“今日的课业,已给各位放在桌案上了,我听橙里先生说,各位日前均已开蒙,识字也不少了,今天便从这课业的第一篇讲起。”江昉字旭东,号橙里,时人多以号称。 阮元看自己桌案之上,放着一本崭新的册子,上面写着“文选诗文”四字。文选是昭明太子编辑之书,原本收录诗文颇多,看这本书的模样,应是胡廷森选了一些浅显易学的篇章,辑录而成。江家原本豪富,自有刻板印书之所,刻印这种辑录书也非难事。 又打开第一页,见是一首古诗,开头写着“涉江采芙蓉”几个字,阮元家中有《文选》,知道这是其中“古诗十九首”之一,想是因为篇幅较短,所以被胡廷森选在了第一篇。正思索间,只听焦循问道:“老师,我们讲学不是应该先讲《四书》吗?为什么要讲这首古诗呢?” 胡廷森早有准备,笑道:“孩子们,我们在这里讲学,是为了什么?无非是‘学有所成’四个字了。那么,我们想要学有所成,该怎么办呢?这个孩子说的好,四书,四书确实是学习的必备之书。但老师也希望你思考一下,想学有所成,一定要用四书吗?或者说,学习其它知识,就达不到‘学有所成’这个境界了吗?” 焦循一时尚答不出来,胡廷森又道:“依我看来,这四书五经,确是先王圣贤之道。可四书五经之外,千百年来,先贤精华之作,同样不可胜数!便以各位所看的这文选而论,这其中古诗文章,乃是一千二百年前梁朝时期,一位天赋奇绝之人精选而成,我等今日学习这些前人之精华,乃是有益无害之举。若是以为除了四书五经,千百年来便别无他物……哈哈,这也是太小看这千年来的古人了。” 阮元听胡先生这番言语,思路开阔,心境通达,绝非寻常只知四书五经,甚至唯程朱注解是尊的俗儒。这时又听江家一个孩子说道:“咱们读四书,不就是为了以后考秀才、中举人嘛?读这些做什么?” 胡廷森轻吟着:“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不禁轻笑:“呵呵,若是读书只为科举做官之用,那也太小看这四书五经、圣贤之道了。读书学习,上为绍述古人,继承先贤正道,下为修身立德,清白立于世间。若是读书只为做官,而弃道德名教于不顾,最后贪虐害民,欺上瞒下……那这书,还不如不读!” 看着手里的古诗,胡廷森语气渐趋平和,道:“这《涉江采芙蓉》一诗,所说的乃是一对至亲之人,因故分离,从而产生的思念之情。人生于世,之所以称之为人,便是因这个情字。若是没了这个情字,人生于世,便要为祸无穷了。按圣贤的说法,这情,乃是人生来就有,可人出生之时,天性懵懂,人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有情。因此,我们才需要读书进学,为的便是将这天生所有的情、义、礼……等等诸般可贵之物,重新发掘出来,使人真正可以称之为人。” 眼看孩子眼中犹有不悛之色,胡廷森话锋一转,道:“若你执意于科举,便说应科举吧,科举内容是什么,你可清楚?不要说八股文三个字,除了这个,你再说一种出来?”说到这里,孩子终于有些心慌了,他平日本也不懂科举,只是听大人说起八股文,知道要考四书五经的内容,便如此依样葫芦。其实官方说法本无“八股文”一词,而是称其为“时文”或“制义”,有时又称“四书文”,这些孩子也不清楚。 胡廷森知道这些孩子经历也不过如此,便道:“这应举之事,除了要通晓四书五经,更要学诗,以最初的县学入学为例,有五言六韵诗一首,若是成了生员,要考举人,则要写一首五言八韵诗了。怎么样,各位可还觉得,学诗是无用之事吗?” 这一番话辞色并茂,直让阮元如痴如醉般的看着胡先生,一时忘了其它,只觉卷册之间,别有一番自己难以想象的浩瀚天地。胡廷森看孩子们再无反对之声,便从这首诗的第一句“涉江采芙蓉”开始细细讲起,于哀痛处,更是情意真挚,让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阮元回到家,便求着父亲给自己多讲些《文选》,阮承信听得颇为不解,直到阮元说明胡先生所讲古诗,方听出端倪。一时不禁想道:“胡先生果然是当时名儒,他精于《诗经》,学问深刻处我颇有耳闻。不想教起孩子,由浅入深,竟真能让孩子喜欢上诗文,这才是不俗之处。” 但想到《文选》收录诗文,一大半都是上古之作,字音语义变化甚大,阮元毕竟才八岁,想理解这些恐非易事。便道:“元儿这般爱读书,爹爹自然喜欢,但读书成学,可不是一日之功,想把《文选》熟读一遍,至少要一两年呢,元儿能耐下性子吗?” 阮元尚不知其中困难之处,便点了点头。阮承信便自次日起,先教阮元一些简易的文章,从《答苏武书》、《报任少卿书》这些与《史记》故事相重合的散文讲起,有名的十数篇散文过后,再讲汉赋。阮元自然也有很多不解之处,阮承信一一解释,看着儿子这般好学,自己也颇为开心,倒也不觉厌烦。过了一段时间,阮元已经可以记诵不少篇章。 …… “所谓‘诗言志’,什么是志?志之始,便是胡先生所讲的‘情’,当一个人的‘情’积累到足够的时候,这人便会有‘志’了。 这‘志’足够了又会怎么样呢?便如这《毛诗序》所言,要将心中之志,以言辞抒发出来。这便是诗的由来,以后作诗,可不能忘了作诗之根本。” “太史公这句‘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是什么意思呢?只因为这人不同,‘志’也不同。有些人平日的‘志’,便只衣食饱暖,若是贫寒之家,倒也罢了。可若是咱读书人家也如此,那便是‘轻于鸿毛’了。胸怀天下,心系苍生,这样的‘志’才是所谓的‘重于泰山’,才是咱读书人应有的‘志’……” 有时阮承信的解释也未必完全准确,但为了阮元可以理解,也只能尽量说得简单些。阮元一边学《文选》,一边母亲教的唐诗,也经常念诵,不致忘记。 这日胡廷森突然异想天开,让江氏私塾中的孩子每人作诗一首,题材不限,只要与山水风景有关即可。阮元自幼读诗,虽一时难有佳作,但捕风捉影,写一篇五言八韵诗也不在话下。 眼看学生们相继收笔,胡廷森也开始一一看起这些诗文。看到焦循所作之诗,不禁点了点头,说道:“焦循啊,你这五言八韵,声律平仄,对仗得都颇恰当,言辞也算得上不错了,只是仍有一点不足。” 焦循听了这话,颇为欣喜,他自知胡廷森习惯,若是这诗做得不好,胡先生不会当即批评,却也不会表扬,只会在最后说一句尚可。但若是胡先生字斟句酌的开始评点,那必是有可取之处。所以虽然听老师说自己尚有不足,却已经满意,道:“还请老师指点。” “这最后两句,为什么要用‘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呢?胡廷森笑道:“你其它句子写的虽难说出世之笔,却也是中规中矩,在你这个年龄,也算难得了。可这一句,虽是古人经典之作,但你这般依样葫芦的照抄过来,便显得落了下乘。这不加释明,强取古人之言,便如不加交往,强取他人之财物,实非正道。这一次便作罢,以后可不要这样写诗了。”焦循原不知直接使用古人词句,有何弊病,听胡廷森一讲,顿时汗流浃背,忙道:“老师说的是,学生定当终生谨记。” 胡廷森又看了数篇诗作,似都不满意,可看着看着,突然眼前一亮:“雾重疑山远,潮平觉岸低,这句……”看下面题着阮元二字,先板了脸孔,对着阮元道:“这可是你家中旁人所作?” “并非家人,学生之前想到这两句,于是随手写下来了。”阮元虽也不解胡廷森为何语气严厉,但实情如此,便这样答道。 胡廷森曾在萨载幕府数年,一向长于刑律之事,眼看阮元态度诚恳,不似作伪,便转而和颜悦色道:“今日作诗,是我一时兴起给你们出的题目,我又在这里看你们作诗,若非如此,你这般成熟的两句诗,只怕我要视作剽窃所得了。”又担心阮元害怕,便笑道:“你放心,我绝无责你之意。这两句诗,对仗平稳、别出心裁,又自有一重开阔境界。非心胸才智俱佳之人,绝不能为此诗。你今年不过八九岁,便能有此两句,日后成就,定当远在老朽之上了。” 阮元听胡先生如此盛赞自己,自然也不好意思,忙低了头,小声道:“先生……先生太抬举学生了,实在是不敢……” “既是鸿鹄之才,便应翱翔于天际,这有何不敢呢?”胡廷森笑道:“看你语气,似是家中有人教授,嗯……唐诗诸家,最喜何人之作?” “是摩诘先生。”阮元答道。摩诘便是王维,阮元最初学诗,便以王维诗入手,是以颇为熟稔。 “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下面呢?” “回先生,是‘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下一句呢?” “回先生,是‘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这两句在王维诗中,并非人人成诵之句。阮元能背出来,可见对王维诗有一番琢磨。 “好孩子,王维诗你最喜哪一句?”胡廷森已完全放心,认定阮元小小年纪,学识已高于常人。 “回先生,若说学生最喜欢的,当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句。学生看摩诘先生自序,作诗之时,不过十七。然摩诘先生心境宽广,又重兄弟情谊,先推己及人,知兄弟相聚之景,后自抒胸怀,遣求而不得之情。摩诘先生天才如此,阮元怎能不敬之服之?”胡廷森自入家塾起,便言及以诗抒情之事,这时听阮元所言,已是自读诗而知情谊之所系,不觉大喜。 阮元答完先生,忽觉廊下有人,定睛看时,见是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小女孩,正笑着看着自己。似是听刚才与老师的对答,颇为羡慕。女孩看阮元转过头来,似乎也有些害羞,忙低下了头,只到一边墙角下窃笑。 阮元也没多想,便坐了下来。毕竟别人对他笑脸相迎,怎么想都不是坏事。但他却没有看到,身边几个江家子弟,眼中已尽是怨恨之色。 一晃已是乾隆三十七年,九岁的阮元在江家已读书近两年。其间学业进境之速,便要数阮元和焦循两个。二人颇为好学,深得胡廷森喜爱,故而胡廷森经常开了小灶,专给二人讲些新知识。这时正当汉学大兴,经典的新注释层出不穷,胡廷森十分开明,对有理有据的注释,往往会倍加推崇。 阮承信也在江家谋了个抄书的工作,赚些钱维持生计,虽然阮承信自诩读书人,颇不愿与江家过多来往,但眼看阮家一日贫似一日,也便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了。 这一日本无课业,但胡廷森看阮元与焦循好学,便把二人叫来江府,又多讲了些《左传》故事。很快授课已毕,阮元便和焦循到江府后园玩起来。偶然间聊起焦循幼时所在的北湖,焦循说那里风景秀美无比,小桥流水之间,最是安逸祥和。 阮元平日在扬州,时常见街市喧嚣,看得久了,也颇有些厌烦。便道:“姐夫,将来有空了,带我去那北湖玩一玩可好?” “哈哈,不想我们最爱读书的阮夫子,竟然还有一颗童心呢。”焦循笑道。阮元读书颇勤,至九岁时,四书已渐能成诵,故而焦循送了他个“阮夫子”的称呼。 阮元听到这话,也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正在这时,一位江家仆人走来,对阮焦二人道:“橙里老爷在家塾那边,好像有什么急事,想见一下二位。” 阮元与焦循听了,虽然不明就里,但毕竟江昉有抚养他们读书之恩,既是他来唤二人过去,便不能拒绝。于是一路小跑,直到家塾。可四下看了,并无江昉身影。回头欲离去时,却看几个江家家塾的子弟,已经拦住了去路。 阮元和焦循素来不多与这些江家子弟来往,这时看他们眼神,似乎也不对劲,不约而同的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焦循走上一步,说道:“各位兄长,刚才有人说橙里先生在此有事,我二人方到这里,既然一切安好,我二人便不打扰了。” “谁是你兄长?两个外姓杂种,你们姓江么?也来和我们称兄道弟?”一个个子最高的江家子弟轻蔑的看着焦循。 “兄长误会了,我二人虽然不姓江,但他的祖母,我的养祖母也是江家出身。江府家塾,同族之人皆可入,我二人这般亲戚,还算不上同族吗?” “少废话,少爷我最看不起你这般杂碎,给我打!”大个江家子弟一声令下,两个边上的江家小辈立刻挥拳向焦循打去。焦循勉力还手,可打架实非他所长,又是以一敌二,很快便支撑不住,被二人打倒在地。 一个站在后面的江家子弟似乎不想看到大家拳脚相向,便道:“哥哥何必为他烦恼?我也是江家人,看他们平时也颇规矩,也不曾对咱江家不敬,看在我们同宗的份上,这次就算了吧。”阮元看这人时,觉得面孔颇生,一时想不起叫什么。 “放屁!爷看这两个小兔崽子就来气,成天缠着先生不放,先生就从来没给过我们好脸色!要不是这两个小王八犊子说咱坏话,先生会这么对我们?!”大个儿江家子弟明显不为所动,眼睛渐渐转到阮元身上,另外两个人已经会意,走向阮元。 阮元眼看焦循受辱,自己眼看要被包围,心中也十分焦急。自己和焦循都不会打架,对方除了那个说好话的,共有五个人,且都比自己年长,不觉有些害怕。可这时他也突然想起,父亲前日,曾给自己讲过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故事,当时很不理解,为什么唐军比敌军少,薛仁贵却可以只用三箭,便击退强敌。 阮承信当时答道:“但凡战事,必要先做到知己知彼。我军多于敌军自是好事,但即便敌众我寡,也不要先露怯。要先看敌人的排兵布阵如何,若是阵容严整,确是不可轻敌,可若是各自为战,便容易得多了。有条件,便可直取其中军,敌人必将自乱。薛仁贵的对手兵虽多,却无纪律。他三箭射中对方三员猛将,摧其锋芒,对手自然害怕,所以便投降了。” 这时眼看剩下的三人,虽然看似凶恶,却各站一边,明显不是齐心协力的样子。阮元虽未经实战,却也抱了一试之心,直奔那大个儿江家子弟而去,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紧紧按着不放。 那大个儿没想到阮元居然主动出击,一时不知所措,便被按倒在地。另两个帮手一看大哥被按倒,倒也慌了,只站在原地不敢动弹。阮元眼看出击得手,也不愿再生事端,便对那大个儿说道:“你今天放手,我和焦大哥也便作罢,今天的事,就不和橙里先生说了!” “说了又怎么样?橙里先生是我亲爷爷,他还能对孙子动手不成?!”大个儿眼看阮元不想出手,反倒有恃无恐,竟又把阮元扑倒在地,开始厮打起来。阮元也只想吓他一下,不想真的动武,加上身体又偏瘦,只好紧紧按住他手臂,不让他打到自己。但二人毕竟年龄差了几岁,阮元坚持不多一会儿,已是体力不支。 眼看另二人已经围近,阮元虽仍在支撑,也知再无转机。只好拼尽全力按着大个儿的手臂,让自己晚一点被打到。就在这时,忽听得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小,还要脸吗?!” 来人正是江昉,阮元听得江昉声音,知道自己安全了,才终于放松下来。几个打人的江家子弟眼看江昉到眼前,也不敢再欺负阮元和焦循,忙站在一边低下头去。 大个儿也撇下阮元,迎到江昉面前,依然有恃无恐,笑嘻嘻的道:“爷爷……”,江昉一记耳光将他打倒,怒道:“元儿循儿在我家两年,尊师敬长,从无任何过失。你竟如此下作,找来这许多人打元儿和循儿,我江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大个儿还想强辩,却见胡廷森也从后面缓缓走来,后面还跟着个小女孩儿,知是表叔江振箕的女儿江彩。只见胡廷森眼神颇为不快,似乎看得眼前情形,已猜出发生了什么。便道:“胡先生,是他们……” “不用说了。”胡廷森脸上早无往日笑容,道:“依大清律例,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者,笞三十。今日人证物证俱在,可否愿意上一趟江都县衙门啊?”胡廷森平日随和,说话不露笑脸,便是极为反感对方。大个儿听得他已言及律法,知道胡先生心中不快,已无可复加,再也不敢强辩,和四个帮手一起灰溜溜的离开了。 一时间只剩下那个帮阮元拖延时间的江家孩子,阮元担心江昉误认为他也是欺负自己的人之一,便道:“江舅祖,这位哥哥是好人,刚才还帮了我呢。” 江昉叹道:“也怪我和振鹭教子无方,其实几十年前,反倒是我江家有求于阮家,没想这些孩子,今日竟这般势利。”看了看剩下那个孩子,和阮元说道:“其实这孩子名叫江藩,近日刚进我家,也非我家中子弟,不过看了同姓之谊,收他在此读书。这些后生因他姓江,便不在意,倒是对你这般……”看阮元倒是没有大事,焦循被两个孩子欺负,脸上已青了一块,衣服也被撕开一条,既是惭愧,又是心疼,忙拉起焦循,帮他擦着身上污秽。 江藩道:“早上便听三官人说看阮兄弟不过,要拿他出气,我觉得不对劲,还是告诉阮兄弟一声,不想还是晚了。阮兄弟,哥哥这里给你赔个不是。”阮元清楚他并非恶人,便也还了一礼。可看着那几个江家子弟跑开的地方,想想来江府两年,一向并无过失,今日竟白白受此折辱,不禁怒气渐生。 那小女孩江彩也上前安慰阮元道:“阮家哥哥,我那几个兄长一向蛮横惯了的,和他们说阮家哥哥聪明好学,就一个个对我白眼。可是阮家哥哥,彩儿觉得你很好,以后有困难,一定会帮你的,阮家哥哥不要生气了好吗?” 但阮元自幼读书,一向深信圣人之言,只觉人生于世,即便困境挫折不可避免,也绝不能失了志气,绝不可忍辱偷生。早在被三个江家子弟围攻时,心中便已暗下决心,此后再不与江家子弟交往。虽眼见江彩温柔和善,定是个善良人,可依然不想因此就留下。低着头略一咬牙,抬头便道:“江家妹妹,你人心善,阮元铭记于心。可是……”阮元又转过头,对着江昉坚定的说道:“此间子弟如此,阮元不愿再留江府。” 江昉一惊,没想到阮元小小年纪,竟如此硬气,他与胡廷森常谈及家中后辈,深知阮元才华出众,假以时日,必能成才。哪里舍得阮元离去?便道:“元儿放心,那几个不肖子弟,我一定严加管束。可元儿万不可有离我江府之念啊。” “舅祖,孙儿只怕,日后孙儿再进这个门,每次都会想起今天这般受辱之景。若是那样,舅祖让孙儿如何安心?”阮元依然非常坚定。 “元儿,胡先生和我说过,你天资出众,若能多学经典,延以名师,将来成就,必在我江家众人之上,你又何必因一时的不快,就把以后的事都弃之不顾了呢?”江昉依然舍不得阮元。 阮元想起,父亲当年让自己去江府读书之时,也曾对母亲说起江昉之言,说自己的生计可以自己做主,但阮元的未来不能因此耽搁。当时只听说江家豪富,藏书又多,便答应了江昉之言。但这次受辱,让他开始明白,若是继续留在江家,以后只能对那些不肖子弟低声下气。听江昉这段话,倒是和自己来时所听如出一辙。便道:“江舅祖,当年我来江家的时候,您对我父亲说,元儿的未来应该自己做主,是也不是?” 江昉一愣,不想阮元竟又提起这一往事。 阮元继续道:“今日之事,阮元已经明白,江家有胡先生,让阮元受益终生,确是不假。”说到这时,又对胡廷森长揖到地,以谢授业之恩。又道:“但若是为了读书,便要受这般折辱,便要被人看低一等,那在此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学习圣人之言吗?圣人言匹夫不可夺志,又言养吾浩然之气。若今日还要留在江府,岂不负了圣人之言?”江昉虽想继续挽留,却也觉阮元之言颇有道理,一时不好辩驳。 阮元又道:“当日江舅祖说,元儿的读书学习,应当元儿自己做主。那今天我便做一回主,以后我自回家读书,就不麻烦江舅祖了!”说罢,仍未忘了尽礼数,又对江昉拜倒,直至礼毕,方又站起,拉了焦循便走。 江藩和江彩都吃了一惊,江彩叫道:“阮家哥哥,阮家哥哥!”她那日听阮元与胡廷森论诗,见他对答如流,才情并具,早已存了爱慕之心。这时自舍不得阮元离去。 胡廷森笑道:“彩儿不必烦恼,我与他教学两年,也知他脾气,若是他认定了,这一去便绝不回来了。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既与他有旧,课业之事,我必倾囊以授。”又对江昉道:“今日情形如此,老夫也不愿在江家再待了。江府这些孩子,也就数他两个最为聪明了。”此时江藩刚刚认识江昉,因同姓之谊才到江府读书,与胡廷森交流不多。故而胡廷森也没考虑江藩,只想着阮元和焦循一走,自己同这些平庸子弟在一起,大是无趣,走了也没有遗憾。 江昉看胡廷森也要走,不免暗自惭愧,觉得自己留不住人才。 忽听一个深沉而清楚的声音在后侧响起:“阮元如此文武双全,出将入相之才,贤弟竟留不下,可惜啊可惜。” 江昉一惊,忙道:“兄长说笑了,元儿虽聪明,可毕竟才九岁,哪里就和出将入相扯上了呢?” 那兄长笑道:“天资聪颖,守节而尽礼数,谦和而有规矩,不是入相之才又是什么?当时三官他们三人将他围住,他直取腹心,率先制住三官,才等到你们赶到,这不是出将之才又是什么?这满朝文武,我也见得不少,橙里还不相信我这个哥哥不成?” 说着便走出来,眼看他五十上下,虽颇为和蔼,但双眼之中,自有一股深沉气度。便是江家的主人,两淮总商,官授一品光禄大夫的大盐商江春了。 江昉眼看兄长过来,也颇为惭愧,道:“孩子脾气,也就罢了,胡先生这也要走,这……”看着江春,似是希望他帮忙挽留。 可江春却道:“聚散离别,皆是定数。愿意来的,走不得,愿意去的,留不得。”向胡廷森道:“先生愿去,便遂先生心意。只是这族孙我平日照顾不周,还望先生多多提携。” 江昉这才明白,江春善于识人,深知胡廷森这般名儒,各有自己的操守,贸然强留,只恐给他寄人篱下之感。不如顺其自然,他眼看江春宽和,反会觉得不好意思。果然胡廷森道:“江总商如此厚爱,在下实难承受。日后若江总商有需要在下之处,在下必竭力以报。” 江春答礼过了,仍是眼看着外面,似乎更在意的人乃是阮元。 阮元回到家,将江府发生之事,一一与父母说了。林氏看他执拗如此,又看焦循样子,知阮元所言非虚,也颇为心疼。忙叫杨禄高去买了鱼,一来为安慰儿子,二来也是表扬他有理有节的举措。杨禄高在阮府已经三十余年,平日精于烹饪,做出的鱼鲜美异常。阮元大吃了一顿,方才平复心情。 阮承信也知儿子志气,想到去江家读书,本非自己所愿,于是也没反对。只道:“元儿若不愿去了,以后就跟着爹爹读书。江家不去事小,可若耽搁了学业,就得不偿失了。”阮元点了点头,知道父亲心意。 从此之后,阮承信便开始教阮元唐宋散文与《资治通鉴》,和阮元讲:“《文选》乃是经典之作,可惜骈文颇多,当今用之甚少。唐宋散文方是文章典范,便先从欧阳永叔、苏文忠公入手。元儿既已近十岁,书也看得不少,有根底了,便也可看《资治通鉴》了。”阮元深知父亲教导,乃循序渐进之义,对自己大有裨益,于是一一听从。之后便自欧阳修《纵囚论》、苏轼《代张方平谏用兵书》学起。阮承信也挑《通鉴》中精彩部分,教阮元习读。 不觉又是一年过去,阮元对散文、历史典故,又有了不少了解。一日在家中闲来无事,翻看祖父遗留书籍,竟意外找到几册朝廷钦定的《数理精蕴》,这书本是康熙朝后期,朝廷集中算学名家,经十年修订而成之作。于康熙之前中西算学,一一备览。阮玉堂遗下这部,已然散佚数册,可仍有不少留存。于是阮元便缠着父亲,让他再教自己一些算学之法。阮承信于算学虽不算精通,但解释基本术语,却也不难。阮元看着看着,对于算学也多了不少了解。 在一册《数理精蕴》的背后,阮元意外发现了几个字,乃是“上报皇恩,下安黎庶”,看起来墨色干枯,字迹瘦劲,当是阮玉堂手书。他看着正好对仗,也与自己在《论语》、《孟子》中所见仁政之语暗合,便暗暗记下了。只是这个时候,阮元还不理解这八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日焦循又来做客,请他去北湖玩上几日,想着平日仍有时间和焦循交流,无碍学业,阮元便也去了。 闲来无事,两人便经常到焦循住的黄珏桥一带玩捉迷藏,焦循自以为年长阮元一岁,体力应该更好,躲起来也应该更及时。谁知连续数次,焦循都被阮元准确找到,相反轮到焦循来捉人,阮元却经常躲得不知去向。 这一日焦循躲在草丛里,本以为草丛深处阮元已找不到了,可没过多久,还是被阮元揪出。心中颇为不满,便问道:“我说小夫子呀,你这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吗?怎么你每次找我,都那么快,再这样我不陪你玩了。” 阮元笑道:“姐夫别取笑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爹爹教过我,兵法第一要看的便是地势,这地势分九种,各有各的特点……譬如我们这里,平地居多,姐夫虽然藏到草丛里面,可姐夫没见那湖边有棵树吗?那树又不小,爬上去看一看,也就知道了。” 焦循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平日还觉得你老实呢,现在想想,心眼比谁都多。”作势要打阮元,阮元忙接住,道:“姐夫才是骗人不脸红呢,你说北湖捕鱼的最多,可我看了,也没几个人在这周围。” 焦循道:“其实这一带人本不少的,只是现在不是捕鱼的季节。我前年看过这边捕鱼捕蟹,好多人呢!而且有各种办法,捕鱼的有用笼子的、用网的,还有用索子往湖里一围,鱼不愿碰索子,都往里面游,然后便一网打尽了。” “还有捕蟹,其实捕蟹并不难,蟹肥的季节到湖边看看,有没有蟹挖的小洞,顺着洞抓,一下子就能抓到好多呢!还有人在竹竿上放着饵,蟹好像最喜欢竹竿这样的东西,都一个个上来爬,抓起来一点都不费事。”焦循说着说着,也便忘了和阮元那点“仇恨”,只顾着讲故事了。 “姐夫,那边那个小庙是什么?”阮元忽然指着边上一座庙问道。 “那个呀,是东岳庙。”焦循道:“说起东岳庙,故事可多了,前些年据说呀,有个生员,也就是秀才,去江宁府赶考,半路经过那东岳庙。忽然听得里面传出哭声,过去一看,见是个年轻女子,说是逃荒而来,已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秀才心好,便分了些干粮给那女子,他又会钓鱼,便到北湖里面,捕了一尾鱼回来烤给姑娘。姑娘便说:‘先生大恩大德,妾无以为报,只告诉先生此番去赶考,必能中式。’” “秀才听了,也便一笑了之。咱这江南,生员众多,中举最是艰难,此番他去省城,倒也没抱多大希望。可这日梦里,却眼见自己坐在考场之上,卷子里三道考题,写得清清楚楚,他也不知为何,下笔之时,如有神助,不一会儿三场试便已完卷。这时忽听得鸡鸣,方知已是清晨,醒来看时,姑娘却已不知所踪。” “秀才也没多想,只觉得那三场试题,以及自己所做的文章,都清清楚楚的记在自己心里,一时怕忘记了,便借了些纸,一一笔录下来。这时他还不觉有什么异常,可没想到了府城,进了考场,拆开卷子一看,头场试题,竟与梦中丝毫不差!秀才大吃一惊,想起梦中所作卷子,便一字不落,将梦里所作写在了试卷之上。之后二三场,也是如此。后来放榜之时,这自以为必定落榜的秀才,竟拿了江南第三名呢!”按清代扬州本在江苏省,但乡试是江苏安徽两省同考,只称江南乡试。阮元自幼听父亲说过,倒也不觉奇怪。 “从此之后,也时常有读书人路过东岳庙借宿,但凡借宿的,往往都遇见过这女子,若是好心帮她的,便必定高中。若是不愿相助的,或是言语间有邪念的,便必然落榜。时间长了,便有人说这女子不是常人,乃是狐仙呢!”阮元平日也经常听父亲讲民间故事,但阮承信生于官宦人家,民间故事记得的毕竟不多。这时听焦循讲起民间寻常读书人故事,不觉听入了迷。 “以前只听爹爹说有部《聊斋》,里面狐仙故事甚多,不想北湖之中,也有狐仙呀?”阮元颇为好奇,便问焦循。 “这北湖一带,别说狐仙,其他故事,上自天界神怪,下自人间忠良,可多着呢。”焦循感慨道:“只是平日多是口耳相传,有些故事可能原本是真的,说着说着,大家添油加醋,就变样了,越往后越荒诞得紧。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眼见一个故事荒诞,就斥之为妄言。故事没人信了,也就没人讲了,自然也就忘了原本的故事了。” “那姐夫把这些都记下来,不再添油加醋了,不就分出真假了?”阮元问。 “其实啊,我从小便有个志向。就是把我们北湖这边的故事,一点点都记下来。有些是杜撰的,也没办法了。可有些真的故事,总是能记得住。”可说到这里,焦循却叹了口气。道:“可这著书立说,哪有那么简单?多少人写了书出来,没人帮忙刻板刊印,时间久了,也就失传了。我家又不宽裕,哪里刻的起书。” “姐夫不要担心,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刻出来。”阮元安慰道。 “哪那么容易啊,听爹说,自己刻书,便一本普通的书,也要数十上百叶刻板,还要找刻工,做模具……人家说你以后必有出息,我信。可刻板印书,对你来说未免难了些。” 阮元看着一边的湖水,也不再言语。心中却暗下决心,日后如果有条件了,一定帮焦循,帮那些刻不起书的读书人,把书都刻出来。 不知不觉之间,阮元也已经渡过了人生中最初的十年。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章 汉学泰斗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乾隆三十九年三月,桃花初开,春水初盛。瘦西湖畔,一片春意盎然。阮承信这一日带上阮元,牵了家中那匹老马,便道瘦西湖一带游玩。湖畔有一片地颇为开阔,阮承信便也在那里教儿子些射箭技巧。 “这马上射箭,要比步射更难些。但元儿需记住,上臂的力量若是十分,下盘的力量便是二十分。下盘不稳,箭便射得不准。”阮承信在马上自己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示范完毕,便让阮元上马,自己牵着马缰,让阮元安心锻炼。 阮元臂力素弱,射得数箭,已然乏力。加上身在马上,又要照顾下盘,纵使父亲牵住了马,马儿不致跑动,也明显手忙脚乱,坚持到第十箭上,已无力支撑,颇为泄气的对阮承信道:“爹爹,孩儿实在不是习武的料。只恐……只恐祖父的武艺,是继承不下去了。” 阮承信也知阮元于习武一道,并无天赋,教他习箭,不过为了强身健体,况且射艺乃儒家六艺之一,多学一些,也是为了体会圣人心境。看阮元已经难以坚持,也不强求。道:“元儿若是累了,今日便回去。这射艺只为健体,并无其它,若是累了,今日便回去吧。”说罢自己翻身上马,抱了阮元,缓缓而归。 阮元觉得有点对不起父亲,一边走着,一边对阮承信道:“爹爹,元儿也想努力,可实在是……”阮承信素知儿子脾气,若不是真的体力不济,绝不至于放弃。便对他说出实情,道:“其实爹爹教你些骑射之道,也不是想让你继承祖业。你祖父当年考的是武举,后来人也勤勉,直做到参将。可眼下天下太平,考武举的,其实低人一等。爹爹教你习文这许多年,将来去应明经便是。只是你并未见过祖父,若是爹爹不教你,只怕日后,你会忘了阮家昔日的样子。”按明清科举制度,生员应举需在《四书》之外,自选《五经》中一经作答数题。所以民间文人也常借用古意,将文官科举称为“应明经”,以区分武举。 阮元忽道:“爹爹,元儿看那东坡先生的谏用兵书,颇为不解。东坡先生既然都认为,用兵有那许多祸患,又说好兵必亡。那……那为什么祖父还要去习武,爹爹又要教孩儿骑射呢?” 阮承信道:“这用兵一事,并非都是祸患。相反,有时候,也会因一些不得已之事,而去用兵。这用兵之事,是好兵,还是不得已而用兵,便只在一个‘义’字上。” 阮元尚难以理解,便安静的听着父亲讲其中区别。 阮承信继续道:“但凡用兵,有‘义’与‘不义’之分,所谓不义,东坡先生在文中所用事例,大抵皆是不义。但凡用兵战场,打仗的是前线将士,可运输粮草辎重,提供劳役,全在后方百姓身上。战事若是不义,百姓便不知因何而战,便不能提供足够的粮草物资。这样一来,前线将士便难以坚持了。” “就说秦始皇吧,他当年一统六国,天下太平,若到此为止,便是义战。天下百姓也乐于太平,不是吗?可之后,他却非要派五十万大军,南下百越,前线用兵五十万,后方提供物资的,便是百万人了。天下人刚看到战乱结束,本想着过几天太平日子,可依然要服这许多徭役,这还受得了吗?久而久之,人心不附,秦朝也便亡了。” “可东坡先生出生之时,宋朝是仁宗皇帝在位,虽然仁宗皇帝并非什么天纵奇才,却也是勤勉爱民之主。一时间生民和乐,天下无事。这时李元昊在西边起兵反宋,有何道义可言?对于宋仁宗而言,这便是义战了。所以东坡先生也说,尽管朝廷败了几仗,却未伤及根本,便是因民心所向、义举所为了。” “那祖父他打过仗吗?”阮元不禁问道。 “当然了,你祖父当年在战场上很英勇呢。”阮承信道。 “那,祖父打的仗,是义战,还是不义之战呢?”阮元又问。 阮玉堂当年参加的战争,其中故事,颇为复杂。阮承信也说不清楚,那一战到底是义战,还是不义之战,便把当年的故事讲了不少给阮元听。讲完后说道:“其中义或不义,爹爹也说不清楚,元儿再读几年书,自己去评判吧。” 很快二人一马回到虹桥,离扬州不过一里路程。虹桥在扬州城西北,本不在城内,可天下承平日久,扬州城又不大,难以居住过多人口。便有不少人索性在护城河北,漕河之南的虹桥、草河、天宁寺一带定居。虽非城墙之内,繁华程度,倒也不逊于城中。 一路上眼看闹市、酒肆鳞次栉比,又是中午,阮家父子也有些饿了。阮承信便带着阮元,找了一家酒肆,点了炒豆腐、走炸鸡,想着阮元练箭一个上午,总是有些累了,也该慰劳他一番。正吃饭间,忽听得楼上有人高声笑道: “但愿昭明太子在天有灵,保佑我兄弟二人,今日不被饿死罢了!” 阮承信想着不过穷书生自娱自乐,初不在意。阮元听得“昭明太子”四字,却欣喜异常,他平日和父亲、胡廷森等人读书,对《文选》已颇为熟稔,可平日看《文选》的读书人并不多,所以知音从来难觅。这时听到这四个字,顿时有久旱逢甘霖之感,便快步走上楼去,想看看对面是何方高人。 上得楼上,只见靠墙一边,有两个书生打扮的人坐着。其中一人二十出头,中等身材,白净面庞,颇为和蔼可亲。另一人长身火面,约三十岁年纪,一双眸子闪闪发光,生人多不敢近。但阮元自觉二人应是知己,也不怕生,便径自过去作揖道:“后学阮元,敢问二位先生,刚才所言昭明太子,可是编辑《文选》的那位先贤?” 两位书生一愣,没想到一句昭明太子,也会招来朋友。白面人看起来更和善一些,这时也主动答道:“这位小友如此抬举,我二人也真是惭愧了。这《文选》是千古经典,看过里面的文章,实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可是除了爹爹,我没见到几个看《文选》的人……”阮元答道。 这时阮承信怕儿子出事,也赶忙走上楼来,见是两位读书人,儿子应该不会有危险,便道:“在下仪征阮承信,这位是犬子阮元,平日和我读了些书,便有了兴趣。我们与外人交往不多,所以他听得二位讲昭明太子,便会如此感兴趣。”二人方知阮家父子来由。 白面人道:“在下阳湖孙星衍,字渊如,那位兄台是阳湖洪亮吉,字稚存。我二人听得东原先生近日南下,便慕名前来,想得先生指点一二。不料这扬州米物甚贵,多花去不少钱。这不,我二人正犯愁怎么回去呢。”洪亮吉也对阮承信还礼。 “阳湖……请问阳湖是哪里?”阮元这年不过十一岁,还未出过扬州府,对这个名字颇为陌生。 “阳湖是常州府治之所,常州府城下面有两个县,一为武进,一为阳湖。我二人便是常州府城人了。”洪亮吉解释道。看他双目颇为精神,看似难以亲近,但答起话也十分客气。 “那若是二位兄长说常州府,我不就知道了嘛。”阮元笑道:“可一说到阳湖,总是感觉陌生。” “小友你这就不懂了。”孙星衍笑道:“虽然我二人都是常州府人,可你要知道,常州府属下八个县,每一县均有不少生员。其中才华横溢,年轻有为的,也不在少数,我二人只是其中两个庸才罢了。小友你想想,常州这么多读书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是常州人,我也是常州人,那谁能清楚你是常州哪里人?所以自报出身的时候,都会以县为依据,只言武进、阳湖。便和令尊只言仪征人,不言扬州人一样。” 阮元大奇,不懂读书人里面还有这些规矩,平日阮承信也未提及,这一天算是开了眼界。 “再说了,若是阳湖人出门在外,只称常州人,同席若有武进人在场,定要讥笑道:‘兄台,阳湖人便是阳湖人,说什么常州人嘛?和我们武进没关系的’。这武进阳湖虽同在常州府城,可论才子名儒,秋闱中式之人,总是武进多些。阳湖也是这些年出了瓯北先生,才算是小有名气了。所以若是阳湖人在外只说常州人,旁人反要以为你心虚,只知借武进声势,自充门面罢了。”孙星衍笑道。瓯北先生是清中叶史学大家赵翼,而秋闱便是科举中的乡试,江苏文人,不少都才高气傲,看不上其他府县,所以每逢科考,也都暗自较劲,绝不愿因本地中举人少,而失了面子。 孙星衍模仿武进人那句话,乃是常州方言,学得惟妙惟肖。洪亮吉听了,也不禁笑出来,道:“其实你们不知,孙贤弟说阳湖近年出了些人才,便是说自己呢。我这位孙贤弟,平日精于《尚书》,便书里再难的文字,到他这里,也如履平地,绝无任何窒碍。乡里人都说,要是孙贤弟日后肯为《尚书》做注,那孔注蔡传,便弃而不读,也未尝不可呢。”洪亮吉说的孔注是孔安国注文,蔡传则是朱熹学生蔡沈所著《书集传》,尤其蔡沈书传,元明清三朝均是科举所用。所以他这般评价孙星衍,已是极高的赞誉。 孙星衍笑道:“洪兄过誉了。小弟不过初窥门径,这二十九篇《尚书》,想融会贯通,还差得远呢。去年秋闱本也去过,结果呢,不出所料,榜上无名呀!”说到二十九时,明显重读,以示自己与时俱进,视流行的五十八篇版本《尚书》为伪作。 阮承信倒是听出,孙星衍既应得乡试,想必也是生员,便道:“孙贤弟年方弱冠,已中了秀才,日后自然前途无量。至于这省试,本就不易,贤弟也无需着急。” 洪亮吉叹道:“阮兄有所不知,我这孙贤弟论才华、论见识,比那些中举人的,要高得多呢。只是那制义时文一道……” 孙星衍道:“什么制义时文,直说八股文好了。也不知当年,是什么人发明出这般文字,这不是消遣我们的吗?经义策问,本是讨论圣人之道的。可一到了科考的时候,便成日‘对仗’、‘对仗’,要对仗你写诗去呀。讨论圣人之言,还要对个不停,着实烦人。” 阮承信也点头道:“孙贤弟说的是,多少举子,成日被这制义时文所困,一生便研究这些,做了官之后,又全忘了。到头来什么都不会,我也向来不喜这些。所以平日教元儿时,也时常告诉他,读书学的是有用的知识,若是一味沉溺于这八股对仗,那便是有害无益了。” 阮元也应了声是。由于已过十岁,便要考虑入官学之事,这时也难免开始接触八股文,他向来不喜这种强行对仗的格式文章,父亲也不强求。孙洪二人听阮家父子语气,和自己是一样脾气,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阮承信忽然想起一事,道:“二位先生刚才可是说,东原先生要来扬州?” 洪亮吉道:“所言不错,东原先生最近在京城里修那《四库》,但他一向喜爱扬州风景,近日便来了。听说就是今天下午,扬州安定书院要请他讲课呢。我二人向来仰慕东原先生,这不,连夜启程从江南过来了。” 几人讨论的东原先生,便是清代名儒戴震,戴震不仅精于经术,对于历法、算学也多精通。洪亮吉、孙星衍都是晚辈,自然会慕名而来。阮承信也素闻戴震名声,只是无缘一见。这时听了二人之言,便道:“既是东原先生讲学,我父子便也一同前往,如何?” 孙星衍笑道:“这个不难,只不过去书院之前,也得填饱肚子呀,若是东原先生讲学,过去时无精打采,岂不扫了人家的兴?”几人听他言辞幽默,也都一同大笑起来。 安定书院就在扬州旧城,从虹桥一路南下,进了镇淮门一直前行便到。阮承信一行用罢午饭,便赶到书院门前。只见书院一带,已集中了数十位书生,四周还有陆续赶到的。问得门卫,只说主讲尚未到来,阮承信一行算来得早的,也及时找了好位置,准备一睹大师风采。 不一会儿工夫,四周书生陆续进入书院,阮元大致数着,也有上百人了,正好奇间,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阮家兄弟,今天也来听东原先生讲课吗?” 阮元一惊,忙回头看过去,见是个颇为熟悉的少年,依稀想起是江府遇到过的江藩。阮元当日虽在江府受了欺负,却记得江藩帮过他,对他并无恨意。便道:“江兄也知道东原先生?” 江藩道:“东原先生是一代儒宗,不知有多少人敬仰先生才学,先生年事已高,近年据说已少与外人交往,今天能得一见,自然要来了。不过我之所以得到这个消息,也是橙里先生告诉我的。”阮元正好奇江昉和戴震有什么关系,只见前面缓缓走来一人,正是江昉。 江昉对眼前诸生做了个揖,已尽礼数,书生里又认得江昉的,知道他是盐商领袖,平日又礼贤下士,是个应当尊敬的人物,便都安静起来,听江昉讲话。江昉便道: “今日来这里的先生,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乃是我大清海内第一名儒,戴东原先生!先生近日在京城主修《四库全书》,上月间思念我扬州风景,便临时告假而归。在下虽然才疏学浅,可少年之时,与东原先生颇有些渊源,故而一直保持了联系。眼看先生要南下,岂非我等后学之幸事?于是在下便修书一封与东原先生,希望先生主讲我安定书院一日,先生宽宏,看在小弟的薄面上,也就答应了。” 这话说的谦虚,但戴震何许人物,江昉一句话下来,他竟然愿意南下主讲一日。一时书生之间,已是议论纷纷。阮元也颇为好奇,不知江舅祖为何能与“海内第一名儒”成为至交。阮承信颇知江府故事,便悄悄把事情来由告诉了阮元。 原来戴震年轻之时,颇好扬州风景,便一度来到扬州,在书院主讲许慎、郑玄之学。所主讲的地方,便是这安定书院。当时朝廷派来扬州的两淮盐运使,名为卢见曾,是个好学爱才之人。听闻戴震在此暂住,便备了厚礼,请戴震到盐运使衙门做了数月座上宾。 卢见曾颇好交往,一时淮扬名士,大半曾进得卢府。他又是主管盐运的官员,自然少不了和江府来往。当时江昉年纪尚轻,但凭着兄长江春和卢见曾的交情,也经常来卢府和一些名士讨教,便认识了戴震。 戴震为人颇为自傲,原本江家这种大商人,他不仅不愿交往,反而经常避而远之。但眼看江昉来得数日,为人谦逊,经术之间也颇有见地,方收了成见,也和江昉讲起自己毕生所学。久而久之,二人便有了联系。 后来卢见曾因盐务亏空,蒙冤下狱,竟而病死狱中。这便是乾隆中叶,轰动一时的盐引案了。当时江府感他宽仁,一直积极联系朝廷,力主卢见曾清白。前后坚持了数年,大学士刘统勋收集全了证据,向乾隆表明事实,才终于为卢见曾平反。江春也因全力奔走,一时在扬州众商归心,成为不可撼动的总商之首。戴震当时已不在扬州,但听闻江府义举,也非常感动。便把江昉当作至交,这时江昉主动相邀,便也不好推却了。 阮承信的父亲阮玉堂,当年与卢见曾也曾有来往,是故阮承信听过一些他的故事。只是阮玉堂去世已久,平日又不在扬州,两家并无特别亲密的交情,所以日子长了,也就不再联系了,只记得一些当年的故事。 江昉寒暄了一阵,便向来处施了一礼,请戴震上台,自己则出了门,在一边等着,似乎不愿因自己身份,打扰真正的教学先生。阮元只见江昉所指之处,缓缓走过一个中等身材的老者来。听父亲说,戴震只有五十出头,可眼看眼前这老者,双目平和,似有无尽底蕴,但眼中神色,却比寻常五十之人更要暗淡。依稀可见的发辫上,也多是苍白之色。戴震这些年检校四库之书,耗尽心血,从《永乐大典》等古籍中,辑录得不少失传典籍,一部《算经十书》更是让年轻学子重见上古算学经典。可为了这些,戴震也耗去了大半心力。 戴震走上台来,对台下学子略一作揖,不少后学晚辈,纷纷站起还礼。只听他缓缓说道:“承蒙橙里先生厚爱,在下归乡,路经扬州,又曾在此讲过学,今日若不前来,反对不起各位了。”阮元听他说话,中气倒足,又颇为谦和,言语圆转自如。殊不知戴震早年也常与人辩论儒家“性理”之类问题,年纪大了,方自然纯熟起来。 戴震道:“后学戴震,平日颇愿思索这圣人学问中性理诸事,有些一家之言,编了三卷薄册子出来,实在也不是什么大学问。后学在科场多年,也不过得了个举人,想必是学术尚有不逮之处。不过既然各位愿意听后学一言,后学今日便讲讲后学所思,这‘理’字究竟是何来由,又作何解释吧。”戴震对儒家思想中“理”的思考颇多,自己所著三卷《孟子字义疏证》,第一部分便是讨论“理”的意义,这时所言,其实也只是自谦而已。 戴震见台下无人反对,便渐渐进入正题:“我等读圣贤书,这‘理’字,终是绕不过去的,可这‘理’字究竟作何解释,千百年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后学尝遍观先秦经典,方认识到,‘理’字意义颇多。有肌理,有腠理,有文理,亦有条理。孟子曰‘始条理者,智之事也。’可见这人有了心智,便能观万物条理,便是我等常言之‘理’了。这‘条理’一说,又解释为‘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郑康成也说‘理者,分也。’什么意思呢,便是对事物之区别,详加区分。知道事物的差异,便是‘知理’了。自然,知道事物的差异,便也应当知道事物的本质。” 戴震讲儒家这“理”字,语言浅易,详加说明又不失依据,阮元听了,渐渐信服。又听戴震缓缓道:“这‘理’字字义虽多,但纵观上古经籍,似乎并不常见。各位之所以觉得常见,实乃宋儒言‘理’之故。可宋儒又是怎么说的呢?‘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按宋儒这般说法,这‘理’自天而出,自人有了心,便存于心中。可事实是否如此呢?后学冒昧,自觉这‘理’本在人心之外,是人看到天下万物,才明了这万物之理。” “大家又要问了,戴某这般言语,有何依据?后学不才,试举亚圣孟夫子之言,为大家解释一番。孟夫子曾言,各人之口不同,但尝起食物,味道相同。各人之耳不同,可听起声音,音韵相同。由此可见,虽然各人心不同,但总能认识到些相同之物,这相同之物,便是‘理’了。” “各位又要问了,这与宋儒之言有何区别呢?后学觉得,这事物之理,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大家才有疑惑。可外界的声音,大家总听得到吧?大家想想,是先有了声音,后被耳朵听见,还是耳朵先知道了声音的存在,声音再出现的呢?自然是前者了。既然耳朵听声音是这样,用心去思考事理,自然也应是这样了。” “可有些不学无术之人,听了宋儒所谓理在心中的言论,便自以为所作所为,全凭自己心中所想。心中觉得对了,便是有理,觉得错了,便是无理。久而久之,刚愎自用,不听人言,反倒把这些视为圣人教诲!唉,这大好的一生,便这般自己糟蹋了。要知道这事物之理,应当自外部观察入手,方可在心中形成认识。若是随心所欲而不观察外物,和那些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又有何异呢?” “宋儒不但这‘天理’二字说偏了,便是这‘人欲’二字,一样偏了,后学不才,曾听宋学之人讲起,这《礼记.乐记》之中,便有‘灭天理而穷人欲’一言,如何偏了?要知道这人欲到了尽头,天理自然就被破坏了。可为了维护天理,便一定要湮灭人欲吗?人欲如流水,性理如沟壑,水在沟壑里流动,哪里错了?若是水流不依沟壑而动,四处奔流,才是错了!宋儒看这理欲,便如对待正邪一般,非此即彼。可这天理人欲,并非正与邪一般,是绝对对立之物啊……” 戴震所言,乃是儒家学者中常见的“天理人欲之辨”,其实颇为复杂,为了讲学,已经讲得非常浅易。但阮元这年毕竟才十一岁,对于这些深刻的道理,也很难理解多少。只觉戴震讲的这些,言辞简明扼要,却又引经据典,极有说服力,至少要比所谓“宋儒”、“宋学之人”要强多了。 阮元还不知这其中言论,便是清朝中期学者之间,辩论最激烈的“汉宋之争”。清朝取代明朝建立后,不少以明遗民自居的学者痛定思痛,认真反思明亡教训,认为其中之一,便是学者不学无术,毫无考据便空口辩论,最终违了圣人本意。所以自顾炎武、黄宗羲以来,便大力呼吁“实学”而反对“空言”。 但所谓“实学”,本身包罗万象,具体到每一件事物,又有不同的做法。在儒家经典研究方面,顾炎武曾多次进行考据,以说明词语原本之意。进入清朝中期,学者多推崇顾氏,一时考据之学大盛,甚至有较为激进的学者,为了考证一个词语的原义,竟然要找遍先秦两汉的所有流传著作。不过这个时段的上古作品,一共也没留下多少,否则学者们便是穷尽一生之力,恐怕也看不完那么多书。 这些学者往往认为,越是距离孔孟圣贤近的时代,对词语做出的解释越容易符合原意。所以汉代大儒许慎和郑玄,便成了这些学者的推崇对象。由于这些学者动辄引用汉儒对经典的解释,这一派便渐渐被称为汉学学派,而依然推崇程朱理学的学者,便被称为宋学学派了。 其实清朝官方科举,并未直接认可汉儒,官方言及科举,明文称四书要遵循朱子集注,五经也有对应的理学注解。早期圣祖康熙帝在位时,更是大力推广理学。故而清朝中前期,宋学占了绝对主流。可清朝进入中期,一方面宋学理论渐渐僵化,学派后继乏人。一方面文网颇密,民间读书人若是一言一行不合上意,只要被揭发出来,便可能是大逆之罪。所以很多读书人明里不言,却暗中和朝廷较劲,你专用宋学,我便推广汉学。又有惠栋、戴震等人,倾毕生之力于经籍之中。故而朝廷之外,汉学学者反而地位越来越高。 当时在位的清高宗乾隆皇帝,倒也不是不清楚这些。但乾隆颇有心术,深知这些儒者并非真有什么“大逆”之心。所以言辞之罪,针对的多是些声名不著的生员和在乡举人,而对于戴震这些已成名的海内名儒,非但不加罪名,反而听之任之。戴震本也不愿参与政治,反而积极参与《四库全书》的修撰。于是皇帝与大学者之间,也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和平。久而久之,不少乾隆前期的汉学学生,已经成了学政、典试之官,后来学生在科举中引用汉学学者如惠栋、江永之说的,不仅不会落榜,反而容易得到更高名次。 这时的阮元,尚未参与汉宋之争,但戴震这一番言论,却也让阮元心中,多了一个敬仰之人。阮元之后也再未见过戴震,三年之后,因编修四库,致力学术,戴震积劳成疾而终,年仅五十五岁。 这时戴震讲学已毕,江昉又回到堂中,请了戴震回去,其余书生也各自归家。阮承信父子告别了孙星衍和洪亮吉,正也要离去。忽听江昉在后面说道:“得中可否暂留片刻?” 阮承信听江昉唤他,只好回过身去。阮元虽不想再入江府,但江昉毕竟是他舅祖,也恭恭敬敬的施了礼。只听江昉对阮承信道:“得中离开我江府,这数来也有两年了,先前提到那件事,不知可否考虑清楚了?” 阮元颇为疑惑,不知江昉所谓何事,阮承信道:“既是舅父出言,本该前往,只是……”看了看阮元,似乎有些不便。江昉也不强求,道:“若是不方便,回去和夫人商量一下也好。”阮承信这才带了阮元离去。 阮元本也不知父亲和江舅祖商量了什么,但这天回到家后,阮承信向林氏提起,阮元悄悄在屋外听了,方知来由。原来江家生意遍及长江中下游诸省,西至两湖,都是江家贩盐之处,因而扬州之外,时常缺人管理。他离开江府之时,湖北分号有个账房位置空着,江昉想起阮承信,便向他提及,若是做了账房,平日也能多赚些钱,而且阮承信在外谋生,家里也能节省些开销。 可阮承信之前一直没有答应,因为阮元当时年纪还小,觉得自己一旦离开扬州,阮元缺人管教,只怕误了学业。江昉当时便补了别人去湖北,谁知近日传回消息,那人不幸溺水而亡。阮元年纪又大了两岁,也不需要特别亲密的照顾了,于是江昉便再一次向阮承信提起这件事。 林氏听完阮承信这事来由,凭着自己对丈夫的了解,已清楚了阮承信为什么不愿前往湖北。原因无非有三,一是阮承信自恃读书人身份,不愿做账房之事。二是担心即便去了,事情也应付不过来。三则是担心阮元了。略一思忖,这三件事都不难解决。便道:“夫子且先冷静,以我的想法,这账房之事,倒未必有多少难处。先前夫子说,橙里先生多次向你提及前往湖北之事,若这差事真的困难,江家又不会为了你一人,把财路都断送了,必然会立刻派个得力的人过去。既然橙里先生等得你这许久,想来不过是想帮你解决一下生计罢了。” 阮承信想想,觉得也有道理,江家人脉颇广,必然不至于缺乏人手。但总是觉得以士从商,不免有些不雅。答道:“夫人之言,确是有理,可我平生从不晓商人之事,便是平日并不要紧,也只怕……” “夫子是觉得,自己一个读书人,去做那出入记账之事,有失身份,是吗?”林氏知道阮承信在这一点上,终究不会自己承认,倒不如直接点破,阮承信方才可能正视这一矛盾。“可夫子有没有想过,若咱家就这样下去,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元儿离成年还远,总不能让他去补贴家用吧?更何况,夫子终是要抱孙子的。” 说这话时,林氏也怕阮元万一在外听到,于是最后几个字,便压低了声音,同时身子微微向左倾斜,眼睛也向左瞥了一下。阮家门户向南,林氏这时向左微动,便是指向东侧,江府正好在扬州城东南方向的康山,这个姿势一做出来,阮承信看得清楚,很快会意,点了点头。 阮承信与妻子相处十余年,两人都是读书人家出身,性情相投,说起话来,默契也多,平时自己有什么话说不出来,林氏察言观色,便可看出个八九不离十。反过来自己也知道妻子心意,这时看妻子动作,便既领会。妻子说到抱孙子,又转向江府方向,言下之意,便是希望未来阮元订婚之时,可以从江家择一女喜结连理。阮承信生母便是江府出身,早有渊源,而且江家从江昉父辈起,从、表兄弟便不在少数,若是下一代人,与阮元血亲已远,最多称一声表姐妹,但已无近亲关系了。阮元若与江家之女结亲,未来只要不自己败家,衣食无忧一生倒也不难。 可阮承信与江府之间,关系也并非特别亲密,如果阮承信就这样去和江府谈论阮元婚事,江昉固然宽厚,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同意阮承信。但若是阮承信愿意接受江昉邀请,为江家做几年事,阮家江家之间,联系便会密切。而且到那个时候,阮元年岁足够,就可以去考官学,一旦阮元入学,再证明自己的实力,与江家联姻,便会大有希望。 阮承信既已会意,想到自己这一生,只怕很难挽回阮家的衰落了。但阮元很快就会长大,若是到时候自己有个不测,阮元未来的生活,只会比现在更困难。阮元又不像自己有国子生头衔,到时候只能沦为平民,再无免除赋役、登堂而坐之类优待。想到这里,自己也确是对不起儿子,若是再硬撑着门面不放,只怕有些虚伪了。便道:“元儿还要几年才能长大,总是要把这几年撑过去。这湖北一行,看来是必须要去了,只是元儿的学业……” “爹爹放心,元儿一定继续努力,绝不让爹爹失望。”阮元听了父母这一番话,再也按耐不住,便索性走出来,道:“爹、娘,你们的话,孩儿已听到了。孩儿虽然不能全懂,但孩儿知道,爹爹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元儿,才考虑去湖北的。元儿现在还小,做不了什么,但我可以现在努力,七年之后,元儿成年了,就可以撑起这个家了!”说道这里,阮元虽然勇敢,却也不免有些心虚。胡廷森自江府一别,后来虽也指点过他,可胡廷森自己事务同样繁忙,很难一直帮助阮元,后面读书学习的路,自己也不清楚该怎么办。 林氏笑道:“元儿倒是有孝心,爹娘已经知道了,但元儿你还小,先把课业完成,才是你该做的。”忽然想起,陈集家中,据称近日有位新来的先生,听族里人这先生颇有才学,讲学简明扼要,让人易于接受。阮元若去陈集跟这位先生学习,倒也不会误了学业。便和阮承信父子说道:“其实夫子去湖北,也未必就耽误了元儿学业。元儿,家里没了这个能教书的爹,还有我这个能教书的娘呢。” 阮承信一时不解,林氏继续道:“前几日陈集的表兄来信,说陈集我们林家家塾里,近日来了位先生,姓乔,名字大概是叫做……乔椿龄吧,说乔先生学识渊博,人也谦和,平日家里子弟但凡有请教的,乔先生都一一耐心作答,以前请的先生指点不明之处,乔先生都能讲得通透。元儿愿意到乔先生那里去读书吗?”阮元听母亲说乔椿龄为人不错,自己除了胡廷森外,也没其他认识的先生,便点了点头。 阮承信笑道:“不想还是夫人聪明,今日橙里先生和我说这事时,我尚有不少难处,没想夫人这一提点,竟全都解决了。看来湖北这一趟,我是可以放心去了。”又对阮元道:“元儿,父亲知道你娘贤惠、又识大体,即便父亲不在家里,有你娘在,凡事听你娘的话,总是不会错的。元儿能记住吗?” 阮元点点头,阮承信又道:“爹爹这两年教你《资治通鉴》,故事也讲了上百个了,依你现在所学的内容,想自己看通鉴全文,爹觉得已经不难了。以后便自己多读书吧,一定要记住,咱们读书,是为了学有用的学问,千万不要被科考耽误了。”阮元也答应了,其实这时他听多了阮承信讲历史故事,早已自己把《资治通鉴》看了一些,听父亲对此非常认可,当然更自信了。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章 初遇挫折 几天之后,阮家再一次分道扬镳,阮承信跟了江昉,去湖北广达分号从商去了。这“广达”便是江家商号之名,几十年来,大江南北声名日盛,阮承信虽不善经商,但平时小心谨慎,也不至于出大错。 阮元则和母亲一同回了陈集,为学习方便,在陈集便住在林家,那乔椿龄先生字书酉,日常以字显,便称为乔书酉。阮元刚一听得乔书酉授课,便知果然颇具才学,讲起经义章句,清楚明白,虽不如胡廷森那般才华横溢,但字字句句,都十分踏实,阮元也愿意和他多交流。 林氏父亲林廷和,曾做过大田县知县,家里虽非大富大贵,也颇有积蓄,林廷和也是爱好读书之人,家中存书颇多。所以阮元到了林家,一样可以博学通识,不知不觉间,又有不少进益。 读书进学,非一日之功,不知不觉间,已经两年多过去,这一日已是乾隆四十一年初冬,阮元拿了朱子注解过的《周易本义》,便来向乔书酉请教。 乔书酉精于《周易》,对于阮元不解之处,一一耐心讲解,平日师徒教学,一向如此,乔书酉也不问阮元家事和其他喜好。但这一天,眼看阮元的问题即将解释清楚,乔书酉忽然停下,道:“元儿,进官学的事,最近可有考虑?” 阮元一惊,不想乔先生竟然关心起这个来,答道:“先生,元儿平日便一直如今日这般,《四书》近些日子,也已经记熟了,可官学的事,还没多想。”乔书酉倒也不生气,而是一如既往,耐心的和阮元讲起官学之事来。 其实所谓“官学”之事,便已经是科举考试的范畴,一般提起科举考试,往往会从考秀才(其实秀才是民间称号,清代官方并无秀才一词,而是使用“生员”这个词语来称呼所谓的秀才。)开始视为参加科举,经举人、会试、殿试而成进士。但在生员考试之前,学生还要通过本县、本府的县试、府试,才有资格考院试。因而,在概括科举考试时,最广义的概括方式,是从本县的县试开始,考生要经历县、府、院、乡、会、殿六场考试,才能一路披荆斩棘,最后成为进士。 相对后期大浪淘沙一般的乡试、会试,最初的县试和府试,整体难度不大,只要是有条件读书进学的,达到一定年龄都会去参加。虽说也有一次考试考不中的,但多坚持几年,考过府试并不算太难。而县试、府试中取得优异成绩的考生,便可以得到“进官学”的资格,到所在府、县的官方学校进修。阮家早年就是因为仪征县县学名额多,为方便进学,才改了籍贯到仪征。如果阮元两试通过,成绩也说得过去,就可以进入仪征县学学习了。 虽然生员也不能为官,但只有通过了院试,点了生员,才可以得到见知县不跪,上公堂有座位,和免除差徭的优待。所以对于读书人而言,最基本的目标,也是成为生员,否则便与平民无甚大异,同列之间,也难以启齿。 点了生员,既俗称“中秀才”之后,读书人便会渐渐分化,有一些读书人,比如胡廷森、乔书酉这些,本身对官场兴趣不大,便不愿再去应乡试,考举人。即便胡廷森受萨载重视,毕竟不是朝廷官员。另有一些想做官的,才会一直坚持走科举之路。阮元这时只不过十三、四岁,并未想过以后是否要做官,但听同学、先生说起科举之事,倒也不少,知道最起码要考到生员,才算学业有成。否则别说读书人不认可,连自己的生计都保证不了。 乔书酉怕阮元听不懂,自己准备了一张图,对科举之事,详加解释了一番。说起县学考试内容,道:“这县学考试,是进学的头一场考试,本身难度不大。我应县学那年,题目是五言六韵诗一首,默写《圣谕广训》百余字,再之后便是经义一篇了。元儿你写诗作文,我是见过的,眼下作诗虽不算成熟,县试总不成问题。那《圣谕广训》也无甚难度,只将天子之言,背诵数百字写上罢了。只要不错,学官断不会在这里难为你。” 阮元觉得乔先生果然不同常儒,说起天子之言,也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他平日温和谦冲,却也不屈于权势。 “只是。”乔书酉缓缓叹道:“元儿,你知道所谓‘八股文’究竟是何物么?” “八股文”这个词,阮元自幼已经听了很多遍,父亲从来提到这个词,都只说是无用之学,胡先生在江府,曾经讲到这个词,可胡廷森当时,也是一脸不屑。眼看父亲和胡先生这般态度,阮元自然也对八股文毫无好感。便道:“听爹爹说过八股文,爹爹从来不觉得是什么好东西。” “我自然也不觉得这八股文有何好处,若有人昧了良心,竟说起这八股文的好处来,这般朋友不交也罢。”乔书酉倒是和阮元立场一致。其实八股文文体复杂,想写好一篇八股文,既需要散文的逻辑性,也需要骈文的音韵感,难度很大。能写成好的八股文,写作水平绝对不会低。 单从文体的角度看,八股文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反而可取之处不少。可清代科举考试,四书经义便只允许以八股文形式作答。而且八股文有字数限制,即便文章有不俗之见,若字数多了,便直接予以黜落。考生想完成一篇文章,尚且要大费脑筋,又哪里有时间去阐述自己的独立见解?四书经义考试又是最重要的一场,换言之八股文写不好,在科举考场上便毫无前途可言。所以久而久之,学子对八股文便只有恨意了。乔书酉这样评价,也是当时常态。 但乔书酉并非一味感情用事之人,接下来便道:“只是从县学考试起,每一场考试,都要考四书经义,考四书经义,便需要以所谓‘制义时文’的格式作答,这制义时文前后必分八个章节,最后四个章节,又必须字字句句,形成对偶,所以大家便叫它八股文,又叫四书文。考试时若是形式错了,考试便不予通过。所以虽然大家对它都没有好感,你却要先学它才是。”阮元听乔先生之言,对这八股文更无好感,可也知道要考官学,必须先学它不可,便点了点头。 乔书酉道:“今日你没有准备,从明日起,我便教你这八股文的写作之道吧。虽说想要写好,绝非易事,可若只是考县学,倒也不必在乎这么多。” 阮元答道:“既然先生这般说,学生明日起开始学就是了。”话虽这么说,但内心早已暗下决心,一旦学业有成,便再不去写八股文。 可乔书酉下面一句话却大出阮元意料:“可你未必能再住陈集了。” 阮元大惊,道:“先生说哪里话?这陈集风景秀美,先生博学多才,阮元哪愿意离开先生?” “不是这些问题。”乔书酉笑道:“是这林家其他人,这林家我也待了数年,后生们什么样子,我岂能不清楚?虽不至于为恶,但学问一道,除了你一个人,他们终是不会成气候的。” 阮元一时无语,乔书酉又道:“你爱读书,愿意多思考,这一点林家中再无人能及。可我也看得出来,林家这些孩子,对你并不满意啊。” 阮元被乔书酉点破了实情,只好道:“先生所言不错,在这里学习,确实和大家……但他们对我并无任何无礼之处,何况老师在这里,学生也不知……不知哪里还有老师这样好的人了,所以其实也不愿走。”阮元与林家子弟确实颇为生疏,但也不舍得乔书酉,因此近日一直非常矛盾,不知未来如何是好。乔书酉见他脸色,已知其意,便索性直接点破。 乔书酉这样做,也是为了给阮元指一个方向。见他诚实,便也以诚相待。道:“其实也不是元儿你的错,你天生好读书,学问见识,早已超过他们。以后若是能继续精进,总有你的朋友在等着你。这不是老师安慰你,老师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认识的读书人,总比你多些。便是这淮扬一地,精于学问的大儒,难道少么?只是你想看到更多名士,看到更大的天地,也要先有个功名啊。” 阮元见老师态度温和,眼神坚定,相信老师所言是实,点了点头。从这天以后,乔书酉便开始教阮元一些基本的八股文写作方法。渐渐年关已过,眼看格式、对仗的内容已经讲得清楚,其它便只剩练习,阮元也无心再住林家,遂送了他出去。阮元回到扬州,开始正式准备考县学的事情。 县学考试虽是科举第一关,但要求也不少。考试内容自不必多言,还需要考生自证身份,找到五个人共同作保,才有考试资格,即所谓“五人联保”。考生也需要写明白家世师承,证明家世清白,才能参加科举,入官学读书。清代虽然已经废除了一些所谓“贱籍”,但在科举资格上,对家世不良的人依然有限制,例如倡优皂隶之家,便明令不许参加考试。 阮元过了新年,也只有十四岁,这些事有一部分,单靠自己能力,无法完全做好。所以林氏也写了信给阮承信,让他临时回扬州一次,为阮元的考试做准备。阮承信便搭了船,一路返回扬州。 扬州南门乃是古运河与小秦淮交界之处,此时扬州盐商众多,素有“八大盐商”之称,其实具体的盐商家族兴废无常,不过大体是八家而已。每一家均有不少运盐船来往河道,一时间南门河道之上,江船如云生蚁聚一般,阮承信等了好久,方才得到机会上岸。 虽然这次回扬,主要是为了阮元考学之事,但在此之前,也需向江府报知有关盐运来往诸事,先公后私。阮承信一路看着盐船,想想自己本是个读书人,士农工商,士应该在第一位才对,却不得不从商养家,自也有些悒悒不乐。 江昉倒是对盐运收支等事,看似不太在意,等阮承信把相关事务交接完毕,便笑道:“得中一去湖广,也有三年了吧。独在异乡之苦,舅父小时候经受过,知道你多有不易。今天你回来的也正好,我这另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阮承信一愣,听江昉口气也不是坏事,只好恭恭敬敬还了一揖,道:“舅父无论什么事情,承信必尽力而为。” 江昉笑道:“这事尽不尽力,原不在你,但你也需做好准备才是。元儿离开我江府那年记得是九岁,这四五年过去了,元儿应也有十四五了吧?” “今年是十四岁。”阮承信答道。 “我与你多有提及元儿,你从未说过元儿可否有婚约之事,舅父想着,元儿应是尚未订亲吧?” “回舅父,这事实在是承信无能,尚未念及这些……” “既是这样,舅父也放心了。”不想江昉竟然有这样一句。“我江府孙辈中,现有一位待字闺中的侄孙女,不知承信可否中意呢?” 话未说完,只见后堂一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女缓缓走来,少女眉目颇为清秀,见得阮承信,便先施了一礼。阮承信仔细看时,只觉她瓜子脸蛋,目光柔和,绝无蛮横呆滞之态,想也是位自幼知书的江府千金了。 “彩儿,这是你阮伯父。”江府笑道。 原来这少女便是数年之前,在江府家塾偷听阮元念诗的江彩。自那时起,江彩便对这阮家哥哥有了好感,兼之本就颇好诗书,日后竟也日常诵读王维诗作。江昉见她好学,便也特意请了先生,教她读书,数年下来,江彩与同龄其他江家子弟,大不相同,不仅知书达礼,而且于针线刺绣一道,也从来不误。江春、江昉兄弟说起孙辈,最放心的便是这个从孙女。 一日江春兄弟在园中漫步,偶见江彩暗自记诵王维的几首诗。江春尚以为只是少女情趣,和《红楼梦》中黛玉香菱一般,也不以为异。可江昉偶然提及,胡廷森在江府之时,曾言及阮元自幼便知王维诗。江春突然明白,当夜便叫了江昉,说起江彩与阮元婚事。 当时江昉尚有犹豫,毕竟阮家这数年来,情况并不理想,只是江家庇佑,阮家才得以维持。可江春一番话下来,却让江昉顿悟。这日叫阮承信到江府,也不是为了清查盐运之事,主要是谈论阮元婚事。 阮承信见江彩这般温柔气质,又想起自家近年以来,数次搬迁,只为找个便宜居所。其实当年他去湖广之时,林氏曾和他说起阮元未来的婚事,按理说江昉主动促成姻缘,是再好不过的事。但易地而思,若是江彩这样嫁到阮家,也未免太对不起人家了。他虽常读兵法,多思战阵杀伐之事,却非常心软,便答道:“彩儿自是绝好的姑娘,可我阮家境况,与府上大异,只恐彩儿嫁到我家,是要……是要过苦日子的。” “伯父有所不知,阮元哥哥我自幼便识得的。既是叔祖定了婚事,彩儿……是自当遵从的。”江彩答道。其实她在一家之中年龄最小,又是女子,婚姻嫁娶之事,自己并无做主的可能。但自幼见阮元文能出口成诵,武能巧用兵法,早存了爱慕之心。当日江春把阮江联姻之事告诉其父江振箕,江振箕尚在沉吟,她已暗中欣喜。这时虽不能直抒己见,冒犯了长辈,但前一句自幼识得阮元,后一句自当遵从,其实已经表明了心意。 江昉笑道:“这剩下的事,便由我与你阮伯父说好了。”江彩便退下。江昉继续说道:“你自然也是觉得眼下家境困窘,恐彩儿到了元儿那里,跟着受苦。其实大可不必这般想,彩儿是我江家孙辈里最好的姑娘,她嫁了旁人,我江家怎会不管?” 见阮承信尚有不决之色,江昉继续道:“我自然知道你心意,你是觉得元儿尚未进学,如今尚无半点功名,若是以后便一事无成下去,这婚事岂不害了彩儿?其实你大可不必这般想,元儿聪明好学,我亲眼所见,还能看错,他前后几个老师,也是淮扬大儒,怎能反教了个不成器的学生出来?想他进学也不过是数年以内的事,过不了几年,估计也就能考上生员,完成学业了。之后……得中,你应该知道,兄长并非普通的盐商啊。” 其实这些话,就是当日江春提点江昉的话,江春非常自信,阮元即使表现再差,凭他已经展现的天资,做个生员总不是难事。只要有了这个头衔,自己是一品光禄大夫,与乾隆又有旧,便可凭着这层关系,为阮元谋个一官半职。即使阮元再怎么无能,找个八九品的缺补了,做一辈子安稳官倒也不在话下。 阮承信听了这话,也逐渐放下心来。江昉怕他仍有芥蒂,便又道;“其实我也知道,元儿今年才十四,若是现在办婚事,自然早了。正好元儿也要进学,便再等几年,元儿成年了,再成婚也不迟。或许到那个时候,阮家境况,便好起来了也说不定呢。”阮承信再难拒绝这件婚事,只好连声道过谢,遂辞了江昉,回家准备阮元的考学了。 阮承信走时,正赶上江家账房过来报账。眼看着阮承信离去的背影,账房不禁有些轻蔑,道:“也不知老爷究竟为何,竟要留这么个人在家做事。” 江昉素知阮承信并无经商天赋,也不生气,笑道:“我这外甥啊,是菩萨一般的善人,我江家就算白养个善人,又有何不可?不也是积德嘛。” “确是菩萨。”账房笑道:“自己家东西记不清楚,还去给别人分钱呢。” 江昉不解,忙问其故,方知阮承信在回乡至安徽时,偶见一家人因家中失火,贫困无依。阮承信手头积蓄也不多,可仍然仗义疏财,给了那家人银子,自己却忍饥挨饿数日。 江昉笑道:“我这外甥原本老实,若不是如此,当年那场雨,只怕要丢近百两银子呢。”想到这里,觉得阮承信虽然无功,也无过失,这便足以让他满意了。 没想账房却道:“若不是我眼精,盘查盐船时多看了下,只怕十石的精盐,也就不知不觉间丢了呢。这次去湖广的一行船,本是运了四十石盐。可他回来报账呢?最初只报卖了三十石。得亏我还记得出船时的账目,追问了他一遍,他才把那十石的账单和盐钱找到。否则我江家损失就大喽。” 江昉听到这里,也颇为担忧,阮承信并非贪心之人,也不会贪图那十石盐钱。但若是长此以往,每次都有疏漏,日复一日,只怕自己想保住他,家里人也不让。便道:“若是这样,我下次亲往湖广便是。但你需记住,这阮得中乃是经学大家,淮扬之间,论《左传》可没一个及得上他的。我江家一向以礼待士,不能亏欠了这般读书人。” “老爷,这读书能赚钱吗?你用的着这般相待?”账房自看了阮承信连账都算不明白,便深自鄙弃,不信他有什么才能。 “这你便不知了。这扬州一地以盐为生的,向来称八大盐商,但此消彼长,不过共是八家而已。这几十年下来,经营不善的是什么结果,你该知道啊?今日这般辛苦,不过也是为了图个心安而已。若是平日胡作非为,总有一天,会落得人人喊打。若是对这些士人好些,他们传了出去,江家有了美名,日后……总也会遇上善良人。”江春与官府亲近,也与乾隆相熟,自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是以平日不仅自己仗义疏财、谦恭好士,也把这一番道理告诉了江昉。江家居安思危,平日多行善举,不敢对当地名士有半分不敬,是故不仅没有为富不仁的恶名,反而时常被百姓赞颂。 眼看账房颇为不解,似乎不知偌大一个江家,怎么还要想着其他什么“善良人”呢?江昉也不愿多讲,只说道:“这是我家百年大计,你不懂也没什么。只恐我那些孙儿,也与你一般看法啊。”说着便回后院去了。 话说阮元准备考试,自也不是一日之功,单凑齐五人联保,便费了大半年时间。等到阮元真正参加考试,已是他十五岁这年了。 阮家籍贯在仪征,所以只能提前数日,来仪征应考。所幸县试不如日后的乡会试那般繁琐,入场考试便只一日,若得录取,可直接去考府试。未得录取,可以再考一场,共有五场供考生选择。但无论考几场,每次都是当日开考当时结束,不需要住在考场。 但尽管如此,考试当日,阮承信生怕阮元走失,又或者因为身子骨弱,竟被人撞倒受伤,便一直牵着阮元,直到看到他进入考场。阮元已经十五岁,还被父亲这般紧紧牵着,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遂想着一口气考完县试,再也不让父亲担心。 可是对于十五岁的阮元来讲,县试虽是科举第一关,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县试内容因人因地而异,这日考试内容是五言六韵诗一首,四书文二道,与乔书酉当日所讲,其实略有不同。试贴诗内容是“大漠孤烟直”押“直”字。四书文一道是“止于至善”,一道是“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也并非深奥之文。 然而对于阮元来说,八股文写起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一首五言六韵诗过不得多久,便已完卷。可八股的第一篇止于至善,就已经有些难写,前面起讲的论述太多,后面四段排比,便只好简而又简。好容易做完第一篇,那第二篇连续对比起鱼和熊掌,便颇费笔墨了。 四书考试文字有字数要求,不能超出也不能过少。但阮元初经考场,不免有些紧张,眼看写到四段排比,第一段便长篇论述“鱼与熊掌”,兼述“舍生取义”。眼看文字已经逼近底线,若写多了,这一场便注定取录不上了。不觉急得满头大汗,后面几段,又只能匆匆带过。 好容易四段八股一一不落的写在卷子上,眼看夕阳西下,已是出场之时。阮承信又在门口等候,见阮元出来,便拉了阮元的手,一点点带着他回临时居住的客栈。 头场考试虽然重要,毕竟内容不多。过得两日便即放榜,阮承信父子也到县衙门前观榜。那县试取录之人,依惯例乃是写做一圈,自上至下顺时针写明考生姓名。可阮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并无自己名字。 阮元不相信自己会落榜,又自左下至右上,逆时针看了一遍。不出所料,仍无自己姓名。眼看头场考试,自己是无望直接通过了,不禁颇为难过,眼眶渐渐湿了。这是只听得县衙中一个声音道:“在场童生,可有一位叫阮元的吗?” 清代院试之后,考生若得中式,方可称为生员。院试以下,一律称为童生,初应县试为童生,府试通过依然称童生,因此县吏便这般称呼阮元。阮承信听了,生怕县吏为难儿子,抢先答道:“童生阮元,乃是犬子,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那县吏倒是十分友善,道:“并无要事,只是堂中大人想见见这位童生。先生如无要事,还请移步。” 阮承信见对方言辞客气,不像要为难儿子,便拉了阮元的手,随着县吏走向内堂。阮元正难过间,也没有多想,便随父亲过去。到得县署中一间小院,只见一位身着官服,发辫渐灰的官员站在内院之中。 阮元仔细看时,不免一惊。他这时所在仪征县,知县只是正七品官员。可眼前这位官员冬冠之上,却嵌着一颗珊瑚,阮元听父亲说起过朝廷官员补服顶戴之事,知道能在朝冠上用珊瑚的,乃是二品官员。说起江苏一省,也只有江苏布政使、江苏巡抚、漕运总督寥寥数人能有此高位。再看他后心补服纹路,果然也是一只锦鸡,正是二品官员的象征。 那官员听后面脚步声,知是阮家父子到了,便回过头笑道:“想必二位,就是国子生阮承信,童生阮元吧。” 阮元看这官员,只觉胡须也已非全黑了,当在五十岁上下。但他虽为二品,神色却颇为和善,并无说书摊上常听及的官老爷架子。阮承信所见官员不少,见是位二品官,也不免有些惊讶。好在他经验丰富,立即回过神来,拉了阮元便拜倒在地。 官员也不在意这些礼节,道:“二位请起,今日本是我主动相邀,不需作礼。本官姓刘,单名一个墉字,原是内阁学士,今年放了江苏学政,偶然来此,便顺路主持了县试,还望没有惊到二位。”说罢做了个手势,让阮承信父子起来。 这话说得轻松,阮元年纪尚小,不知官场人物,倒也罢了。阮承信却知,按眼前这位官员报出官职,定是前时宰相刘统勋之子刘墉了。刘墉不只家世显赫,更是一度担任江宁知府,声名远著。民间感其为官公廉,颇能决疑案,除大害,甚至编了弹词《刘公案》以歌咏之。阮承信虽住在扬州,但也颇闻刘墉声名。这时听闻他来江苏督学,自是又惊又喜。 原本县学考试,便只由府县官员自主择题。但既然学政大驾光临,县官们偶尔奉承一下,由学政代为命题、阅卷,倒也并非不可。但阮承信想到,如果真是如此,阮元的考卷,必是刘墉亲自黜落的。但为什么他又网开一面,要亲自见一见阮元呢?这时也是大惑不解。 刘墉见他神色疑惑,已知其情,便道:“既然二位已经到此,我也就直说主题吧,我看卷上履历,阮先生是国子生,令郎今年,只有十五岁。这些都没错吧。”阮承信点点头。 刘墉继续对阮承信道:“若是如此,令郎才华,果已远胜常人。”阮承信听了这话,更加惊惧。按县署前榜文,并无阮元姓名,何以刘墉又有此一说?但毕竟对面是二品大员,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便道:“先前看门前榜文,并无犬子之名,想是文辞拙劣,不入大人法眼了。大人这般高论,小人父子只怕承受不起。” 谁知刘墉道:“令郎不得中式,并非因他才学。”说到这里,阮元也不禁抬起头,眼中颇为疑惑。 刘墉摆摆手,门里仆人送了一束纸上来,阮元作答试卷整整一日,对自己所作稔熟于心,见纸上数字,便知是自己所作试题。只听刘墉道:“童生阮元,这是你所作四书文二篇,五言六韵诗一首,我记得清楚,放榜之时,自己默写了下来。现在就与你说说为何你不得中式。这五言六韵诗,意境开阔而不失韵律,虽不得为名篇,与你这般年纪而言,已是绝佳之作。” 说着翻过一页纸,看着下一页道:“前日第一篇四书文,我取止于至善一句,虽只四字,但内涵丰富,想完卷其实并非易事。你八股对仗,依我之意,只能说是篇平平之作。但你这起讲几段话,很有见识,我在你这般年纪,可决计写不出这样言语。” 阮承信和阮元越来越不理解,为什么刘墉话说到这里,却没有录取阮元。 刘墉继续道:“但这四书文,看得不只是这起讲一段,后面的对仗也很重要。统观前后而论,也只能算是中等之作了。但即便如此,这不过是一场县学考试,我选你中式,也并不难。可是你最后一篇四书文,为何字数竟超出二十五字?” 这时阮元才明白,自己文章不是内容写得不好,而是字数超出了朝廷强制规定。多出二十五字,即便刘墉想让他通过,也会碍于考试明确规定,只得将他黜落。 刘墉喃喃道:“学政我做得多年,眼见这四段八股,每一股最多不过三行,再多便必然难以补救。你只其中一阕,便已两行有余,之后即便想补,又如何来得及?后面几段,便太过浅显,不成规模了。不过我看你履历,你才十五岁,文章语气不纯熟也是难免。若是日后多加勤学苦练,便大有可为。但明日的第二场,我劝你还是不要考了。以你眼下的笔力,想完成一篇可观的四书文,绝无可能。” 阮元听刘墉前后分析,自己擅长的古诗、散文写作,都做得丝毫不差。唯独八股一节,竟无一字褒扬。自己本不好八股,因考试临近,才跟着乔书酉学了些,一直颇为厌烦。听刘墉句句批评不离八股,心中早生怨气,又听刘墉最后一句,竟然是要劝自己弃考。不仅愤怒难耐,道:“若是必要写那什么八股,这县学考试,我不考也罢!” 阮承信大惊,忙连作手势,示意阮元不得对长辈无礼。阮元愤怒难制,哪里管得上这些,继续道:“原本跟着爹爹读书,学唐诗、记散文,何等开心?!直到前年准备进学了,开始学这八股,又要看字数,又要做对偶,多也多不得,少也少不得,天下还有更无聊的文章吗?既然学政大人也把这八股看得这般重要,那这官学我实在上不了了。从今日起我便回家,再也不想考试了!” 阮承信看阮元这般无礼,不禁大怒,伸手便要打阮元。可手刚一伸出,便被另一只手按了下来。见是刘墉出手制止,就收了下去。刘墉按下阮承信,回头对阮元道:“就算我不说八股,你当真觉得,自己文章便已纯熟了么?” 阮元一愣,自知刘墉乃是当代名臣,他这话说出来,就不是开玩笑的。只听刘墉继续道:“你起讲这一段,其实内容本不差,但篇幅过长,已用了五行,若是四行之内写完起讲,难道你后面没有机会如数完卷么?你以为自己散文水平不错,可散文之忌,最在冗长,你且仔细看看我改的地方,你还会认为自己会写散文吗?” 说着缓缓把自己默写下来的卷子打开,阮元看原卷黑字时,与自己所作丝毫不差,但黑字之间,又标注了一条条红线与红字。眼看自己起讲那一部分,刘墉红线划去十余字,其余又有三四处,有红线划在边上。卷子上下,有少许红笔小字,想是刘墉所改。 阮元把起讲那几句大概看了一遍,果然如刘墉所言,自己提笔之时,顾虑太多,所以用语繁冗,如果按刘墉所写,能少写大概两行,这样即便后面对偶生硬,也不至于落榜。刘墉见阮元渐渐领悟,又道:“我还有一言,想你十五岁了,也应当清楚。你现在考的是最为简易的县试,尚未通过。若是你出了这门,对人说八股文这般那般不好。旁人会怎样想?是想你所言决计不错,八股文果然不好?还是觉得你不学无术,听得些不满八股的声音,便应声附和?不妨自己想想罢!” 阮元听了刘墉这话,渐渐冷静下来,其实说起这八股,虽然读书人里早已怨声载道,但读书人也免不了文人相轻,进士瞧不起举人,举人瞧不起生员。而县试府试,位在最下,在府县考试便名落孙山的,确实不少并非有才华而不善八股,反倒是真的学业不精。便是自己不喜八股的老师胡廷森和乔书酉,也都有生员功名,学业已然有成。自己半点功名也无,便想着一呼百应,自然是痴人说梦了。 刘墉见阮元渐渐开悟,便也进一步提点道:“明日确有第二场考试,可第二场的内容,只有四书文和《圣谕广训》默写百字,那《圣谕广训》最为简易,谁也不会有错。所以最后决定名次的,只剩下四书文,你还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好么?何况即便你通过县试府试,来年院试之时,主考依然是我。我做过江苏学政,这淮扬学子,水平如何,我亲眼见过的,你若来年应院试,以你这般凡庸的八股,绝无取录之理。倒不如先回家去,若能找到长于四书文的老师,再练三年,方有希望。以你现在的天赋,三年已是不易了。” 见阮元仍颇有不服,刘墉也知一味强硬,只怕阮元必有逆反之心。还需多加鼓励,便和颜悦色道:“昔日张江陵应举,其座师见他年纪甚小,便有意让他落榜,复得历练三年,方才取录。你家学天赋,本不在张江陵之下,但制义时文一道,显是未经名师提点,故而尚逊张江陵一筹。可你毕竟才十五岁,便是再练三年,也还没弱冠呢。而且如果你八股的不足补上了,再去应试,说不定会快一些呢。” 张江陵便是明代名臣张居正,阮元也听过他的故事,是以刘墉所言,立时便能理解。听刘墉说若是他八股文的弱项能得到提升,后面反而容易,心里欣喜,落榜之事便也没那么难受了。眼看在县署时间已长,便再次下拜,谢过刘墉指点,阮家父子也就准备离开了。 眼看阮元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内,刘墉忽道:“阮公留步!”阮承信一惊,只好回过头来,刘墉见他恭敬,便小声道:“今日回去,记住我一言,无论如何,不得对孩子有半分责罚。我见他今日神色如此,想必不善八股一事,也是因你之故吧?” 阮承信一时说不上来,刘墉说的其实也没错,自己平时确实经常和儿子说学时文制义是无用之学,可能儿子真的记住了这点,天生就对八股文产生了反感。既然自己确有过当之处,自然不该责怪儿子了。刘墉又道:“他家世师承,所作文章,我这两日看了,确实不同寻常,只是未到火候罢了。如果路走对了,以后说不定能改变这世道呢。” 阮承信觉得刘墉这般评价,自己怎么也承受不起,陪笑道:“大人严重了,犬子不过年轻气盛,我阮家寻常读书人家,也不敢作那般妄想。” 刘墉叹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唯八股是论之人?不过是体例难违罢了,况且我虽是进士出身,举人的功名却是因父亲之故。由我来评判这八股取士,实是有些不食肉糜的意思。但令郎不同,若他日后有了功名,说起话来,可比我有力多了。回家开导开导他吧,这般天资,浪费在淮扬之间,岂不可惜。” 阮承信自然不敢想象阮元的未来,但既然刘墉说了,也不好违抗,成礼拜别之后,便即回家。林氏知阮元落榜,也觉得他年纪尚小,未加责怪。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章 慈母之爱 这一日阮家一家三口用过晚饭,不禁说起阮元以后上学的事。阮承信把刘墉提点阮元的话说了,觉得阮元终究还要再次参加县试,还是要再找名师,把八股文练好才行。可想来想去,却没什么合适的人选。 林氏不禁叹道:“乔先生也不善八股。” 阮承信道:“其实别说乔先生,便是我自己,又何尝在这上面下过半分力气?当日只觉得这八股实乃无用之文,便不学了,可没想到,元儿考试竟要用到这些。” 阮元也安慰父母道:“爹、娘,若只是县试,何须那么担心?元儿自己学就好,前些天特意在外面看了,书肆里有不少四书文选呢,元儿多看得几篇,自然就会了。”所谓四书文选,便是古代的考试范文。阮承信一向认为八股文没用,从来不买,这时想到儿子终究要过这一关,也便不言语了。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若是找不到好先生,我来推荐一位如何?”阮家一家人向外看时,见杨禄高领了一位老先生过来,那老先生又高又胖,和蔼可亲,自然是胡廷森了。 阮元大喜,忙问了先生安好。胡廷森笑道:“承蒙元儿惦念了,老朽虽然头发白了,但精神还不错。今日特来告诉大家一个喜讯。萨公现已升了两江总督,眼下他帐下无人,老朽又要去萨公那里讨生计喽!” 萨载这几年在江苏治水,颇有政绩,阮家人倒也有所耳闻。但对于阮元来说,本还有三分希望,指望胡廷森指点他一下八股。但胡廷森即日便走,这最后的希望,竟也彻底断了,不觉有些不乐,道:“胡先生,学生没用,县试四书文字数多了,没得取录,给先生丢脸了。” 胡廷森笑道:“那刘公与我,本也有数面之缘,你的事他早已与我说了。不瞒你说,他还托我去帮你找先生呢!只是我所擅乃是《诗经》,这八股制义,其实我也不擅长,若是我来教你,只怕对你有害无益。” 阮元尚未回话,胡廷森怕他继续失望,便话锋一转,道:“但元儿莫怕,你与我师徒一场,老师怎会亏待于你?这扬州城里,恰好有个我相识的先生,十余年之前,中了进士。后来虽因些缘故,辞了官回乡,可毕竟是天子门生,三甲的同进士出身呀!能与天子在那保和殿上一见,他制义如何,元儿想必已经清楚了吧?” 清代科举考到后面,都是一连三场,一场三日。但此时清朝承平日久,很多考官胸无大志,遂一切因循,录取考生之时,只看头场四书文(八股文)发挥如何。四书文不入考官法眼,便直接落第,再不看二三场试卷。只有四书文一关过了,才说得到二三场文章。这位先生既然能考中进士,必然是乡会试八股文发挥出色,才能一路披荆斩棘,得入那进士题名录中。 胡廷森尚未说出此人姓名,林氏却意外说道:“先生所言,可是府城中姓李,名字上道下南,字晴山的李晴山先生么?” 胡廷森道:“正是此人!说起来我比他小上几岁,见了他时,还要称一声兄长呢。当年我们同为生员,本来都无意仕进,可他家贫,若不能仕进,只怕锅都揭不开了。于是只好一路科考,闲时便去讲学,说起这讲学功夫,老朽可是要甘拜下风啦!可是夫人为何认识此人?” 林氏笑道:“其实我也并不认识,若是认识,早就自己带元儿去了。先父在世之时,曾和这位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因而提及此人,这样才有印象。可先父与他并不相熟,即便去了,也便如见陌生人一般。” 胡廷森哈哈大笑,道:“得中贤弟,你有妻如此,真不知是几世的功德啊!旁人家男子当家,都颇不晓世事。你家夫人虽是女流,所思所想,竟与男子相差无几。元儿在我那里读书之始,便学得那许多诗句,想来也是夫人所教了。” 阮承信也确实多得夫人相助,听胡廷森这样说,也只好陪笑道:“胡先生所言极是,我平日只知读书,反而是外事多不了解。本想着自己修身养性便好,不想如今,却让元儿受苦。” 胡廷森道:“其实你们与晴山兄不熟,也自无妨,他毕竟与我相识啊。待明日我便去他家,和他把这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元儿这般少年,哪个先生不喜欢?若是我说得他高兴了,没准三五日之后,元儿就能去读书了呢!” 林氏喜道:“元儿庸劣,得先生提点,已是难得。如今先生还要为了这孩子四处奔走,误了先生入幕,实在是……实在是过意不去。若元儿真能得李先生提点,也不知……不知如何报答先生了……”说着说着,忽然眼前发黑,一时站立不稳,连续中断了数次,才把这句话说完。 阮承信看妻子脸色时,只觉妻子脸上红润渐稀,眼中亦多是疲态。知道最近几年,自己不在家,妻子一力支持阮家,又要照看阮元读书,精力耗散,状态已大不如前。忙扶了妻子,向胡廷森道:“拙荆近日颇有不适,实在是不能再言语了。先生如此大恩,他日若有相求,承信自然竭力而为。” 胡廷森道:“得中贤弟,你们一家生计不易,我也知晓。所以去江宁之前,一定帮你们把事办好。夫人身子弱,便多照顾照顾她,平日没有大事,就不要再出去了。”说罢施了一礼,杨禄高见他要走,便也陪着出去了。阮承信看着妻儿,也是喜忧参半,不知说什么好。 可世上不遂人愿之事十有八九,几个月后,江昉又来找阮承信去湖广,为家中生计,阮承信只好再次启程。 胡廷森那边倒是非常顺利,李晴山听胡廷森讲了阮元之事,也觉得是个可造之才。但胡廷森也另有一件隐忧,阮承信曾和他说起,儿子并不喜欢八股文,如何让阮元心服口服,只怕李晴山还要下些功夫。但李晴山听了,也不以为意。说认识的学生多了,若是真虚心上进的,便是嘴上不说,真正发现了自己的不足,也会努力改正。胡廷森谢过李道南,便也往江宁辅佐萨载去了。 如此,阮元便被介绍到了董子祠旁李晴山家中开办的“还是读书堂”,开始重点对八股文进行学习。但阮元自第一天起,对这事就颇不满意。这件事前后商量,全是父母和胡先生决定,自己未出一言,便被送了到这里。加上平日认知所限,常以为会写八股文的,都是趋炎附势的俗儒。又见李晴山年已六十有余,须发尽白,平日还经常戴着眼镜。阮元视力一向不错,不知老眼昏花之苦,只想必是读书不得其法,只做无用功夫,气力早已耗了,所以对李晴山可谓毫无好感。 李晴山教得阮元数日,便发现他原本读书底子不差,只是似乎对八股文有敌视心理,自己讲到这提比、中比的起承转合之时,阮元总是心不在焉。深知若是长此以往,只怕阮元进益有限,不如寻个契机,让他把情绪发泄出来,再因势利导,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这一日李晴山找来一篇科举范文,乃是康熙朝韩菼之作,韩菼是当届科举状元,又官至礼部尚书,名实兼备,是以其文章海内流传甚广。李晴山看着中比这一段,缓缓讲道: “韩大宗伯这篇时文,原题乃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二句。现在我们来看这中比,‘则尝试拟而求之,意必诗书之内有其人焉。则有尝申为试之,今者辙环之际有微擅焉。爰是流连以志之,然吾学之谓何。乃日周旋而忽之,然与人同学之谓何?……’”这里的语句本在上下两段之中,李晴山为了对比方便,才一句句拆了开来,分别对比。 李晴山讲完正文,缓缓讲解到:“韩大宗伯这使词用句,乃是精妙到了极处,这‘求’字与‘试’字,语义类似,感受却不同,‘求’字也有尝试之义,但总是看起来谨小慎微。不如直言这‘试’字,更为直接。故而这两句,乃是层层递进。下面呢,‘拟’字含蓄,‘申’字直率,又成递进之意。可下面一句呢,‘流连以志之’对‘周旋而忽之’乃是含义不同的一组对比。可见这排比对仗,自有学问,可递进,可呼应,可转折,亦可截然相对,实在是包罗万象啊……学生阮元,你为何竟睡了过去,快快醒来!难道说,你睡梦中所见之物,比这八比句更有趣不成?” 原来阮元听他讲这些语句,本就心生不满,这些句子本身又原是考场用句,自不免有些空疏,自己听着也没意思,便索性睡了过去。听得李晴山叫他,才老大不愿意的坐起来,道:“先生,韩大宗伯这一番话,不过是遣词用句繁复了些,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个意思。学得这些,不过骗骗三岁孩子,哪有什么用处?便是算学,都比这有用多了。习得算学,还能收粮征米,这八股学来何用?” 李晴山曾听胡廷森说过,阮元家中有祖父留下的算经,是以阮元学习诗书之际,一直对算学颇有兴趣。甚至觉得算学用处,远在八股之上。便笑道:“这算学虽然有趣,可计算之法,原是定式,若是只为了征粮收米,人人都能学得,分不出高下。所以国家选才,是不会用算学的。何况算学于儒家六艺,只是六术之一,这圣人之言,最关键的,乃是《四书》中这些‘道’,取术而失道,不是因小失大么?” 阮元听李晴山这话,自觉不过是俗儒之言,早存了轻蔑之心,便道:“那就算道在术先好了,这八股之文,先是看用字多少,又是看排比对偶,这些又是什么‘道’了?不过也是些雕虫小技而已。哪里有真正的‘道’可言?” 李晴山道:“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而比俟其人发之者。故意气至广,得一人焉,可以不孤矣。”这是韩菼文中原句,故而李晴山念起来一气呵成。又道:“韩大宗伯这一句,说的乃是知音难求之意,孔子才高于世,只有颜回才行绝人,故而孔子常言‘吾与回也。’韩大宗伯这一句,正是圣人知音难求之意。之后韩大宗伯又言‘亦差堪慰耳’、‘亦足共慰耳’。便是说无需因知音难求而自寻烦恼,若是有一知音,便应知足之意。这便是圣人交友之道与术了。你只见韩大宗伯用词精美,却忘了圣人所言亲友之道,知己之术,他早已点明。你又有何能耐,来说韩大宗伯所学无用呢?” 见阮元仍有不解,又道:“这圣人之道,你熟读四书五经,自也应当知晓。可考场之上,看得不是你是否知晓,而是考官是否认定你已知晓。若是考官觉得你所言并非圣人之道,又当如何?自然是弃而不用了。可如何让考官知晓,你深明圣人之道呢?那便需要在遣词用句上,多下一番功夫了。” 阮元道:“既然要看圣人之道,那又何必限于这八股文?” 李晴山道:“你以为韩大宗伯状元及第,便是靠言辞华丽么?若你这样想,也太看不起韩大宗伯了。大宗伯这一篇制义,言语精雕细琢之内,已将圣人之意,阐述无遗。其根本乃是‘道’,而非八股技艺。即便大宗伯技艺稍逊,依他所述之道,也足以中式了。” 说到这里,觉得阮元定是对所谓“圣人之道”已颇为自负,所以暗自决定,在《四书》文章上杀一杀他的威风,教他知道自己学问原本不足。遂道:“三年学不至于谷未易得也,这句,你来说说意思如何?” 这段话原本出自《论语》,阮元当然熟悉,便将《四书章句集注》中解释原原本本的说了:“按这书中之义,谷字当做俸禄解释,‘至’字恐有误,原本应是得志之‘志’字。所言乃是指为学三年,而不求于俸禄。即便子张身为孔子弟子,犹有干禄之问,更何况他人?是以此处所言,乃是敬重那些有志于学,却无意仕进之人了。” 李晴山道:“这乃是常儒所言,可你却不知,近年学人,早已另有他论。这至字原本便无错误,只是后世儒者,不知周礼妄加猜测,竟然以为《论语》原本经文错了,着实可笑!若通晓周礼,当知周时本有三年大比之说,读书三年,便要因材授官。是以这‘三年’一词,指的乃是考核授官的年限,而非如你今日一般读书学习的年限。也正因如此,这话说的意思是‘若三年考核之限已过,却无缘授官,之后授官便不容易了。’但即便如此,圣人言‘不易得’,而非‘不可得’,乃是此事并非必然,即便三年大比,技不如人,只要勤学苦练,精于学问,一样可以后发先至。如此解释,这话便通了,又何必说原本经文错了,竟要改易其中字句?” 李晴山所言,原本是清儒毛奇龄在《四书改错》中所言,虽非读书人之共识,但彼时汉学日盛,毛奇龄作为汉学先驱,自然备受尊崇。阮元所学,仅及当时汉学十之一二,对于当代许多新的观点,尚无了解,故而还不知毛奇龄之言。听李晴山这样一讲,顿觉自己于《四书》之言,尚有不能通透之处,要说“明圣人之道”,就差得远了。 李晴山见阮元神色,已知他听了这新的儒家解释,知道自己所学,尚未达到大成之境。便也不再严厉,缓缓道:“这《四书》大义,虽已有朱子集注,但近世以来,另出心裁而合于圣人之道者,比比皆是。便是一些学识渊博的主考,也不再独尊朱子,我应院试时,即认为此语在朱子与毛西河之外,另有一种解法,学子为学,何以三年而不得受禄?想来除却那些天资不足之人,便是不知读书所为何事,成日口诵圣人之言,心中却茫然混沌之人了。无所为而为学,故不易得。最终我座师仍是认可了我那篇经义,取了我做生员。哈哈,想来老师我阐发圣人大义之处,也不少了,我这里有一函《四书讲义集说》,你不妨先看看。”说着转向后面书柜,取了一函书籍下来。 阮元打开书函,取了一册出来,翻得其中几页,只觉言辞新颖,颇有自己未能念及之处,而正文之下,一一各有注释,处处引经据典,不为空疏言语。阮元本有好学之心,见这位李先生所著独到,也渐渐有了兴趣,不由得多翻了几页。李晴山见他脸色,已知阮元态度有所改变,道:“你且拿了这书,回去多看一些,若你还是觉得我只是个讲八股文的俗儒,明日不过来也罢,这书送了给你,对我也没什么损失。若是你觉得老朽这些话,还算符合圣人之意,明日便继续过来。你自己的学业,最终怎样,只取决于你自己。”说完仍平静地看着阮元,只觉阮元眼中,虽尚有疑惑之情,但最初的反感情绪,却已经渐渐消失了。 阮元看了李晴山所著之书,自然发现自己学问尚有许多不足。虽然自己对于八股文,依然有颇多不满。可对于这位老先生,却已觉得亲切了许多。次日便也如常来李先生家念书。李晴山也一如既往,便如同阮元昨日顶撞自己之事从未发生过。 自此之后,李晴山讲起八股文,也尽量由浅入深,方便阮元理解。久而久之,至少在李先生这里学习八股,阮元已渐渐习惯,不觉得枯燥无味了。李晴山家中也有不少藏书,其中涉及当代名儒的著作,多是阮家人所未见。几年的功夫下来,便是惠栋、江永等人的经义、解释,阮元也自然学了不少。比起之前,学问更进一层。 只是阮元颇为不解,李先生既然已经考中了进士,为什么后来连官都没做,便回乡了?平日他也想过问李先生这些,但念及是他人私事,只怕不好开口,日常课业又不少,竟一直也没机会问一下。 转眼间乾隆四十五年已经入冬,家家都开始为过年做准备。这一日阮元结束课业,也将要回家准备新年。但李晴山这里仍需拟一篇八股范文。题目是李晴山自拟“不为酒困”,阮元这时已渐渐熟练,不一会儿便已完稿。 李晴山读着阮元的习作:“不困者不独酒,乃真不为酒困矣……”笑道:“这八股之法,你已进步了不少,虽然还未到施展自如之境,在这淮扬一地,想取个功名,已经不成问题了。” 阮元将信将疑,问道:“那先生,我来年就去考县学如何?” “再等一年。”李晴山道:“这八股行文之法,尚有些你未学全,还需历练。我平日知你观书,江慎修先生的《乡党图考》,是还未读完吧?反正后年也没有院试,不妨再花些时日,到了后年,便一举考进县学,最快大后年的时候,你就能补个生员了。”院试一般是三年考两次,而非年年都有,偶尔轮空也是常事。 “生员?”阮元问道:“学生县试还未中呢,哪里敢去想生员的事?” “若是再有一年,生员对你而言,就只是小事了。而且不论你日后为官也好,在家读书也好,生员的功名,总是不能少的。早些考上生员,也好早些选择未来的道路。”李晴山道。忽然,李晴山看到门边有人,便对阮元说道:“那边那位我好像见过,是你家里人?” 阮元回头看时,见是杨禄高。只见杨禄高做了个揖,对李晴山道:“李先生,家中今天来了客人,是小相公最好的玩伴,也是我家近亲。所以夫人让我来,先接小相公回去。这里失礼了,对不住先生。”阮元听杨禄高描述,那人似是焦循,不禁有些欣喜。但毕竟先生在面前,还是转过头来,看李晴山是否同意。 李晴山倒是非常大度,道:“既是家里有事,元儿今日便先回去。你家中人少,我已知道,只怕年关一到,是忙不过来的。今天就回去过年吧,把家事安顿好。等来年天气好了,再回来读书不迟。”阮元见先生关怀,也十分感动,便拜别了先生,回到家里。 刚回家到正厅,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已在那里等着,少年笑道:“阮元兄弟,这么多年没见,你也长高了不少嘛!” 阮元见他模样,便是长大了的焦循。只不过少年时童稚之气,已渐消失,眼前的焦循,看起来不仅成熟,而且从容了许多。便道:“原来是姐夫!多年不见,姐夫一切可还安好?” “我已经入了官学了!”焦循笑道:“去年府试已经取录,就等后面的院试了。怎么?听说你考了一次县试,竟是未被取中?” “你少笑话我,李先生说了,再教我一年,我便可以直接考到生员了!”阮元不禁小小反击了一下。看到后面林氏缓缓走出,不敢再开玩笑,行礼道:“母亲安好!”焦循眼看长辈过来,自然也收敛起来,给林氏行礼。 林氏这数年来,独自操持家务,已是憔悴了不少。平日走路,经常眼中发黑,站立不稳。虽说是家中主母,理当规矩,但走到座位上,也确实非常费力,只好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前轻趋。阮元见母亲走起路来,明显有些不支,也只好扶着母亲坐在正位上。 林氏缓了片刻,方道:“你二人说的话,我也听到了。循儿确实少年有为,北湖那边家里和我说了,你考生员并非难事。你能完成学业,我做叔母的自也高兴。可你也不要小瞧了元儿呀!元儿这老师,我父亲在时便听闻过,看元儿学习这段日子,果然长进不小。说不定啊,哪天元儿会后发先至呢。” 焦循笑道:“叔母教训的是,我这弟弟我自小便知。看着乖的很,心里可有的是主意呢!”他与阮家来往已久,也无需拘泥礼数,便对着阮元道:“只是你太过绝情,换了新先生,对我便看也不看一次,想必李先生家的弟子,也个个天资聪颖,让你只顾着新人,却忘了旧人吧?” 阮元看焦循这般风趣,也笑了出来,道:“姐夫,小弟错了,这些年家里帮着娘,外面读书课业又多,北湖一年也没去得一次。不过说起同学,李先生家却有几个相熟的。不然哪天见到了,我介绍给姐夫如何?也让姐夫多几个朋友。” 焦循尚未答话,林氏却笑道:“本想着元儿一心学习,竟然也有好朋友了,娘这都不知道呢。也给娘说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阮元见母亲也来过问,便道:“娘,这李先生声名在外,家中读书的,也不算少。先生看求学之人日多,便也分开指点。我们已经学完《四书》,重点在制义上的,有五六个,其中与我相熟的,主要是大虎、二虎,还有蒋家哥哥三人了。” 林氏笑道:“大虎、二虎?这是小名罢?哪有学名这样叫的?” 阮元道:“大虎是方家哥哥,学名仕燮,小虎学名仕掞,方家也颇多读书之人,有家学的,所以平日尽和他二人切磋学问了。他二人也颇仗义,平日里玩得开,不想把姐夫忘了,还是小弟不是。”连连对焦循陪笑,焦循原本也不是小气之人,只道:“那你来年可要介绍给我,若是学问尚不及我,你还要和我玩才是。” 林氏道:“那你所言蒋家哥哥,又是什么人?” 阮元道:“蒋家那哥哥学名鹏年,平日也是一起学习的,学习之余,便和他一起做草蚂蚱玩,蒋哥哥做得可好了。” “元儿,李先生那里我听说过,平日课业不少,那八股文娘没写过,也看过呀,写一篇出来要花不少功夫呢。平日那么忙,哪有时间去做草蚂蚱玩?元儿你还小,有些童心倒是无妨,可学业如此,便暂时放一放吧。” “娘不用担心,蒋家哥哥平时上课,若是先生不在,便拿出来做,很快就能做完。元儿平日照常读书,并没有分心。” 可阮元说完这话,却感觉林氏脸上有些不对劲。 “你说他上课时,先生不在,便做草蚂蚱玩?”阮元点了点头。 林氏脸色渐渐凝重,道:“既然如此……元儿,以后他要想找你去玩,无论如何不要再去。也不可主动找他,可清楚了?” 阮元不解,道:“娘,蒋家哥哥最多也……也就是好玩了些,人并不坏呀,娘不至于这般待他吧?” 林氏道:“人不坏?娘学过《大学》,这《大学》第一日讲的,便是正心诚意,他看着先生在堂便学习,先生不在,便抛弃学业,自己去玩了。这般做法,哪里有正心诚意的样子?若心中一直想着去玩,即便先生在堂,能好好学习吗?你只与我说他草蚂蚱做得好,可你说了许久,他学业竟半点不谈。只怕……只怕你也知道他学业平平吧。” 阮元沉默半晌,林氏所言,确是不假,想了一会才道:“娘不是也教育孩儿,说不要以学业高下交友的吗?” “不以学业高下交友,是因人天资不同。若是天资驽钝,心却纯良,这般朋友便交了也无害处。可若是天资不差,却因贪玩好动,甚至心术不正而学业不精,那这般朋友,交了便能毁你一生。你现下不觉有何不妥,若他明日有课业之时,也招你出去玩,你又如何是好?元儿你人心善,娘知道,可娘也知道你因为心善,往往不知取舍。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学业不精也罢了。你未能成学,阮家未来又会如何?阮家家业如此,你爹爹是国子生尚可免除差徭。可你呢?你又有什么?” 焦循素知林氏为人柔善,以前也见过林氏几面,觉得是个不会生气的人。没想到今天不禁对阮元如此责备,而且态度坚决,一定要阮元不再与那人来往,也有些不忍心。道:“叔母,元弟我熟悉的,不会那么放纵自己的。” “若真有那么一日,就无法挽回了!”林氏只觉冷汗渐出,她身子已大不如前,渐渐难以支撑。只好强撑着说道:“循儿你也记住,今日的阮家,早已没什么三品将军,只是个普通人家罢了。若再不能有个成学的,下一代……下一代也就没什么阮家了。元儿,娘平时没求过你,但这一次,娘这一生就一次,和他不要再往来了,好吗?” 阮元看母亲时,不禁一阵心酸,母亲数年之前,还一直是一副温柔端庄的模样,说起话来,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除了家中突遭大雨那日,再未曾大声说过话。可这数年来,身心劳瘁,已是白发渐生,眼中那一点温柔气质,也在渐渐黯淡。此时虽不客气,但言语渐渐无力,反倒像是在哀求。心下不忍,不愿违了母亲心意,只好答道:“娘不要再说了,元儿听娘的,日后他再找我玩,就随便说个理由,让他不要找我了就是。” 眼看林氏有些不舒服,阮元也不想她再累着,便和焦循先道了别,一边慢慢将林氏扶起,回后院休息去了。 阮元平日孝顺,不忍林氏再累着,这一年过年便只好自己操持。眼看过了年气候回暖,林氏身体也好了些,才又回到李晴山那里读书。 阮家这时居住的花园巷宅子,原是个老宅,为便宜些钱才居住在此,可这年初夏,家中几处房檐已渐渐不堪。杨禄高找人来看了,说年久难修,建议阮家要么全部重建,要么另择新居。阮家在扬州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好又寻了古家巷一处宅子,到了六月,便准备搬过去。 这个夏天,扬州城酷热异常,平时即便是夜里,人们也时常被热得难以入眠。但阮家换了新居,已经出卖了自己原来的宅第,于是也只能不顾酷暑,连日加紧搬迁。一连搬了数日之后,这一日终于要搬迁完毕了。 林氏虽自知体弱,但想着自初春以来,阮元帮忙办了不少家事,自己已稍得休养。这一次又缺人手,便强自支撑,帮着雇来的短工们一起搬迁布置。眼看着这天最后一箱家具也已经到了古家巷,便对阮元道:“先生那边学业不碍事吧?来年便要考学,还是早些回去念书为是。” 阮元道:“娘就放心吧,李先生那边既然让我回来帮忙,自然是对考学的事有信心的。娘要是不放心,儿子明天就回去,准保不会耽误学业。” 林氏笑道:“你不止有学业的事,还有亲事呢。你江家妹妹那边,上个月来人问了,说彩儿这也十七了,问什么时候能过去迎亲呢。要我看,不如今年冬天,就把礼成了。要不再过得两年,彩儿都快成老姑娘了。” 阮元道:“婚事的事,总要爹回来做主才好,等这边安顿好了,儿子就给爹写信,绝不会耽误的。”眼看一个大箱子装着阮家那些旧书,两个短工搬起来有些费力,便走了过去,帮着抬箱子。 林氏见阮元走得远了,想着有一件事还没说完,略大了点声道:“你江家妹妹我见过的,是个好孩子,以后到了咱家,可一定……”原本天气酷热,林氏呼吸便有些困难,这时一抬高声音,突觉气息不畅,头脑一昏,竟然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 阮元将箱子抬入侧屋,突然感觉后面不对劲,回头看时,林氏已经在地上不动了。阮元大惊,忙跑过去叫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可叫了半天,林氏都没有醒过来。 眼看林氏情况不妙,阮元和杨禄高忙去请了郎中,家中没收拾好的东西,一大半也只能放着了。郎中们认为林氏是身体虚弱所致,帮忙开了些安神补气的药。可谁知到了七月末,林氏竟渐渐高烧起来,眼看到了八月,各种药用下去,都没有效果。 阮元眼看林氏情况不妙,也赶忙写信给阮承信,告知家中变故,希望阮承信迅速回家,但即便如此,也要耗上半月工夫。眼看这一日,郎中为林氏诊完脉,回到正堂,只是叹了口气。 阮元惊道:“先生,我娘的病到底怎么样了?”郎中道:“令堂原是身体虚弱,恢复精神,调养气息最为重要。可这绝非一日之功,即便用了药,也要她自己安心修养才是,这少说要半年了。可近来几日,气候变化不定,令堂寝居之处又易受风,想是又有邪毒入体。这样便是想用药,也很困难了。” 阮元不解,郎中又道:“令堂原本体弱,用药少了,不能驱邪,可用药多了,令堂自身便难以承受。我怕有个万一,始终不敢多用药,可今日……令堂只怕……小相公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阮元听了郎中的话,只觉母亲恐已无力回天,这一两日只怕已是诀别之日了。忙跑回林氏居处,见林氏气息奄奄,脸色惨白,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阴阳两隔了。阮元再也忍不住,扑在林氏身上哭道:“娘!娘快醒醒,不要不管元儿……” 林氏缓缓睁开眼睛,见是阮元,自知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儿子说话了,但仍然异常安详,笑道:“元儿,娘身体什么样,娘自己清楚。其实这一两年来,你帮着操办家事,娘都看着呢。你一直做得都不错,就算……就算娘不在了,娘也对你放心。” 但听母亲的话,母亲也知道这就是诀别了。阮元更难自制,哭道:“娘不要自暴自弃,娘会好起来的,等娘好了,家里的事,也不用娘再操办,都给儿子办就是了。儿子还要……还要再养娘四十年呢。”林氏这年四十七岁,所以阮元有这样一句。 林氏道:“娘都快五十了,都说五十知天命,娘没什么看不开的。只是……只是你还未成家,没看见彩儿过门,没看你读书有成,倒确实有些遗憾。但娘相信你,也相信彩儿,这些事你都会做好。” 自知自己已在旦夕之间,林氏也想到,这时应对阮元说的,只能是最重要的话。阮元读书为人,自己亲眼看着,绝不会有问题。可阮元交友不多,之前又险些和无学后生来往,只怕以后交往多了,会误交损友。又或不顾自己情况,强行给朋友出头。便道:“元儿不要安慰娘了,娘只有最后一句话,你若是听了,娘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会心满意足的。” 阮元知道再哭也没有用,便恭敬的贴在母亲耳边,听林氏说话。 林氏道:“元儿,你读书学问,娘从来放心。可你这十八年来,大半时间在学习,交友不多,娘还是想再说一句。若只是读书没天赋的朋友,也就罢了。但若是不爱读书,反而说读书无用的,还有明知国法纲常,却强说自己有理,诱你去犯的。只要他做了,便无论如何,不能再与他交往。元儿可记住了?” 阮元点点头,林氏又道:“你为人善良,小时候为循儿出头,娘也没说什么,你做的对。但循儿天性我知道的,他性子质朴,不会说谎,可外人却……却是未必。有时……有时或许外人心虚,便会对你有所隐瞒。若是不明就里,去给他们强出头,只怕……只怕最后反而害了你。若有这种事,可务必要小心。”阮元年纪毕竟还小,没经历过这种朋友,便也答允了。 林氏看着靠在身边的阮元,这才勉强看清了些。道:“元儿长大了啊……想起你爷爷在的时候,你和他很像呢。以后若是遇上大事,别……别怕,放心去做。娘相信你,你……你可以的……”说着说着,力气渐渐消散,眼睛也渐渐闭上,不到片刻,已没了呼吸。 阮元眼看母亲已经救不活了。登时泪如泉涌,哭道:“娘!娘你快醒醒啊,元儿还等着成婚,等着孝敬娘呢!娘快醒醒啊……” 这时杨禄高突然进来,说道:“小相公,李先生来了,说是带了药……”定睛看时,见阮元痛哭失声,林氏再无动静,也明白了。他自幼生长阮家,以阮家为至亲,视林氏为长嫂,眼看林氏这样,也跪在地上,哭了出来。 阮元听杨禄高说李晴山来了,也只好走出寝屋,来到正堂。李晴山看着阮元,道:“元儿,我家里也曾侍奉老母多年,颇熟悉些药性。今日便带了些过来,元儿不需客气,就收……”定睛一看,见阮元双目红肿,泪痕斑斑,也知道了怎么回事。 阮元在李晴山家读书已有多年,早年对他种种反感早已消除,也已深知李先生心性,知他体贴学生,无微不至,渐渐也将李先生当作了亲人。这时看先生和蔼,再也控制不住,便在李先生怀里痛哭起来。李晴山也一边抱着阮元,一边轻轻安慰。 阮承信回到家中,已是林氏去世后数日了。这一年江家在湖北受到私盐冲击,销盐比以往少了三成,江昉和阮承信竭力弥补,才勉强不致赤字。但七月末阮元家信送到湖北,阮承信得知妻子病危,也再不敢耽搁,忙辞了江昉,行舟十日不断,方回到扬州。 进得家门,只见家中厅堂之上,已挂满了白纱,阮承信见此情景,顿时知道,妻子这最后一面,自己终究是见不上了。念及夫妻多年恩爱,相互扶持,妻子对自己无所不知,每次自己有事,往往还没等动手,妻子已经办好了。可这时良人已逝,又是因自己长期在外,独立操持家务之故。心中痛如刀割,眼泪渐渐流了下来。 进了正堂,见阮元正在边上守着,林氏的棺木也已经安置妥当,只是其中之人,再不能复活了。阮承信也跪在林氏棺前,哭道: “夫人……是夫子没用,夫子回来晚了……若是我能有些出息,多挣些家业,夫人也就不用那般操劳。是我……我太自私了,我对不起夫人,也对不起元儿啊……”阮承信原生得高大壮健,此时虽已年近五旬,仍有一般武人之气。但眼见至亲之人离世,竟哭得比阮元更像个孩子。阮元见父亲这般痛苦,又哭了出来,父子相互抱着哭了半晌。 直等大半个时辰之后,阮承信终于止住哭泣。这时家中已无林氏,大事只能他一人来办,反而是比平日更加冷静。道: “元儿,来年的科试,你是考不上了。家中持服,需满二十七月,入官学的事最快来说,也要三年以后了。你和彩儿的婚事,在武昌时你江叔祖说过,若真有不测,愿意等到后年。”阮元点点头。 “李先生那边呢,和他说过了没有?”阮承信问。 阮元道:“李先生那里说过了,后面两年,《四书》的事,先生会继续教我。这次……这次娘的事,李先生也帮了不少忙。” 阮承信道:“爹爹这次回来,也不回湖广了,这两年便在家里,李先生讲《四书》,爹爹放心,《五经》若有不懂的,便只管问爹爹。你娘不在了,但她生前一直说……说最大的希望,就是看元儿能成家,能考上生员,完成学业。你娘的心愿,你可别忘了啊。” 阮元点点头,看着母亲的棺木,又是一阵难过。 按古时规定,生父母丧事,需持服(守丧)二十七月,俗称“三年之丧”。这段时间里,不能做官、成婚,也不能考试。阮元也断了外面联系,专心在家读书。李晴山知道阮家不易,有闲余时间,就时常到阮家来,给阮元辅导课业。 阮元一边尽孝,一边继续研读各家著作,四书五经渐已烂熟于心,其它儒家经典,如《周礼》、《仪礼》、《公羊传》等等,也读了不少。有些问题原本不解,在各种经典中相互验证,终于得以通透,自是学业大进。眼看二十七个月渐渐过去,这时,已经是乾隆四十八年的年末了。 这年初冬,阮元终于结束了守孝,也前来雷塘的阮家祖坟,为林氏上香。尽礼已毕,阮元道:“娘,孩儿这两年读书,自觉又有进益。下一年的科试,娘就放心吧,孩儿一定尽快考学,争取赶上后年院试,早日完成学业。” 阮承信看着儿子已经长大,眼中稚气尽去,温润柔和之间,又有阮家一股刚健之气。只是身材略偏瘦些,但无伤大雅,自然十分满意。 但看着儿子一心向学,阮承信也想起,另一件事也近了。便对阮元道:“元儿无需着急,入官学之前,还有一件要事要办。” 阮元看着父亲,一时不解。 阮承信轻声道:“你江家妹妹,也已等了你三年啦!”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章 六下江南 按古时规定,生父母去世,子女要进行最高级别的服丧,为期二十七个月。之后便可结束丧事,称为“除服”,除服之后,婚姻之事便无需再受拘束。而阮家与江家定亲至此,也已经过了数年时间。所以阮元听得父亲讲起婚事,也没有再犹豫,当年十二月,一切准备妥当,便开始了与江氏的婚礼。 婚礼前一天,阮承信也为阮元准备了一个简单的冠礼。入清之后,由于服饰发型的强制变化,行冠礼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但有些好古的士大夫偶尔为之,也是常事,并无严禁。冠礼之后,阮承信也给儿子准备了字:伯元。阮元字伯元,便是从这时开始的。(一说阮元另有字梁伯,但使用极少。且两字并行,往往有之,此处从简。) 江昉得知阮元即将大婚之事,自然大喜,嫁妆自然是不少的,又在罗湾之地,为阮家备了新居。此举既为嫁女之需,也有祈愿阮家时来运转之意。阮承信最初当然不愿,但架不住江昉盛情厚意,也便答允了。新居不大,但很精致,给阮家减少了不少开支。 十二月初九乃是大吉之日,阮元也亲自前往江府,迎接妻子过门。由于阮家早已不比当年,是以阮元的婚事,比起祖父,要简单多了。罗湾在东关之南,皮市街之西,距离江府不远,因此一切事宜进行得也都非常便利。 眼看亲迎、拜堂,一切礼仪都已完毕。新婚夫妇便也入了洞房。阮元缓缓揭开妻子的盖头,见妻子端庄秀美、温文尔雅,自是渐渐存了爱意。可转念一想,来年二月,自己便要再赴仪征参加县试。即便县试如愿通过,四月又有府试,来年又有院试,这新婚第一年,怕是也没什么时间照顾妻子。不由得身子微侧,叹了口气。 江彩笑道:“夫子见了我,一言不发,竟先叹气。是嫌我这个妹妹长得丑么?” “哪里。”阮元道:“夫人美若芝兰,和夫人结缘,自是三生有幸。用这一生与你相守,应是幸事才对。只是……只是你我结婚这第一年,却不免有些分别之苦。” 江彩不解,笑着看着阮元。 阮元道:“眼下已是十二月,今年转眼便过。到了明年二月,我就要去考学了。前些年因……因家里的事,只好不出门,明年已是有些晚了。而且,我家曾有过占籍之事,现住在扬州,就有些麻烦了。” 江彩道:“你家中之事,我家里知道了,也一直很难过。可夫子也无需担心,哪里有人会因为人间最要紧的事,来说你的不是呢?只是你说占籍,这个我不太明白,家里也没在意过这些。”其实江家原籍也不在扬州,而是安徽歙县,可早已改了扬州籍,江彩对这些缺乏了解,也是常事。 阮元道:“我家本是扬州江都人,但曾祖父那一代,为了入官学方便,在左近的仪征买了墓庐田产,入籍成了仪征人。这官学考试,需到籍贯之处入学,若我真的考中,便要到仪征读书一年。即便我下次院试就能取录,也要等到后年了。前前后后这两年,可能只能和你在一次三四个月,所以觉得对不住夫人。” 江彩却轻轻吟道:“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夫子还记得十几年前,曾经吟过这首诗吗?或者应该叫你……阮家哥哥?” 阮元一惊,凝视江彩,当年的过往渐渐浮上心头。八岁那年他在江府,曾因作诗得胡廷森青睐,当时胡廷森考校他王维诗作,其一便是这首。当时记得墙边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正在一边偷偷看自己背诗,想来就是江彩了。 又想起九岁那年,在江家被几个无良子弟欺负,一个江家女孩打抱不平,一直安慰自己。当时因受了气,不愿再往江家念书,事后想想,对那女孩未免无情。女孩当日称呼自己,便是这“阮家哥哥”。一时间无比感动,抱住了江彩,道:“多谢上天眷顾,竟让你我能再相遇,当日我离开江家,已经对不起你,以后这一生,总当护你平安喜乐。” 江彩笑道:“不是上天眷顾,是夫子你当日的样子,让我相信,你便是我想要的夫君啊。若鹤亭爷爷指婚的不是你,我还不愿嫁呢。” 阮元有些不解,忙问何故。江彩便将江春在家中,时常赞誉阮元,还曾经和江昉说起二人婚事之事,一一告诉了阮元。又道:“鹤亭爷爷是一品光禄大夫,认识的红顶子都有好几个呢。爷爷在家里,就一直说你长大必有出息。我认识的人不多,只觉得大家学习读书也好,仗义正直也好,都不如你。可我没出过扬州,没见过外面怎么样。但鹤亭爷爷既然那么说,你肯定很了不起了啊。” 阮元笑道:“广达舅祖又没见过我,他怎么就会这样说呢?”其实江春字颖长,号鹤亭,广达是商号名字,平日称其为广达或鹤亭的都有不少,这里二人用语不同,但都能理解。 江彩笑道:“你读书的时候,爷爷经常在后面看你,你自然不知了。爷爷认识的人,我之前都没想到呢。三年前扬州曾有一件大事,夫子可知道?” 阮元笑道:“三年前课业不少,李先生督促又紧,并无时间去外面……”但突然想起,说起大事,扬州最近数得上的,也只有一件。便道:“夫人说的,难道是皇上南巡之事?” 江彩点点头,这时乾隆做清朝皇帝,已整整四十八年,他前后下江南巡视过五次。但前三次南巡时,阮元和江彩都未出生。第四次在乾隆三十年,二人刚刚出生,所以都没有印象。第五次南巡是乾隆四十五年,便是二人亲身经历的时代了。乾隆五次到扬州,五次都是江春接驾,史称“江春大接驾”。江彩在江府生长,自然会知道这些。 江彩又道:“那天皇上来我们家,后面好多大官,都是红顶子,有宝石、有珊瑚……鹤亭爷爷很厉害呢,皇上问他话,他竟然答得丝毫不差。爷爷总说他认识达官贵人,我以前不信,后来看那些大官和爷爷都礼敬有加,才知道原来是真的呢!” 阮元笑道:“所以,你那时就认为我会有出息了?这样想起来,觉得身上压力好大呀!” 江彩道:“我相信爷爷,所以相信你,考学这种事,肯定难不倒你的。既然以后你肯定会有出息,我又何必在乎这一年时间呢。夫子不要有压力,反而发挥不好的。就正常考试,想什么说什么,说不定哪天保和殿上,夫子也能见皇上一面呢!” 阮元笑道:“我这县学还没上,怎么就说到保和殿了,那样遥远的地方,我想都没想过。” 江彩倒是颇为认真,道:“鹤亭爷爷经常说,淮扬才子天下闻名,可毕竟淮扬只是一隅之地,比起京城汇集天下才子,还是要逊色一筹。凭夫子的学问,不应该只在淮扬待着,总要出了门,去外面看看才好啊。” 说着倚在阮元怀里,看着夜空,道:“不知京城的天空,又是什么模样呢?” 阮元对于未来尚无明确方向,但也认为,人生于世间,便要有所作为才是。这时听了江彩的话,也和她一起看着天空,想着扬州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 阮元夫妻想象中的京城,现实中是这样一番光景。 乾隆四十九年如期而至,年节大礼结束之后,朝廷也要开始商议军国大事。这日乾清门前,已陆陆续续,集中了很多大臣。清王朝平日大规模朝会,便在这乾清门广场之上,皇帝坐于门中,俗称“御门听政”。 一时群臣皆已就位,皇帝御舆,缓缓自后而前,将近御榻之时,侍卫便落下御舆,皇帝在榻中就座,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朝仪过后,便开始议政了。 这御榻上坐着的,便是当时的清朝皇帝,清朝第六代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后世官方称庙号为清高宗。平日以年号乾隆著称,因而后人为图方便,也常直称其为乾隆。此时已是乾隆在位第四十九年,他二十五岁即位,至此也已经七十四岁高龄了。《二十四史》之中,这样年纪还在皇帝位上,既未亡故又未退居太上皇的,只有梁武帝萧衍、唐武则天和元世祖忽必烈三人。古人又多不承认武则天的帝位,因此乾隆也算史上第三人了。 乾隆到这个年纪,也已然白发苍苍,须发中发灰,尚未全白的,也已经不多了。登临大位五十年的他,眼神看似平静如水,但表面的平静下,却隐藏着阵阵光芒,似乎只要外界有变,便会发作。他精于权术,一静一动多出人意料。是以大臣只好恭恭敬敬,不敢有任何逾矩之处。 这日奏章不多,内容也无非是个别府县之内治水,救荒之事,若只是定个决议出来,也不太难。眼看政事即将处理完毕,乾隆忽道:“今日奏事,原本不多。朕另有一事,还望尔等共同商议。” 群臣无言,大家心知肚明,皇上说“商议”,其实只是让大家说一句“吾皇圣明”,仅此而已。 乾隆继续道:“近日朕想起,当年圣祖皇帝在位之时,曾六次南巡,以至圣之德,化于江南。朕自登临以来,前后下江南共是五次,这德化之事,未免逊了圣祖一筹。朕绝无意超越圣祖,但只恐这次数少了,恩德不够,若是江南百姓认为朝廷恩德日减,岂不是朕的过错?所以朕最近想着,这有生之年,再进行一次南巡,以敬圣祖六下江南之圣德。不知尔等之意,究竟如何,今日但说无妨。” 一时无人应答。 乾隆见下面一片寂静,便道:“既然尔等没有其它意见,那这事就……”忽然看到,一位腰系白带的大臣自班列中走出,手持奏本,跪倒在地。眼看如此,自然心中颇有不满。但仍不动声色,做个手势,让身边一位内阁学士呈了奏本上来。 乾隆看了奏本,道:“甘肃石峰堡一带,近日颇有异动……王杰,既是军务,你为何不早些呈上?”声音已略有严厉之意。 那台下上奏的大臣,乃是时任兵部尚书王杰,一向以严肃正直著称。此时虽也年近六十,但一部长髯,直垂至前胸。清俊风雅,当朝无与伦比。王杰虽听得乾隆声音严厉,但一向正直惯了,也并不畏惧。道:“皇上,此奏文原无批示,便发到了兵部,想来也正如奏文所言,石峰堡近日有异动,但尚未成气候。故而臣以为,朝会之后,臣再呈于皇上便可。但皇上如欲南巡,臣恐迟了上奏,便误了前线大事。是以此表文再耽搁不得,只好现下呈上。”按清制,奏表上呈朝廷,俱是皇帝亲阅,之后下发各部议处,但凡要事,则应先发至军机处议定。此奏表涉及军务,却无任何批示,直接被发到了兵部,应是乾隆一时不加觉察之故。虽然王杰此语已略加掩饰,但这样一件事被他当众说出,乾隆自然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乾隆又道:“既然你说尚未成气候,那朕这一南巡,他们便能成气候了?” 王杰道:“皇上,三年之前,苏四十三在甘肃反抗朝廷,当时大军前往平定,耗费财力不少。臣是陕西人,平日多与家中书信来往,知道甘肃一带,不满朝廷者绝非少数。可我大军平叛之后,皇上便再未过问西北之事。此时不发尚可,万一有变,朝廷又将耗费不知多少钱粮将士。因而臣以为,与其坐等生变,不如先做准备,集中钱粮,缉捕首犯,以备不时之需。” 乾隆道:“这集中钱粮,户部工部去准备便是。朕这南巡,是不碍边事的。” 王杰道:“可四年之前,皇上第五次南巡之时,一路铺张费用,消耗不小。宫人采买,又耗去不少银钱。甚至……臣听说有些后妃购置私人物事,竟超出宫中常度数倍之巨!如此消耗,若是今年再来一次,臣只恐……只恐已无力应对西北边事!还望……还望皇上以生民安泰为重,暂缓这第六次南巡!” 乾隆听到这里,脸色已渐渐变色,只是王杰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只好暂敛怒气,想着如何找个理由让王杰闭嘴。正在这时,王杰对面又有一位大臣出列拜倒。 乾隆仔细端详时,见此人三十余岁,虽已有些髭须,但相貌白皙,极有风度。下颌胡须标致,更显成熟稳重。知是自己最宠信的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和珅。只听和珅道:“皇上,臣以为王尚书所言,与实情不符。户部掌管天下钱粮,若是财用不足,岂能不报?况且自皇上御极以来,天下承平五十年,又怎有财用不足之理?西北纵有边事,国家府库,也自能应对,皇上无需为南巡之事担忧。” 清代官称,旗人文官遇公事自称臣,私事方称奴才。此时和珅与王杰所议,无论南巡还是边防,都是公事,自然要称臣了。王杰听了和珅言语,自也不满,道:“和大人可知,四年前皇上南巡,江南百姓为迎接皇上,都大费周章,不惜工本装点宅院。江南那些园林,上次南巡,我等均曾见过,那些奇花异石、歌舞画舫,哪一点不是民脂民膏?便是皇上南巡,朝廷尚有盈余,只恐民间也已耗去大半财力了!” 和珅道:“愚民无知,不知皇上南巡,只为抚民以德。他们自己妄自揣测皇上心意,揣测错了,要来责问皇上吗?若是王大人依然有所顾虑,那臣便请皇上下旨一道,告知沿河百姓,无需铺张装点,这事也就解决了。” 王杰当然知道,即便有这样的诏书,民间为了巴结乾隆,也必然大耗财力,这等诏书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但他虽正直,也不敢随便顶撞乾隆,遂道:“和大人说户部钱粮充盈,可天灾人祸,总是难免。万一有所闪失,和大人可有良策?” 和珅道:“其实王大人所言甚是,这户部钱粮,总要拿出一部分,做以防万一之用。可即便如此,应付西北之事,也已经够了。至于皇上南巡,其实王大人有所不知,朝廷于正赋之外,进项历来颇多。单只这些进项,便可以供皇上南巡了。王大人所言,仍是毫无道理。” 王杰冷笑道:“和大人所言进项,便是你自创那议罪银吧。”对乾隆道:“皇上,这议罪银之事,臣也有话要说。自古官员受赃枉法,便应依国法查办。可我朝自有这议罪银以来,明里说收赃数小,以银议罪,便可既往不咎。可其实呢,其实是纵容了天下的贪官!和大人总说那些交议罪银的,不过是小贪小污,原本就不致大过。可正是这数不尽的小贪小污,让天下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对朝廷失望!和大人,平心而论,今日甘肃民心不附,只恐与这议罪银也有些关系吧?” 和珅端详着王杰,忽见王杰腰上白带,顿时有了主意。 乾隆听着二人辩论,和珅之言,一一暗合己意。甚至不少是自己未能想到的,和珅作为臣下,并无顾忌,均可明言。但王杰立身甚正,一字一句,虽令人不悦,却正气凛然,难以强辩。那议罪银虽有和珅提倡,但其实乾隆前期,便已有出银抵罪之事,和珅不过把这事提到了台面上而已。眼看和珅渐落下风,自己也不免有些着恼。忽听和珅道:“王大人乃天下至德之人,臣不自量力,与王大人辩论,是臣错了,还请皇上责罚。” 乾隆不解道:“和珅,你此话又是何道理?” 和珅道:“臣早有耳闻,王大人事母至孝。早年王大人家中贫寒,因母亲年老之故,竟弃了科举十年之久,去为已故陈中堂做了十年书佐,用以赡养母亲。王大人视母子之情,高于仕宦,臣暗自思忖,竟不及王大人万一。臣愚昧,竟然与王大人辩论至今,实在是自惭形秽之至。” 可这话说出来,王杰不仅毫无欣慰之色,反而冷汗渐生。 原来王杰年轻之时,父亲早卒,此后情况,便与和珅所言一模一样。他长年未赴科举,而是在当时大员陈宏谋手下幕僚尽力。只因幕中所得银两,要比仕官多不少。陈宏谋历任督抚,所得养廉银远高于俸银,自也有余钱助王杰赡养老母。所幸后来王杰应举,一举夺得乾隆二十六年殿试状元,直升六品。二十年来王杰勤勉用事,已是一品兵部尚书,可就在此时,王杰已经年过八旬的老母不幸去世。 本来按照规定,王杰应当回乡,守孝二十七月。他事母至孝,自然辞了官职,先回老家韩城。可没过多久,乾隆突然下诏,要他回京暂补兵部尚书。皇上下了旨意,中断守孝便有了合理事由。他当时想着朝廷之事,毕竟重要,就先回到朝中任职,不想这一天竟被和珅点出。 “若是皇上听了,让我回乡持服,可如何是好?”王杰不免有些紧张,他素来以孝顺闻名,一旦乾隆点明,就只有离京回乡一途。那样朝政自己便无权再问,乾隆南巡,便也再无阻碍了。 果然乾隆已听出和珅意思,道:“朕也想起来了,王杰,去年朝中兵部缺人,朕才特意叫了你回来。其实朕知你事母至孝,必是想全了三年之期的。眼下兵部暂无要事,朕便成你之美,准你先行回乡,待服除了,再回来任职如何?” 王杰沉默不言,看着斜前方班首那位大臣,那人看起来发辫也大多白了,可英武之气,却如同壮年,似乎他是王杰最后的希望。 可看了片刻,那人也无半点言语,王杰知道,这次只有辞官守制一途了。 想着想着,虽有不甘,毕竟孝道重要。便准备取下官帽,向乾隆请辞。乾隆看着王杰已经不再违抗己意,便道:“但王杰啊,你说起朕这南巡,对百姓而言,是弊大于利。朕仔细想想,五次南巡,只见生民和乐,这弊从何而来呢?不如这样,这次南巡,你便一同随行,看看到底是利是弊。待回程之时,就自回韩城去吧。至于你兵部的事,今天回去交割一下,辞官守制,也不在这一时。”王杰哪里再敢言语,便也只好叩首谢恩了。 眼看南巡之事,再无波澜,乾隆遂定了南巡时日,之后自回宫去了。 王杰就这样被和珅在关键时刻反败为胜,心中自然不甘。但毕竟乾隆下了旨意,君命难违,也只好回到兵部,把石峰堡一带有关的资料整理了一遍,准备交接。 正收拾文卷间,忽听下面一位主事来报:“王大人,中堂大人来了,说你把文卷交给他便是。” 王杰正低着头,一时无暇看边上是谁,顺口道:“是哪位中……”,忽然一瞥,见眼前并非寻常一品的仙鹤官袍,而是一件四团龙补服,顿时醒悟,抬起头道:“兵部之事,竟然要阿中堂亲自过问,王杰惭愧。” 原来到兵部来取文卷的,并非别人,正是当时的武英殿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一等公阿桂。眼见他年已六十八岁,须发多白,可一股英武之气,仍是不逊色于少年。阿桂自青年时便统军作战,一生屯田伊犁、南下缅甸、西进金川、平定甘肃,已然战功赫赫。只是原为举人出身,加上乾隆后期太平无事,便改任文官,现下乃是朝臣之首。 阿桂看着王杰,也不生气,反而笑道:“王大人……伟人?想不到吧,石峰堡这事,皇上在军机处已定了,由我一力主持。你这些文卷交割于我,可否满意?”阿桂早年做的就是文官,故而对朝中文臣一直敬重。但他毕竟领军在外作战二十年,性情豪放,不拘小节,用语有时也不严谨,王杰字伟人,阿桂便以字称。 王杰看阿桂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有些惭愧,道:“阿中堂这许多年,一直忙于治水救灾。不想西北军务,还要再劳阿中堂负责。” 阿桂笑道:“伟人,这石峰堡之事,皇上下了朝,随即就在军机处与我等商议了。一切交待已定,若是真有个万一,我亲率军过去便是。你又何必在今日朝会这般场面,直言此事,让皇上难堪?或许你信不过皇上,以为皇上为了南巡,还会把军政耽误了不成?” 王杰原以为乾隆搞这第六次南巡,不过是为了自我炫耀,与祖父六次南巡并列,只恐军政要务,会因此有所耽搁。可听阿桂这样一说,心中倒也释然,道:“皇上原是圣明,是下官愚钝了。” 阿桂道:“我知道朝会之时,你想让我出面。当时就是因这个缘故,我觉得你多此一举,才未发言。其实你心胸秉性,皇上再清楚不过。所以长年以来,皇上也一直容你进言。只是今日皇上言及南巡,觉得本该是件大喜的事,你事后上奏有何不可?非要当时上奏,所以才有些不快罢了。” 王杰叹道:“大喜?王某这几年在朝廷,可是没觉得有几件大喜的事啊。阿中堂可有耳闻?前日我听户部一位主事说,去年浙江一省的应征赋税,其实只收上来六成。户部那边,早就已经大片亏空了。不过是朝廷旧有积蓄丰厚,是以国库那边,存银尚属可观罢了。” 阿桂道:“所以你便要在朝会上进言?” 王杰道:“阿中堂又非不明事理之人,这户部之事,近年来由谁做主,阿中堂难道不知?除了那和珅,还有谁能瞒天过海,积欠这许多赋税,皇上竟还要想着南巡?还有那个福长安,也是跟和珅一个鼻孔出气的。” 福长安是当时户部侍郎,虽然父亲是身兼将相的傅恒,兄长是数次统军征战的福康安。但自己才能平平,虽然几经升迁,心中一直不安,于是渐渐和和珅合流。数年之间,二人已基本把持了户部。 阿桂道:“或许钱粮账目上,和珅确实动了手脚,可即便这样,此次西行,皇上将一切军务都委任于我,并没有让和珅参与进来呀?” “他还好意思参与?”王杰怒道:“三年前征讨苏四十三,他做了什么他自己不清楚吗?自己用兵无方,害得图钦保大人战殁。阿中堂你过去时,他说什么?说众将不听号令?!海兰察将军当时尚在阵中,最是熟知兵法,是不听号令,还是他怯战无能?他竟然也好意思说众将不听号令?!若不是阿中堂临危受命,火速安定军心,还不知前线会被搞成什么样子。” “他当日那般推托,自是可恨。”阿桂在这一点上倒是和王杰完全一致。但阿桂始终信任乾隆,又道:“可你也看到了,自那一战以后,但凡用兵要事,皇上便不与他商量,还是会先问我的呀。皇上是圣明天子,什么人做什么事,没人比他更清楚。” “所以皇上年年派你出去治水赈灾,留和珅在京城壮大异己?”王杰道;“眼下京城之内,人人可见,这一两年来,和珅的势力是越来越大了。朝廷里多少新晋的科道、主事、翰林,一点点的,都往他府上跑。听说他府门前那条街,平日车马都快容不下了。也就是阿中堂你经常不在京城,才不知道这些吧?” 阿桂对这些倒也并非不知,而且自己立身甚正,平日除了公务,不与和珅多交往半分。只是相信乾隆,觉得皇上理应办事公允,道:“其实和珅办事的能力,你我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你说他虚报账目,或许不假。可他这些年来,把户部打理得井井有条,账上数字,反比前些年多了不少,皇上能不说好?皇上见他心思聪明,便让他主持户部,也是量才而用。至于你所言亏空之事,伟人你素来正直,我自应当信任你。只是暂无实据,说出去,也没人信啊。” 王杰叹道:“若皇上只是量才而用,那也罢了。可阿中堂你呢?眼看着和珅这般发展下去,过不了几年,就要与你平起平坐了。到那个时候,只怕有些事,阿中堂说了也不算了。” 其实这般朝堂争斗,阿桂又怎会不知?只是他因早年一些往事,素来相信乾隆,不愿多生事端罢了。这时王杰说起,阿桂也不好反驳,只得道:“我自问平生无愧,那和珅再得势,能把我怎样?况且这些年来,没有功劳,苦劳倒也不少。皇上又是念旧的人,我的事你也不要过于操心了。” 后来果然这一年间,甘肃人田五起兵反清,阿桂出征及时,才迅速击败田五,重新平定甘肃。 朝廷六次南巡的事传到扬州,尚需一段时间。这年二月,县试又一次临近,阮元便暂时辞别父亲妻子,来到仪征准备再次应考。 这时焦循已通过了院试,成了生员,阮元正缺保人,焦循便自告奋勇,来给阮元作保,对此清律并无禁限。县试这日,县学门前,童生们陆续进场,眼看轮到阮元。遂拿出相关身份文书,准备验明正身。 县吏眼看把文书都看了一遍,忽道:“五百文钱。” 阮元一惊,忙问其故。县吏道:“你刚才都不看着点么,刚才进这考场的,都交了五百文钱,快点拿来,好放你进去。” 阮元和焦循当时正在聊天,确实没有看到其他考生在交钱的事。焦循也不理解,问道:“这五百文钱要来何用?” 县吏道:“怎么,你们当这里是济贫院,进来考试用笔用纸,都不用交钱的吗?”说是作为笔纸之用,但实际上这些钱被拿去做了什么,就无从知晓了。 阮元道:“这位大哥还望宽恕一下,晚辈数年之前,来这里考过一回县试,当时入场,并未要这纸笔钱啊。” 县吏道:“当年是当年,你考试那会儿,我还没来这干活儿呢。你少废话,拿钱就进,拿不了就走人,就这么简单。” 阮元无奈之下,只好摸了一遍自己衣袋,大约只拿出百余文钱,焦循本是陪考,想着阮元入了场,就回客栈休息,身上也没有钱。前后找找,只有数十文,加起来一共才二百文。眼看阮元不好进门,只好陪笑道:“这位大哥,咱两个现下家境都不好,这钱嘛,带的本也不多。不如大哥通融一下,先让我这兄弟进场,等他进去了,我回客栈再找些来。” “少废话,你走了,我上哪找你去?就现在,赶紧再拿三百文出来,拿不出来,就明年凑齐五百文再过来!”县吏已有些不耐烦,后面两个县吏见前面似乎不太平,也连忙赶过来相助。 阮元和焦循看着三个县吏,一时也颇为忧急,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后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若只是三百文钱,我借于你们就是,何必这般吵闹?” 阮元仔细看时,见是个老吏,坐在一边,想是报名登记手续麻烦,年轻县吏便不让他参与。阮元尚未答话,最开始说话的县吏却嘲笑起来:“就他?给他三百文钱,你还不如把三百文钱扔到江里呢。这入场的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中式的不是体面人?三百文钱都没有,也好意思来考试。” 焦循听了,颇为恼怒,当时便想回骂过去。但老吏依然客气,边走过来边道:“二位先生,无需听他多言,这三百文我也不甚稀罕。今日行善积德,明日啊,或许还能遇到好事呢。”说着拿出一串钱来,正好是三百文,塞到阮元手上。 阮元自是感动不已,想问老吏姓名。没想到老吏道:“在下姓名,不值一提,若提了姓名,反而显得我心意不诚了。”一边说着,一边又回去了。阮元心下自是感激,只是考试临近,也不便再拖延,于是对老县吏做了个揖,进了考场。 其他县吏一边验身份,一边数钱,纷纷笑道:“老爷子,你那三百文钱,怕是打了水漂喽。” 老吏却笑道:“我敢说我这三百文,肯定帮他中式。” 见几个县吏不解,老吏笑道:“你等还是年轻,不知察言观色啊。方才他进来的时候,我看得清楚,和边上那位朋友,谈笑自若,就像这考试啊,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一般。能如此轻松的人,无非两类,一类是浮浪子弟,把考试当儿戏的。要么,便是胸有成竹,今日一过,便决计不再进这门的了。” 几个县吏依然不信,可老吏之言,却一语成谶。这日阮元答完卷子出场,三日后便得取录,再不需考第二场。遂和焦循一道,回扬州准备府试去了。 府试在四月进行,期间乾隆六次南巡的信息,早已传到扬州。阮家之内,阮元全力备考,想着如果府试通过,再看看南巡不迟。但康山江府,一家人却已被六次南巡之事,搞得焦头烂额。 这日夜里,江昉看着账房四年前的南巡迎驾账目,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儿子江振鹭在一边看着,也不禁忧心,道:“爹,这南巡接驾,真的有那么多难处么?” 江昉叹道:“你却不知,江家上一次南巡,所耗银钱,我看是有百万两了。这天子驾临我康山草堂,那一顿晚宴,找了扬州城十六个最精细的庖厨,把他们店都快搬了过来,这才勉强凑够一套‘满汉席’。我康山草堂,距离挹江门码头二里有余,为了迎接圣驾,这二里路上,鼓乐塞满了道路。这草堂里多的这些奇花异石,是当时买的,以后再未用过,可若是皇上这次再来,又只好换新的。兄长还请了扬州最好的评弹班子,一连唱了两个时辰……听那吴天绪一段‘张翼德据水断桥’,平日咱扬州几个人花得起钱?若今年再来一出,只恐又得花百万银子进去了。”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章 苗寨故人 江振鹭道:“咱家这些年积蓄,不行……不行就平日节俭点,凑一顿出来。咱江家好歹几十年的基业,百万两银子,该不会拿不出来吧?” 江昉道:“若别的都不顾了,只说那这一百万两,倒也凑的出来。可四年之前,你可知发生了什么?家里花了那一百万,一下子没了现银,眼看盐课银上缴日近,又不能断了商路。只好……只好求其他有钱的商家,约了五分,才借得钱出来。江家几十年来,本无亏空,那一年上,第一次账上亏了许多。”清代禁止私人随意售盐,商人只有向朝廷上缴“盐课银”,获得朝廷下发的“盐引”,才能以此为据,经营盐业。 想到这几年经商情况,又道:“而且近年以来,私盐渐起,黄家、汪家原本销盐的地方,受到冲击不小,他们便开始往两湖销盐,以前的市场,被他们挤掉不少。这几年来,江家获利日减,四年前的亏空,至今尚有不少未曾补上。” 江振鹭道:“爹爹,我看这一年盐运收支,便是不如当年,总数也过得去啊,怎么如今补上亏空这般困难了呢?” 江昉道:“你这些年去江西,扬州的事,或许有些不知。三年前苏四十三在西北反抗朝廷,兄长为了报效朝廷,助军费用捐了不少。往前大金川的事,更别提了。扬州育婴堂、济贫院种种,衙门那里一说没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为了保证盐引能发到手上,每年给盐运使衙门的认窝钱,也比已往多了。盐引案的时候,兄长义举让众商归心,可十八年过来了,总商渐渐换了新人,谁还在意那些?私盐起来之后,也便各顾各的了。之前家中资本充足,尚未考虑亏空之事,可四年前这一变,却让这些事,都到了明处了。”所谓“认窝钱”是盐商为了保证自己有运输贩卖食盐的能力,上缴盐运使衙门的保证金。 江振鹭道:“若是如此,爹爹,这次南巡,我家不接驾便是,又何苦花这冤枉钱,来给自己受罪。” 江昉道:“其实我也想过,皇上七十高龄,这次应是最后一次了。他六次南巡,我家接驾五次,也便够了。若是这次再耗去百万银子,只恐……” “这一次接驾的,必须是我江家!”江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江昉和江振鹭定睛看时,江春这时年过六旬,又兼操劳,已是须发尽白。手中拄着拐杖,一步步向花厅走来。可江春的眼神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 江昉和江振鹭忙扶着江春,一路走进厅里,好容易扶江春坐下。江春继续道:“橙里,你经营本有才能。可政事人心,却是看得不够。这次皇上六次南巡,我江家不仅要接驾,而且这规模,只能比之前更加隆重盛大!至于亏空,便是搭上我江家数年收入,自也无妨。” 江昉叹道:“兄长,你又何必如此呢?你接驾皇上五次,他自然知你为人。这次就算不能接驾,也是有心无力,情有可原啊?” 江春道:“橙里,你也该知道,黄家汪家等今天这接驾,可已经等了四年了啊。我江家这些年来,在两湖盐务上,已经落了下风。若是接驾之事,也要拱手让人,或许不过一两年,这两淮总商首总的位置,怕也是要不保了。” 眼见江昉父子仍未完全理解,江春继续道:“你等平日看着江家繁华,却不知外人买我广达商号的盐,大半不是因为质价优于他汪家黄家,只是看了咱家这首总的名头罢了。他们觉得这头号总商,卖的盐必然不差,而且买了首总的盐,就是给首总面子,平日地方上有了困难,首总也能帮的上忙。所以反过来想,若是咱家不是首总了,只怕沿江盐运,有一泻千里之忧啊。” 江昉道:“可兄长,即便我们真的接了驾,皇上便能保兄长太平?这首总之位咱或许能保住,可几年的亏空,少不了去补。若是补不上,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江春道:“眼下最需要的,是时间。皇上年纪大了,但身体看着还好,总还有些日子。若今年皇上南巡,你我再接一次驾,这几年里,皇上看我江家忠心,或许还能恩赏一番,让咱家再做几年首总的椅子呢。” 又苦笑道:“可若是这次接驾,不是我们江家出头。哈哈,到时候剩下的,也只有我这张老脸了。皇上那时会如何,就不好说了。若是朝中再出现什么风言风语,那我江家,嘿嘿,说不定不出十年……不出十年,嘿嘿……” 江昉听了兄长之言,也觉得眼下六次南巡,实在是江家不能逃避的一大难关,只有过去了,才能去想未来之事。道:“既然兄长态度坚决,我也没有意见了。只是眼下现银不多,又到哪里去筹一百万两银子呢?” “无妨。”江春叹道:“扬州宅邸,眼下尚有数处,若实在无钱可用,出卖一两处,也就有钱了。那怡性堂……若是真的需要钱,便折价卖了吧,我这一生,只怕也没几个年头了,便是留着,也看不上几眼了啊。” 江昉知道,这些园林宅邸,一花一石都是江春精心构建,那怡性堂营建之时,于山林房舍相映之处,颇采用西洋建筑风格,现已知十八世纪的中国建筑,采取西洋风格的,只有京城长春园西洋楼与江家怡性堂,再无第三处。故而真金白银之外,更多的是江春的才思和热情,想到这里,不仅暗自心痛。但既然兄长已经决定,便也只好弃车保帅,以江家基业为重了。 当然,家中辛苦,只有家中人知晓。对于外人而言,江家仍是扬州第一盐商。这一日风和日丽,扬州码头再一次堵满了各地船只,运盐的商船占了不少,但也有一些客船,载着前来扬州欣赏初夏风景的各地游客。彼时内地太平,有钱人出门游玩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其中一艘客船渐渐靠岸,看船上下来的人,大多是客居湖广,搭船回乡的。是以船一停住,这些人便渐渐走下,目标清晰地奔向扬州各处。只有一位旅人,头戴广西一带常见的斗笠,站在码头四处不动。 这人身材高大,肌肉倒很结实,但长得并不壮,看样子像是西南人。显然,他是第一次来扬州,不认识路。但站了半晌,这人忽然想起,去找个酒楼或许能把路问出来,便离开了码头,找了南门一带最大的一家酒肆。 店伴赶忙迎过来,道:“这位爷请了,本店有上好的熏烧,不知这位爷可想点上一份?” 那人也不在意,道:“那就点一份吧,再加两个小菜,我不知道熏烧什么样,你可别骗我。” “那当然,进了咱这店的,没一个不说咱家熏烧好的。”店伴笑道,忽然,他觉得这人口音有些奇怪,道:“客官是哪里人?我在这码头一带多年,见的外省人多了,也没听过客官这般口音。” “湖南。”那人道:“我从长沙搭船来的。” 店伴道:“湖南人我见得多了。说实话,客官你口音有几分像,但还是吧……差着不少。”说着熏烧和小菜已经摆到那人面前。那人也不忙吃饭,道: “伙计,这扬州城里,可有一户姓阮的人家?” “姓阮?这样的姓多了,我哪里记得?” “姓阮,当过将军,或者以前当过将军的。他官不低,在你们这里应该不难找。” “这么说的话……”店伴道:“爷爷和我说过他那个时候扬州的故事,说当时有个阮侍卫,娶了城里最大的商人,江家的小姐。那时候的婚礼,现在都没几个人能赶上呢!至于阮侍卫是不是你说的阮将军,我就不清楚了。” “就是那阮侍卫!他家在何处?”那人似乎非常激动。 “这阮家嘛……其实我在扬州这么多年,没听到过什么阮家。倒是江家听说过,从这里出去往东走,一直到最东面有个康山草堂。便能看到江家了。” 那人大喜,忙谢了店伴,吃起熏烧来。扬州熏烧做得精致之时,味道甘醇,酱汁之下,不失烧肉原味,那人吃了,自是连连赞叹。 而令店伴更难置信的是,这样一个戴着大斗笠,满口似湖南非湖南口音的人,付起账来,居然比本地人都痛快。 但即便找到江家,想顺藤摸瓜找到阮家,也不容易。那人在江家门口问了半天,好几个人都不认识,好歹有个送过江彩的仆人,听说找阮家,也没多想,顺口说了罗湾。那人连声道谢,大踏步奔着罗湾而去。 来到罗湾,果然有一处宅院,门上灯笼写着阮宅二字,那人看了,心想应该就是此处,遂大步走来。到得阮宅门口,只见并无他人看管,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地上埋东西。 “嘻嘻,这个位置,小姐应该找不到了吧?平时藏东西,总是她赢,这次也看我赢她一次。”小女孩埋完东西,忽然发现有个戴着大斗笠的叔叔站在门口。小女孩似乎也有些怕生,声音略颤,道:“叔叔……叔叔站在我家门前,有……有什么事啊?” 那人道:“孩子,我今年才二十七,怎么就成你叔叔了。我是南边来这里探亲的,请问这一家,主人可是叫阮承信?” 小女孩道:“你都……都大我二十岁了,怎么不是叔叔?你说阮承信,那是谁?我没听过,我家主人叫湘圃先生。” 那人奇道:“不对吧,我之前在江家那里,说的也是这个名字,怎么他们一听就知道了?说得清清楚楚在罗湾,你这罗湾,又没别的阮家,你家主人不是阮承信又是谁?你快说,你究竟是不是这家里的孩子,还是哪里偷了东西,不敢回家的小贼?” 小女孩听那人这般严厉,心里害怕,不由得落下泪来。哭道:“救……救命啊!小姐救救我啊,我告诉你荷包在哪里,你救救我好不好?”说着奔向宅里。 只听院里一个温柔的声音道:“文如怎么了?不过是藏东西玩,这样害怕做什么?”说话之间,一个美貌少妇已站在门前,见了那人打扮古怪,略有些害怕,但还是行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大哥,来这里是要找谁?” 小女孩依然很害怕那人,忙躲在少妇后面不敢探头。 那人道:“夫人好,在下姓杨名吉,大……湖南遂宁县人,请问夫人,这家主人,是叫阮承信吗?”他看那少妇举之娴雅,倒是不敢大声。 少妇眉头微皱,道:“其实就是我家,只是……只是这位杨吉大哥,我家……我家不能……”清代名讳之礼从古,出门问外人姓名,不会直接说出名字,一般会先报字号,实在听不懂再问名讳,这位杨吉的问法,其实在古代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是便好。”那叫杨吉的人道:“夫人还请通报一声,阮承信是我恩公,今日前来,便是为了报恩公大恩的。” 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少妇忙转过头去,不愿见如此失礼之事。 说来也巧,这时阮承信正与杨禄高谈天,听着门前有些动静,便一同走了过来。最后这几句大概都听到了。道:“这位朋友,我便是阮承信,不知你为何叫我……” “恩公在上,请受我一拜。恩公救我全家,我便是赴汤蹈火,也为恩公拼了这条命了!”那杨吉听闻眼前之人便是阮承信,不禁当即拜倒,连连叩头。 阮承信也大为不解,先引了杨吉进入正厅,让他坐下说话。杨吉死活不愿,阮承信强按着他坐下,这才勉强答允。阮承信听他说话,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杨吉前来之处,并非寻常县城,乃是湖南遂宁县治下,一个叫大箐寨的苗人寨子,杨吉乃是苗人。故而他平日说自己是大箐寨人,出来之后为了“文明”一点,才改成遂宁人。只是大箐寨素来极少与湖南汉人交往,对于避讳了解不多,杨吉又不注意这些礼仪细节,所以竟完全不知这种传统。这时那少妇,也就是阮元之妻江彩,见杨吉不是坏人,才把避讳的规矩说了。阮承信字得中,最近又自起一号为湘圃,旁人再说起他,便叫作阮湘圃了。 之后杨吉说起家世,大家方知原由。原来早在乾隆五年,大箐寨的苗民因故与周边的苗寨一道反抗朝廷,朝廷派了大军前来镇压,其中一位领军将领,便是阮元的祖父阮玉堂。阮玉堂能征善战,屡立功勋。但为人却非常仁慈,历来坚持有人造反,只诛首恶。这日清军眼看要攻下大箐寨,阮玉堂向自己上司请求对寨子从宽处罚,最终只处斩了几个率先反抗朝廷的寨子中的领袖。而对于大多数苗民,包括大箐寨,却全部网开一面,大箐寨民之一就是杨吉的父亲。 杨吉父亲所在的大箐寨最初只是被周边山寨裹挟起事,在清廷看来无关紧要,所以全寨最后都未予追究。后来杨吉的父亲感念阮玉堂相救之恩,随阮玉堂做了数年官,一直给他当侍卫。阮玉堂因故罢官,杨父也就回到苗寨,成了寨主。他一直教导族人阮将军相救之恩,所以大箐寨中,寨民无不奉阮玉堂几若神明。杨吉是父亲第三个儿子,无法继承家业,但一直耳濡目染,只想有生之年,能见见恩公一家,报答恩公救下全族性命的大恩。可惜全无门路,平日也只能想想,还是在大箐寨生活。 他生性好动,寨中也无事务分担,便时常去寨子外面游玩。这一年偶然来到遂宁县城,忽然听茶楼里一个客商说起汉阳的一些故事,竟然提到了阮承信三个字。杨父在军中时,知道阮玉堂有个儿子就叫阮承信,所以也告诉过杨吉。杨吉听了,便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大喜过望,忙问那商人阮承信现在何处,得知他在汉阳,便回家辞了父亲。杨父也乐意儿子出去闯荡,就同意了。 杨吉一路到了长沙,搭船到了汉阳。但问起这里的广达分号,才得知阮承信三年之前,就已经离开汉阳,回扬州去了。杨吉又听他说扬州繁华,远胜湖广,天下间也是第一流,对扬州更感兴趣,便继续搭船,一路东下来到扬州。 那跟随江彩的小女孩,名叫刘文如,这年只有八岁,三年前江彩还在江家之时,她同父母来扬州避债,眼看家境难为,父母竟将她弃在江府旁边,从此再无音信。江彩那时见她幼小可怜,便收留下她,把她带在身边有如亲姐妹一般。后来江彩出嫁,怕她在江家被别人欺负,就一同带了过来。她在阮家不过住了数月,又有些胆小怕生,竟一直不知阮承信的名字。之前刘文如看杨吉面相与本地人大异,又被大声问了几句话,这时犹在哭泣。杨吉见她也可怜,找了点带出来的熏烧肉给了刘文如吃,才把她逗得破涕为笑。 耳听得杨吉自报家门,最先说话的不是阮承信,也不是江彩,却是待在阮家四十余年的老仆杨禄高。杨禄高惊道:“孩子,你是说……是说自己原来是大箐寨人么?我家……我家原是横坡寨呀,应该……就在你家东北三四十里那样,对吧?” 杨吉大喜,连连点头,这才知道,杨禄高原本是个孤儿,而他之所以成为孤儿,就是因为父母在当年那一战中,双双遇难。但他们死于第一波攻入寨中的清军,并非阮玉堂所辖,杨禄高当时还是个婴儿,正熟睡着没动静,才逃过一劫。后来阮玉堂所部进了寨子,阮玉堂听得婴儿啼哭,才发现了他,告诉手下无论如何不得伤害这孩子,并且带了回去,亲自养大。后来阮玉堂把一切前因后果告知于他,让他自己决定未来,但杨禄高深感阮玉堂抚养之恩,也知他与自己父母之死无关,遂终生侍奉在阮玉堂父子身边,不愿离去。只是经过这些,他无意与官府打交道,终生只做扬州阮家的管家。 杨吉听完杨禄高讲述自己家世,不禁喜极而泣,道:“大叔,没想到你我都是阮恩公救下来的,大叔你姓杨,我也姓杨,以后你便是我亲叔父了。叔父你年纪也大了,家里事便由侄子做。叔父你一生辛苦,也好有个人安养才是。” 阮承信看杨禄高与杨吉相认,想起这两叔侄,一个险成刀下亡魂,另一个差点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都是因自己父亲之故,得以团聚,不禁又是喜悦,又是难过。看杨吉老实诚恳,便道:“杨吉侄子,若你在这里也没别人可依靠了,我阮家便是你家,以后在这里生活就是了。至于家事什么的,也不必太在意,别累着自己。” “多谢……多谢小恩公!恩公救我全家,我这一生,便是来报答恩公的,哪里说得什么累不累的。”杨吉见阮承信愿意收留,不禁大喜过望,想着阮玉堂救自己全家,才是恩公,便把阮承信叫做小恩公。又想了想,似乎有件事还不清楚,道:“可是小恩公,我听爹说。恩公在世的时候,是位三品武官,恩公一家应该是高门大户才对啊,怎么眼下竟在这般小巷子里,我找了半天呢。” 阮承信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也只得道:“我家近来……近来有些不如意之处,已不如以前了。若是怠慢了你,还望见谅。” “小恩公这是哪里话?既然小恩公让我住下,我怎么也得给小恩公干点活不是。只是小恩公,您可另有后嗣?您这家中人看起来,还……还没我家多呢。” “我确实有个儿子,前几日去应府里的府试,今日正好放榜,早先时过去看榜去了。你眼前这位,便是我儿妇了。”阮承信指着江彩,给杨吉仔细介绍了一遍。想着阮元去看发榜,至今未归,道:“这府试对伯元来说,应该不难,走,我们一起去看看什么情况。” 扬州府学在旧城阮家老宅之南,距离阮家现居住的罗湾有点远,阮承信也只带了杨吉过去。一路上阮承信闲来无事,就顺口给杨吉讲了些自己家里的事,说起阮元,阮承信倒是很自信:“我这孩子别的不会,看书比谁都聪明。反正我觉得,他肯定在我之上。” 杨吉问:“我听我爹说,老恩公当年是进士,不知公子他现下是……是举人了吗?”杨吉虽然不了解清朝官制,但父亲在阮玉堂帐下待过数年,对于科举流程还是知道一些。在杨父眼里,最低的叫秀才,往后是举人进士。可秀才之下,还有两个等级的考试,杨父就不清楚了。 “举人啊,那还要等几年呢。若是他这一次被取录了,来年,最快来年能考生员,考中了生员,才能去考举人。生员这个词你可能不知道,俗称秀才。”阮承信道。忽然,他眼色一变,眼看前面走过一个人来,正是阮元。 阮承信见儿子面色平和,知道考试应该无碍,道:“伯元!今日可把榜文看了,情况如何?” 阮元见是父亲,也自大喜,道:“爹爹!爹爹就放心吧,刚才已经看了榜文,取录在第四名呢!今年仪征县学的名额,也已经定了,待到秋天,就可以去仪征进官学啦!” 阮承信听儿子府试通过了,自然也是大喜过望,也不顾路上行人,一把抱住阮元,喜道:“太好啦!爹就说你肯定能考过的,这些年跟着李先生读书,哪里有考不过府试的道理?你呀,比爹强多了,爹这个国子生,还是靠恩荫来的,你这府试第四名,以后考生员,那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嘛!” 阮元见父亲高兴,自己终于突破府试,一年之内,连过两关,直入官学,总算把考试进学的历程补回来不少,心里也自然开心,忙道:“爹爹,今天咱也庆祝一下吧,让杨叔做个鱼,这几日忙着考学,都快忘了杨叔的鱼什么味了。”说着牵了父亲的手,一同回家去了,只留下杨吉一个人在后面。 而且杨吉也觉得,这个小公子似乎根本没看到自己。 不一会儿,阮家父子已经回到罗湾家里。阮承信刚一进门,便大声喊道:“老杨!伯元中式了!第四名呢!今天可是咱阮家大喜的日子!老杨,快去买最好的鲥鱼,今天难得伯元府试被取录,庆祝一下没什么的。” 杨禄高大喜道:“伯元……二十年了,杨叔看着你长大,你那么爱读书,中式了,那是应该的!你能这样出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说着便奔出门去,正好和杨吉打了个照面,杨禄高大喜之下,也来不及说话,只做了个手势,让他进门一起庆祝。 这时江彩听到前面声音,也和刘文如一起走了出来,见阮元回家,又听阮承信之前声音,阮元应是府试通过了。自然欣喜异常,也小步轻趋至各人面前,拉住阮元的手,道:“夫子,一切都顺利吧?” 阮元道:“夫人放心,这次府试,取录的人里面,我在第四名呢。只是……只是这样便要到仪征去了,大概要半年时间,还是没法和你在一起。” 江彩笑道:“夫子别担心我啦,你府里考试,取在第四名,那明年院试,不是很有希望吗?要是能一下子考过去,中了秀才回来,以后你我在一起的时候,还多着呢!夫子已读了这么多年书,再坚持半年,就要成学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阮元见夫人如此通达,也十分感动,道:“夫人进我家门,这半年也辛苦了。这次回来,也好好陪夫人几天。就是去了仪征,我也肯定继续学习,明年春天,一定帮夫人拿个秀才回来!” 阮家父子夫妇,就这样开心得有说有笑,却没一个人记得杨吉,杨吉看着阮家没落至此,比自己心目中的恩公家,不知落魄了多少。又看阮元这日的考试,似乎考过去了,只是有条件去考秀才,能不能考上秀才,还两说呢。 想当年,阮元的爷爷是进士出身。他在苗寨二十七年,只觉得阮玉堂可是神仙一般的名字,他的子嗣后人,自然应该如神仙般受人敬仰。可恩公的孙子,却不知为了多么微不足道的一场考试,便沾沾自喜…… 他终于忍不住了,怒道:“秀才算个屁!” 阮元一惊,循着声音看来,才发现家里多了个人。杨吉再也忍耐不住,指着阮元大声骂道:“小子,你爷爷在我们寨子里,那可是神明在世一般的人物。他老人家当年,中的是进士,可我爹说,他老人家平时,一直谦虚温和,就没像你这般沾沾自喜过!你是恩公的孙子,恩公当年做下那么大的善事,本想着他老人家的孙子,也应做出一番光宗耀祖的事情来,谁知道竟是你这个不成气候的孬种!你爷爷,我恩公的脸,都被你这不肖孙子丢尽了!你多大岁数了,连个秀才都不是,对得起你爷爷吗?!” 阮承信大急,忙让杨吉闭嘴,阮元也不明就里,阮承信这才想到,自己其实还没和儿子介绍杨吉是谁。忙拉了儿子到一边来,简单给儿子介绍了杨吉的来龙去脉。阮元经常听父亲说起爷爷的故事,知道爷爷在西南打仗时,救过一个寨子几千人的命。现在一听,就知道杨吉是怎么回事了。于是赶紧回过头道: “这位杨兄,我刚才只想着考试的事了,确实没注意到你。这事是我错了,还请杨兄见谅。”说着做了个揖,以示歉意。又道:“可杨兄有所不知,科考本应循序渐进,我就算想着继续考试,也要等来年时间到了,才能再考秀才,后面也是如此。杨兄若耻笑我未得秀才之名,只怕也有些强人所难了。” 杨吉仍然瞧不起阮元,道:“你爷爷一代忠良,做的是三品参将,宅子想来,也该和你这里知府衙门一般大才是。想是你平庸无能,把个家败落成这样,凭这一条,你就该骂!” 阮元有些无奈,道:“杨兄,我家是诗书传家,家中贫富与否,本也不太在意。能不能守圣人之言,行忠信之事,才是为人关键。杨兄怎能因家中贫富,便断定人知高下呢?” “你没个三品官的样子,你就该骂!”杨吉仍然想替恩公教训一下这个“不成器”的孙子。 其实这些话听起来最难受的,还是阮承信,杨吉说的这些,怎么也不该由二十一岁的阮元来负责。看杨吉不依不饶,也只好过来打圆场,道:“杨贤侄,伯元再怎么说,今年才二十一岁,之前还……还有三年的持服。眼下考过府试,也不算晚了。我家变得如此模样,其实应该怪我,是我平日只知读书,又不愿做官,营生的事,未免疏忽了。所以贤侄,也别叫我小恩公了,原本是我对不起爹才是。” 杨吉来阮家,第一个见到的阮姓人就是阮承信,所以自始对他十分感激。这时听阮承信说了,也不想怪罪他,依然对着阮元道:“二十一岁怎么了,你看乡下那些种田的,十一岁就下地了,你这么大岁数连个秀才都不是,还是该骂。” 阮元道:“杨兄教训的是,来年考试,小弟一定尽力。”阮承信怕杨吉再说下去,坏了家里关系,便把他拖走了。说着要给他找间房住,以缓解家中气氛。 杨吉火气仍然未消,道:“就你这样,这辈子怕也就是个秀才了!” 此后数日,杨吉也不和阮元说话。阮元倒是一直想着,怎么能和杨吉解释清楚,改善关系。但杨吉出身乡野苗寨,与自己熟悉的读书人完全不同,不知如何交流。想着过不了多久,又要和夫人分离,便先陪着夫人,轻松的过了几日。 这一年眼看着,已经过了一小半,乾隆南巡时也已说明,来时不停扬州,回京时再驻跸扬州几日,扬州士绅便又要多费心思准备。天宁寺和高旻寺都是乾隆曾经驻跸之所,一时也大肆铺陈,香花满路。好容易等到乾隆在杭州回程,这一日终于抵达扬州码头。 这天早上,阮元一家便听到城南方向,鼓乐震天,人声鼎沸。待阮元走出门时,只听外面路过的行人,说的都是皇上来了,眼看行人越来越多,阮元想着乾隆上次南巡,便未能前往,又觉得乾隆在位日久,恐无机会再一睹天颜,遂告诉了阮承信,希望父亲准许他去码头看一眼天子仪仗。 阮承信想毕竟儿子还没见过乾隆,也答应了。杨吉觉得外面人声鼎沸,应是好事,也不管阮元在场,同阮家父子一同往码头去了。剩下江彩见街上人多,有些怕生,杨禄高要看家,就没有跟过去。 到得码头,阮家一行三人已难挤进前排,但后面人过来得越来越多,也就没法再挑地方,只好站在原地不动。过了不一会儿,只听前面有人喊:“皇上来了!”,大家也不明就里,就一一跪了下去。杨吉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正纳闷间,也被阮承信拉着跪在地上。 乾隆仪仗,之前便已待命许久。不一会儿,只见码头之处,皇帝卤簿渐渐开进,先是一排导迎乐队,二戏竹、六管、四笛、二笙,接着云锣、导迎鼓……然后是御仗,四立瓜、四卧瓜,接着是十面五色金龙小旗,十个五色龙纛,五对团扇和五对九龙伞。后面一顶九龙曲柄华盖缓缓而过,眼前便是天子步辇了。 扬州百姓除了四年之前见过的,剩下的哪里见到过这般阵仗?一时纷纷低头,不敢稍抬起一点,只怕冒犯圣驾。只有杨吉初来乍到,也不管什么天子卤簿,皇家规矩,只抬头看着一排排仪仗走过。 眼看步辇经过身前,步辇里一个白发苍苍,只剩一点黑灰须发的老人,双目微瞑,神定气闲,数十带刀侍卫林立左右。想来这位老人,便是大清天子,四海内最高贵的人物:爱新觉罗弘历了。 杨吉听阮家人说,天子乃至圣至明之人,抚驭天下,已有五十年太平。这样听完,心中倒还有三分敬畏之心。可这时看了步辇里这老人,只觉得暮气沉沉,并无半点英明神武之气。不觉敬畏之心尽去,轻哼了声:“哼,糟老头子。” 阮承信父子听了,哪里允许他这样说?万一这话被侍卫听见,只怕阮家家门,是回不去的了。于是一左一右,一同捂住了杨吉的嘴,把他按倒在地。杨吉也想反抗,但转眼一瞥,发现阮承信眼里,尽是不忍之色,一时有些明白了,便也不再出声,所幸侍卫也都没听见。 忽然,杨吉见到,乾隆的眼睛似乎略微睁开了一下。 杨吉眼尖,早已看到乾隆眼中,虽看似平静如水,可这水向深处,却隐隐可见一把明晃晃的利剑,这利剑霍得一闪,已在杨吉眼前亮了一下。杨吉大惊,他毕竟刚从苗寨走出,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哪里能与执掌天下五十年的乾隆皇帝相比?一时不觉冷汗淋漓,带着三分惊惧,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乾隆了。 再抬头时,乾隆已从杨吉面前过了去。杨吉才擦擦汗,略有不甘的又轻轻补了句:“哼,糟老头子。” 两句话一模一样,可后一句实在没什么底气。 眼看前面,一行人衣着锦绣,为首几个还穿着官服,见了仪仗,一同跪倒在地。前列卤簿也纷纷让开,让这些大人物见驾。乾隆步辇看到这些人来迎,也一时止步,乾隆缓缓走下,看着前面的扬州官员士绅。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章 康山酒会 为首一个,身着红顶仙鹤官服,须发多白,正是江春。百度搜索,更多好看小说免费阅读。他得乾隆恩眷,授了一品的光禄大夫散官,是以这次迎驾,身着官服,地位倒是比扬州知府还高出数个品级。眼看乾隆走到面前,江春自也有些激动,道:“臣光禄大夫江春,前来见驾!”一时间后面人众,无论官绅,也各自见驾过了。 乾隆扶起江春,笑道:“广达啊,四年不见,没想到你也老了这许多啊。朕记得你比朕小十岁呢,怎么这么快,这胡子白得都和朕一样了?”江春之前五次接驾,和乾隆来往密切,又时常捐输钱粮,为国分忧,是以乾隆一直对他颇有好感,这时也不称其名,只说字号。 江春也只好陪笑道:“皇上夙兴夜寐,臣等自然也不敢怠慢,只好日夜勤慎。臣又无甚天赋,结果这头发,也就早早白了。” 乾隆道:“你迎驾的事,朕已听闻了。我大清说起为国纾难,这民间啊,第一便数你江家,朕谢你还来不及呢。今日迎驾,还是在康山吧?” 江春忙道:“是臣该死,劳烦皇上过问这些,实在惭愧。皇上一路前来,舟车劳顿,臣康山家中,现已是一应齐备。还望皇上今日可以尽兴。” 乾隆摆摆手,一时间迎接大臣纷纷站起,向康山方向去了。乾隆也回到步辇上,卤簿开始向康山进发。之前迎见队伍之后,跟着江昉与江家一众侍从,本也是来维护现场秩序的,眼看卤簿开拔,也就站在一边。江昉向后瞥时,只见阮承信父子的脸孔,依稀就在身后。 江昉想着阮家娶了江彩过门,和自己已是亲上加亲,加上前日得到阮家来信,阮元已通过了府试,成绩优异,这几日自也欣喜。便想着这大好机会,怎能不让阮家父子一见圣驾?便差了个仆人,让他一会儿去请阮家父子。 阮承信一行三人将要离去时,忽见江家仆人前来,说是下午康山的宴会,希望阮承信父子也去参加。阮承信也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拒绝,便答应了,也带着杨吉一同前往。江府准备这日大宴,特意请了扬州城二十多位庖厨,全家仆人都被动员,菜肴丰盛,多杨吉一个人倒也不算什么。 不一会儿进得康山园中,只见四周犹如仙境,园里从门前开始,便是一品品的奇花异石,假山流水,点映成趣。阮家一行三人,哪里见过这般园林气象?一时脚步也缓了下来。阮元父子尚能克制,杨吉只觉身在仙境,渐渐控制不住,便想摸一摸这些精美的山石。好在阮承信眼尖,赶紧把他按住,小声道:“摸不得,要杀头的。”这般恐吓一下,杨吉才肯住手。 乾隆君臣等尚在前厅,因江春数次为国捐输物资,几次接驾也办的十分妥帖,乾隆对他一直有好感,不免问了几句家长里短。阮家父子毕竟不是江府人,无法参与,便直接到了后园。 进得后园,眼看中间一片空地,已经搭了高台,看起来这天晚上,将有一场大戏上演。从台子再向前看,乃是后厅,此时门户均已打开,后厅地势颇高,正好可以在厅上观看戏台表演。厅上近门之处,桌席早已布置完毕,这里是乾隆君臣和江家兄弟父子晚宴观剧之处。 自戏台至后厅,有十余丈距离,这时也已经摆满了桌席,并且渐渐有人入席。看来地位不高的江府后辈,和扬州城内大小官员,就要在下面就位了。阮家父子被引到一个中间靠后的位置,一齐坐下,江昉设计颇为精妙,阮家父子这位置既可以看到正前方的后厅,又可以表示自己谦逊,不敢坐得过前,冒犯了达官贵人。 台下布置规矩,倒也没人有意见。但台上是这日乾隆与各位高官饮宴之所,不免需要一些官员指导。这时正有几个一二品高官,在上面指挥着重新布置。一位一品官员眼看台上布置,也已经渐合朝廷规矩,便走了下来,正好看到阮承信等人。那官员看到阮承信,眼色微变,走了过来。 阮承信定睛看时,那人虽然须发多白,仍颇有风度,举止从容。正是六年之前,在仪征县见过的刘墉,此时他已经升了一品工部尚书。 阮承信又惊又喜,忙携了阮元,下拜见过刘墉。刘墉笑道:“下拜就不必了,阮公,近年可还安好?”阮承信便也把阮元考进县学之事说了。 刘墉自然也非常欣喜,道:“伯元,那日在仪征县署,我便知你以后当有出息,你那李晴山先生,与我父文正公乃是旧交。你得他教诲,别说考那生员,就是省城应举,我想也不在话下啦!可伯元又怎么会来江家呢?”阮承信也把阮元和江彩联姻的事说了,顺带说起上一代联姻江家之事。这时刘墉方知,原来阮家与江家尚有这样一段往事。 刘墉道:“既然伯元和江家已成姻亲,为何不去正厅看看?现下皇上在正厅,正在召见江府子弟,你聪明才智,我看高出这江家人甚多。说不定皇上一高兴,还能赏赐你些物事呢。” 阮元之前在码头迎驾时,也看过乾隆一眼,虽已识得当今天子模样。但想想若是去迎驾,想必能和这天下最尊贵的人有所交流。如此一来,只觉一生都不枉了。便道:“爹爹,既然可以去,孩儿便去见见皇上如何?” “不要去。”没想到阮承信说得如此坚决。 阮元也是一惊,忙问道:“爹爹,我既然娶了彩儿,便也算半个江家人了,去看一看皇上,又有何妨呢?。” “你糊涂!”阮承信竟已有几分怒气,道:“你姓阮,不姓江!去见了皇上,皇上怎么看你?便是这江家子弟,若无才学,皇上一样看不起,你过去了,还不是觉得你只是个迎合上意的小人?况且你现在什么身份?府试过了,也只是童生!你一个靠着妻子来江家吃饭的外姓童生,去了是想让皇上嘲笑你吗?不许去!” 眼看父亲突然严厉起来,阮元也是一愣,不敢多说。反倒杨吉看戏看出了乐子,轻轻哼道:“想拍马屁,先被一脚踹回来了吧?” 刘墉看阮承信态度似乎不对,也赶忙打圆场道:“伯元且先不要生气,你爹爹说得也对,你若是才学不够,便是去了皇上面前,也讨不了好的。我父亲位列一品,我自幼便见过皇上,可皇上始终对我颇为冷淡。直到中了进士,才问起我学问之事。所以依我之见,若有缘分,你日后考了举人、进士,总会……”可这时,刘墉似乎想起了一件很关键的事。突然改了话题,问道:“伯元,令祖是何名讳?” “是上玉下堂。”阮元答道。如果对方实在不知自己家人名讳,以恭敬的语气提问,便不算冒犯,故而阮元也认真回答了刘墉。 谁知刘墉听了这个名字,竟一时陷入了沉思。 沉吟半晌,刘墉突然颇为郑重的对阮元道:“伯元,你的才学我信得过,以后科举,我想是不在话下的。只是科举考下来,你也一定会考虑做官的事,只怕那时……我说的太早了,可若真到了那一天,你要想仔细了。百度搜索,更多好看小说免费阅读。” 说完,刘墉拜别阮家父子,到别处去了。阮元看看父亲,心中也充满疑惑。为什么父亲连他去见一次乾隆都不愿意?为什么刘墉突然要对自己说起做官的事? 不一会儿,乾隆结束了前厅的诸多接见事务,在江春兄弟、和珅、王杰等人陪同下,一起来到后厅。此时江家子弟、其他迎驾盐商、扬州大小官员,也都渐渐到了后园。群臣士绅,一时齐齐下拜,山呼万岁,乾隆答了平身,也让大家前往就座。 眼看夕阳渐渐西落,江府一应彩灯火炬,早已备得周全,满汉菜肴,也一一献上。很快就连阮元三人所坐的偏席,也摆满了各种美酒佳肴。晚宴便即开始,厅上台下,一片和乐。 转眼酒过三巡,已是评弹助兴之时了。江春请了乾隆旨意,便告知台下众艺人先后登台表演。吴天绪不顾高龄,再次走上台前,说一段张翼德据水断桥,先做叱咤之状,眼见得观众已被吸引,便张口努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台下自如雷霆宣于双耳。然后是顾进章上台,说一段《靖难故事》。如此演了数本名作,而最后压轴的大戏,乃是当时扬州最为风行一时的评话《玉蜻蜓》。 这《玉蜻蜓》所讲,乃是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富家公子名叫申贵升,虽已成婚,但品行不端,一日到了法华庵中,见尼姑王志贞美貌,竟与之通奸。事后王志贞生下一子,并由一户徐姓人家抚养。可孩子长大之后,申家却意外找到徐家,说孩子乃是本家出身,强要认领回去。最终眼见证据确凿,这孩子徐元宰终被领回,后来做了大官。 这故事兴于明朝苏州,一直以来,多有人认为这故事实有其人,文中的孩子徐元宰,便是明代万历朝首辅申时行。申时行家在苏州,申家耳听得这戏文颇有影射申时行之嫌,曾长期与官府争讼,要求禁演此剧。苏州人后来为了避嫌,也把申贵升改为金贵升。但故事之前便已传入扬州,扬州人大多不认识什么申首辅,更无任何忌讳之处,反而保留了原故事的申家。到了乾隆时期,艺人房山年擅讲评话,遂使这《玉蜻蜓》风靡一时。 《玉蜻蜓》原剧颇长,自然不能全部演出。这日也只好准备了其中一些精彩段落,江春坐在乾隆下首,自然免不了多解释几句,帮着乾隆理解剧情。 耳听得台上讲到那无良秀才申贵升进了法华庵,便要一睹庵中尼姑样貌。尼姑庵的住持说道:“南京总管兰小青兰大人的夫人,是小庵的护法。”可申贵升却道:“那兰小青原是我家的家生子,先父在时提拔这孩子,现为南京总管。那小狗才也是宝山的护法?” 尼姑见状,无奈唱道:“闻言尼姑把舌头伸,总管是申府一家生,我若怠慢申公子,拆毁庵堂住不成。”说着便不敢再拒绝申贵升,由他进了庵里。 乾隆听着,颇为不悦。他不知此剧由来,但多读明代史书,印象里明代并无家生子一飞冲天,做了一路总管的故事。元朝各地确有总管一职,可便是元代,这种人似也不多。然而入清之后,八旗中却常有出身家奴的武官,因战功卓著,得以历任高官的。便问江春道:“广达啊,这评话说的是何时故事?” 江春答道:“臣也不甚清楚,据说是苏州传来。说的……是前朝一位首辅的事吧?” 乾隆沉吟道:“前明若说姓申的首辅,当是申时行了。可前明那时,南京江宁府乃是陪都,哪里却有个姓兰的家生子,能做到南京总管的?” 江春尚且未答,和珅早知上意,清楚乾隆想着这“家生子”可能涉及本朝,万一觉得影射本朝,只怕这《玉蜻蜓》用不着申家人来投诉,乾隆自己就给禁演了。又觉乾隆与江春对话,语言十分客气,江春应是乾隆信任之人,说不定搞好关系,以后还能引以为援。 他熟知官场人物,平日留心于朝中大臣履历,忽然想起一人,便帮江春解围,道:“江大人,本朝现任河东河道总督的大人,便是姓兰,其实是进士出身,和家生子并无关系。兰姓并不显著,是以反而会让人听者有意。江大人若看着这戏文这般读下去,只恐日后流传出去,竟让人看不起兰大人了。”其实当时河东河道总督,名叫兰第锡,是山西人,和珅记得这一节,遂提点江春,这剧需要修改。 江春何等精明,听和珅点拨,又想起家生子一事,一时已然明白,道:“多谢和大人,皇上,是臣疏忽了,竟差点耽误了兰大人,臣之后便告诉他们,有关的内容,一定要改。”既然有关的都要改,自然“家生子”也不能说了。 “改不改的,倒也无妨。”乾隆想想这故事既然是明朝流传下来,想必百姓也不会多想。又道:“只是这故事确实不好,朕记得上次来,你也是安排了一场评话,名字叫《审刁案》。那出戏不错,朕还记得。” 江春一时未答,江昉知道其中事由,悄悄从后面对江春道:“兄长,那《审刁案》,前年知府大人清查剧本,已给禁了。” 《审刁案》涉及一位有夫之妇刁刘氏与外人通奸,虽然最后刁刘氏因违反国法,终被正法,本也是宣扬教化的故事。但却有人认为通奸桥段是“诲淫”之作,竟把这剧一同禁演。江春听了,大概明白了事情来由,但也不敢直说。便道:“皇上,那《审刁案》确实不错,可惜愚民无知,曲高和寡,现已无人演了。其实这扬州评话,并非臣最擅长的。臣家原在徽州,那里另有臣的一个戏班子,若皇上愿意,臣愿献了进京,为皇上助兴。” 眼看厅里君臣畅谈,一时未毕。台下阮家父子看着《玉蜻蜓》,倒也觉得颇为有趣,阮家父子平日外出不多,更不愿浪费钱在这等昂贵的长篇评话上,这次倒是开了眼界。阮元见厅上君臣对话,虽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觉得气氛非常和睦,也笑道:“爹,你看皇上和江舅祖,倒像两个认识多年的朋友一般。” 阮承信道:“你江舅祖六次迎驾,皇上自然待他不同常人。你有什么?你也接过驾吗?皇上看你,不过是个寻常读书人,能待你好到哪去?”杨吉对他也不屑一顾,自顾自的喝酒吃菜。 可阮元看着厅里乾隆君臣,也不禁有了一丝畅想:若是我也能坐到皇上身前,该有多好?他毕竟涉世未深,对朝廷、天下的了解,还不算多。 眼看这剧再演下去,便是申贵升意欲强奸女尼王志贞的部分,王志贞天性善良,还想着劝导申贵升弃恶从善,一时二人僵持不下。乾隆何等精明,看到这段,也不禁叹道:“这姑娘好生糊涂,眼看这个浮赖子弟,便与禽兽一般,竟还想劝他?广达啊,这剧朕看着,有点心痛。” 江春忙道:“皇上切勿烦忧,这剧本是为了警诫世人,世上多有些无德之人,是劝不好的。女子大多天性善良,也容易吃亏。看了这剧,知道天下有这些恶人,便懂得自保,不会再吃亏了。” 乾隆笑道:“若是如此,这剧倒还不错,有教化之用了。广达身在民间,也能为国分忧,行教化之事,原是该赏!王杰,敬广达先生一杯。” 王杰随乾隆南下,虽然身在侧近,可想起之前的事,总也有些不乐。这日看江春与和珅相互交谈,其实也有些看不起江春。不过即便如此,若是平日乾隆让他敬酒,他原不会推辞。可这时正值丧期,原本是不能饮酒的,这时又怎能逾矩?遂答道:“皇上,臣尚在守制,这饮酒之事……” “这是国事。”乾隆道:“王杰,你是朝中兵部尚书,平日学术德行,更是天下楷模。今日广达让人演这出戏,原是为了教化百姓,正与你是同路人才是。这酒你不敬,朕让谁敬去?你虽守制,但国事为重,便饮了这杯罢!” 看着王杰一时踌躇,和珅也随即笑道:“王大人,你事母至孝,天下共知。便饮下这杯酒,天下人还能因这杯酒,就说你不孝不成?况且这杯酒乃是上意,饮了它,是为国尽忠。所谓忠孝忠孝,孰先孰后,王大人可要想清楚了。”自和珅任事以来,王杰便一直不予他结交,故而和珅心中,对王杰向来不满,这时难得有个迎合乾隆,挤兑王杰的机会,自然要把握住了。 眼看乾隆再三催促,和珅煽风点火,王杰也不敢多说,只好斟酒满杯,与江春饮了一杯。可江春这日所备之酒乃是陈年美酒,王杰酒量又不高,本想着守制不必喝酒,也并未在意。可这随意饮下一杯,竟已不胜酒力,头渐渐痛起来,也无力再抬头。 下面杨吉也喝了不少,看着这场戏,觉得这小尼姑也太糊涂,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是自找苦吃,与他无关了,迷迷糊糊间,竟然渐渐睡了过去。所幸台下官绅多在观戏,也没人注意这样一个小人物。阮元父子看着杨吉,觉得父子二人能领他回家,就没麻烦江家人。 不觉天色渐晚,已至二更,演到心善的徐知府收留孩子抚养长大,却因孩子是申家骨血,不得不将孩子归还申家。故事已近结尾,乾隆看了,却颇为这徐知府不值。道:“这故事虽然有趣,可朕觉得,其实并不合人伦之道。那徐知府养了孩子二十年,早已和孩子如同亲生父母一般,怎么能因为孩子生父是申家,便让他回去了?这申贵升原本是个禽兽,便留不下子嗣,也是咎由自取。难道二十年恩养,竟不及那一夜偷情?广达,这故事有些地方朕觉得不好,还是要改的,你可记住了。” 江春听了,知道这《玉蜻蜓》不被直接禁止演出,已是大幸,自然连连称是。乾隆又对群臣道:“尔等平日为官,朝中每年大审,也都要一一参与的,凡遇到类似的案子,不要固执于那什么生父母的名义,若是生父绝情,养父尽心尽力,自当让孩子给养父尽孝,尔等可记住了?”大臣们纷纷应是。其实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种事大家都清楚养父自然比生父可敬。但类似事情,儒家学说并无明言应当弃生父从养父,于是很多官员为了怕麻烦,依然只得以生父为准,并非皇帝一句话就能改得了的。 和珅见乾隆颜色不悦,自也有解忧之法,道:“其实臣以为,皇上大可宽心。这评话所讲,乃是前朝之事。前朝君王糊涂,大臣因循苟且,自然也就亡了。但我朝不同,我朝君乃圣明之君,臣乃贤良之臣,又怎是前朝可比?”乾隆听了,倒也有些满意。 忽听王杰道:“所言甚是!若君明臣贤,我大清自然可以江山永固!”原来王杰已经渐醉,听和珅谄媚之言,自不免抨击几句,此时神志不清,便也顾不得朝仪了。 王杰虽在醉中,但突然来这么一句,也确是失礼。坐中群臣,也不免有些惊慌,一时纷纷小声议论。后面一位二品官员当即喝道:“王杰,不得如此无礼!”眼看他年纪颇轻,比阮元都大不了几岁,乃是乾隆的内侄福长安,向来交往和珅,与王杰不睦。 乾隆听了,当然知道王杰所说何意,他素来瞧不起和珅,这“臣贤”一条,在王杰看来,自然是不存在了。只怕“君明”这两个字,也要打个折扣,不由得有些不快。可他也知道,这话说来,原是在劝谏乾隆,并非大逆不道之语。他不愿多听人言,但大臣品性如何,心中还是清楚的。遂道:“无妨,王杰醉了,你等先扶他回去吧。待得明日,自让他归家守制便是。” 一时后排两位大臣走上,扶了王杰渐渐退下。乾隆也传下旨意,饮宴已毕,令厅下官绅自行归家。阮承信眼看曲终人散,也告诉阮元准备离开江府。阮元却仍看着厅上,他听不清王杰说什么,只觉得君臣间关系果然不同寻常。但父亲再三催促,也只好颇为不舍的扶着杨吉,一同回去了。 乾隆告别了江春,一行车驾便往高旻寺行宫休息。他日理万机,也不便在扬州多待。又在高旻寺驻跸一日之后,君臣一行,便浩浩荡荡地登船启程,回归京城去了,扬州也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杨吉之后便在阮家常住,他素来瞧不起阮元那种书生打扮,索性备了仆从衣帽,平日便帮杨禄高干活。无论厅堂洒扫还是准备饭食,都十分主动。杨禄高数次劝他不必如此,他也不听,坚持不和阮元做同路人。 这一日早上,眼见阮元和江彩又来给阮承信晨省。按当时礼仪,子女对父母早晚皆应问候,俗称“晨昏定省”,杨吉初时不懂,见了几次,也就习惯了。眼看这又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忽听阮元道:“爹爹,孩儿与夫人已经商量好了,今日便做准备,后天就要启程,去仪征官学了。” 阮承信忙道:“伯元何须如此着急,这才六月,不打紧的。”阮元道:“回爹爹,孩儿想着,下一年院试在三四月间,这眼看着,也就剩下半年光景。孩儿不知院试是如何考法,若是到了那边官学,有资历比孩儿深些的,也好及时问过。最好……最好来年便取录生员,也好让爹爹放心。” 阮承信想想,儿子说得也有道理,便道:“爹也听说过,这仪征县学,最近来了位汪先生,学识文采,俱是淮扬间第一流人物,你若去见见他,或许未来也能多些朋友,那便去吧。” 阮元谢过父亲,看着江彩,想着眼看就要别离,不免有些难过。道:“彩儿,我这一走,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你待在家里,也不要担心才是。” 江彩道:“夫子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说我们结婚才大半年,可我觉得啊,看自己的丈夫,半年足够了。你这半年但凡有时间,便始终想念着我,我做什么,都怕我累着。你这般人品,天下间还上哪找去?所以我才不担心呢,只是平日啊,夫子一定记得多吃些饭,别读起书来,把时辰忘了就好。”阮元和江彩结婚时间虽然不长,但阮元时刻想着江彩,平日也无比恩爱,江彩自然比起刚进阮家,对阮元的信任又深了一层。 阮元先回自己屋里准备衣物,看着杨吉,也客客气气的做了一揖,杨吉倒也不管什么礼数,直接受下了。心里想着,这败家儿子成天只知儿女情长,能有什么出息?走了最好,正这样想时,忽听阮承信道: “杨吉啊,这一次你便和伯元同去,如何?” 杨吉大惊,阮承信笑道:“其实让你去,也不是让你照顾伯元。他自己年纪大了,自然会照顾自己。我是另有事要你去看看,我家当年入籍在仪征的时候,曾经买了些田产,约有百亩之数。这大概也过去快……快八十多年了,家里数次分家,给别的长辈兄弟分了些,我名下的,还有十余亩。你不妨去看看,今年的租子,还是要收上来的。” 其实阮家在仪征置地,已是康熙年间之事,后来经过两代分家,传到阮承信这里的,也就不多了。阮家另有些远房亲戚,在仪征和扬州北面的公道桥居住,焦循便娶了阮承信一位表兄之女,一直住在北湖,离公道桥甚近。只是阮家平日事务繁忙,很少和这些表叔伯兄弟走动,故而杨吉不知。听了阮承信的话,大概清楚了情况之后,杨吉便也不再言语,心想这里距离仪征不过一日路程,甩开阮元是迟早的事,便多忍一日,又有何妨? 可杨吉还是棋差一着,一路阮杨二人,不一会儿到了仪征县城。阮元来过仪征,知道北门附近有个资福寺,专供读书人落脚。便去了那里,定了客房。杨吉见阮元准备就绪,转身便走。可刚走出门,转念一想,竟不知道阮家田产在什么地方。只好怏怏而归,问阮元田产位置。 “怎么了?舍不得我啦?刚出去就回来?”阮元笑道:“你要想甩了我,倒也不难,自己的事,总要先做好吧?”阮元虽清楚杨吉与他之间似是有些过节,但这段时间相处过来却也清楚,杨吉天性颇善,心无歹念。想着即便他与自己决计不交一语,总也不该对他口出讥讽之言。所以在极少数二人不得不碰个照面的场合,阮元还是非常客气,甚至偶尔开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杨吉毕竟与阮家有些故交,若是真惹坏了他,总是件不合读书人气度的事。 可笑话归笑话,阮元却早有准备,从包袱里拿出一张图,标明阮家田宅位置,哪里仍然属于阮承信,交给杨吉。 杨吉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是要面子,道:“少得意!别总把自己当个人物似的。要不是小恩公让我过来,我巴不得守在家里呢。”说着一边也拿过图纸,也不愿抬头,就径直低着头出去了。 阮元见杨吉这般样子,心中也有些好笑。但考学之事要紧,便也不再言语,收拾得当之后,便往学宫方向走去。学宫在仪征县城中间偏东的位置,仪征县城原本不大,阮元走不多远,便到了学宫正门。通报姓名,验明正身之后,遂进了官学。 官学正前方是大成殿、明伦堂之属,这日平安无事,这些地方空空荡荡,竟无几个人来往。阮元看官学布置,左右各有几间偏房,眼看西边一时无人,东边还有两个人来往,便先到东边,看看有无同道中人。 眼看走到偏厅,只听得其中有争吵之声。阮元忙过去听了,原来其中一人言道:“次仲先生那日便与我言,隋时龟兹乐进入中原,后来渐渐使用,中原音乐,反而无法流传,可见眼下盛行之乐,并非正音。” 阮元听这声音,只觉便是焦循,顿时大喜。又听一人道:“次仲先生此言,我觉得并无道理。这音乐自我看来,有阳春白雪之属,有下里巴人之属。今日盛行之乐,便都是下里巴人吗?我看未必,若是因某乐出自中原,便称为阳春白雪,某乐出自西域,便称为下里巴人……哈哈,这乐理未免也太浅薄了。” 阮元听这声音,似乎也有些熟悉,便走到门前,道:“学生仪征阮元,来见过二位先生。” 门突然开了,阮元看门里那人,果然便是焦循,一时大喜,忙抱住了焦循,道:“里堂!没想到上天垂怜你我,竟然还能在这里相见。里堂来仪征,所为何事?”焦循已起了字,称为里堂,阮元便以字称之。 焦循笑道:“早知道伯元点了县学第四名,我这一高兴,也就过来等你啦!”但想想也不全如此,道:“其实我已是生员,所以需要找个地方,继续准备后年乡试。听得仪征有位汪容甫先生才高八斗,就来请教喽,谁知道刚一见面,这差点打了起来。” 阮元看向门里,果然仍有一人,虽然只穿着粗布衣衫,但眼中尽是傲气,似乎天下读书人都不过如此。便作揖拜道:“在下仪征阮元,敢问先生是……” 那人道:“在下汪中,字容甫,刚才那位焦里堂焦老弟,说的便是在下。之前他和我说,他有个要进学的朋友,叫阮伯元的,便是你了吧?” 汪中这一报上名,阮元却吃了一惊。原来汪中多年之前,便在淮扬一带已经小有名气,一篇《哀盐船文》一出,更是在骈文沉寂千年之后,重新复兴了骈文。阮元想道父亲所言汪先生,想必也是此人,不由得十分高兴。 但仔细听汪中口音,又听说他便是《哀盐船文》的作者,阮元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容甫兄,我幼年之时,曾到过这仪征,那日江上意外起火,烧了许多运盐船。当时有位书生在我身后,那人曾说:‘嗟狸首之残形,聚谁何而同穴,收然灰之一抔,辨焚余之白骨。’我当时不知,后来看了容甫兄文章,才知便是容甫兄之作。当时大江之畔,难道便是容甫兄?” 汪中笑道:“哈哈,不想伯元当时也在!人逢其凶也耶?天降其酷也耶?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看来你我之间,原是有缘分的了!只是可惜,当时惨剧,我至今不得忘怀,伯元与我有缘,本是幸事,可当年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可是听阮元能念出自己所写文字,心中也自是高兴,想这童生虽然年轻,或许便是知己,渐渐已有好感。 阮元自然认同,再拜道:“容甫兄悲天悯人,小弟今日得以相见,果然不枉此行。” 焦循生怕二人突然沉默,把别的事忘了,连忙插口道:“伯元,今日你来这里,时候正好。前些日子我在江都,偶遇凌次仲先生,与他交流甚多。今日来了,又遇到汪兄,合我们几人之力,伯元想考生员,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凌次仲便是当时儒者凌廷堪,此时在儒者中已颇有名气,是以焦循视其为师。 汪中道:“你少提什么次仲先生,依我看来,也不过如此。这天下间论才学,我只认二人在我之上,一是已故东原先生,一是嘉定辛楣先生,再往下便是我了。你教那般俗儒来,只恐误了我伯元贤弟。”其实凌廷堪在当时也算有才学之人,但汪中历来高傲,几乎瞧不起海内所有学人,便也将他一起骂了。 阮元笑道:“容甫兄自是天下奇才,只是小弟毕竟年纪还小,多听些前辈的话,总是不吃亏的。” 汪中道:“你别听外面人胡说,若是想考这生员,只听我一人,也便够了。我说一个名字,你便知这生员考试,再是简易不过。阮贤弟,你可知当下江苏学政是何人?” 阮元正在准备考试,当然会对主考官有所耳闻,道:“小弟听说,是朝廷里的谢墉谢侍郎?” 汪中道:“正是谢公!但你或许不知,当日我考生员时,取录我的恩师,也是这位谢侍郎!他当日便与我多有交往,性格学问,取士关键,我一清二楚。所以伯元老弟,你来这仪征县学,那就相当于……提前知道了明年的考试题目啊!” 阮元听汪中这话,自然大喜。看来有汪中、焦循相助,只要自己再用功些,来年这扬州院试,应是不在话下了。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章 院试夺魁 阮家田产在仪征县城北面的白洋山一带,杨吉走得半日,也就到了。百度搜索,更多好看小说免费阅读。这里阮家田产不同寻常家产,乃是为阮家墓庐所置,即使阮家遭遇不测,也不至于被抄没。阮家自有管家在此管理田产,原本是不用添人手的。阮承信让杨吉过来,其实只是给他个体面点的事做,不至于让他闲着,也不用他做苦工,显得自己对不起来投之客。 一时杨吉找到了阮家管家,问清了田产情况,休整一日,次日便到附近的田地里面,找些农民了解风俗。这时距离农忙季节尚有些时日,田里人不多,杨吉去的那片地里,一共只有三四个人。 其中一个农夫年纪较大,正在给田地进行施肥,这个季节农夫可以做的,主要也只是引水、施肥、除草等工作。农夫眼看施肥已毕,不经意间一瞥,已看到田间来了个陌生人。眼看并非歹徒,便向他招招手,示意到一边坐下,杨吉也正希望和这里农夫聊聊天,了解一些扬州风俗,便走了过去。 那农夫颇为健谈,杨吉也就不把他当外人,报了出身,开始问起阮家情况。农夫对阮家倒是颇有好感,道:“这阮老爷在我们这一带啊,也算数得上的善人了。你看,我年纪也不小了,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这块地还没涨过租子呢。” 杨吉奇道:“不就是没涨租子吗?这有什么好当善人的,他们成天涨租子那个,那叫为富不仁。你一共就这些地,给你涨了,你拿什么过活去?” 农夫道:“看你面相口音,我也知道你对这里陌生得很。这扬州府城、仪征县城,与我们乡下可不一样。乡下想买些物事,我年轻时花多少文,现在大概也就多了一二成。可他们城里不一样,听城里来的人说,这些年想在扬州租个宅子,要花的钱,比我小时候要高一倍,甚至两倍呢!阮老爷几十年不涨租子,其实是自己赔了不少。” 杨吉道:“老伯,你自己这日子过得,我看也不过如此。那阮老爷在扬州城,离这里好几十里地呢,你呀,还是先把自己日子过好吧。” 农夫笑道:“你说得也对,可咱这边,说是阮老爷家田产,其实是墓产,人不多的。日子怎么过,也就是这样。听说阮老爷家坟茔,大多数都在扬州,这里也就那……”说着往身后山脚下一指,道:“那边葬了些人。”其实阮家来仪征置地,是为了把籍贯改到仪征,阮元直系祖先不少都葬在扬州雷塘的祖墓。阮元祖父阮玉堂,母亲林氏,都在雷塘下葬,仪征下葬的多是远亲。 杨吉却还不清楚这些,一时听得入神。只听农夫继续道:“阮老爷不在这住,听说阮老爷有些远房兄弟,也不在这边,平日也就这个样子。话说回来,上一次见到外地人,都是半个月之前了呢。” 杨吉倒是对城乡物价比较感兴趣,道:“既然你说这里东西便宜,城里不好住,那阮老爷为什么不搬到这边上镇子里住呢?我看那扬州,也没什么好,外面人太多,闹得慌。” 农夫道:“其实我前些年去过甘泉县的陈集,那个时候,阮老爷是在陈集住的。我还见过他家公子呢,人特别好,有礼貌还懂事。听说阮老爷家一直是读书人,都是文曲星,心善。”其实农夫说得不对,他想说的是阮元十二三岁那些年,阮承信当时和江昉一起在外做生意,不在扬州,但林氏和阮元在陈集居住。农夫见到陈集阮家有人,便误以为阮承信在那边了。 但杨吉关注点不在这里,听农夫说起阮元,杨吉反而来了兴趣,道:“你说阮老爷的儿子,是哪个儿子?” “阮老爷听说只有一个儿子啊,但是他叫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老伯,那阮老爷的儿子……人真的特别好?” “是啊,我那天也就是到陈集去,卖点咱这边的土产,那几天田里没事,赚点小钱嘛。正好看到那边有个阮家,我听这里人说过,阮老爷在陈集有个宅子,知道是他们家。那孩子对我可客气了,一听他说话,就知道是读书人家的孩子,特舒服。他娘当时在家里布置家具,看着身体不太好,他也一直在帮着,可孝顺了。” 农夫看看杨吉,又问道:“你说你是扬州阮家来的,怎么?阮家公子你没见过?” 听农夫描述的阮元,和自己想的大不相同,杨吉自然也不敢直接出言顶撞,尴尬的笑了笑,道:“见过、见过,人……人挺好,这不,就是想多问问。” 农夫见他老实,也就没多说,继续聊别的话题去了。杨吉却渐渐感觉,阮元可能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 为了确认阮元的人品,他准备多回仪征县城几次。 阮元平时住在资福寺,学习的时候就到县学,他日常生活安静,眼看院试将近,也很少出门游玩,杨吉想盯着阮元,一点也不难。他本是苗寨出身,一看就不是读书人,却容易和市井小民走到一起。为了方便,便也经常冒充县学门卫,观察阮元平日生活。 县学平日一向安静,其实到了清朝,县学虽然是官学,可读书人大多不重视,尤其是有钱人家,如果想读书,在家聘请先生就可以,平时除了县学必经的考核,不去也不影响科举。甚至有些县学,祭祀礼器都经常不使用。久而久之,即使是盗贼都不愿意到县学光顾。阮元之所以经常过来,也是因为焦循、汪中二人都在学校里,准备科举之余,闲聊些儒家经术、各朝历史典故,自有一番乐趣。 这日杨吉忽然瞥见,有个年轻的童生,拿了一卷书到阮元那里请教。杨吉见阮元并未注意到自己,便躲在一边墙角,听着二人对话。 那童生道:“阮兄,我看这《尚书》,其中这句写的是‘黎民阻饥’阻字乃是险阻之阻,可我家那部《尚书》,却写着祖先之祖,这到底哪一个是对的呢?” 阮元道:“其实无论险阻之阻,还是祖先之祖,上古都是没有的。在上古之时,所有的字只有一个姑且的且字。后来古人为了区分不同情况下的含义,才把且字增加了一部分,这才出现祖先的祖字,和险阻的阻字。这姑且的且字,上古之义,乃是起始,即一切的初始,是这个意思。所以无论这里用的是祖先的祖字,还是险阻的阻字,其实本意是一样的,都是‘初始’的意思。” 童生又问:“那《诗经》中的‘终和且平’、‘终温且惠’,且字也是当做初始之意吗?记得先生说过,这‘终’字乃是‘终日’之意啊?” 阮元道:“这里的且字,确实应当理解为初始,但终字,并不是‘终日’这个意思,这里的‘终’字应是‘既’的同义词,也就是指结尾。把终字和且字合在一起,便是‘从起始至结尾’这个意思。” 童生又问:“那‘姑且’这个词,又应该怎么解释呢?” 阮元道:“这姑字与且字,其实是一个意思。《诗经》有一句,‘我姑酌彼金罍’,姑字便是指开始,就是说,我要往这金罍里倒酒了。这姑字与且字,你看着差很远,但其实有相联系之处。古人应是先发明出且字,后来呢,又发明了粗字,这事物起始之时,最为浅显粗疏,你这般记忆,便知道它们的联系了。这粗字字音,又和姑字相近,久而久之,便也有人用姑字表示初始了。” 其实这“且”字含义颇多,阮元一时也不能完全讲清楚。百度搜索,更多好看小说免费阅读。但杨吉听着,却依稀觉得,这几个字的意思,自己竟然也能听懂。杨吉父亲曾在阮玉堂帐下多年,阮玉堂平日无事,便教他读些书,所以杨父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四书》却也看过,识得不少字。后来杨父回到大箐寨,便继续教孩子们基本的读书识字。只是对于避讳之类规矩,杨父印象不深,也不在意,故而没有传下来。 对于杨吉而言,一个人学问好不好,不在于读了多少书,而在于他讲的话,自己能不能听懂。阮元所讲诗书段落,杨吉并不熟悉,可“且”、“姑”、“终”、“粗”几个字的含义,他直至次日仍能想起,也就渐渐认同起阮元的教学能力来。 又有一日,仪征天降大雨,眼看阮元已经走了,杨吉本不以为意,正准备离开时,却又看阮元自己打着伞,手里又拿着一把伞,回到了县学。不一会儿,另一个书生和阮元一同走了出来。 只听那人道:“伯元,这可辛苦你了。本来应该是姐夫照顾你的,没想到今天出来,一时马虎,居然忘了带伞。” 阮元笑道:“里堂何须客气,其实上午原本也没下雨。只是我平日早起,习惯看一下天气。今天早上这一看,觉得之前有一天也是今天这样,突然下雨,才预备了伞,其实也没想能用上。” 两人一路走了,却也没看到杨吉。杨吉当然不知道另一人就是焦循,他没见过。但他知道,若不是自己有带斗笠的习惯,恰恰可以避雨,这一天也是回不去的了。 眼看秋收季节已至,杨吉同当地管家一起,收完了租子,就回扬州去了。不过之后在阮家,阮承信和江彩却意外发现,杨吉再也没有说过阮元坏话。 阮元则一直在仪征准备院试,眼看已经入冬,距离院试不过三四个月。这日他在书房模拟八股文,忽见汪中拿了卷书,走到眼前。 汪中见他写字认真,不免调侃一下,道:“伯元,快过年了,看看这礼物可否满意?”他与阮元认识已有半年,平日读书切磋,自知阮元才学深厚,便也认作知己,倾心相交。 阮元也有些受宠若惊,道:“容甫兄客气了,既是兄长亲自送的,哪有不满意的道理?” 汪中道:“你这人太没意思,我拿这册子来,是想等你知道内容之后,才评价的,哪里有还不知是什么,就先说好的道理?下次再这样我不送你东西了。”但想想该干的事还要干,小声道:“其实我和谢恩师交往已久,他考试出题,有什么偏好,我一清二楚。现在便把他可能使用的四书文题目,都写在这里了。待到明年,就等着高中吧!” 阮元一听,自是大喜,虽说知道考试范围,也未必就能中式,但考试有了重点,自然要比大海捞针般的通读《四书》备考容易许多,这样一来,院试几乎不成问题了。便道:“多谢容甫兄,小弟这许多年所收礼物,以容甫兄这一册书最为珍贵。” 汪中怕他怀疑,道:“其实这也是我与老师认识久了,自己琢磨出来的,未必考在其中章句,只是更容易在这里出题。而且我这般猜测,可不算作弊,你不要想多了。”话虽如此,其实他也知道谢墉出题,并不求偏怪语句,往往出的题目简单,只看文字发挥如何。所以对于“押题”是否压中,他有绝对自信。 可没想阮元沉吟半晌,下一句话却大出自己所料:“容甫兄,既然你已猜到谢大人出题,小弟有个建议,便将这题目也告知其他学生,如何?” 汪中奇道:“伯元,我见过仗义疏财的,见过舍己救人的,但把生员位置让出来的,你是第一个。你看看这县学,有比你更傻的人吗?我把题目告诉他们,哈哈,那不是人人都能考中了?伯元你应该知道,每年考生员就那么点名额,多少人熬得头发白了,都考不上呢,你居然还说这种天真话。还是你看不起我,不把我当朋友?” 阮元道:“容甫兄何出此言?小弟自认识容甫兄第一天起,便知容甫兄乃是知己,因而知无不言。只是容甫兄,你并非只是小弟的朋友,也是在县学里帮着教谕教学的,这件事上,可不能因私废公啊。” 汪中道:“因私废公?他们值得我这样做吗?这县学我待的日子多了,他们什么水平,我不清楚?把试题给他们,让这些庸人去当生员?你才是说笑话。” 阮元仍是十分温和,道:“容甫兄,这不是贤愚的问题,是公平的问题。若失了公平,这县学学生,以后会怎样看你?况且题目有了虽好,即便没有,我们考生员的,还能不知道哪句话出在哪里吗?这院试比拼的,一是文章水平如何,二才是是否能猜中题目,若是预先知道题目才能考上,那我这些年读书,也算是白费了。” 见汪中仍然不愿改口,阮元只好道:“容甫兄,若你执意如此,这书,小弟只好还给容甫兄了。容甫兄的恩情,小弟已经收到,以后必然报答,还望容甫兄见谅。” 眼看阮元执意公平,汪中也不愿再与他争辩,只好道:“好,既然伯元如此仗义,我下次集会时,就把这册子一人送一份,让他们全看到。哼哼,到时候考不上生员,可不要怪我。” 可汪中说着说着,忽然面色微变,笑道:“好你个阮伯元啊,我自以为这淮扬之间,论狂傲,我认第二,便没人认第一。没想在你这里,我可是栽了跟头了。你是想说,论才华,淮扬之间你已首屈一指。即便人人都有这样一本册子,你依然能高中,是不是?” 阮元笑道:“容甫兄,这话小弟可承受不起呀!”可话说回来,阮元心里到底是不是这么想,那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很快,乾隆五十年如期而至,阮元在县学一切准备妥当,便回到扬州,准备院试。扬州院试的考场在左近泰州,所以阮元只好提前前往,江彩担心阮元,便要求同去,杨吉也想看一看院试是什么样子,于是一行三人,一同到了泰州。 院试与之前府县考试,后面乡会试都不太一样。院试一共要考两天,但只有第二天的那场考试,被称为“正场”,因为这一天考的内容,是两篇四书(八股)文和一篇五言六韵诗,与后面乡会试内容相同,故而倍受重视。第一天的考试称为“经古场”,包括经解、史论、诗赋三部分。除此之外,考生准备院试之前,就要在官学里自选经解、策、论、诗赋中一项或数项作答,以示平日学业。 阮元的自选部分早已完成,第一天的经古考试,似乎也很顺利。但至关重要的第二场,江彩无论如何都不放心,也坐了马车前来考场门前,一直等着丈夫。杨吉闲着无事,顺便做起了马夫工作,他本觉得江彩多此一举,可看考场周围,等家属的马车似乎还不少,就不愿多说了。 院试已经是相对较高级别的考试,所以考场周围,自然也有不少兵丁协助维护秩序。但即便如此,围在一边的陪考人员也不少。杨吉虽然愿意在市井里游玩,但眼看这些人纷纷扰扰,为的又只是当年恩公轻松通过的一场院试,不由得有些烦心。道:“我说小夫人哎,咱扬州不是府城吗?这些当官的吃饱了撑的,要把考场放到这么远的泰州来?”他暂时也不知道叫江彩什么好,就随口说了个“小夫人”来指代。 江彩倒是非常认真,道:“杨大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咱扬州这些年,一直都是人才辈出,每年听说省城那边,能考中很多人呢。所以其他县的读书人,就一直不服咱扬州府城,觉得府城离他们远,院试你们不用动地方,我们却要跑好几天,说不公平。所以本朝很早就有规定,院试在泰州举行,也是为了大家公平一点啊。我家几个同族的哥哥,也一样要跑这么远考试的。” “那他们有人考中没有?”杨吉问。 “很少。”江彩想了想道:“我家上一辈生员都是捐的,只有一个叔叔是考的生员。后来考了一回乡试,落榜了,就再也没考过。院试很不容易的,尤其遇上有名的大人做学政,要求可严了!” 杨吉不禁也有些瞧不起江家,道:“我听说恩公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考了武进士,就算路子不一样,恩公也应该很年轻就是生员了吧?” “爷爷很厉害呢!”因为江彩已经嫁入阮家,也叫阮玉堂爷爷。“你看,伯元的亲祖母,是我家爷爷的表姐。爷爷年轻时有过一位夫人的,后来好可怜,三十岁不到就……就没了。当时爷爷也就三十岁出头,都是三等侍卫了呢。当时我们江家,觉得他年轻有为,任劳任怨,才愿意和爷爷结亲啊。” 杨吉没见过以前的阮家,但他去过江府,知道江家肯定是扬州首富,而且已经兴旺了四五代了。既然扬州首富愿意嫁女,恩公当年必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这时试院门前突然又喧闹起来,过去看时,发现是两个卫兵捉着一名考生,一直押了出来,后面还有个人拿着一些纸张,上面写满了字。 “大家都看好了!夹带作弊,就是这般下场,以后衙门里自有记录,自此以后,永远不得再入考场!”后面的卫兵喊道。 杨吉不禁有些纳闷,不知道这样的考试还有人作弊。 江彩向外看了看,已知其中大概,叹道:“杨大哥,历来考试都是如此的。看他年纪,也不小了,想是天赋真的不够,或者没遇到好先生,这一禁考,后面一生都毁了。” 杨吉刚想说活该,看到那童生身材瘦弱,走路踉跄。想必家境也不好,想着想着,也不敢轻视这院试了。 谁知没过多久,院中又是一阵喧闹之声,这次看去时,只见两个卫兵一前一后,抬了个童生出来。这人说是童生,头发早已花白,看着没有六十,也有五十五六了。这次倒是没人拿作弊纸张出来,想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竟晕倒在考场上。 “你说他那么大年纪了,还考什么试?做点别的不好吗?”杨吉也有些纳闷。 “童生和生员不一样的。”江彩道:“听爷爷他们说过,童生说是读书人,其实和市井小民也没什么区别。可生员就不一样了,生员可以免除赋役,见知县不下拜……和一般的童生差不少呢。而且取了生员的功名,就可以自己教书了。若是成绩好些,朝廷还会每年发些钱米。咱们家不用担心那些,可那些普通人家,生活可以改善不少呢。” 杨吉之前未谙世事,总觉得科举考试考不过的,都是蠢货。这日亲眼看了一场考试,才渐渐感觉到科举的艰难。想起之前仅仅因为阮元不是生员就骂他没用,似乎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转眼之间,已届申牌时分,院试终场时间已到,考试们也陆陆续续,走出了考场。阮元自然也在其中,虽然外面人很多,但杨吉那顶标志性的斗笠,在人群里很好认,遂走向马车前。问道:“彩儿何必如此担心?这考试不过就一日时间,很快就过来了,怎么好麻烦你在这里等这么久?” 江彩正想说自己没事,忽见杨吉脸上颇有疑惑,想是他希望知道阮元考得如何,又不好意思说话,便替他说道:“我没事啦,就这样陪你一天,难道我还做不下来?夫子,今天考题难吗?我看刚才还有个老先生,被人抬了出来的。” 阮元道:“好像考场里面,确实曾经喧闹过一阵,好像是什么人作弊被看到了。我当时正在写卷子,也没太在意。”其实这场四书文试题,都是汪中告诉过阮元的,原本也不是生僻章句。只是越是看起来普通的句子,作答起来越显功力,若是一味求奇求变,而没有足够的写作功底,一样要吃大亏。所以即便有所准备,阮元答得依然非常认真,以至于不清楚考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杨吉眼看阮元颇为从容,似乎这场考试对他来说不难。但他也知道,考得好不好,最后还得名次说了算,也就不再言语。 江彩也没在意,招呼阮元上了马车。阮元看了下四周,忽然问道:“里堂呢?去年他就说我今年院试,无论如何肯定来陪我一趟。怎么至今没看到他,我这都考完了呢。” 江彩道:“里堂说是家中父亲过了年,就生病了,所以没来。夫子你忘啦?我们出门前不就告诉你了吗?你看看你真是,考个试什么都记不住了。” 阮元道:“怪我太专注了,竟然都忘了。杨吉,我们这就回去吧,等回了扬州,再去看看伯父。”一行人眼见这里已经无事,就离开考场,回驿站去了,不出一日,自是回到扬州。阮元一边回北湖照看了焦父几日,一边也在等院试取录结果。 阮元参加院试这几天,江府上一年的收支账目也已经呈到了江春兄弟面前。江昉看着账目,不出意外,脸上忧色重重。 江春看着江昉,倒是毫不惊奇,道:“多少年能补上?” 江昉道:“就算乾隆三十年到现在,我们一两银子都没赚到好了。兄长说补?补也要先有本钱啊,眼看着黄家他们后生年富力强,在两湖、江西一天天做大,只怕过得一两年,本钱都凑不够了。以前那个江家,我看再也回不来了。” 想了一会儿,想起还有一事,问道:“兄长,今年千叟宴你去还是不去?”千叟宴是清圣祖康熙帝开创,与天下老人共同饮宴的活动,乾隆也继承了下来,这一年他即位满五十年,正是大吉之年,当然要大操大办一场。这千叟宴名义上天下年过六十的老人都能参加,实际到会的往往也有数千人。江春这年六十五岁,也有资格参与。 “去。”江春毫不犹豫。 “你去干什么?去了又要筹钱,难道还要再卖一座园子吗?眼看着咱家这样下去,过两天只怕这康山草堂,都要抵出去了。” 江春依然非常冷静,道:“橙里啊,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为了自己。我今年六十五了,你转过年,也就六十了。咱俩还有多少日子,我难道不清楚?咱俩活着的时候,江家不会有事的。” “再往后一代,振鸿、振鹭他们,确是比不得黄家汪家了。他们两家有的是年富力强的子弟,也是天数。但振鸿振鹭的秉性,守业却也不难。可你我那些孙子呢?这些年了,有一个成才的吗?到了那个时候,皇上估计也换人了,也不识得我们了。若是一旦……嘿嘿,当年曹家的事,你我还不清楚么?他曹家是江宁织造,兄长我也是光禄大夫啊。” 江昉自然知道圣祖朝江宁织造曹家备受恩宠,可到了世宗朝,却因积欠亏空,惨遭抄没的事。虽然江家与曹家不同,名义上是民间商人,但盐商本就是垄断行业,其实与官府买办殊途同归。听兄长这一番话,也知道兄长是为了江家未来着想,自己兄弟多活一天,江家就多一份希望。要是眼下无所作为,只怕兄长一走,又或乾隆驾崩,江家便再无依靠。人终有一死,这些话虽说不出口,该想还是要想到的。 但即便如此,江昉也不忍心兄长再去受苦,道:“若是这些孙儿果然都不成器,咱们再怎么帮他们积德,也不够的。难道兄长还想着,让皇上庇佑我们千年万年不成?” “找。”江春意外说出这个字。 见江昉不解,江春道:“你说不成器的,说的是我家这些嫡系子弟。但我们家家业如此,外面有一两个成才的,也说不定呢。江家家塾的规矩,是同族者同姓者皆可入,你去外面找找他们不就可以了吗?记得以前有个在咱家读书的同姓孩子,叫江藩的,我看他不错,像个读书人的样子,以后多帮帮他。” “那孩子我见过几次,虽然天赋不错,可看起来并不想做官,眼下听说是开了个药店,做点小生意罢了。兄长真要帮他?” “要帮,他爱读书,以后便有希望在文人里出头,到时候多说我们家些好话,就算帮上我们了。湘圃他们家的伯元呢?听说伯元去年进了县学,这几日应该是院试了吧?”江春最喜欢的还是阮元。 “伯元确实聪明,去年县学考了第四,我看那个院试,不成问题的。”江昉道,但想了想,觉得阮元和乾隆,和江家未来,这怎么都联系不到一起。尤其阮元和乾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即便阮元出息了,又能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也不禁问道:“兄长,伯元即便院试通过了,也只是生员,离皇上远着呢。兄长问他们到底是想做什么?” “若是伯元能考下去,我便送他进京。”江春道,其实,这才是他真实的想法。“橙里啊,你我这一生,眼看也就到头了。咱家之所以这五十年来长盛不衰,皇上的扶持是少不了的。可话说回来,咱是商人,总是离皇上有些距离。皇上年纪又大了,再来不了江南了,若是皇上迟迟看不到一个江家人,时间长了,对咱家的感情自然也就淡了。那个时候,才是我最担心的时候。” “所以近日我也在想,既然皇上来不了了,那咱们就送一个人过去,若是皇上面前,站着一个江家人,哪怕只是同族同姓,只要皇上看了,那就能想起我们啊。若是咱家真犯了国法,那是咎由自取。可是只要他在,若是有人想对咱们无端发难,就有人能帮咱证明清白了。伯元的学问,我亲眼见过的,皇上见了,定然喜欢。到那个时候,我也就放心了。” “只是现在,伯元也好,江家别的人也好,总还没有功名。所以这千叟宴,还是得我亲自去呀。最后这几年,无论怎样,我得坚持住。橙里啊,你大风大浪也经历这么多了,该懂我的意思了吧?” 江昉听到这里,已经明白,江春最大的心愿,就是因商入政,在朝廷里培养一个能帮助江家的人。这样即便江家衰落无可避免,也不至于被人陷害,无端丢了家业。于是笑道:“兄长倒是一直相信阮家,从伯元上学那会儿,就一直说他能成才来着。” 江春感叹道:“阮家家风,我不得不佩服啊。当年阮将军在九溪营当参将的时候,我给他送过军粮,当时便耳闻阮将军仁义。他们说有一夜有个刺客,不知为何闯进了军营,别的不做,只想刺杀阮将军。可阮将军呢,也没动手,也没叫别人,单是凭着一番仁义之言,便让那刺客抛去兵刃,跪地痛哭,之后还死心塌地的跟着阮将军。当时我深受触动,便已决定,阮家日后若有个万一,我江家必全力相助。更何况,伯元本也是个人才啊。” 这个故事江昉倒是不陌生,江春之前常和他讲起过。只是其中细节有些语焉不详,阮玉堂究竟说了什么,竟然让一个刺客顷刻间弃暗投明?但江春不说,定是有不说的道理,于是自己也没有多问。 不久之后,江春和其他盐商共筹了一百万两银子,去京城参加千叟宴去了。而这年院试的结果,也很快发布了出来。 虽然阮家人都觉得,阮元考中生员,不是很难的事,但到了发榜这一日,大家还是有些心慌。杨禄高因一件往事,不愿去府学。阮家只好找了家中一个短工,告诉他阮元姓名字号如何写法,麻烦他先去看一看。 可不久之后,阮家人就为这个决定后悔了。从罗湾巷口起,大家就听到那人的越来越响亮的声音:“老爷!公子!大喜啊!公子中了!榜上第一名就是公子!” 阮家里面,阮元和阮承信听到这句话,都不敢相信,一时奔了出来,眼看那人已跑回阮家门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仍激动道:“老……老爷,我看得清清楚楚,公子的名字,就在榜上第一位!公子名字好记,名字……不就是姓的右半边嘛,不会看错的!” 这时江彩和杨吉也分别跑出,到了门前,江彩听说阮元不仅中了生员,而且是第一名,也顾不得矜持,一把抱住了阮元,喜道:“太好了!夫子,就知道你行的,没想到……没想到我家夫子,还能拿第一名呢!”说着想到阮元出考场时的样子,又娇嗔道:“你考场出来那会儿,还傻乎乎的,问你题难不难都说不上来。肯定是觉得题太简单,都瞧不起别人了,心眼真多。”可说着说着,想到丈夫是扬州第一,也情不自禁的暗笑起来。 阮元倒是确实很自信,毕竟汪中考试之前,已经把相关题目告知,自己作答时也胸有成竹。只不过说到第一名,还是不敢多想。这时听到自己拿下案首,自然心中也是大喜。想到辛苦读书多年,终于完成了学业,成了生员,也莫名的有些感慨。笑着对江彩说道:“其实啊,是夫人的功劳才对。夫人进我家不过三个月,我就考过了县试,现下不过一年有余,生员都考上了。一定是我运气好,娶了这样一位大吉大利的夫人呢。” 一家人相互祝贺,自是其乐融融。忽然一位县吏模样的人走到门前,问向门内道:“请问,这里可是本届案首阮先生家?” 科举考试中,县府院三级考试,第一名都称为案首。阮元一家也都知道,阮元当即作揖答道:“在下便是阮元,不知这位大哥,到我家来有何见教?” 县吏笑道:“恭喜阮案首了,我家大人看过阮案首的卷子,这一直念叨你好多天啦。现下大人已到了门前,阮案首,快出来见过我家大人吧。”说着往后一指,只见一顶轿子已在阮家门前落下,轿帘轻卷,里面走出一个六十余岁的二品官员来。 大家看那官员时,只觉他虽然年纪大了,却颇为慈祥。眼看他穿戴的是珊瑚冠锦鸡袍,知是二品大员。扬州平日并无此等高官,那么此人想是当届江苏学政,吏部左侍郎谢墉了。阮元一家连忙下拜,道:“见过学政大人!” 那人确实是谢墉,眼看阮元下拜,忙将他扶起,道:“这寻常礼节,今日就免了罢。看你相貌年龄,应该就是仪征阮伯元了。哈哈,我看你字迹行文,便知为人当是不俗之人。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阮元父子听他这样评价,自是大喜过望,忙请了谢墉入得门内,以尽地主之谊。 一时间谢墉到了正堂,阮家父子忙请谢墉坐了中间主位,阮元陪侍一旁。阮承信也嘱咐了杨禄高端茶过来,杨禄高听得就是这位大人点了阮元案首,自也大喜,只把他当恩人看待,不在意谢墉官员之身了。很快茶已端上,谢墉看着阮元,笑道: “你们扬州啊,确实是人杰地灵,我前后任江苏学政两次,都在这扬州府遇上奇才。上一次在这里取录了汪容甫,这一次便是你阮伯元了。容甫诗词文赋,已在这淮扬首屈一指,伯元,我看你这几篇文章,想来日后成就,要在容甫之上啊,哈哈!”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一章 新贵和珅 阮元听老师这样称颂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也只好说出实情,道:“老师见笑了,其实学生去年在仪征县学,已经见过容甫兄了。实不相瞒,这……这院试的四书文试题,容甫兄上年冬天,便已猜出。学生本不擅长四书文的,今日能得老师垂青,其实是容甫兄之故。” 谢墉笑道:“无妨,我这两篇四书文,出得题目并不难,本就是你等学子最应成诵之篇。我所看的,乃是你构思是否精巧,立意是否深邃。院试这许多士子,写出的文章也是有高下的。而你这篇,立意深远、上下有序、当断则断、当缓则缓,于这对仗八比之句,也是韵律分明。即便不是无可争议的第一,自也是一流之作了。” 杨吉听谢墉如此称赞阮元,觉得阮元确实比起自己想象,要高出太多了。可说道第一名,多少还是有些不服,便鼓起勇气,问谢墉道:“老先生,他……他文章真的写得那么好么?我在这家里也有些时候了,竟……竟是一直不知,不知这家里面,竟然出了个案首。” 谢墉倒是没有生气,笑道:“这位贤侄,你这就叫做‘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了’。你若是觉得伯元写得文章,还不算好,那你看过别人文章,便知高下为何物了。不过你说起案首,其实单论伯元这两篇四书文,还不足以脱颖而出。我当时看你等行文,也知道这般题目,猜也是猜得出来的。这四书文和伯元不相上下的,原也是有几位的。” 杨吉听谢墉这般说法,更为不解,也只好听下去。 谢墉续道:“但这史论,就是第一天考的部分,这可就分出高下啦。四书文行文严谨,尚不能完全看出文章功力。但史论可不一样,寻常学子大多认为,史论并无八股对仗之限,应该很好写啊。其实大大不然,一不小心,便容易犯两个错误。” “这两个错误,一是面面俱到,这样不免限于冗长。二是出奇制胜,立论一味求新求变,可这样呢,又未免失于连贯。伯元恰恰两者都不是,他的文章啊,关键之处,一一点到,可绝无冗余。用典、对仗,层层递进,绝无生涩之感。只让人觉得,言已尽而意无穷,所以老夫看了伯元你的史论,可是恨不得多和你畅谈几日呢!你这样的文章,不给第一,岂不是我老眼昏花,耽误了你?” 杨吉知道,眼前这位老先生,绝非常人,他二品文官的身份,可比当年自己的恩公还要高一级,若是考虑到文武差异,二品文官更是远非三品武官之比。既然这个才学远胜于恩公的人,可以把阮元录取为案首,还这样连连称赞他,那么阮元的才能如何,自然也不用再质疑了。 而且,正所谓君子慎独,阮元看不到自己的时候,自己可看得他一清二楚,论人品,自己也不该有所非议才对…… 杨吉正想着,谢墉却意外想起另一事,道:“伯元啊,你现已取了案首,按惯例,是要补廪生的。成了廪生之后啊,每月可以领米六斗,虽说数量不多,总是能保你一家衣食无忧了。你家人情况,以后也可以少担心些了。我来年还要到江南几个府主持院试,现下正缺人手,不如你便与我同往,帮我取录生员。顺便我也可以指导指导你,来年便是乡试年,咱就一举把乡试也考过了,如何?” 这接二连三的建议,让阮元猝不及防,愣了半天才回答道:“老师是想……让我帮老师取录生员?老师说笑了,学生才疏学浅,生员也不过刚刚取录,哪里有资格去给别人的文章评头论足呀?” 谢墉道:“这就是伯元自谦了,你才学在我看来,便是应举也已经足够,帮我取录生员,其实并非难事。若你真觉得困难,便先把自己中意的文章交给我,最后取录,还是我来决定,如何?况且眼下学子入幕,乃是常事。若是一直执着于书本,不知晓如何办理实务,日后乡会试之时,也往往会因经验不够,而有所窒碍。你随老师出门一年,或许抵得上你在家五六年功夫呢。” 谢墉所谓取录之事,阮元虽不了解,也听汪中讲过一些,取录生员有时也会由已录取的生员协助,但最终取录与否,仍是学政决定。这时听谢墉解释了,渐渐会意。只是“入幕”一事,他却并未想过。 谢墉所言“入幕”,乃是清中叶起出现的风潮,其实早在明代总督、巡抚这些高等地方官被常规化以后,“入幕”士子就已经层出不穷。例如明朝中期地方间颇有名气的文人徐渭,便曾在总督胡宗宪幕下参赞。而进入清朝,从雍正年间开始,为改善督抚待遇,开始对地方官员发放“养廉银”,地方总督养廉银最多可达每年二万两,巡抚最少也可以获得每年一万两的养廉银收入。谢墉虽是学政官,可每年也有数千两养廉银进益,只是学政来往全省主持考试,开支原本不小,所以相对于督抚,依然是清水衙门。 获得养廉银之后,有才识的督抚,可决计不会把银子拿去享乐。相反,他们为了施政便宜,便竞相开出高价,吸引全国优秀士子前往他们帐下做幕僚,这便是清朝中叶开始逐渐兴起的“入幕”之风了。一时间有才华的地方士子,若是入幕参赞确有不俗之处,一年获得千两以上进益,也是常事。谢墉可用银两不算多,但阮元也只是刚点了生员,尚是晚辈,聘他入幕自然无需高价。而对于阮元来说,能在谢墉幕中增广见闻,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起点。 但无论如何,谢墉是阮元认识的官员里,地位仅次于刘墉的第二高官,能受他指点,对阮元而言怎么看都是好事。因此阮元也不愿拒绝,道:“既是老师对学生如此放心,学生助老师阅卷,也是应尽之礼。只是……只是学生成婚不久,这一年多来,都在准备考学之事,家父那里,未能尽孝。家中妻室,也未免少了些陪伴。所以学生也想多留在扬州些时日。” 江彩见阮元为了自己,居然不愿去谢墉幕下做事,也不免有些羞涩。她自然希望阮元多和自己相伴,可她深明事理,眼下一位二品大员盛情相邀,是难得的幸事,只怕阮元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也见不到这般前辈了。便也对阮元道:“伯元,我不要紧的,我知道来年便是乡试,你现下已是扬州第一,又有老师指教,乡试应该也不难啊。等你考过了乡试,时间自然也宽裕了,到时候再回来没关系的。” 又对谢墉说道:“谢恩师,夫子……夫子他前年腊月才与我成婚,之后一直在考学,在一起的时间未免少了些。原是我照顾他不周,还望恩师见谅。” 谢墉笑道:“少夫人不必自责,我看伯元这般挂念你,也知他是个仁爱之人,你又如此贤惠,我这案首是真的选对了。”又对阮元说道:“其实伯元你心里记挂家人,也是人之常情。我这边现在倒也不忙,不如这样,你先在家读书学习,待到明年年初,再来江阴找我,这样既全你阖家团圆之乐,也不误你入幕见闻,如何?”江苏学政驻于江阴,故而谢墉有此一说。 阮元听谢墉之言,自觉应是眼下最为适宜的办法,便道:“老师这样办法,是再好不过的了。学生一定勤于学业,来年再见老师之时,定不让老师失望。” 谢墉笑道:“伯元能来我幕中,其实是我之幸啊。另有一事,也不瞒你,容甫前日刚写信与我,也说明年乡试之前,愿意帮我一同阅卷呢。你二人性格完全不同,却是一样的才华横溢。老师也想看看,你二人共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阮元听说汪中也会去谢墉幕下,自然非常欣喜。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大半日,谢墉另有公务,不便再留,阮元便和父亲一起,到门前送别了老师。回到家里,一家人也不免要再庆祝一番。 随后几日,阮家相识的友人听说阮元取了案首,也相继来到阮家祝贺。阮家每天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其中地位最高的客人,自然是阮元考中后第五天时,前来拜访的江昉了。阮承信见舅舅亲自到访,自然也主动前往相陪。 江昉一进正厅,便忙不迭的道歉,道:“湘圃啊,我来得这样晚,确实是惭愧啊。近几日来,家里天天都要看账,可真是太忙了。其实伯元这次中了案首,我这几天高兴得,觉都睡不着呢!能在咱人才这么多的扬州府,拿下案首的位置,伯元以后,绝对是可造之才!” 阮元听说江昉来了,也赶忙过来迎接,听到江昉如此夸赞,也确实不好意思,自谦道:“舅祖言重了,其实这次考试,也有些机缘巧合,之前仪征的汪先生,正好也是学政大人的学生,是以准备更为充足些,不值得舅祖如此劳神。” 江昉道:“这你就小看咱扬州了,谢大人上次在扬州的时候,也不是只取录了汪容甫一人啊,扬州被他提点过的生员,可不少呢!能在这里脱颖而出,无论有多少运气,实力总是不差的!对了伯元,既然已是案首,来年的乡试,可是已经有准备了?” 阮元便把谢墉邀他入幕的事说了,江昉喜道:“太好了!若是谢公能提点你些,这乡试想来,也会容易很多。其实你小的时候在江家,我便已看出你学业才行,绝对在我家那些后生之上!若是你能有出息,舅祖自然也很开心。而且伯元放心,如果以后考试,川资不够,或者有想买的书了,只管和舅祖说!只要你愿意考下去,舅祖这边,支持绝不会少了的。” 江昉原本器重阮元,自那日听江春说了,阮元考学可以帮助自家之后,便暗下决心,一定要帮阮元考过乡试。若是阮元有了举人功名,便有了授官资格,之后无论会试参加与否,都可以把他带到乾隆面前,江春的想法,也就可以实现了。 但阮元却有些受宠若惊,道:“舅祖盛情,阮元自是感激不尽。可我也知道,江南乡试,每一年都是精益求精,不少之前的案首,或许还等着考举人呢。外孙这是第一次考乡试,并没想过一次就通过的。” 江昉道:“伯元这就是自谦了,谢侍郎我虽然交往不多,但他两次典学江苏,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他无论学术才识,别说在江苏,便是在天下也是数得上的。我听说先大学士傅文忠公在世之时,还请他给嘉勇侯讲过书呢。既然他选了你做案首,肯定有他的道理。再说了,有我这个舅祖支持你,伯元,你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啊?” 江昉所言傅文忠公,便是乾隆中期的名臣,乾隆内弟傅恒,所言嘉勇侯则是傅恒三子,当时的名将福康安了。阮元听了江昉这番话,得知自己和福大帅都可以师兄弟相论,信心也更加足了,便再次对江昉道谢。阮承信却另外想起一事,问道:“舅父,听说鹤亭舅父最近去京城赴千叟宴,鹤亭舅父年纪大了,这舟车劳顿下来,身体可还好?” 不料江昉语气倒是颇为轻松,道:“兄长前日刚好有信送到,说一切都好。而且今年赴宴,皇上竟额外开恩,赏借了兄长二十五万两皇帑,说是要帮兄长重整广达商号呢!这些年啊,向来只有我家捐输,这一次皇上竟然主动施以援手,湘圃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大喜之事啊?” 阮承信也知道,江家这些年为了支撑巨额捐输和乾隆南巡开支,已是有些周转不灵。这次乾隆突然大方起来,主动相借巨款,江家经营之事,当可轻松一阵子了。可只怕乾隆表面开恩,背后却让江家背上更重的枷锁,遂问道:“那皇上可有其它条件?” 江昉道:“约了一分起息,所以也不是全无条件。可最近这些年,高利取贷我家见得多了,这一分起息,已是再轻松不过了。其实兄长到京城之时,满心只觉得平安归来便好,江家这些年亏也亏了,早就见怪不怪了。谁知那日见了皇上,还没问几句话,皇上竟主动提出移借皇帑之事。” “当时兄长自己也不敢相信,连连推辞,可没想皇上对我家亏空,知道的一清二楚。还说江家开支,半数都给了朝廷,朝廷暂时借上一笔钱,也是应尽之谊。兄长听着皇上并无别的说法,借下这笔钱,总是不亏,便谢恩了。事后兄长也觉得不安,便暗中寻人查访,才知道这笔借款,原是要感谢和中堂的。” 江昉所言和中堂,无需多言,便是和珅了,上一年乾隆南巡,只觉沿江上下,一切办理妥帖,自然是和珅操办之功。于是回到京城,便晋和珅为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有了协办大学士的头衔,和珅就可以被称上和中堂了。同时户部事务,也仍让和珅参与,和珅自此总揽两部大权,权势自然倍于往昔。 但和珅也清楚,自己年纪尚轻,虽然已经做到协办大学士,距离文官之首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些年势力急速膨胀,未免有些操之过急,根基不稳。因此,对于有势力,又不至于威胁其地位的官员,此时仍然维持着表面的礼敬。他前两次南巡时,时常在乾隆左右,眼看江春虽然只是一介商人,却有一品散官的头衔,和乾隆关系又好,便觉得江春是个可以拉拢的强援。这时见户部相关扬州账目,得知江春近年为了捐输和南巡的事,已经渐渐亏空,索性卖江家个人情,即便江家不能成为他的后盾,最起码碍于这层面子,不致与他为敌。 阮承信自乾隆四十六年林氏亡故,便归家操持家务,一时对朝廷高官变动,已经不太了解。但近一两年来,市井皆传和珅备受乾隆恩宠,大凡行军、要案、钱粮调运之事,均有和珅参与,所以也知道这个名字,只是不甚熟悉。便道:“舅父,这和中堂想来年纪也不大,竟然朝中大小事务,一应均经其手,皇上对他也言听计从,可真是了不起。” 江昉道:“湘圃,阮家近些年也不容易,我是知道的。外面的事,想必也无暇去顾了。这和珅说起来,乾隆四十五年那次南巡的时候,我就见过。当时朝中重臣,还是阿中堂程中堂他们。可皇上但凡有事要告诉我们,却不用他们,也不用侧近宦官,只让一个三十岁、连胡子都没有的年轻人前来告知。那年轻人便是和珅了。”和珅相比江昉乃是小辈,又非当面言及,江昉这样称呼也不算失礼。 “那时和珅只是二品侍郎,也不算多稀奇。他是满洲正红旗人嘛,升官快些也是常事。但他传达旨意,礼数从来不缺,也无自傲之色。当时兄长也有不解之处,曾多有事问他,可他应答起来,竟似早有准备一般,也绝无一句拂了兄长心意之言。那时兄长便对我说,此人日后,恐不可限量。只是怕他这般年纪,骤然身登高位,容易把持不定。” “那之后便听说,和珅升了一品尚书,即便是满洲旗人,三十岁位列一品,也是难得了。那几年朝廷里又多是德行有余,而才能不足之人。阿中堂虽然文武双全,也不能面面俱到,所以朝中事务,就渐渐归和珅处理了。” 阮承信却道:“我对朝中事务,虽然近来了解不多,可听说三年前山东那起大案,和大人办得并不好啊?” 江昉道:“其实这也是我和兄长担心之处,乾隆四十七年,山东巡抚国泰因贪渎不法,被朝廷彻查。那时和珅不知为何,竟力主国泰无罪。后来御史钱沣发现其中隐情,方将国泰正法。可皇上那边,似乎并无问罪和珅之意,只怕他日后不以为意,反而愈演愈烈,那就糟了。” 说到这里,也回头对阮元道:“伯元,你考上案首,舅祖自然为你高兴。可一定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还没见过江苏省,没见过全天下呢。虽然考上生员,学业可也不要误了。” 阮元自然谢过舅祖教诲,他才刚刚考上生员,对朝廷事务,仍然全无了解,这时只觉得舅祖是为了自己好。全然不知未来会有一天,自己也会同那个叫和珅的人,发生一段纷繁复杂的故事。 阮家父子、江家兄弟或许这时还想象不到,江春的担忧,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 自和珅位列一品,至此也已经六年了。他在京城后海的府邸,时常有达官贵人来访,平日在和府门前见到一两辆豪华的马车,乃是常事。若问起附近的旗人,他们在和府门前见过的贵客,加在一起,大概也有小半个朝廷那么多了。 这日军机处和吏部都无要事,和珅归家也早。眼看一位珊瑚顶子的旗人官员,在和府门前恭候。和珅请得他入内,见过名帖,知道这人名叫福宁,眼下官职,乃是陕西布政使,是从二品大员。 一时家仆奉上茶点,和珅问起福宁所来何事。福宁赶紧陪笑道:“下官在陕西的时候,久慕和中堂才学,若能称和中堂一声老师,下官这一生虽然庸碌,也是不枉了。只是长年在外,这始终是无缘与和大人一见。这不,今年赶上入京奏报,下官想着,和中堂荣升大学士,下官还没道过贺呢。所以下官在山西那边,连夜备了些薄礼。还望和中堂不要嫌弃,收下下官这个愚笨的弟子。” 正说话时,福宁的两个仆人已抬了个箱子过来。眼看二人抬着箱子,已累得气喘吁吁,便知箱中宝货,决计不少。 福宁见箱子已经抬到,便亲自取过钥匙,开了箱子。和珅向其中细看时,只见最上面一层,全是上好的白狐皮。又再仔细端详,竟连一根杂毛也无。揭开上面一层,下面又是一层灰鼠皮,同样整齐。 又见灰鼠皮下,竟有点点亮光泛出,看来福宁拿来的不仅是上好的皮草,只怕还有不少珍珠宝器。和珅已知这一箱子珍宝,价值决计不菲。便关了箱子,笑道:“福兄何必如此破费,和某读书多年,自觉天赋也不算高,若是收了你做弟子,只怕反而误了你学问。” 福宁听和珅这话,忙道:“和中堂说的哪里话?这京里人物,我也晓得,都说纪大夫之下,论学问优长,便是和中堂了。其实我看,那纪大夫不过做得几首歪诗,对得几个对子而已。论真才实学,下官最推崇的,那还数和中堂。”纪大夫便是当时左都御史,《四库全书》的总纂修官纪昀,福宁不好直接跳过这番人物,遂先抑后扬,以示结好之心。其实纪昀学问,可远非福宁能及。 和珅眼看福宁对他推崇备至,也不好直接回绝,又想这福宁也算一方大员,结了师生之谊,其实有利无弊。当然,福宁送这般贵重的财宝,只怕不是认个老师那么简单。便道:“若是福兄执意将这般宝贝送到寒舍,和某再行拒绝,便有些不合情面了。只是福兄,即便你要认我这个老师,也无需这般贵重的礼物啊?你这一送,也不知和某要和你讲多少孔孟程朱,才能抵得上啊。” 话虽如此,一边一位须发已渐斑白的和府老仆已然走上,示意两个福家仆人将箱子搬至后院。这老仆便是在和珅少时,便侍奉于和府的仆人刘全,平日伺候和珅久了,最是知他心意。听到“拒绝不合情面”这句话,便知和珅已经准备收下这份礼,遂抢先一步,及时清理现场,以免留下口实给外人。 福宁这边眼看和珅说出他真实想法,倒也不愿再遮掩,便道:“和中堂,其实您身居这京城之内,也不知我等在外省孤苦。这陕西近年一向太平,我这布政使便是再有抱负,也无奈终日无事可做不是?” 和珅听他这话,便知福宁定是不满足于一个布政使,此次进京,也是想找他要官做的,所以第一次见面,便送上如此厚礼。既然如此,便顺水推舟,继续问道:“福兄做布政使,陕西一境太平,便是有功了。吏部日后考绩,自然不会亏待你,福兄却还想做些什么事?眼下这天下都是太平无事,只怕换个位置,福兄依然要抱怨无事可做呀。”一边说着,一边他也将头抬起了数寸,双目直视着福宁的眼睛。 福宁看和珅眼色时,只觉这眼神看似平静,其中深处,却似一点一点的泛着精光,竟似只要他说了谎,这精光便能从和珅眼中探将出来,将他捆住,直到窒息一般。一时间心中不由得有些慌乱,好容易平复下来,略显尴尬地笑道:“和中堂有所不知,这吏部长年因循惯了的。在外太平无事,原是不易升迁。和中堂虽然执掌吏部,也只怕下面有所欺瞒,竟把下官的事按下不报。那时候下官只怕熬到白头那一天,也没有出头之日喽。不过说起有事做,这湖北,便是个有作为的地方。只是这种地方,天下间已不多了,若是朝廷一直记不起下官,像我这般陕西布政使,终是碰不到那里的。” 和珅道:“福兄,你现下官职已是从二品,若是升官,应是转正二品。福兄是想要湖北巡抚不成?”按清制巡抚原是从二品,但乾隆末年时,巡抚加兵部侍郎衔已经成为惯例,即是正二品了。 福宁笑道:“不是要,这哪能说要呢?只是下官觉得,这湖北巡抚,是个最好的为朝廷分忧之所。下官领了这许多年朝廷俸禄,又怎么能不想着为朝廷效力呢?” 听到这里,和珅已知福宁来意,正二品湖北巡抚,若是自己在吏部的文卷上做点手脚,再到乾隆面前称赞福宁一番,让福宁升到这个位置,原本不难。只是如果就这样答应他,未免有些过于简单。只怕福宁做了巡抚,便会觉得这位置是他心安理得所至,并不会继续感恩于他。这样,福宁的价值就太小了。 和珅在吏部已有年余,但凡四品以上官员,履历家世,官场关系,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当即想起福宁为官,与和人相好,又与何人不睦,想着与他同一品级之中,官员现状如何。眼看一个人物已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便道:“福兄,若是想要这天下另外十五个巡抚,在下想来,都能帮到福兄。便是福兄想做个副都统,小弟去皇上面前试试,说不定也能让福兄年内便去赴任。只是这湖北,现下确实有些难处。” 福宁一惊,道:“和中堂,难道皇上那边……已经有了人选?” 和珅道:“不是皇上,是阿中堂。最近京城里你不熟,我却知道一事。阿中堂的孙子,这也已经成年了,眼看阿中堂准备联姻的,是眼下的热河副都统恒瑞。那恒瑞虽然和你品级一般,却是宗室啊。福兄你想想,若是恒大人的女儿,和阿中堂的孙子联姻,阿中堂眼看亲家只是个副都统,那还不得保荐一下?” 福宁急道:“那……阿中堂保荐亲家,便由他保荐去,为什么要和我抢这位置啊?” “福兄有所不知,这些年湖广任巡抚的,大多是京官改任,福兄若是不信,去调查一下便知。热河皇上年年都要巡幸,副都统自然也是半个京官了。若是阿中堂再支持一下,我这个吏部尚书就实在插不上嘴喽。”福宁也暗中调查过,确实湖广一带巡抚,京官比外官更易补任,也渐渐相信了和珅。 但眼看礼都送了,福宁自然不好这样离开,忙问道:“那……那和中堂,这湖北巡抚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有是有啊,其实不瞒你说,那恒瑞近些年啊,也有些和阿中堂不对付。阿中堂为人公允,即便推荐地方要员,他恒瑞才干平平,总是顾及不上。所以他虽然和阿中堂有联姻之名,却并非一条心啊。” “所……所以呢?” “所以他想着联系我啊,其实我退朝之时,便已知他有求于我。只是福兄你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想是先到,便先让福兄进来了。若是福兄不信,不妨让你的下人出去看看,右面那条路上,是不是有辆马车?” 福宁听了,忙让一个仆人下去看看,仆人不久便归,在福宁耳边耳语了几句。福宁听了,顿时冷汗渐生。 “和……和中堂,这……这我可是先来的,即便他恒瑞想要这个巡抚位置,那……那也得讲先来后到不是?” “按理说是这样的,可福兄不要忘了,恒大人是宗室啊,毕竟在皇上那里,他走得还近些。若是惹得他不快了,万一在皇上那里说些什么……只怕到时候,就算我给了福兄这个位置,福兄也坐不安稳呀?” “和中堂,这……这恒瑞便非得和我争这个湖北巡抚不成?要不和中堂,您帮忙美言几句,给他恒瑞别的官做,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其实不瞒你说,去年热河巡幸的时候,恒瑞便和阿中堂说起过这事,当时吴老师也在,亲耳听得那恒瑞就是想要湖北巡抚。阿中堂当时只说日后留意,想必是忘了。可他找上我门来,这就不好办了啊?”吴老师是和珅读书时的师傅,其实有两人,一为吴省钦,一为吴省兰,和珅这里说的是吴省钦。 眼看说到这里,福宁面色忧急,终于将要按捺不住。但和珅也知道,这时候让福宁开口,还不是最佳选择,最好的办法,是自己替福宁开口,于是接着说道:“不过我听吴老师说的时候,恒瑞并不如你这般执着,但他想要湖北巡抚,我看是不会变的。不如我先许了你这湖北巡抚,然后想想办法,安慰他一番,或许他也能接受呢。” 福宁眼看即将绝望,忽然听和珅这样一讲,顿时大喜,道:“和中堂,若是真能帮学生要到这湖北巡抚的位置,学生以后,一定加倍孝敬和中堂。” “孝敬就不必了,只是那恒瑞素来是个爱财之人。我这宅子最近刚修过一遍,用了不少银子,如今上哪去凑银子,安慰恒大人啊?” 福宁听了,已知和珅说了这么多,其实不过是坐地起价,想再要他一笔钱罢了。可仔细想想,若是真的升了巡抚,以后自己收钱的办法更多,这时多花些钱,以后便多想办法捞回成本罢了。便道:“和中堂不必担忧,弟子平日做布政使,一年养廉银还是有几千两的,今年的眼看要发到了。弟子这就让家里人回去说一声,养廉银今日下发,明日便送到和中堂府上。” 眼看又赚了一笔,和珅也渐渐满意下来,毕竟不能对福宁逼得过紧,若是福宁狗急跳墙,自己便得不偿失。眼看福宁态度坚决,也渐渐缓和下来,笑道:“福兄这般慷慨,在下是记下了,福兄放心,只要这湖北巡抚出缺,在下第一个保举的,便是福兄。可福兄,我仍有一事不明,福兄去哪里做巡抚,都可以建功立业,却为何盯着这湖北巡抚的位置不放呢?” 福宁笑道:“我在陕西,数年前便已听闻,这陕西湖北四川三省交界,流民最多,流民多了,这盗贼自然也多了。我们陕西这边,流民……啊不,盗贼比较少,路也最不好走,但湖北那边人多。和中堂你想啊,我去了湖北,不过几年便能剿匪立功,若是有了军功,想升迁可就有底气了。” 福宁自然也不会把实话都说出来,是真的剿匪,还是只在奏报里“剿匪”,他清楚,和珅也清楚。但眼看这次前来和府,目的已经达到,花上一年的养廉银也就值了,便告别和珅,回往陕西去了。 刘全那边早已安排完毕,回到正门,眼看和珅送走福宁,忙过来陪笑道:“还是老爷厉害,奴才这眼睛也不知道长到哪里去了。老爷说恒瑞家马车就在那边,奴才这看过去,才知道确实如此,老爷可真是料事如神。” 和珅笑道:“恒瑞自然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家的马车就在外边。他毕竟要和阿中堂联姻了,表面上的亲家,还是要做的。所以平日马车都停在偏僻处,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我在这地方久了,平日一点风吹草动,也能感觉出来,哼哼,他恒瑞多大能耐,还想在我这里故弄玄虚?”说着和刘全又走回内厅。 刘全似乎仍是不解,道:“老爷,那恒瑞既然已经和阿中堂联姻了,怎么还要往咱家这边跑?这几日京里不都说嘛,说他家女儿美若天仙,阿中堂的孙子知书达理,文武双全,还是天生一对呢,嘿嘿。” 和珅道:“阿中堂那个人,长年在军中,性子直。恒瑞虽然做得也是武官,可没上过战场,半点军功也没有,阿中堂如何信任过他?更何况阿中堂平日推荐官员,文官先看实绩,武官便先看军功,长此以来,皇上对他,也不放心,便是他真的举荐了,皇上也会怀疑。时间长了,恒瑞在阿中堂那里保举无望,便想到我了。” 刘全道:“那也是阿中堂自找的。可老爷,若是恒瑞家人一会儿真的来了,老爷怎么回他们?这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啊?” 和珅道:“恒瑞和福宁之所以都想要湖北巡抚,原因是什么,其实福宁已经说了。可福宁啊,其实眼界不高,说起剿匪,难道就只有湖北一地有匪可剿?福宁脑子不灵光,才上了当,到恒瑞那里,我自有一番说辞。” 眼看刘全不解,和珅道:“恒瑞家来了人,也必然如这福宁一样,先送些礼,然后要湖北的巡抚位置。他知道来得晚,所以出价必然高于福宁,我只收一次,也就够了。再说他是宗室,不要逼得太急。之后我便可以告诉他们,湖北有匪可剿,难道福建便没有?恒瑞知道这些,自会心满意足,去福建做将军,也不算亏待了他。” 刘全笑道:“老爷真是聪明,这商人坐地起价的法子,老爷可是无师自通啊。而且,我看比那些商人玩得都好。那福宁看着聪明,最后还不是,乖乖给老爷送钱上来?” 和珅却忽然道:“刘全啊,你说坐地起价……老爷我觉得你也不差呀?前门那边那座大通钱庄,是你的吧?” 这话声音不大,语气也不算严厉。可刘全听了,顿时如晴天霹雳一般,吓得不敢说话。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二章 辛楣先生 和珅续道:“你用品官的车马出行,自家钱庄放印子钱,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就算你瞒得了我,你瞒得过朝廷里那些御史吗?最近已经有人开始查你钱庄了,你还不知道吧?嘿嘿,查得倒也没露出马脚,要不是前日吴老师偶然听到此事,告知于我,只怕老爷我现在也蒙在鼓里呢。嘿嘿,陕西道监察御史曹锡宝,有点手段,有点手段。刘全,你说是不是呢?”说着缓缓站起,走近刘全身畔,轻轻拍了拍他双肩,紧接着便盯住了刘全双目。 刘全看着和珅眼神,哪里还敢再行挣扎?额头上汗水也早已涔涔而下。他自知本是家奴,僭用车马仪制,乃是重罪。且不说曹锡宝是否盯着他,若是和珅真的不想要他,把他送去见官,这条命自然也就没了。而对于和珅而言,不过损失一个家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也知道和珅平日极少动怒,但若是话已点明,对方却执迷不悟,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一时再也站立不住,忙跪在和珅脚下哭道:“老爷……老爷我错了,是奴才这些年一时见钱眼开,老爷我不敢了老爷……” 和珅这才发起怒来,道:“你平时都想什么来着?我位列一品,都不似你这般放肆。你原本在我家,再是老实不过,这几年是怎么了?见了几个钱,我看你连姓什么都快忘了!” 刘全哭道:“老爷……老爷别丢下我不管啊老爷。当年老爷九岁的时候,老太爷走了,继太太看我们不惯,差点把我们扫地出门,平日买饽饽的钱都不给。我当时天天出去赶车做工,才攒了一点小钱啊老爷……当时那日子,奴才……奴才穷了四十年,穷得都怕了啊……” 和珅笑道:“怕了?若说钱庄里放印子钱,是你穷得怕了,这我能理解。可你出门,坐的可是五品官的车马啊,对了,吴老师听那曹锡宝还说,你有件袍子,上面绣的全是蟒纹。你做这些,是在怕什么呢?” 刘全眼看和珅依然不依不饶,只好继续抱着和珅哭道:“老爷,奴才知道错了,是奴才狗胆包天,把礼数都忘了。奴才今天回去,立马就把那车砸了,什么龙啊蟒的,奴才再也不敢穿了。老爷……求求老爷看在当年我做那许多年苦工的份上,给奴才一条活路吧……” 刘全所说也是事实,和珅年幼时,生母和父亲相继去世。继母伍弥氏仗着父亲是朝廷高官伍弥泰,平日让和珅受尽欺凌。刘全当日全力保护和珅和弟弟和琳,才等到兄弟两个长大进学。是以和珅虽然对他动怒,却也不愿真的处置他。 想到这里,和珅自然言语也和缓了许多,道:“你既已知错了,便记住我的话,明日就去前门,把你那大通钱庄出手。不管你怎么做,我要看到的,就是这钱庄与你再无瓜葛。你跟着我这许多年,我还会亏待你不成?那曹锡宝要是再不识抬举,就等着摘顶子吧!” 刘全眼看和珅放他一马,也大喜过望,道:“奴才明天就去把钱庄出手,那曹锡宝要是再来,奴才肯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记住,一点痕迹都不要留下。他现在盯着的是你,其实心里想着干什么,我还能不清楚?还有,这段日子对我那个继母好点,外祖他老人家也没几年了,我也得尽孝不是?” 刘全知道,和珅所说外祖,其实就是继外祖伍弥泰,这时朝中有四名正一品大学士,伍弥泰便是其中之一,他年事已高,只怕命不长久。但只要他一离世,下面顺位便是和珅。若是伍弥泰临死前还能说几句和珅的好话,那不久之后,和珅位列大学士,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忙道:“奴才知道,这孝心一定要尽,一定要尽。” “致斋,你说外祖他怎么了?”这时后厅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和珅和刘全定睛看时,见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美貌妇人,面如盈月,肌肤白皙细嫩,想是富贵人家出身。只是看似柔和的眼眸之下,却隐隐有一股傲气。 这美妇便是和珅的正室冯霁雯,她是前直隶总督,大学士英廉的孙女。英廉乃是汉军旗,因从满俗,多不称姓。她自幼出身高门,自也有一般高傲气质,自少时嫁与和珅,至今已近二十年了。和珅虽然在外官爵日盛,但毕竟冯霁雯是自己贫寒之时下嫁,故而一直心怀感激,格外敬重这位夫人。刘全更是如此,见到夫人,未免有些心虚,忙行了礼退在一旁。 和珅笑道:“外祖并无要事,只是年纪大了,未免要多照看些,我已让刘全去照顾了。夫人到我这来,可还有别的事?” 冯霁雯道:“其实也没什么,致斋,前日那个江西巡抚永保,不是送了箱东西在偏厅吗?赶紧退了它,他永保丢得起这人,咱不能陪他这样,他阿玛是个人物,咱也别惯坏了他们。”和珅字致斋,冯霁雯平日便以字称。 和珅笑道:“这永保也是见我升了协办,一时礼尚往来,送了些过来,若是退了,岂不显得咱们不近人情?” “这不是不近人情,是尊重他们家。那永保我早也听闻,当年大金川一战,他阿玛战死沙场,他眼看着对面箭如雨下,硬是冲了上去,抢了阿玛遗体回来。那时我看了邸报,只觉他是何等的英雄好汉。现在倒好,别的没学会,开始学送礼了?!致斋,那一箱子东西,我看人抬着,就知道有不少。这礼咱收不下,赶快退了,也成全了他家名节。” 冯霁雯所言也是事实,永保姓费莫,父亲名叫温福,原本是乾隆中期大学士,第二次大金川之战因用兵大意,被对方袭击身亡,永保力夺父亲遗体,一时成为美谈。冯霁雯出身高门,最为看重的就是“名节”二字,只觉得男子立于人世,便应以气节为先,送礼乃是蝇营狗苟之事,她最是瞧不起。眼看永保给和珅送礼,只觉他必是自甘堕落,是以有此言语。 和珅笑道:“既然夫人敬重他家名节,我这便去准备,把礼退了给他便是。”一边说着,一边拉了刘全小声道:“找个时间联络一下永保家人,说礼我看到了,过几天一定在皇上面前保荐他。” 刘全也小声道:“老爷,那福大人不就得等一段时间了?” 和珅道:“人那么多,什么时候轮上他,看运气吧。”其实福宁虽然交了钱,可惜湖北竞争依然激烈,其他人为了升官,也不免与和珅有些往来。福宁成为湖北巡抚,已是乾隆五十五年的事了。 冯霁雯见和珅对她言听计从,只觉得和珅应是去退还礼物了,便也离去。她和和珅夫妻情深,和珅年轻时又勤勉踏实,是以这时她对和珅依然非常信任。和珅贪污受贿也不过是三四年前开始的事,此时行迹也尚不致被她察觉。 不过对于阮元而言,官场这些事还是太过遥远。这时他要做的,仍然是准备乡试,否则也就谈不上什么官场了。这年秋天扬州并无要事,距离谢墉之约也还有数月,便先搬到北湖,一边继续照看焦父,一边读书。焦循这时学业也已渐有小成,准备参加次年乡试。二人时隔十余年,终于又一次同窗研学,平日切磋琢磨,自有一番乐趣。只是焦父染病不起,也让二人始终无法放松下来。阮元的表姐已经和焦循成亲,一直在家帮忙。 这一天读书时,阮元又见焦循闷闷不乐,便道:“里堂,伯父那边我已把药备好了。伯父这些日子,虽然不能完全恢复,总是也不再卧床了。想着按时服药,应该也就没有大碍了。” 焦循道:“伯元,这事原是我对不起你,本来想着你考了生员,咱俩便一起准备乡试。没想到父亲这些年,老得这么快……你来这里还要帮他准备药材,又浪费了时间。” 阮元道:“其实这药材眼下倒是不难,郑堂兄家里有药,还愿意便宜些卖给我们,想来也是缘分。”郑堂便是江藩,由于江昉听了兄长意见,经常外出和他交流,便逐渐让他联系到了阮元与焦循。江藩这时正在经营自家药铺,对焦父也有些帮助。 焦循苦笑道:“也真是机缘巧合,我记得咱在江家读书那会儿,就这个不在江家的江兄弟,对我们客气些。没想到长大了之后,不仅读书和你我是一路人,还开着药铺,这个时候能帮我们一把。他能找到我们,也是江舅祖的联系吧?” 阮元道:“舅祖也是觉得我们读书考学,到了生员这一步,能依靠上的朋友越来越少了。郑堂虽然还没功名,但学问见地一直不错,有时间咱三个多聊聊,说不定还能有别的收获。” 焦循道:“若有机会,再请他指教吧。伯元,你那《乡党图考》,读熟了没有?”那《乡党图考》本是乾隆初期大儒江永所作,对《论语.乡党》一篇中的名词、器物、礼仪等各处细节,论述极为详尽。 尽管清朝一直在官方层面宣称“四书主朱子集注”,但实际考试中,多有偏向新学术的考官会在意考生对新解释的认识。所以如果考官通达,考生在考场上引用江永著作,不仅不会被黜落,反而可能拿到好名次。 阮元笑道:“这《乡党图考》,我在李先生家时,便已熟悉了,若是你怀疑我,不妨试问我几篇,怎么样?” 焦循道:“都说伯元谦逊,我看啊,你这不过是自觉天下难逢对手,对他人的一种怜悯罢了。你这种傲气,可比寻常人高出不少呢!那我便考你几篇,这‘过位,色勃如也’一句,伯元可有解释之法?” 阮元道:“这‘过位’一句,乃是孔子过朝堂时之神色。按这《乡党图考》之言,古时入朝堂,需先入公门,公门有两重,外曰库门,内曰稚门,进入稚门,便是前后两重朝堂。前堂曰‘治朝之位’,后堂曰‘内朝之位’。平日奏事,便在前堂,但重大政事,或宴群臣、会宗族,则在后堂内朝之位。” “按古时规定,天子之位,前堂后堂均有,都在正北方向,所谓‘天子南面’便是因此而来。前堂后堂连接之处,有一门曰路门。若是想进入内朝,便要经过路门,之前也必然经过路门前面的天子之位。这便是‘过位’的由来了。” “《论语》言孔子‘过位,色勃如也。’我认为有两层意思,其一,君主之位,视为君主本身,臣下过君主之位,自当神色恭敬。其二,但凡臣子需要经过君主之位,必是进入内朝,有朝中要事,因此,经过之时,便当有所准备,以讨论要事。或应精神抖擞,以前赴天子之宴了。里堂,这一节我解释的如何?” 焦循笑道:“伯元果然已经对江慎修之言了解纯熟,看来这《乡党图考》一节,我是要认输了。那好,我再问……”突然,一个仆人打扮的人冲入书房,面色焦急,似是发生了重大不幸之事。 焦循却知道这是自家仆人,眼看他神色不对,只怕马上就要哭出来,忙走上前问道:“李叔,我爹他……” “里堂,你快去看看你爹吧。他刚刚又开始喘起气来,尽是往外出气,眼看……眼看要不行了……”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焦循也顾不得这边念书之事,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往父亲卧房。阮元也急忙收了书卷,随焦循赶过来。 焦循到了父亲焦葱卧房,眼看父亲气息微弱,只怕是救不活了。眼看父亲眼中犹有不舍之色,只怕还有话没说完,忙哭着跪到床下,道:“爹……爹,循儿来了,爹有什么话吗?爹你放心好了,循儿以后一定好好读书,给焦家拼个前途出来……爹,爹你不要走啊……” 阮元也赶忙跑到卧房,见表姐在一旁,哭道:“伯元,我刚才已经让李妈叫郎中去了,可……可这里郎中离得远,只怕……”眼看焦葱似乎还有一口气上不来,只怕是有痰无法吐出,他照顾过母亲,对伺候病人本有经验,忙拿过边上的痰盂,放在焦葱面前,轻轻拍他后背,想帮焦葱把痰吐出来。 可焦葱这口气,却始终没喘出来,眼看他嘴唇动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焦循看父亲已是救不活了,也趴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 李叔也赶忙跑回来,见焦葱已经去世,也哭道:“里堂,老爷今天眼看有点好了,可到了下午,突然又咳起来,咳着咳着,这气就喘不过来了……里堂,是我没用,照顾不好老爷啊……” 焦循和这李叔相处十余年,自然也不会因此和李叔置气,只是哭道:“李叔,爹还有什么话没有?” 阮氏这时也一直哭着,道:“里堂,爹他走的时候,也没多说,就是希望你……你能好好活下去,把焦家……把焦家撑起来,说……说别和他一样……一样没用……”她虽是转述焦父遗言,但转述到最后,还是碍于礼节,说得轻了许多。 焦循哭道:“爹,儿子一定继续读书,一定让焦家……”可是想想,自己家除了一些祖产,也无其他收入,其实不比阮家好,甚至这段时间,还不如阮家能得到江府相助。父亲一死,只怕家里生计更难维持。而且这一经父丧,来年的乡试,便彻底无缘了。想到未来生计更难维持,不由得又痛哭起来。 阮元经过丧母之痛,自然知道焦循已然无缘乡试。虽然心痛,可也莫名的感觉到,阮家焦家已是一家人,只要自己考出来,一样可以帮到焦循。便安慰焦循道:“里堂,没关系的,你明年乡试不能去了,不是还有我吗?我带着你的份去考,若是我考出来,咱家哪怕就我一个举人,不也能宽松一些吗?里堂,咱家困难的时候,你这里也不富裕,还帮助过我,我又怎么会忘了你呢?” 焦循也清楚,阮元无论真谦虚也好,有一股另类的傲气也好,对朋友,对亲人,从来都是真心相待。只要自己还有余地,一定会帮助亲友。可想起父亲平日慈祥的面容,还是难以控制,继续趴在阮元身上,又哭了起来…… 不久后,焦葱也完成了下葬。阮元这时反倒有些余钱,帮焦循出了丧葬费用。焦循自然感激,可想起阮家和焦家的未来,自己三年难有作为,如果阮元再不成器,只怕两家会一起衰落下去。也对阮元道: “伯元,姐夫平日没求过你,也不能要求你一定去考举人。可眼下……你看我家这般情况,只怕未来也不好过了。娘最近也一样的多病缠身,这一年光买药的钱,我都快承受不住了。我听阮伯父说过,你最初只想着成学,对乡试的事,之前并不执着。可现在……是姐夫没用,只能求你这一次了。” 阮元自然知道焦循难处,并无任何责怪,只是轻轻抱住了焦循,道:“里堂,你把家里事打理好,就够了。我当年在江家能护着你,现在都长大了,难道反而护不了你了?这明年的秋闱,我现在心意已经定了,便去江宁省城,会一会这全江南的才子!” 焦循知道,阮元这样说,就是下定了一举考上举人的决心,也紧紧抱住了阮元。只觉得阮元虽然身材瘦弱,可抱起来的时候,却有一种莫名的安稳。 这年尚未过完,焦循的母亲也不幸离世。阮家这边全力相助,才让焦循渡过了这段无比痛苦的日子。 乾隆五十一年正月,阮元辞别家人,便东下江阴,去找谢墉了。说来也奇怪,这次杨吉居然主动找了阮承信,想要和阮元一同出门,阮承信自然知道他留在家里,也做不了别的,便同意了,当然也希望他真的可以改善和阮元的关系。阮元平日倒是偶尔会和杨吉说上一两句话,反而是杨吉,似乎为早先看不起阮元的事感到惭愧,不愿意主动说话了。 这一日阮元整理好了自己预备录取的卷子,又来找谢墉。这些卷子阮元虽也要参与,可最后决定何人取录,名次如何,依然要谢墉做主。谢墉看着阮元送上来的卷子,也不禁笑道: “伯元,这初次分阅试卷,也是要黜落些人的吧,你看,那些全篇文章,毫无可取之处的童生,就不要再给他们机会了。你呢?你看看这几篇,老师也不觉得有多好,你为何还要呈给老师看啊?” 阮元接过一篇文章,看了一下说道:“老师,学生看来,这篇文章大半篇幅,确实表述平平。可这破题、承题二句,和中间的中股,学生看来,还是不错的,所以不忍直接黜落,还望老师裁定。” 谢墉道:“难怪容甫他有些时候,也会笑话你。他说他和你是完全相反,却又完全相同。他呢,是谁也看不起,你呢,是谁都看得起。只是你这‘看得起’的背后,其实或许也是一片自傲之心吧。哈哈,这样也好,只不过你这样生活下去,可要比寻常人劳累多喽!” 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一事,道:“伯元,记得你考生员的时候,那篇史论可是不错。当时我考题是‘论晋宋失国之因由’,你说到‘晋之失,在于宗王之持节,虽有汝南长沙,而不臣乱政。宋之失,在于边军之不立,虽有种、折诸公,而上下相疑。’你如何看这晋时八王乱政之事?” 阮元道:“回老师,家父颇好史书,因此学生童蒙之时,便闻教诲。这晋代八王之说,本是由于唐人修列《晋书》,将此八位宗王列于同一传中所来。其实八王各有不同,汝南王司马亮,本身虽无大才,然并无大过,长沙王司马乂,本也是股肱之臣,不意错信他人。此二王虽救不了晋朝,也不是乱政之人。若将此二王与赵王伦、成都王颖、东海王越这些真正的乱臣贼子相提并论,未免太冤枉他们了。” 谢墉笑道:“不错,不错!伯元善恶分明,确是有见地。只是伯元,对于金元史,你可熟悉?” 清代从乡试开始,第三场的策论部分,便要涉及史论,所以对于读书人而言,掌握一定的历史知识,是高层次考试的必备能力。但金朝在清朝被视为“闰位”,《元史》公认质量不好,所以考试也极少从其中出题。阮元熟悉的是《资治通鉴》,宋代历史自然也经常听父亲讲授一些。但金史元史,也只知道个大概,不算精通。遂笑道:“恕学生直言,学生不才,《通鉴》算是熟读,宋史便学得不如《通鉴》,至于金元史,实在涉及不多。” 谢墉笑道:“那你来这江南,可要好好学习一番。就在此处不远,便有一位大儒,对于金元典故,可谓了如指掌。前日与他书信往来,还说准备重修《元史》呢!如此大儒就在身边,伯元可要珍惜这个机会啊。” 阮元一听,想起此处已是江阴,顿时想起一人,问道:“老师所言,可是嘉定钱辛楣先生?” 阮元所言,便是乾隆朝名儒,史学界泰斗钱大昕了。钱大昕精通经术之外,更好史学。甚至引经入史,把汉学家“实事求是”的思想引入历史研究,提出“言必有据”,成为历史研究不可或缺的圭臬之言。钱大昕一生著述甚丰,其中《廿二史考异》贯穿秦汉宋元,乃是当世史学名作。 钱大昕原本考过进士,做了一段时间翰林、学政,官至正四品少詹事。但乾隆四十年,遭遇父丧,即归家守制,此后再未回到官场,而是一直居家治学。他号辛楣,后来学生便以辛楣先生称之,此时阮元所在,与钱大昕居所已相距不远。 只听谢墉笑道:“就是辛楣先生,伯元,你年纪尚轻,若是只你孤身一人来江南,或许见不到他。但你随老师前来,那就简单多了,老师在京城为官时,与辛楣先生素来相识,想想十年不见,也正想和他畅谈一番呢!其实也不瞒伯元说,辛楣先生这些日子听说我来这里典试,也想见我一面呢,想是这一两天,便要到学署了。” 话正说着,忽见杨吉拿了个名帖过来,说道:“谢大人,外面有辆马车,车上人递了这个下来,看着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先生。”杨吉在外做事,虽然平日依然自由自在,可也佩服谢墉学识,所以在谢墉面前颇为规矩。 谢墉拿过名帖看了一眼,笑道:“伯元,辛楣先生已不用再等了,我们这就去应他进来吧!”说着带着阮元,便到门前去了。 到得门前,见门口已站着一人,身材微胖,颌下长髯,须发已显灰白,但面容却甚是可亲。谢墉见了,忙走上前握了他手,笑道:“辛楣,没想到京城一别,你我竟还有相见之日!眼看着老哥哥也快七十了,这一任学政做完,老哥哥也想着致仕归田了。辛楣气色还是这般好,想来归田治学,可比我四处劳碌强多喽!” 钱大昕眼见故人,自然也开心不已,道:“金圃兄见笑了,我不过是生性疏懒了些,其实金圃兄做的,才是恩泽后世的事啊。若是没有金圃兄慧眼识人,为天下选出这许多人才来。你说我这一生,就算写出再多东西,那给谁看去啊。我不过是个牧马的仆从,金圃兄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伯乐!”谢墉号金圃,钱大昕便称其号,一时二人相互牵着,早已进了内院,阮元和杨吉便在二人后面跟着。 钱大昕正聊得兴起,回头看着阮元在侧,只觉他虽年轻,但眼中目光成熟,想是饱读诗书,又颇有见地之人,便欲出言相问。谢墉已看出钱大昕神色,笑道:“辛楣啊,这位便是我去年取录扬州案首,仪征阮伯元,眼下正帮我搜录遗卷呢。伯元,快见过钱辛楣先生。”阮元也走上前来,向钱大昕作揖成礼。 钱大昕听了阮元姓名,也存了几分好奇,问谢墉道:“金圃兄,你去年和我说起,你在扬州府取录生员案首,是个不世出的人才,莫非便是此人?” 谢墉笑道:“正是这位仪征阮伯元,辛楣啊,就在刚才,我还和他聊起晋时八王呢。伯元啊,不要害怕,辛楣虽然是一代大家,对你这些年轻人,可从来不会说上一句重话呢。快把刚才所言,给辛楣先生听听。” 阮元仔细看钱大昕时,只觉他虽然和善,但目光之中,也自有一股正直之气。遂躬身道:“学生久闻钱宫詹先生之名,学生尚且年少,自觉才识浅薄,不敢在宫詹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钱大昕道:“其实我看你样子,便知是个有才学之人,金圃兄与我相交已久,他为人最是公平,怎会随意取录案首?你也不要害怕,我这个人,平日说话,也往往与世人大不相同。你说你才识浅薄,说不定反倒对我胃口呢!”阮元眼看钱大昕执意相问,也不敢再谦虚,便把之前对谢墉所言,又讲述了一遍。 钱大昕听了,不仅没有任何批评,反而哈哈笑道:“伯元,你所言《晋书》,在二十四史之中,本就不过是中等水平。你如此言语谦恭,又是为何啊?难道当日执笔之人,个个都是至圣先贤不成?当日唐太宗修这《晋书》之时,史臣共有二十一人,良莠不齐,事后又无人统筹全局。说有列传的,其实无传;履历平平的,不少人只因他是世家大族,便动辄美言。老夫看这《晋书》,一直颇多遗憾,只是念着房文昭公当日主持之时,已年近七旬,故而不忍苛责。你这般谦虚又是为何?”唐代官修《晋书》修订,是贞观末年之事,不免有些仓促。房文昭公便是房玄龄,但其实主笔之人,共有二十一人之多,房玄龄不过是主持修订的宰相而已,故而疏漏颇多。钱大昕如此评论,也不是空穴来风。 但钱大昕想了想,又道:“但你评价这八王,又与我不同。我做那《廿二史考异》之时,认为汝南王无过,齐王不过材质低劣,却无不臣之意。你说起长沙王我想起来了,原本评价也不差,看来是我糊涂了,还是你才高一筹,哈哈,伯元,你可看过我这《廿二史考异》?” 阮元道:“老师大作,学生本也看过,去年在扬州一家书肆,曾读了半日,自觉受益匪浅。可惜当时身无长物,实在买不下来,还请老师见谅。至于老师所补《元史》氏族表、艺文志二节,学生仅知其名,却未见过。” 钱大昕听了这句话,却高兴异常,道:“伯元果然是真读书人!兼通经史,现下已是不易了。其实我那元史补文,原本想等着全书修订完了,再行刊印,你见不着也属正常。至于《考异》嘛,今天听你这样一说,我也得回去多修订几次喽。你正好先准备乡试,你考上了,我把书修订完了,咱们再一起切磋一番,岂不快哉?” 听着钱大昕和阮元聊天,杨吉自然不知其中晋书元史为何物。但他可以看出,这个谢墉一直推崇,学问一看就不低的老人,竟然和阮元才认识不到片刻,就成了莫逆之交,自己怎么也理解不了。于是,他也鼓起勇气,向钱大昕问道:“老先生,您和伯元这……这今天不是刚认识吗?怎么我看起来,倒像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一样?” 杨吉这样,虽说也有些失礼,但钱大昕正在兴头上,自然对杨吉也很客气,道:“十年好友易得,读书知己难求啊。眼下读书人,大多只知功名利禄,学这四书五经、圣人之言,不过为了在场屋之上,随意敷衍一番,取个功名而已。伯元兼通经史,立论恰到好处,这可不是想伪装,就能装出来的,是要有真学问的啊!年轻一辈人,我所识也不少了,但伯元才华,依然是让我大开眼界!” 说话间学署里下人来报,厅里清茶点心,已经齐备。谢墉便带着阮元和钱大昕,一同回厅里去了。只剩下杨吉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或许,他应该相信阮元才对…… 阮元、谢墉和钱大昕畅谈了一日,自然是乐在其中,但钱大昕也告诉阮元,若是真想一鼓作气考上举人,最好还是潜心准备几个月,至于史学的事,既然自己已经认识了阮元,那以后什么时候再交流,也都不成问题。阮元谢过钱大昕,便继续准备乡试事宜去了。 平日帮谢墉检校试卷,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看到其他考生所思所想,阮元原本不忌讳取他人之长为己所用,江南才子又多,看了许多至论佳句,自己写作文章的水平,也更进了一层。这一日眼见一篇卷子写得不错,便带到汪中居处,想和汪中一同品评。 谁知汪中全不在意,道:“伯元觉得好,便自己去看吧,我这几日也有些累了,正好休息。” 阮元道:“容甫兄,眼看还有三个月,秋闱就要开始了。容甫兄多看看他人奇思妙句,不也能有些进益吗?”可话说出口,便有些想反悔,汪中极少瞧得起其他生员,这样说往往会被讽刺一番。 谁知汪中后面一句话,竟大出阮元所料:“谁说我要去考乡试了?” 阮元大惊,但仔细想想,汪中确实没有明说过,也只好答道:“容甫兄,和谢老师一起过来阅卷,不就是为了这一次考举人吗?谢老师指点了我不少呢。” “伯元你想错了,我并无应举之心。”汪中说得异常坚决。 “可……可是容甫兄,咱们都到这里了,距离江宁府城,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容甫兄为何不去试一试呢?” “伯元。”汪中语气竟缓和了下来,没了平日那般傲气,反而凝视着阮元,缓缓答道:“你我志向不同。你说你家中连遭变故,这次应举,也是为了家里。这我信你,可不是每个读书人,都必须要去应举的,若只是在乡间读书治学度日,一个生员功名,足够了。前去应举,便要想着做官了。” 想到这里,对“做官”未免有些轻蔑,道:“可我这个人你知道的,平日谁都瞧不起,去做官看官老爷脸色,岂不无趣?官老爷看我,只怕也恨不得我早些死了。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才是两全其美。哈哈,县衙里的官老爷,还不如仪征县学里面那些学生有意思呢。” 汪中说着说着,自己也未免有些落寞。毕竟对于读书人而言,功名大小也是面子问题,虽然考了举人也没什么用,可说出去,举人总比生员更受敬重些。 阮元见汪中言辞真挚,知道自己再劝他,也劝不回来,只怕再多说,汪中反而和他翻脸。只好道:“容甫兄,我知道你脾气,我再劝,你也不会听。容甫兄的未来,我也不应该强加干涉。只是……只是考到这一场,便只有我一个人了,大家……大家和我,都越来越远了。”说到这里,想着几个朋友,焦循守孝、汪中弃考、江藩不愿仕官、少年时认识的大虎小虎,也无力再进一步,也总是有些心酸。 “伯元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汪中笑道:“你考上举人,便有其他的举人可与你为友。你考上进士,平日所见的,就是天下间最顶尖的才子了。到时候还会怕没有朋友?只是你涉世未深,还不知这天下有多大罢了。天下之间,你我这样的人,其实不少呢。” 阮元知道,汪中从来瞧不起其他读书人,今天说这样一句,已是二人相识以来,他最谦虚的一句话。不禁笑了出来,道:“容甫兄,为了安慰我,你淮扬第一才子的名号,我看你都快让出去了。” “谁说我让出去了?”汪中自然不服,但随后想想,又道:“伯元,若你真考上举人,我有个请求,还希望你能答应我。” 阮元道:“容甫兄客气了,只要小弟能做的,小弟一定在所不辞。” “若是有了新朋友,也别忘了我就好。”汪中笑道。 乾隆五十一年的江南乡试,定在了八月,阮元到了江宁,眼看准备已毕,便要入场。只是这一次,阮元的身边已没有了同考的友人。 或许,杨吉也算一个朋友吧。这一年,杨吉可是一直跟着阮元。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三章 阮元中举 江南的举人考试,地点在南京的江南贡院。此处所指江南,不止包括阮元所在的江苏省,还包括安徽省,清朝初年安徽省从江苏省分离,但考试仍是两省同考。是以江南乡试,规模仅次于京城顺天府乡试。若是再考虑到江南两省人才济济,其实江南乡试竞争之激烈,反在顺天府之上。 按清代规定,举人考试共前后三场,第一场八月九日,考四书文三篇,试贴诗一首。第二场八月十二日,内容是五经文五篇,考生自选一经作答。第三场八月十五日,内容是策问五道,经史、时务、政治均有涉及。(按《清史稿.选举志》:第二场为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又按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此规则因内容易于抄袭,大多雷同,乾隆二十二年废除,第二场改为五经文。) 眼见八月初八日,阮元便依例入场,取了号牌,到了考试位置,开始屏心静气,准备第一场的四书文。他这时正二十三岁,乃是年富力强之时,之前便拟着一鼓作气,待初九日子时头场试卷发下,就提笔作答。四书文在科举中至关重要,故而考前数日,阮元就先行调息,以便子时作答,仍有精神。 眼看夕阳日落,考生纷纷就位,不少考生似乎也和阮元一样,准备发下试卷,就开始模拟构思,一举拿下头场。所以此时考场之内,反而异常寂静。阮元自也小睡了两个时辰,耳听得一更二更时打更声响,也不在意,只等子时。 举人考试的试卷,按规则是八月初七日拟定,加盖钤印关防。八月初八日,官府集中一批刻字印刷匠人,不许外出,当日印出试卷,初九日子时发给考场。这时阮元耳听得三更声响,号舍巷口处颇有动静,知道试卷即将下发了。 不过片刻时间,试卷已下发到各个考生座位,阮元拆开试卷封皮,看其中三道四书文试题与试贴诗韵部,这一年的题目乃是: 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江南乡试题目: 第一场: 四书题: 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 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 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 诗题: 赋得气与三山壮,得钟字五言八韵。 以下数行,是与“钟”字相关所有允许押韵的字。再之后还有十余行字,乃是作答规定。作答纸张早已发至场内,不再发放。 若是其它考题,或许阮元会立刻构思,准备作答。可这时看着试卷前端的几个字,阮元却不禁一阵心酸,拿着手里的试卷,迟迟无法松手。 “里堂……”阮元轻轻念着,所幸声音不大,周围士子又隔着墙,都没听到。 “里堂总说,这《乡党图考》,我比他了解纯熟,他愿意甘拜下风。其实里堂学问,又何尝逊于我?” 一时想起,他和焦循读书之时,一日他去找焦循,当时焦循为了给父亲买药,不在家中。但焦循桌案上,放着一篇他未写完的文稿。定睛看时,上面开头五个字,乃是《过位升堂考》。正是焦循为《乡党图考》中“过位”一节做的考证。 阮元随手翻了数页,只觉焦循行文严谨,一字一句,必有据可循,而全篇又不失流畅。他当时记下不少,自己也对这一节颇费心思。是以那日焦循问他“过位”一节,他对答如流。虽说自己的学习才是根本,但焦循给他的启发,也不算少了。 “里堂,若你能参加今年乡试,只怕解元再无别人了吧……”想想焦循因丧不得考试,汪中又不愿应乡举,阮元之前一鼓作气拿下头场的心思,不禁黯淡了不少。 可是伤心归伤心,考试还是要继续的。若是这样的题目,自己都无法中举,之后焦循问起,又该如何回答?难道大好机会放在眼前,自己却要放弃了不成?为了焦循,为了汪中,自己也只能坚持下去,别无选择。 这时子时刚刚过半,时间还是足够的。阮元遂屏息凝神,调理情绪,不再想考场之外诸事。过得片刻,已有思路,便即下笔。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他必须全力以赴。 场屋之内,日复一日,也没有多少新鲜事。四书文考毕,便是五经文、策问部分。眼看这日已到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节,却也是策论考试之日。个别考生笔走龙蛇,一日之内,五道策论已应答完毕,便提前交卷,出场赏月去了。多数考生依然会字斟句酌,宁可这个中秋不过,也不愿意三年以后再来一次。 杨吉出身西南苗寨,来中原时,也没在大城市停留,只在扬州经历了两次中秋。这一次到江宁府,那江宁是两江总督治所,也是明朝的陪都,闾阎繁盛,更胜扬州。中秋佳节,自然是一片和乐气象。杨吉眼看无事,便也到秦淮河一带观赏风景。 眼见秦淮两岸,鼓乐之声不绝于耳,行人熙熙攘攘,各自安享太平。杨吉本无亲友在此,见得多了,也自有些乏味。眼看沿河向东,人烟渐稀,便向东走来,想着安静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路口,路口前栅栏紧闭,旁边还有两名卫兵把守。仔细问了,才知道是通往江南贡院的路,因这日科考尚未结束,故而暂不开放,以免打扰考生。正要离去,忽然听得考场内渐有喧哗之声,随后栅栏门开了,走出几个考生来。想是三场试题已经作答完毕,提前出场赏月的。 杨吉想着阮元也是考生,又兼灯火昏暗,一时看不清楚,便跟在几个考生后面,想听听他们说什么。他出身西南山区,自幼攀山越岭,身体轻盈,走起路倒也不易被察觉。 只听其中一人道:“李兄,你说今年这考试,题出得未免有点偏了吧?那什么‘过位’,朱夫子章句里一共也没讲几句,这让我如何作答?唉,只怕三年后又要来一次喽。” 另一人道:“且不说这四书文,你看今日那策论,最后几个问题,都是什么灾年救荒,河道引水的。你说我这些年,哪见过一次饥荒?咱家常州府那边,也不缺水,引水做什么?我看啊,这主考是有意卖弄学问,要不今年就算了,等后面来个老实点的主考,咱们再考吧。” 还有一人道:“我听说眼下这些考官,都喜欢国朝这些人的经解。什么戴东原啊,江慎修的,现在也不管什么朱子了。什么四书主朱子集注,都是骗人的。这些考官心术就不正,还说我们读书少。得了,得亏咱几个交卷早,咱也去赏赏月,写写诗。可别用‘钟’字韵,什么气与三山壮的,看着就头疼。” 杨吉知道,其中并无阮元。他读书不多,但和阮元相处了一年有余,也知道个大概。阮元平日读书,唯恐有什么新学术新观点自己不知道,从未在他面前说过哪个学者的坏话,更不会抱怨题目偏僻,想来阮元应是还未出考场。 但转念一想,阮元或许也会提前交卷,遂走到了路口一边,等着考场是否还有人出场。闲来无事,望着天上明月,也不觉想起自己的父亲来。当然,也想起了父亲几年之前,告诉自己的一件秘密。 父亲在苗寨做寨主已有十余年,平日也算颇有声望。可他这样一个寨中人人景仰之人,却日夜供奉着另一个人。平日杨家正堂之上,一直摆着一个灵位,上面写着“先九溪营参将阮公玉堂之神位”。每日父亲早起,必然要先向这神位下拜,送上祭品。无论外面有无他事,事情紧张与否,杨父平日,绝不会缺了这一礼节。 这神位他自幼便见得,知道那个叫阮玉堂的人,对父亲有救命之恩。但他有时也颇为不解:仅仅是救了父亲一命,这个人便值得父亲如此供奉,如同自己在戏文中所听得观音大士、王母娘娘一般?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向父亲问起了他和阮玉堂的往事。 没想到,父亲不仅没有责怪自己“亵渎神明”,反而给他讲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阮玉堂,官湖南参将,从征苗,活降苗数千人,有阴德。”这是清朝官方史书的记录。 但那一日,杨吉才知道,背后的故事,绝不是这寥寥数语那么简单。也正是那一日,他明白了对于杨家而言,阮玉堂为什么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恩公”。 看阮元的样子,或许他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吧…… 杨吉又等了一会儿,虽然又有几个出场的考生,但仍然没有阮元,也就不再等待,回客栈去了。阮元直到次日,方终试出场。八月十九日,二人回到了扬州。 对于阮元来说,这次江阴阅卷,江宁乡试,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扬州府。之前他人生中的二十二年,扬州周边只去过陈集、仪征和泰州各地,都在扬州府境内。这一次往来江南大半年之久,自不免怀念起故乡来,一时家中欢聚得数日,阮元挑了个不错的天气,想着去浴池沐浴。阮家所在罗湾离东关不远,东关广陵涛乃是当时扬州闻名浴池,遂到了那里,准备放松一下。 让阮元意想不到的是,杨吉居然也跟了过去。 阮元平日家中并不宽裕,所以广陵涛这样的大浴池,之前也很少来。迎娶江彩前日,按扬州习俗,男子应沐浴以备亲迎,所以来过这里。浴池里有大中小三种池子,为了省钱方便,他和杨吉共用了一间中池。自己因有经验,早已将衣服存入衣柜,杨吉却因为初来乍到,仅贮衣一事,就费了不少功夫。 眼看杨吉姗姗来迟,阮元不禁笑道:“怎么啦?第一次来这里,不认识路了?你说你也真是个怪人,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你那天,你都恨不得我爹没我这个儿子呢。现在呢?来洗个澡都要跟过来。” 杨吉听阮元这样一说,也有些脸红,吞吞吐吐地回道:“你……你少耍贫嘴,我当时不认识你,我……我觉得你应该和恩公一样。当时……后来看你这人,也还凑合,是个能交的朋友。” 阮元笑道:“你呀,这叫良心发现。你说我这二十多年,认识的人,哪有觉得我不能交朋友的?你也是第一次来浴池吧?怎么样,咱扬州的浴池,是不是独步天下?” 杨吉听着,只觉斗室温暖如春,水温也恰到好处,既无炙热伤身之感,也绝无半点寒气,只是暖暖的覆在身上,无比惬意。又兼浴室之上,有一小窗,可以看到窗外树叶。这时正值八月,扬州地处东南,夏意未退,暑气已消,正是最为舒适的季节。他平日翻山越岭,最是安静不住,也一时享受起这幽静的气氛来。便缓缓闭上眼睛,任由温水在身边流动。 身处浴室这般温暖安逸的氛围,杨吉自然也放松了不少。又兼二人赤身相对,更显真诚,只觉自己在苗寨亲友虽多,也无一个如此亲近的。可是这时,杨吉依然碍于面子,一时不好完全敞开心扉。只好旁敲侧击道:“但是我说啊,你这身子骨,也太瘦了。你说恩公当年,还是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呢,怎么到你这里,一点能打仗的样子都没有?” 阮元道:“这是我天生体弱,但我也不是没想过办法,爹爹一直教我骑马射箭,也练过几年光景。论体力,我未必比其他读书人差呢。”又看看杨吉,笑道:“倒是你说了这么多,我看你也没胖到哪去呀。” 杨吉道:“我们那边都是这样,平时四周都是山,一出门,就要翻山越岭的,长期以往,谁也胖不起来。而且你说我瘦,那你是没见过那些穷人,皮包骨头似的,我们那边多了去了。” 阮元生长扬州,虽然扬州也有穷人,但大多生活还过得下去,完全没有生计,平日饭都吃不上的人,还真是少见。不免问道:“你们那边……真的有那么多穷人?” “我们那边哪像这扬州,平日商人也多,做活的也多。我们那边都是种地的,又是山里,也种不了多少粮食。便是沿江一路过来,穷人也不少,你生在扬州,就知足吧。”说着说着,不禁想起阮玉堂来,道:“恩公也真了不起,明明生在扬州,居然能到九溪营那种地方做参将。”九溪营位置在湘西,距离最近的慈利县还有数十里路程,非常偏僻。 “那是朝廷调令,祖父不能不遵。”阮元道。 “伯元,你想过当官没有?”杨吉突然问道。这句话一出口,杨吉自己也有些奇怪。他之前和阮元说话不多,从未直呼其字,这一次居然意外说了出来。 阮元倒是没在意“伯元”两个字,但说起做官,阮元却不禁沉默了起来。想了半晌,才回答道: “若是举人考中,就可以做官了啊……之前心思都在读书上,倒是没多想过。但我觉得,做官也没什么不好啊?我们认识的刘大人、谢大人,人品都没得说。那日康山酒会,皇上我们也见过的,确是圣明天子的模样啊?只是……” “什么圣明天子,我看就是个糟老头子。你爷爷的事,你是不知道还是怎的?还有,你‘只是’什么?”杨吉对乾隆倒是从来没满意过。 “你就是没见过世面,皇上若不是圣天子,那谁是啊?只是无论爹爹,还是刘中堂,似乎都不太愿意让我接近官场。”刘墉年前升任协办大学士,故而阮元要称一句刘中堂。 “那今年这场,你要是考上了,你能去做官吗?”杨吉对这个问题似乎非常执着。 “能,不过朝廷惯例,官员选举,总是进士更占上风,举人入仕,一般会去做八九品的教谕、训导之类,若是做的好,或许能升知县。但刘中堂、谢大人那种品级,举人是做不到的。”阮元答道,其实举人出身,未必不能做高官,清朝也绝非没有前例,但这样的举人,一般都是一品、二品的高门出身,平日和皇帝、吏部走得近,才有机会,阮元当然不会这样想。 但阮元想想,杨吉平日不仅不问为官之事,而且对官员似乎也并无尊崇之意,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天居然问起阮元做官的事,不禁笑道:“你刚才不还说不喜欢皇上吗?怎么又问起我做官的事了?按你的想法,我不是不应该进官场吗?” “那糟……那皇上我前年看着的时候,都……皇上多大岁数了?”杨吉问道。 “今年应该是七十六了吧?”阮元道。 “那你看,等你当上官,说不定已经是下一个皇上了。到时候你再去,不就没事了嘛?再说,恩公他……”杨吉来扬州多年,也知道有些话在这里,似乎不该说,一旦话说出口,被人揪住口实,或许就有杀身之祸。说这句话时,特意靠近阮元,也压低了声音。这个浴池前后无人,所以也只有阮元听到。 “爷爷他又怎么了?”阮元觉得杨吉肯定是知道很多阮玉堂的事,所以这一天才会连续提及。 “……没什么,你和我爹说的恩公,有点像。”杨吉说道。但阮元也听得出来,爷爷的故事,杨吉还不想多说。 而且听了这句话,阮元也陷入了沉思。杨吉怎么想不说,自己对乾隆还是有好感的,但父亲和刘墉的话,也不能不听。之后的路该怎么走,自己也没有明确的想法。 当然,想做官,至少要有举人资格。这时江南贡院那边,各位考官也正在夜以继日的分阅试卷。按清代规定,乡试试卷先由几名主考各居一室,单独写出评语。待初评完毕,几位主考再集中在一起,决定何人中式,何人黜落。 此时乡试的初评部分,依然完毕,几位主考正坐在一起,商议取录事宜。其中一位副主考,名叫戴心亨,这时看了数篇卷子,不禁笑道:“石君,这江南考生,果真了得。我读那江慎修的《乡党图考》都是中了进士之后的事了。这些年轻人确是博学,头篇里好多,都用了慎修先生之言呢。” 戴心亨眼前那人正在看一篇试卷,听了他这句话,抬起头来。只见他面孔圆润,颌下长须,虽然顶上夏冠嵌的是二品珊瑚顶子,却异常谦和,毫无高傲之态。 这位被称为“石君”的二品官,即是当届江南乡试主考,礼部侍郎朱珪了。因他字石君,便以字称。朱珪少年天才,十八岁便考中进士,不足四十,已是二品大员。只是之后十余年,升迁未免迟滞了些,这年他已五十六岁,仍是正二品侍郎。但相比于眼下这几个副主考,朱珪自然已经是前辈了。 此时他听得戴心亨称赞江南考生,不免一笑,道:“习之所言不错。我这里这些考生,对这《乡党图考》,也自用得纯熟呢。只不过这样一来,你我却要劳心费神一番了。江南才子如此,却只能录入百人,着实可惜。”习之是戴心亨的字。 另一位主考孙梅,听着二人交谈,却不免有些担忧,道:“石君兄,其实以下官之见,这《乡党图考》,不用倒也无妨。毕竟朝廷明文规定,《四书》主朱子集注,有些考生便不去看近世诸家之言。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是无才无学之人啊?” “这个我自然知晓。”朱珪道:“若是不用《乡党图考》,依着程朱之学,也能成文的,我自也有好评。可这‘过位’一节,还是江慎修所论,独出他人之上。若不能用,也有些可惜。” 孙梅道:“其实这也不是考生的错,这《乡党图考》问世,不过数十年。像这江宁府城,通都大邑,士子能一见此书,倒也不难。只是即便江南,也有些地方不免闭塞。更有些贫寒考生,或许家赀不多,也无力购置这书啊?若依这《乡党图考》取士,只怕贫寒士子,大多便要落选。” “松友之言,也确实有理。”朱珪倒是没否认这些。但接下来朱珪却道:“可松友啊,今年这科取士,只恐顾不了这许多了。今年乡试取录的士子,不过几年,就要考会试,入朝堂。这次乡试,也是给他们指个路,告诉他们,朝廷更需要什么人。”松友是孙梅的字。 朱珪继续道:“其实松友说得不错,朝廷规定,是《四书》主朱子集注,但并没说其他学说,就一定不能引用啊?考生于这场屋之内,能引用江慎修之言,是不拘一格。能从容落笔,前后各有章法,是胸有成竹。如此举子,才是朝廷真正需要的人啊。” 见孙梅仍有不解,朱珪不禁叹道:“松友啊,你也当知道,朝廷自于敏中之后,可用的人,已经不多了啊……” 这句话说出来,孙梅和戴心亨却立即会意。其实朱珪所说“可用之人”主要说的是当时朝廷里的汉人官员。于敏中是十年之前的大学士兼军机大臣,一度为乾隆所重用。但他死后,却被揭发交结宦官,参与贪腐,一时声名败落,故而朱珪也直呼其名。而于敏中之后,汉人官员里德才兼备之人,日渐凋零,连续几任大学士蔡新、程景伊和英廉等人,都未能进入军机处。而军机处的梁国治,直到上年才补任大学士,此时老迈多病,难有作为。至于后面的刘墉、纪昀等人,更多也只是参与礼部、工部事务,同样与军机处无缘。王杰正在持服,也暂未归来。 戴心亨见孙梅沉默不语,也补充道:“前日接到邸报,伍中堂已过世了。接任的文华殿大学士,便是和珅。” 孙梅当时是芜湖同知,但也知道朝廷之中,和珅的势力这一两年在迅速膨胀。眼下和珅正式升任大学士,在朝臣之中,便已仅次于阿桂。若是再放任他这般肆无忌惮下去,未来朝中局面,恐一发不可收拾。朱珪立身甚正,一向不与和珅交结,眼见朝局日渐不利,凭借乡试的机会,着重选拔新人,也是一个与和珅对抗的办法。 尽管新人培养,尚需时日,但也总比因循守旧,坐视和珅壮大要好。孙梅已然会意,便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听石君兄一次吧。只是这般取士,那些寒门士子,不免可惜了些。” “松友啊,其实我并无门户之见,汉学宋学,对我而言,也没什么不同。那些因程朱之意成文的,我也自会给他们中式的机会。”朱珪觉得孙梅还不放心,便又安慰了他一句。 “其实石君兄,这次取士,对石君兄也是有利无弊吧?”戴心亨笑道。考生如果在乡试得以中式,便会和主考官结为师生,若是朱珪这一次真能选中一些德才兼备的士子,日后在读书人里面,他的地位自然会得到极大提升。 “习之此言差矣,这乡举,乃是为国取士。若是都像你这般瞻前顾后,岂不误了天下大事,也误了那些人才?”朱珪道。说着,三人又继续评判起手中卷子了。 评析试卷,决定取录名次,自也不是一日之功。眼看到了九月,取录事宜方才完毕,江宁府放了榜。府城士子当日即得一见,但江苏省共有八府三州一厅之地,信息传达起来,自也需费些时日。 这一日正是九月初九,乃是重阳佳节。阮家好容易聚在一起,也各自忙碌起来,准备做一次重阳糕。重阳节食重阳糕的风俗,原本兴起于江南苏州、无锡一带,扬州距离江南较近,沿习这种风俗,也是常事。阮家人手不多,所以阮元、江彩和杨吉也纷纷下厨,亲自准备筛粉、蒸锅,一家人也乐在其中。眼看家中果脯不多,阮承信便让杨禄高出门买些,杨禄高平日时常负责下厨,对市集最为熟悉,很快准备得当,便要出门。 可谁知走到门前,便听得锣鼓之声,渐传渐响。不过片刻,罗湾巷口已出现了一小队人马,前面是击鼓奏乐的人。后面三个人骑在马上,各有顶戴,说不定便是府中经历、县里训导,所来方向,正是阮府。 杨禄高正在迟疑之间,一队人早已到了阮家门前。三个马上官员纷纷下马,当先一人见杨禄高在阮府门前,自觉应是阮家家人,便走上前笑道:“这位先生,请问是阮元阮生员家么?恭喜你家阮生员啦!” 杨禄高见几个官员直奔自己而来,大惊失色。连忙奔回府中,阮元和江彩正在准备米粉,眼看阮元快筛好了,江彩也换了便装,准备自己做糕。忽见杨禄高跑到后堂,二人也不免有些不解。阮元知道乡试发榜就在这几日,可初九日即到扬州,确实有些快了,故而之前也未在意发榜一事。 阮元忙放下箩筐,走上前问道:“杨叔,外面怎么了?” 杨禄高喘着气道:“伯元,你出去看看吧,来了好多当官的,还……还有敲锣打鼓的呢,你,你去看看吧,我……我害怕。” 阮元也知道杨禄高的往事,这时手臂上洒了不少米粉,没法扶着他,只好安慰了几句,随后洗去米粉灰尘,换回了儒生服饰,走来院中。 只见院子里面,三名官员已经站在正中,阮元忙走上前,向三人行过了礼。中间那人见了阮元,笑道:“阮生员,不必多礼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本是应该我等向你道喜才对!”说着拿过一个帖子,交在阮元手中。 阮元看这阵势,也知道自己乡试,定是已经被取录了。虽已想到这一节,仍是有些激动,忙拆开了帖子,只见上面写道:“捷报贵府生员阮讳元,高中江南乡试第八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那“亚元”,乃是乡试第二名到第十名的敬称。 阮元见了,自然大喜,但眼看几名县里官员还都在场,不能失礼,忙回道:“几位大人辛苦,本来应该是在下自己去府学那里的。还要劳烦各位大人一次,着实给大家添麻烦了。” 那官员道:“阮先生多礼了,看阮先生一表人才,年纪又轻,未来成就,想必要在我等之上呢!”这几个官员也是举人出身,自然知道科举不易。阮元仔细端详这些县官,年纪也都不小了,看来还是自己考场发挥更胜一筹,也自谦了几句,说着府衙之事,还望前辈多加赐教。几位官员还有别的举人要告知,也没有久待,便早早离去了。 阮承信、江彩、杨吉也早早走出,见阮元样子,知道是举人中了。心里各自欢喜,只是看着几位官员尚未离去,故而暂时克制。杨禄高也被杨吉带来,看着阮元模样,同样大喜过望。但就是不敢上前,反而站在杨吉后面,弄得杨吉也颇为疑惑。 好容易看着官员一行人离开阮府,江彩终于忍耐不住,扑过来紧紧抱住阮元,道:“真是我的好夫子,去江南之前还说就是去试试,没想到……真的考中了!我看看你这帖子……第八名呢!夫子,以后不要再谦虚了,痛痛快快告诉大家,你是咱淮扬首屈一指的天才!嘻嘻,爹爹当年还怕我嫁错丈夫,今天倒是要让他看看,我家夫子有多厉害!” 阮元也紧紧抱着江彩,只觉得年初一走,又是八个月没有回家,对妻子只有更加歉疚,也只能加倍爱护妻子。看阮承信和杨禄高时,二人也是一脸喜色。杨禄高对杨吉道:“怎么样?伯元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还总嫌弃他。这江南第八名,怎么说啊,都是实打实的人才!我看伯元以后,肯定是个做官的材料,伯元要是做了官,这天下百姓,是真的有福了!” 按清代规制,江苏、安徽两省的乡试一同举行,官方比例是江苏十分之六,安徽十分之四,江南共取录百余人,江苏的举人名额只有六十九人。阮元的第八名,也是江苏、安徽两省合计的第八名,价值之高可想而知。 但阮元听着杨叔叔这般夸奖,心中也未免有些心酸。杨吉自也知道,杨禄高平日从不与官员交往,连官府周围都不愿去,这次居然说出阮元可以做官的话,是多么不容易。 阮承信见大家各自欢喜,一时间也没觉察到这些细微变化,道:“伯元今天,乃是大喜!又正好赶上重阳,今天啊,咱大家可要好好庆祝一番。其实我还没老呢,不需过这重阳节。今天晚上,大家可要好好庆祝伯元中举!老杨,咱俩等会儿一起出去,你就还去买果脯,我也去买点酒回来,开个荤!”杨禄高眼见阮元高中,哪里有不庆祝的道理?也一直点着头。 阮承信刚拉了杨禄高,准备出门,眼看门前,一个江府仆人打扮的人迎面而来,作揖道:“阮老爷,我家老爷听说伯元公子中了举人,正过来呢。还请阮老爷暂且驻足片刻,我家老爷自有厚礼相送。” 眼见罗湾南巷口,一顶轿子迎面缓缓而来,落在阮家门前。轿中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是江春。他虽看起来又憔悴了不少,可看到阮承信,却来了兴致。忙接过下人手里的拐杖,一步步挨到阮承信面前,道:“湘圃啊,我和你说什么来着?伯元的学问,你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早就说中举不过是走个过场的事,你当时还谦虚,说伯元才二十三,经不起这般赞誉。嘿嘿,二十三怎么啦?我江春的外孙,二十三要中举人,二十四还要点翰林呢!” 说着拉了阮承信,又走回院里,见阮元还在那里站着,大喜道:“伯元!你的事舅祖都知道了,江南第八名,舅祖是真的高兴啊!外面那些人成天自以为是,说什么桐城派、吴派、皖派,有个派别了不起吗?我外孙自无派系,依然是江南亚元!伯元,舅祖知道你中了举人,这路走得都快了些呢。这不,早上江宁那边刚送来消息,我立刻就备了轿子过来了。今天咱们可要好好庆祝一番!”其实江春来阮府,已经比官府晚了大半个时辰,但江春本非官学之人,能这样极早收到江宁来信,情报之快,至少扬州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阮元当然知道,自己这个舅祖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对客人笑脸相迎,大多是出于客气。但今日这般大喜过望,只怕江春已经数年,乃是十余年未曾有过了。眼看舅祖欣喜,也笑着答道:“是孙儿要谢舅祖才对,这些年舅祖在孙儿考学事上,破费不少,孙儿才能多看许多书,考场上有的放矢。孙儿能有今日,绝不敢忘了舅祖。” 江春道:“伯元,这就是你信不过自己了。你说舅祖为你读书破费?嘿嘿,舅祖家里那些个子弟,舅祖破的费还少吗?舅祖家藏得书还少了?可是他们,哪有一个像你这般成器的?你得中举人,还是你自己勤勉好学之故啊。” 江春越说越轻松,不由得环视四周,见了随侍在侧的杨吉,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可这眼神转瞬即逝,阮元也未在意。只当舅祖见了新人,不免有些好奇罢了。 只听江春又道:“伯元,其实你考了举人,有件事舅祖不知你是否想过?今年是秋闱之年,明年三月,便是天下大比的春闱。伯元可愿一试?这江南第八名,分量可不轻呢!” 所谓春闱,便是全国级别的会试,若举人通过会试,除非最后的殿试发挥严重失常,或有违制之处,否则会毫无疑问的成为进士。若成了进士,那科举这条路也就走到了尽头,接下来,就可以考虑做官任职之事了。而且进士授官,最低也是七品知县起步,到了那时,阮元也就可以真正建功立业了。 只是阮元这时,想得确实不多,他来考乡试,也是想着家里近年日渐衰落,焦循一家也已经无以为继。若是考了举人,就近做个教谕训导,就可以领朝廷俸禄养家糊口。考上进士,当然收入更多,前途更好,可难度也更大。一时不免语塞,道:“舅祖……孙儿对会试的事,还没有多想,至于京城,好像……也太遥远了些。” 这时阮承信等人也已经回到院里,看着江春如此开心,自然也都非常欣慰。江春眼看阮家人都已经过来了,便道:“伯元,若是旁人觉得路远,缺少川资,倒也罢了。可你是我江广达的外孙,这般小事,你担忧什么?其实你有所不知,我江家虽在两淮湖广经营,朝廷那边,也自然有自家人帮忙看着。振鸿眼下,便一直在京里。我们京城那边,有座两淮总商行馆,眼下就是我们江家主事!而且那行馆,就在前门里西城根那边,在京城无论想去哪里,都非常方便,你若是进京考会试,便在行馆里暂住,如何,这样一来啊,连寻常士子最担心的住宿费用,你都无须再犯愁了!” 阮元听了,自然欣喜,其实想想那日见过的乾隆,原本也想着若能会试中式,保和殿上一见天子容颜,是何等荣幸。可回头想想,父亲又该如何?江彩又怎么受得起别离之苦?扬州之内,牵挂尚多,故而一时不好决策,答道:“舅祖好意,孙儿自然感激。其实孙儿也有一赴会试之意,只是家中,尚有些家事,要孙儿去办。若是定了前往京城,孙儿再禀明舅祖如何?” 江春笑道:“伯元,原本也无需这般着急的。这会试开考乃是来年三月,自扬州至京城,水路一月便到,有何难处?有什么家事,且在家办着,舅祖不着急。”想想今日前来阮家,正事乃是欢庆阮元乡试高中,笑道:“你看我这老糊涂了,今天过来,明明是庆祝伯元中举的嘛!湘圃,你这刚才要出去,还想自己去买酒肉不成?” 阮承信见江春问了,也只好应答。江春笑道:“湘圃,这就是你瞧不起舅父了,伯元中举,我这个做舅祖的,还能亏待了他?这美酒佳肴,早就准备好了。上好的桂花酒,和今日这桂榜题名,难道不是绝配?而且我江家的重阳糕,可比外面美味十倍呢!你且去准备酒宴便好,今天看着伯元中举,我也高兴,可是要多喝上几杯呢!” 眼看江春如此热情,大家也都不好拒绝。阮承信忙回到厅里,开始摆上席位,既然江春大驾光临,自然是要坐主位了。江府仆从,也早准备了美酒糕点,眼看席位已然摆定,也就一件件的送了上来。眼看菜肴丰盛,阮元和江彩自也不用再回去准备重阳糕了。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四章 二分明月 这一日阮家人再不拘谨,纷纷开怀畅饮。桂花酒本非烈酒,而是清香纯美,正是文人饮宴之物。一时间上自江春阮承信,下至阮元、江彩、杨禄高,每个人都至少喝了三杯江春的桂花酒。江春也不再拘谨,看着阮元江彩恩爱,第三杯酒,便让二人同时饮下。阮元和江彩平日从不饮酒,看着恩爱之人连饮三杯,各自脸红,不觉在一起互相笑话起来。 阮承信生性豪迈,只不过二十年来,家境萧条,遂收敛了不少,但这天正逢阮元大喜之日,哪有不开怀畅饮之理?不仅连连和江春对饮,自己在席中也喝了不少,眼见桂花酒快喝完了,又赶忙叫了杨禄高出去再添新酒。最后还是江春叫了仆人,才没让已经喝醉的杨禄高跑到街市上。 眼看后来奉上席间的美酒,乃是市上所沽白酒,阮元酒量本浅,也就不再饮了。阮承信却意犹未尽,笑道:“伯元,爹爹这辈子不过是个国子生,也就和秀才一般。可你今天,已经是举人了。爹、爹又看到你爷爷啦!以后阮家……阮家我看,还能回到你爷爷当年那个样子!伯元,这杯酒,爹应该敬你才对啊!” 阮元看着父亲,自然无法拒绝,也饮下了一杯。可不过片刻,阮元便渐渐觉得头痛起来,他原本也喝了不少桂花酒,这一杯白酒下来,自然承受不住。这时头痛起来,已是不愿言语,便走了出去,准备到院子里凉快一下。阮承信知道儿子不胜酒力,也没再行劝酒,只自己喝着,让阮元出去了。 阮元走到院子里,扶在一棵桂花树下坐了一会儿,方才觉得清醒了些。他自幼读书受教,对仪态最为重视,虽然乡试已经取录,不免有所放松,但终不能失了仪态,去做浮浪之人。正调匀气息之间,忽然闻到一阵清香,回头看时,只见江彩也跟了出来,也不知这香气是桂花树上飘来,还是江彩身上而来。 江彩看着四下并无他人,也坐在阮元身旁,笑道:“夫子今天,喝了不少酒吧?哈哈,看你平时一脸斯文的样子,也难得放松一下嘛。” 阮元也轻轻抚摸着江彩的鬓角,笑道:“夫人今天,可也饮满三杯了。你说,你脸也红成这样了,你拿什么来笑话我?” “我……我哪里脸红了,这桂花酒很甜呢,小的时候过重阳,我便喝过,哪像你说得那样不堪?” 但江彩确实已经粉颊泛红,只是不知是想起了夫妻恩爱,还是真的喝醉了。阮元见她这般娇羞可爱,也心生怜惜,将她揽在怀里,道:“你说,你我成亲,这也快三年了。咱俩什么时候,能要个孩子?” “平日又要读书,又不在家,还说孩子?”江彩也不禁笑起来。道:“小时候郎中便给我看过,说我身子安稳着呢,要是生不出孩子,可别怨我。” “瞧夫人这么说,我也得努力了啊。只是,那会试的事可怎么办?来年三月,就要开考了。这……怕有点来不及呢。” “还有半年,就开始来不及了。嘻嘻,夫子要是……要是没精神,就直说嘛,我还会笑话你不成?”可说着说着,江彩还是笑了出来。 “不过,到底要不要去考会试,我还没想清楚。”没想到阮元竟然有这一句。 “爷爷不是说了嘛,去了京城,还有行馆住呢,夫子还担心什么?”江彩也有些不解。 “舅祖一番深情厚意,我怎能不知?只是说起会试,去了京城,可就见不到你们了,爹爹那里,还有里堂,也都放心不下。” “家里的事,爷爷和橙里爷爷也能帮着些。其实夫子不用这样担心的……难道,夫子还是没有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做官吗?”江彩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这一节。平日阮元大半心思都在读书上,至于做官,自己却很少听他说起。 阮元道:“其实若是依我本意,做官倒也不错。那日康山草堂之上,我也见过皇上,他慈祥和善,又自有一番威仪,保和殿上见他一面,自然也是莫大的荣幸。只是爹爹,还有杨叔……其实他们都不愿我去做官的,尤其是去京城。” 这些事情,江彩也听阮元提起过。阮承信不愿为官,也不愿阮元过多结交官府。杨禄高更是见了官府人员,躲之唯恐不及。若是阮承信真的执意不放阮元出去,即使江春力劝,恐也无用。一时不好言语,想了片刻,方说道:“夫子,其实你想得,确实很周全。但要是想多了,或许一个大好机会,就这样错过了呢。要是夫子实在犹豫,不如过几天之后,去问问爹爹,问问你以前的几个先生,或许大家一高兴,就同意你去京城了啊?” 阮元笑道:“能有你这样聪明,又这样幸运的夫人,这辈子啊,我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只是夫人,我若真的去了京城,你可怎么办啊?难道又要过几年,还生不出孩子?” “我陪你一同去便是。”阮元也没想到,江彩回答的如此坚定。 见阮元沉默不语,江彩道:“夫子,你在担心什么啊?总商行馆那边主事的,算是我伯父,他自幼最是疼我,又怎么能亏待了我?再说了,嘻嘻,你要是早点中了进士,或许……或许我们明年就有孩子了呢。” 阮元听江彩这样说,自然也更加向往京城,道:“夫人,京城路途遥远,要走一个月水路,夫人身子,可受的住?” “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江彩听阮元的意思,已是渐有了前赴京城之心,她也未曾去过京城,想想或许再过些时日,能去一个更大更有趣的地方,自然非常开心。想了想又笑道:“只是啊,今天爷爷这样一来,不免有件事没做成。” “夫人是……想做什么?”阮元笑道。 “重阳糕啊。明明眼看着,你粉都筛好了,我那边都做上了,可是你这一出去,爷爷拿了家里的糕过来,厨房那边,我就都搁下了……唉,那些米粉就这样浪费了呢。” “哪里浪费了,等明天了,我们再做一个。” “那你可要过来和我一起做。可是……”江彩想想,道:“重阳糕嘛,还是重阳节做比较好。你和我就这样一起,一起做糕,吃着也开心,那可是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糕呢。” “好,等来年重阳,我们再一起做。” 九月之初的扬州,温暖依旧,又不失阵阵清风。风吹桂花,香飘阮府,阮元和江彩也不再言语,一起享受这安谧的夜晚。 对于这时的阮元来说,进京考会试、中进士,还是很单纯的“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举。他也想象不到,那个自己心目中何等神圣的朝堂,将会在不久的未来发生什么。 这时谢墉的江苏学政,已经任满,谢墉收拾已毕,便准备北归。途中正到了江宁府,便去了朱珪临时下榻的官邸。二人在朝中也颇有交情,此时一聚,自然倍觉快慰。 这次倒是朱珪先开了口,道:“金圃兄啊,你这一任学政,小弟是真心佩服,这届江南生员,说的上才华出众的,怎么也有一二百人了。小弟前几日取录之时,想着不得不再黜落一百人,也着实心痛啊。” 谢墉笑道:“石君可是谦虚了啊,我看你那举人榜里,可有不少我熟悉的生员呢。山阳汪廷珍、阳湖孙星衍、武进张惠言……哈哈,这一两年在江苏,这些人的名头可不小呢,都是士子里公认的后起之秀!石君这一榜下来,一网打尽!论慧眼识人,还要数石君啊。” 朱珪道:“听说金圃兄在督学的时候,特意找过一位生员,帮着你取录试卷。不知那人,可在这一榜中啊?” 谢墉道:“仪征阮伯元嘛!在的在的,你那榜里,第八名就是!那年轻人我最是熟悉,论学识论人品,都是绝佳,就连辛楣先生,与他也是一见如故,恨不得彻夜长谈呢,哈哈!石君能取中他,果然是好眼力!” 说起钱大昕,朱珪自然也熟悉,只是朱珪所学,偏重儒家经典,史学上的造诣,自然不如。朱珪又崇道家,于讲论《周易》之时,往往儒道兼用,所言多出乎儒者意料。正因如此,二人于学问关键之处,未免有些滞碍,难以深交。但即便如此,朱珪心里也清楚,能和钱大昕一见如故,又只有二十三岁,这样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 想到这里,觉得阮元如果进京赴考,说不定也能考中,若是阮元可以进入朝堂,说不定未来朝中,便会再多一位能臣,自己作为阮元老师,也可以颜面有光。便对谢墉道:“金圃可知,这阮伯元,他是否有入京会试之意呢?他眼下名次,乃是江南第八名,按这个名次,在会试里,其实也大有可为啊。” 谢墉道:“这阮伯元在我幕中,平日学问上我常与他切磋,年轻人里,他学问可算是屈指可数。搜录遗卷嘛,取录得也都不错。只是为官之事,他似乎并未表露心意。我当时见他考试要紧,却也没多提及。我此次回京,倒是能路过扬州,不如……我再去他家里一次,问问他心迹如何,怎样?” 朱珪笑道:“金圃兄如此看重这个后生,想必是决心已定,要祝他进士登科了。这样说来,还是小弟麻烦了金圃兄啊。” 谢墉也笑道:“哈哈,若他真的得中进士,以后说起座师是哪位,哈哈,石君,这第一位座师的位置,你可得让给我才是!若不是我取了他做案首,又在这半年里助他乡试,你如何能选中这般德才兼备的后学?”说到这里,两人也一同大笑起来。 谢墉笑着,也想起一事,道:“石君啊,近日朝廷之中,可有什么大事?我这一别京华,也快三年啦!” 朱珪拿过身边一份邸报,道:“其实也无甚大事,伍中堂过世了,协办和中堂接了位置。还有,最近听说梁中堂病重,只怕……梁中堂这几年身子一直都不好。”梁中堂就是这时的大学士兼军机大臣梁国治,虽然身兼大学士与军机大臣,已经可以称为宰相,但这时他年老多病,渐不能行走,实已时日无多。 谢墉听着,笑容渐散,道:“石君,眼下朝中,人才是真不多了啊。我出京那时,和珅还是户部尚书,这眼看执掌了吏部,升了大学士。想着他刚进朝堂那会儿,还是个清白正直的后生,可这些年啊……石君,梁中堂之后,是崇如,还是董大人?”说着说着,语气也渐渐无力起来。 朱珪也知道谢墉意思,梁国治一旦离世,下面顺位的汉人大臣,应该是协办大学士刘墉。可刘墉之前没有军机处经历,不通军务,若是只任大学士而不进军机处,之后军机处里,就没有一品汉官了。当时梁国治之外,另一位汉人大学士是治水能臣嵇璜,此时已经七十六岁高龄,更不可能入主军机处。 而且眼见和珅日渐坐大,刘墉态度也颇为消极,虽然他不与和珅交往,但他和朱珪、谢墉等人,同样交情平平。若指望刘墉上位抗衡和珅,只怕所托非人。董大人指的乃是军机大臣董诰,他在军机处已有数年,熟谙朝政,且素与和珅不和。但此时董诰只有四十六岁,还是二品侍郎,资历尚浅,一时只怕也难以升任大学士。 朱珪想到这里,也默然不语,他虽想着这次江南取士,可以提拔一批后起学子抗衡和珅,可新科进士升迁,尚需时日,远水难救近火。更何况,新晋进士往往不谙朝堂事务,极易被名利所诱,万一有人把持不定,竟同和珅一道招权纳贿,自己的一番心血可就白费了。 想了半晌,朱珪忽然道:“其实还有一人,论才干,他有入幕辅佐之才,论资历,也是一品加身。只是,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还说不准呢。” 谢墉道:“石君所说,难道是王韩城,王大人?” 王韩城,自不用说,正是前年离任守制的王杰。乾隆四十九年南巡,王杰随驾,康山酒会上饮酒失言,一度引得乾隆不快。但乾隆并未在意,只让王杰归乡守制,却无责罚。这时距离王杰离开朝堂,又已过了两年有余,想着三年之丧,时日渐至,王杰也可以回归朝堂,重任要职了。但如果梁国治的位置真的出缺,王杰能不能补上,谢墉和朱珪却都没有信心。 朱珪道:“韩城兄才干,远在我之上。他早年家贫入幕,尹继善尹文端公,陈宏谋陈文恭公幕府,他都去过。尹公陈公,当年督抚方面,乃是天下闻名的能臣,韩城兄在他二人幕中,日常操持庶务,一向得体。是以他未中进士之时,皇上已知晓他名字。后来见了他殿试卷子,想着陕西这许多年也未出一个状元,便点了他做状元。韩城兄晚我十三年登科,官品却在我之上,但即便如此,我也心服口服。” 谢墉笑道:“石君,你十八岁进士出身,国朝之内,也算一绝了。不过,石君这些年教嘉亲王读书,皇上应该是很看重你了,可石君,你这些年了还是二品,也是可惜。”其实谢墉也是二品,但他的举人功名是乾隆第一次南巡时恩赏赐予,比一般的进士略逊一筹,想登临一品,眼看希望不大了。故而他年纪虽长,却已无进取之心。 嘉亲王是乾隆第十五子永琰,虽然在兄弟中次序较低,但乾隆登临帝位,已有五十一年之久。之前年长的皇子,此时已渐渐亡故,永琰反而很有希望成为新君。可朱珪听谢墉说来,却并无丝毫喜色。 “或许……正是因为我做了嘉亲王的老师,升迁之事,才耽搁了吧?”朱珪笑道。但想想王杰,也不免有些担心:“韩城兄眼看着,也该回来了,至于以后的事,就并非你我所能参决了。” 二人都清楚,能决定王杰命运的,只有乾隆一人。对于一品大臣任命,乾隆向来专由己意,若是朱珪和谢墉这个时候去保举王杰,只怕适得其反。二人也不再多说,谢墉又问起些京中婚丧之事,便也离去。几日之后,谢墉到了扬州,再一次登临阮府。 阮家眼看谢墉再次大驾光临,自然盛情出迎,茶点果脯,一一齐备,又忙请得谢墉入了正堂,坐了主位。谢墉也不好拒绝,便道:“伯元,湘圃先生,既然各位盛情款待,我也不好违了各位心意。只是,这礼尚往来,方是人之常情。伯元、湘圃先生今日这般款待,若有为难之处,尽可告知老夫。伯元,你在我幕中时,我便觉得这次秋闱,你必定中式,果然中了!只是这江南第八名,哈哈,可比老师所想,又要高出一筹了!” 阮元笑道:“老师过誉了,其实是学生误打误撞,平日研习之时,曾和一位好友切磋过《乡党图考》,受益良多。不想今番头场第一道试题,便是《论语》的‘过位’。是以准备更为充足,若是换了别的题目,只怕学生又要费上一番心思了。” 谢墉道:“伯元啊,这《乡党图考》,近年来可是海内名作啊,你识得,难道别人便不识得?你可知今年江南这一榜里,有多少已经成名的才子名士?阳湖孙渊如,山阳汪瑟庵,这也是我督学之时,亲自栽培的后学。我本想着你不过二十三岁,虽说天赋过人,可读书的时日总是少了些,没想你拿了江南第八名,哈哈,看来老朽之前,也看低了你啦。” 想到这里,也想起劝阮元会试之事,道:“伯元,我在朝中日久,这新科进士,每年江南能中式多少,我心里有数。依你眼下的名次,虽然不敢说必定登科,也总是大有可为啊。不知伯元可想过进京会试一节?老夫这次督学任期已到,正要北返,若是伯元愿意,和老夫同行如何?” 阮元自然也正在考虑这些,这几日虽仍然犹豫不定,却也给江宁的胡廷森送了信过去,想问问老师意见。他也准备挑个合适的日子,去看看李晴山。二人学识资历俱佳,想来可以给自己不少建议。听这日谢墉一说,会试虽然困难,也不是全无希望。便道:“老师言重了。学生年纪尚轻,若是遇到生涩些的章句,只怕便无从下笔了。这会试又是天下士人云集之处,依学生的资历,总也有些不足。” 谢墉道:“其实伯元所想,并非实情,这寻常院试秋闱,有些考官或有意标新立异,或眼看《四书》章句都已考过,才会故作新奇,兵行险着。可会试大大不然,题目一般都是常见的章句。所考校的,一是立意是否深邃,二是行文是否圆熟。至于会试第一次考不中,便对于学行再怎么出众的学子,也是常事。伯元若是想坚持考下去,就无需担心这个。” 说到这里,其实也有些担心阮元没有信心,便安慰道:“其实伯元啊,你看那些当世名臣,乃至前朝名臣,又有多少,是第一次会试便得取录的?前明的商文毅公,乃是前明二百七十年间,唯一一位连中三元之人,可他乡举抡元之后,花了十年时间,方才考过会试。前明王文成公,你自当知晓罢?也是第三次会试上,才得以中式。其实老师虽然也是进士,可当日的举人功名,还是皇上乾隆十六年那次南巡,恩科中式的呢。所以这头次会试,大可不必担心。只要你以后想继续考进士,老师就支持你,如何?”谢墉所说商文毅、王文成,其实就是明代名臣商辂和王守仁,阮元自然知晓。 阮承信坐在一旁,笑道:“谢大人,若是伯元来年去应会试,确是仓促,为何不让他再读三年书,再去京城赴试呢?那样岂不安稳得多?” 谢墉道:“湘圃先生未应过会试,是以其中细节,或许不知。这会试应考,庶务最为繁杂。这最要紧的,不是能否考中,而是身在京城,有无水土不服。你一生生长淮扬,从未去过燕赵之地,所以老师在这一节上,其实颇不放心。其余会馆、贡院之事,也纷繁复杂,绝非片刻就能熟悉。若是不能亲身一试,到了会考前后,才猝然应对,只怕你原本十分的功夫,在场屋之内能发挥出一二分,便不错啦!所以这第一次会试,能通过最好,即便不能,熟悉了前后规定,下一次也就便利多了。” 想了想又道:“而且伯元,若你可以长居京城,也有另一番好处。京城之内,长年汇集天下举子,更不乏通儒大家。平日若无要事,便可聚在一起,切磋学问,总比你孤身一人在扬州,连个同考之人都没有好啊?伯元,老师也知道,让你现在做决定,有些为难。老师近日也会住在扬州,你若是下了决心,再来找老夫如何?” 其实阮元听着谢墉这番话,已是渐渐有了进京赴试之心。只是他素来孝顺,不敢违逆阮承信的意思,所以也不能在父亲开口之前,就先自己做主。遂拜了谢墉道:“老师如此栽培,学生自然感激不尽。若学生有了想法,一定尽快告诉老师。” 谢墉这日又和阮元父子闲聊了几句,眼看天色不早,便回暂住的府学那边去了。可阮元想着这件事,却一直难以平静。 这天夜里,阮元心潮澎湃,难以读书,索性弃了书本,来后院里散步。眼看天上一轮明月,渐渐圆满,想着如果真要和谢墉一同北上,扬州这二分明月,便不知何时才能重见了,心中不禁有些伤感。 忽听得背后一个声音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伯元,这二分明月,今日最是圆满啊。若是你真去了京城,这一轮扬州月,爹爹可还能与你重看一次?”这声音听来最是熟悉,回头一看,果然是父亲到了。 阮元忙请了安,想给父亲找椅子。阮承信却摆了摆手,找了边上一个石凳子,就坐下了。阮元也连忙侍奉在一边,不敢失了礼数。 阮承信看阮元脸色,知道他还在为进京会试的事犯难。而且他之所以这时还在犹豫不决,一大半原因在自己身上。于是笑道:“伯元,若是爹爹不让你去京城应试,你便真的不去了,是也不是?” 阮元听了这话,虽起初略一吃惊,却渐有喜色,若是阮承信真的不愿自己北上,恐怕这个时候,早已经严词拒绝了。可阮承信这般说法,分明是同意了白天谢墉北上之意。这日下午,胡廷森书信也到了。便回道:“回爹爹,下午胡先生书信已到,先生言语,与谢恩师一般无二。只是……若爹爹真的执意不肯,儿子自然不敢忤逆了爹爹,只在家读书便好。” 阮承信也让儿子坐在一边,道:“其实你七岁那年,你橙里舅祖与我偶遇于街市。彼时我为了你念书之事,也曾犹豫不决。想着你舅祖一家,家赀雄厚,又广交名士,自然对你大有帮助。可我阮家,也自当有自己的气骨,贫者不食嗟来之食。阮家又怎能为了一时贫困,便屈身于江家?当时你橙里舅祖看得通透,知道我一人守志不仕,终是我一人之事。但你未来去就,只能由你做主。那时我和你说了江家之事,你也同意了,我便没再拒绝你橙里舅祖。” “后来江家又有他事,你不去了,无论爹爹,还是橙里舅祖,都强求不来。但那时我便知道,你不仅好学上进,而且遇事有理有节,绝不会成为趋炎附势的小人,爹爹放心。那时爹爹便想过,若是你日后真的学业有成,到了进京春闱那一日。爹不会拦着你的。” 阮承信说到这里,也终于将会试一事点明,对于阮元入京一事,自己并无阻拦之意。阮元听了,自然无比欢喜,忙谢过了爹爹。但阮承信却继续说道: “只是你毕竟年轻,有些事,经历尚浅。故而康山草堂之上,你想着见皇上一面,我却不依。其实我并无阻拦你仕官之意,但爹爹清楚,这官场,可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君明臣贤啊。” 阮元笑道:“爹爹,您也没入过官场,为何却有这样言语?” 阮承信道:“爹没进过官场,可爹见过他们呀。伯元,还记得,你爷爷当年的事吗?” 想到祖父阮玉堂,阮元不禁一阵沉默,若是这次入京,真的中了进士,自己的功名便也和祖父一样了。可祖父当年的命运,自己自幼听父亲说了,便始终疑惑不解。那日康山草堂,他明明见过乾隆,见他言辞高雅,为人慈祥,想来也是至圣至明之主。可祖父的事情,却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又想到当日康山,父亲神情态度,虽说是为了自己安稳,可若非他和乾隆早有旧怨,只怕也不会那般激烈。遂道:“爹爹,您和我说起的祖父故事,是不是并不完全?爹爹可是,还有些什么事,从来没和我说过?” 阮承信听到这里,也黯然不语,过了片刻才说道:“伯元,你祖父其实……也没什么,我知道他想法,他也是一心想着朝廷,想着天下啊。只是……只是他付出的,也确实太多了。” 这个夜晚,阮承信也给阮元讲了更多,以前阮元不知道的阮玉堂往事。他并没有阻止阮元进京的意思,阮元也没有因为这些往事,就改变入京赶考的心意。只是对于阮元而言,有些事情,这个时候依然想不清楚。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五章 走出扬州 但即便如此,阮元进京决心已定,便找了个日子,前往扬州府学拜会了谢墉,告知愿意与老师一同北上,谢墉听了,自然大喜。 这时只见外面一个仆人过来,送上一封书信,到:“谢大人,辛楣先生和渊如先生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谢墉笑道:“伯元,今日是双喜临门啊!你定了北上,辛楣先生又过来看我,还有渊如也来了?那我可得好好招待他们一番!”说着说着,也不顾仪态,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向府学门口。阮元也跟了老师,走到门前。只见钱大昕依然满面春风,站在门前,后面还有一位白面书生,略有髭须。 钱大昕见了谢墉,也匆忙上前,笑道:“金圃兄,半年不见,气色还不错嘛。这是?伯元!我想起来了,江宁府那张榜文我看过了,伯元也取中在里面呢!哈哈,这《二十四史》之事,你可要和我多聊上几日才是!” 谢墉当然也不胜欣喜,问道:“辛楣啊,你不在江南老家享福,跑到扬州来做什么?是为了见我一面,还是为了见伯元一面啊?” 钱大昕笑道:“你少和我套近乎,若只是你,我可舍不得那一两渡船银子呢。我在江宁讲学,这不,渊如也在,他正好也准备北上会试,老夫想着他才学过人,总想和他聊聊。没想前日,京城里二云先生帖子也到了,说多年不见,也想和我畅谈一番!你看,这一件件机缘巧合,不都在让我重返京城吗?既然这样,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喽。伯元,此番乡试得中,你可否愿意和我们一同北上?”阮元也把准备和谢墉一道进京的事,告诉了钱大昕。那二云先生名为邵晋涵,《二十四史》最后一部《旧五代史》得以重见天日,便是因他之功,他在《尔雅》方面同样见解颇多,乃是学术贯穿经史的大家。 钱大昕听了阮元之言,自然大喜。可阮元看着钱大昕身后那白面人,却觉得有些眼熟。他只去过江南一次,似不是年内所见,若不是江南故知,就是因他来过扬州,便欲上前问个究竟。钱大昕早见阮元好奇,笑道:“伯元,这位是阳湖孙渊如,名星衍,论学识,在这江南也是首屈一指了。怎么?伯元以前可是认识?” 阮元连忙拱手作揖,笑道:“原来是渊如兄,在下失敬了。只是,在下想问一句,渊如兄以前是否来过扬州?在下似乎,之前和渊如兄有过一面之缘。” 那孙星衍笑道:“伯元贤弟,既然是今年同榜孝廉,那自也是在下同学了。在下十二年前,确是来过扬州一次,当时在安定书院,得蒙东原先生讲学一日,至今仍觉得受益匪浅。”孝廉是古时称谓,清人也经常用孝廉指代举人。 阮元听他这般介绍,忽然想起自己十一岁时,曾和一位叫孙星衍、一位叫洪亮吉的读书人,一同去安定书院听了戴震半日讲学。此时回想起来,那名为孙星衍的白面人,依稀便是这般模样。大喜道:“莫非是……那年虹桥相遇的渊如兄?当日酒肆之上,小弟冒昧,听渊如兄讲起昭明太子,就跟了上来,没想今日,你我还能重逢!” 孙星衍听了阮元这番话,也自大喜,上前抱住了阮元道:“伯元,没想到你我居然有如此缘分!那日我本也只是一句笑话,却不想把你引了上来,昔日同听东原先生讲学,今日又是同榜举人,看来你我啊,是上天注定的知己!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考上举人,老哥哥我就惨喽,从那时算起,也足足考了十二年呢!” 阮元也很开心,笑道:“渊如啊,其实我和谢恩师一同阅卷的时候,就听他提起过你,说这些年治《尚书》有成的,第一便数渊如兄!哈哈,渊如兄此番入京,想是已经定下一个进士名额了吧?” 孙星衍笑道:“可这会试,毕竟还是头场四书文为主啊。好啦好啦,咱都不是那搞八股的人,纠结这些做什么?伯元,虹桥那家酒肆,我可是至今记忆犹新,他家那道文思豆腐,那刀功、那味道,嘿嘿,扬州一绝!当然了,也是天下一绝!你看那豆腐丝就漂浮在羹汤之上,可尝起来却全然不觉,这是何等精湛的刀法啊?我十二年过来了,都再没遇到第二家!”文思豆腐乃是扬州特产,故而孙星衍有此一说。 听到这里,钱大昕也不禁大笑,道:“伯元,这扬州可是你故乡,平日美食美酒,你可少不了我们的!我看啊,今天咱就由伯元引路,再去那虹桥吃上一顿。眼看这金秋时节,也快过去了,若再不吃一顿蟹,可就要等到明年喽!”说着一边拉了谢墉,一边拉了孙星衍和阮元,便往通泗门去了。四人这一日自是大快朵颐,不在话下。 之后一连数日,阮元和钱大昕、孙星衍等人讲论经史,自也有一番乐趣。眼看谢墉启程之日已近,钱大昕和孙星衍本非扬州之人,在这里游玩一番,就开始为启程做准备了。可阮元二十余年来,大半时间俱在扬州生长,此时想到眼看要离开故乡,未免有些不舍。后面数日,便辞别了孙钱诸人,多在扬州流连,看着小秦淮、瘦西湖,总是不愿离去。钱大昕等人知他难舍之情,也任由其便,不加干预。钱大昕还和孙星衍说,阮元如此留恋扬州,正是有情之人,饱学之士易得,情深知己难求。能遇上阮元这般朋友,乃是二人之幸。 阮元除了流连扬州,也相继去信,与师长亲友作别。这一日乔书酉回信到了,说能有阮元这般敢于北上前应会试的学生,自觉欣慰,只愿阮元早日高中。但想着李晴山这一两年来,身体渐渐衰弱,听董子祠那边人说,已是经月卧床不起,便定下一日,来看老师,杨吉也跟在阮元后面。 一路进了李家,阮元问了安,便入得李晴山卧房,眼见老师虽强颜欢笑,精神早已不如当年,也不觉伤感,道:“李先生,是学生没用,请不到良医给先生诊治,害得老师下不得床。” 李晴山笑道:“伯元,你服除之后,连年应试俱是高中,老师虽然这一两年,身体不行了,但心里可开心着呢。我的病我自己知道,就算你请来郎中,只怕我这身子,也挺不下去了。用药的事,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阮元道:“其实学生知道,当日家中不测,若不是老师一力帮衬着,只怕学生日后考学,都考不得了。老师当日也拿了药过来,只是……”想想母亲还未等到李晴山的药就已身故,一时眼眶渐渐湿润,却说不出一句话。 李晴山道:“伯元,你为人重情重义,老师是喜欢的,只是你毕竟年纪尚轻,有些事,你可要沉得住气。你去京城应那会试,可要知道,这天下大比,最是艰难。老师曾听京里人说过,最终得以取录之人,大抵百人中有五人而已。若你不愿浅尝辄止,而是一心想中进士,可要记住,便是一次两次落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千万不要心浮气躁。老师当日应会试,也是第四次上,才取录得一个同进士出身呢。” 阮元点点头,记住了李晴山的话。进士即便取录,也有“三甲”之分,第一甲只有三人,称进士及第。第二甲一般三四十人左右,称进士出身,大多进士都只能位列三甲,称同进士出身。清代科举取士,进士不算太多,大抵一次百余人至二百人上下。但清代为了彰显皇恩,取信于士子,开设恩科也多,往往有连续两年都举办会试的情况。 但阮元想着,以前一直有一个疑惑,他从来没问过李晴山,也没在意。但此时眼看和老师一别,只怕便是诀别。不禁脱口而出:“老师,其实学生一直有个问题,只是……” 李晴山笑道:“你是想问,我当日已取中进士三甲,本应入朝为官,却未及选录官职,便归乡教书来了,是何原因,是吧?”阮元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老师既已点破,也只好点了点头。 李晴山虽然长年卧病,可说起这段往事,却来了兴趣,可这兴趣之中,却也有一丝悲凉。只听他缓缓说道:“伯元,我是乾隆三十六年,辛卯年的进士。取录之后,内阁庄学士闻我试卷,便欲一见。庄学士人很好,见我家贫,还想赠我些银子补贴家用,我那时觉得无功不受禄,便回绝了。但庄学士为人,我眼见得谦虚好客,想着可以深交,便与他相约为友。朝中我之前识得刘文正公,之下便是他了。” “可后来,因我只是三甲进士,不得入翰林院,也没有分部学习,只好在京闲置,做个候补知县,要等知县出缺,才得选用。可知县出缺,哪有那么容易,即便出缺,前面等着补缺的人,多的是呢,哪里能那么快轮到我啊?就这样我竟……竟一下子等了三年。直到乾隆三十九年的一天,庄学士……那时他都升了侍郎,我这也是叫习惯了,他又来找我,说他听闻了吏部那边选任事宜,我终于有缺可补了,是选在甘肃会宁县做知县。我心想甘肃虽然路远,总是个一展抱负的地方,会宁就会宁吧,日后做的好,也会有机会升迁。哈哈,当时我在京三年不得授官,心中那一股为官济民的热诚,竟也淡了不少,可我还是谢过了庄学士,自己回去准备。可没想到那日晚上,竟有个乡绅打扮的人,意外说要找我。” “那乡绅我自也不识,口音现下想来,都有些怪异。他自称就是甘肃会宁县人。此次不远千里前来京城,是为了状告他所在巩昌府的知府。可其中原因,我听来却懵然不解,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何内情。” “他说,他家原本在会宁,也是殷实之家,算不得大富大贵,却也有不少田产。可惜他天性驽钝,读书竟不得中式,上一年间,听闻府里有纳捐之事,出捐得五十石麦子,便可补府学学生,若是加倍,还能到京里补一个国子生员。便捐了一百石麦子给巩昌府,只求补个监生。眼看麦子也送了,府里告诉他,监生的事尚需些时日,他也没着急,便回乡等着。” “可忽然有一日,府里竟来了人,也不说别的,开口就问:‘听闻你想着捐个监生,那一百石麦子呢?你什么时候交?’说着,便拿出他当日签押的凭据来。这乡绅自也不解,问着这一百石麦子,前日自已交了,却为何又有出捐之事?那公文也自有官印在的,又怎么做不得数?赶忙让家人拿了官府文据来,文据上自有官印,想着不会错了。” “谁知那两个府里人竟然说道:‘知府老爷早让我们找过了,你当日只有恩补监生的凭据,收了一百石麦子的凭据,我们没见过,想来你这是假的了。你若想要补这监生,就赶快交粮,少罗嗦别的。’其实朝廷在甘肃纳粟捐监之事,今上在位之后,却已多年不行了,可正是那一年,朝廷不知听了何人之言,竟重开了捐监。当时诸事草创,凭据做得也不精细,极易被做了假去。那人眼看自己凭据,确实粗糙了些,想和官府自辩清白,却也困难。” “但他想着和官府自辩,总是自讨苦吃,不如再捐一百石,虽然多捐了些,只要能补上国子生,也不亏了,便想着说起再行捐纳之事。可下面另一个人却忽然说道:‘王兄错了,不是交一百石麦子,大人说的是银子。你这麦子这么多,我们也拿不走,大人说不如便利些,一百石麦子,便折你三百两银子罢。’这样一听,那乡绅更加慌了。他说自家在甘肃,不过家里有些田产,甘肃全境都不算富裕,现银本少,却又到哪里找三百两银子去?况且一百石麦子,若非大灾之年,便只得百余两银子,也就买下了,却为何要交三百两之多?况且,这捐监本意,是为了储备余粮,以防灾荒之需,民间捐纳原是只收粮食,却为何要改收银子呢?” “那姓王衙役见那乡绅不愿交纳银两,便道:‘是我忘了,大人特意嘱咐,要银子不要麦子。咱甘肃粮食少,给我们银子,我们去陕西买粮,买得更多。至于为何要你三百两,你不知打通朝廷关节,有多少难处么?眼下这太平时节,你也捐个监生,我也捐个监生,监生一年就那几个名额,不多花钱,如何到你这里?你交我们三百两,我们立刻给你凭据,保你监生罢了,莫要再罗嗦。’” “那乡绅手中本就没有那许多现银,却如何交得?只好先请了两人回去。可没想到,那日之后,这两人竟天天来那乡绅家里索要银子。眼看他们这般逼迫,那乡绅觉得不对劲,朝廷多年不行捐纳,怎么一下子又开了口子?只怕捐纳之事,本就是子虚乌有。他家虽在甘肃,却有个远方亲戚在京里,便来了京城,想着把这事告诉亲戚。又得知我便是下一任会宁县知县,就连夜过来找我,想让我帮他在朝中找些人,把这事上报朝廷。” 阮元听到这里,想着甘肃、捐监、改麦为银这些词句,忽然想起一事,道:“老师,您所说甘肃之事,可与乾隆四十六年那件冒赈案有关?” 李晴山点点头,道:“其实输粮捐监之事,正是当年我得授知县前三个月重开的。可惜啊,这其中被牺牲的第一个人,只怕就是老师我了……不,或许是那个乡绅。当时我只想着帮帮他,也算做了知县的第一件事。可我哪里知道,这背后竟牵连到那么多人。我和你说了我与庄学士相识,庄学士曾告诉我,他和当时的大学士于敏中交情不错,我认识的刘文正公上一年去世了,接任的领班军机大臣,也是于敏中。我想着这件事,若是告诉于中堂,或许便能解决了。次日我便告诉了庄学士此事,可之后一连数日,却再无音信,问庄学士时,他只说话已经带到了。而且那几日,就连那乡绅也不知去向。” “之后一日,吏部的文书下来了,我不日就将去会宁县赴任。但那几日我想着,总有些不对劲。那乡绅告诉过我他亲戚家位置,我那日就去看了一眼,可没想到,他家里竟空无一人。他说起过他家并不富裕,人手有限,可也绝不致如此啊?伯元,你看我平日身子虽然弱些,却也从不怕事。可那一日,我竟然莫名的有些怕了。” “回了寓所,我想起这事前后来龙去脉,越想越不敢再想。只怕那乡绅,早已遭遇不测,而甘肃那里,有多少魑魅魍魉,我也不知。想到那里……唉,伯元,是老师没用,老师不敢去会宁了。次日便告知吏部,引病回了扬州,从此之后,再不问仕官之事。” “后来甘肃冒赈的事,被皇上查了出来,王亶望、陈辉祖,都人头落地了。而且竟连于中堂,也牵涉其中。老师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若当日真去了甘肃,伯元,只怕我也见不到你这般学生了。” 所谓甘肃冒赈,是乾隆年间第一大贪污案件。甘肃几乎全省官员都参与其中。所谓冒赈,指的是当时朝廷官员以捐监为名,不收粮食,只收现银,收了现银,却只中饱私囊,不做任何朝廷备荒之用。那一年苏四十三在甘肃反抗朝廷,布政使王廷赞自愿捐输,才意外揭露此事。一时处斩涉贪官员,便有四五十人之多。 阮元听了李晴山这番话,也不觉有些伤感,握住了李晴山的手,道:“老师,学生糊涂,不知老师还有这般往事。老师当日弃官不去,已是最好的办法,又怎么是老师您没用呢?只是当年,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在您面前肆意出言顶撞,现在想想,真是追悔莫及。” 李晴山笑道:“伯元,我年轻时,也是个不喜八股的人。你若凡事中规中矩,老师反而没那么大兴趣呢。你敢说八股文的不是,老师就知道,你不是因循守旧,唯唯诺诺之人。不过你经历尚浅,若是一味求新求变、不拘一格,却无学术根底相佐,只恐误入歧途,是以老师才多提点了你一番。可是这入京会试……伯元,就算你中了进士,未来的路,也没那么简单啊。老师考了进士,到头来,却没做一天官,没受一两俸禄啊。” 想到这里,想着阮元毕竟年轻,涉事不深,只怕进了京城,遇事不知进退,反害了自己,便道:“伯元,老师知道,你这一去,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老师最后还有些话,若你能听,老师便是去了,也没有遗憾了。朝廷里面,看似太平,可自私自利者有之,巧言令色者有之,更有一些,是假公济私、媚上欺下的国贼!你若进了京城,必然会有所交往,到时候……我记得你初来我读书堂之时,我曾以‘三年学’章句问你,当时我便说过,无所为而为学,便是学习三年,终无所得,今日之事,也是一般,或许更为艰险。你一边准备会试,一边也应该想清楚,你读书做官,所为何事?所应交往之人,又当是何人?说起这进士,我方才所言于中堂,何止是进士,他还是乾隆二年的状元呢,可他最后……唉……老师不担心你考不中进士,可老师眼下,只怕你所交非人,误了你一生啊。” 阮元听得老师言辞真挚,自然心下感激,点了点头。看李晴山身体本弱,又说了这许多话,也有些心下不忍。忙到外面倒了些水,喂老师喝下。 李晴山喝了些水,也自觉身体疲乏,渐渐睡去。阮元这时自然不知,次年李晴山便因重病难愈,不幸辞世,这一日,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先生。 阮元见李晴山已经睡下,不好再行打扰,便和李家人辞别,准备从东关折返回家。杨吉见他神色酸楚,知道屋里那位先生,可能情况并不好,也不多言,一直跟在阮元身后,渐渐到了东关。 东关是扬州最为繁盛的街市之一,其中商铺林立,各种行当一应俱全,更有不少梨园瓦舍,以供戏班演出之用。只是此时已届黄昏,行人渐行渐稀,不少商铺不愿夜间营业,也就准备打烊了。杨吉眼看阮元向前走着,忽然走过一个拐角,却有一片空地,四下里竟无人在此经营商铺。 杨吉不解,只见阮元走上前去,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这片空地,其间也有人从中走过,但却无一人在此驻足。看了良久,阮元忽然笑道:“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爱玩的地方,就是这里。” 阮元看着在笑,可杨吉听着,其中却微有哽咽之声。 看阮元心情沉重,杨吉也不敢开玩笑,道:“伯元,这……这是什么地方啊?” “武生角斗之所。”阮元笑道:“你也想不到吧,我们扬州城,擅拳好武之人,其实不少呢。” “真没想到,你小时候还爱看这些。”杨吉看着阮元一脸文弱书生气象,似乎真的不理解:“那这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小的时候,徐二官、曹三娘、徐五庸,我都见过。”阮元说着说着,不禁回忆起了当年看武生互斗的场景。“你知道吗,以前我们这里,有个力举石锁的女子,名为曹三娘,她那身子,可壮实了,当时都称她一句‘肉金刚’呢。扬州有个刘公子,武艺拳术也都不赖,有一日便当街邀战,想着曹三娘虽然健壮,总是个女子,自己气力上必然胜她。可谁想到,交手才一个回合,只见那曹三娘手一伸、一钩、一带,竟把那刘公子放翻在地。才一个回合啊,当时我都惊得……话都说不出了,还是杨叔叫我,才记得回去。” 杨吉道:“所以你才和我说,你虽然天生身子弱了些,却一直坚持了习武?”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阮元道:“习武还是爹爹教我,爹平日经常讲些《资治通鉴》与我听,里面军争战事,小时候听来,最是有趣。爹爹又擅长骑射,时常教我一些,所以同为读书人,可能我在弓马之上,下得功夫比别人多些吧。还有那边梨园,那家你看着小,却也便宜,小时候爹爹也带我去过一次。” 想到梨园,阮元不禁浮想联翩:“那日我们去听的,是《牡丹亭记》,也是我们运气好,那日是董抡标演柳梦梅,那董先生,唱做念打俱是一绝,我舅祖都赞叹不已。那日的杜丽娘是谁,已经忘了,可她唱到那‘闹殇’一节,只见她形状,听她念词,便是救不活了,我不知戏文前后,竟也哭了出来。”“闹殇”是《牡丹亭》第二十出,杜丽娘在这一出中因情而死,后来死后还魂种种,阮元也是听了戏文,方才知晓。 想到这里,阮元又不禁自嘲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梨园、武生、扬州城,今日一去,可就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了。你说,我……我还能再回得扬州,看一次董先生的《牡丹亭》吗?就算回得来,董先生年纪也大了啊……还有李先生,今日你没见他模样,我这一去,只怕……只怕……”说到这里,眼泪已无法止住,渐渐滑落下来,一时间上衣都湿润了。 杨吉看阮元这般真情流露,也不禁有些伤感,也或许,正是阮元这一番情,让他冲破了最后一重隔阂。他开始相信,阮元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杨吉毕竟走南闯北,阅历比阮元更为丰富。眼看阮元伤感至此,他很清楚,这个时候,阮元需要的,不是一个陪他一起哭、一起分享伤感的人,而是一个可以让他振作,走出扬州,心怀天下的人!而那个人,眼下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他性子素来直白,也不做修饰,便道:“伯元,我知道你在扬州久了,你舍不得这里。可……可是……这天下大着呢!你就说我,我从大箐寨走到长沙府,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后来两程水路,一路到你这扬州,那是将近两个月。我听你说,中原一十八省,我才走了五个,那你说,这天下有多大?!你舍不得扬州,可这扬州之外,有的是你没见过的人,没见过的事。若是因为舍不得扬州,就不愿意走出去,那你丢掉的,比你舍不得的东西,要多上不知多少倍!” “你舍不得扬州,那你舍得京城,舍得江宁府吗?你是扬州人,你不也是大清人吗?伯元,这大清这么大,你以后还有上万里路要走呢,可……可不能因为这扬州的一点繁华,就浪费了自己后半辈子啊?” 阮元听着杨吉这番话,伤感之情虽不能尽退,也不禁笑了出来,道:“杨吉,你……你什么时候,也愿意和我说这样一番话了?平日看你读书少,没想到,你说的道理,其实也还不错。” “你……你今天不也和我说了这么多话么?”杨吉回道,这时,他才渐渐觉得,或许阮元内心之中,已经有了他一些位置。 阮元回过头,杨吉虽见他眼中仍显红肿,脸色却轻松了不少。 “你也是太小看我了吧?”阮元笑道:“我早已定了十月二十,谢恩师北上之时,便和他同行。我也没说我就要留在扬州不走了呀?只是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三年,总还有些感情,若是我一言不发的走了,那岂不成了薄情寡义之人?你觉得我要是那样的人,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吗?” 杨吉不用阮元点明,心中也早已清楚这一节,道:“那……那你刚才那般样子做什么?都快哭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走了呢?” “感情归感情,事理归事理。”阮元道:“该做的大事,要做。可也不能因为要做大事,就把自己原本的性情丢了啊?那样做人,我想也很累吧?” 眼看夕阳渐落,阮元虽仍有不舍,也渐渐转而向南,准备回家去了。杨吉知道阮元并未因为眷恋故乡,而不顾其他,便也释然,跟在阮元身边往家里走了。 走着走着,阮元忽道:“你刚才说,我有上万里路要走。我既便真的中了进士,也未必走那么远去做官吧?还是说,你就是想累死我?” “你出去走走,才知道天下多大,才不会觉得你这扬州就是天下第一。你看,我在汉阳府吃过武昌鱼,在九江府吃过鄱阳湖的银鱼,味道和你扬州府,大不一样呢?我看,还是那鄱阳湖的银鱼,够味,你这里鱼做不好。” “你开玩笑!咱扬州人别的不会,做鱼要是输给九江人,那还叫扬州人吗?” “那你去吃一次看啊?江西离这里又不远。” “若真中了进士,也得分到江西做官才行。万一给我分到山西、河南?哈哈,江西可就不用想了。” “那万一分到江西呢?你赌过骰子没有?一样的道理。” “别说骰子,我家从来不玩那个。” …… 说笑之间,二人已经回到了罗湾。阮元眼看北上之日已近,也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应考书籍。转眼之间,十月二十日便到了。 这一日,阮家人在家中相互分别,阮元和江彩一同北上,杨吉想着一睹北国风景,也要求同去。阮承信看他和阮元交情日深,再无任何顾虑,很快答应了。只是刘文如年纪还小,阮元和江彩商量之后,觉得把她带去,也照顾不过来,就暂时先送回江府了。眼看离别在即,刘文如自然舍不得江彩,也相互哭了一场,好容易才分开。 阮承信和杨禄高则留在家中,毕竟阮元这一去,是就此长居京城,还是未来会回到扬州,一切都不清楚。阮家家业还在扬州,不能因为阮元考学,就全家北上。阮元虽然不舍,却也只好和父亲,和杨叔叔到了别。雇了辆车,带着江彩和杨吉,一同往天宁寺码头去了。 到了码头,早看见谢墉、钱大昕、孙星衍在码头等候,一行人便前赴后继,将所用衣物书籍,一一搬运上船,自然要费些功夫。眼看谢钱孙三人已经装点完毕,阮元这一船也渐渐清点整齐。只见码头之外,又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眼看身影越来越近,阮元已看得分明,二人一是焦循,一是汪中。 阮元自然欣喜,忙走上前,先见过了二人。焦汪二人还礼过了,焦循便道:“伯元,京城距此,可有两千里了。以后独在京城,你若有事,姐夫便帮不上了,可要保重。”但话说回来,焦循一年之内,父母双亡,只怕还是他更需要帮忙。 阮元也知道焦循难处,道:“里堂,我在京里,有谢老师、钱先生帮着,应该不难。倒是你,其实我一直对你不住,本是想着考了举人,就谋个差事,让家里宽裕些。可眼下还要……里堂,我原是府中廪生,每月的月禄,还能照发些时日,之后都交给你支取。我在京城,还有总商行馆荫佑,把日子过下去,还是没问题的。” 焦循自是感激,也知道既然阮元心意定了,自己却之不恭,也不再说谦让的话,上前抱住阮元,道:“伯元……姐夫没什么大能耐,帮不上你,你自己好好考试,你考中了,姐夫,你姐姐……也都开心……”想到和阮元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也渐渐掉下泪来。 阮元安慰了焦循好一会儿,才帮他止住泪水。看着汪中,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之下,也有几分不舍,知道汪中心气高傲,便道:“容甫兄,这淮扬第一才子的名号,以后自然还是容甫兄的。” 汪中笑道:“这个自然,伯元,别以为你考了举人,你在淮扬之间,就可以坐头把交椅了。论学问,你比起我,还有些距离呢。我那《大戴礼记正误》你可看了?没骗你吧。伯元,等你哪一日,也能自己著书立说了,再来和我抢淮扬第一才子的名号吧!” 阮元也知道,汪中不止精通儒家经典,而且对于儒家中长年被冷落的荀子,甚至墨家的墨子,也各有研究,论学术广博,自己自然尚显不足,论学问通达,他自称扬州第一,也是实至名归。道:“容甫兄,儒墨道法四家,容甫兄一力贯通,小弟实在望尘莫及。若日后你我还能相见,这《墨子》一节,小弟却还要请教过容甫兄。” 汪中道:“但愿你我还能有再见之日吧。伯元,虽然这淮扬第一才子之位,你要让给我,但这会试,我可不许你丢脸。你想想啊,若你能在京城高中状元,那我呢,就不再是淮扬第一才子喽。到时候,我就可以告诉大家,我汪容甫,乃是天下第一才子!哈哈!” 阮元听着汪中说话,也不禁觉得有趣,笑道:“那容甫兄可要保重,小弟若真中了状元,回头给你写一个‘天下第一才子’的大匾,放在你正堂之上,让大家都看着!” 别离之情,一时倒也被冲淡了不少,但三人虽言笑不禁,也终有离别之时。不过小半时辰,客船已渐启程,阮元告别了焦循和汪中,登上客船,一路向京城去了。 眼看扬州城墙,已经渐渐模糊,终于再不得见。眼前河道径向西北,看来是已经到了茱萸湾,客船转过去,就从古运河转向了大运河,那里对于阮元来说,就是全新的疆域了。想到日后,不知何时才能重返故乡,阮元心中,也不禁又是一番惆怅。 江彩眼看阮元闷闷不乐,也走了过来,笑道:“夫子若是不开心。我这里有一件开心的事,夫子可愿听听?” 阮元自然不解,问道:“夫人长年居家,竟也有开心事了?说来听听。” 江彩粉颊泛红,一时不愿言语,只拉了阮元的手,缓缓地放在自己小腹之上,沉吟半晌,才鼓起勇气,轻轻说道: “夫子,我们有孩子啦!”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六章 初临京城 乾隆五十一年十一月十九日,阮元一行的客船终于抵达了东便门码头。此前数日,江府的快马已到京城,将阮元进京之事告知了两淮总商行馆的江镇鸿,是以这一日,江镇鸿早已在东便门外备齐车马,阮元一行刚到码头,就看见江镇鸿在岸上布置妥当,很快就指挥着手下帮忙搬运行李。只小半个时辰,阮元一行衣物书籍,俱已搬到了马车上,江家历来大方,也帮同行的谢墉、钱大昕等人搬妥了各种衣物器用。 一行人渐渐进了东便门,便要笔直向西,经正阳门而至行馆。北京城分为内外两城,东便门乃是通向外城之门,故而进得门后,还要再转入内城。清朝入主中原之初,曾下令旗人居于内城,民人居于外城。可此时距清初已有一百四十余年,民间房屋出卖、租赁之事比比皆是,故而内城之中,也住着不少寻常汉民,两淮总商行馆建于内城之中,并非稀奇之事。 眼看一行马车自东便门向西进发,约行了三里有余,眼见已是一座城门。杨吉在扬州日久,知道扬州东西不过五里,想着京师虽大,一半路总该走完了。便问随行车夫道:“这位兄弟,眼前这门,莫不是你们所说的正阳门?这到了正阳门,你车辆为何不进去啊?” “杨大哥,这门叫崇文门,离正阳门还要三四里呢。咱进来那门,叫东便门,对面还有座西便门,这两座城门,相隔十二三里。前门哪那么容易到?”车夫想着杨吉从扬州过来,肯定是没见过大城市,不由得语气略带讥讽。 杨吉道:“兄弟莫要骗我,我这在扬州,也住了三年了,你家少爷小姐可跟我说过,这天下之大,京宁杭苏广之外,便是扬州,怎的你这京城,便要大上那许多?”他为了说话方便,就将阮元和江彩称为“少爷小姐”。 “杨大哥,啥叫京城?五湖四海奇珍,一十八省人才齐聚之所,这才叫京城!那扬州一非京畿,二非省城,要那么大作甚?想你是没见过世面,这京城风景,你便住上三月,也未必看的过来呢!别说京城了,就是西北那海淀,我看都比你扬州大呢!”清代皇帝常驻圆明园,故而一时达官贵人,纷纷在圆明园附近的海淀购置宅邸,一时海淀颇为繁盛,车夫对海淀当然会有信心。 杨吉伸伸舌头,又道:“兄弟,那你这地上,怎的没有石板?这一路我看下来,都是夯土,咱扬州可都是石板道呢。你这京城大是大了些,连石板都没有,不会只有个空架子吧?” 车夫道:“你当铺个石板,还是什么难事?只是咱这京城,距离塞外不远,每日口外都有大批驼马进京,说是怕石子伤马,就不铺了。杨大哥,我说你扬州来的,还没见过骆驼什么样吧?” 杨吉道:“那这京城若是一连数日、数十日大雨,岂不糟糕?” 车夫奇道:“数日、数十日大雨?杨大哥你在说什么?我在京城都住了二十年了,若说一两日大雨不止,这个我见过,可哪里有数日大雨的道理?至于数十日……你这是发昏了么?不过若是三四月间下雨,就有些难处,那时节风大,一下雨,满身都是泥点子。”其实北京在清代也曾数度遭遇大雨,场面并不干净。只是乾隆年间,北京大雨确实少见,故而车夫不知北京也有雨患。 看起来京城再好,总有个不好的地方,杨吉也就心满意足,轻哼道:“哼,果然是空架子,城修得再大,人都不舒服,有什么用?” 车夫也不愿意和杨吉罗嗦,眼看到了正阳门,马车渐渐转入,又过甲巷、辇儿胡同,取灯胡同,眼看前面一处大宅,想是两淮总商行馆了。只是行馆对面,尚有一处官署,竟要比总商行馆还大上不少,街前更有数人兵士打扮,更显森严。 一行人渐渐下车,行馆早有仆从出来搬运行李。杨吉对那官署颇为好奇,见了阮元,遂问道:“伯元,你看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听说这总商行馆已经够大了,怎么还有个大宅子在?” “那个不是宅子,是大理寺。”阮元虽然也是初来京城,但之前问过谢墉和钱大昕一些京城故事,所以对行馆周边环境,已经提前知道了五六分。又道:“若是再向前走,还有刑部大堂和都察院。所谓三法司,就都在这里了。” “三法司?啥是三法司?和咱扬州那州府衙门有啥区别?” “所谓三法司啊,是指天下每出现疑难不解的大案,或是要决死囚,必须要这三个衙门共同管理。刑部主管决狱,都察院呢,要监察刑部,大理寺要进行复核,若有冤狱,也应力主平反。总是不让天下百姓,无故冤死。”其实三法司规制比这更为复杂,阮元也怕杨吉听不懂,捡了些最简单的说给他听。 “那……一桩案子,三方审理,是不是就不会出问题了?” “差不多吧,毕竟三法司这么多人,很难同时犯错吧?” “那伯元,以后中了进士,能不能来这里做官?我看咱扬州那两个县太爷,糊涂得紧。你帮他们看看,别冤枉好人。” 扬州府城有江都县和甘泉县两个衙门,所以杨吉会说“两个县太爷”。阮元自然明白,笑道:“这授官任职,不是我可以决定的。要看皇上的意思,皇上觉得我能干这行,才能让我到这边。或许兵部、工部的事更适合我,没准,就让我去东边了。” “那这许多衙门,最好的是哪个?”杨吉又问。 “各部院职责不一,没法说哪个就是最好。不过,听谢恩师说过,若是取中进士,一二甲大多要进翰林院,翰林院每年自有大考,考得好的,才能留下。从名次上看,名次高的容易留在翰林院……行了行了,翰林院在东边,你看不到。”阮元看杨吉听着听着,已经开始寻找“最好”的“翰林院”在哪里,忙出言制止。 “那……翰林院又是做什么的?难道翰林院可以……可以管这边这三法司不成?”杨吉对这些一无所知。 “这里面事情复杂,一时我讲不清楚,你快过去看看,那箱子搬到哪里了?”阮元也怕杨吉问起来没完没了,只好把他支走。杨吉虽然好奇,但经不住阮元几番催促,只好先进门里去了。 江彩也走下车来,听着杨吉这些略显幼稚的问题,有些好笑,说道:“你也真是的,之前为什么不给他讲明白?他这一路上,就没闲过,天天问东问西,你也不和他讲清楚。” “夫人,他平日只对游山玩水,庙会酒肆有兴趣。谁知道今天来了,竟然问起我这些?”阮元自然也有些纳闷。想想行馆里面,情况还一无所知,便道:“夫人,我们也该进去了,孩子和你走了这一路,也都累了,该好好休息了。”表面上说着孩子,其实也是担心江彩。 江彩当即会意,笑道:“就知道孩子,孩子他娘呢?你不管啦?”说着说着,便也走了进去。阮元随即跟着进来,但走了几步,依然回头看了看大理寺的方向。 若是真的中了进士,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在京城里,有这样三位大臣,他们同为进士出身,同样身居高位。又因为官行迹相似,后世修史,便将三人列于同一篇列传之中。 其中之一,便是阮元的乡试座师,礼部侍郎朱珪了。这一日他见过乾隆,将江南乡试事宜,一一陈述,也取了几篇文笔不错的试卷,列于乾隆案中。公务陈奏已毕,便跪安告退,眼看已近申牌,他家在外城,也走得快了些,想着早些归家。 可从养心殿到东华门,路途颇为遥远。走着走着,朱珪也想起,自己归京之后,便接到了大学士梁国治去世的消息。这样一来,朝中老资历的重臣,就又少了一位。正伤感间,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喊道:“石君兄,江南一行,尚平安否?” 朱珪回过头时,见身后已多了一人,看他样貌,虽然短小微胖,却和蔼可亲,头上珊瑚顶子,知是户部左侍郎,军机大臣董诰。他与董诰交情颇密,董诰是浙江富阳人,朱珪名为京师大兴人,祖籍却在浙江萧山,二人也算半个同乡。 朱珪与董诰已经半年不见,这时偶遇,自是大喜,笑道:“蔗林!这大半年不见,你还是一样精神啊!今日如何,军机处退值早吗?怎么这个时辰,你就出来了?”董诰字雅伦,号蔗林,日常多称其号。 董诰道:“今日确是无事,眼看着那四位都走了。只留下我们两个,我先行一步,正好看到石君兄。石君兄主试江南,一走就是半年,今日小弟做东,去弄几个上好的江浙菜,替石君兄接风洗尘如何?”二人祖籍都在浙江,故而饮食习俗,也自相似。 可朱珪听董诰之言,却觉得有一丝不对劲,疑道:“蔗林方才说,军机处走了四人,还剩二人,可我也有所耳闻,梁中堂已经……” “石君兄刚刚归京,故而有所不知吧?”董诰道:“皇上也知道军机处人手不够,所以新增了一人,石君兄应该熟悉才对啊?你看,那边是谁?”说着说着,只见董诰来处,一个人影缓缓走进,到得近处,只见他长须低垂,容色清雅,正是守制归来的王杰。 “伟人兄?!这真是太好了!”朱珪大喜之下,赶忙返身过去,一把抱住了王杰。他归京之时,也曾想着朝中德才兼备的重臣,便只剩王杰一人,但王杰能否重新任官,尚且成疑,更难谈到进入军机处之事。故而他对王杰回归,其实未抱希望。可眼下看着王杰,乃是一品冠服,看来已经官复原职了,又听董诰之前所言,想必王杰也入了军机处。自己最为期待之事,终于实现,自然高兴不能自已。 董诰见二人重逢,自也高兴,不免解释一番,道:“石君兄,其实你归来前数日,伟人兄就已经服除归京了。皇上不仅给伟人兄官复原职,让他继续担任兵部尚书,还加了军机处行走呢。”说到这里,觉得还有件秘密,可以透露一下,便悄悄拉了朱珪到一边,小声道:“其实皇上前日召见过我,问我大学士补任事宜。听皇上口气,要补任的大学士,就是伟人兄无疑了!”朱珪自也大喜,但看王杰神色,似乎还不知情,他知道乾隆脾气,若是事先过于声张,临时变卦也是常事,故而暗自克制。只一手拉了王杰,一手拉了董诰,道:“想我三人上次同聚,还是皇上南巡那次酒席上,这一次我三人可要好好聊上一番才是!”说着便往东华门方向继续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一事,又问王杰道:“伟人兄,我记得那和珅也在军机处,当日你归乡守制,也是因他之故。怎么样,他在军机处里,可有为难过伟人兄?” 王杰尚未回答,董诰早已笑道:“伟人兄的事,那可是精彩呢!石君兄有所不知,伟人兄刚入军机处,那和珅看着伟人兄初入枢廷,便想着戏弄伟人兄一番。摸着伟人兄的手说了一句:‘尚书之手,何柔荑乃尔?’伟人兄也不和他说套话,上来就是一句:‘王杰手虽好,但不能要钱耳!’哈哈,你是没看和珅当时那样,脸红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啦!” 王杰听董诰复述当日之言,也不禁微有笑容,道:“蔗林,不是我的事如何精彩。皇上能想着我,总是皇恩浩荡,王某老了,精神还算不错,自然要报答皇上恩情。那和珅罔顾国恩,营私取利,我坚持正道,不与他同路,才是对得起皇上,对得起你二人知遇之情啊。” 董诰道:“伟人兄放心就是,皇上心里,对你是清楚的。只是……只是这一年来,可惜了曹锡宝曹御史了。” 曹锡宝的事,王杰和朱珪都刚回京不久,自然不知,朱珪道:“曹锡宝我听说过,御史里算是敢说话的。不知他出了何事?” 董诰道:“曹御史早就看和珅不过,自去年起,就一直着手调查和珅,准备证据齐全了,就一举将其铲除。只是和珅声势,这一两年也渐渐大了起来。曹御史知道正面检举和珅,难度很大。便想着迂回而进,先找出他家奴刘全的劣迹,刘全败了,和珅的那些行径,自然会暴露出来。” “后来曹御史多方调查,终于查出那刘全不止高利取息,而且所用车马,大多违制,身为家奴,私着蟒服,这取息不过是利欲熏心,违制可是重罪啊。曹御史眼看准备得当,有一日上,便径直上奏,弹劾刘全种种不法。皇上听了,也命顺天府前往调查。本想着那刘全,已是罪在不赦了。可谁知再行查验之时,刘全家竟无任何违制之处。” “次日顺天府查到曹御史所言那座钱庄,可前后查访,那钱庄竟和刘全半点关系也无。而且账目清楚,绝无高利取息之事。这下那和珅得意了,当廷直斥曹御史存心诬陷。曹御史所有证据,眼看消失不见,却又如何争辩?当下就摘了顶子,最后给了个革职留任的处分。唉……只可惜我等眼看曹御史正直,却也只能称一句‘皇上慈悲为怀’了。” 王杰道:“这曹锡宝我也有所耳闻,他素来刚正,做得是陕西道御史,那时便我家事务,也一一查访,绝不徇私。我一直敬佩他,只是身份所限,不得结交。谁知今日,竟被那和珅倾覆至此。” 御史历来被称为清流官员,在清代,文官补服依品级各绣飞禽,唯独都察院大小官员,不论品级高下,补服上只绣獬豸。御史平日监察百官,便不易与其他官员交往,王杰主动与曹锡宝保持距离,是尊重他的行为。 董诰道:“伟人兄前年,被那和珅设计归家守制,这两年间,眼看朝中竟有些御史,也开始说上和珅的好话了。科道清流之人,竟也如此,实在令人心寒。不过伟人兄,我看皇上还是圣明啊,伟人兄当日在康山草堂,酒后失言,皇上不仅未加斥责,这两年过来,不还是让你回来入了军机处?” 朱珪道:“蔗林啊,伟人兄回归,自是好事,可我看皇上意思,对和珅还是一如既往啊?皇上圣明如此,却识不出和珅贪利,我也着实不解。” 董诰道:“还有那福长安,这两个人在军机处,一唱一和那样子,我看了就烦。石君兄,毕竟我三人是汉臣,他们……” 朱珪道:“蔗林也放宽心,再怎么说,阿中堂才是领班,阿中堂也是旗人,不是和我们走得近些?皇上用着和珅,我看是有别的想法。” 王杰忽道:“石君这次南下,取录举人之中,可有些是你看来,确有真才实学的?” 朱珪道:“江南嘛,人才总是不缺,只是会试一向是百中取五,我在江南,是尽心选取后学了。这会试能不能中式,还要看会试主考的本事啊。”他看着王杰眼神,已然会意,王杰所想,和他相同,眼看次年会试三个月后即将开始,若是能迅速选拔一批新人,说不定还可以与和珅抗衡。 董诰见二人神色,也渐渐会意,道:“眼看这一两年,朝中有德望的老臣,已不多了,朝廷也需要些年轻人喽。伟人兄,若来年会试,由你做主考,你觉得如何?”他本是尚书董邦达之子,自幼熟谙朝政,故而朝仪制度,乾隆往往要与他商议,科举之事,他自然也说得上话。听得董诰这般言语,王杰和朱珪都清楚,来年会试由王杰主考,是大有希望之事。 王杰还未说话,朱珪早已笑道:“那是妙及,伟人兄可是乾隆二十六年,皇上钦点的状元啊,由你这个状元来主持会试,想必天下才子,都要称伟人兄一句老师啦!”清代科举与前朝类似,会试主考官员,即是当届取录进士的座师。有了这一层师生关系,日后王杰、朱珪等人想抗衡和珅,也就有了人才基础。 王杰自然清楚其中利害,但也笑道:“我初回京师,总是不如蔗林在京这许多年,熟谙国制。何况蔗林二十五岁,即得中式,皇上原本点的是探花,后来想着你是大臣之子,才改了传胪。若是蔗林去做主考,我看士子们才真是遇上伯乐啦!” 董诰道:“伟人兄莫要自谦,我眼下还只是二品,做不得主考的。你精通关洛之学,又擅朴学,学行、政事俱是当今楷模,这主考伟人兄做不得,难道要让那和珅来做?”他这样说,也是提醒王杰,这次科举事关未来对抗和珅的大事,王杰若有希望,就一定要接下这个重任,这个时候,已不能再谦虚。 王杰听着,也点了点头。朱珪见他神色,已是决意力争主考之位。也就放心下来,道:“蔗林入军机处这许多年,想着也该升尚书了。或许三年后会试,主考便是蔗林了。” 董诰也笑道:“石君兄莫要着急,我今年才四十七岁,自觉资历还是浅了些。倒是石君兄早我十五年登科,说不定先做主考呢!”三人说着说着,也渐渐到了东华门,出宫庆祝重逢去了。 当然,此时三人还没想到,乾隆五十二年正月,王杰便升任正一品东阁大学士,董诰也晋升了户部尚书,位列一品。而这一年会试的主考,定的也是王杰。 转眼之间,阮元到京城也已经三个月了。只是这三个月,阮元过得一点都不顺利。 阮元来京城前,谢墉曾告诉他到了京城,一定要注意水土不服的问题,故而他一直小心谨慎,饮食起居不敢有任何放纵之处。可他没想到的是,因病倒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江彩。 阮家人初来北方,对冬季寒风大雪,未免估计不足,眼看这年十二月间,北风突至,接下来便是大雪纷飞。江彩眼看北国雪景,初时还兴致勃勃,可一不小心,衣服少穿了些,到得这日下午,便觉寒冷彻骨,又捱得一日,竟突然高烧不退。 阮元眼看妻子生病,自然也找了不少医生前来诊治。可江彩身体原本就不算好,这次突遭寒气侵袭,更是高烧半月不退,眼看平日食欲亦渐不振,只得服食些清淡汤粥。阮元担心妻子,也担心尚未出世的孩子,不知不觉间,大半时日都只好陪着江彩,为她悉心驱寒退烧。而另一边,准备会试的事,就耽误了很多。 看看到了次年正月,江彩才渐渐退烧,她原本体质便弱,又经此大病,还需照看孩儿,即便退烧,身体仍是无力。但她眼看阮元日夜卧榻之侧相伴,也自觉歉疚,道:“夫子进京,原是来赶考的,这一个月的时日,竟全用来陪我,夫子你也真是……” 阮元道:“夫人也不需自责,你说你现在这样,我即便每日都去读书复习,也自然放不下牵挂。那般读书,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更何况,我自识字起,也有整整二十年了。若是会试取录与否,就只在这一个月上,之前二十年,我还觉得白过了呢。” 江彩叹道:“若早知如此,我当时何必一时逞强,非要和你过来?夫子,我这几日已不热了,自觉还好。只是……这孩子未免……” 阮元道:“若真是进京做官,这些早晚都要考虑。夫人也不必为此烦恼,即便京城一时住不惯,可眼看这孩子,大夫说都快六个月了。你还如何经得起舟车劳顿?大不了……大不了也就是三年后再考一次罢了。这科举之事,又怎抵得过夫人和孩子的性命呢?” 江彩听阮元这样说,自然也觉得内疚,可眼看丈夫为了自己连日操劳,也不愿他真的因此误了会试。忽然想起前日一事,道:“夫子,今日辛楣先生和渊如先生,不是约了夫子外出有事么?” 阮元笑道:“你看我这事都忘了,夫人烧是退了,可力气还没恢复过来。答应我,好好休息,千万别逞强。”说着轻轻抱了抱江彩,便准备出门,去找钱大昕等人。 钱大昕等学者约见的地方乃是外城会馆,阮元身在内城,又不愿麻烦行馆下人,只好自己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之前约好会面之所。眼看日在正中,已近午时,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不少,入内看到钱大昕等人,只好先歉身成礼,道:“劳烦各位前辈,在此久等了。内子近日抱恙,不得不耗了些时日照顾,误了时辰,实在过意不去。” 阮元眼看身前,钱大昕、孙星衍此时俱已入座,诸人坐中茶水也已消去了小半,想来也误了不少时间。但看着阮元如此诚恳,大家也不好责怪,钱大昕问道:“伯元,令夫人气色,我来时见着,还不错啊,怎么这两个月来,竟劳你一直照看?今日都是第四次找你了,这才过来?” 阮元道:“内子身子本弱,一日偶染风寒,又兼不喜此间饮食,故而……故而耽搁了些。也是在下平日心软,见内子病痛,总不忍离去,之前三次辛楣老师相约,便未能前来。今日眼看内子渐愈,这才渐渐放心。若是心绪不宁,只怕这坐席之间,也难以聚精会神,辜负了诸位先生一番教诲。” 忽听一个颇为陌生的声音道:“伯元,听你所说,令夫人也是水土不服,故而卧床不起,是也不是?” 阮元循声看去,见是孙星衍上首一个中年儒生,面色平和,眼睛却比常人要细,左目暗淡,竟已渐盲,想是治书日久,目力大损之故。他还不知这儒生姓名,钱大昕见他疑惑,便道:“伯元,这位是余姚二云先生,那《四库全书》之中,史部得以修列,首功便是二云先生,快快过来,见过二云先生罢。” 原来这中年儒生,便是当世著名学者邵晋涵,阮元听了,忙作揖尽礼。邵晋涵也笑道:“无妨,我初入京城,也曾水土不服。只是后来在这里日子久了,才渐渐适应。若是令夫人有恙,我当年的方子,现下还留着,不如借你一用。若是置办药材,缺少银两,也自来找我便是。” 阮元还未道谢,钱大昕早已笑道:“二云啊,伯元的事,你就不要担心了。伯元住在两淮总商行馆,里面药材钱物,一应尽有,哪里还需要你那些银子?倒是我看你在京城这许久了,也没什么家产,可不要成天想着济贫解难,忘了自己妻儿才是!”周遭诸人,一时也渐渐笑了起来,只是这般笑容却无半点讥讽之意,邵晋涵不仅精通经史,为人也乐善好施,品行大家一向是敬佩的。 孙星衍也笑道:“二云先生品行,在座各位自然共知。伯元,你也自精通乙部,日后得二云先生为师,当是可以一日千里。想来我耗了十年精力在《尚书》之上,这一来京城,方知和二云先生竟然无缘呀!”古代图书多依经史子集分类,历史、地理类著作,往往称为乙部。邵晋涵虽在经部亦有所建树,可惜长于《诗》、《春秋》三传和《尔雅》,《尚书》一节确是成就不大,故而孙星衍有此一说。 阮元也谢过了邵晋涵,邵晋涵看着阮元,也笑道:“伯元只称我兄长就好,这老师二字,万万不敢当的。我当日在浙江应举,座师乃是辛楣先生。伯元若是拜我为师,岂不是要叫恩师一句祖师爷爷?如此,也未免太辛苦了些。” 钱大昕也笑道:“二云哪里来的那许多门户之见?伯元与我,当日那是一见如故,便是叫老夫一句辛楣兄,老夫也应着!伯元,切莫听他胡说。” 阮元见坐上各人谈笑自若,也不禁有些拘束,只道:“若是……若是各位并无门户之见,那后学便称一声二云先生吧。二云先生,后学于五代之事,本有些生疏,听闻先生辑录《旧五代史》,对学林有不世之功,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邵晋涵却道:“伯元,观你神色,已是略有憔悴之态,只怕我今日与你讲论五代之事,你也听不下去了罢?我听渊如说,你也是今年前来京城应考的举子,你这般神色,会试应付得下来么?” 其实阮元这两个月为了照看江彩,平日练笔,已是生疏了不少。虽然对江彩百般安慰,可心中对这年会试之事,也已经开始担忧起来。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让身边人为他担心,便道:“会试之事,本是天数,学生已然尽力,便问心无愧。至于取录与否,实在不敢强求。” 邵晋涵叹道:“伯元,今年会试主考,乃是王中堂,最是识人才的,你若错过了他,岂不可惜?”王杰此时已晋升大学士,要称一句“王中堂”了。 孙星衍看邵晋涵面色,知道他虽然兼通经史,却无自傲之心,相反,还一直积极提携后学。也对邵晋涵道:“二云先生,伯元天性纯良,最是重情,眼下阮夫人身子不适,也是天数,勉强不来的。就算眼下强使他看书练笔,只怕也是事倍功半了。” 邵晋涵道:“其实伯元,你为人情深,我是喜欢的。读史之人,最要有怜悯苍生之念,若是凡事只看到一个‘利’字,那和豺狼禽兽,便也无大异了。不过我另有一言,伯元、渊如,你二人可否听听?” 阮元和孙星衍一齐作揖道:“愿听先生赐教。” 邵晋涵道:“这会试百中取五,自古不易。可若二位愿意长留京城,不妨听我一言。眼下京中,治学之风日盛,便老夫平日所学,也自觉得,渐渐不比一些后生了。若你们二人有志于学术。不妨自择所长,著书立说如何?这京城里,通儒最多,你立了新说,若是有理有据,便能有人响应。若再幸运些,考场之上,遇上王中堂这般通达的主考,想取录进士,就方便多了。只是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渊如精通《尚书》,我自不担心。伯元所长,却是哪一经?” 阮元却未想过这个问题,道:“学生平日于经部,难言所长,只是《礼记》略通些,要说另立新说,可是绝对不敢的。”他也知道邵晋涵所言,主要是在帮助他而非孙星衍。可他这年也不过二十四岁,自成一家言论之事,之前想都没有想过。 邵晋涵也知道经术繁复,本非一日之功。道:“那我这番话,伯元且记住,若是以后有此志向,再做准备,其实不迟。”说着说着,想着毕竟今日集会,乃是来探讨学术的。也就说回正题,准备了几段《旧五代史》中后梁后唐、后唐后晋易代之事,一一加以详述。 随后几日,江彩身体渐复,阮元才安下心,认真准备起应试的四书文来。可这个时候,距离会试头场,就只剩下一个半月了。 科举考试自宋代起,就有了糊名、誊录的规则,考官在选取考生时,是认不出考生的。也正因如此,科举在历代官员选举的方式中,也最为公平。 眼看乾隆五十二年的会试,不过九天时间,就已经结束。至于发榜,也只是半月之后的事。这一日礼部门前,已然张榜。一时来观榜的,有数百人之多。可这一届取录贡士,不过一百三十七人,大多数举人即便把这篇金榜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也看不到自己名字。只好满怀遗憾,垂头丧气的离去了。 金榜上也没有阮元这个名字。 尽管阮元出场时,就大抵知道自己发挥如何,可毕竟是第一次前来会试,也不甘心,故而这日发榜,也过来看了看。但眼看金榜右起不久,就是孙星衍的名字,而自己的名字,却怎么找也找不到。 眼看这一次不中,就只好在京城滞留三年了,正要离去之时。忽然听得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伯元,此次是否得以取录?” 阮元回头看时,见是钱大昕,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好摇了摇头,笑道:“渊如兄名在前列,可是要恭喜他了。” 钱大昕道:“渊如胆子却没你大,这般时候了,还躲在房里不敢出来。不过伯元,也莫要太在意,渊如我比你熟悉,他虽然会试一举得中,可之前乡试,直考了五次方得中式呢。” 阮元确实没太在意,道:“先生,渊如兄精于《尚书》,我虽与他交往不多,可听他说起书中典故,却比我熟悉得多了。我学问不如他,也是应该。只是想到还要等上三年,才能再赴会试,不觉有些遗憾罢了。” 这时只见数骑快马,自阮元和钱大昕面前飞驰而过,过了礼部大门,到了太医院的拐角处,径向左疾奔而去。钱大昕看着几匹快马,缓缓道:“伯元,我在朝中颇有些故交。他们已告诉我,皇上八旬万寿将至,故而要开恩科,或许你等不了三年,便又有会试了。” 阮元不解,忙问其故,钱大昕道:“按已往规矩,若是朝中有皇上、皇太后万寿,便要例加恩科。原本下一场会试,定在乾隆五十五年,若是加恩科一场,不出意外,乾隆五十五年会改为恩科会试。而原本那一年的会试,要移到之前的乾隆五十四年。若是如此,伯元,两年之后,你便还有机会。” 阮元笑道:“若是真的如此幸运,倒是要先谢过先生提点了。” 钱大昕道:“伯元,若你并不执意于进士功名,我寻个法子,帮你问问王中堂,若你卷子虽然落选,但亦有可取之处,补个内阁中书,便举人资历,也能为官。伯元意下如何?” 所谓内阁中书,乃是朝廷之中,撰写公文的官员,一般会从进士朝考名次较低者和落榜举人中成绩较优者里,择人选用。虽然内阁中书不是进士,也有从七品官衔,若是日后考核成绩优异,一样有升迁的可能。 只是内阁中书平日公务繁忙,若是真的去了,再想准备会试,便难有足够时间。故而阮元想着,也一时犹豫不决。钱大昕见他难以当即决断,也不在意,道:“伯元,如此大事,让你一时决断,也为难你了,不如咱们先走走,待你心情稍平复些,再下决心不迟。” 说着,钱大昕拉过阮元,一路渐渐西行,眼看路上又有数骑快马,虽已进得内城,却一刻不停,所前往的方向,也于之前相同。 阮元不禁好奇,问道:“先生,今日这许多快马,是往哪里去的?” 钱大昕道:“到那边巷子转角,便是兵部。这些马都是往兵部送加急文书的。年初台湾急报,彰化人林爽文,举兵反抗朝廷,眼看前线兵马,累月无功,故而已失陷了数城。这个月里,朝廷那边军机处议事,竟一日空闲都没有。” 说到这里,也不禁感慨,道:“其实这朝廷里都知道,那福建将军恒瑞,是个懦弱无能之辈。东南战事一起,他本应及早出击,一举歼灭敌人。可实际上呢?却是一连数月,迁延不进。眼看台湾那里,柴大纪将军已取了诸罗,他仍是不进兵。眼看这一两日间,估计皇上也要另择要员,前往督战了。”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七章 南钱北纪 阮元问道:“既然那恒瑞无能,朝廷为何选他做福建将军?” 钱大昕道:“只不过他长袖善舞罢了。这恒瑞,朝廷里人最是清楚,他和当朝领班的阿中堂是姻亲,阿中堂有位孙儿,是他女婿。可另一边呢?听说他家车马,去和中堂府上,也已不止一两次了。这朝廷里,阿中堂是战功卓著,和中堂却一直是文臣,二人素来不睦,便是我这个十年不入官场之人,也多有耳闻。这恒瑞两头都巴结着,自然有大官做了。唉,只可惜柴大纪将军,素来也是以武勇闻名,他这一迁延不进,却把柴将军一个人扔在诸罗,听闻柴将军部下只有千余孤军,也不知困守孤城,能撑得到几时啊?” 说到这里,也不禁感慨这一科进士起来,道:“这一仗下来,却也苦了要中进士的这些学子。翰林院那边,掌院之事,乃是阿中堂和嵇中堂兼着,嵇中堂年事已高,近年任事不多了,眼看军务繁忙,阿中堂又得顾着军机处。渊如即便中了进士,后面想得朝廷提携,也不容易了。或许你这次未能取中,也不是坏事。” 钱大昕所言嵇中堂,便是清代治水名臣嵇璜,他与乾隆同岁,但身体却不如乾隆壮健,故而到了古稀之年,只得担任大学士,却进不了军机处。对于这些,阮元和钱大昕也自有耳闻。 说着说着,二人也渐渐走回了总商行馆,门房见钱大昕样貌,知是贵客,也连忙奉上茶点,钱大昕和阮元一时坐定,眼看阮元走了这一路,心情略有平复,钱大昕方道: “伯元,其实你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老夫想想,老夫二十四岁那年,学行可还不如你呢。我是雍正六年生人,二十四岁那年,正值皇上第一次南巡,当时我也是意气风发,想着皇恩浩荡,不妨前往一见。正赶上那年皇上格外开恩,特赐了一场恩科乡试,我当年也是幸运,原本想着江南乡试那般艰难,也不知几时才能中举人,可那场恩科,我竟然中了,从此便有了举人功名。伯元,你可能也知道,你谢恩师当年,也是那一场恩科,得了皇上恩赐举人呢。” “可是啊。”钱大昕也叹道:“即便如此,我却也不得立刻中进士,后来乾隆十九年时,那一科会试,我才得以登科,想来那年已是二十七岁了。所以伯元,你是正科中的举人,应该比老夫更有前途才对。” 阮元道:“先生客气了,这科举功名,本就与才学关系不大。否则……否则我想,渊如兄早在十年之前,就应该进士及第了。” 钱大昕笑道:“伯元所言,也有些道理。松崖先生一生只是生员,可他学行,天下人哪个敢小瞧了?东原先生临终之前方得中式,他著书立说之时,也只是举人。哈哈,这样一想,老夫功名还不低呢。也对,老夫挂冠归乡之时,已是正四品少詹事了。只是……当日有些不快之事,故而服除之后,便未归京入仕。”他所谓松崖先生,是乾隆初期名儒惠栋,乃是与戴震相呼应的吴派汉学代表人物。 说到这里,也不禁对阮元有些担忧,道:“伯元,老夫相信,你这次不得取中,也是家中有些变故,脱不开身,若是下一次会试,没有这些滞碍,或许你便能中式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来京城考进士,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做了官,为民造福?还是只想着赚些钱补贴家用?或者只是为了在宫禁之内,多寻些平日见不到的书呢?” “先生,在下考试为官,自然是想着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事了。”阮元先前在李晴山家,就被老师问过这个问题,一时也不得其解。后来想想,祖父就曾经应过武举,还是武进士,不妨向他学习一番。而回想祖父那些遗物,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部《数理精蕴》,随即也想起了上面那“上报皇恩、下安黎庶”八个干枯瘦劲的大字。 此时听钱大昕这一问,这深入脑海的八个字便即脱口而出。可此言一出,他却隐隐发觉,这八个字看似熟悉无比,却又异常陌生,似乎自己并不清楚其中含义,一时发愣,也不敢再言语。 “上报皇恩,下安黎庶?”钱大昕笑道:“伯元,你说皇恩,那我问你,皇上相貌如何,你可见过?对了,你说你在康山草堂见过,那皇上对你,可有半句言语?你从未对我说过,应该是没有吧?既然皇上与你,连一句话都没说过,那这皇恩,你觉得从何而来呢?你说下安黎庶,那我问你,你一生之中,见过多少贫苦百姓?老夫听你说过,你自幼生长扬州,还去过仪征、江阴和江宁,老夫不妨和你直言,扬州这些地方,虽然也有穷人,可贫苦无依,衣食不给之人,并不算多。我做学政之时,曾在河南、湖广游历,那里多得是既无田产,又非佣工的流民,他们平日衣衫褴褛,每日能得一餐,便已大为不易,更不要谈安居之所,世代永业了。这些真正的穷困之人,你这二十余年,只怕也没见过几个吧?你上不知皇上为人,下不知百姓困顿,却说这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语,你要如何去报皇恩,报什么恩?又要如何去安黎庶?你有办法吗?我知道你书本之上,也可以寻得这番字句,可你也要记住,‘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 阮元听了钱大昕这番话,自是心悦诚服,忙答道:“先生教训得是。” 钱大昕见他神色歉疚,也知道他多读圣贤之书,心中总是有心怀万民之意,眼下虽是未经实事,可有了这番初心,日后想是不会永远纸上谈兵下去。便道:“伯元,你年纪尚轻,可能这样问你,是我问的早了。眼下回想起来,我二十四岁之时,也不免有些书生意气,想着多读书史,便能济世救民,我又怎能强求与你?之前和你说起内阁中书一事,你可以想想。二云那日所说,著书立说之事,或许你也可以考虑一番。” 阮元笑道:“先生既然觉得,做内阁中书都会耽误会试,那为何著书立说之事,先生还要再提呢?” 钱大昕道:“你未经尝试,故而不知,眼下若说著书,哪一个后学不得先遍观经籍,尽集天下至论,才能推陈出新?似前朝有些俗儒那般出言无据,张口便来的做法,本朝已是行不通了。所以呢,你著书之时,也必然要重新温习毕生所学,你遍观经籍之时,也自可将相关掌故,一一融会贯通。其实对于会试,大有好处。只是老夫不知,伯元,你经史兼通,确实不错,可是否有专精之处呢?” 阮元道:“不瞒先生,学生近年应举,对于精通一事,实在想的不多。” 钱大昕想想,又道:“伯元,那除了经史之外,你可另有所长?譬如……算学如何,老夫在翰林时,也曾多年致力算学,不论梅氏学,还是欧罗巴的弧三角测量之法,老夫都有些根底呢。”所谓梅氏学,指的是清初算学大家梅文鼎的相关学问。 说道算学,阮元倒是确有些兴趣,道:“若论算学,学生家里有家祖留下的算经,学生年少之时,曾遍览其中三统四分、小轮椭圆之法,只是……”想到这里,忽然想到,他于《五经》之中,最为擅长之学乃是《礼记》。又为了精通《礼记》,三礼中另两部《周礼》、《仪礼》也时常研读。而《周礼》之中,最后的《考工记》部分,多涉舟车营造之法,正与算学相通。 想到这里,渐渐有了主意,便向钱大昕道:“先生,学生记得,《周礼》之中,精于《考工记》一篇的先儒,似乎不多。学生眼下学问,不足以通一经,但若只为这一篇做些注解,倒还应对得来,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钱大昕笑道:“妙极、妙极!伯元,你初出茅庐,自不必想着通经之事,若能于一二细微之处,阐发大义,便也足够了。这《考工记》一篇,虽然江慎修、戴东原诸公也自有议论,可终是博而不精。伯元若能精于此篇,想自成一家,却要比他人容易得多呢!” 二人正谈笑间,江彩也已到了厅里,眼看钱大昕坐在上首,她虽已有孕将近八个月,也连忙行礼道:“见过钱先生了,伯元的事,我刚才已听人说了,也是我的不对,生了这几个月病,竟耽误了伯元科考之事。” 钱大昕忙示意江彩起来,道:“夫人有孕在身,就无需多礼了。夫人若这样想,就是夫人想偏了。其实这届会试,中式者不过一百三十七人,便是我那好友孙渊如,出场之后,也不敢说此科必中。伯元中与不中,都是常事,何必如此烦恼?更何况,夫人身子不适,伯元悉心照看于你,不是真正的君子作风吗?若是伯元眼看你病痛缠身,却不管不顾,只顾着自己考试。哼哼,说不定眼下,老夫已没有他这个朋友了!” 听到这里,阮元和江彩也都是一惊,钱大昕眼看江彩有孕,站立困难,忙示意行馆下人,给江彩找来椅子,让她坐下了。这才缓缓说道:“伯元,夫人,你们可曾想过,若应试举子,真的取中进士,就是朝廷命官了。朝廷是需要爱民如子,关心生民疾苦的父母官,还是不顾百姓死活,只知肆意盘剥,弄得府库充盈,便自诩大功一件的那所谓‘能吏’?哈哈,‘能吏’这个词,国朝用的,也不少了。可只要让府库充盈,国家钱粮不缺,便是能吏吗?伯元,你读过《魏书》,应知长尺大斗为何物,读过《宋史》,也应知‘丰亨豫大’是何意。百姓交得五斗粮食,他用大斗来称,便只够四斗,百姓无奈,只好多交一斗,才能完税,以此弄得府库充盈。朝廷不知其中因由,便称其为能吏。这些人,哪里配得上能吏二字,依我看,只应称其为豺狼!” 钱大昕说起这些,言辞激愤,江彩有孕在身,也被惊得阵阵疼痛。阮元看了,也只得下来,先扶着江彩。钱大昕看了,方知自己言语重了,遂渐渐温和道:“夫人,是我言语重了,实在对不起。只是这些事,归京以来亲眼见着,竟比十年之前,还不如了,故而有感于此。伯元,可惜这些披着‘能吏’皮毛的豺狼,朝廷还真当他们是人才呢。眼下补着湖广总督之位的这位李侍尧李大人,不就是吗?乾隆四十五年,他贪纵营私,眼看供认不讳,已是斩决之罪。却只因那什么‘议勤’、‘议能’,就改了斩监候,日子久了,竟又复了一品官位。哈哈,他那般勤能,不过仗着自己有些伎俩,尚弹压得住百姓。若有一日,他弹压不住了,只恐那般议勤议能之人,悔之无极啊。” 此时钱大昕还未知晓,乾隆因闽浙总督常青年迈,很快更换新人,而新到任的闽浙总督,正是这位李侍尧。不过次年,李侍尧便因病去世,阮元并未与他同朝为官。 钱大昕眼看江彩神色,也知道她不过一两个月,便要临盆,也不敢再打扰,再次道歉过了,也就向阮元道别。阮元送了钱大昕出去,可对他所说治学立说、为官所求诸事,却也一时陷入沉思,不得解法。 钱大昕的另一个预言,却很快成了现实。由于林爽文反清之战,清廷经年不能平定,乾隆、阿桂、王杰等人,日夜忙于军机要事,果然翰林教习一事,比之前懈怠了不少。王杰自然也对李侍尧赴任闽浙总督一事,感到不满,但乾隆自有自己的理由,王杰也难以反驳。 这年六月中,江彩终于诞下一女,阮元见了,自也无比怜爱,想着自己二十四岁,才得一女,已是有些晚了,女儿自应该多加呵护,日后福寿双全才是。又想着“全”字太常见,便加了草头,将女儿命名为阮荃。 可谁知后来一天夜里,江彩却突然和阮元说起,自己想带着孩子回扬州。 阮元不解,忙问其故。江彩道:“夫子,这半年来,我一直看着。夫子为了我的病,已是耽误了一届科考,这夏去秋来,冬天也近了,若是这个冬天,我又生病,你可如何是好?荃儿这出生不久,看你神色,又分了大半精力在荃儿身上,似你这般应考,后年那一届,你又如何便说,自己一定能考中呢?我母女两个若再留在京里,只怕反误了你。不如先回家去,若是你下一届中了,或是不愿考了,想回扬州来,我们再见面也不迟啊。” 虽然江彩说的有理,但阮元终究不愿分离,道:“夫人何必如此紧张,这两淮总商行馆,下人自也不少,总是有个办法,能照顾好夫人和孩子的啊?” 江彩道:“这行馆你也待了一年了,难道还没看出来?行馆人手虽多,可各有公事要做,哪有那许多人来照看你我?况且我生病的时候,下人也来过,你不是一样放不下心?夫子,我知道你对我情深意重,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荃儿。可眼看这会试,对夫子而言,是决定未来的大事,夫子怎么能因为你我之情,就把未来的前程耽搁了呢?” 阮元也知道,妻子说出这番话,定是早已深思熟虑过了。即使他再行挽留,妻子也有自己的理由。更何况这两淮总商行馆,本就是江家人在打理。若江彩执意要走,自己根本拦不住。也只好笑道:“这总商行馆,总是江家在管,夫人执意要走,难道我还留得下不成?只是夫人,若日后我真中了进士,夫人便不会水土不服了?若真有那一日,夫人也总要适应京城才好啊。” 江彩也笑道:“夫子怎么如此糊涂?我身子好着呢!只是你眼下尚未取中进士,夫人我心里,自然也不安稳,故而才病了一场。若是夫子真有那么一天,登科做了官,我也就安心了。到那个时候,我才不会水土不服呢!以后我的事,你就放心吧。只是你这里,有一件事,可一定要答应我。” 阮元也有些不解,问道:“是什么事,竟然要夫人如此操心?” “我不在了,你可不许找别的姑娘。我回来之前,不准想纳妾的事!” “那若是我回扬州了呢?” “那定是你庸碌无能了。一个无能之人,还想什么纳妾?哼!” 当然,江彩心里也清楚,阮元一读起书,完全可以整天不离开行馆,连出门都不太可能,自然不会有其他“后患”了。如此要求,其实也只是戏谑之言。这年八月中秋刚过,江彩带了阮荃,暂归扬州去了。两人上一年许下的重阳糕之约,终是未能如愿。 阮元送别江彩之后,想着钱大昕著书立说之言,也自觉可以一试。便开始一边准备会试,一边精研《考工记》,读书治学之事,日复一日,并无多少区别。很快已是乾隆五十三年的初夏了。 眼看春去夏来,东南战事,也终于结束,朝廷这边福康安、海兰察带着精兵直扑敌营,成功抓获林爽文,送来京城处死。一时间军机处和各大部院,也都松了一口气,不少之前日夜劳碌的官员,也得到了几日休息时间。这一日钱大昕约了邵晋涵、孙星衍等一批名儒,便准备在陶然亭集会,品评近年来的年轻后学。 钱大昕、孙星衍、邵晋涵早早来到陶然亭,不久,又有二人前来,钱大昕见其样貌,知是工部郎中王念孙、礼部郎中任大椿,便上前道:“怀祖、子田,今日这聚会,可等了你们好久了!”王念孙字怀祖,任大椿字子田,便以字称。 王念孙道:“辛楣兄,这就是你不做官,不知我们为官之苦了。这一两年,就因为林爽文的事,你看看,我们工部平日也不涉军务,这都要帮着兵部清点武备。子田兄那礼部,前几日也在忙功勋册封事宜。这不,图形紫光阁的事,昨日才告一段落,今日就来你这里聚会了。” 邵晋涵忽道:“子田,柴将军的事,我这几日,也有耳闻,柴将军到底是为什么,原本在诸罗立了功,这又被带到京城,竟要问斩了呢?” 柴大纪之名,这次前来的儒生,其实大多听起过。林爽文反清这一战,柴大纪在上一年二月反攻诸罗得手,紧接着死守孤城,长达十一个月之久。直到福康安和海兰察带着大军南下,方才解围。若不是他死守诸罗,只怕台湾全境,都会被林爽文攻陷。是以乾隆大喜,赐诸罗名为嘉义。可谁想半年不到,柴大纪竟被指斥贪纵虐民,眼看下了大牢,又传出问斩的消息。 任大椿倒是对此颇为了解,道:“其中原委,我也和兵部之人问起过。柴将军哪里有什么贪纵之事,不过是那福康安心胸狭隘,容不下柴将军罢了。我也知军报所述,柴将军二月入城坚守,直至十二月上,方得解围。其间皇上担心他力不能支,劝他弃守,他也不依。眼看城里粮食,早吃尽了。就连地瓜花生,也吃得干干净净,到最后……只能靠油籽充饥了。恒瑞坐拥大军,却不来救,眼看再有数日,便也守不下去了。这时嘉勇侯大军到了,诸罗方才解围。” “可那时柴将军困守孤城,已有十一个月,眼看围已解了,便略有懈怠,这一懈怠,见了那福康安时,竟未成礼数。据说柴将军当日神色,也确实恍惚,可这也是难免的啊?柴将军久战疲乏,难道还能强求他尽礼不成?可就是这样,那福康安便以为柴将军对他不敬,上疏弹劾柴将军,说他为人轻慢,不可倚任。眼看皇上不听,便伙同侍郎德成,竟说他纵兵激变、贪渎枉法……唉,可惜皇上这般言语听得多了,竟真以为柴大纪有罪,竟押解了他进京,数番会审。近日听宫里传言,竟是不日就要问斩了。” 一行人听了任大椿所言,都纷纷扼腕,为柴大纪鸣不平。孙星衍这时已为官一年,做了翰林院编修,可是对朝中要事,仍极少接触。故而问道:“子田先生,刚才你说柴将军困守诸罗,恒瑞竟不来救,那……那恒瑞可也问罪了?” 任大椿尚且未答,王念孙知道其中内情,说道:“那恒瑞……哼哼,原本皇上听他迁延不进,也是龙颜大怒,去年年末,就将他革职,押往京城,准备问斩。可最后,皇上也不知为何,竟然对他网开一面,只减死一等,遣戍伊犁。可上个月我接到消息,恒瑞在伊犁那边,竟然复了副都统之职。恒瑞那厮都能重新启用,柴将军竟要问斩,真是不知……不知皇上是何用意。” 孙星衍道:“我听说那恒瑞近年与和珅来往颇密,或许……或许和珅在皇上面前,为他说情了,也说不定呢。” 邵晋涵道:“渊如,你有所不知,和珅在军务上,话语分量有限,他七年之前用兵不当,皇上便不愿他过多参与用兵。更何况,前日国泰贪渎,和珅也曾一力保他无罪,后来查出罪证确凿,不也问斩了吗?” 孙星衍道:“那又是何人,竟让恒瑞得以不死?” 邵晋涵道:“只怕……只怕是阿中堂替他说了好话吧?渊如或许不知,恒瑞与阿中堂,也是姻亲,恒瑞的女儿,嫁的是阿中堂的孙子。阿中堂这个孙子,出自阿中堂次子阿必达,这位阿必达大人,在孩儿降生之前,便因病故去了,故而阿中堂最舍不得这个孙儿。或许这一次,也是阿中堂从中周旋,才免了恒瑞死罪,只改发遣了。” 孙星衍恨恨道:“这恒瑞果然厉害,眼看阿中堂和中堂水火不容,竟然能……能脚踏两条船!也真够无耻的。” 邵晋涵道:“他何止厉害,运气也不错呢。阿中堂这个孙子,听说不仅武艺出众,更好读书,现下已是举人,眼看着来年准备应会试了。只怕阿中堂家这座靠山,够他恒瑞安稳两辈子喽!” 钱大昕道:“这恒瑞毕竟是宗室,便是阿中堂不说别的,只怕皇上那里,也不好即刻问罪。可柴将军这不过是一时失礼,无论如何,也够不上死罪啊?嘉勇侯用兵也算当世一流,可这心术……当年他父亲傅文忠公在世时,我也识得,平日礼贤下士,绝不会因失礼动怒的啊?” 王念孙道:“坊间都说,皇上念着旧情罢了,孝贤皇后早逝,皇上对孝贤皇后,一向又是恩情有加。故而对他富察一家,便格外恩宠,这福康安虽也称得上战功卓著,可若不是这一重缘故,他今年不过三十五岁,如何经历得这许多战事?就连他那个弟弟福长安,有何功绩?又有何才能?竟也入军机处七八年了,他入军机处那年,才二十岁呀?” 其实,恒瑞无能免死,柴大纪有功论斩,这一切究竟是谁的责任,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直言皇帝过失,在此时极易成为“大不敬”的不赦之罪,故而都不敢直说乾隆的不是罢了。一时间诸人把二人上下比对,不觉都为柴大纪叹息。 忽然后面一人高声道:“诸位今天是遇到了何事,竟然如此兴高采烈?难道是京城之中,又新出了什么才子不成?” 诸人回过身来,见身后是个面色红润的微胖老人,连忙纷纷作揖道:“见过晓岚兄!”这老人胡须花白,头上辫发也渐稀疏,却神采奕奕,一副无忧无虑的神色。自然是礼部尚书,字称晓岚的纪昀了。他生于雍正二年,于在场诸儒中,年纪最大,故而即便钱大昕也要以兄长称之。 纪昀眼看钱大昕在场,笑道:“辛楣啊,听说你此次重回京城,也快两年了,怎么平日也没听你说一声?这要不是任子田在我这里办事,听他偶然提及,我还以为你在江南享福呢。怎么?人家都说南钱北纪,这到了我的地界上,不敢出头了吧?哈哈!” 钱大昕和纪昀名声,海内共知。因一居江南,一居河北,旁人便以“南钱北纪”合称二人。其实二人虽俱有才名,专长却不相同,纪昀擅于文评,对他人诗文作品,往往一语中的,之前修订《四库全书》,所选取的三千七百部书籍,每一部均需开列一篇“提要”,以说明作品优劣。这一重任,便由纪昀完成,虽然三千余篇提要,并非尽出其手,但最终统筹定稿,却是由他裁决。钱大昕则长于考据,又以考据入史学,故而同为学者,却文史殊途。 但既然二人已经海内闻名,有时对于名声高下,便要相争一番。故而纪昀见了钱大昕,便出言相戏。钱大昕自然毫不相让,笑道:“晓岚兄,老夫这一两年虽然未出新作,但论识人的本事,只怕你已不及我喽。我这里近日偶得一篇新作,于这《周礼.考工记》一篇,论述最为详尽。各位,是否愿意前来一看?”说着打开随行携带包袱,取了一册书出来。 纪昀笑道:“《考工记》?听着是生僻了些,近年《周礼》除了戴东原先生,似也无甚佳作。若能别出心裁,倒也是件好事。只是辛楣,你不会以为,我平日忙着修订《四库》,竟荒废了经术吧?若是你这般想,哼哼,只怕你今天要哭着回去喽。”说着说着,故意做出哭泣之状,一时诸儒看着,却也不禁莞尔。 钱大昕笑道:“晓岚兄只管看,若是你觉得这书写得不好。小弟明日,就卷了铺盖,回江南去。以后也休说什么南钱北纪,只称纪大、钱二罢了。” 纪昀一边接过书来,一边犹调笑道:“是吗,二弟?咦,我为什么要认你这么个弟弟?”一番话听得大家又笑了起来。也只有孙星衍资历尚浅,想着柴大纪的事为什么放下不问,又来看什么新作品了?还想上前问一句柴大纪眼下如何,钱大昕看着,轻轻将他拦住,小声道:“不忙,纪大人的脾气,是先看完书,再说朝廷的事。” 纪昀看这部书时,只觉册子不厚,上面写着“考工记车制图解”七字,随意翻开一页,字倒印得工整。想着著书之人,应是个后辈,不敢多行著述,可又是哪家的后辈,竟有如此财力得以刊印新书? 随手翻得几页,只觉言必有据,儒家古籍之言,引用丰富,却一看便知,其中自有丘壑,绝非简单的史料堆积。不由得轻声读道:“《说文》曰:‘舆,车底也’,《续汉书.舆服志》曰:‘上古圣人观转蓬为轮……’,嗯,《考工记》、《大戴礼》、《史记.天官书》……不错,读书不少。” 又向下看时,见行文虽以上古经典为据,但关键之处,仍然有所发挥,而且这些发挥绝非应声附和,而是画龙点睛之语:“言车制者,皆以为直椅,由不解车之有耳也……”一边读着,一边轻声赞叹。那《考工记》本是解说车马衣服器物的专著,尤其在车制一节,生僻字句犹多,可文中运用,却极灵活,虽偶有生僻字词,却绝不至于故弄玄虚,或滞涩不明,反而读起来还颇为通顺。 纪昀看着看着,已忘了之前和钱大昕玩笑之言。只是连连称赞,道:“不错,有思路,有想法。”忽然翻到一页,细细看了许久,忽然把书一放,高声叹道:“辛楣,这般奇才,你为何如今才说与我知道?” 钱大昕看纪昀神色,想来已是认可了这册新书,笑道:“著书之人,今年才二十五岁,这书也不过年初方得刊印,晓岚兄如今看到,已经算早啦。” 纪昀喜道:“才二十五岁?辛楣,这后生日后若勤于学术,只怕你我都要望尘莫及了啊?你看看他这语句,引经据典,却毫无堆砌之感,生涩古字虽多,读起来却并无不通之处。更难得的,在这些图画上面,你看。”说着好容易翻到刚才看的那页,仔细讲述起来。 图上所绘,乃是一个上古车厢样式。纪昀指着车厢上的细线,缓缓道:“你看,这线分成黑线和白线,黑线在前,白线在后。可你细看,这黑白之间,错落有致,黑的遮不住白的,白的呢?不会因为黑线在前,就被略过去。再看这车较(车的一种部件),这弧线,圆转自如、不高不低,正好把前中后三个部分,一点不落的画了出来。这了不得啊……辛楣,这后生想来不仅精通经史,而且远近之法,也已有小成了啊。” 所谓“远近之法”,其实是古代对透视学的一种别称。纪昀说着,也连连叹道:“眼下这些俗儒,也只好做做文字,堆砌几句经典,常人无知,便以为有学问。哼,这引经据典,是为了给人看的,不是为了粉饰学问的。更有些人,自以为多认得几个字,便随意使用,也不管用的是不是地方。这种人,那就是俗儒!” 又道:“敢解这《考工记》,我老纪看着,这就不是凡人。咱都知道,这《考工记》最难解之处,不在文字古奥,而是提笔之间,必要涉及器物。以这车制而言,没做过车轮车厢,没观察过车的构造,提笔就写,只会贻笑大方。可这后生不仅经典俱通,而且筹算之学,也是一流啊。这才是真正的后起之秀,那些只知卖弄文字,连个图都画不好的,不过只是俗儒罢了!” 钱大昕笑道:“晓岚兄,我看你平日之作,也没多少图制啊?” 纪昀道:“说得对,看这后生,我得承认,我也是俗儒!辛楣,我想这般人才,你定是教不出来,依我看,不过是你仗着江南之利,多识得些才子罢了。他现下在哪里,让我指点他数年,到那时候,我看你怎么在我面前逞威风?”他虽不识得著书之人,却在口舌上毫不相让。 这时忽听后面又有一个声音道:“晓岚、辛楣,听你们说话,似是京城里又有新进后学了,是也不是?” 众人看那后面之人时,一时尽数作揖尽礼。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王杰,他平日不仅为官通达,学术上更喜提拔后学,故而这次聚会,他也得了空闲,来此交游。听纪昀和钱大昕相争,他和二人关系倒也不错,故而上前相问。 纪昀道:“伟人哪,我看,你这什么中堂大学士,最好别做了。你说你做了这许多年官,学术上哪还有什么进益?看看,眼下这后生要是再读书十年,只怕你王中堂反要称他一句恩师了。” 王杰笑道:“晓岚啊,你说我做官久了,你看看自己,不也是一品礼部尚书了?学问不行,就承认嘛,何必把责任推在做官上面?”当然,话是这么说,手倒是很老实,很快接过纪昀手里这本册子,也翻了起来。 看着看着,王杰也渐渐读了起来:“今密推之,亦适得平圜中规如此,不知康成氏何以必变其说,致一往皆谬也。哈哈,敢直言郑康成解释错了,倒是不易。可看这前后语句,也算言之成理,绝非故作新奇直言啊。” 说道这里,向纪昀问道:“晓岚啊,这著书之人,姓名曰何?现住何处?可是已登科了?我倒是想见上一见。” 纪昀不答,只把手轻轻往钱大昕的方向摆了两摆。钱大昕知道这些也需要自己解释,笑道:“王中堂,这著书之人,是个年轻后学,现年二十五了。功名嘛,还是举人,去年考过一次进士的,可惜啊,王中堂似乎没有看上他。”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八章 名将含冤 王杰笑道:“若是如此,倒是我糊涂了,竟识不得人才。辛楣啊,你可知他姓名住所,我有意见他一见。若是真有才学,我便助他应考,这般人才,若会试取录不得,才是可惜。” 钱大昕也笑道:“王中堂,我确实见过这人一面,只是他觉得,若这样见了王中堂,只恐传了出去,会有人说,王中堂徇私偏袒。所以不如他再考一年,若中得进士,再与王中堂相会朝堂不迟。” 虽然古代科举,有糊名誊录之法,但若是主考提前知道了考生行文,在考场上再遇到类似文字,必然会多加重视。宋时欧阳修取录进士,误将苏轼试卷,视为弟子曾巩所答,便是因此。不过在清代,考官很难因此徇私,因为会试取录与否,需要至少三名考官共同商议,而非主考一人专断。只是民间有些人不知科举规矩,极易牵强附会,以至于误会他人。故而有些考生虽然已有声名,却依然谨慎。 而王杰德高望重,很多人这时就在猜测,下一年的会试主考,可能依然会由王杰担任,故而钱大昕有此一说。 王杰听着钱大昕所言,也清楚其中原委,笑道:“如此也好,只是不知此人姓名,总有些心痒罢了。”随手翻着书页,看着卷首,忽道:“元以考工之事,今之二三君子既宣之矣……莫非此人姓名中,竟有个元字?” 他此时声音甚小,故而旁人也未察觉。 孙星衍想着想着,觉得柴大纪的事还没有个结果,便问道:“老师,柴将军的事,朝廷近日,可有决定?”他已中进士,便要和王杰师生相称。 王杰道:“柴将军的事,前些日子,我也与皇上说过了。我是力主他无罪,可皇上呢……既没有说我对,也没有说我不对,如此一言不发,倒是让我为难了。” 对于其中内情,纪昀也知道一些,便补充道:“渊如,你别看王中堂说的轻描淡写,他的事我单是听着,都没那么容易。为了保柴将军一命,王中堂把军机处那十一个月的奏报,一件件拿出来历陈柴将军战功,说就算柴将军偶有过失,难道这般功劳,还不得免死么?也是皇上听了王中堂进言,才让柴大纪进京,让军机处临时会审。” “军机处会审的时候,王中堂自然是历陈柴将军无罪了,可渊如啊,眼下六个大军机里面,有一位便是那嘉勇侯的弟弟福长安啊。他和他那个三哥串通一气,一开始就问柴将军是否知罪,柴将军自然不认罪了。他就把那德成和嘉勇侯合谋炮制的文书,一句句拿来问过,柴将军不承认,他不拿别的证据,竟然要柴将军自己证明所谓纵兵之事没发生过,这种事历来是捕风捉影,柴将军又到哪里去找证据?只一时僵住了。王中堂和那福长安力辩,也说服不得他。眼下阿中堂到荆州治水去了,不在京城,另外三位大军机又缄口不言,王中堂也是势孤力单啊。”清代“军机大臣”一词在乾隆末年,还只是不固定的泛称,这时用词也不统一,“大军机”就是军机大臣的常见别称。 孙星衍问道:“大宗伯,你不在军机处,又如何得知这许多?” 纪昀道:“军机处有个章京,是我礼部的人,军机会审的时候,他都在场,是以我知道一些。我还知道和珅呢,这次和珅倒是没向着福长安,可能是因为,他和嘉勇侯也有些不和。可和珅自始至终,都一字未发。想是那柴大纪为人清廉,也不愿巴结他之故。” “又听说,下了堂之后,王中堂犹自气愤难言。那和珅还过来说了一句:‘王中堂,皇上赏你图形紫光阁,可不是让你和他较劲的。’哈哈,和珅那家伙,竟然也主动和王中堂说起话了。可渊如啊,你想想,他这话……” 王杰打断道:“晓岚,休要再说那事,那两个字,我听都不想听。”但说到这里,他也不得不承认,和珅说的,确有道理,乾隆对于这般大事,从来都是自负己意,所谓军机处会审,其实也只是给自己一个面子,给柴大纪一个面子罢了。 诸儒听了,也一一感叹良久。孙星衍道:“老师,学生见识浅薄,竟不知朝中之事,竟如此难解。” 王杰道:“渊如,老师这件事,一定再去皇上那里,求个说法,若是老师也不说话了,只怕……只怕……”其实他也清楚,自己的话,用处不大,此时所能做的,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诸儒又谈了一阵,便渐渐散去。这年七月,朝廷终于宣布:柴大纪纵兵贪渎之罪成立,即日问斩。 柴大纪之事,反对最激烈的,自然还是王杰,这次朝会圣旨宣下,王杰当即为柴大纪辩护,认为眼下证据不够定罪,请求乾隆暂缓行刑。 可乾隆却只说道:“王杰劳苦功高,这几日也累了,下去好生休息吧。”随即散朝,王杰的话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王杰想起这事,既郁闷,又恼怒,他最不解的,不是乾隆执意处死柴大纪,而是他为柴大纪辩护之时,同为军机大臣的董诰,竟然一言不发。 眼看次日柴大纪即将问斩,王杰按捺不住,便去了户部,一到户部,便对着董诰问道:“蔗林,柴将军的事,你也是大军机,却为何自始至终,不出一语?” 董诰倒是颇为客气,给王杰找了上座坐下,又亲自备好茶水,道:“伟人兄,你我毕竟不同,有些事,我不能像你那样做。” “这是你一句话不说的理由?”王杰听着,更为恼怒。 “我并非一言不发。”董诰似乎非常平静,道:“伟人兄,这其中缘由,难道伟人兄看不清楚么?按那嘉勇侯和德成的奏报,只有些无知小民,说柴将军纵兵虐民,所谓贪墨之事,更是查来无据。我等会审之时,这些我便瞧得清楚,会审次日,我觐见皇上时,便将这番话说了与皇上听。” “我也知道,皇上之所以这样想着处死柴将军,一大半原因在嘉勇侯身上。故而我也和皇上提起,既然嘉勇侯和柴将军不和,那不如暂且认下一半罪名,这样柴将军必不得死,大抵只是遣戍伊犁,亦或黑龙江罢了。待得一两年上,嘉勇侯气消了,又或柴将军能立些战功,再翻了此案出来,到时候只说证据不足,德成捕风捉影,也就过去了。总是既保了柴将军性命,又安抚了嘉勇侯。” “只是当日皇上听了我的想法,也和对你一样,没说我的意见对错,只是点点头,就让我退下了。其实我也想着,皇上那个态度,说不定柴将军有救呢……只是,没想到后来竟然还是没有作用。” 王杰听董诰这样说明事情缘由,火气自也消了不少,他深知董诰作风,平日上疏纳谏,从来只是面陈,不用奏本,家中也不留底稿。可想到董诰如此,也难免被人误会,道:“既然如此,你与我一同进言便是,我知你个性,倒也罢了,旁人不知,还以为你是那尸位素餐的庸臣呢。” 董诰道:“伟人兄,你吏事、学行、文才三者,无一不精,眼下身居相国之位,也无需结党。故而在朝中,大家敬你重你,你上言陈奏,也没有那些闲言碎语。可我毕竟与你不同,我入六部之前,只有翰林的经历,尚不足自立于这朝廷,若是我与伟人兄同气连枝,只怕,其他朝臣不仅不会声援柴将军,反而会说你我党同伐异。” “自前明亡了之后,本朝士人眼见明亡,便深以为鉴。可世人所言明亡因由,其一便是结党,其二便是上言取名。若朝会之时,我处处和你共同进退,只怕我结党之名,是躲不掉了。若是我凡有需进谏之事,都像你一般当廷直言,旁人不仅不会说我正直,反而会说我沽名钓誉。伟人兄才行高绝,方不用忌讳这些,可我就不同了。” 王杰道:“蔗林,若你有所顾忌,那何不多找些人,一同上疏进言?或许皇上看着公理自在我等之心,就会明白过来呢?” “伟人兄还不了解皇上吗?皇上从来也不是不听谏言的人,可皇上最不喜的,不是直言进谏,而是臣下把持舆论。那样即使皇上改变主意,旁人也不会认为皇上圣明,只会觉得皇上是屈服于臣子舆情,不得已而为之,那才是皇上最不愿看到的。而且,这沽名钓誉一事,其实皇上……” 其实董诰想说的是,从乾隆的角度看,他巴不得官员有这样的想法,官员这样想,就不会出现成规模的势力,也不会有人利用人多势众,制造舆论压力。早在康熙年间,将大臣积极上疏视为沽名钓誉的想法,在士大夫中就已经有了端倪。而历代清朝皇帝,也一直在纵容这种思想发展,故而此时朝廷之内,也只有王杰这种资历深厚之人,才敢于公开向乾隆进言。 王杰听着,也知道董诰为官不易,道:“蔗林,那你说,这柴将军,今日竟真的救不下来了么?” 董诰叹道:“该说的,你说了,我也说了。可我们毕竟只能进言,能决定柴将军生死的人,从一开始就只有皇上啊。” 王杰喃喃道:“石君去年就去了浙江做学政,眼看朝中,敢说话的……唉。”朱珪归京不久,便又出京,能在乾隆面前说得上话的大臣,也就数王杰和董诰二人了。 柴大纪问斩的事,很快也传到了两淮总商行馆。阮元和钱大昕颇有交往,时常听他提起柴大纪,这时也清楚他乃是无辜冤死,不禁感叹了数日。 这一日夜中无事,阮元也在行馆后院天井里,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看着天上的月亮,一边也不禁想起自己的未来。 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伯元,你不是说,那三法司最为公正么?怎么你说柴将军有了冤情,他们竟不能给柴将军平反?”回头看时,却是杨吉到了。 阮元叹道:“你有所不知,柴将军之前授了伯爵,又是提督,他的事,不是三法司能定的。听钱先生说,是军机处先会审过了,皇上亲自问过此案,才定了罪。三法司在其中,其实没有多少用处。” “那朝廷非得弄个三法司干嘛?骗百姓玩的吗?伯元,我看你真得想想,这朝廷的官,是做还是不做?这什么会试,是考还是不考?以前是阮恩公,现在是这柴将军,你说,做官来干什么,眼睁睁看着好人蒙冤送命吗?” 阮元面色凝重,沉吟不语。杨吉见他模样,还以为他不知祖父之事,道:“怎的?你祖父的事,你是不知道还是如何?”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这几日才一直神情不定。柴将军官爵虽高,却也比爷爷当年,要惨多了。爷爷当年,总是还有个机会重新做官。” 杨吉听阮元这样说,也不再追问,道:“那你爹和你说的,恩公当年的事,是怎样的?看你平日只字不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阮元想想,把这些告诉杨吉,也没什么。遂道:“爷爷的事,父亲自然和我讲过不少。可有些事,我来了京里,看到些新的档案,却不知如何与你说了。也罢,总是今日无事,就这样坐着不动,倒不如说出来轻松。” 杨吉看着阮元,或许阮元确实知道更多的事。当然,也有些事,只有他知道,阮元和阮承信却都不清楚。 阮元道:“你说你从大箐寨过来,这个地方是爹爹告诉我的。爷爷到大箐寨的时候,记得是乾隆五年。你说你父亲后来追随了爷爷,那大概有十年工夫,爷爷后来在九溪营做参将,一直到乾隆十三年,那年兵部保荐爷爷,转了卫辉营参将。虽然品级一般,可卫辉营在中原,职权更重于九溪营。所以算是升了半级。” “可爷爷没想到,北调卫辉营,不止没有让他继续升官晋爵,却反而……反而害他丢了官。爷爷在九溪营的时候,每日操练部署,都是准时准点,从没有一日怠慢。军营里若有军器锈钝,或是鸟枪遭了潮,施放不得的,也都一定准时上报,故而九溪营历来都是装备精良,士卒善战,从未给朝廷失了颜面。” “所以爷爷到了卫辉营之后,第一天便清点武备,可不清点也就罢了,这一清点,却发现卫辉营的情况,与九溪营实在相差太多。营里刀剑,一大半生了锈,能拉开的弓,也只有一半左右,有些箭矢,稍一碰触,便即折断。按兵部例,卫辉营虽是内地,也应该有三成的士兵预备鸟枪。可祖父清点了火药库,却发现火药都是……都是下雨之后,受潮过的。鸟枪只有预计的三成,甚至……其中还有一半的枪,从铸造的时候,就没有准星。也不知是何人,竟让这等次品进了军营。也就是平日太平无事,才没人发觉。若是有个万一,就那样的军器,即便再英勇善战的精兵,要怎么拿那些军器上阵杀敌啊?” “祖父眼看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将军营器械朽不堪用的事,一一报给了朝廷。但军器归军器,兵士日常的操练,总是要按时进行。祖父当即下令,两日后集合操练。可到了操练之日,来集合的兵士,连四成都不到。” “祖父自然心中有气,可眼看这卫辉营,种种积弊,也不是一两日能解决的,也就暂时按下不发。可这些士兵呢?稍一操练,便叫苦连天。听爹爹说,祖父也不过让他们排了方阵,按寻常行军之法走了数里。可即便这寻常的方阵,他们竟然不知道应该站在什么位置,祖父呼喝了好半天,他们才列了个阵出来。然而之后前行,不过一里路程,阵就散了。原来……原来这些兵士连如何列阵行军,都一窍不通。” 说到这里,面色略有犹疑。杨吉看阮元神色,已知其意,道:“不错,我爹爹当日就在恩公军前侍奉,那卫辉营他看着,就是一群酒囊饭袋。他和我说,就那种兵士,我们寨子出三十个人,就能把那大营一锅端了。” 阮元道:“那后来的事,你也应该清楚。后来祖父眼看这些兵士堕落无能,终于下了决心,准备惩治他们一番。那日出来点卯,兵士但凡没到的,祖父去军营里把他们一一揪了出来。大骂了他们一顿,然后,然后让他们去营里罚站,满三个时辰,才许停下。” “可没想到,这一罚站,竟然给祖父惹出了大祸。那些被罚的兵士,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的绿营兵。都是本地的地痞无赖,看绿营出了兵缺,就来补了,赚点军饷花差而已。故而之前,他们从不操练,更不知点卯为何物。这一被罚了,不仅不思进取,还成群结队的跑到闹市上,喊着要罢训,更有几个特别能闹事的,说……说祖父虐待士卒,是个只知邀功请赏,不管士兵死活的酷吏。” 其实当日兵士所言,要比阮元一句“酷吏”难听得多,只是阮元为人素来文雅,不愿仿效他人口出恶言。杨吉听了,也愤然道:“是,爹都和我说过,恩公在九溪营怎么练兵,在卫辉营就怎样。恩公练兵之法,我爹在九溪营也日常照做,有什么坚持不下来的?那九溪营的兵士,个个视恩公为再世父母。谁知他卫辉营不仅都是饭桶,还说恩公鞭笞他们。他们被恩公骂的时候,我爹也在场,恩公骂的是难听了些,哪里打他们了?再说,他们被骂不是活该?我看就算被打了,也是活该!谁知道到了市集上,竟有几个兵士,让围观百姓看他们身上的鞭痕,说那是恩公干的。那种鞭痕,他们自己串通好了就能弄出来,和恩公什么干系,我可去他奶奶的吧!” 阮元道:“我也不相信祖父会打他们,听爹爹说,祖父在九溪营的时候,一次出征,手下有两兄弟老母尚在,祖父就让他们留下一人。可当时,这两兄弟都争着要上战场,谁都不想留下。最后,那两兄弟的老母听了,亲自求祖父让他二人都随军前往,自己都去了营里做事。便祖父那般体恤士卒,又怎会无辜动怒?” “可祖父的事,你我清楚,朝廷却不清楚。这件事被闹到了集市上,那几千双眼睛都看到了,朝廷又怎能视而不见?很快河南巡抚便接到了信报,要彻查此事。可是……当时河南巡抚,竟信了被鞭士卒的话,认为是祖父有错在先。结果、结果就按他们所说上报了朝廷。” “朝廷得知祖父之事,也让都察院一同彻查。祖父当然自辩绝无其事,可祖父在朝廷高官当中,并无熟识之人,他自认为立身端正,朝廷就能秉公执法。可朝廷之中,却无一人为祖父申诉。都察院听祖父自辩,只当是孤证,都不理会。那些兵士也成日到市集之中闹事。说朝廷不给一个结果,他们就要自尽……渐渐地,不少百姓也信了他们,帮他们声讨祖父,毕竟祖父是外来人啊。后来……后来朝廷看所有证词证物,都是祖父有过错,祖父的自辩,也只当是寻常辩解之词。然后,祖父也就被罢了官。” “我听爹爹说过,之后你父亲便回大箐寨去了,后来的事,可能你们也不清楚。乾隆十六年,皇上第一次南巡,召见了祖父,让他重新做了都司。后来祖父又做到钦州营游击,乾隆二十四年,祖父在钦州过世。之后……之后和你初来阮家的时候,便也差不多了。” 杨吉听完,才知道负责当年阮玉堂案件的人到底是谁,怒道:“这事也不是恩公不好,说到底,都是那河南巡抚和都察院有眼无珠,早已被猪油蒙了心了!伯元,那两个王八蛋后来怎样了?” 阮元迟疑了片刻,方道:“杨吉,那两个人可不是普通人啊?” “那他们是谁?” 阮元似乎也有些不忍,道:“彼时河南巡抚,名叫鄂容安,他姓西林觉罗,他的父亲,是当今天子即位时的首辅大臣,鄂文端公,名唤鄂尔泰。” “什么公啊母的?什么饱啊饿的?仗着他爹是首辅,就随便冤枉好人?” “和他爹没关系,那年他爹都过世四年了。” “那定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了。首辅儿子,就比一般人金贵不成?” “你当我没查过吗?”阮元道:“这总商行馆里,有之前历年留存的缙绅录,我查到当年的,一眼便知。那鄂容安的事,不瞒你说,我也找渊如兄问过,朝廷那里,名声很好,做河南巡抚的时候,也颇有治绩,多少算个能臣吧?” “能臣?伯元,那天钱老爷子来咱馆里,我可听得清楚,什么叫能臣?不就是做样子给皇上看的豺狼禽兽吗?” “也不是。”阮元倒是非常平静:“国史馆有鄂容安的档案,里面写着,百姓在他当河南巡抚的时候,也受了不少好处。而且……就在那件事之后六年……” “伯元,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听得我累得慌。” “那之后六年,是乾隆二十年,那年大军平定准噶尔,阿睦尔撒纳先降后叛,突然袭击了伊犁的朝廷军队。鄂容安当时便在伊犁,那时朝廷驻军只有数百人,根本无力相抗。最后……他自尽殉国。” 杨吉这才明白,鄂容安既已殉国,按惯例,便是国家忠烈之士。之前所作所为,即便有失当之处,也只好既往不咎。何况阮玉堂罢官之后,还复了官职。和为国殉难相比,罢免阮玉堂的事,就更是不值一提了。更何况,鄂容安原本也只是错听流言,而非有意陷害。 也就是说,阮玉堂的事,朝廷里估计是翻不了案了。 沉吟半晌,杨吉又问道:“那当日掌管都察院的,又是何人?” “当日的左都御史吗?”阮元似乎更不愿说这个名字,可沉吟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是刘中堂的父亲,刘文正公,名讳是上统下勋。” 杨吉这才明白,为什么当日康山草堂之上,刘墉听说阮元爷爷姓名之后,会有那样的反应。 “那……”杨吉有些不解,问道:“你是说,刘中堂的父亲,是个昏官?” “不是,刘文正公是本朝数得上的好宰相,他做宰相的时候,提了不少有用的意见。也严查了不少贪官污吏,就是我们扬州寻常的百姓,提起他也都是赞誉有加呢。”清代原本以大学士为文臣之首,进入乾隆时代,军机处已经成为最高决策机构,但如果同时身兼内阁大学士和军机大臣,还是可以称为真宰相。而且这种大臣,实权绝对不小,刘统勋身兼大学士与军机大臣十二年之久,称一句宰相并不为过。 “也就是说,那老刘大人也是一时失察了?” “差不多吧,其实他们二人的履历,这一年来我也查了不少,论人品,我相信文正公和鄂大人。只是即使是清官好官,也难免会出错啊?难道这世上,还有遇事从不犯错的人不成?只是我阮家时运不济,竟然因为他二人之故,害得祖父丢了官职。” 杨吉听了,一时也沉默不语,他虽不了解官场,但也清楚,若是一个人风评从来不差,即使偶有一两件错事,旁人听了,也只会认为对方有错。阮玉堂的事,可能也只能咽在阮家人自己肚子里了。 沉吟了一会儿,杨吉忽道:“伯元,你可得记住,恩公他……他为人是一等一的光明磊落……爹爹当年,愿意追随恩公十年,便是因恩公那般英雄气概。” “你爹爹觉得,祖父救了大箐寨几千人的命,所以,就死心塌地的跟着祖父了?”阮元听杨吉平日所说,确是如此,只是平日也有些疑惑,若只是这样简单,为何大箐寨里,竟只有杨父一人愿意为祖父效力? “不全是这个原因。”果然杨吉如此说道。 “那你父亲,当日又是何故?” “这事也都过了快五十年了,该说的,我说了也无妨。其实,父亲当年想着追随恩公,原本是想……杀了他。” 阮元虽然觉得杨吉必有难言之隐,可没想到,自己祖父竟然险些命丧杨父之手,也不觉愣住了。 过得片刻,阮元才缓缓问道:“你这话好奇怪,既然祖父救了你一寨人性命,他却为何要恩将仇报?” “当日我们又不知谁救了我们。”杨吉道:“那天的事,父亲给我讲过,朝廷大军兵临我大箐寨,一连攻寨数日。我们寨子本来不大,眼看坚持不住,便准备到朝廷那里投降。” “当日我们也想到了,若是朝廷直接允许我们投降,我们自然无话可说,若是不许,那只有死战到底一条路,也就认了。可朝廷呢?第二天,朝廷那边来了个军官,对我们喊话,不先说受降与否,却说说要连轰我寨子三炮,若三次鸣炮之后,我寨子不再反抗,才允许我们投降。” “说着,果然我父亲他们听到了炮声,也果然不多不少,就是三次。三次之后,我们自知无力再战,便没有抵抗,朝廷也接受了我们寨子的归顺。可……可那三炮却打死了我们寨子十五个人……后来父亲得知,建议鸣炮之人,就是你祖父。故而怀了恨意,假意接近你祖父,却准备在一个无人警觉的夜里,取你祖父性命,给那十五个人报仇。” “那是你不知其中内情。”阮元道:“其实,祖父当日只是总督麾下参将,当日的总督,叫张广泗。原本依他之意,哪有什么投不投降,他只想把你那寨子,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一并杀了,好回去邀功请赏。还美其名曰,苗人素无信义,真是可笑。” “当日祖父听了他这番话,便上前求他,求他放过你寨子里的无辜百姓。那张大人哪里肯依,只在一边乘凉,也不说话。祖父眼看几次求他,都没用处,最后一次,甚至……甚至跪在他脚底下,哭着和那张大人说,说你那寨子之前并无反意,是受了旁边寨子裹胁,不得已才反抗朝廷。若是你们寨子真的降而复叛,那自己愿意立军令状,所有后果,自己一人承担,若一人不够,则阮家全族连坐,总是与张大人无涉。祖父这话虽有些绝情,可……可当时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到这里,张大人才终于松口,问祖父说:‘你说他们本无反意,可他们抵抗我朝廷大军也有数日了,我军也不是没有伤亡啊?怎么,你只顾着招降他们,却不想想自己的弟兄?’他说完那话,祖父也才明白,其实张大人即便松口,心里依然不情愿,故而……故而为了证明你们寨子是真心请降,祖父才出此下策,让大人先三次鸣炮,若你等真心诚意,再来受降。只是,这样却害你们以为祖父从中使诈了。” 杨吉道:“其实其中内情,也是父亲动手那天,听你祖父所言,方才知晓。伯元,若死的是别人,或许父亲也不会那样想着报仇,可被那三炮打死的十五个人里,有一个人,是我大伯。父亲和大伯自幼要好,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大伯就那样死了?” 听到这里,阮元却来了兴趣,问道:“你是说,你父亲当日夜里,曾经向祖父动过手?” “正是!”杨吉毫不掩饰。可随即语气互转敬重:“但也正是那一夜,父亲他,不止知道了内情,也知道了,你祖父,是个值得跟随一辈子的人。” 看阮元有些不解,杨吉便道:“其实那一夜,你祖父所言,和你刚才所说,并无区别。可伯元,我父亲当时,是带着满腔怒火进了你祖父的帐子。你祖父虽已经自辩,可父亲他当时,又怎能那般轻易就被说动?故而父亲仍是不肯饶了恩公,还和恩公说,让他给中炮而死的十五个人叩头谢罪。” “可谁知,恩公当时,竟丝毫不怪父亲恩将仇报。反而找到大箐寨的方向,跪了下去,道:‘大箐寨诸位冤死的兄弟,我知道,因为我那鸣炮三次的建议,你们不幸去了。可……可当时我确实愚钝,再想不出任何办法,若这三次鸣炮,少了一次,只怕总督大人,立即便会下令斩尽杀绝。是我无能,我没有办法保住你们所有人的性命,是我欠你们的!若今日,杨兄弟执意不肯原谅我,这条命,便任由他取了去。以我一人性命,安慰你等十余人在天之灵。我阮玉堂虽死无憾!’” “说着,恩公拿出一个小瓶交给父亲,道:‘这里装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我平日行军打仗,并不怕死,可我担心万一被人生俘,只怕受辱之痛,远重于生死。是以我早已备下毒药,若万一在战场上力尽战败,便服毒自尽,以免受俘之辱。今日你执意取我性命,我不愿反抗,你若不愿饶我,便给我服下,若是觉得我罪不致死,这药你拿着倒也无妨,我先写封遗书,只说我误食毒药而亡,这样我家人必也不会找你报仇。’恩公一边把瓶子给了父亲,一边拿着桌上备的笔墨,写起字来。“ “写着写着,爹爹忽然看见,恩公桌上那张纸,竟多了几滴眼泪,当时只听恩公说道:‘承信……爹看不到你成婚了,你以后……以后好好照顾自己……’爹爹当时看了,心里也是一阵酸楚,恩公为了救我们寨子,自己把一家人的性命都搭进去了,想来大伯之死,也不是恩公有意为之。若真说有仇人,也该是那张广泗,不是恩公啊?” “若是恩公当日真的依了那张广泗,只怕……只怕眼下大箐寨全寨,已经尽赴九泉之下。我爷爷当时还再世,爹爹还有个弟弟,这些人的命,可都是恩公救的啊……这样想来,恩公救了自己家三个人,自己若是依然要动手,那才是……” “想着这些,爹爹他,手忽然……忽然就松了,刀子和瓶子都掉在地下,爹爹再也支持不住,哭着跪倒,道:‘阮大人……阮恩公,是我不好,是我恩将仇报,我忘恩负义,禽兽不如!若不是恩公仁义,今日……今日也没有我杨家了,我……我竟然还想着对恩公行凶,我……我哪里有颜面再活在这世上?!’” “说着,爹爹便又拿起刀子,想着自绝性命。恩公见了,一下子冲到父亲面前,按住了父亲手臂,道:‘你又何必如此?我救你一寨性命,难道是想看你自尽的吗?你这样自寻短见,你家中老父兄弟,又该怎么想?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你要让他们再失去一个不成?你若是真的想明白了,以后就好好活下去,让天下人看看,你杨家人是忠义之人,是活得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爹爹听了这话,手也握不住刀子了,只是一直跪在地上哭着,恩公见爹爹如此,也抱住了爹爹,任他哭泣……其实爹爹后来也说,若他那时动手,恩公绝无生还之理,可恩公,恩公还是那么相信爹爹……” 阮元忽道:“其实我听你所言,你父亲自尽之时,立刻被祖父按住。这样说来,祖父武艺可不差呀,你父亲就算想动手,只怕也讨不了好去。” 杨吉道:“爹爹也想过这一节,可他知道,恩公写信的时候,只有真心求死,才会流下那许多眼泪,这是骗不了人的。即便恩公武艺绝人,那时想必也已经把性命交给了父亲。至少……至少曾经有那么一刻钟吧?就那一刻钟,父亲也已经看得清楚,恩公是个值得跟从的人。果然,后来父亲和恩公,从九溪营到了卫辉营,越来越了解恩公,知他忠直,绝非诡诈之人,故而对恩公再无二意。恩公罢了官,说家里只用自家人,军中人等一律不得随他归家,父亲便回了寨子,做了寨主,又过了些年,才有了我。” 二人说到这里,也渐渐清楚,若不是杨父重情重义,若不是阮玉堂至诚待人,今日也不会有二人的相识相知。也都一时不语,似乎是在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友谊。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九章 何为入仕 过了良久,阮元道:“你可知那张广泗日后如何?之后不过数年,第一次大金川之战里,张广泗因为师出无功,被皇上斩了。他天性凉薄,终也没有好下场。” 杨吉道:“他上菜市口,也就是一刀毙命,便宜他了!可伯元,你不能因为糟老头子做了一件好事,就把别的忘了啊?恩公的事,柴将军的事,他不一样冤枉了好人?”其实张广泗当年失机被斩,反是有些小题大做,杨吉只想着自家恩怨,又不知当年详情,故而不依不饶。 阮元道:“可祖父毕竟只过了两年,就重新授官了啊?” “伯元,凭恩公的武艺才干,我看就该戴红顶子。可最后呢,你说恩公过世的时候,是个游击,这还不如参将吧?恩公这一辈子,依我看,是被糟老头子耽误了才对。” 想到这里,杨吉更觉得阮玉堂遭遇不公,道:“你平日读书,外面的事可能不太了解,我平日经常去城里的酒楼,那里有不少那种遛鸟的……叫旗人对吧?他们说和珅就是他们那种人,平日就想着贪钱,就想着排挤忠良,就这种人,糟老头子居然用得那是一个不亦乐乎。那你说,这糟老头子做的事,是对的多,还是错的多?” 其实杨吉并未弄清楚“旗人”和“遛鸟”究竟是什么含义。阮元听了,也没太在意,道:“那你可知道,杨叔当年有什么故事吗?杨叔家离你家不远,叫横坡寨,当年死伤,比你们大箐寨惨多了。他那寨子里,凡成年的男子,几乎是死绝了。杨叔当年还是个孩子,被祖父救了,这才留下一条命。后来他早早到扬州家里做事,故而祖父罢了官,杨叔还留在我们家。” “后来,祖父告诉了他相关身世,杨叔也觉得,祖父有救命之恩,他无论如何,也想用一生来报答我们阮家。祖父过世之后,爹爹想让他回家,他怎么都不依,才留在家里。只是……只是杨叔对朝廷,却没有半点好感。” “记得我五岁那年,有一次出去看庙会,回家的时候,正好路过州府衙门。眼看着只要转个弯,就能到家了,杨叔却说什么不愿意从府门前面走过去。我当时也问他,说马上就回家了,为什么要再绕一个弯子?可我问他好久,他都不答,只是对那府衙,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后来多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绕远回了家。也是我无知,回家之后还哭了好久,说杨叔不喜欢我……可杨叔他,一直是把我当亲生孩子看的啊……” “那你读书做官的事,杨叔怎么看?”杨吉想到若是阮元做了官,难免要和官府有来往,故而有此一问。 “你或许不知,离开扬州之前,我特意和杨叔说起过这件事。因为我记得,每次我考试中了功名,杨叔绝无半点失望之情,相反,却比我爹爹还要开心。可杨叔也应该知道,若我一直考下去,将来必然会做官的道理啊?” “当时,杨叔对我说:‘伯元,叔知道,你这一去,考了进士,就要做官了。叔认识的人不多,可刘大人谢大人,叔也亲眼见过。他们戴红顶子的,想来见的人是比叔多。他们都说你以后必定成才,那叔就相信,你做了官,也一定是好官大官。’” “‘其实伯元,你这么聪明,叔的事你也应该知道了吧?叔也知道,你爹爹不喜官府,但你爹爹和官府并无我这般深仇大恨。可你要做官,叔为什么不拦着你?因为你啊,是叔看着长大的,你天性纯良,人也聪明,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你以后啊,肯定能把你这份聪明,用到该用的地方。’” “‘伯元,叔活这么大年纪了,心里这个坎,叔确实过不去了。但叔不傻,叔知道,这做官的,也分好官坏官。刘大人谢大人那般光明磊落,那就是好官。当年打咱们家那总督,那就是坏官。叔听你们说话,也大概清楚,官就那么多,这多一个好官,也就少一个坏官,你说是也不是?那你想,若是你做了大官,那这世上,不就有一个恶人不敢作恶了吗?伯元,你去做官,是为民除害啊,你说,你去为民除害,叔为啥不支持你?’” 杨吉忽然感觉,阮元的眼中,出现了几丝异样的光芒,此时已是一更时分,可阮元的眼睛,却意外比白天更加有神。 “为民除害……”阮元低声吟道,忽然,他转过身子,对着杨吉道:“杨吉,这个进士,我想考下去。” 杨吉只觉得,阮元的眼神比之前坚定了许多。 “杨吉,我想清楚了。祖父的事,朝廷冤枉了祖父,这自然不假。可若是当日朝廷里面,有一个熟悉祖父的人愿意为他伸冤,或许祖父也就不会被罢官了。祖父的事,我们改变不了,可你我眼下也看着,这世上还有和祖父一样,无故受过,甚至身首异处之人。若是我只是个平民百姓,那朝廷行事,无论对错,我只能受着。可如果我做了官,或许……或许有朝一日,再遇到含冤受屈的人,我可以说上话呢?” “我知道,你不相信其他做官的人,可你应该相信我吧?杨吉,我们坐在这里,什么也改变不了。倒不如我放手一搏,去搏个进士的功名回来!到那时,或许这朝廷,这天下,就会因为有了我,多一个敢说话的人,少一个胆小怕事,甚至助纣为虐的人。如果真有那一天,可能也会有许多无辜之人,因为我的一句话,就改变了命运呢?所以杨吉,这个进士,我想考下去。” 杨吉听着阮元说话,语气已经渐渐坚定起来,想来阮元对于未来的道路,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心,而且,那是一种无比坚定的决心。 但他仍有疑虑,道:“伯元,你今日有这志向,也没什么。我听那旗人说,和珅开始做官那几年,也是个勤勉能干的好官。可他现在呢?堕落成这个样子。伯元,即便你今日有了志向,日后也还会变的啊?” “五十年前,祖父把他的性命,交给了你父亲,是也不是?”杨吉也没想到,阮元居然又重复了一遍这件事。但想来确是如此,也点了点头。 “那五十年后,阮家的孙子,也一样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交在杨家的儿子手里。”阮元笑道,同时也握住了杨吉的手。 “杨吉,我知道,你虽然读书不多,但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你分得清是非,担得起正义。所以我即便对我自己不放心,我也对你放心。若是有朝一日,我真的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就请你替天行道,取了我性命,为天下除一大害。如何?” 杨吉听阮元这般诚心相待,自然心中也十分激动,同样,他也握住了阮元的手。只是言辞之上,仍要争个高下,不愿落后。 “那你可记住了,有朝一日,我若真要取你性命,你不许反悔。” “这个自然。”阮元笑道。 即便日后,阮元回忆起乾隆五十三年,他也从未因为第一次会试落榜而感到遗憾。因为这一年,他收获的,比进士的功名,重要得多。 那是一种,让他永不堕落的力量,而这种力量,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阮元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时候,阮承信也正在江府,与江春商议阮元会试之事。阮元走后,阮承信在扬州并无要事,便一边闲居,一边有了精神,就到江府与江春畅谈。这时他已是举人之父,江府便再没有人敢小瞧他。 只是这一日,江春却患了病,无力起身,只好卧在床上。阮承信和江昉坐在他身边,也不敢多说话,怕让江春累着。 只是江春对江家、对阮家,却是各种放心不下。先是说起两淮盐务,接着又和江昉讨论湖广的人手,最后又说到江镇鸿。阮承信觉得江春这样,病情只会越来越重,也安慰道:“舅父,您身子都这样了,外面的事,我和橙里舅父应对就好,不必如此操心的。” “湘圃啊,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今年六十八了,若是还不知自己命数,那才是白活了一场啊。”江春笑道。可阮承信听来,却已经听出了一丝哀伤,若不是江春自知大限将至,恐怕也不会这样说话。 “可是舅父,您这样事事都要思虑一番,这不是、不是更容易……” “湘圃,这些事我需要想着,也怪我之前糊涂,有的事没安排好,有的事,我也没告诉你们真相。还有件事,湘圃,我一直没问,需要你把前因后果告诉我才是。对当今天子,我知道你心中有不满之情,我也理解。可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就好,你怎么说,舅父都不怪你。”江春知道,阮承信可能想到他和乾隆有交情,就不会说实话,故而多费了些口舌。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皇恩浩荡,便是家中受些委屈,也只能认下不是?舅父这样问,又能改变什么啊?爹爹当年的事,总是过去了,改变不了了。” “可眼下,是伯元要做官啊。湘圃,你有心结,我知道。可若是你的心结打不开,只怕你和伯元,日后都会受到束缚。只有你们的心结打开了,以后你们,才能走你们想走的那条路。” 没想阮承信却说道:“舅父放心,当年的事,我和伯元,已经说过了。” 这样一说,江春也有些疑惑,笑道:“湘圃啊,当年你有什么事,我却是不知啊?我也不妨与你说了,乾隆十六年,皇上南巡的时候,我知道琢庵的事,我清楚他是被冤枉的,所以接见皇上之时,我把事情来龙去脉,说给皇上听了。最后,皇上也召见了琢庵,给了他四品都司之职。”阮玉堂号琢庵,江春以号称之。 “其实当日,父亲突然受召,我也一直不解,不知父亲只是三品参将,皇上却如何识得父亲?可当日康山酒会,我见着舅父与皇上乃是故交,也就明白了。但舅父或许不知,皇上复了父亲官职,重任父亲去做都司,又升到游击,我是一直感激皇上的。” “但我知道,你心中总有些不快。”江春虽然言语已渐无力,但想着上一辈的心结,总是要解开,故而依然想让阮承信把其中内情说出来。 “也不算什么不快,只是当日看着,有些不舒服罢了。说到底,还是父亲为国为民之心,过于强烈了。”阮承信见江春神色憔悴,知道若不和江春说明这些,只怕江春要抱憾终生,故而这时,也不愿再隐瞒往事。 “父亲当日罢官归家,我也瞧得清楚。父亲平日,诗酒自娱,看着是若无其事,可一日深夜,我却听到父亲哭泣之声。那时我才知晓,父亲一直认为,做官无论文武,总是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事。自己是武官,也可以保境安民,是以虽然天下太平,他却勤于军务,虽然卫辉营几十年没有战事,他却不愿任由绿营堕落。可结果呢?他想报效朝廷,朝廷却辜负了他,他想守护百姓平安,百姓却不领情,以为他是个虐待兵士的暴徒。” “所以……所以父亲心中,总是有个解不开的结。他想告诉那些被蒙蔽了的百姓,自己是依法办事,是为了朝廷、为了国家,不是什么暴徒酷吏!可他这一罢官,就没有机会证明自己了,若是……若是日后就这样背着骂名撒手人寰,只怕父亲在天有灵,也不得安息啊。” “故而那日父亲意外得到朝廷传信,说圣驾在高旻寺,让他入寺见驾,他当即便起身前往,想着禀明圣上实情,让圣上还自己一个清白。当日我也年轻,不知皇帝是何许人也,于是随着父亲,到了高旻寺面见圣上。不想皇上也不问父亲当日为何罢了官,便说父亲当日有功,可以重新启用。父亲补了都司,又是四品官了。原本……这确实是件好事。可父亲当时,情绪激动,竟连连叩头,泣涕不止。我知朝廷规矩,平日朝会,便三跪九叩,也就罢了。可当日父亲叩头,竟有三十余次之多,后来回家一看,头都破了一大块。” “若说父亲叩头,便也罢了,可皇上呢,即没说停,也没说好,便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那感觉就像……就像父亲这三十多次叩头,都是应尽之仪一般。最后还是皇上身边张公公出言提醒,父亲才停下。我当日也在场,只好也跟着跪下磕头。其实我跪得远,连皇上相貌如何,都没看清楚。” “也正是那时候,我对皇上,便也说不出好话了。其实我也知道,皇上视察河工、普免钱粮,对天下是有功的。可他当时的样子,我看着只觉他自比神佛出世,父亲却不过是蝼蚁一只,那般神情,我实在看着不是滋味。所以……我也支持伯元进京会试,只是,还是有那么三分不情愿。” 江春并未生气,反而笑道:“湘圃啊,你对皇上了解不多,故而会这般想。皇上平日从来如此,臣下说些什么,他不会直接同意,也不会直接否决。只是一动不动,听你说话。事后决断,也往往出人意料。便是舅父和他相识多年,有时说话,都未必猜到他心意。所谓天子之心,不可为旁人所知,或许便是如此罢?” 阮承信也叹道:“天子之心……其实我又何尝没想过这些?只是……只是最后付出代价的,是我们家啊。若是父亲没有当年那次罢官,即使提督做不上,总兵也够了。他一身本领,却只落个游击,才真是可惜。” 江春道:“那伯元听了你说的这些,也还是要进京?” 阮承信道:“伯元的事,当年橙里舅父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想清楚了。他未来的道路,不应该由我做主。更何况,皇上毕竟比舅父还大着十岁。” 江春知道,阮承信是想说等阮元在朝廷立住脚跟了,或许就已经是新皇帝了。乾隆时代的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或许也会得到改变,自己更不该干预阮元的未来。想到这里,也不禁笑道:“伯元这孩子我从小便看着,无论文韬武略,我看都不输给琢庵,故而我一直相信伯元。而且,和他一起出去那个仆人,我知道,是个忠直之人。有他守着伯元,我也放心。” “舅父,杨吉是湖南人,来我家也不过两年,舅父却如何识得他?”阮承信颇为不解。 “我认识他父亲。”没想到江春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见阮承信不解,江春道:“橙里,这事我和你说过,当时我只说是听闻,是为了不多生事端,其实这件事,是我亲眼所见。我和琢庵虽是连襟,我也知他忠义英勇,可单凭这些,我还不至于视琢庵为至交。那是乾隆六七年间,我当时刚继任了两淮总商,想着为朝廷捐输效力,便备了些粮食,充作军粮,送到琢庵的九溪营去。没想到就是那日夜里,竟有人要刺杀琢庵……” 江昉看兄长说了这许多,已经有些气力不支,便倒了水过来,帮江春喝下,江春才渐渐平复过来。 而他后面所讲的故事,竟然和杨吉这天讲给阮元的一模一样。 只是扬州与京城相隔千里,阮承信自然不知,阮元也听到了这个故事。 “……当时我可是紧张极了,两只手都紧紧的攥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被帐子里两个人发现。直到最后,看着那刺客跪倒在地,哭泣不止,我这心啊,才算放松下来。后来我看自己手上,都抓破了一块。也就是那一夜,我知道了,琢庵乃是大仁大勇之人。能舍得自己性命,去救那一寨毫不相干之人,这不是大仁是什么?他为了劝那人回心转意,竟把自己性命交在那人手上,这不是大勇,又是什么?”江春回想往事,依然对阮玉堂当日之事赞叹不已。 “后来我便回扬州来了,可我还是对那人不放心,故而派了探子,一直跟着琢庵和那个人。后来发现,那人对琢庵忠心耿耿,琢庵对他,也倾心相待。我才真正安心。也知道了,琢庵不仅是个值得结交的人,而且,若他遭遇不测,我自然应该鼎力相助,方对得起他这个朋友。所以那一年,皇上南巡,我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求皇上给琢庵官复原职。后来琢庵虽没做到参将,总也去得体面。” 阮承信也感叹道:“舅父这般仗义,便天下经商之人,我看也没几个及得上了。” 江春笑道:“其实我江家当日与你阮家结亲,难道就没想过借你阮家飞黄腾达之力,给自己颜面上添些光彩?只是世事无常,琢庵那般罢官之事,又怎能预料得到啊?不过说回来,湘圃,伯元的学术文才,可真是一绝啊。我看将来成就,说不好便要在琢庵之上。” 阮承信也笑道:“舅父也太高抬伯元了吧?伯元今年才二十五,有什么文才学术,能让舅父这般赞赏啊?” 江春道:“年初,京城那边寄来了伯元写的《考工记车制图解》,说是我这个舅祖要是看得上,还要劳烦我加以刻板。我本想刻板对我江家而言,也非难事,刻一个就是了。可我看了伯元写的内容,才发现他学术文才,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明得多。他立论严谨,下笔必有依据,可即便如此,却不因循守旧,凡争议不决之处,必有己见。文章看来,便是我这个熟读经史之人,也自觉别有一番天地。” 阮承信道:“伯元有此新作,我自也欣慰。只是……只是这会试毕竟是百中取五,伯元纵然学业有成,也……” 江春道:“湘圃啊,我也知道,若再过得几年,你也就六十岁了。到那时候,我江家究竟如何,我也难说,你又不愿寄人篱下。不如……不如这样,你我就在此做个约定如何?伯元小的时候,我也没帮过你们,今日,总是让你心安才好。” 阮承信点点头,听着江春后面的话。江昉知道兄长疲累,又寻了些水给兄长饮下,江春才缓缓道: “我知道,后年皇上万寿,有一次恩科会试,加上这次,一共三次。乾隆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八三年,我江家必全力支持伯元,让他再赴三次会试。我相信,三次之内,依伯元的学问,必能登科。但若说万一……四次会试不第,那便是不善应举了,再考也难有进益。若是那样,乾隆五十八年之后,伯元之事,就由湘圃你自行决定,如何?” 其实江春也清楚,凭自己和乾隆的交情,即便阮元只是举人,他修书一封,一样能保阮元做官。只是那样,只怕阮承信心中过意不去,故而没和阮承信说起这些。 阮承信尚未开口,江昉在一边早已不解,道:“兄长,乾隆五十八年,不过是五年之后,兄长又何必如此交待啊?” 江春笑道:“五年……哈哈,橙里啊,五年对于你兄长而言,是什么意思,兄长比你清楚,你或许还能看到乾隆五十八年,到那个时候,只求你不要弃了伯元不顾,其他的,兄长也没什么遗憾了。” 江昉点头道:“兄长,伯元七岁来我家上学,我便知道他日后必有出息。兄长放心,乾隆五十八年,只要小弟尚在,一定帮伯元考下去!” 阮承信也清楚,即使到了那一年,阮元依然无法通过会试,他也不会就那样放弃阮元。但江春眼下需要的,是一个肯定的承诺。遂道:“舅父放心,这五年,我一定让伯元安心赴考,绝不干涉于他。” 江春笑道:“其实啊,伯元那边,我是一直有信心的。考进士对伯元来说,也不是最难的事。可若是他真的进了官场,后面的事,才真的不好应对啊。” 说了这些,江春也终于支持不住,便只好卧在一侧。阮承信知道江春身体欠佳,也不再打扰,拜别了江春。自此之后,江春身体每况愈下,只是他自知生死有命,故而依然从容。 几年过去,和珅的宅第门前依然热闹。 这一日和府却来了不少熟人,福长安、吴省兰都到了。几个前来献礼的知府眼看两名军机大臣在场,知道自己的礼准备得不够,也便各自离去了。和珅知道这般场合,冯霁雯极易到场,也故作姿态,说和府今日不见不相识的外人,只和福长安、吴省兰商议要事。 眼看献礼的官员都已离去,福长安也不禁对和珅道:“我说致斋啊,这平日来你府上的人是不少,可我看着,也没几个成气候的啊?” 和珅也颇为无奈,道:“诚斋啊,这朝廷里,有才干的人,大多都自负才望,哪里愿意和我交往?来的这些,说白了,也不过是花钱买个财路,我这里送了银子,他们去了知府道台衙门,收钱的法子可一个比一个多呀。”福长安字诚斋,和珅也常以字称。 福长安道:“这样下去,我看不是个法子。这些来送礼的,不过是想着做生意,又怎么能和你同心协力?只怕有朝一日,朝廷里放些对你不利的声音出去,他们还要反咬你一口呢。” 吴省兰原本默不作声,这时也说道:“是啊,致斋,王杰董诰他们,我看得清楚,论才能,最多也就是和你不相上下。可他们有人望啊,六部里面,一半人和他们来往密切,而且他们和翰林御史,关系也不错。嘿嘿,这些人手里,可都有笔杆子啊。若是你再这样势孤力单,只有我们几个帮手。老师也是真害怕,万一皇上哪天觉得,有人能把你替下去,那只怕……皇上送上菜市口的红顶子,也不少了。” 和珅道:“老师,这些事学生自然也在想办法。只是这汉人六部,翰詹科道,大多是些自命清高之人。他们就算为了声誉,也会投靠王杰董诰他们。更何况,王杰董诰他们背后,其实还有阿中堂啊。学生也想了许久,总是没什么好对策。” 福长安道:“致斋,我有一计,他王杰董诰,不是仗着都察院里,有几个什么‘清流’吗?咱也弄几个上去,致斋,朝廷里有什么人,长年不得重用的,你最清楚,找那么一些,让他们去补御史的缺,这些人长年升不了官,你一保举,他们上去了,那还不对你感恩戴德?苏凌阿不就是个例子,他平日在六部,没少帮咱们啊?” 苏凌阿是乾隆初年就已仕官的笔贴式,但才干平平,故而虽然是满洲旗人,做了四十几年官,才做到五品的员外郎。经和珅举荐,他一年之内,便升了二品侍郎,故而对和珅无比感激,也时常为和珅提供六部情报。和珅听福长安这样说,心中也颇为许可,不觉点了点头。可还是转过头来看着吴省兰,问道:“吴老师有何高见?” 吴省兰道:“其实诚斋说的,确实是个办法。我看致斋你可以想想。但我认为,诚斋这一招,只能削弱王杰董诰他们。可我们的势力,还是有限。这些人即是长年不得重用,想来大多才干平平。壮大声势是够了,若是决大事,只怕都用不上。更何况都察院只是‘清流’,他们手里,还有翰林院的笔杆子呢?” 和珅也暗自称是,翰林院一向是新科优等进士方能进入之处,很多新科进士,在翰林做官久了,熟知朝廷事务,就可以被分到六部,进而掌握朝廷要职,甚至最终位列宰辅。董诰的升迁履历,就是如此。但翰林之事,自己一向难以过问,便道:“老师,学生也知道,这翰林院确实是块宝地。可翰林之事,这些年一直是阿中堂和嵇中堂掌管,我插不上手啊?” 吴省兰道:“眼下便有个机会,不知致斋你是否愿意试试?” 和珅笑道:“老师,这翰林之事,历来汉人中,主事的必是进士出身。满人里阿中堂虽未中进士,却也是举人。我只有个生员功名,只怕,还是不好服众啊。” 吴省兰道:“可以循序渐进嘛,眼下阿中堂眼看着七十岁了,翰林掌院还做得,可庶吉士教习,就不好兼顾了。听翰林院那边说,来年的新科庶吉士,皇上已不再令阿中堂教习了,这大好的机会,你不去试试?若只是庶吉士教习,满人这边,倒也没那么多讲究。” 所谓“庶吉士”,指的是翰林院中一种无品职务,历来进士授官,一甲三人第一名授六品修撰,第二三名授七品编修。二甲进士中品学兼优的,就会授予庶吉士之职,故而庶吉士自明至清,都是朝廷重点培养的预备官员。一般庶吉士学习上两到三年,就会授予要职,或翰林掌文翰,或六部掌机要,未来仕官前途,也远高于一般进士。 眼见和珅尚在犹豫,吴省兰继续道:“致斋,你也看到了,上一年王杰主持会试,眼下朝中多少年轻人,都要称他一声老师呢。尤其那个叫孙星衍的编修,对他毕恭毕敬,可对你呢?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若朝中最有才干的一部分人,对你就是这个态度,咱们以后还怎么压得下他们?所以翰林院这块肥肉,咱得去抢,若你做了庶吉士教习,按惯例,他们也要称你一声恩师。到时候他们就不得不在你和王杰之间取舍,自然也就会有些人,愿意站在你这边了。这些人不止是笔杆子,说不定以后还能出几个干实事的,到那时候,你还怕王杰董诰什么?” 说到这里,和珅自然也没有理由,再去拒绝这个庶吉士教习之位了。和珅从来尊重这个老师,也对吴省兰作揖道:“老师教诲,学生感激不尽。这个教习之位,学生定当在皇上面前自告奋勇。只是……”他又回头向福长安道:“诚斋,皇上那里,也需你相助才是。” “这个自然。”,福长安笑道:“新科后学,最对我福长安胃口,你们说是也不是?” 听福长安这般言语,和珅和吴省兰也不禁笑了起来。之后不久,乾隆五十四年的会试、翰林院人选,也终于定了下来。 王杰和上一年一样,再次担任会试主考。而翰林院的庶吉士教习一职,乾隆却同时委任了和珅和工部尚书彭元瑞。 这个结果,王杰与和珅都有满意之处,却也都无法完全心服。 王杰清楚,这样一来,新科进士中最出色的那部分,将会同时默认自己和和珅两位座师,自己和朱珪商议的新科进士培养计划,也将会大打折扣。 而和珅也清楚,和他一同担任教习的彭元瑞,素来与王杰交好。只怕进了翰林院,在其中,自己的作为暂时也有限。 总之,这一回合,王杰与和珅战成平手。但眼看大局已定,他们也只得开始新的计划了。 乾隆五十四年,在世界近代化的历史上,是至关重要的一年。这一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欧洲维系千年的王权,开始受到冲击。也正是这一年,华.盛.顿出任美国第一任总统。整个世界,都在向着一个新方向前进。 而这一年,对于阮元来说,也是决定命运的一年。 三月初八日,东单牌楼大街上,一辆马车缓缓前行,过了牌楼,便右转入羊肉胡同。车中坐着一人,正是阮元,而赶车之人,便是杨吉了。 眼看羊肉胡同走到一半,杨吉忽道:“伯元,再过一个弯,进了石槽胡同,也就是贡院了吧?” “你倒是比我记得清楚。”阮元笑道。 “那是自然,你也不想想,前年你来这里考试,是谁送你来的?嗯,我想起来了,往南走有个火神庙,平时人不少。”杨吉最好走动,故而对京城哪里有寺庙,哪里有市集,最为清楚。 “我说,你在这京城,还有多少个寺院没去过?”阮元想着杨吉平日动静,不由得笑了出来。 “也就去了一半吧,我说伯元,这次考完试,你可得出来看看。这京城这么多好地方,你平日就知道在家里读书,都浪费了不是?我看西头那法源寺就不错,天天有人去。你说人家老和尚庙都修好了,你不给人家个面子?” “那若是……今年和前年一样,你却又当如何?”阮元不禁问道。 “我无所谓。”杨吉道:“京城好地方多了去了,再住一年,也没什么大不了。既然你想好了,走恩公的路,那我就走我爹的路,恩公没做到的,我爹没做到的,咱俩给补上!” 可说着说着,杨吉觉得还是不能在口舌上落后,又补了一句:“不过伯元啊,若是到明年,我估计这京城我也就走遍了。你要是到时候还拖拖拉拉,没准我可就改主意喽。” “那你可得再去火神爷爷那一趟,或许你去拜拜火神爷爷,他老人家大发慈悲,就让我考中了呢?”阮元也不禁打趣道。 “你少来,我知道火神爷爷不管这个。”可想了想,杨吉又道:“不过我看,你和前年确实不一样了,当时你来的路上,紧张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我看你放松下来,反倒能成大事。” “按你这意思,我应该拜拜你才对。” “那是自然,你说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我说的话,哪一次错了?” “第一次就错了!你说我没出息。” “你这叫胡搅蛮缠,当日若不是我给你当头一棒,你能来这京城?” 阮元这一次会试之路,就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下开始了。 会试流程,与乡试类似,初八日进场,初九日下发考卷。对于已经进过一次贡院的阮元而言,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自如。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章 会试高中 这已经是阮元第三次参加长达九天的大考,故而相比于三年前的乡试,阮元已经沉稳了许多。会试与乡试发卷时间相同,三月初九日子时下发试卷。但这一次阮元没有固执地当夜落笔,而是轻轻睡去,直待次日卯时,方才准备得当。只见试卷上写着: 乾隆五十四年己酉科会试题目: 第一场 四书题: 点,尔何如?鼓瑟稀,锵而,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溥博如天,渊泉如渊。 苟为不熟,不为荑稗。 诗题: 赋得草色遥看近却无,得无字五言八韵。 清代科举,最重头场,故而头场三道四书题,一道五言八韵诗,都是乾隆亲自出题。会试头场与乡试大异,题目不难,这三句话和一句诗,自然是阮元自幼熟知的。要在立意与言辞。故而阮元也思索了一会儿,有了明确思路,方才开始作答。 按清代科举规定,三月初九日,考场中考生作答第一场试题,而于此同时,王杰也同副主考铁保、管干珍等人,集中商议第二场五经文、第三场策论的题目。科举主考于考前三月初六选定,要在防止考生营私舞弊。只是这样一来,主考自也无法提前出题,只好等到头场开始,才着手准备二三场试题。 当然,主考官员,本也都是精于经术之人,故而五经文拟题不难,只第三场的策论,有时需费些功夫,但自考官入场至策论试卷下发,共有十日时间,足够考官深思熟虑。眼看初九日,四书文下发,初十日考毕。十二日,发五经文试卷,十三日考毕。三月十五日上,最后的策论下发至考场,经一日运筹,至三月十六日,策论终场。 乾隆五十四年的会试,五经文一场也是变数极大。因此前考生作五经文,都是五经内自选一经五题作答,可乾隆五十二年,朝廷认为五经只选一经的作答方式,极易导致考生不习其他经文,从而投机取巧,荒废经术。因此乾隆下令,之后五场乡会试,五经轮流取一经命题,自乾隆五十八年起五经各选一题,以兼顾儒家经典。 而阮元参加的这场会试,早在两年前就已确定,五经文只考《尚书》五条。阮元原本精于《三礼》,虽不废《尚书》,但也自忖未臻一流。所幸孙星衍于《尚书》一道,乃是精研数十年的大家,更是此时海内首屈一指之人。是以阮元也向他多加请教,一年之内,《尚书》之道大进,这次考试应对下来,却也比之前轻松许多。 这日下午,考生陆陆续续应答完毕,相继走出考场,阮元所在的考棚乃是“秋”字棚,其中考生,包括前后几棚,都是江苏举子,出了场,不少同乡举人也聚在一起,相互通报姓名籍贯,期望日后一旦高中,也好结而为友。 眼见其中几个考生,正在说起这日第三场会试之事,阮元看了颇有兴趣,便凑上前去。施礼道:“在下仪征阮元,草字伯元,还望各位兄长见教。” 几个考生也早知身边来了人,听得阮元自报姓名,一时纷纷还礼。当中二人,尤为瞩目,一人已略有髭须,但平静从容,似乎这百中取五的会试,对他而言便如行云流水般自如。另一人身材瘦长,眼中却有一股不俗的精神,看着虽是家境贫寒,却极有志气。 只听那有髭须之人说道:“在下是通州胡长龄,字西庚,这位是山阳汪廷珍,字瑟庵。”说着向那瘦长之人指了一下。又道:“今日这策论,在下觉得颇有意味,故而遇到这位汪瑟庵先生,与他聊了一些,伯元贤弟,你却认为,今日这五道策论如何?”他所说通州即今日南通,山阳即今日淮安,阮元自然清楚。 阮元眼看二人面相,都比自己年长,便道:“二位兄长,在下觉得,今日这策论,主试之人乃是经术、诸史、吏事皆通之人,其中诸经策问,俱是从眼下多立新说处出题。至于史部,虽大半都非生僻之事,想详加释明,却也不易。尤其最后一道,治漕、刑狱诸法皆备,作答之时,前后踌躇了半日,方才下笔。实是在下愚钝,让二位兄长见笑了。” 胡长龄问道:“请问伯元是哪一年生人?” 阮元道:“小弟生在甲申年,想来是应称胡兄一声兄长了。” 胡长龄笑道:“伯元,我长你六岁,这策论成文,难易与否,我还是清楚的。若是我六年前来作答此篇,只怕有些策题,是决计答不出的。伯元若是没有脱空遗漏之处,所问各条都能答出,那想来已是不易了。” 汪廷珍听着两人答话,也说道:“我看啊,今年这会试策论,应是王中堂亲自出题,王中堂吏事、学行兼备,故而所出策论,也更近于实务。若像寻常学子一般唯知圣贤之言,却毫无实行之才,只怕这策论,是凶多吉少了。” 胡长龄道:“瑟庵,其实朝廷取士,最关键的,还是头场,我也听说过,有头场四书文作答极为出色的举子,便是策论有脱空,或许也能……” 正谈话间,几人忽见另一处“冬”字棚中,一人缓缓走来,见了三人,做了一揖,道:“敢问这里,可是江苏举子集聚之所?” 阮元看那举子时,只觉他年岁颇轻,大不了自己多少,可举止端正,神态稳重,倒似已做了数年官一般。只听胡长龄将三人姓名一一介绍过了。那人道:“在下姓钱,单名一个楷字,表字裴山,是浙江嘉兴人,今日得见江苏诸公,真是不胜荣幸。” 汪廷珍忽道:“裴山兄可是在做内阁中书?我看你步伐稳重,若非已入仕途,又怎能有如此气度?” 钱楷道:“在下十二年前,便进了京城,在四库馆誊录,补贴家用。在馆里日子多了,所见诸位大人学行卓异,便有所效仿,中书却是进不得的。” 胡长龄道:“我们这还在说今年策论的事呢,裴山在四库馆十年,想来朝廷之事,是要比我们多见过不少了。看来这次会试策论,裴山是要拔头筹啦!” 钱楷忙自谦道:“其实哪有那许多事,在四库馆这些年,小弟所做,大多也只是誊抄之事,朝中事听人说起过,却也不多。更何况,这会试第一要紧的,还是四书文,若是四书文做得不好,只怕各位大人,也不会多费心思,来看策论是否通畅了。” 胡长龄道:“裴山,我虽没做过官,可四库馆的事,也略有耳闻,能在馆中做誊抄之事的,这书法字迹,可得是当世一流啊。其实咱们都清楚,科举到了最后,看得已不是内容有多精彩,大家都差不多嘛。可这字迹,若是能够沉稳有力,而不失华美,从头至尾,绝无疲态,那才是真正的上品啊,想来我这边鄙村儒,是比不过裴山十年功夫了。” 其实四人都清楚,能在江浙的乡试脱颖而出,书法文字之功,各人是决计都不会差的。只是会试毕竟是百中取五,谁也没有必定中式的信心,故而还是要自谦几句。 说话间,只见左侧又有一人,见了四人,也过来作揖拜过,道:“请问各位,这里便是江南考棚吗?”各人谈话之处就在考场之外,距离自己的考棚不远,故而那人这样说,大家也都能听明白。 阮元见这人时,似乎与胡长龄、汪廷珍、钱楷又有所不同,这人气度雍容,言语和善,但身形矫健,似乎读书之外,也是个精于骑射之人。阮元少年时也练过骑射,故而有些经验,知道若不是平日苦练,想在骑射上有所专长,是绝无可能之事。这人腰间所系,乃是一条犀带,而非江南文人常见的素带。如此看来,这人多半是京中旗人,而且是旗人中的世家子弟。 胡长龄将四人一一介绍过了,那人道:“在下那彦成,表字绎堂,乃是京中正白旗人,素来得闻江南多有才俊之士。在下虽在京苦读多年,可总是自觉才学有限,难有进益。今日得见各位,便是同年,还望各位不吝赐教才是。” 钱楷在京城多年,旗人倒是也认识一些,故而上前答道:“绎堂这般称赞,可是过誉了,在下乾隆四十八年就已取了举人,现下已是第三次参加会试了,才俊二字,在下是当不起的。更何况,这会试历来取录不易,我等也不敢说这次必能高中啊?只怕同年做不上,还要等上数年,称绎堂一声恩师呢。” 在清朝,科举录取极为不易,但也总有天赋绝人,才华横溢的青年,得以早早登科。有些人少年得志,不过二十岁便能取中进士,这样三十岁之后,就有可能外放做学政,若是进了翰林院,成绩优异,说不定后面的会试,也能被提拔为同考官,比如这一年的同考官关遐年,本身官职只是主事。若是钱楷等人得以高中,便要称其一声恩师。但有些人多年应试,总是落第,就会遇到与自己同时参加科举,而捷足先登的同辈人了。这时钱楷这般与那彦成应答,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但那彦成看起来却比四人都要清楚,道:“各位兄长,小弟在京中,读书人也见过不少的。小弟出场便到了这里,在此已有多时,见各位出场之后,一直从容镇定,说起策论诸事,也绝无滞涩。想来今番会试,已是自如应对,出场后从容如此,最后却未中式的,小弟反倒见得不多。” 汪廷珍道:“那兄,令尊是朝中哪一位大人?我见那兄样貌,自是不俗,而且听那兄所言,若非京中世家,只怕也没有如此求学上进之心,更没有如此识人之术吧?” 那彦成道:“实不相瞒,家父亡故多年,小弟能读书进学,也不过是祖上尚有些余荫罢了。各位得以入京会试,才是江南,也是天下间有真才实学的同道,原本是小弟该向各位请教才是。” 胡长龄、钱楷等人见他如此谦逊,虽自称家有余荫,但看他样貌言辞,怎么也不像寻常旗人。也自觉得能和京中贵人相识,是各人的荣幸,故而也说起这次会试四书文及策论诸事。那彦成虽然谦和,于经义、策论竟也颇有见地。一时间各人相谈甚欢,便也不再顾及旗民身份有别之事了。 尤其是策论中有一题,涉及黄河治水,那彦成更是如数家珍,道:“国朝乾隆四十七年,在兰阳(今河南兰考)三堡之处,距南堤千丈外,筑堤一道,于南堤旧河形处,引渠一道,工程共长一百六十余里,之后再从兰阳三堡挖宽缺口,引渠下注,从商丘七堡出堤,最后归于正河。此疏通之法,虽用工四五月之久,但疏通之后,较之过去筑坝堵塞,实以不可同日而语,听说当日朝臣商议,除此之外,再无良法。” “如此工程,自然也要考虑沿河民田庐舍,是否需要迁移,但兰阳、考城一地,彼时屡被河水淹浸,本是不得不移。朝廷将旧河滩地,予以更换,于新堤外居住,则照河滩减则,又先期出示,以期长远安全,故而百姓原是乐于迁移的。” 这一番话说出,阮元等人自也清楚,即使寻常官员,若不是数年勤于治河,决计不会如此熟稔。那彦成眼看只是举人,却对治水分析得头头是道,绝非寻常八旗子弟可以比拟。 阮元听了这些,也不禁问道:“绎堂兄,敢问,绎堂兄可是去过河南?在下听闻京城之中,旗人是无故不得出京的啊?” 那彦成笑道:“伯元说得不错,其实我并未去过河南,只是家中偶然有人参与此事,故而听闻了这些当日治水故事,便记得一些,算不得什么才能的。” 又看天上,此时夕阳渐渐西下,便道:“各位仁兄,今日时辰已不早了,若是各位不能及早回外城,只怕城门关闭,就要在内城过夜了。小弟相信,各位仁兄之中,必定会有人高中,只盼望着日后朝堂之上,各位仁兄能多多提携才是。”说着说着,众人眼看日落,也只好相互拜别,只等一月之后出榜,再来相聚。可直到众人分别,阮元仍不知那彦成身份来历。 之后数日,阮元终于得到了休息时间,眼看出榜还需一些时日,杨吉自己出门游玩,已经渐渐无聊,这一日说起北面瀛台风景宜人,又正值初春,开枝散叶之景,不可错过。阮元听了,自然也想着出门散散心,便答应了杨吉,次日一同去瀛台之外游玩。 但瀛台本属皇城禁地,寻常人等不得擅入,阮元通报了自己举人身份,周边卫士方允许他走得近些,仍是不得入内。眼看瀛台之外,已有阵阵飘絮,柳枝纷飞,渐吐新芽,一道细流从苑内流出,初春流水,便似玉带一般清澈,河中游鱼,清晰可见。阮元心中,也渐渐平和下来,只信步而前,享受一番难得的初春风景。 “你这不是挺喜欢外面的嘛?”只听杨吉在身后说道:“你说你来京城这三年,除了读书和找你那班读书的朋友,就没出去过。我都忘了,以前你还和我说,你小时候喜欢看戏呢。” “事有轻重缓急,科举和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出门游玩,什么时候不能出来?再说,要不是我通报了举人身份,就这个地方,你还进不来呢。”几年来阮元和杨吉已渐渐成为挚友,但言语之上,有时也都不愿让步,这时阮元听杨吉调侃他,也便反击一番。 “我看这里除了柳树多些,也没什么好。你没去过京城的庙会,都不知道,真武庙判官庙那里,平时可热闹了。还有西单牌楼,每天都有新鲜的羊肉。要我说,真正的好风景,就得大家一起看才好,你说这皇宫,皇帝老儿圈了这样一大块地,只有他自己能看,这有什么意思?”杨吉喜爱市井之风,对瀛台这种略显严肃的去处,反而不太感兴趣。 “你这就不懂了,城里热闹归热闹,但热闹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欣赏风景,讲究的是人与风景合而为一,多看看山青水秀,心里也能安静些、开阔些,心里太平了,才能把事做好。平日只顾着热闹,是做不好大事的。” “还大事?”杨吉对阮元虽然很有信心,但总听他说起会试不易,也未免有些疑虑,道:“伯元,这次会试,你有几成把握?若是会试中不了,又只好再读书一年,你还能做什么大事?” “该回答的,我都已经回答过了。”阮元这次会试考下来,确实比两年前更有信心,但他也知道,会试从来没有必定取中之理。又道:“只是最后取录,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还要看本届主考的意思,若是他们觉得我还不错,那便能取录贡士。若是他们不觉得呢……杨吉,那就要麻烦你再待一年啦。” “那我可得去找考官说说,让他们帮帮你。”杨吉调侃道:“有件事你想得或许不错,这京城啊,虽然看着不小,但前后几年下来,该去的地方,也去得差不多了。再等一年,估计我哪天一不开心,就自己爬过这道墙去了。”说着指了指瀛台的宫墙,似乎对皇家禁令不屑一顾。 “擅闯皇家禁地,可是重罪,若你真的这样做了,我也保不住你了。” “得了吧,就门前那几个守卫,你看他们那神色,你这是看得上他们,还过去通报姓名。我看啊,就算我翻墙过去,他们也未必注意得到呢。” 阮元自也知道,杨吉不过是说笑几句,真要说擅闯禁苑,杨吉虽然平日豪放不羁,却也没那么大胆,也不再行斥责,反而笑道:“若是我真的中了进士,能到这瀛台之内一观,其中风景,我一定详述与你。” “怎么,我还是进不得这里面么?”杨吉仍有些不满意。 “或许也可以吧?万一有什么特例,你不就可以进来了?” “不错,那我还真得帮你求个签,让你考中。” “你不是说拜你就可以了?怎么,现在没自信了?” “凡事要谨慎,要谨防万一,这不也是你说的?” ………… 淡红残雨压飞埃,清籞霏微霁色开。 青鸟拂云归阆苑,白鱼吹浪过蓬莱。 神仙此日应同驻,车马何人不暂回。 半向金鼇桥上望,水南犹自转轻雷。 这是阮元收录进自己诗集的第一首诗作。 阮元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会试取录与否,最后还是要看主考的意思。而这个时候,王杰、铁保等人,也正在夜以继日的分阅考卷,拟写评语,决定着举人们的命运。 “浑厚流转,曲折如题……应弦合拍,节奏天然……一语抵人千百……哈哈,阳复啊,你这评语,一语中的而不失韵味,可让我怎么下笔呦。”说这话的大臣乃是副主考铁保,字冶亭,而此时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大臣,名叫管干珍,字阳复,看来这话便是说给他听的了。 那管干珍听了铁保之语,也笑道:“这文章原是不错,若没有这般文笔,我也写不出这样评语呢。‘秋’字二十九号,我看是个可用之人。” 铁保道:“嗯……酝酿深厚,高挹群言,不错,这评语也不错。我看这文章,也确有一番意韵,不如我也同意取中了吧?我的评语嘛……洗尽铅华,风格遒上,如何?王中堂可还要再看一下?” 王杰坐在三人正中,听着这篇卷子,管干珍与铁保都已同意取录,也自拿过来看了一遍,道:“其实这篇文章,初次批阅,便在我这里,我看着也觉得文笔醇正,功力深厚,早已在取录之列了。”说着在卷子上写道:“冲和恬雅,机到神流”八个字。又向下翻着,忽然看到一篇,疑道:“阳复啊,这‘秋’字三十七号,你之前是未曾看到,还是另有想法?怎么评语这里,竟一字未著呢?” 说着,王杰又走下来,把卷子还给管干珍,只见那“秋”字三十七号卷上,虽有个“荐”字,可批语、取录与否两处,却仍是空白。 “这‘秋’字三十七号三场文章,我都看过,好些地方,只觉典故生涩,言语不通,只怕行文之人,是有意卖弄学问。故而我一直不愿写下评语,还要等冶亭大人和王中堂再行商议,才好决定。”会试之中,若是有试卷出现争议,不知取录与否,考官们只能再行商议,最终选出的卷子,总是要所有人一致同意取录才是。 王杰听管干珍这样说,反倒来了兴趣,笑道:“那既然如此,我们便将这‘秋’字三十七号的三场试卷,都拿过来,我们一一看看,这人到底是才学渊博,还是有意炫技,如何?”说着下面官员已开始分卷查阅,不一会儿,这人的三场试卷,都已经呈到了王杰三人面前。 王杰看了看这人的四书文,又看过策论,问道:“我看这人行文笔迹,都还算不错啊。内容嘛……嗯,也有不少可取之处,若是取了做贡士,我想名次是低不得的,却不知阳复有何不通?” 管干珍指着五经文中一句话问道:“王中堂,何为‘五瑞不备,半璧不复?’这般用语,在下实不知从何得来。” 王杰沉吟半晌,尚未作答,只听下首一位六品官员说道:“管大人或是不知,此语出自《白虎通义》,所谓五瑞,指的是周天子时五种玉器,分别是珪、璧、琮、璜、璋,所谓半璧,便是五瑞中的‘璜’,这‘璜’在周时,做征召之用,所谓‘半璧不复’,便是说天子失去了征召天下诸侯的能力,成了徒有虚名之人,或是权臣擅权,天子威仪,无从施展,大抵如此。” 其实管干珍也是进士出身,但他平日所长在宋儒著述,而《白虎通义》原是东汉经典,清代士子参加科举,并不要求了解,他略有不通之处,倒也是常事。而且管干珍平日为官,多致力于水利漕运之事,经术虽也精通,这一两年却有些生疏。 管干珍看了一眼那人,道:“是吏部的关芝田啊,我看这卷子上,这个‘荐’字,还是你所写呢。他用语生僻,又不止这一处,你便是解释清楚这一处,我看这后面,还有好几句不得其解呢。” 这位六品官员名叫关遐年,字芝田,听管干珍如此批评这份卷子,也不生气,说道:“管大人,这卷子在下看过的,虽然用典不少,可语言流畅,绝没有因为用典误了行文之事,故而在下予以举荐。若是管大人觉得用典生僻,就要予以黜落,下官看来,有些因小失大。” 管干珍仍不信服,又把后一篇五经文看了一遍,道:“那你说,这一句‘兼具正采’又是何意?” 关遐年道:“国朝惠半农先生,曾著《礼说》一部,其中有四正四采一说,诗云‘四正聚举’乃是古时射礼,卿士大夫必尽之仪。《春秋繁露》有‘白藻四丝’一句,四丝便是四采,指的乃是服章之制。故而‘兼具正采’一句,所指当是礼仪齐备。以正采代指礼仪,下官认为,并无不可。而且此文重点虽在《尚书》经义,可若能兼通礼经,以《礼》释《书》,也正合皇上兼通五经的意愿。”惠半农名惠士奇,是清代学者惠栋之父,生活在康熙、雍正年间,乾隆初年去世。所著《礼说》亦是汉学名作,只是流传不广,故而在考场上使用的人不多。 铁保也凑过来,看了一遍那篇文章,道:“嗯……正采,若是按这个意思,这句话便说得通了,不错不错。” 管干珍又问道:“那这句‘不逾辰漏’,又作何解释?” 关遐年道:“这一句,下官想着,应是出自顾亭林《日知录》,所谓‘乐不逾辰,宴不移漏’,指的乃是古时饮宴,需依礼而行,不得纵欲而为。管大人再看这一句,可是说得通了?” 管干珍看着卷上这一句话,果然将“不逾辰漏”解释为“节制”之后,前后即可贯通,又问了数处,关遐年仍一一对答,无论刘知几的《史通》,还是马端临的《文献通考》,都是信手拈来。王杰听了,也不禁连连颔首,敬佩他学问渊博。 管干珍眼看之前不解之处,一一为关遐年解释清楚,也在心中暗自钦服,但口头上却仍坚持己见,道:“王中堂,这些语句若依关主事之言,确是不错。可在下认为,会试选取的,乃是真才实学之士,而非寻章摘句之儒。在下不敢决断,还请王中堂裁定。” 关遐年也答道:“王中堂,下官以为,这文章,并非所谓的寻章摘句。其中立意深远,言辞通畅,主笔之人,心中自有丘壑,未必便不是真才实学之人。况且他所用典故,也并非寻章摘句之人随意可得。故而这个‘荐’字,在下不愿改去。” 王杰眼看二人争执不下,也转向铁保,问道:“冶亭,这三篇卷子,你如何看?” 铁保素来为人和气,但和气之余,未免有些犹豫不决,遇事优柔寡断。此时看诸人相持,早已渐渐犹疑,失了主见,便笑道:“其实在下觉得,管侍郎和关主事之言,都有道理。可这主笔之人,究竟是寻章摘句,还是真的饱读诗书,看这三篇文章,却也……却也不能下定论啊。不如……不如在下也全听王中堂做主,如何?” 眼看两名副主考都没有自己的主意,王杰也清楚,自己就是最后决定“秋”字三十七号考生命运的人。也不禁一阵苦笑,又翻过其中一篇策论卷子,看了起来。忽然,眼前出现了这样一行字: “惜康成失解,度不可求,后世常因循耳。” 王杰记得清楚,自己那日与钱大昕、纪昀等人在一起交谈之时,钱大昕曾以一册《考工记车制图解》相赠,其中论及车辀(古时车的一种部件)之时,曾有这样一段话:“《考工记》虽无明文,必有互文见义之处……记者安得不示人以定法乎?要知记文本自简明可据,自郑康成氏失解之,而其度不可求矣。今且依郑注述之,其误可见。” 他当时看了,只觉著书之人,虽看似轻狂,不畏古人古注,可前后用典推论,无不一一齐备,实是个严谨有度之人。故而此次出题,也将《考工记》车辀一事,略改动了些,列于策论之下,不想此处竟有这样一句话,与他所读几无二致。 这时王杰看了,也不免沉吟道:“莫非便是那人……”这《车制图解》问世不久,其他学子自然难以引用此书作答。 铁保见王杰略有所思,也问道:“王中堂,这策论可有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王杰看罢策论,心中也已经有了想法,道:“冶亭、阳复、芝田,这几篇文章,我已有了想法,即便与各位不同,也请各位不要怪罪才是。” 三人自然知道,王杰不仅位高权重,而且极具才望,这时无论说什么,三人都做好了认同的准备。 王杰道:“之前阳复认为,此人不过是寻章摘句,芝田则认为,此人学识渊博。我等为官之人,评价他人,不可妄自揣测,学人之中有言‘言必有据’,若无依据,怎得评价他有无才学?可我等所见依据,只有这三场试题,想来是不能看出一位举子,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沽名钓誉的。” “既然如此,在下认为,与其如阳复一般,为了不用寻章摘句之人,便将他黜落。倒不如给他一个机会,将他取录其中,若他果然只是沽名钓誉之徒,将来朝廷之内,又有何作为?想是成不了气候的。可阳复啊,朝廷历年取录进士,成不了气候的人,难道还少吗?但若是他真的如芝田所言,是位学识渊博、精通经典且见解不凡之人,仅仅因为他用典生僻,便将其黜落,岂不埋没了人才?” 王杰这一番话,语气从容,有理有据,即使对于意见不同的管干珍,也并无责怪之意。管干珍听了,也不免有些惭愧,道:“是中堂心胸宽广,在下想得多了。既然如此,便依中堂所言,予以取录便是。”铁保当然也没有其他意见,于是三人分别取过卷子,写了评语,各自给了“秋”字三十七号考生一个“取”字。 不过半月时间,数千份试卷,已经渐渐批阅完毕,最后取录的榜单,也全部议定,到了四月初,榜单便公示于礼部衙署之前。 “二十六、二十七……伯元,你看,这个不就是你吗?!名字……上阮下元,第二个字比第一个少半边,下面这写的……江苏仪征!伯元,仪征叫这个名字的,还会是别人吗?错不了了!”这天发榜的时候,杨吉也一同来礼部门前看榜,数到第二十八个名字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阮元这个熟悉的名字。 阮元眼看榜上姓名,第二十八个,分明就是自己的名字,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激动,紧紧握住了拳头。 从他县试通过,到会试取录,整整用了六年时间。可如果从他十五岁第一次应县试起算,到这一年,已经十二年了。 十二年里,多少人事变迁……母亲、李晴山相继亡故,焦循、汪中这二位挚友,因各自原因未能参与乡试,前些日子扬州来的信里,又说起舅祖江春病势沉重…… 十余年读书应举,寒窗苦读,日复一日,今日与昨日,并无什么不同,明日与今日,又是一般风景…… 可今天,科举这条路,终于看到了尽头…… 阮元想到这里,情绪也再难抑制,紧紧抱住了杨吉。 但阮元毕竟为人冷静,略微激动了一会儿,还是放开了手,小声对杨吉笑道:“别这样,小点声,这附近还有好些人没考中呢。” “你说你这日子过得,多累,考上了就是考上了,还想那么多干嘛?”杨吉与阮元相识六年,自然已是同心同德,阮元考中会试,便与他自己考中了一般,故而激情难抑。 杨吉的心情,阮元自然清楚,其实若不是礼部大门这里,举人众多,可能他自己早就失控了。也就安慰杨吉道:“没关系,今日回了行馆,咱好好庆祝一天。舅父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还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正在这里说着,忽听背后一个声音道:“伯元,看你们这样开心,想来是取中了,我猜得对不对?”转过头时,只见胡长龄、汪廷珍和钱楷三人都站在身后。 阮元连忙作揖拜过,笑道:“三位兄长,小弟得以中式,确是……确是有些欣喜,一时忘了各位,还请三位兄长见谅。” 胡长龄笑道:“无妨,你可再看一遍榜单,其实你在我们面前高兴,我们不会在意的。” 阮元仔细看那榜单时,只见第一名的会元位置下面,正是一个熟悉的姓名——钱楷。 而之后不远处,就是胡长龄和汪廷珍的名字。而且,两人名次都比阮元高。眼看四人中,反而是自己名次最低,连忙再次作揖道:“三位兄长学识渊博,才华过人,倒是小弟见识浅薄,让三位兄长见笑了。” 钱楷虽然取了会元,但经过片刻冷静,也早已镇定下来,道:“伯元,之前听你说过,你今年才二十六岁,可比我们年轻多了,这科举会试,名次也算不得什么的。早些考中,早些做官,以后的机会,还多的是呢。” 胡长龄也道:“裴山说得对,对于咱们而言,其实进士也好,举人也罢,不过是晋身之阶而已。进士嘛,比举人强一些,日后为官更方便些,至于名次,不重要的。更何况伯元你也曾经说过,自己本不擅八股,这会试考过了,殿试可就不用再写八股文啦!”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一章 江春遗信 忽听后面又有一个声音说道:“西庚兄,殿试自然不需再写八股,可之后做官,未必如此啊。” 阮元等人回过头来,见身后乃是之前和大家相谈甚欢的那彦成,看他面色虽然平和,嘴角边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想来会试也已取录了,又向榜上一瞥,果然那彦成也名在其中。 只听那彦成说道:“西庚兄,殿试只一篇策论,自是不需做那八股。可小弟看来,西庚兄的名字排在前列,想来殿试之后,是要做翰林的,这翰林来年便要散馆,散馆必有考核,其中一道,仍是八股文,想来胡兄要摆脱这八股之苦,还得费些时日。” 胡长龄笑道:“哎呦,这看起来,考得名次越高,反而越不痛快啊?” 那彦成道:“不过胡兄也大可放心,这散馆试,皇上最重视的,乃是诗赋,八股倒在其次。以前也有翰林,八股做得平平,但诗赋俱佳,一样可以位列高等呢。” 汪廷珍忽道:“绎堂,我听说翰林学习,要满三年才能散馆,怎么到了你这里,只剩下一年了?” 那彦成道:“瑟庵兄有所不知,来年便是皇上八旬万寿,故而皇上特别开恩,今年的翰林学习,便只一年,早日授了官职,去做些实事,未必不是好事呢。”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一事,道:“今日实在抱歉,家中见我取中,已备了酒宴,师长厚爱,实在不能辞却,这就先告辞了。来日正大光明殿复试,再与各位相会,如何?” 正大光明殿是圆明园正殿,科举会试之后,尚有一次复试,复试通过,才能到保和殿参加殿试,最后的进士名次,要综合多次考试成绩而定。 众人也不强留,眼看那彦成先告退了。汪廷珍忽道:“能知道这些事情,他可不是一般的八旗子弟啊。” 阮元、胡长龄等人听了这话,也连连点头,只有钱楷纹丝不动,阮元看得清楚,钱楷嘴角上,轻轻的露出了一丝微笑。 当然,这个时候阮元也没有多想,虽然复试、殿试还要准备,但这个下午,不妨先轻松一下。想到这里,阮元、杨吉也和胡长龄等人拜别,回行馆庆祝去了。江镇鸿听说阮元通过会试,自然大喜过望,连忙快马报了江春,这一日便尽情饮宴,其他的事,都暂时放在一边。 冬去春来,江春的病已经好了不少。可身体情况,却一日不如一日。江春自也清楚,故而平日无欲无求,只时常到后院亭子里看看风景,对未来的一切,都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 这日眼看花园之中,繁花盛开,清香扑鼻,也自有一番闲适自在。江春爱惜春景,不愿离去,于是在亭子里多坐了一会儿。 可就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向,竟有阵阵鞭炮声传来,鞭炮过后,又是数声烟花,想来是周边人家又有喜事了。江春一生见过无数风浪,也不太在意。但不过片刻之后,只见一个人影匆匆走进园里,却是江昉。 “兄长、兄长,大喜啊!”江昉一边走来,一边激动地说着,脚下步子,也比寻常快上很多。“兄长,伯元会试取中了,眼看着,这就要中进士了!” “你……你说伯元会试中了?!”江春听着,也不禁激动起来。 尽管江春对阮元一直很有信心,但每次想起会试浪里淘金,便再出众的才子学者,也不敢说必中,故而总有三分疑虑。但此时耳听江昉所言,阮元终于考过了会试,竟也渐渐按捺不住。 江昉三步并作两步,很快走到江春身前,手里拿着一封书信,道:“兄长无需疑虑,信是京城行馆那里送来的,伯元会试中了,第二十八名呢!今年会试一共取录九十八人,伯元这个名次,已经很不错了。你听,外面那鞭炮声,就是阮家在庆祝呢!湘圃和彩儿他们听说伯元中了,这都高兴了小半天啦!” “伯元……真了不起啊……”江春一时也激动难言,只断断续续道:“橙里……你说这几年来,我们也没帮伯元多少,全……全是他自己读书考试,没想……没想会试考中了!我……倒是我们江家……” “兄长,伯元能在京城安心读书,不也是兄长的安排嘛?” “那怎么够?那怎么够!”江春喃喃道:“伯元眼看,便能取录进士。阮家再兴在即,我江家……我江家也有希望了。那些事,哪里……” 说到这里,江春自然也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他深知激动之时,不宜决事的道理。故而再不说话,沉吟半晌,有了想法,方道:“橙里啊,当年伯元考生员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若伯元出息了,是阮家之大幸,也是江家之福,你可记得?” “兄长,这些我都清楚。”江昉对当年培养阮元的事,自然一清二楚,这时早已会意,也不再多说,只等江春的主意。 “我当年就想过,若是伯元有了出息,即使他考不过会试,只要有机会,我就在皇上面前保荐他。”江春语气已渐渐平缓,也更坚定。“伯元的性子,你我清楚,不是个主动逢迎上意的人。他孤身一人在京城里,即便中了进士,只怕皇上眼前,也只是个过客罢了。但若是我修书一封,向皇上说明详情,皇上应该,就能记得伯元的姓名了吧?哈哈……之前还在想,若是伯元屡试不第,我这脸皮,也得再厚上一些才是。可现在,伯元眼看就要进士登科,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江昉听兄长意思,当是要修书于乾隆了,忙唤了下人,取了笔墨纸砚到江春这里,不一会儿,墨宝齐备。江春提起湖笔,也不禁笑道: “伯元啊,舅祖知道,你不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可你还年轻,朝廷的事,太多都不清楚。朝堂之上,人各有志。党同伐异,亦不在少数。若你只想着一腔热血、书生意气,便能报效国家,可是要大祸临头了啊。伯元,舅祖知道,舅祖见不了你最后一面了,这二十年来,舅祖对你们家一直心怀歉疚,总是想帮你些什么,却什么都没帮到。今天,舅祖就送你最后一道护身符,在皇上那里,只要自己本分,舅祖就保你不受奸人之害。”说着手起笔落,给乾隆写起信来。 江昉看着江春写信,忽道:“兄长,这封信寄过去,不会真的害了伯元吧?” “橙里又是何意?”江春对外孙从来都有信心,但听江昉这样一说,也想听听他的想法。 “兄长这信,是要直接送达皇上的,可京城之内,手眼通天之人,也不在少数啊,尤其……我也听闻过一些朝中事务,这些年来,他们……他们都在扶持自己的人。你这样举荐伯元,只怕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争相相邀伯元,伯元又不通世务,万一所托非人,以后……只怕皇上也……” 江春清楚,江昉之意,主要指的还是和珅,和珅与阿桂、王杰一向不睦,又在不断培植自己的党羽,只怕自己这信送的是乾隆,看的却是乾隆与和珅二人。阮元科举出身,原是和王杰、朱珪更亲近些,这样一来,很容易被夹在和珅与王杰之间,无所依从。江春知道阮元秉性,自然也不愿意让他和和珅过多来往。 想到这里,江春不禁停下了手中的笔,沉思了一会儿,道:“橙里,你担心的没错。我可以让皇上照顾着伯元,但伯元毕竟只是臣子,臣子间的事,并不比君臣之间容易。不如这样,这封信你先送着。之后我再修书一封与伯元,把这其中关系,提点他一二就是。” “可……这样提点一番,伯元就知道怎么做了吗?”江昉不禁有些疑虑。 “伯元终究要走他自己的路。”江春倒是无比平静,道:“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提点伯元一些为官之事。之后的事,还是要他自己去做,若我干预多了,对他有害无益。伯元天性纯良,却也通达,并非拘泥固执之人,提点他一番,也就够了。” 看江昉仍有些不理解,江春不禁笑道:“橙里啊,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可以按照别人的道路走下去的,也没有一个人,会去走和别人完全一样的路。能决定伯元未来的人,从来都只有他自己。你我所能做的,是提点,而非做主。这样伯元他,才能活出自己的精彩啊。” 江昉点点头,眼看江春书信已经写完,便又唤了人来,将信寄了出去。江春眼看一件最大的心事,终于尘埃落定,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年九月,一代两淮盐业总商,以布衣上交天子,进而闻名天下的江春,走完了自己六十九年的人生,也带走了一个属于两淮盐商的黄金时代。 而这时的阮元,也正在准备最后的殿试,殿试只要正常发挥,予以通过,阮元就将成为进士。 之前的圆明园复试,阮元已经应考完毕。这一日便驾了车,前往东华门,准备从东华门进入皇城,到保和殿参加会试。杨吉也想进一次皇城,看看东华门外的景色,便再一次承担起为阮元驾车的工作。 眼看马车过了长安街、理藩院,再过几条胡同,便是东华门外了。阮元自也屏息凝神,准备最后的一场考试。忽然,前面胡同中迎面过来一辆马车,在大街处转弯,似乎也是要去东华门的车辆。 阮元听得前面有马车动静,不由得掀开了帘子,想看看车外究竟是何人,正巧,对面马车转过弯后,车里人也揭开帘子,喜道:“伯元?”仔细端详时,那人正是那彦成。 阮元见是那彦成,也喜道:“绎堂,看你面色,今日这殿试,想来是不在话下了。小弟若得中进士,还望绎堂兄多加提携才是。” 那彦成道:“伯元,今日是你发挥的时日才对啊,我记得你会试的时候,只排在第二十八,可复试取了第十名,复试没有四书文,想来伯元是长于策论之人,那今日这殿试,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阮元笑道:“绎堂兄,说起这策论,我见过胡兄汪兄练笔的文章,无论气势文采,内容意蕴,均远胜于我,这策论考试,小弟也无他念想,只想着不要违了制,竟落个殿试不第就好。” 那彦成也笑道:“伯元这就多虑了,这殿试规制,待你上了保和殿,自有人再提醒一遍。皇上设这殿试,本是为了求才,怎会刻意在规制上为难于你?后面大可放心,只要文笔平稳一些,这进士功名,不会少了你的。” 杨吉也听阮元说起过那彦成其人其事,这时听他对考场制度同样清楚无遗,也不禁有些好奇,问道:“这位相公,你可知道,若伯元通过了今天这场考试,后面又待如何?” 那彦成自不犹豫,道:“殿试要重新排过名次,这次排名过后,前三名称为进士及第,也就是俗语中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之后大概三分之一,赐进士出身,剩下的赐同进士出身。按伯元的文笔,进士及第难了些,但我觉得啊,取一个进士出身的功名,应该不在话下。” “那……这三种功名有什么不同之处呢?”杨吉又问。 “若是进士及第,第一名直接授予六品修撰,第二三名授七品编修,就是正式的翰林院官员了。但二甲以下,还要再参加一次朝考,最后依复试、殿试、朝考三次的成绩,选取其中最优之人,进入翰林院。若翰林院进不得,也可以到六部学习,若学习不得,便直接授予知县,出京为官,历年皆是如此。” “所以,翰林院是朝廷里面最厉害的地方了?”杨吉对这个问题一直很好奇。 “伯元,你就是这样和他说的吗?”那彦成不禁哑然失笑,道:“这位朋友,翰林院和六部,各有所长。翰林掌管的是辞藻文章、编修典籍之事,譬如眼下皇上八旬万寿临近,翰林院正在编撰《万寿盛典》,这便是翰林之事了。六部掌管的,是天下政务。只不过翰林院和皇上走得近些,更容易被提拔,六部不说别的,候补官员就有不少,想在六部升迁,所耗时日要长得多。” “那按你这样说,翰林院不还是最厉害的地方嘛?” “这位朋友,翰林也好,六部也好,最后看的,还是实际才能。有些人做了翰林不假,可对部院事务一窍不通,到了致仕那天,也只是个翰林,得不到重用的。最后能被皇上重用的大臣,都要在六部里经历过实务才行。当然,若是翰林做的好,被改官到六部,也是常事。” 杨吉听那彦成这样一分析,对翰林六部的区别,也理解了不少,不禁暗自感叹他熟谙朝中事务,道:“相公,伯元和我说过,你是那什么旗人,旗人不是都在茶馆里遛鸟吗?怎么你不仅有学问,朝廷的事,还能这样清楚?” “是谁告诉你,旗人就要去遛鸟的啊?”那彦成听着这样毫无逻辑的话,又不觉笑了出来。 “也没什么,就是伯元说起你的时候,说你谈吐不凡,必是旗人中的高门大族,我这不是好奇嘛,相公,您家中是……有做大官的人吗?” “朋友,比起这个,我想,你现在该考虑的,是到哪里停车才好吧?”那彦成不禁打趣道。杨吉一听,才发现左前方城门巍峨,眼看是东华门到了,这日前来的马车,约有数十辆之多,想找个地方歇息,还真不容易。 阮元见外面人多,也不愿麻烦杨吉,便小声道:“这边人多,我东西早已准备好了,后面自己过去便是。你若找不到地方,就先回去,申时到了,再回来接我就行。”杨吉也点点头,先暂时停了一下,让阮元走了下来,自己也就先回行馆了。 只见东华门前,已陆续集中了五六十人,阮元和那彦成自然也走了过去,跟在众人身后。过得片刻,门内走出几个銮仪卫官员,问清考生姓名,便带领诸考生,一路自东华门,至中左门而入紫禁城内。 眼看皇城之中,红墙金瓦,殿阁林立,气宇庄严,阮元之前未见过皇宫,初见宫殿气象如此,不由得暗自感慨。但想到此次是进宫应试,自然也不能耽搁,故而不敢放松脚步。 过了中左门,上了白玉台阶,便是保和殿了,殿上座椅,此时一应齐备,光禄寺官员问了会试名次,依单、双号列队进殿,阮元会试位列第二十八名,故而在保和殿西首。 这日乾隆在圆明园驻跸,故而保和殿中只有主试大臣及大学士。殿上早已准备好鼓乐之属,到了辰时,三声鞭响,音乐毕作。四位大学士自殿内捧出试题,礼部自有官员,在前接了题纸。 看那四位大学士时,其中一位年已七旬,须发皆白,但眉眼之间,自有一股英武之气,身着四团龙补服,当是首席大学士阿桂。又一人须发也已花白,但苍老憔悴之态,早已密布,按年龄算,应是汉臣之首嵇璜。又一人灰髯低垂,神色清雅,看着过了六旬,气度却不输少年,阮元在扬州时还略有些印象,知道这就是自己座师,身兼军机大臣的王杰了。 最后尚有一位,相貌俊秀,神色雍容,双眸精湛,眼看是个精明强干之人。颌下胡须,略有数寸,但与前三位大学士不同,这人年纪不过四旬上下,须发自也都是黑色,袍服也非寻常大学士的一品仙鹤补服,而是两团方蟒。阮元在扬州江府,自也见过,知道这便是眼下乾隆身边最得宠的大臣和珅,因上一年林爽文之役平定,他已升了忠襄伯爵。 只是阿桂在殿上与众人寒暄过了,便不知何故,竟离了场。其他三名大学士将试卷交由礼部官员后,礼部官员便逐渐走下,将试卷发放给各位贡士。贡士们再拜行礼,方才到原来的座位上就坐。阮元这时,才缓缓打开试卷,只见这一年的殿试题目乃是: 制曰:朕寅承天佑。抚驭寰区。五十有四年。稽诸往牒。自三代以下所未有。用致海内小康。尉候广远。集家庆于五代。祝丰岁于三登。虔荷昊苍眷赉者独厚。子于父母不敢言报。惟是朝夕乾惕。日慎一日。仰体仁覆之心。布德于众兆民。由小康而臻上理。集思广益。冀于实政有裨。多士通经致用。葄史适宜。敦习尚以徵材。修浚防以溥利。妙损益以鉴古。讲肄有素。其伫予咨询焉。 经旨奥衍。章句其显也。易备四德者七卦。爻无卦名者五卦。言数者二十七卦。吉居一耳。有六爻皆吉者。有五爻皆吉者。是可偻指之。舜典、他籍所引。或以为唐书。或以为夏书。言仁、言性、言诚、言学、何以皆始商书。洪范有考定文。其可从欤。诗三百十一篇。名见礼及左传者凡几。十五国风。或谓斟酌序次。或谓以两相比。语出何氏。春秋最重书王冠于正月二月三月者可计也。有阙一时者。有阙二时者。有无月有日者。有有日无事者可详也。考工记不合周制者何官。中溜、投壶、迁庙、衅庙可补仪礼否。夏小正、周书时训、可代月令否。缕晰言之。将徵所学。 史家属词比事。出于春秋。互文尤关考证。班固之书。半资司马。其或因或改。异同得失。至为繁颐。南北史合宋齐梁陈魏北齐周隋之书。亦有短长。缀谱系。划时代。何者为优。新旧唐书。今武英殿始合刻并存。修者谓事增而文减。论者或轩煦而轾祁。孰为定论。薛居五代史。佚之数百年。近始辑成。其视欧阳修五代史记。孰以事胜。孰以法胜。至若表罗古今。志补前代。汉末群牧。错见国志。典午载记。间入魏书。其参互论断。以为定衡焉。 士为四民之倡。朝廷登选。所以备任使。更以厚风俗也。乡举里选之典古矣。九品中正。流弊更甚。以文取士。自唐至今循之。其中糊名、易书、搜索之禁。分路、分额、分卷、分经之法。累代史志。言之详矣。然汉世已有私改漆书文字之讥。八义假手。一联巡乞。场屋丑之。至郁轮袍、绿衣吏、而扫地矣。上请之说。通榜之议。其何取焉。今制四子书以正其嵞。五经以博其趣。八韵以觇其才。五策以徵其实。立法善矣。士宜何如端醇淬砺。以副予文治乎。禹谟六府。箕畴五行。皆先曰水。除其害。所以溥其利。西北之渠。川蜀之堰。自豫以下之堤。沿江沿海之塘。其大势也。昔人谓禹贡无堤防字。然而地徙流合。人众土辟。若酾、若鬟、其何以鸠民而奠之。若夫陶庄之河。引溜北趋。窖金之洲。排江东注。海塘之筑。一劳永逸。要未尝非疏瀹与堤防并用。朕数十年临视图指。不惜数千万帑金。以为闾阎计。大都平成矣。其或随宜善守。尚有未尽。又偏隅井邑、畎浍沟洫之利。自田间来者。亦有可指陈欤。 说命以师古攸闻。周文以监代称盛。重古制也。然鉴古必取宜今。有可因。有不可泥。古有边防。今日无边防。幅员广矣。其诚无边防乎。古有马政。今日无马政。孳贡蕃矣。其诚无马政乎。古辟雍。今亦辟雍立之郊外则已迂。古养老。今亦养老。三老五更、袒割酱馈则已亵。今韶乐犹古。无取乐章之沿。今耤田犹古。无取劳酒之璅。古美命官交让。仿以为京察自陈则伪也。古取经筵讲学。责以为成就君德则诲也。朕久道慎修。思跻淳邃。而酌古准今。屏华崇实。具有微权。其有能知古知今。以会其通者。可推广陈之欤。凡兹五事者。蕴诸心为经史之实学。施诸政为教养之良规。见诸事为古今之善制。沐浴涵泳。服我作人之化者。端心声。祛臆说。实着于篇。服将亲采焉。 殿试题目,共有一千三百余字,自需要贡士一一斟酌,阮元把试题前后看了数次,有了思路,方下笔作答。题纸足以书写数千字,故而也不着急,只将制策所问,一一点明。 眼看太阳西移,已是申正时分,殿上贡士,已相继完卷。阮元仍在从容应答,直至酉时将近,方才将一篇试卷写满,眼看殿中尚有数人未能完卷,也不在意,交了试卷之后,阮元的十二年科举之路,才终于画上了句号。 殿试阅卷,要整整三日,阮元便在家中等候,而就在此时,江春的信也已经经由快马,送到了乾隆的身边。 殿试试卷评议,需有大臣读卷,之后再由皇帝与主持殿试的大臣共同商议,排列名次。这一年读卷官员之一,便是和珅,待第三日上,读卷之事已毕,只待商议最后的排名,便备好车马,准备前往宫内。忽然刘全匆匆赶来,似有要事。 和珅见他神色匆忙,也挥了挥手,示意他只说重点。刘全道:“老爷,宫里的呼什图传来消息,说扬州总商江春,似有子侄之辈,在今年取录进士之中。”呼什图是乾隆身边内监,颇能亲近乾隆,故而和珅为了打探宫中情报,已将他收买为自己心腹。 和珅也清楚,江春是两淮总商之首,平日又礼贤下士,深得文人士子之心。之前两次南巡,他也数次与江春会面,帮乾隆传达诏令,知道在乾隆眼中,江春也是东南士绅商贾之中,最为其所倚仗之人。自己发达之后,也曾想到过与其交结,乾隆五十年千叟宴时,他便从中美言,最终让江春如愿借了银子。只可惜江春远在扬州,自己虽想结交,却再也没有机会。 这时听闻,江春一家的子弟有来应试,且已经考过了殿试的,那么若能和此人结交,成为翰林师徒,想来日后两淮盐业,即便不能收为己用,助自己一臂之力,也不会与自己为敌。又想到,这一届的九十八名贡士里面,有一位叫江有本的,但看他身份籍贯,似与扬州江氏并无关联,一时也喃喃道:“姓江的只有个江有本,与江春并无联系,难道是姻戚之人?刘全,呼什图还听到了些什么?” 刘全道:“呼什图说,今日扬州那边,快马送来了急件,是扬州总商江春所写,皇上听说是江总商来信,便立即拆开看了。先是……是说江总商似乎已是重病难愈,皇上感叹了一阵,后面就是江总商似乎说到有位外孙来京应考,现已中了贡士。至于姓名,皇上始终没说,只听皇上反复说了一个词,叫什么……《考工记》。剩下的,呼什图不清楚,也问不出来。” 但即便是这样些微线索,已经让和珅开始思考起相关细节: 首先,江春是扬州人,听闻祖籍在安徽歙县,那么江春的外孙,很可能籍贯也在扬州与歙县之间。殿试贡士姓名籍贯,这时他无不烂熟于心,其中有一位,似是江苏仪征人,仪征就在扬州之西五十里处。 之后,他又想起,考工记的内容,就在殿试试卷的第一部分。自己读卷之时,每读到“考工记不合周制”前后,乾隆都是不置可否。只因寻常儒者,往往只精于《四书五经》,《考工记》属于《周礼》,不在五经之列,故而此处作答,大半平平无奇。 但读到其中一篇的时候,竟然见乾隆略微点了点头。按照试卷顺序,这个人应该叫阮元,正好在填写籍贯的位置,写的就是江苏仪征。那么结合这些信息,江春的外孙,应该就是这个阮元了。 他熟知京城地理,自然知道扬州盐商在京城有座分号,就是内城三法司南面的两淮总商行馆,那么阮元也很有可能就是住在行馆之内。想到这里,便对刘全道:“刘全,去准备些礼物,送到正阳门那里,两淮总商行馆,就说,送给一个叫阮元的。至于礼物嘛……你去找找,府里应该有江南送来的安徽茶叶,或者,正阳门外面有个卖扬州糕点的铺子,去买一些也可。” “老爷,平日都是您等着人家送礼,这一次怎么您要先送上礼了?” “你有所不知,江春是两淮总商之首,这位置若无差池,便是父死子继,江春是有子嗣的,江家不倒,这阮元便是半个江家人。两淮盐务一年给朝廷赚的银子有多少?二百万两!这直省盐税不过五百万,直省关税也不过四百三十万,江家什么势力,还用我多说吗?这样的人,若是能为我们所用,将来我们能收回的,可不止百倍千倍呢。” “老爷,您确定那人叫……阮什么?可别认错了人。” 和珅只好把阮元的名字,在自己手上又写了一遍,道:“老爷我认错过人吗?就是此人,你赶紧办就是。” “致斋,你说你认错了什么人?”就在这时,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在和珅后面响起,和珅自然知道,这是夫人冯霁雯来了,给阮元送礼的事,当然不能如实相告。故而沉吟了一会儿,道:“嗯……我是说,我识错了人,这不是阿中堂的孙子,来应了这届会试嘛,我本来想着他一个八旗贵胄,考什么会试呢,没想到啊,这糊名誊录,百中取五的会试,阿中堂的孙子竟然被取中了。” “阿中堂的孙子我见过,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这下一代八旗子弟里面,也就数他和德大人家的孩子最出息。当年你想和德大人的公子结亲,他家还不愿呢。这次呢,你又要办什么?” “当然是给阿中堂家道贺了,我也知道,当年德保之所以不肯和我结亲,也是我平日与他来往太少,皇上突然和他商议此事,他当然不愿了。这阿中堂的孙子,我也觉得是个人才,这不,皇上前日还说,拟个二甲出身,不成问题的。”和珅听了夫人之言,也自然顺口编了下去。 “你可得了吧,阿中堂和你什么关系,我不清楚?你去送礼,小心刘全再被骂一顿。” “不会的,阿中堂殿试之后,就去荆州治水去了,家里没有别人。他孙子也总是比我低上一辈,这个礼,我看他能收。” “这样也好。”冯霁雯向来不喜所谓礼尚往来,但想着阿桂是当朝名宿,和珅毕竟只是晚辈,并不希望二人关系变僵。又道:“致斋,我知道,这次进士取录之后,其中最优之人,便要入翰林了。到时候,你可得看好了,一定要选那些有真才实学的。若是阿中堂的孙子名次够了,便也取他做庶吉士,可别因为你们的矛盾,把下一代人耽误了。” 和珅也清楚,这一年殿试的九十八人里,满洲、蒙古旗人一共只有三人,而庶吉士之中,至少会有一二旗人。阿中堂的孙子若是想补一个庶吉士的位置,其实并非难事。便道:“夫人放心,阿中堂的德才名望,我一向敬服,这次选取庶吉士,也自会照看他一些。” “那样最好,只是……”冯霁雯想想,还是说了出来,道:“翰林取录,也非易事,到时候,若是有心术不正之人,来咱家请托送礼,你记得,一个都不放他们进来,也不让他们进翰林院,如何?” “这个自然。”和珅在夫人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正直形象。 “只是……我还是不放心。这几年来,到咱家请托送礼的,从来就没少过,半年前河南有个不知好歹的混账知府,到咱家来送灵芝,那么大的灵芝,他得花多少银子啊?当时被我赶了出去。这半年我看着,来的人才少了些。致斋,若说之前咱们家境贫寒,也就罢了,可眼下,你已经是伯爵了,生前荣宠至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啊?可别……别再误了德儿。”她说的是和珅的长子丰绅殷德,平日为人忠直,与父亲并不相同。 “德儿的事,夫人放心好了。皇上前些日子,已经许了和孝公主和德儿的亲事,德儿的未来,就算有了皇上作保。至于那些送礼的,你看,不也都半年没人过来了吗?” 当然和珅也清楚,眼下来和府送礼的官员,大多知道冯霁雯脾气,故而都是先贿赂和府下人,让他们帮忙打听和府内情,直等冯霁雯不在家,或者和珅在前厅的时候,才进来送礼。其实这半年和府在收受礼品上的收入,一点都不比之前少。 这些自然不能和夫人说,故而和珅安慰了夫人几句,也就前往正门,乘车去圆明园了。冯霁雯看着远去的车辆,虽然和珅在她面前,已经亲口许下承诺,但树大招风,未来的事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这日阮元和其他十几个江南贡士正好闲来有空,便一同出门饮宴了半日,待回到家里,只见行馆厅中,已摆上了数个礼盒,点心茶叶一应俱全。阮元也不知其中缘故,便找来江镇鸿,想问清白天发生了什么。 江镇鸿道:“听下人说,这是中午的时候,有个老先生过来送的,说伯元你中了贡士,眼看殿试成绩出来,就要进士登科了,故而先略备薄礼。如此而已,姓名,家世,倒是什么都没说。” 杨吉听了好奇,不禁问道:“那是什么样的老先生?” 江镇鸿道:“我也没见过,下人说,看着很老实,衣着打扮,确是不错,只是有些谨小慎微的样子,倒似乎不是个主人,竟是仆人做久了似的。不过他这般送礼,倒是有趣,这茶叶、点心,也算不得多么贵重,可茶是咱安徽的六安茶,点心都是扬州式样,没点心思,可想不到这些。” 阮元看了,也觉得一时难以决断,道:“舅父,这礼物的确不算贵重,即使朝廷官员之内,也只是寻常的礼尚往来。可是他这样一送礼,我们也是无功不受禄,只怕日后还要回礼,将来积小成大,也大有可能。更何况……” “之后若是对方有事相求,无论什么事情,我们都不好意思拒绝。”江镇鸿补充道。 “既然如此,甥儿以为,不如先将礼物收着,若查明了对方是谁,再还于他便是。”阮元想了想,还是提出了一个谨慎的方案。 “说的也是。”江镇鸿沉吟半晌,倒也没有别的办法。又想道:“可是伯元,若是一年半载都找不到这送礼的人,只怕点心到那个时候,早就不能吃了啊?” “舅父放心,若真是如此,到时候我们还他些别的礼物便是。” 话是这样说,但阮元看着这些礼物,也不免有些担忧。如果之后真的成了进士,授了官职,只怕还有更多的礼尚往来等在后面,到那个时候,才真的要多费一番心思。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二章 步入翰林 次日,所有贡士齐聚太和殿前,行传胪大礼。九十八名贡士无一黜落,全部到场,身着朝服,冠三枝九叶顶冠。吉时将至,只听殿后一个声音道:“皇上驾到!”太和殿广场上文武大臣,新科贡士,便一起跪拜在地。 只见殿后一乘软舆,渐渐行至殿前,软舆上缓缓走下一人,自然便是清高宗乾隆皇帝了。眼看乾隆在宝座上坐定,乐师领奏隆平之章、庆平之章,大学士将黄榜授予礼部尚书,张了榜文。鸿胪寺官员唱名道: “第一甲第一名江苏通州胡长龄!” 胡长龄自然大喜过望,他文才出众,却从未想过得中状元,此时自然激动不已,但礼部官员早已站列身前,也强做镇定,上前跪倒。 “第一甲第二名江苏山阳汪廷珍!” 汪廷珍自也出列,到御道另一侧跪倒,出列进士,只有一甲三人。 “第一甲第三名江西萍乡刘凤诰!” 这人阮元却是未识,看他相貌,略为清瘦的面庞之中,眼部微有红印,似是因故伤了眼睛,故而致此。 “第二甲第一名浙江嘉兴钱楷!” “第二甲第二名湖北黄冈李钧简!” 二甲进士在丹墀处行礼即可,之后回到原来贡士队列中。 “第二甲第三名江苏仪征阮元!” 阮元复试成绩是第九名,故而大概想着,殿试既然只考策论,自己应该名次也在九名前后,故而鸿胪寺唱名之时,自己并未想过最前面的名次会与自己有关,这时唱名到了自己,正是第六名的位置,也不觉暗自激动,步子也比寻常缓慢了许多。 “娘……孩儿做到了……科举这条路,孩儿走到最后了……”想起十八岁那年,自己县试尚未取中,林氏便已离世。自己童蒙之时,最早教自己读书之人,便是母亲,今日读书有成,本该第一个让母亲知道,可是母亲早已长眠雷塘墓中,看不到阮元考中进士了。想到这里,心中也不禁一阵酸楚。 直走得数步,阮元方才镇定下来,步子渐趋平稳,走到丹墀之下行礼已毕,又回到队列之中。鸿胪官员仍在唱名,那彦成在二甲第三十二名,也是进士出身,几位熟知的同榜同学,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眼看进士传胪礼毕,一位礼部官员又出来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五月七日,着以下人等,至圆明园勤政殿引见!胡长龄、汪廷珍、刘凤诰、钱楷……阮元、张锦芳、施杓……那彦成、达林、刘镮之……不得有误,钦此!” 听得引见之人,共有六十余人,想是成绩较优,可以立刻授予翰林职务,或六部学习、出外为知县之人,没有念到名字的进士,只好暂时等待,如果朝廷有官职空缺,才能再行叙用。 引见之前,还有一次朝考,只要发挥正常,名次也不会有太大变化,阮元朝考成绩是第十名,依然名在前列。 眼看到了五月七日,六十余位引见之人,已齐聚勤政殿前。各位进士,大多数都未曾涉足圆明园。眼见这里雕梁画栋,不亚于宫城,更兼地形空旷开阔,比宫城更有一番意境。不觉流连驻足,多看了片刻,直待礼部官员提醒,各位进士才站好队列,等候乾隆召见。 胡长龄是状元,自然第一个入内,眼看下面就是汪廷珍和钱楷,汪廷珍也不觉有些紧张,笑道:“裴山、伯元,我等一甲三人前日授官之时,只觉皇上庄严,天威难测,若是下面到我的时候,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可别笑话我。” 之前五月一日,一甲三人的修撰编修职务,已经授予完毕,故而汪廷珍有此一说。钱楷看他紧张,也不由得笑道:“瑟庵无需烦恼,我在京城这许多年,进士也见过些的。都说引见之时,皇上言语便如寻常,绝不至于为难于你。只是引见不至,会被降到三甲之末,今日我等都到了,自然不用担心。” “裴山说的是。”那彦成就站在阮元等人身后,这时也小声道:“各位兄长、伯元,之后入殿,若是皇上有言语相问,如实回答便是,我等既然寒窗苦读这些年,直到这勤政殿前,便自是存了忠君报国之心。皇上知我等忠心,自然不会为难于我等。” 汪廷珍正在犹疑,凝神一想,已然会意,在清代,有功名而不仕官,仍是寻常民人,但读书人一旦仕官,就要被列为“臣”了。乾隆对民间不仕生员、举人,往往有所疑忌,可各人中了进士,便要恪守臣节,君臣之义,尤重于君民之义。而清朝到了乾隆年间,对大臣的规制,已极为严格,寻常臣子,即便不顾道德,心有他念,也绝难得逞。故而乾隆对新科进士,反而会宽容许多。 耳听得礼部官员叫到自己名字,汪廷珍便也入殿去了。接着是刘凤诰、钱楷、李钧简,后面便是阮元。 走过两重门厅,便是勤政殿了,远远只见勤政殿正中,坐着一人,那人须发皆已花白,但走得近些,便可见他眼中,自有一股深邃气度,虽然年近八旬,但体态从容,犹如刚过花甲之人,阮元也已和乾隆见过两次,但直到这时,才真正看清乾隆样貌。 礼部大臣领阮元行礼已毕,乾隆端详了阮元一会儿,道: “嗯……江苏仪征阮元……不错,你殿试里那一道‘考工记不合周礼’,全场进士,朕以你为第一。阮元,你可曾精研周礼?” 阮元一听,也暗自有些心惊,他上一年写成《考工记车制图解》,随后即由江春出资,刻板刊印。但即便如此,只怕乾隆也难以知晓,想来是天子圣明,对新科进士优长之处,一眼便知,不觉有些踌躇。自谦之言,他早已准备得当,可听那彦成所说,乾隆未必喜欢故作谦辞,相反如实以答,或许乾隆也不会责怪,便鼓起勇气,道: “回陛下,臣少年之时,对《周礼.考工记》一节,便颇多兴致,前些年在考工车制方面,有些领悟,故而毕集群书,精研了一番。不想正合皇上策问,是臣之大幸才是。” 乾隆神色不变,道:“无妨,这殿试看得,便是你等进士学问多少,你有学问,便应取在前列。似晏同叔那般临场换题,朕却以为多余。”晏同叔是北宋宰相晏殊,因以神童入试,临场更换自己之前熟悉的题目而闻名,这里乾隆是反用其意。 想了想又道: “阮元,你有两条,是全场之冠,只是中间又有数条,气韵显得少了些,故而朕取你二甲第三名。这其一是周礼,其二,便是这新旧唐书之辨。朕看全场士子,大多尊崇欧阳修《新唐书》,有说《旧唐书》更优的,却说不出所以然。只你这一题,尊旧唐而条理清楚,若非熟读诸史,不能如此,这《旧唐书》你看过多少?” 阮元也只好如实以答:“回陛下,这《旧唐书》,臣亦未见刻本,只家中祖父,曾传下抄本一部,故而幼时便即读过。旧书行文冗杂、后世掌故未出,此是其憾处。然旧书凡遇帝王大事,书之甚详,政令制诰,亦多流传,所谓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往事不备,治道何循?故而臣对这《旧唐书》,更偏重一些。” 乾隆笑道:“不错,你这《旧唐书》,是卢见曾府里的抄本吧?” 阮元一听,不觉额头汗水,涔涔而下,这书确是自己祖父阮玉堂在扬州之时,从盐运使卢见曾府中抄录而得。他童年时家中曾遭暴雨,这书散佚了不少,但阮元早已将剩下的三分之一尽数通读,又兼本就博学,作答殿试却已应答如流。而且寻常考生,即便进入殿试,近半考生却因《旧唐书》从来不受重视,竟连《旧唐书》什么样子都未见过,阮元凭借三分之一的《旧唐书》、本已兼览的《新唐书》和《资治通鉴》唐纪部分,在这一题上自然不出意外的一枝独秀。 而殿试之前,考生须将父祖三代姓名家世填写清楚,乾隆知道自己祖父是阮玉堂,不是难事,但从阮玉堂联想到卢见曾,足见乾隆对于大小官员,了如指掌。只好如实答道:“陛下圣明,臣祖父……祖父曾任游击,在扬州亦闲居多年,彼时与卢大人有旧,便抄录得旧书一部。不意皇上如此体恤,此等小事,竟要皇上过问。” 其实乾隆之所以记得阮玉堂和卢见曾,也是因为这两件事,都是自己办错了的。阮玉堂罢官之事,后来他已查明,乃是鄂容安偏信之故。而卢见曾身死囹圄,后来更被发现证据不足,故而他恢复了卢氏子孙原籍,卢见曾的孙子卢荫溥,之前在殿试上中得进士,也被乾隆安置在翰林院中,以为补偿。只是他帝王之心太盛,即便有错,也不愿说出来罢了。这时有意这样一问,也是有意震慑阮元,让他以为天子果然明察秋毫,之后不敢隐瞒。 眼看阮元神色言语,确是诚恳,乾隆也更加放心,道:“当年卢见曾的事,不仅刘统勋力主他无罪,你江淮盐商,出力也自不少,尤其是广达……阮元,江春江广达,是你舅祖,是也不是?” 阮元眼看乾隆对自己如此了解,自然不愿说谎,道:“回陛下,臣的祖母,是广达先生同族表姐,广达先生确是臣舅祖,臣少年之时,也曾在舅祖家中读书学习,进益良多。” 这时忽听乾隆叹道:“广达,广达……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啊……” 阮元不解,抬起头看乾隆时,只见乾隆眼中,竟有一丝落寞,但这丝落寞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再定睛看时,乾隆早已恢复如常,道:“阮元,之前几日,扬州快马来了江春的信,看他信中所言,朕才知道你是江春的侄孙。其实朕观你才行言辞,后学之中,当属一流,广达此举,实在是多余了些。” 说着乾隆拿过一封书信,摆在阮元面前,只是内容朝向自己,想来是有些事,也不愿阮元看到。又道:“阮元,你才学朕已知晓,一会儿便出去罢。只是……你舅祖来信之时,已然病入膏肓,这封信朕看来,已是他的绝笔了。你若是有空,也给他去封信,报个平安。” 阮元眼看乾隆明察之余,更显温情,心下自是感激,可想到江春命不久长,自也心生黯然。连忙叩首过了,便准备离去。忽听乾隆又道: “阮元回来,有一件事你需明白。” 阮元连忙再次跪下,等待乾隆旨意。 乾隆道:“阮元,你二甲第三名的名次,是朕之前就拟好的,与你舅祖并无关系。你可清楚了?” 阮元连忙称是。其实江春在遗信之中,对阮元称赞犹多,乾隆能够知道阮元精研《周礼》,也是因江春之故,但乾隆都隐去不提。因为他清楚,未来对阮元封官授职之人,只能是自己,而如果阮元因江春的缘故,恃宠而骄,乾隆一样可以剥夺他的官禄,这番道理,是要先提点阮元一番的。 阮元三次考试,名次均在前列,因此在不久后翰林院的榜单之上,阮元不出意料,成为了翰林院庶吉士。 这日和阮元同来看榜的,还有钱楷,看着二人都在庶吉士名单之上,钱楷也不觉笑道:“伯元,你说当日出场之时,我等五人相聚,今日看来,是何等缘分!西庚、瑟庵授了修撰编修,在翰林院,你我和绎堂,授了庶吉士,也在翰林院,看来是上天注定,我等五人要做一生的同窗啦!” 阮元也笑道:“裴山莫要谦虚,这几日我已听闻了,裴山书法,乃是京中一绝!似我这字迹潦草之人,正要和裴山为友,好好学一学才是!” 这时身后一个声音道:“没想到啊,伯元,这一举登科不说,还授了翰林院的庶吉士。老夫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还真有点羡慕呢。”回头看时,原来是钱大昕到了,阮元连忙作揖拜过,也向钱大昕介绍了钱楷。钱楷自然早闻钱大昕之名,只是无缘一见,这时不免称颂了几句。 钱大昕也笑道:“伯元,你是见我在京城里孤单,给我找了个同族后生,是也不是?裴山,你我自然有缘,或许八百年前,你我祖上,还都是吴越钱王呢。” 钱楷也笑道:“辛楣先生有所不知,在下先祖,明初乃是陶氏,后来过继于钱氏,才改了钱姓。不能与辛楣先生同宗,实在遗憾。” 钱大昕倒是不在意,道:“其实裴山啊,这姓名宗谱之事,自明之前,大抵是士人自作,原本当不得真。裴山即是入了钱氏,那便是老夫同宗!如何?其实伯元,老夫今天来这里,还有一件事要告知于你。前日皇上听闻老夫在京中,召见了老夫,说翰林眼下大多老病,不堪大用,让老夫闲来有空,也到翰林院帮忙,充教习之事,如何?渊如眼看要改部了,但你和我这位同宗侄子,我看也都是不错的人才呢!” 阮元听了,当即大喜,道:“能得先生教诲,阮元自是不胜荣幸。” 钱楷却问道:“先生,我听说渊如兄入翰林时,便已是榜眼编修,他才华出众,翰林散馆,当继续留在翰林以备文章之用,却如何改部了呢?”原本翰林最优之人,散馆后足以留在翰林,散馆时名列二等的,才会改任六部。依孙星衍才干,似不至于改部。 钱大昕叹道:“其中原委,我也不甚知晓,渊如这次,实在可惜,原本想着他即使改了部,也能授员外郎,可最后我听说,朝廷里只授了主事,实在是大材小用。” 阮元道:“先生,渊如兄这般境遇,实与他才学不符。待改日我见到渊如兄,问问他其中缘故好了。先生,这翰林之中,可是还有什么难处不成?” 钱大昕道:“若说难处,第一应是清字,这翰林学业,平日与你等读书作文,并无区别。只是翰林日后掌国史笔翰,记载祝文之事,故而会令庶吉士自清字汉字之中,择一学习。清字诏诰文书不多,但大多涉及边防要事,故而主要选取年轻强记之人,若是学成了,日后往往会被重用。伯元、裴山,你二人都是江浙出身,只怕学习清字,并非易事。” 所谓清字,即今日所称满文,清代重要文书,往往要用满汉两种文字,故而虽然清字使用越来越少,却一直需要培养会写清字的官员。阮元和钱楷听了,也各自点头。 阮元想起钱楷也未必擅长清字,不禁笑道:“裴山,这一次咱们可公平了,我就不信和你一起学清字,还写得不如你。” 钱楷听了,自也不甘示弱,道:“伯元,这书法,讲的是一法通,万法通,你若以为我不习清字,写得便不好,那你是太小瞧我了。待你我进了翰林院,我让你看看我真正的功夫!” 眼看二人亲密无间,钱大昕自也欣喜,可转念一想,当日乾隆召见之事,又一次浮现在自己眼前。 他此次重回京城,已经住了三年有余,但他本不愿再参与官场之事,故而除了平日学者间交流学术,也没有和其他人交往。原想着自己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乾隆也不会在意。可这一日,突然宫里来了一位内监,也未说明来由,便说皇上召见,让钱大昕赴圆明园一叙。钱大昕想着乾隆毕竟耳目众多,自己来京城暂住,也并未有意隐瞒,想得知自己行踪,也非难事。只是乾隆素来多疑,只恐自己隐而不报,会遭乾隆多心。故而前来之时,也颇有些忐忑。 圆明园中的碧桐书院,是乾隆平日欣赏画作之处,这一日钱大昕便被带到这里。行礼已毕,只觉乾隆仍自不动,略抬起头看时,乾隆似乎正在欣赏一幅书法真迹。 乾隆看着眼前这幅书法,一直没有抬头,只说道:“是钱大昕吧,你辞官不仕十五年,让朕好找。过来,看看这是何人所书?” 钱大昕听乾隆语气,虽有所责怪,却未动怒,想来对自己入京一事,也不甚在意,便走上前来,看那书法。只觉字体圆融,通达之间,又不失规矩,见头三个字是“澄心堂”知是北宋蔡襄书作。他不敢隐瞒,便道:“回皇上,是宋人蔡君谟手书。” “不错,正是蔡襄。”乾隆仍未抬头,道:“朕前日看《宋史》,只觉蔡君谟也是个人才,他在外救荒安民,在内裁抑度支,均有能名。往日朕只当他直言敢谏,并无实绩,是朕小看了他。” 但乾隆想了想又道:“只有一点,朕觉得他做得不好,夏竦罢枢密使,韩琦范仲淹在位。他直言韩范为贤,也就罢了,直言夏竦为邪,未免太过。毕竟同朝为臣,若有不是,也当温言以进,怎能动辄称他人‘奸邪’?这般言语,实在不妥。” 钱大昕精于史事,听乾隆所言,已知其事,便答道:“回陛下,草民斗胆,以为蔡君谟称夏竦奸邪,并无不可。夏竦为人果于进取,倾陷他人,史有明文,如此心术,称其为奸邪,草民以为并无不妥。” “你只称臣便是,当日是你辞官不归,并非朕夺你官职。”乾隆又道:“你说他果于进取,但朕看来,此乃人之常情。至于倾陷他人,他不过说得几句话罢了,大臣升降,在君不在臣,并非他所能决定。纵有奸恶,不过小奸小恶而已。若是这等人都容不下,只恐朝廷之中,也无人可用了。” 想了想又叹道:“蔡君谟只说夏竦奸邪,可若是局外之人,只怕还以为他倾陷他人呢。但无论如何,他终是个君子,这篇字写得也不错。”说着取过一方小印,盖在蔡襄字迹之旁,这次书法欣赏活动,就算结束了。 乾隆让太监收起书法,这才看着钱大昕,面色平和,殊无愠色,道:“不过,说起这倾陷他人,宋人之中,朕还记得一人。钱大昕,你说吴处厚此人如何?” “臣以为,吴处厚以车盖亭诗,构陷蔡确,与李定构陷苏东坡,并无二致,蔡确固然是奸臣,但亦不可失了大体。吴处厚终不得志,也是他……”但此时钱大昕忽然想到,乾隆以文字之失,滥加悖逆之罪,为数同样不少。自己对吴处厚毫不客气,其实也是不满乾隆猜忌之心所致,想到这里,一时不免有些语塞。 “也是他咎由自取。宣仁临朝,悉改熙丰弊政,而于蔡确事不免过当。这几句话,朕记得可有差错?”这是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中所言,此时乾隆说出,语气如常。但乾隆如此表现,倒也在意料之中,清时因言罪人之事,往往是民间自行揭发。但乾隆为了展现其“天威”,往往听之任之,有意促成悖逆之罪,倒不是他主动寻人过失。故而此时是把自己当成了临朝听政的高太后,而非吴处厚,说吴处厚咎由自取,自然和自己无关。 钱大昕听着,也不免有几分惊惧,但思来想去,既然乾隆已经知道了他文中原话,再行遮掩也是无用,只好如实道:“回陛下,臣……臣确是如此著述,陛下明察。” “你所言不错,是朕看得迟了。”乾隆倒是并未责备钱大昕。其实乾隆心中,一直留有分寸,对于戴震、钱大昕这些成名已久的海内宿儒,乾隆都颇为熟悉,知道他们没有反清之意,不过发表些个人意见而已。而且他们素无过失,若加以惩治,只怕大损人心。故而戴震抨击程朱理学,钱大昕常于史论中借古讽今,他都不去在意。但对于自己所知不多的民间生员举人,却往往因言成罪。这等心术,又非常人所能虑及。而且乾隆在位最后几年,精力渐衰,言论之事,自然顾及得少了些,他这般言语,也能自圆其说。 说到这里,乾隆终于切入正题,道:“钱大昕啊,朕知道你早无仕官之念,是以你入京三年,不来见朕,朕不怪你。只是今日另有一事,朕希望你不要请辞。” 钱大昕只好再次跪拜在地,听乾隆旨意。 “近年来,内阁翰林之中,臣工大多老迈,前日上书房教习,竟有多人数日不至。朕有意重新任用内阁翰林之人,只是尚需时日。故而今年的翰林院教习,朕想让你参加。你不愿做官,那朕便不予你官职,只给半俸,五日一至翰林院,如何?” 乾隆先前一番恩威并施,已让钱大昕对之后乾隆所言之事,难以辞却,此时也只好道:“回陛下,臣今年也六十二了,只怕已是老迈无用,翰林之事,臣也……” “两年。”乾隆语气依然平静,道:“这两年都有会试,新科庶吉士为数不少,自然需要教习。朕也需要等上两年时间,才能将翰林之事,安排妥当。两年后你若自觉不能再任,便只管离去,朕不留你。”下一年是乾隆八十大寿,调动升赏之事,自然不少,故而乾隆也需盘算一番。 钱大昕眼看再无谦辞余地,只好叩谢皇恩。可乾隆又说道:“你既不再请辞,便回去准备罢。明日去翰林院,同和珅、彭元瑞他们知会一声,朕也同知他们,断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彭元瑞与钱大昕关系不差,但钱大昕这些年来,也素知和珅名声,这时听到和珅名字,不免犹疑,道:“回陛下,臣……” “朕知道了。”乾隆打断道:“你的《廿二史考异》,朕看过一些,你是个聪明人,回去准备就是。”钱大昕方才醒悟,之前乾隆和自己说起蔡襄之事,便是要提醒自己,即使自己不喜和珅,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同和珅共事翰林。 回想起这些,看着身边的阮元和钱楷,钱大昕也不免为二人前途感到不安。 “他二人座师,原本是王中堂,正是正人君子之类。可如今入了翰林,只好称和珅一声恩师。将来朝堂之上,可如何是好?眼看和珅权势日盛,可不要失了正道,助纣为虐才是……” 但这些话,也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说,思来想去,未免有些惆怅,便提前辞了阮元与钱楷,先自行回家去了。阮元和钱楷则约定,若日后一同学习清字,定要在散馆时一决胜负。 然而不久之后一日,孙星衍又来总商行馆找阮元谈天。无独有偶,钱楷这一日也来了行馆,想和阮元商议翰林之事。 不想此时孙星衍却道:“你二人的事,我已知道了,我在翰林有旧,你等学习之事,早已定了。裴山学习清字,伯元要学的,乃是汉书。” 钱楷听了,也不免有些诧异,道:“渊如兄,按朝廷惯例,年轻庶吉士,往往学习清字,怎么到了伯元这里,竟然改了?” “听说是和珅的意思。”孙星衍道:“这次我改了刑部主事,王侍郎久历要务,朝中之事,听闻得多些。其实皇上最初议定时,嵇中堂见你二人年纪虽轻,学问却已不浅,便一力保荐你二人学清字。王中堂也对你二人赞许有加,故而也赞同嵇中堂之言。” 钱楷道:“即是如此,伯元没理由改学汉书啊?和珅又是怎么说的?” 孙星衍道:“正是那和珅建议皇上,改伯元习汉书。和珅说的倒是振振有词,说陕西巡抚毕沅前日上表,希望朝廷重新校勘西安的《开成石经》,故而翰林需要精通汉书,可以检校石经之人。又说伯元你精于礼学,本是其中人才。哈哈,就这几句话,皇上竟然听了。” 所谓《开成石经》,是唐代官方刻于石板的十二部儒家经典,自刻成之后千年,一直保存在西安。此时考据之风大盛,故而学者们都希望以唐人版本为底本,重新校勘儒家经典。毕沅此时上书,便是因学者之议。 钱楷问道:“若是如此,倒也有理,渊如兄,我等为官,皇上让我等做什么,我等便做什么罢了,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啊?” “那和珅懂什么石经?”孙星衍怒道:“当日散馆之时,我文章中引用《史记》里一句‘窮窮如畏’,原想着典出《史记》,常人应该识得。可和珅做了什么?他说我这是别字!因文章中被认定有别字,我一等的文章,便改了二等。可这是他自己不读书,还是我写了别字?大家心里清楚!这般不学无术之人,做得什么翰林教习?他改完我六部之后,还派人到我家,说只要出些银子,便授我五品员外郎。这般公然卖官鬻爵,还有廉耻在吗?我一言不发,直接送客。后来,便如你二人所见,只得了个六品主事。但这身鹭鸶补子,我穿起来,就是比那白鹇舒服!”清代文官六品用鹭鸶补服,五品用白鹇补服,故而孙星衍有此一说。 钱楷道:“原来渊如兄只得改主事,乃是和珅之故,渊如兄才学绝世,只得个六品,着实低了。可渊如兄,那和珅是旗人,伯元改学汉书,不是应该离他远了些吗?” “你有所不知。”孙星衍道:“和珅虽然是旗人,但清字公文,往往是边关军事防务之用。和珅不擅军事,故而这些年来,边关军务,和珅参与一直不多。而和珅的党羽,大多也在中原。伯元,你去习汉书,恰恰是和珅教习多些。只怕、只怕有朝一日,你也会遇到我这般难处。” 这时正好杨吉走进厅堂,送上茶点,听孙星衍这句话,不由得问道:“孙相公,你说伯元入了翰林,教他读书的人,是那和珅么?” 孙星衍点点头,气愤道:“哼,教伯元读书?伯元教他读书还差不多。” “这……这不好办了啊?伯元,你不是说翰林院是最厉害的地方吗?怎么,怎么又跟和珅碰到一起了?要不这样,你去和皇上说说,咱别去翰林院了,咱也去刑部,和孙相公一起办事多好?刑部离咱们这里又近。那天那相公不也说了?翰林和六部,也没那么大差别的。” 阮元听了孙星衍所言,一时也沉默不语,从父亲、江昉到朱珪、王杰,这些人没有一个喜欢和珅,更觉得他是清朝一大害。可一旦入了翰林,就不得不与和珅更多来往,将来如何把持心性,如何应对和珅,又如何不辜负了王杰与朱珪的一番提拔,着实想不清楚。 此时听杨吉所言,阮元也只有一阵苦笑,道:“杨吉啊,翰林授职,是皇上的意思,若是我还想做官,就不能违了皇上旨意啊。” “那……那以后怎么办?伯元,和珅要是找你要钱,咱可不能给啊。”杨吉嘴上倒是很硬气。 “朝廷之事,自古难随人愿。”钱楷忽然说道:“伯元、渊如、杨兄弟,你等或许不知,我祖上在明朝时,也是做过官的。先祖懋垣公,国朝《明史》也有列传。先祖当日中了进士,授了给事中,也是意气风发,想着报效朝廷,一时知无不言。可当日前明世宗皇帝,宠信郭勋,先祖眼看那郭勋不法,数次上表弹劾。可前明世宗皇帝,对那郭勋不闻不问,却夺了先祖的官,先祖做官没过得几年,便被免了职,此后再没进过官场。只是眼下和珅之势,十倍于当年郭勋。伯元,在这朝堂之上,你自要慎之又慎才是。” 钱楷的这位祖先,名叫钱薇,在江南素有声望,故而阮元和孙星衍听他说了,一时便也知晓。杨吉则不免有些感叹,道:“钱相公,那钱老大人他……这科举都白考了么?” “先祖讲学为乐,也不在意这些。”钱楷看起来倒是很从容。“只是那之后,我家再无仕官之人,到我这一代,家中实在贫寒无依,才只好又出来应举。伯元,你说过你家中也不宽裕,可你若是想着把为官之路走下去,后面的事,可要有分寸才行啊。” “多谢裴山兄赐教,以后的事,小弟必当三思而后行。”阮元见钱楷诚恳,也便坦诚以待。 “只是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啊。”孙星衍不禁感叹。“伯元,不瞒你说,王中堂与那和珅,这一两年来,已是水火不容,这一点,大家都看在眼里。虽然眼下朝中还是太平无事,可只怕终有一日,这层窗户纸,还是要捅破的。伯元,你座师是王中堂,入了翰林,却要受和珅教习,以后何去何从,可要想清楚啊。你才学兼优,兄长实在不愿……不愿看到与你为敌那一日……”说着说着,言语之间,也充满了惆怅之情。 阮元见孙星衍闷闷不乐,想来改部的事,他一直记挂于心。也笑道:“渊如兄放心,若小弟哪一天,不合渊如兄心意了。便请渊如兄与我割袍断义,小弟绝无怨言。” 只是这个时候,阮元也不清楚将来还会发生什么。 这时朝廷之中,阮元改习汉书的事,王杰自然不满意,可钱大昕暂充教习一事,也让和珅不能完全如愿。总之,没有人对乾隆的决定完全心服。 或许对这一切最为满意的,也就是那个自认为可以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之间的乾隆皇帝了。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三章 天下如球 阮元授了庶吉士之后,便继续在翰林院中读书学习。所谓庶吉士,是朝廷授予部分新科优秀进士的头衔,但庶吉士既无官品,也无实职,只能算预备官员。要等三年学习期满,经过散馆考试,朝廷认定庶吉士确有实才,才能授予实际职务。 但阮元进得翰林院不久,朝廷便颁下诏令,因乾隆八旬盛典在即,阮元这一届庶吉士只需学习一年,到乾隆五十五年初,便要散馆。故而庶吉士们也只好继续强打起精神,再埋头苦读一年,以备散馆考试。翰林课业自也繁重,自经史至文赋,均要兼通,但阮元自幼喜爱散文史籍,这时有一年时间精研于此,而非强作八股,倒是比应举那几年自在许多。 翰林平日有不少教习,大教习只和珅和彭元瑞二人,平日公务繁忙,来翰林院教习的次数不多。除此之外,另有数名小教习,钱大昕便是其中之一。他在小教习中,学问最精,自二十四史,至天文历算,无不精通,故而阮元也最喜钱大昕为之授课。 这一日只见钱大昕授课之事,带了两幅卷轴,不知是何物,起讲之时,钱大昕将两幅卷轴展开了,只见其中是两个大圆,大圆中经纬交错,又有细线勾勒其间,似是地图之属。 在右一图,细线勾勒之处甚大,左侧与右上一处,勾勒闭合之处占了全图近一半,似乎是两个巨型海岛。右下之处线路亦自闭合,只线路粗糙不少。在左一图,似乎也是个大岛,自左上至右下,上下面积甚大,可中间一部分,却异常狭小,不知是何岛屿。 右面图中,又有几处小字,分别是“朝鲜”、“日本”、“吕宋”,这些地名,就在清朝四邻,故而阮元也都识得。可左面图中,却标注着“伯西亚”、“伯露”、“巴纳麻”、“默时科”等文字,一时实在难解其意。 看到这里,阮元不禁好奇,问道:“学生不才,敢问老师,这图中所绘,竟是何物?” 钱大昕笑道:“各位,我等平日所言,治国平天下,所谓天下,究竟是何物?哈哈,这图中所画,便是‘天下’了。” 一时之间,庶吉士中议论纷纷,难道所谓“天下”,就只是几个巨大的岛屿?而且按众人日常经验,“天下”乃是一片平地,自有东西南北,既然如此,为何不用方形地图,却要用两个圆来代指“天下”呢? 钱大昕见诸生不解,知道这“天下”之事,乃是《四书五经》从未提及之物,自己只有耐心讲解,才能让大家清楚。便缓缓讲道:“正如大家所见,这‘天下’,并非自有东西南北的一片平地,相反,‘天下’浑圆如球。故而西洋人来我大清绘制地图之时,也另有一个新的名字,叫做‘地球’,只是各位理解起来,或许有些难处,故而老夫之前,仍用了‘天下’这个词。” 庶吉士中,议论有增无减,为什么自己站立了一辈子的天下,居然是一个球?自己站在“球”上,为什么一直没有掉下来呢? 阮元也自有不解之处,便问道:“老师,若说这天下不是一片平地,而是一个所谓‘地球’之物,学生看来,大家没人信服啊?老师可否就其中内情,与学生们讲解一二?” 钱大昕道:“乾隆二十年时,老夫在这翰林院,做的是编修之职,彼时朝廷中来了一位西洋传教士,自称来自西洋的法兰西国。”说着,向右图西北角一指,以示此处为“西洋”。又道:“此人深慕我大清文治,亦喜爱我中国文化经典,故而起了中国姓名,叫做蒋友仁。当时西北平定,海内一统,故而圣祖朝南怀仁所绘《坤舆全图》,已然不敷实用。皇上见他精于测绘之术,便派他重新绘制《坤舆全图》。那时老夫在翰林中又精研西洋历算,故而皇上派了老夫,陪同这蒋先生一同测绘。” “后来老夫方知,这位蒋先生不仅精于测绘,对于天文历法,七曜星相之学,更是有独到之处,故而老夫协助测绘之余,也多向他讨教。他说大抵在明朝时候,有西洋人认为,天下并非平地,乃是圆球,故而一路驾船向西行驶,最后,经过了数年,竟又回到了原地。各位说,若不是天下本是个圆球,这西洋人又要如何一路向西,而至原地呢?” 说着,钱大昕又指着地图上的“大岛”一一讲解道:“而西洋人这一番航行,也让他们知道,这天下之间,共有四块大陆,俗称四大洲。我大清所在之地,乃是亚细亚洲,最为庞大。西洋人生长之处,称为欧罗巴洲,右边这图,大家也看到了,左下之处,仍有一地,称为利末亚洲,西洋史籍也有记载的。”但右图东南处那一块奇形怪状的大陆,钱大昕却隐而不提,当地便是今日所言澳大利亚,但蒋友仁测绘世界地图之时,澳大利亚的海岸线测量尚未完成,故而线路粗糙,本也与实情不符。 “可西洋人却没想到,三大洲之外,竟另有天地。”钱大昕又说道:“此左图中大洲,我中华历朝史籍,绝无记述,便西洋书籍,也从未提及此地。直待明朝弘治、正德年间,西洋人才见到此地,称为亚墨利加洲。所谓天下四大洲,便是如此了。” 各位庶吉士听着这一番闻所未闻的言论,一时之间,相对无言,有的尚能理解一二,有的完全不知所云。钱楷大着胆子,向钱大昕问道:“老师,若说西洋人航海一周,得知天下乃是圆球,学生尚可理解。但学生不知,为何我等立于这圆球之上,却从未坠落?更何况水流向来是自高至低,若天下是个圆球,水流应该一直向南流动才对啊?” 钱大昕叹道:“此间道理,老夫也曾问过蒋先生,可他语言含糊,说了一些重学之事,彼此也不连贯,老夫确是不得其解。”重学即今日所言力学。地球为球体而人不坠落,水不南流之理,是康熙年间,英国科学家牛顿所悟,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才解决这一问题。但牛顿理论在欧洲大陆流行之时,蒋友仁已经前往中国,故而牛顿的引力一说,蒋友仁只知大概,说不清楚,钱大昕自然也无法理解。 阮元也问道:“老师,这西洋测算之术,学生平日读算经诸书,也是有了解的。敢问老师,西洋人可已知晓,这天下究竟有多大呢?” 钱大昕道:“这地球中心,名为赤道。这赤道长度,西洋人是测算过的。赤道各度之间,相距一百九十五里十七丈。整个赤道的长度嘛……应是六万九千一百三十四里有余。至于地球大小,以此为据,当可推算清楚。西洋人对测算之术,一精至斯,老夫勤修历算多年,学得越多,越是知其中不易啊。”其实赤道长度,今日测算乃是四万公里,彼时计量单位长度,与今迥异,故而钱大昕所言数字不同于今日。 “正是如此,西洋器物,制作精巧,往往有我等虑之不及之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前缓缓响起,一个人影渐渐走来。阮元在翰林院已有数月,这声音自然熟悉,知道是和珅来了。 只见和珅走向厅前,对庶吉士们道:“这西洋之物,巧夺天工者,一为钟表,二为水法,运行之精妙,中原罕有可及之物。本官也曾思索其中道理,可思来想去,终是不知道理何在。”所谓水法,即是今日所言喷泉。钱大昕见和珅来了,虽然不愿与之共事,但碍于身份,也只好站到一边。 “说起西洋器械,另有一物,各位也不可不知。”和珅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副眼镜来,道:“这眼镜流传至我大清,也有百余年了。这镜片聚光之术,我看也是一绝。各位可不知,多少清贫一生的读书人,到了垂暮之年,双目早已昏花,眼看有了这眼镜,便可延用双目数年乃至十年之久,也只好不惜财力,购上一副眼镜了啊。哈哈,不过话说起来,皇上他老人家,才是天纵英才,皇上来年,便是八十大寿了,可直至今日,仍是目力强健,不需多用这一片镜子呢。” 钱大昕也冷笑道:“和中堂,一副好镜子,也不便宜吧?老夫在京城这些年,可听说琉璃厂那边,有个铺子,嘿嘿,不卖别的,只卖西洋的原产眼镜。可是呢,京中不少王公大臣,也不是真的目力不够,只是看这镜子精美,故而不惜加倍出价,也要购上一副。哈哈,这铺子我看一年下来,也能赚不少银子吧?” 和珅听了,也不禁赧颜,其实钱大昕意思再清楚不过,这家铺子,本就是和珅出资给远房亲戚开的,所收入的银子,自然大半也进了和珅的腰包。但面对庶吉士,和珅也要维持师长颜面,故而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道:“钱宫詹所言,自是有理……嗯……本官今日前来,乃是要告知各位,来年庶吉士的散馆考试,定在四月。今年十二月以后,庶常馆开放,若是愿意来翰林院里读书,便可在那里住宿。薪炭粮米,自有朝廷支用。”又简单说了些散馆规矩,便离开了。 而这一天,也是阮元真正何为“天下”的第一天。钱大昕的一番教导,让他从此之后,心中有了四大洲,有了西洋器物。他的人生,也必将与历朝历代那些传统儒生有所不同。 在翰林院待了两个月,阮元也渐渐习惯了翰林学习生活,这时也想着京城之中,尚有不少故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应当前往答谢,这一日便约定了去刘墉府上。 来到刘府,只见门口早已站着一位青年,看阮元到了,连忙笑道:“伯元,如今这个日子,还能来光临我家,非仗义之人,实不能为此啊。” 阮元知道,这青年乃是刘墉之侄刘镮之,这一年会试,刘镮之与阮元等人一同应试,授了三甲同进士出身,因朝考成绩出众,也被点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算是阮元同学。他父亲早故,刘墉是他伯父,便将其养在身旁,教他读书为官之事。 可阮元听刘镮之这样一说,也有些不解,一边和刘镮之一同走进刘府,一边问道:“佩循兄,刘大人为官数十年,又是之前刘中堂之后,按理说,前来拜访刘大人,乃是京中官员常事,怎么到了佩循兄这里,竟似府上多日不曾有人来过似的?” 刘镮之问道:“伯元,伯父他四月份的时候,就已经降到了二品侍郎,这事伯元应该知晓才对啊?” 阮元道:“刘大人降职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即便刘大人不再担任中堂之职,这侍郎总也是二品,总不会真像佩循兄所言,已至门可罗雀之境吧?” 刘镮之尚未回答,只见正厅之中,一位老人缓缓走出,见了阮元,笑逐颜开,道:“这不是伯元吗?你看看、你看看,这数年不见,伯元都做了庶吉士啦!真是有出息,伯元,你说你也是的,老夫听说,你三年前便到了京城,怎的这许多年也不来见我一见?若你早一年见见老夫,老夫当时还是大学士,那还不在皇上面前,保举你一番?只可惜呀,这一年老夫屡遭斥责,只怕以后在朝廷上,也帮不了你喽。” 这人正是刘墉,阮元见了,连忙作揖见过。听刘墉语气如此客气,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刘大人,晚辈出来京城之时,家中即有变故,故而耽搁了些时日,也忘了来拜访刘大人。今日翰林之中无事,才有了空闲,正是要谢过大人十年之前,仪征县署中点拨之恩。” 刘墉将刘镮之和阮元引到厅中,看座上茶已定,听了阮元这样一说,也笑道:“伯元,这般谦辞,可让老夫承受不起喽。其实老夫当日,也不过觉得你颇有才赋,只是一味求新求变,若无良师在侧,怕是日后轻躁冒进,反遭祸患。但那日康山草堂之上,老夫听闻李晴山先生居然是你恩师,那自然也就放心了。至于你今日做这庶吉士,哈哈,天下间有才学的读书人,那是成千上万啊,能从这许多人里脱颖而出,走到这个位置,便是老夫,也要自叹不如呢。当年之事,原是不需再相提及的。” 想了一会儿,觉得刘统勋和阮玉堂的事,这时候也是时候告诉阮元了,便道:“其实伯元啊,说起上一代的人,还是老夫对不起你们家呢。当日康山草堂之上,我记起了令祖名讳,实不相瞒,当年令祖在卫辉营参将的位置上,便是先父监察不慎,结果错听人言,罢免了令祖官职。老夫见过令祖履历档案,知道他是个有才干的将军,本来不致如此。你家之后的事,想来先父也有责任,今日老夫便替先父给你赔个不是,如何?” 阮元连忙站起,还礼道:“刘大人何需如此?学生见过先祖遗留文书,对文正公他老人家,绝无半点怨言。文正公为官清正,锄奸惩恶,乃是我辈楷模,学生怎敢对文正公有所非议?”其实阮玉堂遗留文书中,并未特别提及刘统勋,但阮元也不愿刘墉知道他暗自调查过此事,既然自己已经入了翰林,授官在即,过去的事,再提也没有意义,便杜撰了个理由,以安刘墉之心。 刘墉叹道:“其实罢官免职之苦,我当年尚未知悉,可如今这一两年,我办事屡屡失误,被皇上严加斥责,终是丢了大学士的官职,被降到侍郎。眼看着这几日间,来往的宾客都见不到了,伯元,令祖当年,只怕心中滋味,更加难受啊。” 阮元对此也颇有疑问,道:“刘大人,您一向勤勉谨慎,怎么皇上竟然,要对大人如此斥责呢?” 刘墉道:“伯元,我年轻之时,在江宁府任知府,那时确是壮年气盛,故而能有所作为,只是眼下……唉,你也看得出,这些年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今年春天,皇上忽然问起上书房皇子教习之事,居然发现,上书房教习师傅,竟然一连七日,都未能前往授课。故而皇上大怒,内阁、翰林里不少充教习的,都免了职,还有一些,皇上是想八旬万寿过了,再让他们致仕。我主管上书房之事,自然难辞其咎,故而也降了二品。想来近些年确是老了,祭礼、乡试……办错了好多事。” 想想又道:“伯元,先父对不起令祖的,只怕是还不上了。不如这样,老夫今日,另有两个字送于你,若你能牢记,也算老夫对当年的亏欠,有所补偿吧。” 阮元也知道再谦虚下去,刘墉必定不愿,故而只得站起,作揖而立,恭听刘墉教诲。 刘墉道:“这两个字,便是‘学寿’,伯元,我看你身体,原也瘦弱,若是读书过度,伤了元气,只怕未来,难以得享天年。可你需要知道,若你以后调养得法,即便身子弱些,却未必不能长寿。你爱读书,经史、文赋、历算无一不精,这老夫知道,可你想想,若是你寿命不长,你这一身的本领,要怎么施用出来?你愿意做官,愿意造福百姓,可若是功业未成,人却没了,那可是得不偿失啊。”阮元听刘墉言辞真挚,心中不由得有些感动,便即应允了。 刘墉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书桌,毫笔一挥,“学寿”二字,立刻现于纸上。刘墉看着两个大字,也不禁笑道:“哈哈,老夫虽然这些年,办事不比从前了,但老夫的寿命,老夫心里有数,至少还要二十年好活呢!嘿嘿,别看和珅这些年势头正盛,说不定啊,他得走在老夫前头!” 可想道这里,刘墉忽道:“伯元,和珅派人给你送过礼,是也不是?” 阮元一听,也有些不明就里,道:“刘大人,和珅执掌翰林院,时常教授学生,这个不假,可和珅与学生,并无私下来往。刘大人说和珅给在下送过礼,在下确实不知。” 刘镮之道:“伯父、伯元,这事我也知道的。伯元,那是四月间一日,就是进士传胪之前。我和伯父一同乘车,正好路过正阳门里的两淮总商行馆,竟然见到了刘全,就是和珅府上那个管家,那日准备了些礼品,正往里去呢。当日我和伯父都不清楚,和珅从来,都只是收别人的礼,怎么那一天转了性了,竟然去给别人送东西了?后来才知道,伯元你住在那里,伯父和我说了,我才知道你和扬州江家,还有那样一般姻亲之谊。想来和珅给你送礼,也是为了向江家示好,想着若有江家相助,他在朝廷之中,位置可就更加稳固了啊。” “倒也未必。”刘墉笑道:“伯元、佩循,你们有所不知,前日和珅在皇上面前,举荐吏部部员湛露,说他才干出众,可以任广信知府。谁知皇上亲自见了那湛露,见他年岁尚轻,言语才行之间,也无甚过人之处。皇上大怒,当即免了那湛露官职,又狠狠斥责了和珅一顿。哈哈,老夫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和珅在皇上面前那般不堪呢。” 阮元也渐渐感觉到,随着自己跟和珅越来越近,一些官场上的事,以后也只能正面面对。但此时他还记着一人,于是问刘墉道:“刘大人,朝廷之中,谢金圃大人是学生院试时的座师,学生这些日子有了空闲,也想去拜访谢大人。刘大人可知,谢大人近况如何?” 没想到刘墉竟然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伯元,你恩师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好。前日上书房的事,被处罚的人里面,就有你恩师一个。只怕再过得两三日,朝廷里便要正式夺职了。”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四章 章佳公府 阮元听到这话,也不禁大惊道:“刘大人,恩师他……怎会如此啊?学生也知道,恩师年已七旬,身体自然大不如前了。但即便如此,恩师勤勉一生,朝廷里怎么说夺职,便夺职了呢?” “你恩师当日,确是一连七日未能到上书房。而且,弹劾你恩师的事,也不是只有一件。”刘墉道。 “伯元,这事我清楚。”刘镮之看刘墉心中不忍,便替伯父说了:“伯父后来问过谢大人,他为何七日不至上书房,谢大人说当日是患了腿疾,又有风寒,行不得路。而且,谢大人说自己已将染疾之事,告知了同列吉大人。可是那几日,吉大人也未能前往上书房,结果谢大人的事,皇上一无所知,只觉得他是有意不去。而且,若只是这件事,也未必会夺职。可阿中堂却也上书朝廷,说谢大人在学政任上,取士不公,有才能的不取录,学问平庸的反而取了不少。皇上这才大怒,拟着要夺谢大人官职。” 阮元听着,越来越感到不解,问道:“刘大人,若说恩师在上书房有何过失,学生初入京城,也不甚知悉。可说恩师在学政任上取士不公,这……这不是诬陷吗?我和瑟庵、西庚、渊如,都是谢大人督学之时取录了生员,眼下也总算考上进士了。若这也叫取士不公,那如何才能得个公平的法子?” 刘墉道:“伯元,阿中堂与谢大人平日也无宿怨,绝非有意寻谢大人的不是。” 刘镮之也说道:“伯元,这事我略有耳闻,江苏那边,有些士子认为自己才学都不错,却在谢大人任上未被取录,便联合上书,说谢大人取士不公。想来阿中堂也不知你等和谢大人的关系,见了士子检举,便信以为真了,也不足怪。江苏距京城数千里,阿中堂又怎么能对江苏之事了解的那样详细呢?” 阮元想想,觉得谢墉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而就自己平日对谢墉的了解,他也绝非眼光平庸、不善选才之人。想着阿桂在京城之中,一向以正直闻名,若是自己前往,把事情始末告诉阿桂,或许阿桂了解了来龙去脉,就会回心转意。当下计议已定,便对刘墉和刘镮之道: “刘大人,佩循兄,学生想着,阿中堂也并非不近人情之人,学生改日便到阿中堂府上,将这一切始末说与他知晓便是了。” 刘镮之听了,不禁有些吃惊,道:“伯元,你与阿中堂又不相熟,你这般前往,阿中堂会听你的话吗?” 阮元笑道:“这听与不听,总要试试,若是大家都不说话,只怕恩师的平庸之名,就要坐实了啊。学生受谢恩师提拔之恩,一直无从报答,今日若是再不闻不问,那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了吗?” 刘镮之还想劝阮元,却只见刘墉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干预其中。 刘墉看着阮元,似乎也有些欣慰,道:“伯元,其实朝廷之中,缺的不是能办事的人,而是看到问题,却不敢说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多少人明明没有犯错,却只是因为误会,就被罢了官丢了职。长此以往,朝廷之中,还有什么道义可言啊?可眼下衮衮诸公,大多是洁身自好,不说话,也就不说错话。但若人人都是这样,万一有一日,灾祸降到自己头上,又待如何?伯元,阿中堂我还是知道的,你只要不失礼数,阿中堂想来也不会责怪于你。若你认为,自己真能为恩师辨明真相,那便去吧,老夫也不强求。” 其实刘墉这时,也想起了阮玉堂,当年阮玉堂被误会,朝中因没有亲故,无人为他辨明真相,结果落了个罢官出京的结局。刘墉每忆及此事,总是暗自惭愧,想来父亲一世英明,竟也有失察之处,说起这话,也是在批评自己不够大胆。眼看阮元尚有一颗仗义执言之心,心中反是多了几分慰藉。阮元若能确保自身平安,他也就不想阻拦。 阮元听刘墉之意,已是同意他前往阿桂府,便谢过刘墉。刘墉一边把“学寿”的字幅交给阮元,一边笑道:“伯元,有正直之心,是好的。可千万记住这两个字,无论发生什么,别和自己怄气,那样伤的只是自己啊。” 阮元收了字幅,再次拜谢,便离开了刘府。次日在翰林院又只有半日课程,他早早归家,下午便往阿桂的诚谋英勇公府而去。 阮元这日却是异常顺利,原本到公爵府前,自己也有些不安,觉得阿桂是堂堂一等公爵,自己不过小小的庶吉士,只怕府前门房,未必会让他通过。可谁知他到了公爵府,报了姓名官职,门房进去商议了一下,竟出来道:“既是翰林院新科庶吉士,便请阮翰林和我过来吧。”眼看入府如此轻松,阮元也不觉有些纳闷。 进了公爵府,走过几处厅堂,便是阿桂平日议事之所,门房上前报了阮元名号,便引阮元入内,只见厅中上首坐着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老人虽老,可一股英雄之气,仍在眉眼之间,正是年已七十三岁的当朝首席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阿桂。阿桂下首坐着一人,面色和善,阮元却也认得,正是自己座师之一的铁保。 阮元走上前来,施礼已毕,铁保见是阮元,也连忙陪笑道:“伯元?真是没想到啊,你看看,就在刚才,老师还在和阿中堂说起今年新点的翰林呢。阿中堂,这位便是江苏仪征阮元,今年翰林庶吉士里啊,下官刚刚还说着,这有几个才学兼备的新人,以后必堪大用,阮伯元就是其中之一。伯元,你今日来阿中堂府上,却又是为了何事?” 阿桂看着阮元,倒是有些陌生,但阿桂听了铁保之言,也知道眼前这位新科庶吉士,应该不是平庸之人,也不是逢迎献媚的小人。当下神色不变,道:“下面庶吉士,是叫……阮元吧?老夫这半年来,一直在荆州治水,京城之事,不免耽搁了不少。你翰林中教习事务,今年老夫也未参与,说来是有些过意不去。可看你今日形貌,似乎并非为了翰林事务而来。有何相问之处,只管直言便是。” 阮元见阿桂殊无责怪之意,也再次施礼,道:“学生久慕阿中堂盛名,今日得见,乃是学生之幸。学生前来,是有一事不解。内阁学士谢墉谢大人,不知犯了何错,竟为阿中堂所检举,眼下谢大人官职,只怕不日即要削去,学生疑惑,还请阿中堂指教。”阿桂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故而阮元以学生自称。 阿桂听了,语气如常,道:“阮元,谢墉和你有什么关系?此人为官多年,但老夫听这名字,却也不多。你若是和他非亲非故,只怕不会登门相问吧?”阮元目力甚健,只觉阿桂语气温和,眼中却隐隐有一股凌厉之气,想是战场之上,一言而决,早已自成名将气度。当下也不隐瞒,道:“回阿中堂,谢大人乃是学生院试时的座师,学生乾隆五十年时,在扬州应院试,当时江苏学政,便是谢大人。” 阿桂见阮元言辞诚恳,知道他所言非虚,也就继续说道:“阮元,你说谢墉是你座师,你回护于他,也合乎情理。只是我身为辅臣,需要秉公办事。谢墉所犯之过有二,其一,是江南有士子联名上言,说他取士不公,明明自己才华,师长也都认可,可到了院试之时,却被黜落。其二,是皇上年内查出上书房师傅失职之事,谢墉七日未入上书房,足以称一句怠于职守。以此二事,我上言皇上,建议罢免谢墉官职,你可有不满意之处?” 阮元见阿桂言辞果断,条理分明,当即不再多言,道:“阿中堂所言,自有道理。只是学生认为,这其中另有隐情,若阿中堂不弃,能否容学生解释一二?” 阿桂点了点头,示意阮元说下去。阮元道:“中堂之前说到,谢大人在江南取士不公。其实学生以为,并非谢大人不辨良莠,只是江南学子,人数众多,而中式名额,每年有限。故而那些不得中式之人,并非谢大人不知其才,只是才学相似者众多,故而不得不黜落一些。” “若中堂以为学生出身江南,便为江南学子回护。那学生试举一二实例:乾隆四十九年会试,共取士一百一十人,江南独占二十人。乾隆五十二年会试,取士一百三十七人,江南有三十一人。今年会试,共取士九十八人,江南有二十七人之多。以四六为分,江苏一省于会试中,中式者仍是最多,大抵七八位贡士之中,便有一位来自江苏。眼下翰林院中,胡修撰、汪编修,与学生一样来自江苏,也都是谢大人做学政时,亲自拔擢之人。若谢大人真是不辨良莠之人,那只怕我等几人,眼下仍不得中式呢。” 阿桂思忖半晌,缓缓道:“你所言也有些道理。只是你所谓江南士子众多之言,不过空言,并无实据。会试之人,也未必都是谢墉所取。若你只有这番言辞,恕我不能信服。” 阮元道:“其实阿中堂可能不知,乾隆五十年学生院试中式之时,谢大人曾邀学生往学政署中,与谢大人共阅江南诸府试卷。其间学生,精于学问词章者,决不在少数,谢大人也常称赞一些童生言辞精妙,可限于人数,往往一篇试卷,思忖再三,终会黜落。学生到京城之后,也未再见过谢大人,若阿中堂以为学生所言为假,前往问过谢大人,也便知道了。” 又道:“若阿中堂信不过学生,江南另有一人,可证学生所言不虚。仪征生员汪容甫,亦是谢大人所取录,学生帮谢大人取录生员之时,容甫先生曾与学生同往。容甫先生文采经术,江南共知,断不会欺瞒于中堂,也足见谢大人取士之时,是有真知灼见的。” 铁保见阮元与阿桂僵持不下,也出来打圆场,道:“伯元,你是谢大人拔擢之人,对恩师心怀感念,我是知道的。可阿中堂素来大公无私,便家中子侄,如有过失也绝不宽贷,对谢大人又无私怨,阿中堂怎么会……” “冶亭,暂且不要多言。”阿桂行军作战数十年,将士部属是否有所欺瞒,是否不听号令,心中都了如指掌。故而听阮元说话时,一直察貌辨色,知他并无作伪之处,仔细想想,江南士子众多,虽然上书攻击谢墉者为数不少,但在江南读书人中,只怕仍是沧海一粟。阮元说的,确有道理。 但谢墉所犯之过,并非一处,故而阿桂又道:“伯元,江南之事,我姑且信你。可上书房之事,又待如何?他七日不至上书房一事,诸位读书的皇子皇孙,均可作证。难道其中也有隐情不成?” 阮元道:“实不相瞒,学生之前曾与崇如大人问及此事。谢大人今年,也已七十一岁,身体早已不如之前。当日谢大人患了腿疾,又兼风寒,可内阁翰林之中,谢大人熟识之人不多,子侄辈均在江南,京城只谢大人一人。故而谢大人告诉了同列吉大人,想着吉大人若能相帮,也可告假数日。后来不知如何,此事皇上竟未知悉。若阿中堂认为,谢大人此番行止,便是有错,足以削官去职,学生绝不多言。可学生以为,其中内情,阿中堂也不可不察。” 阿桂想想,道:“阮元,你所言或许是真,刘崇如近年办事,虽多有失当之处,但想来不至说谎。只是你说起谢墉与同列交往不多,故而告假之事,未能让皇上得知。这番话即使我相信,皇上也未必相信啊?” 阮元道:“阿中堂,谢大人的事,学生也有所耳闻。谢大人平日家中拮据,礼尚往来之事,未免少了些。加上不少时日在外督学,朝中同列,相与结交不多,也是常事啊。” 铁保眼看阮元仍在为谢墉辩解,怕他稍一不慎,便惹怒了阿桂,也连忙道:“伯元,今日话说得多了,阿中堂自有定论,不如你先回去罢!” 眼看阿桂半信半疑,铁保又偏向阿桂,阮元心中也不禁踌躇起来,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让阿桂回心转意。但就在这时,只听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伯元,今日来我府上,是找玛法有事么?” 阮元回头一看,见身后之人,果然便是那彦成。可回想他刚才那句话,也不由得一惊。 他来京城,前后也已经三年了,故而对于旗人之间的满语也略知一二,知道“玛法”在满语中,便是“祖父”之意。听那彦成先说到“自己府上”,又称阿桂为“玛法”。难道阿桂与那彦成竟是祖孙? 他初识那彦成时,便觉得那彦成对宫廷礼仪,朝中治水政务,无不了如指掌,若非高门出身,绝不能有如此见识。故而相识之后,也曾问起过那彦成家世,但那彦成每次都是笑而不言,或者另外引出别的话题,从未正面回答阮元。翰林院中另有些别的旗人文官,他也曾问过,但大家都说不知。想来是那彦成入翰林院之时,便已告知同僚,不对其他庶吉士透露自己身份。 这时见那彦成神色,又见他分别对阿桂和铁保请安过了,阮元便也不再遮掩心中疑问,道:“绎堂兄,方才听你说‘玛法’,难道阿中堂竟是绎堂祖父?” 那彦成道:“伯元,其实这事是我不对,未能及时将家世告知与你。我本是章佳氏,阿中堂确是我祖父。故而平日朝中事务,要比各位更熟悉些。但我想着若是提早把这些事告诉了你们,只怕徒生麻烦。不如便不告知你们身份,大家一起在翰林院里切磋学问,才有意思。” 想了想又笑道:“不过啊,最近眼见得翰林院里,越来越多的人看我,神色都不一般了,想来这些事也瞒不住了。也罢,过几天我告诉你们便是。只是我实在不愿大家因我这一层身份,竟不再与我来往了便好。” 阮元也笑道:“绎堂兄这是哪里话?翰林之中,我等庶吉士说起绎堂兄,都说你学问政事兼优,想来日后必是有一番作为的疆臣。至于你身世如何,都不在意的。我来府上之时,府前听了我姓名官职,便即准许入内,想来也是绎堂兄的吩咐吧?” 那彦成道:“确是如此,我虽然没告诉你们身世,可若是你们之间,有人真的需要帮助,难道我还能袖手旁观不成?故而今科的庶吉士,我都一一告知了门房,若是有来府上的,只管让他们进来。不想今天遇到了伯元!玛法,伯元前来,究竟相问何事?” 阿桂也把之前谢墉之事,说给那彦成听了,那彦成沉思半晌,道:“玛法,伯元与我相交,已有半年,伯元自幼酷爱读书,终年埋首书斋,世事未免生疏了些。但正因如此,孙儿也相信伯元不会说谎,玛法历来知人善任,其中真伪,自然也已知晓了。” 他这样一说,既表明自己对阮元深信不疑,又奉承了阿桂一番,故而阿桂听了,也很满意,道:“阮元,绎堂的为人我清楚,绝不会与奸邪之人来往,他既然信任你,想来你确实忠直。谢墉的事,我可以再看看,若是他确有隐情,我也不会隐瞒。只是他最终夺职与否,还是皇上一言而决。我能帮你的,也就是查明实情罢了。” 阮元听了,连忙下拜称谢,阿桂也示意他无需多礼,道:“今日之事,我只看事实,并非为了你和绎堂的交情,你可清楚?”阮元也知道,阿桂能帮他重启谢墉之事,已是格外开恩,除此之外,自己不能再得寸进尺。故而再次拜过阿桂、铁保和那彦成,便又在那门房引领之下,离开了公爵府。 他不知道的是,阿桂看着他离开之后,轻轻点了点头,对那彦成道:“绎堂,像伯元这般敢说话,又能言之有据的人,朝廷里可不多了,你能和他为友,也是幸事。” 那彦成也笑道:“还是玛法有气量,伯元初来我们家,看他神色,是有些紧张的。玛法和他并不相识,却包容至此。这一点上,还是孙儿有所不及。” “玛法是辅臣,理应为国求贤才是。”阿桂这样说道。但他心中,也有一丝担忧。这一番谈话,让阿桂知道,阮元是个值得培养的新人,可眼下执掌翰林的却是和珅。自己与和珅素来不和,众所周知,阮元却又将如何抉择? 半个月后,谢墉的处分终于下达,上书房缺勤之过,乾隆仍未宽恕,但念及谢墉平日劳苦,只降为翰林院编修,而未夺职。可谢墉却 上疏一道,自陈年事已高,不堪大用,请求致仕,乾隆也自答允。夺职与致仕,境地可大不相同。 这日东便门外,谢墉已雇好船只,准备南下回籍,阮元也告假半日,前往码头送别谢墉。杨吉在阮家与谢墉见过数次,心中一向钦佩,眼看他致仕归乡,只恐再难相见,便和阮元一道来到码头。 谢墉眼看阮元已成了进士,入了翰林,不日即将正式授官,自然也非常欣喜,笑道:“伯元,你送老师到这里,老师已经心满意足了。想来转过年来,老师也七十二了,人生至七十,便已古稀,朝廷供职,老夫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以后朝廷之中,就要看你们年轻人的啦!” 阮元与谢墉京城相聚不到一年,就要再次分别,想到这里,也不禁伤感,道:“老师,皇上终是不肯宽恕老师么?老师为官一向勤恳,皇上应该知道的啊?” 谢墉道:“其实上书房的事啊,也是我有些倦怠了,原本我是应该亲自具疏,上奏给皇上的。当日我见吉大人在侧,也就没想那么多,只求他帮忙上达,今日看来,也是有些疏懒了。皇上只降了我官职,却未夺职,已是开恩之举,老师没什么不满意的。”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五章 翰林编修 阮元道:“老师,学生曾找过阿中堂,向他说明老师的事,难道……阿中堂没有把实情告知皇上吗?” 谢墉道:“我也只是听闻,阿中堂确向皇上说过,但阿中堂只是说,我在江苏学政任上,也曾经提拔你等,在上书房,前几年也算勤勉。至于别的,似乎没再提及,想来阿中堂总需秉公持正,老师的事,再怎么辩解,终有谋事不密之处。” 杨吉道:“老先生,难道那阿中堂,也有识人不当之处吗?听说那些小人诬陷老师取士不公一事,就是阿中堂向皇上提及的啊?”他素来心直口快,对不喜之人往往直言相斥,与阮元不同。 “即便如此,老夫也无怨无悔。”谢墉说道这里,却非常坚定,又看了看杨吉和阮元,道:“伯元,你们要记住。老师致仕,是老师自己的意思,与阿中堂无关。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因老师的事,去说阿中堂的不是。” 眼看阮元仍有不解,谢墉道:“你们也要清楚,眼下朝廷里,和珅的权势,是一日盛过一日,眼看他招权纳贿,朝中党羽,越来越多,这些人刻薄以驭下,厚敛以奉上,长期以往,只怕大清朝廷,将有倾覆之虞啊。” “好在眼下朝中,还有阿中堂和王中堂,阿中堂功勋卓著,论朝中位次,和珅之上,只有阿中堂一人。而王中堂是我士林之首,人所共仰,朝廷也正是有他二人,这数年间,才能太平无事。可若是他二人有个万一,那时朝廷局势,只怕远非你二人可以想象了。故而伯元,日后需要记住,无论如何,不可在朝中说阿中堂与王中堂的不是。那个时候得利的,只会是和珅,这番道理,须得清楚。” 杨吉道:“伯元若是在别处倒好,可他眼下就在翰林院,想不去和那和珅搭话,哪有那么容易啊?” “若是小事,也无需拘执,但大事上,需要把持得住。”谢墉说道。看着阮元,其实仍是有些不放心,又道:“伯元,老师清楚你为人,你素来正直,绝非逢迎献媚之人。但若是实在不可避免,往来一两次,也不打紧,只是要记得问心无愧便好。” 阮元点点头,见船上一切都打点完毕,不禁伤感道:“老师,三年前老师带了学生来这京城,今日竟又要送老师归乡,学生无能,不能在朝廷上为老师辩白一二,也着实惭愧。” 谢墉道:“伯元,你初入翰林,与阿中堂并不相识,却肯为了我的事,独自上门拜访。仅此一事,老师已经心满意足了。你有才学,又是天性纯良之人。故而老师在这些学生里面,最看重的就是你。但你经历世事不多,只怕京城之中,会有所不便……也罢,京城人事,老师也不擅长,教不了你什么。但你需记住,凡与人交往,必要三思而后行。可不要向你身边这位,动辄恶语相向才是。”说着也看了杨吉一眼。 杨吉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起来,道:“老先生,瞧您说的,你看我跟着伯元这些年了,这话说得,都比以前少多啦!” 当然,阮元和杨吉都知道,谢墉这番话,是真心为了阮元考虑,故而笑过之后,二人也一起拜别谢墉。谢墉自回江南终老去了,而散馆渐近,阮元不久后也搬进庶常馆,专心读书。 冬去春来,眼看已是乾隆五十五年四月,距离乾隆八十大寿,只剩下四个月时间,但这个时候,和珅却一直愁眉不展。半年前他举荐湛露,却被乾隆严词责备,这件事让他始终不能舒心。 半年之前,吏部一位年轻部员湛露,向他送了不少银子,只求外放做个知府。他见湛露礼金丰厚,便收了礼,在乾隆面前举荐了他。可没想到的是,当他带着湛露去见乾隆时,乾隆竟忽然问道: “湛露,和珅举荐你做广信知府的事,朕已知悉了。但你初历外任,外面的事,也该清楚。广信两个‘最要’之县上饶和玉山,每年钱粮赋税几何,你可知道?” 这样突然一问,湛露全无准备,自然回答不出。即便是和珅自己,这两年改任吏部之后,对户部只是兼管,这些细节,也已忘了不少。但没想到,乾隆竟然倒背如流: “上饶丁银两万四百六十两,漕米七千一百石,兵粮一千二百四十石,杂税一千一百七十两,仓谷二万石。玉山丁银二万八千五百九十两,漕米一千二百六十石,兵粮九百二十石,杂税二百七十五两,仓谷万一千九百八十石。湛露,朕见你年纪还轻,想来为官不久,和珅荐你赴知府外任,你当是不世奇才。可丁银漕粮,是国之根本,你竟一无所知。你自己说说,你有何才能,去做这广信知府?!” 湛露当时大惊,只好叩头谢罪。乾隆越看越怒,当即夺了湛露官职不说,还因为引荐失当,痛骂了和珅一顿。和珅入军机处以来十四年,从未遭受如此斥责。 “老爷,还是半年前的事吗?”刘全和冯霁雯看和珅闷闷不乐,也过来安慰他。 “是啊……”和珅也是一言难尽。这半年他也想着,乾隆突然对湛露发难,对自己严加斥责,也是在警告自己,不要用人唯亲。故而他也想着,这段时间能举荐一二有真才实学之人,以求挽回局面。可思来想去,新进官员里但凡有些名声的,和自己都没有往来,即便举荐,也没有人选。 “致斋,今日是翰林散馆,你选卷子的时候,可要再三斟酌才是。那湛露极擅作伪,竟把你骗过了,这个教训,以后记住就是了。”冯霁雯道。湛露的事,和珅并未和她完全交待事实,故而她只以为湛露虚伪,却不知他已送了礼。 “其实想来,皇上对你已是不错。只斥责你一次,却未降你官职。想来皇上还是希望,你日后能举荐些真正的人才。”冯霁雯虽然对和珅在外的行为,也不甚满意。但想着毕竟夫妻情深,若是和珅没有有意为恶,就安慰他一番。“眼看今年,是你四十岁满寿,今年的寿宴,我帮你好好办一办。” “夫人想得周全。”和珅笑道。但这句话,也让和珅有了别样的想法。 眼看和珅态度缓和,冯霁雯也就不再言语,和珅也收拾好行装,和刘全一道出门,准备去翰林院主试了。只等到冯霁雯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时,刘全悄悄给和珅递上一封信,道:“老爷,苏凌阿的信,看来朝廷里面,有人看准了这个机会,想弹劾老爷。” “知道了。”和珅看了一眼,文中姓名便已记得清楚。“我有准备,这个你无需担心。之后还有一事,你可记住……”刘全听着,和珅所言确实是个好办法,也就一一应允。 散馆考试内容不多,只一日便考核完毕,上一年的上书房事件,不仅谢墉降了职,不少内阁、翰林官员都或夺职,或降级留任,一时之间,翰林出现了不少空缺。乾隆也自忧心,故而此次散馆,一切从简从速,四书文索性不考,只考一诗一赋,以赋之高下,排定名次。 这年的散馆赋文,题目为《一目罗赋》,考试完毕,乾隆便同和珅、彭元瑞等人一同评议试卷,一并商议散馆之后,庶吉士授官之事。乾隆看了数卷,都不甚满意,但中间有一卷,乾隆看了,却连连点头,道:“这人笔迹朕识得,名叫钱楷,翰林院新科进士,学清字的里面,就属他字写得最好。看来文采也自不错,和珅、彭元瑞,朕拟授他户部主事,你二人觉得可好?” 和珅虽指掌翰林院一年,但钱楷与他交往不多,原本不愿让他迁官,可想着湛露之事,只怕自己出言相阻,又被乾隆斥责一番,故而一时不言。彭元瑞却答道:“陛下,臣以为,这钱楷文采出众,又工于书法,正是翰林之选,改部虽然可授六品,却怕是用错了地方。” 彭元瑞这样说,是因为清代官职升迁,并非只看一时之选。其实散馆考试,一等的往往只能授翰林院编修,二等的却很可能改部。表面上看,六品的六部主事要高于七品的翰林编修,可翰林每过几年,就有一次大考,如果大考再次名列前茅,在翰林升至五品,乃至四品,都有可能。相反进了六部,官员之间竞争极其激烈,反而不好升迁。 但乾隆似乎不太在意,道:“彭元瑞啊,钱楷工于书法,翰林六部都缺这般人才,可他另有一番长处,这些时日,朕看过他清字课业,已渐渐娴熟了。翰林用清字的地方不多,改六部才是人尽其用。朕不仅要改他进六部,还要授他军机章京,军机公文撰拟,眼下也缺人啊。”所谓军机章京,是军机处里的中级官员,平日负责朝廷文书下达,职权甚重。彭元瑞见乾隆所言有理,只好改口赞同,和珅自然也没有异议。 乾隆又往下翻着试卷,道:“这一篇……朕也知道,那彦成的。阿桂有这样的孙子,也是后继有人了。只是他是大学士之孙,官职拟定之事,就不需你等参与了。朕先授他编修,以后如有功勋,再行升迁不迟。”大学士和军机大臣往往也要统领六部,把那彦成暂时留在翰林,不去改部,也是乾隆担心阿桂势力过盛之故。和珅和彭元瑞自然没有异议。 眼看试卷翻到最后几张,乾隆忽然眼前一亮,道:“这篇写得好,罗因鸟而始张,鸟以目而罔逸……理密文连,丝交花簇,隙漏相承,玲珑互复……盖集目成罗,唯一罗乃收众目,而分罗得目,非一目可抵全罗……文采、气韵,兼而有之,又不见滞涩,这般行文,今日试卷里,当要数第一了。”最后尚有三篇试卷,乾隆观其大略,都不满意,道:“和珅、彭元瑞,你等过来看看,若无异议,这一篇朕取为第一,如何?” 和珅和彭元瑞将几十篇庶吉士试卷一一对着看了,和珅尚且未答,彭元瑞已答道:“回皇上,臣以为这篇试卷,确是不错,皇上拟为第一,臣没有意见,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作?” “若朕记得没错,此人应是……阮元。”乾隆自江春举荐阮元后,对他书法字迹,也时常留意,故而这时见了试卷笔迹,渐渐想了起来。又道:“彭元瑞觉得不错,和珅呢?这阮元在翰林院中,表现可好。” 和珅听到阮元姓名,心中倒也思绪复杂,一时说不出话。 阮元传胪之前,和珅听宫中消息,便知道阮元与江春关系密切,当时便备了礼物送到总商行馆,想着阮元若能与自己共进退,自己也能顺藤摸瓜,把两淮盐务纳入自身势力之中。可阮元收了礼后,并无其他动静,更没有上门拜访过自己。 他曾暗地里调查阮元家世,知道阮元祖母妻子,都是江春同宗,自己拉拢阮元的策略,原本没错。所以翰林之中,他也有意数次接近阮元,阮元态度尚属谦和,每次见到自己,都恭恭敬敬的作揖成礼,称自己一声和伯或和中堂。甚至偶尔还会提出一两个问题问自己,自己懂的,也就随意解释一番,好在阮元也没问自己不懂的。 按理说,这样的态度,自己不是很满意,和那些登门送礼的官员相比,阮元的态度简直就是不近人情。可翰林之中,对自己恭敬,同时能看出学问的,还真就只有阮元一人。钱楷见他,是成礼后便离去,再不多言。胡长龄、那彦成等人,更是见到自己影子,便即退避三舍,绝不与自己相交。翰林中倒是也有向自己献媚讨好的,可那几人学问浅薄,只怕难成气候。若说既值得,又有可能收为旗下的翰林新进,只怕也只数得上阮元了。 想起湛露之事,自己也不免有些心虚,乾隆对阮元和江春的关系,对阮元的才学,了如指掌,自己若是因为私交不够就排挤阮元,只怕又要被乾隆训斥一番。故而只好说道:“回皇上,臣以为阮元此人,原本才学不错,入翰林后,学业也自精研。散馆之前翰林开庶常馆,入馆读书者不多,阮元便是其一。皇上真知灼见,臣自无异议。”翰林选举乃是公事,故而要称臣。 “很好。”乾隆看二人都已认同阮元为第一,便继续道:“那便照例,授编修之职吧。”说着又看过其他卷子,眼看编修、检讨、改部之任,已经拟定完毕。对彭元瑞道:“眼下授官之事,朕已拟好,彭元瑞便去拟诏吧。”翰林授官与六部外任不同,不甚拘泥程式,彭元瑞领了旨,便下去草诏了。 眼看翰林授官之事已毕,乾隆道:“翰林的事,今天就到这里吧。今日另有一事,宣王杰和尹壮图进来。” 和珅记得,苏凌阿向他送密信时,提及的官员,就是这位内阁学士尹壮图。 尹壮图的名字,阮元也有所耳闻,只知他为人正直,敢于进谏,这一天他说了什么,阮元无从知晓。但几日之后,翰林院也收到消息,乾隆准备彻查山东山西仓库存银,此事是六部负责办理,翰林院不过讨论一番,也就散了。 又过得几日,翰林院的散馆考试成绩公布,位在第一的,果然便是阮元,授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那彦成也授编修,钱楷则授予主事。胡长龄、汪廷珍、刘凤诰三人是一甲进士,上一年就已授职,故而此次不再升迁。 听闻阮元高中,江镇鸿自然大喜,也提议摆宴席为阮元庆祝,阮元再三推辞,才改了寻常家宴。他本觉得,江家这一两年来,形势也未见好转,加上去年江春去世,未来前途并不乐观。但江镇鸿觉得,阮家时隔三十年,终于又有人立足官场,着实不易,心意还是要表明的,阮元不好拒绝,只得与江镇鸿以茶代酒,饮了数盅。 但就在此时,杨吉忽然过来,道:“伯元,外面有个太……有位宫里来的公公,说有旨要宣。”他原本瞧不起内监,只想说太监二字,但觉得阮元用词一贯文雅,不好说得那么直白,才改了口。 阮元心中自也疑惑,编修授职已过,却又有什么事,不过几日,便来宣旨?但旨意到了,也不能不接,便走到门前,下跪接旨。那内监他在宫中见过两次,知道名叫呼什图。 只听呼什图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阮元才学兼优,勤勉奉公,朕甚嘉焉。着令充《万寿盛典》撰修,兼朝鲜国使迎送。钦此!” 阮元自接了旨,心中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万寿盛典》撰修,乃是朝廷中博学儒臣所能执掌,自己中进士不过一年,就能参与其中,自然是乾隆格外重用之故。惊的是朝鲜国使迎送一事,朝鲜历来西来清朝的使臣,都是精于儒学的朝鲜名士,故而清朝方面,往往也会派出朝中学术最为精通的儒臣前往迎送。自己若得列迎送使之中,乃是莫大荣幸。 故而阮元也有些疑惑,问道:“内监大人,我听说朝鲜使团上年来过京城一次,去年冬天就走了,怎么现在就要准备使团迎送之事了呢?” 呼什图道:“朝鲜使臣当在皇上万寿之前,入京朝见,也不过是三个月以后的事,皇上说了,你初任编修,不知迎送之事,故而要早做准备。今番迎送,正使乃是礼部尚书纪大人,你同他学习便是。阮元,皇上同和中堂这一番厚爱,以后你可要记着啊。” 阮元连声应是,呼什图看着阮元,忽然俯下身子,轻声道:“阮翰林,京城里的扬州糕点和六安茶,要比江南贵一倍吧?不过啊,皇上喜欢,和中堂呢,也喜欢,阮翰林出身扬州,想来是有福之人啊,哈哈。” 附上阮元作品《一目罗赋》,乾隆五十五年,阮元于翰林散馆考试中凭借此赋,获得第一名并授职编修: 罗因鸟而始张,鸟以目而罔逸。罗惟取其周遮,目非贵于专一。椓之初听夫丁丁举焉,乃观其乙乙。多为之备,得之在少,而不在多。密为之防,获之在疏,而不在密。然而偏于少则绵绵未成,惑于疏则恢恢反失。观离忘作罟之方,掌礼昧张弧之术。岂织千丝之网,以一统千,如祝一面之罗,解三留一。原夫为罻为罿,曰罗曰丽,或成掩毕之箕,或作翻车之轴。雉何事而离罦,鸿何为而渐陆。理密文连,丝交花簇,隙漏相承,玲珑互复。本一纬而一经,乃或衡而或缩。兔有蹄兮不忘,茧为纶而非独,至于纲举目张,网开鸟覆,逸翩莫翔,修翎已蹙。故结罗者必有四维,而得鸟者唯凭一目。此亦如百囊鱼罟,非九罭皆膏鲜鳞,七属犀函,唯一札或当金簇也。若乃经连极寡,绳结无多,非连罝之组织,异数罟之搓挱,人惟一孔之智,制非四寸之过,空成方而仿佛,缳为椭其若何。若两縁虚设于网侯,莫加采鹄,若单纬初施于机轴,未掷金梭。结比绳枢,竟一棂之徒具,张若縆瑟,何一弦之可歌。盖集目成罗,惟一罗乃收众目,而分罗得目,非一目可抵全罗。是以空为结网之求,缪作临渊之慕,岂虚张而冀其自投,抑徒设而思其偶遇。编一丝以为罩,欲求翡翠之毛,炼寸铁以成罘,愿挂珊瑚之树,正恐鱼缘木上,未识其难,鸟萃蘋中,罕知其误。我皇上道挈乾纲,网开贤路,纶孛宣而人仰机衡,条理密而世钦法度,广搜罗于四海,未尝或有遗材,析节目于万几,安得纪其成数。张鸟罗以有,待岂同文子之书。加一目以何为,无取正平之赋。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府二十六章 府库之谜 阮元清楚,这是在点明自己,之前礼物确是和珅所送。也是在提醒自己,和珅那边,应该有些回报才是。若是自己也像孙星衍、胡长龄等人一般,对和珅熟视无睹,等和珅耐性一过,多半便会和自己翻脸。想到这里,手心不禁冷汗渐生。 呼什图说完这话,便即离去,阮元只好再行拜别。 江镇鸿和杨吉见呼什图走了,也到前堂来问阮元发生了什么。阮元如实回答,道:“想来是和珅见我并无亲密之状,故而差他提点于我。只怕这回礼之事,是不得不应了。” 江镇鸿道:“和珅的事,我也有些耳闻。现下京中都在传,和中堂今年是四十岁满寿,正要好好准备一番。这些日子啊,京城里外省的商客官员越来越多了,这些人啊,一半是为了皇上的万寿庆典,另一半,是为了给他祝寿的。” 杨吉愤愤道:“他这不是把自己和皇上相提并论了吗?还是说……伯元,你说和珅会不会还有别的意思?” 江镇鸿道:“怕是有的,和珅这些年来,一直在培植自己势力,眼看到了现在,朝廷里大臣或同王中堂阿中堂他们一般,视和珅为权奸。要么,便接二连三的给他送礼。两不相帮的人,越来越少了。刘大人以前算是一个,和阿中堂、和珅他们,往来都不多。可眼看他也降了职,下臣惶恐,只怕这次和珅大寿,我们也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阮元点头道:“舅父所言极是,今日呼什图之言,虽然听着隐讳,却也再清楚不过。甥儿知道,和珅这般送礼暗示,也是为了结交舅父一家,是甥儿应对无方,让舅父多受这些烦扰。若是因甥儿的事,让舅父为难了,甥儿以后便去外城扬州会馆,不再叨扰舅父了。” 江镇鸿道:“伯元切莫多想,和珅声势如此,只怕我江家早晚都是要和他打交道的。” 阮元道:“其实外迁之事,甥儿早已有了想法,这行馆平日商客众多,甥儿在此,也帮不上忙。同列翰林,也多在外城,与他们往来,倒是外城方便些。” 江镇鸿打断道:“还有一事,你常在这行馆,只恐外人听了,便会说你登科入仕,全是因江家之故。也罢,眼看着皇上万寿盛典,江家也要帮忙筹办一些,这些事你也帮不上忙。眼看你在京中,也做上官了,以后的事,舅父也不能勉强,便即去吧。” 杨吉不禁好奇,问道:“江总商,你们都给皇上捐了那么多钱了,怎么今天他过生日,还要再捐?这样下来,你们承受的住么?”江春去世后,江镇鸿继承了总商之职,此次乾隆八旬万寿之后,他也要回到扬州赴任。 江镇鸿叹道:“毕竟是八旬万寿啊,自古以来,寿至八旬的皇帝,又有几人呢?另外,父亲生前也交待过,他与皇上之间,有一件心愿未了。他曾答应皇上,将徽州老家里的三庆班带来京城,以供皇上观瞻,若是父亲尚在,今年当是要亲赴京城了。可眼下这情况,也只好我去筹办了。倒是伯元,和珅那边的事,不好应对啊,你眼下已知道他给咱们送过礼,若是他寿宴有意不往,只怕他日后会为难于你。” 杨吉道:“那怎么?江总商,难道还真要给和珅送礼不成?” 阮元却忽然想起,江春去年去世之前,曾将一封书信送到行馆。对于阮元日后为官之事,江春说了不少。而其中有一条便是如何应对和珅: “今和珅权势,十倍于南巡之时,天下士子,视和珅为权奸,此诚至论也。然和珅兼翰林教习之职,你日后与他之间,不能全无来往。其中分寸,需要把持得住。若不能及时决断,但执师生之礼可也。” “但执师生之礼……”阮元想起这句话,也不禁重复了几句。杨吉和江镇鸿听着,一时都有些不解。 阮元升了编修,又值翰林散馆,几个己酉科的进士眼看要各奔东西,便商议着次日又备了一桌宴席,一是庆祝翰林卒业,二是为了送别已经改部的钱楷。阮元、胡长龄、那彦成、刘镮之和钱楷都到了。 主持这次酒宴的官员名叫卢荫溥,字南石,与阮元同样是翰林编修,但中进士却比阮元要早八年。他是卢见曾之孙,幼时曾在扬州住过数年,卢见曾在扬州时,又多建树,故而阮元与他颇多交情。平日翰林中庶吉士教习,也有部分是他兼理,与庶吉士交情不错,故而这次己酉科庶吉士散馆,却请了他来主持。 阮元不善饮酒,故而换了茶,眼看敬茶三杯,卢荫溥不禁笑道:“伯元,还是你有出息,你这中了进士不过一年,便授了编修。愚兄我在翰林待了八年,竟还未得一次升迁呢。” 那彦成不禁打断道:“卢兄这是哪里话?来年便是翰詹大考之年。眼看着这一年来,翰林院出缺不少,这次大考啊,若是名列上等,我看,便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也有望得授呢!” 所谓翰詹大考,是清代专属翰林院和詹事府官员的考试,本无定期,乾隆朝共有十次,大体是六年一次。擅文赋者,往往因此得用,翰林詹事官员不似六部各有实权,自四品翰林学士至六品詹事府中允,皆是撰写朝廷文章的词臣,故而在翰林中,一次从七品编修升至五品侍读侍讲,也不少见。少数大考成绩极为优异者,甚至可以一次升到四品,做到从四品的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故而阮元、卢荫溥等人听了,也都跃跃欲试。 卢荫溥笑道:“绎堂,大考归大考,可之前有一事,你可得说清楚。你是阿中堂之孙,这事你入翰林时,就应该告诉他们。我以为这是你自己的事,故而不言,你却为何等了半年,才让他们一一得知?你说你这杯酒,该不该罚?”胡长龄、刘镮之也连声称是。 那彦成道:“看今天这样子,这杯酒小弟是喝定了。其实小弟当时也是想着,在翰林里多结交些有才学的朋友,自然就是各位了。可我若早早告诉你们身份,只怕你们有了别的想法,竟不与我一道读书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卢荫溥道:“你这是什么话?佩循他是刘大人侄子,这番缘故,他初入翰林便告知各位同僚,我们对他有何不同?平日读书做学问,哪一次没带上他?想是你把我等看得低了,这杯酒你不罚,如何对得起我们一片赤诚?” 那彦成只好饮了一杯,阮元也笑道:“其实我看啊,这事还有一人当罚,我初入翰林之时,看裴山和绎堂的眼神,就知道他们中间,肯定有隐情。你们想想,裴山在京城十年,怎么能不知绎堂身份?当时我们问他,他还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呢!”众人纷纷称是。 钱楷无奈,也只好饮了一杯,道:“伯元,各位,实不相瞒,绎堂初入翰林之时,就曾让我帮他瞒着此事。我想着也有道理,咱翰林嘛,讲的是以文会友,若是你们早早知道绎堂身份,咱这交情,怕是要‘驳而不纯’了,我也是为了你们着想。” “那可是你想多了。”胡长龄道:“哼哼,老天有眼,替我们惩罚你一番,小军机、六部主事,有的是你忙的,让你回到抄书的老本行,你可满意?”众人听了,也不禁一起大笑起来。 阮元忽然问道:“怎么瑟庵兄和金门兄今日没来?”己酉科探花刘凤诰字承牧,号金门,故而翰林中以金门称之。 卢荫溥道:“今日是你等庶吉士散馆,他二人去年便授了编修,故而不来,也自无妨。” 钱楷道:“胡兄也是去年授了修撰,今日不也一起来了?” 刘镮之道:“其实不瞒各位,伯元,瑟庵和金门对你,我觉得是有些意见的。” 阮元以为无妨,便即听着,刘镮之道:“伯元,他二人中的是一甲进士,今年未能升迁,依然是七品编修,可你呢,这也升了编修,和他二人官职相当,他们自然会有些不平。更有些传闻,说你能考中进士,散馆又是第一,是因为和珅和你有来往之故。这不是捕风捉影吗?明明是那和珅自作多情,给你门上送礼,怎么倒成了你的不是?” 胡长龄道:“伯元,瑟庵你我倒是相熟,金门我听人说,另有一番故事。当日殿试之时,金门心情激动,结果眼看日落,仍未完卷。按朝廷定例,此时便要收卷,当日礼部尚书常青在场,见他字迹清秀,一时不忍,想让他多写一些。王中堂看过他所写文字,也是这般看法,但王中堂一向大公无私,故而纵有惜才之心,也不能违了制度,眼看便要收了他卷子上去。” “可就在此时,皇上从圆明园来了上谕,说贡士入京赶考,殊为不易,特许未完卷的贡士,再多写三行字,只是不得再行超出。若三行字可以完卷,就给烛一只,当下便取了烛来。金门当时原本所剩不多,这一赐烛,便在三行之内完卷了。传胪之时,才授得探花。金门他自幼贫寒,少年时眼睛又受过伤,平日受人白眼,也不知受了多少。眼看皇上对他有恩,自是倍加感激,这些日子更是夜以继日,专心攻读经史。我看啊,他就等着大考一举名列上等,好报答皇上赐烛之恩呢。” 众人听了,一时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那彦成道:“伯元,你的事我略知一二,和珅送礼给你,我看他本意,当是在江家身上。而且这一次送了,只怕以后你不还礼,也说不过去。可和珅……这些日子,京城里都在传和珅四十大寿,要大加操办,只怕他也想趁这个机会,看一看朝中动向,何人值得拉拢,何人并非同路,这一过寿,就都能看得清楚。伯元,以后该怎么做,你可得想好了。” 钱楷忽然问道:“绎堂,这几日我听说,皇上开始下旨,追查直隶、山东、山西三省亏空,可是确有其事?” 那彦成道:“这事玛法也有参与,提出清查亏空的,是内阁学士尹大人。尹大人与王中堂一向交情不错,故而也和王中堂一样,对和珅深恶痛绝。四年之前,御史曹锡宝想着旁敲侧击,先找出刘全的罪证,再扳倒和珅,不想谋事不密。这四年来,朝中御史惮于和珅声势,越发不敢言事了。谁知去年,和珅引荐部员湛露,却被皇上严词斥责,尹大人眼见这是个好机会,他平日做钦差学政,常在山东山西一带,故而对那里弊政,尤其熟知。这一次便上书皇上,请求查办三省亏空,若是三省的亏空属实,只怕皇上再怎么袒护和珅,也不得不对他严加惩处了吧?” 胡长龄笑道:“那和珅还想着借四十大寿看看朝廷风向,哈哈,若是此番真查出些什么,只怕他这个生日,是过不下去了吧?”众人听着,也不禁再次笑了出来,纷纷敬酒许愿,希望尹壮图可以马到成功。 可是之后的事情,却完全出乎诸人意料。 一个半月后,朝廷突然颁下诏令:山西山东诸省,仓廪充实,存银无亏,内阁学士尹壮图妄称亏空、挟诈欺公,依律当论斩决。而乾隆这时却网开一面,称不应因言废人,亦不妨以谤为规。最终免了尹壮图死罪,降为礼部主事,从二品贬到了六品。 阮元对仓廪钱粮之事,原本所知不多,虽时常听闻各省亏空,但他精于汉学,犹重实证,知道所查诸省均无亏耗,心中疑惑一番,便也不再多言。而孙星衍在六部担任主事,与尹壮图来往本密,这一日想着尹壮图意外贬官,其中必有隐情,便找了几位熟悉的同僚,一同到尹壮图府上饮酒消愁。 诸人皆是文官,原本酒量都不大,一时酒过三巡,也各自难以克制,纷纷为尹壮图鸣不平起来。孙星衍只听一个声音问道:“楚珍兄,你在外省多年,钱粮亏空如何,应当是知晓的。便我在湖南,也不敢说库中存银尽够数了。可你这一去,怎么会查出这般结果啊?”孙星衍知道这人就是之前弹劾国泰,最终将其惩处的钱沣,尹壮图字楚珍,故而钱沣以字称之。 那尹壮图是个文弱书生,此时饮得数杯,难以自制,道:“南园,其中细处,你却不知,这次我上言各省钱粮亏空,原是已暗自查访了数年,本不应有错漏。又看和珅近日有失势之象,便想着借此机会,一举除去此贼。可我若独自前去,只怕皇上以为我伪作亏空之状,故而我也建议皇上,得派一满洲大臣与我同去查访,皇上便派了侍郎庆成,与我同去。”钱沣号南园,故而尹壮图以此称之。 “我们先到了大同府,当时我便想着去府库查验存银。可庆成却说:‘尹大人,我等一路西行,车马劳顿,便是去了仓库,这般精神,只怕也查不出什么来。不如暂时歇息几日,与此间大小官员,饮宴一番,他们眼看我等随和,自然会疏忽大意,到时候再去查验,才是事半功倍啊。’” “我听了这话,觉得有理,但也问道:‘若说暂且歇息,也还罢了,把大同大小官员叫来饮宴,这不是告诉了他们我等目的吗?万一他们有所准备,竟将我等欺瞒过去,那可不是事半功倍,而是劳而无功了啊?’可庆大人却说:‘尹大人有所不知,官员查访之事,地方上早已屡见不鲜,若是你一脸严肃,这府中大小官员,必然视你为大敌,他们欺瞒起来,办法无奇不有,你便是去了,经过他们敷衍搪塞,终究查不出什么。不如先和他们会饮一番,他们放松了,自然不会在存银上再去作伪,到时候再突然出手,才能一网打尽,尹大人您说是也不是?’我听着他这话,似也有些道理,便同了庆大人和大同几位知府、知县,饮宴了数日,待得第四日上,才去查验府库。” “可到了府库,我却发现,库房之中的存银,竟和账上所载,分厘不差。我为了怕他们作伪,让他们打开了一些银锭封皮,可其中的银锭也无丝毫不妥之处。又去查粮仓,存粮也自充足。我在山西做过学政,深知大同府亏空犹重,实在是不知这府库怎的过了数年,便充实如故,再无亏欠了。之后去山西布政使司,去山东,也是一般情景。这……这绝无可能啊?” 钱沣问道:“楚珍,朝廷帑银,历来是五十两一铤,可民间市银,并无此等规制,大抵一二十两便做一锭。当年我查国泰的时候,国泰借用商人存银,想用市银充作帑银瞒天过海,当即被我查了出来。这事我和你讲过,你为何毫无察觉呢?” 尹壮图道:“南园,你所言之事,我何尝不知?在大同,在太原,我都曾怀疑他们以市银做帑银,故而寻得不少银锭,一一拆封查验,可那些都是五十两一锭,并无差错啊?即便大同和太原也想瞒天过海,商人又哪得这许多五十两的银锭啊?” 孙星衍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尹大人,你可知那庆成与和珅是何关系?” 尹壮图道:“我不知晓,听闻他二人来往不多,更何况,当日我只是建议皇上加派满洲大臣与我同去,并未明言要庆成同去啊?” 孙星衍道:“各位,依下官之见,这庆成之言,可疑之处甚多,朝廷派钦差外出查验仓库,去了直接查问便是,若是地方上有所不遵,即是抗旨,何必多此一举,找他们过来饮宴数日?有这几日功夫,便是从周围府县调些银米过来,也足够了。尹大人这一番耽搁,却反而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啊?” 钱沣也问道:“楚珍,庆成与阿中堂可有来往?”尹壮图摇摇头,似乎并不知晓。 钱沣叹道:“若是如此,只怕……只怕这庆成授了钦差之后,便已与和珅有了来往,和珅今时势力,早已倍于往日,他一面让庆成稳住你,一面通知大同、太原周边各个府县,让他们把存银挪借到你去的地方。他只需几匹快马,便可赶在你前面,加上庆成在你面前虚与委蛇,拖延得几日,这仓廪充实之状,便即成了。楚珍,你今日面对的事,比我当年还要困难十倍啊。” 孙星衍问道:“南园先生,那山西府县官员,难道人人都是和珅党羽不成?想他和珅即便势力再大,也不至如此啊?” 钱沣道:“其中有一些,当是在和珅那里疏通了门路,方做得府县的守令。但大多数的……只怕眼下,各府县均有亏空,若是一处被查了出来,只怕其他各处,也要涉及。故而各府县便串通一气,合力欺瞒,只求朝廷不要查出任何端倪。是不是和珅的党羽,也不重要了。” 尹壮图忽道:“若只是和珅害民乱政,也就罢了。可眼下朝廷的处置,却又如何?!南园,你在湖南好好的学政做着,可朝廷这边呢?荆州洪水淹了城墙,孝感土豪杀人,这都是湖北的事,却责怪你湖南做学政的不知情,竟把你也降了主事。这般处置,有何道理可言?!” 钱沣听尹壮图之言,知他已渐醉去,言语渐渐没了拘束,也恐他一时不慎,竟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忙安慰道:“楚珍,我做学政时,有生员居丧不报,竟来应试,我也确实疏忽了,原是怪不得皇上的。” “生员居丧不报,与你学政何干?那湖南巡抚浦霖是靠什么坐上的巡抚,大家心里都清楚!”尹壮图怒道:“照我说,不过是那和珅在国泰案子上吃了亏,故而同浦霖一道报复于你罢了。可……可皇上为何如此糊涂,竟然听信这般荒诞之言?!” “楚珍,不可对皇上无礼!”诸人只听门外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回头看时,正是王杰到了。一时钱沣、孙星衍等人纷纷向王杰行礼,只尹壮图早已不管不顾,竟又斟了一杯酒,随即一饮而尽。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和二十七章 和珅寿宴 王杰见尹壮图如此醉态,也清楚他本是无故受过。只是当时朝堂之上,庆成列出证据,一一都可证明仓廪充实,府库无亏,尹壮图自己也无法辩驳。他多与户部往来,自知其中必有隐情,可朝堂上所陈证据,无不证明尹壮图才是危言耸听之人。故而他也无法为尹壮图开脱,看他模样,似乎还在记恨自己,便上前安慰道:“楚珍,朝堂上那庆成拿出证据,我也帮不了你,我知道你必是一时失察,才被人钻了空子。皇上保你不死,已是大幸,日后自当谨慎些,可别再让我们为你担忧了。” “让王中堂担忧的事,难道还少吗?”尹壮图愤怒之余,渐已潸潸泪下:“这些年来,和珅势力之盛,大家无不看在眼里,若是他再这般专横下去,我大清国法纲纪,将有凌夷之忧啊!这些年眼看着,敢说话的同僚,一个个都被和珅排挤出去了,曹大人弹劾刘全,最后全无对证。钱大人被那厮盯住了,竟一点无关小事,都让他丢了官,我……也是我无能,不敢直言其过。可要是这样下去,只怕下一个出事的,就是王中堂你了!王中堂,海内士子无不视你为士林泰斗。若你也出事了,只怕过不得几年,大清朝廷,便是那班豺狼虎豹的天下了。到得那时,只怕这大清国,也将有倾覆之虞了啊!” “哪个混蛋说大清要倾覆了?”此时,又是一个声音在门前响起,声音苍老,却依然浑厚有力,众人向外看时,只见一个苍髯老人已渐走向厅中,老人虽老,可双目炯炯,神威犹存,自然便是当朝首席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阿桂了。阿桂身后尚有一人,正是那彦成。 尹壮图已醉的渐无神智,见了阿桂,也不行礼,反而笑道:“阿中堂来啦,这杯酒,请阿中堂……”阿桂更不搭话,一拳打向尹壮图左脸,他虽年迈,力气却仍旧不小,尹壮图一介书生,哪受得了这般力道?只一拳下来,早已站立不稳,倒了下去。 阿桂走上前去,一把将尹壮图揪起来,反手就是一拳,道:“混账东西,你堂堂朝廷命官,食君之禄,自当尽忠国事,可你不仅知恩不报,还口出亡国之语。你如何对得起皇上太和殿上,钦点你做进士的大恩?皇上悉心栽培你二十年,是让你诅咒大清的吗?”说着又是一拳,击中尹壮图小腹,尹壮图再也支持不住,一口残酒喷了出来,阿桂身上也沾了不少。 尹壮图连中三拳,又兼醉酒,竟已晕了过去。那彦成对孙星衍和钱沣使了个眼色,二人也便会意,将尹壮图抬下去了。 王杰见阿桂神色,也知阿桂并非真的动怒,但尹壮图若是再这般口无遮拦下去,只怕阿桂不说,也会有别人暗自听了去。到时候尹壮图一个“悖逆”的罪名,怕是免不了了。阿桂把他打晕,恰恰是保护了他。可即便如此,自己身为文臣,也有些不忍,道:“阿中堂,他言辞是激烈了些,训斥他一番便是,又何必出手呢?” 那彦成轻声说道:“王中堂,玛法这样做,也是为了尹大人安全。王中堂不知,当年我家大爷出师误了军机,玛法一怒之下,把大爷打得……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呢。”那彦成说的是阿桂长子阿迪斯,才干平平,只是因阿桂的缘故,才能补上一些官职。 王杰也不由得叹道:“绎堂,我听说恒瑞大人他,已升了定边将军,想来也是和珅的缘故吧?你眼下境地,却也为难。”定边将军即定边左副将军,驻乌里雅苏台,乃是从一品之职,和珅保举恒瑞出任一品疆臣,恒瑞日后自然会更亲近和珅了。 那彦成道:“王中堂大可放心,云仙她……是个识大体的人,玛法跟和珅,孰是孰非,她自然清楚的。小侄自也不致为了这位岳父大人,便去向和珅示好。”云仙是恒瑞之女,数年前恒瑞和阿桂联姻,将她嫁给了那彦成,夫妻生活倒也美满,只是恒瑞反复无常,总是令阿桂祖孙有些不快。 阿桂神色坚定,道:“恒瑞和我家结亲之时,尚未与和珅来往。云仙在我家这些年,为人品性我自然清楚,是个好孩子,王中堂不必担忧我家家事。”见孙星衍和钱沣已经安顿好了尹壮图回来,也对各人道:“老夫与和珅,平日绝无交情。但你等若是因老夫如此,就想让老夫袒护与你等,那就错了!你等为官若是有了过失,老夫一样不会轻饶,他尹壮图上言亏空一事,全无实据,便是该罚!若是你等以后遇了事,也似他一般口无遮拦,诽谤朝廷,目无圣上,需怨不得老夫翻脸不认人!若是哪一个乱臣贼子,想倾覆我大清,就让他从老夫的尸首上踏过去!” 阿桂终是旗人,说这句话,也是为了提醒这些文臣,不可怀有贰心,一时各人也自应了。孙星衍见这般形状,也不禁叹道:“阿中堂、恩师,眼看不过数日,便是和珅那什么四十大寿了。和珅必定是想借此机会,试探朝中所有大臣。学生与他自不会来往,可只怕……”他出身翰林,自然知道翰林中已经有部分新进官员,为了飞黄腾达,不惜向和珅送礼行贿,和珅这次做寿,不仅会试探朝中所有大臣,也会迫使这些同僚相互划清界限。 阿桂道:“无妨,他和珅做寿,便做他的,你等只需记住,尽心奉公,方是你等本分。皇上圣明天子在上,绝不致亏待忠心办事之人。至于其他,你等自便。” 那彦成也对王杰和孙星衍道:“王中堂,渊如兄,翰林里别人不说,咱这些刚刚散馆的庶吉士,人品都是说得过去的。西庚、瑟庵他们,平日与和珅绝无半分来往。只是……只是伯元因江家的缘故,未免有些为难啊。” 王杰和孙星衍也都清楚,阮元与江春一家,原本有旧,而且和珅之前,还曾经给阮元送过礼。这个四十大寿,阮元若是不去,未免太不近人情。可阮元如果去了,翰林同列面前,他又将如何自处?想到这里,各人也不免为阮元的未来担忧起来。 眼看已近黄昏,阿桂和那彦成不便久留外城,便拜别了各位文官,一同回府去了。而这一年的五月二十八日,便是和珅四十岁满寿,和府之内,一片张灯结彩,后海之上,也尽是丝竹鼓乐之声。 无独有偶,就在五月二十八、九日,乾隆意外下旨,文武百官准备万寿盛典数月,多已疲乏,特许休假两日。故而二十八日下午一到,和珅的忠襄伯爵府门前便已络绎不绝,福长安自然也同了吴省钦、吴省兰兄弟,在和府里帮忙清点寿礼。 “湖北巡抚福宁、定边左副将军恒瑞、湖南巡抚浦霖……闽浙总督伍拉纳,四川总督孙士毅!吴老师,这伍拉纳可是觉罗,孙士毅历任疆臣也有多年了,这一次,居然都来给和中堂送礼了?”福长安看着一大串送礼官员名单,难以置信的问向身边的吴省钦。 吴省钦笑道:“哈哈,看这样子,朝廷外面,八总督十六巡抚,边境的几个将军,得有一半送了礼吧?诚斋,你看看这个,你可熟悉?”说着拿过一封名帖,摆在福长安面前。 福长安抬眼一看,道:“湖广总督毕沅?吴老师,这毕沅我听说,是个精于学术之人,想来他这等人都是自命清高,不愿与和中堂交往的,怎的今日,竟也把持不住了?” 吴省钦道:“什么精于学术啊?精于学术,就不能多看看外面,多通晓些世务了?眼看致斋这是四十大寿,什么意思?致斋年富力强啊!这大学士、军机大臣,再干二三十年,我看都没问题,那还多想什么?今日送了礼,来日他做学术也轻松些啊?” 福长安道:“我看这京官里,一二品的礼也送了不少了。可惜啊,王杰、董诰这几个老木头梆子,还死挺着不来呢,你说说这些人,怎么就认不清形势呢?” 吴省钦道:“这倒是无需着恼,王杰嘛,今年应该六十五了,董诰我看,也都五十了,都比和中堂大不少,以后的朝廷啊,肯定还是和中堂的!”其实阿桂也没来送礼,但二人都略去不提,毕竟阿桂比王杰还要大上八岁,看起来更无法阻拦和珅。 福长安忽然问道:“庆公也没送礼过来?” 吴省钦道:“庆公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为人中庸得紧,他平日和致斋来往也不多,当然了,和阿中堂、王杰他们,也没什么来往,今日不来,倒也无妨。他毕竟三世卿相,朝廷里谁也动不得的。” 二人所言的“庆公”乃是当时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庆桂。自乾隆五十一年王杰入军机处,至乾隆五十八年,七年里一直是六名军机大臣共掌军机处。其中阿桂是领班,王杰与董诰亲近,和珅常与福长安共事,最后一位,便是这位庆桂了。他本姓章佳,祖父是雍正朝大学士尹泰,父亲是乾隆前期大学士、军机大臣尹继善,至庆桂这一代,已是三代官居一品,故而家世显赫,不亚于福长安的富察家。庆桂平日严谨稳重,为人中和,故而乾隆也颇信任他。 这时,吴省兰从一侧走来,道:“福大人,令兄嘉勇侯到了,只是……嘉勇侯不太愿意进来,要不,福大人去看看?” 福长安也知道,兄长福康安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又曾在乾隆四十六年,同和珅一起西征苏四十三,亲眼见过和珅战场指挥不力。故而他虽然和自己是兄弟,却一直瞧不起和珅,也极少同和珅来往。这次也是因乾隆八十大寿,特意进京祝寿,顺带被自己邀请,才破例来一次和府。看起来也只有自己这个兄弟,才请得起他入内。 走到门外,只见当中站着一人,一袭绛红袍子,相貌也算得上俊秀,只是眼中满是傲气,似乎在场一干人等,都只配为他为仆执役一般,自然便是福长安兄长,两广总督、嘉勇侯福康安了。周围人等自然知道这是乾隆面前最得宠的嘉勇侯,哪里还敢接近?都只让在一边,远远看着,不敢入府。 福长安看兄长这般神色,忙陪笑道:“三哥,小弟知道兄长屈尊前来,大是不易,让三哥为难了。只是,小弟早已答允了和中堂,今日便是让和中堂跟三哥讲和的。还望兄长饶了小弟这般不是,也……也给小弟一个面子,如何?”富察一家原是兄弟四人,但傅恒长子福灵安、次子福隆安此时均已去世,只剩福康安和福长安兄弟二人。 福康安虽说不愿给和珅祝寿,但终是经不住兄弟百般央求,眼看福长安如此谦恭,想着来都来了,也没必要再僵持下去,便道:“既然诚斋都这般说了,我也却之不恭,但你记着,我今天给和珅一个面子,他明日,也得帮我把事办了!”说着在福长安身后走进了和府,刚入府没几步,看着刘全迎上,便冲着刘全道:“刘全!把和珅叫过来,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刘全虽然平日仗势欺人惯了,但眼看面前是福康安,自然不敢怠慢,忙陪笑道:“嘉勇侯,这里人多,不好说话,不如嘉勇侯先到偏厅稍候,我家老爷即刻便到。”说着便去请和珅过来了,福长安熟悉和府形貌,将兄长带到后园。只过得片刻,一人身着锦袍,在刘全陪同下,满面春风的上前给福康安做了一揖,自然便是和珅了。 和珅眼看福康安到访,他是伯爵,而福康安是侯爵,更兼战功无数,自己讨不到任何便宜。只好自谦道:“嘉勇侯日理万机,今日却还能光临寒舍,实在是下官荣幸,若是嘉勇侯不嫌弃,下官在正厅已备了上座,第一位就是嘉勇侯的,还请嘉勇侯移步前堂,如何?” 福康安冷笑道:“和珅,若说你家是‘寒舍’,那我倒想问一句,这京城算什么?荒村野岭吗?你少和我套近乎!今日来你这里,我只问你一句,你弟弟做御史我知道,他想搏个敢言直谏的名声,可以,我不拦他。但李天培是我提拔的人!他为我购置些木材,碍你弟弟什么事了?他一封奏本送给皇上,皇上罚了我三年俸禄!他弹劾别人,与我无关,但他这把火,烧到我头上了!和中堂,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解释呢?” 福康安所说和珅之弟,名叫和琳,这时做的是御史,和琳与和珅不同,平日为人清廉正直,遇到官吏贪赃不法,往往会直言上告。和珅知道弟弟品性与自己不同,但想着和琳终究是御史,有弹劾大臣之权,正好可以作为自己手中利器,帮自己打压异己。故而表面维持兄弟情谊,却往往在不经意间,向他透露阿桂旧部、福康安亲故各种不法事迹。阿桂做将军时纪律严明,但毕竟入朝为相已有十余年,旧部难免有骄奢之举,福康安则极少约束部下,故而找他们的不法行迹,倒也不是难事。李天培是湖北按察使,上一年为福康安购置了不少木材,正好被和珅察觉,便透露了消息给和琳,兄弟二人虽志向不同,这件事上却意外的配合无间。 但和珅看福康安样貌,一眼便知,乾隆虽然在李天培一事上,对他有所斥责,可信任却丝毫不减。这时清廷与安南多有争端,也是福康安坐镇两广,一力督办。想来这个马蜂窝,自己是不该随便捅的。也忙陪笑道:“是下官不好,让嘉勇侯受累了。舍弟他就那个脾气,听了些风声,就要在皇上面前上奏一番。我教训他很多次了,下次一定注意,嘉勇侯提拔的人,那都是战场上为大清卖过命的,怎么能随便弹劾呢?” 福康安仍不相信,道:“和中堂,该不是你把李天培的事告诉了和琳,他才对我动手的吧?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妙啊?” 和珅忙否认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不瞒嘉勇侯说,舍弟从来啊,就不听我的话。若说我一句话便能劝得动舍弟,那是太高看在下了。” 福长安怕二人因此僵持不下,搅了和珅寿宴,也连忙打圆场道:“三哥,和中堂的为人,小弟是清楚的,想来也只是一时失察罢了。要不这样,小弟今天,就为和中堂做个保,三哥的人,和中堂以后决计不加干预,如何?和中堂,嘉勇侯毕竟是我兄长,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嘉勇侯的事,和中堂就不要再过问了,就算给我个面子,怎么样?” 和珅忙应声道:“正是如此,小弟为官,也不过图个平安,绝不敢让嘉勇侯不快的。” 福康安见和珅态度谦恭,弟弟也出面作保,想着自己另有一件大功,尚要在和珅面前炫耀一番,也就不再生气,道:“和中堂,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既往不咎。可若是令弟下次还敢如此,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和珅连忙应是,福长安见兄长怒气已解,忙陪同了兄长,到前厅来。 一行人到了前厅,右手边的上座,自然是归了富察兄弟。福长安见兄长行止,似乎并未带来礼物,也不禁问道:“三哥,今日和中堂毕竟也是四十大寿,三哥怎么一点见面礼也不带呢?” 福康安依然是满面傲气,道:“送礼?我这份礼,只怕和中堂收起来,要费些力气吧?和中堂,这一两年军机处里,阮光平这个名字,没少看到吧?怎么样,阮光平,嘿嘿,现在有没有头痛?” 和珅笑道:“嘉勇侯所言,可是那安南的阮惠?”福康安点了点头。 福康安所言阮光平,和珅所言阮惠,本是同一人,乾隆末年,安南(即今越南)国中民生困苦,安南归仁府西山邑乡民阮岳、阮侣、阮惠三兄弟揭竿而起,史称西山阮朝,西山阮氏击败了之前统治安南的后黎朝,阮惠自立为帝,又与清朝数次交战,一度击败清朝派遣的孙士毅所部。但乾隆五十四年起,福康安出任两广总督,主持安南战事,西山阮氏终是根基尚浅,故而日渐不利。阮惠也不想与清朝继续僵持,方才有了罢兵议和之心。他改名阮光平,也有追求和平之意。 福长安却早已按捺不住,道:“三哥,这阮惠,不,阮光平,几年下来,确实让我们有些难办。可这跟和中堂大寿有何关系?三哥,你要送什么礼物,还是快告诉大家吧?” 福康安道:“什么礼物,当然是阮光平啊?还能是什么礼物?” 听到这里,和珅和福长安都是一惊。 福康安看二人样貌,已知二人均不相信,遂道:“你们有所不知,那阮光平和我大清之间,原本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梁子,看了我到两广主持军务,便不愿再战,一直找我求和。我也担心他另有所图,于是告诉他,想议和,可以,但他必须进京一趟。没想到今年春天,他居然答应了。这不,赶上皇上万寿盛典,阮光平入朝觐见,岂不是双喜临门?和珅,以后军机处里,我看是要轻松多了,怎么样,这一番大礼还不够?” 和珅也连连陪笑道:“够了够了,嘉勇侯这番大礼,在下官看来,绝对是今天最重的一份。嘉勇侯放心,日后嘉勇侯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下官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其实阮光平和福康安达成和议,也有他行贿福康安之故,而且最后来京城的,只是个与阮光平面貌相似之人,而非阮光平本人。但即便如此,乾隆依然封了阮光平“安南国王”,安南战事也终于告一段落。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独二十八章 独闯和府 眼看天色渐晚,酒宴也即将开始,冯霁雯走到厅前,对和珅道:“致斋,天色不早了,就让大家入座吧,我也去前面看看,若是还有没过来的客人,就让他们快些过来。” 和珅点了点头,道:“夫人辛苦了。”冯霁雯也向福康安略施一礼,便即离去。她为人清高,深知福康安平日排斥异己,徇私受贿之事,决不在少数,故而虽然福康安屡立战功,她却依然不愿与福康安多说一句话。 她走到前院,见路上还有些客人,便为客人们指了路,引客人前往正厅会饮。又看着这日来访客人之中,有数人均是儒生打扮,问过方知乃是翰林,眼看这几人神色轻浮,似乎只是为了逢迎巴结和珅,才到和府送礼,也不禁暗自叹气。 正准备回正厅时,忽然听得左边偏门中,似乎有几声极轻的脚步声。听起来轻盈稳重,应是来和府的客人,便走了过去,想一看究竟。到得偏门时,只见三个人正在门前徘徊。其中两个手捧礼盒,都是下人装束,中间是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年轻人身材略瘦了些,但神色平和,目光镇定,绝非之前几位儒生可比。 这时那儒生也见到了冯霁雯,忙上前道:“给夫人请安,学生初来和中堂府上,不知道路。想请教夫人,从这里走,如何能到正厅?” 这日是和珅大寿,故而冯霁雯也穿了华贵的礼服,儒生认出她身份,并非难事。冯霁雯也索性承认,道:“要去正厅,你和我来,便能过去。但你既然带了礼物,最好先去前厅,登记在册之后,再去正厅不迟。只是你入府时,难道就没看到其他人是怎么去正厅的吗?” 那儒生道:“其实学生来府上时,原本是想从正门进来的,只是正门人多嘈杂,学生想快些入府,便走了偏门。不想府中道路全然不识,反误了些工夫。”这日和府宴客,正门和几个偏门均可入内,但多数官员为了结交京城显贵,宁愿在正门多耗些时候,也不愿走偏门。 冯霁雯带了他去登记礼物,一边走一边问道:“我看入府众人,大多都耗了些时候在正门等待。他们在意的,不是入府要花多少工夫,而是从正门入内,必然遇到更多达官贵人,交往起来也容易。怎么?你竟全未想到这一节吗?” 儒生笑道:“这一节,学生确是未曾在意。学生在翰林院学习一年,和中堂百忙之中,仍花费了不少时间,来翰林院提点我等新科庶吉士。师生之谊,自当回报。今日恩师大寿,学生略备薄礼,也是理所当然的。” 冯霁雯也轻笑道:“若是如此,你和之前那些人,还真不一样。只是京城做官的人,大多不似你这般纯良,以后在京里做官,交什么样的朋友,心里可要有数。”忽然想起,这时她还不知这儒生姓名,便问道:“这一路过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现下在哪里做官?若是做得不错,我定在和中堂面前举荐你。眼下朝廷里,需要你这样的人。” 那儒生走向前,再拜道:“学生阮元,是翰林院的编修,之前做庶吉士时,和中堂是学生的教习。这次也是初来老师府上,不由得有些失礼,竟忘了报上姓名,请夫人见谅。” 冯霁雯却还不知阮元是谁,只道:“你也无需拘执,既然来了,便入正厅饮酒一杯,如何?若是你这般不动声色,送完礼便走了,倒显得我和府招待不周。”阮元原没想入内饮宴,但既然冯夫人话都说出来了,也不好拒绝。一时间礼物登记完毕,便到了正厅。 只见正厅之前的空地上,已经摆了数十个席位,就座宾客也不下百人。阮元在边上找了个位置,不动声色的坐下,冯霁雯自回和珅身边去了。阮元只听福长安在上座道:“各位,这第二杯酒,咱们哪,就敬和中堂长享荣华,和中堂有了位置,大家才有位置!大家说是不是啊?”席中一片叫好声音,大家也站起来纷纷饮酒,阮元酒量本浅,但也跟着饮了小半杯。 和珅见冯霁雯回到座上,也不禁问道:“夫人究竟是何事,出去了这么久,你看,刚才第一杯酒,我们都喝完了呢。” 冯霁雯道:“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刚才,有位叫阮元的翰林,来给你送些礼物,他不识府中道路,故而带他多走了一会儿。” 和珅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阮元吗……他终于还是来了……” 和珅上一年给阮元送礼,虽然当时没有直言,但通过呼什图的旁敲侧击,他相信这个时候,阮元已经清楚其意。可阮元毕竟是翰林庶吉士,和那彦成、孙星衍等人交情都不错,故而自己也一直担心,结交阮元以联合江家这步棋,自己未必能走得通。这日见阮元到了,自然也有些意外之喜。 福康安就在和珅侧近,和珅夫妇说起阮元,声音不大,但他也听得清楚,不禁笑道:“姓阮的翰林?哈哈,和中堂,我在两广和安南打交道,安南姓阮的可不少啊?这翰林阮元,和那阮光平,祖上可有些亲旧?” 安南阮氏最初是两晋之时,河南阮氏南渡形成,阮元则自认祖上是魏晋人阮籍。只是安南国中,朝代更迭数次,尤其是陈朝取代李朝之时,为防止民众思念旧朝,强行将国内李姓改为阮姓。而阮元的祖先,可考的也只能追述到元末江西阮氏。故而二者虽然同源,却并无多少实际联系。当下和珅也笑道:“安南仰慕华风已久,以汉人之姓为己姓,也是常见的。” 福长安也说道:“三哥,这阮元我听说过,今年翰林大考得了第一,学问、文笔都还不错。其实在翰林里,他对和中堂不过是礼敬有加,别的也没做什么。只是翰林里那几个新人,都和阿中堂的孙子要好,故而见了和中堂,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所以这阮元看起来,比旁人更亲近和中堂些。” 福康安道:“对和中堂,既不亲,也不避,这种人倒是少见。”眼看院中人多,也不是谁是阮元,便朗声道:“下面众人,可有一个来自翰林院,叫阮元的?快快上前,嘉勇侯有话要问。” 阮元本想着在后面待上一会儿,便即离去,没想这时突然听到福康安发话。他在京城多年,知道福康安战功卓著,人品却多遭非议,先前柴大纪无故问斩,起因便在福康安身上。故而虽早听谢墉说过,自己和福康安算是同门,却也不愿与之过多来往。 可环视四周,席中认识自己的人也不少,即便现在他想避开福康安,也已别无退路。只好站起身来,硬着头皮走上厅前,行礼道:“下官翰林院编修阮元,得蒙嘉勇侯青睐,实属荣幸。下官取录生员时,座师乃是谢金圃大人,早知嘉勇侯文武双全,今日一见,嘉勇侯果然是人中龙凤。”既然来都来了,阮元索性也更进一步,说出自己和谢墉的关系,先认福康安做同学,想着这样至少福康安应该不会为难于他。 但阮元这样一说,福康安也有了新的想法。 从之前的了解中,福康安已大致判断出,朝廷里和阮元更加亲近的,应该是阿桂、王杰等人,他跟和珅关系未必有多好,只是考虑到师生之谊,不愿失了礼数。福长安说他颇有才华,多半也不会假。他又主动承认谢墉是自己恩师,既然这样,这个人很有希望为自己所用。 他用兵多年,虽然并非百战百胜,但也颇多心机。想到若是要把阮元收入旗下,最好是让他和阿桂、王杰等人断绝关系,阮元又不大可能转投和珅,这时自己再抛出橄榄枝,说不定就会引阮元来投。故而话锋一转,道:“朝廷之中,都说阮翰林是青年才俊,新科进士里,也是一流人物,今天也来给和中堂送礼。哈哈,和中堂真是德高望重啊!” 此言一出,果然全场哗然,一时间坐席中人议论纷纷。 “阮翰林我听说过啊,平日总是和阿中堂的孙子来往,怎么今天也来和中堂这里送礼了?” “也不知他送了什么,不过啊,阮翰林是真识时务,眼看阿中堂王中堂老了,你看,这不立马调头送礼了?” “那是自然,你看看人家恒瑞,阿中堂那边亲家结着,今日这礼?嘿嘿,五箱上好的蒙古皮草。怪不得人家打了败仗,还能当一品将军呢。” 和珅听着,也知道福康安话中有话,这一句话说出,不出数日,阮元送礼之行就当满城皆知。到时候阿桂、王杰等人,说不定就会和他翻脸,若是阮元孤立无援,那最显而易见的救命稻草,就是自己。至于福康安为什么会帮自己,可能是因为福长安之故,一时也没多想。所以也暂时不动声色,只听阮元回答。 阮元也清楚,这是福康安的挑拨离间之计,他这样一说,旁人想的不是什么和珅德高望重,而是自己一个原本应该清廉、有气节的读书人,竟然也开始给和珅送礼了。在座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存了巴结和珅之意而来,为了增长声势,也会把自己当做一杆大旗,立在外面,他们只管高声呐喊,却绝不会帮助自己做任何实事,最后不动声色,从中取利。可自己的名声,只怕从明日起,就要被这些人败坏了。 但即便如此,既然做好了来送礼的准备,自然也要面对这些突发情况,眼看福康安这一句话,已经是针锋相对之势,阮元也顺势答道:“回嘉勇侯,和中堂上年间,兼任我翰林院的庶吉士教习。下官不才,正被选做庶吉士。一年之中,和中堂多次亲临翰林院对学生多有提点教诲。尽师生之礼,原是圣人先贤之意,学生报答恩师,亦是本分。” 这一段看似中规中矩,实则态度明确。阮元于和珅之间,只有师生授业之情,并无其他。福康安眼看阮元应对得体,也不禁笑道:“阮翰林说,和中堂亲临翰林院,对你提点教诲。这倒是我孤陋寡闻了,只听闻和中堂吏治之才出众,和中堂学问如何,我在外多年,竟是不知,实在惭愧啊。阮翰林,和中堂提点了你些什么,可否告知我等啊?” 这话本也有调侃和珅之意,只是和珅想着,福康安毕竟为自己解决了阮光平的问题,上一年安南战事紧张,自己没少被乾隆批评,福康安结束南部战事,便是有恩于自己,更何况福康安此举,实是对己有利,故而没有言语。阮元同样知道,福康安这一问正好切中要害,和珅学问平平,原本在翰林院也没多少作为,但若是自己含糊其辞,那就说明之前全是自己假意敷衍,旁人也只会认为,自己是个逢迎谄媚,实无半点才能的小人。眼看接下来只得背水一战,阮元心神略定,从容答道: “回嘉勇侯,和中堂在翰林之时,曾与我等论及公孙衍、张仪之事。论及《孟子》之中,‘大丈夫’所谓何事。孟子有言,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朱子亦曾言明,公孙衍、张仪阿谀苟容,窃取权势,实乃顺从之道,而非大丈夫之道。” “讲到这里,和中堂与我等言及,这顺从之道,与大丈夫之道,究竟有何不同。所谓顺从之道,其本质在于顺从之人,心中本无恒定的是非。相反,他们以别人的是非,作为自己的是非。似此般全无主见,凡事应声附和,便是顺从之道。而大丈夫之道,其关键在于,心中要有是非。故而,为学当以格物致知为本,只有勤加学习,方知何为是非,知道何为是非,便应遵循是非之道而行,而不应以他人意志之转移,言行之变迁为准则。和中堂这一番大丈夫之辨,实在让学生收益良多。” 和珅听了,嘴角间也不觉泛出笑意。其实这一段话,还真是自己在翰林时所讲。但当时和珅不过仗着聪明过人,对《孟子》章句随意解释,竟也能讲得通。而那日课业之后,庶吉士们每提及这段话,无不嘲讽和珅口是心非,没想阮元竟还记得,并且说了出来。 其实这“大丈夫之辨”,在《孟子》中不过是个较为浅易的话题,此时清代汉学发展已近百年,和珅这种解释,并不算特别高明。可在场人众,大多是为逢迎和珅而来,素无学问,几个逢迎和珅的翰林平日才学平庸,因此阮元这样回答,也无人觉得不妥。而且有了实据,福康安这边也就无机可乘。 福康安眼看自己两问,阮元应对得法,既留住了尊严,又不失于礼节,想来阮元绝非寻常儒生,只觉他兵法筹算之学上,同样颇有天赋。一时心中又恼又喜,恼得是自己没占到便宜,喜得是阮元若真能为自己所用,日后无论文治用兵,都必将事半功倍。 而且阮元这两次回答,也并无任何令人不快之处。福康安想着再问下去,一时也讨不到好,便不再发难,而是说道:“不错不错,你年纪轻轻,竟然对答如流,实在难得。只是不知你今日前来,带了什么礼物给和中堂啊?” 阮元道:“回嘉勇侯,和中堂授业之恩,学生自当相报。只可惜学生家中本不宽裕,买不到珍贵之物。学生家在扬州,内子原籍在徽州,正是盛产笔墨纸张之处。故而今日带来湖笔百支、徽墨百枚、宣纸百幅,以表学生敬意,还请和中堂见谅才是。” 和珅听了,也知道阮元此举,是为了回应自己送礼之事,他知道阮元是扬州人,便在京城寻了些扬州式样的糕点茶叶。阮元则以江南特产回赠,正好还了这个人情。江家本在扬州,准备江南特产也很方便。这些笔墨纸砚价值其实不如金银珠宝,自己平日也不会在意。但阮元礼都送了,而且非常精致,当然也不能拒绝,遂道:“伯元,你的心意,老师知道了。今日是老师生日,你既然来了,我和府自当盛情款待。不如坐得近些,也好多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如何?”说罢对身边的刘全使了个眼色,刘全会意,便准备下得厅去,给阮元另寻一桌。 没想阮元答道:“回和中堂,和中堂好意,学生自然感激不尽。只是眼看天色已晚,学生若不能早归,只怕宣武门就要闭了。” 和珅疑道:“伯元,你家不是在前门吗?宣武门关闭与否,与你何干?” 阮元道:“回和中堂,学生这几日,已将暂居之所,迁到了外城扬州会馆。这两日正值休假,还需再安顿一番。更何况,学生酒量本浅,之前饮下一杯酒,已是有些失礼。眼下只能再饮一杯了。若是多了,只怕酒后失言,反误了和中堂一番栽培。” 和珅听了这话,也不禁沉吟起来。自己之前之所以拉拢阮元,一大半原因不在阮元自己,而在他背后的扬州江家。可阮元迁居扬州会馆,日后便更容易和翰林那一班文人来往,与江家的联系也自然会越来越淡。这样即便礼物是江家出资购买,总是算在阮元身上,自己想结交江家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但阮元话说到这里,自己也没法强留,只好答道:“无妨,既然伯元有家事,那便早些回去吧。只是下面一杯酒,伯元就不要再推辞了。”阮元也应声称是。 一时间第三杯酒也已经饮毕,冯霁雯担心阮元真的酒量不好,怕他找不到路,就暂时离席,陪同阮元出门去了。走到半路,看阮元神色时,不禁笑道:“看你样子,确是醉了,但也算清醒,酒后失言的事,想你也做不出吧?” 阮元虽然已经有些头痛,但依然清醒,忙陪笑道:“夫人见笑了,学生酒量确实不佳,而且若是再留在这里,只恐还要饮酒,到时候学生就……就真的不知会怎样了。” 冯霁雯忽道:“听致斋之言,你家原在前门,现下却搬到宣武门去了。想来也是不愿和我们家扯上联系吧?” 其实阮元心中,确是如此想法,但此时他只觉冯霁雯语气和善,自然不愿直言,恐惹她不快。故而答道:“夫人错怪学生了,学生刚到京城时,身无长物,故而只能寄人篱下。现下学生做了编修,也有俸禄了,自己处理自己的起居,也是应该的。” 冯霁雯道:“看你言行,也知道你平日当是和阿中堂、王中堂他们亲近些。或许今天这酒宴,你也本不该来的。明日这些人出去了,自然会把你来我府上之事,告知其他翰林。你以后的道路,只怕更难走了。” 阮元已然清楚,冯霁雯虽是和珅妻子,但为人正派,善恶分明,与和珅完全不同,故而也对她多了几分好感。这时听她好言相劝,自是感动,道:“多谢夫人提点,只是学生在这京城之中,总会有些事,是需要学生去面对的。也请夫人放心,后面的事,学生自有办法。” 冯霁雯也点头道:“好,阮翰林,年轻后辈之中,我看你确实是个人才,只盼阮翰林日后做官,勿忘今日之志,不要被……被这样的朝廷弄变了心才是。”话虽如此,但想着自己荣华富贵,毕竟一大半也是和珅之故,最后这句话声音甚轻。 转眼见阮元已走到门前,两个送礼时的仆人早已准备好车马,便过来接下阮元。阮元也向冯霁雯道别,一路折回扬州会馆去了。而“阮元送礼”之事,果不其然,没过两日便已经传到了翰林院和六部之中。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二十九章 一石三鸟 这一日,孙星衍突然不请自来,进了会馆阮元居所,也不问话,径自坐在厅中。杨吉过来询问时,孙星衍毫不客气,道: “阮元呢?叫他出来,我有事和他说。” 眼看孙星衍气势汹汹,杨吉自也不敢怠慢,唤了阮元过来。阮元知道送礼之事,孙星衍多半已经听闻,但前因后果,还是要说清楚才是。故而依然尽礼道:“不知渊如兄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孙星衍冷笑道:“见教?阮翰林,这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你学得很快嘛?你都这么聪明了,还指望我教你什么?当日朝廷定了己酉科会试,五经只考《尚书》,我见你诚心相询,足足花了一年时间指点与你,现在想来,我定是那时眼睛瞎了!今日我前来,只为一件事,和你割袍断义!从此之后,你我便是路人,再无半分交情!”说着便把手伸向袖子,他一介书生,带不得利器,只好撕一片衣服下来,充作“割袍断义”之举。 阮元自也清楚,孙星衍定然是已经听闻他到和府送礼之事,才有如此之举。当下也不否认,只道:“渊如兄,你今日前来,当是因小弟去和府一事吧?这件事另有些隐情,想来渊如兄不知,能否等小弟一一说清楚了,到时候若渊如兄还要割袍,小弟绝不阻拦。” 孙星衍怒道:“你少跟我解释别的,和珅倾陷忠良、滥用同党、庇护贪官污吏,致使天下亏空,生民渐不堪命,这些哪一点不是事实?!你明知他祸国殃民,却假托什么师生之谊,去给他送礼?你还要解释什么?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口舌,想想怎么帮和珅弹劾我吧!连你都堕落至此,这什么主事,我不做也罢!”说着便按住袖子,眼看衣服便要开裂。 可这个时候,孙星衍忽觉手臂一紧,竟使不上力,向一旁看时,竟然是杨吉按住了自己的手,他与阮元相识多年,素知杨吉是个耿直之人,怎么今天也为阮元帮起忙了?正疑惑间,杨吉说道:“孙相公,我知道你是个正直之人,但此间之事,孙相公就不愿多想想吗?伯元要是真的想攀附和珅,继续住总商行馆便是,却为何又要搬到这外城来呢?” 孙星衍道:“他想脚踏两条船,当我看不出来吗?杨吉,你读书少,何为大丈夫,何为浩然之气,你不知道。但我知道,阮元他也应该清楚!去给和珅送礼,孔孟圣贤垂训之言,是被你忘到天边去了吗?!” 杨吉道:“孙相公还请冷静!你今日所言,我当日也曾和伯元说过,可我听了伯元之言,也没反对。孙相公知书达礼,也当知伯元平素为人,今日却为什么,竟连一句解释也听不下去呢?” 孙星衍想想,杨吉之言也有几分道理。至于割袍断义,不论早割晚割,总之是今天要割。就算听听阮元的话,也是无妨,便暂时松开了手,杨吉距他仍近,唯恐他一时情绪激动,又做出不利于阮元的事来。 阮元缓缓道:“渊如,我之前住在两淮总商行馆,是因内子与祖母都是江家出身,江家乃是我阮家姻亲。可这一点,和珅同样清楚。我点进士之时,和珅便给我送过一份礼。他明着是想和我结识,实际上是想交结江家。” 孙星衍道:“那便如何?他送礼你就收,还要还礼,那和珅若是今日再送你一份大礼,要你倾陷于我,是不是你晚上就要查我的罪证了?” 阮元依然从容,道:“渊如兄言重了,若和珅送礼时便告知我们礼物是他所送,我们当即就会退还。但我们收到礼物之时,并不知礼物来自何人。直到数月之前,有人来行馆无意透露此事,我们方才知晓。和珅当日送的是点心茶叶之物,过得这大半年,早已不能用了。故而我也与江总商商议了,他以扬州糕点茶叶相送,我们就以江南原产的笔墨宣纸回敬。这些礼物原不贵重,只是还了心意。之后,我便迁往这扬州会馆,无事不再与江家来往。这一点想来和珅已经知晓了,而且我家中并无余钱,笔纸之物,也是江家出资所购。和珅已知江家心意,又知从我这里,已不能再联系江家,他结交江家的计划,也就自然落空了。” 阮元语气甚为谦和,语速又不快,一时间孙星衍炽烈之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可是想想,似乎还有不妥,又问道:“阮……伯元,若只是如此,你迁来这里,即可与江家不再来往。又何必送礼呢?这番解释,我仍是不能信服。” 阮元道:“渊如兄可否想想,这事若只是关系到我一人,我自可如你所言,迁来外城即可。但这事牵扯的不止是我,还有江家啊?若是和珅知道我故意不去应他,日后倾轧陷害于我事小,可江家那边呢?若是和珅因此把江家也陷害了,那江家又何错之有啊?其实小弟也知道,小弟这样做,难免会在渊如兄和翰林各位之间,生出些间隙来,可这样做,却也是损失最小的办法。若是因我的自保清名,让江家也无故受累,那不是因小失大吗?” 其实这些,就是当日呼什图走后,阮元与江镇鸿商议的结果,这样做,既可以让和珅满意,又维护了江家,阮元还了欠和珅的一份礼,之后也没有心理负担,可谓一石三鸟。杨吉想想,也不禁笑道:“孙相公,刚才对你无礼,是我错了,我也得赔个不是。其实当时伯元和江总商说起这番计划,我也不理解,那时的态度,和你一样。好在江总商识大体,把其中利弊一一言明,这才给我劝了回来。怎么样,孙相公,现在还需要割袍断义吗?要不这样,我这件衣服便送了给你,孙相公用它割便是,孙相公家里如何,我们也清楚,断不会让孙相公为难。” 孙星衍想想事情来龙去脉,一时之间自己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又眼看阮元和杨吉态度诚恳,也自然缓和了下来,道:“若真是这样,伯元,是我冲动了。前些日子,尹大人因亏空之事不实,被降了官职,我与他和钱南园钱大人都有旧,相互商议,才知道其中定是和珅阴谋。今日听到你给和珅送礼,自然激动了些。” 阮元问道:“渊如兄说得,可是内阁学士尹大人?其中内情,小弟倒是不知。” 孙星衍也把尹壮图之事细细说了,阮元听了,也沉思半晌,道:“若真如渊如兄所言,尹大人也是冤枉了。只是眼下和珅势力正盛,只怕真正能制得住他的,也只有皇上了。今年正逢皇上八旬万寿,我撰修《万寿盛典》,也略知些内情,皇上眼下只想着天下盛世之景,原是不愿听亏空之言的。不如待万寿大典过了,皇上听得进话了,再行计议不迟。” 孙星衍道:“若是如此,也没别的办法。但伯元,你可要记住,之后一段时间,翰林里西庚、裴山他们,绝不会比刚才的我好到哪去,你可得做好准备才是。” 阮元连声应是,眼看误会已经解开,孙星衍便准备离去,走到门口,却又回头道:“伯元,今日之事,我暂且相信你,可你若再有下次,休怪我翻脸无情。” 阮元也笑道:“小弟搬来这扬州会馆,正是为了不再有下次。” 孙星衍看阮元诚恳,他熟知阮元经历,知道以他的世事经验,这些问题上也不会作伪,便即离去了。果然,之后一段时间,胡长龄、汪廷珍和钱楷都不太愿意和阮元说话。而不知不觉间,乾隆五十五年也到了第八个月,乾隆生日在八月十三日,故而他的八旬万寿大典,眼看也就要开幕了。 与京城不同,扬州阮家一直是一片安谧祥和的气氛。 “荃儿,你跑到哪里去了?好啦好啦,姐姐认输了,你快出来好不好?”阮家后院里面,一位及笄少女正在四处寻人,少女虽是侍女打扮,衣装却都精致,看起来在阮家地位不低。 “哈哈!”少女忽听得草丛中有些声音,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钻了出来,看着少女笑道:“文如姐姐,这次你又输了,你和我玩捉迷藏,还从来没找到过我呢!” 少女也不禁笑道:“荃儿,你爹爹妈妈都那么聪明,你自然也很聪明了。像姐姐这个样子,哪里够你折腾的呀?” “文如,你就少谦虚了。以前和我玩藏东西,我也经常找不到呢?”少女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美貌少妇站在身后,樱唇轻启,眼波流转,正带着三分笑意,看着自己和小女孩。小女孩看着少妇,也轻轻喊了声:“娘!”,便扑向少妇怀中。少妇轻轻抱着小女孩,面上一副说不出的怜爱之色。 不用说,这少妇自然就是阮元之妻江彩了。小女孩便是阮元之女阮荃,而负责找人的少女,便是江彩带来的侍女刘文如,几年过去,刘文如也已经十四岁了。江彩与她向来要好,故而平日也让她带着阮荃,刘文如为人谨慎,也把阮荃照顾得无微不至。 江彩看着刘文如,想起以前的事,不禁调侃道:“文如,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你拿了我一对镯子藏起来玩,我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当时都快急哭了。今天荃儿也算给我出气了,你可别过意不去,以后又来欺负荃儿!”但话虽如此,毕竟姐妹情深,说着说着,江彩又笑了起来。 刘文如道:“小姐,我刚才看着,杨叔好像在前面收了封信,看那信的样子,倒像是很远的地方送来的。或许,是伯元公子从京城送回来的家信呢。” 江彩道:“文如,你自小便在我家长大,也都是一家人了,以后就别公子少爷这般称呼了。只叫我姐姐,叫他伯元就好。若是书信,应是在爹爹那里,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江彩抱着阮荃,和刘文如一同走到正厅,见阮承信果然正在读着一封信,阮承信听得脚步声,忙抬起头来,笑道:“彩儿、文如,都过来啦?彩儿也快过来,伯元从京城里稍信回家了,伯元中了进士以后啊,可是越发出息了!快来看看,这里还有不少是给你写的呢。” 江彩让刘文如带着阮荃,自己也拿过信,慢慢读了起来,喃喃道:“日前散馆,已获第一名,蒙皇恩浩荡,授翰林院编修之职……爹爹,伯元这是有官位了吗?” 阮承信笑道:“是啊,翰林院编修,按朝廷官位,应是正七品。而且啊,翰林散馆,之后还能留在翰林院的,历来只有万里挑一的人才。伯元不仅留在翰林,还是第一名结业,这可不得了啊。彩儿,过不了多久,你也就是江孺人啦!” 阮承信所说孺人,是清代的一种命妇称呼,按清代制度,丈夫若是做到七品官,妻子就可以加封七品孺人,阮元既然已经升了编修,那江彩的命妇封敕,应该也不远了。江彩听了阮承信之言,自然也有些得意,只是自己历来端庄持重,不能因此失了礼,故而也答道:“爹爹不要开玩笑了,孺人什么的,我之前也没想过的。倒是伯元和我分开,也都三年了,若是他在京城安稳下来,我也好回去见他呀。” 刘文如问道:“老爷,您刚才说伯元授了七品编修,那……伯元岂不是和我们江都、甘泉的县老爷一样了?” 阮承信笑道:“按品级,自然是一般无二了。而且翰林历来是天子近臣,文才好的,才能留下。这江都、甘泉的知县,说不定当年殿试的名次,要比伯元差很多呢!”当然,这两个知县也可能只有举人功名。阮承信觉得那样还不如三甲进士,故而略去不言。 江彩忽道:“爹爹,伯元在信里说……因授官之事已定,故而近日,已迁居扬州会馆。这又是何故,伯元之前在总商行馆,有我江家悉心照料,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啊?为什么又要迁到会馆呢?” 阮承信道:“我听说,总商行馆在京城的内城,扬州会馆在外城,内城住的,大多是旗人,伯元这样的读书人,外城更多一些,搬到外城,也是为了交友方便吧。彩儿,爹爹准备给伯元写回信了,要不你也来写一封,若是伯元安顿好了,就让他把你接过去,如何?” 江彩点点头,看看阮荃,只觉阮荃清澈的眼中,似乎也对京城充满了向往,笑道:“荃儿怕是记不得了,其实啊,你还是娘在京城生下来的呢。等你爹爹把京城的事处置完了,娘就带你过去,怎么样?” 但阮荃并不清楚京城究竟有什么风景,只是点了点头,江彩也让她和刘文如一起出去玩了。自己则在心中细细思忖,想着怎么给阮元回信,直写了大半日,方才把想和阮元说的话,一一写入信中。 江彩的信送到京城尚需一段时日,而乾隆早已等待不及,所谓万寿大典,也不只是八月十三日这一天。到得七月末八月初,各种庆祝仪式便已经陆续开办起来。 七月最后一日,江镇鸿筹备的徽州三庆班,已经抵达京城,稍休息了一日之后,三庆班便前往圆明园中的同乐园,准备为乾隆表演徽剧。自此之后,徽州又有四喜、春台、和春三个戏班进京,最后在北京形成了京剧,但京剧到达大成之境,已是乾隆身后的事了。 这一日同乐园上演的,乃是《三国演义》中三个经典段落的集合: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即所谓的“失空斩”。清代开国之初,满洲贵族就对《三国演义》的故事颇为熟稔,历经百年汉化,这些故事大家已然耳熟能详,也正因如此,江镇鸿特意嘱咐三庆班,这三场戏必须唱好,这样就可以一举打开京城的发展空间。 这一次三庆班派出的,都是多年浸淫戏剧的台柱,故而三场戏演得惟妙惟肖。马谡志大才疏,司马懿老谋深算,诸葛亮从容不迫,一一恰到好处,台下王公贵族看了,也一阵接连一阵的叫好。 乾隆虽然已经八旬高龄,阅历远超常人,但这次万寿庆典,总是个放松的机会,看起戏来,也颇为随意。眼看一部失空斩已到空城计部分,司马懿大军压境,诸葛亮面不改色,一段西皮二六唱完,肃杀之气,布满台上。不由得叫道:“好!这出戏演得不错,果然是临危不乱的诸葛孔明!铁保,这演诸葛亮的,你可要记下,这出戏演完了,赏赐加倍!” 铁保是礼部侍郎,这时正好随驾在侧,忙下拜道:“臣谨遵圣旨,这出戏结束了,臣就去办。只是皇上,这《空城计》,臣思来想去,却是有些不妥之处。” “你觉得有何不妥?”乾隆问道。 “臣熟读《三国志》,故而觉得这不妥。”铁保道:“这《三国志》中,正文并无诸葛孔明摆空城计之事,裴松之的注文倒是有所提及,可那段注文,是公认经不得考证的。故而臣以为,这空城计实乃子虚乌有之事。皇上将这未经考据之事摆上万寿庆典的戏台,臣以为有些不妥。” “你真是糊涂!”乾隆怒道:“这戏剧,讲究的是精不精彩,好不好看。你讲那许多正史野史的做什么?今日这空城计,台上演得好,这大家都没有意见,那就是好戏!你当朕没读过《三国志》吗?说空城计是子虚乌有,朕还知道草船借箭、三气周瑜是野史杜撰呢!若是今日开经筵,你觉得不妥,也还罢了。今日朕不过想看个戏,你怎的那么不知变通?” “可是皇上,这史部典故,必当言而有据。空城计缺乏实据,若是演给百姓看的话,只怕百姓会信以为真,反而不顾史实了啊?”铁保道。 “百姓懂什么史部?”乾隆道:“百姓看戏,无非看个乐子,谁与你说什么故事真假了?当年太祖高皇帝起兵之时,靠这一部《三国志演义》,所向披靡,若是高皇帝也像你一般,凡事先要言必有据,萨尔浒那一战,我朝早已败了。若是太宗文皇帝也似你一样,以为蒋干盗书不过小说家言,那还离间什么袁崇焕?你看看你,出言必称考据,和汉人里那班俗儒有何不同?你是正黄旗的旗人,不要拿什么赵宋之裔欺瞒于朕!”铁保本姓栋鄂,但他却考证自己是赵宋皇室之后,故而乾隆以此反讽。这时同乐园中,都是宗室和旗人,是以乾隆不再顾忌,直接提醒铁保不要过度模仿汉人。 铁保平日主见不多,兴趣都在学术上,听乾隆这样怒斥于他,自然不敢反驳,连忙叩头认错。乾隆也不再理会他,问道:“永瑆、永琰,你二人觉得,今日这戏如何?” 只见乾隆左手边一排皇亲之中,一位皇子站了起来,说道:“儿臣回皇阿玛话,皇阿玛所言,百姓喜爱观戏,儿臣深以为然。这戏文原本有教化之用,百姓读书不多,便只好观戏文以明是非。这空城计正如皇阿玛所言,多半是后人杜撰。可此一出戏,诸葛武侯对汉室之忠诚,临变局之智慧,全然现于台上。百姓看了,当知生于人世,应以忠为本,以智辅之,断不可次序颠倒,竟成了乱臣贼子。故而儿臣以为,这一出空城计,实乃上佳之作。” 福康安、福长安兄弟这时也在另一侧观戏,看这位皇子三旬有余,却气度不凡,文质彬彬,知道是乾隆第十一位皇子成亲王永瑆。而永瑆的嫡福晋,正是富察家傅恒之女,福长安的姐姐。 是以福长安不禁小声道:“姐夫这话不错啊。” 福康安却道:“不急,听嘉亲王的说法。”眼看乾隆示意永瑆坐下,永瑆身旁一位更年轻的皇子缓缓站起,虽然同样是皇子,在气度上,这一位却朴实无华,当是皇十五子嘉亲王永琰了。 只听永琰说道:“回皇阿玛,这……这教化之事,皇兄刚才,也已都说了。儿臣便……便说些其它的吧。这戏剧嘛,有教化之用,却也不假,可儿臣以为,台上表演之人,也很重要。便如这场戏,演马谡这位净角,将马谡的刚愎自用,发挥无遗。演诸葛武侯这位老生,从容镇定,遇事绝不慌乱。而这位司马仲达,配起戏来,同样精妙。有如此唱词之人,百姓才会相信这些故事。” 乾隆同样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福长安看着奇怪,也向兄长问道:“三哥,你说未来的太子,会是姐夫吗?” 福康安一时也沉吟不语。其实早在乾隆中期,乾隆就考虑过立储之事,最后把写着太子姓名的诏书放进了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后。并约定自己最多只做六十年皇帝,乾隆六十年若是自己尚在,自然会打开诏书,宣布新君姓名。这时已是乾隆五十五年,即便乾隆后面五年都能安然无恙,距离新君即位,也只有五年时间了。故而朝廷之中,已有人开始议论,究竟何人才能成为新君。 乾隆一生共有十七位皇子,可乾隆在位长达半个多世纪,大多皇子没活到父亲退位,便已撒手人寰。乾隆五十五年尚健在的皇子,只有八皇子永璇、十一皇子永瑆、十五皇子永琰和十七皇子永璘四人。其中永璇久病难堪大用,永璘和永琰是同一母所生,都不容易成为储君。新君之位,实际只有永瑆和永琰两个备选之人。 福长安见兄长一言不发,便又说道:“三哥,若是姐夫做了太子,三哥之于太子,便如阿玛之于皇上了。到时候,我富察一门,在这些八旗世家里,还有哪个能比?” “未必。”福康安道。 “三哥,你胳膊肘不能朝外拐啊?你看那嘉亲王,样貌平庸,言语比姐夫也差得远了,皇上立他当太子作甚?”福长安又问。 “都未必。成亲王和我富察家结亲,其实既是好事,也有隐忧。你怎的就不想想,若是我富察家真的两世后族,皇上能没有戒心吗?” “那三哥的战功是明摆着的,皇上又不能……” “年羹尧的事你忘了,他年家当年就不算后族了?” “三哥,那年家出的又不是皇后,凭什么和咱家相比啊?看在阿玛和姑妈的份上,皇上也不会那么做啊?”福长安似乎不相信富察家族会有任何危险。 “且不论咱家的事,皇上把立储诏书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后,所谓何意?其中之一,便是开读诏书之前,他可以随时更换诏书,改变其中的新君人选。咱家是可以支持成亲王,可那样一来,朝中一大半官员都要投向成亲王了,那样的局面,皇上想看?那时即便诏书中真是他,说不定哪日也便改成嘉亲王了,你支持嘉亲王也一样。所以成亲王那边,咱们自然更亲些,嘉亲王却也不要怠慢了。以后谁做了新的皇上,就忠于谁,不就得了?” “那我听三哥的。”福长安笑道。 可话虽如此,想到新君姓名尚未公布,总会有人心中发痒,想要猜个究竟。故而关于未来新君的猜测,只会越来越多。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章 朝鲜使臣 随着乾隆万寿临近,京城之中,往来高官也越来越多,外省督抚正值入朝的,都已相继进京。周边朝鲜、安南、琉球等国国使,也已相继入京待命。这一日朝廷便派出礼部尚书纪昀,前来朝鲜国使所在的使馆,行迎见礼,阮元则是其中副使之一。另外,这时正在京城的钱大昕,也因学术出众,被特别要求前往。 一路之上,阮元想着给和珅送礼之事,已在翰林中招致诸多不满,故而也把事情来龙去脉,一一向纪昀解释过了。没想纪昀倒是异常开明,道:“伯元,学问上,你边上这位辛楣先生,我从认识他起,就没觉得他比我好到哪去。但论人品,钱辛楣我是第一个服气的。你说乾隆四十年的时候,辛楣才多大啊?官说不做就不做了。这股士子之气,老夫佩服!既然你从生员的时候,就一直得辛楣信任,想来你德行是过得去的。你要是真去跟和珅一道了,你说说,你对得起辛楣先生吗?” 阮元听了,也再次对纪昀和钱大昕道谢,没想钱大昕并未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又问纪昀道:“晓岚兄,今日来得两位使臣,还是之前的朴大人和柳大人么?” 纪昀道:“不错,正是他二人。今年是皇上八旬万寿,朝鲜那边自然也做了最好的准备,朴大人柳大人不仅是朝鲜国中高官,学问你我也是见过的,他们来最合适。”见阮元神色,似乎他对这二人颇为陌生,便也耐心解释道:“伯元,我们之前说的朴大人,名字叫朴齐家,柳大人叫柳得恭,在朝鲜国中官职自然不低,而且在经术、政事上的功夫,也不亚于我大清的宿儒。你见见他们,虽说一时之间,不致有什么进益,总也能留个姓名,朝鲜国中,通经博学之人,也不少呢。”阮元忙谢过纪昀指导。 钱大昕也补充道:“只是伯元需记住,那位朴齐家朴大人,我之前是认识的,学问不错,可人却有些傲气。若是你学行不够,只怕他会瞧不起你。他若有言相问,你可要平心静气,从容应答,切不可失了分寸。”眼看朝鲜国使馆已经临近,一行人通报了姓名来意,不一会儿,使馆中使臣准备完毕,纪昀、钱大昕、阮元等人便相继进入使馆。 进得使馆,只见正厅之上,两边陪臣侧立,中间两人都是高冠长髯,正是朝鲜国中高官模样。见了纪昀,齐齐行礼。纪昀也跟着还礼,道:“楚亭、冷斋,上次与二位相见,也已是五年前的事啦!”朴齐家号楚亭,柳得恭号冷斋,故而纪昀以号称之。 站在左侧的朝鲜使臣便是柳得恭,看纪昀如此客气,也行礼道:“是啊,一别多年,不想纪大人还能记得我二人姓名,也实在是在下的荣幸。在下至今还记得,当年也是在这使馆之内,与纪大人论及汉学宋学之辨,若是纪大人有空,今日也当再行请教一番。”他二人都是乾隆前期生人,比纪昀小上不少,故而言辞之间,都非常客气,视纪昀为师长。 朴齐家也行礼过了,眼看纪昀身上,乃是礼部尚书的一品官服,他身后的钱大昕虽是布衣,可之前也是旧识,知道他学问比起纪昀,各有优长。但向后看到阮元时,只见他年纪甚轻,朝冠之上乃是素金顶子,应是个七品官员,不觉略有疑惑。 他素知清朝朝廷之内,满人官员因官缺甚多,人数又少,往往极易补官。之前副使之位,极少有七品官充任,这次阮元出任副使,想来是满人新贵了,便向纪昀问道:“纪先生今日前来,实在有劳了,只是我多年不来京师,竟不知贵国京城之中,竟有了这般年纪轻轻,便深受重用之人。”说着眼神探向阮元,纪昀和钱大昕也已清楚。 纪昀知道他心中所想,便答道:“这件事原是我疏忽了,竟忘了与各位引见。这位是上一年的进士,翰林院编修,姓阮名元,字伯元,乃是扬州仪征人士,与辛楣先生算是同乡,与辛楣先生在江南,也是一见如故,年内皇上修订《万寿盛典》,也特别让阮翰林充了撰修官呢。”说着让阮元上前,阮元自也和朴柳二人一一相拜过了。 可朴齐家听到阮元乃是汉臣,并非旗人,心中更奇。眼看阮元不过初仕,似乎还未及三旬,却又有何能耐,来充作迎见副使?莫不是乾隆年事已高,竟把国使之事当作了儿戏?想到这里,也暗自思忖,自己不妨先试探一下这个年轻人,若是阮元实无才学,那回到国内,自然要将乾隆昏庸之名传遍朝野。 想到这里,遂向阮元行过礼,道:“阮翰林入仕不过一年,已是翰林院编修,自然难得。在下才疏学浅,有些问题,还望阮翰林赐教。在下看《礼记.聘义》之时,略有一事不明,这‘士迎于境,大夫郊劳’一句,一直不知其中深意,不知阮翰林可否指点在下一二?”他虽是朝鲜国使,却精通汉语,这番话说得非常流利,阮元听了,也暗自钦佩。 但朴齐家所问的问题,却显然是话中有话,只是阮元是晚辈,不能当面拒绝,便依着所学原意,答道:“回朴大使话,《礼记》中这一段,说的乃是周时诸侯国国使相见之礼,一国国使前来他国国境,礼节需循序渐进。故而在边境之处,以士迎之,入得京城,则以大夫相见。以显礼仪渐厚之意。” 朴齐家道:“那在下有一事不明,《礼记正义》之中,援引《仪礼》之言:宾至于近郊,君使下大夫请行,君又使卿朝服,用束帛劳,此大夫郊劳者,即卿也。故而在下认为,这迎见之礼,应是卿为主官,下大夫为副官,方显上国礼仪,阮翰林觉得可是这个道理?” 朴齐家这一番话,是看准了清代读书人大多不识《十三经注疏》的弱点。清代《礼记》虽是五经之一,可明清朝廷钦定的参考著作,乃是元代儒者陈澔所著《礼记集说》,因此自明至清,读书人往往不知《礼记正义》为何物,更不会深究《仪礼》。即便到了清中叶,汉学渐盛,这《礼记正义》篇幅浩繁,也非寻常儒生可以精通。而《礼记集说》对交聘一章,注释寥寥,若只是依《集说》之言,这一番问话是回答不出的。 阮元也听得清楚,朴齐家这个问题,名为请教,实际针对的就是自己。他援引仪礼之言,认为迎见之礼,所至官员应当在级别上对等。可自己不过七品编修,按周时礼仪,可能只能列为士,和大夫尚有差距。若是应对无方,只恐乾隆落一个轻蔑朝鲜使节的名声。到时候乾隆若是怪罪下来,自己当然也难辞其咎。 但阮元少年之时,便精研三礼,无论《礼记正义》还是《仪礼》,早已熟稔于心。此时应对,便也从容,道:“回大人话,这《仪礼》所言迎见之礼,本是因事而异。《仪礼》原文‘宾至于近郊’与‘君使下大夫请行’之间,尚有‘张旃’二字。旃为何物?《说文解字》有言,‘旗曲柄,所以旃表士众’是也。想来这‘张旃’乃是极重要之事,故而迎见之时,当卿大夫毕至。《仪礼》又有言:卿,大夫讶。大夫,士讶。由此可见,若非重要礼节,他国之卿入境,便只得大夫相迎就是了。”此时正使纪昀乃是礼部尚书,按周礼已是六卿之位,按阮元所言,清朝以纪昀为正使,已是尽礼之举。 朴齐家听了这话,心中也暗自钦服,不想这后生未及而立,对《仪礼》竟也精通。便又问道:“那再问阮副使,今年我等来京城,本是因大清天子八旬万寿之故,这八旬庆典,历朝所无。《仪礼》本为上古之作,与天子八旬万寿,未及规制,也是难免。但在下以为,既然这八旬庆典,乃是数百年不得一见之事,那迎见之礼,自然也要从张旃之仪才是,不知阮翰林之意如何呢?” 朴齐家之言,倒也不易驳斥,历代皇帝寿命超过八十岁的,之前只有四人,至于典礼情况如何,更无事例可循。若是如此,典礼遵从更盛大的体例,理论上也非不可。 阮元略沉吟一阵,也从容答道:“回朴大人,此例虽上古所无,但国朝素重礼节,便依朴大人言,也未尝不可。其实,今日我朝使臣之仪,正是朴大人所言所愿,难道朴大人不清楚吗?” 朴齐家笑道:“愿闻其详。”按他的理论,清朝本应派遣卿、大夫、士各一人才是。卿位有纪昀,士位有阮元,大夫之位,阮元想如何自圆其说,却有一番难度。 阮元道:“朴大人久来中土,应知眼下中土学人,首推二人,一南一北,所谓‘南钱北纪’,北方的乃是纪大人,这南方的钱先生,今日不也来到这里了吗?” 朴齐家道:“可是阮翰林,钱先生乃是布衣,并非朝廷命官啊?” 阮元道:“朴大人有所不知,乾隆四十年,钱宫詹先生因家中丁忧之事,归家守制。服满之后,也未归京,故而少詹事一职,之后便由他人担任。可即便如此,钱宫詹先生当日归家,乃是去职,而非夺职。眼下先生虽无官位,却也是入得四品之人,原与上古上大夫无异。况且钱先生学识,海内闻名,四品之中,眼下再无第二人。所以朴大人觉得,今日我朝通使,是钱先生更合适呢?还是四品之中,另出一人,可学问全不及宫詹先生合适呢?” 朴齐家眼看阮元学识渊博,应对得体,虽也有强辩之嫌,可自己言语,同样不能全然成理。想着阮元年纪轻轻,学识、辩才,均有过人之处,便也收了之前轻蔑之心。作揖道:“不想阮翰林才学兼备,是在下失礼了,还望阮翰林见谅。”阮元也回礼过了,这时在座朝鲜使臣都已知阮元学问,各自心中佩服。 柳得恭担心二人言语交锋,稍一不慎,便会令双方不快,也忙打圆场道:“其实大清国中,后辈学人日盛,我等在朝鲜也是听闻过的。这次出使大国,本也想着能与大国名儒交流一番,乃是我等毕生的荣幸。正喜呢?快把他叫过来,来见见这些前辈。” 下面一位使臣应声而出,很快带了一人回来。阮元等人见了,也都各自诧异。此时厅中新来之人,并非成人,只是个五岁大小的孩童,穿着一件小礼服,可看他行止,却从容得体,不亚于成人。想来是朝鲜国中名家之后,故而五六岁的年纪,便已精于礼仪。 阮元、纪昀等人见他虽是孩童,却颇识得规矩,自然也不倨傲,一一还礼过了。柳得恭道:“此子名为金正喜,我国中孩童,论天资聪颖,再无人及得上他了。楚亭年前见他聪明好学,特意收了他为弟子。眼看这大清天子八旬万寿,乃是数百年来未有之事,故而我与楚亭商议了,便带他来这京师走一遭,也让他见见贵国的威仪气度。难得今日,这馆驿中群贤毕至,便让他认各位为师如何?纪大人,钱先生,可否不吝赐教?” 其实这种拜师之事,纪昀和钱大昕都不会随便拒绝,尤其二人见了金正喜样貌,心中也喜。可纪昀刚要答应,却听金正喜说道:“回纪大人,钱先生,学生年纪尚小,若认二位先辈为师,只怕同辈之间,失了礼数。学生斗胆,便认这位阮翰林为师,不知阮翰林意下如何?” 听到这话,纪昀、钱大昕和阮元都不禁一愣。但想想也有道理。金正喜年方五岁,若是拜了纪钱二人为师,便要和上一辈的阮元平等而论,如此乱了辈分,实有不妥。 而金正喜除此之外,也有另一番想法。其实他在朝鲜时,曾听家人讲过清朝与朝鲜通使之事。因清是大国,朝鲜是小国,故而时常有清朝使臣对朝鲜使臣口出轻蔑之言。可这日虽然阮元和朴齐家对话时,他在门外听得清楚,阮元言辞有理有据,却一直对朴齐家心怀敬重之意,并未因学问上的争执上升到身份歧视。故而心怀感激,想着认了阮元为师,也有感谢他尊重本方使臣之意。 阮元和纪昀悄悄商讨了一番,对金正喜道:“若你执意拜我为师,我也不便拒绝。只是我学问尚浅,还要继续于二位大人处求教才是,故而我本无学生,若你认我为师,也算第一例了。另外,我入仕不过一年,官职不过七品,日后如何,现下也是想不来的。即便这样,你也要拜我为师吗?” 金正喜道:“阮大人这番话,却是谦辞了。阮大人说自己没有学生,难道以后便一直不会有么?总有人会做第一个,那我做了,又有何不可?况且依阮大人学问,学生看来,过不得几年,便会有更大作为,阮大人又何必以一时身份自谦?” 阮元见他神色,倒是颇为坚决,自己向来不拘于小节,于学生一事,也不是很在意。便笑道:“那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就认了你这个学生吧!我虽然学问尚浅,可你若有疑问之处,也只管来问过,我一定不遗余力,指点与你。”金正喜听了这话,当即行了拜师之礼,阮元也就这样,得到了自己第一个学生。 之后两班使臣,自也不拘执于国家之限,朴齐家和柳得恭提了些当时盛行的经术问题,纪昀和钱大昕一直关注学术,也都应对如流。不觉已近黄昏,各人均苦时辰之短,可公务已毕,纪昀等人也不得再行留下,便一一告别了朝鲜使团,各自归家去了。 阮元结束了公务,回到扬州会馆中,只见杨吉早在门前等候,见了阮元,笑道:“伯元回来了?今日可是好日子,扬州那边,湘圃恩公和夫人都寄了信过来,看信的样子,应该写了不少事呢。” 阮元一边走回住处,一边也笑道:“看起来啊,定是彩儿在扬州想我了,要不万寿庆典过了,我也将她接过来便是。今日我运气也不错,收了第一个学生呢。”说着拆开信看起来,也一边把金正喜的事,说给杨吉听了。 杨吉本是苗人,生活起居原与中原汉人大异,只是后来到了阮家,才入乡随俗,改成了阮家一般的习惯。这时听阮元收了个朝鲜神童为徒,也不觉有何不妥。只是看阮元深情,却有些伤感,眼看阮元原本归家之时神采奕奕,看完江彩的信,却沉默不语起来。 过了半晌,杨吉才问道:“伯元,夫人在扬州那边,是有什么……什么变故吗?” “那倒是没有。”阮元道:“只是彩儿信中,说起了去年做重阳糕的事。去年重阳,眼看爹爹也都五十六岁了,彩儿给爹爹做了重阳糕,说起我入了翰林,家里人都高兴呢。彩儿也写了,说想起当年和我许下重新做糕的约定,可惜……可惜我却远在京城……” 说着说着,阮元忽道:“杨吉,你有没有想过回扬州?” “扬州多好啊?不说别的,就路上都铺了石板,就比这京城强多了,你说说这几年,哪年不是一到春天,身上就一身土,洗也洗不掉?” “杨吉,万寿庆典过了,我想回扬州。”没想到阮元竟有这样一句话。 “伯元,你不是在说笑吧?你这每天还要做官呢,怎么回去?”杨吉也有些不解。 “若是告假,应该可以回去吧?”阮元倒是想了不少:“我这翰林编修之职,本无常职。眼下两个临时职务,一是修《万寿盛典》,一是迎送朝鲜国使。这盛典现已撰修完毕,朝鲜国使那边,今日去见过了,待庆典结束,他们也就要回去了,到时候把他们送回去便是。之后闲来无事,向阿中堂告个假,也没什么不好吧?” “伯元,记得你之前说过,明年翰林里面,有个什么大考,你不会忘了吧?”杨吉问道。 “没有,但我不想考了。”阮元这句话又出乎杨吉意料。 阮元看杨吉神色,知道他不理解,便解释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觉得凭我学行,应该好好准备,争取列到二等以上。若是列个二等,就可能升到五品的侍读或侍讲,这样的机会,为什么我却不要了呢?” “是啊,我还记得咱那天说起做官,不也说过吗,咱做官也是为了以后这个朝廷,能少办错事。既然如此,那你官做得越高,越有人听你的啊?怎么眼下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却要回家休假呢?” “因为我觉得,有些事比升迁更重要。”阮元非常坚定。 “杨吉,你或许不知。那日渊如兄找我,差点与我绝交。当时我虽口中不言,可心里,却过得一整天都不舒服。之后翰林之内,瑟庵、西庚他们,和我说话也日渐少了。其实我也清楚,给和珅送礼的事,哪里是解释一番就能让人安心的?眼看现下翰林院里,其他给和珅送礼的,都是无甚才学,也毫无气节之人。要他们为了昔日同学之谊,便对我另眼相待,谈何容易呢?” “更何况,今年翰林出缺甚多,这次大考,必然有不少人可以高升。我知道自己学行如何,若只转到六品,也就罢了。可若是再往上,只怕他们不会觉得那是我真才实学,他们只会以为,是我早与和珅通好,他为了扶植自己亲党,才如此拔擢于我。到那个时候,我和裴山、西庚、绎堂他们的交情,就再也回不来了。一时不得升迁,倒是小事,可同学之情,最是难得,若是断了,那是得不偿失啊。” “你就这般确信,你去参加大考,必能升迁?而且是高升?”杨吉问道。 “我自己什么样子,自己也清楚,高升说不上,总是能比现在好些吧?”阮元笑道。 杨吉想想,阮元说的也有道理,胡长龄、钱楷等人他都见过,知道都是勤勉正直之人,值得深交。自己回想扬州风物,回去看看,倒也不错。便说道:“若是你执意如此,我也没意见,可你想告假,这要向谁说去?朝廷那边,真的会给你假吗?” 阮元道:“阿中堂是翰林掌院学士,依我官职,只向他提告假之事便可。只是应允与否,我也不知。”见杨吉不再言语,便想起给扬州回信的事来,写到一半,想着未来之事难料,便暂时停住了,最后也只问了父亲和妻女安好。待到次日,阮元再次启程,前往阿桂的公爵府拜会。 还在找&quot;大清疆臣。&quot;免费小说?</p>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一章 告假风波 无独有偶,这一日阿桂府上尚有另一位贵客。王杰平日虽与阿桂相互敬重,为避免他人非议,来往却不多。可这一日,王杰却意外到了阿桂府上。阿桂倒是平淡如常,让那彦成给王杰奉了茶水点心,问道:“今日是何等大事,竟然能让王中堂光临我府上啊?” 王杰叹道:“昨日退值时,我才听说,之前和珅那什么四十大寿,竟然连毕大人都给他送礼了。阿中堂,朝廷之上,你与和珅势不两立,这大家清楚,你立身正派,更加战功卓著,大家也清楚。可你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和珅这样嚣张下去啊?” 阿桂道:“这是王中堂过虑了吧?你想想,这次他和珅过寿,我们六个军机大臣里面,除了他自己,也只有福长安去了吧?六部的尚书,至少也有一半没去吧?若只是有些部院大臣和督抚前去送礼,我想没有大碍的。” 王杰道:“阿中堂不觉得,和珅选在今年过四十大寿,本来就别有用意吗?皇上今年八旬万寿,他也跟着给自己祝寿,这不明摆着告诉大家,皇上下面便是他了吗?那阿中堂你的位置呢?更何况,论年纪他和珅应该是四十一岁了,偏要找个满寿的名堂,大摆寿宴,这不就是……赵高当年指鹿为马的事吗?” 阿桂尚未回答,那彦成知道祖父担忧之处,也安慰王杰道:“其实王中堂有所不知,玛法虽然一生征战,劳苦功高,可平日接触,多是武官,想来玛法的旧部,大多年事已高,有些都已经致仕了。玛法改了大学士之后,对那些刻意来巴结的文官,也都是拒之门外。王中堂就算想让玛法去跟和珅争斗什么,玛法也没有可用之人啊?” 阿桂打断道:“绎堂,你此言已近结党,切莫再提。我等为官,是为了上报君恩,下守本分,不是为了党同伐异的。况且王中堂就不想想,皇上为什么早不放假,晚不放假,偏偏在和珅过寿那两日放假?想来皇上心里也是有数的。” 王杰沉思半晌,道:“若是如此,倒也有理。可阿中堂,既然皇上心里有数,皇上为何毫无动静啊?难道,便坐视和珅结党营私,下面督抚厚敛刻薄不成?” “王中堂,不可说皇上的不是。皇上对我,有救命之恩,乾隆十三年若不是皇上网开一面,我已经身首异处了。哪有今日坐在这里的福分?”阿桂倒是对乾隆非常信任,又道:“况且有些督抚,为了自己做官太平些,便折节屈就一番,也是有的,怎么能说他们各个都是和珅党羽呢?不过既然王中堂一直在关心这些,我倒是有一事不知,翰林、都察院、六部主事里面,有多少人去了和府啊?毕竟你我年纪都大了,他们才是未来朝廷的栋梁啊。” “阿中堂就别说了。”说到这里,王杰似乎更加气愤,道:“今年翰林之中,还真有好几个给和珅送礼的。而且你应该也听说了吧?阮元竟然就是其中之一。” 不想阿桂却非常冷静,道:“伟人啊,阮元的个性,你应该了解啊,平时做事,总是有理有据,跟和珅也没有太多来往。他送礼应该不假,可送礼未必是为了交结和珅啊?” 那彦成也安慰王杰道:“王中堂,学生也觉得,这事后面有隐情。伯元的个性我们都清楚,他登科之前履历,我也略知一二,是个平日一心读书,极少与外人交往的人,更别说和珅了。不如这样,学生日后有了空闲,想办法帮王中堂问一问便是。” “你能问出什么?”王杰越想越气,道:“他随意敷衍,你也要听信他不成?这京城这么大,心术不正之人自然也不在少数,他交友不慎,结果误入歧途,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就在这时,门前仆人走了上来,向阿桂道:“老爷,之前那个来过我们府上的阮元翰林,今日又来了,似乎有什么事,想请老爷答允他。” 阿桂点点头,对王杰道:“伟人啊,不如这样,你和绎堂先到后面,听听这阮元此次前来,究竟所谓何事。我也寻个机会,向他旁敲侧击一番,看看他什么想法。若是到那个时候,伟人依然觉得那阮元已经走了邪道,便出来直斥他一番,我绝不干预,如何?” 王杰听着,也有道理,便同那彦成到后门去了。不一会儿,只听阮元已走进门来,向阿桂道:“学生拜见阿中堂。” 阿桂在前面面不改色,便如这一年里,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一般,问道:“不知阮翰林今日来我府上,所谓何事?” 阮元再次拜过阿桂,道:“回阿中堂,其实,今日学生前来,是为了告假的。万寿庆典之后,学生想告假一次,回扬州看看父亲。” 这话说出,阿桂尚未回答,后面的王杰和那彦成却都是一惊。 阿桂倒是面不改色,把所有人的疑问都问了出来:“阮元,有些事你应该清楚,来年就有大考,大考三等前列的,升至六品不成问题,若是能到二等,五品侍讲也不在话下。你却为何这大好的机会不要,却想着告假回乡呢?”按历来大考,二等之上还有一等,若大考一等,即便升至四品侍讲侍读学士,也有可能。但一等一般只有二到三人,谁也不敢说自己必定列入一等,故而阿桂和阮元都没有提及。 阮元道:“回阿中堂,学生授编修不过一年,至于升迁,考虑的并不多,即便这次大考学生不参加了,以后也还有机会。可学生离乡至今,已有五年,家慈早逝,眼下只有严父。学生长年不能归家尽孝,实在是过意不去。” 阿桂笑道:“阮元,你说你想归家尽孝,这个理由不错。可你也要想清楚,若我真的准了你假,你再留在京城,便是欺君了,这般大罪,你可能接受?” 阮元道:“若阿中堂准假,学生万寿庆典之后,便会南下,又怎么会留在京城呢?” 王杰和那彦成听到这里,已经清楚,阮元之前向和珅送礼,绝非有意投靠和珅。若是阿桂真的同意阮元告假,来年的大考,阮元无法参加,就将错失一个最容易升迁的机会,这样对和珅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对于阮元而言,更没有任何利益可言。当然,二人也知道,这样的请求阿桂是不会答应的。 果然阿桂笑道:“阮元,你想告假归家,尽孝只是一方面吧?更重要的,或许是因你给和珅送了礼,因而想着避嫌,你说是也不是?” 阮元知道,自己的想法阿桂不难猜到,也便直言道:“回阿中堂,学生今番告假,确有此番意思。”知道这番因由若不能解释清楚,阿桂也难以进一步抉择,便把给和珅送礼前后经过给阿桂说了。又道:“其实学生想来,学生避嫌与否,并不重要。可经此一事,翰林中诸多同僚,已不再视学生为友,相反,胡修撰、钱主事他们,近来已不和学生交往。学生想来,颇为心痛,若此番告假,可以让各位同僚与学生的交情恢复如初,便是升迁稍晚一些,学生也决无遗憾。” 阿桂点点头,道:“那阮元我且问你,若是日后你还要做官,你怎么看你同和珅之间的关系?无论你怎么想,和珅就在那里跑不掉啊?” 阮元道:“和中堂终是翰林教习,既然如此,学生也不得不视他为师,师长之仪,学生是要尽的。除此以外,学生便不与他有任何来往。其实那次去送礼,也是学生唯一一次去和府。” 说到这里,王杰和那彦成对阮元已是再无相疑,在后面频频点头。虽然二人都视和珅为死敌,可阮元既然已经明确了立场,其他细事,二人也不便再强求。 阿桂道:“若是这样,你想法倒也不算错。只是,这假我不能给你。我知道你学问如何,你不致因为学行不佳,就去避考。可阮元你想,若是你今日告假,那明日你告假的理由,也会成为别人告假的理由。到时候若是人人都来向我告假,我要如何应对?翰林大考,历来亦有文笔拙劣,黜落降职之事。你这告假的理由,难道是要给那些不学无术之人做托辞吗?我身位领班大臣,朝廷法度,不得不遵,不能在你身上开这个先例。” 眼看阮元沉默不语,阿桂也补充道:“阮元,你对和珅什么态度,我大致清楚了。但你要知道,礼是你送的,那你也应该想到未来之事,想到和同僚之间,会有误会。这些事不能我替你解决,只有你自己和他们说清楚,他们才会恢复对你的信任。老夫可以告诉你的是,只要你行得端、立得正,老夫便保你不为奸人所害。但若是你自己行止不端,让人查得实证,老夫便绝不容情!这番道理,你可懂了?” 阮元也忙谢过阿桂,既然告假之事,阿桂有理有据,自己也不再强求。而阿桂对自己的信任,才是这个时候他更需要的。 想来再无要事,阮元便辞别阿桂,准备归家去了。走到门口,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伯元且住!”回头看时,正是王杰和那彦成到了。 阮元连忙对二人施礼,王杰也点点头道:“伯元,你刚才与阿中堂那番话,我也听到了。原以为你给和珅送礼,是趋炎附势之举,现在想来,是我错了,应该向你赔个不是才是。” 阮元忙回答道:“王中堂何必如此?其实也是学生愚蠢,学生原意,也是不去和珅府为上,可此事事关学生妻族,学生不愿因一己之清白,误了江家全族,是以出此下策。若是学生再聪明些,定会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那彦成道:“伯元和我们谦虚什么?其实我也清楚,伯元此举,必有隐情。按你平日性情,便我和王中堂家,来得也不多,却怎么就去和珅家了?今日听了,才知道是误会。不然这样,翰林那边,你也不要太在意了,西庚兄、瑟庵兄和裴山兄我平日也有来往,我和他们一一解释一番,想来他们是可以给我面子的。” 阮元再次谢过了那彦成。王杰道:“伯元,我也清楚,你现在既然跟和珅有了来往,明年翰林大考,也会受到牵连。你才学本佳,若说大考得个二等,应该不难……其实便是一等,也并非不可企及。但这样一来,必然会有人说是和珅助你。若你不嫌弃,我有个办法可以帮你避嫌,你可否听听?” 阮元听王杰之意,也愿意在和珅的事情上相信自己,也自然欣喜,道:“还望老师赐教。” 王杰道:“翰林大考,有一事与科举相同,完卷之后,需要糊名,事后启封。故而只看卷子,是看不出何人所作的。但有心之人,也自清楚,你等在翰林多年,笔迹如何,看看便知。故而你若是列在高等,就必然有人出言中伤你,说和珅知你笔迹,才有意提点于你。你若真想避嫌,便不如万寿庆典之后,深居一处,更改字迹,不让外人识得,此举如何?我听说刘崇如大人和你也有些交情,我虽与他不熟,但这件事求他帮你,应该不难。庆典之后我便去找他,让他暂借一间偏房与你学习。这样可好?” 阮元知道,王杰这个建议,不仅可以让他避免因字迹找人非议的问题,而且如果自己真的潜心读书数月,不与外人交流,胡长龄等人听那彦成解释过了,再看阮元并未继续亲近和珅,说不定态度就会缓和。当下也再次谢过王杰和那彦成,便回会馆去了。过不多日,乾隆的八旬万寿之日,也终于到了。 八月十三这天,太和殿上,群臣毕至,自龙椅之前,至太和殿正门,数百王公大臣,将太和殿站得再无半点立足之地,站在最前列的,是八旗王公、贝勒贝子,两侧又有数十位蒙古王公贝勒、额驸台吉,分列而立。就连阿桂这样的一等公爵,也只是因公爵之位,才得站在第二排,将前面位置让与久不入朝的宗室贵胄。之后自勋臣、大学士,一品七卿、八旗都统而至七品编修等职,阮元在这些大臣之中,位列最末,只得暂时在太和殿外站立。 除勋贵朝臣之外,殿上尚有朝鲜、缅甸、南掌(今老挝)等国使臣,金川土司,台湾生番等人,冒充阮光平入见的“安南国王”也在其中。乾隆在位五十五年,此等盛况,也不多见。一时声乐齐备,大礼渐成。接下来便是列国进献贡物,蒙古王公的礼单,也接连不断的送上,再接下来,便是各省督抚进献方物。自直隶总督梁肯堂、两江总督福崧至河道总督兰第锡、李奉翰,安徽巡抚朱珪、山东巡抚长麟,又至云南、贵州巡抚谭尚忠、额勒春,又至各省布政使、按察使,一一皆有礼单呈上。乾隆看了,也十分满意,道:“先前朕曾宣下诏谕,各省督抚要员,与进献方物一事,当各随己便,量力而行,原不是让各位一一进献的。可今天朕看这礼单,天下所有督抚将军,布政使按察使,一一均有献礼,朕心甚慰!传旨,天下督抚、将军、布政使按察使,各加一级!”早有传旨太监将加级之事宣布出去了。 可下列大臣之中,几位外省前来的大臣却开始了悄声议论: “陆大人,你接到的圣旨,是说各随己便吗?我记得皇上圣旨,说的是天下督抚藩臬,均要进献方物啊?”所谓藩臬,藩指布政使,臬指按察使,这二人均是外省按察使。 “王大人,我所接圣旨,写的也是均要进献。想来皇上记错了吧?可你问这些干什么,皇上提了进献一事,就是让你进献的。说各随己便,那是谦辞,皇上八旬万寿这等大典,别人进献,你什么都不拿,那不是大不敬吗?” 钱大昕由于此时身在京城,也穿了四品朝服,前来万寿庆典。这两人是三品官员,位置就在钱大昕身前,故而二人对话,钱大昕听得清清楚楚。 “这二人所言,与皇上之言大不相同,想来是传旨之时,有人暗授己意,修改了圣旨。想想朝中有这般条件的,也只有和珅一人了。他为何如此?当是粉饰太平之举了,天下进献,便是天下太平,皇上定是这样想了。可事实呢?三品以上外官,天下间有近百人,若是人人进献,这要花费多少民脂民膏?给寻常小民徒增多少赋役啊?” 外官之后,便是各部院献礼,看看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都进献完毕,已到了翰林院、詹事府,传旨太监唱道:“翰林院进《万寿盛典》一部,詹事伯麟进献!……翰林院编修阮元,进《宗经征寿说》一部!” 翰林进献,大多是颂圣之词,故而不少文卷都被一一呈上,阮元这一册《宗经征寿说》自也送到了乾隆面前,乾隆随手翻开,挑了几段读道:“内外臣工,日有诏对,下至一命亦无遗焉。周礼云:宰夫叙群吏之治以待诸臣之复,万民之逆也。天下庶狱,事必亲览,兹复恩诏减等。易云: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不错,不错!朕御极以来,一向遵圣人之意行事,可惜中外臣民,大多不知朕意,阮元知朕之所为,皆依圣人先王之道,实在难得,自当赏赐!” 只是钱大昕听着,却更具忧心:“伯元是翰林,皇上八旬万寿,歌功颂德之语,自然也少不了,这原也是无奈之举。但只怕伯元竟以此为真,日后徒知颂圣,不顾细民疾苦,那可如何是好?” 各部院献礼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进献完毕,眼看群臣贺礼即将结束,乾隆也传下圣旨,王公宗室入乾清宫赴宴,而太和广场也已摆好宴席,群臣百官均可在广场进餐。眼看朝会已毕,阮元也来到广场之上,他地位在朝臣中排在最后,故而只找了个偏席,不愿声张。 到得席前,却只见已坐了一人,阮元见他侧脸,只觉有些眼熟,走近些看时,只见那人长身火面,虽然年已不惑,却精神过人。他初时只觉此人眼熟,却想不起是谁,可不经意间一瞥,见孙星衍距自己不过数丈,登时想起,上前作揖道:“阮元拜见稚存兄,不想十余年不见,稚存兄也已登科入仕,今日得见稚存兄,实在有幸。” 那人正是之前扬州酒楼上,与孙星衍一道偶遇阮元的洪亮吉,此时听了阮元之言,也喜道:“是伯元?哈哈,没想到你年纪比我小那么多,居然在我前面中了进士!之前只是听闻你在翰林院,可惜这三个月了,也未能一见,今天才重新看到伯元,为兄的这心里啊,别提多高兴了。来来来,今日你可要和我饮上三杯才是。” 阮元道:“其实之前便听闻,稚存兄今年恩科,中了一甲第二名的榜眼,直接授了编修。小弟可就不如稚存兄了,在翰林又读了一年书,才蒙皇上开恩,授了官职。以后还邀请稚存兄多指教才是。稚存兄,那边那位不就是渊如兄吗?要不让他也过来,咱们三个一起喝上一杯如何?” 洪亮吉大喜,忙走到一边,招呼了孙星衍过来,道:“渊如、伯元,那日扬州酒楼之上,我等也不过是萍水之交,只觉得能听东原先生授课,便已是莫大的荣幸,没想过其他事。可是我没想到啊,我和渊如,两个八股写得一塌糊涂的人,居然都中了榜眼!伯元二十六岁中二甲,其实又比我二人抢先了一步!看起来啊,我们三个是真有缘分,今日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痛快才对!”</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二章 翰詹大考 孙星衍虽然那日已同阮元讲和,之后听那彦成所言,又见阮元行止,知道阮元确实跟和珅走得不近,是自己错怪他了。但即便如此,毕竟自己当日言辞过激,只恐阮元记恨,便道:“这……要不还是你二人一起吧,我这……我喝不了多少的,再说了,我现在在刑部做官,自然要跟刑部的人一起,和你们在一起,我……不太合适……” “渊如,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洪亮吉道:“伯元的事,其实我也有听闻。渊如你啊,还是履历不够,太过意气用事,其实伯元样貌举止,你我看得清楚,绝不是心术不正之人啊?身在朝中,有些事身不由己,也是难免。只是不要失了入仕的本心,那样待得你我日后有了资历,自然能有一番作为。渊如,我年初入京之时,见过次仲先生,听他之言,在京中也与你二人见过的。可有其事?” 次仲先生便是之前与焦循结交的凌廷堪,他与阮元、孙星衍之前也是旧识,上一年在京城见过二人,只是当时各人无事,故而叙了些旧,谈了些学术和江南风物,凌廷堪便即离去。但他见过阮元和孙星衍却是事实,故而二人也点了点头。 洪亮吉笑道:“次仲先生遇到我的时候,也说起你们两个,这京城为官,实在不易,每日不得已的应酬交往,加上衣食开支,都快到一两银子了,你们初入官场,薪俸低微,生活也不容易。他还说你们啊,是‘孙郎憔悴阮郎贫’呢。别的不说,就你二人现在这境遇,渊如,你也该相信伯元啊?”阮元虽然和江家有亲,但除了必要之事和无可避免的开支,平日绝不打扰江镇鸿,故而生活一直节俭,凌廷堪才有这样一句话。 孙星衍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伯元,其实那天的事,也是我冲动了,今日就给你赔个不是,我自罚一杯。能遇到你和稚存兄,这京官四载,也就值了。伯元,以后就不要在怪为兄了。”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其实他酒量也不算太好,这杯酒喝得又急,竟一时气促,咳嗽了数声,阮元和洪亮吉都不禁莞尔。 阮元也端起酒杯,道:“其实小弟之前,也从未怪罪过渊如兄,送礼之事,毕竟礼物是我送的,之后一切,也是我要承担的。今日你我重归于好,又得稚存兄入朝,我三人的友谊,可比其他礼物值钱多了,这杯酒,还是我们三人同饮才是!”说到这里,孙星衍和洪亮吉也自珍惜对方才学,不由得哈哈大笑,三人一同饮下了这杯酒。 远处的钱大昕看着这一切,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日阮元和孙星衍、洪亮吉二人聊得无比快慰,只是眼看日已偏西,大小官员相继离场,阮元等方才归家。过得几天,朴齐家、柳得恭一行离开京城回归朝鲜,阮元作为副使出京送了数里,初任编修后的两件公务,便即结束。 之后阮元也向刘墉问起借宿学习之事。刘墉早得王杰告知,这时欣然接受,让阮元到了自己府上,和刘镮之一同读书以备大考。刘墉家藏书颇多,阮元也观得不少新书,学行之上,又有进益。 眼看乾隆五十五年只剩最后一个月,翰林大考之事,也已近在眼前,和珅作为翰林庶吉士教习,也自然需要分担大考之事,开始忙碌了起来。不过这一天,和府里倒是一片和谐,和珅老师吴省兰授了正四品的少詹事,虽然少詹事本身权力有限,但毕竟是四品,日后升迁就只能升三品官职,故而和珅、福长安都为吴省兰感到满意。 看着和珅和福长安都为自己庆祝过了,吴省兰也连连还礼,道:“致斋啊,老师的事,老师自己能办好,致斋就无需担心了。只是老师也想问问,今年大考就要到了,致斋,年轻翰林里面,有看好的新人吗?” 和珅听了这话,也一时沉默不语,他做寿之时,翰林内情看得清楚,有才能又愿意到自己府上的,只有阮元一人。之后一日间,冯霁雯也意外向自己说了阮元的名字,说看阮元模样,是个德才兼备的人。劝自己不要因为送的礼轻了,就嫌弃他,翰林大考,一定要因才取士,不能偏私。 可阮元自万寿庆典之后,便深居简出,自己也很少遇到他,所以这个时候,也实在说不出一个特别中意的人选。 吴省兰见和珅犹豫,也提点道:“致斋,那个你过寿时给你送礼的阮元翰林,你想过没有?他给皇上写的那《宗经征寿说》,我也看了,论文笔,确实不错。这翰林嘛,所做的无非是宣明天子功德之时,可寻常翰林,只知空言功德,皇上有什么功、什么德?说不清楚,一件事做出来,究竟是不是功德?说不出来。这阮元论及皇上功业,一一有例可循,又有圣人之言以为修饰,这可是文臣里最难得的啊?” 福长安道:“吴老师,这阮元就算像您说的这样,确实是有才能的人,可他对和中堂这态度,算得上好吗?让和中堂提拔他,谁知道他以后怎么想呢?” 吴省兰道:“诚斋之言确是有理,但既然我升了少詹事,致斋,咱在翰詹里面,也算是立住了。今年翰詹大考,你们也都清楚的,翰詹出缺不少,若是致斋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把阮元调到我詹事府来,嘿嘿,到时候有我这个老师在,还怕留不下人?” 和珅点点头道:“吴老师说的,确实有理,眼下翰林之中,能用的人确实不多,也只好试一试了。” 福长安道:“和中堂,你说那天送礼的时候,我看天下督抚,倒有一半送了礼,你又何必这么在乎翰林院呢?这些督抚里面,就没有一个可靠的?”他瞧不起那些送礼的知府道台,可督抚乃是封疆大吏,他不能不重视,故而有此一问。 和珅道:“你有所不知,这些督抚虽然过来送礼,但大多并非因我而受提拔,无非是不想把关系搞僵了。真到了用他们的时候,他们手里有地方实权,咱未必调得动他们。况且眼下无事,也看不出他们真实想法,若是咱们有个万一,有几个人会给咱们说话呢?所以啊,还是培养自己的心腹重要一些。” 这时刘全到了,似乎有什么事要告诉和珅,和珅眼看翰林大考之事已渐议毕,便送走了福长安和吴省兰。眼看二人离去,刘全悄声同和珅道:“老爷,那几家当铺和玉器铺子,我转给保定的亲戚了。以后再有人去看,绝不会看出它们和老爷有关系。” 和珅也点点头,道:“以后记住了,外面那些铺子,不要说我的名字,就连你的名字,也不要说。有什么账目往来,就地解决,千万别把东西带到家里来。看夫人的样子,她之前几年,对我还是信任有加,可这一次……唉,她是真的起疑了。” 和珅和刘全说的是前几天发生的事,这一日,冯霁雯意外在和珅卧房里面,发现了一册刘全给他拿来的账本。眼看上面收入甚多,冯霁雯当即找来和珅想问个缘故。和珅只好把责任都推到刘全身上。 可没想到,这一日冯霁雯竟然因为这件事,痛斥了刘全大半日。和珅无奈,只好告诉刘全,让他把账目上涉及的房产铺子,全部出手,又安慰了妻子许久,冯霁雯才算消气。只是她看和珅的态度,却也已经不如之前了。 刘全自和珅幼时便跟从他办事,眼看和珅娶妻生子,荣华富贵,这时也对和珅道:“老爷,夫人一向直性子惯了,她骂我几句,也没什么,好歹钱是到咱们手里了,也不吃亏。就是夫人实在……总是想用那套道德仁善的话,来劝着老爷。” “她说的也没错。”和珅知道这事让刘全背锅,自己也有点过意不去,但自己深陷名利之中,也渐渐难以自拔。只觉得夫妻间这个矛盾,是解不开的了。但即便如此,妻子那边,也只好瞒得一日是一日。 刘全见和珅不乐,也想为主分忧,道:“老爷,听福大人和吴大人所言,老爷还想着那阮翰林呢?要不,奴才再去跑一趟?” “不必了,后面的事,只有我出面,才能办妥,你自忙你的去,翰林什么的,不用你插手了。”和珅想着,也觉得阮元这边,还需要提点一番,才能让他记住自己恩情。而这番提点,也只有自己清楚其中关键。 很快已是乾隆五十六年,距离翰林大考已不过半月,这日和珅在翰林院说明了大考内容。只是阮元归家之后,却一直愁眉不展。 刘镮之和杨吉见他如此,也都过来看他,刘镮之笑道:“伯元,你说我发发愁也就罢了,我文笔自己清楚,算不上一流。你在这里发愁,算什么事?是想二等肯定没问题了,要怎么拿一等不成?” 阮元听了这话,也不禁笑道:“佩循兄,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这翰詹大考,是全体翰林院和詹事府的官员参加,多少人年纪资历,远胜于我,我又怎敢奢望一二等呢?” 刘镮之道:“伯元,我看你文章,只要立意别弄错了,就不用考虑三等以下!你还是和我说说吧,到底又有什么事?” 阮元道:“佩循兄,和珅不知为何,今日又找到我,倒也没说别的,只有一句话,也不知他是何意?” 刘镮之笑道:“怎么,和珅是看你对上眼了?你给他送一回礼,他大考之前,居然还会点拨于你?说来听听?” 阮元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说,这翰林大考,比的是文笔,不是其他,所以劝我多看看皇上最近的诏敕,还有,最好顺着皇上的意思作诗行文。这倒也没什么,翰林平日存留诏敕不少,我也看了不少啊?” 刘镮之道:“伯元,其实这也没什么,皇上的喜好心性,做臣子的,大多都会揣摩一番。或许他以为你平日性子直,怕你思路偏了,故而卖你个人情。可即便如此,这事我们人人都懂,他提示于你,有多大用?而且伯元,现在把你卷子封上姓名,那和珅看得出来么?” 杨吉不禁好奇,问道:“刘相公,这又是何意?” 刘镮之笑道:“伯元在我府上快半年了,这半年他做的是什么,你可知道?正是改易字迹,不使旁人所知啊!”说着拿出两篇文章来,向杨吉道:“这其中区别,你一眼便知,看看,是哪二人所做?” 杨吉看看,第一篇有些眼熟,第二篇竟全然不知,问道:“这第一篇,像是伯元写的,第二篇嘛……是刘相公所做吧?” 刘镮之道:“错啦!这第二篇,也是伯元所做!怎么样?翰林大考,先要糊名,即使和珅见了伯元卷子,想他也决计认不出了。伯元最后能得几等,全是他自己才能所至,别人想帮,也帮不上。” 阮元改易字迹之事,杨吉确实不知,但阮元也和他说过,王杰希望他想办法避嫌,以免他万一列在高等,旁人说是和珅之故。想到这里,也不禁问刘镮之道:“刘相公,这所谓大考三等,有多大区别呢?” 刘镮之道:“大体而言,三等中较出色的,可以升授六品,或是詹事府中允,或是改六部主事。二等就可以考虑五品了,翰林院的侍读、侍讲,眼下也有空缺。这一等嘛……以前最好的时候,我听说有直授四品侍读学士的。当然,一等就一两个名额,任你文笔再好,也需要些命数。而且啊,这翰林大考还有四等和不入等一说的,若是不足三等,或五品以上仅列三等中下,还要降职呢。所以京城里也有句话,叫‘翰詹怕大考’,其实说的是那些考中了进士,便自以为一劳永逸的翰林,若是存了考中科举便万事大吉的心思,那这番大考,可有的受了。当然了,伯元可不是那种人,平日你看看他,要花多少时间读书?” 杨吉问道:“那按刘相公所言,伯元是可以升到五品了?五品薪俸,又能增加多少?” 刘镮之道:“我看只要伯元认真应考,拿个二等不成问题的。而且伯元的话,我觉得可以想想一等,你看伯元平日读了多少书,心里有多少想法?至少啊,论学问论应变,我都不如伯元。至于你说薪俸……眼下大都是双俸了,五品加双俸,一年得有一百五六十两银子吧?比七品多将近一倍。” 阮元道:“佩循,这官职升迁,总需要履历的。我中进士这才不到两年,本也没那么着急。俸禄嘛,也不能强求啊?” 杨吉道:“伯元,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想回扬州看看小恩公和夫人吗?你说,要是咱就这样,回不去了,把大家都接到京城来,你看怎样?若是薪俸可以加倍,我想在京城里面,咱也能应付得来这些开支了,是不是?” 阮元笑道:“这件事我也想过,但仔细想想,还有一事不得不考虑。其实当年初来京城之时,总商行馆那边,安排也算妥当,不至于为衣食担忧,可即便如此,彩儿却水土不服,生了三个月病。这可不是俸禄多了,就能解决的啊?” 杨吉道:“也是啊,不过话说回来,我都有点想夫人了。一晃也都四年了,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咱这里啊,像个家,有点人情味。你这一天天的,考进士要读书,考完进士了,还在读书。都做官两年了,外面的寺院还没去看过几个呢,想来也是无聊。” 阮元也有些感叹,其实他找阿桂告假,也不是完全因为大考容易被针对的缘故,与江彩、父亲长时间别离,想来心中也确实深为挂念。也安慰杨吉道:“前一年多,皇上万寿、翰林卒业,都凑巧碰到一起了,这又赶上大考,只能说是我运数不好了。但你放心,这大考之后,就没别的要事了。到时候想去哪个寺庙,我和你一起去,说不定方丈看我是翰林,还能给我点薄面呢。” 可话虽如此,大考却不得不继续准备,这年二月初,大体六年一度的翰林大考,终于到了。 二月初十日,翰林院、詹事府官员齐聚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准备大考。阮元正坐在中间偏左的位置,眼看前后同僚,胡长龄、汪廷珍等几个好友坐得离自己都比较远,那彦成应是在自己身后,右面是卢荫溥,左面一人,比自己略大一些,但面孔低垂,看起来颇为朴实,是个不善言辞之人。阮元记得这人叫曹振镛,是前任尚书曹文埴之子,和卢荫溥是同期进士。不过他们这一届运气不佳,既没有乾隆大寿,六年前的大考又大多不尽人意。听闻卢荫溥六年前是二等,却因前列无缺可补,仅加了级,曹振镛因父亲时任尚书,不得参加大考,所以二人登科十年,却仍是与阮元同品的编修。 眼看试题已经发下,见题纸上所写,这日大考共有三题,分别是: 赋一篇:拟张衡天象赋。 诗一篇:赋得眼镜诗。 疏一篇:拟刘向请封陈汤甘延寿疏并陈今日同不同。 张衡之事,出于东汉,刘向陈汤之事,出于西汉,阮元精于史籍,这两件事自不算为难。只是以眼镜为名作诗,却别出心裁,眼镜之物,上古无有,自明时方从西洋传入,如何引眼镜入古诗,却要费一番心思。 这时,和珅当时那番告诫再一次出现在阮元脑海之中: “翰詹大考,皇上看的第一是文笔,故而不要多思多念,只需记住,顺遂皇上心意,总是没错的。至于其他,多看看近年诏敕,翰林中自有副本,切莫拂了皇上之意。” 又想起之前翰林中读书时,钱大昕曾向庶吉士们讲述地球之事,和珅意外进来,拿着自己的西洋进口眼镜炫耀了一番。最后还笑道:“不过话说起来,皇上他老人家,才是天纵英才,皇上来年,便是八十大寿了,可直至今日,仍是目力强健,不需多用这一片镜子呢。” 或许,从这个角度着手,会有意想不到的思路吧…… 阮元沉吟半晌,渐渐有了想法,便先从眼镜诗写起,很快,一首五言古诗已经作成,接下来是天象赋和刘向疏,待得三篇诗文全部完卷,却也已是夕阳西下了。</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三章 平步青云 大考毕竟只有数十人应考,故而初十日考毕,之后两天就要定出等第。王杰、董诰、嵇璜、和珅等人都临时充作阅卷官,务必在两日之内排定名次。事态紧急,各人虽平日立场不同,却也不再意气用事。 王杰这边看的是最后的那篇疏文,这一篇疏要求翰林们站在刘向的立场,写出陈汤、甘延寿应当封赏的理由,最后还要论述清朝与西汉的异同。可有些翰林安逸日久,入翰林之时也只是精通经义,对历史典故了解不多,更难熟悉刘向陈汤之事,故而只得美言一番,敷衍了事。王杰看了数篇,都不尽意,只得将其中文采略好的几篇列出作为三等,其余落入四等。 翻过十余人,终于有一篇不仅文辞兼备,而且可以把西汉典故解释清楚的文章,想着既然庸下者甚多,这一篇便取了二等,也正合适。忽听得旁边两名阅卷官问道:“嵇中堂,下官有一字不识。是以黄帝制佱以推策,有虞抚衡而齐政。这所谓黄帝所制,是何字何意?” 嵇璜看了一眼,只觉“佱”字颇为陌生,道:“此字老夫不识,也未见过,实在不知,应是别字吧?若是别字,自然是文笔不精了,此文算作三等吧。不然,各位大人也过来看看?” 和珅看了,也是不识,托下属交给董诰,董诰看着,也不知是何意,道:“若真是别字,便给三等也罢。只是……若是确有此字,只是我等不识,那却如何?天下异体字甚多,后学之人,来自天下各处,便偶有异字,也不足为奇啊?” 和珅道:“董大人说是异体字?可翰林掌文衡之事,用字自当标准,又怎么能随意使用异体字?若是异体,给三等也无妨。” 王杰想想,觉得这个字有无与否,异体与否,总要有个标准,便道:“各位,所谓‘言必有据’,我等不识此字,或许是此字天下无有,也或者是异体,但文字之中,生僻字却也不少,各位却何不寻个依据出来?蔗林,去拿一部《康熙字典》来,若是字典上没有此字,再列他三等,如何?” 董诰觉得有理,便取了字典,细细查阅,翻到一页,惊道:“王中堂……这字,字典上确实有啊,这制佱的佱字,便读作律法的法字。看这里解释,当是古时筹算之法。此文为天象赋,言及天象,则必由筹算,想来是不错的。看起来,是我等才疏学浅了啊。” 王杰道:“嵇中堂,看来此字如何,各位也已知晓了,若因此古字,列他三等,岂不是我等冤屈了人才?蔗林,给我看看吧,以一字而废全文,我以为不可。”说着董诰也把这篇赋文交给王杰。 王杰看着赋文,只觉文辞精巧,看似古奥,细读起来,却并无不通之处,于天象术语之引用,史事之点缀,无不得当,不觉读了出来,道:“惟圆象之昭回,建北极以环拱。拟磨旋以西行,俨立冒而中拥……地平准而天枢倚,黄道中而赤道南。惟中陆之相距,廿四度以相含。割浑圆为象限,分弧角于舆堪……月令迟于小正,夏时合于唐虞,验中星之递徙,又知岁差之不可无……事天以敬,知象以正,三光宣精,四时为柄……惟有道者万年,协清宁而衍庆。各位,我看这文章,文词典雅,又不失于艰涩,典故多出,可绝无滞重之感,以在下之意,当是一等之作啊?要是刚才,我等因为一字不识,就列其为三等,日后这事传了出去,我等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了吗?” 和珅看看卷上文字,只觉笔迹陌生,与自己所识新科翰林大不相同,想来应是学士、侍讲等人所作,这些人即便列了高等,也无碍自己计划。故而应声道:“若是如此,给一等我也没有意见,还是让嵇中堂先看过吧。”说着又让下臣将卷子还给嵇璜。 嵇璜和董诰看了,也没有反对意见,这一篇便暂列于一等,王杰想着,却忽然记起一事:刘墉之前曾和他不经意间谈起在自己家中读书的阮元,说阮元对于古之经典,无一不窥,自己家中旧藏一部《管子》,自己都没有细看过,阮元却直看了数日,才把《管子》还给自己。 想起《管子》,自己曾经与许多汉学学者交往,知道汉学中最为激进的一类学者,对上古经典务必搜览无遗,故而自己也在经史之外,偶尔翻阅一些子部,《管子》中有一句:虙戏作造六佱,以迎阴阳,作九九之数,以合天道。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渐生,自己原应该识得此字,刚才却忘记了,实在惭愧。 《管子》相传是春秋时管仲所做,并非儒家经典,而且距离道家法家,也想去甚远。故而大多数读书人穷其一生于经术,也未必会看《管子》,想来翰林院中,读过的也不多。王杰不禁暗自思索:莫非,作此文者,竟是伯元? 想来这篇文章之上,字迹清秀,自己却不知是何人所作,或许正是阮元闭门数月,改易了字迹,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不禁依着位置,去寻了此人诗作与疏文过来,果然各有不俗之处。 可想着阮元之前样子,也深知他为人谦逊低调,又自知与和珅关系复杂,不愿在大考惹上麻烦。王杰也沉思道:“其实伯元这三篇文章,我便是取他第一,也合情合理。可这第一,只怕并非他所愿。不如我暂将他靠后一些,只取个第二,不让他风头过盛才好。”最后此人文章,由各人评议时,王杰便力主他为第二。和珅、嵇璜和董诰眼看他诗文做得也不错,都没有其他意见。 果不其然,第二天拆卷填写拟定名次之时,位在第二名的,就是阮元。 王杰没想到的是,对于阮元取为第二这个结果,乾隆并不满意。 “你看看这几句:窥户穿双月,临池湛一波。连环圆可解,合璧薄相磋。玉鉴呈豪颖,晶盘辨指螺。风中尘可障,花下雾非讹。这眼镜本是上古所无之物,经此一篇,自也当流传千古了。鄂罗哩,朕说得可对?” 鄂罗哩是乾隆身边颇为信任的内监,故而一些与军机大事无关的事务,乾隆也会偶尔让他说话。这时听了,也回答道:“回皇上,奴才以为这首诗中间几句,听来确实不错。可皇上之前也念了后几句,什么‘圣人原未御,目力寿征多’,听来是为了称颂皇上,刻意如此写的。这翰林称颂之语甚多,奴才以为,这也并未高人一筹啊?” “朕想法与你不同。”乾隆道:“其实你看看这些诗句,他们啊,都知道朕这眼睛,还算不错,朕登基至今也五十六年了,从未用过眼镜,想来他们都知道的。可中间这几句,却又有哪个能出于其上?总观全诗,此篇依然配得上第一。”又拿过阮元所写刘向疏,道:“其实朕更欣赏的,是他这篇,最后这三不同,朕看着真是神乎其技!却不知王杰他们想了些什么?这被取在第二的阮元,无论诗赋疏文,都比他们拟的第一名刘凤诰要好,他们为何只取了阮元第二?” 鄂罗哩不解,乾隆看着这篇文章,却越看越得意,不禁读道:“‘臣伏见我皇上奋武开疆,平定西域,拓地二万余里,凡汉唐以来羁縻未服之地尽入版图,开屯置驿,中外一家,岂如郅支、呼韩叛服靡常,杀辱汉使哉?此其不同一也。我皇上自用武以来,出力大臣无不加赏高爵,或有微罪,断不使掩其大功,下至末弁微劳亦无遗焉,绝未有若延寿等之有功而不封者,此其不同二也。我皇上运筹九重之上,决胜万里之外,领兵大臣莫不仰禀圣谟,指授机宜,有战必克,间有偶违庙算者,即不能速藏丰功,又孰能于睿虑所未及之处自出奇谋,檄幸立功者耶?此其不同者三也。’这三不同,处处深得朕意,要旨明确,绝无滞涩,你看这些文章之中,又有哪个及得上这阮元?” 鄂罗哩笑道:“这阮翰林之名,奴才也听闻过的,听说是个谦逊质朴之人。这三不同将皇上圣明神威之处一一点明,却也不易啊。” 乾隆也笑道:“你是想说,这三不同,其实有些过誉了,是吗?”鄂罗哩听乾隆此言,连忙跪下,自称该死。 其实乾隆心里也清楚,这所谓“三不同”,确有过誉之处,自己安定西域不假,可不久又有乌什之役,阿桂建功立业的关键之战便是此役。回想起来西北平定之时,也耗费了不少工夫。自己不吝赏赐不假,可柴大纪一事,其实回头想想,乾隆也知道他原本无罪,只是柴大纪口出冤枉之言,乾隆以为他违逆上意,最终才依了福康安,将他处斩。至于四境用兵,虽然开疆拓土不少,可缅甸之战、二次大金川之战,均是旷日持久,消耗颇巨,自己当时的决策并不算十全十美。 可即便如此,乾隆仍对鄂罗哩道:“起来吧,你本不该死。这三不同,朕知道有过誉之处,朕所作所为,孰得孰失,朕心里清楚。但这翰林大考,所为何事?为的是选出精于文赋之人。这阮元文笔原是一流,可更难得的,一是他心思缜密,言语清楚,这三不同,一一皆有实事,而非空言朕之功业。二是他精通经典,能以经典为朕所用,那《宗经征寿说》,朕与你说过的。能做到这两点的,翰林中朕看是无人能及得上他了。朕这样与你说,你还觉得他不该得这个第一吗?” 鄂罗哩在乾隆身边,已经近三十年,翰林之事原也清楚,翰林平日起草诏敕,自免不了为乾隆歌功颂德一番。至于陈列时弊,极言进谏,是都察院的职责,与翰林无关,当下也就不再言语。乾隆见他已经明白,便让他传了阿桂、和珅、嵇璜与王杰四位大学士入勤政殿来。 四人行礼已毕,乾隆便道:“你等宰臣,朕看着是真的老了。来看看,这你们拟的第二名阮元,诗赋疏文,朕看着都比第一名刘凤诰要好,你等怎么只给了第二名?这大考名次,最终还是朕来定,朕意已决,此番大考,以阮元为一等第一名,你等可有意见?” 四人之中,嵇璜早知阮元学识,阿桂因那彦成之故,已对阮元了解颇深,王杰经公爵府一会,对阮元已无疑虑,和珅又想着借此机会提拔阮元,为自己增添羽翼。故而此时,四人竟齐声应是,没有一人反对。乾隆素知阿桂等三人与和珅不和,但凡军国要事,往往各执己见,僵持不下,这次竟意外的一致,自己既是惊讶,又是满意。 眼看阮元取为第一之事,各人已无异议,其余诸人,乾隆也有一些调整,吴省兰这次文章写得也不错,故而改为一等第二,胡长龄、刘凤诰则位列二等前两名。等第既已分明,乾隆也对四位大学士道:“今番大考,本也有翰詹出缺,急需补选之意。眼看这里有些学士、侍读侍讲,文章做得并不好,也该降一降官职,让他们自己反省去了。詹事马启泰,年事已高,文又做得平庸,按这等第来看,只能给个不入等。不如朕便让他致仕,也全了他颜面,詹事的位置嘛……既然吴省兰也列在一等,便让吴省兰接任吧。” 詹事是正三品,吴省兰升詹事,意味着和珅这边平添一位强援。故而和珅也没有意见,当即拜倒,口称皇上圣明。阿桂、王杰等人素知吴省兰与和珅交好,可眼看乾隆取了吴省兰在一等,不升迁反而说不过去,也无话可说。 乾隆又问道:“王杰,你熟知翰詹典故,吴省兰朕定下了,就该阮元了。阮元现下是七品编修,那你说说,朕即位以来,编修因大考一等而升迁的,最高升到何等官职?” 王杰道:“回皇上,臣记得之前大考之中,有以编修之职,位列一等的,最高应是升到了从四品的翰林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陛下即位以来,能这般高升者,也只有三四位。” 不想乾隆对阮元竟异常满意,又道:“想来朕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翰詹大考未免严格了些。朕也知道,不少翰林是有学问的,可朕当日吝于名.器,并未及时提拔他们,朕深以为愧。而且朕觉得,阮元这三篇文章,做得比之前那些一等文章,都要好。所以这次阮元文章作得第一,朕要超迁。朕记得吴省兰现在是少詹事吧?他走了,位置自然空了出来,就以阮元为少詹事,你等意下如何?” 阿桂、和珅、王杰三人虽都对阮元升迁没有反对意见,可听到这里,却也各自吃了一惊。阮元此时还是正七品,而少詹事是正四品,当年钱大昕为官二十年,才升到少詹事之职,而阮元仕官至此尚不足两年。而且一次连升六个品级,在清朝历任汉人官员中,都是极少见的。 这时反而是嵇璜率先开口,道:“回陛下,阮元才学人品,都是有目共睹,臣亦久闻其名。但此番升迁,要将阮元连升六级,老臣看来,确实有些过速,还望皇上三思。” 乾隆却毫不在意,笑道:“无妨,翰詹官员本与各部院不同,大考文辞优异,便当升赏,行文拙劣,也自应贬斥。品级高的,便是有真才实学的。若是下次大考,阮元成绩不佳,再把他降下来就是了。” 可六年之后,阮元还会不会继续待在翰林,乾隆就没再说了。眼看乾隆态度已决,嵇璜知道再争辩也是无用,而且阮元升迁,总比其他有资历但才华不足的人掌管詹事府强,便也不再言语。 和珅也应声道:“回皇上,皇上英明绝世,选拔新进,不拘一格,只论才华,不限于资历。实在是我大清之福,是天下才子之福!皇上圣断,臣学识浅末,不敢再有异议。” 阿桂和王杰自然也清楚,和珅之所以对乾隆决断毫无意见,也是因为吴省兰在詹事府,想着借吴省兰之力拉拢阮元而已。但阮元心性,二人业已熟悉,只怕和珅这一番苦心,最后是要落空了。乾隆却不在意,笑着对阿桂道:“阿桂啊,朕即位五十六年了,还记得朕刚即位的时候,最先提拔的新人就是傅恒和你。可朕没想到啊,朕过了八十岁,竟然还能再看到如此一位年轻才俊!你来说说,朕此番决议,你有何意见?” 阿桂听了这话,知道乾隆圣意早决,已容不得自己再出异议,和王杰相互对视了一眼,想着阮元既然不至于被吴省兰拉拢利用,那他得升四品,其实也是自己和王杰之幸。便回答道:“回皇上,臣执掌翰林,深知阮翰林才学心性,想来授职四品,只会让他身自砥砺,更进一步。陛下此举,臣不敢有异议。”王杰自也叩首称是,三个执掌军机的大学士历来互不相让,可在阮元的事情上,却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乾隆看四位内阁重臣再无异议,自也心满意足,当下唤鄂罗哩拟了诏旨,只待次日传阮元入殿,再行升赏。 阮元这几日一直留在海淀,翰詹大考不过三四日便能公布结果,故而翰林均未归京。杨吉也在海淀闲逛了两日,只觉此处地势空旷,反而要比京城里那狭隘的生活要舒服很多。然而到得第三日上,内监便找到阮元,让他即刻入见。 阮元听得内监传旨,虽一时不知福祸,但想来乾隆应该不会召见大考成绩不佳的寻常翰林,自己得蒙乾隆垂训,应当是成绩不错了。但即便如此,阮元依然调理心绪,一如平常,很快到了勤政殿东暖阁,乾隆早已在内等候。 阮元下拜成礼,乾隆见他谦逊平和,更为放心,道:“免礼平身吧,朕今日诏你来,原是有旨要宣。不过之前朕有些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可有误。”阮元连忙应是。 乾隆倒是颇为随和,道:“阮元,朕观你那天象赋,你果然是博学之人。寻常翰林,虽文采.精通,可天文历算之事,总是含糊其辞,你却应答如流,想来历算一道,你是下过功夫的,不知你这番学问,从何而来?” 阮元听乾隆意思,想来自己文赋已是取了上等,但依然声色不变,道:“回皇上,臣家中旧藏有先祖遗下的算经,故而臣幼时便习得算学。后来与钱宫詹相识,宫詹精于天文,便授了学生天象之道,与旧时所学历算一经结合,果然受益匪浅。算学本是圣人六艺之一,臣才学拙陋,不得悟圣人之道,便只好从圣人六艺学起,希望经六艺而入圣人之本意,让皇上见笑了。” 乾隆笑道:“如此学习,也是常事,没什么见不见笑的。阮元,你说你家中旧有算经,是令祖阮玉堂留下的吧?” 阮元听乾隆点破了先祖名讳,更是惊惧,忙再次下拜道:“回皇上,算经确是臣祖父所遗之物,臣祖父因……因犯了事,深自戒惧,故而在家读书多年,其间颇得藏书,算经便是其中之一。皇上圣明至斯,臣不胜感激。” 其实乾隆也清楚阮玉堂当年之事,原是鄂容安错听人言,才让他无故罢官,故而南巡扬州时,便赐了阮玉堂都司之职。可三四品武官在朝中为数不少,他自以为阮玉堂官职已复,便再不留意于他。不知不觉数年过去,才听说阮玉堂最终只升到游击,便在南海钦州过世,想来也有些遗憾。可这种遗憾,他一生中所遇也不在少数,偶尔想念一番,心思也就淡了。直到阮元入仕,江春临终上疏,他才重新想起阮玉堂之事,这时也一并问了出来。 听阮元言语,倒是并无为祖伸冤之意,乾隆自也放心,道:“你祖父阮玉堂,朕见过的,是个忠直之人,听你这样说,当是文武兼备了。他临终时,朕记得只是游击,想来有些大材小用。你现下家中如何,父母年纪多少?” 阮元答道:“回皇上,家慈见背,已有十年了。现下家中只有严侍,现年五十八岁。” 乾隆道:“不错,年纪还小。”相比于自己八十一岁高龄,阮承信自然是晚辈了。又问道:“阮元,朕想问你,朕听闻你父亲只是国子生,却未仕官。你年纪轻轻,已中了进士,入了翰林,你父亲那边,可有不便?” 阮元道:“回皇上,家严已知臣入翰林,为编修之事。自然……自然也为臣欣喜。但家严平日,仍是寻常模样,并未因为臣的缘故,而有所改变。家严生养抚育之恩,臣虽万死而不能报,此生亦当尽孝。其实不瞒皇上,臣也想过告假归家,奉养家严些时日。只是阿中堂告诉臣,不可落人口实,故而臣未得告假。” 乾隆笑道:“告假?阮元,若是阿桂当日真的准了你假,这翰林大考,你便参与不上了,到时候你官职绝不会有半点升迁。而且你若是考前归家,朕便是之后数年,也绝不会再提拔你。即便如此,你依然觉得告假也无妨吗?” 阮元道:“回皇上,臣年纪尚轻,见识也浅,原是不足以担当大任的,即便在翰林再磨练数年,臣也绝无怨言。” 乾隆道:“如此确是难得。但阮元,你另有一难得之处,究竟为何,不妨告知于朕。朕看过你所写《宗经征寿说》,知道你笔迹如何,可为何朕看你大考时的卷子,字迹竟与之前全然不同呢?” 阮元不好把全部事由告知乾隆,只好答道:“回皇上,翰林人少,字迹易识。臣之前庶吉士散馆,便是第一,之后又蒙皇上恩赏,只恐翰林之中,会以为臣大考成绩,并非取决于此次行文,而是皇上与各位中堂先入为主。臣想以眼下真实的能力应考,故而之前半年,改变了字迹,不愿让皇上与各位中堂为难。” 乾隆听到这里,终于放心,此次他诏阮元入对,原有另一重想法:阮元得蒙入对,必然早已料到此次大考,自己身在高等。可若是阮元言辞轻浮,喜形于色,那便是自己看错了人,不该让他超迁。故而自己在少詹事的诏书之外,又准备了另一份只升阮元为学士的草诏。但阮元言辞诚恳,神色从容,果然是可用之人,便道:“不错,你文辞出众,人又老实,看起来也是个有福之人。朕取你为第一,是看对了人。你接旨吧!”说着对身边的鄂罗哩轻轻点头,示意他去取原来的诏书。阮元听得自己得了第一,也再次向乾隆叩头,谢乾隆提点之恩。很快诏书取来,鄂罗哩开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编修阮元,于今年大考之中,文采斐然,立论深邃,更兼通晓经典,精于学术,实属不可多得之才。朕取阮元为大考一等第一名,着超迁少詹事,入南书房、懋勤殿行走,充《石渠宝笈》撰修、日讲起居注官。钦此!” 阮元听了,又惊又喜,自己当然知道,有清一朝,汉臣从七品一次升迁至四品的,屈指可数。乾隆即位至今五十余年,最多只是将七品编修升至四品侍读侍讲学士,从无直升少詹事之例。而南书房是乾隆日常品评文章之处,入南书房,意味着之后将成为天子近臣。日讲起居注更是只有学识渊博之人,才能得到的重任。 故而阮元也应道:“回皇上,臣……臣实在不敢担此大任,臣眼下是正七品,少詹事乃是正四品,臣资历浅薄,何以至此?还请……还请皇上三思才是。” 乾隆道:“这有何不可?翰詹之职,历来是有才德者居高位,文辞浅陋,便应罢黜。你文章朕取了第一,却如何当不得这少詹事?况且官员黜陟,自有常度,你若是做这少詹事不称职,朕一样可以另择他人。你眼下当得起这少詹事,便先做着。至于南书房、日讲之事,你虽资历尚浅,可此等职务,才学为先,依你今日文才,足以胜任此二职,便不要再拘谨了。以后有不明白的地方,多向其他人学学,也就够了。” 阮元原也想再行谦辞,可乾隆早已知他心意,已经帮他把心中疑虑一一解释清楚。想来乾隆心意已决,自己若仍要自谦,只怕反而让乾隆不快,便连连顿首,谢过乾隆超迁之恩。 乾隆也知道阮元心中疑虑,并非一时可以消散,故而也提点道:“阮元,你要记住,官职高了,并非只是年俸多些,朝会时站得靠前些这样简单。其实官职越高,职责越重,你行走南书房、准备日讲起居注二事,以后可怠慢不得。朕知道你此番超迁,日常之事,自然需要费一番时间去改变。但记住朕六个字‘要立品,勿躁进。’切莫失了为官的本心,如何?”阮元知道乾隆这样教导,多半是日后将要重用自己,也忙谢过乾隆指点。 眼看已无要事,阮元便即告退。或许他此时仍不清楚,这次超迁,让自己的人生起了翻天覆地一般的变化。 乾隆五十六年,阮元在翰詹大考中名列一等第一名,超迁少詹事,同年再升詹事,翰詹大考毫无疑问是阮元人生的转折点。以下将阮元大考三篇文章全部附录,以观其晋阶之缘由。 第一篇《拟张衡天象赋》 惟圆象之昭回,建北极以环拱。拟磨旋以西行,俨笠冒而中拥。阳乘健以为刚,气斡机而非重。分五宫以各正,围列宿而高耸。既承天以时行,亦后天而时奉。昔虞廷之治象,命羲和以互参。仰睿玑以分测,廓四仪而内涵。惟周髀与宣夜,合浑天而为三。溯洛下之善制,亦鲜于之极谙。地平准而天枢倚,黄道中而赤道南。惟中陆之相距,廿四度以相含。割浑圆为象限,分弧角於舆堪。归隶首之实算,斥邹衍之虚谈。原夫日周天步,月丽天衢。日一度而若退,月十三度而愈紆。分十ニ以合朔,乃会缠以同符。冬起牵牛之次,夏极东井之区,秋遇寿星之位,春在降娄之隅。催九行之出入,亦世道之殊途。考日至之圭景,尺五寸而不逾。分高卑於远迩,测里差之各殊。月令迟于小正,夏时合于唐虞。验中星之递徙,又知岁差之不可无。至若别五星于五天,错经纬於日晷。金一年而周天,丑未终而寅戌始。水周天以同金,井络终而降娄起。岁周年以十二,为众星之纲纪。四仲则三宿已迁。火二年而一周,入太微而分紫。土周岁以廿八,将弥月而度乃徙。旋七政以同天,能左右之日,以列宿廿八,正自重黎,指以招摇,正以摄提。惟角亢之七宿,升苍龙而上跻。正天门与衡柱,有角首之杓攜。虚女殷乎北位,为子丑之端倪。鹑火殷乎南纪,当三台而光齐。胃昴毕之七宿,合收尾於参奎。占伐旗舆沟读,象白虎於其西。分野占星,斗耀惟七,机青枢冀分其区,魁雍衡荆异其术。四辅连乎理枢,阴德近乎太乙。内阶映文昌之宫,卫尉对丞弼之秩。帝座御而华盖高,阁道启而勾陈出。王良却而造父驰,柱史明而开阳吉。斜汉络乎天半,夏案户而光实。其隶垣外而居南极者,亦屡数之不能悉。事天以敬,治象以正,三光宣精,四时为柄。圆而动者施其德,高且明者布其令。奉三无私者惟君,建五有极者惟圣。屏灵曜于纬书,撰灵宪以互证。是以黄帝制佱以推策,有虞抚衡而齐政。惟有道者万年,协清宁而衍庆。 第二篇《赋得眼镜诗》 引镜能明眼,玻璃试拭磨。佳名传叆叇,雅制出欧罗。窥户穿双月,临池湛一波。连环圆可解,合璧薄相磋。玉鉴呈豪颖,晶盘辨指螺。风中尘可障,花下雾非讹。眸瞭宁须此,瞳重不恃他。圣人原未御,目力寿征多。 第三篇《拟刘向请封甘延寿陈汤疏并陈今日同不同》 臣向疏:郅支单于兼并外国,日益强大,数辱汉使者,在廷诸臣未有为陛下画一策者。都护延寿、副校尉汤远戍西域,特发符节,勒师旅,直逼康居,破其重城,馘名王,斩阏支氏,请悬首藁街夷邸,以威远服。是沈谋重虑,制胜万里,师徒不劳,兵矢未折,功莫伟焉。而议者徒以汤矫制,不论其功,反欲文致之,是臣所未喻也。夫将在外,有可以振国威制敌命者,专之可也。今延寿、汤不避死难,为国雪耻,而竟无尺寸之封,其何以动帅兵绝域者。昔李广利之于大宛,旷日持久,靡蔽师旅,仅获数马,功不敌罪,孝武犹且侯之。今郅支之功当十倍于大宛,竟使致身之臣未得封爵,且不免吏议,臣窃惜之。宜请释其矫制之罪,赏其克敌之功,加以高爵,惟陛下察之。此刘向之疏意也。 臣伏见我皇上奋武开疆,平定西域,拓地二万余里,凡汉、唐以来羁縻未服之地尽入版图,开屯置驿,中外一家,岂如郅支、呼韩叛服靡常,杀辱汉使哉?此其不同一也。我皇上自用武以来,出力大臣无不加赏高爵,或有微罪,断不使掩其大功,下至末弁微劳亦无遗焉,绝未有若延寿等之有功而不封者,此其不同二也。我皇上运筹九重之上,决胜万里之外,领兵大臣莫不仰禀圣谟,指授机宜,有战必克,间有偶违庙算者,即不能速藏丰功,又孰能于睿虑所未及之处自出奇谋,徼幸立功者耶?此其不同者三也。</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四章 位列京卿 这日阮元归家,把升迁之事也和杨吉说了,杨吉自然也大喜过望,想到阮元一次升到四品,官俸应是可以让一家人自给自足了,便又问起江彩的事。 这一次阮元也不再反对,只是考虑到江彩毕竟之前水土不服,这件事不能自己做主,而是应该让她来做决定。很快修书一封前往扬州,询问江彩的意见。 两日之后,阮元等人的大考成绩,升迁情况,翰林院一一公布。刘凤诰、胡长龄都列在二等,刘凤诰授侍读学士,胡长龄授侍讲学士,汪廷珍和刘镮之也在二等,只是名次略为靠后,分别授了五品侍读。那彦成列在三等,因满官缺多,也授了侍讲,只是卢荫溥因列在三等,乾隆将他改部,做礼部主事去了。 这一日翰林诸人也大摆宴席,相互庆祝高升。阮元列在第一,又授了少詹事,官职已是各人之首,故而胡长龄、那彦成等推了阮元坐首位。阮元推辞再三,才勉强坐下。胡长龄看阮元高升,也不禁笑道: “伯元,我来翰林这些年,也听说翰詹升迁,不拘于常品,可一次从正七品升到正四品的,你不仅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即便是我所有听闻的翰詹先辈里,也绝无你这般先例了!所以今日这顿酒钱,你就不要客气了,替大家出了吧!”他之前也因和府送礼一事,与阮元不多言语,可半年来那彦成四处奔走为阮元说情,刘镮之也把阮元改易字迹一事告知大家,他也就不再相疑,和阮元交好如初。 阮元也毫不相让,道:“西庚兄,小弟这次得蒙皇上垂青,实在惭愧,这酒钱自然是要出的。可西庚兄不也从六品的修撰,直升到四品的学士了吗?若是只让我出钱,你未免太过绝情。按我说,既然咱们都是四品,那就一起出钱,这样才公平嘛!” 各人听了,也都是一阵笑声。可阮元忽然一瞥,见刘凤诰也在一侧,不禁自觉失言,刘凤诰之前与他交情不多,尤其是他升了编修之后,和原本是探花的刘凤诰已是同品。故而刘凤诰一直不服自己,听闻他一年来,一直潜心读书,这才拿到二等第一,也升了四品。自己这一番话,却把他也算进去了。刘凤诰家境贫寒,这样和他开玩笑,未免有些不妥。 想到这里,阮元也回身道:“金门兄今番也得高升,小弟原是要敬金门兄一杯的,只是金门兄家事,大家也都清楚,不如这酒钱就由我和西庚二人分担,不劳金门兄破费了。” 刘凤诰听了阮元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伯元,不就是一顿饭的钱嘛,没关系的,你这次变笔赴试,佩循也和我们说了。你这第一,是真金不怕火炼,我们又怎么会为难于你?之前是在下糊涂,一直把伯元当作对手,反而失去了一个朋友,这酒钱应该罚的。以后翰詹依然是一家,还望伯元多指教才是。”他原本确实视阮元为劲敌,可毕竟这次大考,自己也升了四品,心愿已足,也就收了成见。 阮元也还礼道:“金门兄,小弟在翰林这些年,只觉金门兄勤学苦练,此等专一,翰詹再无人及得。金门兄愿意交小弟这个朋友,小弟也是求之不得呢。”自此之后,阮元也颇多与他交往,只是刘凤诰原本是一等第一,却因乾隆改易名次,提拔了阮元和吴省兰上来,被降到二等之事,此时各人却还不知。 各人又多饮了几杯,不能喝酒的,纷纷改了茶水。阮元见卢荫溥神色有些闷闷不乐,想来他六年前列在二等,却未升迁,此次列在三等改部,只得了六品,自然有些过意不去。也敬卢荫溥道:“南石兄,其实南石兄才学,我等是知道的,这次改部,以后职务反而更重要了。礼部掌国家仪制,南石兄要以后要做的,比我们这翰詹舞文弄墨,可要难多了。更何况,小弟初入翰林之时,翰林规矩,均是南石兄所指教,眼下想来,也受益匪浅。小弟也不饮茶了,这一杯酒,再敬南石兄,日后又需要小弟帮忙的,小弟一定尽力而为。”说着又拿回之前饮酒的杯子,斟满之后,走向卢荫溥。 其实阮元所言,卢荫溥又何尝不知?六部官掌机要之事,要比翰詹更得信任,只是眼看阮元等几个晚他多年入仕的后学都升了四品,自己却是六品,还是有些不服。听了阮元劝慰,卢荫溥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伯元,你既然得了第一,这文章上的功夫,定然是比我强多了,原是该我再敬你一杯的。可伯元盛情如此,若我再行推却,反是我不知礼义了。”说着也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可话虽如此,心中的不快却不是一时可以消除。 众人见卢荫溥心绪低落,想着毕竟翰林里有同门之谊,卢荫溥又比各人早入翰林,算是半个师长。而且他这一改部,之后再行饮宴,便是难上加难,也一一站起,向卢荫溥敬酒。 可忽听汪廷珍道:“诸位,在下原本不胜酒力,这一杯下来,若是再饮,就要失态了,在下先行告退。”说着也不等各人反应,便径自离了坐席,下厅而去。刘镮之忙喊道:“瑟庵回来!这还没尽兴呢,怎么……”可汪廷珍再不答话,转眼之间已在外门处了。 刘镮之看劝说无效,也叹道:“瑟庵的心思我清楚,他原本是榜眼入仕,此次也是二等,可你们几个都升了四品,他却是五品,本是有些不乐意的。不像我,本来学问就那么回事,升了五品啊,我还得高兴几天呢。”其实那彦成也只升到五品,可大家都知道,旗缺易补,只怕各人再难升迁,他却可以每年都升一级。这番隐情,各人都是知而不言。但总观诸人,确是汪廷珍最不理想。 阮元想着,心中也觉得有些怅然,翰林这些同列,原本地位相近,品级相同,故而没有高下之分,能在学术上相知相熟。可此番大考之后,大家官职渐渐有了差异,虽说翰林之中,各人职务类似,少有职权轻重之分,可官职升迁并非只关系职权,以后同列来往,薪俸高下,都会有所不同。只怕日后同学之间,也要渐渐生分了,想到这里,也不知以后该如何是好。 到这年五月,阮元入仕也只满两年。眼看他一日千里,朝廷里自然也有了各种声音。 “你听说了吗?这位新任少詹事,去年还给和中堂送过礼呢。” “我当然知道了,而且我还听说,翰林大考前几日,和中堂见过这位少詹事,想来是和中堂手眼通天,把大考试题预先告知了他,皇上才取他做第一,要不然,哪有刚做了两年官,就做到四品的?你看旗人里面,这样的也没有几个啊?” “我早就说嘛,人不可貌相,这阮少詹人看着老实,我看心眼多着呢,你说人家怎么只去了和中堂家一次,就让和中堂这般提点上了呢?” 不过大家也渐渐发现,阿桂和王杰,两个平日与和珅最为不睦之人,竟然在阮元升迁上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怎么,阮少詹的第一是皇上钦点的,你还要反对不成?翰詹历来如此,有才学者进,无才学者退,哪有那么多门道?若是他以后庸碌无为,皇上一样可以把他降下来。你们有什么意见?” “阮元学行我最为清楚,让他做少詹事,是皇上英明,不拘一格。这是我大清的福气啊?再说他虽然升迁了,职务也更重了,南书房、日讲起居注,哪一个轻松了?若是这些职务都转给你做,只怕用不了几日,皇上见你学识平庸,也就撤下来了。皇上近臣,不用庸碌之人,你们应该知道啊?” 也正是有了阿桂和王杰的支持,虽然阮元超迁一事一直颇有非议,却无人能诬告陷害于他。渐渐地,阮元的位置也就稳定了下来。 不久之后,扬州也收到了阮元的来信,得知阮元超迁,阮承信和江彩自然大喜,一连庆祝了三日。只是想到阮元来信之中,提及俸禄已足家用,询问江彩入京之事,阮承信和江彩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江彩考虑再三,终于决定和阮荃一起北上,毕竟自己和阮元是夫妻,夫妻分别多年,终是不合齐家之道。想来阮元俸禄已足,自己家用无缺,即便之前有过水土不服的经历,这一次入京饮食上谨慎一些,想来也就能应对过去。阮承信听了,也支持儿媳的想法。想着自己和阮元分别,更是有五年多了,自然也想着见见有出息的儿子。阮家家中很快计议得当,阮承信、江彩、阮荃和刘文如一同北上,阮家则交由焦循打理。 这一日阮元收到扬州来信,言及江彩一行,已经出发,不日将到京城,自也欣喜。忽然听杨吉进来,道:“伯元,钱先生来了,看他样子,像是要离京了,说临走之前,还有些话,想嘱咐你一番。” 阮元听闻钱大昕来了,自然大喜,可听杨吉说,钱大昕不日即将离京,也有些不解,忙和杨吉一同,迎了钱大昕入内,问道:“辛楣先生,学生这些时日,忙于南书房事务,未能及时拜访,是学生的不是。只是不知先生为何,竟要离京而去呢?” 钱大昕却显得异常从容,道:“伯元,我去馆中后院,再与你说清楚吧。”阮元知道钱大昕可能是有些事,担心会馆前面偶有客人,不愿与他们言及,便在前面带着钱大昕进了后院。钱大昕眼看只有自己和阮元二人,才开口道:“伯元,其实我当年来京城,原是想看着你和渊如考进士的。只是后来遇上一些老友,还是不能自禁,和他们多交流了些时日。再后来,皇上让我到翰林院充任教习,我难以拒绝,但皇上知道我年老体衰,只约了两年之期。眼下两年之期已到,翰詹大考,尘埃落定,你也做了少詹事,和老夫当年挂冠之时一般。想来老夫也该放心了,这京城,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阮元知道钱大昕为人淡泊,不把官位爵禄放在心上,留在京城这许多年,可能也有与自己一见如故,希望精心栽培于自己的心思。这番话钱大昕不会说,但这个情自己要答谢,便作揖道:“学士与辛楣先生萍水相逢,得蒙先生赐教六年,先生虽非阮元座师,授业之恩,却不亚于三位座师。眼下学生俸禄,已渐供得开支,自然当是学生报恩之时,若是先生有所不便,学生必尽心竭力,以报先生垂训之德。” 钱大昕微微点头,却不变声色,道:“其实报恩与否,我从不在意的。可若是我今日之言,你能听了,日后记下,在老夫看来,你便是报恩了。只不过报的不是老夫之恩,而是天下人供你读书为官之恩,你可清楚?” 阮元一愣,已知钱大昕之意,道:“学生清楚,学生衣食,皆是天下人耕织所得,学生自当勤勉为官,护天下人太平。” 钱大昕道:“不错,你能有这番思索,足见你善心未泯。只是这天下……唉,已经不是老夫年轻时那个天下了。老夫之言,或许你会觉得,是悖逆之言。可老夫心中,也总有些事不吐不快。伯元,你涉世未深,有些事,也是你应该知道的。接下来老夫所言,或许已涉大逆,你可还愿意一听?若不愿意,老夫立刻就走,绝不打扰你分毫。” 阮元道:“先生这是哪里话?先生身在书史,心忧万民,学生向来敬佩,断不致因先生之语,而称先生悖逆的。” 钱大昕道:“既然如此,这一番话就与你说了罢。伯元,你可知十六年前,我因何不再入仕,只是闲居家中,十年不再踏足京城?” 阮元自然称不知。钱大昕叹道:“其实这番缘故,我早该告知你了。那是乾隆四十年时,我因丁忧之故,去职归家,这原本是天经地义之事。眼看家居数年,即将服除,我原也想着守制终了,便回归京城。可也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二云的来信,二云在五代史事上有些难于抉择之处,前来请教于我,可他来信除了请教,却又提及了另一件事。” “当时皇上在修《四库全书》,开馆纳士,依二云的学问,自当名列其中。二云精于史部,不仅将乾隆四年殿刻的《二十三史》一一精校,列于乙部,更从《永乐大典》和《册府元龟》中遍搜北宋薛居正遗文,最后竟将那早已失传百年的《旧五代史》恢复了十之七八。老夫看了,自然为他欣喜。薛史早佚,便老夫之前,也未见得全本。二云修列旧史,成今日《二十四史》之名,实在是有再造之功。”阮元也知道邵晋涵这些故事,点了点头。 “可二云来信,却不只是为了求教,信的最后,提到这样一件事:皇上对这《旧五代史》辑录,一直颇为上心,故而二云早早手录一遍,献与了皇上。可没想过得几日,皇上诏二云前去,竟问起二云,为何金章宗之时,竟削去此书之位,仅列欧阳文忠公新史一书?二云一时不明其意,归家后细细看了,方知皇上意思。” “那《旧五代史》修于北宋之初,彼时宋人自以上国,视四裔为夷狄,故而行文之中,多有贬斥之语,言及契丹,多言‘戎’、‘虏’、‘犯’、‘盗’之字句。二云想起皇上之言,才知道这些字句,是入不得四库的。其实欧史亦有此等字句,金人废薛史,也未必是因戎虏之言。但彼时修《四库》,有些著作,即便入选,皇上也一再下令,有违碍之语,当即改去。更何况有些国朝鼎定之时的文人集子,只因其中偶有冒犯国朝,即被查禁了……二云也清楚,若是这些字句如数列入四库,只怕自己必遭惩处不说,就连这好不容易辑出的《旧五代史》,将来只怕也保不住了。” “所以,二云踌躇再三,只好弃车保帅。他和我说,他之后不久,便将初次辑出文稿毁去,重新辑录了一份,这次便只好对薛史旧文,多有改易了,譬如原文只有戎字,若指的是契丹,便直书契丹。就连‘犯’、‘寇’诸字,也只得改为‘入’、‘据’……二云也告知于我,他所为此事,实在是无奈之举,眼下考据大兴,古本优于今本之理,二云又如何不知?可为了《旧五代史》能留于后世,他不得不如此了……他说,这书已经失传了一次,他不想因为个别字句的违碍,让这书再失传第二次……”(按:《旧五代史》辑录之初,于邵晋涵抄本中即有改动,武英殿本更多。但改字的问题,已于民国之时,由学者陈垣加以修正。目前常见的《旧五代史》版本,已不存在这个问题。) 阮元在京城多年,自然也知道乾隆因为忌讳,在修订《四库全书》之时,对违碍词句,往往有所改动(按:现代古籍整理出版,以古本为据,已是通识,只有全无古本可据,才会以《四库全书》本为据,故而现今流行的古籍版本,除非仅有《四库》孤本,已不存在《四库》改字的问题。)。故而也十分同情邵晋涵,问道:“那……难道先生便是因为此事,不愿再回京城了么?” 钱大昕道:“当日之事,也不只如此。其实不瞒你说,我仕官之事,之前是与你讲过的,那还是乾隆十六年,那个时候,皇上正当盛年,意气风发,凡所决策,无不圣明。老夫那时候,也是真心把皇上当做神明一般。可二十年过来,皇上年纪大了,疑忌之心,也与日俱增,民间生员,多有因诗句中偶有一二违碍之处,便被检举出来,定了大逆的。甚至有些诗句,看来并无不通,却也有人穿凿附会,说是悖逆之言……皇上他清楚,老夫绝无犯上之心,故而老夫写那《廿二史考异》,皇上从未过问。可这般寻章摘句,老夫……老夫也实在是心寒。想想二云勤于四库,本是为了存遗文于后世,不使先人之言湮没无闻,可现实却是……老夫想到这里,归京之心也就淡了,之后守制期满,也只闲居家中,在江南各个书院讲学为乐,京城却是不愿再来的了。后来因为遇见你和渊如,觉得你们或许可以挽狂澜于既倒,才与你们北上,想着再指点你们一番。” 想到这里,又不禁叹道:“皇上钦定正史,二十四部,可我只写《廿二史考异》,却是为何?只因这《明史》和《旧五代史》是国朝修订辑录,老夫生于国朝,又有何异可考呢?想来还是不添这个麻烦了罢!” 阮元听着,也知道钱大昕是一心为了学术,并非什么“悖逆之言”,更何况,他既然选在后院和自己说这番话,便是想让自己保密。既然已是秘密,又有何“悖逆”可言?当下答道:“先生此言,也是为了学问,乃是心忧天下之事,绝非悖逆之言。只是这天下,眼下尚属太平,先生希望学生挽狂澜于既倒,却是找错了人啊?” 钱大昕笑道:“天下太平?若早得二十年,说一句天下太平,老夫倒也深信不疑。可如今的天下,早已是危机四伏了。皇上八旬万寿,本来说的是督抚藩臬,进献自便,可最后天下督抚藩臬,皆有厚礼,这事你可知道?” 阮元道:“此事学生略知一二,这些日子,学生准备日讲和南书房之事,和皇上见得多了,皇上也偶有提及,说天下督抚,皆是尽忠之人,故而人人都有进献。” 钱大昕道:“尽忠?皇上原来说的是进献自便,可下面接到的诏书呢,却都是三品以上皆需进献啊?想来是有人从中改了诏旨,可即便如此,这番尽忠,背后又是什么?外官中三品以上的督抚提镇,加在一起要有上百人,皇上八旬万寿那日,你也看见了,除了你朱恩师,其余督抚无不是大肆铺陈,竞相夸耀。可这进献出自何人,出自天下万民啊!他们为了在皇上面前尽忠,背后便只好巧立名目,百般搜刮。总督要献礼,巡抚要献礼,布政使按察使要献礼,这些礼加在一起,百姓承受得来吗?” “伯元,你年纪还轻,老夫也知道你自幼生长扬州,本是富贵之地,或许,你还没见过真正贫苦无依之人。可老夫数次出任学政,挂冠以后也多次前去中原游历,天下人什么样,老夫看得清楚啊。眼看乾隆一朝,天下户口从一万万变成了三万万,可这新增之人,却大多都是穷苦之人。湖广、河南,都有不少,平时无灾无疫,倒也罢了,一有水旱灾害,便是成千上万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可州县官吏呢,在官府中饱私囊,一到救灾赈济,便敷衍了事。各地亏空,也是一日甚于一日,只不过眼下大多百姓尚有生路,故而看起来天下太平罢了。可长此以往,只怕……伯元,你以后的路,可不好走啊。” “伯元,我知道你身在翰詹,又在南书房随侍,文章诏敕之事,绝不会少了的。其实你献《宗经征寿说》,大考的三不同,老夫都知道。若只是为翰林公事,偶一为之,老夫不怪你。可若是你将那些迎合皇上的词句,都一一当了真,那便是已入了歧途了。我等读书做官,所谓何事?是为了生民和乐,教化人心,可不是只为了曲意逢迎啊。若是你心中,没有天下万民的位置,那这圣人之言,可就白学了。” 阮元听着,已知钱大昕对自己这一年的行为,其实颇不满意,自己几篇文章,也确实是在一味称颂乾隆,而忘了民生疾苦。想到这里,心中也自觉得无比惭愧,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道:“先生此言,学生记下了。不瞒先生,学生之前文章,确是……确是只想着皇上恩德,却忘了天下之事,这件事,原是学生思虑不周,还请先生见谅。” 钱大昕笑道:“其实你给和珅送礼之事,我也有听闻,但我相信,你有你的想法,绝非为了自己官禄而走捷径。后来看你和孙渊如,洪稚存他们依然把酒言欢,我也确信你本心未泯。所以老夫眼看要离京归乡,还想着再过来一次,把这些事告知于你。但你以后的路,就要靠自己了,即便老夫不走,老夫这把年纪,又能帮你多少?伯元,至少眼下,老夫还是相信你的,老夫相信你有了机会,一定会造福万民。可官场之上,有诱惑的事物,实在太多了,你可一定要坚持自己的道路,不要为名利所诱啊。” 阮元听了,知道钱大昕是悉心指导自己,也再次对钱大昕拜过。他也清楚,自己骤升四品,极易碍于虚荣,把持不定。钱大昕这临别前的一番话,让他再一次坚定了自己为官的本心。 钱大昕不久之后,就离开了京城,而阮元也依然谨慎行事,不与和珅一党来往。吴省兰多次邀他饮宴赴会,阮元均自婉拒。但话说回来,阮元毕竟在南书房要入值,还要准备日讲起居注之事,原本也有这些有力的理由来回绝吴省兰。 这一日,和珅问起吴省兰时,吴省兰也无奈的答道:“致斋,我看他的意思,确实是不愿与你多来往。可他平日南书房、石渠宝笈、日讲这些事,都是皇上任命,我没法和皇上抢人啊,你说是不是?” “和皇上抢人?”吴省兰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和珅如梦方醒。 “吴老师,阮元平时和什么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些,是阿中堂、王中堂他们吗?” “也不是,他平日提到的人,最多的是三个,一个是刘墉,一个是沈初,还有一个是彭元瑞。彭元瑞和王杰来往多些,却也不算密切,刘墉和沈初都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沈初是《石渠宝笈》撰修的另一位主持,以文学为乾隆重用。 “吴老师,我明白了。”和珅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眼看吴省兰一时不解,和珅道:“是皇上不想让他和我走得近,故而安排了他这些职务。当然,这样一来,他和王杰他们,一样不会亲近到哪去。皇上这番用心,其实是想亲自栽培他,让他做皇上自己的人,而不是我们,或者王杰的人啊。” “致斋,你想多了吧?或许就和沈初一样,是皇上专用的文人呢?” “文人?以他的才能,只做个文人,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但无论如何,和珅想拉拢阮元的计划,就这样落空了。而阮元的为官之路,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这年五月,阮承信、江彩、刘文如等人也来到了京城,一家人终于又团聚在一起,而更大的幸事还在后面。 五个月后,因吴省兰升迁内阁学士,阮元被提拔为詹事,位列正三品,同时,阮元又加文渊阁直阁事、仪礼石经校勘官二职。此时阮元只有二十八岁,而他从进士登科到升任詹事,只用了两年零六个月的时间。 乾隆五十六年,是阮元的命运被彻底改变的一年。</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五章 太子之位 不觉秋去春来,已是乾隆五十七年春天,半年的时间里,阮承信眼看儿子在京城一路顺利,也就满意的回了扬州,辅佐江昉去了。而上一个冬天,江彩小心饮食,也平安的度过了之前最担心的几个月。进入新的一年,阮元主持的仪礼石经校勘,即将进入尾声,所以他平日也更加忙碌,在家的时间并不多。 这日原本是难得的休沐日,但阮元不仅需要校对自己的《仪礼》经文,彭元瑞知他学识渊博,也将《尔雅》经文交予他参校,故而阮元又忙了半日,直至午时方才归家,杨吉早迎上前来,道:“伯元回来了?今天钱相公来了,看你不在,荃儿又在前面,和荃儿一起捉蚂蚁去了。哈哈,没想到钱相公平日那般严肃,竟也有这般乐趣。” 阮元听了也笑道:“没想到啊,裴山平时还总说我爱开玩笑,今日见到他捉蚂蚁,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说着来到后院,只见钱楷正在一棵树下,似乎是在引诱蚂蚁上钩,阮荃在一边看着,蚂蚁竟也似素来识得钱楷一般,都往他身边聚集,阮元看了,也想问个究竟。 钱楷见了阮元,也笑道:“伯元,你说说你,今日本是官员休沐之日,一年里也就这样几天,你还去看你那石经?我看啊,再这样下去,你家闺女或许就只认我这个钱世伯,不认你这个亲爹爹啦!” 阮元也不甘示弱,道:“裴山,你说我要是把你今日逗蚂蚁的事告诉西庚、东甫他们,以后你说,你还想怎么在我们面前装正经人?”东甫是那彦成近来所取之号,此时文人大半都有自己的号,平日便以号为称,连字用得都少了,那彦成素来与汉人中的文人亲近,也从俗取了“东甫”为号,之后“绎堂”这个字反而不多用了。 钱楷道:“我这是因人而异,和你家姑娘玩,我自然要让她心服口服才是。你说你平日这许多事,照顾过她多少?荃儿,你自己说,钱世伯和你爹爹,哪个更聪明?” 阮荃也笑道:“爹爹,钱伯伯很厉害呢,你看,这里好多蚂蚁,都被钱伯伯弄了过来,要不是钱伯伯,我都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蚂蚁呢。” 阮元一奇,向钱楷所处之地看去,只觉钱楷身边,竟有一层淡淡的蜜香,蚂蚁嗜蜜,故而向他这里集中,也不难解。只是这蜂蜜却从何而来?钱楷见他颇有疑惑,笑道:“伯元,做了三品官,这日子是不一样了啊,你看,这平日都有蜂蜜吃了,我这六品做来几年,还没多少积蓄呢。” 阮元仔细想想,才想起蜂蜜从何而来,道:“这原是上个月蒋太常送的,我也没留意,不想被你拿来,竟然只是逗蚂蚁?你说蒋太常那边,我怎么还他一份礼啊?” 钱楷知道他不过是开个玩笑,也没直接回答,道:“伯元,你说蒋太常,我想来也是羡慕啊。你说我们六部的郎中,也不过是五品,虽然加四品衔的多了,可距离太常寺卿,也还低了两级。你呢,和蒋太常完全是同级的礼尚往来啊,你说说,我们一起登科入仕,这才三年,就差了这么多啊?” 阮元道:“其实还是裴山兄更受重用,裴山兄已是军机章京,多少朝中军务,我等连邸报都不得见,裴山兄却已一清二楚。想来皇上更想用的人才,是裴山兄才对。至于小弟,虽然有个詹事的头衔,平日也没多少事啊?” 钱楷笑道:“没多少事?我可都听说了,这石经校勘,东甫勘定《诗经》,彭中堂校对《尔雅》,都要和你一同参校呢,那石经一共才十二部,多少人分而校之,你一人独揽四分之一,还算少?而且我听说,但凡下臣高升的,阿中堂和王中堂都会说,只怕他们位高权重,反而揽权误事。可说到你呢,每次都是:‘阮詹事官位虽高,职务却也不少,正是人尽其用。’我也是没想到,阿中堂王中堂那样公正之人,为了你,居然学会了因人而异。若是我也能得你这般优待,这一生也值了啊。” 阮元听着这话,一时也有些语塞,他知道自己年少骤进,必然有人不服,故而南书房、石经校勘这些事,做得比旁人加倍用心。可阿桂、王杰竟如此照拂于他,心中想来,只有更多的感激,也不知以后应当如何回报,方能答谢两人栽培之恩。杨吉看阮元不语,也上前打圆场道:“钱相公,你就别为难伯元了,其实伯元的心思,我清楚,他也总是觉得这一升官,和你们距离越来越大了,怕以后生分。在他心里,你们比这什么三品四品的,可重要多了。”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来找荃儿玩的啊?”钱楷笑道:“其实伯元也无需烦恼,我们啊,对你是有些羡慕,但你什么心性,大家也都清楚,若是因为你高升了,我们就不再与你相交,那岂不是我们自命清高?反是让人看不起了。可按我的想法,你校勘石经,确实比我们做章京自在得多。军机处什么样子,你们或许不知道,能说的上话的,就只有六个大军机。我们章京能干什么?无非就是收发、誊录文件了,全是笔杆子工夫,而且若是有军务内情,还说不得,都是机密。也就是这两天事情少了一些,我才有空来看你们。” 阮元也问道:“裴山兄,军机细务,我自不该过问,只是近日这廓尔喀战事,是有些难办吗?皇上近日都很少到南书房了。” 阮元所谓“廓尔喀战事”,指的是这时清朝与西南廓尔喀(今尼泊尔)的战争。之前几年,廓尔喀就曾攻入清朝边境,但当时驻藏大臣巴忠私自与廓尔喀通好,送了不少财货过去,让廓尔喀撤军,巴忠谎报战绩,称清军已全胜,故而乾隆也将“第一次廓尔喀战争”视为其一大战功。不想几年之后,廓尔喀卷土重来,眼看西藏边军难以抵挡,上一年年末,乾隆再次让福康安和海兰察两员大将一同出征,直入廓尔喀腹地,是为第二次廓尔喀战争。但战场毕竟距离京城数万里,阮元不参与军务,故而了解也不多。 钱楷道:“前线战事,原本是有些难办的,但既然超勇公和嘉勇侯出马,那自然也不需担忧了。军机要事,我只能言尽于此,只是眼下朝廷里,另有一桩大事,平日讨论的人,可要比战事多上许多。”超勇公就是海兰察,他战功卓著,故而爵位在福康安之上。 阮元道:“裴山兄所言,该不是成亲王和嘉亲王的事吧?” 钱楷笑道:“你们看看,这事连伯元都听说了,看起来是人尽皆知了。不错,今年已是乾隆五十七年,距离新君即位,也只有三年了,可太子是谁,却还没定下来。不过皇上子嗣,眼下有可能即位的,也只有他二人,故而朝廷之中,最近暗中商议此事的,也一天比一天多了。” 杨吉问道:“那钱相公觉得,他们两个谁有可能成为新皇上呢?” 钱楷道:“这些事,我们做大臣的,其实是不该随便参与的。而且即使皇上那里,现在也没有半点口风。可即便如此,大臣们心里,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些偏向。从我这里看来,成亲王风评更好。去年超勇公和嘉勇侯出征那天,成亲王献赋一篇,文辞华茂。嘉亲王呢,却是祝酒一杯。所以不少人都觉得,成亲王更有文才,更何况,成亲王的福晋还是嘉勇侯的姐姐,皇上的内侄女。而嘉亲王到底学问、才干如何,就不敢多言了。当然了,谁做新皇上,最后还是皇上一言而决,我们也不过茶余饭后,偶尔谈及一番,藉以为乐罢了。” 这时江彩听闻阮元已经回来,也跟着到了后院,听钱楷和阮元聊天,也过来打趣道:“钱世兄,你看看你和伯元,关系真好,他平日忙了许久,回来第一个说话的就是你。我看你们这般交情,都有些嫉妒了呢。” 钱楷听了,也不禁笑道:“这个夫人就放心吧,难道我还能把你家伯元拐走不成?对了,伯元、夫人,下个月我就要成婚了,到时候我家的喜酒,你们可不能不来喝一杯。”钱楷家中并不宽裕,少年时就在京城抄书为生,故而结婚晚了一些,这时才考虑婚事。 阮元道:“这个裴山兄放心,你的婚事,我们哪有不去的道理。不过话说回来,裴山兄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考虑孩子的事了吧?” 江彩听了,也不禁笑道:“钱世兄,伯元前天还和我说呢,说你家风敦厚,想和你结一门亲事。若是你再不娶亲,过得几年荃儿大了,我们可就要把她许给别人了。” 钱楷听了,自然也颇为触动,阮元已经高升,原本可以攀附更高位置的权贵,可阮元考虑儿女亲事,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自己。这番同学之情,日后可不能忘了。但即便如此,还是从容笑道:“江淑人,你这想的也太多了,看起来我不仅需要立刻成亲,还得生个儿子出来呢。你们说这不是为难我吗?”因阮元官升詹事,江彩也跟着升了命妇之位,现已是三品淑人。 钱楷又看了看阮荃,也笑道:“荃儿放心,若是你真嫁到我们家,我肯定把你当做亲生孩子,绝对比你现在这个爹更好!要不你自己说说,来我们家做媳妇,你可满意?” 阮荃看着钱楷,似乎眼中还是一片迷茫,这一年她毕竟只有六岁,婚姻嫁娶之事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远了。 阮元平日公务繁多,对于乾隆立储之事,原本极少在意。只想着无论成亲王嘉亲王哪一个即了位,便只忠于新君就好。可朝中其他大臣,在太子之事上,却早已议论纷纷,他升了三品,平日朝会便要参与,公务议毕,自然不免有些杂声。 这一日正值御门听政,原本政事不多,群臣早早便散去,走出内宫城,只觉前面几位侍郎已是交头接耳,再也遮掩不住,阮元虽然对立储之事不太在意,见了这番景象,也不觉跟在几名侍郎身后,想听个大概。 只听其中一名侍郎道:“张大人,还记得当日超勇公和嘉勇侯出征之时,成亲王那篇赋吗。我回去想想,成亲王不愧是天潢贵胄,你看那言辞气度,就不是寻常文人能达到的。尤其后面那部分颂词,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我当然记得了,‘维圣时武,执竞万邦。自我所覆,莫不来庭。孰有不臣,以干纪纲。’这是真正的王道之言啊,有气势,有胸襟,又无半分霸道夹杂其中,若不是在圣人王霸之辨上深有所悟,是决写不出这般言辞的。” “是啊,张大人、德大人,成亲王不仅作赋是一流,我听说啊,这诗写的也不错呢,前日听闻成亲王在礼亲王府做客,礼亲王和成亲王相互吟咏,成亲王咏的是剑,那几句诗是:‘吴钩脱为赠,跃马去边庭。回若秋潭水,相看天外星。’若非心胸开阔,绝不能为此佳句啊。” “其实依我看来,成亲王文辞气度,休说宗室了,便是国朝之内,也少有人能及。只是……刘大人或许有所不知,前日我去养心殿奏事,皇上正在看一幅书法,还给那幅字加了印。当时皇上听我奏完事,也唤我过去看那幅字,我看得清楚,那是元代康里巎巎的一幅真迹。”阮元知道这人是礼部尚书常青,颇知书史,只是年事已高,之前台湾战事,处理也有所不当,故而乾隆只让他管理礼部,并没有多少实权。 “常大人,这康里巎巎之名,我也听说过,书法乃是一绝。只是这和成亲王又有什么干系啊?”这位刘姓官员是仓场侍郎刘秉恬,之前战事办理粮饷尽职尽责,故而官至二品。“德大人”则是吏部侍郎德明,一行人虽然有满臣也有汉臣,可平日交往并不少,所以说到立储问题,也能聊得来。 “其实我当时也不清楚皇上心思,只说康里巎巎的书法,大有古人之风,也就罢了。后来想着这人我了解不多,便特意找了《元史》来看,不想《元史》中竟有这样一段,说当时的元顺帝欣赏宋徽宗书画,康里巎巎却说徽宗万事皆能,唯一事不能,便是不能为君。我看这几句话啊,心里第一个想的就是成亲王,《元史》里这一段,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啊。眼看成亲王文才华茂,你说,皇上他会不会也有那个心思?” “常大人是说,皇上怕成亲王成为第二个宋徽宗?我看不至于吧?成亲王论文章论人品,皇子里都是一流,怎么能和那宋徽宗相提并论呢?”刘秉恬不解问道。 “皇上心思,我从来都猜不透。可我想来,也是不解,皇上为什么早不看,晚不看,偏偏要在我奏事之时,给我看康里巎巎的书作呢?若是皇上不喜成亲王……刘侍郎,那太子便只能是嘉亲王了啊。” “常大人,可嘉亲王他……那日超勇公和嘉勇侯出征,眼看成亲王那篇赋文,是酣畅淋漓。嘉亲王呢,只是祝酒一杯,祝二位将军旗开得胜,这样的言辞行止,皇上便会立他做太子吗?我看哪,或许皇上心思在定郡王身上,定郡王年纪大,人也稳重。”德明所言定郡王,是乾隆长孙,皇长子永璜之子绵恩。因永璜早逝,乾隆一直非常怀念这个长子,对绵恩也格外信任。 “可德大人你有所不知,前几日经筵,皇上和我等谈及明初分藩之事,却说明太祖立孙不立子,大是失当。恭闵皇帝年幼,明成祖不仅年长,还有军权,这般强藩在侧,恭闵皇帝却如何应付得来?这说的是恭闵皇帝,指的只怕是定郡王啊。咦,这不是阮詹事吗?那日经筵之时,阮詹事也在场吧?”常青不经意间看到阮元在侧,便有此一问。 所谓恭闵皇帝,其实指的是明代建文皇帝朱允炆,因为在明代建文帝没有庙号谥号,清代特加谥号恭闵惠皇帝,《明史》也以恭闵皇帝称之。阮元自不想在立储之事上多发议论,只点了点头,说“确有此事”。几位大臣看阮元年轻,其实也未免有些轻视他,又觉他对太子之事似不上心,就各自聊各自的去了,没怎么理会他。 忽听常青道:“这不是庆大人吗?庆大人,今日军机处没有别的事吗?庆大人也和我们一同下朝了?”阮元回头看时,只见后面多了一位一品大员,大约五十上下年纪,面色平和,殊无异色,脚下行步之时,每一步的距离竟都一模一样。想来是个极为端正,却又不免有些固执之人。阮元上朝议事也已有半年,知道这人是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庆桂,字树斋,他是雍正朝大学士尹泰之孙,乾隆朝大学士尹继善之子,自幼生长于高门大族,故而气度异常从容镇定。 庆桂见了常青,也不慌不忙,从容作揖道:“常大人,其实我来此,并非因军机处退值,眼下西南战事正紧,我身为兵部尚书,自当在兵部主持事务,故而今日与常大人同路。”虽然战事紧急,但庆桂也不慌张,而是一如既往的与常青对答。 常青看庆桂模样,至少不算冷淡,愿意和自己说话,也就放下心来,向庆桂问道:“庆大人,不知军机处里,最近可有议及立储之事?这距离新君继任,也不远了啊?” 庆桂依然神色平和,道:“军机处不闻立储之事。” 常青听着,不免有些失望,只觉得庆桂协理军机政务已久,想来应是知道些朝中机密的,便循循善诱,道:“庆大人,我等俱是大清的忠臣,这军务至关重要,原也是不该问的。可这太子之事,并非军务,大家偶尔谈及一番,想来也无伤大雅,不知庆大人……” “常大人。”庆桂从容笑道:“常大人想是当时不在京城,或许不知道,乾隆三十八年,皇上便已立下太子,特将写有太子名字的诏书,放在了正大光明匾之后。到得太子继任那一日,诏书自然会公之于天下,常大人既然如此关心太子人选,何不再等上些时日呢?” 庆桂笑得从容,可常青也知道,这番笑意也是在警示于他,自己在太子问题上,已经尽礼,绝不会再多言一句,自己再问,便是自讨没趣了。想到这里,常青也只好还上一揖,与庆桂告别。其实次年常青即因年迈去世,最终也不知太子人选。 此时忽听后面一个老迈而有力的声音道:“你等在那里耳语,是在说太子人选吗?此事皇上早有决议,还需你们多问什么?怎么,若是太子与你们所想并非一人,你们还要犯上作乱不成?”自然是阿桂的声音了。常青等人都是寻常文官,哪里有气魄与阿桂抗衡?听了这句话,也都各自拜过阿桂,连称绝无此意,便即散了。 阿桂也见过庆桂,道:“庆大人,皇上不放心前线战事,故而让我到兵部一趟,助你处理军粮马匹调动之事。”庆桂自然上前相拜,谢过阿桂,此时庆桂也看到了一侧的阮元,阮元眼看自己与庆桂四目相交,连忙作揖拜过。可这一次因为军务繁忙,阿桂庆桂都没和阮元答话,便向兵部去了。 只是阮元也看得清楚,庆桂对自己的眼神中,不免有一丝冷淡。 未来太子这个问题,阮元是绕不过去的。那日朝会后不久,乾隆依惯例去热河避暑山庄巡幸,阮元等不少人都留在京城。一个月后的一天,那彦成又到了扬州会馆。 阮元自然盛情以待,问起那彦成所来缘故,那彦成笑道:“伯元,这一年之间,你从七品升到了三品,朝廷里流言蜚语,听到的不少吧?你先前见过兵部庆大人,可有此事?”</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六章 嘉亲王永琰 阮元奇道:“平日朝会,庆大人自是会见到的,只是我这一年来,事务繁忙,可惜无缘一叙,不知东甫说起庆大人,却有何事?” 那彦成道:“那日也不知为何,似乎是庆大人看到了你,故而和玛法多说了几句。庆大人我清楚,为人不坏,但为人处世,有些过于循规蹈矩。见你一年之内,骤升三品,其实是有些意见的。不过这件事,你可得感谢我,你平日校勘石经、文渊阁直阁,这些我看在眼里,也自然和玛法说过。故而玛法知你勤勉,也和庆大人说了,他才不再多言。” 想想庆桂的履历,那彦成又道:“其实你别说,庆大人和你一般年纪的时候,才做到五品的员外郎,还不如你呢。想来他见你高升,有些羡慕,也是应该的。”那彦成当然不会说,庆桂虽然二十九岁时仍是员外郎,可三十岁时被乾隆重点提拔,一下子直升了从二品内阁学士,倒是比阮元的詹事要高半级,但其中想来也有尹继善的缘故。阮元身为汉臣,并无庆桂一般家世,却在二十九岁位列三品,自然更为不易了。 阮元想来,自然也对那彦成无比感激。他也清楚,即便自己的詹事一职,并无朝中实权,尽管自己一年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勤勉用事。可官升三品,意味着以后自己只要不犯错误,就只能转为其他有实权的三品官职,甚至继续升迁,总之是前途无量。自己这般幸运,整个清朝二百余年里,可以相提并论的,也不算多。当然,对此心怀不满,甚至居心叵测之人,也绝不会少了。自己稍一不慎,便可能遭人暗算。这个时候,有那彦成相知相熟,又有阿桂主持大局,他在朝廷之中,才终于稳住了地位,虽然阿桂祖孙也只是秉公办事,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无尽的恩情了。 那彦成观他神色,虽不能尽知其意,也清楚阮元在升迁之事上,还不能一时适应过来,笑道:“其实话说回来,伯元,你升了三品,同列中有才学,有名望之人,可要比之前多上许多了。日常交往之事,也需要做一番准备了。其实我今日来,便是受人之托,送这封信于你。”说完打开身边一个包裹,取了其中一封信出来。 阮元仔细看时,只见这封信其实是一封邀请函,上写于五日之后,在西郊万寿寺相会,共赏春景云云。如果只是这般邀请,之前邵晋涵、孙星衍等人也请过他,并不稀奇,可这封邀请函的最尾端,却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瑶华道人。 阮元愣了半晌,不禁问那彦成道:“东甫兄,瑶华道人他……不是宗室吗?怎么今日却邀了我去赴会?这……莫不是找错了人?” 那彦成道:“伯元有所不知,这瑶华道人虽然是宗室,可平日并不参与朝政,只愿意和文人墨客,朝中词臣来往。你文辞如何,眼下京城中风雅之人,还有几个不知?他来邀请你,再是正常不过。而且我这里还有一封信,要送给西庚兄呢。” 二人所言“瑶华道人”,其实真名叫弘旿,是康熙帝之孙,和乾隆算是同辈。但弘旿平日无心政事,此时虽然补了正红旗都统,却因之前被革了贝子,眼下并无爵位。他师从董诰之父董邦达,画艺精湛。平日事务不多,便常与京中有名的文人来往。阮元、胡长龄等人上一年因大考高升,故而他也听闻了诸人之名,此次万寿寺游会,就前来邀请了各人。 阮元听那彦成介绍,似乎此次出游,那彦成、胡长龄、刘凤诰都在其列,自己官位反要高于三人。这样想来,弘旿这番盛情,自己是万不能辞却的了。便道:“既然瑶华道人盛情相邀,小弟若是不去,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了。这石经校勘之事,前日已检校完毕,上呈圣上,后几日本也清闲,便请东甫兄转告瑶华道人,五日后万寿寺之约,小弟一定前去。” 那彦成笑道:“伯元,我话还没说完呢,其实你无需这般仓促决定。听了我后面半句,你再斟酌一番吧。瑶华道人和我家有旧,故而蒙他见告,眼下皇上在热河行宫,可今年皇上只带了十七贝勒前往承德,成亲王和嘉亲王今年在京城主持先师祭典,就都留在京城。所以这次万寿寺之会,他是约了成亲王和嘉亲王一同前去的。”其中所言“先师”,指的是孔子。 这后半句话,确实大出阮元意料。只因乾隆平日,对皇子交游约束甚严,皇子与大臣出游,若是稍有亲密举止,或结交之人,在乾隆看来有所不当,便不免遭到乾隆一顿训斥。尤其是这个时候,几乎整个朝廷都知道,太子只会在成亲王和嘉亲王之间产生,这时放任二人去赴弘旿之约,似乎完全不是乾隆的作风。故而阮元也不禁问道:“东甫兄,二位王爷赴约之事,可是皇上恩准了么?” 那彦成道:“至少我这里,没听说皇上对此事有何意见。伯元你想想,皇上平日,确是不愿皇子与外臣来往过密。可此番出游,是瑶华道人做东,又是二位皇子一同前去,并无高下之分。而且与会之人,也都是执掌文衡制诰的词臣,想来皇上是放心的。倒是你啊,伯元,你需要想想,这万寿寺一会,你还愿意去吗?若是你对二位亲王有所偏袒,只怕皇上那边,要寻你的不是了。” 阮元听了那彦成这番警告,也开始沉吟起来,他虽不在意究竟何人继承大统,可平日行止,被人拿出来猜测一番,之后被有心之人强行划分派系,却是个不得不在意的事。所谓三人成虎,自己毕竟年轻,地位不稳,若是乾隆真的听多了流言蜚语,自己后面的路,也会无比凶险。想到这里,也对那彦成道;“今日之事,多谢东甫兄指点了。想来这万寿寺一会,小弟是要再斟酌一二的,不如小弟先思量一晚,明日入值,再和东甫兄商议,如何?”那彦成这半年也升了四品国子祭酒,同样在南书房入值,二人日常相见并不难。 那彦成道:“如此也好,伯元毕竟入仕才三年,这朝中之事,暗流涌动,即便只是不想被奸人所害,也自当谨言慎行一些。这些时日里,在皇上面前为二位亲王美言的,有谁讨了好去?保大人奏疏中言及嘉亲王恭谨,赵大人为成亲王和诗一首,事后皇上虽未明言,却将他二人相继外放闲职,皇上心意,便是外臣绝不可在二位亲王之事上,有半点偏私。不过伯元放心,我与玛法早已议定,我章佳一门,日后只为新君竭诚尽忠,至于成亲王和嘉亲王学行高下,一概不论。此番心意,皇上也是知晓的。” 阮元知道,在这个朝臣极易为了永瑆与永琰而分化的时刻,阿桂作为清王朝的支柱,是不能有任何偏袒的。只是这样一来,那彦成平日行止,只得加倍谨慎,心中也少不了一番感慨。眼看天色已晚,只好与那彦成告别,将他送出了扬州会馆。自己回到家中,想起万寿寺之约,不免有些踌躇。 晚饭已毕,阮元独自来到后院,想着万寿寺之事。杨吉见他不乐,也跟随过来,道:“伯元,你前日说的那什么唐朝人的石头,可是都清点完了?你说你这官听起来不小,平日竟只是个和石头打交道的差事,可真没趣。”对于不识儒家经籍之人而言,《开成石经》是何事物,有何价值,原本难以理解,故而杨吉有此一问。 阮元知道他是想转移话题,让自己轻松一些。只是石经之事,自己却也有些不是滋味,道:“那石头上的东西,我早就看完了,也亏了彭大人学识渊博,才能一年之内完工。那日彭大人也来过我们会馆,你应该清楚啊?”其实校勘石经一事,反而是阮元襄助彭元瑞之处甚多,但他不能颠倒师生次序,故而说彭元瑞指导有方。 “我想起来了,大概半年前,那位老先生来过这里一次,看他样子,倒也是个和善之人。不过我记得当时,你叫他中堂来着,怎么过了这半年,又改叫大人了?” “皇上离京之前,彭大人的协办之职就被革了,眼下彭大人只是侍郎了。” “为什么啊?”杨吉不解道:“按道理说,你们这玩石头的,是比不上六部里那些管事的。可你给皇上搞了这大半年石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怎的彭大人不仅没升迁,还被革了职呢?” “是这样的,这《开成石经》早在皇上巡幸热河之前,就已经校对完毕了,之后皇上下令,将校勘完毕的经文,刻在国子监辟雍之内。还让彭大人撰写了《石经考文提要》一文,详述石经经文与流传经文相异之处,两个月前,我与彭大人一同将这篇提要进献皇上。原本皇上看了是很满意的,没想到和中堂却有异议。” “当时和中堂说:‘皇上,臣以为,这石经乃是千古经典,能对这千古经典考校裁断的,只有千古难觅之人。此裁断之事,唯皇上可以当之。彭元瑞妄自尊大,私撰考校之文,乃是视圣上如无物,此大不敬之罪,还请皇上圣断。’这番言语,我当日听了,也殊为不解,皇上日理万机,考校之事,本就不如前线战事那般紧急,和中堂非要让皇上圣断,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伯元,你连这都看不出来吗?”杨吉道:“这和珅什么意思,傻子都看得清楚!他不过是想寻个借口,去坑害彭大人罢了,什么看不看石头的,那糟老……老皇上心里没数吗?我看,你当时就应当和皇上说,那和珅居心叵测,该罢了官的,是他和珅才对。”当然,杨吉也知道这种事情,阮元根本没资格发言,这样说不过是一句气话。 不想阮元道:“其实当时,皇上也不满意和中堂这一番言论,说这撰文之事,原本就是皇上自己下令彭大人去办的,并非彭大人私自成文。当日和中堂眼看皇上之见与他不同,也就作罢了。可没想到过了数日,竟有御史上言,说彭大人族孙无故即得授官,眼看吏部文卷具在,彭大人坐实了徇私之事,皇上也没再说什么,当即降了彭大人做二品侍郎。现如今两个协办大学士是嘉勇侯和孙士毅孙大人,都在西南主持战事。” “哪个御史办的?伯元,你不是说,御史台里,现在也有说和珅好话的人了吗?” “是初彭龄初御史,只是初御史为人向来刚直,与和珅并无来往啊。” 杨吉想想,道:“伯元,有个词你和我讲过,叫‘借刀杀人’,你还记得吗?你说的那什么御史,或许确实与和珅没有关联,可和珅有别的同党啊,他自己管着吏部,文卷上动些手脚,有何稀奇?再随便找个人,到你说的那看似和他不相干的人面前,放些风声,这彭大人的罪名,不就坐实了吗?” “其实,和中堂想动吏部文卷,也并非易事。但彭大人我知道,年纪也不小了,这些年万寿大典、石经校勘,都耗去了不少精力,家中子侄族人,想一一约束管教,谈何容易?不过这次被查了出来,也没有别的办法。” “伯元,你还记得你谢老师走之前,和你说的话吗?就算阿中堂王中堂有些许过失,也总比和珅一人独大要好。之后你还总和我说,说你老师有结党之念,只怕失了公允。可你看看这朝廷,还有公允可言吗?和珅居心叵测,皇上只说他几句,就不过问,彭大人一时失察,或许根本没有失察,便被降了职,这公平吗?那糟老头子心里,秤早就歪了,你还说什么公允,什么不能结党,这些话最后除了养肥那和珅,还有何用?” “若是失了公允,也就失了信义,失了信义,再想补救就难了。” “是那糟老头子先失了公允,与你何干?他失了公允,你再来坚持,最后得益的,只会是那些奸佞小人罢了!这糟老头子我也看不明白了,他今年多大了,不是都八十二岁了吗?太子还没定下来,你说说,这几千年历史上,有这样别扭的皇上吗?”杨吉越想越气愤,竟连找阮元聊天的初衷都忘了,还是把话题引到了太子一事上。 “杨吉,不管你怎么想,我初入京城,只是一介布衣,从考上进士到现在,这才刚满三年,我就已是三品京官。这番恩荣,全是皇上所赐,无论皇上有何过失,总是轮不到我来说皇上的不是。”阮元也不喜杨吉成日管乾隆叫“糟老头子”,只是也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他。 “伯元,你还记得你中进士之前,和我说的话吗?当时你说你来做官,是为了朝中多一个敢说话的人,至少不多一个奸佞小人。可如今呢?三年过来了,除了写文章刻石头,你到底做了什么?这……这还是我们当日所想的为官之事吗?” 阮元听了这句话,也不禁有些黯然,可入朝为官三年,有些事他也更清楚,只好对杨吉道:“我虽已是詹事,但毕竟只做了三年官,资历尚浅,眼下做不得别的三品官。若是真想有别的作为,只有等皇上改官。可我若是连石经和《石渠宝笈》的编定都做不好,皇上要如何另授我其他官职?眼看石经已经勘定完毕,《石渠宝笈》我想着到了明年,也就要完稿了。到时候多半是另有他任了。” “那……后面的万寿寺呢?是去还是不去?” “我现在想,还是去一趟比较好。”阮元略沉思了一会儿,道:“瑶华道人盛情相邀,原本就不好推辞。更何况无论如何,万寿寺与会的二位亲王,总有一个是未来的皇上,早晚是要做君臣的。那么与其避而远之,不如去面对他们,也好看看未来的皇上是怎样的人,想想该怎么与他相处,至少心里有些准备。至于别的,我自会不偏不倚,只将二位王爷视作亲王,绝无偏私就是了。” 杨吉想想,似乎阮元还有不少话没说出口。回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不觉笑道:“伯元,看起来你也知道,糟老头子……不不不,皇上,还是没有把你用对地方,所以准备趁这个机会,先让未来的皇上认识认识你,以后路就更好走了,是也不是?不过你这样啊,我看还是想得太简单,你自以为对二位亲王平等相待,他们便不会为难于你。可他们或许……都会觉得你偏私对方呢?到那个时候,无论他们谁即位,都未必会信任你啊?” “我没说的话,你不要乱猜。”阮元依然从容和善,却也多了一丝严肃。“至于二位亲王心胸人品,我平日在朝廷里也有听闻,绝不是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之人。未来的事,你也先放心好了。” 杨吉听了,也只是半信半疑,可眼看阮元态度略变,也不好多言。次日,阮元告知了那彦成将会前往万寿寺一事,一行人便提前打点行装,只等与会之日。 万寿寺在京城西北,自阜成门而出,至玉渊潭折尔向北,不久便到了。这日那彦成和阮元约好,卯正时分在阜成门会合。可那彦成到了那里,却意外等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辰初时分,阮元才匆匆而来。 见阮元神色,匆忙之中,竟然还夹杂着三分疲惫、三分忧急。那彦成也不禁纳闷,没再责怪阮元为何迟到,而是问道:“伯元,家中可是有何变故?你平日出门,从未误了时辰,想来是有些难解之事。若是为兄帮得上忙的,尽管和为兄说好了。” 阮元虽然来得匆忙,也暗自调理气息,让那彦成看起来依然从容,道:“东甫兄,今日之事,是小弟失约了。荃儿前日玩耍时,不慎着了凉,昨日一直精神不振,原想着只是偶感风寒,发发汗就好了,可昨日夜里,荃儿却不知为何发起烧来,后半夜一直都在照看荃儿,只睡了一个时辰,故而今日迟到了,实在是过意不去。” 那彦成听了,知道阮元事出有因,自然没有责怪,安慰道:“伯元,眼下已然入秋,京中向来如此,夏暑未退,秋风又来,是得小心点。这不,我车里还多带了一件衣服呢。若是令爱身体确有不适,你先回去照顾她也好,我和大家说说,想来他们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 阮元道:“其实到了我出门之时,荃儿已经好了不少,今日过得小心些,我想也就能好转了。我也和杨吉说了医馆所在,若是荃儿一直不见好转,就去找大夫来家里看看。渊如今天有空,杨吉也可以找他。想来即便我在家里,也没有别的用处,这一趟还是过来的好。”孙星衍此时已升至员外郎,同样留京办事,但只是五品,又是六部官员,因而弘旿未曾邀请他。 那彦成道:“如此也好,只是……若是京城里实在离不开你,你也尽管回去,我们这边你就放心好了。”回头看时,只见后面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至,看马车样式,乃是宗室之用,对阮元道:“瑶华道人和成亲王之前便去了万寿寺,想来马车中是嘉亲王了,这相见之礼,总是要尽的。”也和阮元走到马车之前,向车内拜过了。 只见车帘掀起,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对阮元和那彦成道:“东甫近日,可还安好?前日在南书房,听东甫讲这‘节用而爱人’一章,回宫想想,实在是受益良多。这位是阮詹事吧?之前朝会我见过你,只是我深居宫城,不免与你往来的少了些,是我的不是。”乾隆时皇子居于紫禁城中的南三所,无事不得随意出宫,这日也是弘旿在外相邀,乾隆觉得无妨,才允许二位皇子出门一游。所以平时无论成亲王还是嘉亲王,阮元都没有来往。 阮元看眼前这人时,只觉他方面大耳,体态从容,言辞行止,颇为朴实,并无寻常皇族的富贵骄横之气。只是朴实之中,自有一番气度,非久读经史,不能如此,绝非无学之辈。他平日朝会,也偶尔可以见到这些亲王宗室,知道眼前这人就是乾隆第十五子,嘉亲王永琰。只是碍于宫禁规制森严,一直不得交往。此时见嘉亲王出言相问,也回礼道:“回嘉亲王,臣平日事务繁多,又兼愚钝,故而办起事来,比其他人慢了许多,不得闲暇拜见嘉亲王,是臣疏忽了,今日原是要请嘉亲王见谅的。嘉亲王贵胄之身,原不应做如此谦辞。”</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七章 万寿寺之会 永琰道:“阮詹事无需如此自谦,我听说过阮詹事履历,你自进士登科,至今也只满三年,便已是三品顶戴,如此升迁之速,近百年里,都是罕见。若阮詹事是天资愚钝之人,只恐天下读书人,个个都要无地自容了吧?不过我记得阮詹事是乾隆五十一年的江南举人,那一科典试之人,可是朱石君朱中丞?”朱珪这时担任安徽巡抚,按清代惯例,巡抚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此职在明代之前即为御史中丞,故而清人也将巡抚称为中丞。 阮元连忙应是。永琰笑道:“既然如此,我与你也算同门了。朱中丞在京城之时,曾教我读书多年,我也该称他一声老师才是。” 阮元也只好答道:“能与嘉亲王结同门之谊,乃是下官之荣幸。” 永琰道:“阮詹事,我听宫里人说过,阮詹事在入值南书房,经筵日讲群臣之中,最是谦逊。可学问一道,总是要相互切磋,方能有所长进,既然阮詹事也是朱中丞门下,今日还望阮詹事不要拘谨才是。东甫,这天也不早了,我等便一起前往万寿寺,如何?” 那彦成也向永琰称是,一行人便坐上马车,出阜成门往海淀方向去了。永琰问起阮元乡试试题,得知是“过位”一节,笑道:“其实这一节恩师和我讲过,眼下讲解最精之作,当是江慎修之《图考》,不过恩师也说,江慎修精研名物,但于阐明大义一道,仍显不足。不想他竟以此为题,想来恩师取士,也自是不拘一格了。” 阮元道:“回嘉亲王,其实朱中丞取士,仍是以大义为先,不敢破朱夫子《集注》。只是这过位一节,朱夫子所注不过数十字,若是不得江慎修之言为之相辅,便不能深究其中之理。读书最难得处,在于贯通其意,恩师以‘过位’一节命题,想来深意是在此了。” 永琰道:“阮詹事,你能想到这一节,足见你天资聪颖,以后就不要轻言愚钝了罢!其实想来,你和东甫都是明事理之人,绝不像那些只知子曰诗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寻常之儒。东甫那日讲节用爱人,也特意提到,所谓节用,乃是君臣用度之相节,而非强令百姓节用,百姓若是遇了水旱灾祸,朝廷自当供应齐备,使百姓无有冻馁之苦。若是一味拘执于‘节用’二字,于赈济之时有所克减,便是害了百姓。我后来每想起东甫之言,都深以为诫。不知阮詹事对此,又有何见解呢?” 阮元待要回答,无意间瞥到那彦成,只觉他神色有异,竟似不希望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一般。一时虽不解其意,也知道那彦成如此神情,必有缘由。只回答道:“回嘉亲王,其实下官所想,与东甫兄并无区别。东甫兄出身高门,犹自手不释卷,这番学行,在下是一直钦服的。”永琰见阮元语气微变,也就不再问他经术之事。 只是经过这番交谈,阮元也看得清楚,眼前这个七分随和,三分质朴的嘉亲王永琰,其实是个好学又颇有见解的皇子,而非之前群臣口中的平庸之辈。 很快车马转过玉渊潭,过了南长河,便到了万寿寺门前,眼看寺门之前,早有一行人站立等候,阮元等连忙下了车,走到一行人前,和各人施礼见过。 眼看面前共有两个老者,其一身披袈裟,乃是僧人打扮,想来是寺中方丈,又一人衣着简素,面料却很精致,看他神色,举手投足之间亦自不俗,当是本次游会的相邀之人弘旿。此外还有个老者,儒生打扮,站在二人身后,阮元知道是同值南书房的沈初,再后面是胡长龄、铁保和刘凤诰。弘旿身边另有一人,四十上下年纪,打扮与永琰相似,只是神色之间,风采更盛,阮元也自识得,正是乾隆第十一子,成亲王永瑆到了。 那彦成与阮元约的是卯正,原本是想着早些到万寿寺,所以即便阮元耽搁了大半个时辰,一行人却也没迟到。永瑆和弘旿都与那彦成相熟,那彦成担心阮元不识他二人,便一一介绍过了。永瑆也上前主动回礼道:“久闻阮詹事才学,只是平日虽能相见,却不得深交,实在可惜。阮詹事之前可是去过法源寺?我曾到那里游玩,见过阮詹事题的诗作。” 阮元见永瑆言语客气,也从容答道:“回成亲王,其实在下平日,公务繁多,原本也没什么闲暇。这法源寺距离在下寒舍颇近,故而去过。这京城里,除了法源寺与崇效寺,便是今日前来这万寿寺了。” 永瑆缓缓道:“前度看花值红雨,小苞湿透胭脂含。今朝浓极色反淡,铅华烂漫春犹酣。夕阳门外散金影,归来小巷同停骖。平时只听说阮詹事精于经术,通晓典故,不想这作诗中的遣词用句,也自有一番典雅生香,看来这作诗一道,我用功还是太少,正想着今日有空,向阮詹事请教呢。”阮元哪里受得起如此称赞?也只好连声谦辞道:“其实这状物之言,还是成亲王更擅一筹,成亲王‘马上春山南北梦,耳边寒水古今声。草回原烧青缠动,柳受边风绿未成’一句,也是在下所不能及的。” 沈初见阮元和永瑆相谈甚欢,也应声道:“成亲王,阮詹事诗才高绝,老朽可是万不能及的。那日南书房退值,阮詹事出得东华门,随口赋诗一首道:‘紫垣散直半斜阳,残暑迎秋尚未凉。待得上车风气透,东华门外晚荷香。’老朽可是至今还记得呢!”沈初与成亲王素来要好,其实是希望他继承皇位的,又与阮元相熟,故而在永瑆面前多有称赞之词,其实也是想让阮元和永瑆走得近些。 那万寿寺方丈名叫莲筏,和弘旿、永瑆等人都有来往,这时见各人寒暄已久,也主动上前道:“各位大人诗文相交,足见我朝文治之盛。可眼下初秋,气候无常,各位在外面,只恐多有不便。不如老衲先带各位入寺,到了里面,各位若有兴趣,还望各位为敝寺题咏一二才是。”各人也自应了,莲筏便在前引路,将一行人带进了寺中。 万寿寺是乾隆多次驻跸之所,故而屡经修葺,殿阁庄严,屋宇林立。自山门至后殿,共有七进。阮元、胡长龄和刘凤诰都是初来此地,眼看层层庙宇井然有序,不禁各自赞叹。 庙宇之中有一阁,名万寿阁,眼看一行人已连进数门,莲筏也请各人先前往阁中,暂行休息。阁中有一幅大字悬在壁上,看大字之下,竟有“御笔”二字,想来是乾隆手书了。这幅字原是一首五言律诗,诗文乃是: 三度轻舟过,一来方丈游。 地偏白足静,松老绿阴稠。 驯鸽香台集,凉蝉古树收。 略参今昔景,门外聒清流。 乾隆时常驾临万寿寺,留下的题诗至少有三首,这是他乾隆十三年所作,彼时永瑆、永琰、阮元等人尚未出生。永瑆看着这幅字,也不禁叹道: “我听皇阿玛说过,这幅字是他四十四年之前,游历寺中所作。如此说来,这幅字的年岁,比我兄弟都要大了。想来皇阿玛当日驾临此处,也是政务繁忙之余,偶有片刻歇息,才有这‘略参今昔景,门外聒清流’的感叹。云椒先生、东甫、伯元,还有西庚金门二位,各位俱是词臣,虽不预六部政务,可典籍编定,亦是流传百世之盛举。平日劳心耗力,也不在少数了。今日我等便追随皇阿玛行迹,瞻仰天子之圣德,如何?”那云椒是沈初的号,永瑆以号称之,一时各人也自应是。莲筏送上清茶,诸人一一品过,俱觉寺中茶叶清香,使人沉浸其中,一时竟忘了世俗之事。 弘旿也说道:“其实各位日常辛劳,老夫是有所了解的,今日请各位前来,也并非朝廷事务。只是想与各位一道品茗观松,以消疲乏,如此,方得老夫盛情相邀之本意,如何?” 永瑆却道:“皇叔盛情相邀,我等自然是应当遵从的。只是今日一聚,若只是为了品茗、观松二事,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各位俱是朝中词臣,经术、文学,也自是当世一流。今日一聚,若不得与各位切磋一番,又怎能增广见闻,深究圣人之道?嘉亲王此番前来,想必也是为此吧?” 永琰品过茶,也对永瑆笑道:“兄长是看得起小弟了,只是小弟学问,与阮詹事同出一门,阮詹事天资绝人,这仕官不过三年,便已是三品詹事,学问一道,小弟是万不得及的了,倒不如兄长与阮詹事各抒己见,小弟听来,定当受益良多。” 永瑆道:“其实阮詹事名声,我也早有耳闻,平日我等皇子在上书房读书,若是皇阿玛到了,必会将阮詹事大大称赞一番,说阮詹事行文典雅,而不失于繁缛,立意广博,却又能言简意赅,如此青年才俊,再见不得几个了。本王却也有些圣人之言,久而不明其意。《左传》有云:‘俭,德之共也。’既然凡是论及德行,便离不开一个‘俭’字,那这‘俭’可否称得上‘至德之事’呢?” 阮元见永瑆言辞,倒是确为诚恳,也直言道:“回成亲王,其实在下以为,这‘俭’确是德行之关键,却并非‘至德’。《大学》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俭’是修身之德,却非治国平天下之德,但凡国事之需,天下之用,皆需充足,此万民之事,非一人之事,故而不当拘执于这个‘俭’字。”阮元一时想着之前和永琰的交谈,故而这里只说了修身、治国和平天下之中,“俭”字当如何理解,却没解释“齐家”这种情况。 永瑆听了,也颔首而笑,道:“阮詹事之意,我清楚了,这‘俭’字只及修身,而不及于天下,故而虽是德行之关键,只是称不上至德。但即便如此,力行节俭,终是对自己有益之举,本王的理解可还正确?”阮元正想解释,却见那彦成神色竟与之前他和永琰交谈时异常相似,心中一动,也不敢多言,只好点了点头。 弘旿听各人交谈已毕,也笑道:“其实老夫今日邀各位前来,本是因这万寿寺里,景色清雅宜人,想着各位公务繁忙之余,也当寻个安闲之所,品一品这京师美景才是。老夫生性疏懒,本无意于政事,学术嘛,其实也就是点到为止。不想各位求学之心如此,倒是老夫的不是了。”这番客气话说下来,各人也清楚弘旿之意,一时间纷纷应和,不再多言学问了。莲筏也嘱咐其他僧人收了茶器,一行人离开万寿阁,往后山而去。 到得后山,只见松柏林立,俱皆粗壮,想来后园这些松柏,都是百年以上之物,另有不少山石,古朴有致。那彦成悄悄把阮元拉到一块大石之下,眼看各人正为百年苍松巨柏赞叹不已,无暇分心于二人,小声对阮元道:“伯元,你今日言行,未免太过草率,若是露了口风,传将出去,可如何是好?” 阮元不禁感到疑惑,道:“东甫兄,其实之前东甫兄和小弟所言,朝中暗流涌动,自当谨言慎行,小弟都记着呢。之前与二位亲王言语之间,也只论学问,不谈政事,怎么如此行事,东甫兄却还要说小弟草率呢?” 那彦成叹道:“你以为自己谨言慎行,旁人就不会别有用心了吗?眼下朝廷,每有言语,必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些年来,捕风捉影,寻章摘句之事,还算少吗?你以为自己所言,都是孔孟圣哲之道,殊不知这孔孟之道,本就不能无关政事。嘉亲王和你叙及同门之谊,你当时就应当避言其他。他和你相言节用之事,是他身为亲王所该执掌的吗?我当时示意于你,你没多言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和成亲王交谈之时,你先引他诗文,后又说起这治国平天下之事?若是那心术不正之人,说你借治平之语,劝成亲王夺太子之位,你又当如何自辩?” 阮元听他这话,也不禁愣在当地,他知道此时朝中对立储之事,早已议论纷纷,可没想到这些纯出于经术之言,也会被人拿来做文章。只好应道:“东甫,其实我想无论成亲王还是嘉亲王,这都是和我第一次讲论学问,他们总不至于有意倾陷于我吧?” 那彦成道:“他们毕竟是皇子,是和硕亲王,皇上对他们,不能说亲密无间,至少也不会因这些经术之语去牵强附会,去数落他们的不是。但你不同,你一年就从七品升了三品,不知朝廷里多少年久淹滞之人,早就已经盯上了你。今日二位亲王同日出游万寿寺,也不知多少人派了多少眼线,在盯着你,你和成亲王、嘉亲王这些话,必然会被他们拿去牵强附会一番。到那个时候,你觉得皇上还会对你深信不疑吗?只要皇上对你有半分猜疑,自然会有人不断寻你的不是,到那个时候,只怕我也保不住你了。” 其实那彦成还少说了一个人,乾隆此时虽在热河,京城皇子行迹,却都一清二楚,此番出行,也是乾隆默许,永瑆和永琰才能出宫。至于出宫后如何行事,乾隆自也有亲信盯着,想知道阮元和两位亲王说了什么,对乾隆而言,原是易如反掌。 阮元听了,也一时默然不语,直到此时,他才渐渐明白,为什么李晴山、钱大昕等人,会从最初对官场的一腔热血,变成最后的心灰意冷。甘肃冒赈、文字之忌或许只是一方面,官场上这种相互倾轧,无休止的猜忌构陷,同样让那些天性质朴之人难于立足。自己原本已是无比谨慎,可不想在那彦成看来,自己距离立足朝廷所需的谨慎,还差得远。也对那彦成道:“东甫兄,是小弟言语不慎,一时年轻气盛,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东甫兄为小弟忧心至此,实在过意不去。” 那彦成道:“伯元也莫要太过紧张了,其实我刚才所言,也是最坏的情况。你确已比平日小心了不少,今日言语,我觉得也不算多。加上你平日侍奉君侧,性情如何,想来皇上是知道的,也不会仅因你今日这些言语,就疏远了你。但你还是要记住,凡事积少成多,若是今番之事再来上几回,皇上什么态度,我就不好说了。” 忽听后面一人道:“伯元,东甫,在那里说什么呢?快些过来,你们说今年这秋天也真是,早上还那么冷,到了正午却同盛夏一般。正好这里啊,有几棵大松树,我们每人选一棵坐下,我看也还够用。怎么,你们要是再不过来,就没地方乘凉了啊?”却是刘凤诰在二人身后唤他们过去,自那次酒宴阮元替刘凤诰出了酒钱之后,他看着阮元为人和善,毫无自傲之心,加上自己也升了四品,先前羡慕之心,也早就收了,反而和阮元多有交流。这时来唤二人,也不觉得生分。 那彦成也笑道:“原来是金门啊,刚才和伯元聊了些家事,一时忘了各位,原是我的不是。瑶华道人最好品茗观松,这品茗之事已毕,正要和各人一起观松呢。”说着和阮元一起走到中间松树下,各挑一棵松树坐下了,环视四周,奇道:“瑶华道人和成亲王、嘉亲王呢?这观松之趣,最为难得,他三人却去了哪里?” “阿弥陀佛,那大人切勿着恼,瑶华道人和二位王爷,方才说有事相商,去了后面蔬圃之中。不过我等七位,也自有我等的缘分,这里百年老松,共有七株,世有‘万寿七松’之名。我等七人各居一树之下,正应着这七松,难道不是另一番因缘?”原来是莲筏方丈到了,这时七棵大松树还有一棵树下无人,莲筏便在下面坐了,拿出一柄折扇,道:“之前瑶华道人来过我这里,见这七松奇崛挺拔,便在这便面上作画一幅,名为《七松图》。只可惜这便面之上,有图无诗,今日却要向各位讨教一二了。”说着缓缓张开折扇,将空白的一面对着众人。所谓便面原是上古之物,早已被折扇取代。但清人好拟古,故而也用便面一词代指折扇。 众人相互看着,那彦成、阮元、胡长龄和刘凤诰是同年进士,资历尚浅,似不能做这主笔之人。弘旿又不在当下,能赋诗于扇的,就只剩沈初和铁保二人。沈初终究是汉臣,不敢在铁保面前有所逾越,便道:“冶亭大人诗才远胜于我,今日题诗之事,便由冶亭大人为之,如何?”四位晚辈自然都无异议。 铁保主见不多,但眼看这首诗也只能自己来题,只好恭敬不如从命,道:“既是各位抬爱,那在下也不好谦辞了。今日我等七人,正应这七松之数,那么在下想着,这诗便从‘七人七松’开始罢。”略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这诗便是:‘七人分坐七松树,巨笔写松如写人。谡谡清风满怀袖,一时同证大夫身。’如何?” 六人听了铁保之诗,也自纷纷称善。其实莲筏身为方丈,原非朝廷命官,但万寿寺乃是敕修佛寺,亦非寻常庙宇,铁保这样作诗,各人倒也没有异议。而且大家也都知道,铁保平日随和,缺少主见,可江山社稷之事却从不含糊。他今日作成此诗,也有劝在座诸人共同洁身自好,勿要因太子之事各立门户之意,都不愿轻易出言,拂了铁保一番好心。 莲筏唤僧人取来笔墨,铁保将诗书于扇面之上。各人坐于树下,只觉清风阵阵,院外已渐炎热,七松之下却别有一番惬意,不由得一同静坐树下,安享这番清静,直过了大半个时辰。</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八章 突生变故 眼看已是未初时分,弘旿随着永瑆永琰从后山归来,莲筏见了,也引着众人,一同到偏殿用斋。眼看斋饭准备完毕,众人也已入座,忽然,一个小沙弥走到门前,向莲筏道:“禀方丈,外面有位姓孙的施主,托我前来一问,在座各位,可有一位阮施主?孙施主有要紧事,要和阮施主商量。” 阮元听了,不由得心中暗暗一紧,他出门之前,曾和杨吉说过,如果阮荃不见好转,就派人到万寿寺来,让他回去。这时孙星衍前来,十有八九便是为此。而且若阮荃只是如前日般发热不退,遣个寻常仆人过来,也便够了,却如何叫得孙星衍前来?想来阮荃之病,不仅不见好转,只怕还有加重之虞。一时不免忧急,登时起身,向在座各人道:“各人大人、莲筏方丈,在下失礼了。在下家中原有些事未能办妥,想来是越发难办了,眼下只好出去一趟,还请各位见谅。”说完,也等不得众人答应,便匆匆走出,正看到孙星衍在大门前等候。 孙星衍见了阮元,也赶忙迎上道:“伯元,今日我原想着到你府上一叙,不想令夫人告诉我你来了这里。而且,夫人她说……说令爱前几日便得了病,眼看今晨好了些,你才放心过来。可我中午过去时,令爱……令爱已是高烧不起,我看过令爱神色,她面色虚弱已及,只怕……只怕已不是寻常的病症。眼看着夫人在家里,已没了办法,只好请医生去了。你府里那位仆人也和我说,说你出门前约定,令爱若有不测,便即回来。我看令爱样子,只怕夫人一个人是照顾不来了,便……便立刻借了车来这里。伯元,你眼下又待如何?听说今日瑶华道人也在里面,你是要留下,还是提前回去?” 阮元听完孙星衍所言,果然阮荃病症,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当即便恨不得赶将回去。可想着弘旿等人尚在寺中,一时不由得犹豫起来。那彦成正好从后面跟来,道:“伯元,你家中情况,我都和各位说了。各位也都是明事理之人,父慈子孝,乃人伦之大端,我等绝不会强留于你。若是放心不下家里,便回去吧。” 阮元想想,终于下定决心,道:“东甫,今日相助之情,来日小弟必竭力以报。今日只好对不起各位了,还请见谅。渊如,我先行一步,家中之事,还有劳你和各位讲述清楚。”孙星衍点点头,自是答应了。阮元连忙找到来时坐车,快马加鞭,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回到了扬州会馆。 入得馆内,只见杨吉连忙迎上,脸上还蒙着一块黑布,见了阮元,道:“伯元,大夫说了,你从外面进来,一定先把这个戴上。”说着从怀里又取出一块黑布,交到阮元手中。阮元听了,更觉心惊,忙一面系了黑布,一面和杨吉到阮荃屋子里来。 进了屋里,只觉药草气味满屋,阮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江彩和刘文如侧身坐在一旁,看来已是忙了半天了。江彩看阮元回来,轻轻唤了声:“夫子。”阮元却已听出,江彩声音,竟已嘶哑,看她面色时,虽有黑布蒙着,但双目暗淡失神,眼角泪痕显而易见,想是这大半日照顾阮荃,看着阮荃病势加重,已哭得泣不成声。也赶紧过来,抱住了江彩,道:“夫人,是我的不是,明明荃儿病还没好,我却出去了这大半日,让夫人一个人在家,真是万分的对不住……” 杨吉道:“伯元,是我没照顾好荃儿,上午我看荃儿好了不少,又来找我玩球,就陪她玩了一会儿,不想……不想力气使大了,把球拍到了墙上,害荃儿跑了好几步,结果……结果她就倒下了……都是我该死!要是我小心一点,让她好好睡一天,也许就没事了……” 这时医生却道:“你们说的都不对,这位相公,就算你不陪她玩,阮大人,就算你不出门,今日这孩子,也会如你们看到的一样。只因……只因这孩子患的不是寻常风寒,而是痘疾!” 听了这话,阮元、杨吉、江彩、刘文如四人都大惊失色,江彩照料阮荃数日,一直不得安歇,早已疲惫不堪,经此一激,竟然晕了过去。刘文如和江彩名虽主仆,实则与姐妹一般无二,眼看江彩晕倒,也连忙接住江彩,哭道:“小姐!小姐!”可叫了数声,江彩都没有回应。 阮元看着阮荃,果然隐约之间,她脸上已有数个痘印泛起。仔细想想,也明白了为什么医生要让自己一家蒙上黑布,要用药熏过整个屋子。痘疾极易传染,如果自己不顾个人安危,执意到阮荃身旁,只怕自己也会染病。但自己一生之中,并未遇到过如此病症,也听闻痘疾并无良药可医。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问道:“先生,荃儿究竟是怎么了,居然也会染上这般恶疾?还有,您看她眼下模样,可有什么办法救她一命?” 医生道:“这痘疾向来捉摸不定,全无根源可寻。若在平日,或许还容易避开,可近几日天气阴晴不定,最是人体虚弱之时,极易被传染上。已往这个时候,染上痘疾的也不在少数。能否躲开,全凭造化。至于救她的办法,这痘疾并无对症之药,我能做的,只是配些增补气血的药出来,让她不致因为痘疾,竟又染上其它病症。不过……” “大夫,我家眼下不缺钱,即便这药贵些,想来也无妨的。”杨吉立刻补充道。眼看阮元夫妇为了爱女之事,沉痛难以自拔,他毕竟是外人,还能勉强冷静一些。 “阮大人声名我是知道的,我不会开天价骗你们,不是钱的问题。”医生道:“染上这痘疾,若想治愈,其根本在于自身强健,若是自身根底好,便极易痊愈。可反过来,若是病人体质虚弱,便往往难以抵受。方才我已给这孩子诊过脉了,她似是尚未出生之时,就已经带上了一般弱症,可谓先天不足,这一生若是长居江南温暖之地,或许可保无虞。来了这京城,又患上这般恶疾,只怕……” 阮元听了,也不禁想起,江彩初来京城之时,就因为水土不服,连续高烧近一月之久,后来直花了三个月时间才痊愈,那时阮荃已在江彩腹中,只怕那场病也影响到了阮荃。想到这里,又是一阵难过,眼泪不由得掉了下来,看着晕过去的江彩,再看看刘文如,知道二人操持一日,精力消耗远甚于己。也一边从刘文如怀里抱过江彩,一边小声哭泣道:“彩儿,都是我不好,若是当日送你回扬州安胎,或许今日也不会有这般后果……” 正在这时,忽然门房来报:“阮詹事,孙相公过来了,后面还跟了个仆人,不知是哪家的,想问问阮大人,阮姑娘是什么情况。” 阮元无奈,也只好先和杨吉一同走出,和孙星衍简单说明之后,让二人都戴上了黑布。孙星衍道:“中午我出门的时候,还以为令爱只是高烧不退,不想要严重得多。伯元,这位是嘉亲王宫中侍仆,听闻令爱染疾,嘉亲王也自忧心,故而派了他前来,想问问府上是否需要药物,若是需要,嘉亲王可以帮你。” 阮元也问道:“渊如,我早早告退,未能向寺中诸人辞别,现下想来,不免愧疚。瑶华道人、方丈他们可有责怪?” 孙星衍道:“伯元这话也是太谨慎了。东甫没有告诉你吗?我等读圣贤书,知伦常事,怎会因为这个苛责于你?大家都说,若是你家中有所不便,愿意鼎力相助。尤其是嘉亲王,说你和他既出同门,便应有同门之谊,这才让我先带着他过来了。” 阮元叹道:“多谢嘉亲王好意了,只是小女所染,乃是痘疾,只怕便是嘉亲王,也难寻良药。这位通事,想来你是要白跑一趟了,实在过意不去。” 那嘉亲王的侍仆道:“阮大人还请放心,嘉亲王身在宫中,寻些良药对嘉亲王而言,不是难事。这痘疾虽不易治疗,却也并非全无办法。阮大人不如将令爱病症,详细说与我听,待我禀报嘉亲王,再做定夺。不然,小人就这样回去了,嘉亲王必定会责怪小人。” 阮元想想,虽然这件事他也不愿嘉亲王参与,可总不能违了对方一番心意,便把阮荃病症说了给那人听。那侍仆听罢,也即告退。孙星衍倒是自告奋勇,愿意帮阮元分担会馆之事,可是痘疾如何治疗,他也毫无头绪。三个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点办法。 次日阮元宫中无事,草草将詹事府事宜安顿完毕,便回了家,悉心陪着阮荃。让阮元没想到的是,次日嘉亲王的仆从又一次来到了扬州会馆,还多带了两个下人,每个人都带着一个盒子。 那仆从道:“阮大人,昨日大人之言,小人已向嘉亲王禀明。嘉亲王说,这痘疾难愈,确是事实,可宗室之中,常年以来染痘者不在少数,故而也常有备药。嘉亲王说,天命不可违,但人事不能不尽,所以还是派了小人,来送这些药与阮大人。” 阮元听了,倒也不禁有些担心嘉亲王,昨日万寿寺一会,他已清楚乾隆对于这两个皇子,一直心存猜疑,不敢放任二人随意行事。这时嘉亲王给自己家中送药,只怕阮荃的病未必能治好,反而会给他惹来麻烦,也问那仆从道:“这位通事,嘉亲王的心意,在下已知道了。只是嘉亲王如此盛情,只恐旁人不知其中就里,反误会了嘉亲王。这药我家实在收不得,若是方便,不妨告知在下药方,由在下自行配置便是。” 那仆从道:“阮大人,这番因由,嘉亲王早已知晓。只是嘉亲王以为,既然他认识了阮大人,又知道阮大人家中事故,便理应鼎力相助。此恻隐之心,人皆当有之。至于旁人言语,嘉亲王自有应对之法,请阮大人不必担忧。另外,也请阮大人切勿心生异念,嘉亲王此举,原出自其本心,与其他诸事,一概无关。还请阮大人尽心奉公,以报皇上提拔栽培之恩。” 阮元想想,也暗自佩服嘉亲王心思,嘉亲王知道给他送药会带来风险,也知道可能让自己失了公允之心。故而于自己易生疑虑之处,一一嘱咐清楚。转念想想,阮荃一天下来,病势全无起色,只怕这般耽搁下去,不出数日,便要考虑生死之事了。想到这里,也顾不得旁人会有如何言语,对那仆从道:“既然是嘉亲王盛情,在下却之不恭。也请通事告知嘉亲王,阮家一切安好,无须挂念。”那仆从眼看阮元已收下了药材,也已经清楚嘉亲王心意,便也不再言语,和下人一道告辞了。 杨吉眼看三人已经远去,也对阮元叹道:“伯元,昨日你也和我说过朝堂这番难处。照我看来,嘉亲王这样对他、对你,都不太好。就算如他所言,他自有办法应付那些流言,你呢?若是过得几日,便有人说你收受嘉亲王财物,你要如何自辩啊?” “荃儿的性命重要。”阮元非常坚定,道:“人生在世,总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之事。我官职身份,和荃儿性命相比,乃是小事。便是我十年不得升迁,能换荃儿一命,我也心甘情愿。我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劝我了。” 杨吉知道阮元心意,也点了点头,吩咐门房去煎药了。看着阮元愁眉不展,也不禁问道:“伯元,若是你担心宫里分不开身,何不去告假数日,回来陪着荃儿?就算不能告假,平日早些回来也可以啊?反正现在皇上也不在,我看没什么急事。虽然……可能也没什么用处,但毕竟能图个心安啊?” “杨贤弟。”一边的孙星衍忽然插话道:“伯元他……不能随意告假的,按朝廷定制,只有自身或父母病疾,方可上疏告假,子女生病,并非告假的理由。况且,伯元现下已是三品京堂,朝中不少大事,都是要参与的。再过几日,便是秋审,要决天下一年来的疑难要案,皇上过几天也会回来,开始商议秋审之事。詹事府詹事看着实权不多,秋审中却也有一席。就算你让他早些退值,他也退不得啊?” 杨吉问道:“这……不就是去听一天审讯吗?不打紧的。” 孙星衍道:“你不知其中难处,秋审并非一日可以完毕之事,这天下之间,只内地就有十八省,再加上盛京,一年要案不少呢。按已往惯例,大抵一日只能勾决两三省之事,若是疑难不决的多了,一日只勾决一省,也很正常。我在刑部办过去年秋审的事,前后勾决了十二日,加上中间集议的日子,秋审一共持续了一个月,哪里有那么轻松?” 阮元叹道:“或许……只求今年疑难要案少一些了。我也是第一次参加秋审,又不能不准备,而且除了秋审,南书房那边下个月也需要去当值,这样算下来,又哪里有闲暇啊?” 孙星衍道:“只怕今年秋审,时间还要更长些,你看看这个。”说着拿出一封刑部信件来,那信件早已拆开,倒是无碍阮元观看,只见上面所述需经秋审之案甚多,绝非一两日可以审结的。 杨吉不禁问道:“孙相公,我看京城里面,那一二品的大员,平日也有不少空闲的,难道他们事务不多吗?这秋审伯元都要去,难道他们不用前去吗?” 孙星衍把杨吉拉到一边,小声道:“你见的那些大员,都是平日因循守旧,万事漠不关心的庸劣之辈。的确,这秋审之事,他们也要参与,可提议的往往只有刑部,剩下的人,精心查案也是准备,唯唯诺诺也是准备,只要不是我刑部官员,推称自己不擅刑狱之事,一切听皇上决断,也就罢了。可伯元是那样的人吗?荃儿生死未卜,你我自是忧心,可那些等着勾决的犯人呢?按惯例,每年也有不少可以停勾的啊?他们的性命,不也是性命吗?” 阮元看了看孙星衍和杨吉,也是一言不发,面色黯淡。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了做官的辛苦。 到了九月,阮元也只能把主要时间放在秋审和当值上面,照顾阮荃的事,主要还是杨吉、刘文如和江彩分担。杨吉素来健壮,还能应付不少家事,刘文如自幼便时常要做些家事,其实身体不弱。可江彩日夜照料阮荃,经月愁眉不展,饮食大减,眼看着脸色一日比一日憔悴,先前红润的面庞上,已见不到多少血色。 这年又有不少案件,都是繁复难解之事,加上西南战事未决,数次朝中集议秋审,都因军情中断。故而这年秋审,耗费的时间比上一年更多。直到十月,秋审案件终于全部议决,阮元才有了些时间来陪阮荃。 可即便阮家收了嘉亲王的药材,又兼多方延请名医,阮荃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痘疾又在阮荃身上引发其他顽疾,最终药石难下。到得十月末,阮荃终因病重不治,早早夭亡,这一年她只有六岁。 看着阮荃已是救不活了,阮元和江彩也悲不自胜,相拥而泣。阮元尚有些定力,一边哭着,一边还可以安慰江彩。可江彩却哪里克制得住?阮荃自出生之后,只过了两个月便被带回扬州,之后整整四年,都是江彩照顾她长大,这时眼看爱女夭亡,便如心头肉被剜去了一块似的痛楚。哭着哭着,气息渐渐微弱,竟然晕倒在阮元怀中。 直到次日,江彩才终于醒来,可之后几天,竟然粒米不得入口,只得饮些水勉力维持。三日之后,才能咽下几口淡粥。可阮元每次想扶她时,她却只是全无气力,一直无法起身。又过得数日,竟又渐渐高烧起来。 阮元眼看妻子如此下去,只恐这场病便要危及性命,忙找了医生过来。医生这次看完,也束手无策,只是对阮元叹道:“阮大人,尊夫人和令爱的事,以前我听说过,令爱对于尊夫人而言,便似无价至宝一般,平日是断不能受半分苦痛的。可眼下令爱之事,尊夫人却哪里承受得了?想来这几日悲痛,已是伤了元气。尊夫人原本身体也弱,无力驱寒,眼看这般下去,只怕再好的药,也是难救了。” 杨吉不禁问道:“先生,我家夫人之前确是有过水土不服,可去年冬天,她小心饮食,便平安无事的过来了。怎么今年,这又成了原来的样子啊?” 医生道:“所谓水土不服,并非必然生病。如果小心饮食,季节更替之时多加保养,受到的病痛也就会小一些。可是夫人眼看痛失至爱,心中悲痛,又怎得兼顾这许多?加上这几日天气转寒,当然抵受不住了。阮大人,我还是那句话,夫人的药,并不难找,可病痛能否痊愈,其关键一是体质,二是心绪。夫人原本身子就弱,又眼看着这番变故,心绪如何能平复得来?用药的事,我自当尽力而为,剩下的,就看天数了。” 听着医生这话,阮元不禁垂下头去,刘文如早已伏在江彩身上,哭了出来,就连杨吉一个平日不怕伤不怕痛的粗壮汉子,眼中竟也渐渐湿润了。各人都知道,依江彩的身体情况,这一场病怕是熬不过去了,虽说“天数”尚不是“定数”,可那样微弱的“天数”,却又如何指望得上? 医生眼看二人沉默不语,也先行告退,去寻草药去了。杨吉忽然想起还有一事,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道:“伯元,这是扬州来的信,送信的我看起来,是个江家人。看他神色,只恐扬州那边,也好不到哪去。”</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九章 彩云消逝 阮元道:“其实江家的事,我也知道,这一两年来,橙里舅祖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家中典卖了不少家产,才勉强撑了下来。又哪里比我们这里轻松?”拆开信一看,果然是江昉前来讨论江家未来的一封书信,江昉在信中言道,自己已无力操持“广达”商号,只好把经营之事都交给江镇鸿和江镇鹭去做,可二人才能平平,无力维持湖广盐业,但如果放弃湖广,江家将立刻被汪家和黄家赶超,到时候两淮总商之首的位置,就只能拱手让人了。 阮元思量半晌,只觉眼下无论江家阮家,都是内外交困,两淮首总的地位,江家怕是保不住了。但即便如此,以后江家经营之事,也要尽力保全才好。便道:“按眼下境况,江家能保住总商之位,就已属万幸了。当退而不退,只怕反受其害。只是这退,也要退得体面些啊。” 想到这里,也只好先给江家回信。可阮元刚一抬手,却只觉手上全无气力,原来这些日子阮荃夭逝,江彩重病,他早已精力耗散,竟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唤门房过来,让他回信告诉江昉,在汪家与黄家之中,选一个自家更信得过的,和他们定约,渐渐交割总商事宜,待时机成熟,便上报朝廷,将两淮首总的位置,转让给他们。这样江家即使不再引领扬州盐业,至少也可以保证一席之地。 江昉得了书信,也自清楚,自己已是风烛残年,无力回天,江家放弃首总之位,反倒有了周转余地。想来黄家总商黄至筠颇有才干,又兼年轻,估计会给自己些面子,便联系了他,定下密约一份,安排江家退出湖广,黄家接任首总之事。黄至筠见江昉立了明文凭据,也放下心来,同意了江家的约定。 但阮元在京城,境况却一直毫无起色。眼看江彩病症日渐沉重,阮元原本也是不舍,可南书房入值事宜,也不能耽误。这一日又是他当值,虽然并无要事,也只好待在南书房里,不敢外出。 想想江彩的病情,阮元心中也异常复杂,江彩高烧了近十日,之后烧是渐渐退了,可全无气力起身,直到前日才终于多吃了几口粥,和阮元说了几句话,上一天又昏睡了大半日,这番情境,也不知前景如何。 阮元闲来无事,拿了一册《海岛算经》在阁中阅读,这《海岛算经》本已失传,戴震从《永乐大典》中抄出,学者方见原貌。可始终没有刻本,阮元春天直阁时对此书爱不释手,花数日时间抄了一册。原想着一探中西算学之异同,可算学之事,纷繁复杂,他此时心乱如蓬,却又如何静下心来?此日沈初已因改任江西学政,不在京城了,只有刘墉同在入值,看他闷闷不乐,原是不希望他因旁人之故伤了身体,可阮元所牵挂的乃是发妻,却又如何劝慰? 眼看已是日中,阮元也无心饮食,只将早上剩下的点心拿出来,吃了几口充饥。原想着好容易已过了半日,再过一个半时辰就可以退值。忽然一位门前的笔贴式持了一封信,走上前来,道:“阮大人,宫外有人给您送了封信,说是您家里的人,看来是要紧事。” 阮元忙拆开信,只一看,便觉得如五雷轰顶一般。原来信上写着,中午江彩勉强吃了几口粥,却全都吐了出来,随即她便晕倒在床上,杨吉马上出去请了医生,医生看过江彩,只是一味叹气,想来是无力回天了。 阮元越看越急,按清制,官员无故不得请假,家人病疾虽然也是请假事由,但一般只适用于父母。若是他为了江彩而去告假,也属于无故请假,只怕轻则降职,重则罢官。可江彩生死,已在一线之间,却又如何能按捺得住?当即便唤了那笔贴式去取纸笔,强按着心中伤痛,以公文字体写起告假折子来。官员告假折子均需存档,故而不得草率。 刘墉见他神色痛楚至极,心中也颇有不忍,道:“伯元,你家中之事,自有天数,告假之事,我执掌吏部,准假不难。可若非父母病疾,皇上是不会同意你告假的。你这般过去,只怕无济于事不说,还有降级夺职的风险啊?”刘墉此时已改任吏部尚书,正好管理官员告假之事。 阮元苦笑道:“多谢刘大人了,只是这家人与官位,孰轻孰重,我心中有数,实在不愿做违心之事。”一时间告假折子缮写完毕,却只觉袖子上湿了一块,仔细一看,竟是刚才写字时不小心,打翻了一个茶碗。所幸折子并无污损,可手边那册《海岛算经》却已湿了一大块,看来以后很难再读了。 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道:“伯元这是怎么了?皇上差你入值南书房,是让你随便污损这其中书籍的吗?”回头看时,却是汪廷珍到了。 阮元也清楚,自从自己翰林散馆得了第一,汪廷珍对自己就一直很不满意,尤其是去年翰詹大考,自己一跃而升四品,汪廷珍也在二等,却只得五品侍讲。二人关系,便更加淡了。原本他二人和胡长龄、钱楷都是挚友,可一年多来,自己竟没和汪廷珍说过几句话。可这时眼看家事紧急,也来不及解释,一边封着折子,一边说道:“瑟庵,是我平日粗疏了些,让你见笑了。”说着已将折子封好,便去养心殿了。 汪廷珍看着匆匆离去的阮元,不禁冷笑道:“这般心性,也能在南书房入值吗?”其实大考之后,乾隆也没有忘记他,给他升了国子监祭酒,可阮元又升了三品詹事,国子祭酒乃是从四品,依然比阮元低三级,故而他对阮元依然难以改观。 刘墉看汪廷珍神色,知道他或许因为一些误会,和阮元闹了矛盾,便上前劝解道:“汪祭酒,伯元他家中最近屡遭不测,故而想着告假,其实他原是个谨慎之人,老夫与他相识多年,这些还是知道的。”原本刘墉看汪廷珍这般神气,心中也是不喜,但汪廷珍毕竟也是当时后起之秀,刘墉知他学问其实不亚于阮元,故而不愿斥责。 汪廷珍道:“我听闻伯元家中,眼下只有老父,在扬州呢,他这番告假,又怎得皇上允许?况且告假即使皇上允准,也要再经吏部核准,他这般心急却是为何,难道皇上会当即让他告假吗?”回想起自己来这里,原本也有公事,对刘墉道:“刘大人,下官来这里是想找圣祖朝的《礼记日讲》,眼下国子监虽有了刻石,可在下以为,圣人经文,还是兼收并蓄的好。圣祖朝日讲主持,均是精于经术的名儒,所以下官想一睹《日讲》原貌,还望沈大人准许。” 刘墉道:“我执掌吏部,若是皇上准了伯元告假,我尽快为他办妥就是了。汪祭酒精于学问,又在国子监供事,想来是天下士子的福分。只是,汪祭酒也不妨放宽心些,不要如此苛责他人。”说着忙吩咐笔贴式,去取圣祖朝的《日讲》过来,汪廷珍自在殿中等候。不想过得片刻,身后又有一人过来,竟是那彦成。 那彦成见汪廷珍也在南书房中,忙问道:“瑟庵,你可知伯元哪里去了?我刚才进宫时,听说有人送信给伯元,他家中似有变故,我正要找他呢。” 汪廷珍道:“他刚才去给皇上上折子告假去了,也真是无知,朝廷体制都不懂的吗?告假也是一时就能批准的?况且又非父母有恙,他怎能告得假出来?想来是要白忙一场了。” 那彦成道:“瑟庵,你怎能对伯元如此说话?我等当年,原是同一榜的进士,如今不过三年时间,如何却要这般生分了?伯元家里的事,你到现在都不清楚?上个月末,伯元唯一的孩儿染了痘疾,已经去了。伯元的夫人伤痛过度,也一病不起,眼看着重病一个月了,今日他家中又传来急讯,只怕……瑟庵,伯元读书办事,你我都看在眼里,我实在不清楚,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竟要你如此冷言冷语?不妨你说来听听,若是他确有言语不当之处,我叫他过来给你当面赔罪,还不够吗?” 刘墉不清楚汪廷珍真实心意,但也安慰道:“瑟庵,伯元我更熟一些,清楚他平时脾气,你是因他对旁人多加礼敬,反而不在意你这个同门,才不愿和他来往了,是吗?伯元平日就是如此,他不愿得罪任何人的,所以看起来对你们几个同门,可能就冷淡了些。若真是如此,下次老夫带他过来,和你道个歉,老夫今日也先帮他赔个不是吧。可是你和伯元,都是近年读书人里,有真才实学的后起之秀,你们若是能同舟共济,那是我大清的幸事,是天下人的幸事。老夫也不愿你们之间,因为一些小事,就伤了和气啊。” 汪廷珍原非刻薄之人,只是因为阮元高升,原本登科时得列榜眼的自己反要视阮元为上级,故而心生怨望。可仔细想想,阮元平日行事,并无半分得罪他之处。眼看那彦成同门情深,刘墉好言劝慰,心中这个结也就渐渐解开了。况且听那彦成解释了事情来龙去脉,他家中原本贫寒,又兼早年丧父,全是老母一力操持,抚养他长大,又怎能不知亲情深重?只觉心中一阵酸楚,道:“刘大人、东甫,是我的不对,我错怪伯元了,你们……你们都没有错,应该我去给伯元道歉才是。” 这时,一名笔贴式自门外走来道:“禀刘大人、那大人,皇上准了阮大人的告假,特命下官将阮大人的告假折子交给刘大人。皇上口谕,阮元此番告假,虽不合体制,但情有可原,特令刘大人无需再议,直接准假。” 刘墉、那彦成和汪廷珍都是又惊又喜,虽然阮元告假归家,也很难救下江彩性命,但乾隆居然破例给了阮元一个机会,自然是出乎三人意料了。刘墉取了请假折子,前去办理阮元告假事宜。汪廷珍也再次向那彦成致歉,毕竟各人都是同门,那彦成也没再责怪于他,答应他见到阮元,就帮忙转达歉意。 其实阮元去养心殿时,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当即得到乾隆准假。但乾隆听他说完事情缘由,竟然未加斥责,只是说如此告假,虽于体例不合,但毕竟缘起至亲,于情可悯,便让阮元归家了。当然,乾隆也告诉阮元,既然此举不合体例,阮元便应当受到责罚。因“无故告假”,阮元还是被降一级留任,罚了半年俸禄。 但阮元知道,对于此时的他而言,这些已经是不能再小的处罚了。所以对于降级罚俸,阮元一一接受,很快得了准假之令,便连忙回家,来照看江彩。 眼看江彩面色苍白,全无血色,口鼻中气息也渐渐微弱,阮元自是痛楚不已,问医生道:“先生,之前几天,彩儿已经可以喝粥了,烧也退了,原想着是要好了,可今日却为何又变得如此啊?” 医生也叹道:“之前两天,尊夫人因为烧已经退了,所以神志比起高烧时,要清醒了些,才就有了几日时间,得以进食。可尊夫人原本身体就弱,此番连遭变故,又兼重病,其实……其实这场病已经耗尽了尊夫人体力,也就成了眼下这个样子。如今我虽也有调养元气的药,可尊夫人这般神色,只怕一点药也服不下了。” 阮元听着,眼泪也渐渐落下,先是滴到自己手上,之后又流在江彩手上。眼看她雪白纤细的小手,竟已细瘦得如枯柴一般,眼泪在她手上,都一点点清晰可见,心中只有更加难过。 杨吉看了,心中也无比酸涩,道:“伯元,你说我们这一年,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我只觉平日行事,都是小心翼翼,一点乱子都不敢生,怎么我们一家,还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啊?为什么老天爷就这般狠心,竟然让夫人和荃儿承受这般苦痛呢?” 可是这个问题,阮元也回答不出来。 过得些时分,只听门房过来道:“阮大人,那大人从宫中退值回来了,说有些事要告知于你。”阮元也只好先把江彩交给刘文如照顾,前往前厅和那彦成相见。 那彦成把汪廷珍和阮元道歉之事都告知了阮元,听他说起江彩病情,也一时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伯元,其实你今番告假之事,于体制已是大大不合。按道理,我是该阻止你的。但你夫妻情深,令爱也是至亲骨肉,这些事,我想是勉强不来的。若是容安和容照生了病,我的心情,也与你一样。既然天数如此,我也不该再劝你什么。”容安和容照都是那彦成的儿子,这时年纪也都不大,故而言及妻子儿女,两人都是一般的心境。 杨吉知道万寿寺前后的事情,也知道那彦成并不希望阮元因为个人感情,失了谨慎。不过想起之前来送药的嘉亲王,却还是有几分好奇,问道:“那相公,嘉亲王最近怎么样了?那日荃儿病重,嘉亲王明知会被人非议,却来给我们家送了药,想来也不容易吧?” 那彦成道:“嘉亲王那边也不太平,皇上为他去万寿寺的事,给你们送药的事,其实已经多次和他交谈。只是嘉亲王一直力称,给你们送药,完全是恻隐之心,无关其他,皇上最后才不再追问。或许也是皇上看着伯元平日行止,与嘉亲王并不亲密,才清楚你们并无他意。但嘉亲王经此一事,也比以前更加小心了,这两个月一直深居宫城,再未与外臣见过面。其实外臣什么想法,皇上心里大体是有数的,我看这次沈大人外放去做学政,便是因他平日偏袒成亲王之故。” 杨吉叹道:“真没想到,皇上居然也有相信别人的时候。” 那彦成道:“皇上虽然对成亲王和嘉亲王,对朝中臣子,都不太放心,但若是事关天理伦常,又是纯出本心,并非作伪,皇上自然也会网开一面。伯元这次告假,是没有正当事由的,可皇上却准了假。回想起来,或许也和皇上过去的事有关。听说皇上即位之初,与孝贤皇后也一向感情深厚,可孝贤皇后当年,还不到四十岁,便一病去了,是以皇上对这件事,一直引以为憾。伯元,或许是你情意真挚,让皇上想起了当年之事,才破例准假的。” 杨吉道:“之前还真不知道,皇上也有这样一面。可这假准了,又能怎样?我现在看着彩妹妹,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那相公,我有一事,这心里始终不是滋味,你说这一年来,我们行事都是倍加小心,怎么荃儿和彩妹妹,命就这么苦呢?我们到底是什么事做错了啊?” 那彦成道:“我与伯元素来相熟,伯元的行事我也清楚,其实你们这一年来,一直谦逊谨慎,并没有什么错。要是真的有错,伯元眼下就不是降级留任这么简单了。那痘疾不说你们,就连宗室中人,也往往因而夭亡,又怎是说避开就能避开的?不过话说回来,伯元毕竟升迁太快,有些做三品官的事,想来并不清楚。” 阮元升迁三品已有些时日,听了颇为触动,杨吉却一时不解。 那彦成担心二人真的听不懂,也解释道:“你们应当知道,三四品各府、各寺主官,例称京卿,俗话也叫京堂,七部院之下,便是京卿了。伯元的詹事是正三品,还要高于光禄寺和鸿胪寺。而这京卿所执掌,与之前的七品编修,也就大不相同了。” “这一年下来,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伯元升了三品,平日朝会,便要参与,每年秋审,也自有一席之地,此外入值之事,也要耗去不少时间。而三品以上官员,要做的还不止如此,皇上依例每年要巡幸热河,三品官员常有随驾之事,即便不随驾,也往往要到密云、张三营的行宫迎驾。此外还有大祀、耕猎、会试同考……伯元,若是你继续在京为官,这些也都要一一参与啊。” 杨吉道:“那……其他人不也一样忙碌吗?为何他们家中,就不似我们一样辛苦呢?” 那彦成道:“其实家家都是一样,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哪个少了?只不过别人做官久了,处事自然从容些。不似你们这样,家中一生变故,便不知所措。伯元,这也是你运气好,若你是因家中爱妾染病,便去告假,只怕眼下你顶子已保不住了。” 眼看杨吉仍是不解,只好继续解释道:“你们是想问,为什么别的官员,家中有人染疾,他们却依然可以不废公事?杨兄,你们家除了你管理家事,这些会馆门房偶尔可以帮忙,还有何人?若是伯元日后要去热河随驾,你分得开身吗?你们家中若是再不多雇些仆役,处理杂事,杨兄,只怕过得一两年,你也会支撑不住的。” 阮元道:“东甫兄,其实这些,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之前我家中一直清俭,并未用过多少仆役啊?” 那彦成道:“伯元,你也和民间那些读书人一样,认为家中仆役众多,乃是骄奢淫逸之举,是也不是?有些富贵人家,仆役千百,这自然不可效仿。可你眼下家中,竟连三五个人都找不出,你一个三品官的日常家事,他们已是应付不过来了。而且官至三品,同列之间往来交游,日常账目开支,也都需要专人打理。若是你这些家事都处理不好,你却要如何再去考虑公事?按朝廷定例,三品官员俸禄,是七品官的三倍,这多出来的银子是做什么的?自然是为了添置仆从,处理这些家事了。” 阮元听了,也不禁有些惭愧,这一年来他虽然谦逊小心,可毕竟初升三品,想来也确实有很多事做得不成熟,让那彦成这些友人为他忧心不少。也对那彦成道:“东甫兄今日,教训的是,想来小弟这一年来,也办错了不少事,以后小弟一定引以为戒。” 那彦成道:“这也怪不得你,旁人从登科到入仕三品,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还有不少人一生都无法登临三品呢。他们循序渐进,自然对这些细务更加清楚,伯元入仕才三年,就做到了詹事,想来是需要时日了解这些俗务的。至于尊夫人的病情,其实还是要看天意,伯元也无需自责。”说到这里,也从怀中拿出几张银票,道:“伯元,你后半年不得俸禄,家中只会更加拮据,这些银子我先借于你,家中开支,夫人的医药,也都需要银子啊。” 阮元看这几张银票,约有百两之数,却又怎能受得起?那彦成看他神色有异,也劝解道:“眼下你家中事态紧急,便多用些银子,也是无妨。若你不想无功受禄,也好,这银子你日后还我便是,只是还需量力而行,我不着急的。”阮元见那彦成已将他心意点明,再行推却,只怕反令那彦成不快,也只好收了银子。 眼看日渐黄昏,那彦成也只好离去,可想着江彩的病情,阮元心中又怎得平复下来?只好陪在江彩床边,一直不敢离开,不知什么时候,神色已然恍惚,竟然睡去。 待得醒来,已是二十二日上午,眼看江彩兀自未醒,阮元也一样的茶饭不思,只好让杨吉备了些薄粥,想着江彩若是醒了,再喂她喝下。可直至下午,江彩也全无动静,这几日连番劳顿,阮元坚持得一会儿,便已不支,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到了何时,忽然听得一个声音轻轻唤道:“夫子、夫子……”依稀便是江彩的声音,阮元大喜,忙睁开眼睛,只见灯光之下,江彩双目微睁,竟然已经醒了,一时大喜过望,忙搭住了江彩的手,想扶她起来。 可这一搭上手,阮元心中却忽然一惊,只觉江彩衰弱已及的手臂上,竟无半点暖意。阮元心中忐忑,又将手放在江彩脉搏之上,发觉她脉象极轻极浅,具在表面,又纷乱无序,竟已是绝脉之象。 阮元略知些医道,知道若是出现此种脉象,江彩性命,恐也只在这一夜了。一时也愣住了,只喃喃道:“杨吉,快去叫医生来,彩儿,你再坚持一会儿,医生到了,我让他用最好的人参,我……” “夫子,我知道了。”江彩看阮元神色,已知其中因由,只摇了摇头,道:“夫子这些日子,用了多少药,我心里清楚,若是天数使然,夫子不该和天意过不去的。只是……只可惜,那年桂花树下,许下的重阳糕之约,彩儿不能如约了……” 阮元听了这一句,更觉心中痛楚,乾隆五十一年他得中举人,那日江春带了美酒糕点,到自己家里庆祝,原本想着和江彩一起做的重阳糕,就这样搁置了。后来他和江彩约定,以后的重阳节,定要夫妻二人一同再做一次重阳糕。可次年江彩因在京染病,早早回到扬州,夫妻二人便未能在重阳团聚,上一年江彩好容易回到京城,可重阳那日,正好赶上《石渠宝笈》修订,宫里评定古迹真赝,他直到日落才赶回家,已来不及了。当时他便暗自许愿,这一年一定要重新做一回,可这年赶上阮荃重病,夫妻二人根本无暇去过重阳节。 如今看来,这个重阳糕之约,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回想和江彩成婚这九年,阮元心中,更是无比歉疚。乾隆四十八年十二月,二人成婚,次年春天,阮元便开始考学,一路点生员,中举人,成进士,翰詹大考……待得一切考试都应对完毕,已是八年过去。好容易接了江彩来京城,为她求了淑人诰命,却又眼看着阮荃病重不治…… 想着想着,阮元自也克制不住,呜咽道:“彩儿,你和我成婚这些年,受了太多苦了,其实……其实我们的每个日子,我都已经加倍珍惜了,只盼着你不要因我考学之事,生我的气。可……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太少了……我……是我这个做夫子的没用……” “夫子对我的恩爱,我比谁都清楚。”江彩倒是异常从容,道:“其实我们成婚之时,你还只是童生,当时只想着你成学就好。可谁能想到,才八年的工夫,你都做到三品官了。我……我一直很高兴的啊……若是我真的福薄,享受不起这安乐日子,也是天意,须怪不得夫子的。不过……我还有一事,请夫子一定要答应我。” 阮元知道,江彩已经清楚了生死之事,后面的话,多半便是遗言了,这时若是再行劝慰,只恐她回光返照结束,便再不能言语,那才是真的违了妻子心意。也只点点头,让江彩说下去,江彩缓缓转动着眼睛,最后落在刘文如身上,道: “夫子,文如的事,以前和你说过的。她五岁那一年,和父母来到扬州,却不知父母去了哪里,当时孤苦无依,在我家门前哭了半日。我正好外出,见她可怜,便告诉爹爹爷爷,收了她在家做侍婢。可我从不舍得让她做重活,反而……反而一直待她如亲妹妹一般,平日一起吃饭,一起玩耍,凡是有了喜欢的东西,都会分她一半……夫子,我知道,江家眼下也不再是之前那个江家了,让她回去,反倒会受苦。所以我想让你留下她,好生照顾,切莫冷落了她。若是寻得良人,便将她嫁了,若寻不得,也务必保她一生平安喜乐。这件事,夫子可否答允我?” 阮元听着她微弱的声音,眼中泪水早已簌簌而下,这时自然毫不犹豫,点了点头,又怕江彩不满意,道:“夫人放心,阮元有生之年,定会保刘文如衣食无忧、平安喜乐。”这句话不只是说给江彩听的,也是说给上天听的,阮元想着若是只说“她”、“刘姑娘”或“文如”,只怕指代不明,上天以为他不虔诚。只有这般直说姓名,才能保证这个誓言清楚无误。 江彩听了,已知其意,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道:“夫子,你的‘有生之年’,是多久啊?若是我这一去,你一伤心,竟随了我过来,又有谁可以照顾文如啊?夫子你还得答应我,从明天起,好好吃饭,好好活下去,才能照顾好文如,也就能对得起我了。其他的事,我也放心,杨大哥是个正直的人,有他在,你也不会办错事。” 阮元道:“夫人,你又何必这样轻言呢。我……我还想着明年开春了,和你一起去万寿寺、法源寺看看呢。法源寺的花最好看了,到时候可得给你折一只戴上呢。” 江彩笑道:“夫子,戴花……戴花多俗气啊,你怎么哭了一场,就变笨啦?你可要好好想想呢,只是……我好累……好想再睡一会儿……”说着也顾不得阮元同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阮元看着妻子神色,不忍再去唤她,只好缓缓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脸贴在江彩手上,久久不愿松开。直到他渐渐感觉,江彩的手已经越来越凉,直到他去摸江彩口鼻时,已再无半点气息。 “彩儿……”阮元不愿江彩受到任何惊吓,只轻轻抱着她的身子,眼泪一点点的落在江彩身上。 刘文如看着眼前情景,再也忍不住了,也抢到床前跪在江彩脚边,失声痛哭起来。杨吉看着她神色,心中一样是说不出的难受,唯恐她哭昏过去,伤了身子,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把刘文如揽在自己怀里,任由她的哭声越来越大。 江彩生于乾隆三十年九月十九日,卒于乾隆五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这一年只有二十八岁。 对于阮元而言,乾隆五十七年,也是无比痛苦的一年。</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章 十全武功 依清代礼俗,官员之家丧事,于逝者去世三日后大殓。这一日正是江彩的大殓之日,阮元家境并不宽裕,总商行馆那边也入不敷出,无力置办上等棺椁,只得选了一副精致稳重的棺木,以待江彩下葬之用。那棺木虽甚结实,材质却是平常。 按照当时礼仪,钱楷暂充了执事,扬州会馆各路下人,也将陪葬的茵褥棉衾一一备好,待江彩遗体入棺,又寻了些衣物,以充填空虚之处。随即,钱楷致礼,与众人痛哭尽哀,眼看即将盖棺,阮元情不自禁,犹伏在江彩棺椁之上,哭了半刻,才得将棺木加锭施漆,江彩的容颜,就这样消失在各人眼中。 这日江彩大殓,阮元一众亲故也各自到场,孙星衍见阮元哭得悲不自胜,也上前扶住阮元,劝慰道:“伯元,采薇去的那日,我……我也是和你一般痛楚。可伯元,你转过年去,也不过三十岁,还有许多时日要度过呢,可一定要节哀才是。先圣制定五礼,于丧礼处以尽哀为本,正是不希望生者溺于情意,竟毁了自己身子啊?” 孙星衍发妻名叫王采薇,自弱冠时与孙星衍结为夫妇,也是当时江南首屈一指的才女,可惜红颜薄命,孙星衍当年在扬州与阮元初遇后不久,王采薇便早早去世。阮元自然也知道这些,所以寻委执事时,虽先想到孙星衍,最后却找了钱楷。想起二人十余年的情谊,也对孙星衍道:“渊如兄,圣人之意,我又怎能不知?只是我夫妻之间,比一般夫妻又有不同,彩儿与我成婚整整九年,可我二人在一起安享天伦的日子,连两年都不到……是我一生亏欠彩儿太多,所以实在难以自制,违了圣人之道,还请渊如兄见谅才是。” 眼看钱楷执事已毕,也对钱楷道:“裴山,说来也惭愧,初春之时,还想着若是你有了孩子,便和你结一门亲事,可眼下荃儿也……裴山,彩儿和我情意深重,我实不忍轻言相弃,之前已在彩儿灵前许了誓,此后三年,不立妻室,以尽夫妻之谊,只怕当日的秦晋之约,我不能守下去了。” 按礼制,江彩去世,阮元以丈夫身份,为妻子服丧,加上阮承信尚健在,属于“齐衰杖期”,只需服丧一年。但阮元立誓三年不娶妻,此间情意自是倍加深重了。钱楷看阮元形貌,自也难过,道:“伯元,本就是你我戏谑之言,又何必那么在意呢?我家中也不宽裕,一时是不想要孩子的。或许哪一日……”他本想说若是阮元之后续娶,再生下孩子,或许两家孩子会一同长大,可这个时候和阮元说这些,不免有些冒犯他夫妻之情,也只好不言,只轻轻拍着阮元的双肩,希望他放松一些。 阮元看钱楷神色,也猜了个大概,对钱楷点点头,示意无他。看周围其他人时,胡长龄、刘凤诰、那彦成也都在场,也一一同各人问候过了,尤其是那彦成,阮元这些日子家中连生变故,朝中事务也不免有些疏忽,那彦成无论在南书房还是扬州会馆,对他都多有匡助。想起当日那彦成对自己的建议,阮元也不再犹豫,道:“东甫兄,我已给扬州去了信,请家父再入京一次,若是家中有愿意来京城游历的,也让父亲从中挑选,择一二能用之人,到我会馆来做些事。眼下小弟家中也不宽裕,便只好出此下策了。” 那彦成道:“其实这也无妨,你在京城根基不足,多用些家中故人,并无不可。据我所知,不少初到京城为官之人,也是这样立足于此的。只是今日这里,彼时同榜,西庚、金门都到了,瑟庵却至今未至,也不觉有些……其实他早已托我向你致歉,或许也是面子上挂不住吧。” 阮元看看四周,同榜、翰詹众人,各送了不少挽联过来,身边有一幅字,落款是曹振镛,他四处看看,却也见不到人,回想起来,曹振镛虽是曹文埴之子,在翰林院却异常低调谨慎,以至于在阮元心里,曹振镛的面孔直到此时,还是非常模糊。卢荫溥这日有事,托家人送了挽联过来,阮元也不见怪。只是汪廷珍直至此时,不仅人未到,也并未托人致祭,实在遗憾。 但阮元素来为人通达,也不在意这些,只回答道:“瑟庵总是有他的想法,也是勉强不来的。他若执意不再与我往来,便随他去吧。”眼看丧礼已过了大半日,想来家中其他事务,自己也能处理,便送了那彦成、孙星衍和钱楷出门,准备和他们告别。 可没想到的是,一行人刚走到门前,忽然一个声音在身前响起,“伯元!”阮元听着,正是耳熟的声音,抬头看时,竟是汪廷珍到了。 细细端详汪廷珍时,只见他身着青衣,腰系素带,正是得知了阮元家事,前来问丧之仪。汪廷珍见了阮元,也连忙拜倒,道:“伯元,先前是我的不是,我……是我心胸狭隘,眼见你我同榜进士,初入翰林时也无甚高下之别,可……可你一转眼,就已经是三品京堂,我……伯元,是我枉读了这许多年书,竟将那身官服,看得这般重了。现在想来,当日对你出言轻浮,实在是羞愧无地!我……母亲一生辛苦,一力抚养我成人,每日谆谆教诲,要我力守圣贤之道,可我却如此执着于名利,若是家母在此,定是要斥我不孝不义了……伯元,我无颜求你谅解,若是伯元心中仍然过意不去,便责骂我一顿吧!我当日那般言语,对令夫人也是大大的不敬,今日前来,也给令夫人赔罪了!”说着走进门里,对着江彩棺椁再次下拜,连连叩头。 汪廷珍这一番话,字字言辞真挚,孙星衍和钱楷见了,也暗自有些惭愧,其实阮元高升,各人又怎能全无他意?眼看汪廷珍态度诚恳,也就无意再责怪他了。阮元本就不愿责怪于他,听了这一番话,也知道其实自己升迁一事,想让人毫无偏见,又谈何容易?反倒是汪廷珍言辞直爽,让他听了,也倍觉难过。又重新走回屋里,和汪廷珍一同向江彩拜过了,道: “瑟庵,彩儿是我至亲,你们是我挚友,无论亲友,我都是决计割舍不下的。我之前也从未说过你的不是,若是你觉得我不似之前一般了,定是我利欲熏心,让瑟庵兄不快了。该道歉的,是我才对。彩儿已去,终是不能回来了。可我等同学一场,我也舍不得你们啊?瑟庵兄愿意接着和小弟做朋友,正是小弟的幸事,想来彩儿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啊?” 汪廷珍心中感动,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觉再怎么说,也无法表现自己的情意。便又对阮元拜倒,孙星衍等人看了,也纷纷走了回来,将他扶起。因阮元高升所致的种种不快,也终于在这时渐渐被各人消解了下去。 乾隆五十七年就这样渐渐过去,不过对于乾隆而言,这一年却是一个“丰功伟绩”之年。这年冬天,福康安和海兰察结束了廓尔喀战事,班师回朝。乾隆见了,自然大喜,想着自己即位以来,边事之上共有大功九件,加上二次廓尔喀战争让对手臣服,正合十全之数,便自述《十全记》一篇,盛赞自己一生武功之盛。至于福康安在前线一度骄矜轻敌,导致清军被伏击,台斐英阿阵亡等事,在十全之数下,似乎也不重要了。 转眼之间,已是乾隆五十八年,元日朝会自如既往,在太和殿举行。眼看朝会之仪渐毕,乾隆忽道:“去年廓尔喀战事已毕,朕做《十全记》一篇,原是在班师礼上宣读过了。但今日是乾隆五十八年之始,王公大臣、各国贡使备至,正是再行诏告之日。永瑆,将这《十全记》再诵于王公百官听一遍罢!” 原来这《十全记》乾隆上一年创制之时,便已诏告天下,只是彼时不少亲王贝勒、蒙古王公都未能参与班师礼,各国贡使自然更加不知。乾隆这时再行宣读,也自是有向全天下宣扬国威,称颂自己圣德之意。只见永瑆上前,也不用诏旨,出口成诵道: “御制十全记曰:昨准廓尔喀归降,命凯旋班师诗,有十全大武扬之句,盖引而未发,兹特叙而记之……即今二次受廓尔喀降,合为十,其内地之三叛,弗屑数也……昔予记土尔扈特之事,于归降归顺,已悉言之,若今廓尔喀之谢罪乞命,归降归顺,盖并有焉,以其悔过诚而献地切也。遒知守中国者,不可徒言偃武修文,以自示弱也。彼偃武修文之不已,必至弃其故有而不能守,是不可不知耳……幸而五十七年之间,十全武功,岂非天贶,然天贶愈深,予惧益切,不敢言感……为归政全人,夫复何言。” 《十全记》虽为乾隆自叙武功之事,但其中部分篇章段落,不乏气韵深厚,理直意切之句。永瑆以汉语读毕,又以满语再读了一遍,故而前来的蒙古王公亦深知其间用意,不由得连声叹服。 乾隆见永瑆言辞从容流畅,更兼满汉双语皆通,一时也暗自点头,又道:“去年战事得以结束,超勇公和嘉勇公居功至伟,所以今日,当再行赐酒,以敬疆场之功。永琰,这次敬酒,由你代朕为之,如何?”永琰自也不敢怠慢,上前取了酒而下。 福康安因廓尔喀战功,此时已被乾隆升为嘉勇公。当下与海兰察一同出列,乾隆也自示意,让二人到丹陛之下受酒,向蒙古王公、各国使臣一展威仪。永琰先赐了海兰察一杯酒,又赐过福康安,二人饮下、再拜,才回到群臣之中。只是乾隆此时尚且不知,仅三个月后,乾隆朝威震四境的一代虎臣海兰察,即因病去世,乾隆朝的武功,也就此戛然而止。 眼看朝拜之仪已毕,接下来便是赐茶礼,此礼文官三品,武官二品以上,即得参与。阮元是三品文官,之前的降级处罚也因编修有功,在年前免除了,这日自然也得一份,于王公、尚书、侍郎之后得了坐,受赐过茶。一时殿中上茶上坐,自需费些时间。只听身旁大理寺卿蒋曰纶小声道:“阮詹事,你说今日皇上的安排,是更看重成亲王呢,还是嘉亲王?” 阮元眼看周边上坐,小声嘀咕的人并不少,他们这些三品官员此时站在最后,乾隆也看不到,只怕蒋曰纶误会他不近人情,也只好小声答道:“文武皆是国事,并无不同。” “阮大人还是年轻啊。”另一侧太常寺卿秦清也小声道:“按朝仪,赐酒礼应是皇上亲为,可皇上今日却委了嘉亲王,这不是更在意嘉亲王吗?” “秦大人这般说法就有些强词夺理了吧?”身后太仆寺卿施朝干道:“按我说,这宣读皇上御笔之举,乃是已往元日所无,这才是国之储君应为之事,我看皇上更喜欢成亲王。” 光禄寺卿方维甸倒是比较认死理,也小声道:“施大人,宣读诏旨自有翰林学士为之,哪里是什么元日所无之礼了?” “各位暂且安静,这茶都快上来了,就安心品茶吧,再说下去,也不知各位要把什么事翻出来呢。”这人是通政使李台。其实元日赐茶,一直淡而无味,不过是走个形式。可各人想想,元日朝会本应严肃,说多了也怕前面几位侍郎反感,将各人之举告知乾隆,那这一排三品京卿,谁的官位也别想保住,于是大家也就不再言语了。 或许阮元等人并不知道,前面的官员议论或许不多,可心里也都各自在思量着一切。 比如和珅。 虽然和珅十年以来,权势熏天,已逐渐取代了年迈的阿桂,成了清王朝第二号人物。可乾隆在皇子交往之上,一向监督甚严,和珅平日又多是从西华门出入,与永瑆和永琰交往极为有限。 若只是说起二位皇子,其实和珅心中并无偏重之人,可他清楚,嘉亲王永琰的授业恩师之一,就是时任安徽巡抚的朱珪,而朱珪一向与王杰、董诰相熟,而王杰和董诰平日与自己势同水火,即使同在军机处值班。 也就是说,如果即位的是嘉亲王,王杰、董诰、朱珪三人必将大受重用,而嘉亲王即便不针对自己,权势此消彼长,自己也讨不了好去。 所以对于和珅而言,即便成亲王与自己交往同样不多,让他上位,总比嘉亲王好些。而王杰和董诰虽然口中一言不发,心中却也更希望太子是嘉亲王。 元日向来是行礼、主祭、赐宴之日,并无其他作为。可军机处中,平日的明争暗斗可一点不会少。而且,自乾隆五十一年年末形成的军机处六大臣格局,也在这一年开始被打破。 这一日,军机大臣庆桂刚从杭州查案回来,便向其余几位军机大臣辞行,庆桂被补授荆州将军,若要任此职,便只有离开军机处。几位军机大臣与他交往并不算密,但也无甚旧怨,便一同送别了庆桂。而眼看太阳渐渐西下,王杰和董诰也将自己案头收拾完毕,一道去东华门退值了。 和珅看着军机处内室的阿桂,仍是一动不动。他也知道,阿桂素来不喜自己招权纳贿,平日相见,必相隔十步开外。眼看退值时辰已到,阿桂不动,是不愿亲近自己,让自己先动。想着阿桂已是七十七岁高龄,和他较劲意义不大,不如自己先走,也收拾罢房中笔墨文卷,和福长安一同往西华门而去。 眼看军机处直房消失在二人眼中,福长安不禁冷笑道:“致斋,你说这阿中堂也是的,非得和你较这个劲做什么?他那个位置,还不早晚是你和中堂的掌中之物?致斋,你说咱军机处里,还会来新人吗?” “呼什图说他看到过,皇上拟的是户部右侍郎松筠。”和珅对这些秘密可谓了如指掌。 “松筠?没什么印象,最近才进京城做官吧?”福长安自然看不上一个二品侍郎,又道:“不过想来,庆桂和咱们走不到一块,是因为他三朝宰臣,家里枝繁叶茂,这松筠又没什么像样的家世背景,我觉得……他是会来和你亲近的。” “你就那么确定?” “难道他还能去和王杰董诰亲近不成?”福长安觉得阿桂迟早要致仕离任,干脆没考虑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致斋,咱们要不要也到皇上那里,说一说成亲王的好话?想着这太子之位,至今未定,你我心里,都放不下不是?”福长安自也清楚王杰、朱珪、永琰之间的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对于福长安而言,永瑆是他姐夫,那自然是要不遗余力,送姐夫上去做太子了。 “不要轻举妄动。”和珅倒是更加谨慎:“这一年你也看到了,别说在皇上面前,就算私底下和成亲王嘉亲王走得稍近些的,除了那几个翰林词臣,皇上哪一个没有处置?就算是那几个词臣,这一年又有谁日子过得好了?说白了,皇上给你我加官进爵,这几年是不少了,可太子的事,皇上是不希望任何人插手的。” “那……这件事还就这样僵着不成?”福长安心中有些不快。 “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阿中堂不表态,王杰董诰心里想什么我们清楚,可他们至少嘴里没说啊。这个时候咱们去表态,那是自找苦吃。对了,《石渠宝笈》的编定最近怎么样了?缮写之事,也快完成了吧?” “应该没问题……致斋,你还惦记那个阮元呢?!你说他升了詹事之后,和你可曾再有往来?就这样的人,你那么在乎他不是浪费时间吗?要我看,还不如今年这一榜进士里,咱多挑几个能用的呢。” “前日礼部那个员外郎来军机处,你不记得了?他来的时候,给我拿了一份今年的贡士名单,德保家的孩子,已经通过了会试,就等着保和殿上的策论了。你说我当年怎么就那么糊涂,要是我再坚持一下,他不就成了我女婿了?现在咱们不也就多了个帮手?” 按旧例,军机处执掌军机要事,寻常六部官员是不能接近军机处的。可乾隆最后几年,法度渐渐松弛,故而也有一些六部官员以办事为名,频频到军机处与和珅交结。福长安听了和珅之言,也暗自有些担忧,不过嘴上还是坚持道:“致斋,咱们之前的想法,也已经实现了不少了,眼下御史里面,一半是年老力衰之人,再没有半点作为的。还有几个,咱们说让他弹劾谁,他就弹劾谁。我看那个初彭龄也是,平日说得多么正直,彭元瑞前日被你盯上了,他后日就上了折子,你说这不是向你示好?” “他还真就不是,就是人犟了些,咱们的人算准了他看到那些书信,定然要上书弹劾,才诱他上钩的。他还正好就是江西道御史,说得上话。可这把刀毕竟不在咱们手上。”彭元瑞是江西人,故而家事要归江西御史管辖。 “那你还是要把宝押在阮元身上?”福长安问道。 “诚斋你记住,只要他不和王杰、董诰他们走得过近,咱们就有希望。今年的新科进士,还是我来做教习,我自然也会上心,只是像阮元这样的人,进士里也不多啊。咱们手里现在六部、都察院都有不少人,可是基本都是补位置的,若是万一……到时候,咱们也得有能办事的人才是啊。” 随着官位权势日盛,和珅的野心也与日俱增,自然不再甘于一时的富贵。只是和珅背后那个真正的主宰者,会让他轻易得手吗? 而福长安没想到的是,很快,另一个想争取阮元的人就出现了,而且这还是个自己决计想象不到的人。 因廓尔喀战事之故,福康安和孙士毅相继被乾隆加封正一品大学士,不过二人久在外省任职,对中央的权力之争影响不大。可即便如此,因二人暂归京城之故,不少廓尔喀善后事宜,乾隆便要和珅与二人一同商议。</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一章 英吉利国 经过两次廓尔喀战争,乾隆认为,之前的《西藏善后章程》只有十三条,不足以应对西藏的变化,因此之后又详加集议,这一日,新的《藏内善后章程》拟定完毕,共二十九条。乾隆让和珅、福康安、孙士毅一一看过了,道:“先前西藏、蒙古活佛转世之法,流弊甚多,今日朕定此金瓶掣签之法,自当大公至正,但凡转世,皆系天数,非人力可以干预其中了,你等可还有异议?” (注:所谓“金瓶掣签”,是清代起应对藏传佛教转世灵童的选举方式,即预先准备皇帝特赐金瓶,将可能成为“转世灵童”的孩童姓名写于签中,放入金瓶之内,所抽出的即为新任活佛,即使所寻灵童只有一人,也应准备另一空签,如抽到空签,则应另寻灵童。至本文完成之时,此规定依然有效。) 三人看了,觉得此举并无不妥之处,更何况乾隆询问,向来只想着臣下奉旨去办,又哪里有异议可言?一时各自称是,眼看这番集议即将结束,却听福康安道:“皇上,臣斗胆,想保举一人为云南按察使,还望皇上允准。”他素来深受乾隆宠信,故而也有底气说出这番话来。 乾隆神色不变,道:“但说无妨。” 福康安道:“回皇上,臣听闻詹事阮元,文章典雅,精于学术,又兼其祖为朝廷参将,想来军务也自通晓。云南地处边陲,非文武两兼之人,不能为长吏。臣想着阮詹事已是三品,转为按察使并无不当,也可使其文武之才,得以施展,臣赤诚为公之心,还望皇上明鉴。”福康安之前乾隆万寿之时,即想着若是阮元真有才干,定要招致麾下。但彼时边事繁忙,万寿庆典之后不久他便离去,也未能向乾隆禀报。此时他已调任云贵总督,故而旧事重提,想着先把阮元安插到自己身边,之后再看他行事。他所提拔举荐多是武臣,与文官来往不多,是以也想着在文臣中扶植一二亲信,以巩固自己地位。 和珅听了,自也有些紧张,仔细一想,顿时明白了当日四十大寿寿宴之上,福康安为何要对阮元出言试探,原来并非为了自己能用阮元,而故意放出风声。相反,他是想着让阮元和几方京中势力把关系全都搞僵,自己好混水摸鱼,从中取利。一时间也自觉惭愧,竟然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眼下也只好盼着乾隆回绝福康安,好给自己留下一丝希望了。看乾隆神色时,只见乾隆眼中略有疑惑之色,但这种神色转瞬即逝,之后仍是平湖一般的沉寂,也不知他到底是何想法。 过得片刻,乾隆忽道:“福康安,你额娘现下身体如何?朕听丰绅济伦说起,你额娘已有一段时间起不来床了,可有此事?”丰绅济伦是福康安兄长福隆安之子,乾隆的外孙,故而得以与乾隆亲近。 福康安没想到乾隆忽然问出这个问题,也一时支吾道:“回皇上,臣……奴才额娘年纪大了,这几日确有不适,但请皇上放心,奴才家中医药,现已齐备,想来额娘病情是不打紧的。”之前举荐乃是公事,故而福康安称“臣”,可这次说到家事,就只能依文臣例,称“奴才”了。 乾隆温言道:“既是如此,这些时日你先把朝中之事放一放,回家陪陪你额娘吧……当日傅恒健在之时,朕就听他说过,你额娘为人端正持重,有她操持家事,朕也好留着傅恒当差。你阿玛南征之际染了病,原是朕的不是。想来朕是对不起你们家的,此间章程商议已毕,便先在京城住下吧。” 眼看乾隆语气和缓,又是至亲之事,福康安自也不能再有异议。当然,这样一来,举荐阮元的事就要被耽搁了。而半月之后,福康安的母亲因年迈病重,撒手人寰,福康安也依了满俗,守丧百日,暂不能参议朝政。 乾隆眼看福康安家事处理完毕,又道:“孙士毅可另有要事?” 孙士毅道:“回皇上,廓尔喀战事,议功行赏、边军调度,均已办妥,只是臣另有一件小事,暂不能解,还望皇上示下。” 乾隆笑道:“这大事都定了,怎么小事反而犹豫不决了?” 孙士毅道:“回皇上,我等在西南主持战事之时,多有擒获廓尔喀降人,臣觉得这些降人原本并非骁勇善战之人,可是我军大胜之际,却也多有挫折,似是这些降人火器犀利之故。而其中另有一人,高鼻深目,碧眼黄发,绝非廓尔喀之人,其言语也与寻常廓尔喀人大异。臣抚军之时,曾详加问过,方得知此人果然不是当地土人,而是来自一个叫‘披楞’的国家。” “披楞?”这个词语乾隆似乎也不知是何意。 “回皇上,臣愚钝,不知廓尔喀之外是何疆域。臣多闻佛家之事,只知道廓尔喀之南,似是古天竺国之地,可天竺国人样貌,与这披楞人完全不同,实不知此人从何而来。而且臣听几个廓尔喀降人说,正是这个披楞人带来一些火器,教他们使用,他们才敢和我大军相抗。” “想是你不知域外之情,将其他国名错译成披楞之故。”乾隆道:“听你说高鼻深目,碧眼金发,这是西洋人模样,西洋并无什么披楞之国,自然是错译了。佛郎机、法兰西,听着就是一个地方,你不知域外之事,也怨不得你。”乾隆多与西洋传教士相熟,故而对西洋国名,也知道不少,不过古语中“佛郎机”其实多指今日葡萄牙,倒是与法兰西有些区别。 福康安也补充道:“回皇上,奴才在廓尔喀作战之时,见过他们火器,看起来确实不错。只是廓尔喀人并不善战,火器施放又有延时,眼看火器一时施放不得,我大军铁骑冲阵,他们便心惊胆战,径自降了。想来即使火器犀利了些,也终是跳梁小丑,不成气候的。”福康安身兼文武多职,言武事则依武臣例一律称奴才。 乾隆点点头,取过身边一封奏折,道:“既然今日所言,都是边事,这一封奏折,你等也听听罢。这是两广总督郭世勋所奏,所言及的,也是西洋之人。”说着把奏折拿给身边的鄂罗哩,示意让他来念。 只是此时,乾隆君臣还不知道,郭世勋这封奏折,会在未来的几个月里,给清王朝带来什么。也不知道,由此引发的一系列事件,究竟有着什么意义。 而此时的阮元,也在忙另一件要事,这日阮承信到了京城,他也和杨吉一道,去东便门码头迎接。眼看客船渐进,阮承信从船中缓缓走出,也和杨吉一起向父亲拜过了。可回想父亲上一次入京,乃是和江彩、阮荃、刘文如一道,不过两年时间,江彩母女已和自己阴阳两隔,也自是心酸不已。 阮承信下得船来,见阮元样貌时,只觉儿子面容憔悴,哀愁之色不能自已,知道他一年以来,公务家事,连番操劳,已是疲惫不堪,也抱住了阮元,安慰道:“伯元……爹爹来了,你……你也好生歇息几日罢。彩儿的事,我和你江舅祖听了,也都难受。想来也是爹爹不好,若是爹爹平日多些积蓄,家里宽裕些,或许彩儿也不会……”他知道阮元初任高位,必然还需要精于世务之人辅佐,心中也暗下决心,余生若是还有闲暇,定然全力帮助阮元,让阮家东山再起。 阮元看着父亲如此安慰自己,心中也舒坦了些,看阮承信身后时,还有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青年,青年面色儒雅,自是饱读诗书之人,只是尚有些质朴之气,看着京城码头船上岸边,热闹异常,东便门虽是偏门,却也巍峨高大,不禁看出了神,一时未能顾及阮元。 阮承信略一回头,也见那青年出神之状,忙对阮元道:“伯元,这位是北湖那边,咱曾伯祖一门的孩子,叫阮鸿,今年正好也是应举年,一起过来准备乡试。他听说京城你这边需要人照顾,也自愿帮你分担些家事。哈哈,其实话说回来,他虽然就比你大四岁,却还是你长辈,你得叫他一声二叔才是。” 阮元也上前作揖道:“二叔。”见阮鸿犹看得乐在其中,不禁笑道:“二叔,侄儿在这京城也住了七年了,若是二叔想看看京城,侄儿有了空,和二叔一起去便是。眼下还是先把二叔安顿好才是大事,如何?” 阮鸿这才反应过来,一时也有些脸红,道:“伯元,你……你也别叫我二叔了,你说我这……才比你大几岁呀?要不,你就叫我魁阳吧,平日称字,倒也无伤大雅。” “魁……”阮元刚刚动口,才觉得阮鸿这个字颇为拗口,而且所谓魁阳,似乎更应该是高大健壮之人的字号,与阮鸿这略显文弱质朴的样貌,可是大大不符,只好陪笑道:“还是二叔好听。” 杨吉刚才听阮鸿年纪,只比阮元大四岁,也上前问道:“这位二叔,你说你比伯元大四岁,那岂不是比我还小着两岁?不如这样,伯元称你一声二叔,你称我一声哥哥,这样咱们不就扯平了?” “这……这位大哥说得也是……”阮鸿似乎也没找到更好的办法。 阮元听着,似乎“扯平”了半天,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反倒是在杨吉面前降了一辈。 “杨吉,去帮帮二叔,他们从扬州过来,东西多。”阮元也不是好欺负的。 “好嘞,二叔兄弟,我来帮你!” 阮元听着也是哭笑不得。 杨吉一边从船里搬着行李,一边也对阮鸿道:“你别看你这侄子话说得好听,我靠诉你,他在这京城七年,哪都没去过,净在家里读书来着。要看这京城风景,你得跟我走。” “杨大哥,这京城码头,只有一条水道,也和咱扬州南水关似的,那城里人不得更多啦?” “可不是吗,我跟你讲,正阳门往前走,那有个大栅栏,我最爱去,平时什么人都有,前门那条大街,左边是珠宝市,右边是肉市,再往南是鲜鱼口、猪市口、还有天桥说书的,那可比咱扬州评弹听得舒服。不像你这侄子,成天子曰诗云的,多无聊。” 阮鸿听了更为好奇:“杨大哥,那天桥说书的有那么厉害吗?咱扬州评弹我听过几回的,想比咱们厉害,可没那么容易啊?” “你别说,你听,听一回,保管喜欢。前几天会馆里有个老学究,非得让我们听评弹,听得小半个时辰我就睡过去了。”不过两人手里一直勤快,阮家行李也已一一从船上卸下,准备装上马车。 阮元也有点不好意思,补充道:“二叔您别听他的,这京城里我去的地方不少,法源寺,还有外面那凉水河,有空了我带您去。” “二叔兄弟,你听仔细了,他说的是‘有空’了,再去。所以你还得跟我走,信他,你一辈子都得憋在会馆里面。” “伯元这么忙吗?” “伯元你看,‘二叔兄弟’这个词,你二叔可是一点意见都没有,怎么样,好听不?” …… 不过这样说来说去,一行人的气氛也渐渐缓和开来,对阮元也是另一件好事。 一行马车缓缓进了东便门,一路向西而去,阮元和阮承信同乘一车,说起江彩遗体安葬之事。江彩发丧已过了四个月,若是再不启程回扬,只怕会馆里也不方便。 “伯元,此次来京,我也是为了彩儿的事来的。”阮承信道:“其实今年我不便久留京城,扬州那边,橙里舅父这一年来,身体大不如前,若是我不在扬州,没了照应之人,江家会更难过。这次我再回扬州,也把彩儿带回去安葬,你说如何?” “自是万幸,只是……也难为了爹爹。”阮元道。 “真正难为的,是彩儿才对。原本我想着,就在雷塘你娘的墓边上,给彩儿另寻一块好地葬下,可我来之前去了雷塘,那里原本空地就不多了,这些年没人打理,又荒废了不少,只怕彩儿是难以葬在雷塘了。眼下我捉摸着,只有北湖公道桥那边还有地方。” “既然如此,先葬在公道桥也好,待日后咱们家再宽裕些,在雷塘那里再买两亩地,再把彩儿迁过来吧。”虽然舍不得江彩,阮元却也没有更合适的办法。 “彩儿的事我去办,不过,还有一个人,你可想好去处了?”阮承信忽然问道。 “爹爹说得……是文如?”阮元的反应并不慢。 “正是,文如这孩子七岁来了我家,我也算看着她长大的,她人懂事,也帮了咱家不少忙。而且,她和彩儿亲如姐妹,彩儿这一去,我想她心里比你更难受。” “是啊,彩儿刚去那几日,她每天都哭,看着彩儿的衣服啊、簪子啊,也会哭个不停,我看她那个样子,我也难受。只是那几日忙着丧仪,其实都没时间照顾她,还是杨吉每天照顾她,才帮她过了那最难的三个月。” “没想到啊,杨吉也会……”阮承信笑道,忽然,阮承信有了一个新的想法,道:“伯元,杨吉今年都三十六了,这几年在京城,也没寻一门亲事?” “想帮他寻来着,只是我认识的这些人,都和我差不多,家里就算有待字闺中的女眷,也都是读诗书、做女红的,性子也都安静。我也问过他成亲的事,问他若是彩儿一样的女子,他可满意,他说,彩儿人自然好,只是话太少,也不愿意出门,只适合我,却不适合他。” 阮元当然不会说,阮元这些朋友,其实也有些瞧不起杨吉的身份地位,即便杨吉同意,他们也不会许诺的。 阮承信也不禁沉思了片刻,道:“那你说,他对文如,有没有心思呢?你说他每日照顾文如,若是真有些……咱不如就成全了他们,你说如何?” 阮元也沉默不语,他知道,若是杨吉不喜欢的人,即使是阮承信这个“小恩公”来劝,他多半也不会听。 不过后面的杨吉可没听到这些,还在对阮鸿指指点点。 “你看那边那个,叫琉璃窑,我想起来了,伯元别的地方哪都不愿意去,就爱去这个地方,说是有什么‘宋本’?你说宋本是谁,你认识吗?” “杨大哥,刚才那不是你说的宣武门吗?不是到了宣武门就要往南了吗?” “什么宣武门?那个最大的,叫正阳门,你刚来京城,没见过世面,这里大着呢。不过你运气不错,哥哥我在这里住了七年了,哪条胡同我不清楚?前面那个,头条胡同,不信你去问问。” 或许,他也不在意成婚的事…… 阮元一边安顿了父亲和阮鸿,一边也要忙于《石渠宝笈》的最终定稿,六月初的一天,四十册《石渠宝笈续编》校订完毕,附于原来的四十四册初版本中。阮元编订画卷之余,也另作了数卷随笔,将宝笈画卷要略,一一记录,称为《石渠随笔》。这日因公务已毕,阮元也前来圆明园向乾隆述职。 乾隆看着阮元上交的样本和提要,轻轻点了点头,道:“阮元,这次《石渠宝笈》编定,你也有功,之前的半年罚俸,就免了吧。今日朕看了看,这里尚有些图卷,朕觉得不错,也一并赐给你。日后有事,还需像今日一般勤勉才是。” 阮元也连忙叩首谢恩,他很清楚,詹事原本并无实职,之前宝笈、石经修定,都已结束。若是下面另有要事,说明乾隆对自己信任如常,可若是竟归詹事府,那后面反倒难办了。 果然乾隆说道:“阮元,你此番辛劳,便先回去歇息两日,朕后面另有差事,要你去做。不过,这件差事之前,你也要帮朕先忙完一件小事才是。这里有份奏疏,已不是秘密,你看看罢。”说完,这日当值的呼什图将一封奏疏放在阮元面前。 阮元接过奏折看时,只见这原是一封两广总督郭世勋的上奏,看了半晌,其中几处关键语句,仍是不得其解,只好等乾隆示下。 原来,郭世勋在上疏中提及,西洋海外有一国,自称英吉利国,该国国王乔治听闻中国大皇帝八旬万寿,特遣使远渡重洋,前来中国,不日使团即将抵达广州。只是使团前来之时,也在其来信中提及,因使团进献礼物过多,似不宜走陆路入京,特恳请两广总督代为转达使团建议,希望使团船只,可以在天津卫停泊,请大皇帝恩准。 乾隆等阮元大概看完了,也问道:“阮元,你可知英吉利在西洋何处?” 阮元只好如实答道:“回皇上,臣在翰林院时,得蒙辛楣先生授业,略知西洋之事,法兰西、意大里亚、和兰诸国,臣略有耳闻。英吉利之名,先生似乎提过,但即便提过,也是语焉不详,臣才疏学浅,还望皇上示下。” 乾隆道:“朕原也不清楚这英吉利是何国,不过郭世勋给朕的奏报里,经常提及广州西洋商人之事,他说广州有一地,名曰十三行,西洋商人在彼处多有商馆,之前法兰西的最多,蒋友仁便是法兰西人,朕识得的。不过这几年来,英吉利的商人,来得越来越多了,眼看着竟超过了法兰西,成了西洋商人之首,今番遣使前来,嘿嘿,朕也想会一会他们。” 阮元也回道:“陛下天恩,外人自当拜服。只是臣听闻,历来西洋即使有使臣前来我大清,也是在广州停泊,之后经陆路入长江,再经水路进京。为何此番英吉利使臣前来,却不顾旧制,定要在天津卫停泊?难道真的只是礼物过于沉重之事?” 乾隆道:“此间因由,朕也不知,其实话说回来,朕是不愿让他们如此罔顾体制的。不过嘛,朕也看了那英吉利国王的呈文,言辞颇为谦顺,或许确如他们文中所言,也是有可能的。朕和福康安、和珅、孙士毅他们商议过了,看在他们国王言辞谦恭的份上,朕也破一次例,我天朝声威远播万里,原也不需计较这些小节。”</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二章 海中之影 阮元自然应是。乾隆又道:“话说回来,他们派了使臣前来,朕也自应派遣迎见使才是。眼下朕已定了一名正使、一名副使,副使之职尚需一人,你眼下无事,便归家准备一番,待得后日,便充副使往天津卫去迎见,如何?” 阮元暗自一惊,道:“回皇上,臣年幼学浅,从不知西洋人样貌,只怕……” “无妨。”乾隆道:“宣松筠进来。” 呼什图忙出去宣了旨,不久,一位二品官员应声而来,见他样貌时,只觉他身材结实,体态严毅,似是久在边防的满蒙大员。但看他举止,却也有一番儒雅从容蕴含其中,看起来是个文武双全之人。 松筠给乾隆请过安,乾隆也对阮元道:“这位便是新任户部右侍郎,军机处新补的行走松筠,此次充副使之任。松筠之前充任库伦的办事大臣,和俄罗斯在恰克图那边,交涉了八年,最后重修约好。俄罗斯亦是泰西之国,想来京中与西洋人交涉之事,除了松筠再无他人能任。阮元,你之前迎送过朝鲜使团,西洋想来也是一样的,其中若有什么要特别留意的,只向他请教便是。” 原来清朝自雍正中叶,与俄罗斯划定北方边境,便一直在恰克图进行贸易。可乾隆五十年,因俄罗斯边境部落与北疆居民发生纠纷,清廷一时停止了中俄贸易。这时松筠被派遣到库伦主持交涉,他为人宽而有礼,一时中俄双方都各自信服,最后在乾隆五十七年重新修好,恰克图边贸再开,自是立了大功。 松筠见阮元似乎仍在犹豫,也宽慰阮元道:“回皇上,臣虽在边境,也久闻阮大人年少成名,阮大人得列三品,自然是才学兼优了。其实这迎见之礼,于朝鲜、于西洋,并无太多不同,四方来朝,自当一视同仁。至于西洋之人,虽说相貌与中国之人完全不同,却也不是凶神恶煞,阮大人无需惊慌。” 眼看松筠言辞坦诚,阮元也不能再做谦辞了,只得谢过乾隆和松筠的指教。松筠是翻译生员出身,虽是旗人,却只是寻常的蒙古正蓝旗,而非高门大族,为人客气,说起话来倒也方便。 随后两天,阮元向松筠请教了一些迎送西洋使节的事宜,松筠和俄罗斯交涉甚多,大体上是依样葫芦。随后,一行人便即出发,前往海河在大沽的河口处,此前迎接过英吉利使团的舟山官员已将路线说明,只要到河口会合即可。 这日河口一带,海雾渐生,河口以外里许便已见不得船只样貌,只稀稀落落有些渔船,在河口一带出没。清使团一行早早到了河口,准备迎接英吉利使团,可是在河口待了半个时辰,却依然没有动静。 这次使团的正使名叫金简,他是八旗出身的朝鲜人后裔,时任吏部尚书,妹妹是淑嘉贵妃,也算皇亲国戚,是永瑆的舅舅。此时他眼看在河口等待许久,不觉有些焦躁,便道:“乔大人,这英人使团预计时辰,不是已经到了吗?怎得过了这许久,还未见他们影子?” 这次迎见英吉利使团,清朝也派出了两名随行武官,一为王文雄,一为乔人杰,这被金简问到的武官便是乔人杰,当即回答道:“回金大人,卑职昨日听了前来翻译的意思,英吉利的使臣说,他们原有两艘大船,可是吃水太深,入不了河口,所以只好在外面改乘小船。而且,他们说这一行所带礼物颇多,昨日卸了些小件下来,今日还有大件,还需一一卸到小船上,想来是要耗些时间的。” 金简听着,也有些不耐烦,道:“他们使团大概有多少人?” “昨日卑职问了,大概有数百人。”王文雄道。 “他们的人到了,就和他们说一声,让正副使,有官职的,早些下船和我们走,在这里耽误着,算个什么事。”金简听着对面人数,似乎比这次来接待的清朝迎见使都要多,自是更加没有耐心。 “大人请看,那边有条船过来了。”乔人杰忽道。 各人仔细看时,只见浓雾之中,渐渐有一艘海船向岸边靠近。那船长约十丈,若说是海船,可能稍显小了些,可此番随行官员,大多是没见过海船的,几个后排的官员不由得暗自赞叹了几句。金简听着,更不舒服,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不过这艘“小船”在距离陆地尚有几十丈处,却又停了下来,过得小半时辰,只见船上又放下一条小船,载着几个人到了岸边。这些人逐渐走进,阮元也看得清楚,大多是松筠所言,金发、碧眼、肤色白皙之人。只是中间另有一人,虽然与其余各人一般,衣裤紧束,看起来修长干练,却是黑色的头发眼珠,样貌也与寻常中国人无甚大异。 这中国人样貌的使团人员走近迎见队伍,向队伍鞠了个躬,道:“各位大人,英吉利使团马戛尔尼伯爵、斯当东男爵,现下就在船上,我等知大船难以入得浅水,特意换了小船,不想此处水势仍浅,正要另换小船,方得登岸,误了各位大人时辰,实是过意不去。”这番话竟然是地道的中文,松筠、金简一行听了,都大为诧异。 金简听到两位主要使节都在船上,倒是放松了些,道:“既是如此,正好快些下船,你等前来我大清,怎的也不备些能用的船只?如此反复换船,实在麻烦。” 那人道:“大人,马戛尔尼伯爵一行,自去年九月出海,至今已是八月了,我等航行一年,方抵达此处,自然……自然需要更坚固的船只了。只是此处水情,先前实在不知,才多费了些心思。” 金简道:“八月?眼下明明是六月,你怎么说是八月?”他不知西方历法以日象为准,而非中国历法以月象为准,才不清楚其中差异。只是想到外夷之人,难免有些愚蠢不通之处,也就没再深究。又过得小半时辰,另一船人渐渐抵达岸边,向前迎上,只是这样一番转折,清朝这边的迎见使也不得不转而向北,也好正面对着这几位使臣。 此时阮元所在的位置,正是海边,不经意间向海上一看,只见浓雾虽已散去了些,却依然影影绰绰,看不清有何事物。 忽然,两个巨大的影子隐约的在雾中闪烁了一下。 阮元心中不禁暗暗一动,仔细看时,两个影子似乎正是船舰之型,只是帆桅之间,与寻常中国船只大异,船头处两个尖角高高翘起,比国内寻常帆船的船头,要长处很多。 这影子形状,远出于寻常帆船之上。阮元自幼在扬州生长,南京、镇江也曾到过,见过一些大船,却也不及此等庞大。而且,长江上虽然也有一些大船,可普遍笨重迟缓,不能进深水,只能在江中做观赏之用。 可之前那位使臣却说,这两艘大船在大海里航行了一年之久…… 前思后想之际,阮元也不觉暗自诧异,只是浓雾未散,却也看不清大船真实样貌。 这时使团一行,也已经渐渐上岸,走到了迎见使面前,当先的两个使臣,也是窄袖衣衫,服饰华丽,看来即便在英吉利国中,也是极有身份地位之人。后面另有十余个使节团成员,站成两排,两个主要使臣均是白色垂肩批发,只是细细端详起来,也只是中年样貌,并不甚老。二人一个脸方,一个脸尖,脸偏方的使臣位置稍后,想来他是副使,而尖脸人是正使。 只听先前那位中国人样貌的人,指着正使说道:“这位是英吉利马戛尔尼伯爵。”,又指着副使道:“这位是斯当东男爵。”其实英国爵位,与中国大不相同,也难以一一对应,只得自亲王以下,按公侯伯子男的顺序排列。好在清使这边,也不在意细节,金简见过了马戛尔尼,而松筠则对着斯当东作揖成礼。 看着成礼已毕,金简只觉已比预期多消耗了大半日,心中焦躁之情,又再浮现。也不问那中国人样貌的人什么姓名,只用眼睛一横,道:“你告诉他们,此间风大,不宜久留,前面便是塘沽镇,就先到那里歇息,至于礼品,先搬上来,再运不迟。”他素来自诩外戚,虽然在乾隆面前不敢大声言语,面对这些无名之人却往往不屑一顾。那中国人面貌之人自然也知道规矩,便将金简之言译了,让两位使臣再行商议。 忽然后面使节团成员中走出一人,道:“各位大人,我等此番前来,携带礼物甚多,其中有一件‘天文地理音乐钟’,只有在大广场上,才能安装使用。听闻贵国京城西北,有一座夏宫,地面颇大,能否让我等将此钟移至夏宫之处,并就地安装?”他说的是英语,清朝方面自然无人能懂,又得那位中国人面貌的使者再行翻译。欧洲人所谓北京夏宫,即是圆明园,这人此次也颇为机灵,成功翻译了这个词语。 金简之前听闻英吉利使团入觐,还未到达广州,便要求清廷破例,在天津卫迎接,心中早已不满,自古皆是四裔之国,依天朝礼仪朝觐,怎么到了英吉利这里,就要反过来了?如今听这人言语,竟又是“国朝惯例”所无之事,不由得暗骂了句:“没规矩的东西!” 可表态工作还是要做的,金简也只好回道:“此事国朝惯例所无,我要先行请示皇上,再做决定。皇上眼下去了避暑山庄,不在京城,想来需些时日。但也不忙,皇上生日在一月以后,你等先到京城歇息,再听皇上定夺不迟。”那人如实译了,使团诸人也并无异议,金简做了个手势,转身便走,一行人也渐渐开拔,向塘沽镇去了。 阮元看金简做了手势,也只好和他们一道转身离去。这时的海面,浓雾仍未散尽,阮元直到离开海边,也没看清英吉利的大船是什么样子。 一行人渐离开了大沽口,向着北京方向而去。阮元作为第二副使,主要任务是陪同马戛尔尼、斯当东以外的英国使团成员,先前那位要求在圆明园安装“音乐钟”的使团成员,是使团里的主计员,名叫约翰.巴罗,日常便称为巴罗,难得的是,他居然与阮元同岁。 那位中国人样貌的人,阮元也自向乔人杰打听过,中文名叫李自标,似乎原本就是中国人,不知为何到了英吉利使团之中。使团中除了使臣、随从,还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也是金发,面庞清秀,阮元与松筠多有沟通,从松筠口中得知,他是副使斯当东的儿子,按英国人惯例,称为乔治.托马斯.斯当东,为方便起见,大家称之为小斯当东。小斯当东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会说一些基本的汉语,一行人自然也对他喜爱有加。 这一日一行人径向北行,眼看前面便是香河,自大沽口沿运河东线前进,这里是第一座县城,眼看好容易得以歇息,各人也不免有些放松。阮元等人是主官,按例都坐在轿中,这时只听同行的巴罗身后有人上前,悄悄耳语了几句,巴罗似乎也对李自标交代了些事,好像是让他转告阮元。 过得片刻,李自标来到轿前,说是有事禀报,阮元也暂且停轿,让他说下去。只听李自标道:“禀阮大人,英吉利使臣之中,有一人现下生了病,不便行走,想请阮大人转告金大人,若是方便,能否就在这香河县里暂渡一日?也好为他看看病。” 阮元想着此事不难,便上前询问金简的意见,正好这天日已偏西,金简想着反正时间充足,圆明园摆放仪器之事也需乾隆允准,并不在意。很快一行人渐渐进了香河县城。 香河县虽是一个县城,城中人却不多,一行人声势颇大,前后也有数里之距,在河口一带就有不少人前来观光。可进了城半晌,却也没几个人,城中不少房屋都是紧闭之状,似乎无人。阮元身在轿中,看得并不清楚,英使一行却瞧得仔细。 好容易找到一处驿馆,一行人纷纷开始安顿卸货,两国正副使、巴罗和乔人杰这些有地位的人自然占了上等客房,可一行使团足足有数百人,香河这间驿馆根本无力承受,不少使团成员只好露天而宿,随行的礼物也只好摆在驿馆厅中院内。 不少使者眼看馆驿里再无余地,也一连不断的叫起苦来。金简听着,尤为烦心,怒道:“你们嚷嚷什么?早知道这样,走运河坐船过来多好?这小小县城,那里去找那许多客房给你们?真是自讨苦吃。” 阮元也在驿馆里落了骄,寻得一间偏房,准备住下,只见李自标犹在身旁徘徊,也唤他过来,笑道:“这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吧?若是今日没有你的地方住了,我去问问金大人,咱好不容易有个翻译,可不能亏待了。” 李自标也与其他中国人一样,略做一揖,回道:“阮大人客气了,其实在下本是那不勒斯神学院的牧师,此次来到使团,也备受各位大人信赖,想来还是有个地方可以落脚的。只是刚才巴罗大人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一时回答不出,想着阮大人或许可以解答一二。” 阮元对天主教原本无甚好感,但看着李自标言辞诚恳,倒也愿意和他说话,便让他说下去,李自标道:“巴罗大人想问,从我们离开大沽口到这里,这几十里路上,所见田地,半数荒芜,村子里的房舍,看着也颇为简陋。久闻国中诗礼传家,民生和乐,可为何还有这般困苦之人?” 这个问题倒是让阮元猝不及防,他从海边西归,大半时间是坐在轿子里,并没有仔细的看过周边情况。不想几个英吉利使团成员,对这些细节的关注,反胜于己,不觉有些惭愧。不过他也随即想到,香河一带原本地近运河,自己家乡扬州也是如此,百姓多从事盐漕之事以为生计,安心耕种的反而不多。便道:“此处地近运河,每年漕运,均需人力,故而百姓多不再耕种,而是去做些牵引、搬运之事,也能赚得不少闲钱,或许……是比耕种一年要多些吧?至于诗礼,向来是行有余力,则至于学。贫寒人家,有志于学,自是好事,可若是生计都要犯难,也不能强求。” 李自标点点头,正要回去告知巴罗时,忽听得脚步匆匆,几个使者抬了一件担架过来,担架上有一人,走进看时,只觉面色苍白,气息奄奄。英吉利使团随行似有几名医官,看了看此人神色,也向李自标说了些什么。李自标听了,似乎也颇为烦恼,对阮元道:“他是我们使团的伊兹,是个伯明翰的匠人,医生说看他样貌,只怕不行了,想临时找些药救急,不知……不知此地可有大夫?” 阮元道:“医馆城里应该有的,不过……”想着这里即便有医馆,只怕草药也自匮乏,不足以治病。再看那伊兹时,只觉他虽面无血色,体乏无力,眼中却一直有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似乎不得到某个东西,便死不瞑目一般,想来有这番意志之人,自古少之,也不禁点了点头,道:“我去问金大人,想来找个大夫,也不是难事。” 说到这里,伊兹竟勉力将身体抬起了两三寸,向着李自标说了几句话,阮元听着,只觉他声音虽弱,语气却是坚定,也不知说了什么。 李自标听罢,对阮元道:“他说先谢谢你……唉,他似乎听说过北京城里的一种技艺,说把金银箔片进行烧制,便可永不褪色。他此番从伯明翰前来中国,就是为了学成而归。其实他在马尼拉的时候,就已经起不来了,这一个多月,其他染上病的使者,死了十多个了,他一直活了下来,就是因为这个。” 阮元看着伊兹坚定却渐渐黯淡的眼神,又想起江彩来,心中也不禁暗生伤感。可他更为难过的是,在自己的印象中,似乎并没有什么让金银“永不褪色”的技艺。 难道,伊兹所追求的,就是一个绝无可能实现的梦吗…… 但即便如此,阮元也不忍将这个真相告诉伊兹,只吩咐李自标,让他好生休息,不要心生杂念,便自己去找金简了。即使他知道,这里的医生和草药或许对伊兹也没什么帮助。 不出所料,两日后的清晨,阮元刚刚起床,便听到了英吉利使团那边传来阵阵哭声,想来伊兹还是离开了人世。 仔细想想,虽然伊兹来到中国之前,就已经身患重病,但毕竟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月,中国医生是可以对他进行救治的,可他却依然身死异乡,阮元也不禁有些歉疚。闲步走到英吉利使臣住的客房之前时,又遇到了李自标。 李自标看到阮元,也是说不出的遗憾,道:“伊兹他昨天夜里……还是去了,上帝会让他进入天国的。不过阮大人,您说北京城里,真的有永不褪色的金箔吗?” 阮元道:“我不知道,但想来那金银作成金箔银箔,必然如粉末一般极易分离,又哪里有那样的好办法?他又何必为了一个不可能的愿望,就这样把命搭上呢?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让他知道京中并无此等技艺,只怕……他会更加难受吧?” 李自标道:“其实这也怪不得他,我在那不勒斯学习,那里是意大里亚之南,也听说过。英吉利的匠人,技艺之巧,在欧罗巴是独一无二。近一二十年来,做出来不少匪夷所思之物,想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会认为那种金箔也是可以做成的吧?” 阮元却对李自标的身世颇感兴趣,道:“不过话说回来,看你样貌,也是大清子民,却怎得到了西洋,还学了这些天主教的东西回来?”</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三章 海淀之路 李自标似乎也有些难以启齿,支吾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回阮大人,其实小人家原本是在甘肃,父亲是经商的。小的时候和父亲一道,去了广州,眼看那里天主堂的气派,便去听了几次。后来……后来就入了天主教,和神父们一起去了那不勒斯的神学院,在那里学习,一直到去年,马戛尔尼伯爵他们说是要来中国,但没有可备翻译之人。小人懂拉丁语,也懂汉语,使团里但凡有地位的,也都懂拉丁语,所以托小人前来做个翻译。言语上嘛,大致是说得通的。” 阮元并不希望中国人去入天主教,但眼看李自标言辞诚恳,一路上翻译之事,也帮了不少忙,所以也没责怪他。这时身后脚步声又响起,回头看时,正是松筠和金简到了。金简听着屋里的哭声和断断续续的弥撒声,虽不知其意,也能猜个大概。对李自标道:“你去告诉他们,这小小县城,不宜下葬,我等今日便启程,到了通州,再安葬吧。”李自标应命而去。 松筠却忽然道:“且先留步。”李自标又只得折返回来,只听松筠道:“昨日皇上已从避暑山庄传来诏谕,若是英吉利使团确有礼物过于庞大,不宜带往承德,可以在圆明园摆放安装。另外,入觐之仪,一如其他朝贡之国,不可有丝毫怠慢。” 李自标疑惑道:“入觐之仪?这个小人却是不知,还请松大人示下。” 松筠道:“你是哪里人?瞧你面貌与寻常汉人,也没什么不同,怎的这些都不知晓的?”转念一想,朝仪规范,多记载于《会典》、《通礼》之中,寻常民人不知,也是常事。便解释道:“其他的都简单,到了京城,找个人教教你们便是。只有这万寿大朝之仪,略需费些工夫……无妨,你等把三跪九叩之礼行罢,便也无事了。念尔等初来天朝,其他的做不好,想来皇上不会责怪。” 李自标疑惑道:“三跪九叩之礼?松大人,马戛尔尼伯爵他们在英吉利,绝无此等大礼的,想来也不方便……” 金简打断道:“什么方不方便的?朝廷大典,除了元日朝会,便是这万寿大朝,怎能不用三跪九叩的大仪?那什么伯爵的,要是不懂,或者学不会,那来我们这里朝贡作甚?告诉他们,到了京城,快快学习,免得皇上万寿大典之上,再出什么乱子。” 李自标道:“回金大人,马戛尔尼伯爵不是贡使,不是来朝贡的……” 金简道:“不朝贡?凡来我大清的,都是贡使,你却待如何?来了大清,又不朝贡,这又是何礼法?去告诉他们,若不是来朝贡的,便早早回去,免得皇上不快,施降天威于尔等。” 李自标也无言以对,想着此行前往京城,总还有些时日,不如先把礼仪的事搁置下,安葬了伊兹再说。便也向金简和松筠做过揖,回去通报其他使臣去了。 很快,一行人离开了香河,在通州城外一处墓地,众人将伊兹葬了。这个一心期待中国精湛技艺的伯明翰匠人,就这样永远留在了中国。 七月初三日巳时,英吉利使团终于抵达北京城下。 经历了一路的风尘、平淡的乡村风景和泥泞的道路之后,英吉利使臣终于眼前一亮。京城之内,商铺林立,各色招牌标语更是铺满了道路,不少货物无处可放,只好堆在路前。当先的一排官兵早已被纷乱的商货、时而出现的马车弄得焦躁起来,纷纷抽出鞭子,抽打着路边商货,各路商贩倒也识相,纷纷主动上前,清理货物,以便让出道路,过了小半时辰,一行人才全部进了朝阳门。 走过南北小街,前面恰好有座小庙,名为三官庙,这日庙前自也有不少路人,眼看一群碧眼金发的使臣从门前路过,竟似见到了天外之人一般,纷纷上前指指点点。尤其是使团最后,有几个印度和非洲来的杂役,皮肤黝黑,又与一般使节不同。一些孩子大着胆子,看着这些全身漆黑之人,也有些孩子不知礼数,竟对这些杂役口出恶言。 好在,几位印度、非洲来人不懂汉语,看着孩子们围上前来,也只是站着笑了几笑,无人发怒。孩子们眼看这些肤色与自己不同的人,其实同样是人类,而非什么凶神恶煞,才逐渐放松下来,懂事的孩子也回以一笑,以表东道主之谊。 过了三官庙,眼前便是四栋大牌楼,每一座牌楼都有数层之高,各具三重檐顶,在两排并不出众的店铺面前,显得尤为壮观,这便是京城著名的东四牌楼。一些英吉利使者见了牌楼巍峨,也不禁赞叹起来。 过了东四牌楼,到了猪市和马市,其间猪吼马嘶,一时不绝,商人们眼看官府依仗到来,自然不敢怠慢,纷纷让路,可即便如此,一众畜物却不解人意,纷纷横在街上。又兼此处行人众多,不少人驻足观看,一时道路又通行不得,前面官兵只好再次执鞭驱赶,至于他们究竟是做个样子,还是真的视百姓如草芥,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眼见六畜无知,粪便随意洒在街上,一些使者也不忍闻到此等气味,纷纷遮住口鼻。当然,也有不少人从进城开始,手臂就没离开过鼻子…… 马市过后,不远处便是皇城,一行人只能折而向北,径向鼓楼而去,这里是旗人居住之处,一些旗人女子或步行,或乘马,也立在道路四周,似乎见到了说书人常言的西牛贺洲中人一般。而英吉利的使者眼看这些长袍垂地的女子竟然如此大胆,也不禁感到诧异。虽然也没什么无礼之举,可这些女子,却要比一路上那些或转头不看使团,或看了一眼,就转回轿中的,衣裙分明的女子,要勇敢些。 这些女子并未阻挡使团前进的道路,可即便如此,一行人也花了两个时辰,才从朝阳门走到西直门,通过了北京城。 使团的目的地并不是京城,因为京城之中,暂时没有可供百余人下榻之处,倒是海淀常有空置的使馆,可以方便一行人居住。故而众人又费了些时辰,直到黄昏时分,才抵达海淀。 眼看使团一行已经渐渐进入驿馆,馆内旧有些仆从,一向负责使节迎送,这次由他们安排英吉利使团,自然比阮元、松筠这个临时组合要熟练一些。所以清朝迎见使待了片刻,也暂时解散,阮元等人平日都常来海淀,在这边租个居所,也非难事。 好容易使团内部事宜安顿完毕,已是一更时分,阮元回到临时居处,卸了官服,正准备歇息一会儿。忽觉外面有人走动,忙道:“前面竟是何人?不必躲了,出来便是。” 那人笑嘻嘻的走出来,道:“伯元,这好几日不见,忘了我啦?”竟是杨吉,之前阮元回京,已通知会馆之内海淀暂住事宜,所以杨吉对他行程如此清楚,也在意料之中。 杨吉见阮元神色不变,并无责怪之意,也笑道:“伯元,你说你也真是小气,之前走得时候,我说我没见过英吉利人样貌,想过去看一看,你说什么都不肯。这下怎么样?还不是我提前过来,把房子找好了,你才能安顿下来?要不这样,你也给我个面子,明日让我去看看西洋人,如何?” 阮元虽然十分疲惫,但依然屏气凝神,一边恢复气息,一边道:“这事我走之前早就和你说过了,不是我不肯,实在是我等迎见使早有定额,不能随便增添人手的。更何况你虽与我亲近,却无名分,我要如何同金大人、松大人他们解释?让你距离他们远些,也是为了大清朝仪庄严。你却忍忍,又有何妨?” 杨吉略有些不耐烦道:“什么朝仪庄严?你说你这一次在这里,租了这间房半个月时间,想来他们也要在这边多待些时日,我去看看,又能如何?” “明日英吉利使团,要在圆明园里摆放仪器,圆明园宫禁森严,我等入朝都需验明正身,你却如何进得去?”阮元也很无奈。 “那除了你们,还有人能进去吗?”杨吉问道。 “之前皇上说过,此次英吉利使团摆设仪器,应是极为精巧之物,故而传下诏谕,许京城匠人入园观摩学习……你想什么呢?你又不是匠人,匠人也各有牌子,要一一验过才能进的。”阮元又只能一一解释。 “哼!糟老头子真小气。” “杨吉,圆明园可不是寻常处所,平日宫中妃嫔,到了春夏两季,都要住在里面的。眼下皇上去了承德,又不是所有妃嫔尽数随驾,总还有些在里面。你若去了,让园中侍卫如何待你?难道要他们把你捉了起来,定一个擅闯宫禁之罪不成?” 杨吉也不再言语,索性背过身去,不看阮元。 可是歇了半晌,又说起妃嫔事宜,阮元却渐渐想到一事。 “杨吉,你若只想看看西洋人,倒也不难。他们住的使馆从我们这里出去,走过三个路口左拐,有一间大房子就是。不过明日卯初,我们便要启程去圆明园了,你要想看,还得早点起来。”阮元态度似乎有所缓和。 “这么快话就变了?有事,你一定有事。” “不是我的事。”阮元神情渐渐恢复,言语也自然从容起来。 “伯元,你那二叔,我那兄弟,过得挺好的。前天还带他去牛街玩去了,那边饽饽不错,要不你也尝尝?” “我没说我二叔,我想说的是文如。”这个回答倒是让杨吉始料未及。 “文如啊……这几天还不错,也都按时吃饭呢。小恩公回去之前,也和她商量过,说江家眼下也挺难办的,文如以后就留在咱家,咱们哪,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伯元,你笑什么?” “杨吉啊,你今年算起来也三十六了,怎么?没想过娶亲的事吗?”阮元渐渐切入主题。 “娶亲嘛……有个亲事也好,没有,也无所谓。家里管事的是我大哥,他早有孩子了,传宗接代轮不着我……伯元,你不会想把文如嫁给我吧?” “杨吉,当日彩儿过世,我……我心里也不好受,文如她就麻烦你照顾了。想来这件事,也是要谢谢你的。若没有你,只怕文如她……”阮元想着说“要寻短见”,想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可是话说回来,你当日和她,终是有肌肤之亲的。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但你若娶了她,也就不必在意这些……” 杨吉道:“伯元,当日我问过你的,你说虽然圣人早有此言,但也有句话,叫‘事急从权’不是?眼看文如妹妹哭成那样,我要不抱着她,或者不按着她点,她万一真想不开怎么办?” “杨吉,你平日出门听人说书,《警世通言》听过没有?” “好像听过一点,反正记不住,怎么了?” 阮元对这个故事颇为清楚,道:“这《警世通言》里,有个故事,叫宋太祖千里送京娘,说的是当年宋太祖皇帝少年之时,在路上偶遇一女子被强人所劫,宋太祖过去解了劫难,知道那女子名叫赵京娘,家人远在千里之外,便把她送回去了。” “这不挺好的嘛?后来呢?” “后来京娘眼看宋太祖仗义,便想着以身相许,可宋太祖觉得,此番只为成人之美,不愿多受眷顾,便离去了。可不曾想京娘把这故事告诉家人之后,家人却都以为她和宋太祖千里同行,已有了苟且之事,纷纷刁难于她。京娘后来不堪如此非议,竟自尽了……” “伯元,你是觉得文如也会那样脆弱,竟然把事情想得那么偏执?”杨吉似乎还有一层关联未能理解。 “不是偏执,是人言可畏。”阮元道:“其实宋太祖故事,正史上并无此节,但人言可畏这个道理,却是真的无疑。若是此事真的发生了,却又如何?道义和性命,哪个又是更重要的?” “我明白了,你是怕……文如心里日后会有负担。”杨吉道。 “是啊,这件事,你可以不在意,我也可以不在意,可文如呢?她父母早已不知所终,彩儿是她最亲的亲人,却也走了,日后若是再有个流言蜚语,她能承受得了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次杨吉倒是没有反驳。 “是啊,所谓父母之命……不如这样,我去问问崇如大人,求他和文如认个远亲。爹爹那边,就算你的长辈了,我再找裴山兄,请他做个媒,你们不就成了?”阮元考虑起这个问题,倒是没花太多工夫,想着江彩的遗愿终于可以完成,心里倒也轻松了不少。 “伯元,婚事不是这样想定就定的吧?”杨吉忽然问道。 “那你却待怎样?” “伯元。”杨吉忽然笑了出来,道:“其实我这个人,你也应该知道,平日走南闯北,最是闲不得的。当然了,我也想过,若是我真有一门亲事,我该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我想啊,她也应该是个和我一样,喜欢四处走动的人,白天看着什么地方好玩,就去看看,说书的说得好听,就去听一听,晚上我把我的故事告诉她,她也把她的开心事讲给我。伯元,我偶尔也想过和你一样,去做个官看看,让大家知道做官的不是只有贪官污吏,可我实在不是那块料……想起来啊,还是走南闯北,多看看这世间风景,活得才滋润。” “伯元,我知道文如是个好姑娘,说实话,我也可怜她,但伯元,可怜和做夫妻不是一回事啊?文如她说起来,和彩儿妹妹一样,都是安静的姑娘,平日读读书,看看画,没事坐下绣个帕子,这些她在行。但跟了我,你让她如何快乐起来?这些我不会,就算去学,也学不好。平日即使有个夫妻之名,却连一句知心话也说不出,这样的日子,真的好吗?或者说,真的能让文如妹妹平安喜乐吗?”说道“平安喜乐”,阮元心中也是一痛,那是他和江彩最后的承诺,可如何才能让刘文如“平安喜乐”?他却也想不出。 杨吉看他心意少转,也笑道:“其实你也想得太简单了,你说,我都三十六了,文如才十七,这看起来,怎么也不舒服,你说是也不是?倒是你这个年龄,还差不多,而且你也不显老。” “彩儿的三年之约,我可不能忘了。娶妻的事,以后再谈。”对这个问题,阮元也非常坚定。 不过想到这里,阮元也发现了一件之前自己从未想到的事。 “其实想想,也是惭愧,之前只想着杨吉的事了。可文如她究竟怎么想?若是把她许给旁人,她能同意吗?” 至少,刘文如在自己的未来这个问题上,是应该说出自己的想法的。 只是这一夜,阮元还要暂留海淀,一时不得相问。毕竟第二天的圆明园仪器摆放,会更重要一些。 这一天或许也是圆明园历史上最“亲民”的一天,从卯时起,大宫门便即开放,守卫紧紧盯着外面的数十名寻常百姓样貌之人,这些人都是京城内外的工匠,因西洋仪器演示之故,特来观摩学习。当然,为了表现百姓“赤诚之心”,大兴县和宛平县也各自拉来不少匠人,方成了规模。 即便如此,圆明园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守卫对每人样貌、腰牌都要仔细端详,之后还要搜身,直至确认并无兵器和利器,方才允准入内。当然,阮元是朝廷命官,无需如此繁琐。 到得正大光明殿前,只见十几个英吉利使者正在搬运器械,其中又是圆环,又是圆球。阮元之前听李自标说过,这件仪器名叫“天文地理音乐钟”,可细看起来,似乎这些圆环圆球,既非“天文”,又非“地理”,和“音乐”也不知有何关系。 一行匠人大多带有折椅,这是除了纸笔尺规之外,仅有的可带进园中之物,有些人看着倒是很好奇,在纸上画的一板一眼,有些人似乎只是来看热闹的。只不过其中还有个匠人,一直低着头,随手在纸上画画,也不是是什么人。 仔细端详之下,阮元忽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正待他准备上前相问之际,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道:“阮大人来这海淀,可还习惯?” 阮元回过头来,见是位一品大员,七十岁年纪,面色倒是和蔼,知道是直隶总督梁肯堂,他之前接到乾隆诏谕,唯恐英吉利使团人数过多,清朝迎见使有所怠慢,故而又带了一批人过来随行。连忙笑道:“回梁大人,下官也来过几次海淀,这里还算熟悉,刚才……” 就在这时,忽听隔壁小园之内,一个英吉利口音的人大声说了几句英语,阮元自然听不懂,可后面的话就没那么简单了,只听金简怒道:“我都说了多少回了?我大清朝会之仪,以元日大礼最为隆重,其次便是万寿庆典。这皇上万寿,三跪九叩是少不了的。我天朝皇帝谅尔等初来天朝,不通礼数,特命三跪九叩之外,一切从简,这般待遇,便是朝鲜琉球使节,也从未得闻,你等现在却是怎样,非要在这三跪九叩上过不去,难不成是有意为难皇上?!”其实金简这一年已经七十有余,可他素来身体壮健,发起怒来,竟犹如三四十岁之人。 阮元和梁肯堂生怕两边闹出乱子,也一起走了过去,只见几名英吉利使团主要成员,都在这里,居中一人正是马戛尔尼伯爵,这时正在听李自标的翻译,金简这段话有几个词颇为繁难,李自标原是学习拉丁语的神父,英语水平有限,只好先说几句英语,再夹杂几个拉丁语单词在里面。马戛尔尼也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又问了李自标一些问题。</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四章 礼仪之争 李自标转过身来,略带疲惫又强自克制着说道:“回金大人,马戛尔尼大人的意思是,他不清楚这三跪九叩之仪究竟是什么样子,想亲眼观看一下,要不然,只各位大人这样说,他们还是不明白。”金简等人觉得马戛尔尼的伯爵不是乾隆亲授,故而不让李自标再叫伯爵,只好称“大人”。 金简无奈,只好吩咐一名侍从,取了一幅乾隆御容过来,挂在偏殿之中,权当作乾隆本人。那侍从便在乾隆像前跪下,连续叩头三次,之后站起,又再次跪下,此番动作一连重复了三次,磕了九个头。 阮元等人平日上朝不少,对此大礼自不陌生,可马戛尔尼、斯当东等人,却越是看着,颜色越不对劲,最初还只是有些难堪,到了侍从第八次叩头之时,竟已渐有愤怒之情。马戛尔尼又找来李自标,说了几句,样子甚是郑重。李自标也不敢说慌,直译道:“回金大人,马戛尔尼大人刚才说,英吉利国中,绝无此等礼仪,大人在英吉利,自也有国王要朝拜的,其中最隆重的礼仪,也不过是单膝跪地,绝无双膝俱跪,又连续叩头九次之理。马戛尔尼大人说,若是……若是真的行了此礼,英吉利必将颜面扫地。只怕他日后回国,将无颜再见英吉利的国王。” 金简又哪里在意马戛尔尼的国王“吉利”不“吉利”?听了这话,怒道:“什么英吉利国王?你们国王自己不懂礼仪,乱设规矩,与我天朝不符,现下竟然还让我们顾及你们颜面?再说了,你英吉利只是国王,我大清可有皇帝!按例朝鲜、琉球国王,均需我大清皇帝册封,你等又是奉了何人意旨,竟自己立了个国王出来?” 其时欧洲大陆,也自有皇帝与国王,可西欧只有神圣罗马帝国称皇帝,其余一般称为国王,由教皇册封加冕。而英国又有所不同,英国早早脱离天主教,国王只依国内法案继承,由坎特伯雷大主教加冕,倒是不需要任何人“册封”。可这些李自标也翻译不明白,匆忙之下,只好删繁就简,说既然来到中国,就应该入乡随俗,礼仪贵贱倒是其次。马戛尔尼沉思半晌,又说了几句。 李自标听了,虽然有些难为情,但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翻译道:“回金大人,马戛尔尼大人说,既然是来到了大清,便行一次大清的礼,也是无妨。只是两国交涉,礼仪也该大体对等才是。马戛尔尼大人希望,大清可以派出一位亲王,届时英吉利使臣将张挂英吉利国王肖像,由这位亲王向其行礼,以成两国交涉之仪。” 金简听了这话,更觉匪夷所思,道:“你说什么?让我们大清的王爷,去给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国王行礼?真是笑话!你那什么英吉利国,到底有没有国王我还不知道呢,还敢让我大清的天潢贵胄过去行礼?你且问问朝鲜、琉球的使节,他们哪个敢口出如此狂悖之言?若不是念在你是翻译之身,今日你说出此话,便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之罪!” 李自标心中也自忐忑,担心万一金简按捺不住,真的对自己动起手来,那时候自己十条命都保不住了。也只好向马戛尔尼翻译,说清朝从无此例,不可能贸然接受这等条件。马戛尔尼看起来也是强按怒气,简单说了几句,鞠了个躬,竟是准备离去。 李自标译道:“马戛尔尼大人说,此事事关重大,不能如此仓猝决定,想先告退了。”金简巴不得他这样说,只摆摆手,英吉利使团一行便即离开。金简犹自气愤,示意阮元等先行离开,阮元也是走出小园十余步,才听到金简又一声怒吼: “真是岂有此理!” 阮元回到正大光明殿广场时,之前注意那人已经不知去向,他也没有多想,看了一会儿仪器搭建,暂时也看不出什么,这日下午各人早早将次日事宜商议完毕,便回了寓所。 杨吉似乎早已等候在门外,见了阮元也笑道:“伯元回来啦?那英吉利使团,今天我还真看了几眼,不就是脸、眼睛和衣服不太一样嘛?也没什么,大家都是人。” “谁说他们不是人了?”阮元听了也不禁莞尔,道:“圣人千年之前,就曾言明,有教无类,西洋人只是所学与我们不同,多擅巧思,并无其他……”忽然想起白日之事,惊道:“杨吉,你是不是混进圆明园里去了?” “那怎么能叫混呢?”杨吉倒是没有否认,道:“其实我告诉你,一点都不难,这次来的这些匠人,有好多都是宛平知县强派过来,充数用的,他们一点都不想来,我就和一个学徒换了衣服,拿了他的腰牌,就进去了。这是堂堂正正的走正门,可不是混。” “你这人真是……”阮元也有些哭笑不得,道:“杨吉,你若是被他们发觉,捉了出来,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驭下不严,也要被你牵连的,你就这样不把我当回事?” “没事,我明天也不去了,看了这些西洋人,觉得也没什么不同,一点都不好玩。” “可是话说回来。”阮元不禁想到一个问题,道:“腰牌之上,大体会写上匠人样貌,你去被守卫一看,就能认出不同,那些守卫却为何全无察觉?”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找的人,样貌原本就与我相似,再说了,那些守卫主要看的,是身上有没有兵器,样貌什么的,也没怎么在意,大概看了一眼就放我过去了。你呢?今天那几个红顶子的大官有没有为难你?” “那倒是没有,不过今天也确实闹了一些不愉快。”阮元想着这些事原本也不是秘密,就把两国关于行礼的争论告诉了杨吉。 杨吉听了,一时也沉默不语,忽道:“伯元,恩公他老人家当年在扬州遇到皇上,重新做官的事,小恩公和你讲过吗?” “我还记得,那是我中了举人,准备进京前几天,爹爹看我对入京一事,难下决断,便讲了这个故事,说若是我听了,依然还想入京一试,他便再不反对。当时我想着,虽说祖父情绪激动了些,可总也是为了上报皇恩,下安黎庶,我去入京考进士,也是为此。故而并未在意那许多。”阮元倒是还记得这个故事。 “恩公一生正气,当然不会甘于被诬陷了。想来当日恩公,也是为了还自己一个公道。可我听着不舒服的是,这糟老头子他……他凭什么让恩公给他行那样的礼?难道恩公罢官,不是他的错吗?我不懂你们朝廷规矩,可我在家中,爹爹面前也最多是三次叩头,到了这老头子面前,竟然要九次?伯元,我都不知道你平时去上朝,竟然有这许多难处。” “你……”阮元从不觉得朝廷的三跪九叩礼有何不妥,忍不住便要出言相斥。可转念一想,杨吉从不了解朝廷礼仪,有这样的反应,似乎也是正常,也就没再言语。 “我刚才听你说,西洋人那边,好像最多也就是单膝下跪,你说我听了这般行礼样子,都觉得不可思议,那西洋人从未来过大清,自然更不情愿了,这也很好猜出来吧?” “你说的也是,但这毕竟是朝廷大礼,变不得的。”阮元还是不愿松口,不过,或许也是杨吉的一番提点,让他开始思考一些折中变通之道。 “请问,阮大人是在这里住吗?我家松大人有些事,想找阮大人商议。”忽然,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阮元听是松筠,也重新整理衣服,走到门前,只见松筠正站在门前,旁边还有一名侍仆。 松筠见了阮元,也笑道:“伯元,这一日也辛苦你了,金大人就那个脾气,谁也看不惯的。只是这事,却还得商量,英吉利使团总是要见皇上的,这礼……皇上今日又来了诏谕,说三跪九叩大礼,绝不可废。眼看这是要僵住了,总得找个破局之法才是。” 阮元一时也很为难,道:“松大人,眼下的局面,是我们都不肯让步,可若是这样,这礼定然是形不成了,总是有一方要退的……松大人,已往远国贡使来朝,皇上可有特别恩准些什么?”其实二人一路之上,交流颇多,阮元也乐意与松筠为友。但松筠字湘浦,读音与阮承信用号“湘圃”相同,故而阮元只好以“大人”相称。 松筠道:“伯元,这特别的恩准,自然是不多了。不过远国来朝之事,皇上一向乐意见之。若是他们能把大礼行下来,说不定皇上会特别赏赐什么……哈哈,其实说回来,还有不少小国使节为了讨赏,行礼格外认真呢。” 阮元道:“松大人,若是如此,不妨我二人再去一趟英吉利使馆,和他们商议一番,如何?”松筠见阮元神色,似乎已经有了些想法,自然也不反对,二人便又折而向使馆去了。 只是二人始终不明白一件事,马戛尔尼一行是来“通使”的,而不是来“朝贡”的。 而这一夜的英吉利使馆,也尽是对清廷礼仪的抱怨之声。 “什么文明礼貌的中国,什么仁慈的中国皇帝?你们说说,我们见到的中国,怎么和伏尔泰说的,就能差出这么多来?从天津到北京,你们也看到了,全是穷人,地种得也不好!之前来中国,还想着回去告诉法国那些暴民,你们伏尔泰歌颂的国度,和我们才是朋友!可现在呢?我们回去了,要怎么和国王陛下交待?”巴罗毕竟年轻气盛,想起一路上的事情,就气愤不已。其实英国之前经历了圈地运动和工业发展,大量农民抛荒进城,成了工人,乡村生活反倒宽裕起来,倒是城里这些工人,长时间未能摆脱贫穷。 而阮元告诉李自标的话,不用说,自然也没转达到位。 斯当东看他言辞激愤,也不禁笑道:“伏尔泰?伏尔泰的国度,还会那样相信皇帝吗?他们连国王都不要了,可这边呢?就说眼下这大礼,我们可如何应对得来?”早在印度之时,英吉利使团就已经得到快报,法国国民自行处决了国王路易,之后也未拥立新王。眼下法国已成为一个共和国,这也让仍是国王统治的英国倍感不安。 巴罗看着斯当东,也是束手无策,道:“你觉得北京怎么样?” “北京还好,我看着啊,大部分人生活还挺富裕的。只是一点,我真的有些失望,原本以为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那样的建筑,北京应该有很多才对。可不想全是两三层的房子,显得小气。” “听他们说,是不想让房子超过皇宫。”马戛尔尼话不多,可往往能一针见血,找到关键。 “不说这个,你们就不觉得,这北京城的道路,就和以前人说的,一百年前的伦敦一样,满地都是臭味?他们连抽水马桶都不会用的吗?”这也是巴罗的不解之谜。 “抽水马桶才用上几年?你看到路边那个沟没有?或许他们就把那个当成下水道了吧?”斯当东道,说到这里,几个人都有些不舒服。 这时李自标的声音忽然在外响起:“各位大人,中国的松大人和阮大人到了,说是关于礼仪的事,还想同各位大人商议一下。” 马戛尔尼等人自然应允,阮元和松筠也一同入内,和英吉利各位使臣行过了礼。这次也是松筠先开口,道:“各位大人,这四海万国之间,礼仪相差甚远,在下也是见过的。在下之前与俄罗斯人交涉,也曾遇到礼仪争执,不过后来嘛,也各有解决之法,所以今日这行礼之事,在下觉得还应再行商议。” “我们不想行三跪九叩礼。”巴罗的言辞直截了当。 “且勿烦躁。”松筠毕竟在外通使八年,对付这些事情经验丰富,不慌不忙道:“各位之前说过,各位所在的英吉利,国中至高无上之人,称为国王。在下与俄罗斯使者相交多年,知道俄罗斯国中,其王上称为察罕汗,在下出身蒙古,知道‘汗’即是皇帝的别称,也就是说,俄罗斯也是自称皇帝的。那么不知贵国国使到了俄罗斯,是依贵国国内之仪行礼呢,还是依俄罗斯国俗行礼呢?”所谓察罕汗即是清代中前期,对俄罗斯沙皇的译称,松筠对外交涉八年,一向宽严相济,多与俄方交流,对西洋国王皇帝这些金简眼中的“未经册封之人”,倒是并无拘执。 这个问题一经李自标译出来,几位英吉利使臣也不禁沉默,过了半晌,马戛尔尼方道:“俄罗斯并无三跪九叩之仪。”他三十年前,也曾经作为使节前往俄罗斯,故而有此一句。 可松筠却听李自标译得清楚,对方说的是一句“并无”,而非“不知”,这就说明,这位英吉利正使,很可能去过俄罗斯,或许外交成果,也还算体面。便继续问道:“那贵国与俄罗斯的谈判,是成了还是没成?” “如愿以偿。”马戛尔尼也感觉到,对方言语精明,故而言简意赅,不肯多说一句。 阮元却看得仔细,马戛尔尼说这一句时,眼中忽然一亮。 这种眼神,他之前也曾见过,乾隆、阿桂这些异常精明之人,若是深思到难以自拔之时,往往眼中便会精神异常。眼看这位英吉利正使时,只觉他眼神与乾隆、阿桂虽有所不同,但也绝非常人所能企及,想来也是个精明强干,胸有方略之人。 他这一路上和几个主要使臣都有交流,巴罗才华出众,但毕竟年轻,言语间未免有些不圆润。斯当东心思缜密,一路上见了从未见过的花草树木,都想着询问一番,颇有儒家学者风范。只是这位正使马戛尔尼,一路上言语极少,也极其简练,他倒是有些琢磨不透,听斯当东说他曾在亚美利加、印度都做过官,还带过军队,自是文武双全,可究竟才干如何,却是深不可测。 松筠却没有注意这些,而是继续步步为营,道:“不瞒贵使,在下看过各位之前的国书,各位是想来我大清通商的,不是来争礼仪是非的。而且听贵使所言,若是为了完成各位最初的目的,其实礼仪之上,也不需如此拘执。那么各位又是因为何事,定要将这三跪九叩大礼,视为绝不可行之事呢?” 马戛尔尼沉默不语。斯当东看他神色,知道有些话是不该正使说的,便答道:“其实这个问题,我和伯爵大人商议过了,为出使大计着想,这三跪九叩之仪,其实……也并无不可。只是松大人也看到了,我使团共有百余人之多,其中匠人、武官、画家、牧师一应具备,若是回到国内,我使团来贵国的细节就将一一公之于众,若是我等真的行了如此大礼,在国人看来,就是失了国仪,即便我等通商的条件得以实现,我英吉利也定然颜面扫地,这一切实在是不敢承受。” 松筠听了李自标翻译,一时也说不出话,只道:“若是如此,此事自可再行商议,想来皇上也自有变通之策。” “松大人、阮大人,给二位大人问好。”忽然,一个稚嫩、清脆又有一丝犹疑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阮元和松筠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十二三岁,面容尚带三分幼稚,脸色和眼神却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少年站在身后。这是斯当东的儿子小斯当东,一路之上,英使中他对汉语学习最勤,阮元等人自然也愿意和他多说上几句,经常夸赞他天资聪颖,一点就透。 “嗯,这几句话又比之前进步了不少。”松筠笑道,又问道:“孩子,你最近可有学了什么新词句,说来给大家听听如何?” “嗯,祝松大人、阮大人万寿无疆。” “你!”松筠听了大惊失色,道:“这……这如此大逆不道之语,你是从何处学来?” “我……今日在园子里,听园子里的人说的……” “他们这样说,是对着皇上,祝皇上万寿无疆。你对我等这般言语,这……这不是说我等谋逆吗?”松筠虽然在外交上颇为通达,在“敬奉皇帝”这个方面,反应也和普通人差不多。 阮元听了几句,已经清楚,显然小斯当东中文并不纯熟,把“万寿无疆”这个词用错了地方,本着乾嘉汉儒心理,想着应该先说明这个词的含义,而非一味在“君臣之辨”上过不去。便和颜悦色,缓缓对小斯当东说道:“孩子,在汉语里,所谓‘万寿’指的是长生不死,是为他人祈愿时,分量最重的词。只能用在皇上身上,我等臣子,是无福消受的,以后可不要用错了。” “那……祝二位大人千寿无疆?” 松筠再也听不下去了,只好背过身去。 阮元听了也颇为无奈,只好解释的更清楚些:“汉语里没有这个词的,对我们做大臣的,只需说‘平安如意’就可以了。若是你见的人再多些,记住,皇帝,称万岁,其他衣服上有龙的,叫千岁,没有龙的,说这个词就足够了。” “嗯……平安如……”小斯当东虽然机智,但汉语纷繁复杂,想一一理解清楚,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练了大半年,已能书写一些官样文字,这在西洋几乎绝无仅有。 “平、安、如、意。”按阮元的习惯,这四个字每一个都足以解释半个时辰,但此时毕竟匆忙,简单介绍一下用法,也就够了。 不过,看着汉语渐渐流利的小斯当东,阮元心中又回想起之前松筠和几位英吉利使臣的对话来。 “李先生,麻烦转告斯当东大人,朝会之事,在下有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只是,还需一人相助。”阮元忽然对李自标道。 李自标如实译了,这段话原本简易,不难理解,斯当东这些日子,也渐渐学了一些汉语,听完翻译,当即用汉语问道:“是何人?” “令郎。”</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五章 前往承德 经过了大半个月,正大光明殿前这座“天文地理音乐钟”终于搭建完成。这一日马戛尔尼等人也和金简、松筠、阮元一道,前来观摩这座丈许见方的大型仪器。只见一个巨大圆盘之上,六根铜柱支撑着数个大圆环,其中一个最大最厚,横放在六根立柱之上,又有三个细环,斜扣在大圆环之内,几个圆环之间正有一方天地,其中数个圆球相互围绕,一个最大的圆球放在正中,其它圆球体积甚小,围着那大圆球转动。马戛尔尼、巴罗等人看着这宇宙运行之状,也各自得意。 眼看金简一时不解,巴罗走到李自标身边,说了几句,李自标向金简道:“见过金大人,巴罗大人刚才已将这仪器运行之理,告知了小人。这正中的几个圆球,代表着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当然了,我等所在的地球也在其中。这最大的一个,便是太阳,在宇宙之中。此外六大行星,均是围绕太阳而转,也包括地球,至于这月亮嘛,其实是围绕地球转动……” “等等。”金简打断道:“你刚才说,太阳居于宇宙之中,我等所在,称为地球,围绕太阳转动,是也不是?”李自标想着这话原本没错,也连声称是,并无任何疑惑。 金简笑道:“你们听听这般言语,简直荒谬!本官活了七十多岁了,每日早起,便见太阳自东升起,待得正午,至天穹之中,随后,便向西垂落,直至黑夜。这明明是太阳动,大地不动,你怎的说话颠三倒四?莫不是被邪祟所迷,失了心智?” “大人,西洋诸人,皆知太阳静而地球动之理……”李自标还想解释。 “行了吧。”金简哂笑道:“西洋人说话,往往离经叛道,不足为训。且不说你那什么地球动静,我先问你,我脚下这片大地,难道是个球么?既然是个球,那为何本官活了七十多年,却从未无故摔倒?你说这是个球,那球另一边有人住么,难道他们都是靠头走路的不成?” “可是大人,西洋早已有人,环绕地球一周了啊?”李自标眼看金简不信,只好搬出麦哲伦这个最后的“杀手锏”。 “你当这套鬼话,本官没听过的?”没想到金简依然振振有词:“西洋人是说过这种话,怎么?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他们为了讨皇上欢心,让皇上以为他们无所不能,胡乱编个故事出来,你也信得?你自己走过地球一周没有?你没有,本官也没有,那本官凭什么相信这些?”不过话说到这里,金简也有些意外,自己不知如何,竟然和这个下人一般的翻译说了这么多话,好像是因为这一天,英吉利使团无人再提“三跪九叩”之事,没了这个最闹心的问题,自己也不免放开了些。 李自标无奈,只好把这几句话挑重要的翻译给了马戛尔尼等人,不出意料,英吉利使臣各个面露嘲讽之色,巴罗笑道:“那他自己去坐条船,绕地球走一圈,不就看到了吗?” 金简听完翻译,自然有应对之法,笑道:“让老夫自己坐船出去走一圈?嘿嘿,老夫眼看要八十了,你让我出远门,是想累死我呀?我才不上这个当呢。再说了,这大地明明是平的,我出去坐船走一圈,那还怎么回来?皇上面前,老夫还得当差呢。” 斯当东眼看地球的问题解决不了,只好另寻他话,道:“那不知金大人看了我们这七政仪,可否满意?”这仪器原本即叫做七政仪,只是因为英吉利人认为“七政仪”复杂难懂,故而改了个名字,只说“天文地理音乐钟”。不用说,李自标又得把更复杂的词语拿来翻译一遍。 金简看英吉利使团直到这时,也没在问礼仪之事,想来是不在意了,他平日也算健谈,这时一高兴起来,哪里还能想到其他?只道:“你这番仪器,我承认,做得确实精巧。只不过老夫看来,其实也就是个平平之物,似这番西洋器物,我圆明园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这个,说句不客气的,也就是看起来大了一些。不信?你等和我走一趟,老夫带你们看看,这圆明园里的西洋奇巧之物。哼哼,到时候可别后悔。” 这句话翻译到英吉利使团里面,几位使臣却也吃了一惊。想着金简对天文地理无知至此,居然还大言不惭,实在可笑。但与其在这里笑话金简,不如实际观摩一番,再来取笑不迟。便各自应了金简之言。于是金简在前带路,一行人调转方向,向着珍宝馆而去。 阮元看着巨大的七政仪,倒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只是思来想去,总有些事不得其解。松筠见他痴迷于这西洋仪器,只好回转过来,拉了阮元再走。一行人穿过几处桥梁小丘,到了福海之畔。西洋珍宝向来藏于长春园中的西洋楼,需要穿过福海,过了中途水闸方能抵达。 福海中向来备有船只,金简唤圆明园总管大臣过来,告诉他乾隆诏谕,原是不禁西洋使节观摩游览。那总管忙寻了几条船来,让各人上了船,径自想着福海东北而去。 此时正当七月,福海之中,莲花盛开,福海之畔,草木青翠,千百条柳丝,直垂而下,碧水之间荡漾着青天绿叶,格外怡人。福海中小岛之上,蓬岛瑶台的红墙金瓦,在葱郁的树林中若隐若现,便如同真的蓬莱仙境一般。福海北岸,平湖秋月,清幽而安谧,藏密楼、松风阁,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中悠然立于湖边。再向北看时,便是巍峨九重的方壶胜境,水天融于一体,层层叠叠,如临天界。英吉利使臣眼看这夏宫之中,景色绝美如此,也不禁连连赞叹,想着大清大皇帝的庄严气派,终究与北京城的小民有所不同。 过得五孔闸,左岸便是西洋楼了。只见一栋三层高的小楼拔地而起,白砖银柱之间,竟是英吉利王宫一般模样。这小楼左右又各有两排西式偏殿,弯曲如弧,便似一个人张开双臂一般,乃是西洋楼中的谐奇趣。这般中西结合的园林,当时全世界都几为仅见,英吉利使臣们自然目不转睛,迟迟不愿离去。 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珍宝馆之下,总管大臣为各人开了门,只见珍宝馆内,各式各样的自鸣钟齐齐摆在两侧,英吉利式样的、法兰西式样的、意大里亚式样的,应有尽有。自鸣钟看罢,便是大大小小的音乐盒、有长有短的望远镜、西洋风格的灯具…… 甚至有些房间之内,还有呢羽、皮草、燧发枪…… 最后打开的一间屋子里,地板上放着几个地球仪,有大有小,地球仪周围,便是四五个七政仪,自是精致小巧,只不过小巧之余,未免不如英吉利使团带来的七政仪那般准确。 金简看着琳琅满目的西洋珍宝,不禁笑道:“怎么样,看到这些,你们还觉得你们拿来那玩意是个多稀奇的东西吗?我大清立国百有余年,你们西洋的珍宝,使臣来进贡的,两广总督采买进献的,要多少有多少!只不过啊,这些东西也就是拿来看看,华而不实!要说真有用的东西,那还得说是孔孟之道,圣人之言不是?” 但金简没有想到,英吉利使臣在赞叹不已之余,也产生了更多的思考: “这些东西,怎么就这样放在这里,再无其他用处了?” 或许乾隆自己也说不明白。 几日之后,眼看万寿庆典将至,一行人也再次出发,马戛尔尼、斯当东等人将一些大件留在了圆明园,巴罗也在园边留守。剩下一些便于携带之物,则作为进献之礼,带往承德。 阮元原本对骑马颇为熟悉,这次也不再乘轿,改了骑马与李自标、斯当东父子等人同行,偶有闲暇,也和李自标问起些西洋风物。可惜李自标来到意大利多年,去的地方并不多,只得挑些天主教堂之事与阮元说了,阮元又素来不喜天主教,听了也无甚兴趣。 这一日阮元忽然想起七政仪之事,便问李自标道:“李通事,我有一事,却是常年不解,还想请李通事帮我指点疑惑。我先前在翰林院学习之时,恩师辛楣先生曾与我提及太阳静而地球动之事,这番说法,原是法兰西人蒋友仁传于恩师。不想今日又听各位使臣提及。只是在下于这动静之间,却一直疑惑不解。” 李自标虽然是牧师,也是使团翻译,但在阮元面前,依然只是个无职草民,故而只得自谦道:“小人不明其意,还望阮大人详加说明。” 阮元道:“这地圆之说,想来古籍中自已有之,并非新奇之论。可这地球动静之理,我之前却从未听闻,向来只以为地球乃宇宙之中,太阳应环绕地球才是。当时我问及恩师,恩师于这动静之道,同样语焉不详。后来,恩师又找到当年蒋友仁先生留下的遗作,让我自行研读,可蒋先生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眼看使团这些人,似乎人人都认为,太阳静而地球动乃是至论,是以有些疑惑,李通事若是清楚,还请赐教一二。” 李自标道:“这事小人也有些耳闻,西洋有位精于历算之人,叫歌白尼,大概是二百年前吧,他提出了太阳静而地球动之理,到得眼下,在西洋已是妇孺皆知。” 阮元道:“可据我所知,西洋另有一人,同样精于历算,名为第谷。依他之言,乃是地球在宇宙之中才是,怎的同是西洋人,见解却全然不同?” 李自标道:“第谷……这是很久以前的人了吧?天文之道,原本就艰深难测,有些变化,也是情理之中。譬如这太阳静地球动之理,就如同我等行船,坐在船上的人,会看着身边房屋树木一一后退,但其实它们并无变化,只是船动了而已。太阳地球动静之辨,大抵也在于此。” 阮元道:“其实这个道理,恩师当年也曾和我说过,只是这话这样可以说通,难道反过来,便说不通了么?若是太阳动而地球静,则太阳有如行船,地球有如房屋树木,不是一样吗?” 李自标无奈,只好回去问了斯当东,可他只知“太阳在宇宙正中”是自幼学习的常识,但为什么会这样,却谁也说不清楚。 斯当东眼看阮元神情,倒不是金简那般蛮横无理,也对李自标试着说了几句,李自标听了,却完全不懂,只好对阮元陪笑道:“其实不瞒阮大人,西洋虽有学校,可学校教授之事,并不一样。各位使节都是世俗之人,学的都是世俗学校之物,可在下是牧师,读书学习都是在神学院,世俗学校教授的学问,在下也有许多未能通晓。” 斯当东道:“既然阮大人知道歌白尼的名字,那他写的六卷《天体运行论》,阮大人可曾见过?若是见过,阮大人看一看他的原意,或许就可以理解了。” 阮元听完李自标的翻译,也只得笑道:“这歌白尼的六卷著作,在下确有耳闻,可惜只闻其名,不见其书。更何况,就算见到了这六卷原貌,却又到哪里寻个同时精于西洋语言和天文历算的译者,来一一翻译呢?想来此书,在下是有缘无分了。” 最后,李自标的解释也无法说服阮元。不过一行人走得还算及时,万寿庆典之前的初八日,便已经到了热河。 英吉利使臣抵达热河的奏报,这时也早已到了乾隆案桌之上。乾隆看着这份奏报,也自然得意,暗自点头。 而这份奏报之下,还有一份松筠和阮元一同上奏的密报。 乾隆看罢,向身边的呼什图道:“此次英吉利使团来我大清,言辞之间,实在太没规矩。不过朕想着他们总是第一次来,便是有些规矩不懂,需要学,也是情理之中。这样,你去告诉和珅和福康安,大礼就在澹泊敬诚殿举行,届时诸国使节中,将英吉利使节列于最后便是。大礼之后,也带他们到避暑山庄里看看,远来之人,不知天朝气度,正让他们见识见识。” 呼什图道:“遵旨。皇上,奴才另有一事,王中堂在外已候了半个时辰了,皇上可要见他?”他虽是和珅心腹,可事关公事,似乎也和和珅无关,便不敢有所隐瞒。 “你去传旨吧,让他进来。”乾隆自不在意,呼什图出门唤了王杰,便去向和、福二人传旨去了。 王杰很快进了殿中,乾隆想着英吉利使臣前来,乃是远国来朝的盛举,也比寻常轻松了许多,笑道:“王杰,这英吉利国,你可知晓?按他们使臣之言,英吉利国距我大清,有数万里之遥,这说明什么,我大清声威,远播天下!你今日又有何事?若是喜事,也速速说来听听吧!” 王杰道:“回皇上,此事只是例行公事,并无喜忧之别。山东学政翁方纲在山东历任三年,眼看已到了任期,想请陛下再做定夺,另择一人前往山东出任学政。” 乾隆道:“翁方纲的事,朕知道了,山东学政朕再过几日,便有定夺。不过王杰啊,朕想问问你,这英吉利使节见了朕这避暑山庄……你说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有点此间乐,不思蜀的想法?” 王杰道:“回皇上,臣见识短浅,实不知英吉利为何国,英吉利人为何人。只是臣这几日入值时,却听得宫中宿卫,常诵民谣一首,不知皇上可有耳闻?” “是何民谣?”乾隆问道。 “其他的记不清了,但最后两句是‘陛下身临避暑,百姓犹在热河’。”王杰道,这话自然是一语双关,所谓百姓犹在热河,当是指百姓困于生计,如同水深火热一般了。 乾隆听了,大是不悦,但素知王杰秉性,故而也未发作,只是怒道:“王杰,朕在位五十八年,天下乂安,百姓和乐,便五世同堂之家,眼下也自不可计数。怎的到了你这里,便非要吹毛求疵,去看那些生活不如意的百姓?这种百姓历朝历代,何时少了?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苛细,朕看这文武周公以来,也再无一日太平了。你若如此执着,也不妨去看看英吉利的使臣,看看他们回到他们国内,会如何宣扬我天朝声威,如何?” “远人之言,本与我大清无干。可天下生民疾苦,全在陛下之念!”王杰依然不肯松口。 乾隆无奈,只好摆摆手,让王杰退下了。王杰走到门口,也正遇上鄂罗哩,似乎有什么机密要告知乾隆。一时之间,王杰也没在意,只听殿中隐约传来几句乾隆和鄂罗哩的对话: “禀皇上,万树园的行幄,已经准备妥当了。” “知道了,此事不必声张。” …… 乾隆所不知道的是,英吉利使团在进入热河之时,早已将四周样貌收于眼底。 简单的街道、房舍,为生计奔波,对使臣都无暇一顾的贫民,狗马在街道上随意留下的污秽之物…… 而数里之外,便是山清水秀,金碧辉煌的避暑山庄。 就这样,使团一行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眼看英吉利使臣已经渐渐安顿完毕,金简也终于松了口气,他毕竟已是七十有余,这一路上又是亲迎风浪,又是礼仪之争,加上行路劳顿,早已疲惫不堪,来到寓所,便即歇息下来。想着距离万寿庆典还有些日子,这几天可得养足精神,再到乾隆面前庆贺。 初九日一切如常,金简眼看并无大事,也早早歇息下来,可正在美梦沉酣之际,却依稀听到几声敲门声,他本想着是梦中幻觉,并未在意,可声音却越来越大,想要再睡下去,已是不可能了。 金简按捺不住,大声问道:“如此深夜,何事这般急躁?” 门外一个声音道:“金大人,皇上急诏,还请金大人早些起来。”声音尖细,自然是太监了。听到“皇上”二字,金简顿时一惊,梦也醒了七八分,只好匆匆起床,换了官服,随着太监前往避暑山庄。 进入避暑山庄,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却仍未到达乾隆寝殿,金简看了,也不觉有些疑惑,道:“这位公公,皇上寝殿我去过好多次了,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公公可是记错路了?” 那太监道:“金大人,路是没错的,只是今日皇上不在原来的寝殿。金大人切莫着急,再过两个弯,也就到了。”这时是阳历九月,尚未到秋分日,故而寅初时分,东方天际已有微光,借着提灯和依稀的日光,金简渐渐看出,脚下之路其实是一片草场,而无其它殿阁楼台之属。 又走得半晌,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金大人,别来无恙?” 金简一惊,忙回过头来,只见一位二品官员立于身后,这人身材结实,却又和蔼可亲,自然是一同接待英吉利使团的松筠了。而松筠的身后,正是阮元,眼看金简回过头来,阮元也连忙作揖行礼。 而更令金简意料不及的是,就在松筠和阮元身后,一行英吉利使节已经排成了两排,似乎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在此觐见乾隆。 金简惊道:“松大人,这……这究竟是何处?” 松筠笑道:“不瞒金大人,此处是避暑山庄之中的万树园,皇上的行幄就在前面,眼下金大人也先莫着急,待得卯初,我等便可以去见皇上了。” 金简仍是听得一头雾水,眼看东方渐白,万树园青翠的草场,繁茂的松柏,都一一映入眼帘。他才发现,眼前还有一个二三十人的队列,从身上服饰来看,似是蒙古王公,而英吉利使团之侧,另有一个白衣使节团,不知是何来历。 这时只听行幄方向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卯初已到,皇上有旨,宣王公大臣、蒙古王公贝勒,缅甸、英吉利使团入觐!”身边这位太监也引着金简、松筠一行使团,向行幄方向而来。</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六章 马戛尔尼的觐见 行幄原是蒙古大帐样式,此时便矗立在万树园正中,原是乾隆接受蒙古王公贺礼,或日常接见外国使团之处,四周各有数十步。眼看身前蒙古王公已经一一入帐。金简只见眼前多了一位年长太监,面色祥和稳重,正是鄂罗哩,鄂罗哩随即对两队使团道:“皇上有旨,缅甸、英吉利两国使臣不远万里,前来天朝,朕心甚慰,念及英吉利使臣远渡重洋,初来朝觐,特命英吉利使臣在先,缅甸使臣在后,前后入殿觐见,钦此!” 说着,鄂罗哩和之前那位太监引了金简,走入帐内,松筠和阮元跟随其后,英吉利使团一行渐次而入,至大帐正中,鄂罗哩方示意停下,随后缅甸使团也跟随入内。 直到这时,金简才看清身前竟是何人,一行王公大臣最前,是三个身着四团龙补服的皇子,乃是皇八子仪郡王永璇、皇十五子嘉亲王永琰和皇十七子贝勒永璘,永瑆当时留京办事,不在乾隆面前。三位皇子身边,是两位身着蟒袍的大臣,一是嘉勇公福康安,一是忠襄伯和珅,还有两名礼部尚书德明和纪昀。此外二十余人乃是蒙古王公,看来只是个小规模觐见礼,距离万寿庆典的大礼,可要相差甚远。 金简更为疑惑,原本想着只把这些英吉利使臣带到万寿庆典之上,让他们行一次三跪九叩礼就万事大吉,却怎么又多生了这一番事端?正不解间,只见班列之前,和珅出班跪奏道:“启禀皇上,今日英吉利、缅甸使节,已至殿前,各有方物需要进献,还请皇上对进献一事,予以定夺。” 乾隆听了,也只点点头道:“准。” 这时松筠也出班跪奏道:“启禀皇上,英吉利国王闻我天朝圣德,更兼皇上声威,披于四海,故特遣使节不远万里,远渡重洋,历时一年方至天朝。英吉利使臣本来自礼仪不通之处,于此大庭广众之下行大朝仪,唯恐生疏,竟让皇上忘了其远国向化之诚。臣念及今日觐见,本依常朝之仪,特请皇上念及远人无知,许英吉利使臣行礼,从其本俗,以示天朝宽仁之度。” 而令金简更意想不到的是,乾隆随即答道:“英吉利使臣既是初来乍到,边鄙无知,此次觐礼,便依英吉利旧俗罢。只是英吉利各位使臣,也当记住,这几日要勤加练习,三日后的万寿大礼,当从大清仪度才是。” 鄂罗哩随即道:“宣英吉利正使马戛尔尼,上前觐见!” 马戛尔尼当即出列,双手捧住国书,走向乾隆,长长的衣摆渐渐拉开,这是一件宽大的巴茨骑士斗篷,英吉利使团考虑到清廷官员衣服多为宽大式样,特意选了这样一件衣服,给马戛尔尼披在身上,至于长长的下摆,则由小斯当东扶着。斯当东是牛津大学的法律博士,这日也身着法律博士的红色绸袍,出列而进。德明和纪昀引着二人,走到乾隆金墀之下,左右站定,斯当东当即单膝拜倒,小斯当东也不再向前。 马戛尔尼则拾级而上,在乾隆御座之前三步处单膝跪倒,双手向上,呈上国书。道:“英吉利国王乔治,久闻大清大皇帝声名,特遣在下出使于贵国,愿大清大皇帝万寿无疆!”台下李自标早已就位,一一将马戛尔尼这番话译了过来。 小斯当东也在台下道:“愿大皇帝万寿无疆!”与马戛尔尼不同,他说的是中文。 乾隆听了,眼中也是一亮,随即点头,笑道:“英吉利国王遣使不远万里,来献方物。此等向化之心,朕已知晓。你等便回去告知国王,朕,惟愿两国长享万年之好。”说着取过国书,却不观看。其实国书早已由郭世勋在广州遣人翻译完毕,马戛尔尼这一份是英文版正文,乾隆也看不懂,便只取了放在一旁。 马戛尔尼再次向乾隆鞠躬致意,乾隆便准了他下阶而去。忽然,乾隆又道:“阶下那位会说汉文的英吉利少年,你把使节送回去之后,再行上来,朕有话想对你说。” 李自标唯恐小斯当东听不懂乾隆这番话,刚想出口相译,见小斯当东样貌时,似已经听得清楚,便不再多言。小斯当东将马戛尔尼送还队列,自己又走上前来,在乾隆面前跪倒,看乾隆样貌时,却是无比慈祥。想来对于一个会说中文的外国少年,乾隆并无其他疑忌之心。 乾隆看着会说中文的小斯当东,自是得意,若不是大清声威远播海外,这少年却又如何习得汉语?想到这里,更是喜上心头,道:“孩子,你还会什么汉文字句?也说来与朕听听。” “嗯……愿大皇帝万寿无疆、千秋万岁、万世太平……” “孩子,这‘万’字你说了三次了,还有别的词句吗?”乾隆虽然这样问,却是满面喜色。 “嗯……身体康健、平安和乐、多福多寿……” “不错。”乾隆更高兴了。“那书本上的话呢,知道多少?比如,孔夫子的《论语》?” “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不亦……”小斯当东毕竟学习中文时间较短,加上这几句都是书面用语,不免有些紧张。 “很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是说,你等英吉利使臣,只要愿意和大清永结友好,我大清,就愿意和英吉利同享太平。朕今日,也高兴!”说着,乾隆从身边解下一个荷包,放在小斯当东手里,道:“日后若是汉文再有精进,便来找朕,朕另有重赏。” 小斯当东谢过乾隆,便又回到使臣之中。便是马戛尔尼这般寻常不苟言笑之人,此时也已面露喜色,眼看乾隆如此高兴,或许自己带来的通商之约,就可以顺利达成了。 随后,斯当东上前献上礼单,也由德明代乾隆收下了。眼看英吉利使团进献已毕,便轮到缅甸使团前来进贡。可直到这时,金简犹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一次觐见是从何而来。 事后多日,金简才从松筠那里听闻故事始末: 原来,这是一场松筠和阮元特别构思的觐见之礼。当日阮元听了英吉利使臣言语,已自清楚英吉利使臣的心意,他们并非完全拒绝三跪九叩,但又不希望太多国人得知,可万寿大礼又不能废,因此,阮元想到了“特引觐见”这一方案。 所谓“特引觐见”,阮元最初的构思便是:在英吉利使臣来到避暑山庄之后,择一日让乾隆先接见使团,此时使团全员参加。因为特引并非元日、万寿一般的大型朝会,比御门听政还要简单,所以礼仪也自从简,本无需三跪九叩。而英吉利使团从俗行礼,也并无不可。但之后几日的万寿大典,三跪九叩礼还是逃不掉的。 当然,针对这个问题,阮元也已提出建议,在万寿大典之时,各国国使原本可以入觐的就不多,这次入觐,英吉利使臣中便只挑马戛尔尼、斯当东父子等少数几人,入澹泊敬诚殿行礼。这样其他英吉利使团成员,均不会知晓真相,反而会被第一次引见时的单膝下跪礼所误导,以为第二次行礼也是如此,之后回国自然不会声张。至于马戛尔尼等几人,当然也会守口如瓶。 不过阮元这个计划虽好,何时引见,如何行礼等事,他并没有经验。好在身边松筠在场,松筠为官资历远胜阮元,又有和俄罗斯交涉的经验,自然想到万寿大典之前,乾隆往往会特别接见外国使臣,以彰显其“远播海外”之恩。于是两人把意见集中在一起,就有了这日提前接见英吉利使团的一幕。 乾隆虽然对单膝行礼一事,也颇为不悦,但想到后面万寿典礼仍是三跪九叩,又听松筠和阮元提及,使团中有个十余岁的少年,颇善中文,自然高兴,也就不再计较行幄中这次行礼。只是这般顺遂外国使团意愿之事,清代却也不多,故而这次接见,只有京中少数必须到场的成员随驾,其余便是较为边远的蒙古王公,纯粹是为了壮大声势。这样英吉利使臣特别行礼之事,在清朝一边自然也不会被声张出去。阮元也特别向斯当东父子说明了乾隆的性情习惯,乾隆最想看到的,就是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想法办事,若是小斯当东可以在乾隆面前说几句中文,以表“远国向化”之心,乾隆自然会格外优待。 只是阮元和松筠想着金简对这大礼颇为执着,若是提前让他知道,只恐他又会争执不休,便一直瞒着金简,只对乾隆上了密奏。其实这事不止金简不知,若不是当日王杰无意听见,似他这般大学士兼军机大臣之人,也无权过问。眼看金简“受惊”不小,这日宫中太监也提前送了他回寓所。而乾隆经此会见,对英吉利使臣颇为满意,最后也特许英吉利使臣,八旬万寿之际,三跪不得裁减,但九叩却可以变通。 次年,年近八旬的金简因病去世,也不知是完全因为年迈,还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 这日下午用罢午饭,松筠、阮元等人也先回了行馆歇息。英吉利使节团便由和珅和福康安带领,前往避暑山庄游览,一路之上,只见亭台楼阁,华丽而不失典雅,四周花草木石,亦皆精美,更有不少草场,将空旷与细致一加结合,更显错落有致。英吉利使团诸人,也不禁连连赞叹,有些人也开始暗中比较避暑山庄和圆明园。可圆明园毕竟是清廷百年心血所至,更兼中西结合,还是比承德略胜一筹。 福康安毕竟是公爵,地位高贵,介绍避暑山庄风景之事,便由和珅负责,和珅陪驾数十年,自然对这里每一处风景都了如指掌,眼看静好堂、冷香亭、采菱渡、观莲所一一走过,和珅介绍起来,自己也不由得暗自得意。马戛尔尼见朝中贵人气色不错,便对李自标说了几句,李自标上前对和珅作揖过了,道: “禀和中堂,英吉利马戛尔尼大人,于觐见之外,另有些国中要事,想与大皇帝商议。听闻和中堂乃是大清首相,但凡要事,均需先奏与和中堂。是以马戛尔尼大人想着,该把这通商要务先告知和中堂,若蒙中堂不弃,还望中堂禀报大皇帝,成两国永世之好。” 是时英国国中小皮特担任首席大臣,也在此一任,确立了“首相”之名。但中国之内,大学士与军机大臣职能都与首相类似,所以李自标为免繁复,直接搬用了“首相”这个词来称呼和珅。和珅听过,也暗自得意,若说身兼大学士与军机大臣,便可为“相”,那此时清朝首相应是阿桂而非自己,李自标此番言辞虽是逾矩,却正说到了自己心上。更何况此时也没有“要事先奏”这般定例,李自标这一番“多余”之言,让自己更加满意。 但即便如此,和珅在军政要务之前,也不敢随意逾越乾隆,便道:“你只告诉他们,这邦交要务,只能由皇上一人决定,我可以收下你们的国书,将邦交事宜转告皇上。可皇上能不能同意,这个我可做不了主。” 李自标翻译过了,马戛尔尼和斯当东也有些犹豫,马戛尔尼暗自从袖中取出一份单子,似乎是想要李自标交给和珅,李自标只好一边递上单子,一边陪笑着同和珅道:“和中堂,使臣大人是想说,此次英吉利使团前来朝见大皇帝,已是尽心诚意,这所挑选的礼物,也是国中精品。更何况,这行礼之事……” “尽心诚意,即便够了?”和珅笑道:“这进献贡品之事,几十年来,多少国家,进献过多少方物?难道仅仅因为进了贡,皇上就要听你们的不成?都不说别的,就说这些进贡的国家里,有些还成日争斗不休呢,要是两个斗得你死我活的国家,同时向皇上进献贡品,你们说,皇上要帮哪一边才对?你等只管把国书拿来,至于皇上同不同意,那我等可都做不了主。” 不过说着说着,和珅还是打开了礼单一角,只见其中数行所书,都是西洋珍宝,自然满意。可他随即神色如常,将礼单收入袖中。 福康安忽道:“你这翻译,也太不知礼数,和中堂替使臣指路,你便如此巴结。那这样好了,下面的路,我来指,我福中堂在这里,也待过不少日子呢,你等觉得可好?”这话意思不难理解,和珅那边,礼都送了,自己这里,英吉利使团也不能怠慢才是。 马戛尔尼一看福康安面色,意思便已清楚了七八分,又听李自标译过,当即清楚,便对李自标说了几句,李自标笑道:“其实不瞒福中堂,马戛尔尼大人已经备好了礼物,之前送到靶场去了,福中堂若不嫌弃,还请移步一看才是。” 福康安听闻自己也有礼物,自然满意,此时引领大臣,只有他与和珅二人,其余兵士俱是心腹,即便私下收受馈赠,乾隆也定不知情。一行人遂来到靶场,只见空旷的靶场之中,伫立着一尊炮车,此外还有十余支火枪立在一侧,火枪形制,与清军常用的火绳枪大异,并无引火线之物,却在扳机之上,有一龙头凸起,乃是更先进的燧发枪。 李自标对福康安道:“禀福中堂,福中堂英武之姿,马戛尔尼大人也早有耳闻,是以特意备下这些国内最好的枪炮,还望福中堂不要见笑才是。” 谁知福康安拿起一支火枪,看了半晌,却道:“不过是平平之物罢了。” 英吉利使臣一听翻译,也自议论纷纷,不知福康安平日常用火绳枪之人,却如何看不上这燧发枪?福康安眼看英吉利使臣样貌,笑道:“此等枪械不用火绳,但用枪机,我大清也有个名字,叫自来火,皇上御用的便有十余支。我久侍圣驾,自也见过。说着是不用火绳,发射更快,其实华而不实。” 斯当东听完翻译,也笑问道:“这枪是如何一个华而不实的样子?我英吉利国中,眼下用火绳枪的已不多了,军械大体均是此类,自然是因燧发枪不用火绳,利于发射之故。” 福康安听完翻译,道:“你等自以为不用火绳,发射快了,作战之事,便万事大吉了,是吗?这自来火历来有个严重缺陷,枪机不易打火,往往是扳机扣了半天,子弹都没打出来,反倒是敌人已经近身了,那岂不失算?倒不如火绳枪好用,你看着引火需些时间,可军士使用惯了,反而比这自来火用得方便呢。” 说着,福康安也取过火药弹丸,填充完毕,走到一处木靶面前,扳机一扣,只听“啪”的一声,那木板已被击得粉碎。 英吉利使臣眼看福中堂枪技出众,自也赞叹了几句,斯当东却颇为不解,上前问马戛尔尼道:“伯爵,你觉得他们的枪,是不是有些问题?” “想是冶铁不精,做不出好枪机。而且,火药太粗,硝石质地不纯。” 马戛尔尼治军多年,枪械之事,自是一眼便能看出高下。福康安用过这把英吉利燧发枪,也隐约觉得,这枪比之前用的更得手。可随即想想,自来火的问题往往要用一段时间才会出现,也自不在意。 可就在这时,马戛尔尼和斯当东说的几个词语,却让他意外一惊。 福康安随即转身,向李自标道:“你去问问他们,年前廓尔喀之战,英吉利可有参与?” 李自标也有些不解,只将这几句话翻译给马戛尔尼听了,马戛尔尼也有些诧异,让李自标再问过福康安,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福康安道:“年前我从廓尔喀班师回朝,押送了一批俘虏,其中有一个,就和你们一样,头发是黄颜色,眼珠却是蓝的,看着肤色更白,绝非廓尔喀土著。而且,廓尔喀其他降人也说,就是他带了一些火器到他们军中,他们眼看装备精良,才想着和我大清作战。若只是这些,倒也无妨,可方才听你等言语,有些词句,和那个廓尔喀俘虏一模一样!你等样貌、语言均是一致,却怎的不是你等在我天朝与廓尔喀作战之时,暗中相助于他们?” 马戛尔尼听了李自标的转译,也是大吃一惊,道:“福中堂,我英吉利在廓尔喀之南,确有驻军之地,名为噶里噶达(即今加尔各答),可我国之人,于廓尔喀战争之时,绝无动员参战之事。想来只是个别逃兵,想着靠战事发财的,这些人深为在下不齿。但我英吉利于廓尔喀之事,一向坚守中立,是无论如何不会参与的。” 福康安听完翻译,眼看马戛尔尼神色,似乎不是作伪,但即便如此,眼前这个英吉利正使,看着也不是可以推心置腹之人。便说道:“此事我暂且信你,这些枪炮,就放在这里吧。区区十几支枪,一门炮,上了战场,又有何用处?不过是看着把玩之物罢了。” 说罢,福康安便即离去。和珅看着李自标,也转过头来,轻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这次避暑山庄之行,最后就这样不欢而散。 几日后的万寿庆典,英吉利使团便只有马戛尔尼和斯当东父子参加,同其他使臣,王公百官一道,在澹泊敬诚殿行了大礼。几位英使跪拜如仪,叩拜时头颈低垂,却不触地,如深鞠躬状,但总是全了三九之数,也不显突兀。而万寿节一过,和珅也将英吉利使团的第二封国书送到了乾隆面前。这日依清旷之内,乾隆也把和珅、福康安和孙士毅叫到一起,和三人一同看着这份新的国书,眼看国书之上,英吉利方面共有六项请求,分别是: 一、请英吉利货船,将来在宁波珠山、天津、广东收泊贸易。 二、请英吉利国买卖人,仿俄罗斯之例,在京城另立一行,收贮货物发卖。 三、请相近珠山地方小海岛一处,商人到时,即在彼处停歇,以收存货物。 四、请拨给广东省城小地方一处,以便英吉利商人居住。 五、请英吉利商人自广东下澳门,由内河行走,货物或不上税,或少上税。 六、请英吉利船只照例上税,除此之外,不征杂税。 乾隆看三人大概已经观看完毕,道:“英吉利这六个请求,你等有何意见,尽管说来听听罢。” 和珅却意外感觉到,一向习惯自作主张,让下臣开口,不过为求一句“皇上圣明”的乾隆,这一次提问,竟然有了真心询问之意。</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七章 通商条款 福康安却不在意这些,径自言道:“回皇上,臣以为英吉利人此行,殊为放肆无礼,不可轻信。臣之前与他们交谈时,听得清楚,他们言语,同之前那个披楞俘虏一般无二。而且,他们所用的火器,也和那个披楞俘虏拿给廓尔喀的,大是相同。他们虽口中不言廓尔喀战事,只怕背地里早有阴谋,这六条之中,便有求岛求地之语,若是真的接受他们的条款,还不知他们在背地里,要如何兴风作浪!是以,臣以为这些外国宵小之言,不足为顾,只一并不准,驳了他们回国便是。” 孙士毅道:“福中堂,这英吉利与披楞之间,有一节中堂可曾想到?”福康安也不知他所言为何,便示意他说下去。 孙士毅道:“回皇上话,之前臣与福中堂谈及英吉利使臣,福中堂曾对臣说,英吉利在廓尔喀之南,有一地曰噶里噶达,这个名字,臣做两广总督时,曾听英吉利商人和十三行洋商提及过的,似乎原本是在古天竺之地,他们称其地为莫卧儿……” “不是莫卧儿,是痕都斯坦。”乾隆忽然打断道:“这莫卧儿一词,是那些传教士说的,不足为训。朕知道那个地方,痕都斯坦,在浩罕和巴达克山之南。孙士毅,以后记着,痕都斯坦才是我大清的正确译称,不要再说错了。” 孙士毅道:“是、是,痕都斯坦,臣听闻这痕都斯坦,原有国王,可不久之前,英吉利到了那里,占据了噶里噶达,那痕都斯坦的国王和英吉利交手也有数次,屡战屡败……” “说重点。”乾隆似乎有些不耐烦。 “是。”孙士毅道:“臣之前听福中堂说起英吉利与披楞之事,想着这噶里噶达、痕都斯坦都在廓尔喀之南。所以臣有个想法,这英吉利与披楞,或许便是同一个国家呢?陛下圣明,西洋传教士不识正音,译名往往讹误,便是此处有误,也说不定呢。” 福康安道:“回皇上,若真如孙中堂所言,披楞即是英吉利,那也就是说,英吉利眼下便在廓尔喀之南,完全可以介入廓尔喀的战事。这样说来,英吉利更是不得不防!以臣之意,这些荒诞之语,只一一驳了回去便是,如此,方能让他们知道我天朝的威仪!” 乾隆道:“和珅,你意下如何?” 和珅对于这个问题,倒是无甚头绪,其实从本意而言,他也不希望清朝与英吉利通好,但这不是因为国事,而是因为松筠。松筠入军机处以来,他曾数次遣下人向松筠送礼,不料松筠每次都是闭门不见,一件礼物都没收。如此看来,松筠绝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军机大臣,与其迎送之后让他长留军机处,倒不如故意让他办不成交涉之事,到时候乾隆看他劳而无功,很可能就会改任他职。至于通好一事能否成功,想来对清朝也没有多大区别。但心中虽是这样想,找个理由让乾隆回绝英吉利使臣,却也不容易。 他向前看着,眼看乾隆面前所摆放的书籍,似是一部《大清律例》、一部《大清会典》,忽然有了想法。遂道: “回皇上,臣也以为英吉利这六条请求,均不可行。自古以来,我天朝上国,历代皆是自定法度,四裔有所遵行。从未闻四裔之国,妄加干预天朝法度,而天朝遵行之事。英吉利此番上呈条文,非但要坏我大清体制,更是要坏历代的规矩!此等逾矩之言,自当一一驳回,以彰显天朝体制之森严、法令之整肃,还望皇上圣断。” 其实和珅所言,正是乾隆心中所想。从英吉利这个名字在郭世勋奏报中出现,乾隆对这个“不懂规矩”的国家,便殊无好感。英吉利使团尚未立足清朝国土,便要求在天津上岸,刚刚上岸不足一个时辰,便要求在圆明园展示仪器。到了圆明园,又不愿意行三跪九叩大礼。此时朝拜之仪好容易过去,又向他提出了这样六条请求…… 清朝自建立而至乾隆,历时六代,但清朝官制、律法、礼仪的最终确定,却都是乾隆前期。乾隆五年,《大清律例》修订完毕;乾隆二十四年,《大清通礼》撰修完成;乾隆二十九年,《大清会典》得到重新编修。自此清王朝的体制,终于定型,这不是乾隆一人之功,但他却是最后的完成者。也正因如此,乾隆对这一套体制无比自傲,不容他人妄加干议分毫。 想到这里,乾隆的意志,也更加坚定,道:“宣值班的军机章京进来,拟旨。” 不过片刻,两名军机章京到达依清旷,准备拟旨,乾隆想了想,缓缓道: “英吉利使臣言及六事,均不得允准。天朝统驭万国,一视同仁,在广东贸易者,并非只有英吉利一国,若英吉利之事,天朝予以恩准,则其余各国,必将纷纷效尤,如此天朝断难行事。” “况英吉利所言六条,均有不可行之处。第一,向来西洋各国,在天朝贸易,均于澳门设有洋行,兼于广东省城贸易,不得入城。是故除广东、澳门之外,别处并无洋行,若是想在宁波、天津贸易,便要在各处加设洋行,纷扰多事,更无必要。第二,俄罗斯与天朝通商,俱在恰克图互市,先前无有恰克图之处,方特别允准在京城设立商行,此乃特例,而非定制。况且尔等往来天朝,必先在澳门登陆,京城路途遥远,运送货物,亦有不便。第三,珠山求地之语,更与天朝体例不合,彼处并无洋行,发卖货物,均属无用。何况天朝尺土俱归版籍,即岛屿沙洲,亦有专属,不得随意与人。” “至于后面的……第四,广东画界之事,与前款相同,中外有别,乃是旧例,不得随意更改。若是其他西洋各国,也纷纷效仿,天朝更不能兼顾。第五,贸易纳税,俱有定例,不得因尔国船只较多,便减少尔国之税,否则于其他西洋各国而言,并不公平。第六,粤海关纳税向有定例,依例纳税即可。此次念尔等初来无知,或有奸猾之人,蛊惑尔国王之意,朕不再过问。但若再有前往浙江天津之事,必定驱逐!这道旨大意便是如此,至于其他,尔等自下去斟酌罢!” 两名军机章京得了旨意,便退下酝酿词句去了。乾隆眼看英吉利之事告一段落,也便让和珅、福康安、孙士毅三人告退。 至少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乾隆这道诏书,会给未来的中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而此后不过五年半的时间,与会的君臣四人,便均已不在人世。这次会议中的不少细节,也就此被尘封了起来…… 这日傍晚,阮元也因乾隆诏对之故,来到了依清旷。 这次乾隆诏对,主要是述职,阮元将自己所见所行,一一讲述完毕,对于行礼之事,阮元也不敢隐瞒,将擅作主张之举告知了乾隆。毕竟这件事事关朝仪,原本自己是无权干预的。 不过乾隆听完,却也没有发怒,只是面色如常,道:“此等举措,倒是无妨,总之万寿大典之上,他们还是把三跪九叩之礼做下来了,总比让他们白跑一趟要好。不过这些英吉利人,朕是很不喜欢的。擅登天津、擅用圆明园、擅改体制……阮元,其实你不该这样为他们考虑。” 阮元听乾隆之意,倒是不像责怪自己,便道:“回皇上,臣以为,这英吉利之前从未与我大清相通好,此次前来,初来乍到,有些不识规矩之处,也是正常。臣此举并非偏私于他人,只是想着我大清乃天朝上国,不当苛责于远人,于细枝末节之处,略加恩惠,方显我大清之气度。” 乾隆笑道:“气度?阮元,你毕竟年轻,见识太少,你可知他们行了单膝礼之后,又做了什么?又给了朕一封国书,要朕答应他们六个要求呢。你对他们有大国气度,他们却以为你是软弱可欺,是以这六个条款,朕已经一一驳回。不过话说回来,这等人便寻常官民之中,也不算少了。若是遇到这等人,只怕你是要吃亏的。” 阮元道:“谢过皇上赐教,臣对他们的条款,也略知一二,想是不知天朝体例,妄加揣度之故。皇上只是驳回,不加问罪,已是宽宏大量。” 乾隆忽道:“阮元,痕都斯坦和噶里噶达这两个名字,你可听说过?”阮元从钱大昕处曾得知痕都斯坦、莫卧儿、印度这些词语,所指乃是同一地。但噶里噶达在哪里,却不清楚,便如实告诉了乾隆。 乾隆听罢,道:“你或许不知,噶里噶达便在痕都斯坦之东,孙士毅告诉过朕,那里也有英吉利人。所以英吉利距离大清,其实也只隔着一道山罢了……不过这也无妨,西南山地,崎岖难行,英吉利即使对我大清另有所图,也决计不敢从西南进兵。他们想的,必然还是海路,可海路难以运粮,必不能持久,总之是不足为虑。为了以防万一,朕也已告知沿海八旗、绿营,英吉利使团南下之时,需严加戒备,切不可视其以怠惰。之后,你把他们送回京城,便也够了。南下护送之事,松筠一人去办就好。” 阮元想想,似乎英吉利距离中国很远,可又很近。但既然乾隆已经做好了准备,又说了不足为虑,想来英吉利也不敢再有图谋。便也回答了皇上圣明,并未在意这件事。 “阮元,你来京城到现在,有多久了?”乾隆忽然问道。 这一问却是出于阮元意料之外,但想来不是什么要事,阮元也便如实回答:“回皇上,臣是乾隆五十一年十一月进京,眼下是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应是六年又九个月了。” “除了京城和海淀,直隶这边你还去过什么地方?”乾隆又问。 “回皇上,去年臣曾经到密云迎驾,除此之外,便是这一次来承德了。臣少年时愚钝,一直在读书赶考,也不敢出京城的。中了进士之后,散馆、纂修,事务繁忙,不敢因私废公。”阮元依然如实回答。 “很好,其实朕这次诏你来,不止是为了述职。朕对你另有他用。阮元,接旨罢!”乾隆终于说出了真正的用意。 随行太监取过一份圣旨,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詹事府詹事阮元,学问优长,恪尽职守,先前校勘石经,尽心校对,纂修《石渠宝笈》,取录甚广,足见其才学可用。今授詹事阮元提督山东全省学政之职,愿尽诚竭力,一如既往,钦此!” 阮元听了,也颇有些出乎意料。他也清楚,自己的詹事本职事务不多,若是不另有差遣,便只能碌碌无为,并非进取之道。而自己资历尚浅,京城之中,若是改任其他三品官职,其他京卿难免有所不服,而且,自己做官以来,只是参与撰修了几部书,实际政事全无参与,想转为其他官职,只怕也难以胜任。 至于学政,历来皆是在进士之中选拔,但学政本无定品,主事可任学政,侍郎也可任学政。阮元的恩师谢墉在江苏督学之时,已是二品,而阮元的前辈卢荫溥此时仍只六品,也外放了学政。所以学政一职,对于京中实际差遣不多的官员来说,不失为一个有效施展才能的位置。但自己再怎么说,也只有三十岁,想来不少童生年纪都比自己要大,这般年轻便出任学政,想要让人信服,也绝非易事。 所以阮元也只好答道:“谢皇上隆恩,臣定当尽心竭力,为国选才,考校生员。只是……臣毕竟年岁、资历均浅,只怕到了山东,当地生员不能信服,还请皇上赐教。” 乾隆听阮元这般回答,自也满意,笑道:“阮元,谁说年纪、资历都浅,就做不得学政了?这学政看得一是本身学问,二是有没有取才之眼界。这眼界如何,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学识,你殿试朕取了第六,散馆和大考都是第一,这名次都是朕依学识深浅而定,难道朕还会看错人不成?至于那些当地的生员,年纪大又怎样?只长胡子不长心思的俗儒,朕见得多了,他们凭什么不信服于你?你只管放心去做便是,至于他们能不能信服,就要靠你的本事了,朕相信你,这朝中其他的蓝顶子,可也都看着你呢。”三品官员朝冠上嵌的是蓝宝石,故而乾隆有此一说。 阮元知道,乾隆让他去做山东学政,也是为了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若是学政做得称职,朝中那些因他少年高升而心生嫉恨之人,便再无诋毁他的理由。可要是自己做不好,那只怕詹事的官职,也未必就能保住。想到这里,心中也再无疑虑,向乾隆叩拜谢恩之后,便出了依清旷。 眼看着依清旷的屋檐渐行渐远,几不可见,阮元也不由得轻松了一些。可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边道:“伯元,皇上放了你做山东学政,是也不是?”这声音他颇为熟悉,回头看时,竟是王杰。 阮元忙做过揖,对外放一事也直言不讳。王杰笑道:“果然如此,先前我向皇上奏报,翁大人山东学政期满,该另择他人了,当时皇上还未有定论。不想,今日却是你来做这个学政!伯元,这学政之职,你可满意?” 阮元自然知道,之前的山东学政翁方纲,这一年已经六十岁了,可自己却只有三十岁,年纪只是翁方纲的一半,想来也还是有些不自信,道:“回王中堂,既然皇上外放学生去做学政,学生自无怨言。只是翁大人年纪、资历,都不知胜过在下多少倍。只怕山东学子眼看学政换成在下,会心有不服。” 王杰道:“伯元,学政之职,关键在院试取录和平日的考校上,这二者的关键,便在公平。你量才而用,绝无偏私,那些士子眼看被取录的,都是真才实学之士,又怎会再有怨言?只不过……”其实王杰也与谢墉相熟,说到一半,不觉想起谢墉当年取士也算公允,却被落第士子无端构陷,想来只是公平取才,还不能保证阮元平安。 想了一会儿,王杰又道:“伯元,这‘游幕’之事,你可有了解?” 这时阮元也忽然想起,自己考中举人之前,也曾经在谢墉幕中,协助谢墉取士。也正是以此为契机,他认识了钱大昕,后来学问之上,方知别有天地。只是自己仅仅做了谢墉八个月幕僚,便西行应举,故而于游幕一事,思虑不多。这时想起,也把当年在谢墉门下之事,说了些与王杰知道。 王杰听了,也点点头,道:“想来我当年,也在陈文恭公幕下,做了十年幕僚。其间获益,可谓良多,钱谷刑名之事,原本读书时是一窍不通,正是那十年才有了经验。这游幕之幕,上自督抚藩臬,下自州道府县,都是有的,学政之幕,前去的士子也自不少。若你能善用这些游幕之人,将来定有两个益处。” “其一,便是办事方便,你恩师当年让你搜录遗卷,协助评定取录之事,你做得不就很好吗?眼下你做了学政,自然也可以将协助之事,交由他人,以免那些有才之士,因你一时不慎,竟而落榜。其二,对眼下的你而言,尤为重要。这些幕宾,上通朝堂官府,下达民间士人,若是你倾心待他,他们感激你识才之举,不仅可以帮你办成公事,在其他童生面前,也会多说你的好话。若是你再多包容些,让他们的才华多一些施展之处,那你在士林之中,声名自然就会水涨船高。到那个时候,便是那些自恃年长之人,也便不得有怨言了。至少,不敢把怨言摆在明面上了。” 阮元原本有些经验,听了王杰这一番话,自然领悟,上前拜道:“多谢王中堂赐教,此去山东,学生定尽心待人,不使山东士子心生怨望。” 王杰笑道:“尽心待人?伯元,我相信你有这个想法,但若是想尽心待士。光有想法是不够的,还要有家赀的支持啊。学政一年下来,养廉银大体有二三千两,可学政平日,需要巡行各府,山东十府二州之地,你都要去一遍,一年下来,也剩不下多少了,要说外官里的清水衙门,第一便是学政。所以幕友自是要有,选择何人,却需要你一番思量才是。” 阮元也笑道:“其实这家赀之事,学生也自想过,学生眼下,还在齐衰之期,家中人口,也自不多。想来节衣缩食,还是能省出些银子的,至于其他,学生自当见机行事,不忘恩师栽培。” 王杰忽道:“伯元,皇上今日诏你外放山东,你可知有几个用意?” 阮元眼看此时四下已渐无人,想来这个问题,自己直说也无妨,便道:“回王中堂,学生想着,其意有二。詹事职务不多,若是常年淹滞于此,只恐其他同僚,不能信服。是以出外有实事可做,此是其一。学生做官数年,除了编纂图籍,并无半分功劳,学政一职,既可让学生得用所长,也可经历地方,知民生之事,以广见闻,此为其二。” “尽心奉公,不为朝堂之事所困,此为其三。”王杰又补充道。 见阮元一时不解,王杰道:“伯元,皇上用你进南书房,不让你与和珅再行交往,当时我犹是不解,可后来明白了。皇上如此安排,是既不让你为和珅做事,也不让你与我和董大人走得过近。皇上希望你做的,是尽忠于他一人,而不被外人所左右。眼下我已年迈,只恐以后也无甚作为了。但成亲王与嘉亲王对立之势已成,虽说他二人兄友弟恭,本身并无宿怨,可偏私一方的大臣,却越来越多了。”</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八章 马戛尔尼日记 “伯元,之前你和二位亲王出游,接受嘉亲王医药之事,想来皇上是清楚的。皇上不责怪于你,也没有苛责嘉亲王,是因为皇上知道,这件事上,你等确无他意。可形势之所向,你想独善其身,又谈何容易?皇上想要的,是你尽忠于他本人,尽忠于未来的太子,而非成亲王或嘉亲王。所以眼下将你外放,也正是要在乾隆六十年,太子之位定下之时,再诏你回来,另有大用。更何况,此前沈大人言语多向着成亲王,皇上便放了他做江西学政,若是对你全无动作,只恐外人心中不服。但你和沈大人不同,你资历本浅,外放督学,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其实阮元之前,也并非对此一无所知,只是他本无党争之念,也没有特别在意。这次听王杰说完,心中更加清楚,也答谢道:“若如此,当多谢王中堂指教。学生身为臣子,尽忠于皇上,乃是本分。但恩师拔擢之情,学生定也不会忘了。” 王杰笑道:“所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老夫做了几十年官,又何曾想过结党之事?不过是为了我大清的体制罢了,和珅徇私受贿,早已坏了体制,我不视他为敌,难道还要逢迎巴结于他不成?伯元,你也无需在意这些非议,只要心中存有正道,那便够了。老师我,又怎能强行干预于你呢?” 王杰这一番提点,自然让阮元受益匪浅,眼看宫门已近,阮元也拜谢过王杰,回行馆去了。在赴任山东之前,他还要把英吉利使团送回北京才能完成任务。 次日,乾隆驳回英吉利六个条款一事,便由和珅告知了马戛尔尼等人。马戛尔尼再一次请求和珅,重新准备了一封措辞更为谦恭的表文。可即便如此,六个条款却一条未变,所以仍是无用。眼看乾隆心意已决,和珅自然不再对英吉利使团有任何谦敬之语。马戛尔尼一行眼看通商之事无果,也只好启程返回北京。 回程之时,一行英使想起这一次北上的劳而无功,也纷纷抱怨起来,虽然乾隆也回赠了他们不少礼物,可通商之事未能达成,总是心中有些不平。斯当东虽然心性平和,却也忍不住问起阮元,道:“阮大人,我等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等这些条件,也没有逾矩之处,大皇帝竟然一条也不允准呢?” 阮元想了想,也耐心回答道:“你等言辞语气,倒确实谦恭文雅,想来也不是完全不知礼数。但这邦交之事,在我看来,应该是循序渐进,你们似乎不了解这个习惯。” “或许你等只想着,只要自己言辞客气些,平日在礼节上尽心尽力,朝廷就会接受你们的意见了。是也不是?可在我们看来,你们的行为又是什么,你等可曾想过?你们这是第一次与我大清通使,之前贵国之名,我大清几乎无人知晓。可你们做了什么?你们的船还没到广州,就上疏要求在天津停泊;你们刚刚到天津,就要求在皇上的圆明园里安置仪器,这些我们谅你们初来乍到,可能不知礼数,也就准了。可接下来呢,你们后面的事,每一件都和大清体制不符,先是不想行三跪九叩礼,为此争执了多日,也是我和松大人多方斡旋,才寻了个折中的法子。接下来,你们又想让皇上接受你们的六条意见。你们不觉得这样做,我们大清根本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吗?” “不妨再举个例子,譬如一户人家,忽然来了新客人,主人对客人背景过往,全然不知,可客人只是礼数到了,随后便开始说,主人家中家具不好、衣饰不好,甚至读的书版本都不对……你们想想,主人会怎么想啊?主人想的,肯定不是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而是这客人为何如此挑三拣四、处处计较?再加上之前和客人又再无来往,客人人品如何,一概不知,来或不来,想来也无甚区别。既然如此,又强留客人有何用?至于主人家具衣饰是不是真的错了,反倒要在其次了。” “可这些在西洋国中,都是很常见的条款啊?”小斯当东也在一侧,听完李自标的翻译,有些不解的问道。 “与是否常见无关,是你们的态度不对。”阮元道:“再举个例子吧,两千年前,这里有个国家叫燕国,西边的秦国消灭了燕国,强迫燕国人废除了之前的一切制度,货币、文字,都要用秦国式样。那时候燕国和其他几个国家,都是有分封制度的。可秦人一概不用,而是专用郡县之制,也就和现在一样。你们认为,分封和郡县两种制度,哪个更好?其实是后者,毕竟此后两千年,我们一直都在实行郡县之制。” “可当时的燕国后人,还有其他几个国家的后人却不这样想,他们觉得,秦人灭了他们的国家,他们便要复国。后来六国后人,灭了秦国,觉得秦国的一切都不好,又想着恢复分封之制,后来的西汉也曾经实行过分封,再后来……才发现分封之弊,远大于利,又打了一场仗,才把分封制逐渐废除了。可见即便是更好的事物,若是对方用着刀剑,强迫你来接受它,大多数人能想到的,便只有刀剑,而非事物本身之优劣了。” 阮元也清楚,所谓“天朝体制森严”这种解释,估计说了出来,斯当东等人也不会听,只好多费口舌,耐心解释了一番。而且阮元这一番话,也有“影射本朝”之嫌,但他看得清楚,这时身边除了几个英吉利使团成员和李自标,就只有身后不远处的松筠。松筠与他相处三月,二人一直相互敬佩,已相交为友,想来松筠也不会因此多心。但即便如此,最后几句话也是压低了声音,只让身边的李自标听清楚。但可惜的是,这段话纷繁复杂,李自标也只翻译个大概,也不知斯当东父子有没有听明白。 斯当东父子听着,也不甚理解。斯当东便又问道:“阮大人,我记得贵国半个世纪之前,对外通商港口不止有广州啊?却为何要把其他港口关闭了,只留下广州一处通商呢?” 阮元对这些掌故略有了解,道:“其实大清通商海关,共有四处,只是各处职能不同。江海关掌管的,主要是国内山东、关东各地与江苏的贸易。浙海关,掌管对日本贸易,闽海关在福州,是琉球朝贡贸易之处。而西洋通商,在粤海关,四海关不仅掌管外国商贸,亦各兼国内贸易之事。先前有西洋商人,想到浙海关进行贸易,只因浙海关茶叶丝绸,卖价均低于粤海关。可这样一来,实际上两个海关都不好受,粤海关平日税收大减,而浙海关原本人手有限,又怎能应付你等西洋那许多国家?更何况语言风俗,差异又大,为了便于交易,避免民生纷扰,皇上便特别下令,明确西洋船只,一律在粤海关交易了。更何况,粤海关地近澳门,历来颇多商馆,你等在粤海关往来,不也方便许多吗?” 斯当东听了,也颇为不解,道:“阮大人,这些年来,我们国家到大清贸易的船,已经越来越多了,贵国为什么就不能多派些人手,前来处理贸易事宜呢?想来贸易多了,贵国收的税也会更多啊?” 阮元道:“这税收之事,你自不必担心,大清税收,本有定制,足用即可,税收多了,反而让下面官吏贪欲更盛,其实不便于民。至于多派人手……历来只有我们自己觉得体制不便,才会去更改体制,从未因为外国的事情有了变化,就听从外国之言去更改体制啊?” 毕竟阮元心中,“华”与“夷”的地位,还是不同。斯当东听李自标翻译之后,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好托李自标答谢阮元的这一番讲解。 阮元又向小斯当东道:“其实若是你等通使再多些,和皇上多些交流,或许皇上态度会好些。你们走得时候,皇上还在夸你汉文说得不错呢?怎么样,若是以后再有机会,你年纪大了,再来一次大清如何?” “我不想来北京了,我不想行这里的跪拜礼。”小斯当东似乎有些不愿。李自标无奈,只好搪塞阮元,说小斯当东身体有些不好,希望恢复健康之后,再做商议。 想想李自标,阮元也有些好奇,又问道:“李通事,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这次出使就要结束了,还要回意大里亚的神学院吗?” “我想留在大清。”不想李自标有此一句。 阮元不解,忙问其故,李自标道:“其实不瞒阮大人,在避暑山庄之时,和中堂找过在下,对在下说……他知道我家人在哪里,说我哥哥,眼下就在甘肃做武官。希望我好自为之,不要因为自己的行迹,连累了一家人。”此时清朝官场之中,对天主教有严令禁止,如果李自标的事情曝光,兄长的官恐怕会保不住。 阮元从前也知道,和珅对四品以上官员家世背景,了如指掌,是以无论何人想要弹劾攻击于他,均会被找到弱点。可李自标长年在海外生活,国内信息非常有限,和珅居然也能发现李自标的亲人,不禁暗自惊叹。 “那你是要回甘肃了?”阮元也不禁问了一句。 “回甘肃,也好。”没想李自标倒是格外豁达,道:“阮大人,这一路在下也看到了,大清的穷人,很多,想来甘肃那边,需要帮助的人会更多。我在那不勒斯,不只学了神学,平日对于医疗农业,也各有涉及,或许我去了甘肃,可以帮助更多穷人吧。若是那样,我想上帝也会宽恕我的。”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阮元并不喜欢天主教,李自标只好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阮元看李自标模样,虽然信仰有差异,但为人老实诚恳,一路上仅仅因为翻译英吉利使臣的言语,也不知受了金简多少训斥。但他却始终没说金简一句坏话。这时想到他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也不免有些遗憾。对他说道:“听闻甘肃常有风沙,与这近海之地,大不相同,去了那边,可一定要保重才是。” 李自标也谢过阮元,不久之后,英吉利使团便回到了京城。阮元的任务即已完成,其余南下事宜,由松筠主持办理。阮元自去詹事府,将府中事宜交接完毕,便准备出京了。 这日阮元回到扬州会馆,也将外放之事告诉了杨吉,想着花上几日打点行装,租下船只,便往济南进发。 杨吉听了阮元即将外放,却有些不解,道:“伯元,外面说书的我听了不少,一旦说起外放,都是要贬官,你这却又是如何?这西洋人我看起来,被你招待的很好啊,就这样糟老头子还不满意?” 阮元也只好耐心解释,道:“国朝外官,与前朝不同,各省督抚,皆为要员,下面说到布政使、按察使,也都是一地方伯,学政也是如此。再说了,我詹事的官位还在呢,以后用得还是孔雀袍子,不是贬官的。再说了,我毕竟资历还浅,外出做几年官,也是学习的机会。” “你说你做得是学政,我记得咱们年轻那会儿,你谢恩师好像就是学政。平日除了改卷子,也没其他事了。伯元,学政到底是做什么的?若是遇到百姓受苦受难,咱这个学政能管吗?” 阮元想想,道:“学政职务有二,一是主持院试,选拔生员。二是督学,查访学校中生员勤惰,有才行出众的生员,可以保举提拔,不合格的生员,也可以上疏罢斥。与田间巷里的百姓倒是关系不大,不过也没关系,学政需要巡行全省,如果有民生疾苦之事,也可以上奏……再说了,这怎么就成了‘咱们年轻那会儿’?我今年才三十,还不算老呢。” “那我看还是知府更好,你看咱扬州那知府,不就能管百姓的事了吗?” “知府是从四品,我做不了的。眼下依我的官职资历,最适合做得也就是学政了。其他的京卿、六部侍郎,有的是资历才干比我更合适的人。” 杨吉想想,这些事自己也不懂,不应该随便要求阮元,也道:“出去走走,我看也不错。这京城确实挺大,但咱这六年多了,你是不知道,我这能去的地方,可都去了不止两三次了,想想也有些无聊。更何况春天的时候,不下雨还好,一下雨,满身都是泥点子。城里的水沟清理得也不及时,比扬州脏多了。” “那我看济南挺好,詹事府里有人去过,说山东学政的官署,就在大明湖南面,出门就能到湖里玩,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那应该不错。”杨吉笑道:“不过,京城这边,还是有些事放心不下,天桥最近说书的老先生,正给我讲《说唐》呢,昨天刚说到罗成单挑一字长蛇阵,打得那大隋靠山王抱头鼠窜……你说我这一走,后面的故事就听不到了,岂不是亏大了?” “那没关系,隋唐的事,我十岁就看完了,我给你讲。不过你说到罗成,罗成是谁?隋末唐初那个时候,也只有罗艺和罗士信两个姓罗的,还算有名吧?” “罗成不就是罗艺的儿子吗?你罗艺都知道,罗成竟然不知道?” “史书里没说罗艺的儿子叫什么啊?” “那……秦琼秦叔宝你可认得?大隋第十六条好汉,小孟尝,仗义疏财……” “秦叔宝我知道啊,可他只是个斗将,算不得真正的名将,要说名将,隋唐之交第一个应该是李卫公。” “李……李卫公是谁?” …… “老爷、杨大哥,你们的衣服我都收拾好了,老爷的书是要都带到济南去吗,我一会儿去收拾一下。”忽然一个温柔又羞怯的声音,在阮元耳畔响起,回头看时,竟然是刘文如。 “文如,这……我自己收拾就好。”阮元看着一边有些憔悴,又有些拘谨的刘文如,心中却也不是滋味。 刘文如的声音,阮元是记得住的,之前江彩在的时候,和刘文如无话不谈,有时调笑起来,被阮元听到了,阮元也不过回以一笑。可他和刘文如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平日几乎未交一语,后来江彩去世,家中忙碌,还要麻烦杨吉照顾她。这样想来,自己对她的关照,实在是远远不够。 想起之前的事,父亲希望给刘文如找一门亲事,他想着有了空闲,也来问问刘文如自己的意愿。可随即又去迎送英吉利使团,这几个月下来,却渐渐把这事忘了,这样看来,刘文如入府十年,自己竟然没怎么关照过她,也实在惭愧。 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安慰她道:“文如,这收拾衣装之事,以前都是我和你杨大哥自己做,不用你帮忙的。彩儿在的时候,都是把你当做一家人看,你说,我还会把你看低一等不成?书画的事,我自己来做吧。” “嗯……”刘文如也不知如何回答,虽然她十年前就已经到了阮府,可一直陪着江彩,平日和阮元说话极少,这时正面与阮元交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文如。”阮元道:“其实有件事,爹爹之前在的时候和我说过,后来事务繁忙,一直没告诉你。你今年也十七了,以后的事,也该考虑一下了,眼下我们要去济南,把你留在京城,自然不便。可后面的路,还希望你自己做主,是和我们一起去济南呢?还是我和爹爹说一声,把你送回扬州?想来你以后,也总要有个归宿才好。” “这……”刘文如一时却也难以回答,想了半天,才说道:“老爷,我……我没做过主的,平时做事,都是小姐帮我拿主意,现在小姐不在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想来之前家里的事,都是爹爹和彩儿做主,这样突然让文如自己决定些什么,也太为难她了。”阮元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你和我们先去济南吧。我也和爹爹再商量一下,他老人家在京城的时候,和我说过橙里舅祖病重的事,若是……若是那边不再需要他照顾了,他就再回来,和我们一起住。到时候,再商议你以后的婚事,想来也不迟。你这样一个人,也没法自己回扬州啊?” “老爷,文如不想嫁人,文如想守着小姐。” 阮元道:“文如,若是不想嫁人,也好,彩儿的遗体我们现下决定,先葬在公道桥祖坟那边了。待你回了扬州,就送你过去,若是你愿意,那里还有阮家远房的宗亲,我给你寻一个人品好的,嫁了过去,也好照顾你一生平安。” “老爷,那边的人我不认识,有点……害怕。不如老爷和杨大哥,你们人都好,而且和你们在一起,我一直感觉……感觉小姐她还在身边。” 或许刘文如真正舍不得的,是自己这个家吧……阮元想着,也许,刘文如只是没有把这个意思准确表达出来。 “嗯……要是这样,你就先留在我们这里吧。只不过留下之前,有一件事我得说清楚。”阮元道。 “老爷说吧,我一定能做到的。” “以后别再叫我老爷了,我又不老,才三十岁就被你这样叫,也不知要折多少寿呢。以后你就和杨吉一样,叫我伯元如何?你和杨吉,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都是咱自己家人。” “我……”刘文如改起口来,似乎也很生硬。 既然刘文如一时也不愿意走,阮元便将她留了下来,三日之后,一切打点完毕,阮元、杨吉、刘文如和阮鸿等人便离开京城,一路向济南去了。 就在阮元一行启程不久,英吉利的使团也已经南下到了镇江沿岸。 眼看船只渐渐南下,一路又有不少风景,不少英吉利使臣也开始写起了日记,准备将中国的所知所见回国告诉英国,乃至欧洲所有人。斯当东就是其中之一。无独有偶,这日他去看马戛尔尼时,发现伯爵也在写着什么。 “伯爵,你觉得昨日在长江上所见的江防士兵,实力如何?”斯当东一路南下,也见了不少内地清朝军士,故而有此一问。 “不堪一击。”马戛尔尼的回答依然是那么简练。 眼看斯当东不解,马戛尔尼终于开口,道: “先说列队,他们会列队吗?不会。军服呢,你也看到了,有一半士兵的军服,都出现裂缝了。武器?有火枪的士兵,三分之一?可能都不到,一半以上的士兵,在拿着什么?弓箭和刀枪,我看有些长枪,上面都生锈了。拿着火枪的人,在干什么?有的握着枪头,有的人连子弹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你觉得他们会齐射吗?我看不像。还有些枪,你可看清楚了,上面连准星都没有。而且,这还只是火绳枪,我们已经不用了的火绳枪。” “若是这样的士兵,我想我们用一千个人,能打败十万人。这还只是士兵,百姓呢?京城那边,人有多穷,你又不是没看到,这里的百姓富裕一些,可又能好到哪去?昨天,有艘船在运河里着火了,他们就在岸上看着,一个下去救的都没有。” 原来,一路的清军样貌,百姓生活,他记得比谁都清楚。其实江船失火的事,阮元小的时候就在仪征江面见过,可二十年过去了,也没什么改变。 “我说,昨天我们经过的那个城市,我听他们说是叫……扬州,扬州还不错,城不大,人可不少。运河上少说得有几百条船了,我们的船可是费了半天功夫,才到了这边的。中国南边的百姓,我看还是挺富裕的。就算是北方,我看京城人不少,或许也和伦敦一样,百姓进了城做工,城外就没人种地了。”斯当东对扬州的印象却还不错。 “昨天那个城市,看着确实不错。可男爵,总体而言,我很失望,这样的中国,不是我想看到的,更不是那些伏尔泰的信徒描述的那样。我想,这才是关键。” “你说的关键究竟是……”斯当东似乎有些不解。 “解释的权力。”马戛尔尼道:“眼下欧洲各个国家里,只有我们来过中国内地,我们见过广州以外的中国人。所以,对于整个欧洲来说,我们说中国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 “我想,从我们回欧洲的那一刻起,伏尔泰笔下的中国,就将成为历史。而我们笔下的中国,会主导国王陛下,乃至整个欧洲未来对中国的态度。我们需要的是告诉国人一个伏尔泰笔下的中国吗?不是,我们要告诉整个欧洲,中国,已经落后于我们英国了,也只有这样,我们的商人,才能在以后的贸易中,占据更主动的地位。” “至于你说中国也有富裕的城镇,这个我并不否认。可我们需要让国王陛下,让国内商人知道的,不是这个。所以我也准备了两本笔记,一本,看到什么就写什么,另一本,是要告诉所有人,这个国度,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你心思真多,不过我还是想着,虽然这次通商的事,也没什么进展,可以后总是要和中国经商的。把他们写得太糟糕了,只怕生意也不好做了。也许那位姓阮的副使说得没错,我们需要重新准备,再出使一次中国才是。所以我的日记,还是想着好的地方多写点,不好的地方,让国人有个准备就够了。”斯当东也有自己的想法。 “那你不妨先把你的日记交给国王陛下,若是十年以后,贸易上的事还和今天一样,那就说明,我的想法是对的。或许对待这样一个国家,一味的靠外交、靠我们的雄辩,是不够的。”马戛尔尼看着江边的镇江城,或许,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就这样,英吉利使团一路南下,回到广州,从澳门回到了欧洲。但二次出使的事,却因为欧洲的混战而被耽搁了下来。不久之后,拿破仑在法国夺取政权,与英国展开了多年的激战,直到二十二年后的嘉庆二十年,欧洲大陆的战事才告一段落。 而英国再一次派出出使中国的使团,已经是嘉庆二十一年了。那时,马戛尔尼和斯当东,也均已不在人世。</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九章 山东学政 而阮元一行离开京城后,即沿运河南下,在张秋镇折而入大清河,一路抵达济南府城之北的泺口镇,这是阮元离京后第八日的事。 抵达泺口之前,阮元早已遣使告知了前任学政翁方纲,准备这日抵达泺口,就和翁方纲交接过济南事务。眼看泺口码头渐行渐近,岸上也早已有一行人等候在侧,想来便是翁方纲的下属了。 坐船渐渐停在码头之旁,系了绳索,只见一行人中,一位二品顶戴的官员缓缓走出,看着阮元,笑道:“想来这位,就是宫詹阮大人了吧?老朽人在山东,却也时常听闻阮詹事在京之事。学人之中,青年才俊,阮宫詹当属第一位了,今日有幸得见,果然是气度不凡,老朽实在是佩服啊。”阮元看这人相貌时,只觉他六十岁上下年纪,言辞从容文雅,和蔼可亲,应当便是内阁学士,前任山东学政翁方纲了。 阮元也走上前来,拜道:“晚辈阮元,久仰翁学士文才,今日一见,才真是不枉此行。翁学士诗文天下闻名,更兼‘肌理’一说独步诗坛,学生才疏学浅,还要多加请教才是。” 阮元这番话,正好说在翁方纲最得意之处,是以翁方纲听了,也哈哈大笑,道:“阮宫詹,老朽可还记得,老朽是十年之前,才由少詹事迁了詹事,当时老朽可都五十岁了。阮宫詹做这詹事,也都有三年了,这样说来,你日后前途,必将十倍于老夫才是。”看着阮元身后,似乎只有两个家人,三四个仆人,正在搬运行李,也连忙道:“你们也不要站在那里,快过来,帮阮大人搬搬东西。”翁方纲这里侍从颇多,不一会儿,也就帮阮元把行李都搬上了岸。翁方纲也自拉着阮元,走到镇上一处茶馆,寻了个位置坐下。 阮元想着,此番初来外省,也应当公事为先,私事为后,便对翁方纲道:“下官还想请翁大人指教,眼下山东各州府,还有哪些是今年院试未毕,需要下官前往主试的?下官也好尽快赴任,以免误了后学科考之事。” 翁方纲笑道:“阮宫詹,你刚到济南,才坐下不到一刻钟,便想着朝廷公事,哈哈,也难怪皇上格外信任于你。”说着取出一份单子,道:“眼下最要紧的,有兖州、曲阜、济宁州和沂州,今年之内,应当主试完毕。接下来是莱州、登州、青州和武定,这些地方转过年来,再去也不迟。” 阮元谢过翁方纲,却没想翁方纲又道:“阮宫詹,这主试之事,确是公事,你要先做,那是大公之举,老朽佩服。但话说回来,老朽和辛楣先生在四库开馆时,便是熟识的好友,彼时一起去琉璃厂选购珍本的日子,老朽可还记得呢。辛楣先生经常和我说起你的事情,说新进学人,孙渊如之下,便是你了,你年纪又轻,更是让老朽羡慕。辛楣先生说过,你在乙部虽说著述不多,可用功颇深,极有见地。这山东正是个宝地,你若只是忙于公事,对山东这偌大的金石之乡视而不见,那才是可惜呢。” 阮元道:“多谢翁大人称赞,只是金石之事,在下虽有耳闻,亲眼所见,却是不多,还请翁大人赐教。” 所谓“金石”,大体可以理解为今日所称文物。“金”指的是上古钟鼎礼器,“石”指的是石刻碑帖,也可以包括墓志铭。上古钟鼎之上,往往兼有刻字,而这些刻字本身,蕴含着丰富的历史资料。同理,石刻、碑帖、墓志铭也是历史资料的重要载体,甚至有的时候,可以用以修正历代正史传抄之误。早在北宋之时,就有著名的金石收藏家赵明诚,撰写《金石录》一部。而进入清代,随着考据的进一步发展,但凡碑帖、石刻、钟铭乃至许多残片,都逐渐开始被学者重视,清代很多学者都用金石之上的文字,来校对经史著作,也无意间促进了上古文物的保护。阮元一直有志于重修《十三经注疏》,故而在金石方面也颇多留心。只是平日缺少闲暇,又无充足的家赀,故而一直未能有所进展。 翁方纲道:“阮宫詹,先前京中刘崇如大人,与我也是颇有交情的,他曾致信于我,说你校勘《开成石经》,致力颇多。老朽想着,你也自当对这金石之事,有些兴趣才是。山东自古便是齐鲁之地,礼器、古迹,不可胜数,赵德甫编订《金石录》,不就在这里么?唉,老夫在山东搜寻了不少古器,可有些始终只是听闻,却不得见,譬如秦始皇的琅琊台石刻,老夫从那里路过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机会去看看,也是遗憾。” 阮元道:“既然如此,下官在这山东督学,也要多费些心思,搜寻这金石之物了。只是翁大人说这山东金石,所遗不可胜数,却要从何处入手,最为方便呢?” 翁方纲道:“那自然是这山东第一家……或许是天下第一家呢,至圣先师圣裔,千年礼乐世家,阮宫詹可知道?” 阮元道:“翁大人所言,难道便是曲阜衍圣公之家?” 所谓衍圣公,是孔子后裔特有的封号,自北宋起,孔子后人被封为衍圣公,此后近千年间,传承不断。孔子之家若论家产,或许比不上一些大富大贵之家,但“圣裔”之名,海内独一无二,圣人血脉,千年遗风,自然让孔家独出其他家族之上。彼时以文学经术见长的朝中大臣,更是以同衍圣公家族通好联姻为荣。 翁方纲笑道:“正是,衍圣公府千年诗礼传家,其间钟鼎礼乐之器,自然是冠绝山东全省了。听说皇上数次东巡,皆临幸衍圣公府,也曾给府上赐过一些古器。衍圣公家久在曲阜,山东士人,交结不在少数,先和衍圣公府交好,之后再循序而进,岂不是事半功倍之举?” 阮元忽然想起,王杰临行之前对他说过,自己少年早达,初任山东学政,必有年长士人不相信服,劝他实心做事,多寻僚属。听了翁方纲这段话,也不禁想到,若是可以和衍圣公府结好,说不定山东士人,也会看在衍圣公的面子上,对自己更加信任。想到这里,也对翁方纲道:“多谢翁大人赐教,只是下官还有一事,若是翁大人不嫌弃下官多言,还请见告。下官为官不久,幕中僚属,眼下也只有一人。想着在这山东多寻贤达,以备督学之用。大人可知,这济南附近,有何贤良名士?若确有那愿意出山相助之人,还望大人指点才是。” 翁方纲倒是很客气,道:“若论贤达,老朽记得,这济南城中,便有一人,可他深居家中,已有数年,你能不能请他出山,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老夫也曾经想过请他出山之事,只是可惜公务繁忙,竟一直未得联系。他才学过人,便独自主讲书院,也是不在话下的。” 阮元问道:“请问翁大人,此人竟是何人,家在何处?” 翁方纲道:“此人姓武,名亿,先前乾隆五十六年,做过博山县的知县,在任之时,勤政爱民,为人清廉,分毫不取。可后来却因为与上司不和,被罢了官。这两三年间一直在外讲学修志,老夫来济南后不久,他也搬迁至此,就在城东景贤书院对面住着。阮宫詹,他可不只是个清官好官,还是个金石大家呢,若是你真想在金石方面有所作为,必得他相助,才能成事。” 这些消息,对阮元而言,都是至关重要,所以阮元也再次谢过翁方纲,翁方纲眼看学政事务交接已毕,便回京述职去了。阮元一行则径自南下,过了小清河,便进了济南城内。 山东学政署就在钟楼西侧,自北门而入穿过大明湖,阮元一行很快就来到了学政署前,此时虽已是九月,寒气一时未至,门前一排大树依然枝叶华茂,一行人看了,都不禁心旷神怡。 杨吉看着学政署门前风景,也不禁对阮元道:“这地方真是不错,我看你在这里做官,可比京城里舒服多了。” 不想阮元却道:“若是觉得舒服,这里你多看看便是。杨吉,先把行李拿过去,我下午就去府学,学署之事,还要麻烦你和二叔了。” “下午就要出去?!伯元,你这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 “我觉得不是。”阮元似乎早有打算,道:“我想过了,三品出任学政,本是常事,但我毕竟资历太浅,只怕这里学生多有不服。若是到了这里,再没有个勤于公事的样子,他们不是更会瞧不起我?先把公务都办好,和他们多交流些,说不定有些心地不坏的学生看我诚恳,就会认我这个老师了呢。” “你要是这样想,我也不拦你。只是你这样做事,显得太累。” “先把前半个月坚持过去,等以后熟悉了,或许会轻松些。”阮元依然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想法,想了想又对杨吉道:“杨吉,学署里还有些事,要麻烦你。” “你说文如?” “嗯,给她找个好房间吧,虽然公事要紧,可彩儿的嘱托,也不能忘了不是?这几日我府学那边辛苦些,把公务交接明白了,有了闲暇,再多陪陪文如吧。” 想来阮元是既不愿怠于公事,也不想忽视家人。杨吉想着,也不禁苦笑道:“什么都想做,谁都想照顾好,嘿嘿,你以后可有的是苦要吃。” 阮元也不禁莞尔,谁让自己三十岁就做到学政了呢? 也就是从这一日起,阮元开始了自己的山东学政生活,小半个月过去,学署、府学、县学的事都已渐渐了解清楚,下一步便是外出主试了。 这日阮元正点评府学生的试卷,想着点评之事一过,就准备南下,完成鲁南四个府县的院试。忽然阮鸿走了上来,道:“伯元,有客人到了,想来这位客人,是你最想见的故人。” “故人?”阮元笑道:“二叔是和杨吉在一起久了,也学会打哑谜了?我这数年漂泊,故人想来也有不少了,你不提醒,我怎能一下子就想起来?” 阮鸿也不禁有些脸红,笑道:“伯元,这故人便是咱扬州人,话说回来,也是咱家的姻亲呢?这几年不见,你竟然都忘了?” 扬州人……姻亲……阮元想着,忽然想到一人,连忙把卷子收起,起身便往学署门前走来。 只见门前两辆马车停在一边,车夫正在喂马。学署门前,站着一人,眼看他样貌清秀,文质彬彬,却略有憔悴之态,似乎既是饱学多才,又是身陷场屋,难施抱负。这人见了阮元,也自笑道:“伯元,七年不见了,你……都是一方学政啦!” “姐夫!”阮元见了那人,也自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抱住了他。不用说,这人正是阮元的表姐夫兼儿时好友,和阮元一同读书科考的焦循了。 焦循看着阮元,也异常欣喜,渐渐竟要落下泪来,缓缓道:“伯元,你……姐夫是真没想到,咱们乾隆五十一年分别,这……这还差几天才满七年呢,你都是三品学政了……你……你真是了不起!咱阮家、焦家,也都有希望了。哈哈,总有那不学无术的人,说什么读书没有用,咱以后回了扬州啊,也给他们看看,什么叫三十岁的三品学政!伯元,姐夫真高兴啊……” 阮元看着焦循,却忽然想起来之前阮承信在京城时,和他讲过的焦循生活之事。 原来,焦循自父丧无法科考之后,母亲也不幸去世,连续的持服让焦循不仅无力参加科举,家境也日渐困顿。阮家虽然也时常接济焦循,可阮家本身也不宽裕,只能眼看焦家每况愈下。焦循也没有办法,多寻了几处私塾教书,以资家用,所幸其中有几家也是世代的读书人家,对焦循才学颇多认可,焦循才得以维持生计。 阮元走后一年,扬州大旱,焦循家的二百亩地,被乡间无赖借机勒索,出卖了一半多,却只得了十五两银子。就在此时,焦循又正好偶遇一位书商。书商手中有一套《通志堂经解》,这是一套清初由徐乾学、纳兰性德等人编订的儒家经典集解大全,收录了千余年间一百三十八种对儒家十二部经典(按:儒家经典有十三经之称,此处无尔雅。)的注解著作。焦循一见即视为至宝,当时便想着购下。书商说眼看旱情米贵物贱,可以折价,但也需三十两银子才能购买。但就是这三十两银子,焦循筹了数日,竟找不出。 无奈之下,焦循只好和阮氏商议,典当了阮氏的一大半首饰,最后换了十二两银子,就这样也只凑出二十七两,好在书商急于得到现银,也没再计较,就把书给了焦循。后来大半年时间,焦循一家都只能靠喝粥度日。 想来焦循这七年,要比自己辛苦得多,想到这里,阮元也轻轻抚着焦循后背,安慰他道:“姐夫,我……我现下虽也算不得宽裕,可总是有俸禄了,咱阮家、焦家,也至少不用再过苦日子了。姐夫,我这里还有些现银,你只拿去,把表姐的簪珥赎回来吧。若是那些簪珥旧了,再去买些新的也好,总是别委屈自己,也别委屈姐姐。” 焦循听着,不禁有些心酸,想来自己这般不计家赀的购书,自己有了学问,还算值得,可阮氏却平白受了苦。这时还要靠阮元的帮助,才能重振家业,也是一阵惭愧,道:“伯元,我听伯父说了,你这边眼下还缺人手,不如这样,我也是生员之身,学署里面,要是有照顾不过来的事,尽管让我来做。我也不需要别的,能生活下来就好。想来……想来总是我无能,上一次乡试倒是去了,却又名落孙山,实在是对你不住。” 阮元自然也不计较这些,道:“姐夫,当年‘过位’那一篇卷子,若是你能参加,我想这江南解元,便非你莫属了。你才学我从来是信服的,若是能相助于我,在这山东,想来你我是能做出一番事业了。至于薪资之事,你也无需担心,有我在,还怕吃不上饭不成?” “伯元,我什么也没做呢,这样未免有些……” “姐夫,这银子又不是白给你的。”阮元担心焦循过于计较人情,只好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你那《通志堂经解》,这次带来多少?也快些与我看看。听爹爹说,你还从乡中顾先生那里,获赠了一套《梅氏丛书》?这书我还没看过呢,我多出的银子,就当借书用了,你看如何?” 所谓《梅氏丛书》是清初数学大家梅文鼎所著,贯通中西数算,堪称中国古典数学的集大成之作。焦循也正是得到此书,不数年间,历算一道,学问大进。这时听阮元相询,自然也清楚其中深意,道:“这个自然,伯元想看多少,就看多少。不过这次前来,我也并非只身一人。那辆车上之人,你也应该熟悉才对。” 阮元听焦循这样一说,也看向另一辆车,只见车上一个儒生打扮的人缓缓走下,这人四十余岁年纪,相貌甚是清雅。阮元看得仔细,这位书生,竟然是自己少时的塾师乔书酉。 “乔先生?!”阮元又惊又喜,连忙上前相拜。 乔书酉也连忙回礼,看着阮元,自然也有些激动,道:“伯元,七年没见了,我本来想着你那般聪颖,想来是能成才的,但这七年功夫,就升任三品学政,这……这我可没想到啊。我一生授徒,能有你这般出息的学生,真是……真是再无遗憾了啊……” 阮元也笑道:“其实学生也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多少同年的学子,论经术学问,其实不在学生之下。可时运不济,又不少至今尚待拔擢呢。不过,学生有一事,还请老师见谅,若是老师不嫌弃,便暂到学生这里,佐学生以铨选之事如何?” 乔书酉笑道:“这个自然,伯元,其实我这次来济南,便是想着你有了出息,老师也好多见识一下扬州以外的风景,多认识些扬州之外的名士,这样才不致坐成井底之蛙不是?想来还是老师要麻烦你呢。而且,这次来山东,我也有些私心,还望伯元不要嫌弃才是。” 阮元自然不在意这些,乔书酉遂道:“其实啊,我这四十年来,饱读圣贤之书,心中也一直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能到这圣贤著书立说之所一见,该是多好?我一生景仰先师,最大的心愿,便是到曲阜的先师故里看看,才无愧一生勤学。伯元,我知道学政职责,便是巡行山东十府二州,若是什么时候要去曲阜了,只管告诉老师一声,让老师也去看看,我这一生的心愿,也就满足了。” 看来衍圣公府之行,已是顺理成章了。阮元想着,也把南下主试之事告诉了乔书酉,想到师生心境相通,二人也不由得会心而笑。 三日后,阮元便和杨吉、乔书酉一道,收拾了行装,沿运河南下去了。临行之前,阮元也把武亿的事告诉了焦循。焦循听闻武亿既是一方清官,又兼精通学术,自也敬佩,便自告奋勇,愿意主动与武亿交流,阮元也叮嘱他只谈学问,暂时不要说入幕之事,待自己回来,时机成熟,再做下一步打算。 坐船一路又过了张秋镇,折而南下直到济宁州,很快,济宁州和兖州的主试之事,都已经处理完毕。但曲阜孔、颜、曾、孟四门子弟,向来只在曲阜应试,是以兖州主试已毕,阮元一行便继续东进,到了曲阜。阮元想着无论翁方纲所言金石还是乔书酉的观圣之愿,都与衍圣公府有关,这一年还有整整两个月,主试之事也不着急。是故到了曲阜,安顿下来之后,便同乔书酉一起,向着衍圣公府而来。</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章 衍圣公府(孔府) 不想到了衍圣公府之前里许,只见得一路左右,俱是白幡林立,近得衍圣公府门前,眼看门檐柱上,也均系满了白帛。想来是衍圣公府之中,近日竟有人故去。阮元也暗生悔意,南下之前,他一直想着主试事宜,虽然曲阜是必经之地,却未能打探周全,只怕到了这里,竟遭人数落一番。 到得门前,门房眼看来人均是儒生打扮,也自客气,走上前问过阮元等人来历。阮元便取了官牒文书,说明山东学政身份,告知门房,言及若蒙衍圣公不弃,还望相见。 谁知门房却道:“回过阮大人,我家老爷他……已经于半个月前故去了。眼下是二老爷家的公子入继了大宗,继任衍圣公的事,我家也和皇上上奏过了。只是皇上虽准了小公子入继大宗,这继任衍圣公的诏命,却还没到呢。所以阮大人,眼下我们衍圣公府,却是没有衍圣公的。” 阮元听了,也不觉有些惊讶,细细问来,才得知其中缘故,原来之前的衍圣公,乃是孔子第七十二代后裔孔宪培,就在这一年,孔宪培因为染病,年仅三十八岁就不幸过世,家中也无子嗣,衍圣公的嫡系便即断绝。是以孔府只好选了孔宪培之弟孔宪增之子,前来承继孔氏大宗,并继任下一代衍圣公,这位即将被补任衍圣公的人叫孔庆镕,时年只有七岁。所以这时孔府事宜,便暂由其生父孔宪增做主。 眼看山东学政大驾光临,孔府其他的门房也纷纷向内通报,不过一盏茶时间,一位身着素服的中年儒生走了出来,眼看这人相貌俊朗,虽然身形文弱,举止之间,却自有规矩,不逾礼法。这人见了阮元,也上前作揖道:“新任学政莅临衍圣公府,自是我府中之幸,只是家兄衍圣公半月之前,不幸薨逝。眼下家中招待,定有不周,还望阮学使见谅。”听这人言语,当是前任衍圣公之弟孔宪增了。 阮元也连忙回礼,道:“孔先生,此事若说有所不妥之处,还应是下官了解不周。下官初到山东,原是因主试之事而来,忘了先行通报贵府,以至今日前来,竟未能预备致奠之物,实在惭愧。下官自当先行归去,待致奠之物齐备,再来拜访才是。” 说到这里,阮元不禁暗暗想到,孔宪增居然未曾问及自己为何不知临丧之事。略低下头一看,方才清楚。原来此时距江彩过世,才只过了十一个月,自己身上犹是青衣素带,想来孔宪增是以为自己已做好了吊丧的准备,故而不问。这般回想,心中也自惭愧。 孔宪增见阮元本是临丧之服,自然并无不满之心,又见阮元言语诚恳,不仅未加责怪,反而十分欣慰,道:“阮学使既要行礼,自是一番心意,我却之不恭。只是今日阮学使来都来了,若是就这般回去,反显得我们待客不周了。其实阮学使今日前来,却也并无不妥。阮学使看着也不过而立之年,却得以位列京卿,提学山东,想来阮学使才学之上,是有过人之处了。” 阮元也只好回道:“回孔先生,在下于经史之道,确是一直用心勤学。但自古有言,百闻不如一见,平日所学,虽知礼器仪范之大端,具体所见,却是不多。这次前来衍圣公府,也是听闻府中上古礼器,所备俱详,是以想着观瞻一番。而且久闻齐鲁之地,金石所遗众多,可备乙部参考之用。所以在下也想着,若能集山东金石文字,详加修订,定当有功于后世。衍圣公府千年诗礼之风,自是山东之冠,若能得孔先生不弃,令在下得以详校,在下自当终生感念。” 孔宪增点头道:“阮学使言及金石之事,其实来得正好,就在两个月前,城中有人偶得一块石碑残片,他们觉得我衍圣公府既是金石毕集之处,便将这残片送到了我们府中。只是这残片之上,语焉不详,若是阮大人不嫌事烦,还要请阮大人指教一番。”说着便唤来几个家丁,让他们陪着阮元进了衍圣公府,绕过正殿,来到一处偏厅。正好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在两个家丁陪同下从厅里走出。小男孩见了孔宪增,也上前道:“爹爹安好。” 看来这个男孩,便是未来的衍圣公孔庆镕了,孔宪增也走上前来,对孔庆镕道:“庆镕,这位是新任的山东学政,阮伯元阮大人,是你长辈,快过来问好。” 但阮元却想着,这个孩子毕竟是未来的衍圣公,应当自己先问好才对,便走上前来,先行礼道:“在下阮元,见过孔嗣公。” 孔庆镕也回过了礼,看着阮元,却不禁有些疑惑,向孔宪增道:“爹爹,这位阮伯伯看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岁的样子,就已然做到了山东学政。那爹爹,这天下间最为聪明之人,是不是就是阮伯伯了?” 孔宪增一时尚未回答,阮元听了“阮伯伯”这个称呼,却也不禁心中无奈,只好和颜悦色,对孔庆镕道:“回嗣公,其实在下并非生而知之者,只是幼承家教,学而不倦,如此而已。虽先师所言,亦不强求于生而知之,在下尽心治学,若能知圣人之意,便也无憾了。” 孔庆镕道:“阮伯伯无需自谦,聪明才智之人,我也曾见过的,但到了伯伯这班年纪,可没有人做到学政这般地位,想来伯伯是天赋过人了。正好,这里有一块新近出土的石碑残片,爹爹看着残片,已苦思了多日,一直不知其出处。阮伯伯既然好学,说不定会看出这残片来由呢。” 阮元也只好回道:“回嗣公,这石碑残片,往往已遭灭裂,所遗文字,未必便能深究其本末,其实孔先生也无需为此烦恼。不过既然嗣公和孔先生都想着在下一解此残片因由,那在下也就勉为其难,过去看看吧。” 一行人进了厅中,只见桌上放着一片石碑碎片,上面有数行字迹,应是汉隶,阮元对书法亦曾精研,故而上前一看行笔之势,便知是真迹无疑。只是其间每一行字,都所剩不多,眼看其中有两个字,应是“廿七”,还有一行字,写的是“熹平二年”,除此之外,其他几行字各自说的都是称颂之词。想来这是一方东汉年间的墓志铭,墓主卒于熹平二年,年二十七岁,距离阮元这个时候,已经一千六百二十年了。 孔宪增看阮元观摩已毕,便道:“其实在下也想知道,这段残片,究竟是何人墓志。或许便是我孔家先人,也未可知。只是这残片之上,似无半点言语,涉及墓主姓名,故而还想请阮学使赐教。” 阮元眼看这几行残句,自也不能立即便知此为何人,只好凭着自己史学功底,尝试着推演一番,道:“熹平二年,距今一千六百二十年,此墓主彼时年二十七,便英年早逝,实在可惜。但如果由此反推墓主生年,则应是后汉孝桓皇帝建和元年。生于桓灵之世,想独善其身,自也不易。至于身份,碑中有‘使君君国济民’一句,按后汉之时,此地有鲁国,那此人多半便是鲁相了。建宁二年,鲁相史晨曾留碑于孔府,距此时四年,此人应是史晨之后的鲁相,若如此说来,多半并非圣裔了。” 孔宪增叹道:“想来彼时先人,也不会在本地为相的。能仅凭这若干字句,便联想至此,非学识渊博者,不能为之。皇上点阮学使做山东学政,当是慧眼识人了。只是在下还想知道,这时我孔府又是哪一代子孙,其间有何事迹,还望阮学使赐教。” 阮元想想,道:“熹平二年,原无大事,彼时圣裔闻名之人,当数先师十九世孙孔季将公,二十世孙文礼公和文举公。此碑之前四年,正值第二次党锢之祸,名士张俭避难于圣人之家,文礼公和文举公倾力护之,是故张俭得以保全。后来事泄,牵连圣裔,文举公年仅十余,却慷慨赴难,乞愿代兄受死,兄弟二人为护名士,而争相请命,天下闻之而感动。朝廷中人,虽多有不愿,然宦竖百般刁难,最终无奈,仍处决了文礼公。此后三十五年,文举公亦因得罪曹操,阖门受难。乱世之下,其人可悯。” 阮元所谓孔季将,是孔子十九世孙孔宙,文礼和文举即是孔褒与孔融。眼看阮元如数家珍,将东汉末年孔氏掌故,一一言明,孔宪增自然大喜,道:“不想阮学使乙部之才,一精至斯,反是我孔氏子孙,对先人之事有所生疏了。阮学使,在下尚有一不情之请,望阮学使允准。七日之后,便是今冬的上丁祭日,若阮学使不弃,此次上丁祭礼,在下希望阮学使前来主持。这祭礼一向若是有学政莅临,便当由学政主祭,衍圣公助祭的,还望阮学使此番不要见怪。” 所谓上丁祭礼,指的是每年仲冬上旬丁日,皆要祭拜孔子之礼。孔宪增向阮元求祭,确是诚心,但其中心思,他并未告知阮元,彼时距离上丁祭日还有七日,阮元主试曲阜,一二日便可主持完毕,若是阮元主试之后,径自离去,就不属于“学政莅临”。但孔宪增看着阮元毕竟年少,也想试他一试,便以石碑之事相询,想着若是阮元能解此碑,或是言语中意,便将主祭之事相交于他,若阮元答不出,就送他离去,不再相扰。不料阮元学识如此精博,又兼礼数备至,他自然满意,便想着与阮元结交为友,顺便也将主祭之事交给他来做。 阮元听了,自然同意,道:“既然孔先生盛情如此,又兼旧例所在,在下自难相辞。只是在下也有一心愿,在下与恩师一向仰慕先师风采,故而想着到这衍圣公府观瞻一番,若是得见府中金石礼器,自当不胜感激。在下归馆,自当亲撰祭文,以至诚之心,相见于先师坐下。” 孔宪增点点头,道:“其实府中与朝中清要,历来相交甚多,阮学使既然到了府里,带学使前往观瞻一番,也是我家应尽之仪。至于家中金石礼器,若阮学使有相询之处,我也自当如实相告。”说罢,便带着阮元和乔书酉,前往金石陈列之处观赏去了。 孔府旧藏金石,便即丰富,又兼此时得蒙乾隆亲授十件内府周范铜器,眼看钟鸣鼎食之状,阮元和乔书酉也自然不住赞叹。孔宪增又提议,孔府后宅园林,亦是曲阜上佳之景,不如也去一道观看。阮元想想,此举并无不便,也自应了,留下乔书酉和几个家丁一起,在孔府积古斋记录礼器文字。 入得孔府后园,只觉花丛佳木,错落有致,此时已是仲冬,并无花朵绽放,树上也只剩少许枯叶,可花木石径之间,却自是一番精致气象,花木不因石径而凌乱无序,石径之间,亦自有规矩。阮元看了,不禁暗自赞叹孔府世家气度,果然与众不同。孔宪增父子却似乎已经习惯,并未在意,眼看阮元走了半日,已有些疲乏,便带着阮元来到一条石径尽头,眼看这里是个不大的偏厅,当是书房之属。孔宪增劝阮元暂且在此休息一番,阮元自也应了。 入得偏厅,只见厅西摆着数排书架,上面放满了书籍卷轴。东边角落之间,放着几幅画作。阮元在京中亦曾与翰林中善绘之人交往,对画作略知一二,眼看画上线条,甚是优美,只转合之处,不免纤弱了些,想来作画之人或是初习绘事,或是年岁尚轻,若这些画作是孔庆镕所作,那他已是丹青之中少见的少年奇才了。 画作之外,东南墙上还悬挂着几幅墨迹,字迹与画作倒是颇为相似,笔势开阔,绝无拘泥之色,只是柔美之象,观之立现,远比寻常书法明显。即便是孔庆镕所作,念及他年幼笔力不足,似也不致如此。只是阮元转念想想,孔庆镕身材原本偏瘦,可能指力腕力均不及其他孩童,也是常事。 细看这些墨迹,似乎均是唐诗,一首是白居易《长恨歌》,一首是元稹《连昌宫词》,这两首诗内容甚长,故而虽分了数轴,却仍未全录。那首《连昌宫词》更是到了“长官清平太守好,拣选皆言由相公。”便戛然而止,全不顾那一轴上尚有一半空白。 而这一轴之侧,却另有一小轴,上面有数行字迹,便如清泉一般涓涓而下,细看时似是首七言绝句,写的是: 尽可宫中宠太真,但需将相用贤臣。 君王误在渔阳事,空把倾城咎妇人。 这首诗阮元倒是未识,又看小轴之侧,还挂着一幅横轴,上面是一首七言律诗,写的乃是: 箫韶风暖净尘沙,缥缈炉烟吐绛霞。 凤辇曾停携半袖,玉音重问赐名花。 千章宝炬春光晓,十里旌旗泗水斜。 何幸随亲同被泽,皇恩优待圣人家。 墙上各轴,便只有这两首是阮元未见得的,眼看第二首诗中,有“赐花”之句,似乎不是孔宪增所写,那定是孔庆镕所书了。想到这里,阮元便向孔氏父子作揖道:“是在下才疏学浅,不知孔先生精通诗教,亦不知嗣公年纪虽小,作诗天赋,冠绝常人,实在是在下失敬。” 没想到他这样一说,孔家父子也都暗自诧异,孔庆镕虽着素服,却也不由得想笑出来,道:“阮伯伯,这两首诗不是我写的。”话刚出口,顿觉此番言语,已失了持服之态,连忙以手遮口,低下头去。 孔宪增看儿子这番样貌,却也不责怪,道:“阮学使,这作诗之人,确是在下所教,可在下天赋平平,若只靠在下相教,这番词句却是作不出的。至于阮学使后半句话,却正是说错了人,也难怪我这孩子,方才略有失礼之态了。” 阮元不禁有些诧异,难道除孔庆镕之外,孔府还另有子嗣?眼看着孔庆镕不过七岁,若是孔府另有其他人,只会比孔庆镕更小,否则承继大宗的,当是另一人而非孔庆镕了。可若是只有五六岁年纪,却怎得做出如此成熟的诗句?</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一章 圣裔千金(女主登场) 就在此时,园后忽然走来一名侍女,见了阮元及孔家父子,忙下拜道:“老爷、少爷,阮大人,方才小姐听闻家中来了朝中贵客,是个饱读诗书的学问之人,想着过来一见,不知老爷是否应允?” 孔宪增点点头,道:“无妨,让她过来吧。” 那侍女随即走下,片刻之后,便带了一名少女过来,阮元虽站在孔宪增后侧,见了那少女,却也不禁眼中一亮。那少女虽和孔家其他人一样,身着素服,不施簪珥,可面庞圆润,精巧有致,眉目口鼻,端正纤妍,犹如工笔勾勒一般。双目黑白分明,晶莹澄澈,可那剪水双眸之间,却似隐隐藏着一番从容娴雅的气度。少女一如孔府其他侍女,因丧之故,不施脂粉,但她面色本就白嫩,在园外的日光之下,更显晶莹剔透。只是少女虽然相貌出众,身材却未免偏瘦了一些,不过阮元本也是清瘦之状,故而也未在意。 阮元眼看这少女美貌之间,更有诗礼之家的优容气质,一时不觉心念微动,竟看着少女一路走近,直至孔宪增身前数步之处。忽然之间,阮元瞥向腰间的素带,顿觉心中惭愧,暗骂自己道:“阮元啊阮元,彩儿齐衰之期未过,你怎可去看其他女子?彩儿与你九年夫妻,今日你目光竟属意他人,若是彩儿在天有灵,你可如何对得住她?”心下想着,只得强自克制,将目光向左移了数寸,余光看着少女向孔宪增盈盈一拜,举止优雅自如,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中更觉过意不去,只好略低下头,索性不再看那少女。 孔宪增倒是并不在意,道:“阮学使,其实之前是在下疏忽,未能告知阮学使。在下原有一子一女,这位乃是长女,今年正好十七。平日颇好诗书绘画之事,阮学使之前所见,便是小女所书所绘了。”又对那少女道:“你也过来,见过新任的山东学政阮大人。” 阮元只好强自克制,只当少女并不存在,如寻常施礼一般,向着少女作了一揖。少女自也侧身下拜,向阮元回礼。饶是阮元修养深厚,却也不能对这少女完全视而不见,只觉少女举手投足之间,均是异常温柔舒适,他也是愣了半晌,才强行定住心神,道:“在下阮元,见过孔家小姐,在下方才在书房之见到数幅手书,不意竟是小姐所作。小姐年纪虽轻,学问见识,均自出于人上,在下看了,心中也是敬服。” 只见那孔小姐双唇之间,依稀有几番轻动,面色之上,亦自有着些笑意,道:“阮学使这般称赞之词,小女听来,却是有些愧不敢当了。小女家中人人都要读书,学些诗礼,原是常事。至于作诗,眼下海内工诗之人,亦不在少数,小女不过率性而为,闲来随意做得几首罢了。想来阮学使识人之多,应是十倍于小女的,这‘出于人上’四个字,小女却有些不解。难道学使所见那些皓首穷经之人,竟也比不上我信手所至么?其间深意,小女还想请阮学使指教。” 再看孔小姐时,那一番笑意已自散去,所余下的,便只有端方持重之色。阮元自也知晓,此时孔府正值丧期,若孔小姐是孔宪增之女,她便是已故衍圣公的侄女,要服满一年丧期,不能随意说笑。而这位小姐的聪明才智,也远在自己想象之上,方才所问,表面上是请阮元赐教,实际上是在看阮元有无真才实学。若是自己毫无主见,只是随口称赞孔小姐一番,她定要抽丝剥茧,直到自己主动承认,所谓“出于人上”,只是随意逢迎为止。这便是自己学艺不精,主动露出马脚,却与孔家无关,但孔小姐也定然再不会瞧得起自己。隐约之间,心中却也暗自有了些不服输的想法。 孔小姐见阮元一时不答,也补充道:“阮学使自可放轻松些,阮学使若是才学所至,是不急于这一时的。不如我等先行入内,待看过小女这些诗作了,再一一点评不迟。”又对孔宪增道:“爹爹,我等且入内一看,如何?” 孔宪增也点点头,一行人便又入内,孔小姐走到书迹之侧,轻轻说道:“这几幅字,是当日小女偶得《长恨歌》与《连昌宫词》,一时信笔而作,其间中意的字句,便多录了些。偶有所思,便又自作一诗,列于其侧。而且我这首《读长恨歌》,只写了上一半,学使所见,应该不全。却不知这半首诗里,学使是如何看出‘出于人上’之意的?” 阮元于这数步之间,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语,便随即问道:“在下也想先问过小姐,这《连昌宫词》,下面尚有数句,轴上亦有空白,小姐却为何不再写下去了?” 孔小姐仍是从容,道:“阮学使,这《连昌宫词》下面几句是什么,可否念来听听?” 这首诗阮元早在少年之时,就得蒙母亲林氏教授,是故说来不难,道:“回孔小姐,下面四句乃是‘开元之末姚宋……’”这句最后是个“死”字,阮元觉得孔府临丧,直言不雅,便直接略过,续道:“‘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若填上这四句,这一轴想来是可以写全了。” 孔小姐却道:“我为何要填上这四句?即便空着,不也很好么?” 阮元听了,倒是有些惊讶,原本看孔小姐样貌举止,一举一动皆自得礼法,可不想赋诗行文,却是随性所至,无拘无束。但眼看左边孔小姐自己所作之诗,当即明白,道:“小姐是认为,开元之后,朝政败坏,并非杨贵妃之故,是以此句与小姐心念不合,便弃而不录。其实小姐这番见解,便是在下所言,出于人上之处。” 孔小姐双唇间又是一动,道:“人言七月七日,长生殿上,比翼连理之语,便是唐明皇怠政失国之由,我从来不信。是以作了这首诗,自抒胸中之志罢了。怎么,阮学使竟不觉得,小女不过妇人之见,眼看杨贵妃同是女子,故而同病相怜一番,而是另有他论?” 若是寻常书生,只怕听了孔小姐这一番话,后面的言辞当即便被堵住,再无言语相辩解。孔宪增眼看阮元只怕也要陷入尴尬境地,便从中插话道:“璐华,阮学使今日初来我家,却也不必如此耐心相询,待得日后阮学使有了闲暇,再来细细讨教也不迟。”此时阮元方才知道,孔小姐学名应是叫做孔璐华。 但阮元对此,却早有准备,对孔宪增道:“孔先生,其中掌故,若是未精于史事之人,却是不知。在下少时对两唐书均有了解,是故此间旧事,其实是知晓的。”回转过来,对孔璐华道:“回孔小姐,若论唐朝史事,其根本在于两部正史,《旧唐书》与《新唐书》,这两部正史之中,杨贵妃也都是有列传的,在下读书时,这两篇列传,也自一一看过,其间并无杨贵妃持国乱政之语,亦无杨贵妃黜贤用奸之句。两唐书中,对杨氏一门骄奢之态,颇有微词,但即便如此,这些话针对的是杨国忠、虢国夫人之流,却与贵妃无干。至于长生殿上之语,在下亦听精于史事的朋友说过,长生殿在骊山温泉,而唐明皇巡幸骊山,通常不在七月,想来这句话是乐天公误听人言所致。世人不读正史,妄作揣摩,竟以为李唐衰落之事,是杨贵妃所为,却是错了。小姐之言,自与正史相合,深得先人原意。是以在下之前有言,小姐见识,出于人上。” 孔璐华听了这话,唇上也自泛出笑意,一时不绝,直过了片刻,才恢复如初。孔宪增父子更是又惊又喜,寻常书生遇到孔璐华这个问题,只怕十有八九要被连续诘问,终至自认浅薄。可阮元不仅知难而进,而且一字一句之间,自有经典依据可循,却又自是寻常俗儒所不能及了。 孔璐华却又问道:“阮学使,小女不知考据之事,却也深知‘言必有据’四字。想来阮学使也是言而有据之人了。只不过阮学使方才,也是先听了小女之言,再从正史之中,寻得依据,相加修饰。若是旁人知道了这一番因由,说阮大人不过为了迎合小女,故作妇人之见,算不得真学问人,却又如何?”话虽如此,可阮元借着室内点点日光,看着孔璐华双眸时,只觉她从容雅致之间,又渐渐多了一份温柔,想来也是对自己之前的言语颇多认可了。 想到这里,阮元也道:“回孔小姐,其实这见解深浅,是否合乎圣人之意,与男女并无干系。是故正史之中,男子有奸臣佞幸之传,女子亦有列女之传。青史褒贬,在作为不在男女。” 孔璐华道:“阮学使,这列女传之事,我也曾有所耳闻。近来府县所称列女,大抵是守节不嫁,亦或偶遇贼盗之事,慷慨就义之人,其情可悯,却和才学见识无关啊?” 阮元道:“回孔小姐,其实先人所言列女,并非仅言守贞、忠义之人。女子才学,亦自颇受重视。刘向《列女传》中,便有‘仁智’、‘辩通’二节。《后汉书》中,曹大家、蔡文姬以才学显。《晋书》有言‘一操可称,一艺可纪,咸皆撰录。’咏絮、回文之事,亦因正史之故,流传千古。可见女子若有才学见识,只要不违圣人之道,便应留诸史册。其实班固修《汉书》之时,八表和《天文志》均是其妹曹大家与马续合修而成。若是认为妇人之言,便无足称许,那这《汉书》岂不是也有不少读不下去了?” 听着阮元这一番言词,不仅深得孔璐华之心,更是有理有据,处处暗合先贤之意。就连孔宪增和孔庆镕站在一边,也不觉心中连连赞叹。 孔璐华也走上前来,敛衽相拜道:“阮学使学问深厚,今日得蒙指教,实在令小女受益匪浅。今日与阮学使交谈,不觉间言语多了些,还望阮学使不要见怪。” 阮元想着这原是一句谦辞,并未在意,只相对回拜过了。孔宪增深知女儿心性,却是清楚,自己这个女儿一向冰雪聪明,更兼幼习诗礼,动静皆有仪度。可她内心深处,却自有一种高傲之态,尤其不喜旁人巧言令色,若是来人随口逢迎,用各种溢美之词敷衍一番,往往被她层层深入、寻根问底,直至哑口无言,自惭形秽,而她却绝无不尽礼数之处。此番与阮元诚心相对,自是认可了阮元的才学。 而且,能让孔璐华真心信服的年轻人,阮元却还是第一个。 想到这里,孔宪增也不禁露出了几丝笑意,道:“阮学使,今日天也不早了,府中想是已经准备了晚餐。若阮学使不嫌弃,我等便一同前去用餐如何?只是家中持服未毕,是以只有素宴,还请阮学使见谅。” 阮元自然不会在意,便随着孔家三人,一同离开了书房。一路之上,想到这日学问之上,议论颇多,心中也自舒适。他素来好学,尤其乐于和同样富有才学之人交流,言及艰深之处,更是常有久旱逢甘霖,伯牙识子期之感。 更何况,这一日和他探讨学问的,还是个知书达礼的妙龄少女……</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二章 沂水佳人 曲阜毕竟只是一县之地,主试之事比起之前两府更为简易,阮元只过了两日,便已将公事处理完毕,想着上丁主祭,尚有数日,自己也安心写起祭文来,但闲暇时间,毕竟不少,杨吉在一边更是不住相催,只好寻了一日,准备到城南的沂水一观风景。 只是这日,一封扬州的书信也抵达阮元驿馆,这是一封阮承信寄过来的信。上面言及江昉经历一年重病,现已垂危,正在准备后事,自己深受江昉大恩,无以为报,最后这段日子,一定要陪他度过才是。至于江家日常事务,自己能操持的,便也操持一番,总是要对得起江昉十余年来,将湖广盐务相授之恩。况且此时江家日渐衰落,已排在扬州总商中最末两位,有些事情,反倒要阮家相助才能解决。 是以阮元一路之上,也想着江家旧事,说起江家,他最早认识的便是江昉,彼时自己家境每况愈下,也寻不到有才学的先生,是江昉仗义相助,让他到府中学习诗文四书,也正是在江家,他认识了第一位重要的外家老师胡廷森,在他的开导下,阮元心智渐开,学问也不再以儒经为限。虽然后来江家子孙对其态度恶劣,以至他一怒而去。可江昉的启蒙之恩,自己却绝不敢忘。 眼看着沂水之上,虽已渐渐结冰,奔流不止的河水,却仍是清晰可见。看着流水,阮元也不禁想起一众妻族之人,江家之所以辉煌数十年,一大半的功劳在江春江昉兄弟的经营和交往。可自己刚中进士,江春便即去世,刚想有所作为,江昉又已不久于人世,其他江家叔伯子弟,交往都不算多,就连结缘九年的爱妻江彩,也在上一年离他而去…… 难道江家,就这样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吗……阮元想着,也不禁伤感,他素来知恩图报,这时也暗自想着,如果自己能再多些作为,即使不能帮江家力挽狂澜,至少也要保妻族平安才是。 杨吉看着阮元愁眉不展,也不禁埋怨道:“早知道如此,今天换个地方去看看好了。你看这片水,估计再过一二日,就要冻上了,河边上也尽是枯枝败叶,哪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无聊。” 不想就在这时,一个温柔清脆的声音,在阮杨二人身后响起:“这位大哥,方才所言,却是你不了解曲阜了。这里冬月腊月,正是一年中最为萧瑟之时。可到了春夏之际,却是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杨柳枝繁叶茂,沂水清澈见底呢。到那个时候,男子可以临水对酌,女子可以吟诗唱和,最是惬意不过。你未能一见,才真是遗憾呢。”这声音阮元听来,却极为耳熟。 杨吉尚不知身后是何人,怒道:“这小姑娘好没见识,这曲阜有什么……”阮元早已反应过来,忙将杨吉按下,道:“杨吉,那是圣人之家,不得对圣裔无礼!”这时他才回过头来,只见身后原来多了一顶青色软轿,软轿看似朴素,质地却是上等,轿边四个轿夫白衣素带,又有个侍女站在轿后,背对着各人,想来方才之言,并非出自侍女之口,多半是轿中之人所言了。 杨吉一时不解,问阮元道:“伯元,何为‘圣裔’?” 阮元小声道:“所谓‘圣裔’,便是至圣先师孔夫子之后,孔夫子传授至道于天下,开万民之智。我等是读书之人,绝不可对圣裔无礼。”接着走上前两步,向软轿行礼道:“是在下对家人管教不严,冲撞了孔小姐,还望小姐见谅。” 只见轿中微动,一个白衣少女从轿子里走出,举止清秀淡雅,温柔的双眸中,又隐隐流动着一种高贵之气,自然是之前和阮元在孔府相见的孔璐华了。她素手轻挥,四个轿夫便知其意,缓缓退下,阮元也示意让杨吉前去相陪。眼看各人都已走远,只剩那个侍女在轿边看着,孔璐华不禁轻轻笑道:“看着阮学使温文尔雅,不想学使家中,竟也有这般不择言辞的下人。” 阮元也回礼道:“回孔小姐,其实他并非在下同族之人,亦非幕友或下人,只是家中有些渊源,故而收留他在家。话说回来,杨吉嘴上直白,心地却是不坏,倒也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孔璐华想想,道:“那又是小女小看阮学使了,原先以为阮学使这般学富五车之人,必然只有读书的朋友,这不读书的,反倒少见。阮学使竟也和他一般,觉得这沂水不好看么?要不然,学使脸上,却为何竟有一种哀愁之色?” 阮元道:“这个不敢,小姐在曲阜生长,我等不过初来,自然是应该听小姐的。不过小姐对这里风景,如此熟悉,想来也是时常游山玩水之人了。闺阁女子,有山水之乐者,在下见得却也不多。” 孔璐华轻轻掩住双唇,想是未曾料到阮元如此风趣,又念着持服,不能失礼,道:“山水之乐,难道不好么?若不是我寻常多寻思着,出来看看这些山水,口中笔下,又哪有诗句可寻?你在我家观诗,自也应看到过‘千章宝炬春光晓,十里旌旗泗水斜’这一句了。若是我未曾去过泗水之畔,又怎能写得出此句?况且平日若是囿于宅院,只知家中花草,不知外间天地,这人心,也就渐渐窄了,倒不如多出门看看,心境也能开阔些。人生一世,又有多少日子可供消遣?不多看看山水花鸟,只怕要抱憾终生的。” 阮元听了,倒也惊奇,不想孔璐华正当妙龄,却对人生之事想得这般清楚,又听她问道:“只是我身在闺阁,终是不能有太多走动,并未见过曲阜之外。听闻阮学政是扬州人,又在京为官多年,这京中风景如何,可否请阮学政赐教?” 阮元想想,竟然说不出多少,他在京近七年时间,大半耗在了读书应考,编撰刊刻之事上,至于京中风景,见得还不及杨吉十分之一。只好把自己所见之地,一并说上,道:“其实不瞒小姐,在下在京中,读书公务之事繁忙,却未能见过多少风景。想来京里皇城之内,有座瀛台,风景最佳。在下应会试之后,曾在瀛台之畔驻足半日,里面鸟语花香,即便隔着宫墙,亦自可知,外面花草河流,也自令人惬意。除了瀛台,还有万寿寺、凉水河,也都不错。” 孔璐华道:“学使是中了进士,才做到这山东学政的,想来《四书》之学,最为通透了。这沂水却有个典故,阮学使可还记得?” 阮元道:“这个自然,‘点,尔何如?鼓瑟稀,锵而,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这一句,在下说得可对了?” 孔璐华略有些诧异,缓缓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阮学使应当知道这句话,却有意说了前半句。怎么,难道阮学使是嫌小女读书不精,竟要反过来考校小女么?” 阮元笑道:“其实不瞒小姐,这是乾隆五十四年会试,头场四书文的第一道题,于全卷之中,至关重要。在下便是应了这一题,最后会试得中,是以在下一直记得。” 孔璐华道:“乾隆五十四年……也不过是四年之前,阮学使,既非京旗,又非世家,两榜出身,四年便至三品的,有清一朝至今,只怕阮学使之外,也没几个人了吧?看来也是小女三生有幸,才得遇学使这般奇才了。” 阮元忙自谦道:“在下不过是读书多了些,算不得奇才的,其实也是得蒙皇上青睐,委在下以学使重任。这三年提学山东,也自然要选出真才实学之人,才能报答皇上的这番厚爱。”虽是自谦,可阮元也想着不应口出“愚笨”、“拙劣”等过谦之词,否则不是说自己愚蠢,而是说乾隆用人不当,这其中道理却要斟酌。 孔璐华却将头轻轻侧向了水边,看着上层渐有结冰之状,却依然不住流动的沂水,忽道:“所谓真才实学,又怎是一两篇卷子可以看得出的?想来这番你到山东,却也要多立声名才是。你到我孔家来作客,也是想着孔府能帮你多加美言,是也不是?” 阮元想着,这位孔府千金虽是妙龄,却对人际往来之事,看得如此通透,心中暗暗惊异,但他来孔府,原本也不只这一个原因,便答道:“在下的恩师乔先生,一生景仰圣贤,是故在下为了圆恩师心愿,才得来此。至于美言与否,其实并不取决于在下,小姐、孔先生和嗣公若觉得在下还说得过去,能美言几句,在下不胜感激。可若不愿,在下也不能强求不是?” 孔璐华轻轻一笑,道:“阮学使倒也是诚实之人,不过话说回来,先前几任学政,都是美于须髯的老先生,像阮学使这般年轻儒雅,却只像小女兄长一般的学政,却是少见。不知阮学使今年贵庚?又有否婚配呢?” 阮元道:“在下是乾隆二十九年生人,今年正好三十岁。至于婚配之事,之前确是有的,不过……” 孔璐华道:“我看阮学使言行,自是温柔敦厚之人,想来是不至于离缘了,是不是?” 阮元道:“自然不是,在下弱冠之年,便得娶妻,乾隆五十二年,有了一个女儿,只是……就在上一年这个时候,家中忽染疫疾,她二人已然故去了。” 说到这里,只见孔璐华妙目低垂,竟似有些懊悔之前的话,又听她道:“原本看着学使这番装束,却不带祭品,便知学使上日并非致祭而来,应是家中有人故去。却不意……不意竟是尊夫人,刚才的话,确是小女冒失了,该给阮学使道歉才是。” 阮元原本随和,见了她这般诚恳,又哪里愿意责怪于她,忙回道:“小姐之言,原本无心,却是不需要自责的。只是……只是我夫妻成婚九年,我婚后三月便开始考学,真正安享岁月之时,其实连一年都不到,想来也是我对不起她……”忽然之间,看着孔璐华温柔怜爱的双目,心中竟暗暗一动,随即也暗自脸红。原来之前他和孔璐华多有交流,言及诗文、山水、学问,都把这位孔府千金看做不可多得的挚友,却一时忘了男女之别,直到这时说到江彩,方才想起,自然是格外惭愧,也不知究竟为何,竟然和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说了这么多话。 眼看孔璐华神情,这一番心绪她自然应当了解,可这一次,孔璐华却没有明言,而是问道:“看阮学使神色,远比常人憔悴,想来和尊夫人应是真心相爱了,小女却有一言,不知学使可愿听否?” 阮元点点头,孔璐华道:“既然能和阮学使真心相爱,想来那位姐姐,也是深爱学使的善良之人。只是阮学使可否知道,若是真心相爱之人,仅仅思念于她,感怀于她,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知道她的想法才是。我想那位姐姐的心愿,应是学使你日后好好生活,爱惜身体,而不是这般为了她伤了自己身子。学使年方而立,便是三品命官,日后还不知……”说到这里,自己脸上竟也是一阵晕红,停了半晌,方道:“其实小女身在闺阁,是不该与学使谈论这些的,想是小女不通礼数,今日话说得多了,还请学使见谅。” 阮元却叹道:“小姐所言,其实并没有错,便是彩儿临终之际,也是这般话。倒是我溺于情爱,忘了圣贤之训了。今日能得小姐赐教,也是在下的荣幸才是。” 孔璐华也对着阮元躬身施礼,便回到了轿中。他二人在这沂水之畔畅谈,另一侧,杨吉却也与几个孔府家丁说上了话。 “什么?!你说你家小姐是海内第一美人?兄弟,你出过曲阜么?说得这话,也太自信了吧?” 对面的孔府家丁看杨吉这般神态,却似习以为常一般,道:“怎么?你觉得不是么?大小姐论容貌论文才,咱这曲阜城肯定是第一了。至于出不出曲阜,这很重要吗?你可不知道,每年都有不少官宦人家来我们家做客呢,他们家中女眷如何,我们就算没见过,总也听过。不瞒你说,有些官家小姐,论容貌还不如前面那位莲儿姑娘呢。”说罢便向前面那侍女一指,看来莲儿是这侍女小名。 另一家丁也附和道:“再说了,这位大哥,有句话叫‘美人在骨不在皮’,你应该听说过啊,便是相貌上,我家大小姐不及一些外人漂亮,那又如何?大小姐五岁便学得诗礼,十岁上自己就能作诗了,小姐十四岁那年,皇上巡幸曲阜,眼见小姐诗文娴雅,亲手赐了一朵宫花给小姐呢。便是小姐画的花鸟,我们看着,那也都和活的一般,这般才学,寻常人家可教不出来吧?” “那个糟老头子……”杨吉没想到这里的人居然还认识乾隆。 可即便这样,杨吉犹是不服,道:“这学诗写诗,有何难的?我家大人和我说过,便是考个秀才,也要自己作诗的。你家小姐学得些诗,想来也是常事,你们这样坐井观天,才是有问题。” “我们可不是坐井观天。”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年长家丁,道:“我们衍圣公府,在京城也有一处,先衍圣公在世的时候,我陪他进过京的,难道我说的你也不信?大小姐当年学诗学礼,我都是亲眼见着的,这样说吧,当下这位二公子,学诗也称得上天性颖悟了,可进境比起十年前的大小姐,还要差上不少呢。” “你家小姐真有这般厉害?”杨吉眼看这年长家丁样貌,似乎说的不是假话。 “当然了,但话说回来,小姐也很可惜,你不知道,小姐天生身子便弱,当日学诗学礼,虽说一点就透,却也时常生病,学业耽搁了好几次。最开始那几年,老爷一心想着小姐将来成学,想把诗礼之道尽数传授给她,可经不住大小姐当时总是得病,有一次连烧了好几日呢。后来老爷心疼小姐,就不再强求了。倒是小姐自己对诗礼之事,一直都喜爱有加,后来也算自学了不少。” 最后那个家丁也忍不住,对杨吉道:“后来也是因为老爷不再强求了,小姐作诗学礼,都随性得紧。其实不光是诗礼,便是《史记》那种我们听都听不懂的,小姐却也读了不少。然而却有些诗,小姐看了一眼,就不再看,说是庸夫俗子之作。所以小姐这成学之事,到底成了没有,我却也不知道。” “小姐是女子,女子哪里有成学的规范?你看小姐眼下才学都这样了,当然是成了。”最开始那个家丁不由得补充了几句。 杨吉听着这些话,也只是半信半疑。 几日后,阮元作为学政,主持了这一年的上丁祭礼,很快,鲁南督学之事也告一段落。而半月之后,扬州的江昉终于无力回天,与世长辞。乾隆五十八年也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乾隆五十九年,阮元的督学之事尚未完成,正月在济南休息了数日,便再次踏上旅途。可不想刚出试了莱州,到得登州,乔书酉又忽然染病,竟至不起。 阮元也只好一边主试,一边安顿好乔书酉,眼看这日公务渐毕,想着还有半日空闲,便来到了海边,杨吉也一并跟着。杨吉自幼生长西南山区,海边却一次也没到过,这次看到了大海,眼看海天相接,一边碧空,却再无他物,杨吉不禁问道:“伯元,这对面是什么?之前只听闻你说起过大海,今天看了,才知道‘无边无际’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大海也不是无边无际。”阮元道:“从这里向北,便是盛京,国朝于盛京亦有六部之属。若是向东,可以到朝鲜国,大抵只有二三日海路,总还是有个边际的。” “你和我较劲呢是吧?我说无边无际,你就非要说个边际。”杨吉嘴下也是毫不留情,又道:“不过话说回来,看这大海,就是和那些湖啊江的不一样,海这么大,看着我觉得,咱两个不过是沧海里的一粒那个……” “是沧海一粟。”阮元又只好帮他补充。 “嗯,就是这个沧海一粟,回头想想,我和你第一次在扬州认识的时候,好像就是一个甲年,今年也是。这样看我们都认识十年了。” “我可还记得呢,你第一天看到我的时候,说我没出息来着。”阮元也不禁调侃了几句。 “我……我承认,我是小看了你了。这几年下来,多少人胡子都白了,也不见戴个蓝顶子,你这还没留胡子呢。当年我只想着恩公大恩,现在看来,你以后成就,肯定要在恩公之上。可你就是有些时候,做的事我都看不懂,你来了鲁东,第一件事居然是给那个郑老先生修坟。我却从没听你提起过,那郑老先生和你是远房亲戚?” “你说的郑老先生,是两汉之际的大儒郑康成,一千六百年前就过世了。他注释儒经,大功不亚于二圣,他的坟茔,我们做晚辈自然要尽心维护了。”阮元道,郑康成就是郑玄,因清代避讳之故,通常只称字。 “那我就不懂了,我家祖先一千六百年前做什么,我哪知道。只听说是二百年前,我家还在贵州,和上一个朝廷打了一仗,输了,我家这老祖宗是旁支,最没地位,反而逃了出来,到了湖南定居。没想到,和这个朝廷也要打仗。”杨吉道。 “你说的是杨应龙?”阮元问道。杨应龙是明末贵州土司,因势力庞大,野心勃勃,后来与明政府冲突,最终被剿灭。只是阮元却不知杨吉一家竟然还有这种故事。 “杨应龙是谁?我不认识。”这句话倒是大出阮元意料。 或许他们定居湖南之后,就刻意隐去史迹,再不让后人知道这段过去了吧……想到这种可能,阮元也没多问。</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三章 阮家再兴 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道:“阮大人,乔先生他……他样子有些不好,还请大人快些回去看看吧。”这人声音阮元熟悉,是来鲁东的找的一个侍仆。 阮元大惊,忙和杨吉一道寻了来时的马匹,快马加鞭回了登州城中。到得驿馆,眼看乔书酉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看来他病情远远超出自己想象。 一边陪同的阮鸿见了阮元,也道:“伯元,乔先生他……实在是有些不妙,这几日不只是高烧不退,更是茶饭不思。方才我也去找过医生,可这登州城并无良医,来了两个,也想不出什么法字治好乔先生。” 阮元听了,也基本理解,乔书酉原本身体条件就不算好,这次来曲阜、鲁东,得尝一观圣人故里之愿,心情激动,以至寒气侵身。又兼有些水土不服,故而一病不起,只怕这样拖下去,要有性命之虞。一时想来,也不禁心中惆怅,几乎要掉下泪来。 乔书酉却似乎听到了阮元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阮元,道:“伯元,你且不必哭泣,老师身子什么样,自己心里是有数的。老师原本,也就是扬州乡间的一个生员,没想到自己教出的学生,还能做到三品……想来这一生施教,也没白费。老师家里没有家人,自然也少了一份担忧,以后的命数,都随天意吧。” “老师……”阮元想着,还是不愿放弃,道:“老师且再坚持数日,学生听闻,青州那边有好大夫,待学生寻了来,一定把老师治好。” 乔书酉却道:“伯元,只怕来不及了。老师这里有些话,你且记住,老师也就心满意足了。伯元,你这几个月督学,老师看在心里,你不是因循守旧的人,心境比老师开阔很多,取才选士,有一艺之长的,必然再三斟酌,最后选出来的,至少老师看着,都是言必有物,绝无空谈之人。学署有人送礼,你也从来不收。所以老师知道,你以后必然能成一番事业。只是老师有一番话,还望你多加思考。伯元,这是老师的话,你不能不听。” 阮元知道,乔书酉是担心他再说“老师定当痊愈”这样的话,虽然心中难受,却也点了点头。乔书酉看阮元神色,也知道他想到了这一节,笑道:“伯元,你为人通达,原是不易与人结怨,想来日后做官,无端构陷之事,在你身上不会太多,你只小心些就好。可眼下,你却不要急躁,老师看你平日辛劳,家事都往往顾不上,想来也是念着自己年轻,唯恐不能服众,是故急着做出一番事业,给朝廷和士子们看。老师能理解,只是这般做法,未免失了常度。凡事都需循序渐进,扎好根基,才能有所成就。而且老师认为,你也没必要着急,你才三十岁,就是三品命官,以后只要克尽本分,老师相信,你前途不可限量。” 阮元点点头,道:“老师,这番道理,学生记下了,其实也是学生初放外官,一时不知从何做起,是故凡事亲历亲为,不想让老师担心至此。” 乔书酉道:“既如此,更不要着急。伯元,你之前和我说过幕友之事,若是能找到精于俗务,又兼经术的贤才辅佐,定能事半功倍。反之,还可能白费力气,这一番因由,你却要斟酌得当才是。” 阮元也握着乔书酉的手,道:“学生记下了。” 眼看登州难以就医,阮元也只好雇了车,带着乔书酉一道往青州而来,却不想刚到青州,还未寻得良医,乔书酉即已去世。阮元也痛哭了一场,亲自为乔书酉置办了棺木,让阮鸿先送他的棺木回济南,再转道南下归乡安葬。 这日眼看着乔书酉的棺木渐行渐远,阮元也不禁问杨吉道:“杨吉,你觉得乔先生如何?” 杨吉想想道:“这先生人不错,就是说话做事,太过规矩,话说多了,也没什么意思。” 不想阮元对他未加责备,却道:“我记得之前与你说过,你没见到我的时候,我一共有三位外家恩师。那日去董子祠拜别的是第三位李先生。第一位胡先生认识最早,可惜你也没见过,乔先生是第二位,也正是有了他们三个悉心教诲于我,我才能有今天的治学之境。” 杨吉问道:“平日看你写诗作文,倒是那位姓胡的先生,提起的多一些,这位乔先生我来山东之前,都没怎么听你说过啊?” “胡先生、乔先生、李先生三人心性各不相同,可与我而言,却是缺一不可。”阮元道:“胡先生我最初相识,他教学授课,不拘一格,凡古人经典,都是信手拈来,不以《四书五经》为限,是以我童蒙之际,心境便已开阔,为学并无局限。乔先生功夫在儒经,其他学问不多,可他授课讲习,最是通透,便是下愚之人,听他讲《四书》,也自能理解圣贤之意,二位先生一授我以博学,一授我以精纯,是故之后我讲起学问,也便不再费力。” “至于李先生,所授乃是规矩之道,何为规矩?美玉出于山野,终是璞玉,不经琢磨,便不能登堂入室。若没有李先生,只怕我眼下也只是个乡间塾师,便是举人,也未必便得中。当然,没有胡先生,只怕我不免颟顸滞涩。没有乔先生,只怕我会心浮气躁,多有不务精微之处。正是因为三位先生相辅相成,才有了我的今天。” 或许,阮元遇到三位恩师的次序,也同样非常关键,若他先遇到的不是胡廷森,而是乔书酉或李晴山,都不会对学问如此兼容并包。若是最后才遇到乔书酉,又不免根基不稳。若是那样,只怕也没有这时的阮元。 杨吉想想,一时也不能完全理解,只道:“伯元,你有这些老师,也自是幸运,可我想着,这成事的关键,还是在你自己,我想着那扬州也不算小,能得他三位授业的,只怕也不只一人,可你却走到了今天,这定是你天性开朗,又勤于学问之故。你恩师去了,你难过几日,自是常事,可你以后的路,也只能自己走不是?” “距离你上一次安慰我,也有好几年了吧?”阮元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待得阮元结束了鲁东考校之事,已是这年五月了。这时,阮承信也将江昉丧事料理完毕,来到了学政署与阮元汇合。 这日阮元终于回到了学署,眼看门前立着一个灰衫老者,正是阮承信,阮元忙下了车,给父亲行过礼。可心中想着江昉、乔书酉之死,行礼方毕,便觉心中酸楚,面色凄然。阮承信看了儿子这般神色,想起江家对自己知遇之恩,也不禁难过,走上前来,抱住了阮元,阮元也不禁闭起眼睛,安享父亲温暖的怀抱,自己辛苦支撑了数月,这时甫一放松,竟也有些站立不稳。 阮承信看着儿子,自也有些不是滋味,他年长之后,原看着阮家家境,日益衰颓,也再无中兴阮氏的念头。却不想阮元在京中数年来一路升迁,这时已然登临京卿,这样想来,反倒是自己这个父亲对不起儿子的地方甚多,心里原也想着这一来济南,便尽心为儿子操持家中事务,只是一时间不便开口,只好缓缓道:“伯元……爹爹来了,以后家里的事,你也可以放心些了。” 阮元睁开眼睛,却看到阮承信身边,尚有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样貌倒是乖巧,只是自己之前,却全然不识,不禁问道:“爹爹,这孩子又是谁?您这来济南一次,倒是有不少惊喜。” 阮承信一边示意那孩子先回去,一边携了阮元,走回学政署,杨吉自到一边去安顿车马。进了门之后,阮承信才说道:“伯元,不瞒你说,爹爹也是……也是看你都三十一了,膝下尚无儿女,故而做了这个决定,事先却是没告诉你,倒是爹爹自作主张了。” 阮元听父亲这样说,也大概了解了父亲的意思,眼看自己尚无子女,阮承信便给自己找了个孩子,希望作为自己的养子,以便继承阮氏家族。只是这孩子原先竟是何人,父亲还未与自己说清楚,也不禁问道:“爹爹,这孩子原本却是何人之子,你之前也没和孩儿说清楚啊?” 阮承信道:“这孩子是咱家仪征那边,同族慕陈贤弟的儿子,叫阮常生,今年七岁,我想着,你在外做官,一时只怕也添不得孩子,便同慕陈贤弟商议了,将这孩子带给你,让你收他为子。之前看你公务繁忙,也没来得及给你去封信,是爹爹不对。” 阮元自然不会责怪父亲,也只好道:“其实这事,儿子之前也想到过,只是家里那边,我一直和他们联系不多,若是儿子出面,倒是开不了这个口,爹爹能帮儿子,应是儿子感谢爹爹呢。只是,彩儿她……” “爹爹知道。”阮承信当然清楚阮元夫妻情深,续道:“彩儿虽已故去,可她身后事,也总得有个人操持着才是。所以爹爹也想清楚了,这个孩子过继给你之后,就让他入继彩儿,认彩儿为母,将来啊,也是我阮家嫡出,如何?” 阮元忙回拜道:“爹爹思虑周全,却是儿子太草率了,这些日子,一味忙于公事,家中事却未能顾得上。” 阮承信道:“既然如此,那爹爹也放心了,只是你若在家中,还要多照顾常生才是,他与你原本不熟,可万不能生分了。话说回来,这一番承继下来,彩儿算是有后了,你呢,你的齐衰之期,也已经结束了吧?” 二人这时早已来到学署客厅,阮元服侍父亲坐了上座,也道:“彩儿丧期,却是过了,可爹爹,孩儿总是想着,孩儿和彩儿成婚九年,却也未能陪伴她几日,总需再送她一程。是以彩儿出殡之时,孩儿便已下了决心,彩儿去后三年,不再成婚。” 阮承信道:“那也是你真心所至,爹爹不怪你。可伯元,如此下来,有一个人你却要忘了,文如呢?你之前和爹爹说过,文如她想陪着彩儿,却并不愿意去北湖,她以后的生活,你可有打算?” 阮元一时不答,来山东已有半年,可这半年来,自己大半时间在各州府主持院试,也只初春新年之际,和刘文如见过几次,想着之前劝她自己思考未来,也不知她想好了没有。阮承信看儿子沉吟不答,也问道:“伯元,爹爹倒是有个想法,若是文如想要留在咱家,她又一直对你多加敬重,那不如……你便纳了文如做妾,如何?” 阮元一惊,忙道:“爹爹,先前孩儿不是还说,要为彩儿立三年不娶之约的吗?怎得爹爹这一时便要孩儿纳妾呢?” 阮承信道:“这纳妾又不是娶妻,你若不愿,只和文如说一声,阮家籍属那里,也把她名字加上,她便算是你的妾了。至于其他,你若一时不愿与她同房,爹爹也不怪你,以后总有机会。可伯元,你要想清楚,文如眼下在咱家,论籍属,只能算作仆人,她需要一个名分,才能安心。你且想想,若你眼下便是文如,你最在意的难道不是名分?” 阮承信这样建议阮元,也和当时世风有关,清代文人官员,对子嗣一事极为看重,若确实长年膝下无出,只怕即便本人不愿意,家人亲友,也会一致要求纳妾以求生子。眼看阮元虽过继了阮常生,可毕竟不是亲子,更何况阮家人丁单薄,阮承信兄弟几个除了自己,尽数无出,后嗣都是过继,阮承信又只有一子,阮元即是祖父阮玉堂眼下唯一一个亲孙子。是以添丁之事,他比其他人看得更为重要。 但这也只限于纳妾,至于娶妻,便不能如此简单,清代官员,已仕官者若要娶妻,必要家世清白,再次便要考虑官绅之家。因为正妻与为官的丈夫一样,也要得授诰命,是为命妇。是以娶妻之事,便不得不慎重。若是正妻家世不佳,虽说迎娶也并无严禁,可官场之上,做丈夫的必然遭人耻笑,甚至日后升迁,都会比别人更加困难。刘文如籍贯在安徽天长,并非全无家世可寻,但幼年便被父母遗弃在江家,只能算作侍女,不可能做阮元的正妻。而且即便以妾为妻,在清代同样是大忌,是以对于刘文如而言,能成为阮元的侍妾,已是可预见的最好归宿。而且清代命妇,并不限于正妻,若是阮元继续高升,刘文如又能留下子嗣,便可母凭子贵,加封命妇。 这番道理,阮家父子自也清楚,是以阮元想了一会儿,道:“爹爹,若只是暂时给文如一个妾的名分,暂不论男女同房和娶妻之事,孩儿自也没有其他意见。不过……这事也不能只咱二人商议,总是要问过文如,若她也同意,孩儿便将她留下,若她执意要去给彩儿守灵,或者另有他意,也不得强求不是?” 阮承信深知儿子宽容之心,也点了点头。这日夜里,父子二人便也将刘文如叫来客厅,与她商议未来去处之事。 这日阮元看刘文如时,只见她已经换了青衣,面色白皙,眼神清澈,鼻梁微挺,却也是个颇为清秀的美人。只是半年之间,自己大多时日不再府上,官署家务操持,却也多要刘文如上心,是以细看她脸色,却也有一种倦容。想到这里,阮元不禁轻轻低下了头,似乎也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看她一直站着,也劝她坐下了,刘文如自是不敢,阮元直劝了三次,她才寻了个侧位坐下。 这次倒是阮承信先来了口:“文如,听伯元的意思,在京城的时候,伯元问过你以后的事,希望你自行计议,若是有了盘算,便告知我等。怎么样,眼下却还有其它打算没有?” 刘文如想了想,方道:“回过太老爷,这……其实当日老爷……伯元让我自己拿主意,我却也想过。小姐在的时候,我最舍不得小姐,所以小姐走了,我也想着一生常伴她左右。可那日伯元和我说起北湖之事,我没去过北湖,却又害怕,反倒是这家里看起来,倒总像小姐还在似的,我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虽然阮元已经告诉她不要称自己为“老爷”,可说起“伯元”这两个字,她却依然胆怯,只轻轻念过,阮元听了,也不在意。 见刘文如神色,阮元看着客厅四周之时,依稀便觉得这里似曾相熟,仔细一想,原来这里桌椅家具陈设,竟与扬州的阮家、京城会馆的客房一模一样,花盆、书架摆放,都是同样的次序。他与江彩成婚之时,罗湾的宅子原就是江家帮忙选定,想来这些摆设样式,是江彩从江府带来,阮家之前屡次迁居,根本顾不上这些,当时也没在意。 他原就曾预想过刘文如心意,这时心中更加坚定,道:“文如,你若说不清楚,我替你解释一番如何,你所念及的,并不是彩儿的遗体亦或棺木,而是彩儿和你一起在我们家里那段日子,我这番解释,可是对了?这客厅我初来之时,还曾记得,左右花盆只有两个,摆成四个,是扬州阮家的样子,彩儿在京城时嫌客厅没有花盆,也是一下子买了四个。书架原本贴在墙边,却不是这样左右皆可放书,这也是扬州的式样。那边壁龛里供奉的,原本是个土地神,现下放的却是碧霞元君。可是文如,土地爷爷也是神仙啊,你却把它放在了哪里?” 看刘文如神色时,只见她面色羞红,想来是阮元说中了她心事,也一时愣住了,过得半晌,才缓缓道:“伯……伯元,那土地爷爷,我放在自己房里了,却没有半分损坏的。若是后面有人来这里接任,再给他放回去就是了。其他的……嗯……是……是这样子……” “既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阮承信道:“文如,我的意思,也是你留在阮家,伯元这才刚过而立之年,你在家里,以后有的是享福的日子。不过啊,你以后就不要再叫我太老爷了,我这今日也与伯元商议了,以后就让伯元纳你为妾,你只管我也叫爹爹就是了。” “这……太老爷,我只是个侍婢,却怎么敢……” “文如,你且想想,我们阮家何时把你当做侍婢了?”阮元看她一时难以适从,也只好解释道:“彩儿在的时候,我承认,对你关怀是少了些,可我知道,彩儿从来都把你当亲妹妹,从不舍得让你做粗活累活,平日也是彩儿教你读书识字,教你认些诗文。眼下彩儿不在了,她的遗愿便是让我保你衣食无忧、平安和乐,我却又怎能把你当做侍婢来看?要我说,彩儿在的时候,咱们就是一家人,彩儿不在了,咱们还是一家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这……这倒是多谢伯元了,可纳妾之事,我……我没有准备……以前却想都想不到的……”刘文如还是很难接受这种身份变化。 阮元只好进一步解释,道:“文如,你在我们家,咱们当然是一家人了,只是,官府那里,却还有籍属需要考虑,若是你在我们家,与我、常生,我们这些人没有任何关系,籍属一事上,你便没有名分。爹爹让我纳你为妾,也不是眼下就要让我二人去做什么,只是你有了妾的名分,便是与其他仆从截然不同的良人,律法之上,对你也会多有照顾。若你无名无分,日后朝廷事务,也总要相询,对你大有不便。” “可是,伯元,我……我帮忙做家里事都习惯了,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刘文如听了阮元这一番解释,看起来也有些理解,只是一时还很难改变自己。</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四章 少女之思 “文如,你记住,家中家事,爹爹既然来了,过几日就让爹爹去寻些能办事的仆人过来操持。你若实在不放心,也可以指点指点他们,却不用再自己动手了。至于身份,你若是觉得,你一时接受不了,也不用在意,我和彩儿三年之约还有一年半,本也不想再行续娶之事的。只过得些时日,将你在籍属上改成妾,先给你一个名分。以后的事,慢慢来就好,你觉得如何?”想着刘文如未必适应这种身份变化,阮元也只好耐心安慰,却不着急。 说到这里,知道一时不需做出太大的变化,刘文如才逐渐安心。眼看名分之事已定,刘文如便也退下了。阮承信看着儿子,却不禁笑道:“其实啊,给你找个妾还算容易,彩儿和你有三年之约,爹爹自然替你守着。可娶妻之事,也还要考虑不是?眼看着你已是三品命官,自也要有个门当户对的夫人。爹爹却上哪里找个这等人家过来?” “爹爹放心,无论对方人家如何,我尽心待她便好。”阮元自也只能安慰父亲,可自己也不禁想道:“想来我公务之余,大半时间也都用在了作诗治学之上,就连文如,却也照顾不周。日后若再续娶,只怕在那位夫人心里,我也只是个成日子曰诗云的闷葫芦罢了,以后日子,却不知要如何过活下去……” 这时的阮元自然不知,自己这样的人,其实在女子之中,也是有人爱慕的。 到了五月,曲阜的花也渐渐开了,孔家小院里面,五颜六色的鲜花在条条小径的分隔下,显得格外错落有致,一近一远,皆是乐趣。园边垂柳,也渐次吐出新芽,走在园子里的人闻着花木中的阵阵香气,自也是心旷神怡。 而那座摆满书籍字画的小屋里,这时却一如既往,数幅绘卷齐齐排在一侧,墙上的墨迹,在微风中轻轻摆动,那些字原本写得就如清泉一般飘逸,在细风吹拂下,更像是要夺框而出一般。 不知不觉间,墙上的书作倒是多了两轴,一轴上写着: 淡红残雨压飞埃,清籞霏微霁色开。 青鸟拂云归阆苑,白鱼吹浪过蓬莱。 神仙此日应同驻,车马何人不暂回。 半向金鼇桥上望,水南犹自转轻雷。 另一轴字迹更新,细看时乃是: 积案盈箱又几千,此中容易损华年。 明珠有泪抛何处,黄叶无声落可怜。 冷傍青氈犹剩墨,照残红烛已销烟。 那堪多少飘零意,为尔临风一惘然。 案几之上,一只湖笔轻轻颤动,自上而下,宛如清流,湖笔上握着的,是一只修长白嫩的纤手。虽然细校之下,这手未免太过纤细了些,可那洁白莹润的肌肤,却自是惹人爱怜。素手之上,是与手臂浑然一体的素衫,素衫尽头,一丛乌黑的秀发如流水般垂下,秀发中包裹的,是一副温柔中带着三分笑意的少女容颜。 这少女自然便是孔璐华了,只见她皓腕轻挥,纵横捭阖之间,最后一个字也渐渐成形,是个“莱”字。这一幅墨迹上共有四十个字,按五言八韵之分,正是一首五律。上面字迹乃是: 三面瀛洲水,舟行绕岸回。 风波修转漕,斥候必登台。 渔户编船住,番夷纳贡来。 去年英吉利,受吏过蓬莱。 孔璐华看着完成的新作,前面数行,却还得意,看到最后,竟是秀眉微蹙,似乎最后一行之中,有几个字并不满意。 端详良久,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将这一幅字放在了案几之左。另一侧的案几之右,尚有几幅未经装裱的书作,看起来是内容太多,不知应该装裱哪一幅为好。 思来想去,她又拿出一幅宣纸,似乎是想着再写一篇。可忽听得门外脚步声渐近,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走进了屋里,男孩见了孔璐华,轻轻一揖,随即笑道:“姐姐安好,爹爹想问问姐姐,今日外面风和日丽,姐姐可否愿意和爹爹一道,去沂水之畔赏花驻足?” 这孩子自然是孔庆镕了,冬去春来,他也已经得朝廷封敕,成为了新的衍圣公。孔璐华看着弟弟,也不禁轻笑道:“既是爹爹的意思,我稍做准备,一会儿过去便好。可是弟弟啊,你都是衍圣公了,见到姐姐,可不能这般不严肃了。” 孔庆镕毕竟只有八岁,尚在天真之际,听了姐姐这话,也不在意,忽然看到案左这幅字,便拿了起来,道:“姐姐,这幅字又是姐姐写的新诗么,能不能也教我认上一认?” 孔璐华脸上忽然一红,忙伸手去夺那幅字,可惜晚了一步,孔庆镕早已把那幅字拿在手上,一句句的看着,似乎也能看懂,还喃喃道:“三面瀛洲水,舟行绕岸回……去年英吉利?姐姐,英吉利是什么?” 孔璐华眼看字是拿不回来了,便也对孔庆镕道:“弟弟,这一幅字姐姐写得不好,一会儿就要扔了,你却不要在意了。要想看字,你看姐姐这一首怎么样?”说着,似乎是要拿过右边一幅未装裱的字过来。 孔庆镕却丝毫不为所动,道:“姐姐,是你之前和我说过,有所见方有所思,有所思方有所作。那姐姐写下英吉利三个字,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姐姐前面的字都是一气呵成,唯独这个‘英’字,竟似断了两笔似的,姐姐……这首诗不是你写的吧?” 孔璐华一阵沉吟,随即道:“弟弟,这诗怎的就不是姐姐所作了?这……这英吉利,自然是海外西洋之国了,姐姐读过那许多书,这……这小小的英吉利,还能难住姐姐不成?” 孔庆镕却指着诗作上“番夷”两个字,道:“姐姐,这两个字虽不多见,我还是识得的,若说海东的朝鲜、日本,是不会用这两个字的。能有这两个字的,只有西洋之国了。姐姐知道这些,猜出英吉利是西洋之国,自也不难。不如这样,姐姐可否告诉弟弟,这英吉利在西洋何处?” “这……这英吉利人来的时候,也没说自己来自西洋何处啊?他们都不说,姐姐却到哪里知道?” “姐姐还是承认了吧?这诗不是姐姐写的。”孔庆镕看着孔璐华羞红的面色,自是得意,道:“这里还有舟啊渔的,姐姐你都没出过曲阜,却是在哪里见过这些的?哦……”忽然之间,孔庆镕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昨日我还问过莲儿姐姐,问你最近都去哪里,莲儿姐姐还说呢,说你就前两个月,去了三次四氏学!姐姐,这诗不会是四氏学里之人所做吧?还是说,姐姐你有心上人啦!” 所谓“四氏学”是自明代以来,曲阜专供孔、孟、曾、颜四家圣贤后裔读书应举之地,只和衍圣公府隔着中间的孔庙。按学政管辖区域划分,也是独立于十府二州之外的一片天地。孔璐华听得弟弟这般言辞,不禁怒道:“弟弟,四氏学原是我孔家子弟入学之处,姐姐去……去看看怎么了?再说了,姐姐爱去哪里,便……便去哪里,你……你管得着姐姐么?” 她自然不知道,在孔庆镕眼中,自己的脸上,阵阵红晕已然压过了白嫩的肌肤,便似一只水蜜桃一般颜色。 孔庆镕看姐姐面色,自然也忍俊不禁,道:“姐姐不要掩饰啦,姐姐,你自己找片镜子来看看罢,你是不会说谎的。不如姐姐先告诉我,姐姐看上的是四氏学里哪一位兄长?只要姐姐告诉我,我不会告诉爹爹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讨厌?!你再乱说一句,看姐姐不打你!” “姐姐且住!男女授受不亲,姐姐都十八岁了,应该自重才对。” 眼看最为惯用的威慑之术无效,孔璐华只好又坐了下来,忽然,她双目之间,竟是异常莹润,竟似要掉下泪一般,道:“弟弟,你这般欺负姐姐,你忍心么?你忘了去年的时候啦?当时伯父刚去世,爹爹让你过继给伯父,你那时是何等孝顺,在伯父灵前,足足哭了两天两夜。那几日正值初冬,夜里寒冷,你又要按旧礼赤足守灵,一个晚上过去,脚都冻裂了。你忘啦?当时还是姐姐给你找了药敷上,姐姐还用帕子给你裹了伤呢。当时姐姐还想着,姐姐的帕子质地好,给你裹了,也教你暖和些,又不废礼数。姐姐对你这般好,可现在你……你竟这样奚落姐姐……你说,你还有良心吗?”说着说着,玉颊之上,竟也渐渐出现了两道细细的泪痕。 孔庆镕听着这番言语,却也隐隐想到,姐姐这一番话,自己其实完全无从辩驳。他入继大宗,视伯父至孝,几甚于生父,孔璐华是自己姐姐,也自当依礼尊重,若是这句话上还要反唇相讥,只恐自己在孝悌一事上,声名将大大有损。又看着姐姐一个白梅一般的美人被自己气得泫然欲泣,心中也不是滋味,便冲口而出,道:“姐姐,是弟弟错了,姐姐去四氏学的事,弟弟不该管的。姐姐有心上人,便藏在心里就好,也不用告诉……” “姐姐没有心上人!” 忽然门外一个声音道:“璐华,这又是怎么了?刚才庆镕来问你外出之事,怎么过了这许久,还不见动静?”这声音二人自然熟悉,说着,一个儒雅的中年人走进书房,自然是孔庆镕之父孔宪增了。 孔璐华连忙给父亲行过礼,孔庆镕也拿着那幅字,跑到父亲面前,道:“爹爹,姐姐做了好多诗,我正问姐姐呢。你看,姐姐好厉害,连英吉利是什么却都清楚呢。”他虽已入继大宗,但此时院中只有三人,便依着旧习,继续称孔宪增为爹爹。 孔宪增也不知道英吉利是什么,但毕竟自己是二人之父,便道:“庆镕啊,璐华读书多,经史诗文都有涉猎,便是四氏学里那些男子,见识也未必及得上璐华呢,你却要好好向你姐姐学习才是。不过……”回头一看,那两幅新字犹为显眼,孔宪增也不禁沉吟,道:“这两首诗却不像璐华所作,只是语出何人,爹爹也不清楚。” 孔庆镕也跟着问道:“爹爹,你看那首诗,写着淡红残雨的,最前面却还有两个字,笔画好多,却是什么?” 孔宪增看了一眼,道:“这两个字啊,念作‘瀛台’,这个地方爹爹之前去过的,就在京城里面,距离咱京城里的衍圣公府,也只有里许。爹爹当日和兄长一起入朝面圣,皇上特赐我二人赴瀛台一游,风景确是甚佳。可是璐华,你也没有出过曲阜,却怎的知道瀛台的模样?” 孔璐华眼看父亲前来,想再像对付弟弟那般以情服人,却是用不得了,只好回道:“回……回爹爹,这瀛台女儿确实没去过,是……是前些日子,四氏学里一位曾家哥哥从京城回来,说他路过瀛台,看了一眼外面风景,女儿听他说瀛台风景如画,才……才这般写了玩的……” 孔宪增看女儿神色,已猜得三四分,却也不甚在意,又问道:“那这一首却又如何,璐华,你自己且看看,这‘华年’、‘明珠有泪’、‘惘然’之语,却和李义山那首《锦瑟》,用得是一模一样的韵脚,而且其中典故,也直接引用了数处。你以前学诗的时候,爹爹可听你说过,似这般旧典频出之作,定是出自庸夫俗子之手,你便看一眼也是多余。怎么,今日竟然做起这般诗句来了?” 孔璐华只好回道:“爹爹,这……这诗是女儿前些日子,路过四氏学的时候,听得里面几个童生抱怨,说去年题目太难,自己答不上了,又要耽搁一年。女儿看那几个童生,年纪却也不小了,想着竟还未能成学,实在可怜,才有此作。当时……当时只觉得字写得还算好看,就装裱了起来,却……却没想过别的。” 孔宪增仔细看着轴上诗句,却暗自露出了笑容,道:“想来璐华这几个月里,诗才大进,定是四氏学中,又出了什么不世出的奇才。不如这样,孩子,若真是四氏学里的,你中意哪一个,便只管和爹爹说,爹爹去帮你问问,看他是否有求亲之意,如何?” 孔璐华脸上自然又是一阵羞红,道:“爹爹您怎么……怎么也取笑其女儿了,四氏学……就四氏学里那些个不肖子弟,我才瞧不上呢。爹爹,今日不是说要去看沂水吗?轿子可也备齐了?若是已经备好,我们便过去吧,沂水的风景,也有好久没看了呢。” 孔宪增仍然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只带了孔庆镕先出了门,孔璐华也随即掩上了书房门户,看着父亲和弟弟的背影,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个人,可不是想猜就猜得到的…… 到了五月,阮元的督学工作还要继续下去,下一站是泰安,而出发之前,之前各府的遗卷搜录也在继续进行。这一日杨吉将车马收拾已毕,便到学署来找阮元。 入得学署正厅,只见数百份卷子散落在一边,阮元和焦循手中各执一卷,却一直在沉思着什么,迟迟没有动静。杨吉见了,也自然心生烦闷,决定找些乐事,便道:“伯元,这次出发,是要去泰安府么?我听说去泰安那边,肯定要路过泰山,是个了不得的地方呢。伯元,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那便去吧,我也正想着去看看呢。”没想到出游的事,这一次阮元答应的如此爽快。 杨吉也是一愣,不知阮元为何转了性了。焦循眼看他神色,便替他问出了这个问题:“伯元,你在山东这半年的事,我可都听说了,那可叫一个大公无私啊。每到一处,不是主持考试,就是收集金石遗物,连特产都不买些回来。这一次他说要去泰山,你竟然答应得这般爽快?想来这泰山之名,总是天下皆知,这才让你这不食人间烟火之人,也动了凡心啊。” “你们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阮元却依然心平气和,道:“这泰山之上,有一座碧霞元君之庙,之前家中一直供奉,这一次来了,自然要去参拜一番。另外,泰山刻石颇多,这次过去,也要多加搜录,以便记述山东金石之事,不是吗?” “这人平时都在想什么……”杨吉听了,也不禁疑惑。 阮元又忽然问道:“里堂,之前托你去问问武先生,眼下怎样,可是与他有联络了?” 焦循道:“伯元,这武先生啊,人倒是不错,我看他家就那么大地方,还收集了不少金石遗物,书法字画呢。平日和他说起学问,这《论语》、《孟子》也自然多讲了一些。看他神色,和我应该聊得来,当然了,你找他入幕的事,我还没说。” “这次我去泰安,你便问问他有无入幕之意吧。这些日子,金石古物收集了不少,看起来也确实需要一位大家指教才是。”阮元道。 杨吉却看着阮元手中的卷子,问道:“伯元,你这卷子我从进门起,就看你一直拿在手里,怎么,他写得很好么?要是写得好,你把他录取了不也就成了?却为何还要拿着不放呢?” “你有所不知。”焦循道:“伯元手里这篇卷子,是一个叫郎炳的童生写的。伯元出的题目是论方田水利兴建。这个叫郎炳的年轻人把算学里的勾股之法,用在了田亩清丈之上,我和伯元都通一些算学,故而知道其所言皆有道理,并非空谈。只是……这郎炳的四书文卷子我们也找到了,两篇四书文做得平平,只能说没有不合规制之处,是以伯元才会犯难,不知是否要补录他。” “还有里堂手里那篇卷子。”阮元道:“我出的题目是白桃花,里堂那篇诗是个十三岁的童生所写,其中有两句‘惆怅武林溪上客,清风皓月再来时’。这般气度意象,倒是童生中少有。名字……是叫陈官俊吧?若论诗文,拔擢他成学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番年纪……却还需要再思量一番。” “伯元,你不是平日也总说,那什么八股文,作了也没用,要选的是真才实学之人吗?怎么?我听焦相公这般言语,这郎炳是个真才实学之人,你却又不敢取录他了?”杨吉道。 “杨吉,这番道理,天下学政十有八九都懂。你这般说,也不会有人反对你,可真的坐到这个位置,要考虑的就多了。”阮元道:“若今日选了他,却将一个八股做得不错的童生黜落下去。日后童生之中,必定会有怨言,说我取士全凭所好,却不顾规矩。想来天下学政,十有八九不喜八股,却又不得不用八股,也是这般道理吧?” “这陈官俊的事却也一样。”焦循道:“前明张江陵的事,你或许不知,可却是约定俗成,童生年纪过小的,往往抑而不录。说是为了让他们学业更成熟些,其实也是照顾那些年长的童生。若不是这种道理,想来伯元当年十五岁去应县试,刘大人就算严于规矩,总也能将伯元补录进去,那不过是县试,而我们眼下要选的,可是生员啊。” “什么约定俗成,什么不得不用?”杨吉听二人这般解释,却不免有些着恼,怒道:“伯元,你平日和我说起这八股文,从来都是一句话,这八股没什么用,选不出真才实学之人。你说做什么官,便该做什么事,这我也由着你,你做了这山东学政,难道不该选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出来么?你说清丈田亩,我听着是个好事啊,若是这个叫郎炳的,日后把他所学用在田间地头,还不知会帮助多少百姓呢!这样的人你不去选,却要选那些没用的废物?还有,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就不会坑害百姓了?我看有些人年纪越大,心还越黑呢!伯元,你忘啦?咱当年考进士的时候,是怎么想的?眼下你这般言语,却和那些一无是处的官老爷还有什么区别?!”</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五章 官场往来 阮元渐渐低下了头,默然不语。焦循怕杨吉发怒起来,伤了一家和气,也站起身,把杨吉扶到自己椅子之前,道:“杨兄,以前我们不懂官场之事,是以想得简单了些。坐在这个位置上,想得自然又不一样了。不如,你也来坐坐,或许你也能想通了呢。” “什么叫‘想通了’?为了不挨骂,凡事因循守旧、碌碌无为,这就叫想通了?若是这样,那我还是一辈子想不通的好!” 焦循听着,脸上也有些羞愧,又待再劝时,却被阮元制止了。 “里堂,他说得对,是我想多了。”阮元也站起身来,道:“杨吉,之前是我太谨慎了。而且你这般一说,我也想了起来,你说,我有你在身边,这番道理还听得进去。若是换个学政来此,他身边没有你,却怎么办?这郎炳的方田水利之法,我和里堂懂算学,所以看得明白,若换个不懂的学政,这人只怕要被埋没一辈子了。那陈官俊也是一样的道理,我既然来了山东,想着在学政之任上做些什么,就不能那么在乎其他人的看法才对。” “所以,我也想好了,与其瞻前顾后,倒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先做了生员,日后无论做学问,还是考举人,也都方便些。更何况眼下补录名额尚有空余,却那般斤斤计较做什么呢?杨吉,之前是我错了,我自己的仕途,和这些有才学的学生相比,应是后者更重要才是。” 眼看阮元主动向自己认错,杨吉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倒是焦循和阮元取录学生日久,早已知道阮元对这二人有意,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破格取士,故而对因循沿袭的规矩,未免多在意了些。也笑道:“杨兄,伯元这也是第一次试着破格取士,有些拘谨也是难免嘛。你看,你这样一提点,伯元就想清楚了,所以说,你们还是心有灵犀的,是也不是?” 正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伯元、里堂,说什么呢?听起来这般热闹?”原来竟是阮承信回来了。阮承信走进厅里,看着阮焦杨三人,也不禁笑道:“伯元,这取录遗卷之事,进行的可还顺利?” “爹爹放心吧。”阮元道:“刚才是孩儿初涉补遗之事,未免谨慎了些,杨吉及时提点于我,现下已没事了。” “那就好。”阮承信笑道:“伯元,还有一事,我刚才从巡抚衙门那边过来,忽然想着,你来这山东也快半年了,这山东巡抚是个什么样的人,爹爹还没听你说过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人。”焦循冷笑道:“眼下这位山东巡抚啊,名叫福宁,先前是湖北巡抚。听说还是布政使的时候,就巴结上了和珅,成日在和珅门前奔走,才有了湖北巡抚的任命。在湖北这几年,年年上报杀贼捕盗有功,每年擒斩的盗贼,据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湖北眼下尚属太平,却哪里冒出来这许多盗贼?想来是诬良为寇,尽寻些走投无路的流民下手了。不想这般……哼,居然在朝廷连年记功,这一次赴任山东,听说也只为历练,不出一年半载,就要升迁总督了。” 不用说,这位福宁,便是花了一年养廉银“孝敬”和珅,只为谋求湖北巡抚的福宁了。杨吉听罢,也怒道:“让这么个狗官来做山东巡抚?焦相公,那糟老头子眼睛是瞎了么?还有小恩公,您刚才说这狗官,是什么事?” “杨吉,我知道,这福宁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有所不知,他是山东巡抚,官品比伯元高出两级。若是……若是他因伯元久不去拜访之故,竟无端构陷于伯元,那……那却教伯元日后如何?杨吉,我知道,请托收礼的事,咱阮家不做,伯元前日把那些送礼的学生都拒绝了,这我是赞同的。我是伯元的父亲,自然也不会让伯元去贿赂那福宁,只是日常间的礼尚往来,却也不能全然不顾不是?这寻常的礼尚往来,与请托行贿不一样,你却也不要想偏了才是。”阮承信所想却比三人复杂得多。 “更何况,和珅这些年势力如何,咱们也是应该知道的。”焦循也不禁有些担忧。 “那……那你们什么意思,说来说去,不还是要给那狗官送礼么?”杨吉听着,却也不是滋味。 “我只是想着让伯元去巡抚衙门拜访一下,至于送礼,这……咱阮家也没多少余钱,想送也送不出啊?”阮承信边想边道,却也没有个稳妥的办法。 “爹爹,孩儿却有个办法,不敢说全然不出岔子,却也可以一试,不如……孩儿就走这一遭如何?”阮元沉思半晌,忽然有此一句。 杨吉听着阮元的分析,这个办法,倒是确实不用再行破费,只是能不能成功,自己听着,却也有些不敢相信。 山东巡抚衙门就在学政署对面,但正门靠南,故而阮元和杨吉绕了个大圈子,才走到正门之前。通报了府中家人,阮元便入得抚院,前来拜会福宁。 福宁听闻阮元来访,既是诧异,又有些恼怒,待得看到阮元时,见他身材虽显瘦弱,却也是一表人才。不禁问道:“这位……这位便是阮学使吗?今日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话说回来,学使到山东赴任,也有八九个月了吧?今日却是有了什么兴致,竟然愿意到我这巡抚衙门一趟?” 阮元看这山东巡抚,也殊无好感,只当他不存在,寻常的作揖道:“回福中丞,下官到任虽有八月,但督学之事繁忙,前后大半时间,都在鲁东鲁南督学,这一二日方才有了闲暇,便来了府上相拜,还请福中丞见谅才是。”清代巡抚例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即是前代御史中丞,故而官员之间,往往以中丞称呼巡抚。 福宁似乎也不在意这些,道:“阮学使,这山东却有些定例,是你不得不知的。但凡元日前后,省内抚、藩、臬、学四道,皆需相互拜会。阮学使元日之时,却是未至。本抚台也是想到这里,才觉得有些遗憾的。” 阮元也再次拜过,道:“回福中丞,这事确是下官思虑不周。元日之时,正赶上鲁南各府的试卷要做最后评定,下官一连忙了数日,今年这个年,下官家里也没什么准备。却不想误了中丞拜会之事,实在过意不去。” 福宁带着阮元到了抚院后堂,寻了位置坐下,道:“其实不瞒阮学使说,阮学使这学政是正三品吧?臬司却也是正三品,今年元日之时,臬司罗大人来我府上拜会,特意送了我一对玉马,来,看看这对玉马。”说着到后厅一侧,取了一对玉雕骏马前来,放在阮元身前。 阮元细看时,只觉这对玉马玉色莹润,双驹雕刻,自也神骏异常,想来没有几十上百两银子,是做不出这般精品的。福宁也自说道:“这罗大人啊,当时说着些许小礼,不成敬意。可我后来出去一打听,这一对玉马,没有百两银子,可是做不出的啊?阮学使,你品级和罗大人,是一样的吧?哈哈。” 福宁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若是阮元送不出价值百两的礼物,那就是阮元瞧不起自己了。阮元想着,也有些不是滋味,只好道:“回福中丞,这臬司和学台却是不同,学政一年虽也有些养廉银,可巡行十府二州,银钱开支却也不少,一年留不下多少余钱的。若是让下官也去寻这样一对玉马,却是大大不易。” 福宁道:“看阮学使年纪甚轻,学使做官,却有多少年了?” 阮元道:“福中丞,到眼下这个月,下官仕官算是整整五年了。” 福宁道:“五年官至三品?阮学使,你这可是天纵奇才啊。不过话说回来,阮学使仕官不久,这官场上有些规矩,却未必知晓。本抚台今日也是看你年轻,便提点你一番如何?其实这养廉银,你别看发得不少,一年用度,往往要用去大半的。本官做巡抚也有好几年了,下面官员什么没见过?你学使有学使的难处,他臬司也有臬司的开销,总之一年下来,督抚藩臬学道,谁都剩不下几两银子的。罗大人我看家境也不甚富裕,想来送我这对玉马,也不是因为养廉银的缘故吧?” 阮元清楚,这样一来,无论福宁所言是真是假,自己再想用“贫寒”这个理由将他搪塞过去,却是不能了。只好道:“其实福中丞,您学识资历,均远胜于下官,送一份见面礼也是应该的,只是下官这次是初来乍到,却也没有空闲去做这样一对玉马出来啊?” 福宁笑道:“阮学使还是年轻气盛啊,想来我初做官的时候,阮学使只怕还在令堂腹中呢。唉……我初仕外官,做的是甘肃平庆道。彼时第一次见总督大人,也是和你一般的想法,当时的陕甘总督明大人,还是我同宗呢。可是后来如何?总督府那边当时不言,第二年平凉大旱,竟不由分说,参了我一个救灾不力。这甘肃原本存粮就不多,便全力救灾,又能得力到哪去?可惜我当时就被贬了知府,直过得五年方重新做到道员。阮学使,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做点有用的事不好吗?”清代甘肃并无巡抚,最高长官乃是陕甘总督,故而福宁有此一说。 阮元听福宁这般言语,看来这日不拿出些礼物应承一番,福宁这一关是过不了了。也只好陪笑道:“福中丞,其实下官这次前来,原是有些薄礼的,只是想着福中丞见多识广,这份礼或许有些平庸了,既然福中丞如此抬爱下官,下官也只好献丑了。”说着告诉抚院门房,唤了杨吉进来,杨吉手中拿着一个盒子,到门前略微一躬身,将盒子交给阮元便走,不愿再看福宁一眼。 阮元打开盒子,道:“福中丞请看此物,却可还满意?” 福宁向盒中看时,只见是数幅拓片纸,上面弯弯曲曲,是些文字,自己取了几篇看时,却识不得几个。问道:“阮学使,这又是何物?” 阮元笑道:“不瞒中丞,此物乃是沂州琅琊山上,秦始皇之时的一幅石刻,当时秦始皇东巡琅琊,让丞相李斯作此文章,二世皇帝之时,此文被刻于琅琊台上,距今也有两千年了。此石刻自是上古之奇宝,下官想着,若论价钱,倒是也值不少银子呢。” 福宁看着,自然不信,道:“阮学使,这东西你说得挺有意思,可我看来,不过是几个古字,我还看不懂。想来既不能当做金银珠宝,到集市上用了,也不能比得这玉马,放在这里有装饰之用。却怎得和这价值百两的玉马相提并论啊?” 阮元道:“福中丞,这秦篆汉隶二词,福中丞可有耳闻?”福宁摇摇头。 阮元想着,福宁学问如何,自己已有底细,便道:“福中丞,一幅上好的《兰亭序》仿作,作价数十两银子,都不稀奇的,这个福中丞可知?”福宁道:“兰亭序我听说过,这玩意能卖多少钱,我却从来不知,想来几个字又值多少银子了?” 阮元道:“福大人精于政务,想来对眼下士人风尚,不免疏忽了些。眼下读书人中,好古之风大盛。简单点说,古物时间越是久远,就越珍贵,那《兰亭序》乃是行书,行书之上,还有汉隶,汉隶之上,才是这秦小篆。做《兰亭序》的王羲之,官不过右军将军,可做这石刻的李斯,却是当时丞相。更何况,《兰亭序》真本已佚,所传皆是仿本,而我这石刻拓本,却是直接从琅琊台拓下而成,更是近乎古人风韵。一篇《兰亭序》尚值得数十两银子,这琅琊台刻石便是作价百两,又有何不可呢?福中丞若是自己觉得不需要,尽可以寻一个好古的读书人,作价百两,将它转手便是。” 福宁虽然贪财,却对古物书画之事一窍不通,听了阮元这番话,不觉心动,竟也连连点头,又道:“阮学使这话,倒是那么回事,可是阮学使啊,我若是将此物作价百两转手,也需要一个手中有百两银子的人啊?这读书人一向只知哭穷,却到哪里筹这百两现银去?” 阮元道:“这个不难,当下更有另一种人,虽然对这文物不算精通,可偏有一股附庸风雅的想法,平日也不是读书助学,纯粹就是想着买些古物,装点一下门面,以示高山流水之意罢了。寻常读书人确实出不起这个价,可这些附庸风雅的文人,手里却不缺钱啊。福中丞尽可详加打听,若有这种人,便是百两出手,想来也会有人要的。” 眼看福宁尚在犹豫,阮元又补充道:“福中丞,想来这想要买碑刻之人,也往往会说这拓片不值百两之数,即便如此,却也无妨,买东西嘛,谁不希望少花些银子呢?你只告诉他,这琅琊台石刻,眼下仅此一份全本拓片,除此之外,便自己去沂州看正本吧。想来大多附庸风雅之人,是不愿走那般远的,到得那时,也就只得依你了。” 福宁想着阮元之语,到确实关心自己,也渐渐放下心来,道:“阮学使,即是这样,这礼我就先收了。不过这弯弯曲曲的字啊,我是实在欣赏不来。我还是更喜欢这玉马,料子白,线条好看,摆起来才漂亮。” 阮元知道福宁意思,但那也都是以后的事了。这一次总是应付了过去,便即向福宁告辞,出了巡抚衙门。正好看到杨吉迎上,杨吉看了他面色略有不快,也不禁问道:“怎么样?没被他气着吧?你说说你,说这是礼尚往来,其实呢?我看他那张脸,我都觉得恶心。” “送这一次见面礼,倒是无妨,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至于以后……算了,先准备泰安的事吧。” “我看这东西你弄到手也不容易,当日去沂州,还特意绕了个弯呢。你就这一份?要是那样,也太是可惜。” “一份?那是我骗他的。我拓印了三份呢。原本想着翁学士、辛楣先生、渊如兄各送一份。唉,现在想着,也只好对不起渊如兄了。”阮元想想,倒也是有些心痛。 不过三个月后,福宁即调任湖广总督,阮元倒是再也没见过他。 半月之后,福宁也将这件事告知了和珅,和珅看阮元态度,倒是和京城之时并无不同,也就暂且放宽了心。而且,这个时候摆在和珅眼前的,是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时数日之前的一次临时会议,听当值的呼什图说,当日乾隆正在西洋楼的喷泉之下,安静的欣赏着十犬环鹿的轰然声响。可就在此时,一封文书送到乾隆面前,乾隆看了,顿时勃然大怒,当即起驾回到圆明园,并迅速召阿桂、和珅、王杰和兵部尚书庆桂前往勤政殿。 此时嵇璜重病缠身,已无力上朝,两个月后即便去世。而庆桂虽然回到京城,却未能再入军机处,只专心负责兵部事务。 乾隆刚一坐下,便即把那封文书掷到群臣眼前,怒道:“庆桂,朕这次让你回京专任兵部,正是因为连续两年都有武举,须得格外重视。你怎的如此疏忽,选了个什么人去监临武举?竟然连朕派去主持武举的皇子是谁,都分不清么?朕派去的皇子明明是嘉亲王永琰,这个瞎了眼的畜生,却在奏疏上写了什么?你看清楚!”由于乾隆即将退位,文武科的乡试都增加了一例恩科,故而这时连续两年,都会有举人乡试,当然,乾隆六十年和新君即位元年也都有会试。 和珅虽看得不仔细,却依稀看到,奏疏上有个“成”字。 果然,庆桂一看,也是冷汗渐生,当即叩头道:“回皇上,是臣糊涂,武举之事用错了人,竟把嘉亲王当成了成亲王。是臣用人不当,臣回兵部,立刻严加查办,定要治他们疏忽大意之罪!” 阿桂也补充道:“回皇上,臣听闻嘉亲王主持武举之时,正好赶上成亲王前来探视,想来是下臣一时糊涂,竟误以为成亲王才是主试之人,竟出了这般错误,臣等实在惭愧。” 乾隆怒道:“一时糊涂?朝廷选官用人,这番根本大事,也是你等糊涂的时候吗?!立刻传旨,当日主持武举的兵部官员,有顶子的,摘顶子!没顶子的下吏,通通逐出兵部,再不叙用!你等可记住了?” 庆桂连忙叩头称是,王杰却自觉不妥,道:“回皇上,臣以为此时自当重责与事之人,可一时笔误,便要罢官夺职,却是有些过重,臣以为,不如各罚他们半年俸禄,不再让他们主持选事,也就够了。” “也就够了?”乾隆听了,更是恼怒,道:“王杰,你是眼睛瞎了,还是心也一并瞎了?嘉亲王主持选事,朕也有听闻,算是勤勤恳恳,本也是有功的,你们在做什么?在把他的功劳,算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日后传了出去,你们让天下百姓怎么想?想着嘉亲王是个碌碌无为的庸人,功劳全是成亲王的?到那个时候,朕却怎么对得住永琰?你等听着,朕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 和珅当时听着,却隐隐感觉,乾隆所思所想,决不仅在眼下之事,或许,他已经对未来的太子之事,有了自己的决定…… 果然,乾隆话一出口,也自知有些不妥,不过片刻,便补充道:“阿桂,武举的事,后面你和永琰一起去办。” 阿桂自也叩头谢恩,但这一来一往间,和珅却更加相信,乾隆心中那个太子人选,应该就是永琰。 毕竟,皇上也八十四岁了,思虑不再周全,也是情理之中……</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六章 名士武亿 想到这里,和珅也把刘全叫来,道:“刘全,这几日记得,去寻些好点的笔墨纸张,最好是湖笔、宣纸之类的。让呼什图看着点,想办法送进南三所去。记住,这次要送的人,是嘉亲王,十五阿哥永琰,你可清楚了?” 刘全自然称是,但听着永琰的名字,不禁有些疑惑,问道:“老爷,这嘉亲王依奴才看来,不过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阿哥,老爷却怎得今日如此看重他了?听说皇上是要宣布太子人选了,可奴才在外面听人说,都说是成亲王更被看好,没听几个人说起嘉亲王啊?” 和珅也只好道:“这几日看皇上神色,我估摸着是嘉亲王……其实无妨,若是来年成亲王风声更盛,咱再想想办法联系他,不就行了?这一次送礼,也不要送太多,显得突兀,这事你心里却得有个数。” 刘全应声去了,可他刚走到门口,和珅却忽然听到他一阵惊恐的声音,道:“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和珅一惊,也走到门前,只见刘全浑身颤抖,侧身立在一旁,冯霁雯站在刘全对面,正对视着他。听得和珅动静,冯霁雯也转过身来,看着和珅。 只是这一看,和珅心中却也突然一惊。 和珅和冯霁雯结亲至此,已有二十余年,平日间夫妻情深,相对而视乃是常事,即便在冯霁雯允许下,和珅为了添子,也纳了数房妾室,但与冯霁雯在一起的时间依然还有不少。久而久之,和珅对夫人相貌神色,只觉一成不变,倒是不以为意。可这时他刚刚处理完永琰之事,一时心神放松,忽然一见妻子,只觉妻子眼中面上,竟是写满了愤怒、失望和疲惫。竟似乎和珅之前送礼纳贿的所作所为,她已尽数知晓了一般。 眼看夫人神色不对,和珅也只好走上前来,赔礼道:“夫人,是我刚才一时糊涂,竟然让刘全去给十五阿哥送礼,想来这般举措,夫人也是不愿意的。刘全,不然这礼咱就别送了,我们做臣子的,原也是不该这般交结阿哥们的。”一边话说着,一边左手在背后轻轻摆动,刘全自知其意,是要等夫人不觉之时,再行筹划送礼之事,自然也连连点头,道:“老爷、夫人,你们说得对,这礼是不该送的、不该送的……” 这时和珅才把左手伸了出来,示意刘全退下。刘全一边走了出去,和珅一边对妻子道:“夫人自也看到了,我这不过是一时的利欲熏心,竟把主意打到了十五阿哥身上。夫人也别在意,我这不过是初犯,以后再不敢这般做了。” “你这是初犯?”看冯霁雯神色时,却只当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七八分的愤怒之中,竟还带着二三分轻蔑。 和珅渐渐想起,其实夫人这般神色,绝非此时此刻,突然有之,似乎在此之前,他便已在夫人面上见过这般神情,只是不知这般神情,却是何时最早出现。或许是两年前,又或许是三年前,又或许……更早一些。 想到这里,和珅手心里也不禁冷汗渐生。 “致斋,你还想瞒我到几时啊?”冯霁雯忽道:“你我夫妻也快三十年了,前二十年,你尽心公事,对我又好,我对你自然也是百般的信任。旁人有说你袒护贪官,徇私包庇的,我一概不听,只当是你年少显贵,竟招了人嫉恨。可这几年……你自己说说,你还瞒得住我么?最初,是一两个人往家里跑,我说让你赶走,你每次都说他们不敢再来了。可他们相貌如何,我是记得住的,不知何时,他们就又在家里出现了。后来,来府上送礼的越来越多了,后花园里那座偏厅,你当我没去过么?咱家后门时常有车马的蹄印,你也当我从未见过不是?” “夫人,那些人是想给我送礼,但其实……那些礼物我大半都没收的。唉……有的时候实在受不住了,便也告诉他们,暂时收下而已。其实,这些东西我都没动,想着总有一天,要还给他们的。”和珅只得继续强辩,其实他收入也不全是来自送礼,一大半的进项在于商铺田产,即便推掉一些礼物,也是无碍。 “那你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前日我轿子路过猪市口,眼看那里有家当铺,铺子里那个掌柜,竟然就是咱家以前的奴才田六!致斋,虽说咱旗人没有明令禁止经商,可历来以从商为耻,更何况你开的还是当铺啊!致斋,你这般所作所为,只怕过得几年,旗人里愿意帮你的,都不多了。到那个时候,你孤身一人,那灾祸还不是说降下来,就降下来?”冯霁雯对于未来,看起来比和珅还要在意。 “夫人却想多了,那田六以前是我们府上奴才,后来不是被我赶出去了?他自己做生意红火了,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没瞧见他那狗仗人势的样子么?若说他背后没有人撑着,他怎敢那般咄咄逼人,上好的和田玉佩,竟只当了十两银子?” 和珅也清楚,若是夫人盘根问底,这些事一件件问起来,只怕自己再怎么掩饰,最后十有八九也要穿帮。想到这里,也只好再次主动认错,道:“夫人,这来往咱家的人多了,有时候我也难免会犯些错,宫中事务又多,家里有时顾不来了,也没办法。待这段时间过去,我有些清闲了,就把那些没退的礼物查一查,看看是谁送的,我退回去就是了。” “你觉得这话我能相信么?”不想几年下来,冯霁雯竟然已经渐渐失去了信心。 和珅听着,本想出言相辩,可转念一想,自己家境贫寒之际,妻子身为汉军世家,却对他才干青睐有加,甘愿下嫁于他。入门之后数年,家境也无太多改善,可妻子却毫无怨言。此番若是再三搪塞,反而是对不住夫妻间这一番患难之情了。想着心中也不禁一酸,道:“夫人教训的是,我……我就算退不得这些礼物了,也尽量再想办法,总是……总是不能让夫人再行失落才是。” “你若能这样最好。”冯霁雯看着和珅神色,自然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着什么,一时之间,心竟也渐渐软了下来。说到和珅富贵荣华,其实自己也是受益之人…… 她心中也是酸楚,不愿再多言语,可皇嗣之事,却不得不出言相劝,便道:“致斋,其他的事,你自己去办就是。但有一条,你却要记得,皇上对太子人选,心里是有数的,你无论怎么做,都动摇不得皇上心思半分。倒不如静观其变,日后哪位皇子继了位,便尽心辅佐于他。若是这个节骨眼上,你去送礼,只怕反惹得皇上不快,那样有害无益。” 和珅点点头,冯霁雯眼看他神色举止,自然也知道,自己再多劝谏,终是不致有多少改观,便也先回房了。可和珅心中,却又是另一番想法。 “若未来大位真在嘉亲王,他只要继了位,必然诏回朱珪辅政。到那个时候,若还是按兵不动,朱珪必然弹劾于我,那样一切就都无可挽回了。夫人只想着让我尽忠于新君,可这新君眼中,却未必容得下我啊……” 随后不久,刘全和呼什图还是定好了计划,将礼物送进了南三所,和珅也在家中多建密室,以做储藏珍宝之用,只是他也渐渐清楚,这般行径,也只得瞒着妻子一时罢了。 阮元五月的工作,就只有督学泰安一府,是以不出数日,便从泰安北归济南,途径泰山时,也登上了泰山,将山上石刻一一记录在册,数月以来,他收集金石古器,记录其上文字,此时已有了不少收获。 这日看着即将到达济南,阮元和杨吉索性不再乘车,只骑了两匹马,先往济南而来。一路亲见路边风景,初夏树木繁茂,百姓生活,也还算和乐,二人也放慢了脚步,只是按辔徐行,欣赏这难得一见的自然美景。 想想泰山上的风景,杨吉也不禁感叹道:“伯元,你说那泰山之上,看着下面,才发现这山东真是大啊,那么大片的平地,都看不到头一样。” “这个叫做‘登泰山而小天下’,古人早就说过。”阮元倒是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你别总说古人啊,你自己的想法也很重要吧?”杨吉道。忽然,杨吉似乎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上那泰山,都想什么呢?先是……把石头上的字记了一遍,然后就一直在看天?这泰山的天,和济南有什么不一样?看下面的大地,才别有一番风景吧?” “泰山之上,风速比山下快,这个你有没有感觉?而且,山上也明显比山下更冷。”阮元忽然问道。 “山我爬得多了,咱家那边别的没有,就是山。你说的倒也没错,但咱那边山太多了,爬上去其实也没什么风景,这一点还是泰山好。” “说得就是这个啊?以前我和你说过,我们脚下的大地,其实是个圆球,那时候你还问我,这大地要是球,为什么人却没有掉下去,对吧?”阮元忽然又问道。 “没错,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家人从来不认为这大地是个什么球,不也活得好好的?” “杨吉,你见过变戏法的没有?以前有些变戏法的,经常玩一种把戏,他们拿绳子绑上一个碗,碗里装满水,然后飞快的旋转那个碗,碗里的水是不会洒下来的。我当时也好奇,后来渐渐明白,是速度,碗的速度足够快了,水受到速度影响,就不会洒下来了。”阮元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 “地球的道理,我想也一样啊?若是地球之外,有一种速度极快的风,能将地球包裹其间,那地球上的人,就不会掉下去了啊?看了泰山上面,果然风速快于地面,我想这其间的道理是一样的。” “你这人知不知道,爬山要先看什么?你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却把山下的风景都错过了,这不是因小失大吗?”杨吉听来听去,也不理解阮元到底在想什么。 “山下的风景早就有人见过了啊?可这地球运转之理,便是西洋人也说不清楚,我们多想想这些古人未能念及之事,这,不也是你的想法吗?” “你别拉上我,那是你自己异想天开,更何况,也不一定对。”杨吉犹想着辩驳一番。 阮元想着和他如此相辩,也说不出个结果,便不再言语。或许杨吉也不知道,这番辩论,冥冥之中却是自己胜了。牛顿的学说走出英国之时,也正是清廷因礼仪之争,禁绝天主教之时,故而对此间学问,阮元一生都有无力深入了解的遗憾。 眼看济南城门渐行渐近,阮元在马上已看得清楚,门前立着一人一轿,那人正是焦循。阮元也连忙下马,将两匹马都给杨吉牵了,走上前来道:“里堂,这一个月不见,你也辛苦了。怎么样?武先生那边,可有回信了?” 焦循却一时不答,道:“伯元,这轿中坐得,听说是位你颇为相熟之人,不如,你先见见他如何?”说着只见轿帘渐有动静,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阮元一见,也是又惊又喜,道:“铁恩师!”那人正是阮元会试时的座师铁保,见了阮元,也喜道:“伯元,泰安的督学怎么样?没遇到麻烦吧?哈哈,你的事在京城之中,老夫也听到不少了,都说你取才选士,是文实皆备,选的都是有文墨的生员呢!就连皇上都说,你呈上的试文,是‘览文佳,非徒诵即规’。伯元,你出任外官,能有此评价,已是不易了。” 阮元也回拜过铁保,问道:“不知恩师此次前来济南,却是何事?” 铁保道:“这不是这两年都有乡试吗?为了取录快些,朝廷现下便派了我等主试大臣,前往各省主持乡试。我想着你是我学生,这番乡试,想来我的再传学生,都有可能要被取录了。真是不容易啊!之前我去过学署,说你不在,这位焦孝廉在府上,我和他谈了不少事,却也是个人才啊。这不,今天我们听闻你要回来,就提前一步,到这里来接你了。”所谓“孝廉”又是清人拟古之称,生员、孝廉、秀才在当时原本是同一个词语,只是因好古风盛,才显得纷繁复杂。 阮元忙再次拜谢过铁保,可想起武亿的事,却也忍不住好奇,又问焦循道:“里堂,那武先生对入幕之事,可是有答复了?若是武先生还未答复,这齐川门里便是景贤书院,我等便先过去拜访一下如何?”说着也带着杨吉、焦循一起向城门内而来,铁保自坐回轿中,想着他们所言武先生乃是山东贤士,跟着同去也无妨。 不想刚进得齐川门,焦循便道:“伯元,你却有所不知,这武先生那里……其实有些难处。” “是……武先生不愿入幕吗?” “入不入幕的,我看他倒是不太在意。”焦循道:“我和他问起几年前,他在其他书院讲学的事情,他也说起过,当时彼处府县有不解之事,往往请他入幕参决一二,他也应了。可最大的难处在于,当我和他说起我和你有旧,希望他到你幕下同论学问之时,他却一口回绝了。这般想来,他不愿为你做参赞,可能是对你有些意见。” “这倒是有些奇了。”阮元这样一听,也自然有些不解,这武亿与自己之前全然不识,自己以前也没来过山东,甚至认识的山东官员也不多,武亿却又是为何,竟然因自己之故,不愿入幕?他苦思半晌,却也不解,眼看转过一个弯,焦循引着各人走进一条小巷,小巷中有处不大的宅子,上面写着“武宅”。想来这便是武亿居住之所了。 焦循上前叩了叩门,道:“武先生,在下是后学焦里堂,今日先生可有闲情一见?”过得片刻,里面一个声音道:“进来无妨。”焦循、阮元和铁保方才入内,留下杨吉在外面看管马匹轿子。 入得武宅,只见这里是个不大的院子,前面一所小舍,门户萧然,似是正厅,却空无一人。右侧是一处厨房,看来武亿平日便在此自给自足,左边一间房却是颇大,里面眼看是数排书架,绝无半分空余之处,想来这武亿应是嗜书如命之人,阮元念及于此,心下也暗中敬服。走进书房,只见房中似有个蒲团,一人坐在蒲团之上,外人只得看见背影,却不见其相貌如何,应当便是武亿了。 焦循也走上前,道:“武先生,后学焦循,前日得蒙先生教诲,受益匪浅,只是这《孟子》滕文公一章,尚有数处不解,还望先生赐教才是。” 那武亿的声音很快从屋里传来,道:“里堂,我听身后脚步之声,眼下我院子里的,应不止你一人,至少有三人之数吧?里堂,你今日却也无需遮掩,你是带朋友过来的,不是来讨论学问的,是也不是?” 焦循见武亿点破了此番来意,也索性不加掩饰,道:“武先生说的是,其实今日在下是来为武先生引见一人,我身后这位,便是眼下提督本省学政的仪征阮伯元,阮学使久闻先生之名,故而遣了在下,前来请先生入幕。先生却又是因何缘故,上次在下刚一提及阮学使之名,先生便要疾言相拒呢?” 眼看武亿一时不答,阮元也只好走上前来,作揖道:“武先生,在下便是山东学政阮元,先前听里堂提及,先生并非全无入幕之念,可里堂言及在下,先生便一口回绝,想来是在下有些事做得不周全了。可这事究竟是什么,在下却并不清楚,还望武先生指点一二。若是在下能改正的,也一定改过来。” 武亿深思半晌,忽道:“阮学使,先前焦里堂说,今日想问我《孟子》中的滕文公一章,这章里孟夫子曾有一言,论及何为大丈夫,不知阮学使登科久了,做学问的根本,却有没有忘了?若是没忘,你当下便将这几句话说出来与我听听,如何?” 阮元眼看这个问题不难,便答道:“回武先生,是‘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所谓大丈夫。’在下所言,可是对了?” 武亿道:“话虽记得不错,可知易行难,我也算屡见不鲜。既然阮学使记得这几句,我再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乾隆五十五年初夏,国贼和珅,在私邸设宴,妄称其四十大寿,实为试探人心。这番寿宴,彼时翰林之中,清白者皆自誓不往。阮学使彼时,也是翰林吧?却不知阮学使是为何,那一日不止送了礼,还亲自去了和府!阮学使,你进那和府厅堂之际,心中可还记得这几句话?!” 阮元等人听了这话,心中也都是一惊,虽然和珅权势熏天,民间巷里,士人之中,多有扼腕兴叹之人,可像武亿这般,对着两个自己从未见过之人,径称其为“国贼”的,却都是第一回见。听武亿的口气,似乎对和珅之行,恨已入骨,只恐当年他罢官之事,也同和珅逃不了干系。 阮元想到这里,也只好据实以对,道:“回武先生,和府送礼一事,在下承认,确是去过。可其间牵连甚多,事关在下妻族阖门性命,在下当时,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武先生仍不相信在下,那在下也可告知武先生,在下入京共是六年又九个月,但和府在下只去过这一次。此外,在下为官之事,便与和珅全不相干,还望先生念及在下妻族人丁繁多,谅解在下之举。” 武亿道:“阮学使,你说你妻族人丁繁多,却是蒙骗谁呢?你妻族又是何人,衍圣公府吗?!至于你为了妻族之故去送礼?你说你只去过和府一次,这卑污之举,便有一次,已是气节有亏!你却不知悔改,犹自在此强辩!你说你为官与和珅全不相干,那我还有第二个问题,乾隆五十六年翰詹大考,和贼从宫中窃得眼镜诗一篇题目送了于你,让你提前准备皇上不用眼镜之言,却又是为何?若不是你对那和贼逢迎巴结,他却又是因何缘故,竟不去帮别人,单单只相助于你?” 阮元想想,这番话却是全无根据,自然是自己少年早达,旁人多有嫉羡,故而炮制出的谣言了。也只好如实以答,道:“回武先生,先生所言,其实与事实大不相符,和珅在翰林院时,确实告诉过学生大考之时,应以顺遂皇上心意之言为根本,却未曾提前告知在下题目为何。更何况,皇上目力远胜常人,年已八旬,不用眼镜,翰林中即便说不上人尽皆知,也自有不少人清楚这些。若说皇上不用眼镜之语,在下做得,旁人也做得啊?” 武亿又道:“阮学使,我听里堂说过,你今年三十一岁,是乾隆五十四年的进士,到今年为止,你登科也不过六年时间,可你眼下已是三品命官了。你不是旗人,家中也不是世家,却是如何做到三品官的?只凭自己才学,全无贵人相助?你却待骗谁呢?何况眼下最方便的晋身之阶,便是逢迎巴结和珅,这一点人尽皆知!阮学使,这一番因由,你能为我说个清楚吗?”清代所谓“世家”,至少也应是家中有人做官到了督抚、六部尚书侍郎,才能称得上。阮元祖父只是三品武官,地位等同于四品文官,距离世家差得很远。更何况,阮家中间还有一代人没有做官。 铁保听到这里,也有些忍不住了,上前作揖道:“武先生,在下是乾隆五十四年的副主考,礼部侍郎铁保。伯元当年会试的卷子,是在下参评,他之后庶吉士散馆、翰詹大考的卷子,则是皇上钦点,武先生说伯元升迁,必有贵人,这贵人便是皇上了。难道三品之职,是和珅一句话,皇上就可以轻易相授的吗?伯元在京读书学习,也都是我这个座师亲眼看着的,他有今日成就,全是他自己才学所至,却同和珅没什么关系的。武先生就算信不过伯元,难道还信不过我这个伯元的座师不成?” 不想武亿却异常硬气,道:“礼部侍郎铁保?在下常闻朝中铁葫芦之名,说的就是你吧?似你这种凡事模棱两可,依偎朝廷之间的不倒翁,说的话却有几分可信之处?今日我身体也有不适,你等若还有恻隐之心,便请早早离去,却不要再提入幕之事了!”听他言辞,对满人出身的铁保,竟也毫不留情,自然是罢官之后,再无所顾忌之故了。 阮元见他坚毅如此,知道此日不好强求,也只好劝铁保和焦循不要在意武亿言辞,暂且归家去了。只是武亿为何对他这般声色俱厉,他却不知有何隐情。焦循见他闷闷不乐,也再次自告奋勇,前往他处询问武亿当年罢官之事。</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七章 大明湖之会 过得数日,焦循方打听明白,原来武亿当时做博山知县时,周边的府县正好出了民变,这事原本和武亿无关,可激起民变的府县,有不少田地都在和珅名下。和珅听闻民变之后,立刻派遣家奴前往督捕,这些家奴不仅在和珅的田产里滥行抓捕,甚至一度来到了博山县,强行从一处田地里抓走了十余个农民,说他们是乱党,要带到自己的地界加以严查。 武亿听闻消息,当即派人到事发之地控制局势,又一边暗行查访,当他知道所谓乱党,纯粹是和珅家奴无中生有时,便雷厉风行,一日之间将和珅派来的家奴全部捉拿,依律施了杖刑,并将他们逐出博山县。这些家奴怀恨在心,便将武亿的事添油加醋上报给了和珅。 和珅闻讯,自然大怒,当即向山东巡抚惠龄去了密信,让他严查武亿,这惠龄原是靠巴结和珅方获巡抚之位,此时办起事来,自然加倍卖力,很快便无中生有,搜罗了武亿数款罪状,要将他下狱法办。武亿自然清楚和珅和惠龄的心思,索性自己辞了官,惠龄眼看他识相,竟也不再追究。当然,武亿经此一事,对和珅已是再说不出半句好话。 武亿家中原也有人做官,故而考中进士之后,虽然长年未经授官,却也在京中得知了不少京城故事,他出任知县的那年,正是阮元翰詹大考获得第一的那年,彼时诋毁阮元的流言并不少,武亿也有耳闻。是故他宁愿相信,阮元晚自己九年成进士,却如此轻松的位列三品,定是有和珅相助之故。其实二甲前列的进士,原本与武亿这些三甲进士相差悬殊,像武亿这种长年不得授官的进士,在清朝才是多数。 阮元听了武亿之事,才明白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冷言相讥。而针对自己的流言,虽然在朝廷之时,阿桂、王杰等人便全力相护于他,可终究是没有断过。想到这里,也不禁郁闷了数日,铁保那边很快结束了主持乡试之事,是故铁保也曾数次相劝于他,但阮元也很清楚,武亿也好,有关自己的留言也好,这些心结,总是要一个个解开的。若是不能说服武亿,只怕日后无论在哪里为官,都不容易获得士人信任,办起事来,也会困难得多。 这一日心绪稍有平复,又赶上阮承信外出游山玩水,学署只有阮元和杨吉二人,阮元也置办了些酒菜,将一尾大明湖里钓上来的鲤鱼做了糖醋鱼,杨吉寻来些葱和饼,一边吃葱,一边吃饼,倒是饶有趣味。杨吉问起阮元武亿之事,阮元便也如实说了出来。 杨吉倒是对流言之事毫不在意,一边用葱蘸着酱,一边扒着饼,道:“其实啊,这流言之事,我想着每个人都有,你没点流言蜚语,反倒显得庸碌无能呢。我说,你以前在京城的时候,都不在意这些,怎么出来做了一年官,反倒这般畏首畏尾了?看你吃个葱都不痛快。” “我那是觉得葱味过于辛辣,吃着不好。”阮元自然不甘示弱,又道:“只是你也看到了,出来办事,无论求贤也好,选士也好,这流言总是会有人在意的。士子听了流言,我无论怎么选人,都会有人觉得不公。像武先生这种贤才若是被流言所误,我们办起公事,就只能自己摸索,可要困难的多呢。” “那怎么办?” 阮元道:“我还是想着,总得寻个机会,把这一切前因后果,说给武先生解释清楚。上次去的时候,也是我对他太不了解,但我看着武先生家中藏书那般样子,想来武先生也不是不通人情之人,若是能将这一切说清楚了,或许武先生也会回心转意,愿意来这里帮我们呢。” “而且,咱们督学的时候,不是从青州路过了一次吗?当时听当地童生讲起武先生,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边上莱州、沂州,都有不少人知道武先生呢。所以说啊,若是武先生可以到我们幕中,想来我这学政的风评,也会一日千里,到时候啊,邪不胜正,流言自然就会慢慢少了。” “伯元,以前朝廷里那几个老头天天说你好话,不也没挡住这许多流言吗?你确定你这般盯着武先生不放,就能把问题解决了?”杨吉似乎依然不在意这些。 阮元却道:“这是不一样的。阿中堂王中堂他们说起我的时候,我刚刚升迁,却是半点实绩都没有。可这山东学政一任,是我自己在做事了。咱选拔士子,唯求实才、不拘一格,自然问心无愧。接下来就要靠入幕之事,来扩大影响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葱我听说也是本府特产,你买这许多回来吃,花了不少钱吧?” “伯元,我可听卖葱的人说了,今年章丘收成还算不错,这些葱不值钱的。倒是你,家里平日吃的存的,都是白米,在京城也是,发了米券从来不用,说是只能兑次米,都卖了再去买好的,你这样才是真正破费呢。”杨吉终于找到一个阮元的“弱点”。 “我……你说我一个扬州人,都习惯了,还不能多留些米么?再说了,这济南北面的大清河,通着运河,米船往来也不是难事。” “那这鱼呢?我也听人说了,大明湖的鲤鱼也不便宜啊?” “你这可是问着了,这鱼是我昨日在大明湖里钓的,咱学署背后就是大明湖,还要出去买什么?” …… “伯元,外面来了个人,说是巡抚衙门的,给你送了封信。他说,山东要换新巡抚了。”这声音温柔细嫩,又有一丝丝胆怯,自然是刘文如了。只见她拿了一封信过来,阮元便也停下筷子,拿过了信拆开,看得数行,脸上竟是一股又惊又喜之色。 “毕大人?”阮元这句话竟似乎要有个老朋友来山东一般。 “伯元,你说这鱼给了你半条,我吃半条,我这都快吃完了,你那半条,我看还没动几筷子呢。你若是再这样吃东西,真得小心点身子了。”杨吉不禁调侃道。 “你却不知。”阮元只自顾自的说着,道:“这毕沅毕大人,原本是湖广总督,却不知为何,竟要来山东做巡抚……这也不重要,毕大人是金石和乙部的大家,我早就想见见他了。这金石收集之事,还要请他再指教呢。却没想上天佑我,竟然让毕大人到了山东这里来!” 杨吉自顾自的吃着,也不管他。 阮元高兴了一会儿,想着毕沅到任终还有些时日,也不用着急,便又拿起筷子。忽然看到,刘文如竟然只站在一边,也顺口说道:“文如,今天我们吃饭早,你还没吃吧?快过来,和我们一起吃些吧,这里菜还有不少呢。而且你看,温度也刚刚好。” “伯元,这……以前都是你和小姐一起吃饭的,我那里可以……”刘文如虽已得了妾的名分,可平日与阮元说话还是很少,这时阮元忽然一说,自然也有些慌张。 “文如,现在彩儿已经不在了,你也是妾了,来一起吃饭,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阮元也只好安慰她。 “谢谢伯元……可……可我听外面的人说,妾只能自己吃饭,不能和老爷一桌的……” “文如,这又是哪里的规矩啊?”阮元听了,也不禁笑了出来,道:“更何况,这什么妻啊妾的,原本都只是个名分,是给外面的人看的。咱自己家里,以前我不都说过了吗?你、我、杨吉、爹爹和常生,都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在乎那许多做什么?咱这个家人原本就不多,若还要分个主仆贵贱出来,那岂不是太生分了?” 但看着刘文如神色,阮元也知道,她需要更多的信任,便道:“文如,其实我也知道,这几个月以来,我也没什么时间管家里的事,常生都是你带着玩,带着认字,你也自是辛苦着呢。你待常生便如亲子,常生现下又是我嫡子,这样一算,你也该来这个位置吃饭才对了。你说对吗,且不要再拘谨了,这个位置,原本就是你应该坐的。” “这……”刘文如也听不懂阮元这几句话,中间到底有什么逻辑,可听着似乎也都有道理,不觉点了点头。 杨吉也走了下去,拿了碗筷,盛了饭过来。刘文如拿着碗筷,看着眼前的菜肴,却还是有些不敢动弹。 “别紧张,只有这第一次生疏些,以后习惯了,也就好了。看看哪个菜中意的,便尽管去夹,这是我说的,没人敢嘲笑你的。”阮元继续安慰道。 “那……我想吃鱼……” “这鱼很好啊,我刚才都没怎么动,你只管夹过去便是,我能吃饱的。”阮元笑道。 “嗯……” 刘文如的心结,就这样渐渐打开了。而阮元不知道的是,他的心结,也将随着毕沅的到任,逐渐解开。 这一日耳闻山东巡抚衙门之内,新巡抚的履职已经完毕,阮元也备了些笔墨纸张,前来向毕沅拜贺。抚院仆从得知是山东学政大驾光临,也连忙将他请了进去。进得正厅,只见一位二品大员满面春风、和蔼可亲,想着应当便是毕沅了,忙走上前来,向毕沅作揖行礼。 毕沅眼看阮元来访,也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笑道:“我可早就听说了,这朝廷之中,近年来最出色的后起之秀,便是你这位为官不过五年,就位列京卿的阮学使了。今日一见,阮学使也真是风华正茂啊,看来阮学使以后前途,定当远胜于我才是。我来这里的路上,也听说阮学使正在收集金石,府上还有座积古斋呢。怎么样,阮学使,若是我有空了,可否让我一睹这山东金石之盛?” 阮元连忙答道:“毕大人说笑了,这金石之事,原是毕大人发扬于先,下官不过承继其后罢了。下官到此之前,便听闻毕大人精于金石考校之学,已有关中、中州二部金石志刊行于世。这山东金石之事,下官也正想着,勒成一书,使齐鲁金石,闻于天下。既然毕大人莅临济南,下官想着,此书还需大人主笔才是。” 毕沅也笑道:“阮学使客气了,其实我眼下尚有其他著述之事,只恐金石之事,已无闲暇了。既然阮学使精于山东金石,山东素称山左,那此书我便定个名字,就叫《山左金石志》如何?不过阮学使啊,我自忖毕生所学,最为精博之处,乃是乙部,而非金石。阮学使,你宋辽金元四史,所学如何?” 阮元只好自谦略通一二。毕沅也笑道:“阮学使,其实这宋辽金元四史,士子研读本就不易,司马温公之后,《资治通鉴》可是整整七百年无人再续了。这四部正史,元明二朝修得又过于繁冗,自是误了士人学习。是以我早就发下宏愿,要续修《资治通鉴》,成宋辽金元四朝史事。哈哈,话说回来,这次我来济南,还意外遇到一位史事大家呢,想来一两年内,大事可成了!快去请辛楣先生过来,让先生也见见阮学使。” 别的暂且不论,毕沅说起“辛楣先生”,阮元却是又惊又喜。眼看侍仆前往通报,直过得片刻,一个灰衫老者走了过来,老者虽已年近七旬,却依然精神矍铄,看到阮元,也不禁大喜道:“伯元!不想京城相别两年有余,我二人竟能在济南相见!看来老夫来这济南一遭,却也是来的值了!” 这老者正是钱大昕,阮元忙走上前来,向钱大昕作揖问好。眼看毕沅略有疑惑,钱大昕也将二人相识之事,说了些与毕沅听。毕沅听罢,也笑道:“既然阮学使与辛楣先生是旧识,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了。阮学使,金石拓印、文字修订这些事,你若是缺乏人手,也尽管告诉我,却不要再客气了!” 阮元也再次谢过毕沅,眼看阮元和钱大昕多年不见,定是有许多需要详谈之处,毕沅又有其他公事,便暂行离去了。这时钱大昕才告诉阮元,原来他此番前来济南,原本便是过来看阮元的。钱大昕的弟弟钱大昭素来精于金石之学,听闻阮元在山东收集金石古物,便准备前赴阮元幕下,与之一同参研。钱大昕也想起已经两年多没见到阮元了,便顺水推舟,和弟弟一起北上。途中正好遇上了毕沅,毕沅的《续资治通鉴》修订已有近十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深知钱大昕精于元代史,便也以《元朝秘史》向钱大昕相询。 这《元朝秘史》今日又称为《蒙古秘史》,是元代宫廷史书,可是终元一代,此书只有蒙古文字,并无汉文译本,是以明初修订《元史》之时,很多关键史料都未能收录。直到《元史》刊订已毕,此书方有汉译本,尽管如此,语言却也颇为粗糙。毕沅对此颇不以为然,一直想着即便不参考此书,通鉴续修也无伤大雅。但钱大昕却一再坚持,即便其中言语要重新润色,也应当将史料存于《续资治通鉴》之中,是以他一时未去拜会阮元,只在巡抚部院帮助毕沅修书,不想这日阮元竟也来到了抚院。 阮元也把上年英吉利使团入京之事,说了些与钱大昕听,钱大昕听罢,也道:“伯元,你却是有福之人啊,老夫当年在京城之时,所认识的西洋人也不过蒋友仁蒋先生一人而已。你却能见到一个使团,实属不易。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起那‘七政仪’,老夫却觉得是个难得之物。伯元,这西洋人言语文字,不学也罢,可他们往往精于巧思,用于天文历算的仪器,从来都有其独到之处,其间往往有我中原学人所不能虑及之事,你日后治学,可不要有门户之见才是。” 阮元也点头称是,道:“辛楣先生,其实我最近也想着,无论海内西洋,精于天文数算之人,自古而来,也不在少数了。可史料散落,不成体系,故而想着能修撰一书,将海内西洋历代畴人,尽数罗列其间,却不知辛楣先生意下如何?”所谓“畴人”便是数学家之意。 钱大昕点头道:“此事想来,自也不易,伯元,这精于筹算之人,确是需要立传表彰,可凡事也自当循序渐进。你先把金石之事做完,待有了空闲,再作一部《畴人传》,却也不迟。不过话说回来,晦之他金石一道,是我看着研习的,总是想着有些不够精通。伯元,你这幕中可另有精于金石之人?”晦之是钱大昭的字。 阮元道:“其实不瞒先生,这济南府却有一人,不仅精于金石,而且学问品行吏事俱佳,学生也想将他招致幕中,可他似乎,对学生有些误解,是以聘他入幕之事,一直未决。”说到这里,便也将武亿之事告诉了钱大昕。 钱大昕听罢,也沉思了半晌,道:“想来这武先生,也是个端方正直之人,只是所想未免偏执了些。也罢,他看不上铁侍郎,那我陪你去一次如何。老夫的名字,想来略知乙部、金石之士,是都会知晓的。只不过,我听他语气,若只是我陪你前往,你心意不够诚恳,那还是不够。却也得寻个更好的时机,让他知道你人品才是。” 想到这里,钱大昕也喃喃道:“既然是端方正直之人……想来也是心存忠义之士。伯元,我却有个想法,你看如何?” 阮元听了钱大昕的建议,自己也在心中斟酌了一番,若武亿并非铁石心肠,此举多半可以奏效。只是自己也需正心诚意,方能让武亿了解到一个真实的阮元。 山东的夏天素来酷热,直到了初秋,方才有了阵阵凉风,令人渐生舒适之感。这日武亿却也正好有闲情逸致,便搭了条船,前往大明湖对面的铁公祠参拜。一路上眼看虽是初秋,湖边亭台之间,枝繁叶茂依旧,却也有些惬意。 祭拜铁铉之事,这日也自是一如既往,并无区别。武亿也自是诚恳,主祭之举,一一做来,都异常规矩。只是祭拜之后,偶然一瞥,竟看见正堂的右边墙上,多了一幅自己以前从未见过的书作。 这书作笔势从容,行笔开阔,自如之间,却又暗合规矩,远处看来,整齐有序。行笔之人,当是个敬守法度,而又不拘一格之人。其中乃是一首五言律诗,四十个字分别是: 易谒金陵庙,难撄历下锋。 兵戈驱石佛,风雨挫真龙。 死愿先平保,功甘让盛庸。 明湖旧祠外,秋水荐芙蓉。 武亿眼看最后两句意象高阔,不免轻声念了几遍,看着四周也无旁人,只有一个日常守祠的门房,也过来问道:“这位朋友,我三月之前来铁公祠,尚未见过此诗,这几个月里,却又是何方高人,曾经来过?若非笔力意境俱佳之人,不能为此诗,这人你可认识?” 门房道:“这……大概是上个月吧?有位客人,相貌……挺俊的,也很年轻,来了这里带了不少祭品祭拜铁公。当时他便问起我们,能不能为铁公题诗一首。我们想着并无不妥,也就允了。后来看他写的字挺漂亮,诗的内容,有几个看过的人也说好,我们便把这诗装裱了起来,挂在那里了。” 武亿道:“这字看着是随性了些,可其间自有规矩。是以我想着,若不是翰林一般人物,不能为此。这人是本地人,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若是本地人,我也好去见识一下。” 门房道:“听口音听不出来,像是江南人,又像是京里人。不过嘛……武先生,你看你身后那个穿灰色衣服的,就是他啊?” 这时武亿方才回过头来,只见身后却有三个人站着,一人是门房所说年轻人,一人是个老者,最后一人他竟然认识,乃是之前和他详论金石四书的焦循。武亿也惊道:“里堂?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还能遇见你,你身后这人,却是那位?听门房说,这里这首诗却是他所作,武某想着作诗之人,应是个心胸开阔,意境高绝之人,若是里堂与他相熟,却要替我引见一下。” 焦循道:“引见之事,自然不难,不过小弟也想问武兄一句,武兄觉得这首诗,还算中意否?” 武亿道:“这诗意境很好,尤其是最后这一句,秋水荐芙蓉,芙蓉乃高洁清雅之花,铁公当日,亦是忠纯高洁之士。这一句自然是相配的。不过这石佛一句,我却不解其意。里堂,你可知其中有何典故?”</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八章 名扬山东 焦循尚且未答,身后那年轻人却终于开口,道:“武先生,在下路过泰安之时,偶然听闻这一典故,说当日铁公在此地与明成祖皇帝殊死相抗,彼时铁公智虑忠纯,竭诚死守济南,竟致上天垂怜,特降下五百石佛,化为僧兵,助战铁公,重创了明成祖皇帝的军队。此语虽说并非正史之言,但作诗行文,偶一为之,并无不可。只是不知,武先生却又满意与否?” 这番声音听起来,武亿却意外的感到耳熟,看着这人,却完全不知他是谁。又看看焦循,忽然想起,这个声音正是焦循和阮元、铁保来劝他入幕时,频繁出现的一个声音。不由得惊道:“你……是阮学使?” 这人道:“在下正是阮元,武先生,上次见面,是在下准备不周,不知武先生勤勉爱民,忠心为国之事,从此之后,便一直想着向先生赔礼道歉。今日天气不错,便偶然来了铁公祠一次,不想又遇到先生,真是在下之幸。” 其实武亿在那日阮元等人离开后,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即便阮元的话不可信,铁保也不至于欺骗他。他只是不喜铁保遇事没有主见,却不是因他言辞真假。更何况铁保与和珅关系并不亲密,更没有必要为一个和珅的党羽遮掩什么。可即便如此,他心中对阮元仍有不少成见,听了阮元这话,也一时不愿改口,道:“阮学使这番言辞,确实好听啊,却不知我是如何‘勤勉爱民’,又是如何‘忠心为国’了?只怕今日随便一个做过官的读书人站在这里,阮学使都是这八字评语吧?” 阮元道:“武先生,在下上月去过博山县学,路上便听到了先生当日之事,先生不受半分馈赠,决狱英明,县无滞犯,在任不过七月,便有武青天之名,实在令在下拜服。当日先生得罪于惠龄巡抚,百姓得知先生是为民请命,方遭横祸,纷纷相助于先生,甚至相继为先生提供房舍,用以避难,只为先生不离开他们。可每日来探望先生的人多了,先生却不忍百姓如此破费辛劳,竟在一个夜里携了家人,悄悄出了博山县。百姓虽追先生不得,却记住了先生当日之事。”说完,又将武亿怒杖和珅家奴,被和珅与惠龄联手构陷之事说了一遍。 武亿听着自己往事,心中自然也激荡不已,暗自回想阮元那幅挂在墙上的墨迹,行笔连贯,绝无滞涩。可见写字之人,是心中真心佩服铁铉这种忠义之士。既然如此,他也定然不会真心依附和珅。可是当年旧事,却还是不愿相信。又道:“阮学使,你记得在下当年为官之事,在下自然应当感激。只是,你当日京中之事,却又要如何辩解?你总是去过和珅府上,这一点我没记错吧?” 这时,阮元身后的老者却意外走上前来,道:“武先生,此间隐情,老夫想着,若是伯元他自己向你解释,你多半不会听。不如这样,老夫是嘉定钱大昕,与伯元相识也有快十年了,老夫当日却也在京城,对此了解一二。武先生可否不嫌老夫叨扰,听老夫为你讲讲其中始末呢?” 钱大昕成名已久,海内但凡对史学、训诂学略有涉足的学者,大抵都听说过他的名字。武亿这时听他自报姓名,却也吃了一惊,喃喃道:“你……你竟是辛楣先生么,这……夫史之难读久矣,司马温公撰《资治通鉴》成,唯王胜之借一读,况廿二家之书,文字繁多,义例纷纠。这……这便是您所作?” 钱大昕听得明白,武亿此举,其实是不相信他就是钱大昕本人,故而用了他《廿二史考异》中的话语,相试于他。自然也不生气,笑道:“舆地则今昔异名,侨置殊所,职官则沿革迭代,冗要逐时。欲其条理贯串,瞭如指掌,良非易事。且夫史非一家之书,实千载之书,祛其疑,乃能坚其信,指其瑕,益以见其美……怎么样?如今还不相信老夫便是钱大昕本人么?其实无妨,老夫现下暂住巡抚衙门,武先生若是不信,到抚院一问,自然知道老夫真伪。怎么样,武先生,接下来老夫为伯元说几句话,你可愿意听听?” 武亿听钱大昕所言,便正是《廿二史考异》序文中后面几句,又听钱大昕开诚布公之语,自然再无疑问,连连点头。钱大昕也将阮元与扬州江氏世为姻亲,和珅企图拉拢江氏,先行送礼,阮元为解江氏之困,不得已只身入和府的事,一一说了,这些事阮元原也没有丝毫隐瞒,是故武亿听的,也与真相一般无二。 阮元见钱大昕说完,武亿面上已渐有愧疚之色,也补充道:“武先生,其实这事,也怪在下愚鲁,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若是武先生执意因在下去过和府之故,不愿入在下之幕,在下这就告辞,再不叨扰。可若是先生愿意和在下一起共参金石考校之事,在下在学署之中,定奉先生为上宾,先生之意,却待如何?” 武亿沉思半晌,忽然对铁公祠里那名门房道:“你且下去,我却有些要事,要和三位先生商量,此处有我等保护,定不会有分毫损坏。”那门房之前便多与武亿交流,也算熟人,听了这话,自然应是,暂时离开祠堂到湖边去了。 武亿又转向阮元道:“阮学使,既然学使对我这般看重,又有辛楣先生和里堂信任于你。想来……想来我之前却是错了,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可我却还有一言,想请阮学使回答于我。此处上有青天,下有铁公神位,又有我等三人共鉴,还烦请学使说出实话。阮学使,你眼下做得是学官,政事参与不多。可我却要问你,若你有一天,得以入六部,预机要,亦或皇上信任,诏你入军机处参决天下大事,又或你以后做了宰相,你却待如何?且将你眼下的想法,一一说与我听,可否?”(按清人一般将大学士称为宰相,此处武亿所言亦是大学士。) 阮元听了,也知道武亿是在考校他有无救世忧国之心,他为官多年,虽然生长皆在繁华之地,对朝中弊政,却也不无了解。自幼所闻所见江船失火、南巡铺张、李晴山弃官、柴大纪枉死、钱大昕不仕、卫辉营武备废弛、尹壮图力言亏空之事,一一浮现眼前。看着身边只剩武钱焦三人,自是武亿要他直言内心所想,再无半分谦退余地。于是沉吟片刻,便道:“此事不难。”说着走进祠堂之内,跪在铁铉坐像之前,道: “苍天在上,铁公神位在下,武先生、辛楣先生、里堂先生所共鉴。阮元日后,若得入部院、参机要,亦或放外任,抚军民,自当进贤良,退不肖,革科举之弊,选实学之才。劝皇上开言路,废议罪银。清理亏空,赋税绝其奸冗,刑狱唯求公允。杜不急之浮费,赈困顿之饥民。要使民生和乐,官员整肃,仓廪丰实,武备充足。阮元一人之力,虽不至面面俱到,但每有一任,必尽心竭力以奉公。使上无愧于皇恩,下无怨于百姓。若违此誓,愿天人共厌予!” 武亿又道:“若阮学使再入京城,与和珅共事,却待如何?” 阮元道:“当今圣主在位,以六十年为数,阮元当尽心相佐于新君。” 当场之人都清楚,乾隆退位,就在一年以后。无论未来哪位皇子登基,他们与和珅关系都不好。乾隆年事已高,毕竟时日无多,新君亲政之时,才是真正同和珅一决胜负之机。 武亿也走上前来,拉起来阮元,待阮元站起,自己却又拜倒,道:“阮学使,之前是在下鲁莽,冲撞阮学使多次,还请阮学使见谅。至于精研金石之事,在下定倾尽所学,以相助学使。督学搜录遗卷之事,在下亦当尽力而为。” 阮元也立刻扶起了武亿,眼中尽是赞许感激之色。 不出阮元所料,武亿入幕不过数月,山东士人之中,对阮元已尽是称颂之言。先前不少童生因未能拔擢之故,对阮元尚多有诋毁之语,这时眼看名望甚著的武亿,都已经成为了阮元的幕宾,种种诋毁轻蔑之言,已是半句都说不出口。若是再说,必有其他生员上前指责。 更何况,阮元选取的生员,原本大多就是公认的有实才之人。各人称颂阮元,也都有实据可依,绝非凭空谬赞。 就连百里之外的曲阜四氏学里,生员们说起阮元,也都是赞颂有加: “你们听说了吗?那武先生在济南府,可是数一数二的学问大家,之前还是青天大老爷呢。阮学使竟然能聘请那样的名儒入幕,你们说说,我是不是也有机会?” “你可得了吧,阮学使取录生员,从来不看你八股文写得怎么样,就你写的文章,轻薄虚浮,阮学使能看上你?有这功夫羡慕人家,还不如快些去把《十三经注疏》拿出来看看呢!” “我也听人说了,阮学使最喜欢算学出色的生员,我记得咱县学里,也有圣祖爷钦定的《数理精蕴》,要不,咱也得好好学学算学啦!” 四氏学的一旁,最近几日却又出现了孔府那顶青色软轿。 “暂且落下吧。” 一个温柔清脆的声音缓缓从轿中传出。只是落下之后不久,轿里却又传出了数声浅笑。 “小姐,你……到底想什么呢?为什么这几日又要来这里,而且每来一次,都要笑上许久。”那个叫叫莲儿的侍女不解道。 “莲儿,你若是再说不该说的话,小心我再罚你倒一个月水!” 话虽如此,轿中的说话之人,却又轻轻笑了出来。 这年冬天,阮元又一次开始了鲁西南的督学之旅,院试是三年两次,故而曲阜此时连续两年都要考试。这次钱大昕也想着去曲阜看看各种金石古器,便与阮元一路同行。 只是这时,又是一封书信从扬州送到了阮元身边,原来汪中这些年来,也已经贫病交加,身体衰弱,这一年终是未能熬过去,年仅五十一岁。阮元看着书信,回想汪中虽是豪放不羁,却也更加惹人亲近,此时自己仕途顺利,老友却不能为自己欢喜,自然十分惆怅。 杨吉见他闷闷不乐,也打趣道:“伯元,我记得你上次离开曲阜的时候,挺开心的。这汪相公虽说回不来了,可……可应该也还有更多朋友等着你认识吧?” “上次……我很开心?”阮元听着,也有些不解,道:“我等读书之人,自然奉孔夫子为至圣,便是辛楣先生,这不也想着过来一见么?你说我开心,应该是这个缘故吧?” “我想不止,我倒是觉得……你像是认识了一个好朋友似的。”杨吉想想,如此答道。 “好朋友?”阮元想想,孔宪增对他自然非常客气,可还达不到一见如故那种感觉。至于其他人,想了半天,竟也不知是谁,直到进了曲阜城,阮元也未能琢磨明白。 这一次阮元准备倒是充分,提前一天告知了衍圣公府拜访事宜。拜访当日,也准备了不少礼物。孔宪增、孔庆镕父子见阮元来了,自也相谈甚欢,只是这日却不见孔璐华身影。 交谈已毕,孔宪增父子也深知钱大昕之名,便陪着钱大昕前去观赏古器了。阮元暂且在客厅歇息,想着孔家父子姐弟三人,今日只见了两个,忽然又是一种怅然若失之感涌上心头。 “阮学使,老爷让我送些点心过来。”忽然,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阮元自然不在意,只道:“无妨,送进来吧。” 只见门前人影晃动,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可就在她走到阮元身前时,却忽然脚下一滑,“哎呀”一声,倒在地下,而她手中端着的点心,也自然都洒落了下来。 侍女又惊又怕,在阮元面前跪了下来,哭道:“阮学使……我,我不是故意的……天哪,这好多点心……小姐看到了会骂死我的,阮学使,我……真的对不起……” 阮元看了,也不在意,眼看那侍女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洒出来的点心,便也俯身下来,将自己身前的两块点心拿了起来,眼看已是吃不得了,只好将点心又放回了盘子里,道:“没关系的,这里地面本就有些滑,你不小心摔倒,也是常事。至于你说小姐看到会骂你……你家小姐我认识的,看着也不像爱骂人的样子啊?若是你真的担心,不如就先把点心拿走,若是不能吃了,也只好扔了便是。若是小姐问起你或者我,我们就只告诉她点心已经被我吃了,如何?” “这……阮学使,你有所不知,我之前说错了话,小姐才罚我来这里送茶点的。这次若是再被小姐看见,我……我……”侍女竟然又哭了起来。这时阮元才想起,这侍女颇为脸熟,似乎在孔家后院,沂水之畔,有孔璐华的地方都见过她,听杨吉所言,这侍女似乎叫莲儿。 想到这里,阮元也安慰她道:“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你原本是侍奉小姐的侍女,却被她罚来送点心。这样说你不小心摔倒,就更不是你的错了,你原本对这些就生疏嘛。不如这样,若是我再见到你家小姐,或者衍圣公,我替你求求情,还是让你做原来的事,怎么样?因为处罚你,弄出了更大的损失,这也不值得啊?” 莲儿被阮元这般安慰,也点点头,再次谢过了阮元,才拿着已经碎掉的点心,又走了出去。只是阮元却没看到,客厅侧面的窗户之外,正有一个窈窕的身影立在那里,看着自己。眼看阮元如此客气,那身影也轻轻掩住了双唇,似在暗笑。 这身影自然便是孔璐华了,她这次见阮元前来,不知为何,倒是不敢直接上前相见。但想着阮元之前一直言辞和善,也不免想着这究竟是阮元真心为之,还是逢场作戏。故而特意选了父亲和弟弟都不在的时候,偷偷过来,想一观阮元独身之时的行止动静。看着阮元对莲儿这般和善客气,也轻轻转过身子,离开了客厅,一路上想着阮元模样,又忍不住遮住了自己双唇。 可是这次回到花园,却只见园子之中,多了一个人影,从远处看,似乎是个老者。而老者似乎目力甚健,看到孔璐华的身影,也连忙上前作揖道:“老夫嘉定钱大昕,此番见过圣裔了。不知圣裔在此,多有冒犯,还望圣裔见谅。” 孔璐华之前便即知晓,今日来孔府的客人,除了阮元还有一人,名字便是钱大昕,她颇好书史,对钱大昕自然有所耳闻,只是从未见过。这时听钱大昕自述姓名,年龄也对得上,自然不再相疑,也侧身下拜,笑道:“钱世伯多礼了,其实圣裔之名,也不过是世人厚爱,我家人也是肉体凡胎,与常人一般无异,却不需如此谦敬的。若是钱世伯不嫌弃小女,便只叫小女世侄女就好。”说着也抬起头来,与钱大昕相对而立。 此时距离孔宪培去世,已过一年,孔璐华自已服除。这一日所穿却是件淡蓝衫子,正与曲阜的晴空一般颜色。服除之后,她自也施了些淡妆,秀发之上加了簪子,双耳缀了一对珍珠,淡淡脂粉滋润之下,肌肤更显娇嫩,樱唇上略点了点口脂,自然倍加温柔。在日光掩映中,犹为光彩夺目。饶是钱大昕阅历丰富,这时眼前却也一亮,但钱大昕毕竟修养深厚,只一瞬间,便恢复如初,笑道:“既然圣裔并不见外,那……就叫世侄女吧?不过老夫却有一事不明,圣裔之中,有一位仪郑先生,名讳是上广下森的,老夫在京城时亦颇相熟,不知这位仪郑先生,却和世侄女怎般称呼?” 钱大昕所言,是乾隆朝著名学者孔广森,号曰仪郑,他精研《大戴礼记》,曾为其作补注十三卷,行于当世。孔璐华听了,却也一时不解,道:“实不相瞒,钱世伯,家中族人历来众多,这位仪郑先生想来不住曲阜,是故小女不识。若是‘广’字辈,小女应称他一声族曾祖才是。” “族曾祖吗?”钱大昕想想,却不禁感叹道:“只可惜八年之前,仪郑先生便去世了,当时却也才三十五岁。那年我再入京城,本想着一见,却已是阴阳两隔。想来他若是能活到今日,也不过四十出头啊。” 孔璐华听钱大昕这样一说,却也有些难过,想着他毕竟年事已高,不当如此忧愁。忽然想起一事,道:“‘后世闾里之妇,或其夫淫酗凶悍,宠溺嬖媵,凌迫而死者有之,准之古礼,固有可去之义,亦何必束缚之?使其过不在妇欤,出而嫁于乡里,犹不失为善妇,不必强而留之。’钱世伯,这一番话,世伯不顾俗儒‘失节’之语,为天下受欺凌的女子呼吁,使人知失节与否,本不当与人之性情相悖。小女读世伯答问,此语铭记于心,想来此番见到钱世伯,是应当对世伯道谢才是。” 孔璐华所言,原是钱大昕解释古人所谓“七出”之时,有人提及“七出”与“失节”相悖,故而钱大昕出言相辩。这时听孔璐华言语,自也欣喜,道:“不想世侄女年纪虽轻,却饱读诗书,竟连老夫的文章也都看过,可真是不易啊。老夫原本就认为,这理欲之辨,所求乃是理欲相合,而非相悖。为了所谓贞节,竟连性命也不顾了,便是伤了人之根本的性情,实乃过当之举。世侄女愿意相信老夫,原是老夫该谢过你才是。不过话说回来,此间倒是还有一人,对这理欲之辨,见解与老夫大抵相同,只是不知世侄女可否相识?” 孔璐华不禁笑道:“钱世伯不要卖关子了,您这样说,小女却怎知那人是谁?” 钱大昕道:“此人便是和老夫一同前来的阮学使了,其实话说回来,仪郑先生虽做了这《大戴礼记补注》,却还是阮学使偶得一部,老夫才得以一见呢。阮学使素来敬服东原先生,和老夫也算忘年交。于这天理人性之道,亦是颇多见解,而且处处下笔有据,却又比老夫严谨多了。世侄女要是能和阮学使一见,想来会受益良多的。” 听到阮元的名字,孔璐华脸上却忽然一红,道:“世伯,这……这阮学使的事,就不劳烦钱世伯了。小女去年也曾见过阮学使的,学使他……他人很好,诗做得也好……世伯,眼看今天天也不早了,若是世伯累了,小女送您回去如何?” 这些事钱大昕自然不会劳烦他人,想着确实已是申牌时分,便在园外与孔璐华道了别,自己慢慢走了回去。不过走着走着,想起刚才他提及阮元,孔璐华脸上意外的神色,却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方才听衍圣公说过,他姐姐尚未婚配。伯元说是要为夫人守灵三年,这也有两年过去了。这世侄女美貌过人,才学看来也不错,想来和伯元也是……” “伯元的父亲眼下却在济南,我和他见过几面,是个忠厚之人。只是若要成一门婚事,却还需个媒人才行,这人却又应该是谁?” 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就是这时渐渐出现了萌芽。 乾隆五十九年,阮元在山东的督学获得了朝野的一致认可,他悉心选拔贤才,取士文实并举,又兼多加延请名士入幕,一年之间,声望大增。乾隆在京城里对他颇多许可,府县中的生员也对他称颂有加。 而不知不觉间,乾隆六十年的正月到了。决定清朝太子、未来皇帝的一年,也渐渐拉开了序幕。</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九章 乾隆六十年 乾隆六十年的正月,与过往并无不同,无非就是些宴会、祭礼之事。乾隆眼看自己登基已经整整六十年,也连下诏旨,蠲免了不少钱粮漕赋。眼看正月也无大事,之前但凡设宴、行礼均需参与的皇子、皇孙们,也有了不少清闲时间。 这一日南三所中,永琰所居偏殿也难得的添了一顿火锅,永琰居于正中,他的两位王妃,一位嫡福晋,一位侧福晋分居两侧,永琰对面的是自己十四岁的儿子绵宁。这一年来,永琰和永瑆都有不少公务,是以这样一顿家宴,却也难得。 眼看锅中蒸汽渐浓,一家人却也和乐。忽然,一位太监轻轻敲了敲门,呼道:“嘉亲王!”永琰刚刚起身,却被嫡福晋按下,嫡福晋喜塔腊氏走得出去,问了几句,便回来道:“也没什么大事,皇上那边当值的呼公公到了,又送了一个箱子。按你之前的吩咐,若是他带来的箱子,便只收着,拆也不拆的放好就是了。” “如此甚好。”永琰神情自若,若无其事的从锅中挑了些青菜羊肉出来。 “只是我却不明白。”喜塔腊氏道:“这呼公公以前与我们联系也不多,却怎的从去年夏天开始,一连给我们送了这么多次礼物?加上这次新年的,都四次了。哼,说是元日贺礼,呼公公在宫里当差我看十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送元日礼呢。” 当然,呼什图的背后是什么人,一家人都清楚,喜塔腊氏这样说,其实问的就是和珅。 “姐姐且莫着恼。”一旁的侧福晋道,与喜塔腊氏略显满人英武之气相比,这位侧福晋钮祜禄氏这年年方二十,面庞圆润,声音也自柔顺得多。“姐姐且先想想,今年皇上早已定了一件大事,便是要决定太子人选,来年新君就要即位了。想来呼公公也好,宫外的人也好,总是有些人得了风声,想着提前准备些什么吧?” “那你说……他们觉得永琰是未来的太子?”喜塔腊氏虽然想到自己丈夫,却有些不相信,道:“永琰,我倒是想着,咱们做个亲王,等着明年出宫分府,那样多好。你说你平日沉默寡言的,却怎么去做太子,做皇上?再说了,不说别人,就朝中那些旗人世家,我看更喜欢的也是你哥哥。前几日娘家人进宫来看我,没想到就连他们,手里也有你哥哥的诗集。也不是我说你,眼下就是京里这些旗人,不说肚子里有多少墨水,附庸风雅的总是不少,你平日连诗作我都没见过,却怎么和他们做君臣?想来这呼公公也是糊涂了,送了这些礼,只浪费他家银子。” “做个亲王,出宫分府,我看也不错,其实我和皇兄早就商量过了,谁做这个皇帝,都是一样。”永琰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永琰,我说让你出宫分府,是我实在觉得皇阿玛不会把皇位传给你了。你却如何?自己一个劲想着往后退?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和你哥哥比个高下出来?你们都是一个阿玛,那额娘呢?你额娘原也是汉人,二十年前我嫁你时,人家都说你额娘最得宠呢。他额娘却是谁?怎么你眼下赋诗作文,竟还不如他了?” 喜塔腊氏虽也是旗人,却并非旗人世家,家中父祖官品都不高。正因如此,她性子比较直率,常常直言不讳,永琰也知道她脾气,向来优容不问。她与永琰感情也深,只是有时想着永琰处世太过随和,也不免唠叨几句。她所言永琰与永瑆生母都是满洲旗人,可永琰生母魏佳氏是由汉军旗抬入满洲旗,永瑆生母淑嘉贵妃金氏却是朝鲜人后裔。而且金氏比魏佳氏早去世二十年,按理说也是永琰的母亲魏佳氏更受乾隆宠信。所以喜塔腊氏说到兄弟二人过往,不免为永琰抱不平,觉得他不争气。 永琰依然不太在意,笑道:“爱妃,阿玛十七个儿子,活到如今的,也就我们四个了。我若再和他相争,又伤了和气,阿玛那里,我也过意不去不是?”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按住了喜塔腊氏的左手,暗示她无需着恼,喜塔腊氏也深知丈夫脾性,回以一笑,以示方才只是一时气话。永琰看着绵宁,也道:“绵宁,最近上书房课业如何?《论语》可讲过了?阿玛来问问你,答上来了,阿玛多给你些肉吃。” “阿玛,《论语》已经念完了,过几日上书房要讲《孟子》了。”十四岁的绵宁答道。 “那好,阿玛问问你,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老师是怎么讲的?”永琰道。 “嗯……记得老师说,人大多都有争斗之心,之所以有,是因为道德和气度不够,若是有了道德和气度,就不会与人相争了。如果外人一定要君子去争什么,那就去行射礼。射礼有胜负,胜者揖,负者饮,即便败了,也有颜面……” “嗯,说得不错,圣祖皇帝《日讲》,便是这番道理,自当代代相传了。来,你那边的肉,自己挑吧。”永琰对这一番话自然满意。 “王爷,我没听过日讲,只听家里人说过这句话,当时我就觉得,这话不对。这射艺比试,怎么就不是争了?射艺必有胜负,为了争胜,便要潜心修炼射艺。这修炼射艺,难道就不是争了?只不过,是在和自己争,可你和谁争,不还是逃不出这个字吗?倒不如活的痛快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喜塔腊氏道。 “爱妃若是非要这样理解,那也由你。”永琰依然带着微笑。 “姐姐,妹妹这里却有两首诗,不知姐姐可否听闻过。”钮祜禄氏笑道:“福海御园东,瑶台峙水中。三山连阁回,万顷漾波融。映日晖珠阕,凌霞接阆风。玉京欣可到,灵境一舟通。” “还有这首:‘乍转青阳明庶风,溪边御柳入春融。叶凝嫩碧舒烟里,丝袅轻黄蘸水中。摇曳韶光铺上苑,纷敷丽景遍皇宫。莺梭燕翦非虚掷,又起三眠识旧丛。怎么样,姐姐可知,这两首诗出自何人之手?” “这……”喜塔腊氏也不禁一阵犹疑,道:“我看过他哥哥的诗,只觉风格并不一样。这诗运笔细,意境也美,只是我却看不出是谁所做。难道是绵恩?咱们和他往来不多啊?妹妹却又是如何得到这两首诗的?” 说到这里,永琰和钮祜禄氏都不禁笑了出来。 “好啦,今日就不谈这些诗文词句了,一家人聚在一起,也不容易,还是快些吃饭吧。再这样下去,肉和菜都煮烂了。”永琰笑道。 喜塔腊氏看着永琰,却觉得他脸颊之上,竟然有一丝淡淡的红色,也不知是火锅太热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日子,也很滋润,太子新君之事,埋头空想也毫无用处。 而这个正月,阮元也需要完成最后的主试工作,如无意外,这年八月,阮元这一任学政就将到期,到时候或归京任职,或继续到别省做学政,都有可能。但无论如何,最后一部分主试事宜也要先办妥才是。眼看鲁南、鲁东、鲁西以前都有涉足,这一次他们要去的即是鲁西北的东昌、临清、武定几座州府。 这次主试,有钱大昕和武亿在侧相助,各地的生员取录,倒是比之前快了许多。武亿深感阮元相聘之恩,也将自己所知金石之学倾囊相授,那《山左金石志》的编定,也渐有眉目,只是山东金石文物甚多,即便武亿精于此道,一一校理,也只说一年半载方能成书。阮元自也不在意这些,平日有了闲暇,也自己参与整理编辑,便是许多州县当差办事的典故,也顺带听武亿讲了不少。 这一日东昌府的主试之事,终于完毕,杨吉日前已在运河之畔探察过了,得知运河已经解冻,一行人便商议着去雇船,沿着运河到张秋镇折而回济南。可谁知到了雇船这日,各人来到码头,却只见运河之上,舟楫敝天,可运河畔的数处码头,只有寥寥数只摆渡船,竟一艘可用的客船都没有。 阮元等人见了,也都疑惑不解,杨吉看着,更是心急,便走到码头之上,正好这里还有数个船夫闲来无事,坐着看守码头。杨吉便找来一个船夫问道:“这位大哥,前日我来这里时,你们的人说运河已经解冻了,即日便可放船,这今日我们来了,却怎的见不到一艘渡船了?” “这位兄弟,运河上那些是什么船,你却不知道的?”船夫问道。杨吉来时也没听说河上还有其他船只,便摇摇头。 “那些是南面来的漕船。”另一位船夫道:“今年也不知为何,漕船这个时候就到了,往年要再等好几个月呢。这漕船过来的时候,又说其中有几艘船,因在中途搁浅,动弹不得了,只好让我们出了些船,说帮他们先运到临清,他们换了船再送回来。所以啊,这边大概四五天里,都不会有去济南府的船了。” 杨吉无奈,只好回到岸边,将事情告诉了阮元,阮元听了,也想不出好办法,道:“若是这样,再等三五天却也无妨。换了陆路,多花是时间还是要多一些,只是……”忽然,阮元想起一事,向武亿问道:“武先生,在下记得去年朝廷有诏谕,皇上今年登基满六十年,因此普免今年一年的漕赋。若是这样,今年当不会再有漕船入京了,却不知为什么,这漕船在下看来,一点不少。而且还要赶在二月中旬往京城走呢?这再往北去,只怕有些河道还未能完全化冻啊?” 武亿想想,叹道:“伯元,你毕竟为官日浅,漕务、州县之事,知之不多。这十余年间,庶政日渐困顿,苛捐杂税与日俱增,更何况做官的人又……老夫年轻时所见那个盛世,早就是过去了。普免钱粮,在老夫年轻那个时候,也曾有过,当时百姓是真的不用再多交粮了。可眼下,很多事都大不相同了。” “这些漕船上的人,究竟怎么想,我不知道。但这番场景,我也见得多了。无非三种人,其一,乾隆五十九年,漕粮上便有了亏空,此番漕粮虽然普免,可还需补去年的缺,于是多征了这些。其二,今年漕粮虽然不用交了,可嘴里却说,万一来年荒歉,征收不及时,却又如何?却也不管明年荒歉与否,只先把这漕粮征了……唉,吏部那边,还得给这些人一个勤于任事的评语呢。还有,便是为了邀功,含糊其辞之辈了……” 阮元不解,问道:“这邀功先生前面说了,含糊其辞,却是怎么回事?” 武亿道:“这漕粮征收,历来有加耗一说,收一石漕粮,往往加征定例便是二三斗,有些地方推称雇船使人不易,还要再行加征。你看正赋是一石,或许有些地方,加耗也快到这个数了。这诏旨只说普免漕粮,又没说免的是正项还是加耗,有些地方便只免了正项,这加耗却照收不误……当然了,普免漕粮,本身总是个好事,总是少征了些粮,比一成不变好。” 杨吉也问道:“这些个混蛋,为了自己的顶子,百姓的命都只当作柴草吗?可为什么却是现在来运粮,现在北方只怕,有些河道还走不通呢。” 武亿不答,默默数着河上的漕船。钱大昕却道:“官场之上,欺瞒之弊早已有之,他们对下面是百般找理由搜刮,对上面,也有理由。眼下北上,有个最好的理由,便是去年漕粮,征收时多有耽搁,直到这一两个月,方才完数。也可以说,漕运河道,多有淤塞,是故晚行了几个月。总之理由是从来不会缺的,朝廷那边,却又能怎么办?智虑忠纯?竭诚为公?不辞辛劳?也只有这样回答了吧?” 武亿数完漕船,又道:“想来这一批漕船,总数却也不算多,若是明日后日,不再过船了,那说明百姓今年日子还能好些。若是越来越多,那这有漕赋的七省……唉……” 一行人想着,心里都不是滋味。所幸第二、三日,过来的漕船都不算多,看来还不是最糟糕的局面。 五日之后,聊城终于又有了去济南的客船。只是这日夜里,阮元却心思重重,他们一行住在聊城府学,府学里有个小院,阮元便在院子里找了把椅子,想着坐下看看夜空。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伯元,睡不着啊?老夫看啊,你这才三十二,有些把持不定,也是常事。可是你以后呢?若是因为动情,伤了元气,只恐损了寿数。哈哈,伯元,你可还没有亲生孩子呢,你不希望儿子们还没长大,就没了爹爹吧?要说朝廷里的弊政,其实可不止一件两件呢。切记,着急不得,元气充足之时,安心思考一番便好,功夫在平时,不在一日两日。”阮元回头看时,却是钱大昕到了。 看钱大昕手上,还有个折椅,阮元连忙起身,向钱大昕拜道:“辛楣先生,不知先生大驾光临,却是我疏忽了。”说着,便要把自己的躺椅让给钱大昕。 钱大昕看着阮元,也不禁笑道:“伯元,我知道我若是不坐这个躺椅,你必然会更谦虚。好吧,今日我也不客气了,后面说正事要紧。”说罢,便坐上了躺椅,也不躺着,只是坐在其上,让阮元坐了折椅。 阮元看着钱大昕这般诙谐,知道不能再出谦辞,便坐在了钱大昕带来那折椅上,问道:“辛楣先生所言正事,却不知是什么了,还望先生赐教才是。” 钱大昕望着夜空,也不禁叹道:“伯元,眼下弊政确实不少,可若是想解决这些,却只得抽丝剥茧,从头开始才是。你说,若是这主政之人,都不愿意兴利除弊,你却又待如何?你心忧百姓,眼下这许多地方督抚藩臬,和你一样想法的,又有多少?” 阮元想想,也道:“先生所言甚是,只是这天下,八总督十六巡抚,这许多人,想一时调整过来,却哪有那么容易啊?” 钱大昕道:“伯元,眼下大清之疾,不在四肢躯干,而在腹心。你且想想,若是一个人,手足受了伤不能动弹,这样是否便救治不得了?不是,可若是一个人心中,全无自救之意,那再小的伤口,只怕也会化脓、溃烂,若是伤口原本就不小,那便会危及性命了。” 阮元也能猜出钱大昕所指,当是和珅,是故点头不言。 果然钱大昕续道:“想着你我进京那年,和珅升了大学士,到今年,正好十年了。十年的时间,多少敢言直谏之士,报国无门。多少逢迎贿赂之人,得迁高位。也就是这一两年来,天下暂无大事,若是有了大事,这些逢迎谄媚之人,却又能有什么作为啊?” 可接下来钱大昕的话,却让阮元不禁动容:“若只是那些德薄无行之人,贿赂公行,倒也罢了。其实老夫最不愿看到的,是你我一般的读书治学之人,竟也开始,渐渐对和珅有所进献了。若是老夫不认识的人,老夫装作看不见就是,可这其中一人……唉,就是当今的山东巡抚,毕秋帆啊!其实当日他请老夫与他一道参修通鉴,老夫便存了这个疑虑,一时未往。后来想着修史之事,不能因小失大,又想着你也在山东,才如此过来。可不想今年一过年,他竟也给和珅备了那许多礼物……那一日,老夫也是第一次,和秋帆他争辩了半日……”毕沅字秋帆,钱大昕这里是以字称之。 阮元之前对毕沅向和珅送礼之事,也有耳闻,可这日听钱大昕说了,才知道这是千真万确,也不禁安慰他道:“先生,我与毕大人也见过面的,看毕大人神情爽朗,不觉得他是虚伪之人。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也说不定呢。” 钱大昕道:“或许是吧……当日我也曾和他激辩,他说他给和珅送礼,只是为了让和珅放松警惕,不再为难自己。老夫便质问他,若是做官都要似你这番反复捉摸,那这官你不做了,辞官回乡最好!也省得在和珅面前,受这许多气。可他却说……却说这《续资治通鉴》,他已致力其中二十年之久,宋辽金元史事原本芜杂繁多,他督抚任上又有俗务,却是如何编修至此?便是因督抚一任,有万两以上的养廉银,他自己将不急之务裁抑一些,便有了银子,遍请名士参与其中。若是没了这笔进项,他又哪有财力编定这二百余卷的巨著去?还说……俯仰平生任侠名,峥嵘身世剑孤横。渊深峻岳空今古,二十年前心已平……老夫想来,他也是万不得已,才不得不如此吧……或许,这天下为官士人,风气败坏至此,或许老夫也有过错。” 钱大昕当日与毕沅激辩之事,他虽说了这些给阮元听,却没有告诉他,那日毕沅以续修通鉴之事相辩,后面还有几句话: “辛楣,你我都清楚,司马温公《通鉴》修成之后,整整七百年,再无上等的《通鉴》续作了!宋辽金元四史,原本繁杂不易修订取舍,若是拿不出二十年心血,寻得一批精于史事的士人详加修订,这书是修不出的!辛楣,我知你治史一生,一个最大心愿便是重修《元史》,可你一个人辛苦修了这大半辈子,到了现在,也只完成了一半。我若没有这许多人力财力可用,又怎么修出这部《续资治通鉴》来?若是这书最后得以修成,使治史的士人免了终日研读四史之苦,这难道不是大功一件吗?辛楣,我想,这也是你的心愿吧?” 钱大昕一生治史,一向有两个心愿,一是重修《元史》,二是续修《资治通鉴》。可他学问繁杂,用于修史上的时间其实有限,终其一生,《元史》一事也只完成了一些补充的表志和部分列传,这个心愿终是未能达成。直到民国时学者柯劭忞修订《新元史》,有清二百余年学人续修之愿,方才圆满。可时过境迁,随着近代史学的发展,初始史料的价值开始得到加倍重视,旧有那部被清代学者看不起的《元史》,反倒成了不可或缺的基础史料,重修元史一事,反倒显得不再重要了。 但不管日后发展如何,至少这个时候,钱大昕一直以《元史》未成为憾。反倒是自己时常不满,逢迎于和珅的毕沅,完成了自己另一个心愿。而且毕沅续修的《续资治通鉴》,他已然全部看过,这书于史料裁剪取舍之间,颇为精当,语言也算精炼,不失为一部优秀的通鉴续作。想到这里,他也不忍心再批评毕沅,只是叹了叹气,便即离去。想来自己与武亿不同,是个心有拘执之人,面对少年时立下的这番志愿,自己竟是有些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也只好和阮元说:“伯元,秋帆那个人,你在学术上与他多加探讨,必有进益。至于其他,就不要效仿了。”</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章 不可能的婚事 阮元听钱大昕语气,也能理解六七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钱大昕的话来,只好道:“其实想来,和珅今年也不过四十余岁,日后的路会如何,学生却也不清楚了。” “但你要坚持住,因为,你比他更年轻。”钱大昕道:“而且,今明两年,我想着朝廷之内,就会有些变数,明年无论如何,新君都会即位。我听说无论成亲王还是嘉亲王,其实对和珅都殊无好感,想来那个时候,朝廷也就要起变化了。伯元,眼下你在这山东,这场风波想来一时还不至于波及到你,但我想着,你必须做好准备。你乡试座师是朱大人,会试座师是王中堂,翰林教习却是和珅。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成为朝廷之中,一颗决定胜负的棋子呢。” “先生说笑了,想来我只是个学政,做官六年多了,所任也都是翰詹词臣,政事却几乎没有涉及。这样却又如何去决定什么胜负呢?”阮元听了钱大昕的话,也不禁笑了出来。 “伯元,你想过娶妻的事吗?我知道你有个三年之约,可这也快到了。你还年轻,以后家中总是要有个妻子的,要不然,无论朝廷诰敕、官场来往,还是家中事务,你都处理不过来的。”不想钱大昕却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阮元一时也没想好这个问题,想了半晌方道:“先生,其实我也想过这一节,只是我实在不愿辜负彩儿,亲事最好是等到来年,这样也有时间准备不是?而且……这娶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做了官,也不能不顾礼节啊?可爹爹又不识得那许多人,就算提亲,也不知向哪一家去提好呢。” 阮元却不知道,钱大昕已经将孔璐华其人其事,告知了阮承信。只是此时,钱大昕心中却还有另一番盘算: “伯元,三十二岁,三品命官,前途不可限量,与衍圣公府结亲,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伯元自己说得没错,他资历尚浅,单靠一年的学政经历,总是有些不够。可若是伯元和孔家结亲,那无论士人还是朝廷,只怕都不得不重视伯元了。这事想来,最为难之处是在缺个媒人。我无官无职,去衍圣公府未免寒碜……那也只有这个人了,伯元铁公祠前一番陈词,足见他与和珅本不是一路人。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嘿嘿,这样想来,老夫这还是一步大棋呢……” “再说了,就算不想以后的事。给伯元找个如此惹人喜爱的姑娘,总也没有坏处吧?” 阮元看着钱大昕,却一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不过第二天,一行人总算是搭上了船,很快回到了济南。春暖花开,山东督学之时已经完毕,想来不久之后,自己也要有新职务了。 冬去春来,曲阜的春天也恢复了鸟语花香。花木繁茂的孔家小院,也是一片和乐之象。 “弟弟,你要注意风力,要是觉得风大了,线稍微拉长一些也可以,可若是风小了,一定要收一些回来。要不然,风筝就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孔璐华一边举着一个燕子风筝,一边给身边的孔庆镕做示范,孔庆镕开心的看着随风飘动的燕子,自然也是满心欢喜。 “你……你别总看着风筝了,也看看姐姐,看看姐姐是怎么拿风筝的。要不然等一会自己来放,你拿都拿不住呢。”孔璐华不禁“教育”起弟弟来。 “姐姐放心吧,姐姐放起来都这样轻松,我没有问题的。” “你……你想说姐姐笨是吗?好啊,这风筝现在就给你,姐姐倒要看看,你能放成什么样子。对了,你说过男女授受不亲的,接风筝的时候,你可要小心哦。” “璐华。”忽然,孔宪增的声音出现在二人身后,孔璐华也先收了些线,把风筝交在孔庆镕手中,过来向父亲下拜道:“爹爹安好。” “璐华,你说他都是衍圣公了,你这般教他玩风筝,你说……是不是有些轻浮,竟是不合仪度了呢。”孔宪增看着女儿笑道。 “爹爹说得是,只是,女儿也有女儿的想法,爹爹可否听听?”孔璐华道:“弟弟袭了衍圣公,这是不假,可弟弟怎么说,今年也才九岁。这个时候的孩子,正是童心旺盛之时,若能因而导之,让他保持这颗童心,以后循序渐进,他日后为人处世,才能更开朗、更通达些。若是从九岁开始,就对他多般限制,他平日总是闷闷不乐,只怕长大以后,性情也会受影响,而且那时爹爹和伯母也都老了,却也管不了他了。爹爹也不希望未来的衍圣公,是个性格乖戾,喜怒无常之人吧?也不希望弟弟他长大以后,性情总是抑郁,竟而折了寿数吧?” 孔宪增道:“璐华,没想到你心思这般缜密,可是……” “还有一事。”孔璐华看起来却比之前更加庄重,道:“到了来年,弟弟便要搬到伯母身边住了。这一两年来,爹爹不会看不到,伯母和祖母,都想着在孔家做主,谁也不让着谁。伯母毕竟是金坛于中堂一家出身,自来便有一种高傲样子,祖母遇到大事,也从来不相让的。而且,虽然于中堂家败落了,伯母却是……” 孔璐华想说的是,当年于敏中与孔府联姻,本不是于敏中自己的意愿,而是乾隆指定的婚事。当年乾隆眼看孔宪培年轻,想着不如趁机笼络孔府,竟自己挑了于敏中的女儿,亲自做媒让于氏嫁入孔府。故而于氏在孔府待遇,要比之前的衍圣公夫人优越得多。甚至彼时坊间一度有传言,说于氏本就是乾隆之女,是认了于敏中为父之后才与孔府结缘。此言虽已被证明不实,但乾隆对于氏多加优礼,却是不假。此时于敏中早已因甘肃大案,被朝廷剥夺封敕,可于氏在孔府的地位,却一点不受影响。此时孔璐华的继祖母,七十一代衍圣公之妻程氏尚自健在,从来看不起于氏高傲作风,孔宪培一死,二人矛盾更是愈演愈烈,时常争吵不休。 孔宪增想着,也不禁感叹道:“你伯母的事,想来日后,庆镕也要为难些了。可话说回来,毕竟兄长那一支是大宗,咱们有些事,就算想帮,也不好插手,倒是难为你了。”不过想到这里,孔宪增却意外有了一丝笑容,道:“其实爹爹这次过来,是有事与你相询,要不,先来书房坐下吧。”说着站起身来,向书房走去,孔璐华自也跟了进来,让父亲坐在自己平日习字的地方。 “璐华。”孔宪增坐下后,便即问道:“爹爹想着,今年你也十九岁了,虽说爹爹也不舍得你,可结亲的事,也是该考虑了。而且,即便今年爹爹和人家定下了结亲之事,这婚礼也要到明年了。你若再嫁不出去,反而爹爹都有些说不出口了呢。” “爹爹又说笑了。”孔璐华听着也不禁笑道:“难道爹爹定了婚约,女儿还能不嫁不成?只是爹爹今日这样说,却让女儿感觉,爹爹心中有了个中意之人似的。爹爹,您看上的却是哪一位?” 孔宪增道:“璐华,你确实聪明啊,爹爹这番心思,你也看得出来。不错,爹爹心中是有个中意之人,三品命官,女儿可还满意?” 孔璐华一听,面上也多了一丝惊讶,笑道:“爹爹,我们衍圣公府这是……大不如前了吗?女儿听说,上一两代的姑母、姑祖母,许的都是一品大员之家,便是几个辈分上还算亲的姐妹,不也都许了二品人家吗?怎么到了我这一代,爹爹开口就成了三品呢?” 孔宪增听着,也不禁笑道:“璐华,之前你还说过,想要个和你诗文相谐的如意郎君,当时你没在意这些啊?况且你说本家女子嫁给一二品命官,都是许给了人家的公子。爹爹说的这个,是已经做了三品命官的那位相公本人啊。况且,来年便是新君即位,升赏也是常事,说不定你出嫁的时候,那人已经是二品了呢。” 孔璐华听着,也不禁把玩起桌上的一支湖笔,笑道:“爹爹,能做到二品三品的相公,今年却是多大了?该不会,胡子也白了吧?爹爹却要把女儿许给那种老先生不是?” “此人今年三十二岁,璐华,这个年龄,你不嫌大吧?”孔宪增依然神情自若。 可是说到这里,孔璐华却忽然一惊,清秀的双眉之间,竟渐渐露出了几粒汗珠。 眼看女儿神色有异,孔宪增也笑道:“璐华,有一件事,你还是和爹爹说清楚吧。你房里后来添的这几首诗作,究竟是何人所作?你说是你做的,可你写的这‘积案盈箱又几千’……你却是在哪里见了这许多试卷的?你平日作诗我也看过,都是一幅安逸闲适,花好月圆之象,从未用过‘剩墨’、‘残烛’这般清冷哀怨的词句啊。这两首诗,想来是旁人所作吧?不如,爹爹来帮你猜上一猜,如何?” “爹爹却乱猜什么?这些词句又不是今人所创,唐人宋人也做得的,女儿用上几句,有什么不对了?”孔璐华道。只是她却不知,此时自己的脸色,又已羞红的如蜜桃一般,这番神色,孔宪增自然看得比之前的孔庆镕都清楚。 “爹爹和你明说了吧,这可以在案头之上,放上数千试卷的人,放眼山东,也只有一人,便是学政。你那首写瀛台的诗,不用说,自然也是去过瀛台之人所作了。身为学政,去过瀛台,你又有可能认识的,除了阮元阮学使,却还有第二人吗?若是有,你自己说来与爹爹听听可好?” “爹爹你强词夺理!这诗句人人都写得,怎么就是阮学使之作了?” “还不服?”孔宪增话是这样说,脸上却犹带着笑意,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册子来,这册子内容甚薄,故而随身携带,也极为方便。道:“这册子是我在四氏学那里得到的,四氏学里的学生,都知道阮学使的名字,为了方便自己被取录,便揣摩学使诗文,以图迎合学使。这都是常事了,没什么好奇怪的。而这诗集之中,正巧便有阮学使这两篇诗作。你看,这还有一首南书房散直之作呢,怎么,若说这诗句也是你所作,那你又是如何得见宫禁之中,那南书房景象的呢?你说四氏学中有人去过京城,他们也进不了皇宫啊?” “这……”即便孔璐华再怎么聪明,面对实际证据,却也无言以对了。 “不过爹爹说这些,也不是责怪你。你爱慕的人既然是阮学使,那爹爹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不想孔宪增却如此说了下来:“阮学使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他先前的妻子去世之后,他想着三年不娶。可今年是最后一年了,你今年订婚,婚礼也要到来年,正好来得及。阮学使年纪虽比你大,但也算年轻,更何况,他为官六载,三十二岁,便已是三品命官,能有这番际遇的,全天下还有几人?你跟了他,后面自然有的是荣华富贵,爹爹当然放心了。只是眼下爹爹却不知道,阮学使家人作何打算,毕竟婚姻之事,也得他们家先来提亲……要不这样吧,只要阮学使找个媒人来提亲,爹爹就允了这门婚事,如何?” 原本孔宪增想着,既然女儿早已爱慕阮元,阮元家世人品,自己也颇为欣赏,只要阮家来一次曲阜,表明愿意提亲,剩下的就只有走过场了,倒是比另寻他人合适得多。可不想孔璐华听了这段话,虽然最初之时,面上晕红一层接着一层,可到了后来,红晕却渐渐淡了。自己话说完不久,孔璐华便将身子转了过去,待得片刻,她又回过身来,这时女儿面上,却是无比的端正凝重。 “爹爹,婚姻大事,事关女儿一生,女儿不想如此草率。”这句话更是让孔宪增始料未及。 “怎么,爹爹猜得还不对?你爱慕阮学使,这爹爹并没有反对啊?” “爹爹说我爱慕阮学使,您说得……说得没错。”孔宪增却未曾想到,这时眼前的女儿,言语既沉着稳重,又让他难以抗拒。“可女儿觉得,爱慕是爱慕,婚姻是婚姻,女儿确是爱慕阮学使的诗文,而且……女儿也知道阮学使为人心善。可即便如此,这些与婚姻,却又不同。若是女儿和阮学使成了婚,做了夫妻,那我二人每日每夜,都要相伴在一起,女儿所要接受的,便不再是阮学使的诗文才干,也不只是阮学使的人品,而是……而是他的一切。那样女儿要考虑的,就更多了。爹爹,今日您能和我说这些,女儿自然感谢爹爹,可之前女儿只觉得,阮学使是个相谈甚欢的好友,这相距夫妻,有些太远了。所以婚姻之事,女儿还想再思考一番,还望爹爹允准。” 孔宪增见女儿神色,知道这一番话,自己是争辩不得的,也只好道:“璐华,你说得对,这阮学使家人还没有动静,咱们自然不用着急。只是爹爹想着,阮学使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选,这你也不否认,是吧?你也回去好好想想,爹爹也只是有这个想法,却没有任何动作呢不是?” 孔璐华也再次向父亲拜过,回到院子里看弟弟放风筝去了。孔宪增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钱大昕: “辛楣先生那日从我府上离别时,倒是和我说过,璐华才貌双全,阮学使青春正盛。当时我尚未在意,或许,辛楣先生也有撮合他二人之意?不如我先问问辛楣先生,若是他也有意,能和伯元的家人疏通一下,此事便有希望了。” 想到这里,他也自修书一封,送到了钱大昕寓所之中,说明了自己想法,希望钱大昕可以联系阮元家中长辈,与他们商议结亲之事。 由于来年便是新君即位之年,按照旧例,朝廷也要恩赏百官。政绩突出,资历足够的官员,便要优先升迁,即便升迁不得,不少官员也会得到赏赐。这几日阿桂在军机处中,便收到不少吏部奏折,想着几个军机大臣一同审议,之后再交由乾隆参决。可这一日眼看从卯时到了巳时,军机处中却还是只有自己一人。 这一日看了两篇公文,阿桂计议已定,心中也有了回复乾隆之语,可这几篇公文,以前都是至少二三人一同参决,之后才能在乾隆面前拟旨,这一日只有一人,却什么也做不得。想着想着,阿桂眼前也忽然一花,公文上的字迹竟一时完全看不清楚。 阿桂自觉身体不适,心中也是一惊,但他毕竟老成持重,什么事都能自己调理过来,闭目沉思,已想到这是因自己已经七十有九,精力目力,自然是大不如前了。想着想着,自己也是一阵苦笑。大概两三年前,阿桂便已察觉,自己办事较之青年,甚至较之六十岁之时,精神都大有不济,当时他心中,就存了退隐致仕之念。可每逢心有此念,便即想到,一旦自己隐退,下一任领班军机大臣,只能是和珅。若是那样,和珅一党,必将肆无忌惮,再无任何人可以阻止。是以片刻之间,便将致仕的心思压了下去。可这一次,他虽然竭力想要按下这个念头,心中意志,却似跟不上这个念头了一般,再也阻挡不住。 或许,自己真的是老了……纵使阿桂戎马一生,此时却也不禁自嘲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外面响起:“钱大人,阿中堂向来有令,没有公事,即便我等章京也不能来军机处见他,就算是我,也不敢破这个规矩。钱大人还是请回吧,钱大人……”这声音他自然耳熟,是军机章京吴熊光的声音,吴熊光自乾隆五十年入军机处做章京,十年来办事勤恳,处理军政庶务也得心应手,是以阿桂格外重视他。之前出京治水、办理刑狱,也都让他一并参议其间,一直想着这次新君继任,还要再行保举。 只听军机处门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位老臣踉踉跄跄的走了进来,看见阿桂,竟直接跪了下来,再也不愿起身,吴熊光从他身后跟进,道:“阿中堂,是下官无能,拦不住钱大人,还请阿中堂重重责罚下官!” 阿桂定睛看时,只见眼前跪着的人乃是钱沣,这时钱沣也是军机章京,只是因阿桂定下了规矩,他也不能随便与阿桂往来。想来钱沣一向办事谨慎,似不至于无端生事,遂问道:“南园,我向来有规矩,军机处只议公事,槐江在这里做章京十年了,我也没有因私事在这里见过他。听槐江的意思,你今日原无大事,那就先回去值班吧。”吴熊光字槐江,阿桂这样说,也是不愿责罚钱沣。 不料钱沣却道:“阿中堂,请阿中堂救救大清吧!下官来这里一次,破了阿中堂规矩,任由阿中堂责罚便是。可下官今日若是不来,只恐大清朝,不几日间便要四分五裂了!” “钱沣!你胡说什么!”阿桂听了这句话,不禁怒从心生,站了起来。可这时他也隐隐觉察,心中原先的一股火气,竟然提到半路,便渐渐消了下去。五年前因同样的话语,他曾将尹壮图暴打一顿,虽说确实是为了尹壮图安全,不让他再行受过考虑,却也真有三分怒气。可这一日面对钱沣,自己竟然没了当日的气力。 想到这里,阿桂只好又坐了回去,道:“南园,这番危言耸听之语,以后再也休提。只要有我在一日,谁也分裂不了我大清!有什么事,你从头说吧,我听着,天塌不下来。” 钱沣对这件事的前后,了解也不全,但凭着自己的了解,还是把事情说了个大概。而阿桂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日军机处里,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值班大臣。</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一章 清廷分裂 几日之前,由于新君继位,即将大行封赏,王杰和董诰也到了吏部,与刘墉交办过相关文书,可刘墉耳聋眼花,二人说了半天,刘墉才勉强听清二人要把乾隆拟定的名单交由吏部审议。此时满臣中尚有一位吏部尚书保宁,可他实职是伊犁将军,不在朝廷任官,吏部唯一的现任尚书就是刘墉。 刘墉站起身来,颤颤巍巍的摸索了半天,都摸不到二人手里的名单。这时几人身边的吏部侍郎富纲忽然道:“既然刘大人身体不适,就由下官代劳吧。既然皇上都定了,吏部该做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如此说着,自然是只准备按拟定人员上奏了。二人听着富纲这话,也不好争辩,只得把名单交给了他。 可二人也都清楚,富纲得入吏部,正是和珅一力保荐而成。随后,二人又回到东华门,准备去军机处值班,走着走着,二人不知不觉间,想起来这条路上,十年前二人曾与朱珪一同退朝,彼时为了与和珅相抗,三人绞尽脑汁,想着如果后面几科殿试,能选拔出新的人才,自然有利于对抗和珅,可十年过来,效果却不尽理想,而和珅的势力甚至数倍于十年之前。 从当年登科进士的情况看,确实有不少进士,在八九年的学习、锻炼过程中,崭露头角。那彦成这时已做到三品詹事,而且旗缺易补,年后加授内阁学士,应该不难。孙星衍拟了兖沂曹济道,是正四品,钱楷升了江南司员外郎,汪廷珍先前因办事不当,暂时降了侍讲,但也不算严重,故而已经拟着次年重任侍讲学士,只有胡长龄还是国子祭酒,一时无官可迁。至于阮元,自不用说,上一年山东督学,考绩出色,历任三品也有近四年了,这一次升任二品,大有可能。只是乾隆五十五、五十八年的进士资历尚浅,目前即便升迁,能得到的好位置也不多。 但即便如此,这些新科进士,影响力依然有限,大多只是中级官员,难以决定上层要事。可是和珅的党羽,无论中外,都已把持了大量要职:户部尚书福长安把持户部已近十年,和珅亲信苏凌阿补了刑部尚书,吏部侍郎富纲、户部侍郎永保、工部侍郎吴省钦、内阁学士吴省兰,亲附和珅,人尽周知。这一年上任的兵部侍郎李潢,被和珅请入府中,为小儿子做家教。福宁改了两江总督,和珅弟弟和琳在四川总督任上,和珅姻戚伍拉纳是闽浙总督,如果毕沅也算和党,他即将上任湖广总督,这又一个位置保不住了。西安将军恒瑞、荆州将军兴肇,身为宗室,却也时常与和珅互通声气。福州将军魁伦虽不是和珅同党,可他是福康安提拔,因此对福长安也有好感,与阿桂则几无交往,更瞧不起王杰等人。 此外巡抚、布政使、提督、总兵亲附和珅之人,更是不可胜计。清朝最关键的两个提督,九门提督是和珅自己兼职,直隶提督则是和珅心腹庆成,和珅还兼着镶黄旗的领侍卫内大臣。而这还不是最糟的问题,更让二人无奈的是,由于乾隆在位最后几年,各部院京卿能不罢免,就不罢免,到了这个时候,很多部院卿官都垂垂老矣,刘墉只是其中之一,其余礼部尚书纪昀七十二岁、刑部尚书胡季堂、都察院左都御史金士松六十七岁,工部尚书彭元瑞六十五岁,就连王杰自己也已经七十一岁,只有五十六岁的董诰还算年轻。眼看一品大员均已白发苍苍,却又有什么精力再去同和珅相抗? 想到这里,董诰终是尚有些火气,道:“可这些老臣,总是忠心为了大清朝廷,为了天下百姓的人啊。若是这些老臣也不在了,却还有什么人,可以支撑起这大清朝了。” 可就在这时,迎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董大人这话在下就听不懂了,董大人说只有老臣才能撑起这大清朝,难道我这个军机大臣、户部尚书,便撑不起大清朝了吗?难道和中堂便撑不起大清朝了吗?董大人,你为官也三十多年了,怎么还会说出如此蠢话?”原来王董二人已经到了军机处之前,而他们对面站着的,正是和珅与福长安,说话的自然是福长安了。 王杰见了福长安,自然恼怒,正要发作,忽觉手臂上一紧,却是董诰按住了他。只听董诰道:“福大人,我倒想知道,是谁给了福大人勇气,让福大人说出这般话的,是令尊吗?令尊在世之时,我也识得,他礼贤下士,高风亮节,与你这不肖子却有云泥之别!若是令尊尚在,我董诰自愿退出军机处,只因令尊办事,我董诰放心!可你呢?平日逢迎取容,滥用私党,朝廷纲纪凌夷,你不管不顾,竟还推波助澜!若是令尊在天有灵,见你这般行径,真不知该如何安稳呢!”王杰听了,也自是感动,董诰原本谦敬谨慎,公议时发言不多,不想今日竟然与福长安正面相对,想来也是为了护着自己,不让自己这个大学士先失了仪态之故。 福长安也怒道:“董诰!今日皇上在圆明园,阿中堂去了圆明园直房,只剩我等四人,你便原形毕露了,是不是?你觉得我配不上这个位置,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咱二人官品职务,是一样的!你有何资格辱骂于我,又有何资格提及我阿玛?你说我滥用私党,毁了朝廷纲纪,证据何在?只靠你空口出言,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觉得我撑不起大清朝了,我难道每日不是与你一样,五更入值,日落方退?我平日经手的文书,比你少吗?若说我撑不起大清朝,你董诰又能撑起什么?” 董诰也不甘示弱,道:“福长安,我劝你与和珅,都摸着自己良心想一想,你们举荐的人,做京官的,哪一个进过半句忠言?做外官的,哪一个不是成倍的往百姓身上摊派赋税?我董诰虽说为人愚笨了些,可最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你若不信,便去浙江富阳打听打听,我为官以来,可曾增添过一亩田产,一处房宅?我行得端立得正,却不惧你这般诋毁之言!” 福长安也针锋相对,道:“董诰,你也少拿清廉这番话安慰自己,你和王杰自诩清流,你们做这个军机大臣,办成了什么事?就拿你们最引以为傲的科举来说吧,我四人同任军机处,经历了四次科举,你们选出来几个人才了?你说自己愚笨,看来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嘛?” 其实历代科举选拔进士,能成才的总是少数,福长安这样问话也是强词夺理,可王杰与董诰也无法直言相辩。二人心知肚明,平日大事决断、新官选任,二人只有参议之权,决定权都在乾隆手里,二人实际成就不多,也和乾隆处处偏向和珅,对二人建议往往弃而不问有关,可这番理由,二人却又如何说得出口? 和珅这时也插话道:“诚斋,不要多说了,其实这大家都清楚,办事嘛,总是这样,没有人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对了,董大人的父亲是董文恪公,听说当年做尚书的时候,皇上也说文恪公是能臣呢。看在文恪公辛劳一生的份上,诚斋你今日也不当这般说话啊?” 董文恪公即是乾隆前期名臣、名画家董邦达,也是董诰之父,是以董诰除了政务精通,画艺却也精湛。董诰明白,这话说的是福长安,实际上实在暗讽自己,眼看王杰脸色,一样的难看,便道:“我等为国为民之心,天日可鉴!可与你二人在一起,却平白误了这许多时候。也罢,今日我手中公文,我自行去南书房细看,却不与你等在一起了!”说罢便折而向南书房方向去了。王杰眼看他不愿再进军机处,也跟了上去。 “和你们在一起共事,对我们又有何好处?”福长安在二人身后说着。说罢,也同和珅道:“致斋,索性我们也搬出去办事算了,若是阿中堂回来了,他又向着王杰他们,肯定又要和我们啰嗦一番,眼不见心不烦,挺好。” 和珅心中却也在琢磨,若是自己真搬出军机处,也是个观察朝中大臣的机会,若是识相的,肯定自己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更容易有效发掘,针对异己之人。于是点了点头,同意了福长安的意见,二人便只在隆宗门外的造办处直庐。之前进入军机处的松筠,因和珅对他不满,已奏请外放了吉林将军,又改任驻藏大臣,远离中枢。故而此时军机处中,就只剩了阿桂一人。 阿桂听着,也不禁暗自恼怒,道:“这些个混账东西,这国家朝仪,在他们眼里,便竟如儿戏一般!南园,你先起来,你说这些,自然也非我所愿,可是……”说着说着,心中那股火气,竟又渐渐退散了下去。“可我毕竟老了,这些事,只怕是有心无力了。” “阿中堂,下官看过旧档,知道当年世宗宪皇帝设立军机处的因由。”不想钱沣准备异常充分:“当年世宗皇帝虽说是军务繁忙,才设了军机处,可其中另有一处缘故,便是避免结党营私。阿中堂想想,这身负军国要事之人,聚于一堂,便可群策群力,大家相互监督,也自然避免了军机处以外的蝇营狗苟。可如今呢,若是几个军机大臣各自为政,谁还知道他们背地里在干什么?背地里干的事多了,朝廷国法纲纪,用人常度,自然也就败了,大家想的不再是朝廷该往何处去,而是如何以邻为壑,视同僚为仇寇啊!阿中堂,若这个样子再持续下去,您说大清朝的未来……这大清朝还有未来吗?”说着说着,钱沣不仅不愿起身,而且全身颤动,竟是不能自已。 阿桂原也想责备钱沣一番,可心中想着,他说的却都是事实,心中自也不忍再责骂他什么。只道:“南园……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记下了,若是遇到皇上,我……我自会如实上奏,你看在我来年就八十岁的份上,也该信我一回吧?你是个忠臣,我……我也想做个忠臣,总是不能眼看着戎马一生,大清朝败在我眼皮子底下。这件事你放心吧,只是以后,不要再出不详之语了,对你仕途也不好。” “阿中堂,臣今天来说这番话,就已经抱定了被罢官夺职的念想。阿中堂只管将臣这番不臣之举上奏皇上,若能救救大清,臣就算来日即便身死,也死的瞑目了。”听起来,钱沣的语气依然坚定,看来他来见阿桂之前,就已经抱定了轻则罢官,重则下狱的觉悟。 “你且放心回去吧,今日之事,只我们三个知道,我们不说,你便没来过我这里。这件事,只当是我暗自听到的。”阿桂毕竟年纪大了,看着钱沣一腔热血,却也不觉心软了下来。吴熊光自然知道阿桂心意,将钱沣扶了起来,出门看看,眼看四下无人,才走回军机处,将他带回了章京直房。 可这件事,阿桂却一直记挂在心,直到回了家中,坐在躺椅上想着,如果这件事自己解决不了,只恐朝廷撕裂在即。可若真的是直言禀明乾隆,乾隆很可能会大发雷霆,接下来也很可能直接罢免王杰和董诰,反倒是和珅不会因此受多少牵连。是故这话不能不说,又不能直说,想着确是犯难。 “翁库玛法!翁库玛法!”不知不觉间,两个稚嫩的声音在阿桂身边想起,阿桂缓缓睁开眼睛时,只见两个孩子围在自己身边,这两个孩子都是那彦成之子,大的唤作容安,小的唤作容照,“翁库玛法”是满语中“曾祖父”的意思。 “翁库玛法,我和弟弟想和您老人家掰手腕,您可愿意?”容安道。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个少妇来,少妇见着两个孩子,也不免嗔怪道:“容安、容照,你们翁库玛法今日都累了,你们也规矩些,懂点事,不要这个时候来麻烦翁库玛法,来,跟额娘回去。”这少妇声音细嫩之中,又带着一丝清亮,乃是那彦成的妻子云仙。她便是西安将军恒瑞之女,虽然恒瑞近几年来,已经从最初的首鼠两端,变成了唯和珅之命是从,但云仙为人诚实孝顺,和那彦成也算恩爱,故而阿桂从未因家人之事责怪于她。 “无妨。”阿桂笑道:“玛法我征战一生,什么苦没受过,今日这番劳累,还能难倒玛法不成?”说着,侧身向着边上茶几,一手握住容安左手,一手握住容照右手,渐渐发力,不过片刻之间,容安和容照已经坚持不住。 “翁库玛法真厉害,我们输了。”容安眼看无力相抗,只好放弃。 “没关系,也就再过一年,翁库玛法就扛不住你们了。”阿桂笑道:“你们还不到十岁,以后力气只会越来越大,翁库玛法就不行了,明年力气肯定是不如今年了。你们却要勤练骑射,才能有力气,切不可学那些腾笼架鸟的后生,学他们,你们一辈子都毁了。” 容安和容照连声称是,这时眼看身后,那彦成也走了进来,给阿桂请安过了。阿桂便让容安和容照先出去玩了,看着云仙脸色,只觉她清秀端方的面颊上,自有一种忧伤憔悴之感,也不禁安慰道:“孩子,你入我章佳府也有快十年了,你阿玛他……其实玛法知道,你是懂事的,玛法和你阿玛孰是孰非,想来你心里清楚,却不要为难自己了,和东甫恩爱一生,才是你这般好孩子的归宿啊。” 云仙也再次拜过阿桂,道:“还请玛法放心,我……我家里也是读过书的,这是非忠奸、良莠善恶,孙媳是知道的。东甫的为人,我也清楚,日后总是要陪东甫一起的。” 那彦成也不愿家里人说话如此正式,便即笑道:“玛法还是年纪大了,云仙眼看也都三十了,怎么玛法眼里,她还是个孩子呢?难道我这个孙儿,在玛法眼中,至今也没长大不成?” “在我看来,你们都还小呢。”阿桂听孙子这样说话,也不禁笑了出来。又问道:“东甫,今日宫中有事吗?你这个詹事平日应该公务很少啊?今日却怎么回来的如此之晚?” “不瞒玛法,今日阁学、翰詹和礼部的官员一起,商议了新君继位之事。”那彦成道:“眼看着,距离新君继位也就半年时间了,这礼仪规范也好,仪仗器具也好,都要早早准备才是。皇上在位六十年,这次禅让,乃是功德圆满之举,这禅让大礼,自也要隆重些才是。只是这般典礼,即便是前朝,文献遗存却也不多,故而我等有些犯难。”中国历史上上一次皇帝禅让,还要追溯到六百年前宋光宗禅让皇位给宋宁宗,是以具体的禅让流程,此时几乎已经无人知晓。(按:后来元代也有元文宗让位于元明宗之事,但当时文宗尚未正式即位,且在战争之后,一切从简,无礼仪可循。明英宗的皇位被景泰帝取代时,英宗尚是俘虏,也不可能完成禅让典礼。是故乾隆之前一次仪式齐备的禅让礼,应当上溯至宋光宗。) 阿桂听了,也笑道:“如此而言,这事却是难为你了。”可这话刚一出口,他也随即想到,那彦成从中进士到这一年,也已经六年多了,可前后任职,只有翰林、国子、詹事诸职,几乎参与不到政事之中。那彦成文才武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至少满洲旗人之中,是排得上位置的,这般屡任词臣,其实大是屈才。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还在军机处的缘故,那彦成才处处被乾隆抑制,不得重用吧…… 想到这里,阿桂也笑道:“东甫,玛法知道,你在翰詹任职,是屈了才了,玛法年纪也大了,有些事,做不动了,或许,该你来做了,你觉得如何?” 那彦成听阿桂之言,隐隐感觉到,阿桂真实心意,是想就此退隐,用他退出军机内阁,换自己得任要职。想到这里,不禁暗自心惊,且不说自己声望资历本浅,即便阿桂离任,自己也不太可能立刻进军机处,相反十有八九是和珅担任领班。想到这里,也不禁跪倒在地,道:“玛法言重了,孙儿眼下资才浅薄,却怎能担起重任?更何况,眼下和珅势力正盛,那些尚有一线希望的大臣,无不看着玛法行止,玛法却怎能这个时候,就弃忠良于不顾?” 云仙见那彦成这般举止,也只好跪地道:“玛法,您还是不相信孙媳吗?我自入府以来,便已发下誓愿,以后便是章佳一家的人了,无论玛法想做什么,孙媳定当与章佳一门同进退才是。” “你们这般担心,却是做什么?快些起来吧。”阿桂倒是根本没有责怪二人之意,又道:“东甫,这件事玛法眼下也只是想想,可玛法这是实话,玛法眼看就要八十了,就算心里还想同和珅相抗,总也没有力气了不是?你看刚才我和两个孩子掰手腕,手心都出汗了。你说和珅势力正盛,那不正需要一些年轻有为的新人来对抗他吗?玛法这样说,或许是着急了些,可你却要做好准备,这一点,你可不要再推托了。” 那彦成夫妇听了阿桂这番话,也双双站起称是。只是阿桂也忽然想到:孙子不希望自己这么快退隐,那乾隆多半也不会这样想。 既然如此,乾隆面前,自己便有商议的余地了…… 没想到两日之后,乾隆便在圆明园中设了一宴,只请阿桂同来饮宴。说这次宴席过后,他便要前往避暑山庄休养,待再回京城之时,便会召集群臣,告知太子人选及禅让之事。</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二章 乾隆的宴席 看着桌上的菜肴,乾隆倒是露出了难得的轻松神情。即便是精力渐衰的最后几年,乾隆一旦发怒,也往往吓得大臣冷汗渐生,不敢说话,可这一日他却只如同一个舍不得家人、舍不得桌上菜肴的寻常老者,对阿桂道:“阿桂啊,这几日天气热,所以朕今日准备的,只有烧鸭和蒸鱼,朕记得你喜欢吃羊肉来着,这几道菜,可对你胃口?” 阿桂自然不敢怠慢,道:“回皇上,臣……奴才功名爵禄,皆是皇上所赐,皇上赐宴,又怎有对不上奴才胃口之理?”阿桂原本奏事以公事为主,故而称臣的时候很多,但忽然想到,这是乾隆赐宴,乃是私人场合,便改了口。 “你只称臣就好,朕这些年看你奏疏,总是称臣的多些。”乾隆却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又道:“之前你外出决狱治水,这些年做领班,也着实辛苦了。哈哈,你说乾隆十四年的时候,若是朕一时下手快了,又或你还有个兄弟,你想想,朕后面这四十多年,可就要损失一个人才了。” 乾隆所言是第一次大金川之战中的事,当时阿桂的上司,也就是乾隆五年苗寨之役,阮元祖父阮玉堂的上司张广泗,在对战大金川时一味想着结寨而进,正面对敌。结果空耗时日,耗资巨大,大学士讷亲对战事缺乏主见,也未能改变战局。最后乾隆闻讯大怒,认为讷亲和张广泗贻误军机,将二人斩首。当时阿桂听了张广泗辩护之言,认为结寨而进并无不妥,结果被乾隆一并下狱,只是乾隆念及阿桂之父阿克敦并无其他子嗣,阿桂又是从犯,才网开一面。而事实上反观这次战事,张广泗的结寨而进也消耗了对手不少兵力,客观而言,并非劳而无功。 但既然乾隆已经给张广泗的战术定了基调,阿桂也不敢反驳,只道:“回皇上,奴……臣当日年少无知,误信人言,致使空耗国力,士卒枉死,臣原是百死难赎其咎。是皇上开恩,给了臣一线生机,这四十余年,臣方能勤勉用事,不敢有一日懈怠。” 阿桂所没说出来的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之后即便王杰等人,已经对乾隆任用和珅的行为有所不满,阿桂却始终相信乾隆。 “你毕竟年轻嘛,当年朕记得,你才三十二岁,有些思虑不周之处,也很正常。朕饶了你一命,现下看来为后来三十年留下了国之柱石。两征准噶尔、大败回部、伊犁屯田、缅甸、第二次大金川、青海……你该报答朕的,早就报答够了。朕也同你说句实话,朕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年轻的时候,提拔了你和傅恒。不过朕倒是不明白,你当年为何非要把举人考完了,才肯出来做官呢?” “这……臣愚钝,不及文忠公万一,是以想着先读几年书,有了圣人之言相佐,办事也稳定一些。不过文忠公天赋境地,可是远在臣之上。臣白读了那许多书,最后还要皇上开恩,才免臣一死。而且,臣只会办事,文忠公却能决事。想来文忠公若是今日尚在,军机处决事,也能更让外人信服吧。” 乾隆笑道:“阿桂啊,傅恒就算活到今日,也已经七十四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总是都过去了。但你说到军机处决事,阿桂,这朝廷中最有威望之人,便是你了,却又有哪个不识好歹的,连你的话也不信服了?” 阿桂看着乾隆神色,倒是比往日更为轻松,并无责怪之意,想着既然乾隆心情大好,自己的心愿也终于可以说出来了,便站起身来,在一旁下跪道:“回皇上,也不是别人的问题,实在是臣这几日觉得,臣已经老了,走路比往日要累许多,眼神也大不如前,日常思虑,也往往不周。臣想着臣这个样子,是支撑不起大清的军机处了,是以,臣决定改日上疏,请皇上念及臣年已老迈,准臣致仕。” “你先起来再说,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和你吃个饭,朕都做了六十年皇上了,想的就是轻松一点,你这般严肃干什么?”不想乾隆下一句话,竟是大出阿桂意料。但想着皇上命令,不能不从,阿桂也只好站起,又坐了回来。 “阿桂,你说这些,虽然也有道理,但朕想着,才兼文武之人,眼下军机处中,也只有你一人了。你想致仕也可,你答应朕一个条件,你致仕之后,给朕推荐一个新的领班大臣,你可愿意?” “这……”面对乾隆这个问题,阿桂当然有些犹豫,很明显,一旦自己退出军机处,下一任领班必然是和珅,王杰终究是汉臣,不容易成为领班。而且王杰入军机处、入阁时间都不如和珅,阿桂跳过和珅去推荐他,于理不符。除此之外,更没有人适合领班大臣一职。 阿桂当然不可能推荐和珅,一时不禁沉吟未答。 “所以说嘛,广廷,不是朕狠心多用你,也实在是这一两年,朕找不到新人了。所以军机处那边,你还得勉为其难才是。不过到了来年,你终究也八十了,不如这样……从来年开始,你每五日一赴军机处,只参议要事,如何?有些事,朕眼下还不能没有你。”阿桂字广廷,但几十年来,旁人往往只以“阿中堂”、“英勇公”相称,乾隆则直呼其名阿桂。这时阿桂忽然听到乾隆称呼自己的字,也一时感动,竟是迟迟提不起筷子。 “接着吃饭,朕让你来,不是看你眼泪的。”乾隆又笑了出来。可过得片刻,乾隆忽道:“广廷啊,你终究还是武人性子,神色上瞒不住人什么事的。你想退出军机处,是想让那彦成接你的班,你说朕猜得可对?” “臣不敢以权谋私。”阿桂听到这句,又站了起来,再次跪下。 “朕看你脸色,你有件为难的事,至今没说出来。那彦成才干如何,朕心里有数,你无需再问。其他的,还有何事?” 这一次阿桂却没有再站起来,而是继续道:“陛下,此事是臣之过,陛下若要问,请陛下只责罚臣一人,对其他军机大臣,臣还愿陛下既往不咎。”这样回话,自然也是把和珅算进去了,可阿桂也清楚,此时如要保护王杰董诰,就只能先保和珅,是故不得不如此。 “说吧,朕不见怪就是,朕今日请你来,只是想好好吃个饭。哪里有那么多规矩。” “其实,这还是因为臣老了,眼看许多公文需要拟对,可眼睛早已花了,心里,主意也不多了……所以,和中堂王中堂他们眼看臣拖累了他们,就……就都去外面直庐了。”阿桂终于把军机处各人分而治事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他念及王杰董诰终是忠良之辈,不愿直言其过,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乾隆听了,也颇为恼怒,道:“这些个混账东西……反了他们了!军机处,军政机要所在,是我大清体制的根本,这些混账东西是谁给了他们这个胆子,要把我大清的根本弃之不顾了吗?阿桂,你今年,还要帮朕把这件事办了才是。你老了,那朕再给你找个人,湖广道御史钱沣,历来为人公道,没有私党,这件事,只能让这种人去办。把他们都叫回来,每个人罚半年俸禄!若是再想着到别的地方办事,哼哼,不想在军机处待了,朕就成全他们!” 阿桂不禁心中激动,没想到乾隆心里,还记得钱沣的正直之名。至于罚俸,已是最不坏的结果,自然只能领旨谢恩了。 “话说回来,有些人也该管管了。”乾隆道,说着,指着边上案中一封奏疏:“那封奏疏里写着,闽浙总督伍拉纳、福建巡抚浦霖,近年来贪赃枉法,横行无忌,前些日子,朕让人抄了这两个畜生的家,那伍拉纳府里,居然有一百柄玉如意!唐时元载抄家,有胡椒八百斛,世人以为巨贪,没想到朕做了六十年皇帝,竟又养出一个元载!他想干什么?看着朕这几年老了,管不动他们了,开始肆无忌惮了!朕已经下了旨意,把他们槛送京师,罪行议定之后,即便斩决!朕八十五了,可眼睛好着呢!他们平日蝇营狗苟那些事,还当朕不知道吗?” 阿桂听着也清楚,伍拉纳和浦霖这些年之所以肆无忌惮,也和他们逢迎行贿和珅有关,他们上面给和珅送礼,下面便加倍搜刮民财。这一次乾隆也是动了真怒,终于要对二人下手。当然,其间或许也有另一层意思,自己一旦改成五日一直庐,和珅权力必会大增,是故乾隆先重点打击两个和珅的关键党羽,以做平衡之用。 想到这里,阿桂自也释然,再次向乾隆叩头道:“皇上圣明,臣实在不能及皇上万一。” “万不万一的朕不管,这次你可以起来了。来,无论公事如何,今日这顿饭,你得和朕一起吃完。”乾隆眼看阿桂忠诚,当然也不会迁怒于他。 不久之后,阿桂和钱沣一道重新整顿了军机处,将四位军机大臣都带了回来。伍拉纳和浦霖也被处决,那伍拉纳不仅是封疆大吏,而且是和珅姻戚,对于和珅一党而言,损失不小。眼看形势对自己严重不利,和珅也更加嫉恨阿桂,而且,钱沣到军机处见阿桂之事,也已经传到了他的耳中。只是此事实据不足,和珅没法直接上报乾隆。 八月,钱沣暴卒。一说和珅为了报复于他,将许多繁杂公文都交由他处理,以至钱沣积劳成疾。又一说和珅暗自派人在钱沣饮食之中,下了慢药。总之,又一位坚定反对和珅的直臣离开了人世。 也正在这年八月,阮元也接到了圣旨,诏旨称阮元在山东三年,勤于任事,竭诚为国,拔擢之才,大多有实才可依,以至士风日进,学子汲汲于先王之治道。今阮元山东任期已满,特迁阮元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调任浙江学政。另,由于太子授命、新君继任在即,着阮元先行回京,禅让大典之后,再往浙江赴任。 阮元听了圣旨,自也大喜。所谓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即是内阁学士,礼部侍郎乃是朝廷为体现学士清贵的兼称,并无实际用处。内阁学士在内阁办事,平日辅佐大学士与协办大学士。不过由于乾隆时代,大学士实权大不如前,内阁学士也只剩下撰写诰敕、清点档案等职务,除非另有实职,否则权力不大。对于阮元而言,实际工作仍是学政,只是从次年开始换成了浙江督学。 但内阁学士的职务,却另有一番用处。内阁学士是从二品,可清代官职之中,从二品官位极其有限,京中便是内阁学士,外官便是布政使,很多官员被授予内阁学士,其实也是准备以此为中转,准备未来晋升六部侍郎之用。阮元这时授了内阁学士,想来若是浙江督学有成,日后升入六部,便即顺理成章。而且这时距离阮元登科成为庶吉士,才过了六年零三个月,阮元也不过三十二岁,能在这个年龄得此殊荣,却比两年之间升任三品,更为难得。 也正因如此,这一日阮家多做了几个菜,准备小小庆祝一下,听到阮元晋升内阁学士,一边的刘文如也不禁问道:“夫子,我不清楚朝廷官位,可我还记得小的时候,你考生员,那一日拿了生员案首,来我们家的谢大人,他就是内阁学士吧?我记得,那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大官,夫子,你这般年纪,便已经和当年的谢恩师一般地位了吗?”一年的时间里,刘文如也渐渐适应了妾这个新位置,所以平时也不再称阮元名字,而是改叫夫子,只不过这个妾一直都是挂名,她与阮元也暂时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 “生员案首?哈哈,也正好十年了。我想起来了,那年你真的还小,才……九岁吧?谢恩师来了,你还躲在彩儿后面不敢见人呢。如今确是皇恩浩荡,我也是内阁学士了。可文如,官品与学问无关。我自忖学行还是比不上恩师的,你可不要随便乱说。”阮元想着过去的事,也不禁有些感慨。 “可是……每次来学署的学生,我看他们都挺羡慕你的,觉得你学问,也不比那些老学究差了。你说是吗,常生?”刘文如最后一句话,却是问向了身旁的阮常生。一年多的时间里,阮常生都是她在带着,和她非常亲密,听着小姨娘这般相询,阮常生也乖巧的点了点头。 “哈哈,他们什么心思,你还不清楚,说几句好话,以后取录考评,总要更合适一些。我和武先生交流金石经术,才知道什么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呢。”阮元笑道。又转向阮承信,问道:“爹爹,此番孩儿进京,也不过待上四个月。爹爹就不要这般劳顿了,不如先回扬州,待孩儿来年南下了,再与爹爹会合,怎样?” “伯元,爹爹的事,爹爹心里有数,这山东风景正好,爹爹还有些地方,想去看看呢,一个人闷在扬州,那才无趣不是?”不想阮承信也想好了后半年的去向,而且看着父亲眼神,阮元总觉得另有一番喜色,或是大明湖、趵突泉风景俱佳,父亲舍不得的缘故。 “伯元,有个事我想问问你。”这时,开口的却是杨吉:“你说今年你回去,就是因为那糟……皇上要把皇位给儿子了,可我听了半天,你说皇上有两个儿子呢,那到底是哪一个要做皇上?你说这禅让,我也听过,好像是老皇上做不下去了,才会禅让,怎么,哪个王爷这般大胆?” “杨吉,你三国评书听多了吧?”阮元也被逗得笑了出来。“你说的汉末三国,皇上一点权力都没有了。和当今皇上是两回事,哪有人敢让皇上退位的?是皇上自己不愿在位时间超过七十年前的圣祖皇帝,才做了这般决定。更何况,皇上健在的皇子有四个呢,不是两个。” “我只听你说过成王和嘉王,其他的你没说,我才不知道。”杨吉道:“可最关键的事你还没回答呢,皇上准备什么时候让位,谁是太子啊?” “这个……诏书里没说,而且你也看到了,传旨的是渊如,他现下只有四品,问他,他也不知道啊?禅让大典倒是定在了明年元日,不如我们先回京城,过四个月一切就都清楚了。”这时孙星衍调任山东做道员,因此,也顺带接下来给阮元诏书的工作。 “那……什么时候公布太子人选,你也不知道?” “不是都和你说了吗?这些诏书里又没写。” “伯元,这糟老头子故弄玄虚呢吧?”杨吉不禁心中有气,道:“你说我到外面听说书的,人家都左一个太子,右一个太子的说个不停,觉得他们一说到太子,心里都挺舒服的。怎么到了他这里,太子说不立就不立,这也罢了,居然临到退位了,宣布个太子名字,都这般困难?” “你怎么又这般没大没小了?好好好,这次去京城,你也跟着回去,我也带你了解一下太子究竟是谁。皇上上午宣旨,你下午就能知道太子人选,这样你可还满意?” “不满意,我想现在就知道。” “你不也挺想京城的嘛?我还记得呢,上次你走的时候,说天桥有个说书的,给你讲隋唐故事,你想接着听。这样,回去之后,咱还住扬州会馆,每天我都让你到天桥听个够,这次满意了吧?” “伯元,这你可就不清楚了。”不想杨吉听到这个话题,竟然越说越得意:“这济南府就是那秦叔宝的老家,这里的人,都可爱听《说唐》了。我一年里听了三家,个个都比京城说得好听!最快的一家,我记得说到了罗成力擒五王,就五个回合,什么窦建德、王世充,统统拿下!伯元,这罗成我看比秦叔宝更厉害,他大隋第七,秦叔宝才第十六对吧?他后来怎么样了?当上大将军没有?” “我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历史上没有罗成这个人,既然都没有,他做什么大将军?而且那窦建德王世充,是唐太宗俘获的,和罗成有什么关系?” “你就是嫉妒人家!不愿意承认罗成比你年轻,还比你厉害!”杨吉怒道。又回头问向阮承信,道:“小恩公,您读书也不少,能不能给我讲讲,这罗成以后又有些什么故事?” 阮承信也摇摇头,道:“杨贤侄,这罗成的故事,你不也是在说书人那里听到的吗?我们家人在你来以前,也没什么多余的钱,所以说书听戏什么的,都没去过几次,偶尔一两次,听的故事也不全。罗成我确实听说过,可他做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或许,还要你给我多讲讲呢。” 看来在阮家,罗成的故事反而只有自己知道,杨吉想想,也不禁感到无趣。 过了几天,阮元一行已经打点好了行装,阮承信暂时留在山东游玩,焦循先行南下,阮元、杨吉、刘文如和阮常生则前赴京城。阮元两年里在学署别立一室,名积古斋,多收集金石古器,已经有所小成。此时眼看古器齐备,《山左金石志》也快要完稿,自己却不能在山东主持最后的编订,也不禁有些落寞。 这一日的泺口镇又一次聚集了不少船只,阮元一行待作别过山东诸人,便要北上京城。二十余名府学生员不约而同的来到码头,准备给老师送行。武亿也和阮元一行来到泺口,他不愿离开山东,阮元也不强求,想着为官之路,漂泊无定,今日在山东,明日在浙江,不知日后又将前往何处。武亿也已经五十岁了,若是日后再不到山东任官,这一别便是诀别,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伤感。</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三章 告别山东,荣升二品 焦循也定在了这一日南下扬州,和阮元等人一同来到码头,准备离去。看阮元这般神色,也上前安慰道:“伯元,你在山东这三年,悉心选拔实才,这大家都记着呢。我这一年在府学帮你考校生员,最是清楚。你看,今天来的这些生员,却大半都是八股文做得平平的,若不是你破格提拔,他们哪里有机会来府学读书呢?”说着,又对那些生员道:“郎炳、官俊,你二人不是想着,来给老师送道别礼吗,快些过来吧,不然,你们的阮恩师就要走啦!” 说着,人群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二十余岁,只是身材瘦弱,面色有些苍白。另一个年纪还小,大概只有十余岁年纪。二人见了阮元,也都作揖拜道:“恩师辛劳,学生无以为报,今日特备了些薄礼,还望恩师收下。” 阮元也去过府学多次,知道这二人便是自己破格选拔的郎炳与陈官俊。也回过身来,对二人道:“郎炳、官俊,老师知道,你们一番心意,老师若是真的不近人情,反倒会让你们过意不去。但老师也知道你们家境,你二人家里也都不算宽裕,再为了老师这般破费,就有些太不爱惜自己了。不如这样,你二人的礼物,今日还是拿回去吧,先把眼下的日子过下去。日后若是你们也有了出息,再回报老师,也不算迟,老师等着你们。”这一番话看似柔和,却也深入人心,郎炳和陈官俊见阮元神色,确是在关照二人,也只好先将礼物收了回去。 阮元看着十四岁的陈官俊,也不禁笑道:“官俊,里堂和我说过你的事,你虽说在府学里,年纪最小,可在府学之中,诗却做得最好,行文也渐渐有气韵了。只是我听里堂说,你还是想去应举,试着日后做官,老师说得可对。”陈官俊确是如此心思,也点了点头。 阮元道:“既是如此,你平日在八股上,也只好多用些心思了。老师也不喜八股行文,可若是你要继续应举,这一关却不能不过。只是你却要记住,第一,千万不要溺于此道,老师中了进士以后,也就没再做过八股了,此后若是想在行文上有进益,还是要先修《文选》,再观唐宋八家。第二,你年纪尚小,只怕经术根底,也有所不足,这应举之事,切莫着急。且一边研修经术,一边应举,有耐心,多花些时日,以你天赋,还是能中进士的。” 陈官俊也点了点头,道:“多谢老师教诲。” 阮元看向郎炳,却隐隐觉得,他面上有一股憔悴之感,按理来说,他才二十余岁,本是不至于此,想来也是致力算学过度,竟伤了身子。想到这里,也把他叫到一边,道:“郎炳啊,老师知道,你喜爱算学,以前家中藏书不多,到了府学,多见前代算经,一时不免多花了些功夫。但老师看你身体,也实在太憔悴了,学习归学习,以后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切记,不要因为读书多了,伤了身子,到时候才真是得不偿失呢。” 郎炳也向阮元再拜道:“老师的话,学生记下了。” 焦循见郎炳与阮元拜别,也上前道:“郎炳,我也知道,你酷爱算学,可家中历算之书,并不齐备。这府学里所藏多是经解,算学一道,藏书也仅以古经为限。你也曾经问过我,泰西算学,究竟有何独到之处,我虽与你讲了些,终究相聚日短。幸好,我这次来山东,也带了一部《几何原本》过来,这书我在济南没见过刻本,所以抄了一部,想着送于你日后研习。但你也要听伯元的话,读书学习,终是不如身体重要,可千万不要为了读书,把自己累着了。”说着取过一个小包袱,递了给郎炳。 郎炳也再次谢过焦循,只是阮元和焦循这时都不知道,郎炳数年之后,还是因为用功过度,积劳成疾,早早去世。因去世过早,未能在算学之中留下太多成就。 阮元也走上前去,对前来送别的学生道:“各位,想来各位被取录之时,也应清楚,各位之中,至少有一半在八股时文一道上,不如旁人精通。但我却选了各位来济南府学,那是因为,各位所作文章,确有可取之处。你们之中,有人于经术上,考据严谨,有人于史事上,见识广博,有人诗做得出色,也有人精于钱谷刑名之事。若是其他学政在任,多半不会取录各位做生员,也不会让各位入府学读书。但我却想,各位所学,皆是有用之学,放眼海内,精于经史者有之,实心办事者有之,这些人为天下所知,并非因为他们八股做的好,而是因为他们的实用之学。譬如辛楣先生,他虽也中过进士,可他能成为海内学术之泰斗,乃是因他史学、考据、算学俱精之故,与八股并无关系。哈哈,话说回来,就连我自己,也没见过辛楣先生的八股文呢。若是在场的各位,日后有一二人,能如辛楣先生般著作等身,那老师这一番提点,就不算白费了。” “我知道,取录生员,是各位成学与否的关键。各位取录了生员,日后应举也可,治学也可,我不能强求。但若各位做不得生员,不仅赋税不得优免,得不到府学的廪禄,而且同列之中,也无法得到认同,日子就难过了。既然如此,我也想着,与其我循规蹈矩的做两年学政,不如我给各位这个机会。各位有了生员的身份,或许日后便能在经史、诗文,亦或算学之上,小有所成。到时候,又会有什么人在意各位八股精通与否呢?” “当然,我给了各位这个机会,绝不是让各位自满的,相反,取录生员,也只是人生的最初一步,你们日后要走的路,还长着呢。我十年前取录了生员,进了京城,又到这济南,来年要去浙江了,还不知再往后的日子会在哪里。你们也是如此,日后该做的学问,一定要坚持做下去。老师也不想收你们其他礼物了,待你们日后有了小成,把自己的诗文著作,选编一本给老师看看,老师就满足了。你们说,这个建议如何?” 学生们从来感激阮元拔擢之恩,此时听了阮元这一番话,自是连声称是。阮元也吩咐学生们,礼数已尽,自可回城。眼看学生渐渐散去,武亿却还站在原地,想来是有些事情,还要和阮元叮嘱一番。 阮元也走了过来,对武亿道:“先生,此次一别,也不知日后何时才能再见先生一面,还请先生保重。那《山左金石志》最后的校理刊印,就要麻烦先生了。到时候,先生自把名字署上便是。” 武亿也对阮元笑道:“伯元,这你就别谦虚了。你这书如何撰写,我心里清楚,除了毕中丞为你做了一篇序,剩下的,无不是你精心校订,亲自主笔。这《金石志》若能成书,也是你的心血。我今日所作,不过是帮你刊印罢了,题不题名,我也不在意。不过这次我过来送你,不完全是因为修书之事,还有另一事,总要再与你相谈一番为好。” 阮元深知,这一番话,可能也是武亿最后的心愿,当即再次相揖,道:“与先生共事一年,在下无论学问、政事,均受益良多,即便日后改任他职,也定不负先生教诲,尽心办事。先生有何言语,此刻也但说无妨,在下一定谨记。”他已身为二品,却仍在武亿面前用“在下”一词,也是极尽谦逊了。 武亿道:“伯元,那日铁公祠前,你曾与我言及为官之志。老夫相信,你所言皆是出于真心。眼下你官位再进,或许两三年之后,便要入六部,甚至军机处了。或许就是两三年之后……这朝廷,这天下,将会有一番大变动。也或许,这番变动,眼下已经开始了。伯元,老夫知你为人虽不废通达,可仍是清廉正直之士。是以这番话,老夫想说在前面,你也好早日有了这个准备,到时候若是真有了变动,也当顺势而为。或许,朝廷惩恶锄奸的最关键之处,便是你的动向了。” 阮元也知道,武亿所想,与钱大昕大同小异。毕竟乾隆即便能活到来年退位,那时也已八十六岁。中国历史上可考帝王,只有梁武帝萧衍活到八十六岁高龄,再无更年长之人。即便乾隆突破萧衍封存了一千二百五十年的纪录,只怕所剩时间,也已有限。到时候,新君与和珅之间,说不定便有一场殊死之斗,到了那个时候,自己的立场便极为重要。看了看四周,唯恐尚有和珅党羽,也再次作揖言道:“先生之言,在下记下了。阮元学圣贤之言,观先师之教,定当不负生平所学才是。” 所幸,此时并没有和珅党羽在旁暗中窥视。 武亿倒是不在乎这些,反而又道:“伯元,老夫知你所学,精博二字,兼而有之,先王之道,西洋之术,均能兼收不废。这番胸怀,只怕老夫也有所不及。也是啊……国家鼓励经学,重实学、轻空言,发扬圣贤微言大义,至今百有余年,也该有大成之士了。伯元,精于圣人一艺者易得,精于阐发经义者易求。可兼明经史,贯通古今,集学问之大成者,自古以来,屈指可数。其间又有不涉官场、隐逸不仕,亦或仕途坎坷,不尽如人愿者。似你这般顺遂之人,老夫却也想不出几个了。” “所以,伯元,老夫也真心希望你,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做出一番改变这朝廷,改变这天下的功业。眼下海内士子,精通经典者自然不少,可溺于经典,深陷考据注疏而不能自拔的,同样也有不少。如此读书,却反而把圣人之意看得窄了。要知精于章句注疏,原是为了深明大义,不应当为了考据而考据啊!这还只是学人,做官的,官官相护,政以贿成,也是一日甚于一日。只恐倒了和珅,也还有他人心术不正,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懈怠啊。而且,眼下海内,却另有不少难处。百年以来,海内生民,从一万万变成了三万万,可新垦土地,新产粮米,却不能增加三倍。长此以往,百姓衣食又当如何?朝廷府库,虽说眼下钱粮尚且充足,可那都是账上数字,至于实际情况,只怕那些州县自己都不清楚呢。眼下太平无事,钱粮尚堪使用,可万一天下有变,又怎生是好?这些问题,决断起来,都不容易。但你既然生于此世,又已然为官如此,老夫还是希望你所思所想,可以比寻常为官之人更多一些。” 阮元这时虽然已经对民生之事多有了解,可听武亿这样一讲,才知道很多民生问题,不仅暂时没有解决之道,而且自己尚未得知。心中想着,也不禁有些愧疚,再次对武亿相拜道:“先生如此教诲,确是出于在下所思之外,在下自当谨记先生之言。若是在下行有余力,定当念及整治之道。” 武亿也笑道:“伯元,其实这番话,老夫说来,也有些惭愧了。老夫行走鲁豫两省多年,这些事见是见了不少,可说到整治之法,却也不多,若说根治,老夫也想不出好法子来。其实老夫是你幕下之人,这番说话,也是有些喧宾夺主了。这样吧,《山左金石志》我自给你看着,若是刻板刊印了,我把刻板和样书都给你送到杭州,如何?” 阮元也道:“先生长我二十岁,对在下有所训诫,乃是在下之福。刊印之事,也多谢先生了。”眼看客船也快要启程,杨吉等人都已经上了船,也再次拜别武亿,准备上船。 看着阮元渐渐走上船头,客船解了缆索,即将启程。武亿忽然又道:“伯元!还有一句话,我与你相交一年,言语间多有得罪,是我的不对,还望你不要见怪才是!” 阮元也高声答道:“先生之言,阮元始终铭记,绝无见怪!” 阮元的坐船渐渐启航,沿大清河向西而去,经张秋折而向北,不过十日,又回到了京城,而这也是他与武亿的诀别。四年后,天下变数,如武亿所愿。朝廷重新清查过去冤案,得知武亿原本无过,正待再次启用,武亿却在启用前一个月病逝,年五十五岁。 这一日的衍圣公府也比寻常热闹了许多,正厅之内,端送茶果、点心的下人,一直在进进出出。而正厅之侧,也多出了数个大红箱子,上面还挂着红花,而且正厅之外,还有另外十余个箱子。看来不仅是有贵客到访,而且还有事关衍圣公府未来的要事。 孔宪增这日也换了新袍子,正同身边之人品茶,道:“不意今日毕总制驾临舍下,倒是舍下的荣幸了。在下也听说了,总制这一去,就是要重任湖广总督了,在下也愿毕总制此去如意,万事顺遂。”说着举起茶杯,和对面之人相互敬过。对面坐着的乃是一个须发微白的老者,看起来和蔼可亲,自然是山东巡抚,即将升任湖广的毕沅了。 毕沅这日看起来也是精神愉悦,道:“上公,说来惭愧,老夫生平酷爱金石儒术多年,之前却也没来过曲阜,这话说回来,还是老夫对圣贤之事,有所怠慢才是。正好,老夫今日带来一件礼物,权当老夫致歉之用,如何?”说着两个毕家仆从抱了一个盒子上来,盒子已经打开,其中所覆似乎是字帖之类。 孔宪增略挑起了一点字帖,见是秦篆,也对毕沅笑道:“毕总制,这秦篆古文,从来难得,想来价值不菲吧?却不知毕总制又是从何处得来?” 毕沅笑道:“这秦篆古字,据说是从琅琊台拓下来的。我在济南的时候,路过一户王员外家,这王员外却不知如何,竟意外得了这幅拓本。我看他神情,却也不甚在意拓本之上,究竟写的是什么,便想着购下此拓本,没想到啊……竟然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其实这幅拓本,就是当日阮元送与福宁之物,后来福宁意外发现,这位王员外名为好古,其实只是附庸风雅,便诈称这幅拓本值一百二十两银子,将拓本卖给了王员外。王员外素来豪富,也不知拓本实际价值如何,想着能巴结福宁总是好事,就答应了这个价。毕沅前往相询时,他甚至开价到一百五十两,毕沅自然不从,直拖延了数日,王员外想着毕竟毕沅是巡抚,不好得罪,才以平价卖他。 而毕沅之所以要买这幅拓本,其一是想着收录碑帖文字,其二便是为了讨好孔宪增。只因此番来孔府,他另有一番大事要与孔宪增商量。孔宪增看着毕沅这幅字帖颇为珍贵,又看着外面的箱子,已隐约猜到了一些内情。但想着毕竟是毕沅上门送礼,还是让他自己说出来好,也笑道:“毕总制此番来我衍圣公府,想来不只是意外见到这幅拓本,想要相送于我这番简单吧?不过毕总制也无需担心,我衍圣公府虽说偏居一隅,可能帮上总制的事,也自当尽力才是。总制精于金石之道,阐明圣贤大义,也让敝府平日增光不少呢。” 毕沅忽道:“听闻令郎,去年已袭了衍圣公之职,又听闻令郎年纪并不大,所以老夫也想相询一句,令郎却是何时生人?” 孔宪增道:“他是乾隆五十二年出生,今年九岁,毕总制的意思是……” 毕沅笑道:“你看,这个年龄正好嘛!不瞒孔上公,老夫有个小女儿,今年八岁了。老夫找人来相过面,说日后绝对是美人,而且还自有一种贵气呢。说是嫁了人,那迎娶的人家,也自可无灾无祸,满门和睦。老夫平日也多教她诗书礼乐,想来日后入了诗礼之家,也自应付得来家事。所以老夫想着……孔上公,老夫快七十了,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这小女儿。老夫眼看着,这一两年精神大不如前了,所以想着老夫还没致仕,先给她订个亲吧。可这亲事,老夫现在还没有半分着落啊?” 这句话说出来,孔宪增已然清楚,毕沅这次来孔府,主要目的即是与孔家结亲。之所以毕沅如此出言,也是依循古礼,婚姻之事,向来第一步是男方的“纳采”。即男方需要遣媒人主动向女方相询嫁娶之意,等女方答应了,才能开始此后的“问名”。如果正式求亲之言是由毕沅先提出,而非孔宪增先提出,自是不合古礼了。衍圣公府素来重礼,这番次序却不能颠倒。 孔宪增也笑道:“毕总制这番话,却是抬爱庆镕了。庆镕年纪还小,原也没想过订亲的事。只是嫁娶之事,还需个良人做媒,不过这媒人,在下却还要再去相寻才是,在下自当尽快为之……” 毕沅也不慌不忙,道:“孔上公,有一人老夫看着,人品、学行、官职,却都还不差,老夫觉得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若孔上公还不识得此人,老夫为您介绍一番,如何?快,快去请湘圃先生过来。”毕沅手下的门人听了此言,连忙走出,不一会儿,一位须发渐白,却身材高大,尚有一些英武气息的老者走了进来,向孔宪增作揖拜道:“在下阮承信,见过孔上公先生。” 毕沅担心孔宪增不认识阮承信,忙道:“孔上公,你或许有所不知,这位阮湘圃先生,就是前任学使,如今的浙江学使,阮阁学的父亲。眼下也授着内阁学士,算是从二品了。怎么样,湘圃这个朋友,孔上公可还中意?”按清代惯例,官员升迁,其父母妻子往往也会一并加封。妻子得到的是诰命,父亲则可以授予和儿子一样的官衔。阮元升任内阁学士之时,阮承信尚健在,故而也一并加授了内阁学士。当然,这种对官员父亲的加封只有恩荣之用,并无实际意义,阮承信也不会在朝廷中使用半分权力。</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四章 九月初二 毕沅或许都没有想到,若是旁人来做媒,或许孔宪增还会有一番犹豫,可这次来的人是阮承信,正是他最想见面之人。又想着阮承信也有内阁学士的官衔,媒人资历,也不用再提了,孔宪增又还能有何不满之处?一时也颇难自禁,笑道:“阮……阮老先生,令郎我却是见过几次的,令郎这个年纪,便已有如此作为,在下想着,那定是阮老先生教诲之故了。今日得遇阮老先生,原是在下的福分。”看毕沅神色,也自会意,道:“老先生,令郎与我也算相熟,这样说来,老先生也自然是在下的朋友了。眼下却有一事想劳烦老先生,在下有一子尚未订亲,毕总制有一女,听闻深得礼法,才貌俱佳。是故在下想着,这就给儿子定个亲吧。眼下正缺个媒人,阮老先生,能否看在令郎的面子上,为在下做这一回媒呢?” 阮承信自然回拜道:“孔上公,在下在济南之时,便听伯元说过,孔上公德行学养兼备,无愧圣裔之名。今日能与孔上公一见,其实是在下的荣幸才是。这个媒人,若是上公不嫌弃,在下便勉为其难了。”又对毕沅道:“毕总制,不知您对这门亲事,可否中意?” 毕沅哈哈大笑,道:“今日能与孔上公结为姻亲,乃是老夫的福分,也是小女的福分,却还说什么中不中意的?孔上公,你的聘礼,我不着急。我这嫁妆嘛,今日先送着,还有一半呢。过得些时日,你聘礼齐备了,我自然一一送上府来,绝不敢有半分怠慢的。这样也在礼数之内不是?对了,小女的表字庚帖,我也带来了,现下就呈给上公!”因各人都早已默许这门亲事,所以剩下的,也就是儒家“六礼”一一走上过场了。 毕沅和孔宪增对于这门亲事,倒是意外的一拍即合。是因为这门亲事,对二人而言,都有可取之处。孔宪增想着毕沅不仅是封疆大吏,而且家学深厚,是乾隆二十五年状元,编订经史著作甚多,完全说得上门当户对。而毕沅也另有一重心思,他虽多番结交和珅,却也时常暗思,如和珅一般专权,终难长久。不如自己先寻个安稳人家,与之结亲。孔府作为圣裔,世代特受恩宠,正是最佳选择。这样即便自己有个万一,毕家田产充做陪嫁送给孔家的这一部分,也不会受到影响。他送来的嫁妆,其实比孔宪增的聘礼多出数倍。据一部叫《乡园忆旧录》的作品记载,毕沅此番嫁女,嫁妆中单只一对雨过天青的耳环,便价值千金,或许这也是毕沅心术所在。 孔宪增看过庚帖,知道毕沅之女的名字之下,写着“怀珠”二字,点了点头。毕沅眼看自己与孔府亲事已成,只待两家子女长大,再行婚礼之事,也继续笑道:“孔上公,其实老夫这次与湘圃一同前来,却也是湘圃有一事要相求于上公。老夫这刚才想着,既然湘圃已经与上公做了媒,与上公便也称得上一句朋友了。既然我们三个,都是朋友,那我也就直说了。湘圃呢,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阮学使,听闻今年阮学使三十二岁,暂无妻室。老夫与湘圃又听闻,上公有一女,年方妙龄,才貌双全,尚未许嫁。老夫想着,既然阮学使暂时无妻,令千金也未婚配,那不如老夫也给阮学使和令千金做个媒,如何?湘圃,你也是这个意思吧?” 阮承信连忙点头称是,孔宪增见了二人神情,也自然会意。 原来,这一切早已在各人意料之中。钱大昕自曲阜一归,便多与阮承信交好,后来看着阮元无妻,也将孔璐华之事详加告知。后来,钱大昕也收到了孔宪增的来信,想着虽然自己无官无职,毕沅却有可能帮上这个忙,于是向毕沅介绍了阮承信,也同阮承信打了招呼。只是他实在不愿再与毕沅见面,后面与毕沅也只有书信相通。毕沅得知阮承信也是精于《左传》之人,又是阮元之父,当然愿意相交。 二人详细攀谈数日,阮承信得知毕沅也有与孔府结亲之愿,便想出了这个办法,自己先给毕沅做媒,之后毕沅再给阮元做媒,同时成两家好事。毕沅听了,也是大喜,正赶上南迁湖广,便和阮承信一道来了孔府。这些事孔宪增先前虽是不知,可一观二人言语神貌,便也清楚。 他本就有意与阮元结亲,也曾问过女儿心愿。虽然孔璐华那日说是还要考虑,可后来他再问女儿时,女儿却只是沉吟不答,再没有拒绝阮元之语,想来是已经同意了。这时既然阮承信和毕沅也都开了口,那正是求之不得。 毕沅见了阮孔二人神色,笑道:“上公、湘圃,看你二人这样子,我这媒人,就算是做成了,是不是?上公却也无需着急,湘圃今日前来,也已经准备了一些礼物。湘圃是想着,伯元来年春天,便要到杭州做官,这四个月里,纳采礼自会一一备齐。随后,就烦请上公将令千金送到杭州,西湖十景,甲于天下,令爱在杭州与阮学使成亲,那正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间四美俱全啊!上公,您意下如何?” 孔宪增也答道:“毕总制费心了,在下得以与阮学使联姻,自然也是在下之幸,小女之幸才是。” 毕沅也趁热打铁,道:“要不我看,这纳采礼,就算成了。该问名了,湘圃,伯元虽然做了官,可庚帖也不能缺了才是。上公,令千金的庚帖,也麻烦先备上一份,如何?哈哈,老夫对这生辰一道,其实颇有研习,或许你们给老夫看看,心里就放心了呢。” 阮承信和孔宪增想着既然这门亲事已经十拿九稳,剩下的也不过是把“六礼”仪式一一行毕而已。便一同取了红纸,添上了子女姓名。毕沅却也好事,眼看二人填写已毕,便拿过庚帖读道:“阮学使名元,乾隆二十九年甲申,正月二十日生。孔上公的千金名璐华,乾隆四十二年丁酉,五月二十七日生……湘圃先生,孔上公,我这个媒人今日做得值了!你们看,阮学使和孔小姐的生辰,简直是绝配啊!我帮人看生辰快三十年了,这可是我三十年来,看到的最相配的生辰。你二位就放心吧,这门亲事对你们而言,可以说有只有好处,绝无半点不妥之处!孔上公,我想着,你就好生准备,来年春暖花开,西湖之畔,绿水青山相映,你两家行上一场大礼……唉,羡慕,老夫都羡慕这两位新人啊!”(按阮孔二人生日依现代日历计算,阮元生于1764年2月21日,孔璐华生于1777年7月1日。) 阮承信和孔宪增自然连声言谢,忽然,正厅之前一个声音道:“老爷,二位贵客,小姐听闻今日家中有贵客,特意烹了茶,要我过来,还请二位贵客品上一品,不知二位贵客,可否中意?”眼看庭前站着的,是个年轻的侍女,自然是长年服侍孔璐华的莲儿了。孔宪增也自然满意,笑道:“你们看,正说着呢,小女这也给二位还礼了!莲儿,不要害怕,毕大人和湘圃先生都是宽宏之人,快过来,把茶分给他们品一品吧。” 莲儿应声而前,只见她手中的盘子里面,一共是三盏茶。莲儿先取了两盏,给毕沅和阮承信奉上了。可之后却没有拿第三杯,而是将整个盘子拿起,走到孔宪增面前。这时孔宪增才发现,剩下的一杯茶,与其它两杯有些不同。孔府这几个茶碗,盖子与碗身上各有隐隐花纹,暗自相合,可唯独自己这一杯,花纹却明显错位。看来是女儿特意安排,这一杯就是给自己的,便示意莲儿拿起之后,放在桌上。果然,茶碗下面,有个小小字条,看来是女儿所放。看着毕沅和阮承信一时尚未注意,便伸手过去,将字条取了放在手中,打开看时,上面有两行小字:“敬问阮学使家人子嗣之事。” 看来三人联姻之事,女儿在后厅已经知晓,而且也没反对。 一边的毕沅品着茶,也不禁笑道:“孔上公,小侄女这茶,烹得真不错啊。你闻这香气,清香不绝,而不浓腻。这孩子上茶的时间,也恰到好处,茶品起来,既不烫,又不冷,真是舒服。湘圃啊,有这样的好孩子过门,你以后就安心享福吧!” 孔宪增那边计议已定,便向阮承信问道:“湘圃先生,有些事情,在下不知,却还要先生指教。刚才听毕大人说,先生只有伯元一个儿子。可我也有耳闻,阮学使的祖父,当年也做过三品参将,先生之家,何以人丁单薄至此?我这女儿身体素弱,若是不能给伯元诞下子嗣,先生一家,以后却怎么办?” 阮承信道:“想是我家运数差了些,我几个兄弟,除了我以外,都没有亲生孩子,大哥二哥之家,都是过继了儿子才得以延续。我膝下也只有伯元一子,想来父亲的亲孙子,竟也只有他一人。原本父亲在外从军之时,有降人俘获之事,往往从轻不问,应该多有阴德才是,却不知为何家中一直人丁不旺。” 孔宪增也笑道:“所谓阴德之事,从来难言因果。是以先人也教诲于我等,尽人事而听天命,如此而已。想来伯元如此少年,便已是二品命官,也是托了令尊之福啊?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伯元现在可否也如令兄一般,定下后嗣了?先生家中,还有何人?小女身体原也不好,若是贸然出嫁,只恐有水土不服之患。所以我也想着,去杭州之前,该把准备做好才是,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先生见谅。” 阮承信道:“其实不瞒上公,伯元二十岁时,便曾结下一门亲事。后来伯元的妻女,都遭了不幸……我也想着伯元都三十多了,家中尚无一个延续香火之人,这样我心中也牵挂不下。是以给伯元从同宗之中,找了个孩子过继在我们家。至于其他的子嗣,我也想过,所以去年给伯元纳了一门妾。眼下我们家中,便只有我们几个人,其他同宗,都在扬州的公道桥,却是长年不走动了。” 可是听到这里,孔宪增却隐隐听见,正厅之后,传来了几声轻轻的顿足之声…… 所幸毕沅和阮承信都未在意,孔宪增也和阮承信闲聊了几句,看着天色已晚,便送了二人前去驿馆歇息。次日,阮承信将早已备下的聘书奉上,阮元与孔璐华的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阮元此时却尚无法得知这个消息,八月最后一日,阮元回到了扬州会馆。钱楷和那彦成得知阮元暂时归京,也一同来到会馆见他。看着钱楷得以升任五品,阮元也向他道贺过了。 杨吉却早已按捺不住,问道:“二位相公,你们在京城做官,消息比我们灵通。还请问二位相公,朝廷里可是定下太子人选了?伯元他说什么也不告诉我,等得我这心里,也是一直在痒痒啊。” 不想钱楷和那彦成竟也不清楚,钱楷道:“伯元,我在军机处办事,可太子之事,军机处中从来不议,想来这次皇上归京,也是下了严令,不得走漏风声。但有一件事我也要尽快告知你,三日之后,也就是九月初三,皇上将在正大光明殿举行朝会,特意嘱咐满朝文武,着朝服与会。到时候,皇上便会开启正大光明匾,公布太子人选了。” 那彦成也道:“至于太子人选,想来你们也无需着急,皇上这般安排,自然是心中已经有了打算,这几日朝中事务,一如既往。那自是因皇上大议早决之故了,伯元,来日你便要到海淀,以备大朝之事。至于后面行礼之事,仪仗眼下已备得齐全了,只剩下具体礼仪。尚有四月时间,却也不急。” 这日各人寒暄一番,却也没有什么大事,钱楷和那彦成很快便也散去。次日,阮元和杨吉又一次来到了海淀,眼看已是九月初二,一轮残日渐渐西斜,待得太阳再度升起,这贯穿乾隆最后二十二年的太子人选之争,也就要尘埃落定了。 阮元自己的衣服行装,都渐渐打点完毕,只等次日一早,便去参加朝会。可眼看明月渐升,杨吉却在一旁默默不语,阮元也看得奇怪,不禁走了过去,问道:“还想太子的事呢?你就再等等,明日退了朝,你来接我,到时候就告诉你……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快的办法了,你要是再不满意,我也帮不了你了。” “我没想这个。”不想杨吉这样答道:“我是想着,你衣箱里面,有个卷轴,我闲得没事,打开看过了,是幅牡丹,画得还不错。伯元,那不是你画的吧?” “当然不是了,你看的那幅,应该是世宗皇帝那个时候,蒋廷锡蒋中堂画的牡丹。蒋中堂和眼下户部尚书董大人的父亲,当年都是雅擅丹青之人,蒋中堂的没骨画是一绝,可线条勾勒,亦是绝佳。这番技法,我再学十年也未必能及上一半呢。” “这画自然不错了。可就是……就是有一点不好,你看那画上面,有三个印章,其中一个还特别大。你说就六个字,弄那么大干什么?而且盖章的地方,都快压到那牡丹叶子了。结果这一下子,那牡丹就像被人踩过了。伯元,那个印章不是你的吧?” “你说的是‘乾隆御览之宝’?皇上好多书画上都加了印呢。”阮元道。 “果然又是糟老头子!你看看,这老头平时,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天天给书画盖章,这是让人看字看画呢,还是让人看他那几个印章呢?再说了,往字画上盖章,有什么用?告诉大家,这些字画都是他的,谁也动不了?”杨吉想了想,说出了一个自己的看法。 “杨吉,皇上圣心明断,不是我等大臣可以揣摩的。皇上愿意给字画盖章,那又怎样?大不了这些你不看了,我给你另找几幅就是。”阮元还是不愿说乾隆的坏话。 “行了吧,你那几幅老头子赐的字画,上面都有印章。”杨吉也毫不犹豫。又道:“再说了,你说他圣心明断?你开玩笑呢?这一路上,上自武先生那种读书人,下到挖运河的老百姓,哪个不知道这些年和珅当道,和他那些同党一路,搜刮了多少钱财?有钱人不高兴,穷人也不高兴,这帮混账东西,又是谁放出来的?难道都是和珅的错吗?要是那样,他圣心明断,就应该把和珅送上菜市口一刀砍了!我想着百姓也能高兴上十天半个月呢!” 说到这件事,阮元也沉默了半晌。其实,他每次升迁,距离高官要人也就越来越近,也更容易了解官员升迁罢黜之事。后来自然渐渐认识到,和珅十年专政,绝不只是他一人之故,相反很大程度上,这是乾隆放纵之过。和珅的亲近之人,乾隆不无裁抑,可和珅本人,十年来最多只是遭到训斥,官爵地位稳如泰山。另一方面,曹锡宝、尹壮图、钱沣、彭元瑞等人,或因直言遭斥,或久抑而不用,或郁郁而终(曹锡宝卒于乾隆五十七年),或无端暴卒,这一切看似都是和珅之故,可亲自下令贬逐这些人的,却又是谁? 可无论如何,自己官职均是乾隆所授,若不是乾隆有意提拔自己,他一个非八旗非世家的二甲进士,又怎么可能短短六年,便得以位列二品?若是换了其他皇帝,想这样提拔他,几乎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解释道:“其实话说回来,皇上也没有专任和珅啊?你看眼下朝中,领班还是阿中堂,王中堂在军机处也有一席之地,这些人可都是清廉正直之臣啊?若是皇上真的善恶不分,又怎得包容阿中堂、王中堂、董大人他们这许多年呢?” “我有件事确实不明白,你说这民间都知道和珅的名字,可阿中堂的事,听到的一直很少。阿中堂究竟做过什么,皇上能为了他,一直压着和珅,不让他做领班啊?想想这件事,我之前居然从来没问过你。” “你不了解阿中堂,也没办法,阿中堂第一次领兵打仗,都是四十多年前了。我出生之前,阿中堂就已经在西北屡立战功,后来大金川、西南的战事,也都是阿中堂主持。若说疆场功勋,皇上这六十年,首屈一指的,就是阿中堂和前年过世的超勇公海兰察大人,两个人的画像,都四次被皇上挂入紫光阁,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誉啊。可超勇公专司军事,阿中堂却出将入相,论兼通文武,除了二十多年前过世的傅文忠公,皇上这一朝也就是阿中堂了。”阿桂功勋卓著,以至于一百二十年后民国“清史馆”编修清史之时,咸丰之前,只有阿桂一人独占一卷列传。阮元也只得挑了些重点事迹,来说与杨吉知晓。 “也就是说,这老头子手下论功勋,能和阿中堂相比的,就两个人,还都已经死了?那朝廷之中,还有谁是不服和珅的?” “有很多啊?六部的汉人尚书,刘大人、董大人、纪大人、刑部胡大人,还有彭大人,都是洁身自好,不与和珅来往的。只是这些年过来,几位大人年纪也大了。满人尚书那边,最近也多了几个同和珅关系不错的。另外就是外省督抚,近些年来,都有些……” 只是阮元说着说着,似乎也想到了些什么。 “伯元,我总觉得……你看过傀儡戏没有?我记得在扬州的时候,我看过一次,一块幕布后面,放几个傀儡,提线师傅让他们做各种动作,那傀儡看着是栩栩如生,交头接耳,实际上,都只是傀儡师傅线下的工具,每个动作,每句话,其实都是师傅做的。”</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五章 乾隆禅位 “伯元,你刚才说了这许多,我听起来,这糟老头子,就像那体线的师傅,阿中堂、和珅他们,都被他当做傀儡罢了!你说阿中堂功勋卓著,再无人可及,所以他为了不让阿中堂得势,就用了和珅。用着和珅,又怕和珅得势,所以一大半的官位上,都是与和珅不睦的人。可这些人呢,本身权力有限,成不了气候。这样无论是谁,都没有足够的势力,他自己的日子,也就高枕无忧了。他为何要在那么多书画上盖章?只是因为那些书画,也不过是他的傀儡罢了!” “他以为把大臣当傀儡,自己做傀儡师傅,就天下太平了吗?现下看来,他已经错了!傀儡不过木雕彩绘,可人却是有心性的。为了让大臣都甘当傀儡,他已经善恶不分,清浊不辨了。他以为用着和珅,牵制住了阿中堂,就没有人能威胁自己了。可这不是等于告诉天下人,忠臣和奸臣并无不同,清官与贪官也无二致吗?长此以往,又还有多少人愿意和你一样,还想着什么上报皇恩,下安黎庶?还有几个人能自持操守,不去逢迎和珅,做他的党羽?” 阮元听了,也不禁大为惊讶,只觉得这些话,似乎杨吉是不会想象到的,也问道:“杨吉,你不是只看了一场傀儡戏吗?怎么现在,你能说出这许多话啊?” “你当然不知道了,你当时想着考举人呢。再说了,我当时看了这些,也不会告诉你。”杨吉道:“只因那一日,演傀儡戏的地方出了事故。之前演戏的老师傅说自己老了,干不动了,想让徒弟去牵线。徒弟手法还不错,可不想,这徒弟平日手法虽精,却忘了保养傀儡。结果那日上台的傀儡,都是用了很多次,眼看就要裂开的。这徒弟对手法也自信,动作很大,结果一不小心,几个傀儡撞在一起,就都碎了。傀儡尚且如此,又何况人呢?若是这糟老头子再这样自以为是下去,只怕这天下,也会像那傀儡一般。当日我坐在前面,亲眼看着,傀儡的衣服、头、四肢都裂开了……可眼下这位傀儡师傅,还自以为自己手法有多了不得呢!这事说来我也快忘了,可你今日说到糟老头子要让位,说着阿中堂,说着和珅,我当然就想起来了。” 阮元听着这番话,心中也莫名有些伤感。可思来想去,他总也不愿意去责怪乾隆。 “杨吉,你记着。”阮元虽然用词颇严,可语气却很温和。“你在我们家里,这些话说就说吧,咱家人少,我不说出去就是了。到了外面,就不要这样说了。而且,无论如何,我眼下官职俸禄,都是皇上所授,若没有皇上,即便我读书再多,做事再勤,想六年半就做到二品学士,哪有那么容易啊?我自己的事,自己总要去做,可皇上的事,我……我没资格说三道四。” “那这样下去,你还怎么上安国家,下报黎庶?就靠给学生改卷子吗?我看着,这样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啊?” “杨吉,我今年也才三十二岁,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这天下之事,你看着,我也看着,你清楚,难道我糊涂了?可我还是相信,如今,天下事,尚可为。”阮元这样安慰着他。 “话是这样说,那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你能未卜先知?” “我不能,可我想着,眼下先做好内阁学士、浙江学政的事,日后,机会只会越来越大。但我要是这些都做不好,那又有什么未来可言呢?” 只不过此时的阮元心中,确实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而这个时候,乾隆也正在微弱的烛光之下,看着圆明园正大光明殿的“正大光明”匾。鄂罗哩在一旁持着蜡烛,烛火之下,那“正大光明”四字,与柱子上的两幅对联,也自一明一暗,时隐时现。 “你进宫多久了?”乾隆忽然问道。 “回皇上,奴才十八岁就进了宫,今年五十八岁了,想来是整整四十年了。”鄂罗哩虽然深知乾隆即将退位,却不敢有半分怠慢和多言。 “乾清宫里的那个匣子,朕已经遣人送过来了,明日的诏旨,朕也已经亲自拟好。想想当日立太子,那是乾隆三十八年,那时候你在宫里啊?朕想问问你,二十二年过来,你有没有想过朕立的太子,究竟是谁?”乾隆的神色却是比往日轻松了不少。 “回皇上,皇上立哪位皇子做太子,那位皇子就是明日的太子,日后的皇上,奴才知道的就是尽心服侍皇上。”鄂罗哩这一句依然滴水不漏。 “行了,你陪了朕四十年,说话该放松些,就放松些吧。这个问题朕想让你如实回答,你有没有想过,朕这二十二年,其实已经把里面的名字换过了,眼下这位太子,已经不是当年朕立的那位了?” “这……皇上,二十二年了,宫里也有好几位阿哥不幸过世。若是这般,也是天意使然,不是皇上的错。” “可这二十二年来,朕其实没换过里面的名字。”乾隆不禁有些得意,道:“乾隆三十八年以前,朕确实立过别的太子,可惜他们都不幸夭亡……当时朕也想着,是不是朕天数如此,若是如此,索性朕就不立太子了。可想着想着,这大清朝不可一日无主啊,万一朕有个闪失,总是不能让他们自相残杀才是。所以朕当年也是深思了整整七日,才写下这个名字,放在了匣子里。二十二年了,朕知道,外面总有人说朕喜怒无常,已经将匣子里的名字换了数次。哼哼,他们太自以为是了,朕确是二十二年没换过人,怎样?这一次,只怕不少人都要失望了。” 鄂罗哩也连忙点头称是,乾隆又道:“这一次朕写下的名字,封存了二十二年,明天终于要如期开启了。也就是说,这位皇子,乃是真命天子,你日后服侍新天子,自然也要倍加勤勉才是。不过朕还是想问问你的真心话,你真的不想现在就知道太子是谁?” 眼看乾隆如此相询,鄂罗哩也不禁笑道:“皇……皇上,这太子之名,自然是全天下都在翘首期待了。但奴才的想法,总是比不过皇上的想法才是。而且,奴才和四位阿哥熟识也已经这么多年了,其实心里这份好奇之心,反而淡了不少。” “你这样说,朕也相信你。”乾隆并未多问,又道:“乾隆三十八年,你再想想,朕立的是谁。眼下,圆明园中宫门,除了这里的,勤政殿的,洞天深处的,还有左手边那座亮着灯火的偏殿的,都已经关闭了。朕已给那位皇子传了旨,让他今夜到那座偏殿去暂候,明日一早,便宣布由他即位。” 鄂罗哩回想当年情景,渐渐有了答案,也答道:“皇上圣明。” “回去吧,要是他过来了,见到我们也不方便。”乾隆道。说着,鄂罗哩让后面的太监关闭了正大光明殿正殿,服侍乾隆回去就寝了。 而此时的大宫门前,正有一位“不速之客”想要进入圆明园内。 “和中堂,今日皇上有旨,自戌时大宫门关闭,任何人不得入内,还请见谅。”大宫门前的守卫道。 “无妨,皇上也对我下了旨,明日册封皇太子,有一件礼器却忘在京城中了。我连夜从京中取了礼器过来,也是为了明日册封大典啊。”和珅看起来倒是很客气。 一旁的呼什图也说道:“这位大人,皇上是对我二人传的旨,怎么,大人是有疑问不成?你且暂时开一下门,我二人送完礼器就走,要不然,误了明日册封大典,你担待得起吗?”听到这里,守卫自然不敢再坚持己见,只好打开了一条门缝,让二人进去。守卫都知道和珅这时权势地位,如果将此事告知乾隆,或许和珅全然无事,自己反倒被和珅盯上,官位不保,所以也没人再问此事始末。 眼看前面就是正大光明殿,呼什图也悄声对和珅道:“和中堂,我听得没错的,今日尚能开启的门只剩这几个,必是那位被选为太子的王爷,要从此地路过。想来和中堂这首迎之功,太子也会感念的。” “好,那就再等等。”和珅见各门未闭,知道“太子”还未到达大宫门前。 过得约有刻许,东首的洞天深处方向,渐渐出现了一盏灯。 这盏灯越来越亮,直向着大宫门方向而来,大家都清楚,想进入正大光明殿附近的偏殿,必要从这里经过。 而灯下的人也逐渐明显起来,乃是永琰。 和珅当即上前,跪地之后,双手将礼盒奉上,道:“臣和珅,参见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太子殿下勤学仁孝,有上天好生之德,自是万民之福。臣在京中偶得此玉如意一柄,现将其奉上,愿太子圣德,化于天下。臣得效犬马之劳,亦有荣焉。” 永琰却看似神色不变,道:“和中堂此番心意,我知道了。无论今日来年,和中堂都是我大清股肱社稷之臣。愿中堂勿忘皇上重用之恩,永琰日后,亦当视中堂为伊、周,国家大事,还望中堂不辞辛劳才是。”说着,也没有其它谦辞,收下了玉如意。 永琰自向着偏殿方向去了,可和珅却依稀想到,永琰与自己也多有相遇之时。可他无论哪一次与自己相遇,都是这般温和从容,宠辱不惊,这一日也无甚变化。可他越是这般从容,和珅心中,却反而越是没有把握。 未来的皇上,心中到底是何打算,他实在是猜不透。 不过眼下对于和珅而言,最要紧的乃是不让乾隆知道他此夜之事。呼什图自也打听得周密,这日圆明园前轮值宿卫,每人都暗自给了三十两银子,想来这件事他们也不会再说出去。 九月初三日,在京王公、百官齐聚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前,乾隆当着百官之面,让两名太监搬出了匾后的匣子。鄂罗哩取来钥匙,乾隆亲手用钥匙打开了匣子,道:“朕知道,你们等今天这个日子,等了二十二年了。你们今日猜、明日猜,猜来猜去,朕都听到了,朕都听烦了。都以为自己聪明是吧?那你们就听听,听听谁猜对了,谁猜错了。猜对了,没有赏,猜错了,朕也不罚。朕今天也把这份密旨给大家看看,若是还有不服的,就拿朕今天这份诏书,和这份密旨对比一番,如何?鄂罗哩,宣旨吧。” 鄂罗哩打开了乾隆亲手写下的这份诏旨,交给了素来主持礼仪之事的大学士王杰,百官只听王杰的声音道:“朕寅绍丕基。抚绥方夏。践阼之初。即焚香默祷上天。若蒙眷佑。得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嗣于癸巳年冬至,南郊大祀。敬以所定嗣位皇子之名,祷于上帝。并默祷所定嗣位皇子,倘不克负荷,即降之罚,俾臣得另简元良,以为宗祏延远无疆之福。又于盛京恭谒祖陵时、敬告太祖太宗在天之鉴。是朕虽不明立储嗣,而于宗祏大计,实早为筹定,特不效前代之务虚文而贻后患耳。……兹以十月朔日颁朔,用是诹吉于九月初三吉日,御门理事。召皇子、皇孙、王公大臣等将癸巳年所定密缄嗣位皇子之名,公同阅看。立皇十五子嘉亲王永琰为皇太子,其以明年丙辰为嗣皇帝嘉庆元年。现届归政之期已近,所有册立皇太子典礼一切虚文,俱不必举行。其明年归政一切典礼仪文,著军机大臣会同各该衙门,敬谨条议以闻将此通谕中外知之。钦此。” 听到这里,群臣又哪里有半分疑虑?接下来要做的,也不过是山呼皇帝万岁,皇太子千岁,大清朝长享太平、繁荣昌盛之语罢了。 既然群臣已无异议,永琰便出班而前,跪接了诏旨。自此日后,他即改名为颙琰,以免皇族避讳之难。而次年年号也终于确定,为嘉庆元年。自此,清高宗最后二十二年的立储之争,彻底画上了句号。 乾隆六十年的冬天,京城的雪比之前数年都要大,据称雪深六寸,时人颇以此为吉兆。 阮元也开始了太子登基大典的筹备工作,也正是大雪纷飞之中,父亲的家书寄到了京城。其中写着,自己与孔璐华的婚事,已经议定,只等来年他赴杭州上任,便举行婚礼。 只是看着这份家书,阮元心中,却也暗暗浮现出了一股忐忑之情…… 乾隆六十年的最后两个月,乾隆禅位、太子继位的典礼议定,也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内阁、翰林院、詹事府,各自派出了不少官员,合力商议典礼细节。由于三位在京大学士都身兼军机大臣,此时也暂由内阁学士,已确定要进入军机处的台布在内阁统领三部官员。阮元和那彦成都在其列。 此外,参与典礼筹办的官员中,另有一位翰林侍讲学士戴衢亨,号莲士,乃是乾隆四十三年状元。其兄长便是乾隆五十一年,在江南帮助朱珪主持乡试,一同录取了阮元的戴心亨。是以阮元虽官职高出他两级,却一直视他为师。戴衢亨掌管文诰之事已有多年,此次大典文诰,也由他一力撰写,倒是给其他人省了不少时间。阮元则与那彦成一道,重点商议仪仗之事。 这日内阁诸人,商定了卤簿次序,将步辇置于太和门外,五辂、驯象、仗马、黄盖、云盘、则安置在午门之外。太和门内设丹陛大乐,前檐下设中和韶乐。百官则一如元日,集中于太和殿内。至于最关键的授宝之礼,则应由乾隆亲授于太子。看着看着礼乐仪范,渐已安排完毕。忽然,台布自殿外上前,在阮元所在之处停了下来,道:“阮阁学,还请随我过来片刻,外面有人在等阮阁学。” 阮元道:“台大人,门外竟是何人?” 台布道:“看样子,是个六品官,砗磲顶子。但他说,他是奉了太子之命,有些事想告知阮阁学。我看他腰牌,确是可以出入毓庆宫的。阮阁学这里要是不着急,就由在下先行商议,如何?” 此时颙琰定了太子之位,也遵照乾隆旨意,改居于毓庆宫。但他做太子的时间,一共只有四个月,所以也来不及新置东宫官员,只好从六部候补官员之中,挑了些会办事的临时办理东宫事务。这些官员不是长年淹滞,就是纳赀补官,在京中素来地位不高,是以台布言词,却也不太客气,甚至连对方是谁都没有问清。 阮元听了台布之言,也只好大致与他说了商议之事,随即走出内阁。只见院内果然站着一位六品官员,看面色时,年纪甚轻,体态也颇为从容,却不似一般候补官员,似是世家出身。 阮元自也不敢怠慢,上前行礼道:“在下便是内阁学士阮元,听闻太子有言,却需主事前来告知,请问主事如何称呼,太子所言,又是何事?” 那人道:“在下名叫广兴,家父乃是前中堂高文端公,现下在礼部补个主事。王中堂前日看着在下为官还算勤恳,便将在下举荐给了太子殿下。说来在下却是入赀为官,比起阮大人两榜进士,可要差远了。” 可这一番话说出来,真正吃惊的却是阮元。 原来广兴所言高文端公,乃是乾隆中期的名臣,大学士高晋。而高晋的伯父,是乾隆初年的大学士高斌,高斌之女入宫为妃,即是乾隆初年的慧贤皇贵妃,是以高晋一门,也可以视为外戚。高家原在汉军旗,也因高贵妃之故,得以抬入满洲八旗。此时仍是姓高,嘉庆后期方改为高佳氏。这时阮元听闻广兴乃是慧贤皇贵妃堂侄,又得王杰青睐,想来即便是入赀为官,也应是有才干之人。 想到这里,阮元也还礼道:“原来是在下失敬了,之前久闻文定公、文端公贤能之名,本应是在下早早拜访广主事才是。不料今日,竟要广主事为在下传旨,实在是在下思虑不周了。”所谓文定公即是高斌,汉人入旗者风俗不一,比如此时的河道总督李奉翰是汉军旗人,可姓名完全保留了汉俗,广兴之父高晋亦然。但广兴自称姓名时,不言高姓,应是入了满洲八旗,从了满俗之故。是以阮元也因人而异,称他“广主事”而非“高主事”。 广兴也不在意,道:“阮大人多礼了,其实今日下官前来,是因太子询问之故。太子殿下与我等言事之时,曾言三年之前,曾与阮大人万寿寺一游,彼时阮大人风采学问,太子记忆犹新。哈哈,或许阮大人也不知,阮大人所作诗文,现下京中已有抄本了,下见沧溟上绛霄,城头一阁独超超。天能包括鲸波静,日有光华蜃气消。阮大人出京三年,所见风景,自然倍于我等京中繁忙之人了。” 阮元听着,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眼前这位广兴主事,这首诗是他在鲁东督学之时,登临登州蓬莱阁所作。想着应该流传不广,不想广兴不仅知道自己作品的抄本,还能将此诗前半段都背出来,即便有颙琰授意,他也当是个精明强记之人。 广兴见阮元神色,已稍有触动,又道:“阮大人外出做这学政,山东十府二州,自然都要走一遭了。有些地方,还要去两次吧?阮大人勤于公事,太子殿下是真心敬服的。只是殿下谈及阮大人时,却也说……阮大人身材瘦弱,家中不久前又遭变故,学政俸禄不多,开销却是不小,又兼车马劳顿不止。想着阮大人日夜在外奔波,太子殿下也于心不忍。” 阮元听着这番话,虽隐隐想到广兴后面必有要事,却也为太子关照之心所触动。道:“广主事,此事也麻烦告知太子殿下。阮元虽然身子瘦了些,可少年时也曾勤于锻炼,学政舟车劳顿之事,其实无碍的。太子殿下昔日便曾赠在下药物,今日又这般关怀,阮元实是难以相报。”</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六章 嘉庆登基 广兴笑道:“阮大人多虑了,太子殿下从未想过,让阮大人回报什么。只是阮大人这般国士,若不尽心相待,那岂不失了人心?哈哈,听说阮大人新定了亲事,对方是衍圣公家的千金呢。太子殿下也告诉下官了,来年阮大人成婚了,只管尽快上报,封赠诰命之事,绝不会误了阮大人。其实这样,阮大人来京城做官,倒是也方便了不少。这西华门之外只一二里路,就是京城的衍圣公府,阮大人回了京,便先住在那里,朝廷里有了事,办起来也快些。” 听到这里,阮元终于清楚,颙琰这次让广兴前来,其本意应是让自己留京任职,一时间也有些犹豫,只好先道:“广主事,在下已任了浙江学政,太子殿下的登基大典之后,在下便要南下了。这留京任职之事,怎么说也要三年以后再行商议吧?” “这个不难。”广兴笑道,只觉他言辞神色,都似提前预料到阮元想法一般,从容不迫。“太子殿下若是登基了,这自然也是要提拔新锐之才的。太子殿下原本就熟知阮大人,待到明年,便另择一人去浙江做学政,将阮大人留下,又有何不可?只是下官听说,阮大人为官只有七年,或许资历是浅了些,想进军机处,还需要一番功夫,不过既然太子殿下有意,阮大人也不急在这一时,是不是?至少下官看着,未来军机处里,总是有阮大人一席之地的。” 听到这里,颙琰心意,阮元已清楚了八九成,想来颙琰做太子,也只有四个月,很快便将成为新帝。可他之前十余年潜邸生活,与外臣结交有限,这时也自然只能先挑熟识之人加以重用。颙琰熟识大臣不多,阮元是其中之一,所以颙琰想将他留在京城,或许也是为了未来对抗和珅之用。 “太子的授业之师是朱恩师,朱恩师向来不曾屈膝于和珅,想来丙午年后,恩师便被调离京城,至今还只是广东巡抚,我这个做学生的,官品都快赶上他老人家了。这里自然也有和珅的缘故了,是以太子即位,必然要选用亲近,与和珅抗衡,若我真的留在京城,这抗衡和珅之任,也就非我莫属了。可眼下的我……” 想到和珅,阮元也意外想起了与和珅抗争不屈的武亿,也想起了那日离别之时,武亿对他说的话: “……这朝廷,这天下,将会有一番大变动。也或许,这番变动,眼下已经开始了……你也好早日有了这个准备,到时候若是真有了变动,也当顺势而为。或许,朝廷惩恶锄奸的最关键之处,便是你的动向了……” 而钱大昕也对他说过,自己乡试座师是朱珪,会试座师是王杰,可翰林教习却是和珅。又兼自己已是二品学士,来年将与衍圣公府联姻。这样想来,日后自己的影响力,无论如何,都会与日俱增,很可能会被颙琰与和珅同时盯住。自己自然不会与和珅共谋,但这几年来,也没做过得罪和珅与其他和珅党羽的事,说不定和珅还会想着笼络自己。而他一旦得知颙琰已经抢先一步用了自己,也很可能立刻翻脸,对自己处处打压。 所以,若是眼下同意颙琰留在京城,只怕自己很快就会被卷入这场斗争的漩涡之中。而且,自己虽已在山东有了些实干功绩,可相比于二品要职,这些功绩依然不够,若是自己在京中被人盯上,仅凭实绩不足这一条,就很容易被人限制,处处无所作为。这样想来,与其这个时候答应颙琰留京,还不如先去杭州三年,做好更多准备。 想到这里,阮元也对广兴道:“广主事,太子殿下一番心意,在下已清楚了。只是,在下以为,在下既然已经得了浙江学政的实任,便应先做完这三年学政。太子殿下这番心意,只恐在下难以承受,还望太子殿下和广主事见谅。” 广兴笑道:“阮大人,这样说就言重了吧?阮大人是觉得京官清苦,不如外官自在吗?其实阮大人大可不必这样想,阮大人应该知道,来年您和衍圣公府结了亲,那衍圣公府自然要供应尊夫人衣食用度,阮大人那一份,当然也不会缺了。而且阮大人在京城,就直接在衍圣公府成亲,这样岂不方便?或许到那个时候,太子殿下,不,皇上,还要对阮大人多加赏赐呢。”广兴这“皇上”二字,乃是压低了声音而发,想着应该只有自己与阮元可以听到。 不想阮元后面的话,却然出乎广兴意料:“广主事,在下对太子殿下登基之事,所知也不算少了。太子殿下上个月曾经上奏,请皇上于内禅之后,继续决定朝中大事,这件事广主事也应有耳闻吧?” 这件事阮元却没有说谎,颙琰做太子后,为彰显自己孝心,也考虑到乾隆平日心性,深知自己即位之后,立刻亲自决定朝政,定会让乾隆不快。而自己此时势力尚弱,难以违逆父意。是以乾隆定了他太子之位后不久,他便上疏称暂不亲政。广兴入毓庆宫办事时,正值颙琰给乾隆上表,是以这一节他是清楚的。 想到这里,广兴也道:“阮大人,太子殿下上言暂不亲政,此事我也知晓,却不知阮大人做京官与否,和殿下亲政有何干系呢?” 阮元道:“既然殿下不愿立即亲政,那殿下眼下应该先拔擢的,乃是精于文才诰敕的词臣。说到这个,在下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太子殿下了。在下督学这两年,一直都在评阅他人试卷,这典章诰敕之事,也一时生疏了很多,就说这大典制诰之事,若是交由在下来办,只怕现下仍作不出呢。是以眼下太子殿下应该考虑之人,并不是在下。” “更何况,太子殿下从被立为太子,到之后继位,这一共也只有四个月时间。太子殿下之前深居潜邸,故而对于太子德行人望,想来此时天下百姓,还需要进一步了解才是。江浙又是人文渊薮之地,更需要尽快宣明太子德行。我与太子之前相识,现下去做这个浙江学政,想来更有利于两浙士人尊崇今日之太子,明日之新君才是。广主事,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广兴听着,一时也有些诧异,沉思了片刻,才终于有了些眉目。眼看阮元理由充分,虽然自己也有言相辩,但若是纠缠下来,也不知何时才能有共识。便先说道:“既然阮大人如此坚持,下官再出言相劝,反要惹得阮大人不快了。下官这便先回去,问过太子殿下,再回来答复阮大人。”最后,广兴也不免耍些小聪明,再一次搬出颙琰,试图施压于阮元。 阮元倒是没再拒绝,道:“广主事今日辛苦,在下原是该送送广主事的,只是内阁中礼制议定,实在也缺不了在下,还望广主事见谅。若是见到太子殿下,还望广主事禀报一声,昔日赠药之恩,阮元日后,必当相报。”说罢,二人相互作揖告别,阮元也先回到内阁之中,继续公务。 广兴这边刚刚走出门口,忽然发觉身边有人,转身一看,连忙拜倒,道:“见过太子殿下!”原来颙琰此时,正站在内阁之外。 颙琰看着广兴略有慌张之色的面容,却依然从容,道:“阮阁学他……不愿留在京城,是也不是?” 广兴道:“回太子殿下,是臣愚钝,臣口不择言,想是冒犯了阮阁学,竟辜负了太子殿下一番心意,臣甘愿请罪!” 颙琰也笑道:“方才我已到了这里,你办事勤勉也好,愚钝也罢,我心里清楚。阮阁学告诉你,眼下我缺的是精于文诰的词臣,而非他这个浙江学政,他去做了学政,也是帮我安定了两浙士人之心,我没说错吧。这番话,我已清楚了,却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广兴这才站起,其实他方才也已猜了个大概,而颙琰对其中内情,也自知晓。原来方才阮元所言,劝颙琰先用词臣,乃是暗中劝告他不要过早插手各大任事部院之意。依清代官制,京城之中,最具实权的,便是六部和都察院,后面是大理寺,此外虽也有通政、太常、光禄、鸿胪等各部京卿,实权却是不大。 但这些职务,却常常被视为升迁中转之所在。清代六部第三级官员郎中是正五品,六部侍郎却是正二品,是以京官自六部升迁,历来极为困难,三四品京卿只有少数位置,要不然就只能外放,日后想再回到六部,希望渺茫。也正因如此,文官们也大多可以接受这些职务。 此外,京城中品级较高的文职,便是翰林院和詹事府,此时翰詹职能,已渐趋同,主要是掌管衡文制诰之事。因为翰林侍读、侍讲学士是四品,而詹事府尚有三品的詹事和四品的少詹事,是以文官自五品升迁,若是文辞华美之人,往往可以充任这些职务,以便进一步升入六部做侍郎。而且,翰詹相比于京卿,更容易受皇帝信任,升迁速度一般更快。乾隆之前安排阮元做詹事,也是想着以此为基础,逐步提拔阮元。 此时对于颙琰而言,既然他已经下了决心,即位之后,大政仍由乾隆亲决。那这个时候就在六部安插人手,显然并不明智。但先在翰林、詹事之中提拔词臣,日后再行升迁,却不失为一种便利的方案。 而对于阮元而言,这些问题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阮元此时已经是从二品,如果颙琰要再行提拔,几乎只有正二品的六部侍郎一条路可走。这样不合乾隆心意,也不利于颙琰新登帝位,巩固位置。而如果颙琰不提拔阮元,从二品的内阁学士实职极少,阮元资历又有不足,在京中继续留任,容易被闲置,对颙琰也没有什么帮助。不如先外放做个学政,既可以帮颙琰联系两浙的不仕文人,也好有些实务来做。三年后如果颙琰想要继续重用他,也就会有更充分的理由。 颙琰刚才便已在内阁门前暗自驻足,是以阮元与广兴的谈话,他也已经听到了不少。暗自反省,也确是自己做了太子,心意操切,于用人之事上,不免有些急躁了。想到这里,也对广兴道:“阮阁学的事,我已清楚,便不再议了。眼下却还有一事,需要你去告知戴衢亨戴学士才是。”他想着阮元所言“精于诰敕的词臣”,应当便是戴衢亨。他也清楚戴衢亨为人清廉自守,本就与和珅素无来往,又并无过激言辞,此时用或不用他,对于和珅而言,不至过分起疑,是以让广兴先去联系戴衢亨,准备予以重用。 广兴本就聪明,这一来一往,自也会意,便告辞退下了。想着未来之事,已渐渐有了筹划,颙琰也放心的离开了内阁。 嘉庆元年的第一天,大驾卤簿在太和门外摆列已毕。而乾清门前,三位大学士,几位内阁学士取了皇帝之宝。由阮元、那彦成与另外两名学士富俊、邹炳泰一同,将皇帝之宝置于太和殿宝座之左的案几之上。 随后,群臣往养心殿请了乾隆,乘御辇前往中和殿,在殿内奏元平之章,颙琰带领王公重臣先行九叩大礼。行礼完毕,乾隆乘御辇来到太和殿,先行就座。太和殿宝座右侧,此时也设了另一处御座,是群臣议定礼成之后,乾隆所坐之处。 接下来,太和殿中奏起丹陛大乐。阿桂与和珅两位位次最前的大学士,引领着颙琰来到御座之前,和珅取了皇帝之宝,跪进乾隆,颙琰则西向而跪,自乾隆手中接过了皇帝之宝,再转授于阿桂奉持。乾隆坐于右侧御座,群臣再行大礼,奏乐,之后乾隆还宫。爱新觉罗颙琰正式成为清王朝第七位皇帝,史称清仁宗,民间多以年号称之,即嘉庆皇帝。 嘉庆暂归保和殿,换了礼服,之后再次来到太和殿,终于坐上了正中的皇帝御座。此后再兴元平之章、庆平之章,群臣向嘉庆再行三跪九叩大礼,戴衢亨作为撰写文诰之人,此时也上前宣诏道:“朕缵绍丕基,抚绥函夏。勤求治理,日有孜孜。仰赖上天眷佑,列圣贻谋……功迈十,恩覃六合。普免各省漕粮者三,地丁钱粮者四,展义巡方,行庆施惠,蠲逋赈贷,不下数千万亿。振兴士类,整饬官常,嘉与万邦黎献,海隅苍生,同我太平。跻之仁寿,日慎一日,六十年于兹矣……昨冬颁朔届期,特宣布诏旨,明定储位,以丙辰为嘉庆元年……皇太子仁孝端醇,克肩重器,宗祏有托,朕用嘉焉。已诹吉祗告天地宗庙社稷,皇太子于丙辰正月上日即皇帝位。朕亲御太和殿,躬授宝玺,可称朕为太上皇帝。其尊号繁文,朕所弗取,毋庸奏上。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朕未至倦勤,不敢自逸。部院衙门及各省题奏事件,悉遵前旨行,履端首祚禅授上仪……所有鳏寡孤独,及残疾无告之人,有司留心以时养赡,毋致失所。于戏,常厥德保厥位,深维创业垂统之心,本诸身徵诸民,聿昭继体,守文之治,钦此!” 之后,群臣再行三叩之礼,乾嘉易代的禅让大典,也如期礼成。阿桂也如之前商议好的一般,先上致仕表文,嘉庆已从乾隆那里得知事情始末,便一如乾隆许诺,准阿桂五日一赴军机处。阿桂谢恩之后,嘉庆便回到乾清宫,与诸王藩臣一道饮宴去了。 随后,紫禁城内,也册立了嘉庆原来的嫡福晋喜塔腊氏为皇后,纽祜禄氏册为皇妃。文武百官俱加一级,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阮元已收了阮常生为子,便应依例送他入京,只是阮元想着阮常生此时年纪还小,准备暂时推辞,待再过数年,阮常生成年,再行入监之事。 数日之后,阮元在京公务已经办理完毕,便再携了家眷,一路南下,去往浙江学政任上履职了。 正月南下,正好运河一带,不少河道尚未解冻,阮元一行也只得先从陆路沿河而南,直到徐州,方有通行的水路。看着这日已是正月三十日,行船渐至扬州的茱萸湾前,行船之人也来问过阮元,是直接走运河南下,还是取道扬州。 “向右,进扬州吧。”阮元吩咐道。想来自己之前扬州一别,至此时已有整整十年,十年时间,多少亲人、熟人,相继离世,若是再不回扬州一次,只怕故识之人,也再见不到一面了。尤其是家中的杨禄高,这时也快六十了,想起杨叔叔为自己一家辛劳一生,却始终难以报答,阮元也不是滋味。 到得扬州码头,阮元便让人去通报了杨禄高,待得自己一行到达家门口时,杨禄高早已守在门口,眼看阮元衣锦还乡,也喜不自胜,喃喃道:“伯元……是伯元吗……十年了啊……你出息了,杨叔、杨叔为你高兴着呢……”一边颤颤巍巍的走了上前,他在阮家帮忙劳碌多年,身体本已衰迈,此时心情激动,更是差点站立不稳。 阮元也连忙上前,扶住了杨禄高,道:“杨叔,十年了,您……您老人家守着这个家,才是真的辛苦。杨叔,我出扬州这些年,总算……总算也有些俸禄了。眼下家里人也不多,正好该我奉养您了。要不这样,我过几日还要去杭州赴任,杨叔您要是不嫌弃,便和我一道去杭州,到了那边,也不用您做什么,您就好好修养,颐养天年,如何?” 杨禄高也笑道:“伯元,我的事,你应该清楚才对。做官的地方,我是不想去了,杭州我听说过,很不错,可我在扬州,总是住习惯了,也不想换地方了。再说了,我这些年有些事确实做不动了,可咱家也宽裕了,找几个人帮忙办事,也是有余力的。蒋二,你且过来,见过阮大人、杨吉和文如罢。”这时阮元才发现,原来杨禄高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后生,大概二十五六岁年纪,目光有神,看起来非常精明。 后生这时也走上前,下拜道:“小人蒋二,见过阮大人、杨大哥和刘夫人。小人早知主人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阮元也不多言,忙让他先站起来。 杨禄高道:“这蒋二啊,是北湖那边家里的伙计,前些年湘圃在家的时候,觉得家里事务,除了我便没人能操持了,就去了北湖一次,正好看他人精明,记账的时候,脑子快,就让他到我们家来了。这两年啊,办事都勤快,家里收入开支,算得清清楚楚,帮我省了不少事呢。伯元,我听湘圃说,你眼下家里,却还没有个主管账目之人,你二叔平日读书不少,记账的事,也不在行。那不如这样,这一次你南下,我便让他与你同去杭州,如何?扬州这边账目开支,我都给你送过去,反正账也不多,路也近。” 阮元想想,杨禄高在家中毕竟年纪大了,有蒋二帮着,也更方便,道:“杨叔,你眼下再做这些家事,也不方便了,我那边毕竟还有人可用,还是让他在这边留着,伺候您才是。” 杨禄高摇摇头,道:“扬州这边家里,原本事情也不多的。剩下的事,我自己办,也没什么问题。其实我是想着,咱家主要的开支,其实是在你那边,蒋二在这里虽然也能办事,可他聪明着呢,若只办家里这些杂事,是大材小用了。到你那里,也是为了他好。” 阮元看杨禄高态度坚决,也不好拒绝,便点了点头。杨吉看阮元似乎也没有其他事了,也对杨禄高笑道:“杨叔,还记得我吗?这十年我去了京城、济南,在山东绕了好大一圈呢。杨叔,当年我想着和伯元一起去京城,您没拦我,真得好好谢谢您。” “你谢谢我做什么?这一趟你可不能白跑,来,叔问问你,你这去了外面十年,可有什么有趣的事,说来给叔听听。” “有趣的事那可多了,就说那济南府……” “杨吉。”阮元见他叔侄重逢,自也开心,可想着还是不能忘了家事。“你也别这么着急,先去市集看看,买两条鱼回来,这十年没吃杨叔做的鱼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可不愿意误了时日。杨叔,今日还得麻烦你,再下一次厨了。” “这个自然,伯元,你做了官,那肯定能做不少好事了。杨叔叔今天也高兴,你这顿鱼啊,怎么也不会少了!” 蒋二才一旁也道:“杨大哥,这市集我陪你去吧,你十年没回来,这里卖鱼的地方,也换了不少。眼下最好的一家在徐凝门那里,我熟。” “嘿嘿,伯元,这小子倒是挺机灵,平日在家里,没少费心吧?” “哪里哪里,家里办事,都是应该的。” 说着,杨吉便和蒋二一道,去市集找鱼了。阮元看着这个聪明伶俐的家中侍仆,也不禁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七章 成婚的烦恼 这日阮元先在家歇息了一日,次日,焦循也带着方仕燮、方仕掞等阮元的少年同窗,前来与阮元道贺,各人饮宴过了一日,只是想着一众亲朋师友,汪中、江彩、李晴山、乔书酉等人均已不在人世,几人也不禁心中惆怅。焦循依然毛遂自荐,愿意与阮元一同南下杭州,继续做阮元幕僚,阮元也答应了。第三日阮元去了雷塘,准备拜祭过母亲,次日即再行南下。 看着母亲的坟茔十年不见,边上也多了不少青苔,阮元也难掩心酸之情,道:“娘……孩儿回来了,孩儿与您一别,也十年了……孩儿做上翰林了,娘,还记得您以前说……说我聪明,虽然第一次县试没考中,但日后总会有出息,到时候,可要做个既清廉,又清雅不失仪范之官,翰林最好。娘,当年我还说自己县试都未必得中呢,哪有做翰林的机会?娘当时说,想想也是好的,你成学以后,也不能终日无事可做不是?当年只觉得是个玩笑,不想今日,竟成真了,儿子已经是学士了。娘,皇上这次继位,各有封赠,娘赠了一品夫人,想着之后几日,封敕也就到了……可是娘,孩儿希望您不要走啊,孩儿现下成家了,有俸禄了,正该孩儿赡养您老人家呢。要是您还在,孩儿就把您接到扬州,每日看着西湖风景,孩儿也好尽孝,那样的日子多好,可是……娘,孩儿也舍不得您啊……” 杨禄高在一旁看着,见阮元伤感,也上前道:“夫人,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伯元他又要成家了,这次迎娶的,是曲阜孔圣人的后裔,衍圣公府的千金呢。我读书不多,可从小就听你们提起过孔圣人,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啊。伯元现下,能和衍圣公一家结亲,这可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哪。湘圃也和我说了,那位孔家千金,相貌好,知书达礼,和伯元正是一对。唉,只可惜了江小夫人,我也知道,您在的时候,就挺喜欢她的……” 可是说着说着,总是有令人伤感之事,十年来物是人非,阮家经历的打击,却也一点不少。 阮元也只好道:“娘,彩儿的事,您也放心吧。只是眼下这雷塘实在太过残破,找不到彩儿的位置了。等孩儿日后有了空闲,一定回来,给这里重新修一修,待这里的土地都平整了,适合下葬了,孩儿就把彩儿带来,娘当年的心愿,孩儿一定帮娘圆了才是。” “是啊。”杨禄高见阮元安慰自己,也露出了笑容,道:“夫人,伯元他还没有亲生孩子呢,阮家也不能现在就没了妻室,所以啊,伯元这门亲事,也是耽搁不得。想来那可是衍圣公家的千金,咱阮家以后啊,会一帆风顺的。伯元,你……我看你眉头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啊,怎么?这门亲事,你不愿意?叔知道你和彩儿有个三年之约,可去年冬天,这约也就到了,不是吗?” 说到阮元新婚之事,杨禄高才意外发现,阮元眉头竟是紧锁之状,似乎殊无快意,看起来阮元心中,对这门婚事竟是有些隐忧。 “哪有什么不对啊?”阮元看杨禄高相问,也笑了出来。“爹爹这门亲事,定的好着呢。娘,日后孩儿若是还能回扬州,一定把您儿媳妇带来。孩儿见过她的,是……是很不错的姑娘……” 可说着说着,阮元自己也隐隐发现,自己心中似是有个很难解开的心结。 古时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事,子女极难自主,是以新婚夫妇之间,不相和谐之事,历来不少。男女双方往往订亲之时,只看着对方好的一方面,而子女的性情、习俗等事,却往往被忽略。很多人也是成婚之后,才发现夫妻之间,原本竟有很多矛盾。 相比于这些后生子女,孔璐华或许算比较幸运的一个。 眼看已是二月时节,孔家的嫁女之事,也已准备完毕,礼器、嫁妆,渐渐齐备。只等三月初春,天气完转暖,便即南下,送孔璐华到杭州与阮元成婚。可这一日,孔璐华却孤身一人坐在闺房之中,对着眼前的一面玻璃镜子默然不语。这镜子是最新的西洋玻璃镜,镜中那清秀温雅的少女容颜,与真人别无二致。只是这绝美的容颜之上,却尽是闷闷不乐之色。 “璐华。”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是父亲孔宪增。“听莲儿说,今日你把她都支出去了,是有什么心事吗?若是爹爹能解的,爹爹帮你出出主意如何?” “爹爹进来吧。”孔璐华随即答道。只是孔宪增也听得出来,女儿这话七分礼敬之中,却也有三分怨气,这可是从来未见之事。 但孔宪增却也不着恼,进了房门,看着女儿盯着镜子,一副闷闷不乐之态,也不禁笑道:“璐华,这西洋的玻璃镜子,爹爹寻上一块,可不容易啊。曲阜根本没有,这也是爹爹看你要出嫁了,特意托人到京城购来的。原本爹爹想着,这镜子做工上乘,和你的相貌,乃是绝配。可你这样一副愁苦之色,映在镜子里面,岂不可惜了这镜子。” “爹爹,女儿愿意高兴,就高兴。不愿意了,就这样看着镜子,又怎么了?只是因为这镜子比寻常铜镜做的好,女儿便要笑起来么?若是这样,女儿宁愿把这镜子还给爹爹,自己用自己原来的铜镜子。”孔璐华这番话,可是一点没给父亲面子。 孔宪增听着,也知道女儿话里有话,道:“璐华,爹爹听着,你不是不喜欢这镜子。倒是这门婚事,你好像不大满意了?可爹爹记得,去年阮老先生来家里之前,爹爹便问过你,那个时候,你也没再反对过啊?” “那是当时我见识浅。”孔璐华渐渐坚决起来。“爹爹最开始和我说起嫁给阮学使,我想着或许他还有何不如意之处,想了许久,也没什么,当日便没再多话。后来阮老先生来了,我临时想起,或许阮学使家中还有叔伯兄弟、祖父祖母,还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就又托莲儿带了字条,想着让爹爹问问。可没想到……没想到……”说着说着,原来坚定的神色之下,竟似渐渐有了一丝黯淡。 孔宪增略沉思一番,已想到那日与阮承信交谈之言,道:“那你是说,阮学使家中有一个妾,还认养了一个儿子,这些事你不满意,是吗?” “正是。”孔璐华毫不思索道。 听到这里,孔宪增渐渐明白,女儿态度之所以有所转变,当是那日听了阮承信之言,发现阮元另有养子妾室之故。或者范围再缩小一些,其中关键,应当就是阮元那个妾室了。想到这里,他也念着,女儿婚姻之事,总是要遇到风险波折,与其之后让女儿一个人在外承受,不如这时因势利导,让孔璐华把心中隐忧都说出来。这样,日后她出嫁了,遇事也更容易应对。 于是,孔宪增也因势利导,道:“璐华,眼下士人之中,纳妾、养子,也都是常见之事,家族宗祠延续之事,对每个士人而言,都是至关重要。更何况,你那日也应听说了,阮学使家中三代,就这一个亲生子,阮家在子嗣之事上多些考虑,也是常事嘛?” “阮家考虑他阮家的子嗣,却和我有何关系,爹爹为何要让我卷进去?我……我去了阮家,就只是个生孩子的泥塑木雕吗?”孔璐华对于这样被安排进一个不熟悉的家庭,明显并不愿意。 “也不能这样说啊?璐华,你之前也同我说起阮学使,说他与寻常男子,大不相同。阮学使不会把女子看低一等,对女子才华,也自认可。对了,你还说他单独和莲儿独处一室的时候,还能对莲儿礼敬有加,这样尊重女子,又能和你门当户对的男子,爹爹再也不认识了啊?”孔宪增道。 “哼,这般话……这般话……也只是说说罢了,他只要先知道我们孔家有未嫁女子,这话就编得出来。”孔璐华忽然将身子侧到了一边,似是不敢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那璐华,你想要爹爹怎么做啊?让你和阮学使住上几日,再想嫁娶之事吗?”孔宪增笑道。“可这样不仅与礼不合,而且到那个时候,你一样可以说,阮学使是为了娶你,故作谦敬之态。哈哈,这样说来,爹爹也没什么办法了啊?” “爹爹。”孔璐华忽然转过头来,正对着父亲,道:“上个月,族里的二姐姐回家来过年。我和她说了不少话,她嫁的是颜家公子,还说是颜子的后人呢。可那颜公子,平日却在做什么?大半的时间,都和他那两个小妾鬼混,把姐姐丢在一边,平日说的倒是多么琴瑟和谐,其实呢,姐姐就像个傀儡,放在那里,摆设起来好看罢了!姐姐还说……”说着说着,孔璐华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双颊泛红,又把头转了回去,悄声道:“说那颜公子即使偶有男女之事,也……也只顾着自己,不顾姐姐感受。和他在一起,每日不是痛苦,便是孤独,这样……这样下来却如何得好……”说着说着,竟然自己也有了一丝悲泣之音。 “孩子,这男女之事,其实……其实你不用这样害怕的……”孔宪增安慰道。 “爹爹不用劝我,男女之事,娘和乳娘都教过我。”孔璐华小声道。 孔宪增也没想到,女儿准备竟如此充分。可转念一想,又道:“璐华,你若是觉得阮学使家中有个妾,他便不愿意照顾你了,那你说这样呢?爹爹把婚约退了,再与你找一家,里面没有妾,也没有继子的人家,这样可好?可是即便这样,你能保证那位公子,一生都不纳妾,只专宠你一人么?”虽然话是如此,孔璐华也看得清楚,父亲并无责怪自己之意,反而一直带着微笑,似乎是也是想开导自己。 “那……若是如此,女儿不嫁了最好,留在家里,侍奉爹娘一辈子,也胜过到别人家受苦!”孔璐华却依然不想认输。 “璐华,爹爹知你寻常心性,你天性豁达,比寻常人通透得多,却怎么为了这一个妾,便如此拘执呢?话说回来,阮学使这位妾,人品如何,是否与阮学使恩爱,这些你我都不清楚吧?”孔宪增道。 “爹爹,女儿之所以有些事想得开,也是因为女儿知道,自己身子什么样,女儿若是一味逞强,只会伤了自己,折了寿数。既然如此,还不如凡事看开一点,也好图个平安和乐。可若是女儿真的嫁到一个只把女儿当做傀儡的家里,那女儿的身子,还能好起来吗?”孔璐华又回到了正对着父亲的模样。 孔宪增看着女儿神貌,知道她心思也有所触动,便道:“孩子,你这番心思,爹爹也清楚,只是你却也要知道,即便你在家里一辈子,爹爹和娘,总是要先你一步的。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家里这些侍仆,看着你一个一生未嫁的老姑娘,还不如阮学使呢。爹爹和阮学使也见过几面,觉得他也是诚恳之人,想来就算有个其他的妾,也不至于对你冷言冷语,让你不好过了啊?” “有些话,或许爹爹不该说。若对方是你所言颜公子那种人,爹爹不会不管你,这婚约退了也未尝不可。但爹爹对阮学使,并非无了解,你也是啊?所以爹爹想相信一次阮学使,相信他可以真心与你相爱。可璐华,男女之爱,并非男子或女子一人决定,而是要两个人同样的在意对方,欣赏对方才是。你只当自己是孔府千金,什么都不愿做,阮学使却如何能与你相爱呢?你也常和爹爹说,有所见方有所思,有所思方有所作。阮学使这位侍妾,你见都没见过,就要轻易下定论,也有些不妥吧?想来阮学使和阮老先生,都是诚实之人,或许这位侍妾,日后还可以和你做朋友呢?你这样想想,是不是心里痛快些了?” 孔璐华听着父亲的话,一时也默然不语,过得片刻,才缓缓道:“那……若阮学使真的对女儿不好呢?” “其实爹爹想着,阮学使应该不会如此,他前一位妻子去世,原只需守丧一年,他却立志三年不娶,想来是个重情之人啊。再说了,你可是衍圣公府嫡女,至圣先师之裔啊,天下读书人都看着呢。他若真的对你不好,他自己声名,也定然保不住的。要不这样,若是他真的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爹爹,爹爹帮你找些文人,骂他,让他要不对你好,要不把你送回来,怎么样?” 看着父亲如此诙谐,孔璐华也不禁笑了起来。或许,这也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个玻璃镜中的女子,是那样可爱…… 忽然,父亲笑道:“璐华,你书房里那幅瀛台诗,爹爹昨日看着,还没撤下来呢。你是要一并带着,还是留给爹爹好呢?” “那是女儿写的字,怎么能随便留给爹爹……”孔璐华忽然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热,轻轻瞥向镜子时,果然又渐渐泛起了晕红。“要是爹爹想留一幅字做纪念,女儿再给爹爹写一幅吧。” 看着女儿心意渐渐回转,孔宪增也轻轻笑了出来。 待得三月,运河河水渐渐充足,孔府出嫁行装也打点完毕。这一日,孔璐华也在家中与母亲、弟弟告别,随即便要南下杭州。为体现孔府诚意,孔宪增这一次也一同前往。而孔府也已经定下,待孔宪增初夏回府,还要带着孔庆镕北上京城面圣。之后孔庆镕将与大宗的于氏共同生活,一年之内,孔家姐弟都会离开原来的家庭。 此时最为伤心的,要数孔璐华的母亲袁氏了,想着儿子虽然过继,但总是还在曲阜。女儿这一嫁人,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更何况女儿素来体弱,也担心她一旦远行,会耐不住异地天气,这一日自和孔璐华反复叮嘱,唯恐女儿有半分闪失。 “华儿,家里带的衣服,要是你觉得不够了,就给家里来封信。娘看着你的信了,就给你再准备一份过去。你……你可千万别着凉了。” “娘,这个您就放心吧。家里这次带的衣物,我昨日清点了大半日呢,哪里还会少了?再说了,杭州苏州那里,是织锦之乡,若是缺了衣服,让他们就地采买便是,哪里用得着家里再准备啊?” “娘也是听你爹说的,那阮学使虽然官做得不小,可家里清廉,他想留个好名声,也由得他。可是华儿,你可别为了留个名声,就亏待了自己啊?家里用度不够了,或是真的生了病,找不到好郎中了,都跟家里说一声。娘也不是说受苦不好,只是你的身子,只有小心安养,才能平安的活下去。你可得记住了,八九月份的时候,天转凉了,就赶紧把秋衣冬衣备好,若是起风了,也多穿一些。手里余钱不够了,也赶快告诉家里,总要有些银钱存着,万一有个什么事……”袁氏说着说着,也差点掉下泪来。 “杭州有那么冷吗?”孔璐华不禁心中苦笑。 虽然这样想,孔璐华仍道:“娘,女儿的身子,您就放心好了。这次您也看到了,家里要去五十个仆人,十个使女,里面有四个厨子呢。莲儿也和我一起去,她都陪了我多少年了,这些事女儿忘了,她也记得呢。” 袁氏看着女儿,想着这番话也有道理,可眼看女儿温婉柔顺之态,更加难以割舍,又紧紧把孔璐华抱在怀里,道:“孩子,二十年了,你一直都是娘的好女儿,你这一去,我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一面……” “没关系啦,娘,女儿在阮家安顿好了,一定常给您写信。若是以后女儿有了孩子,一定带他也来曲阜一次,给娘好好看看,怎么样?”虽然看似云淡风轻,孔璐华心中却也不好受。 “华儿。”袁氏轻轻把孔璐华拉到了一边,道:“我听你爹爹说过,阮学使人聪明,但并无傲气,反而是个温文尔雅之人,他还有个父亲在堂,看着也是忠厚。你嫁到阮家,就是阮夫人了,要做个好妻子。阮学使的父亲,以后也是你的父亲。可别总想着自己是衍圣公府千金,就耍小姐脾气。若是因为你的缘故,让阮家人不快了。娘心里,也过意不去不是?” “娘就放心吧,女儿知道怎么做个好妻子的。” “还有啊。”袁氏也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道:“娘想着那阮学使既是个温柔敦厚之人,想来男女之事,是不会粗暴的。你也不要太紧张了,到了时候,顺其自然就好了。” 孔璐华脸上也是一红,悄声道:“娘,这个女儿……女儿有准备啦。娘连阮学使都能相信,还信不过女儿吗?” 想来女儿自幼聪明,其他事应付起来,也不会有太大难处,袁氏又再嘱咐了几句,再一次紧紧抱着女儿,又过得片刻,才放开了孔璐华。 孔璐华回头看着孔庆镕,也知道弟弟虽然经常和自己拌嘴,但终是亲生姐弟,血浓于水,平日弟弟写诗作画,还有不少是自己相授。这一去杭州,也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尤其是弟弟一旦搬到于氏那里生活,家中的婆媳之争,弟弟是决计避免不得的。这样想来,弟弟的未来只会比自己更难过。也走了上前,看着孔庆镕道:“庆镕,以后去了大宗那边,也别忘了爹娘啊。你我都走了,爹和娘一定会孤单,你也记着,每隔几日,便来家里陪陪他们,这样可好?” “嗯……可是、可是我也舍不得姐姐……”孔庆镕看着姐姐,却也是一样的心境。 孔璐华想着,弟弟日后若是真的夹在程氏和于氏之间,只恐无所适从,也俯下身子,贴着孔庆镕的耳畔,轻声道:“庆镕,去了于伯母那里,你且记得,于伯母名义上,便是你亲母,你平日无事,便视她为亲母。可伯母和祖母那里,眼看着争执是少不了了,若是她们二人真的因为什么事情,争吵了起来,你要记住,祖母是真正为了你好的人。这番话记得便好,却不要声张,但凡有不能下决断的事,就只说自己年幼,不能做主,然后写信给爹爹就是了,可不要让她二人不快,再让外人有所非议。”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八章 春日射箭大会 “嗯……我记下了。可是、可是姐姐,我……我……能抱抱姐姐吗?姐姐走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姐姐一面。没有人一起写诗作画,我……我也好孤单……”孔庆镕眼看姐姐别离在即,也不再和姐姐开玩笑,而是万分的舍不得。 “嗯,姐姐抱抱你。”孔璐华也伸开双臂,不住的安慰弟弟。眼看弟弟眼中,泪水止不住的流下,便伸了左手两指过来,轻轻的帮弟弟擦掉泪水。 忽然,孔璐华浅浅一笑,道:“庆镕,你不是总爱和姐姐说,男女授受不亲吗?怎么今日,姐姐帮你擦眼泪,你就不拒绝了?” “这……孟夫子不也说事急从权嘛……” 说着说着,姐弟二人也都笑了出来。 就这样,别离的气氛也被冲淡了不少。但孔璐华的南嫁之路,才刚刚开始。在孔宪增的亲自带领下,孔家出嫁的一行人先到了济宁,随即更换水路,一路沿着运河,向着杭州而来。 而此时的阮元,也已经来到了杭州。 只是阮元想着,自己这次接任杭州学政,因中途入京之故,已经耽搁了些时日。是以入杭后也不再休整,随即东下宁波、绍兴,主持考试事务。回到杭州,又试了杭州府。直到三月中旬,宁、绍、杭三府主试之事渐次完毕,阮元也终于有了几日清闲,来看看这新的浙江学政署。 浙江学署在清波门内,行人进杭州府城,经四条巷而东,在道院巷之北、运司河下之南,可以看到一座四进官邸,便是浙江学政所住之处了。学署之西,有一条小河,名运司河,可以通向水门涌金门,学署之南,从道院巷折向花牌楼巷,即可向南登上吴山。而清波门之外,正是西湖,沿湖南行数里,即是雷峰塔,在清波门外登船,片刻即可到湖中的湖心亭,西依西湖,南连吴山,山水之气,汇于一体,正是一片清幽安谧之象。 学署之内,有观成堂、川堂、严翼堂,最后才是学使私人居住之所。阮元择了一间正中的房舍,拟着成婚之后,作为新房,刘文如、阮承信、阮常生各有安排,杨吉居住在严翼堂畔,焦循和阮鸿都在正门两廨的士子席舍。学署院内还剩下几间房空余着,想着日后积存书籍之用。 学署之西,有一小园,园中有个小池塘,自运司河引得西湖之水,塘中盛夏之时,荷花竞放,清香袭人。池中又有一小亭,经石桥相连,方得上岸。每逢日落之际,亭影倒映于桥上,倍觉清逸。阮元甚爱此处,便将小桥取名影桥,将亭子唤作定香亭。庭外门前,尚有一片竹林,虽渐至初夏,而凉爽不减仲春。 这一日,阮承信在山东“游玩”已毕,也到了浙江学署,阮元自然大喜,忙请了父亲入内。待得行装安置完毕,阮元也带着父亲,来到西园的定香亭,看着渐渐绽放的莲花,听着修竹轻啸之音,想着十年奔波,也终于难得的有了个与父亲相处的机会。 阮承信看着这初夏风景,也自然满意,听着阮元将定香亭和影桥的命名原因介绍过了,顿时哈哈大笑,道:“伯元,爹爹有时候看你,也都有些看不懂了。爹爹记得,小时候你可是一直听爹爹的,读书务实用之学,不为浮华之事。可这名字,爹爹听来很有意思嘛。你这风雅之事,却又是哪里学来的呢?” 阮元听着父亲语气,其实并无责怪之意,也笑道:“其实话说回来,这些还是父亲所授啊?小时候我自己看《文选》,遇到不会的地方,便经常请教爹爹,爹爹帮我解答了不少啊?正是当时读《文选》,才知道了万物有情,也明白了人之性情,是何等重要。这取名之事,不过情之所至,若说风雅,那也是人之性情之中,本就有风雅之感了。” 阮承信道:“这番话说得,倒是也有道理。不过爹爹想着,这《文选》你确实问过爹爹,却不是我先教你的。我教你的,那是《资治通鉴》,这古代帝王之事看得多了,可就风雅不起来了……伯元,爹爹教了你这些史事,你却能不为心机权谋所限,而是超然于其上,这可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心胸啊。” 阮元也答道:“爹爹,文史之事,各有所用,又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阮承信道:“你说得对,话说回来,爹爹当年,也未免有些拘执了。当年你七岁的时候,爹爹偶然遇到了你橙里外祖,当时他就想请你到江家家塾读书。爹爹当时还想着,阮家江家虽是姻亲,毕竟有别,咱阮家是贫者不受嗟来之食,便走咱们自己的路好了。现在想想,却是完全错了,若是你不去江家,不认识胡先生,日后学行,也难以如今日般通达。心境不通达,也就做不出好文章,又哪有今日的你呢?话说回来……唉,爹爹原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的。” 阮承信说着说着,也忽然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未免太过固执,长年读书不仕,以至于家里境况一日不如一日。自己受苦倒也没什么,可林氏却因此承担了大量家事,最后林氏去世时,自己也未能见上妻子一面。想到这里,心中也不免有些难过。阮元看父亲神色歉然,也安慰道:“爹爹,孩儿这次回扬州了,到娘的墓上,去祭拜过了,娘当年的心愿,想来到了今日,也终于都实现了。下个月,孩儿的亲事也要……总之爹爹就不要再想当年的事了。” “只是爹爹想着,当年的事,总是有些对不起你和你娘。”阮承信道。“伯元,爹爹想着,爹都六十三了,也做不了别的了。这样吧,日后你幕中有何不决之事,只管来和爹爹商议,你幕友不多,爹也算一个,怎么样?爹爹想着,当年这《左传》、《通鉴》都读下来了,也总不能一生碌碌无为不是?” “爹爹这如何使得?孩儿若有不决之事,相问于爹爹乃是本分,又怎么能把爹爹视为幕友呢?”阮元忙谦辞道。 “伯元,爹爹想来,这一生漂泊,无所作为,心中才真是过意不去。你若是真的想孝敬爹爹,就给爹爹这个机会试试。你也是读书人,这读书人的心境,你自然应该懂的啊?” 眼看父亲态度坚决,阮元也不便再行谦让,只好道:“那……日后孩儿有不决之事,自然要告知爹爹,可爹爹绝非寻常幕友,还请爹爹日后,不要再这样自谦了。” “伯元。”阮承信忽道:“你小的时候,爹爹教你的,可不只有读书学行啊,这习武之事,爹爹记得,当年可要比读书之事更加上心。你文学一道,爹爹倒是不担心,可若不能时常照顾武事,只怕你这身子,日后疏于锻炼了,要生病的。” “爹爹多心了,这武事孩儿也记得呢。在山东的时候,孩儿平日还经常出去骑马呢,爹爹忘了?” “那是山东,这浙江可就没有你骑马的地方了。不如这样,你看那边竹林子里,倒是有一块空地,不如这样,再过半个月,等你把杭州府的督学之事做完了,爹爹再和你比一次箭,如何?” 看着父亲盛情相邀,阮元自然也无法拒绝,笑道:“既是爹爹心愿,孩儿照办便是。只是这里只咱父子两个,相互比试,也未免有些乏味不是?” “伯元,你若是疏于武艺了,就乖乖承认,可不要拿这些来推脱。怎么,你幕中诸人,竟是一个会射箭的都没有?这浙江文士,也都拉不开弓,习不得箭不成?”阮承信笑道。 阮元听着父亲谈笑,却也忽然想到,自己来浙江做学政,其实和山东一样,应当联系、交往的士人,自然都不能少。父亲说是要和自己比箭,其实也是希望自己借此良机,寻得杭嘉湖一带的名士前来共事。既然如此,这箭术之会,自然是要悉心准备一番了。 就在此时,园子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渐行渐近,阮元目力一向不错,待那人走近得数步时,便已看出那人是焦循。看焦循面色时,只觉他脚步匆匆、喜形于色,也不知有何好事,只好暂时离开父亲,走了过去,正好在影桥正中迎上了他,问道:“里堂,看你样子,今日是有喜事吗?怎么你这高兴的,平日要走三步的路,今日两步就走过来了?” 焦循笑道:“伯元,今日自然是大喜之日了,有一位故人,想着你也有十多年没见了吧?快快过来,见到他老人家,准保你今日高兴!”说着也拉了阮元,快步走了回去,待到严翼堂之畔,只见眼前一个人影,似曾相识,再走得近些,阮元也不禁大喜道:“胡先生!” 原来阮焦二人眼前这人,正是阮元少年时的第一位外家恩师胡廷森。他十余年前与阮元相别,此后除了书信言及入京会试之事,便再未能相见。十余年间,萨载早已故去,胡廷森也已经七十有余,便在家闲居,阮元上次回扬州,也因时间短促,未能一见。却不想他竟然主动南下,到了杭州来看阮元。 胡廷森看着阮元,也不禁老泪纵横,道:“伯元,老夫还记得,就是十年之前,你给我写信问我入京赶考之事。当时我想着既然江总商愿意出资,解了你衣食住宅之忧,那便入京一试,又有何妨?哈哈,没想到啊,你这一去,才十年,竟已是二品命官了……老师授业一生,原想着你虽是学生里最聪明的,这官场沉浮不易,前途倒也没那么重要,只要你学有所成,老师也就满意了。可你眼下成就如此,真是……老师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说着说着,想起二十年前,江府授业的种种过往,胡廷森竟也开始哽咽起来。 阮元也连忙走上前来,扶住了胡廷森,笑道:“老师,学生确实幸运,太上皇帝在位之时,屡加恩赏,才有了学生今日。但学生也想着呢,若是学业有成,自然不会忘了老师的。老师年纪大了,也该学生回报您了,这严翼堂之侧,尚有些客舍,便是为学政署的幕宾而设。老师若不嫌弃,就在学生这里住上几日,也让学生尽弟子之仪,如何?”阮元这一番盛情相邀,胡廷森又怎能不满意?连忙俯身答谢,阮元自然也不会让老师如此谦敬,立刻扶起了胡廷森,抚着老师进了严翼堂,寻了个位置坐下。 焦循看着二人师生和乐,想着自己也曾受胡廷森授业,当年在江府之时,还曾经因为是外姓,被江家子弟敌视欺辱,当时胡廷森为了他二人,不惜以律法训诫江府子弟,最后眼看二人不愿留下,自己也离开了江家。可不想二十年过来,江府竟然日渐败落,而阮元则平步青云,身居二品,反倒是江家要对阮元毕恭毕敬了。一时眼眶也渐渐湿润,想着说几句安慰恩师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忽然想到,阮元还有一事,未能及时告知胡廷森,便强忍住了泪水,笑道:“老师,伯元他除了升官阁学,做到这浙江学政,近日来却还有一件要事呢。老师这来得也正是时候,大概过得月余,这件事便要成了!伯元,快些和老师说说,近日来有何大事要做?这样重要的日子,能让老师做个见证,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阮元想想,也笑道:“老师,你看里堂这家伙,还是二十年前那样,说话就说一半,等人猜谜呢!其实刚才我还在和爹爹商议此事,下个月天气转暖了,学生想寻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和这杭嘉湖一道的志同道合之士,一同比试一番射艺。到时候老师若是有空,可一定要过去看一眼才是!” “难……难道不是婚礼更重要吗?”焦循看着阮元完全答非所问,却不禁有些吃惊。 不想胡廷森却欣喜异常,道:“伯元,你这话怎么不早说啊?你这要比试射艺,怎么能只让老夫过去看着呢?嘿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老夫年轻的时候啊,这儒家六艺,可是尽数精通!尤其是这射艺,老夫可是下过一番苦功呢。伯元,老师精于射艺这件事,你居然之前一点不知道么?你这学生,实在太过愚蠢,该罚,该罚!里堂,你替老师想想,怎么罚他更好?” 焦循只好解释道:“老师,不是这件事,我刚才想说的,是伯元成亲的事。”于是只好自己把阮元即将和孔府联姻的事情,说给了胡廷森听。这时阮元才恍然大悟,想起自己和父亲的谈话,是在焦循找他之前所说,焦循自然不知,却是自己一直不愿意想成婚之事,竟把这件事一时忘了。 胡廷森听了,自然喜形于色,道:“原来如此啊,伯元,衍圣公府这么好的姻缘,你想瞒着老师自己成亲不是?门都没有!你这杯喜酒,老夫喝定了!你看看你,这么大的事你不早说,射箭的事你倒是那么在乎?你是准备将来成了亲,就把夫人扔到一边不成?你说说,老师教你那《古诗十九首》,给你讲人情人性,你就是这般学的?” 阮元想想,这事确实尴尬,自己怎么说,也不该一时忘了成婚之事,只好对胡廷森道:“老师,这性情之言,学生一直铭记于心,怎么能随便忘了呢?老师放心吧,这杯喜酒,学生给老师留着。日后新娘子过了门,学生也一定好好待她。” “哼哼,谅你也不敢欺负你那新娘子。你也不想想,人家是衍圣公府千金,衍圣公府是什么地方?你惹得起吗?再说你都是学政了,这天下人可都看着你呢,你要是对衍圣公的亲姐姐有不敬之语,哈哈,你就等着声名扫地吧!” 胡廷森当然知道阮元心性,只不过与阮元略开个玩笑,只是阮元心中,却心绪万千,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 和衍圣公府结亲,可不只是行礼成婚那么简单…… 焦循看二人谈笑之状,也知道无论射艺,还是大婚,其实二人都没有误解责怪对方之意。也笑问胡廷森道:“老师,您刚才说,伯元是您学生里最聪明的。那我呢?算第几?” “你?差不多第三第四吧,伯元肯定是第一了,第二的位置,老师这些学生里,应该是江郑堂占着。其他的,最多第三吧。” “老师,郑堂兄他……他确实勤学用功,可还是比不上我吧?我看啊,这第二的位置应该是我的才对。” “你瞧不起郑堂?那你拿点干货出来啊?郑堂经术之上,这几年可是一日千里啊,老师看过他写的几篇经解,很有见地!怎么,夸夸其谈你有本事,到了拿实际著作的时候,拿不出来了吧?” “老师,我这不是正在积累学问嘛……” “那你就忍着,等以后自己著书立说了,再来问老师吧!” 胡廷森的到来,对于阮元一家都是一件乐事。半个月后,阮元和焦循又在杭嘉湖一带寻得数位名士,遂在西园里摆了射鹄,备了酒宴,准备一边比拼射艺,一边欣赏定香亭的美景。 而阮承信也没想到,胡廷森这一年已经七十八岁高龄,比自己大了十五岁,却依然精神矍铄,选了一张席中最硬的弓不说,一连三发,都是手起箭落,箭箭正中红心。反观自己,虽然也自诩于骑射之道,下了一番功夫,却也只中得两箭。 胡廷森自己看着自己成绩绝人,也颇为自得,笑道:“湘圃公,我可听伯元说过,您老是武官世家,自少年时,便挽得硬弓,骑得烈马的。当年便是坚石厚土,都能射入数分。怎么今日这一试,反还不如老夫我啦?哈哈!” 阮承信也笑道:“西岑先生,我是实在惭愧啊,中年之际,家道中落,不得不外出经商为生。这骑射一道,也就此耽搁了。倒是西岑先生老当益壮,在下着实佩服。” 胡廷森笑道:“什么老当益壮?湘圃,你就是生性疏懒,早早承认了罢!老夫虽在萨公幕下做幕僚,可收入也不算多,怎么了?老夫耽误练习射艺了吗?从来没有!也就是你这疏懒之心,传给了伯元,你看看他,三箭射出来,两箭不知射到哪里去了,还有一箭堪堪中靶,离靶心差了远啦!”忽然又对身边的焦循问道:“里堂,你可习过射艺?老夫记得在江府的时候,尽教你们读书了,倒是没传过你们这些。” 焦循道:“老师,其实在下射艺也没练过几次的,少年时来姐夫家里,湘圃先生教姐夫射箭,顺便指点了我一二日。后来回家练过些时日,再后来嘛……家里事多,也就顾不上了。”这时各人相谈甚欢,故而焦循在称呼上,也随意了些,又把“姐夫”这个词用了出来。 胡廷森笑道:“里堂刚才三箭,虽有一箭未能中靶,同样没有射中靶心,但剩下两箭至少都在靶子上。湘圃,这样看来,里堂这习箭天赋,可远在伯元之上啊!哈哈,老夫之前还说伯元是老夫最聪明的弟子,现在看来,里堂,我允许你竞争一下第二。” “老师,您是承认江郑堂不如我啦?” “和江郑堂有什么关系?现在啊,他是第一,你和伯元争第二,懂不懂?” …… 阮承信却也清楚,阮元虽然射艺平平,但主要是因为臂力不够,而非技法习练不当。也正因如此,阮元少年时习箭不顺,他便特意改了软弓给儿子用,若是不需要过多臂力的软弓,阮元用起来就会称手得多。阮元小的时候,也曾经一连数箭射中靶心,这是他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想到这里,他也走到了阮元身边,安慰道:“伯元,今日这射艺,爹爹看着,可不像你平时的水平。是弓太硬了,还是怎的?若是弓太硬了,爹爹给你换一张来。”说到这里,也不禁小声道:“爹爹的手艺,你该信得过的,准保不让你失了面子。” 阮元也笑道:“爹爹,这弓是孩儿自己挑的,自然是称手的弓了。想来还是这些年过来,孩儿疏于习练,这才射失了这许多箭,还是孩儿的不对。”</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九章 阮家与孔家 “我说伯元啊,我来这里之前,里堂问我的时候,他可是信誓旦旦的说着,你射艺与学问不相上下呢?当时我想着,这般说来,你射艺应是一流了,那我不见识一番,岂不是亏了?这才来了一趟杭州,可没想到你就射成这样?伯元,你可得想办法补偿我们几个才是啊,我们大老远跑过来和你射箭,都想着回去吹嘘你一番呢。这下倒好,我们回家了,说你什么好呢?”一边同射的文人林道源笑道,林道源不只是淮扬间名士,也是阮元之母林氏的同宗,故而说起话来,并不拘谨。 “林兄,我觉得阮学使不像一个不会射箭之人啊。”旁边另一位文人张若采道,他已经考上了进士,可只是候补知县,还未实际授官,因此先来阮元幕中做幕僚,以待京中调动。“我以前也练过几年射艺,这射艺入门与否,我看看手型姿势,便能知晓。阮学使持弓、搭箭,手势都是对的。若是射不中,那要么是臂力不济,弓选得不好,要么就是心中有事,心不在焉了。” “阮学使的弓都是自己选的,怎么会选得不好呢?”另一位文人程赞和道:“想来阮学使是心中有事,你们也应该知道啊,下个月阮学使就要成婚了,这婚姻大事,还不够让他分心的?” “说得对,伯元,今日你这箭射得不好,那就得罚!你成婚那日,我们的喜酒可不要忘了,到时候你要是少了我们哪个人的,你就等着吧!”林道源道。阮元也只得连连称是,其实这次婚礼,他原本也想着多寻些杭州一带的士人前来赴宴,可以彰显自己人望,实乃一举多得之事。 “其实我想着啊,阮学使未必只是想着喜酒吧?这新娘子,阮学使就没有心动过?我可听说咱学使这位新娘子,是七十一代衍圣公的孙女,当今衍圣公的亲姐姐。想来也是位知书达礼、温柔娴雅、娇娇滴滴、花容月貌的大小姐呢!阮学使得娇妻如此,还会在意我们寻常读书人的事吗?想想也不会吧?!” 张若采笑道,几个同来射艺的文人听了这话,也都不禁笑了出来。 阮元听着,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子白,你也没……没见过我夫人,却胡说什么呢?你再胡说,下个月的喜酒,我不给你准备了。”张若采字子白,故阮元以字称。 “你看这神色,说中了吧?怎么,阮学使这亲事也是湘圃先生所定,你说我没见过孔家小姐,难道你见过的?说到底,还是想赖账!”张若采笑道,其他几人听着,也是一样的忍俊不禁。 阮元当然见过孔璐华,只是这个时候,这件事也未免有些说不出口。 而张若采说起孔璐华的时候,他也再一次心中直跳,似乎孔璐华的身边,竟多了些什么事物,让自己不想接近她。或者,是不敢接近她。 仔细想来,阮元和孔璐华之前见过两次,相谈甚欢,此后阮元督学山东、与幕友一同举办文会,也一度想过这孔家小姐文才诗词,均不在读书男子之下,若是一同唱和吟咏,做个诗文中的朋友,倒也是幸事。如果孔璐华是个男子,能多些时日与之交流,那孔璐华定是不亚于焦循的知音。可忽然一日,这位诗文相投的友人,竟然成了自己的未婚妻。 而妻子与朋友,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角色,妻子不仅要和自己终日夫妻相和,更有男女之爱、鱼水之欢,各种说不出的亲密之举,这些,都不是对朋友做的事。 至少在阮元看来是这样的。 如果孔璐华只是像江彩一样,与阮元偶遇过一两次,却鲜有交流,那么或许阮元的心绪,还不至于如此复杂。可眼下看来,当年的两次意外相遇,却莫名其妙的成了负担。 而且,每次其他人说起“衍圣公府”,阮元也容易莫名紧张,似乎自己和“衍圣公府”之间,也有一重过不去的坎。 “伯元。”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园外响起,紧接着出现在门前的,正是杨吉。只听他说道:“外面来了位客人,排场不小,自己说……说是巡抚。他告诉咱们,孔家的人今天到杭州,想问问咱家里,有没有愿意过去护送的人。” 阮元想想,毕竟自己是要结婚的人,不宜在此时过早去见孔家之人。阮承信在一边听着,早已会意,便说道:“伯元,此时你不便去,爹爹与孔上公旧来有识,想来此间之事,是应付得来的,便让爹爹去吧。你在这里,也好好练练射艺,带来这许多人,让他们看你笑话来的吗?”说到最后,却也不禁笑了出来。 阮元连忙拜别父亲,只听身边张若采又笑道:“伯元,你对夫人这般心心念念,照我看哪,也别拘谨了,先过去看一眼吧!若是明日应付起公事,你也这般魂不守舍,那岂不糟糕?” “子白,婚事本有礼制,怎可在婚前随意相见?”阮元道。 “我说伯元,圣人只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可没说未婚配的男女,连见一面也不许了。你这般说辞,却不是自欺欺人吗?要不,各位,咱们先去见见新娘子,如何?”张若采对身边各位文士笑道。 “子白,你再这般口无忌惮,小心下次补缺的时候我参你,让你知县也做不成!” “你们听听,伯元啊,你也就比我早一年成进士。这才过了七年,你都会摆官架子啦?” 各人也不禁笑了起来,当然,大家也都清楚,阮元是不会因为几句戏谑之言,就随意参劾他人的。这一次射艺之会,虽说终有胜负,可也让各人言笑不禁,再不拘谨,得以在日后更亲密的相处。 这时的武林门外,孔府的送亲队伍,也已经渐渐下了船,这毕竟是衍圣公亲姐姐外嫁,孔府送亲的船只、岸上的队伍,前前后后,竟也有数里之长。孔宪增本是谦逊之人,眼看路上行人,都不住的往自己这边的队伍身上看着,心中却也有些不自在。 忽然眼看门中行人渐稀,一行官兵涌了出来,在武林门前列成两队,后续到达的官兵则渐渐清道,让正门的道路空了下来。看这队官兵模样,服饰华贵,所持刀枪也比寻常士兵精良,当是杭州的旗兵。过得片刻,门内又有数队人马列队而出,当中簇拥着一顶官轿,到得孔府送亲队伍前十余丈处,官轿渐落,轿中走出一位二品顶戴,腰系红带的官员。孔宪增也清楚清廷皇室身份有别,其中较尊贵者(即清太祖努尔哈赤之父塔克世子孙)称为宗室,腰系黄带。较疏者(即清太祖之祖觉昌安其余诸子后裔)称为觉罗,系红带。这位官员腰系红带,自然是一位“觉罗”了。 这位官员见了孔宪增,却也客气,作揖道:“想来这位先生,便是当今衍圣公的生父,孔上公了。在下浙江巡抚吉庆,久仰衍圣公府之名,今日得闻衍圣公府与蔽省学政阮大人结亲,故而亲来迎送上公下榻。若是属下官员有何怠慢之处,还请上公见谅。”这吉庆虽也是世袭骑都尉世职,却是官学生出身,故而对孔府颇为礼敬。 孔宪增也回礼道:“见过吉中丞,其实这事说来,还是吉中丞多心了。这婚嫁之事,虽然对我衍圣公府而言,是至关重要之事,却也不需中丞如此见礼。得蒙中丞厚爱,也是在下的荣幸。” 吉庆笑道:“孔上公却说哪里话来?衍圣公府之名,这天下读书之人,人尽皆知,最是清贵之家。在下也入得官学,得蒙圣贤垂训,这圣人家的成婚大礼,在下又怎敢怠慢呢?在下眼下兼理旗营驻防之事,这驻防城钱塘门外,有座行馆,向来是京中达官贵人前来所住,眼下却也无人,暂时空着。这行馆出了西门,就是西湖,风景自然是杭州一等一的了。令爱成婚之前,就先住在这里,平日一面看着西湖美景,一面等着和阮学使成婚,这想来也是一件乐事不是?到了成婚那日,我自令旗营为上公开路,这衍圣公府的婚事,当然要办得风光些才是。” 看着吉庆如此热情,孔宪增也只得不住道谢。吉庆又道:“孔上公,这阮学使毕竟是新婚在即,今日还是前来不得的,但这里还有一人,想来上公是想见上一面的。阮老先生,快过来吧,刚才你不是还说,之前见过孔上公,和上公一见如故吗?”说着轿子后面走出一个老者,正是阮承信。 孔宪增也对阮承信作揖成礼,道:“不想湘圃公亲临此地,在下惭愧。湘圃公此举,也实在是客气了,说来我孔家人手也是足够,璐华在这里生活,应该也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却是不劳烦湘圃公多跑这一次的。” 阮承信也笑道:“上公这就谦虚了,既然是衍圣公府亲送仪仗至此,在下再不出来迎见一番,岂不失了礼数?上公也自放心,这纳吉之礼,我家中已行过了,纳征之仪嘛,这一二日间,礼书自然送到钱塘门外。请期之礼,在下也不敢怠慢,想着五月初八,是个大吉之日。当然了,这请期之事,还要上公亲为定夺才是。”其实古时成亲六礼,到了清代已经不断简化,寻常人家一般只行纳采、亲迎二礼,其他礼仪则合并于其间。阮承信也是出于尊重衍圣公府的考虑,特意仿照古礼,将三书六礼一一备足,以显阮家迎亲之诚。 不想孔宪增却道:“湘圃公如此盛情,在下却之不恭,也先谢过湘圃公了。只是在下另有一事,想相询吉中丞,在下听闻阮学使到任,也已有两个月了,吉中丞可曾见过阮学使?阮学使他近况如何?” 阮承信见他询问吉庆,却不问自己,却也有些不解。吉庆听了,也只好道:“其实说来惭愧,下官这两个月来,还没见过阮学使呢。阮学使也自是大公无私之人,这来了浙江两个月,上个月去浙东督学去了,这个月又听闻主持杭州院试事宜,平日私会,反倒是迟了些。哈哈,想来上公得婿如此,也自当安心了。” 可是阮承信看着孔宪增,却觉得他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行人看着并无要事,便相继启程,自武林门折而入西大街,向西南经驻防城穿过钱塘门,便来到了钱塘行馆。行馆面对着西湖,若是在湖畔驻足,向北即可看到狭长的白堤,正前方便是湖中的孤山,孤山岛上层层叠叠,乃是康熙、乾隆二帝南巡时的行宫。这时已近初夏,孤山之上,林木葱茏,白堤两侧,燕子纷飞,更兼碧波无垠,湖光山色相映,最是惬意。孔府诸人看着距离婚事尚有些时日,也时常乘了花船,前来湖中游玩。 只是在孔宪增看来,女儿只是一副从容安闲之象,却并无多少欢喜之色…… 等待婚事的这些日子里,阮家却也来了稀客。上年年冬,钱楷的祖母在家中去世,钱楷只得先归家守丧,此时家中丧事料理已毕,想着阮元就在杭州做官,距离嘉兴不远,也来到杭州学署做客。阮元见了钱楷,自也大喜,带了他一同来西湖之上,欣赏着南山树林中矗立的雷峰塔,看着桃花盛开的三潭印月岛,也自是轻松自在。只是想着钱楷毕竟有孝在身,婚礼之事,便不让他参与。 想起当年二人订的那门虚无缥缈的亲事,阮元也不禁有些惆怅,道:“裴山,这一两年来,我漂泊各地,又兼彩儿三年丧期未过,却是还没有一个亲生子嗣。想来当年那门婚事,我是难以如愿了。若是裴山有意,这门婚事,就当是你我一时玩笑,裴山自寻其他人家,也好让太夫人省心不是?”这时钱楷之母尚在,钱楷又事母至孝,故而阮元有此一说。 钱楷倒是颇为从容,看着茶盏里新鲜的龙井茶叶,不由得笑道:“伯元,你这又是哪里话来?你说你没有子嗣,我在军机处这许多年,一直公务繁多,又怎得一男半女出来?话说回来,江夫人的事,你也该放下心了,这三年你连个同房之事都没有,我们翰林院的这几个老同年啊,心里都为你难受呢。你今日这番亲事,可是天大的好事,这全天下千百万读书人,也就你能有此幸运了,却不要想那些不悦之事,婚礼,还是要风风光光的办上一场,才对得起咱翰林这些同年啊。” 阮元听了这话,也好奇道:“裴山,你说西庚兄、瑟庵兄和东甫兄吗?他们都有妻室了,这办个亲事,却又何来对得起一说啊?” 钱楷轻轻饮下一口茶,倒是举重若轻,道:“那你可不知道了,咱这些人里,除了东甫是世家之后,迎娶了宗室女,哪有人不羡慕你啊?就连我啊,想想这心里都有三分不平呢。那日我还在京城当值,翰林里听到了你要成婚的消息,我和西庚、瑟庵他们,那日又聚了一日,说起你啊,都说你这婚成了之后啊,这士人中的名望,只怕是不输给王中堂、刘大人了。你本就是年轻学人之中,经术声名最出众的,再加上衍圣公府在你背后,这天下读书人不看着你,却又看谁去?到时候你在士人中发一言、决一语,那自然都是云集而响应了。更何况,这可是衍圣公府啊,陪嫁的衣装、仆从、田产,还能少得了你的?你日后也不需再动别的心思,只一心安享后半生的富贵吧!哈哈!” 阮元也摆了摆手,虽然自己也想过,与衍圣公府结亲,可能自己在士人心中,会声望大增,可田产富贵之事,他却从不放在心上。这时听钱楷这般戏谑,也回道:“裴山,这……这门亲事,我想过了,倒是无妨。至于田产什么的,你这般想法,却也太世故了。咱们读圣贤书,是为了明圣人之道,若是行有余力,自可传道解惑。却不是安享衣食,止步不前的啊?” “你还是没变啊,伯元。”钱楷笑道:“当年你在京城的时候,最开始我记得,住的是总商行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和江总商竟然还有姻亲之谊。那时你衣服饮食,却都和寻常书生无异。江家多余的钱物,你是一毫不取。可当年毕竟江家是江家,阮家是阮家,现下你夫人带着田产陪嫁过来,那就都是你们阮家的了,你却还这般放不下心么?” “裴山,咱当年做朋友的时候,哪个考虑对方家境贫富了?当日我们,不都是因才学而论朋友的吗?就说东甫吧,他开始不告诉我们家世,可后来我们知道了他是阿中堂之孙,又怎么了?谁也没有去东甫家里,有意和他套亲近吧?裴山,你若是这般斤斤计较于钱物,小心我这茶不让你喝了。” “你看,这就着急上了。”钱楷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伯元,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真有了余钱,又该做些什么?这天下的读书人啊,十个里倒有九个半身无长物,读圣贤书,有了经义著述,却没有余钱,无法把这些著述拿去刊刻,多少今人至精至微之作,也就这样湮没无闻了。你若是有了余钱,我们自然羡慕了,达则兼济天下,这孟夫子的话,你都忘了不成?” 不过钱楷说到这里,阮元却想起了以前和焦循在北湖游玩的事,当时焦循虽然年幼,却也提及,若是这世上有一艺之长的文人,其著述都得以刊刻,该是何等有益之事。而多少原本真实的故事,却因为只能口述,数百年下来,竟渐渐变了模样,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竟将这些故事也一一视作了荒诞不经。当时自己还安慰焦循,说自己要是日后家境好了,一定要帮没钱刊刻书籍之人,把他们的著述收集起来,通行于天下。 或许,这个目标,现下已经有可能被实现了…… 可是,距离这些目标的实现,现下还有很多事要做。阮元也只好同钱楷道:“裴山,你要是这样信任我,不妨你日后有了经义诗集,就交给我,我帮你刊刻付梓,如何?” “伯元啊,你没发现,从最开始,你我所谈,便是虚无缥缈之事吗?”钱楷笑道。可想了想,忽然神色也变得真挚起来,道:“伯元,这次我到杭州,见你样子,也知道你心神有些不宁定。我虽然官位不如你,可几年下来,我毕竟也是五品顶戴了,有些事,我清楚。你做了孔家女婿,又是发抉经义的学使,日后身份地位,可又要更进一层了。你一时适应不了,也是人之常情,你的心胸秉性,我还不清楚么?你天生聪明,事也都办得来,可心中却并无恶念,你做了这一省学政,我也放心。这金银财产,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东西,总是因人而异,到了贪官污吏手里,自是有害,可在你手里,却可以利国利民,其实倒是一件善事呢。” 其实阮元心中,确是有这个心结,自从自己和衍圣公府的婚事定了下来,自己便一直恍惚不安,总是想着有什么不对劲之处。仔细思量之下,孔璐华与自己自好友而至夫妻,是一重原因,这第二重原因,或许就在衍圣公府之上。自己虽已是二品命官,可毕竟出身平平,只是寻常读书人家,一生之中,也未沾染得大富大贵。忽然一日,却要和海内最有名望的孔氏家族联姻,日后的阮家,自然也不再是那个屡屡迁居,成日担心书籍会不会被大雨淹没的阮家了,这一番变化,却也需要时间来适应。 可即便如此,阮元心中,仍似乎有些心事,未能解开,或许,这桩婚事的背后,还有第三重难以接受之处。 不过这些,距离阮元就有些远了,想到钱楷言语真诚,阮元也向他敬茶道:“裴山,有你这般挚友,是我一生的幸事。日后无论你我境况如何,你我终是一生的朋友。” 钱楷听了,也不禁开怀大笑。这一日,二人便在西湖的落日下品茗观景,尽抒雅兴,直至日暮方归。之后不过三日,孔府的陪嫁账目,也送到了浙江学署。这时阮元才发现,钱楷的预言,竟然一一成了现实。 账册上的陪嫁财产,至少对于阮元而言,是个根本无法想象的数字……</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章 阮元大婚 孔家对五月初八的日子并无异议,是以经过了一个月的准备,到得这一日未时,阮元的乘轿也从学署出发,向着钱塘门外而来,阮元亲奉了迎书,乘了八抬轿子,以尽亲迎之礼。按清代礼制,二品外官寻常乘轿即是八人大轿,但阮元平日颇为节俭,除非是正式场合,否则只乘四抬甚至二抬的小轿。这次却是他来到杭州之后,第一次乘八抬的轿子。 到得钱塘门行馆,只见吉庆早已在门外等候,阮元也下了轿,拜过吉庆,此前家中筹措婚事,吉庆也来学署商议过两次,是故阮元也认识了他。这时想着一路之上,满城早已清理了道路,各个紧要路口,也早有士兵列队,当是吉庆叮嘱之力,对吉庆道:“今日之事,还多谢吉中丞相助,下官自家的婚礼,原是私事,吉中丞尽心如此,下官实在难以回报。” 吉庆也回礼道:“阮学使,这婚礼学使以为是私事,我可不这么看啊。学使迎娶的这是衍圣公的亲姐姐,衍圣公府又是天下瞻仰之处,阮学使觉得,这婚事还仅仅是学使自家之事吗?听闻当日为阮学使做媒的,是湖广毕总制,眼下他不在,这媒人之位,也要有个人来做才是。”说着指着身边一位胡须渐白的二品大员道:“这位是新任的浙江布政使,谢大人,名讳是上启下昆,谢大人也是精于学术之人,想来与阮学使也是经史中的朋友了,阮学使,过来见过谢大人吧。” 若是旁人,或许阮元还不会特别在意,只会上前行礼见过,可听吉庆说,这新任布政使的名字乃是谢启昆,阮元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这谢启昆不只是乾嘉时期公认的能臣,更是一位精于史部的学者。他曾著《西魏书》一部,以补魏收《魏书》、令狐德棻《周书》不专列西魏三帝之憾。是以阮元也连忙上前拜道:“见过谢大人,早知道谢大人入主浙江藩司,可惜在下始终无缘一见。谢大人乙部之学,在下也听辛楣先生说起过。今日得见谢大人,实是在下后学之幸。这西魏北周史事,日后还望谢大人多加赐教。” 谢启昆也对阮元回了礼,笑道:“伯元,这学问之事,你自也是不用谦虚的。老夫今年也六十岁了,却只和你同品。这样想来,你日后成就,当远胜于老夫才是,倒是老夫羡慕着你呢!而且话说回来,今日是你大婚之日,这一生中大喜之时,莫过于此。今日就不要再论学术了,还是快些入内,将新娘子接出来罢!”几人听了,也都不由得笑了出来。 于是谢启昆随了阮元入内,阮元与孔宪增也不陌生,自然很快将迎书交送完毕。眼看大喜之事在即,谢启昆也一同向孔宪增庆祝起来。而这时的行馆内室里,孔璐华也自梳妆、穿戴完毕,只等捺上凤冠,用了盖头,便即出门入轿。 想着即将上轿,孔璐华也在镜中细细看着自己的妆容,看着眉线、口脂有无异状。看了数番,眼见妆容规矩,也放心了下来。只是这西洋玻璃镜晶莹异常,身旁之人的样貌,也清清楚楚的映在镜内,似乎身后的莲儿,眼神中竟有些陌生之感。 “莲儿,怎么了?我……我这妆还有什么不妥么?是眉毛淡了……还是胭脂重了?”孔璐华不禁问道。 “没……没有,小姐妆容,恰到好处,当然是今日最美的新娘了。”莲儿听了孔璐华这话,也不禁吃了一惊。 “那……可是我这几日行止仪度,有不合阙里家法之处?” “嗯……小姐仪度,这几日与常日无异,自然是咱礼仪之家的规矩了。只是……小姐礼法自然是不缺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像是和我们有些疏远了……” “怎么会呢?莲儿,你到了阮家,也是我最亲近的人,以后的日子,和之前的一样,你就放心吧。”可说着说着,孔璐华也依稀发现,自己心中,其实有些忧虑,根本无从掩饰。 眼看吉时已近,莲儿也嘱咐身后另两名侍女道:“把小姐的凤冠拿来吧,还有盖头也是。对了,之前和你们说过的入洞房、合卺酒之礼,该怎么做,可别忘了。”按清代礼俗,新人入洞房需有两名“全科人儿”陪侍,直至夫妻合卺酒饮毕方止。京中达官贵人往往会找高门仆妇,杭州自然没有这许多贵人,孔璐华也放心不下,便将这一任务交给了其他两名侍女。 后面的两名侍女连声应是,不一会儿,新娘戴了凤冠,遮了盖头,在几位侍女的陪同下,先到正厅见过孔宪增,随即与阮元一道,步至门外,孔府送亲的轿子也已经在门前备好。阮元自归己轿,孔璐华也上了婚轿,孔宪增也随即跟来,与吉庆、谢启昆一路同行。阮家前来的仪仗先行,孔府送亲队伍紧随其后,一行人缓缓离开了行馆。 阮元平日出行,一向约以简素,所带仆从不多。这一日想着终是大婚之日,又是与孔家联姻,绝不能怠慢了新娘子,是以大婚之前,阮家也忍痛出了半年余的俸禄,请了杭州最精通婚姻喜事的鼓乐班子,一路在先开道。而孔家想到衍圣公胞姐出嫁,排场也自然不少,先是数排孔府礼乐仪仗,奉了曲阜阙里的古乐,紧随阮家队伍而进,后面是孔璐华的婚轿,婚轿之后,又是数十个大红箱子,接连不断的从钱塘门向学政署而来。阮元一行进了满城,转入营大街,过了将军府前的梅青院,后排队伍,才依次入得钱塘门。 在吉庆嘱咐下,满营这日也出了不少官兵,在营大街上把守要道,自然也兼有些旗营眷属,前来观瞻。焦循这日做了阮元伴郎,一路乘马在阮元轿前开道,眼看官兵迎送,心想自己无官无职,终是得罪不起旗人,也不住的道谢。但一路所见,旗兵似也自知道此次大婚,男方是二品学使,女方是圣人后裔,大多颇为恭敬,倒是没有什么不快之处。 眼见得前队鼓乐渐渐出了延龄门,吉庆想着旗营尚有不少事务要兼理,特意嘱咐旗营,这日夜间不闭延龄门,任由阮家孔家鼓乐卤簿出入。便告辞了孔宪增与谢启昆,先行离去了。满城虽有驻军和其家属,但人数本不多,阮元一行自钱塘门南下,倒也通畅。可一过门前护城河,杭州城内的百姓眼看这场婚礼排场盛大,又早有人放出风声,说新娘是孔子圣裔,又哪有不跟来观瞻之理?一时间自延龄门至杜子桥,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焦循和杨吉原本在阮元身旁,眼看同行不便,也只好上前多番好言相劝,才勉强从紫城巷走了出来,待阮元的轿子行至杜子桥时,天色依然昏暗了下来,阮家平日人手本少,这时又见天黑,自然有些无所适从。杨吉和焦循又让人迅速跑回学署,取了些灯具火把过来,才勉强让运司河边这条路照亮了一半,眼看灯火依然不够,运司河边这条路平日因为紧挨着学署,也不是繁华闹市,火具不多,杨吉和焦循不禁束手无策。 忽听前面一个声音道:“里堂,看你平日满腹经纶,这灯火俗务,终究还是棋差一招吧!哈哈!”焦循细看前面时,原来正是张若采、林道源这一干阮元幕僚也迎了过来。 焦循一路劳顿,这时自也有些不耐烦,道:“子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开玩笑,这伯元等着拜堂呢,要是误了时辰,可如何是好?再说了,前些日子成天喊着要看拜堂,想见新娘子的,不是你吗?误了伯元拜堂,小心新娘子到了咱学署,明天第一个把你赶出去。”阮元的轿子也过了桥,轿夫眼看焦循在前面争执不下,也不得不先落了轿,一时向后传达去,也自耗费了不少时间。 张若采也笑道:“怎么?里堂,还要挟上我啦?嘿嘿,今日的我张子白,可不是当日射艺时候的我啦!不瞒你说,这新娘子啊,我都已经见过了,那钱塘门行馆日日都有人去拜会孔上公,我等去上一次,又有何妨?我们在行馆里多走动些,自然也就见到孔家小姐了。里堂,像你这般规矩,又不知世上赏心乐事,你要错过多少呢!” “子白,你若有事,就快些说出来,若是没事,你也帮帮我们去找些灯火过来,我这做着伴郎呢,随意走动不得,你有这个时间,快些去三元坊、积善坊借些灯具,我看着都够了。”焦循道。其实三元坊和积善坊距离这一侧都有一二里之距,但运司河这边靠城西,多是官署,坊市却是有限,是故焦循也只好让他们多走些路。 “里堂,我们到三元坊那么远去做什么?我自己就带了灯火过来啊?不过里堂你好像,至今也不知道新娘子的相貌吧?唉,真是太过可惜,这新娘子不愧是孔府的千金、圣人的后裔啊,我看着,就算到了这苏杭,那也是一等一的美人!更何况那举手投足,哪一步不是大家风范?真就连寺观里画的仙女,也不及她万一呢!只怕里堂你有了妻室,见了新娘子,眼睛也移不动的吧!”张若采又笑道。 “子白,咱读书人怎可去想这些事?你说你带了灯火过来,那快些备下了,让伯元他们过去啊?和我啰嗦这许多,你哪来的闲工夫?” “要我借灯火也行,但有件事,我想请伯元答应我。之前伯元说的候补知县的话,你当时在场,也听得清楚,我想让伯元把这句话收回去,只要伯元允了,我自然给你们开道!不说你们,后面的人我也包了!怎么样?”张若采道,看来他还真放心不下补官的事。 焦循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回转马头,到了阮元轿前,道:“伯元,子白这人也真是讨厌。不过话说回来,要不就答应了他,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样?” …… “伯元?你莫不是睡过去了?!”焦循问了片刻,阮元竟是不应。 “……啊,没,没有,子白要我收回那句话,那本来就是开玩笑的,何必当真呢。”阮元的声音从轿中传了出来,焦循这才放心,回来向张若采道:“听到了吧?有你的县太爷做呢,快把灯火借来,你也让我们安心些不是?” “这个自然。”张若采一面吩咐着下人去点灯举火,一边笑道:“其实啊,伯元聘我们入幕,我们自然是心怀感激了。这寻常的礼物啊,送了也嫌见外,这里是我们几个写的诗,这才是独一无二的心意之礼啊。里堂,且先帮我收下,你刚才不也说,咱读书人不该总想着人家的新娘子不是?” 焦循听着他这样说,也不禁一阵苦笑,看着张若采递上的,是一本不算薄的册子,想来这几个幕友各自写了不少诗送给阮元。随手翻开一页,也莞尔道:“子白,你说你去过行馆,就只是去看新娘子,那许多陪嫁嫁妆,你都没注意的?你看你写的‘压奁只用十三经’。若只是一套《十三经》的事,我们至于眼看着天都黑了,还没到家吗?” “里堂,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这孔家的千金,圣人的血脉,自然只有圣人相传的经典,才能与之相配了。你还笑话我不像读书人,我却觉得你眼界不够呢。”张若采道。 焦循自也不愿再和他空耗时间,直催促了前面继续前进,又过了小半时辰,阮元的轿子才终于回到了学署。 而这段时间里,张若采也一点点的看着,孔府送亲的鼓乐、嫁妆,一队又一队的走过了杜子桥。起初,他还只是眼前一亮,可随着孔府仪仗渐渐过去,直大半个时辰,还没看到队尾,想起自己所作之诗,也渐渐开始羞愧起来。 看来,是自己太低估衍圣公府了…… 时人有载,此次婚礼“卤簿鼓吹填塞道路,杭城内外士民妇女观者,以数万计。”也算是一时盛事了。 直到戌时之初,孔府的婚轿才终于过了运司河,折入学政署。新娘也在四名贴身侍女的陪同下,缓缓下轿,向着内堂而来。学署中的观成堂平日为公务而设,即便是大婚之礼,也不能占用,所以阮孔两家也早已定下,在第二进的川堂处行礼。一时宾客渐渐归位,阮元在堂前牵了孔璐华,焦循充作伴郎,孔璐华的侍女莲儿则充作伴娘,将新人带入堂中。阮承信、孔宪增和谢启昆也自坐定,一时之间,夫妇拜礼渐次行毕。胡廷森、杨吉、阮鸿和刘文如等人在一边看着,眼看大婚之礼已成,各人心中也自有各人的心思。 胡廷森不禁率先感慨道:“你们哪,都没有我认识伯元早,我可是亲眼看着伯元长大,想当年,他考县学都那般不容易,眼下竟然都……都和孔府联姻了,老夫这辈子,也真是没白活啊。” 阮鸿也在一边道:“是啊,胡先生。这几年我也看着,江夫人走了之后,伯元的心思啊,就一直不正常,每日忙着公务,看着是尽心竭力,可成家的事呢?旁人只看着他尽心奉公,却有几个人知道伯元心中的苦痛?想来这次成婚,伯元也能解脱出来了吧?” “解脱出来什么啊?二叔兄弟。”杨吉也不禁笑道:“你看伯元刚才拜堂的时候,我看还是有几分不自在。不过他这番神色,我也早就看习惯了,这几个月,从他听说要结婚开始,就没几天自在过。” “杨大哥,我记得伯元下午出去迎亲的时候,神色还不错,怎么这一回来,又成了这个样子?孔家那边,可是为难伯元了?”阮鸿问道。 “那倒是没有,我看那孔家老爷,挺喜欢伯元的。反正你们读书人我看都喜欢他,至于为什么,那我不懂。” “杨吉,这些事老夫也大概猜得出,伯元呢,虽然是二品命官了,可毕竟当年也过了二十年苦日子。他内心里面,或许这阮家和孔家的地位之差,还是有的。可你们说他出门的时候,心情还算不错,那这些事,他应该暂时放下了才是啊?杨吉,你且再想想,这一路之上,却还有别的事发生没有?”胡廷森问道。 “没有,中间有不少路人来看,也不过是些街坊邻居,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有就是张相公来送灯火,和里堂寒暄了几句。”说着,杨吉也把当时焦循和张若采交谈的话,挑了一些说给胡廷森听。 胡廷森思量半晌,似有所悟,道:“杨吉,你可知伯元这番拘谨,却又是为了何故?” 杨吉也有点无奈的笑道:“我说老先生,咱就别卖关子了。好,我承认,我书读得少,这些事我不懂。这里堂在那边陪伯元呢,他肯定知道。” 胡廷森道:“我倒是觉得,这件事里堂也未必能说明白。但老夫这一辈子,形形色色,官场市井的人见得多了,伯元这种心思,我倒是略知一二。杨吉,你读书不多,对这孔孟圣贤,可能也没有多大感受。但我知道,很多读书人说起孔圣人,那就不仅仅是人中之圣人了,而是可以和如来佛祖、太上老君并立的,仙神一般的存在啊。你若这样类推下去,那孔家的后裔,岂不成了与我凡夫俗子截然不同的神仙之体?若是再与孔家后裔行夫妻之事,岂不成了渎圣?伯元心里,应该不是特别执着,但这样的想法,有那么一些却还是有可能的。而且就算你让伯元自己来解释,只怕他也解释不清楚呢。” 胡廷森所说的问题,也恰恰是阮元在这场婚事中最难冲破的心结。只是他说的一点不错,这时候的阮元,却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只是从归家到行礼,都隐隐觉得自己和孔璐华还有一层隔膜。如果不能打开这层心结,自己却也不敢与孔璐华做真正的夫妻。 杨吉也不禁叹道:“胡先生,照你这样说,伯元他这读书多了,还有读书多的难处呢?以后我看哪,家里的麻烦事,是一点都不会少了……文如,你怎么……怎么也有些憔悴呢?这一天你在家里布置婚事,也累了吧?”忽然间杨吉看到,身边的刘文如似乎也是一脸忧伤落寞之象,不禁顺口安慰了一句。 “没……没什么,杨大哥,这家里的事,我都操办好几年了,哪里会累着呢?杨大哥出去走了这大半日,才真是辛苦。”刘文如听了杨吉这番安慰,也连声答道。只是杨吉看着,她双目中竟似渐有红肿之象,眉头也一直深皱不展,这些表情的变化,却是瞒不过他的。 杨吉和刘文如自山东时起,就一直跟在阮元身边,是以他对刘文如的心思,却也能猜个大概。刘文如定是想着这婚事如此盛大,想到了阮元纳自己为侍妾时的情景。当时阮元只是过了礼制所定丧期,却还想守着江彩的三年之约,加上自己又是妾室入门,只行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仪式,彼时在家中参与之人,也只有自己、焦循和阮承信等数人。阮元当时自然不会知道,未来自己会举行一场这样大排场的婚事,可眼下情景映入眼中,却又让她如何开心得起来? 胡廷森也把杨吉拉到一边,小声道:“文如这孩子我知道的,当年是彩儿和伯元结亲,陪着彩儿来的阮家。当时伯元连县学都没考上,不过一介布衣,彩儿虽住在江家,却只是江总商疏属,江家也只送了罗湾的一处房宅,此外嫁妆,更不算多,和今日这番景象相比,可是差得远了。她自怀身世,难免会有些落寞。我看你和她也挺熟,平日多开导开导她吧。唉,以后伯元这家里,有了妻又有了妾,这妻妾间的关系,还不知会如何呢。” 那一边焦循等人看着行礼之事已毕,也招呼着各人入了宴席,为了这场婚事,阮家筹备了数十席酒菜,前后入座的杭州官员、阮元幕僚、阮孔两家家人仆从,也多达百余人。孔璐华自先被服侍着入了新房,阮元和焦循还要与席中客人共饮,给客人们分发喜糖。一时间外人看来,阮家自是一副温良谦雅、其乐融融之象。 只是杨吉、胡廷森等人看着,也都清楚,一个新的阮家,这才刚刚成立。新的生活,也才刚刚开始。日后孔璐华要与阮家如何相处,可是个真正的难题。</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一章 新婚之夜 直至亥初,饮宴之事方渐次完毕,阮元也回到新房,准备先完成最后的挑盖头与合卺酒之礼,至于夫妻之事,还是先问过妻子而定。房中两位侍女早已准备完毕,阮元入得门来,便有侍女将一杆秤递到了他手中。阮元挑下盖头,只觉妻子样貌便与三年前初见之日,一般无二,只是这日孔璐华已上了妆,灯光之下,只见她面色白中泛红,眉如远黛,双目清明,经过口脂滋润的双唇,更是说不出的娇艳。饶 是阮元平日端方持礼,这时见了娇妻美貌,却也不觉心动,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的脸红。 只是,这日所见的孔璐华,却不知为何,竟似全身笼罩在一种说不出的礼法之中,从容、温柔,却不似两人孔府、沂水两次相遇那般,更具亲近之感。 两名侍女已斟了酒奉上,孔璐华自也端正的持了酒杯,与阮元交相对饮。看着最后的合卺礼已经完毕,两名侍女也退出了房门。红烛之下,阮元和孔璐华相对而坐,却都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夫人心中,也另有一重忧虑之事吧……”阮元想道。可思来想去,这沉默对坐的僵局,总要有一个人来打破,自己毕竟是男子,应该更主动一些。便暗中深深运气,鼓起勇气道:“孔……夫人,你看这也二更天了,不算早了。不如你我……你我这就更衣就寝,如何?” “没想到啊,堂堂内阁学士,阮元阮学使,也是这般在意男女房中之事的人吗?”阮元更没想到,新婚妻子对自己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一问。可眼看妻子端方持重之状,却又不知如何回对。 略一沉思,阮元也只好道:“夫人想多了,这夫妻之事,本是应该处于你我二人之合意,若夫人不愿意,我……我可以今日只与夫人同床共枕,不做其他事。可是我听着夫人言语,似乎对我……对我有些意见,不如夫人直接说出来,也好让我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才是。” 孔璐华道:“阮学使倒也诚恳,好,那我问你,我之前与你也见过两次,你彼时与我说过,女子之才,亦当敬重,道德才学,亦无关男女。又说你上一位夫人过世,你对她多有照料不周之处。当日……当日你这一番花言巧语,竟然……竟然让我……让我也心动了,我当日见你可怜,还一再好言相劝与你。可这两年你做了什么?你家中妻室之位暂空,却先纳了妾室,上一年你爹爹来我府上提亲,听闻你为了原来的妻子,立誓三年不娶,可当日你立誓不足三年,竟又纳了妾!你……你这般虚与委蛇之人,却比那口口声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庸儒,还要让人心寒!也是我当日年幼无知,竟……竟对你有了情意,结果爹爹也不知你真实面目,便许了婚事。阮学使,你若只是这般见风使舵之人,那我……我劝你把这门婚事退了。至于男女之事,你更不要再想了!”说着说着,孔璐华激愤之下,竟然把心中早已爱慕阮元之事也说了出来。是以孔璐华话刚说完,便觉得不对劲,顿时面色潮红,可犹是端持着大家闺秀之态,直面阮元,不愿退缩。 阮元见孔璐华言语之上,虽有些恼怒,不能自已,可面色仪态,却一如既往,端庄持礼,仪范无亏,心中也暗自赞叹她果然是孔府千金,礼仪气度绝非常人可及。又听她话语之中,竟隐隐有之前便爱慕自己之意,想来这孔家小姐心地本是善良真挚,才会有此言辞。 既然孔璐华已经不经意中说出爱慕自己,那看来纳刘文如为妾之事,应该也是一场误会,便道:“看来此事,是夫人不知情,爹爹又未加详述,那是我错了。其实这事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纳了文如为妾,这做不得假,可文如本是我前一位妻子的侍女,夫……彩儿去了之后,江家也日渐没落,若是把文如送回去,她一样是孤苦无依,若是让她改嫁他人,文如地位低微,同样难寻良偶,我也答应过彩儿,要保她一生平安,。是以当时我出此下策,给了她妾的名位。可直到今日,我却还没和文如同房过。彩儿那三年之约,我一直记得,也确是坚持了三年的。” 孔璐华见得阮元言辞诚恳,也不再抱着纳妾一事不放,又问道:“那这件事,你却作何解释?我初到杭州之时,托爹爹向这里的巡抚吉大人询问过,你来杭州这几个月,一直在外督学,主持院试,可你大婚在即,这件事你应该早已知晓才对。你却为何一连数月,竟不用半分心思在这婚事之上?你说你尽心奉公,为国家为朝廷,那你心中可有这个阮家?又可曾惦念过你未过门的妻子?你说过之前那位姐姐在时,你长年读书赶考,未曾顾及于她。那你今日声名官位俱在,理应多几分心思在家人身上才是。可你又做了什么?你说纳妾之事,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婚礼之事,你寻些时间出来,便能办得,你全然不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吗?还是说,在你心里,这正室妻子,便只是个供奉在家中的土木偶人罢了?” 阮元见妻子样貌,七分愤怒之中,却也带着三分不舍,自己想想,也暗自惭愧。从得知自己将和孔璐华结婚之时,自己便始终抱有种种疑虑,以至于到了杭州,婚事都是父亲操办,自己却没怎么上心。想到这里,自己内心之中,也不禁暗自承认,自己是在逃避这门婚事,而这种逃避,也加剧了妻子对自己的不信任,是自己过于瞻前顾后,却忘了妻子的感受。 可这番解释,他却要从何说起?说孔璐华从朋友变成了妻子,自己不适应?说自己家门寒微,与孔家联姻自惭形秽?还是说孔璐华在自己面前,有些时候,就像女神一样,自己不敢做半分逾矩之事? 这些阮元都说不出口,而且最后一个原因,他心中此时犹是模糊,并不清楚该怎么解释。 想到这里,阮元也只得答道:“夫人,之前是我一心忙着公事,却忘了家事,让夫人多心了。这件事,我确实要和夫人赔个不是。若夫人还不满意,自今日起,我定当多寻些时日,陪着夫人。夫人才学德行,我都是知晓的,日后定然不会让夫人寂寞。至于夫妻之事,若夫人不愿意,今日也先睡下吧。夫人青春年少,这夫妻之事,却也不急在一时。” 孔璐华毕竟也是心软之人,见阮元言辞诚恳,相貌上也并无作伪之色,虽然他还有一大半理由没说清楚,可总比说谎欺瞒要好得多。一时之间,面上端庄严毅之色,也渐渐淡了,一点点回到了温柔从容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她心中对阮元,对刘文如,还是有很多放心不下之处。 想想自己毕竟是孔门千金,应当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才是,孔璐华也自笑道:“阮学使,你今日言辞,尚属诚恳,也好,我就再信你一次。自今日起,我也就是阮家的夫人了,与你同床共枕,自也无妨,可今夜你若有半分逾矩之处,到了明日,这阮家夫人,我依然可以不做。” 阮元也点了点头,看着暂无要事,孔璐华也自到梳妆台前,卸了凤冠,脱下了婚服挂在衣架之上。阮元看着她十指修长白嫩,指尖这日也特意点了花汁,犹为好看,一时不觉心念微动。可想到自己和她的约定,还是强自克制,在妻子之后卸下礼服,梳洗已毕,便即就寝。 只是万籁俱寂之时,孔璐华看着身边这个昔日爱慕的男子,如今至亲的丈夫,也不禁有些羞涩,一时难以入眠。 “他……他的这番话,和之前见到他时的言语,竟一样的舒服,又没有半分虚假之色。那……那或许是我误会他了?回头想想,我……我堂堂孔府出身,竟如此咄咄逼人,应该是我不好的……” 这个夜晚,也是她第一次和男子同床共枕,想到这里,她也不禁心神激荡,轻轻解开了衣襟上的扣子,露出了里面的肚兜。此时虽是深夜,她看不清楚,却也知道肚兜之上,是她离开曲阜前,亲手绣上的鸳鸯戏水。 可想了想,她却又把扣子系了回去。 “我……我终究是女子,这件事怎能我先开口?若是他先开了口,我……我再依从他便是……” 而此时孔璐华的心里,却也清楚,自己和阮元也好,和刘文如也好,都不仅仅是有误会那么简单。甚至具体该怎么做,她此时也没有周全的想法。 所幸阮元也没有强求于她,这样最好。 而阮元朦胧之间,忽然闻到身边香气浓郁,又怎能全无感觉?可他转念一想,夫妻间的约定,可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冲动,就随便弃而不顾。只在一边强自克制,也渐渐睡了过去。 也正是这一夜,一个全新的阮氏家族,开始渐渐露出了雏形。</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二章 阮家之主 面对全新的生活,阮元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最初的几日,处于无所适从的状态。 按古时礼仪,新婚之后第一日,新郎和新娘要一同前去拜过高堂,以示新人入门。这件事阮元倒是也做过一次,自然不陌生。可这日初晨,便有五六个下人在门外恭候,其中两个见到阮元,客气的行礼之后,便各自取了衣帽,来给阮元换上。阮元平日简素,穿戴之事都是亲力亲为,何尝见过这般排场?看着孔璐华那一边,四个侍女给她精心梳着少妇发髻,倒是从容,可自己从头到尾,竟是说不出的不自在。 这日见父亲时,看着妻子形貌,自是落落大方,阮元当然也不好意思说之前二人相敬如宾,绝无夫妻之事,待得父亲问起自己,也只说一切安好。好在阮承信也没多言,只随口问了孔璐华嫁入阮府,可还适应,随身衣物,可否足备之类。看着父亲神色,对这个新婚妻子也是非常满意,只是这七八分满意之中,却也有一二分的陌生与疑惑。 这日署中大半时间,都在清理婚礼宴席,倒是平安无事,待得昏定之后,阮元想来惆怅,便也来到父亲房中,与父亲闲聊起来,说起成婚之夜,阮元终于说了实话,道:“爹爹,其实孩儿昨日夜里,见璐华安睡了,便也睡下,却没有其他事的。爹爹想着孩儿能早些有个孩子,孩儿自然不敢怠慢。可孩儿和璐华之间,却竟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事物,挡住了一般,孩儿竟是……竟是不敢与她做半分亲昵之事,想来也是孩儿没用了。” 不料阮承信却看得明白,笑道:“伯元,这抱孙子的事,其实是你多心了。爹爹本也不着急的,至于你,其实来日方长,也不在于这一时。话说回来,爹爹今日见了你二人来行礼,却也有些……算是陌生吧……璐华这随侍的侍女,有足足六个,你这身后,又跟了两个,爹爹看着你们这么多人下拜,心中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可话说回来,伯元,璐华她举止动静,可都是天下少有的大家风范啊,晨昏定省,她做得也很好,你可不要因为一时不适应这许多人,就去寻璐华的不是啊。” “爹爹这是说笑了,璐华温文尔雅,又懂事,对爹爹也孝顺,孩儿怎舍得说她一句不是呢?”阮元听了也不禁笑道。 阮承信忽道:“伯元,眼下这个家,你是一家之主,你可要明白。” 阮元听着,连忙谦辞道:“爹爹言重了,爹爹在上,孩儿自然要听爹爹的,却怎能对您有所不敬,擅自作主呢?” “咱们现下住的这里,叫浙江学署,你是学署之主,浙江学政,你怎的不是这一家之主了?”阮承信笑道,可说着说着,阮承信也渐渐温和起来,仔细端详着阮元,道:“伯元,这件事你听爹爹一说,你就明白了。璐华是衍圣公家出身,你现下也已拜了二品,咱们阮家,已经不是之前那个阮家了。爹爹知道,咱家原本就是武官,可爹爹这一代经营不善,自败落了下去,爹爹还有什么颜面,来做这一家之主啊?但你不同,伯元,咱这个新的阮家,是从你这里开始的,阮家的未来往哪个方向去,决定权在你,爹爹可以帮你参酌,可其他的事,就该你做主了。怎么和璐华做一对真正的夫妻,怎么开始一个全新的阮家,是就像今天这样,按部就班下去?还是你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比如,你不想要这许多仆从?你都要自己去考虑了。这些事,爹爹也强求不得你,总之你、璐华、文如、杨吉、这些新来的家人和蒋二他们原来的仆从,都是心地善良之人,也都没做错什么,那就需要寻找一条道路,一条让大家走着都舒服的道路了。哈哈,其实你问爹爹该如何做,爹爹也不知道呢。所以这寻路之事,也就只好你一人来办了。” 阮元听着父亲劝导,自己心中也寻思了半晌,可思来想去,要想让这许多人都能够满意,却一时全无头绪。 即便如此,阮元已然清楚父亲心意,便笑道:“既然爹爹把这个重任交给了孩儿,那孩儿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爹爹若是反悔了,或者见孩儿做的什么事不对了,也无需在意,尽管说出来便是,孩儿一定奉行,绝无虚词。” “放心去做吧,你和璐华的事,爹爹不会着急,你若是有了主意,那日后有的是机会呢,爹爹又着急做什么?”阮承信想着自己终于卸下了一副重担,说起话来也轻松了许多。 可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一条大家都走得下去的路呢?这个问题可难坏了阮元。 幸好没过两日,又一件喜事让阮元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这一日,焦循在前堂收到了一个包裹,拆开看时,竟是武亿在山东刊刻《山左金石志》,这时已经刻板印刷完毕,武亿不仅带来了这个消息,也送了一册样书到浙江府上。阮元见了,自然大喜,这《山左金石志》虽有武亿校勘、毕沅指导,但其中内容文字,十之七八都是自己亲笔定稿,总算是为山东一省文物收集、保护做出了些贡献,而这也是第一部以自己名义出版的著作。想到这里,阮元也着实高兴了数日,每日公务处理完毕,便自我欣赏这部自己主笔而成的著作。 至于孔璐华的事,能放下一日就放下一日吧。 可对于孔璐华而言,这样的生活却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 和阮元成亲之后,不知不觉也过了半个月,每日孔璐华看着丈夫,倒是老实,都和自己睡在一起,从没找过刘文如,说阮元对自己负责,也确是没说错。甚至她自己回想起成婚当夜,自己拒绝与阮元行夫妻之事时,都暗自有些后悔,时常想着只要阮元对自己多说几句安慰自己的话,并且提出亲近之言,自己也就允了,毕竟阮元为人实在,也从来没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 可半个月来,阮元却似乎完全没把亲近之事放在心上,每日入夜,都在灯下自己看着一本不知叫什么的新刻书籍,她偶尔好奇,过去看了一番,才知道这部书叫《山左金石志》,还是阮元自己编写。阮元见她多来相问,还偶尔会问自己几句,所问都是山东名胜典故,孔璐华自然知晓。可阮元除了称赞她几句“学识不下男子”之外,竟从未说过半句亲近之语。每日天气渐暖,阮元也常问自己是否要换新衣服,是否半夜会着凉,可只要自己说了不用担心,阮元便也放心睡去,竟似乎有意在逃避夫妻之事一般。孔璐华毕竟年少,在家里也从未受过委屈,时间久了,未免对阮元这种行为有些着恼: “不就是编了本书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闷葫芦,还把自己当香饽饽了?” 可是思来想去,这样是夫妻,又不是夫妻的日子,总不能一直僵持下去,孔璐华也暗下决心,既然阮元不动,那索性自己先发制人, 总之,要给这个“自命清高”的丈夫一点颜色看看,要让他知道,应该怎么对待自己的妻子。 这日刚过五更,阮元便早早起身,说是之前几个府的生员有些需要补录,事关童生们前途,不得不慎重。看着阮元对学生都如此上心,孔璐华心中也不禁有些恼怒,但转念一想,这正是个好机会。于是,她特意让下人炖了鸡汤,待巳初时分,内宅用毕早点,她便和莲儿一道,带着鸡汤到了观成堂后,准备看着堂前情况,伺机而动。 观成堂后,有一片屏风将前后堂一分为二,孔璐华便屏心静气,只在后堂悄悄听着前面话语。听着前面应是有一人正在作答,话语稳重,倒是比阮元还要沉着不少。 只听阮元问道:“下面童生钱林,你应院试时,自选的一道题目是国朝兵制,这一条应者寥寥,应答者大多也不成体系。但你与众不同,你对国朝兵制,应答几无遗漏,这在考生中实属难得。是以你这两篇八股,原是平平之作,但我还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这场补试你要是通过,我一样予你生员。不过我这一题,也绝非你能轻易答上来的,你可清楚了?” 那名为钱林的考生点头称是,阮元又问道:“这但凡兵制,本是以备战事所需,若兵制不能与战事相结合,则空言制度,其实无用。太上皇临朝六十年,以十全武功称,这些战事,你可清楚?若清楚,自可从中选一场战事,详加说明,如何?” 钱林答道:“学生谢过学政,这十全武功,自学生看来,其中最艰难者,应是第二次大金川之役,此役敌人因山据守,大金川一带,多是崎岖之路,我师火炮搬运施放,多有不便。又兼前任统帅温福温中堂轻率无备,竟为敌人所袭身亡。是以乾隆三十九年,太上皇遣阿中堂前往督师,阿中堂因地制宜,知敌人据险,不可冒进,只可稳步向前。又定合围之策,即先取敌人羽翼小寨,再将勒乌围、噶拉依两处大寨围困其间,敌人先失羽翼,又被阿中堂数层包围,自然也就无力再战,最终降于天朝。” “乾隆四十年,阿中堂先破金川东北,又攻克康萨尔山梁,二月,攻克斯莫斯达寨,五月,我师进攻巴占,索诺木之众前后声援,一时不克。是以阿中堂遣别部军分兵舍图枉卡,使索诺木前后不能相顾,七月攻破果克多山与章噶,勒乌围弹尽援绝,遂降于我师。入冬,阿中堂又连克噶占玛尔古当噶诸寨,合围噶拉依,乾隆四十一年,索诺木眼看大势已去,遂降于阿中堂。此役,阿中堂步步为营,合围要塞,诱其援军而击之,此等战法,皆因地因时而动,事半而功倍,是以大金川一役,我师终得全功。” 钱林这一番应对,几无滞涩,其间涉及大金川生僻地名甚多,这些地名又大多拗口难读,孔璐华在后堂听着,纵是她多读书史,却也不知所云。就连阮元和焦循在前堂,听着钱林这番论述,也不得不频频低下头来,看着案上放置的大金川地理图,才能知道钱林所谓各寨山梁,均在何处。阮元听着他对答如流,连连点头,可语气变化,却不明显,道:“你先下去,待学署商议完了,自然会告知你取录与否。” 钱林应声而下,过得片刻,又一位童生走上堂中,阮元又问道:“下面童生,可是周治平?你两篇八股,做得平平,若是我因循惯例,今日本不必召你前来补试,直接将你黜落,亦不为过。但你所选测算一题,所言精当,论及天元术,亦多有今人所不知者,是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里这十道测算之题,若你能一一解答而出,所言不虚,我自可予你生员,你可明白了?” 周治平看着眼前的题目,也自从容应答,道:“此第一题,求城池之径几里,应是出自元人李冶的《测圆海镜》,以两行步相乘,得六万九千一百二十步,倍之,得十三万八千二百四十步,将乙东行之路,定为勾幂,甲南行步数定为股幂,得弦方十六万六千四百六十四步,将其以平方开之,得四百零八,即弦数。如此亦可得较数,为一百六十八,相加即为五百七十六步,如此,则城径为二百四十步。” “这第二题,应是出于《几何原本》,三角形甲乙丙与三角形丁乙丙面积相等,乙丙之边为二者合用,证明三角形甲乙丙与丁乙丙在相同平行之线上。现连线甲丁,并自做一线甲戊,若甲丁与乙丙不平行,而平行者为甲戊,则三角形甲乙丙必与三角形戊乙丙相同,可点戊的位置,其实在丁之下,这个条件是不可能成立的,所以甲戊不能平行于乙丙,而可以平行于乙丙的,必是甲丁这条线。”(按此题出于《几何原本》卷一命题39,今人多称三角形甲乙丙为三角形ABC,古人无此表述,只能将三角形各点称为甲乙丙点。) 如此十题,或出于中国古代算书,或出于西洋算学,周治平一一详加说明,毫无遗漏,只听得阮元和焦循双手轻颤,若不是因二人是主考之人,只怕早已起身叫好。焦循之侧此时尚有一人,名为李锐,也是江南精于算学之人,听着周治平条对无遗,不仅问道:“下面童生,我听闻这李冶的《测圆海镜》,民间失传已久,我等所见之书,乃是阮学使从文澜阁《四库全书》中抄录而来,世以为孤本,却不知你是从何处,得了这《测圆海镜》的?竟然能答出其中所问?” 周治平笑道:“回大人,这江浙诗文渊薮之地,藏书之多,想来大人是清楚的,四库修书之时,不少藏书人家并未进献,我家世代修习筹算之学,起初对修书之事也殊无兴趣,便未曾参与,想来也是常事啊?这《测圆海镜》我家中所本,乃是自元时所遗之本,若说孤本,也是我家这本称得上孤本吧?四库所言孤本,不过访书之人未能访得,便称为孤本罢了,其实仅这浙江一省,想来四库全未采录,以致声名不著、世以为不传之书,都不下百余部了,却又怎能妄言孤本呢?” 阮元听着,一时不动声色,又把送走钱林时的话重复了一遍,周治平随即告退。阮元眼看他身影已渐渐远了,下面也再无补录之人,终于按捺不住,对李锐道:“尚之,看到了吗?奇才,这是算学奇才啊!这些题目作答原本不易,我也有所改动,可他直到第九题上,方用了算筹,其余只用口述,便一一条对。若是我因他八股作得不好,便遗漏了他,那今日会、会有多大的遗憾啊?尚之,我之前也与你说过为天下畴人立传之事,当日你还说至少需要一人辅佐,眼下看来,有他相助,大事可成了!”李锐字尚之,是以阮元以字称之。 李锐虽然高兴,却未与阮元共事过,只是因钱大昕与他相识,特意介绍了他来阮元幕中,是以对于破格取士,犹有疑惑,问道:“伯元,这周童生论算学之才,至少不在我之下,若能取录他,我自然满意了。可他这几篇八股,我等看着,均是平平,只怕取录起来,并不容易啊?” 阮元道:“无妨,尚之,这院试取录童生,本无那许多限制,只要学政依其所试之文,择优而取即可。原本也没有规定,说生员必须要八股做得好,是平日其他学政因循行事,唯以八股是论,才让你觉得八股做的不好,便做不得生员,其实不然。是以我想来,这些童生无论所擅是经术、军务、史论、算学抑或碑版之学,只要有一技之长,便即以其最精通之事而论,合格者即予以取录,尚之,你没有其他意见吧?” 焦循担心李锐不适应阮元这种取士之法,也笑道:“尚之啊,伯元在山东时,取士便是这般办法,算学、诗文好的童生,即便八股平平,只要两篇八股能够成文,最基本的条件具备了,便可以取为生员。我们在山东已经取录了好多这样的考生了,这次来浙江,想来这种人会更多,便补录了他们,也不影响其他人,若是他们想要治学,也欢迎他们来我们幕下,若是还想考举人,就继续学考举人的学问,都是并行不悖的。”李锐听他所言有理,也点了点头。 阮元笑道:“既然尚之同意了,那就先定下这钱林和周治平二人,这两个今日表现最好。其他几个,我们在斟酌一下也好。尚之,你自可去寻访一下这周生员,告诉他,眼下我正想着编著一部《畴人传》,将羲和、伶伦以来,三千年于算学有所长者,一一作传,以鼓励后学,如何?若有了你二人相助,想来一二年内,这件事就能办成了!” 李锐原本精于算学,也自有使算学昌明之志,听了这话,又怎能不满意?忙拜别了阮元,去找周治平商议学问去了。阮元也对一侧负责记录的阮鸿道:“二叔,这武先生前些日子,已经将《山左金石志》寄了过来,我看着嘛,完成得还不错。这两浙之地,想来也有不少金石遗物,尤其南宋之时,文才鼎盛,若是前贤遗迹不得留存,就太遗憾了。所以我也想着,再编定一部《两浙金石志》出来。二叔,您在济南府的时候,一直帮我看着积古斋,这些事都有经验,两浙金石搜录之事,却还要麻烦二叔了。” 阮鸿自也应了,焦循看着阮元忙碌的样子,也不禁哑然失笑,道:“伯元,这几日是怎么了?这编定书籍,可不是多么轻松的事啊?怎么你这一下子,就有了这么多心思了?” “说起这件事啊,还是要感谢里堂你呢。”阮元道:“里堂,还记得我十岁那年,和你一起去北湖玩耍,当时你对我说过,这图书刊刻,最是困难,多少有才学之人,写了著作出来,只是因家中困顿,无力刊行,便使得其著作默默无闻,最后也就渐渐散佚了。这般情景,我至今觉得可惜,所以我当时便立下志愿,若日后家里宽裕了,便着手行刊刻之事,把这些寻常读书人刊刻不起的著作,都一一刊印出来!这样,这些不得志的读书人,即便赍志而殁,也总有言行得传世间,这一世也就算不朽了。里堂,你不是也有这个心愿吗?” 阮元所言不朽,其实说的是古人所言“三不朽”,即人生于世,应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有一流传于世,其人便称得上“不朽”。可是德行过于抽象,难以记忆,建立事功,又往往需要身份地位作为基本条件,是以大半读书举业之人,都不可能在这两个方面有所建树,既然“德”与“功”都不易流传,读书人最大的希望,也就是可以著书立说,将思想保存下来了。但很多人又苦于家境贫寒,无力刊印自己的著作,以至于身死言灭,若是连个愿意帮忙刊印书籍的朋友都没有,那自己的名字便会永远消失在历史之中,再也难以寻觅。是以焦循听到这里,也如寻常士人一般心情澎湃,忍不住连连点头。</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三章 孔璐华与阮元,正面对决! 阮元见焦循点头称赞,自是大喜,又道:“眼下在这杭州,西湖之上,便是文澜阁,天下图书之精华,尽数列于其中,金石、畴人之事,就都方便了许多。此外,我还想着,咱当年的心愿,是可以完成的了,我这几日便传信回扬州,多寻咱淮扬文人诗作,将国朝已降所有但凡有可取之处的诗作,尽数勒成一书。这两浙也是诗文胜地,百五十年,名人佳作不胜其数……这样,你也帮我在这两浙多加垂询,若是有可取之处的诗人诗句,便尽数上报,咱给这两浙文人,也刊印一部诗集,如何?” 文澜阁是杭州《四库全书》的贮藏之处,乾隆编定《四库全书》之后,共抄录了七份分藏天下,杭州便是其中一地。而且杭州与镇江、扬州一样,所藏《四库全书》是可以供士人抄录阅览的。是以焦循听着,也兴奋不已,可转念一想,又道:“伯元,按你这前后所言,你想再修订一部金石志、一部畴人传、两部诗集,这可有四部书了,而且我想着,这两浙诗作,堪称精华的,也不下千余首,如此工作,没有足够的资财,可是办不成的啊?你一年虽也有些养廉俸禄,可舟车劳顿,便要耗去大半,剩下的那些,够用吗?” 阮元也笑道:“无妨,这两浙养廉之数,却要比山东多些,我也已经升了二品,每年自也可多余下些银子。剩下的,要不然就俭省一些,平日不急用的开支,都裁减一部分,想来这样……” “想来这样,也不过是苦一苦夫人,苦一苦莲儿她们这些下人,然后在两浙士人面前,让夫子说话算话,是也不是?”忽然,一个温柔却不失犀利的声音在后堂响起,孔璐华和莲儿听着阮元在前堂畅想编书之事,对阮家生计不仅一字不提,还处处想着裁减用度,不免心中有些着恼,便走了出来,莲儿则将带来的鸡汤放在了阮元桌上。孔璐华走到堂前,端视着阮元,又道:“夫子或许还在想,这新君即位不过半年,还需要交结天下文人,以增新君人望,夫子借这修书之举,对他们施以恩惠,他们不仅会感念夫子,也会感念皇上。这样,夫子升迁之事,也指日可待了。至于夫人嘛,平日少吃些少穿些,想来是无妨的,反正夫人诗作得不好,又没什么文章留下来,百年以后,也不会有人记得阮学使的夫人姓甚名谁。而夫子你拿着夫人陪嫁过来的财物修书立说,百年之后,自当名垂青史,千古流芳了。你说是不是呢,我们的浙江学政阮大人?” 阮元听着夫人这番言语,却不禁也有一阵脸红,他之前曾在内阁与广兴说过,此次南下扬州,一是想继续做些实绩,二则是为了宣扬嘉庆声名,为嘉庆笼络人心。这段话当时是他一时搪塞之言,可事后每每想起,总觉得这也是应尽之职,嘉庆做亲王时对自己礼敬有加,做了太子又率先想到自己,自己又怎能不投以木桃,报以琼瑶?甚至一旦自己迫不得已,便求孔璐华动用嫁妆助己刊刻的想法,也曾在心中出现过,只是他也深知这等行径大为不雅,是以心念一动,便即散去,不再往这方面想。可听到夫人将这两个藏在心中的念头一一点明,心中也自是一惊。 可毕竟这些都只是自己心中的念头,报恩嘉庆一事,自己潜移默化就好,其他的更是被自己自我否决,所以阮元也没什么负担,道:“夫人多虑了,我刚才说裁减开支之事,所言都是我自己的俸禄。家中其他人用度,我家里田产,总能补上不少。至于夫人的嫁妆,我更不会动用,这一点上,夫人尽管放心就是。” 孔璐华这次正面“挑战”阮元,原本就是想着让阮元不再一心忙于公事,多在意自己一些,听到阮元这句,又是避其锋芒,那自己怎能轻易善罢甘休?又道:“人言夫子精于筹算,今日一见,夫子这计算开支的本领,不过如此嘛?你空言家中开销,都可以自己补足,却当我不知道学政一年的开支么?这浙江有十一个府,你每个都要去一次不说,有些地方,三年里还要去两次,这样一路开支下来,不倒贴银子就不错了。再多花这些银子去刊刻书籍,又说不需我出资相助,好啊,我倒想看看,夫子到了冬天,要怎么过年啊?” “好,若是夫人不放心,我自可在此立誓,若我主动用了夫人嫁妆里一分财物,我一年之内,在浙江身败名裂。如此誓言,夫人可还满意?”阮元眼看孔璐华步步紧逼,自然想着反唇相讥一番,只是他向来文雅,不愿——其实也不会正面与人对骂,只得采取迂回战术。虽然自己心中也确实没底,但总能挡住夫人这一波进攻。 焦循眼看二人僵持不下,知道这已是夫妻家事,自己不好参与,便也笑道:“伯元,人家都说啊,这夫妻之间,多在小事上吵些架,才是真正的恩爱,这样你们到了大事上,就吵不起来了。你这毕竟新婚也没过几日嘛,恩爱一些,也是人之常情,这补录生员的事宜,我和你二叔去办就好,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一边收拾了文案,向外走去,一边招呼阮鸿离去,阮鸿自然会意,也随即拜别阮元,一时之间,正堂之中只剩下阮元和孔璐华主仆二人。 “里堂你回来,家里留了午饭……”阮元这时却是真心想着焦循能够留下,至少能帮他抵挡一阵。可焦循哪里肯被他拖进家事之中?只行过拜别之礼,便离开了正厅。阮元看着厅堂里再无一个男子,心中也不知如何是好。 “咦?夫子还记得吃饭啊?”孔璐华似笑非笑的说道:“可是上午的这早膳,我们都已经用过了,要想吃下一顿,要等到申时了,夫子不如,先将这鸡汤喝了如何?看你这一上午劳累到现在,也好补补身子。” “这也多谢夫人了,这个时辰吃饭,我……我有些不习惯,过了时辰,少吃一顿也没什么。”阮元道。 “你……你这样对得起我吗?”孔璐华不禁有些恼怒,道:“你……你早上刚过五更,就起了床,吃了两块小点心,就来这边办公来了,早膳又没吃一口,你就这样天天不好好吃饭,过不了几日,就要累坏身子的!到时候,我……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还不得说我这个做夫人的,成日在家颐指气使,欺负自己丈夫,毁了你大好前程。若真是那般,夫人我以后还怎么见人?你……你就想着你这些公事,就不会照顾一下你夫人么?”说着说着,孔璐华又不禁说出了实话,暗自想来,也有些害羞。 “夫人一番好意,我自然心领了,只是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平日违了时辰,胡乱进食,实在是消受不起。到时候,我若是把吃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岂不又让夫人担心?” “你还敢吐出来?你知不知道为了做这一碗鸡汤,孔顺哥哥花了多大工夫?为了准备这碗鸡汤,孔顺哥哥昨日便去了寿安坊,选了最好的公鸡回来,这汤自昨夜炖到今日清晨,方才炖好。为了准备这碗鸡汤,孔顺哥哥昨日只睡得两个时辰,他那般辛苦,就换来你一句吐出来?你若是今日不把它喝了,以后也别想再喝了!” 孔璐华说的孔顺,是孔家带来阮府的一名厨师,虽然只比孔璐华大六岁,却自幼精于厨艺,十二年前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入了孔府学习孔府菜,这时已是孔家最出色的厨师。孔宪增这次嫁女,唯恐女儿在江南饮食不便,特意选了家中四名最好的厨师陪同南下,孔顺便是其中之一。孔璐华自幼便喜爱他烹制美食,有时为了一饱口福,便以兄长相称,久而久之叫习惯了,也就不愿改口了。在孔璐华眼里,孔顺便是海内第一名厨,这时阮元口不择言,正好撞在枪口之上,她又如何能不恼怒? 正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又一个声音在阮元身后响起:“伯元,这一上午,可把我累坏了。对了,你那里又没有点心什么的,午饭前先给我点。这游泳啊,可不是个容易的事。”听着竟是杨吉的声音。 阮元看着杨吉走上前来,才发现他头发兀自湿着,衣服上似乎也有水渍,身上更有一股湖水的气息。孔璐华眼看他这般不雅,索性转过了头去,不再看他。阮元也问道:“杨吉,你刚才说什么?你去……游泳去了?” “是啊,这西湖就在边上,我去游了半日,有何不可啊?再说了,这浙江我待了几个月,看得清楚,转个圈就有水塘,走两步就能看到一条河。这我要是不熟悉熟悉水性,万一哪天一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了,可怎么办?伯元,你这里不还有碗汤嘛?你要是不喝,你给我喝了如何?”杨吉不经意间,已经看到了案上的鸡汤。 “也好,反正我现在也吃不下去,夫人还说这汤做得不错呢。” “这说的是什么话……”孔璐华看着阮元这样漫不经心,气得一时语塞。还是莲儿了解主人心意,忙上前道:“这是我们小姐给阮大人的鸡汤,你不能喝。” “你这姑娘怎么如此不懂事?!阮大人这不刚才都说了吗?要把这汤给我,你还啰嗦什么?这一天够郁闷的了,我回来到那河边,今天开了一个书场,说书的人也不知怎么,一直在那里吹宇文成都那条破鎏金镋,那宇文成都有什么好吹的?非得说宇文成都是大隋第二,罗成才第七。你让宇文成都擒个五王试试啊?一个被李元霸一把撕了的废物,谁愿意听啊?我就想知道罗成擒了五王之后,当没当上大将军,怎么就这么难呢?” “撕了?”莲儿似乎对这些故事毫无了解,越听越害怕,差点哭了出来。 “你看看你把人家吓得,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这罗成是说书人杜撰出来的,你非要问我他当没当上大将军,这历史上都没这号人物,他去哪里做大将军?要不你也杜撰一段,就说他做了大将军了,还是宇宙大将军呢,这样如何?满意了吧?”阮元对罗成这个虚拟人物,始终显得不是很感兴趣,但“宇宙大将军”却是历史上侯景自封的名号。这时阮元未免有些不耐烦,索性把这个名号拿出来嘲弄杨吉一番。 “你说我杜撰?我还说你那些史书都是杜撰的呢。伯元,你觉得罗成比你强,就老老实实承认,别和我说什么杜不杜撰的。外面听书的人多了,哪有像你这般纠缠不清的?”总之在阮家提到罗成的事,阮元和杨吉就免不了一场争执。 就在这时,只听孔璐华道:“杨大哥,那……那罗成后面的故事,其实很惨呢,我在家听说书人讲过一些,杨大哥你真的也想听么?” 这话不说则已,从孔璐华口中说出,只把阮元也听了一惊,在他印象中,夫人应该是和自已一样的读经知史、吟诗作赋之人,却不想孔璐华对民间小说也有耳闻。 杨吉一时也有些不敢相信:“夫人你……你说真的?” “当然了?你说罗成力擒五王,这五王里可是有一个叫窦建德的?” 这个名字杨吉确实知道,听了之后,对孔璐华的信任不禁多了两成,忙道:“对,对,我知道他,是个挺厉害的反王,被罗成擒了之后,好像是被烧死了。所以呢?他都死了,还能为难咱罗大将军啊?” “杨吉,窦建德是被斩首的,不是被烧死的。”阮元忍不住插嘴道。 杨吉却对他不屑一顾,只听着孔璐华后面的故事,孔璐华见他渐渐信任了自己,也缓缓道:“这窦建德啊,有个部将叫刘黑闼,眼看主公死于非命,便想着为主公报仇了。窦建德死后不过一年,这刘黑闼便又起兵反抗唐朝,最后,罗成就死在他手上了。” “不可能!我们罗大将军堂堂大隋第七条好汉,而且……而且前六个应该都已经死在他前面了。那刘黑闼何德何能,怎么可能杀了罗大将军?!”杨吉听来,却是全然不信。 “那你听我讲啊,这罗成原是大唐秦王帐下将军,是也不是?这秦王打了胜仗,便被他两个兄弟李建成、李元吉嫉妒,这两个兄弟施了奸计,谋害秦王,夺了秦王兵权。所以去打刘黑闼,原是他两个去的。可他们打不过,朝廷就又派罗成前来助阵。来是来了,可这二王嫉恨罗成,不想让他立功,就只派他一人出城追击敌人,却不给半个援兵,最后罗将军孤立无援,被敌人包围,竟……竟被一阵乱箭射死了呢!后来……后来唐军收了罗将军遗体回营,竟从他身上,取出了两升箭头……”其实最后这个典故出自宋金战争时的杨再兴,孔璐华为了渲染气氛,索性移花接木过来。看着一边的莲儿显然不懂这些军争故事,已被吓得哭了出来,孔璐华又不禁过来安慰她。 杨吉听罢,也大怒道:“这两个狗王,就这样害死我们罗大将军,简直是丧心病狂,禽兽不如!夫人,这秦王和秦叔宝他们,不会就这样被这两个狗贼害死了吧?要是他们还能活下来,那可要给罗大将军报仇啊!” 阮元在一旁听着,也插话道:“杨吉,夫人说的那是罗士信,不是罗成,而且罗士信是守城城陷而死,并非出城迎敌。还有,当日统军的唐军主帅,其实就是秦王啊。” “不可能!我们秦王素来爱惜人才,怎么可能让罗成去送死?想来夫人说的才是对的,你看的书是错的!夫人,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能否再给我讲讲?”杨吉道。阮元听着,也不禁一愣,其实他少年之时,对说部之事曾听阮承信讲过一些,在扬州也听过不少戏。可阮元所知均是《西厢记》、《三言二拍》这种文人风情浓厚之作,《说唐》不仅成书晚,而且故事较为通俗,文人之间传播甚少,只有山东因是秦叔宝故乡,讲《说唐》的人方才多些。是以说起《说唐》,孔璐华反倒比阮元了解得多。 不料孔璐华却道:“这后面的故事嘛……我一时记不清了,要不,日后你想听了,便与我说一声,我再讲给你听,如何?再过一会儿,又要做午膳了,我也想过去看看呢。看杨大哥你出去游了一个上午,想来也累了吧?这碗鸡汤既然夫子不想喝,那就送给你了,总不能浪费了啊?” 杨吉大喜,忙走上案前,取了鸡汤,便喝了起来。阮元看着他这样轻易被孔璐华“收买”,心中自然不甘示弱,也想扳回一局,便道:“杨吉,这后面的故事,我记得清楚。不然,我讲给你听如何?” “我不听,你读的书是错的。” 孔璐华也走到杨吉身边,小声道:“杨大哥,他刚才对你说的宇宙大将军,历史上是个大坏蛋,他是在消遣你呢。” “我知道,夫人,以后历史上的事,我只听你讲,再也不听他的了。” “那……莲儿是懂事的姑娘吗?” “那当然,莲儿姑娘最乖了。”有了鸡汤的诱惑,杨吉自然毫不犹豫的改了口。 阮元看着杨吉,也颇有些无奈。而孔璐华那温柔从容的玉颊之上,却隐隐出现了一丝得意之色。 白日间这个回合,以阮元的完败告终。可阮元又怎是甘于失利之人?这日夜里,阮元也早早停止了读书,回到内室来找孔璐华。 “夫子今日好兴致啊,想着你平日读书,都是不到二更绝不回来,今日竟然早了一个半时辰,不容易啊。”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孔璐华眼看自己妙计得手,也不禁有些得意。 “今日书读完了,闲来无事,便来陪陪夫人。不过我倒是也很好奇,夫人好像与我说过,你南下嫁我之前,从未出过曲阜,也不是成日走街串巷的野孩子。那这评书演义里的故事,夫人是从哪里听来的?”阮元一直对这个问题颇为好奇。 “这有何难,山东说书人多了去了,其中有和我们孔家要好的,逢年过节,便叫他们进府里来讲上一段,山东讲得最好的便是《说唐》。我听得多了,又求着爹爹帮我找了全本来,那时我经常生病,爹爹看我可怜,也就依了我,所以隋唐这些故事,我清楚得很啊。不过我家中的《资治通鉴》,隋唐那一部分我也看过,我也自然知道,这罗士信和罗成是怎么回事。你要是以为夫人我是听评书长大的,那是你太小瞧我了。” “瞧夫人这话说的,我何时小瞧了夫人啊?”阮元笑道。 “那你说谁是野孩子呢?我自小身子就不好,所以走动才少了些,再说了,街巷有什么好的,都是些庸俗的中年男子,有什么可看的?但府外面的山水,我可是经常去看。若是走街串巷算野孩子,那游山玩水算什么?夫子你第二次见到我的时候,不就在沂水之畔么?哼,想来你也瞧不起成日外出游玩的女子,先前对我说的话,也不过是看在我出身孔府,不敢得罪于我,故意说来奉承我们家的。看起来啊,你真爱的女子,应该是文如那样足不出户,成日话都不愿意说的。这样啊,才显得你博学多才,见闻广博不是?” 孔璐华却未想到,自己这番言辞背后的心意,早已被阮元看穿。阮元也不生气,笑道:“夫人今日言辞,处处与我针锋相对,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已对夫人发怒了。但夫人却知道,我若是个真诚之人,自是不会发怒的,所以夫人这一日的言行,就值得我好好思考一下了。夫人不喜我修书之事,不喜我为了公务,连饭都忘了吃了。其间深意,应当是觉得我陪夫人,或者说真心与夫人交流的时间太少了。也罢,若是我再不和夫人多说一会儿话,只怕再过几日,杨吉都要弃我而去了。但话说回来,夫人有一事却是不知,我对待有才华的女子,也是真心敬重,从未在这些女子面前自命清高的。夫人能委身下嫁于我,我从来只觉三生有幸,也是从无半分猜忌之心的。”</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四章 难断的家务事 “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孔璐华听着也不禁有些好奇。 “想来也是我不好,之前从来没与你说过我娘的故事。”阮元道。“其实小的时候,我家曾经一连数年,入不敷出,当日爹爹虽不情不愿,却也做了几年抄写的工作,才把家里生计,维持了下来。那时我们觉得扬州物价高昂,我和娘便到陈集住了段时日。那时我刚识字,娘便教我唐诗,我小的时候,还有口吃的毛病,读书总是读不下来,也是娘一点点帮我……”说着说着,阮元不知为何,竟像开了闸一般,将母亲授以唐诗、教习《孟子》、送自己去江府读书、为自己请乔书酉为师、批评自己交友不慎等昔日往事,一股脑的说了出来,想到十八岁那年母亲冒暑操劳,竟致去世,也不禁有些落寞,这才想起,这一夜竟然给妻子说了这么多自己的故事。其实此时天色已晚,房中唯有明烛掩映,又兼佳人相伴,正是多情之人易于倾诉之时,阮元说了许多母亲林氏的故事出来,只让孔璐华听着听着,都不禁双眸微动,险些落下泪来。 孔璐华听完阮元的话,也沉默了半晌,道:“所以……你在孔府之时,便对我礼敬有加,也是想到了你娘么?” “对夫人而言,还有一重缘故。贞观时的孔宪公,是夫人先祖,孔宪公作《五经正义》,垂训天下学人。我也因其故,在面对朝鲜国使之时,解了一重危难。”说着,阮元又将当年自己与朴齐家辩论,收金正喜为徒的故事告诉了孔璐华。说起自己第一个学生竟然是一位朝鲜神童,这时也不禁莞尔。 阮元所谓贞观孔宪公,指的便是唐代大儒,孔子后裔孔颖达,其实孔府千年来几经变迁,孔璐华未必就是孔颖达直系后人,可看着阮元言辞真挚,似无作伪之态,孔璐华也自信了七八分。可想着自己毕竟是女子,似乎不该主动求爱,又道:“那……那平日对我这般冷漠,又是如何?你说你对我礼敬有加,我可以相信你,但你平日对我的态度,只像是对家人,却不像对着你的正室夫人。难道你之前那位夫人在时,你也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连夫妻之事都不愿做么?” “自然不是,彩儿在时,我们家便如寻常人家一般,日子自然也是寻常的日子。只是……”这一次,阮元终于不再掩饰,脱口而出:“只是夫人来了我家之后,却好像……好像之前的阮家已经不在了,换了个新家似的。就连爹爹,也是这样的想法,夫人,爹爹对我说过,他也很喜欢你,有你做我的妻子,他也认为是阮家莫大的福分。可……可每日我们晨昏定省之时,他都要面对十个人,这样的排场,爹爹看着,也有些惭愧啊。” “夫子你在说什么啊?”孔璐华颇为不悦的说道:“我孔府女子出嫁,自然要依大宗小宗之别,以定下陪嫁家人仆从。我祖父、伯父、弟弟都是衍圣公,伯父早逝,并无子女,只得弟弟入继大宗,这距离大宗最近的女子,便是我了。我出嫁之前,也曾考虑过不要过度铺张,是以参详了历代孔府大宗出嫁卤簿,只取了中数出来。怎得到了你这里,这样的排场便接受不得了?你说到这里,我还想问你呢,这学署里能用的房舍,现下都已住上了人,还有十个下人,眼下找不到房舍来住,我只得给他们在兴元坊租了房子,平日凑合着过了这半个月。这学署前面的士子席舍,我看还有些空余,要不你搬空一些出来,让他们住进去,如何?”兴元坊在学署之北,原本住户颇多,但到了乾嘉时期,因为远离市集,这里的官府又时常侵占坊中宅地,已然渐渐衰落,坊中不仅人少,房宅质量也不好,是以孔璐华并不愿意让自己的下人在那里久住。 “夫人,这士子席舍本是给读书人……”阮元本想与妻子争辩一番,可看着妻子面色,大是不悦,这话说到一半,也就收了回去。道:“也罢,他们的起居,我来负责好了。我去道员巷、司前街那边在找找待租的房舍,总是要让他们都安稳下来,平日家中也没那么多事可做,告诉他们有事再来家里,如何?” “可是夫子,他们会觉得你这样做,是不想要他们了……” “那平日的工钱,继续给他们发全份吧。”阮元想想,一时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家中原本仆从不多,蒋二一个人就能打点清楚,可孔璐华嫁入阮家以后,家里一下子多了好几十个仆从,阮元从未治理过这样的大家庭,自然有些无所适从。想到这里,也不禁补充道:“夫人带来的仆从有五十个,我家原来侍仆,加上四个临时过来做短工的,也不过十二个人,若是他们平日不和,在家里争斗起来,可如何是好啊?” “夫子你想什么呢?我家侍仆都是诗礼之家出身,最是明是非的,怎会无端生事,又怎会恃强凌弱?夫子若是担心原来的仆人受了欺负,我自会严令约束他们,不需夫子担心。”孔璐华也知道阮元意思,孔家来人是阮家旧人的四倍,一旦发生争执,阮家旧人必然吃亏。但这样的疑虑,也自会质疑到孔府家人道德品质,是以孔璐华毫不相让。 “既然如此,这件事也依着夫人,家中总是不要徒生事端的好。只是,夫人有何约束之策呢?”阮元问道。 “这……这不是重点,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文如呢?她日后该怎么办?”不想孔璐华不仅完全没有回答阮元之问,还另外抛出了一个话题。 “夫人,今日你从一开始,便似与文如有些不快之事。可我觉得,文如就算与你有些隔阂,她那般安静的性子,却又能做什么啊?”阮元听着,也不禁好奇。 “那好,你给我评评理,你说说我做错了什么,怎么文如前日一见到我,就像与我早有过节一般,处处与我作对?我前些日子,见你前面严翼堂里,摆放的书架和花草少了些,冷冷清清的,特别无趣。就让莲儿她们到外面多买了四盆花,还给你买了两排书架。可那日我们过去摆放的时候,遇到了文如,也不知为何,她一看我们要换新家具进来,就说什么都不肯。我问她为什么,她却也回答不出来,后来也只说家中习惯了四盆花,两个书架的摆法,增加新的进来,怕你不习惯。你这人平日怎么这般难以伺候?我实在不解,也没再理她,就把新的花盆和书架摆上了。瞧她样子,倒像有个什么心爱之物被打碎了似的,都快哭出来了。夫子你的习惯是绝不能变的么?还是……定是你平日溺爱于她,对她百依百顺,把她惯坏了,连我都敢顶撞了!” 阮元一惊,待想解释,孔璐华又道:“还有啊,当时常生过来找她,想让她带着出去玩。我看常生样子可爱,倒是和我弟弟年纪差不多,想抱抱他,若是我带他去玩,那不是更有意思?可就是这样一件小事,文如却还是不肯,说常生怕陌生人,不敢和别人在一起玩,还把他带走了。夫子,我倒想问问你,这个家里,谁是正室夫人?怎么我在常生面前,都成了陌生人了?” 阮元听着,沉吟半晌,已然清楚,道:“想来这也是我的不是了,文如先前的事,却没怎么告诉过你。文如来我府上的事,我之前与你说过,可她来江府之前的故事,我也是从彩儿那里听来。文如她原是安徽天长人,五岁的时候家中逃荒来到了扬州,父母又不知所踪,这才被江府收留。是以彩儿在她心中,原是最亲爱不过之人,阮家书房布置,也从来是彩儿作主,彩儿走后,这个家就成了文如最后的寄托。所以我们为了让文如过得开心一些,就一直让书房维持了扬州阮家的样子,却不想让夫人误会了。夫人自也是一番好意,原是没有过错的。”说着,也把刘文如入府之事给孔璐华讲了一遍。 孔璐华听着阮元讲述,看阮元神色,似也不是作伪,一时间还是相信了不少,可毕竟碍于面子,又事关自己正室之位,总是不肯松口,道:“那依夫子意思,这严翼堂夫子是还要维持原状了?若是那样,我新买的几个书架怎么办?你那许多书又摆在哪里?话说回来,要不是你往家里放这么多书,我至于给你找书架去么?这件事,你可要想个办法出来。” 阮元也笑道:“这个自然,夫人买的书架,我当然要好好用上一番了,若是偏室里还有位置,就先放在偏室吧,若是位置不够,我先拿来给里堂他们用,却也无妨。总归是夫人买来的,日后若是调任,也一并带着就是了。” “也罢,这件事我也不想管了,你自己去做。若是你把我的书架弄坏了,我可不饶你!还有,你去外面督学这件事,你说能节省开支,却是如何节省?我不想听你空言节俭,你得说个办法出来。”孔璐华依然对阮元不太放心。 “看来夫人是真的小瞧了我啊。”阮元笑道:“夫人说浙江有十一个府,这倒是不错。那夫人可知,这浙江十一府城,有几座可通河流,又有几座,可以通过水系与杭州相连呢?” “这……”孔璐华虽然聪明,南下成亲,对学政职责,浙江府县建置都做了功课。可阮元这个问题明显有些生僻,一时竟答不出。 “十一府城,俱可通船,其中与杭州相连者,共有八个。”阮元又道:“从这杭州武林门北上,可以通过水道,直达湖州和嘉兴。钱塘江之南,尚有一条运河,可以直通绍兴和宁波,而这钱塘江上游,若是逆流而上,便可到达金华、衢州和严州。这样看来,所不能相连的府城,也只有处州、温州和台州了,其中温处两州又有河道连接。所以若是能巧用水道,这督学之事,便可省力许多。” “今年秋天,我还要到金衢严处四府督学,我正想着,趁这个机会,先去买下一条小船,这样虽然也有开支,却可以一劳永逸。日后出行,便可只用此船。船行一日,抵得上车马两日,寻常食宿,大半也可以在船上,这样下来,相较于山东督学,一次可以省下不少银子。用这些银子去修书,这银子也用到了更好用的地方,夫人想想,这岂不是皆大欢喜之事?” “嗯,听起来有些道理,可夫子你之前,还没用过这办法吧?究竟能不能省下开支,能节省多少,这些事只怕,也不是夫子现下就能算出来的吧?”孔璐华听着似乎也有些道理,语气神色,自也柔和了许多,但距离完全相信阮元,却还有一段距离。 “那好,到了秋天,我自然会把开支弄清楚。” 至少这个时候,阮元和孔璐华之间,还是有些难以言表的隔阂,不能一时完全解除。这个夜晚,两人也并未完成夫妻之事。 但这样一次长谈之后,阮元却感觉自己轻松了不少。此后面对妻子的时候,也渐渐变得主动起来,言语之间,也亲昵了许多。有时夜间好奇,看着妻子睡去的模样,只觉孔璐华面上多是轻松可爱的神情,却也不是入府之初那般端庄而令人难以亲近的模样了。 无论为君为臣,家事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一样难办。阮元的家事,正在一点点解决,而其他的人家,就没有阮家这般幸运了。 “我都与你说过多少遍了,你饮食器用,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可这朝廷法度,是你能随便败坏的吗?!车马之制,连刘全都不能随意逾制,你算什么东西,敢坐我的车与人争道?这下好了,全京城都知道他谢振定是个‘烧车御史’,是个清官了。你以为你被打了一顿,烧了车子,你委屈了,我还委屈呢!这半年过来,我什么事不是小心谨慎,怎么就出了你这档子事?”这时的和珅府中,和珅正站在厅中,对着眼前一个男子大声训斥,男子一脸不悛之色,惹得和珅怒不可遏。男子边上还有个打扮艳丽的女子,正在扶着桌椅,轻轻啜泣。 原来这女子是和珅的侍妾长氏,男子则是她弟弟长五。和珅前些日子,通过呼什图打听到了嘉庆拟定的重臣任免名单,不由得怒从心起,原来嘉庆这半年来,虽然在京城六部之中,任免变化不多,可外省督抚,却多有升迁降黜之事。其中最大的变动,便是任命广东巡抚朱珪做了两广总督。和珅自然知道朱珪与自己不睦,一旦他升迁,对自己必然会有威胁。可想着嘉庆毕竟刚刚即位,自己还未必真的被他信任,于是以退为进,之后嘉庆召见自己,询问朱珪升任一事时,自己不仅不加反对,反而极力赞成朱珪升迁之举。 但嘉庆提拔完朱珪之后不过数日,又诏来群臣集议,提到嵇璜去世之后,京中汉人大学士只有王杰一人,另一个位置已经空置两年之久,准备再补任一人。又提及这一年的督抚入京觐见事宜,入京的督抚之一便是朱珪。显而易见,嘉庆心中的大学士人选,就是朱珪无疑。 和珅退朝之后,归家即便大怒,连声痛骂嘉庆不知好歹,忘恩负义,自己明明在他即位之前就送上了玉如意,可嘉庆却丝毫不为所动,他赞成朱珪升迁,嘉庆却得寸进尺,若是朱珪入朝,那嘉庆的下一步或许就是拿自己的心腹开刀了。想到这里,也不禁多唠叨了几句。 正好,这时冯霁雯从堂前经过,听了和珅言语,不禁冷笑道:“早劝你实心办事,叫你少用些心计,就是不听,被我言中了吧?那朱珪向来声名闻于朝野,皇上用他,是人尽其用。你不知举贤任能,一味任人唯亲,却有什么资格说皇上的不是?” 和珅听了,也不禁怒道:“你见识怎的如此短浅?这次他朱珪回来,便是皇上要对我动手了!若是有朝一日,咱们家被抄了家,我被皇上下了狱,你又能好到哪去?你冯家如今早已败落,你还有何依靠?若是没有我撑着这个家,你就等着日后流放宁古塔去吧!” “好,我就是日后冻死在关外,也绝不用你半分施舍!”冯霁雯素来高傲,又一直以自己的世家门第为荣,这时和珅所言,虽也是事实,可她又如何能够忍受?从这日起,冯霁雯便迁到了偏室,与丰绅殷德夫妇一同生活。和珅看她走了,心中也颇为懊悔,只是碍于面子,却又不愿开口,便也去了侧室长氏之处,对长氏多加宠幸。 如此数月下来,长氏之弟长五眼看姐姐得宠,便渐渐骄纵起来,这一日竟然私自用了和珅的车马,到京城里四处炫耀,正好与其他路人的马车撞在一起,起了争执。这时巡城的御史谢振定正好路过,见了长五争道无礼,又兼僭用车马,当即下令痛笞长五,并将长五所乘之车焚毁。长五眼看吃了亏,便来找和珅哭诉,和珅自也担心这些科道官员借此机会,弹劾自己,是以怒斥了长五一顿。 可长五平日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又哪里听得进去和珅这番训斥?听了和珅的话,长五也怒道:“姐夫,那谢振定哪里是什么烧车御史,不过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罢了。你看他那长相,一脸家里人要出殡的样子,不就和你说的什么王杰、董诰,是一个样子的吗?姐夫你想想,若是那王杰和董诰的子弟,也擅用车马,衣服逾制,被他见了,他会上去抽他们吗?我看啊,他就是想着用我这条命,到王杰董诰那里,邀功请赏、结党营私!” “你也配说子弟两个字?”和珅怒道:“你给我记住,要不是你姐姐,你现在还在蒙古草原上放羊呢!眼下朝廷里什么动向,你懂个屁!我这一两年若不能小心谨慎些,只怕皇上真亲政了,我命就没了!到时候,你想回去放羊,都没机会了!” “老爷,这也怪不得弟弟啊,他平日在街上饮酒驾车,也曾经遇到过其他的御史,那些人谁管过他了?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怎么遇上这个姓谢的,就非要和弟弟纠缠不清呢?我看啊,他就是冲着老爷你来的!他想着从弟弟这里下手,过几日去参老爷一本,这种事以前也有过啊?”长氏听着弟弟诉苦,也不禁为弟弟争辩起来。 和珅自然也知道,谢振定这次烧车得手,接下来即便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亲附王杰、董诰的御史可能伺机而动。而且长五不比十年前的刘全,彼时刘全被曹锡宝盯住,尚可毁掉车马、卖掉钱庄,可长五却是被抓了个正着,想来更为难办,为了保住自己地位,也只好提前出手,先解决谢振定让其他御史闭嘴。但这种事若是时常发生,那自己也应付不过来,想到这里,不禁怒气再起,又骂了长五一顿,让他和长氏一同离开。 随后和珅才把刘全叫来,道:“你去看看,咱手里的那几个给事中,哪个最近在京中巡视,让他去找找那谢振定的过失。若是他没有过失,就编造一些,再多联系几个人,把假话做成真话。这一关,该过还是得过啊。” “老爷,眼下正有一人。”刘全道:“有个叫王钟健的给事中,来给老爷送军报,顺便还送了两个箱子过来。不如,就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让他去办吧。”这时乾隆已经做了太上皇,政事渐渐懈怠,很多大事又不让嘉庆自己做主。是以一时之间,朝中纲纪渐乱,很多有心巴结和珅之人早已不顾朝廷规矩,混淆公私,随意前往和珅府和军机处,才有这种全然不合朝廷体制之事。</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五章 七夕家宴(孔璐华VS刘文如) “行,就他了。对了,等会儿你陪我去夫人那里一趟吧,之前和夫人确实有些不快,可长五这个王八蛋……刘全,夫人还是个知是非的人啊……”眼看长氏纵容弟弟,长五肆无忌惮,和珅也不由得记起冯霁雯的好处来。 “可是老爷,这军报奴才看起来,像是加紧的军报……”刘全说着,把一份插了翎毛的奏报拿到了和珅眼前。和珅看着,不免有些疑惑,打开一看,只过得片刻,手心中便已渐渐渗出汗水来。 “孙中堂……”和珅不禁喃喃道。 原来,这是一封来自四川的奏报,上书言及,在四川督师剿匪的大学士孙士毅在阵前染病,此时已然去世。又言四川贼匪日渐增多,官军难以剿灭,请求朝廷增兵,并另择能臣干将前往督师。 乾隆末年,清朝人口从一亿增加到了三亿,可土地开垦,始终有限,又兼豪强兼并、水旱灾害频生,无地贫民也日益增多。若是在江浙一带,有盐务、漕运之事缺乏人手,倒也能舒缓贫民无地之苦。但湖广、四川等地,尤其是川陕豫鄂四省交界之处,本身不甚发达,既无充裕土地以供开垦,又无务工从商机会缓解贫民压力,而且很多贫民,又不堪忍受苛捐杂税,便迁入四省交界,做了流民。久而久之,四省交界之处,流民日多,生计也日渐困难。朝廷派来湖广、四川的封疆大吏,又多是福宁那般杀良冒功,不顾百姓死活之辈,时间长了,百姓对朝廷的不满,也日甚一日。 就在这时,民间的白莲教渐渐崛起,在四省交界传播教义,集聚民众,日子长了,一些教徒便也想到反抗朝廷之事。正好乾隆六十年时,湘黔一带爆发了石柳邓、石三保等人的反清战争,清廷派出福康安前往征剿,一时川楚赋役,数倍于昔,白莲教眼看反清时机成熟,便密议举事。而福康安虽然在前线屡战屡胜,可二石占据险要,清军进攻不易,终致旷日持久,经年未决。嘉庆元年五月,福康安在前线染病,卒于军中,和珅也举荐了弟弟和琳前去督师。这样一来,川楚为了支持前线,输送军资,民力更困,白莲教也更得人心。 到得嘉庆元年,湖北主政的总督毕沅、巡抚惠龄,都已发现形势不对,便提前搜捕,抓获了不少白莲教首领。其余的白莲教成员眼看形势不妙,索性提前举事反清。一时之间,川楚流民大量加入白莲教的反清队伍,仅半年间,就出现了十余只反清部队,嘉庆初年的川楚白莲教反清战争,就此拉开了帷幕。 清廷眼看白莲教势大,也渐渐投入更多兵力,在湖北,毕沅与惠龄带兵围攻被白莲教占据的当阳,数月不克。而在四川,白莲教势力更是采取流窜作战的策略,连续在多个府县之间流动,让清军劳而无功。孙士毅此时早已老迈,又怎得这般折腾?数战之后,便一病不起,也在战场上故去。眼看川楚军队已经难以抵挡民变势力,毕沅等人也接连上疏,请求朝廷出兵增援。此时和珅也已经通知直隶掌兵的亲信永保和庆成,随时准备南下。 眼看军报上事态紧急,和珅也难以安坐家中,便对刘全道:“孙中堂在前线过世了,眼看川楚那边,贼寇势力日甚一日,想来朝廷里也要尽快决议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你快些去备车,我得去军机处,商议援军调动,另遣将帅之事。” “老爷,那夫人那边……”刘全似乎对冯霁雯的态度全无把握。 “夫人是个识大体的人,你就去如实说明,让她搬回来。也先向她赔个不是,剩下的我来办。”和珅道。 “老爷,这……夫人这次生气,奴才看着是一直没消气呢。待会儿奴才过去了,夫人骂我怎么办?” “我蓟州新开那两家当铺,都放在你名下,你去挨顿骂,也值了!”和珅眼看内外交困,也顾不得许多,随口应道。 刘全听了这句话,自然心满意足,便为和珅准备车马去了。最后,和珅与刘全自然都被冯霁雯痛骂一顿,但和珅与冯霁雯还是渐渐和好,又住回到了一起。 而前线的事,朝廷也有了决议,和珅力荐永保、庆成督师南下助毕沅、惠龄对阵湖北白莲教,四川则由老将明亮前往督师,他是傅恒之侄,算是福康安和福长安的表兄,虽然与和珅、福长安并无来往,但也没有过节,是以二人均无异议。不久后,王钟健弹劾谢振定的奏疏被乾隆批准,谢振定也被免了职,看起来,和珅又顺利解决了眼前的危机。 眼看着嘉庆元年已经过去了一半,阮元和孔璐华之间,也已经渐渐亲密起来。可是,在阮家内部,却也一样有诸多习惯上的差异,不是一两个月就可以解决的。 这日已是七月初七,正是七夕佳节,孔璐华也颇具兴致的吩咐家中四名孔府名厨,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阮家平日饮食,一般只有四五个菜,而且一半的时间没有肉菜。可这日桌上菜肴,共有十余道之多,都是正宗的孔府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不禁让阮元父子都有些无所适从,只随便捡了些蘑菇白菜。只有杨吉泰然自若,看着每一道菜,都忍不住想尝几口,还在连连点头。 看着杨吉对孔府美食称赞有加,孔璐华也不禁笑道:“杨大哥,若是你觉得好吃,这里的几道菜,你随便挑就是。待以后有空了,我接着给你讲说唐的故事,怎么样?” “谢谢夫人,以后我都听夫人的。”杨吉似乎完全忘记了阮元。 孔璐华又回过身,对阮承信笑道:“爹爹今日,却也不知为何,这鸡与鱼,竟是一点都没有动。爹爹这般谦虚,却是让伯元和杨吉也都一并拘谨了呢。若是爹爹不嫌弃,也先尝过这两道菜如何?”阮家本也是守礼之家,阮承信未动过的菜肴,其他人也不敢随便取用,之前孔璐华已先将一道炒鸡、一道烧肉与阮承信先尝过了,是以杨吉才能大快朵颐,这两道菜不过片刻,已被他吃了一小半去,而其他几个主菜,却是迟迟未动。 眼看阮承信有些犹豫,阮元也出来打圆场道:“璐华,爹爹他老人家与我一样,平日吃不得多少肉的。家中之前逢年过节,也不过一两道肉菜,做个样子,今日这番筵席,却是太丰盛了。” “夫子你这是什么话?今日本是佳节,若是在孔府,凡年节均有家宴,菜品从未少于二十道。今日我也是念着家中人不多,还让他们裁了一小半呢。再说了,爹爹年纪大了,多食肉乃是养老之义,你平日公务繁多,也该多进些肉食维系精神。食少事繁,绝非长久之道,夫子你应该清楚啊?”孔璐华听着阮元言语,自是有些不快,但想着高堂在上,也不可失了礼数,又道:“爹爹,这鱼今日是孔顺哥哥亲手做的,他做的孔府鱼,先伯父在时,都一直赞不绝口,说孔府三十年里,再无人能做得这般可口了。若是爹爹觉得不便,就让儿媳代劳,如何?”说着用帕子将自己的筷子擦拭过了,又轻轻伸出筷子,从盘中夹取了数块鱼肉,放入身边的小碟之中。 这鱼在烹制之时,便已拿掉所有鱼刺,孔顺刀功亦自精湛,早已在鱼上留下极细的刀痕,此时只需顺着刀痕夹取,自可从容将鱼肉取出,而绝无汤汁迸溅之事。孔璐华持筷、取菜、用碟,一举一动,优雅动人又绝无半分轻浮之态,一时只看得阮元也心驰神往,不愿移开眼神。阮承信眼看儿媳恭敬孝顺,也不好意思再行推让,也接过碟子,尝了几口。 可是孔璐华心思细致,此时早已看出,阮承信眉间似有一丝隐隐的不快。 于是她也问道:“爹爹,是这鱼已经凉了么?还是……” “没关系的,璐华。”阮承信这一丝不快之色很快便即退去,继而笑道:“这鱼刀功火候,颜色口感,都是上佳,孔顺他来我们府上,也有快三个月了,爹爹是一直信任他的。对了,伯元,你却也不要拘谨,一起过来尝尝如何?” 阮元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接过碟子,尝了一块,随即应道:“不错,爹爹经验还是比孩儿丰富,这该说的话啊,爹爹方才已经帮孩儿说尽了,倒是让我不知如何再行措辞了呢。” “夫子你胡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方才眉头皱了一下!夫子、爹爹,你们……都不喜欢这道菜么?”孔璐华对丈夫的神情,可是看得一览无遗,想着自家的孔府鱼本应是天下第一名菜,却让阮家父子都出现了这般神色,心中也未免有些委屈。 “璐华,你这是想多了。爹爹没有别的意思,这孔府家宴,天下闻名,爹爹又怎会不知?只是这般口味,爹爹之前却没有口福,这偶然一试,有些不习惯罢了。但多尝几口以后啊,这熟悉了其中门路,也就明白了,不愧为海内美味!伯元,你说是不是?”阮承信自然没有责怪儿媳的意思,阮元听了,也点了点头,道:“夫人,孔顺的厨艺,咱大家都是清楚的,我们又怎能说他的不是?” “这鱼终于可以吃啦?”一边的杨吉见气氛有些不对,也想着自己来尝一口,便夹了两块鱼到自己的碟中,边吃边道:“嗯……这肉做得,确实挺嫩,不过啊,在我吃过的鱼里面,最多也就是第三吧,第一的还是我当年在九江吃过的那银鱼,从火候到汤汁,我现在都还记得。” 不过这话一说出来,阮元和孔璐华显然都不满意。 “杨吉,杨叔在扬州的时候,对你可不薄啊。杨叔做的鱼,我自小便是最爱吃的,你这样说出来,就不怕杨叔听了伤心吗?”阮元道。孔璐华意外听得阮元心目中还有一人做菜手艺在孔顺之上,心中不由得更加恼怒。 “没错啊,我那日吃的九江银鱼,算得第一,杨叔算第二,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杨大哥,你有所不知,我孔府这几道主菜,早在宋时宝元年间,便已经成形了,距今日已有七百余年,这孔府鱼自然是天下间最好的鱼了。而且今日还是孔顺哥哥亲自主厨,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能做得比这更好了?”孔璐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在孔府菜上面“屈服”他人。 “夫人,这鱼刀功怎么样,我不懂,口感确实不错,但就是有些咸了,想来是盐放多了吧?就不如那日我在九江见过的汤汁了。不过话说回来,这里这豆腐、炒鸡,好像口味也都比寻常重了些,若是不放这么多盐,或许滋味能更好些。”杨吉道。 “这不可能,杨大哥,我虽然不太懂厨艺,可我也知道做菜的时候,刀功火候才是最难学的,调料施放,是最简单的事了。孔顺哥哥怎么会刀功火候一样不差,反而调料放错了呢?”孔璐华依然不甘示弱,忽然,孔璐华想到阮家父子和杨吉年纪稍大,或许会有成见,阮常生不过九岁,应该更容易接受孔府美食。便和颜悦色,对阮常生道:“常生乖,你可要多吃点肉哦,以后才能长得更高一些呢,可不要像你这个爹爹一样,身子那么瘦,还不爱吃饭,这样不好。”说着又夹了几块鱼,放在了阮常生的碟子里。阮常生果然对孔府鱼并无半分反感,很快就吃得津津有味。 看着阮常生开心的吃着鱼,孔璐华也不禁笑道:“常生,怎么样,娘没骗你吧?你说说,娘对你好不好呀?” “嗯,娘对我最好了!” 阮元看着被“成功收买”的阮常生,又看着早已被《说唐》“收买”的杨吉,心中也不禁一阵苦笑。 可就在这时,只见侧位的刘文如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又过得片刻,刘文如站起身来,向阮承信和阮元躬身道:“爹爹、伯元,我……我身体有些不适,这顿饭,是有些吃不下去了,想回去歇息了,还请爹爹和伯元见谅。”阮承信向来对她多加照料,这时也不以为意,只点了点头,道:“无妨,爹爹这里自有伯元照料,你若是身子不适,就先回去,总是身体要紧。” 可是看着渐渐离去的刘文如,阮元心中却也有些不舒服。而回头看着对面的孔璐华,也是七分不解、三分薄怒,似乎是在责怪刘文如,为什么面对孔府菜这“天下第一美味”,却早早身体不适,竟然不思饮食。 看来,阮家内部的这些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 这一餐从前到后,阮元都没有仔细品尝过其中味道,想着究竟应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消除孔璐华和刘文如之间的矛盾。反思起来,自己这段时间对孔璐华却是礼敬有加,可对于刘文如,虽然早已给了她侧室之位,却也并无其他亲切之事,或许自己更对不住的人,是刘文如才对。 于是晚餐过后,阮元也难得的来到了刘文如的居室,看着她的神色,也自是带了几分诧异,自是因自己许久不来她房中的缘故了。细看过去,她眼中也颇有些红肿,似乎回房后便哭泣过了,心中更是不忍。刘文如见了阮元,连忙躬身行礼,阮元也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无需如此多礼。 看着刘文如的样子,阮元自也有些过意不去,但他也清楚,如果自己夫、妻、妾三人之间,不能坦诚相待,那自己家中的妻妾隔阂,只会越来越深,尤其是刘文如素来安静,即便遇到不快,也往往噤声忍受,长此以往,只怕她身子也会大损。便对刘文如说道:“文如,我虽纳了你为妾,却也没有多少亲密之举,想来是我对不住你的。可我看你今日神貌,可是璐华的一些事,让你不舒服了?若是这般,你不如把你所想所见,与我说来,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呢。可你若是就这样忍着不说,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再说了,若你真的受了委屈,就这样咽到肚子里,对你身体也不好。” “伯元,我……我没什么事的,就是近日看书看多了,眼睛有些不适……”刘文如自成了阮元妾室之后,阮元也多将自己所藏之书,挑了些易于入门的教她读过,所以她这般言辞,倒不是说谎。只是阮元也知道,这段话更多还是在敷衍自己。 “文如,我与你虽然还没有其他事,可至少名义上,我已经是你丈夫了啊。想来璐华平日,是多叫我夫子的,要不你也叫我夫子吧。你放心,我已和璐华说过了,你这般称呼我,她不会在意的。”阮元继续安慰道。 “这……我……夫子……可是,这样夫人她……”似乎想到孔璐华,刘文如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文如,没关系的。你和璐华之间的事,我听她说过一些,一次是她想着把书房换个样子,还有便是今日了。我也能猜出一些,书房的样式,原是彩儿的布置,你自然不愿意换了。可除此之外,你应该还有别的顾虑吧?夫人倒是也没责怪你,只是说不知你心中所想。不如,今日你便将想到的事,都告诉我,我也向你保证,无论你说什么,我绝无见怪之意。出了这个门,这些事就会烂在我心里,你的心思,我绝不向夫人透露半分。如何?”说着,阮元也鼓起了勇气,握住了刘文如的双手。直到这时,他才想起,刘文如嫁他为妾已经两年有余,可这双手,他却还没主动握过一次。 刘文如忽然被阮元握住,只觉阮元的双手虽外形细瘦了些,有些过于文雅,可手心之中,却似乎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意,这股力量或许不是波涛汹涌般的强势,却绵绵不绝,甚至越来越强。又看着阮元双目柔和,充满了对自己的信任,心绪渐渐涌动,终于克制不住,扑在阮元怀中哭道: “伯元……夫子,我……我……小姐走了以后,我心里剩下的,也就是阮家了,你和爹爹对我的好,我也知道的,也是……也是我对不起你们。后来,你说常生年纪小,又是过继在彩儿名下,就让我来带,我……我带了这两年,早就已经把常生当做了亲生骨肉,半分也舍不得他离开的。可夫人……夫人那日先是要把书房样子换了,见了常生,又那般亲热,我……要是常生也不在了,我在这里,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了啊……”阮元听着她哭泣之声,心中也自是歉疚,原本刘文如应该依靠的是自己才对,可自己对她亲热之举,实在太少,反而是阮常生与她亲近,一时暗暗懊悔,也抱住了刘文如,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哭泣。 可听着听着,阮元也渐渐清楚了刘文如伤心的缘由。她平日闲居,又无亲友伙伴,只有阮常生陪伴左右,是以不知不觉间,阮常生已经成了她在阮家另一个重要的依靠。而孔璐华来到阮家之后,想着与阮家家人和睦相处,自然也对阮常生异常亲近,可这样的举动,却让刘文如暗自想着她是要把阮常生抢走。加上孔璐华之前重新布置书房的行为,两件事都正好碰在刘文如最敏感的位置。两个最重要的心灵支柱,就这样被反复触碰,刘文如又怎能不自伤身世、自觉孤独?这样想来,她心绪不宁,独自啜泣,也就都在情理之中了。 想到这里,阮元也轻轻安慰她道:“文如,我知道了,其实这些事,你都没做错,追根究底,还是你我,和璐华之间,平日的沟通太少了。若是这样,其他的事都不难办,你自平安度日就好,不会有事的。其他的问题,我来帮你解决。” “嗯……谢谢夫子……”刘文如也是一时情难自禁,才对阮元说了这么多话,她平素胆子也不大,说完这话,原本还担心阮元责备自己,没想到阮元依然安抚着她,还愿意帮她想办法。 “文如,若是璐华她愿意主动过来找你,愿意和你做朋友,你……你会接受她吗?”忽然间,阮元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夫子,我没想过这些……” “那你也不会拒绝她吧?”阮元又问道。刘文如想着这些事毕竟离自己还远,似乎没什么不妥,也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其他事也好办了。”阮元想着,对孔璐华,自己也必须多加交流才是。</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六章 微妙的变化 孔璐华也没有想到,几日之后,阮元竟然意外有了一日空闲,并且带着自己来到了通江桥附近的一家酒楼,而且阮元还说,这一餐菜肴非常丰盛。 孔璐华最初自然不信,可眼看着桌上的菜肴一点点多了起来,先是一道东坡肉,又是一碟烧鸡,最后则是一盘蒸鱼,也不免有些疑惑,奇道:“没想到夫子平日那般节俭,今日竟然为了我,点了这许多菜过来,夫子平日用度,还足够吗?” “夫人有所不知。”阮元也自笑道:“我做官第三年,就升了三品,家中人丁也不多,是以积蓄还是有的。而且我自幼家境便不宽裕,日常用度,能省则省,都习惯了,这一顿饭,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夫人的日常饮食,却让我一时也节省不下来了呢,以前家里每隔三日,便有一日食粥,自从夫人进了家门,这也都好几个月,没尝过一次粥了。” “食粥?粥有什么好喝的,家里又不缺米,在曲阜的时候,除了生病,平日我从来没有吃过粥的。再说了,就算按夫子的饮食办法,隔三日就要食粥,又能省下多少米来?把你省下这些米卖了,还不够你编书的零头呢。夫子,不要再用节俭的名号自欺欺人啦!”孔璐华对阮元这种说辞,实在不愿认同。 “也罢,或许夫人算学天赋,还在我之上呢。”阮元笑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想听夫人指教。夫人把家中侍儿称为莲儿,这是夫人自己取的名字,还是她原来就是这般姓名?夫人名字中有个‘华’字,加上她的‘莲’字,就成了‘莲华’二字,反是她在上,你在下了。夫人真的不怕,莲儿日后长大了,竟会反客为主,欺压在你身上?” “夫子是开玩笑呢?”孔璐华也没想到阮元这日竟然兴致勃勃,竟然在这些日常琐事上有说有笑,道:“莲儿从小就是家中庄户家的孩子,小时候我看她乖巧,就收了她做侍女,那日正是盛夏,家中池子里莲花盛开,便叫她莲儿了。她都侍奉我十年了,她什么性格,难道我不清楚么?成日这般异想天开,也不知是在哪里学的。不过话说回来,夫子今日这般大费周章,在这酒楼里点了这许多美味,应该不是只为了与我说笑吧?” “夫人你忘了?前几日七夕佳节,那一桌美味佳肴,可是夫人心中的孔府极品啊?既然如此,若不能回报夫人,我心中也暗自有愧,是以几日来多番打探,知道这通江桥的许记,乃是这些年来,杭州城里最为红火的一家酒楼,是以来这里点了酒菜,也是回报夫人一番盛情,夫人可还满意?”阮元仍是如平日一般从容。 “夫子且不要骗我,这杭州城里,最大的集市不是这边通江桥,是前面的清河坊才对。再说了,从学政署到清河坊,路还更近呢。这边通江桥市,我听闻是近二十年才兴起的,若是红火的酒楼,也应在前面清河坊。”可是说着说着,孔璐华不仅不怒,反而笑颜渐生,道:“夫子绕这样大的圈子,究竟是何用意,还是乖乖说出来吧,想故弄玄虚,把夫人蒙在鼓里,夫子还真是天真呢。” “也是啊,这边通江桥,据说几十年前,尚无如此繁华气象呢。”阮元笑道:“可这家许记,确实与众不同,其中菜品,这一两年来,听闻早已超过了清河坊的那几家老字号,夫人若是不信,不妨先品尝一番,如何?” “是吗?不想夫子竟然对这酒食之事,也开始上心了呢。”孔璐华笑道,看着眼前这盘蒸鱼,骨刺和孔府鱼一般,均已剔去,鱼身上细痕遍布,想来阮元也是照顾自己,特意模仿了孔府刀功技法,不禁心中暗自开心。便夹起了其中一块,经碟子送到口中,一时只觉鲜美异常,竟与家中传承近千年的孔府烧鱼各有千秋,不禁眼前一亮。 “味道如何?”阮元在对面笑道。 “嗯……虽然没吃过这样口味的鱼,可这汤汁很是鲜美,肉质也嫩,很好吃呢。” “既然如此,夫人刚开始的时候,为何皱了一下眉头呢?” “我哪里皱眉头了,我……我第一次吃到这种鱼,当然会……”忽然之间,孔璐华似乎明白了阮元带她前来的用意,之前的阮元父子,或许就和这时的她一样,其实并不是不喜欢孔府的菜式,只是之前生长扬州鱼米之乡,饮食习俗,本就与齐鲁大异,是以初次品尝孔府名菜,会有一点不适应。而自己来到江南,之前饮食全都是孔府的四名厨师负责,江南风味倒是一点没有接触,这一次初尝杭州蒸鱼,才知道原来天下之间,美味各有特色。孔府菜虽然传承良久,却也不能以一家之艺,包揽天下众家所长。 想到这里,孔璐华脸上也不禁生出一阵晕红,阮元看在眼里,自是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夫人若是觉得这蒸鱼不错,也不妨尝尝这东坡肉与烧鸡,想来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孔璐华再尝过这两道菜时,只觉烧肉浓香中又带有一种甜气,烧鸡更是新鲜味美。想来这江南风味独到之处,不仅可以与孔府名菜平分秋色,甚至犹有过之。她本非小气之人,只是之前从未出过孔府,对其他名菜所知不多,这时自觉几道江浙名品,自做工至口味,无不让自己信服,心中也就释然了。看着阮元,不由得相视一笑。 过得片刻,忽听得酒楼下脚步匆匆,似是有一人走到了阮元夫妻这间房门前。这人却也规矩,立在门外,一时不便入内,看他身影,在门外施礼过了,道:“请问这房中的贵客,可是本省学政阮大人?后学这家酒肆,今日竟得蒙阮学使光顾,真是三生有幸。” 阮元也走上前来,开了方门,见是个年纪相仿的儒生,便也请了入内。这儒生见了孔璐华,也作揖拜过,道:“见过阮学使、阮夫人,在下是这酒肆的主人,姓许,双名宗彦,原是德清人,因家人为官之故迁来杭州,开了这间酒肆。竟不想今日遇到了贵客,实在失敬。今日阮学使的开销,在下还是要归还学使才是。” 阮元也连忙还礼,道:“许先生客气了,这饮食之事,原是先生酒肆精制而成,若因我是学政之故,便要将酒菜开支,尽数还我,那也太对不起你酒肆之中这几位名厨了。可是我见先生样貌,似乎也是读书应举之人,却为何要在这里开这酒肆?想来先生也是位豁达之人了。” 许宗彦听了阮元这话风趣,自也笑了出来。之后阮元和孔璐华才知道他家世身份,原来他是明代名儒许孚远之后,父亲叫许祖京,两年前在广东布政使的任上因年迈致仕归家,许宗彦也随着父亲一同回了浙江。许家因仕官之故,早早在杭州有了家产,这家许记酒楼也是家中近亲开办,许宗彦眼下是举人,正是阮元中举的乾隆五十一年得了举人功名,和阮元算是同年,但之后十年,他数应会试不中,便有些无心应试,回到家一边读书治学,一边打点家业。这许记酒楼原本便已有十余年的根基,这两年他精心打理,竟然在杭州城内迅速崛起,已是最红火的几家酒店之一。 不过这样听着,孔璐华也有些好奇,不禁问道:“许先生,我听闻这通江桥市集,是近二十年才兴起的新市。先生这家酒肆,却是如何发展,才有今日这般兴盛之景呢?” 许宗彦道:“如此谬赞,在下倒是有点愧不敢当了。其实在下这酒肆,也并无多少新奇的方法,家中资财,还算充裕,是以所请均是浙江名厨,这几道正菜更是广询人意,多加调配,方有了今日的滋味。当然了,在下为了让酒肆办得更好一些,也用了些饮食之外的办法。夫人可知,这通江桥对面,是什么地方吗?” “对面是……”孔璐华也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不错,这通江桥对面,正是浙江巡抚部院所在。这现任的巡抚吉中丞,与家父也曾同朝为官,是以在下清楚,这几道江浙菜,也都是深得吉中丞喜爱的。是以这两年来,我们一直为巡抚部院供应饮食,吉中丞信赖敝店,有时自然也会帮敝店宣扬一番,这样知道这里酒肆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而且不乏其他达官贵人、富商大贾。想来阮学使也是经友人推荐,才知道了这里吧?不过话说回来,这经营菜品的方法,在下还是从夫人家里学来的呢。”许宗彦道。 “这又是何缘故?”孔璐华听着,似乎完全不能理解。 “夫人有所不知,在下年少之时,家父在京中刚考中了进士,授了内阁中书。当时刘文正公还健在,对家父颇为信赖,家父当时,也有幸得入文正公府上,受文正公赐宴数次。当时只觉文正公府上饮食,与京中其余诸家,颇不相同,后来方知,文正公之前曾与太上皇一同去过曲阜,故而在曲阜学得一些孔府菜的做法,后来文正公府中,便也多了这些新的菜式。是以在下想着,这美食名菜,若想推广出来,自身的美味自是基础,可这高官名士的推荐,却也少不了的。夫人觉得,在下说的,可有道理?”许宗彦笑道。 “哈哈,原来如此。”孔璐华也不禁笑了出来。只是这番解释,却也让她渐渐清楚,原来自家的孔府菜,虽然历史悠久,却也未必就是绝无争议的天下第一。至少江南这些美味,品质决不在孔府名菜之下。而且孔府菜之所以天下闻名,也不仅仅是自身的味道有多么出色。 想到这里,孔璐华的心里,似乎也轻松了许多。阮元和许宗彦也闲聊了几句,问了许家住址,希望他闲余之时,能到学政署做客,帮自己一同著书,许宗彦自也应了,便即离去。阮元看着妻子温柔浅笑的模样,知道自己和妻子的距离,无形中又靠近了不少,也隐隐发觉,和妻子在一起,原来是这样一件轻松有趣的事。 一时间二人用饭已毕,便乘着轿子,渐渐回到了学政署。刚到门前,焦循便迎了上来,满脸欣喜之色,对阮元道:“伯元,你今日出门,可真是不巧,家中来了贵客啦!” 阮元听着,也有些好奇,问道:“里堂,是什么贵客,让你这般神色啊?” “我问过了,是现任的两广总督,朱珪朱大人。”焦循喜道:“我知道,你当年取录举人的江南乡试,座师不就是朱大人吗?眼下他就在府上等着你呢!听下面人说,朱大人这次入朝,说不定就要拜相了,朱大人也是知道你在杭州,这才特意折了过来,说要好好看看你这个好学生呢!” “恩师?!”阮元听了,也又惊又喜,顾不得孔璐华和焦循在身后,三步并作两步,便走到了后堂。只见堂中早已坐下了一位一品大员,阮元应乡举后,也曾见过朱珪一面,眼看这人圆脸长髯,正是十年前江南乡试取录他的朱珪本人。只是十年不见,朱珪已经六旬有余,面上皱纹渐渐多了,胡须也自黑转白,花了不少。一时又激动,又伤感,忙作揖成礼道:“学生阮元,见过恩师大人。” 朱珪见了阮元,自也大喜,忙走上前来,将阮元扶起道:“伯元,这都十年不见了,你也都已经是……哈哈,当年我取录举人之时,孙渊如、汪瑟庵他们,都是江南久已成名之士。说实话,当日还是金圃兄力荐于我,我才知道你的名字。却不想今日你竟是我最出息的学生!只是可惜,金圃他……”原来就在上一年,在家闲居的谢墉因为已经七十七岁,老迈体弱,久病难治,竟已过世,是以朱珪想起老友,也莫名有些伤感。阮元自然也知道恩师去世之事,一时也沉默了半晌。 过得片刻,阮元也道:“老师,谢恩师家就在北面嘉善,离杭州也不远,学生督学浙江,总是会去嘉兴的。到时候,学生定然亲往献祭,也好让谢恩师九泉之下,得以欣慰。” 朱珪也道:“这个我自然放心,伯元,你从中进士到如今,也不过七年光景,就已经两番督学,而且老夫在路上也多有耳闻,你取才自有法度,不拘一格,有一艺之长者,大多得以取录,民间士人之中,你风评当是各省学政之冠了。你这般成就,便是老师当年,也是及不上的。日后只需记住太上皇那句话,要立品,勿躁进,循序渐进,实事求是,想来你日后作为,也当远胜老夫才是……”说着说着,也不禁想起自己因是嘉庆授业师傅,加上与和珅不睦,竟一连数年被放外任,无力更革朝政。想来自己十八岁即举进士,这一年已是六十六岁,才得以升任总督,大好年华,作为竟如此有限,也不禁心中黯然。 阮元见朱珪神色不快,也不禁安慰他道:“恩师,学生方才听闻,恩师此番入朝,便是要升任大学士了。若是如此,学生自当恭贺恩师。” 朱珪道:“伯元,其实这些不过道听途说罢了。我做了总督,依惯例每隔数年,便应入朝觐见一次,今年正是两广总督入朝之时。而且朝廷里面,眼下又正值嵇中堂和孙中堂相继故去,不过是巧合而已。不过若是我真的入朝改任京官了,有一件事,我却要告知皇上和太上皇。伯元,你经史兼通,却不知医药之学如何,你可知‘鸦 片’竟是何物?” 阮元道:“恩师,这鸦 片之名,学生虽不懂医道,却也略知一二,医书常言,鸦 片有止痛、镇静之效,但服用多了,却似乎另有其害。是以世宗皇帝时,曾经下过禁令,其他的,学生就不大清楚了。” 朱珪道:“伯元,你方才所言,乃是入药的鸦 片,我也曾听医者说过,鸦 片使用适量,有镇静止痛止咳之效,可一旦过量,服药者便往往似服了麻药一般,四肢手足,皆不得动,日常行止,大有不便。更有甚者……鸦 片服食,极易成瘾,有些人服用一旦过量,就会不惜百金求 购,只为长久服食。是以有经验的医者,即便用药时要用鸦 片,也定然慎之又慎,绝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我在广州的时候,却意外发现,眼下在广州另有一种鸦 片,乃是入药的鸦 片烧熟之后,制成了鸦 片膏,供人吸食所用。这般鸦 片入药之效,早已大减。民人常有自备了吸食所用烟管灯火,将鸦 片粉末置于火中,专为吸食之事。这般吸食之法,对人体实有大害,寻常民众吸食之后,往往连行走都行走不得,只得卧于家中,便是强人侵盗,也绝无反抗之力。是以世宗皇帝在位时,曾下过诏令,严禁鸦 片吸食,亦严禁开设烟馆。我到广州之前,以为朝廷有法令在先,想来吸食之事是不多了。可不想三年之间,公然违令吸食之人,竟比比皆是,甚至……甚至在粤旗兵,亦有吸食之举。此等吸食之事虽早有厉禁,可督抚藩臬,广州将军,各司其职,如何禁止,这事办起来却难。是以我也想着,若是入了京,能寻个机会,便将此事上奏皇上和太上皇,正是立法度易,行法度难啊。伯元,这件事你却也要记住了。” 阮元也点点头,道:“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这时,孔璐华和焦循也已经来到了书房这边,孔璐华见了朱珪,知道他是阮元乡举之师,也走上前来,向朱珪拜过了。朱珪看着孔璐华,也对阮元夫妇笑道:“伯元,少夫人,你们二位这婚事,看得老夫可是好生羡慕啊,伯元是青年才俊,想来日后必是朝廷栋梁,少夫人圣裔出身,又这般青春年少,日后只要小心养生,想来一生的荣华富贵,是不缺的了。天下读书士人,何止千万,可像你们这样一对,也不知多少年才能见一次呢。” 孔璐华听着朱珪称赞,也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略有些害羞的笑道:“朱恩师这般话,却是……却是小女承受不来了。恩师只是外人,却不知我们家中也……也是有些不好开口的事呢。朱恩师,您这个学生啊,可真是个好官呢,平日辛勤奉公,五更方过便起,夜间又要主持修书之事,二更才能就寝。又不好好吃饭,早上只带几个点心,两顿正餐能吃上一顿就不错了。这样想来,我的命可苦着呢,恩师你说,若是伯元身子有个万一,他身边那些读书人,要怎么看我呀?还不得天天出去说我娇生惯养,不会体恤丈夫,竟让如此大好前途的阮学使伤了身子……我还给他炖过鸡汤呢,他非说时辰过了,就吃不下去了……这般下去,家里可如何是好啊?” 朱珪听了,也不禁笑道:“伯元,这样听来,少夫人还是个体贴之人呢,倒是你一心忙着公事,想来是家事顾及的有些少了。你这里我听说,只收了一个养子,你还没有亲生孩子呢。平日也别把自己累坏了,多陪陪夫人吧。”说到这里,又对孔璐华道:“少夫人既然有心帮伯元,自是好事,你说伯元过了时辰,就不思进食,想来只是方法有些不大对了。我却有个办法,不知少夫人可否一试?” 说着,朱珪将身边的一个礼盒拿了过来,拆开之后,里面竟是两只怀表。朱珪问道:“少夫人,孔府之中,想来近年也已经用上钟表了吧?这钟表指针时辰,少夫人可还明白?”孔璐华在家中确实已经多用钟表,只是怀表见的不多,听了朱珪这话,也点了点头。</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七章 和珅与嘉庆,初次对决 朱珪道:“伯元,你二人新婚燕尔,做老师的,原本也该送你一件大礼的,这两广是西洋特产汇聚之地,西洋之物,最精湛者,便是这钟表了。这一对怀表,我听十三行的人说,用的是西洋最好的技艺,时辰绝不会有半分差错。上面花纹,也正是相合的一对呢。伯元、少夫人,你二人回去以后,就可以定个时辰,到了那个时候,伯元你自做好准备,夫人呢,就可以遣人把加餐送过去。这样试上几次,伯元你自然也就习惯了,不会再有吃不下去的事了。伯元,你也不要再说谦逊之言,你从应乡举到今日,也不过十年光景,就有了这般出息,老夫是真心为你高兴啊,这一对怀表,今日你们就只管收下,不要再推辞了,怎样?” 阮元和孔璐华见朱珪相助,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朱珪有言在先,却也不好推却,便双双谢过朱珪,收下了怀表。 朱珪在学政署盘桓了半日,即便离去,他与王杰、董诰一样,对和珅恨之入骨,但为人却谦和很多。是以阮元虽然也问起过他朝中之事,他只是叹息了数声,并未明言。阮元也在临行之际,祝愿恩师北上一帆风顺,自然也是希望朱珪入朝,得以匡扶朝政,解时局之弊了。 这数月来,阮元将自己在山东时所作诗文,和山东友人唱和之句,勒成一书,因想着山东学署之畔,有坐小沧浪亭,风景优美,湖光山色,相映成趣,是以也将此书称为《小沧浪笔谈》。这一日夜里,阮元将最后几首诗编定完毕,看着时辰只到了一更,也不再读书,早早回了卧房。 只是看着孔璐华时,阮元却觉得她有些闷闷不乐,不由得主动向前走来,打趣道:“夫人怎么了?可是今日许记这一餐,那西湖鱼和东坡肉,味道不够鲜美?” “当然不是了,这许记的东坡肉,还很甜呢。已往所见烧肉,都是以酱汁浓郁见长,这以甜气见长的东坡肉,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呢。”孔璐华道。 “那不是很好么?”阮元笑道:“若是夫人愿意吃甜味的东坡肉,那有机会回扬州了,夫人可要好好尝尝扬州的样式。论香甜,还是我们扬州首屈一指。” “可是夫子,太甜了会不会让我变胖啊……” “若是夫人不喜甜食,其实也无妨。”阮元笑道:“说起来啊,若不是扬州人,扬州有一道美味,可能大多不知道呢。扬州的烧鹅,可是真正的独步天下,我们做鹅可不会做得甜了,相反,倒是与夫人的孔府菜有些相近呢。” “夫子,我虽没吃过鹅肉,却也见过鹅啊,它长得那么大,肉是不是也很肥啊……夫子,你该不会想把我喂胖,然后就不理我了,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去找文如了?” 听着孔璐华这异想天开的理解,阮元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半晌,方才笑道:“夫人,文如她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我怎么觉得,在夫人眼中,文如竟一直都是个恶人呢?” “那你让我如何想她?”孔璐华听着似乎也有些不满意,道:“你说我不该将她看做恶人,那我还委屈呢。那日七夕佳节,我好容易备下那许多菜肴,她却在做什么?饭才吃到一半,就不想吃了,她又把我放在哪里了?你说她念着以前的主人,我可以既往不咎,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阮元想着,妻子既然可以对之前的误会“既往不咎”,那么只要自己真心诚意,想来这件事是有解决之道的,也把孔璐华的双臂轻轻搭在自己肩上,双目注视着妻子一对妙目。想到妻子美丽动人,自己也不禁有些心动,好容易渐渐宁定心神,和颜悦色道:“其实也不瞒夫人,前些日子,我也找文如问过,我相信文如的话不是假的,就像我也相信,夫人原本对文如并无敌意一样。夫人的想法,我大致已经知道了,那么夫人可愿意听一听,文如又是怎么想的呢?” 孔璐华看着阮元时,只觉他语气柔和,眼神清澈,想来是不会欺骗自己的,双手靠在他双肩之上,虽略嫌这对肩膀瘦了些,却也莫名的感到了一种稳重。一时她略带戒备的心思,也渐渐舒解了开来,便点了点头。阮元道:“夫人,文如与你,出身几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夫人家中父母衣食,从来不致短缺,可文如她自幼便与父母分别,又是因逃荒之故,才到了扬州,所以她的心里,就会产生患得患失之感,最担心的,便是所有之物,一朝失却。说来这事也是我思虑不周,常生入府时我公务繁忙,就把常生托付给了文如……”渐渐的,阮元也将那日刘文如所言心境,一一为孔璐华道出。孔璐华终是出身富贵人家,家中父母姐弟,又长年和谐,是以一时对刘文如的境遇,也不能全然理解。可她毕竟生长和睦人家,对外人虽也有疑虑之心,终究还是通达,不致过分偏执。是以心中暗自思索之下,对刘文如的反感之情也自然淡了不少。 只是她毕竟嘴上不愿服输,虽然在阮元眼中,她眼神已渐渐柔和了下来,可还是说道:“那……既然如你所言,她并无过分之心,可她毕竟那日还是先行离席了,那……那就是驳了我的面子。既然如此,理当她给我道歉才是。” “道歉的话,我想文如已经准备好了。”阮元笑道。“只是文如一是胆子本来就小,二是妻妾之别,你在意,她也在意啊。可是夫人也该清楚,妻妾之别,对处于妾位的文如来说,是更加不利,若是你二人有了口角,依律法她要受杖八十,夫人却可无恙。所以文如心中,对你并无恨意,却有惧意啊。不过我想着,这个结也不是不能解开,只是这解开的第一步,在夫人身上,却不在文如身上。” “你……你是想让我主动去和文如谈谈?夫子这想法,是不是有些天真了呢?若是文如执意要和我过不去,夫子又当如何?”孔璐华说着,也有点不放心。 “夫人若是有了这个想法,只管过去与文如一叙,我相信文如,当然,也相信你。若是文如对你真的有半分不敬,你只管回来,将她不敬之处告知与我,我定当相信夫人。再说了,夫人入府这几个月,一直与我同寝,文如就算想着从中作梗,也没有机会啊?”阮元笑道。看着妻子神色渐渐放松下来,阮元也不禁问道:“不过我倒是有些不解,夫人在曲阜的家人,我也见过,都是纯良守礼之人,夫人却为何对纳妾之事,反应如此之大呢?” “那还不是有些男子负心薄幸,害了我家出嫁的姐姐。从那之后,我才知天下之间,便是我等孔孟曾颜四族的后人,也多有薄情之人,邀宠之妾。若是我不多个心眼,万一遇上的是我家姐姐嫁的那般人家,我这一生又该如何?”孔璐华说着说着,也终于把出嫁之前,在家中听闻的外面人家妻妾不谐,夫妻不睦之事,一一告诉了阮元。 阮元听着,也殊无愠色,而是一如既往的和气,道:“不想夫人曲阜诗礼之家,竟也有这些不睦之事。这样想来,也是我之前对夫人的关照少了,夫人入府这么长时间,我才知道此时,该是我给夫人道歉才对。”想到这里,看着眼前的妻子,又是爱怜,又是欣喜,竟再也矜持不住,双手一送,将孔璐华抱进了怀里。 孔璐华不意阮元竟在此时,第一次对自己有了这般亲近之举,也一时害羞得双颊晕红,可愣了半晌,却没有放开阮元,而是双臂下弯,也紧紧抱住了他,顿觉身上暖意大增。她也再忍不住,对阮元道:“都是你不好!这些家事,之前也不和我商量,竟让我以为你全无主见呢。家中弟弟到了伯母那里住,不想伯母她……她一直想独揽我孔家大权,于氏家人,出入孔府全无忌惮。甚至……甚至还屡次问起弟弟,说要代用孔府印信……”说着说着,也不禁掉下泪来。 阮元这才知晓,原来孔璐华之所以之前闷闷不乐,乃是因家中来信之故。信是孔宪增代孔庆镕所书,言及于氏多番讨要家中印信,甚至强迫孔庆镕在任用于氏家人的文书上署名。孔璐华与孔庆镕的继祖母程氏此时尚在,为维护孔府权威,自然不依,收了印信说什么都不愿交出,于氏几乎每日都去索要,数月之间,孔府已是一片乱象。孔宪增早已出了大宗之家,对大宗内部的权力之争,无朝廷强令则不能轻易过问,是以也只能看着孔府内耗,一时想不出办法。 阮元听着,虽然对夫妻之事尚有顾虑,可眼看妻子柔弱之态,也不禁心生怜惜,渐渐将孔璐华抱得紧了,只觉妻子虽然瘦弱,可身子柔软,竟是说不出的舒适。心中略一沉思,道:“既然夫人和上公都没有办法,想来这件事只靠孔府一家之力,是不好处理的了。不过我想着,孔府与太上皇之前交往颇多,圣驾亲临曲阜的诗文,我都见过不少。孔家既是圣裔,即便寻常官员介入,只怕说起话来,也显得分量不足。可若是将此事上奏皇上和太上皇,说不定能有一个让大家都信服的公断呢。” “可是这样真的合适吗?”孔璐华有些疑惑。 “眼下能让你伯母与祖母都信服的人,或许也只有皇上和太上皇了啊?再说了,即便寻常官员有了决断,若是孔府之中,将此事渐次上达,皇上和太上皇总有一日也是会听到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先给京城上奏为好。”阮元道。 孔璐华想着阮元之言,确实有理,便也决定次日给父亲回信,让他想办法“上达天听”了。只是阮元夫妇这时都无法预料到,乾隆得知孔府内争之后,因念着于氏的婚事是自己当年所赐,竟将孔府印信执掌之权,全部交给了于氏。嘉庆对此颇不认同,但慑于父亲威严,也不敢出言反对。但无论如何,孔府总是渐渐归于稳定了。 而孔璐华对于阮元的身体,竟也似渐渐有了依赖之感。这日入睡不久,阮元便发觉身上清香扑鼻,醒来看时,竟是孔璐华抱住了自己,睡在自己身上。阮元也轻轻摇了摇她,可她的力气,竟然越来越大,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手。 或许自己和孔璐华已经渐渐像是一对夫妻了吧……阮元也暗自想着。可是,在他心中,有些心结却似乎还不能解开。虽然自己也暗暗想着,那一天可能不会太远了。 这个夜晚,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反过来也抱住了妻子,双双睡去。 阮元的家事,看起来已经解决了不少,可朱珪的入京之路,却远没有想象中那般顺利。 这年八月,西南的战事依然胶着不下,和琳经过数月督战,也和福康安一样染上疾疫,在军中病故。所幸此时反清部队,已经被福康安与和琳消灭了大半,余者完全不成气候。朝廷又将云贵总督勒保调到前线,终于平定了湘黔反清战争。 而就在朱珪进京的同时,和琳的死讯也已经传到了和珅耳中。和珅听了,自是又惊又悲。这日他在乾隆车驾之前,回了京城主持川楚兵马调动,好容易得了空闲,去福康安府上时,只见福康安的灵柩已经从贵州运了回来,福长安也正在一旁泣不成声。想来福康安之死,也使他这个弟弟失去了一大依靠,而和琳一死,和珅也失去了一个强援。想到这里,和珅也悲从中来,再也无法克制,竟与福长安一道痛哭起来。 哭着哭着,福长安也对和珅道:“致斋,眼看着再过几日,朱珪就要入朝了,你说,若是皇上真用了他做大学士,下一步他们想针对我们,可就容易多了啊。眼看着三哥没了,希斋也不在了,咱们现下的情况,可如何是好啊?”和琳字希斋,福长安这里便以字称。 “如何是好……”和珅想着大半年来,自己一直小心谨慎,不敢在嘉庆面前有半分过失,不想嘉庆却暗自调遣人马,处处都对自己不利。想到这里,也不禁怒从心生,对福长安道:“无妨,王杰、刘墉,他们都老了,眼下能对咱们构成威胁的,只有董诰和朱珪,这两个人……哼哼,你当是他们全无过失可以指摘的么?只要把他们两个扳倒了,日后你我的地位,一样是稳如泰山!” 和珅执掌吏部多年,对朝中重臣之间的关系,可谓了如指掌。不过数日,一个周密的计划便渐渐有了雏形。 这日下午,从避暑山庄南下的车驾进驻了常山峪行宫,嘉庆拟好了上表,想着只要见到父亲,就将朱珪之事呈上,请父亲批准朱珪补任大学士。可表文刚刚拟毕,呼什图就来到了嘉庆寝殿,说乾隆已临幸行宫正殿,让他立刻前往回话。 入得正殿,只见乾隆已经在龙椅上端坐,和珅与董诰一左一右,在蒲团上跪着。此时阿桂与王杰皆已老迈,是以董诰得到了乾隆更多任用。但嘉庆心中也有些疑惑,和珅之前已南下京中,主持川楚战事,这时却突然出现在行宫,想来多半是有对自己不利之举。 想到这里,嘉庆也不敢先说朱珪委任之事,只在二人中间向乾隆叩拜过了,道:“不知皇阿玛有何急事,今日方才进了行宫,便召来儿臣与二位大人?还请皇阿玛示下。”此时他已做了皇帝,可大权仍在乾隆手中,是以拜见之礼,依然如旧。 “颙琰……不,应该叫你皇上。”乾隆冷笑道:“做了皇上大半年,你也有自己的想法了,想用自己的人了,是不是?若不是朕诏你过来,今日你也要过来,与朕商议大学士补任之事,而你备选之人,是两广总督朱珪,朕说的可对?”嘉庆听着父亲口气,只觉越来越不对劲,可这件事自己本已筹划了数月之久,想着即便这次搪塞过去,日后也总要议及,便不再犹豫,点了点头。 “你看看你用的是什么人?!”乾隆怒道,说着,将一封奏疏掷到了嘉庆面前。嘉庆大惊,打开奏疏看时,只见这是一封来自闽浙总督魁伦的上疏,言及福建洋面,这一年间海盗渐多,官军顾此失彼,往往不能制住海盗,又言及所擒获海盗中,多有来自安南之人。嘉庆看着,不禁手心冷汗渐生,若是这封奏疏属实,朱珪入京之事,只怕要耽搁了。 原来六年之前,安南西山阮氏的阮光平遣使入北京庆祝乾隆八旬万寿,被封为安南国王,可此后不久,阮光平即便去世。其子阮光瓒年幼,不能服众,前广南朝的阮福映趁机举兵反攻西山朝,西山朝眼看形势不利,索性向两广地区招募亡命之徒,前往安南受雇佣作战,两广本就有不少贫困渔户,这时纷纷西进。更有甚者,部分渔户在安南战事中获得了武器部属,便铤而走险,成了海盗,频繁侵扰东南沿海。西山朝对这些情况也无法控制,而且为了在内战中取胜,也索性听之任之,只要这些雇佣军为自己作战,在两广、闽浙有寇盗之行,也在所不问。是以乾嘉易代之际,东南海警频传。这时魁伦上疏言及海寇之事,按常理推论,既然海寇从安南东来,就必然经过两广海面,那么,作为两广总督的朱珪自然难逃干系。 嘉庆自然清楚父亲给他这封奏疏的用意,这奏疏中本未提及朱珪,可魁伦与富察家有旧,是以虽然和珅与他交往不多,福长安却知道闽浙海寇之事,也知道魁伦自福康安去世之后,急需在朝中寻求内援,这时福长安对他伸出援手,他自然愿意主动依附。至于和珅,虽然之前也对他告发伍拉纳之事颇为不快,但斯人已矣,还是现实利益更为重要。之后和珅再借刀杀人,将这奏疏特意拿了出来,又对乾隆稍加“点拨”,朱珪纵寇之罪,就自然成立了。 想到这里,嘉庆也不禁争辩道:“皇阿玛,这海寇之事,儿臣也有听闻,海寇横行南洋之上,从来没有踪迹可寻,便是跳过两广,径自袭扰闽浙,亦是常事。朱珪升任两广总督不过半年,又赶上入朝之期,无力清剿海寇,也在情理之中啊。” “你还在为他狡辩?”乾隆怒道:“朱珪之前就是广东巡抚,这海寇之事,他怎能不知?他在广东也有三年了,竟还让这帮海寇如此放肆,若说他无过,那海寇横行,难道还是朕的过错不成?朕想起来了,朱珪是你授业恩师来着。皇上,你做了皇帝了,第一件事,就是市恩于师傅吗?” 嘉庆听着,一时也难以争辩,其实朱珪虽然之前做了两年广东巡抚,可广东督抚同城,两广军务,大多要由之前的总督长麟作主,朱珪即便知道海寇之事,也无力主管。而乾隆这时,更是由公及私,从质疑朱珪剿匪不力,上升到嘉庆滥用私人,这样攻心之论,又让嘉庆如何回答? 忽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嘉庆身旁响起:“回太上皇、皇上,臣以为,朱珪之事,既然太上皇已有明断,自可交部议处,臣等亦当秉公处置。可太上皇是英明圣哲之主,皇上仁孝之名,亦遍于海内,臣曾闻圣主无过言,若太上皇以师傅之事,相询于皇上,只怕万一传了出去,对太上皇、皇上声名,皆有损害。是以臣斗胆进言,此事交部即可,请太上皇、皇上三思。”嘉庆没有想到,这时竟是董诰出言进谏。</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八章 她是朋友 细看董诰神色时,只觉他眼中尽是不忍之色,却又异常坚决。看来是在劝诫自己,此时朱珪之事,已说不清楚,不如暂退一步,先求父慈子孝,维护大局,为日后发展,留下余地。至于朱珪,此时交部,最多议个失察之名,可若是乾隆再进一步,竟怀疑朱珪借师生之恩邀宠,那朱珪之过,可就不是失察那么简单了。 想到这里,嘉庆也知道,这时只有暂时放弃朱珪入阁一事,才能保留有生力量,争取日后卷土重来。便也再次向乾隆拜倒,道:“回皇阿玛,儿臣一时糊涂,疏忽了海寇之事。朱珪失察之举,可即行议处,大学士拜任一事,也请皇阿玛裁断。” “好,那此事就下去议吧。”乾隆道:“皇上,凡决大事之时,方知人心高下。和珅此次之举,你可好生看着。”说着,又将一封奏疏放到了嘉庆面前,打开看时,这竟是一封和珅推荐董诰出任大学士的奏疏。 “大学士补任一事,朕已深思多时,刘墉、纪昀、彭元瑞年资虽长,可各有不晓事之处。董诰,和珅举荐你出任大学士,正是大公至正之举。这阁臣选任的事,也就这样定下来吧。”乾隆道。 可嘉庆看着董诰时,却觉得他神貌之中,并无半分欣喜之意。相反,此时董诰面上忧思之色,竟更甚之前。 最后,朱珪经部议认定海寇之事失察,又降了安徽巡抚,而董诰则补任大学士。至少在嘉庆元年,和珅又赢下了一局。 不过朱珪降职的事情,一时还不能传到江南。这时的阮元也没有在意这些,因为下一阶段的督学之事已经渐渐临近,这一次阮元需要前往钱塘江上游的金华、衢州、严州和处州四府,完成院试主持之事。阮元出发之前,也和孔璐华进一步详谈,希望她有机会,就去主动关怀一下刘文如,顺便也了解一下她的真实想法。同时,阮元也把孔璐华所担忧之事,告诉了刘文如,希望二人能够尽快达成和解,若能化敌为友,那更是再好不过。 这一日孔璐华也终于鼓起勇气,屏退了莲儿,独自一人前往刘文如的居室。沉思了半晌之后,第一次敲响了刘文如的房门。 听到房门响声,刘文如也有准备,可即便如此,想到要正面面对一位名门千金,一位之前时刻带给自己巨大压力的女子,她的心里,也不禁踌躇了片刻。可即便如此,想到阮元之前对自己的安慰,她也逐渐冷静了下来,打开了房门,对孔璐华施礼道:“见过夫人,文如不知夫人今日光临,多有失敬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文如,你对我这般客气做什么?我……你我不都……不都已经是一家人了嘛……”虽然孔璐华已经在努力尝试与刘文如从容交谈,可话一出口,还是有些生硬,想了一会儿,笑道:“你看,夫子他再过几日,就要督学去了,我……你和我若是各自守着各自的房门,那……那得多无聊啊?不然,夫子走了之后,我也来你这里多坐几日,你可愿意啊?” 这话原本只是孔璐华的礼让之言,但说着说着,孔璐华却也渐渐发觉,这句话或许正是自己心中所愿。在孔府时,家中常有同族姐妹一同玩耍,自己和弟弟也很聊得来。可到了阮家,这些亲人都已经渐行渐远,弟弟在家中生活又不愉快,也让她心中多添了些惆怅。虽然阮元对她倍加照料,但阮元平日公务本就不少,又要频繁外出督学,这时与丈夫分别在即,心中寂寥之心,已是难以抑制。是以这番话说出口,自己也忽然发现,若是真的可以和刘文如做朋友,自己这段独居的日子,也会更有趣一些。 “夫人能有这般心意,文如自是要多谢夫人了。只是……”刘文如之前也从阮元那里,得知了孔璐华或许对自己有一些误会,阮元也希望她可以主动向孔璐华说明事实,这样二人才不致再存疑忌之心。便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道:“先前七夕家宴之时,是我莽撞了,那么早就离开了夫人,忘了夫人置办家宴的心意,是我不好,还请夫人见谅。”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嘛,文如,你要是身子真的不好,我……我又怎么会强求于你?对了,既然……既然常生他喜欢和你一起玩,那我也放心了,你带着常生,想来他也会成为懂事的孩子,之前我非要去带常生,或许也让你心里有些不舒服,也希望你不要介意才是呢。” 阮常生之事,其实也是孔璐华与阮元商议的结果。虽然孔璐华有些不服,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三个多月来,一直和阮元同寝,说不定哪一天,就可以真的成为夫妻,到时候说不定自己就会有自己的亲生孩子,陪自己的孩子一起玩耍,可比阮常生有趣多了。所以想着想着,这件事也就不重要了。 “夫人言重了,若是夫人喜欢常生,自然应该是夫人带常生了。我……我虽然也舍不得他,可我也知道,我读书知事,不及夫人万一,常生他……要夫人带着才能成才。”刘文如也很谦逊。 “文如,你……你别那么自谦了,你这样看得我也……”孔璐华虽然已经渐渐认可了这个阮家侧室,可毕竟交流不多,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又问道:“文如,你平日在家,可有什么喜好啊?我……也是我之前忘了,竟一直没顾及到你呢。” “夫人言重了,我还能有什么喜好?平日做些针线家事,能自己做的事,就不劳烦下人了。夫子也一直想教我读书来着,可是夫子他很忙,能指点我的事也不多,我只好自己看了。” “那你看的是什么啊?”这样一说,孔璐华倒是渐渐有了兴趣,不由得走向了书桌之前,只见桌上放的,是一部《康熙字典》,上面多有圈点之处,看来刘文如看得也很认真。只是孔璐华看了,却有些不解,道:“文如,这《康熙字典》,不过是解释字音字义的训诂之书,平日遇到不会的字句,再来查就是了,你看得这般仔细做什么啊?” “可是,夫子一直对我说,读书的基础在于训诂,若是训诂不明,就容易望文生义,反错解了前人意思。而且夫子他喜欢作诗,也与我说过作诗的平仄黏对之事,了解了文字平仄,才能作诗啊。所以我才想着若是从这部字典入手,或许会容易一些呢。”刘文如道。 “这样哪里有什么容易的?夫子这个笨蛋,他说训诂重要,是他要做学问的。你又不是去搞学问,这样从字典入手,不知诗文句法,不是本末倒置了吗?你看,这字典上,每个字都有这许多注释,你若是一点点注释的看下来,看到最后,这个字原本的意思,你还能记住吗?”孔璐华道。 “可是,我看夫子也经常看那部《说文解字》的啊,这字典与那《说文解字》,原本不是一样的书作吗?” “文如,你不知夫子读书的往事,自然不懂了。夫子他很小的时候,就读过千百篇唐诗散文了,文字在他心里,早已如行云流水一般自如。你读书有多少?及得上他吗?你用他现在的读书之法学习,这些文字你是驾驭不来的。要不这样,我随身带的书里,还有些唐诗选本,我先教你些合律的唐诗,你从成句的诗文入手,心中有了丘壑,才看得懂这训诂之书啊?”孔璐华对于读书学诗,自是经验丰富,更兼秉性通达,不似阮元一般精专于汉学之道,是以扎根基的读书之法,她倒是比阮元更加熟悉。 “夫人,这是不是有点……”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过几天夫子走了,家中女子,除了莲儿她们做女侍的,就剩下你我二人了,我把我的唐诗读本带来,我教,你学,这样多有意思啊?要是你守在你的房里,我也足不出户,那该有多无聊?你且先听我与你讲讲作诗之道,或许我教你读诗多了,你就开窍了呢。”这一番话,孔璐华却是信手拈来,并无半分准备,读书人大多有好为人师之乐,孔璐华不仅饱读诗书,作诗也作过不少,自然也未能免俗。而刘文如也正缺个读书的伴侣,是以二人一教一学,正是一拍即合。 次日孔璐华便带了一部自己的唐诗选本,来教刘文如记诗,想着先教她记住一些经典佳作,之后再说到作诗之事。渐渐的,二人之间的交谈也多了起来,孔璐华时常与刘文如讲些孔府趣事,刘文如也挑了些入府后所见的阮家故事,说给孔璐华听,二人之间日渐亲密,再也不是孔璐华初入阮府时,那般全然不相往来的局面了。 这日阮元出门督学之时,孔璐华和刘文如都来送别,阮元不经意间,也看到了孔璐华的左手和刘文如的右手,已经握在了一起。而且,在二人的身影消失之前,她们的手都没有松开过。</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九章 夹缝中的皇后 阮元督学这段日子,孔璐华与刘文如日渐亲近,阮家的氛围,也比孔璐华初入府时,要和谐了许多。可家事之内,关系从来微妙,绝非书本上“孝悌”之语可以一以贯之。即便是帝王之家,平日也有数不清的家事纠葛。 这日嘉庆如平常一般,在毓庆宫读书,看着自己准备大力提拔的朱珪刚到京城,就被一纸诏书外放了安徽,又想起王杰一年以来,因年老之故,渐生腿疾,时常无法走路,告假连连,军机要事竟有近半无力参与,心中也不禁怅然。这一日索性不再读圣贤之书,只遣人寻了些宫中旧档,翻阅起来。前线作战之事,此时也还是乾隆决断,自己虽有过问,终属有限。 看了一会,嘉庆似乎看到了一些难以置信之事,又将前面数份档册拿回,细细比对。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又是轻快,又是急促,不过片刻,皇后喜塔腊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嘉庆看着皇后,也不禁有些诧异,道:“皇后平日,从不来我这毓庆宫,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后宫有何要事,竟要皇后亲自出面么?” 皇后匆匆行过礼,便道:“回皇上,妾今日前来,原也无甚要事,只是妾蒙皇上立后,至今已有八月,妾想着既然已经立了皇后,便当有皇后起居之度才是。可八个月以来,妾一直只住在景仁宫中,未能入坤宁宫。是以今日妾想请皇上开恩,准妾搬入坤宁宫居住,以正妾皇后之位。” 嘉庆听了皇后这番话,也不免有些疑惑:“皇后今日过来,就是与朕商议这件事么?朕看这宫中档案,坤宁宫闲置,也都快三十年了,便是前朝孝贤皇后之时,孝贤皇后也只是行了入主之礼,并未实际在坤宁宫居住。皇后今日是真心如此,不是和朕开玩笑吗?” “正是如此,妾想着妾既然封了皇后,就应有皇后之仪,即便只是行入主之礼,也当行了这个礼才是。眼下妾只是封了皇后,却不能入主坤宁宫,这皇后的名分,却也是有名无实啊。” “可是,眼下坤宁宫寝殿,早已不用,只做平日祭肉之所。即便只是行个礼,也需要一段时间重新布置一下才好啊。”嘉庆似乎还是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重新布置,妾可以等。但妾今日来,只是想皇上给妾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中宫正位之事,皇上到底能不能答允?”皇后的语气看起来也丝毫不让。 “皇后啊。”嘉庆不禁叹道:“你也该知道,这入主中宫之事,并非朕答允你,你就可以去行礼的,最后还是要皇阿玛允准,朕才能让下面布置不是?可你想想,这件事就算我去向皇阿玛请旨,他老人家会答允吗?朕这即位八个月了,不也只是住在这毓庆宫么?” “皇上暂住毓庆宫,是因为皇阿玛他老人家还健在,可眼下后宫之中,上一辈的除了几位嫔,就再没有其他人了。这后宫之中,也到了重立中宫之位的时候了啊?”皇后看起来似乎依然没有听明白嘉庆的意思。 “可你也应该知道啊,与坤宁宫有关的要求,皇阿玛那里,只怕是提都提不得的。毕竟三十年前,那拉氏的事……”说到这里,嘉庆也不愿再多提这段往事,想着皇后也应该清楚才是。 这件事到了嘉庆年间,宫中原已少有人提及,但嘉庆与皇后也都知晓。乾隆前后共册立过两位皇后,第一位即是嘉庆所言孝贤皇后,她是乾隆朝名臣傅恒的姐姐,与乾隆感情深挚,傅恒和福康安父子先后出将入相,也有她的内部影响。但孝贤皇后早在乾隆十三年就已经去世,随后乾隆又册立了那拉氏为皇后,直到乾隆三十年,这一年乾隆第四次南巡,原本也带了那拉氏南下。可就在途中,那拉氏突然自行剪断头发,在当时人看来,后宫女子主动断发,乃是极大的不敬之举,是以乾隆大怒,当即将她送回后宫深居,再不见面。次年那拉皇后便即去世,死后也只得以贵妃之礼下葬。 而那拉氏所生的儿子永璂,原本才学都颇为可观,在乾隆三十八年立储时也还健在,或许也正是因为皇后断发之故,乾隆直接排除了永璂做太子的可能,转而写了嘉庆的名字。 清宫档案,对皇后断发一事,大多讳莫如深,难寻其前因后果。但可以确定的是,乾隆自这位那拉皇后断发之后,就再不提皇后一事,也再不愿意册立皇后。乾隆四十三年,有位叫金从善的人曾建议乾隆立后,顿时惹得乾隆大怒,竟将金从善问斩。从此之后,“皇后”、“中宫”这些字眼,几乎完全成为宫中禁忌。而嘉庆之母魏佳氏最后也只做到皇贵妃,嘉庆正式被册立太子之后,才追封了皇后。原本这些往事,都已经被尘封宫中,后宫也已经习惯了没有皇后的生活。可到了嘉庆即位,又册立了喜塔腊氏为皇后,这件事又渐渐浮出了水面。 嘉庆想着,对于上一代的故事,喜塔腊氏也应该有耳闻。可她嫁给自己做福晋,是乾隆三十九年,彼时那拉氏早已身故八年。而他们成婚次年,嘉庆生母魏佳氏也因病去世,乾隆又从来不提,是以喜塔腊氏或许并不知其中细节,这日才会突然找到他,提出正位中宫之事。自己先前多番推托,自然也是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去批乾隆的“逆鳞”,可眼看皇后步步力争,也只好把这件往事点出,希望皇后可以知难而退。 可是皇后却依然不愿松口,而是说道:“皇上,当年的事,妾虽未经历过,但也知道一些,不需皇上再行指点。但皇上您想想,当年那件事,毕竟已经过了三十年了,或许皇阿玛他,也已经没那么在意了呢。而且眼下妾已经立了皇后,皇上当日册封妾为后,皇阿玛他也没有半句反对之语不是?想来上一代人的事归上一代人,下一代人的事归下一代人,皇上虽然还需孝敬皇阿玛,但这帝后之礼,也不当就这样废置了不用啊?” 看来这日皇后过来,这入主中宫之事,已是下了决心,不愿松口的了,嘉庆眼看拗不过她,也只好道:“这样也好,不如我下次单独请安之时,就告诉皇阿玛这件事,也与他老人家商议一下。只是……皇阿玛他连用人之事,都大多不依朕意,这件事……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虽然不想让皇后不快,可想起朱珪被外放一事,此时嘉庆心中,仍是心有余悸,也只好硬着头皮前去一试了。 而最后的结果也不出嘉庆所料,与乾隆“交锋”不过片刻,他便大败而归。 而乾隆的言语,也一直萦绕在他耳边,迟迟不能散去。 “你是说,皇后想要行入主坤宁宫之礼,是吗?好啊,今日皇后行了入主中宫之礼,你明日,也该入主朕这养心殿了吧?也好,朕这就做准备,搬到宁寿宫居住如何?至于宁寿宫有些地方,还没修好,朕也不在乎了。毕竟皇上正位之事要紧,朕受一些苦,比起皇上正位,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番话说了出来,嘉庆又怎敢再提皇后之事?他也深知,自己即位八个多月,实际掌权非常有限,甚至皇宫之中,所用历法仍是乾隆六十一年。自己大半年来,所能称道之事,也只有“仁孝”二字,若是真依乾隆所言,那自己就成了不仁之君,不孝之子,又还有何资历,来继续做这个皇帝?是以他也只好向乾隆道歉,称自己言辞轻率,违了乾隆之意。 “你还知道你言辞轻率?!”乾隆怒道:“颙琰,朕就是这样教你做皇帝的吗?皇后要你答应她入主中宫,你就答应,那日后朝堂之上,你要答应那些大臣多少事?你定是想说,你与皇后成婚日久,情谊深邃。所以你就要为了感情来下这个决断?你做的是皇上,要想的是你所有的臣子,是整个大清国!若是凡事都依感情决断,这大清的江山,朕看迟早亡在你手里!尤其是后宫之事,你心中必须有自己的主见,能下决断的,也只有你自己。因为皇后的一句话,你就要行什么入主中宫之礼,你这成何体统?!颙琰,你平日学业本以史书见长,可朕看你这番作为,你这史书,想来也都是白读了!” “皇阿玛,皇后她平日恭敬纯良,想来也不会……”嘉庆还是想为皇后力争一次。 “因为她今日恭敬纯良,所以明日后日,她也一定如今日一般恭敬纯良不成?!颙琰,皇上,你从册立太子至今,一年了,做皇帝也大半年了。到了朕这里,居然还在提恭敬纯良这几个字?你这是怎么做的皇上?颙琰,朕对你很失望!”眼看乾隆龙颜大怒,嘉庆又怎敢再与父亲争辩下去? 经此一事,嘉庆再不敢提及皇后入主之事,回了后宫,也只得告诉皇后,乾隆无论如何,都不许她行此入主之礼。但嘉庆心中也隐隐念着,这件事即便让他作主,他也是与皇后一样的想法,毕竟只是行礼,也不是其他干涉社稷之事,似乎原本也不致如此拘执。 那究竟是父皇多虑了呢?还是自己真的不成熟呢?嘉庆心中,却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当然,也没人可以告诉他答案。 而经此一事,皇后眼看中宫之礼行使无望,心中也渐渐抑郁起来。她早年曾有小产之事,虽不致伤了元气,总是留有旧疾,此时心境失落,更让她旧疾日渐发作,平日精神日渐倦怠。入冬之后,又被寒气一催,终于支撑不住,卧床不起,嘉庆多寻太医诊治,也迟迟不得复原之法。</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十章 火中姐妹 宫中之事,本难以为外人所知,此时的杭州,也依然是一片太平景象。阮元督学这段日子,孔璐华与刘文如在家中相互教学,品评诗文之际,二人也渐渐与对方产生了更深的了解,刘文如见到了孔璐华的平易近人,孔璐华也看得清楚,刘文如虽然平日言语少了些,却更多只是学问见识不够,原本地位又低,故而有了自卑之感,并不是处处冷言冷语之人。 而且从刘文如对阮元的事迹了解来看,她所知大多粗略,比如瀛台和万寿寺,她只知阮元在京城时去过,可具体方位如何,阮元是否留有诗作,这些却全然不知。反不如自己入府时日虽短,对阮元做事的诸多细节反而一清二楚。看来阮元对她只有亲人之谊,并未过分恩宠于她,想到这里,自己自然也放心了。 这日夜里,二人也在继续学习唐诗。这日孔璐华拿来的范文是王维的《终南山》,说这诗气象开阔,韵律对仗也是工整,正适合初学诗文之人观意境、识平仄之用。刘文如自然信服,孔璐华也继续教她反复诵读,以便形成平仄对仗之感。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蔼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刘文如反复念道,一时不解,也问孔璐华:“夫人,这诗作风景,确实写得很好,可我这般反复诵读,就……就可以日后去自己作诗了么?” “你现在是初学格律诗,心中并无积累,不知所见之景,该用何字,音律变化,同样生疏,这个时候,是最着急不得的。这作诗之道,第一在于意境,多见户外风景,多识前人佳句,这样日后才能自出机杼。这里的三百首诗,选录之人也都颇具才识,所选均是意境开阔,合黏合对之作。你多读,多记,才能逐渐区分平仄,最后才能应用自如啊。”孔璐华看着自己教学初有小成,心中自然欣喜,也就更愿意和刘文如进行新的交流。 “可是夫人,这些诗句当中,有很多字句都重复了啊?而且,好像还有很多词句,这里没有收录呢。这样下来,想把平仄一一区别开来,要多长时间啊?”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诗中平仄呢?”孔璐华继续教导道:“这作诗之道,一在意境,一在韵律,若是二者不能兼得,也当舍韵律而从意境。先有了所见、所思,才能有所作,所见所思超人一等,这意境自然也就出于凡人之上了。至于平仄对仗,这些都是写完了诗之后,可以改的啊?会用的字句多了,同一处风景,便可以用不同的字句表达出来,若是你最初所想的句子平仄不合,那再换一个词就好了啊?若是一开始就如你一般在意平仄对仗,最后写出来的诗作,也大多是支离破碎,毫无咀嚼之味的庸作呢。” “嗯……夫人说的确实有道理……”刘文如点头道。 看着刘文如一脸乖巧的样子,孔璐华也不禁笑了出来,道:“文如,你现在的样子真可爱呢。不过啊,你我之间这样的称呼,是不是也太拘谨了一些啊?要不然,你以后就叫我璐华怎么样?” “这……夫人,这是不是也有点……有点不分尊卑了……”刘文如看孔璐华开始对自己亲热起来,心中也一时难以适应,不由得有些害怕。 “没关系啦,你我都是夫子的房里人,又何必非要分个上下呢?”孔璐华道。想着刘文如可能是一时怕生,也渐渐采取迂回策略,又道:“文如,我之前听夫子说过,你是乾隆四十二年生人,或许你还不知道,我也是这一年出生的呢。文如,你生日是哪天,可还记得?若是你比我小,那以后你只叫我姐姐就好了。” “夫人,我……我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没过一个生日的……五岁的时候,爹娘带我来了扬州,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们,所以我的生日,已经记不得了,夫人不要见怪才是。”刘文如的回答也很诚恳。 孔璐华想着一般孩童,记事也要三四岁左右,刘文如这段话,看来也是确有其事,便索性自己后退一步,道:“既然这样,文如,我是五月二十七的生日,你与我同年出生,很有可能生在我前面的,不如从今日起,我就叫你姐姐如何?你……你若是愿意认我这个妹妹,也只与我姐妹相称就好了。” “夫人……你出生之时,这一年还有大半年呢,这样想应该我称你一声姐姐才对啊?” “没关系啦,你都叫了我这么多次夫人了,我叫你一声姐姐,咱两个不就扯平了?文如,你以后与我说话,可不要这般谨小慎微了,你说着不开心,我听着也不痛快,你说是不是?”孔璐华似乎对于二人的大小,也不是特别在意。 “可是夫人,这家里还有夫子和爹爹呢,我要是真的像夫人说的那样,和夫人姐妹相称,夫子和爹爹会骂我的。”刘文如还是不放心。 “那这样好了,等夫子回来了,我去和夫子说,就说你叫我妹妹,他不许骂你,让他忍着。夫子这个人很好说话的,这你也应该知道啊,至于爹爹那边,夫子都不在乎了,爹爹自然也不会计较的。” 忽然,学政署的东北角落,传来了一阵噼啪的声音,孔璐华和刘文如也都听得清楚,一时都不再言语,只去听那响声,过得片刻,那声音竟然越来越响,正是烧火的声音。 孔璐华不禁问道:“姐姐,今日在江南是什么节日吗?听着这火声这般大,或许是有人家过节呢。可我在山东,并不知今日有何节庆之事啊?” “夫人,这件事我也不知……”刘文如话音未落,孔璐华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声音,连忙示意她暂时噤声。只听火声之中,似乎还有脚步声响,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乱。脚步声中,还带着阵阵浇水声响,这样想来,学政署东北并无节庆之事,倒像是有一处大宅不慎失火。 “姐姐,听这声音……学政署东北是粮道所在,还有座粮仓也在那里,北面……北面是红门局,里面多得是绫罗绸缎……”说到这里,孔璐华不禁面色微动,一把拉住了刘文如的手,道:“姐姐,你居室在东北角,今日刮得是北风,只恐不过片刻,火就要烧过来了。这屋子不能再留,快和我走!” 说着,孔璐华站起身来,拉了刘文如便往门外奔去。刚一出门,只见莲儿从另一侧跑了过来,神色匆匆,道:“小姐……夫人不好了!北面的红门局失火了!眼下已经烧到了粮道衙门,像是控制不住了,夫人快和我走,这里危险!” “莲儿先不要慌,你快些到下人房里,去找阮学使最信任那个蒋二过来。若是看到孔府过来的,告诉他们听我吩咐,切莫随意行事。眼下火就要烧过来了,这里若是不加防备,很快也要被烧着了!”孔璐华回头看东北角时,只见浓烟熏天,火光起初还是忽明忽暗,只过得约一刻钟,已是红遍了东北半边天幕,再难抑止。家中她平日最熟悉的杨吉随着阮元、焦循督学去了,都不在家,只怕今日火灾,要比预期困难得多。好在莲儿早已跑了出去,一时还没回头看到这一幕,否则她能不能把蒋二叫到孔璐华这里,都很难说。 孔璐华眼看北面火势甚大,也不敢在刘文如这间房前停留,只好把她揽在怀里,缓缓向南退去。正好在半路上遇到了蒋二,十几个孔府过来的家人,这时听了莲儿召唤,也都集中到了孔璐华这里。孔璐华算计已定,便道:“各位,这火在北面,今日又是北风,若是咱们再不救火,学政署也会被殃及。今日咱们既要救人,也要自救才是。蒋二,你马上过去把北面小门开了,去兴元坊问问可还有救火器具,若是有的,赶快借来,若不借的,告诉他们双倍偿直就好了。孔顺哥哥,今日灶上火可都熄了?劳烦你过去看一看,若是起了火,就赶快回来,不要在那里犹豫。孔谨,你去北门那里看着,凡是咱学署以外的人,一律不许进来。对了,蒋二,你再去找两个人,一个负责去那边湖里打水,一个去河里取水,先把北面这几间房,有木料的地方打湿,切莫让火烧过来。还有,南面道院巷那里,快些寻个人过去,告诉住在那里的下人,就近去借水过来,若是愿意借防火器具的,也都记下,日后双倍偿还。” 蒋二也自告奋勇道:“夫人放心,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好了。”说着,对身边这十几个孔府过来的家丁道:“孔隆大哥,你眼力最好,家里人最记得清的,北面就麻烦你去和孔谨大哥把守。孔端兄弟,周平兄弟,你二人在兴元坊住过,去借防火器具不难,便与我过去。孔众兄弟,你跑得快,通知南面的事,就麻烦你了,对了,阮二叔和南面那些兄弟,最合得来,你最好先去找他,然后一起过去。其他各位,我们先去取水,夫人也请先到严翼堂那边暂歇片刻,这里只怕一会儿会很危险。”一时之间,他竟把孔府带来的十数个家丁,一一安排完毕,而且每个人都是根据特长分配任务,孔家众人眼看自己能得其用,也均无二话,一一按着蒋二吩咐去了。孔璐华看着蒋二用人得当,调度有方,也不禁轻轻点头。 环顾四周,只见家中仆人,无论阮元自带下人,还是孔府陪嫁而来的侍仆,都各自得了号令,有条不紊的投入救火行动,孔璐华也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北风大作,数点火星已溅到了身前,她心念微动,向刘文如那间居室看过来时,只见房檐之上,已渐渐出现了几缕青烟,越来越浓。 “不好!”孔璐华心中暗自念道。回头看身边时,正好有两名仆人带着水桶经过,忙道:“你二人快过去,先把那间房上的烟熄下来,然后把房梁、墙上都倒上水,再不过去,就要着火了!快!”二人听了吩咐,忙过去了。刘文如这间房上,已有火苗渐渐窜了出来,二人连忙施救,才终于在火势蔓延之前,及时将火苗熄了。 “璐华!文如也在吗?怎么样,你们都没事吧?”这时,孔刘二人身后,一个老者匆匆小跑过来,正是阮承信,他听闻救火之声,也自忧急,无奈年事已高,行动慢了些,待看到阮家下人,无论新人旧人,都井然有序之时,心中才渐渐安稳。可想到学署东北侧正是刘文如居室,她平日沉默寡言,若是行动稍迟,只怕会有不测,这才奔了过来。 孔璐华也回道:“爹爹放心好了,蒋二他很有一套,已经让下人去救火了,文如姐姐这里方才有些烟,也已熄了。爹爹年纪大了,我们怎能再劳烦爹爹呢?只是文如这间房,终是受了些火,想来她今日在这里住不得了,还麻烦爹爹再去寻一间房才是。文如姐姐,你说呢?姐姐?”看刘文如时,只见她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的居室,竟似失了精神一般。 原来就在刚才,刘文如忽然想到,平日她在家中,一向小心谨慎,沉默少语,又无婢仆侍奉,孔璐华带来的十名侍女,她也一直难以亲近。若不是孔璐华主动找到她,和她相谈作诗之事,这一日她孤守房中,多半不敢大声呼救,阮家其他下人,可能也根本记不得她,更不会主动到自己房前洒水救火。若是如此,这日她可能早已葬身火海了。是以看着自己居室渐熄的烟火,看着外面被烈焰染红的夜空,心中后怕之情,自是越来越强。 她又看向孔璐华,只见眼前这位初入阮家之时,让自己每一见面,便要惊惧半日的孔门千金,此时已再无居高临下之态,反而双目温柔,声音动听,沁人心脾。柔软而温暖的双手搭在自己肩上,更是说不出的舒适。虽然她称自己姐姐,可这时孔璐华的样子,却反而像是自己的姐姐一般。想到这里,刘文如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了孔璐华,泪水一点点落在她衣襟之上。 “夫人……我害怕……” “别怕,姐姐,我在这里呢。你看,爹爹也过来了,家里这边的房舍,都浇上水了,我们安全了。”孔璐华看着刘文如哭泣不止,也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安慰着她。 “看来还是我更像姐姐啊……”孔璐华心中也不禁一阵苦笑。 阮承信看着孔刘二人亲如姐妹,也放心的点了点头。 这一日的大火,直到次日凌晨方才熄灭,最前方的红门局,贮藏绸缎被烧得连十分之一都不剩。粮道署的厅堂也被烧了一半,其中粮仓只抢救出少许粮食,所幸杭州两个大仓分别在满城和北城,粮道署的粮仓规模本小,即使有些损失,也并非大患。此外,谢启昆所在的布政使衙门,就在学署和粮道东侧,这日也受了些损失。 阮家也不是全无波及,东北角一间储藏杂物的小屋,也因火势凶猛,被烧了一半去。所幸其他屋舍早早洒了水,波及不多。蒋二等人也一度试着帮隔壁的布政使衙门和粮道救火,无奈火势过大,两个阮家仆从不慎被烧伤,眼看自己这些人力量单薄,学政署也没有足够的救火器械,蒋二只得让阮家仆从撤回。 火灾之后三日,阮元督学之事方才完毕,回到了杭州,看着兴元坊一带浓烟犹自未散,阮元也吃了一惊。回到家中之后,连忙问过父亲和孔璐华、刘文如的情况。得知家人大多安然无恙,伤者也已经及时找来医生救治,阮元才渐渐放心。听父亲说,这次救火得力,主要是孔璐华反应及时,调度得当,也救了刘文如一命,阮元心中,对孔璐华自然更加感激,也多了些愧疚之情。 这日阮元与谢启昆一道,前去勘察现场,至夜方归。孔璐华看阮元神色闷闷不乐,也上前问道:“夫子,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可是损毁之物多了,需要我们赔补么?” “那倒不用。”阮元道:“只是今日勘察红门局北门的时候,看到那里有一片空地,上面尽是灰烬,想来府库绸缎虽然易燃,也不至于烧得那般整齐,又那般严密。而且那片地原在门外,似乎只是个囤放废弃杂物的地方,可又有哪般杂物,能烧得如此之旺呢……是以我和谢大人想着,只怕……” “夫子是说,这场火……是有人故意纵火?”孔璐华问道。 “我当时确实有此猜测。”阮元道:“听红门局的人说,那里原是废弃织机不用了,临时囤放之处,织机多是木质,本易燃烧不假,可现场灰烬细密,恐非废弃织机那些木质所能引燃。而且谢大人也和我说,他在那一带闻到了不少硝石、硫磺的气味。” “如此想来,此时也是大有蹊跷。只是这般大的火情,原本谢大人也不能自行作主,还要上报巡抚才是。可吉中丞就在起火前一日,接到了调令,去广州赴任总督去了。继任的玉中丞初到浙江,想是交接之事尚未办妥,我们也不敢贸然决断。”阮元所言吉庆调任一事,是朱珪降了安徽巡抚,两广一时空了出来,是以吉庆被升任了两广总督。这时要到浙江上任的巡抚,是原山东巡抚玉德,他在乾隆六十年升任山东巡抚,与阮元也曾共事半年,只是阮元当时督学、修书、调任之事频繁,与玉德交情却也不多。 只是阮元此时尚不知晓,玉德一直在以山东河道事务办理未毕和不谙海防事务为由,拒绝第一时间办理彻查火灾之事。后来玉德虽然也曾去现场查看,可只道火情虽大,但人为纵火,证据不足,谢启昆所言硝石、硫磺气味,那时也早已消散。周遭百姓本就不多,又大多葬身火海,无人可询,玉德便草草结了此案,只以失火上报,谢启昆虽然力辩其中细节尚未查清,可玉德也不愿再行过问。 阮元沉思片刻,又问道:“夫人,文如她近日,情况怎样?听说那日失火,文如的居室也被烧了,想来这件事,她心中也会多有惊惧吧?” “那是自然了,这几日文如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抱着我哭,每日都要安慰她好些时辰呢。”孔璐华道,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又补充道:“对了,前几日因为文如的居室需要修理,我把她带到你这里睡了,你不会怪我吧?唉,文如虽然算是我姐姐,可胆子小着呢,每日都要我抱着她,才能睡过去。” “夫人能帮文如,我感谢夫人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责怪于你?”阮元自不在意,忽然,想起两个女子同寝之状,也不由觉得有趣,笑道:“夫人,你和文如她……” “有什么好笑的?”孔璐华娇嗔道:“话说回来,文如身子软软的,多可爱,比你舒服多了。你说你也真是的,我今年也不过二十岁,爹爹都六十多了,你年纪也不小了,结果我在这个家里,倒是还要像大姐姐一样照顾别人。你说你也真是……”说到这里,不觉想起女子之间,与男女之间终是不同,面上也不觉又是一阵晕红。 这时,孔璐华又想起一事,回头到抽屉里面,取了一个小盒子出来,道:“我想起来了,你回来之前那天,是九月初九,我特意打听了,这江南之地,素来有九月九吃重阳糕的习俗。我听说寿安坊的聚香斋,点心是公认的杭州第一,所以就让莲儿她们去买了些回来。爹爹已经尝过了,说很好吃呢。只是爹爹吃不下这许多,给你留了两块,你也来尝尝。”说着,也把盒子打开,送到阮元面前。 阮元接过盒子,笑道:“多谢夫人,这……”可孔璐华却万没想到,阮元刚拿起其中一块糕出来,便似僵住了一般,手指迟迟停在空中,既不送上口中,也不愿放下去,如此僵了半晌,阮元眼中,竟渐渐落下泪来。</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十一章 夫妻之夜 “彩儿……”阮元喃喃道。 又过了些时候,阮元才想起现在的妻子正在自己身边,可即便如此,阮元似乎依然难以抑制内心之苦,缓缓道:“没想到啊……整整十年了,十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乡试应考已毕,那日江宁的喜报送了过来,我是江南第八名,家里人自然高兴了,江舅祖听了我考中举人,也带了自家的重阳糕来到我们家里,想与我们一同庆祝。可那一日,我和彩儿本来已经准备自己做糕了,舅祖这一来,我们的糕便没做成,事后我也和彩儿约定,以后重阳,我二人定要重新做一次糕。却没想到……没想到之后我入了京,彩儿回了扬州,京里又多公务,这一次糕,就一直没做成。终于那一年,我和彩儿都有了空闲,可荃儿她……”孔璐华也听阮元说起过之前的女儿叫阮荃,并不陌生。可听阮元继续说着,她才清楚阮荃就在那一年,病重不治而去,江彩也很快撒手人寰,一年之内,阮元连失两位至亲。这时她才清楚,原来这一块糕背后,竟有阮元如此心酸的往事。 “原来,你一直都……”孔璐华的心中,却也隐隐痛了起来。 出嫁之前,孔璐华也一直憧憬着未来的婚后生活,她生性通达,自然不会想着放纵自己,可自幼也听得《西厢记》、《牡丹亭》中故事,她幼时体弱,是以孔宪增对她百般怜爱,此番戏剧,并无禁止。而其中崔莺莺、杜丽娘的情爱之事,也让她一直坚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才是婚后最理想的样子。是以听到族中表姐盛言颜家子弟纳妾之苦,她便一时对妾室有了厌恶之情,才会在入府之后,处处与刘文如针锋相对。后来经阮元百般调和,这时才与刘文如化敌为友。可她却一时忘了,阮元心中原本还有一个江彩,而且江彩是他的糟糠之妻,阮元又重情重义,自然不会因她之故,就把江彩抛诸脑后。 想到这里,她心中也未免有些着恼,但转念一想,阮元又何过之有?阮元第一次成婚之时,连县试都未得通过,前妻去世之时,他已是三品命官。这一路考学艰难,相濡以沫,又怎是自己初来即是二品人家,即已富贵盈室所能相比呢? “看来还是我之前糊涂,把这夫妻之事想得太浅了……”孔璐华心中暗念道。这时,她也想起来出嫁之前,父亲和自己的一番长谈,若说不嫁阮元,天下又有几个青年男子及得上阮元?若是找个眼下并无妾室的,谁又能保证他终生不再纳妾?即便自己终生不嫁,难道在孔府孤独一生就会幸福么? 或许,婚姻之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而自己的这位丈夫,已是不可多得的贴心之人。 想到这里,孔璐华心中也释怀了许多,便接过盒子,道:“是我不好,让夫子想起来以前的事。”说着,又缓缓盖上盒子,将盒子放了回去。 “对不起,夫人,是我的不对,夫人是一番好意,我却……”孔璐华没想到阮元这时对自己并无半分责怪,反而还在安慰自己,心中也隐隐感到了一阵暖意。 “若是他之后能一心爱我,就算给之前那位姐姐留一处位置,也没什么不好吧……”孔璐华心中默默想着。 而入夜之后,阮元想起妻子行止,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愧疚。 “彩儿总是不该忘了的,可话说回来,彩儿亡故,也有四年了,三年不娶之约,我也算坚守了下来。若是日后再这般念着彩儿,便是伤了璐华了。我……我也该珍惜眼前之人才是啊……” 只是阮元和孔璐华之间,还有最后一重心门未能打开。而距离这扇门被打开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这日闲来无事,杨吉又来找孔璐华求讲《说唐》。孔璐华为了让杨吉彻底信服自己,也做了许多准备,甚至让莲儿暗自到出售评话说部的杂书摊看了数日,买了一套完整的《说唐》小说藏下。平日见了杨吉,也渐渐为他补充了之前他没听全的故事。这日终于说到玄武门之变,李建成和李元吉都被击杀,李世民成功登基,秦叔宝、程咬金等一众从龙之臣得到封赏,《说唐》即告结束。 孔璐华为了保持男女之别,平日讲书之时,都特意设了帘子。可即便如此,她生性开朗,讲起故事也有声有色,即便在帘中看杨吉神色,也知道他听得有滋有味。这时想到小说已经讲完,也不禁有些惆怅,道:“杨大哥,这《说唐》讲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秦王开创贞观之治,天下太平了。杨大哥若还想听别的故事,我再去给你找《三国》过来,怎么样?” “多谢夫人。”杨吉笑道:“夫人讲得真好,可比那些不知好歹的说书人晓事。只是我想着,这听书嘛,总是要大家一起听才好,书场里那种气氛,家中却没有。以后我还是去说书人那里听吧,若是有听得不快之处,再来问过夫人,回去好好教训他们。夫人和伯元才是天生一对,原是不该与我这般讲授民间评书的。” “你……你说什么……”孔璐华不禁有些诧异,原想着自从那日给杨吉讲了小说故事,杨吉便即“弃阮投孔”,成为自己最信赖的家人。可不想他心中第一位的,还是阮元。这时她也想起,难怪阮元督学之时,还带着杨吉一同前去,原来阮元心中,一直对他深信不疑。 “其实不瞒夫人,起初我来阮家之时,也曾经看不起伯元,以为他没出息,不如我的恩公,他的祖父,可不想这才十二年光景,伯元已经超越了恩公了。而且伯元对我,从来便如一家人一般,我起初不觉,后来到了京城,才渐渐明白,伯元朋友不少,可多是些和他一般的读书人,大多是好人,却也……却也和我说不来话。可伯元不一样,我出去逛庙会,听评书,这些事他都不愿做的,可他却从来没说过我一句不是,从来只当我是阮家自小养大的家里人……夫人,我和伯元也有些不快之处,可我不会因为这些,就做出那什么割袍断义之事啊。我想着夫人和伯元,这男才女貌……不,个个都有才有貌,若是伤了和气,那多不好。所以我和夫人这说得来了,或许夫人也就能理解伯元了呢。”直到这时,杨吉才渐渐说出了心中本意。 “没想到啊……竟然被你绕了进来……”孔璐华冷笑道。想着自己从来自负聪明,却也不能尽数洞悉人心,心中也未免有些不快。 “当然了,夫人讲故事可比伯元强多了,他那个人啊,成日正经正史的,说起这些故事,总是说别人是错的。有时想想,也确实烦人。不过我和他毕竟认识十二年了,他这个人骨子里还是老好人,家里的人,都恨不得照顾的百病不生呢。”杨吉又补充道。 “杨大哥,你可别说笑了。夫子他对我啊,从来只是像对着个木偶人一般,家中有夫有妻,全了乾坤之位,他也就满足了。剩下的……哼……” 孔璐华这样说,其实有一半也是对杨吉的“跳反”之举尚不服气,可不想杨吉之后的话,竟比自己想得都深。杨吉又道:“夫人,您入府之时,伯元的授业恩师胡老先生,也参加了婚礼。那日他曾与我说过些伯元的事,焦相公呢,也和我说过他的想法,我听着他二人之意,伯元对夫人您,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他有三个不便说之处,第一是认识您太早了,想着您像是个焦相公一般的朋友,有些事自然要拘谨了。第二是夫人是大富大贵之家出身,他……” “你只说第三个吧,这两个我知道。”孔璐华也想着在杨吉身上扳回一局。 “这第三个嘛,是胡老先生说的,他说伯元看书看得多了,一时有些看傻了,说他最崇敬之人,便是您的先祖,说您的先祖在他看来,不是凡人,是佛祖、玉皇大帝、老君爷爷那般的神仙。所以他看夫人,便也和看着观世音菩萨一般,反倒是越来越紧张,倒不像是看其他家人了。唉,伯元这个人本来就是如此,有时读书读多了,我看也不是好事。”杨吉道。 “原来如此……”孔璐华心中念着,渐渐地,她心中也有了新的主意。 一时二人也无其他可以交谈之事,杨吉说自己还想去西湖游泳,便辞别了孔璐华。而对于孔璐华而言,这天也是个大吉之日。之前阮元成婚,便已将婚配之事上报朝廷,这日朝廷的封赠终于到了杭州,孔璐华作为二品命官之妻,被册封为夫人。此夫人为清代二品官员的诰命夫人,却已经不是寻常口语中的夫人可比了。 这日阮元公事也不算多,入夜之后,翻阅了数篇学署中集录的淮扬诗作,想着唐代诗作结集,有《河岳英灵集》之称,这淮扬诗集自可因循典故,称为《淮海英灵集》。一时总集之名定下,也放松了许多,便早早回了居室。看孔璐华神色时,不禁有些诧异。 原来这日入夜,孔璐华已卸了钗环首饰,正坐在床上,等着阮元归来,发髻早已松开,一丛乌黑的秀发披在肩上,细看之时,发梢微湿,而孔璐华的身上,也多了一阵浓郁的香气,灯火掩映之下,肌肤上的隐隐水滴,也清晰可见,看来妻子竟是沐浴熏香已毕,温柔的身体,在一层素衫的包裹之下,显得格外动人。 看妻子神色时,只觉她玉颊之上,隐隐映着晶莹的光芒,两道清秀的黛眉舒展开来,如远山一般曲折好看,更兼樱唇莹润,双目含情,竟似化了淡妆,美丽迷人之态,让自己一时不愿移步。看了良久,阮元才渐渐凝神,笑道:“夫人今日,神色却与往日大不同了,是……因封赠的缘故吧?还是,夫人另有喜事?” “封赠之事,我当然开心了。不过嘛……夫子,你且看着我,夫人这般样貌,还算好看吧?”孔璐华温柔的笑道。 “那……那是自然了,夫人本就是名门闺秀,这一打扮啊,真是……真是如仙子一般好看呢。”阮元道,可忽然之间,他也隐隐想到,夫人在自己心中,原本就是仙女一般的人物,不禁开始紧张起来。 “那你多看看我嘛,夫子,我……是夫子的妻子,是要和夫子做夫妻的人,夫子你说,是这样么?”说着,孔璐华也渐渐将双臂搭在了阮元肩上,阮元看着年轻美貌,又另有一种大家气质的娇妻,又哪里能说出半句不敬之语?也随即笑道:“夫人自然是我的妻子了,这做夫妻,也是……”说着说着,隐约之间,也体会到了孔璐华的心意。 “夫子,我无需瞒你,你的心思,我都已经清楚了。其实夫子所想,却是与先人之意,大不相合了。我虽是衍圣公府出生长大,可父亲自我幼时,即教诲与我,先人之道,本在教化于天下,却不敢贪教化之功,亦不敢因教化之行而居于人上。我家虽名为圣裔,其实也是血肉之躯,饮食男女之事,与外人并无不同。我既然做了夫子的妻子,夫子就不该再像对待朋友一般对待夫人了,夫子想来,是不是也有道理呢?”孔璐华柔声说道,她细嫩温柔的声音,便如暖流一般萦绕阮元耳畔,更兼幽香层层,令人说不出的快意,阮元心中,却哪里还有半分不愿?一时之间,最后的为难之处,也于无形中渐行消解,再无窒碍了。 想到这里,阮元也轻轻握住了孔璐华的双手,笑道:“夫人之意,我又怎能不知呢?只是夫人入府之时,似乎还对夫妻之事,心中有些误会。若是我当时用强,定又要让夫人不快了,这也怪不得我啊?” “是吗?看来夫子对夫人的心意,了解的还不够呢。”孔璐华笑道:“那日我贴着你的身子,便是已经告诉了你,我……我早已是你的妻子了。是你不知心中作何念想,才又过了这大半个月。再说了,这夫妻之事,哪里……哪里有妻子在……在丈夫前面的……”说着,轻轻从身后摘了一丛秀发,贴着身子垂到身前,在阮元面前渐渐折出一道弧线,又落了下来,笑道:“夫子,你说我是把头发放在身前好看,还是都垂在后面好看呢?” 阮元知道,自己毕竟是男子,夫妻之事,原本就应该自己作主才对。夫人言语之间,对自己已经暗示得不能再清楚明白,既然如此,这最后的决定之举,自然是要由自己来完成了。当即点点头,笑道:“夫人这个样子,最是好看。” “你……你胡说,梳头的时候,要么左右两绺都放过来,要么都垂在后面,哪有只放一绺到前面的……”孔璐华说着说着,粉颊竟也渐渐泛起了红晕。 “夫人不必多虑,我觉得夫人这样好看,夫人自然就好看了。不过我这才读完书回来,夫人不妨稍等,我先去沐浴过了,再回来看夫人如何?” “不必了,你身上又……又没有奇怪的味道,平日执笔读书的,都是笔墨纸砚、瓷碗清茶的气味,我……我也挺喜欢的……” “那夫人就这样决定了?”阮元笑道。 “嗯。”孔璐华也笑着点了点头。阮元也不再犹豫,轻轻解开了妻子的衣扣,只觉烛光掩映之下,妻子肚兜上的鸳鸯戏水,竟是格外动人…… 浙江学署的北门,原本对着衰落的兴元坊,平日即便是阮家家人,也大多从南面的偏门而出,很少开启北门。疏忽的时间久了,一些流浪猫也在学署北侧墙畔,有了自己出入学署的通道。这时到了九月,天气转冷,一些小猫想着这里人多,总是比外面暖和,而且前些日子的大火,似乎对这里也没多大影响,便更加肆无忌惮的出入学署。阮家下人知道小猫们也无甚恶意,大多听之任之。 这一夜,一只在外游玩累了的小猫,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出现在了学署之内,入夜之后,学署房舍渐渐熄了灯,一时再无人烟,小猫也自由自在的在院内徘徊。忽然,它听得西首间一间屋子,似乎还有人类的声音,便慢慢走了过去。 小猫对于这座宅院,并不陌生,之前月余,它便与兴元坊一带的同类们一同出入过这里,当时也曾路过这间居室,只记得里面灯熄了之后,便再无声音,可这日居室之内,竟渐渐传出了一男一女的嬉笑之声: “夫子,被子不要盖得这样紧嘛……我……好热的样子……” “夫人还是小心些才是,这几日天转凉了,夫人身子又弱,自然要照顾好自己了。” “你……你说我身子弱,你……你又强到哪里去了?大家都说你瘦,又不好好吃饭,你……嘻嘻……好舒服呢……” “嗯……这样抱着你,还舒服吗?” “夫子,你抱得太紧啦,我又不会跑,你想什么呢……嘻嘻,夫子还真是天真呢……” “夫人,若是觉得痛了,就抱紧我,怎么样?” “你……嘻嘻……我、我才不怕呢,我……哈哈哈哈……” 小猫不知道愚蠢的人类又在玩什么新花样,反正想来想去,他们总是会给自己喂饭,自己才是最终的赢家。既然胜负已定,人类又何苦继续挣扎?还真是天真呢。 想到这里,小猫发现这间房舍外面,并不算暖和,想到这里往东走一些,有座灶台,不知火灾之后,还有没有留下来,但总是比这里温暖一些,便直奔灶台而去了。它离开的时候,房舍里依然还有阵阵笑声,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可是能吃饱睡好,不就已经很满意了吗?小猫高傲的想着。 杨吉和小猫一样,也不知道这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次日见到阮元之时,隐隐发觉,阮元似乎有了一点少见的疲倦…… 而多年之后,当莲儿终于也要出嫁的时候,杨吉也曾经看到孔璐华和莲儿说起过什么,其中隐隐便有“夫子”二字。只是孔璐华说着说着,竟似有什么难以言表的秘密一般,只贴住了莲儿右耳,一边嘴唇轻轻动着,一边还笑了出来…… 而这一日之后,阮家也渐渐出现了一些变化。 首先,孔璐华召集了所有家中侍仆,无论原本阮家家人,还是孔府的陪嫁人员,都齐聚一堂。接下来,孔璐华完全打乱了家人顺序,给每个人重新分配了房舍,大体而言,每三四个孔家旧人,和一个阮家旧人分在一起。孔璐华想着蒋二救火之时,对阮家仆从便多有了解,深知各人长处,对孔府来人不卑不亢,对阮家原班人马,也亲如兄弟,便与阮元商议了,让蒋二做男仆之首,女仆自然还是莲儿为首。而且这一次,孔璐华还另挑了一位女仆出来,又从杭州雇了一名新仆,二人一道,作为刘文如的侍从。 新居所分配完毕之后,孔璐华也再次声明,自己已经嫁入阮家,此后便不再是孔小姐,而是阮夫人。大家也都是阮家家人,自此之后,不得再说自己是孔家之人,更不得出现多名孔家旧人围攻一位阮家旧人的情况,如有出现,所有孔家旧人一律罚钱一月。阮家旧人被相互分开,自然也不可能合在一起刁难孔家之人,如有出现,阮家旧人同样要受责罚。孔家旧人如有不愿待在杭州,愿意返回曲阜的,也听其自便。这样一来,无论阮家旧仆,还是孔家来人,都深知夫人办事公平,蒋二待人客气,自然真心信服,之后两家仆从,便渐渐融为一体,只有今日之阮家,却无昨日之孔家了。 阮元看妻子对家中仆从分配,殊为细心,为家中解决了一大隐患,对妻子也是说不出的怜爱。这年冬天天气寒冷,阮元也时时记得妻子体弱,担心她经不起冬季寒气,每日为她悉心准备衣物。这一个冬天下来,由于孔璐华得到了精心照料,竟然没有生病。 而阮家日常的饭菜之中,每隔几日,也出现了一日浓粥。这样一来,反是阮元看着孔璐华要和自己一同吃粥,担心她吃不下,最后家中议定,每隔三日,便一餐用粥,这样阮元夫妇的习惯,就都照顾到了。孔璐华也特意嘱咐了孔顺,要他带着其他三位厨师去许记学习江浙菜的做法,以调和一家口味,过得数月,几位孔家名厨也已艺兼南北,菜式鲁浙齐全,再也不用担心饮食不惯之事了。</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十二章 白莲教的战火 阮元的诗文采集之事,也渐渐成了规模,到嘉庆元年年末,学署中已集中了数千诗篇,等待最后的选取。阮元无论督学还是家中用度,都一直保持节俭,将更多的钱物用在图书编撰之上,而改了行船之道以后,阮元的督学之事,也确实省下了一些银子。可即便如此,到了年末,阮元想着给留在杭州编修诗集的文人们发些年终补贴,却也没了余钱。 一时无奈,阮元也只好找到蒋二,问他家中存米之数,想着若是存粮超过十五石,就先卖出一半,至少还能赚十两银子回来,加上最后剩下的督学余款,勉强也够用了。 不料蒋二却道:“老爷,这事小的看来,却不用担心了。夫人前日方到账房,补了二百两银子呢。这样一来家中用度,就肯定够过年了。” “夫子还真是天真呢。”阮元心中不禁浮现起孔璐华嘲笑他的样子,竟轻轻的笑了出来。看来,图书编撰之事,还真不是自己节俭一番,就可以完成的。 而想着想着,阮元心中却也多了一丝歉疚,想来日后对待妻子,也应该加倍体贴才是……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嘉庆二年正月。这日在杭州编撰诗集的文人们一道拜访了阮元,共同庆祝新春之喜,也有人给阮元带了生日礼物。阮元想着自己为官,总是应当清廉节俭,若是收礼之风一起,日后只会愈演愈烈,不可遏止,便婉拒了这些礼物。 只是想着新春之事,阮元也想起了谢启昆,便带着愿意前去的文人,一道去了隔壁藩司,相互庆祝之际,也说起了诗集编定之事。谢启昆听了阮元编修近况,也笑道:“伯元,你这可真是少年有为啊,我要到三十六岁上,才升了镇江知府,那时哪里想过编修图书之事啊?不过话说回来,我那些年还在扬州做了几年知府呢,也算是与你有一段同乡之谊,你说这不是缘分吗?哈哈,既然你要编定淮扬诗集,我自然也可以出一份力了。” 谢启昆确实做过扬州知府,可那时阮元时而在陈集读书,时而准备第一次县试,是以对官府之事,了解不多。听谢启昆说起,才笑了起来,答道:“既是谢大人鼎力相助,想来这诗集编定之事,一年之内,也该有着落了。眼下两部诗集,一部《畴人传》,都渐渐成了规模,只是金石之事,尚有些难处。” 谢启昆道:“可是金石众多,寻求不易?伯元,这也无妨,金石搜录,往往要深入山泽之间,倒是不如诗文,誊写一遍即可,若你眼下照顾不来,便暂时不做此事,再寻些易于编撰之作如何?这文澜阁就在眼前,你诗文的事有了基础,经学之事呢?当下汉学之风大兴,学子弃虚就实,自是好事。可我总是觉得,还是少了一些疏通关窍之物。否则啊,总是有支离破碎之感,你说呢?” 阮元尚未回答,焦循在阮元之侧,却已经有所感悟,忙插话道:“是啊!谢藩台,在下也多致力于注疏之事,深知眼下士子治学之难,最关键之事便是训诂掌故,疏漏不全。譬如一个古字,共有五种含义,今人读书,大多便只识三种,这其余两种,就足以让经典中那些字句,意义大变了啊。现在一部《说文解字》已是远远不够了,这《康熙字典》呢,多是近人用语,于古语收录之上,未免有些不足。若是有一部书,可以将每个字上古之时的应用之法,内含之意,收录无疑,那这研习经典之事,定将事半功倍啊!” 谢启昆听了,也放声笑道:“是啊,这上古经籍,总数终是有限。杭州人文渊薮,上有文澜四库,下有千百文人珍藏,宁波更有范氏天一阁,藏书无数。如此诗书昌盛之地,自然应该有所作为才是啊,李唐之后,图书渐多,咱就只看李唐之前的,将这上古之书,尽数汇集,举其中文义,合于一书。哈哈,这可又是一部大字典了。伯元,这古文字典编撰之事,你可有兴趣啊?” 阮元也站起身,对谢启昆拜道:“回谢大人,在下自深研经籍以来,一直以训诂之文散落,不能聚以用之为憾。若真的可以编撰这样一部书,那想来也是天下士子之福了。日后训读经典,便不用终日搜寻古籍,只得此一书便够了,这样自然也可节省不少时间呢。” 谢启昆忽然叹道:“伯元,若此书得成,自又有一大好处,你可知道?” 阮元不解,忙问其故,谢启昆道:“伯元,这汉宋之学,其实各有所长,汉学重根基,自一字一句入手,所学醇正,可补宋明之学,唯求大义,不求甚解之弊。可你我都是苦读程朱集注之人,宋学于大义之上,自有所长,这也是应该承认的啊。我等重归汉学,崇许郑,重训诂,乃是为了发扬经典本意,重现先王圣人之道,可不是为了专攻宋学的。这训诂的根基打好了,日后自当广求其大义所在,而不应停留在引经据典这一步,就止步不前啊。” “眼下经学昌盛,不少大儒不仅精于考据,且大义之事,亦皆兼通,这是最好。可也有些俗儒,徒谓考据之学,可以让自己于众人之间,显得更有学问,便一味寻章摘句,只为矫饰之用,这与明末那心学末流,又有何不同?是以老夫也想着,若真有这样一部书,解了学子博引经典之苦,后学自可更快扎下根基,去寻圣人大义所在,却不能为了考据而考据啊。” 阮元听了,也点点头,道:“谢大人之言,亦是在下之意,先前在山东,武亿先生也与在下论及此事。在下也曾想过编撰字典之事,只是不知旁人所想,未敢轻动。今日听谢大人之言,看来这部字典的编撰之事,不仅切实可行,更是众望所归。在下归第之后,自当着手此事,传檄杭嘉湖道,请有志之士前来修书。不过……” “伯元可是想着,其间经费,或有不足?”谢启昆道:“若是如此,你无需担心,我藩司衙门,去年虽也有些灾祸,可早已修葺完毕,今年我养廉之俸,所余定然足够,便也拿出一些来,相助于你如何?当然了,我这银子也不会白给,这书名字,你可要听我的。既然是将上古经籍文字,集于一书,训示后人……就叫《经籍籑诂》,如何?” 阮元看谢启昆仗义相助,有先帮这部书起好了名字,自己又怎能再有异议?便与焦循等人一道谢过了谢启昆。各人又再商议,想着古人有乘车采风之典故,采风之车,古语称为輶轩,遂将那部收录江浙诗作的总集定名为《两浙輶轩录》。从这年正月开始,阮元也再次广延名士,同修《经籍籑诂》,一时之间,学政署中,好不热闹。 江浙太平至此,已有百余年,又兼商贸、漕运发达,倒是并无乱事。川楚的战事也并未波及江浙,但这时的京城之中,乾隆与嘉庆却已经被川楚的战报折腾得焦头烂额,几无一日安息。 一年之内,川楚的白莲教反清部队,虽然失去了大多初期占据的县邑,可随即开展了流动作战,今日在此,明日在彼,绝少歇息。这样一来,也搞得追击的清军疲于奔命,民变军辎重不多,又兼吃苦耐劳,流动作战之初,机动性极强,而清军部队大多慵懒怠惰,更兼随时携带大量火炮马匹,在三省之交的山地之中,极难施展,竟一直劳而无功,反倒是经常被民变军突然袭击,损失了多名将领。毕沅又是文官出身,面对这般流动作战,更是毫无办法,窘相百出。乾隆无奈,只好让他南下处理西南战后重建事宜,不再到前线督军。 而从京中南下的永保、庆成所部,不仅战功有限,平日粮饷消耗,也更甚各省绿营。一年之中,朝廷消耗了数千万两白银,却依然十分被动,处处受制。这几日乾隆与嘉庆也再无法安坐深宫,一同到了军机处来,就近看着战报,处理战事。 “这一年下来,收了枝江,又失了当阳,收了当阳,贼人又陷了钟祥和竹山,这钟祥是攻克了,下一步他们要到哪去,有谁说得清楚?一年了,数十万大军兵临三省,竟然只有这点斩获,贼人主力,到底在哪里?这擒斩二百人的奏报,也好意思说大捷?说啊,你们都是军机大臣,这军机要事当头,怎的都一个个没话说了?这仗要怎么打,才能剿灭反贼?沈初,你意下如何?”此时军机处里,比起上一年又有变化,台布授了江西巡抚,坐镇后方督促前线进军。王杰年迈,时常不能入军机处,乾隆眼看汉人军机大臣只有董诰一人,也提拔了沈初做兵部尚书、军机大臣。眼下军机处里,共是和珅、董诰、福长安、沈初四人环立两位皇帝身边,可四人面对乾隆责问,也各自低头,并无可言之事。 沈初听了乾隆责问,一时冷汗淋漓,忙跪倒在地,道:“回……回太上皇,臣原本不谙军务,执掌兵部,也……也就是为前线拨运军粮器械,至于战事,臣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太上皇明断,臣回到兵部,一定立即去办就是。” “若是这样,朕要你做兵部尚书有何用?也罢,明日朕改你去户部吧,兵部的事,都交给庆桂去办,起来吧。”乾隆又是愤怒,又是失望。 和珅眼看乾隆不悦,也将手中的几份奏报呈了上来,道:“回太上皇、皇上,这几封奏报,臣看着是湖北巡抚惠龄、陕甘总督宜绵、陕西巡抚秦承恩和西安将军恒瑞所奏,各有杀敌立功之事,想来前线战事,已是连战连捷。贼人们穷途末路,才如此流窜作战,我军只需坚守要地,按兵不动,困住这些贼子,他们必将孤立粮绝,到时再追杀不迟。” “惠龄、宜绵、恒瑞,还有京城调去那个永保,朕看着都是废物!”乾隆怒道:“什么有所斩获,斩获那些人头,是贼寇首级,还是杀良冒功,朕怎么清楚?更有甚者,这几个酒囊饭袋,去年每个人拿了朝廷不下三四百万两银子,国库存银,两年前尚有六千万,今年账上,就剩下两千万了。然后在说什么,按兵不动?朕的银子就是给他们按兵不动用的吗?!”乾隆怒道。 “回太上皇,永保从来骁勇,想来只是一时不能熟悉地势。况且,这按兵不动虽不致立即破敌,可这些流寇每日流窜,长此以往,必然疲惫,到时候我大军以逸待劳,定获全功。至于国库用银,一时有些消耗,也是难免……”和珅道。 “再这样下去,国库就要见底了!”乾隆怒道。随手翻了一篇奏折,不由得愁容满面。又道:“看看吧,一年的战事,朝廷免了多少赋税,今年能收上来的,又能有多少?眼下京中库存,快不够用了。颙琰,发上谕,从内务府调银子,再调二百万出来。这半年前线的军饷,总是要发的啊。还有,火器营和健锐营,也再调一批兵马南下。”嘉庆在一旁也连声应是,吩咐门外章京去拟旨了。 “回太上皇、皇上。”董诰忽道:“贼人流窜不定,虽是难解,可臣想着,并非全无破解之法。朝廷兵马虽多,可各居一方,各自为战,朝廷下发上谕,也只考虑了他们各自的情形,而未能兼顾其中,才让贼人屡屡寻隙得手。眼下之势,臣以为,当寻合围之策,朝廷可以同时发上谕给各位提镇督抚,责令接近的部队,各寻一路,合围攻之,断其流窜之路,贼人势穷,自当为我大军剿灭了。” “合围之策,说来轻巧,具体如何办理?各部所在何处,何人可以合围一处贼人?你可清楚?”乾隆问道。 “回太上皇,这……臣还未能看过今日奏报,待臣看过之后,再寻前线地图过来,自可重新布置……”董诰一时也不敢决断。 “那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乾隆怒道。 就在这时,军机处外忽然传来阵阵拄杖之声,原来是王杰担心前线战事胶着不下,只得不顾腿疾,前来军机处议事。一时门前的鄂罗哩也搀住了王杰,扶他进来。王杰连忙颤颤巍巍的跪倒,道:“回太上皇,皇上,方才董中堂之言,臣已听闻,董中堂亦是赤诚为国,还请皇上勿怪。董中堂所言合围之策,也是臣心中所想。只是合围之事,前线战事瞬息万变,待朝廷上谕到了,只怕流贼早已离窜。是以臣以为,此时当择一重臣,总统前线诸军,若有流贼出没,便就近责令大军围剿,方能料敌于先,击流贼于不备。” “王杰,你说的有道理,可你告诉朕,眼下这总统诸军之任,朕要交给何人?海兰察早已走了,去年,就一年时间,福康安去了,孙士毅、和琳都不在了,眼下却还有哪个深得人心的宿将,可以总统前线诸军啊?”乾隆问道,看着王杰跪在地上,病腿颤抖,也有些于心不忍,便摆摆手让他站了起来,去一旁就坐。 “皇阿玛。”一旁的嘉庆忽然说道:“儿臣以为,四川现下既已用了明亮,那便让他总统诸军,如何?” “明亮节制四川尚可,但湖广四川,相隔甚远,湖广也需一人才是。”乾隆喃喃道:“眼下湖广这些废物,有哪个可堪大用啊?” “回太上皇,皇上,臣愿保举一人,总统湖广诸军。”这时,军机处之外,又有两个人走得近来,细看之下,是一位年轻人搀扶着另一老者走来,搀扶的年轻人相貌英俊,已略有髭须,原来是内阁学士那彦成。而被搀扶的老者,正是阿桂。 乾隆看向阿桂之时,心中也不由得有些触动。阿桂这两年来,已渐渐退出了军机处,入得嘉庆二年,乾隆与嘉庆看他体力渐衰,又特许了十日一入军机。可即便如此,阿桂毕竟已是八十一岁高龄,精力再难恢复,此时胡须辫发,已是雪白之状,面色蜡黄,干枯的手臂上青筋渐起,脸上手上,都各自出现了不少黑斑,正是年迈衰竭之象。气血衰迈如此,只恐阿桂所剩寿数已然无多。 可乾隆却看得清楚,阿桂双目之中,仍有阵阵光芒,电射而出,竟似眼下之事未毕,便死不瞑目一般。他纵横沙场四十余年,威严气度,远迈常人,此时虽已行将就木,可眼看朝廷遭此大难,又怎能无动于衷?即使行走已渐困难,即使手上几无气力,这最后的力量,也集中于双目之中。此时阿桂环视之下,军机处中,犹是寒气渐生,其余几位军机大臣又怎敢与如此锋锐的目光相对?也各自低下头来,自愧不如。 而乾隆也知道,这是一位老将最后的尊严。为将四十年,或许对阿桂而言,为战事鞠躬尽瘁,甚至马革裹尸,才是最后的归宿。 想到这里,即便是八十七岁的乾隆,内心深处,也渐渐升腾起一股绝不言败的雄气来。 可即便如此,乾隆却还是平静的问道:“阿桂,你年纪大了,今日又不当值,不该来的。前线战事,交给年轻人去办吧。” “回太上皇。”阿桂缓缓挪开了那彦成的双臂,独自站在中间,道:“乾隆二十年,臣第一次带兵会剿准噶尔,二十二年,臣第一次领军前往前线,追击阿睦尔撒纳。此后,阿勒楚尔、乌什、老官屯、噶拉依、华林寺、石峰堡……”这些地方都是阿桂屡立战功之处。“每逢一战,臣必竭力以赴,所为何事?唯天下太平,乱臣贼子,不敢犯我大清!臣打了四十年仗,本以为天下也太平了四十年,臣心愿已了。可没想到,臣行将就木之际,竟另有人使我大清不得太平!太上皇,臣身体如何,自己是清楚的,臣不想在死之前,看着朝廷再打败仗了。若是太上皇、皇上体谅臣,就请让臣再行参与军机,让臣打完这最后一仗,臣守了大清边疆二十年,守了大清天下四十载,臣实在是不想看着,这大清的太平盛世,竟要毁在臣的有生之年!” “说得好!”乾隆竟也拍案而起,如此说道。阿桂这番话,也让他想到了自己,他自诩十全老人,自以为一生缔造盛世,却不意禅让之后,战事再起,百年康乾盛世,如今竟要在自己眼下终结。阿桂心有不甘,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是以那一股最后的雄气,也终于按捺不住,迸发了出来。 可乾隆毕竟是理智之人,激动之后,也迅速冷静下来,道:“阿桂,你说你想参决军机,朕依你。可你说总统湖广军务,这人是何人?朕想了半日,也没个可用之人。你说,朕总不能把你派上前线吧?” “回太上皇,臣想保举之人,是云贵总督勒保,勒保先前廓尔喀战事之时,调度军马钱粮,甚有章法,去年南下督师剿灭石三保,战功可称,又兼一品总督之衔,足以服众。他入值军机做章京,亦有些时日,是个胸有大局之人。眼下湖广督师,所缺的就是统筹兼顾的大将。是以臣以为,勒保最为适当。” “回太上皇。”和珅忽道:“臣以为勒保不宜做总统诸军之将,勒保战功有限,臣先前并不知此人,想来无甚过人之处,不过多积勋劳而已。为镇一方尚可,总统诸军,只怕他力不能逮。” “和中堂,你可知勒保是何人,永保又是何人?”阿桂冷笑道。 眼看和珅不答,阿桂继续道:“回太上皇,这勒保与永保,都是已故温中堂之子,勒保还是永保之兄。只是臣不知和中堂是因何缘故,一再保举永保在前线督军,却对勒保不闻不问呢?若是和中堂以为勒保不能服众,那永保在前线劳师无功,和中堂为何又要保举于他?太上皇,臣愿意全家性命担保,勒保可堪此任,若他在前线再迁延不胜,臣官职爵位,任由太上皇和皇上收回,绝无怨言!” 和珅当然不是不知道其中关系,只是勒保与永保虽为兄弟,志趣却完全不同。勒保从未依附自己,也没有给自己送过礼,是以在他心中,勒保远不如永保有用。只是这永保有勇无谋,屡屡在前线被白莲教所制,也确实让他面上无光。 “好了,就依阿桂所言。朕意已决,暂设总统湖广诸军一职,由勒保出任。皇上,你意下如何?”嘉庆自然希望看到一个可以抑制和珅的人外出督战,当即答道:“皇阿玛圣明,儿臣这便让章京们拟旨。” 一时前线调兵遣将之事,渐渐议毕,乾隆和嘉庆也起驾回宫。可对于嘉庆而言,这一日却绝非只有军务需要处理。</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十三章 凋零之世 嘉庆回到毓庆宫中,只见心腹太监张进忠匆匆而来,向自己拜道:“启禀皇上,方才皇后娘娘看了御医,太医说……说是有些难办,只怕……”嘉庆这半年来,也清楚皇后身体每况愈下,虽转过了年,却一直不得康复。听张进忠此言,只怕宫中太医,也已救治不得了。忙换了便服,往景仁宫赶来。 入得景仁宫时,只见皇后卧在床上,双目黯淡,面色苍白。贵妃纽祜禄氏和绵宁伏在一旁,见了嘉庆前来,也自下拜。嘉庆深知纽祜禄氏为人温良和顺,入宫数年,与皇后一直亲密,倒是不会有猜忌不快之事。忙问身边太医道:“太医,你说皇后怎么样了?你无需担心,便即直言就是,朕不怪罪你。” 太医看着嘉庆,神色虽然渐渐平复,却也颤抖不止,道:“回……回皇上,下官看皇后这般气色,只怕……只怕……皇后娘娘数年前曾有一次小产,当时虽康复了过来,可身上已有隐疾,尤其寒冬之时,最易发作。之前数年,皇后身体康健,又兼保养,是以不觉,可去年冬天,原本天冷甚于已往,皇后娘娘这精神,竟也起伏不定,竟把这隐疾又带了出来。这体寒之疾,本需染疾之人精神健旺,方易恢复,可皇后娘娘体中,却反有一种忧郁之情,这忧思郁结之气与寒气一加交汇,下官……下官无能,确是再无良策了……”说着说着,终于支持不住,开始不住给嘉庆磕头。 嘉庆听着,也不禁落下泪来,轻轻摆手,示意他退下。看着皇后渐渐无力的眼神,自己也不禁哽咽道:“皇后啊……你又何苦如此呢……你明知道入主坤宁宫这般要求,皇阿玛决计答允不得,却为何还要这般坚持?最后伤了身子,竟成了如此模样,这……这可让朕如何是好啊?” “皇上……你……你说反了……”皇后虽气力渐衰,可在身边纽祜禄氏扶持之下,还是勉强坐起了一些,有纽祜禄氏坐在身后,倒也支持得住,又道:“妾其实,不是因为入主中宫一事,才生了病的,妾这病,早就在心里了。若是当日不能找皇上倾诉入主中宫之事,这病发起来,妾此时已然不在人世了。太医说我心中,忧郁之气暗结,其实……说得不错,这宫中的日子,哪里是我能经受得住的啊……” “你胡说什么呢?后宫妃嫔,自国朝开国以来也有百数了,哪里有几个过不得宫中日子的?更何况你又是皇后,贵妃与你,感情也好,又哪有什么忧郁之事啊?”嘉庆看着皇后样子,虽是不解,却也是柔声安慰,一边也拉起皇后手来,放在自己手心上握住了,希望给皇后带来一丝暖气。 “那皇上,你可想过妾这一生,是如何过来的吗?”皇后无力的苦笑道:“妾所在的喜塔腊一家,先前数代,都是平常不过的旗人,家中也有做过官的,不过三品武官,又怎是那许多世家可比?是以妾年少之时,也素来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只想着心中仁善,不去害人,也便够了。想来日后嫁娶之人,也只是寻常人家之子。也好,平日自由自在,倒也是妾所愿。却不想乾隆三十九年那次选秀……本来妾在几个秀女里家世最低,可皇阿玛却点了我做你的嫡福晋。之后二十年,该学的礼仪,只得一点点补上,平日活动之处,也只有南三所那方圆之地,还要和你三个兄弟一起……那时只想着,你做不得皇上,也好,到时候出了宫,分了府,一样能过半生自在日子。可后来……” 嘉庆深知皇后本是性情中人,此番言语,却也不是作伪,一时心中,更为酸楚,看太医已经不在,只剩下自己、后妃和绵宁四人,也小声道:“不想当日却是如此,乾隆三十八年,皇上择储时立了我,三十九年,选秀女的时候选了你。那时候,十一皇兄已成了亲,迎娶的却是文襄王的妹妹。当年不知多少人暗地里说,十一皇兄是亲上加亲,既是皇上垂爱之子,又与富察一家再续姻缘,定是他做皇上了。可不想……”文襄是福康安的谥号,他去世之后,乾隆对他破格加封,赐了嘉勇郡王,即为文襄王。嘉庆没有说的是,原来当日乾隆已经定了太子人选,便刻意裁抑于他,有意选了家世平凡的喜塔腊氏做他的嫡福晋。这样嘉庆做皇子时,便会被亲王大臣们认定不受乾隆看重,并非太子人选,不至于过早形成气候,只是没人想到,乾隆此举虽看似维护了朝廷稳定,却也让喜塔腊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皇上也无需烦恼。”皇后轻声道:“其实回想起来,妾根本就不是做皇后的人选。妾近日想来,只觉少年之时,外面天地是何等开阔。却比这深宫之中,要快意得多了。做了皇后,每日晨昏定省,白日饮食起居,俱有严令,竟也不得几时安逸。你在外看得是嘉庆二年,我这里却还是乾隆六十二年,又有几个后宫之人挂念于我?皇阿玛他……平日见他,也从来都是一般的不动声色,他多笑几次也好,多责骂我几句,我也认了,可如他那般一言不发,我……我却怎能安心得来?这样的日子,我却是不愿过了,是以那日才找到你,想着……”说着说着,一口气渐渐用尽,也不能再言语,只在一旁轻轻喘气。 嘉庆看着皇后神貌,也不禁暗暗摇头,所谓帝王心术,在乾隆身上,可谓登峰造极。只是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心术之下,却是多少如皇后之人的疑惑、惊惧、痛楚,甚至绝望…… 想到这里,自己也喃喃道:“或许,这般命运,在那拉氏北返那一日,就已经注定了啊……我十二皇兄本是嫡出,他经术文章,远胜于我,可因为那拉氏的事,最后被立做太子的却是我。我对那时之事,也颇为不解,后来看了宫中档才发现,那年好多个日子,原本都是皇阿玛诏了那拉氏用膳,可她的名字,却被贴子盖住了,贴子上写的,都是我额娘……” 也或许正是乾隆中期,魏佳氏得宠,才让那拉皇后因嫉生怒,竟而断发。也正是魏佳氏受宠,嘉庆才以十五皇子的身份后来居上,被乾隆拟了太子,才有了喜塔腊氏做嘉庆嫡福晋的事…… 可后妃受宠与否,又怎是魏佳氏一人可以决定?更何况,这些后妃侍寝的皇帝,乃是心术难以捉摸的乾隆。想道这里,嘉庆也只得感叹世道无常,竟使喜塔腊氏的命运,从三十年前起,就渐渐被吞噬了…… 这时,皇后也渐渐换过气来,又对纽祜禄氏道:“妹妹,我身体如何,自己清楚得很,你也不必再劝慰我了。我知道,你是世家出身,早年就给十公主做过陪读,宫里的事,你再熟悉不过。你性子也好,为人通达,不似姐姐我,这一点点痛楚,便受不住了。这皇后之位,本就该是你来坐。只是我尚有一事,想拜托于你。你才二十二岁,但绵宁他也小,你将来定是要有孩子的,只盼你到了那时,也能如今日一般,视绵宁如亲子,却不要冷落了他,让他也做这宫中的可怜人……”说着说着,气息渐微,身体也渐渐垂了下去。 绵宁这一年也已经十六岁了,可想着生母性命,已在旦夕之间,也不禁哭了出来,伏在母亲身上。嘉庆也和纽祜禄氏一前一后,贴住了皇后,想着让她少受寒冷之苦。这一家人夫妻相爱,妻妾相谐,母子相和,原应是平安和乐之家,却也经不住世事无常。 两日之后的二月初七,喜塔腊皇后去世,年仅三十八岁,谥为孝淑皇后。而念及乾隆此时犹尚健在,前线军务又急需军饷,嘉庆也根本不敢大办丧礼,皇后丧仪,竟只如前朝嫔妃般简朴。 玉琢文鸳质本坚,辉光温润永完全。 案头旧物仍长见,折翼单栖最黯然。 长托坚贞质,相依永不分。 物犹有如此,人事幻烟云。 此别日长久,空花总印心。 只余旧时物,一咏一沾襟。 皇后去世之后,嘉庆常以玉鸳鸯相咏,借以怀念夫妻之情。 皇后去世、薄葬之事,军机处中也有听闻,这一日阿桂和王杰一同在军机处中处理军报,为乾隆拟定出兵之策,王杰偶然想起此事,也不禁感叹了片刻。 “伟人,宫里的事,眼下我已顾不得那许多了。这些军报,议定进兵之事,却都难办,你也不要再担忧宫里了。我看你这封上疏,言及乡勇之事,却是怎么回事?先说来与我听听。”阿桂语气虽尚属刚健,可王杰与他共事多年,知道他中气早衰,看他神色时,眼神已显木然,也不由得担忧起阿桂来。 但前线军务,总是要紧,王杰也缓缓说道:“我家就在韩城,眼下距离战场,也不远了,那里有些乡人报信与我,我才知晓。川陕这些统兵大员,这一年来,一个个都生怕吃败仗,不敢全力进兵。反倒是贼人过境,引得一些村邑勇于自保,设了乡勇,有些村镇的乡勇,在战场上奋勇杀贼,倒是比官军还勇猛。可……可川陕这些统军大员却……却只是空言激励,实无半分相助之功,贼人来了,官军原和乡勇一道御敌。可临战之际,往往乡勇冲杀在前,官军却先跑了,若乡勇们占了上风,他们就回来捡人头,乡勇落了下风,就索性不管,村子被烧了,乡勇都战死了,也匿而不报。反正死得不是自家军士,也就相当于没打败仗……长此以往,一些乡邑眼看朝廷不管不顾,索性投了贼人。也是苦了他们,这般统军之法,不是官 逼 民 反,逼良为盗么?是以我想着,总是要有个办法才是。” “可眼下的情况,你也该知晓啊。”阿桂道:“福宁、惠龄、宜绵、恒瑞、永保,这几个人凭什么在前线劳师积年,耗饷千万,却丝毫不受朝廷惩处?不就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和珅保举提拔的吗?若是十年之前,我那些旧部还在,我也不顾什么结党的物议,便直接举荐他们去了。可这数年,大清人才凋零,可用之人不多了啊……也只这额勒登保与德楞泰,是文襄王旧部,本也与我无干,战绩嘛……也未曾独自带兵作战过,可眼下境况,也只得调他们去前线了。”阿桂与福康安平日一俭一奢,心性大异,是以阿桂原本也不愿用他旧部,可此时战事紧张,也只能放下门户之见,量才而用了。 “前线战事,眼下日渐艰难了,也总得官军前往才是。可这乡勇应当如何是好?总不能就这样白白送了他们性命,让当地百姓,以为朝廷抛弃了他们啊?”王杰道。 “既然如此,将他们签入军中,入军籍,如何?”阿桂道。 王杰思索道:“若如此,倒也是好事,乡勇入了军籍,便不致从贼,前线省了许多军粮调运,乡勇又知当地形势,朝廷便可反客为主。既然如此,我这就再拟折子。”可说到这里,却不禁问道:“阿中堂,绿营兵士,旧制乃是世袭,这籍乡勇为绿营,会不会坏了旧制啊?” “绿营世袭,是旧俗而非定制,要不然,每逢战事,那些兵缺如何调补?”阿桂道:“更何况我督军多年,自也知晓,绿营早就已经不能满编了。籍乡勇入绿营,我看问题不大,那些个不成文的陋规旧俗,若是再不改一改,这大清的江山,都快保不住了啊……” 说到这里,看着王杰虽坐在椅子上,可一条伤腿,却不住颤动,看他面上,也有点点冷汗,不住渗出,想来他坚持入军机处议事,已是勉力而为,渐渐到了极限。不由得心生怜悯,道:“伟人,你这也七十三了,看你病得,自也不轻,若是支持不住,便自归去吧。” “阿中堂,我毕竟也是朝中宰相,军机大臣啊。”王杰苦笑道。虽然清代大学士实权已大不如前,军机处成立以后,大学士不入军机处更不得被称为真宰相,可文人之间习惯了宰相一词的用法,也多不愿意更改。又道:“不过阿中堂的样子,我看也……也该将养一阵子了。那日你去见太上皇和皇上,我看你神色,也是在勉强撑着吧?你是一等公爵,位置要比我高,更要惜命啊,更何况……” 王杰所言,自然又是和珅了,他知道自己身体不佳,只恐如此支撑,也熬不了多久。若是这个僵持不下的时刻,阿桂再有变故,那和珅声势,定将大增,而朝廷之上,也再无人可以与之抗衡。阿桂听着他的语气,又怎能不知道其中关联?可即便如此,阿桂却还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 “我毕竟骨子里是个武人啊……”阿桂不禁自嘲道。 阿桂自然也清楚,如此连日不休的处理军务,只会更快的透支生命。 可即便如此,几十年的疆场驰骋,却让他宁愿在战事中走完余生。 王杰终是难以支撑,次日便未能前往军机处,而之后到军机处商议军务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不过在阿桂的保举之下,勒保、额勒登保和德楞泰等人果然英勇善战,一时稳住了前线战事,连续传出了一些捷报。而且败绩之事,明显少了很多。 前线逐渐由被动转向僵持,也在一定程度上安定了后方,使江浙之地,不致遭受战事影响。阮元也继续着他的督学,修书之事,这年春天,他又一次主持了宁波院试,回到家后,也向家中说起范氏天一阁的事情来。 这范氏天一阁是明代兵部侍郎范钦所建,时藏天启以前旧书,便有五万三千余卷,正是明清文人最尚之处。阁中分屋六间,各自相通,合为一体,后来乾隆建立四库,也曾参考天一阁样式。因阁中藏书众多,多有外来文人,愿意主动帮助编辑书目,阮元既有了机会一赴天一阁,自也不免嘱托范氏子孙一番。 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感叹道:“藏书之家,我今生所见,也再无胜于天一阁之上的了。若是我以后家中,也得建一书阁做藏书之用,这后半生想来,也都没有遗憾了。” “夫子就是想得美,今年开支,可有预留盈余啊?若是开支不够了,今年我可不会再帮你了。”孔璐华见他思考藏书之事,丝毫不在意财政问题,也不禁嗔道。 “放心吧夫人,今年除了这一次去宁波,夏天再去一次嘉兴和湖州,秋天再去一次严州,督学的事也就结束了。相较去年,可要多省下不少钱呢。”阮元笑道。 “你总是多准备些好,夫子,我听说湖北那边,最近还一直打仗呢,这仗还要多久,才能结束啊?会不会影响我们东边这些省啊?”孔璐华问道。 “应该不会。”阮元道:“最近战事虽多,可官军已经渐渐把敌人围在了川楚山区,他们出不来的。至于这边,我听朱恩师说起过一些,安徽也有人想起事,被恩师提前发觉了。恩师在安徽,也不容易,开仓赈灾、调运军粮去前线,省里也要严查保甲……但也多亏了恩师坐镇安徽,东边这也还算太平。我这学政虽说不管军务,也该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好啊。” “那夫子也该管管家里的事。”孔璐华道:“最近和文如写诗,才发现我……我之前格律之事,学得并不好,平日写诗草率了些,结果,好多事我想教她,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夫子,你年轻的时候学诗,入声字都是怎么记得啊?听说你们淮扬这一带,很多入声字都已经不用了,教她唐诗的时候,根本讲不清楚。” “夫人也想起格律平仄了?”阮元不禁笑道:“记得我最开始认识夫人的时候,夫人还说自己作诗,就是喜欢率性而为呢?怎么,有了文如做朋友,夫人心性变了这么多啊?” “我自己写诗是自己的事,教文如是她的事,我……我总不能胡说八道一番,最后害了她呀。我小的时候学诗都是记性好,家中虽也不怎么用入声字了,可都能分辨得出。这年纪大了,想再去记这些事,可要困难多了。夫子,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孔璐华问道。 “夫人,我少年时学诗,也是四五岁上便跟着娘学,娘祖籍在福建,这声调变化比谁都熟悉。所以这般想来,我靠的也是小时候的记忆啊?你这般问我,我却如何回答?再说了,平日遇到的学生,大多也是有根基的,从来不用我再去分辨平仄了啊?”阮元笑道。 “这可如何是好……”孔璐华低头轻声道。忽然,又问起阮元道:“夫子,你说夏天还想去嘉兴和湖州督学,能带我一起去么?我听家里人说,那边风景比杭州还好看呢。” “夫人这又是开玩笑了,督学本是公事,平日校阅试卷,花的时间可比在家里多呢。就算你跟去了,也陪不了你多少时间啊?”阮元道。 “你看你的卷子,我玩我的,你非要陪我做什么?”不过说到这里,孔璐华也不禁双颊晕红,想着丈夫还是在意自己。“再说了,这样待在家里,除了陪陪文如,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了。文如那里,作诗的事我又说不明白,想来也郁闷呢。” “其实不瞒夫人,我这次北上,除了湖州和嘉兴,还有一地,是想去看一看的。”阮元道。孔璐华看着阮元神色,也不是作伪,可嘉湖之地还有何风景,自己却也不清楚。 “夫人可知乍浦是何地?”阮元道:“嘉兴东南,有一市镇,名为乍浦,此地海运向来繁荣,另有一点,海内仅此一处。这乍浦港是平日浙商帆船,集结前往日本之地,是以数十年来,不少商人也在日本收购了当地旧书,反运送到国内来。其中多有海内已失传的著作,或是再无踪影的古本,可补国内图书之不足。譬如日本有位学者,叫山井鼎,他精校日本国内旧本儒经,作成《七经孟子考文》一部,也收入了四库。此书我少年时见过抄本,可惜从无刻本,是以这两年我托了杭州的书坊,重新刻了一部,这次过去,定要让那里商人大开眼界才是。而且,去了之后,或许能找到什么古籍的古本,也说不定呢。” “刻书?好啊,难怪去年银子用得那么快,还要我拿嫁妆钱给你那班修书的人补贴家用,都被你拿去刻书去了!既然如此,这一次我更要和你同去,若是你敢胡乱花钱,去买什么没用的书,我可饶不了你!”孔璐华又是一阵娇嗔,阮元看她执意要往,也只好答应了。到了六月,一行人便再度启程,北上督学寻书。</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十四章 中日贸易之窗 这个夏天的京城,也少见的酷热异常,阿桂身体自然难以支撑。但想着前线战事未决,这日还是强撑病体,来到了军机处。 看着这日勒保、额勒登保等人送来的奏报,阿桂渐渐欣慰,自己提拔的将领还是不辱使命,连战连捷,只是和珅提拔的这些督抚将官,却依然表现平平,时常在关键的合围、夹击作战中被白莲教打开空隙,是以战事依然僵持不下。阿桂看看身边,因为乾隆前赴避暑山庄,带走了几位军机大臣,此时军机处只剩下董诰,也不禁问道:“董中堂,王中堂近日怎么样了?我听说他没去承德啊,可这回想起来,也有一个月没看见他了。” “阿中堂竟是不知么?”董诰问道:“半个月前,王中堂因腿疾加剧,终是支撑不住,上疏辞了军机处之职。眼下王中堂只剩下大学士职衔,却已经不参预要事了。”阿桂听着,想起王杰文法吏事兼通,实是不可多得的谘议之人,不禁有些落寞。 看着董诰,虽然共事十余年,又一同对抗和珅,却始终没有深交,不如王杰还曾入府一叙。阿桂也不禁歉然道:“董中堂,平日与你交往,却也太少了些,你家中近日可好?我听闻年初之时,皇上还特赐了令堂几匹绸缎呢。你都是正一品的宰辅了,令堂能看着你成就如此功名,想来也是幸事啊。” 不想董诰听了这番话,却渐渐掉下泪来,道:“阿中堂,您有所不知,家母……家母前日已过世了。昨日我不在军机处,就是在家中主持丧事,给太上皇和皇上写了辞呈。过了今日,我将手中要事交接下去,这也就该归家守制了。” 阿桂听到这里,才发现这日董诰腰上,已系了一条白带。 想到这里,阿桂既是歉疚,又是失望,眼下竟忽然一黑,手中毛笔也颤了一下,险些晕去。他运气强撑,才勉强稳住身子,放下毛笔。道:“不意董中堂家中有此噩耗,是我思虑不周,还望董中堂不要责怪。” 董诰道:“阿中堂平日勤于公务,这些事不知情,也是自然。唉,其实回想起来,当日和珅为何不举荐刘大人,而是推荐我做这大学士,想来也是这个缘由了。他想着市恩于皇上,而家母前年开始,就重病缠身,每逢严寒酷暑,都要到鬼门关口走上一次。这年这暑热如此,她老人家终于撑不住了……那和珅定是知道了其中内情,才先举荐于我,待我家中一旦有变,再举荐刘大人。到时候,他在皇上面前有两次施恩,在军机处也再无掣肘……可阿中堂,这至亲丧礼,我不能不遵啊。” 阿桂想着,不禁怒气上涌,又兼酷热,竟一时喘不过气来,过得半晌,才恢复神志,道:“至亲之礼,自然要行,你只管去吧。只是你和王中堂都走了,这军机要事,你交办谁去?军机处留京大臣,也只有你我二人了啊?” “这……”董诰想着,道:“我已给太上皇、皇上上了奏疏,想来不过多日,继任的军机大臣也要选出来了,到时候我再离任便是。可眼下六部卿贰,大多年事已高,却又有谁能……” 想着自己和王杰相继离开军机处,六部重臣除了老迈之人与和珅信任之人,其他的屈指可数,只怕三重臣合力制衡和珅的局面,这也就要被打破了,董诰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而阿桂心中,更是说不出的忧愁。 忽然,军机处门房被打开了,两位官员出现在门前,阿桂定睛看时,二人却也眼熟,一人是兵部侍郎傅森,另一人则是军机章京,自己最信任的军机处下属吴熊光。只是他原本随着乾隆去了避暑山庄,似乎不应在京城,而且他原是通政司参议,只是五品顶戴,这时头上却是三品的蓝宝石顶子。 阿桂想着,也不觉诧异,道:“槐江,你不是在承德吗,怎么现在回来了,而且你是军机章京,原本不应该……” 吴熊光道:“阿中堂,下官在承德时,得蒙太上皇召见,太上皇青睐于下官,已授了下官入军机处行走之职,是以眼下,下官也可以入军机处了。对了,董中堂,太上皇听闻令堂病重,恐怕……”看着董诰腰间素带,也清楚了,忙道:“若是董中堂有事要交接,只交给在下就好。” “槐江,可你……”阿桂仍是不信,只因军机处成立以来,能进入军机处办事的军机大臣,大多是大学士、六部尚书和六部侍郎,个别入内时地位低的,也都是从二品的内阁学士,终雍正、乾隆两朝,从未有二品以下官员做军机大臣的。军机处另有办事人员,负责笔录事宜,多从五、六品京官中简用,称为军机章京。按旧例而言,原本只有五品的吴熊光绝无入军机处的可能。 傅森见吴熊光略显匆忙,一时解释不清,也对阿桂道:“阿中堂,是这样的,太上皇半月前一日夜里,在避暑山庄想见军机大臣,可那日几位大军机都不在,便又去问章京,吴大人那日当值,便入内应对去了。太上皇听了吴大人奏对,非常高兴,觉得吴大人是可用之人,便提拔了吴大人、下官和翰林戴衢亨大人,一并做了军机大臣,太上皇知道吴大人和戴大人品秩不足,又特许赏了三品卿衔。阿中堂,日后有我等坐镇军机处,前线战事,阿中堂可以放心不少啦。” “是吗?傅森、槐江,你们……前线的战事,看来有望了……”阿桂清楚,吴熊光随自己多番出使,又兼做章京多年,对各省庶务,熟悉清楚,深知处断之法。而傅森虽无大才,可处事严谨,军务经验丰富,又兼不与和珅相交,办事公允。有这二人参与军机要事,前线战事的处理要比之前方便得多。 傅森见阿桂言语激动,也笑道:“阿中堂,吴大人被太上皇提拔之时,那和珅还满口的不愿呢,非得说吴大人品秩不足,宁可提拔戴大人,也不能用吴大人。哈哈,他那点小九九,谁不知道呢?阿中堂,这番太上皇提拔吴大人,想来军机决断之事,也要更稳妥啦!” “太上皇……您果然……”阿桂清楚,乾隆这次提拔吴熊光、傅森和戴衢亨三人,便是为了军机处中,可以有人继续牵制和珅,不让朝廷因为王杰、董诰的谢政而被和珅独断。想来日后,这些正直的大臣仍是大有希望,不禁缓缓站了起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激动,又突然站起,顿时气血不足,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阿中堂!阿中堂!”董诰、傅森和吴熊光连忙奔了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可这时几人也顿时发现,阿桂面如死灰,双目紧闭,竟已晕了过去,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一日,也成了阿桂在军机处的最后一日。 对于阮元而言,这个夏天也自有不乐之事,在山东促成他与孔璐华婚事,此时督办湖广军务的毕沅,也因长年积劳,在湖南去世。想起《山左金石志》的编撰,也有毕沅提点之功,阮元也不禁有些惆怅。 这一日阮元一行,已经抵达乍浦之畔,不远之处,便是浩瀚的东海,只见海滨之畔,数十艘海船如城墙一般,林立于乍浦港口,虽不如扬州、杭州等地船只众多,却更具气势。但此时中日两国均有海上禁限,清朝方面,规定海船不得超过一定规模,往来海外,也必须按时归国。是以这些海船虽比运河、长江上的行船要大,却也渐渐不如海外重商之国。而日本自明末清初,江户幕府便已下了锁国令,全国外贸港口只有长崎一座,且只准许中国与荷兰商人前往贸易,日本人不得出海。是以此时乍浦港内,并无一艘日本前往中国的商船。 眼看着乍浦镇近在眼前,只见乍浦镇中,也有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车见了阮元行车,便即停步,随即,一个素服儒生自车上走下,对着阮元的行车作揖道:“伯元,一年不见,你和夫人可都安好?”正是钱楷的声音。 阮元听了钱楷声音,自也大喜,忙下了车,对钱楷回拜道:“裴山兄,一年不见,你这守制在家,也憔悴了不少啊。这次我等前来乍浦,倒也麻烦裴山兄前往询问了,这些私下之事,原本应该我自行问过,却不意还要劳烦裴山兄,实在是过意不去。” 钱楷笑道:“你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伯元,这也就是我住在嘉兴,还认识几个出海经商的本地邑人。你且说说,若是你自己来这里询问,这里商人也不算少,你能找到合自己心意的么?”看着孔璐华也从车上走下,也对她相拜成礼,笑道:“伯元,你说你这辈子啊,实在是让我看着,都有些不想再羡慕了。为官六年,身登二品不说,还能和衍圣公府联姻,而且,夫人这相貌,更是天下少有的佳人啊。你说你这才三十四,这辈子一半还没到呢,把寻常人家几辈子的路都走完了。我等翰林之前相聚的时候,还都互相打赌呢,赌你最后能做到什么官职,只怕日后正一品的大学士,都放不下你了吧?” 阮元自然谦称不敢,孔璐华看着阮钱二人,却不由得诧异,问道:“夫子,你之前与我商量时,只说这乍浦有书可购,也没说起其他事啊?这位钱大人为何今日又会前来呢?” 阮元一时未答,钱楷却已笑道:“夫人,伯元来这里,是想多寻些海外失传的古籍回来,这件事你该清楚啊。可这件事由伯元去做,原是要费些心思的,乍浦港赴日商人虽多,却也不是个个都对图书古籍之事上心,伯元身份,又是学政,若是他直接前来联系此处商人,不免有些以公徇私,只怕落人口实。正好,我眼下守制在家,暂无官职,伯元便向我询问此处商人之事,冀以寻得一二财利之外,更重圣贤之事之人。我终是朝廷命官归家守制,在乡里也算有些名气,是以藉由乡人,得知就在这乍浦镇上,现有一极富藏书之人,平日赴日寻书,多有所得。今日我便要带伯元过去了,不过此中却也有个难处,夫人不便前往,但也无妨,在下已为你们找到了驿馆,我等便先过去下榻,之后伯元再与我同去如何?” 孔璐华也不禁疑道:“钱大人,夫子在家中便已与我商议了,此次出门,要带我多看看杭州之外的风景名物,奇人逸事的。怎么到了这里,却又不让我过去了呢?” 钱楷笑道:“夫人多虑了,其实这次伯元来这里,也不是公事,更不愿外人知他身份。是以我们之前便已议定,伯元这次与我过去,也只做寻常生员身份,而非以学政之名登门。伯元这个样子嘛,若是不穿官服,只做便衣,旁人看着,也确实像个生员。夫人就不同了,夫人气质娴雅,高贵出于人上,这在下听伯元说过,方才一见,只觉他那般言语,还是把你看低了呢。夫人想想,若是你与伯元同去那人家,旁人自也会怀疑,这寻常的生员阮某,是如何得娶这样一位气质高贵的名门千金啊?到那个时候,他掩饰的再充分,也要露出马脚来不是?哈哈。” 孔璐华听着钱楷所言,倒也有理,只是一年以来,二人情意渐深,这时事出突然,又哪里愿意和阮元分离?想着阮元“私访”之事竟一直瞒着自己,心中不禁有些着恼,也拽住阮元手臂,幽怨的看了他一眼。钱楷见状,也不禁笑道:“伯元,人家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可他们又何曾知道,这鸳鸯也不是不能成仙的啊?你说是不是?” 乍浦镇本不算大,各人谈笑之间,已找到了驿馆,孔璐华自先在馆内安歇。阮元看着乍浦地势,自忖所在乃是镇子正中,想来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不出片刻也就该到达所去之处了。可钱楷却悄声对他道:“伯元不要声张,随我来。”说着走出数步,便进入了一条小巷子中。 阮元看着好奇,也只得跟上钱楷,钱楷走出数十步,又折而右行,又过约百步有余,再折而左,六七十步之后,又折向右,在一处小门之下停住了。钱楷敲了敲门,随即门内便有声音。阮元看着这边墙面,只觉这偏门虽小,墙中宅子,却不知何处,方是尽头,想来定是海外贸易致富的大商人之家了。 那门内响了数声,便有人过来开了门,钱楷拿出一张名帖,道:“只言乡中邑人钱某,生员阮某到访。”那大户下人听了,却也客气,拿了名帖,便引着钱阮二人进了门,走过几处小道,来到一间花厅之前,一个身着绸袍的老者早已在厅前等候,见了钱楷,忙作揖道:“不料钱大人今日如约光顾,实在令寒舍蓬荜生辉,钱大人这便请吧?还有这位,便是乡间阮生员吧?听钱大人说,您也是这嘉兴乡里读书广博之人,却不知日后是要应秋闱呢?还是做学问?既是钱大人至交,老夫这里,也自当备些薄礼才是。” 阮元想想,也不禁莞尔,这举人应考之事,其实他十一年前,便已顺利通过,也不知钱楷究竟为何,竟然只报了生员身份。但想到如此,索性尝试一下自己未经之路,便答道:“回……回老先生,在下读书读惯了的,未免有些不近事务。在下家中也算得殷实,正想读书终年,以奉圣贤之道,却未想过秋闱之事,还望老先生不要见怪。” 老者听了,也回以一笑,道:“阮孝廉何须如此?近日乡里读书不仕者甚多,也非孝廉一人,眼看着海内学术,近年大进,这不也正是各位苦读圣贤之书的成果么?孝廉且莫谦虚,随老夫过来吧!”说着,自己先走入了厅中,呼唤下人上了茶点。 钱楷也悄声对阮元道:“伯元,其实这程家前门,距离你所住驿馆,并不算远,走大路转一个弯就到。但你我是为官之人,你现下又是本省学政,贸然与商贾之家交往,恐惹物议。是以我暗中查访到这条小路,带你走小门而来。这其中不便,还望你见谅才是。”他见阮元神色之间,大有疑惑之情,想着与其等他相问,不如自己将实情告知。阮元深知钱楷在军机处办事多年,公事之内,凡大事必缄口不言,极擅保密,倒也明白了钱楷心意。只是想到自己莫名其妙被降格为生员,不由得心下不平,小声笑道:“是啊,这般来访,裴山兄的身份,可不知要比我高出了多少呢。” 钱楷听了,也轻轻把右手食指在阮元面前点了一点,示意自己才是东道主,既然来了,就要听自己的话。随后阮元才知道这老者身份,老者名叫程赤城,原是乍浦商人,多年间往来中日两国进行贸易,甚至因喜爱长崎风景,长年居于长崎。他平日多好图书收藏,是以对日本古籍颇多留心,经常寻得一些海内难觅的唐人失传古籍,重金收购了带回中国。如《五行大义》、《文馆词林》等书,均是四库修书时所未见之本。阮元得知他寻书之举,虽对他仍颇有生疏之感,却也连连点头。 钱楷见二人颇有拘谨之态,也向程赤城笑道:“程老先生,这山井氏的《七经孟子考文》,传入海内,已有多年了,海内学人得知宋本,自是大有进益。我这好友阮孝廉啊,家中颇多赀财,自行刊刻了一部,此书数十年来,海内学人一向以仅见抄本,刻本未传为憾,阮孝廉这般善举,却也不逊于你求书归国啦。” 程赤城听了,也略为惊异,道:“《七经孟子考文》?老夫记得,这部书有二百余卷,因其卷帙浩繁,是以海内多仅见写本,却无人刊刻。阮孝廉能刊刻这二百余卷之作,想来也是出身殷实之家了。老夫这里另寻得《群书治要》一部,虽在日本已由人刊刻,但听闻刻本不多,若阮孝廉也能将此书予以刊刻,那更是海内士子之福了。” 程赤城话音未落,阮元却已惊道:“程老先生,您所言《群书治要》,可是唐太宗之时魏文贞公主持编纂,遍及经史诸子精华的《群书治要》么?这部书我只在古书中有所耳闻,可即便是抄本,也从未得见。却不意今日还能见到刻本,先生寻书之举,实是有大功于士林啊。”魏文贞公即是魏征。 程赤城听了,也是大喜,道:“阮孝廉果然是通儒啊,寻常读书之人,往往只知这四书经注,说到这诸经三史,便已含糊不明。孝廉只听得老夫一语,便知这《群书治要》为何人所作,这小小的乍浦之地,倒还真是少见了。” 钱楷见程赤城略有疑惑,也忙陪笑道:“程老先生有所不知,阮孝廉少年时便精通两唐书,在下入京应试之时,也是多亏了阮孝廉指教,这殿试之中,便有一题问及两唐书,在下那一题也作答得从容,才得蒙皇上青睐,取了传胪。所以阮孝廉于史事之上,可是值得信服之人。程老先生说起这刊刻之事,想来老先生手中这一部刻本,乃是海内仅有,老先生也不愿轻易示之于人才是。在下倒是有个建议,不如老先生将此书暂借我二人,我二人也愿出银二十两,作为借书之资,借完之后,我二人便即抄录,待抄录过了,再归还老先生如何?” 这《群书治要》此时虽为海内仅有,可毕竟只有五十卷,又有三卷已佚。而一部《通志堂经解》,收录百家儒经著作,共有一千八百卷之多,当时焦循出价,也只出得三十两。这样折算下来,钱楷报价二十两,已经是绝对的天价。程赤城听着,哪里还能有半分不满意处?忙陪笑道:“钱大人这是太客气了,老夫这书虽说海内现下乃是孤本,却也值不得这许多银子的。若二位只是抄录,便只出十两就好。阮孝廉学问渊博,史事如此精通,这古籍嘛,就是孝廉拿了去,也是物尽其用,二位愿意出这样的价钱,也真是折煞老夫了。”</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十五章 谢家雪女 钱楷不禁轻声对阮元笑道:“阮孝廉,你意下如何?” 阮元听着钱楷笑言,也知道这是为数不多的,钱楷可以从自己身上“找回颜面”的时刻,心中不禁有些无奈。但转念一想,若二人共出十两,自己只需出五两银子,虽然孔璐华再三叮嘱自己,家中开支尚需节用,但五两的开销总是可以从别处补出来的,倒也不用特意向妻子报告了。既然不劳动妻子大驾,那自然就不是问题,想到这里,也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道:“程先生,你说今日会有贵客到访,却不知是什么贵客,能否……能否让我一见?”这人说的确是汉语无误,可发音生硬,语调也有些奇怪,倒好似平日只读书不说话,此时突然出言相询一般。 话音未落,一个服饰奇异的老者走了进来,他服装与阮元、钱楷、程赤城三人大异,交领大袖,倒是很像古画中的服饰。程赤城见了他,也回答了几句,可他说的话,阮元与钱楷竟一点都听不懂。 程赤城见阮钱二人不解,忙陪笑道:“二位勿怪,这位是在下在日本认识的友人,姓木村,名孔恭,以蒹葭堂为号,便称他木村蒹葭堂就是了。”钱楷亦深知日本有锁国之令,日本人不得随意出国,一时颇为好奇。 程赤城见他神色,已知其意,也继续解释道:“钱大人是想问,木村兄是日本人,日本有锁国之令,他却如何来得这乍浦,是吗?哈哈,其实他确实不是公开到此,只是木村兄在日本听在下说起海内之事,不免心有所动,便想着来乍浦观看一番。在下行走东海已有数十年,这带他回乍浦,并非难事,只让他乘了在下的商船,在近海处改乘小船,将小船驶入在下家中即可。平日出门,也只坐车,却是不会被外人认出来的。” 阮元有些不解,也问道:“程老先生,你刚才说将小船驶入你家中,这……这又要如何方能做到?” 程赤城笑道:“其实这也不难,乍浦之外,便有一条小河通向东海,这条河进了镇子,又多有旁支水道。老夫在这水道之中,引了一条进入老夫家中,便可以从大海上带这位老友回来了。不过钱大人自也无需担心,老夫只是个商人,却从无不轨之事。”他这句话却是担心钱楷生疑,钱楷在军机处多年,自然会意识到这种偷渡之举,可能不利于朝廷。是以程赤城主动示好,也可以让钱楷尽快放心。 又看着木村蒹葭堂对钱阮二人颇为不解,也只好将二人来历解释了一番。说起钱楷是五品京官,在家守制,阮元则是本地秀才,因家中殷实,主动刊刻了《七经孟子考文》。这木村蒹葭堂原是商人,却颇好文艺之事,听到《七经孟子考文》,自也眼前一亮。 随即,木村蒹葭堂也向程赤城说了几句日语,程赤城听了,转而向阮元道:“阮孝廉,木村兄对这《七经孟子考文》也颇有研习,得知你在大清国内刊刻此书,也是着实敬佩。不过他也想知道,这大清海内,究竟是如何看这《七经孟子考文》之中的考证呢?此书虽是东洋远道而来,可山井先生此书所据,乃是日本国中足利学校翻刻的上古写本,那写本多半已是唐人旧本了。彼时日本国王见了此《考文》一书,也赞叹不已呢。”他这里所言日本国王,乃是康雍乾易代之时的征夷大将军德川吉宗,一说此书能西传中国,也有德川吉宗暗中推动之功。 阮元略一沉吟,也答道:“木村先生,此书初入海内,约是雍正之末,乾隆之初。距今正好六十年了,六十年间,海内学人对此书多有研究,可谓进益匪浅。太上皇帝编定《四库全书》之时,经部海外之书得以选录两部,此书便是其中之一。在下亦有志重校《十三经注疏》,是以对此书也颇多研习,在下家中有宋刻本古经十一部,按山井先生所据足利本,大多与在下所见宋本相合。其《论语》考文,多从皇侃《义疏》,应是真本无疑。诗书礼易诸部,亦多可取之处,唯其所据《孝经》虽名为孔安国注本,可所序多荒诞之语,只怕与《古文尚书》一般,犹是伪本,眼下唐元宗注本之下,《孝经》仍是无一善注,也实属美中不足了。”按清代因清圣祖讳玄烨,故而只称唐玄宗为唐明皇或唐元宗。阮元此番言语,多褒而少贬,亦属精当之语,可木村蒹葭堂听罢,又兼程赤城加以翻译,却略有些不快。 原来这木村蒹葭堂本是日本纪伊(即今和歌山)商人,家中数代都颇好藏书,间或有些古籍。是以他对日本所存古籍,也颇多自负,又知这《七经孟子考文》所本,乃是足利学校的唐人抄本,而近年清朝学者,也以得寻日本所藏古籍为荣。一时自然以为日本于古籍收藏之上,已渐渐胜过了清朝。他这番询问阮元,本有携古籍以自傲之心,谁知阮元推崇之余,却有不足之语,心中顿觉不乐,只以为阮元是清朝儒者,瞧不起海外学人。便问道:“这位阮秀才,您方才以为这《七经孟子考文》之中,《孝经》所据,乃是伪本,却又有何依据?不会是阮秀才未见先唐旧注,便以为唐玄宗之前,所有古注均已遗失了吧?” 阮元听了,也隐隐觉察木村蒹葭堂有挑战自己之意,但对于这些古籍,自己均是了如指掌,又怎能轻易落败?当即回道:“木村先生,在下在国中也多见《孝经》注本,自称郑注孔注,可其中言语,往往有与其他史料大异之处。山井先生所据《孝经》,其中言道孔安国曾与伏生论及《古文尚书》,可据《史记》所载,孔安国生于汉文帝之末,汉武帝时方得成年治学,而伏生于文帝之时,便已九十有余,故有晁错寻书之事。按此年月,孔安国绝难见到伏生,想来是伪注之人不识史事,故而露出了马脚。其实在下与孔府亦曾有过来往,若此书真是孔安国所注,在下自当为孔门后人欣喜,又怎会力主伪作之语?然交情之上,尚需实事求是,是以在下有此伪作之论。” 木村蒹葭堂仍欲还口,可程赤城却在此时心念微动,忙陪笑道:“各位都是精于儒学之人,若因学术之争伤了和气,岂不是得不偿失?阮孝廉,老夫今日午宴,已备下了,还望钱大人、阮孝廉一同进餐才是。在下家中有从日本带来的味增汤,口味甚是鲜美,还正要等二位赐教呢。这学术之言,就暂且搁置下来,二位意下如何?” 阮元倒是无意纠结于此,与钱楷相视一番,觉得留下进餐也无甚不妥,便答应了程赤城,二人先随仆从去往饮宴之处了。木村蒹葭堂看着程赤城,不免疑道:“程先生,我正有话想与那秀才说,你却为何要打断我?” 程赤城笑道:“秀才?哈哈,只怕此人身份,远非秀才可比啊。那位钱大人守制之前,在朝中做到五品,可这位阮孝廉风度言语,可绝非寻常秀才所能及,甚至我一时看起来,他倒是比钱大人更有风度呢。老夫查过钱大人同科进士,正好有一人便是姓阮,此人升迁之速,乃我大清仅见,入朝九年,便已做了从二品学士,眼下正在浙江做学政呢。不信,你且来看看?”说着从身后取了一册《缙绅录》翻到浙江一页,上面提督学政之名,便是阮元。 木村蒹葭堂听着,也一时不敢相信,道:“程先生,这秀才姓阮,学政也姓阮,倒是不假,可仅凭这些,你也不能说他二人便是同一人啊?” 程赤城道:“他二人是不是同一人,对我而言,也不重要,只是他神情言语如此,若说只是个秀才,那也太屈才了啊?更何况去年这位阮学使,迎娶了衍圣公府的孔圣人之后,这件事我们浙江通省皆知。他方才又说自己与孔府颇有渊源,这样一来,老夫也不得不有些怀疑了。哈哈,老夫本无意结交官府,学政也有三年之限,即便是同一人,他来年也要离任了,看来老夫本也无需如此多心啊。” 木村蒹葭堂听着,也是半信半疑,但眼看午餐在即,也不愿再留意此事。此后数日他便回了日本,之后再未出国,这便是后话了。 这日程赤城请阮元与钱楷品尝了日本味增汤,这汤汁是他自日本带来,又多加调配所成,甘美而不觉腻,阮钱二人都赞叹不已。钱楷也告知阮元,他与谢墉家人亦自相识,谢家后人现下大多居于西北的嘉善县城之外,若是阮元有空,也可以去看一看,阮元自也应了。这一日二人得借《群书治要》而归,想着也是不虚此行。 湖州与嘉兴相隔不远,不过半月,阮元的督学之事便已经结束,随即备好行装,暂向北面嘉善而来。这一次孔璐华也想同行,阮元便没再拒绝。一时二人弃船乘车,很快到了嘉善县外的谢墉居所。 谢家子弟先前早得阮元来信,自然如约在宅子外相迎,将阮元夫妇请进了正厅。一路之上,阮元环顾四周,只觉谢宅之内,四境萧然,除了稀稀疏疏的花木,竟也无多少装饰之物。谢宅正厅墙壁之上,多有些空洞的挂饰,想来其上本有些字画,阮元熟知谢墉为人,知他在宅邸中多悬手书字画聊以自赏,可此时谢家厅堂之上,除了一幅略显瘦硬的字帖,已是再无他物。 阮元见状,也向身边谢家子弟问道:“这……这些地方,之前都是谢恩师张挂字画之处么?却是为何,眼下只剩下这一幅画字了?” 一直陪同阮元观赏谢府的这位谢家子弟,乃是谢墉之孙谢江,此时听了阮元相问,也叹道:“唉……阮学使,其实不瞒学使,我家这一两年来,也已是渐渐没落了。祖父他在的时候,说自己做过朝廷命官,便不愿再置田宅,家中积蓄,也大半捐给了需要用钱的乡人。眼下父亲和两位叔父尚在,在下之下,也共有七个弟弟,家中收入,自是已渐不敷开支了。想来祖父做官之时,也清廉自守,与旁人交往不多,这几年来,竟也没个愿意接济我家之人。是以家中叔父,只得一边备考进士,一边变卖些旧产补贴家用。只是……只是即便叔父中了进士,只怕也……”谢墉的子侄因他为官之故,多有恩荫生员举人之辈,是以谢家虽然没落,仍以功名之家自居,还是要比阮元幼时的阮家体面一些。但阮元听着谢江言语,想着谢墉悉心提拔自己,却晚景凄凉,心中也不禁黯然。 这时,忽听孔璐华在一边道:“夫子,快过来看,这幅牡丹画得真好看,尤其这花瓣,好圆啊。”阮元听了,也不禁走到了孔璐华身边,这里是谢家正厅的东南角落,上面却还挂着一幅不大的画轴。画轴之上,一朵牡丹凌空绽放,花枝柔美,花瓣和花叶都圆润有致,丰满大方,却不溺于富态,反而有一幅开放气象。只用色未免艳了些,尚未达到大成之境,想来作画之人,年纪尚小。阮元也不禁问谢江道:“谢贤侄,这画笔法真是不错,只是尚稚嫩了些,似乎不是恩师所画,却又是府上哪一位的佳作?” 谢江道:“让阮学使见笑了,实不相瞒,这幅牡丹乃是族中一位表妹所绘,她原是祖父同宗,苏州长洲那边谢家的孙女,祖父辞官归家之时,长洲那里早败落了。祖父见她年幼聪明,便带来了嘉善,视作亲孙女一般,平日闲暇,就教她些唐诗,兼习绘事。我这表妹今年才十六岁,作诗绘画,便已渐有小成了。家中长辈见了,也都不住的称赞她呢。只是……唉,表妹的年纪,也快许人婚事了,可家中眼下没落如此,却还有哪一家能与我家结亲啊?” 说到这里,想着阮元或许也会喜欢这个表妹,遂唤了下人道:“叫雪妹妹过来,也让她见一见阮学使吧。”下人应声而去,不过片刻,便带了一位少女过来。阮元定睛看时,只见这少女虽显稚嫩了些,却也是格外的文雅动人,鹅蛋般的脸颊看着从容大方,一对清澈的妙目更是温柔可亲,又兼书香门第出身,神色举止亦自乖巧,也点了点头。 少女也向阮元夫妇拜道:“小女谢雪,见过阮学使,阮夫人。”声音圆润娇嫩,甚是好听。孔璐华见她乖巧,也迎了上去,握住了谢雪双手,喜道:“妹妹,这幅牡丹是你画得么?这牡丹花瓣的用笔,真是好看,我在家作画也曾画过牡丹,总是嫌花瓣太生硬了,不料妹妹这画,却像牡丹活了过来一般。妹妹是师从何方名家?这小小年纪,竟比我十六岁时要成熟十倍呢!” 谢雪见孔璐华如此开朗,更兼和蔼可亲,一时也有些怕生。但看了孔璐华半晌,觉得这位学使夫人也大不了自己几岁,正是位好姐姐的模样,心中戒备,也渐渐放下了,遂道:“回……回过夫人,小女在家学的是恽太史作画,爷爷在的时候,就喜欢恽太史的没骨之法,说是自然天成,便教了我一些,其实……其实小女学画也只五六年光景,算不得多好的。”她所言爷爷自然是谢墉,而恽太史则是清初著名画家恽寿平,生平作画,以不露锋芒的没骨之法见长,所绘牡丹富贵典雅,正是大多女子所好。是以谢雪学起画来,也水到渠成,一点即通。 孔璐华得知谢雪师承,又见她仍是怕生,不由得温柔的笑道:“妹妹,你画得很好啊,却是不必自谦的。其实话说回来,我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就叫我姐姐吧。我在家的时候,爹爹所教多是线描之法,是以这花瓣枝叶,总是感觉画不好,妹妹既然画艺如此出众,便教教我如何?若是妹妹作画有不懂的,我也可以教你啊。对了,听谢孝廉说,你也会作诗呢,妹妹,你是苏州长大的,那若是依苏州口音,杜工部的《登高》要怎么念啊?” “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谢雪用的是苏州话,甜腻圆柔之间,入声字识得也比其他方言清楚许多,孔璐华听着,也连连点头,似是寻到了一片全新天地。 阮元见妻子言及诗画,顿时如同见了位相识多年的旧友一般开心,自也笑道:“夫人,这姑娘既是经谢恩师教授诗句,那无论作诗的平仄之理,还是作诗的山川气象,应该都学了不少才是。我少年时学诗,是我娘和胡先生打下了根基,可后来应举,谢恩师那一年的栽培,可是有点睛之功呢。若不是恩师悉心教导,我江南乡试,哪有中得第八名之理啊?” 谢江听着,也应声道:“阮学使说的是,祖父在世之时,对作诗之法自有独到之见。而且啊,祖父在世最后那几年,最喜爱的就是雪儿这个孙女了。那些年祖父把毕生所学所悟,都教了雪儿不少,若是雪儿日后也立志作诗,自是最好,只是……”想到家境一日不如一日,谢雪未来想寻个诗书之家,只怕越来越难了,心中也不禁惆怅。 然而,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孔璐华喜爱谢雪之余,心中也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日谢家也盛情款待了阮元夫妇,二人离别之际,却也有些不舍。阮元想着谢家日渐没落,自己是谢墉一力提拔,恩师授业大恩,若不能报,总是有愧,可想着自己真要是出面捐助谢家,又怕孔璐华说他乱用银钱,未免有些踌躇。也试探着对孔璐华道:“夫人,谢先生总是于我有栽培之恩,我在他幕下一年,学问见识也都有大进,现下他家中败落如此,我想着也总是……只是这样,开支之上,只怕也要让夫人费心……” “夫子你在说什么啊?”不想孔璐华态度却异常肯定。“夫子也说了,这谢恩师对你有授业之恩,那他家有难,我们自然应该倾力相助才是。夫子无需担心,你若是嫌开支不够了,我把我的钱给你捐了,不也就够了?” “夫人,这次你怎么……”阮元听了妻子之语,惊喜之语,不免有些疑惑。 “夫子还真是天真啊。”孔璐华道:“你平日修书,虽说也有你的理由,可我看着,总也算不上急需之举。可谢家境况,今日我也看了,若是我们再不接济一番,只怕再过一两年,他们就要典卖房产了。那时你多半也不在杭州了,想接济他们,也接济不得了呢。如此急需之义举,夫子就算不做,我也要帮夫子一次才是啊。谢大人既然是你的恩师,那我也该称他一声恩师呢,夫子说对不对?再说了,今日见了雪妹妹,我看着也喜欢,若是你不嫌弃,也纳了入府,与你做个妾如何?” “夫人,你怎么说到……”阮元见妻子仗义,欣喜之余,也不禁有些惊讶,毕竟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孔璐华对自己唯一的妾室刘文如,还有不小的敌意。 “夫子,这可是一举多得之事啊?”孔璐华道:“我看着雪妹妹啊,人也善良,作画作得好,你也说了,恩师他老人家诗作得不错,那雪妹妹得你恩师真传,作诗自然也该有些想法才是啊?现下我们家里,文如对作诗之道一直不太懂,我随性惯了,教她又担心教不好,这下有了雪妹妹,咱们家里,无论学诗还是作诗,都方便了许多。谢家眼下境况你也看了,雪妹妹若是日后任由谢家人许嫁,只怕读书人家见谢家没落,多不愿娶,寻常人家呢,雪妹妹也未必能和人家过到一起去。若是入了咱们阮家,有我们两个姐姐护着,有你这个夫子在外支持着,她后半辈子也安全啊。这样看,你纳了她入府,对阮家,对谢家,都是一桩好事呢。”</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十六章 阿桂之死 “夫人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啊?”阮元笑道:“不过夫人之前,不是一直很担心妾室争宠之事吗?若是我真的纳了雪儿入府,万一日后她与你争起宠来,让我时时和她相伴,反把你丢在一边……这样夫人也不会愿意吧?” “夫子你想什么呢?平日读了那许多书,怎么就不知记下些好事呢?”孔璐华嗔道。不过她也沉思了半晌,又笑道:“夫子放心好啦,雪妹妹我在谢家这一见,就知道是个天性善良之人,做不得坏事的。再说了,若是她真的做了什么,难道夫人我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夫子只管放心,我和两个姐妹的事,我心里都有数呢。” 听着孔璐华这般自信言语,阮元也一时放心了不少,只是谢雪毕竟年纪太小,自己想想,也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沉吟道:“夫人,我听谢家人说,雪儿毕竟今年才十六,你说我纳了她做妾室,是不是有点……” “谁让你现在就对人家动手动脚了?”孔璐华笑道:“雪妹妹进了这个家,也自然是和我,和文如姐姐亲近些,我们以后便一同品诗作画,那才有意思呢。至于你嘛……我们先照顾她几年,你再说其他的事吧。” 阮元本也并非好色多欲之人,听了这话也不禁莞尔。但想着孔璐华所言,确也有理,心中也在暗自盘算,待回了杭州,便寄些银子到谢家,顺便提起纳谢雪入门之事。二人一时走着,已渐渐回了码头。 可到了停船之处,二人却发现船边早已站了两名短打衣衫之人,二人身体精壮,却也未免偏瘦,面孔黝黑,想来是平日多经劳作之事,却又与寻常农夫不同,眼神中泛着一丝精明,而非质朴。二人见了阮元,也连忙过来作揖相拜,其中一人道:“敢问前面这位官人,可是阮元阮学使?我家老师有一事相求,想请学使大人过去议事。学使大人自可放心,我们身上没有兵器,亦无加害之意。” 阮元看着二人,只觉颇为陌生,竟一时看不出他们是何来历。孔璐华虽然聪明过人,可毕竟二十年生长孔府,对外界人事所涉极少,看了二人服饰与寻常家中侍仆,甚至集市市民都大不相同,心中也未免有些害怕,轻轻拉了拉阮元衣角,躲在了他身后。 阮元心想二人既已找到自己,那即便自己要逃避,也属无用,更何况自己夫妻身体本弱,若是真要逃了出去,立时便会被人追上。既然如此,倒不如正面相对,也鼓起了勇气,道:“不错,在下正是浙江学政阮元。二位样貌,倒是诚恳,只是不知二位所为何事?二位所言老师,又是哪位先生?在下与二位,乃至二位的先生都素不相识,又能帮上二位什么忙呢?” 那人道:“阮学使自报姓名,足见是真诚之人,在下本也该将老师名讳,和盘托出。只是其中略有些不得已之处,还望学使见谅。学使不要担心,我等也是为朝廷办事的,绝无异志。朝廷天庾正供,百官饮食供给,俱是我等掌管,又怎会为难学使?若是学使信不过我等,这里自可留下下人,若学使明日此时,仍旧不归,各位自可报官,这样,学使可以信过我们了吧?” 孔璐华听着,也未免有些紧张,道:“天庾正供,百官饮食?这些事怎用你等寻常之人来管?想是胡吹大气了。夫子,我们……我们要不还是……”虽然她想说赶快逃走,可想着自己身体素弱,只怕逃也逃不到哪去,一时素手不禁微微颤抖。 不料阮元这时却抓住了她的双手,一如寻常般温暖。 “夫人,我有些清楚了,他们不想为难我们。若是夫人担心,这一路上,我自走在夫人身前,护着夫人便是。”孔璐华更没想到,阮元这时不禁没有忧惧之情,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 看来这一遭未知之旅,是势在必行了。 所幸二人确实客气,阮元一行共带来五位仆从,经过一番商议,倒是留下了三人。余下两名仆从前后护着阮元夫妇,和这二人上了另一条船。看着所行水道与来时大异,孔璐华也不由得有些害怕,从身后抱住了阮元,不过抚摸着阮元的身体,倒是颇有从容之感,或许他只言片语之间,已经猜出了二人的身份…… 此时阮元还不知道,就在自己赴这未知之约的同时,京城之中,阿桂的生命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自那日昏晕之后,阿桂便一病不起,甚至到得八月初,更是昏迷了数日。这日好容易醒来,看着那彦成夫妇俱在身旁,都已经哭得双目红肿,心下想来,也有些不忍。但自己清楚,自己大限已到,而有些关键之事,还需要对孙子交待清楚才是。 “东甫……且不要哭了……”阿桂无力的安慰着那彦成,示意他暂时冷静。又道:“你这般难过,又是何苦呢?玛法的身体,自己清楚,八十一了,这条命早就该到头了。玛法打了四十年仗,生死交关之际,也经历了几次,这生死之事,也早就看开了。玛法这辈子出将入相,也没什么遗憾的。但眼下……眼下正是朝廷存亡之际,有些话,你却不能……不能忘了……”说着说着,阿桂气息渐弱,大半年在军机处主持战事,早已将他余力耗尽,这时竟也难以一气说下去。那彦成看祖父气弱,也从身边寻了水来,喂祖父服下。 “东甫……”阿桂饮下些水,才渐渐喘过气来,道:“今日这些话,你务必要记着。玛法这一去,和珅必然得势,只怕……只怕不出数月,朝廷里就会布满和珅私人,到时候……到时候你的处境,可就难了。但也……也没关系,五年,玛法想着,最多五年。东甫,你一定要记住,平日办事,务必小心谨慎,也不要与和珅正面交锋,你……你定要潜心蛰伏,戒急用忍,五年之后,会有转机的,可……可也苦了你了……” 阿桂这样说,是因为就在他离开军机处时,八十七岁的乾隆眼看精神尚属康健,想着突破九十大关,或许有望,早已开始准备未来的九旬万寿之事,务必要比八旬万寿大典更加奢华。此时朝廷也已议定,嘉庆五年加试一场恩科会试,作为乾隆九十大寿对天下的恩赏。是以阿桂想着,乾隆怎么也会活过九十大关。但即便如此,人生一世,寿命终究有限,乾隆也不可能逆天而行,才对那彦成说了五年之数,想着到那个时候,嘉庆估计也应该亲政了。而嘉庆一旦亲政,也必然会将矛头指向和珅。 那彦成听着,虽然心中悲痛,却也只好点了点头,道:“玛法说的是,孙儿、孙儿这便记下了。”阿桂又看看云仙,向那彦成道:“东甫,云仙是你妻子,早已与你同心同力,切不可……不可因恒瑞之故怠慢了她……”那彦成也点了点头,道:“玛法放心,无论天下大势如何,云仙总是孙儿之妻,是咱章佳一门的好媳妇。” 就在这时,章佳府一名下人轻趋至阿桂房门之前,那彦成回头看时,见他神情有异,也只得迎了过去。 那人看着那彦成,也是悲伤不止,哭道:“东甫公子,朝廷派了鄂公公过来,说是……说是太上皇和皇上赐了陀罗经被……”那彦成听着“陀罗经被”四字,心中不觉更加难过,这陀罗经被本是清代极特别的恩赏,只有朝中王公重臣去世之前,朝廷方能恩赐。对于大臣而言,得赐陀罗经被,是去世前最高的恩赏,但也是最后的恩赏。 阿桂自也听得陀罗经被四字,忙对那彦成道:“东甫,快……快扶我起来……起来谢恩……” 那彦成看着祖父疲弱已极,又怎么愿意再让他受苦?可乾隆与嘉庆加恩祖父,他不敢不遵,一时也没了主意。这时鄂罗哩早已从后面走进,见了阿桂颤抖着想要下床跪谢,也连忙道:“阿中堂,太上皇和皇上托我带来口信,阿中堂重病在身,无须亲自跪谢。那学士,你替你玛法接了诏旨便是,却不要阿中堂再谢恩了。” 那彦成即便对着圣旨下跪,道:“奴才那彦成,代祖父谢过太上皇、皇上赐被之恩!”此时朝廷赐被,乃是私事,满臣便只得叫奴才了。而接旨亦是官方场合,亲属用语也只得使用正式称谓,称祖父而非玛法。鄂罗哩赐了经被,也便去了。 只是阿桂看着孙子,却似乎还有不放心之事。 “东甫,你且过来。”阿桂又道。那彦成接了经被,也连忙交给下人,自己再次回到阿桂床前。 “东甫,你眼下已是二品学士,想来日后……日后在京入六部,在外做督抚,都是有可能的。你办事才能一向不错,玛法放心。可……可另有一事,今日玛法不托付于你,总是心中……心中有些不安。”阿桂道。 “玛法放心,孙儿一定谨记。”那彦成道。 “东甫,你文武双全,本是好事,可平日……平日与文人交往惯了,却也未免有些意气用事,甚至……甚至有朋党之倾向。你平日对相结交之人,总是信任太过,玛法想着,这……这对你却是隐患,若因私废公,只怕……只怕毁了你的前程。是以你务须谨记,凡事秉公持正,切不可……切不可有党同伐异之念……”只是阿桂气息渐弱,最后这几句话,原本说的也不清楚。 “玛法放心,孙儿、孙儿一定谨慎用事。”那彦成也只得如此安慰阿桂,阿桂眼看孙儿点头示意,心中也渐渐安稳,双目再也支持不住,便只好又闭上了。 当然,那彦成这时也不清楚,阿桂最后的遗言,能在日后应验多少。 嘉庆二年八月二十三日,一等诚谋英勇公、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阿桂去世,年八十一岁,谥曰文成。而阿桂之死,也很快在朝廷中激起了巨大变化。 阿桂死后,和珅连续举荐了刘墉和苏凌阿出任大学士,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和珅一党势力大增。其余重臣不是年事已高的文官,就是一时不成气候,只得潜伏忍受之人,又有哪个可以与和珅相抗?嘉庆二年年末,四名大学士是和珅、王杰、刘墉、苏凌阿,六名军机大臣是和珅、福长安、沈初、傅森、吴熊光、戴衢亨。其中苏凌阿、福长安与和珅共进退,王杰伤病缠身,刘墉耳聋眼花,沈初年迈而无才略,傅森忠直却少主见,吴熊光、戴衢亨品秩不高。朝中要事,尽由和珅决断,和珅的权势也在阿桂去世之后,达到了顶点。 只是眼看和珅权势熏天,冯霁雯在家中却并无多少欢喜颜色,反而忧愁之情日增,不知不觉间,身体也渐渐衰弱了下来。 而嘉庆也似乎与和珅达成了和解,平日和珅参决要事,嘉庆不仅不加阻拦,反而大多赞成。和珅用人,嘉庆也多加批准。不少外臣不知,纷纷以为嘉庆仁孝之余,连和珅也视作乾隆化身,一并敬重了起来。 只有纽祜禄氏、张进忠等少数人知道,嘉庆每逢深夜,便要暗中寻得《缙绅录》与吏部官员档案,深深研读一番。 或许,一场真正波及整个朝廷的风暴,已经越来越近了……</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十七章 漕帮之行 这日阮元夫妇在水道之上,意外受了两人邀请,随二人上了船后,船行曲折,不一会儿便转过了数条水道。二人从谢家告别之时,已是申牌,这时天色也早已黯淡下来。船上一人仍在操船,另一人则点亮了火炬。不过片刻,水道两岸也渐渐有火炬亮起,又转过一条水道时,火炬更盛,想来此处聚集之人,应不下六七十人。孔璐华在家中时,虽也多识外官之事,遇事向来镇定,可这番场面,却是生平未见,甚至从未听闻,更不知邀请之人,是何身份,想到这里,不觉心中略有些惊慌,但仍是强作镇定,只是握住阮元衣角的手,更加用力了。 可想着想着,一直不知道对方身份,总是心中不安,再看阮元神色,却似乎已经有了对策一般。孔璐华也不禁小声问道:“夫子,他们……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啊?” 阮元不答,只是拉过孔璐华的右手,在她手上写了两个字,此时天色虽已黯淡,但借着船上的火光,孔璐华却也看得清楚,阮元所写,乃是“漕帮”二字。 “那……”孔璐华指着自己的右手,又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夫人,我看他二人神态,乃是真心相邀我等,而且这一路上,每次他们看向你我之时,也都是一副恭敬之态,是以我想着他们并无恶意。只是他们所在,又确实是个隐秘之处,所以他们不愿告诉我们真实身份。既然他们愿意保密,那我又何必声张?他们对我们这般敬重,我们也不该违了他们心意啊?至于这二字是何含义,待我们回了杭州,我再告诉夫人不迟。” 其实阮元所写“漕帮”,即是运河上下,负责运输漕粮的水手组织。清代承继明朝制度,每年定额向京城运送南方粮食,以供京城开支之用,浙江、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山东和河南八省各有部分府县,需要承担运粮义务,由于河南交粮较少,且均由山东船只代运,是以运粮省份,往往只称七省。因各省粮食均由运河运输至京,这些粮食便被称为漕粮。每年南方向京城运送的漕粮定额有四百万石,若加上折耗,实际征收粮食可能达到六百万石。而江苏的苏、松、常、镇四府与浙江杭、嘉、湖三府漕粮,就可以占到漕粮总数的一半以上。 为了便于运输漕粮,清政府也规定了一系列的漕运制度,一般而言,每一艘漕船,有十人负责驾驶运粮,其中一人是沿漕卫所官兵,谓之旗丁,总管一艘漕船。其余九人则是沿河征用,充作水手。漕运全盛之时,漕船一般保持在一万艘以上,所以每年漕运,也需要招募近十万水手,负责运送漕粮。而沿河水手,往往都是不事耕作,甚至根本无地可耕的贫民,人数众多,生活却往往难以得到保障。是以水手之间,也各自结成帮派,相互扶持,这些帮派便被称为漕帮。 沿河上下,输粮府县共有数十,是以大大小小的漕帮,粗略而言也共有百数,每帮辖船约有百艘。尤其江苏四府与嘉兴这五府之地,漕帮势力更加庞大,这是因为五府漕粮,在七省漕粮中质地最精,被称之为白粮,仅供皇室、贵戚、高官享用。阮元等人所在嘉兴,正是白粮产运之地,那想来邀请阮元等人的漕帮,便是此地声势最大的嘉兴白粮帮了。嘉兴白粮帮又经常简称为嘉白帮,甚至民国之时,上海青帮犹有此名,但此嘉白帮是古时传承,又或狐假虎威,就无从考证了。 漕帮虽是清时现实存在的帮会,却往往被清政府无视,官府向来忌讳帮会之事,但也清楚漕帮并无反清之心,是以往往听之任之。但征募水手之时,却只记录水手个人姓名,不言帮会之名,漕帮派遣水手之时,也只以水手个人名义前往应募,是以官方文牍之上,却几乎见不到任何漕帮名字。阮元生长扬州,常见漕船过扬北上,是以对漕帮之事略知一二。而孔璐华自幼未出曲阜,曲阜不沿运河,她所知也都是官样文章,对漕帮之事,自是全然不知。 这时小船也渐渐靠岸听泊,两个水手将船系定,阮孔二人看向船外时,只见火光之下,似是一处大宅,宅中房屋露出一角,竟与民间寺庙颇为相似,宅子一角有个黑漆漆的大物,似是佛寺古钟,从外面看,这大宅便是寻常佛寺,若不是阮元预想到这二人应是漕帮帮众,只怕也会认定这不过是座寺庙罢了。 眼看船已系好,两名水手一人持着火把先下了船,另一人则对阮元夫妇道:“阮大人、阮夫人,我家老师就在庙里,还请二位与我同行就是,各位后面的朋友就请先坐在这里,老师只是想交阮大人这个朋友,却并无他意,最多两个时辰,大人和夫人就会回来。”言语之间,依然恭敬,阮元和孔璐华也自上了岸,留三名仆从在船中等候。一路之上,手持火把之人,三三两两,一时不绝,这些人见了阮元夫妇,也都敬重异常,甚至有些帮众,面露崇拜之色,竟似所见不是凡人,而是仙神一般。 二人随着先前那名水手进了正门,所见前后殿阁庙宇,便与佛寺一般无二,到了大雄宝殿之处,却与外家不同,殿上不设蒲团,却摆了数个座椅,想来是帮中议事之处。宝殿正中,虽也有一尊佛像,却另还有三尊人像,均是儒服打扮,阮元看着,其中一个宽袍大袖,不带巾帻,似乎是太上老君模样,另一个则是官服打扮,民间有些人不识孔子样貌,便依官服打扮塑立孔子坐像,这些阮元也自知晓。只最后一人,样貌古怪,却看不出是何方神圣。 那水手看阮元夫妇都已入殿,便道:“阮大人、夫人,且稍安勿躁,我这就去通报老师,我家老师片刻间即到,还请大人和夫人在此安坐,我等自有茶点奉上。”说着转身离去,几个仆从打扮的人送上茶点,阮孔二人看着茶水浓 浊,都不愿饮。只佛像面前案桌之上,竟放着一本薄册,阮元看着,尚有些兴趣。 只是这册子似乎时常被人翻阅,是以纸页之上,亦颇为油腻,阮元只得取出随身携带的借用古书时常用的镊子,轻轻翻了数页。细看之时,顿时双眉紧锁,大是不悦。忽听得另一面孔璐华唤道:“夫子,你看看这几个字,是上古那种篆书么?我看不明白。” 阮元借着火光看时,只见眼前四尊坐像之前,都有奇奇怪怪的篆字,自己也曾对秦篆多有研究,但看着这几个字时,却是一字不识。转念一想,方知道其中缘由,笑道:“夫人不必再看了,这几个篆字,都是似是而非之字,上古篆书中并没有的,想来是此间主人附庸风雅,用以欺蒙无知之人罢了,我多习秦篆,却是清楚。”当然,考虑到自己毕竟是做客,这番话也只是在孔璐华耳畔匆匆一语,并未被外人所知。 这时,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传入二人耳中:“世人都说,阮学使和阮夫人乃是神仙眷侣,今日一见,可真是让老夫羡慕啊!”阮孔二人回过头时,只见四名水手簇拥着一个老者,已经进了大殿。老者看来六十余岁,双目却犹为精神,看来刚才那句话就是这老者所说了。阮元知道这人应该就是嘉白帮的所谓“帮主”,但他姓甚名谁,却并未听人提起过,这时老者走了上前,主动给阮元作揖道:“老夫偶有一事,想起阮学使在江浙之名,故而相求,一路之上,对学使多有怠慢,还请学使勿怪。老夫便是这嘉兴白粮帮的执事之人,姓余,草名得水,从来只是个粗人,本也是不敢攀学使这般朋友的。” 阮元听着“余得水”之名,却也有些耳熟,只是一时记不起出处。便也问道:“余老先生,您请我前来,说是有事相求,可一路之上,却又不愿透露贵帮来历,却是为何?” 余得水笑道:“其实在下所在这嘉白帮,本也只是兄弟们贫苦无依,故而聚了一起,称个帮会,只为相互扶持,并无他意。在下是乾隆元年生人,二十三年的时候做了水手,三十三年,与官府也曾有过一些过节,却也不是在下心愿之事。但无论如何,在下清楚,官府之人,向来愿意用我等运送漕粮,却不愿提及我等帮会之名,是以在下虽有事相求于学使,也不愿学使身边再有他人知晓我等之事。故而遣二位兄弟来请学使之时,便只言我等是运送漕粮之人,至于帮会贱名,本也是不值一提的。” 可不想他说到“三十三年”时,阮元眼中竟忽然一亮。待余得水这话说完,阮元转身便即问道:“你说乾隆三十三年,难道……你与当年清查罗教之时的余得水,又是什么关系?” 余得水听了阮元这话,也是一愣,随即略有些黯淡的笑道:“阮学使果然是真心为官之人,竟连当年的教案,也这般清楚。不错,老夫便是三十年前,太上皇清查庵堂之时的余得水,这宝殿嘛……虽然外表做寺观式样,却正是我等嘉白帮的主庵。老夫对阮学使多有隐瞒,还望学使见谅才是。” 接下来,余得水主动为阮元说明了他的来历,阮元方知其中因果。原来所谓罗教,乃是明清之时,漕运沿线流传的一种民间宗教,据说创教之人乃是明代罗孟鸿,他原是明朝漕兵,因乐善好施,广受沿漕军民爱戴,此后罗氏宗人便不断将其神化,漕运水手大多文化水平不高,对历史也缺乏记忆,久而久之,便只剩下神格化的罗祖,而无民间军人罗孟鸿了。到了雍正、乾隆之际,罗教更是已经遍布沿漕各城镇,在水手间广为传播,雍正在位时也一度试图整顿漕运罗教,但念及罗教之人,大多并无反清意识,也大多安于漕运之业,是以最终仍是听之任之。 但到了乾隆三十三年,却出现了一件意外之事,沿运河上下,突然有人传言百姓只要被割去辫子,便可被人操纵灵魂,一时产生了巨大恐慌。乾隆得知这件奇事,认为恐慌的传播,与民间宗教不无关联,便大力清理漕运罗教,一时之间,杭州、嘉兴等地数十座罗教庵堂,都被清政府强制关闭,守庵之人,也都被强行充军。余得水当时三十三岁,正是杭州庵堂的一名守庵水手,也因此遭受牵连。 阮元在杭州时,闲暇间查阅州府旧档,偶然得知了此事,也记得里面有余得水这个名字。而他不知道的是,余得水当年被充军云南,次年便赶上清缅战争,他随军南下,在战场上中了缅军的飞镖,好容易逃得性命,却也不愿再回军中。便一路帮人佣工,一直回了嘉兴,又因为他熟谙沿漕事务,不过数年,便在嘉白帮又做到执事。只是他也知道自己本是因罪充军之人,是以对外只称余浑,这次见了阮元,乃是真心有事相求,才用了真名。嘉白帮也不敢再设庵堂,但罗教在水手中流传,已是根深蒂固,是以只得将庵堂修作寺庙模样,外人见了,只当这里是佛寺,却不知其实是嘉白帮聚会之所。 而阮元方才所看之书,便是罗教传播的一部《罗经》,阮元从来只信儒家思想,对此自然不屑一顾。大殿上的四尊坐像,余得水也一一为阮元说明,其中三个是儒释道三家的代表孔夫子、太上老君与如来佛祖,第四尊则是罗教之人参拜的罗祖。孔璐华看着自己先祖坐像竟被塑得如此不伦不类,心中也暗自发笑。 阮元听着余得水这番言语,确是不似作伪,也点了点头。余得水看阮元也无相疑之心,便笑道:“其实今日老夫冒昧,寻了阮学使前来,也实在是近些日子,有些难处,兄弟们的活都不好做了。学使是为官之人,这件事,也只有为官之人可以帮我等了。学使声名,老夫打听得清楚,是个清廉的好官,所以老夫……” “等等。”阮元忽道:“你说我是为官之人,所以你来找了我。这天下为官之人甚多,嘉兴府便有知府知县,杭州又有杭嘉湖道、布政使之属。余老先生却为何不选别人,单单只选了我呢?” 余得水笑道:“其实不瞒阮学使,学使之名,我原本也是不知,但尊夫人的来历,老夫却清楚得很。去年这沿漕上下,最轰动的一件事便是尊夫人下嫁了。其实不瞒学使和夫人,咱们信罗祖他老人家的,原也不是和其余教派为敌,这如来佛祖、太上老君、孔圣人,在咱们看来,都是神仙。这圣人之后,在我等小民眼里,自也是神仙后裔了。那时尊夫人送亲仪仗南下,老夫便颇为好奇,这究竟是何方神圣,才能与圣人之后联姻啊?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年轻有为的阮学使,老夫也多加打听,知道学使悉心选才,不拘一格,却不是那凡庸之辈可比,如此看来,学使当然也是神仙般的人物了。老夫又听闻学使这些日子在嘉兴督学,想着既然有缘,不如老夫便尝试一番,请学使前来说明其中缘由。现下想来,老夫也确实唐突了些,还请学使不要在意。” 阮元听到这里,才清楚原来在漕运水手眼中,自己因联姻孔家,竟也成了神仙般的人物,加上自己素来清廉,实心选拔人才,终于声名也为漕运之人所知。因此两点,余得水等人最容易来邀请的官员,就是自己。便道:“既然如此,我清楚了,你等行为虽属唐突,总也有情可原。却不知你所言难处,竟为何事?想来也不是寻常小事吧?” 余得水叹道:“确是如此,其实不瞒学使,咱跑漕运的,一年工钱,却也不多,但总是有事可做,又能拿些工钱,兄弟们倒也不致抱怨。可正是去年,这沿漕上下,忽然来了两头豺狼,一时之间,咱几十个漕帮,都被这两头豺狼折磨的皮开肉绽,这一两年下来,咱漕帮的积蓄,都快被这两头豺狼掏空了。老夫在这嘉白帮干了二十年了,帮里弟兄也算信得过老夫,可再这样下去,老夫却也照管不过这些兄弟了。” “这第一头豺狼,便是眼下的漕运总督富纲。听闻此人乃是和珅亲信,人品最是低劣,自他任了漕运总督,便日日言称漕运之上有大片亏空。让我等漕运之人,为他赔补。他对这沿漕旗丁百般勒索,收粮之时,要给他补亏空,启运之时,要给他补亏空,过淮安粮厅要补亏空,甚至咱们的船坏了,都因为要补亏空,不给修理,若是船沉了丢了漕粮,一样要我们赔补。那旗丁近些日子,也被盘剥的不成样子,积蓄剩不得多少了,就来找咱们漕帮,说今年的工钱,就只发得已往三成……若是咱们再陪他补个一两年亏空,只怕兄弟们的生计,老夫都照顾不过来了。” 阮元听着,也不禁眉头微皱,问道:“那你所说另一头豺狼,却是何物?” 余得水道:“这第二头豺狼,便是眼下的浙江巡抚玉德了。这人到了咱浙江做巡抚,也一样说什么府库亏空严重,说前十几年的欠税,竟有四百万两之多。他这补亏空的法子,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民间每年上缴官府的采买之物,原是官府依市价给值,他来了之后,便一律指认商民采买,而所给之值,都不及常值半数。这漕运之上,也更是变本加厉,杭嘉湖三府漕粮,原本一石便有二斗折耗,实际官府征收的折耗,三四斗的都有。这玉德一上任,立刻言称往年漕粮多有亏损,要求三府漕粮,每石一律加折耗三斗。一石正供,所加折耗竟也快到一石了。官府的人又怕百姓不愿交粮,这收粮之时,便只教我等前去催收,咱嘉白帮平日有了余钱,往往也资助些贫苦百姓,是以在百姓之中,声名一向不坏。可先是富纲挖空了咱们的余钱,这玉德又逼着我们去催粮……唉,若是再有数年光景,只怕咱嘉白帮在寻常农户看来,也要成了与官府沆瀣一气的恶贼了。” 阮元听着余得水言语,心中也不免有些沉痛,只是自己毕竟只是学政,漕运、巡抚这等执政官职,与自己关联不大,但即便如此,想着这些官员为弥补亏空,各种肆意征税,若再行下去,只恐民不聊生之景,自己便要亲见。也不愿拂了余得水之意,便答道:“余老先生,漕督身在淮安,只怕在下有心无力。但本省玉中丞毕竟与我有旧,想来民间这番境况,他也不知,在下回了杭州,定然会寻个机会,将你等困苦之状,告知玉中丞。你此番请求,确是合情合理,我既然听了,也总不能辜负你等一番信任才是。” 余得水又问道:“阮学使果然是关心民生疾苦之人,只是……若是那玉德不听学使之言,却又如何?” 阮元沉吟道:“若是他不愿听……在下这学政之职,任期只有三年,这样想来,来年便是在下交印之年。若在下之后是归京任官,有了机会,自然要把这滥补亏空之举告知太上皇和皇上,以求他二位圣断。总是不该为了补这亏空,反而害了百姓。” 余得水也对阮元作揖拜道:“若阮学使真能如此为我等着想,那实在是我等三府漕帮之福了,我等漕运之人,能得阮学使解济困乏,日后也自当加倍回报学使才是。” 阮元摆摆手,笑道:“回报之事,倒是不必如此费心了,但我还有一事,望余老先生不要嫌在下多事。这罗教云云,实不足为外人所信,亦是朝廷厉禁之教,今日之事,在下与夫人自然都不会提,但日后还望老先生听在下这句劝,不要再流传罗教之事了。”</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十八章 巨变前的涟漪 余得水也知道,阮元对这罗教颇为不喜,他此番之言,不言邪教,亦不言荒诞,就已是相当客气,也只得陪笑道:“阮学使其实不知,这罗教所言,原本也没几个人真心相信的。不过咱这些水手帮众,平日与那佣耕之人,又有所不同,我等既无田产,又大半都无房宅,只得在船上庵堂聊以生存,贫苦无依之际,也需要些寄托才是啊?是以在下用这罗教之言,只是为了让帮中兄弟能安稳一些,却别无他图。漕帮有朝廷这口饭吃,也总不能和朝廷过不去啊?” 阮元也渐渐清楚,罗教之事,并非自己,或是余得水一句话,就可以让人不去相信的,否则乾隆三十年前厉行禁教,又怎能屡次强禁而不止?看余得水神色,知他这番话也是真心,并无作伪,也就不再深究。余得水忙吩咐了身边两个帮众,陪阮元夫妇回去乘船。 一路之上,看着嘉白帮帮众对自己颇有崇拜之感,孔璐华也觉得有些滑稽,不免遮住了双唇,以免他人看到自己轻笑之状。只是想起这些帮众对余得水的神色,也是自发的毕恭毕敬,不觉有些好奇,便向身边一个帮众问道:“这位大哥,你们这位余老师,究竟做了什么事,你等竟对他如此恭敬啊?” 帮众倒是非常热情,听了孔璐华之言,也笑道:“夫人或许不知,咱们余老师啊,平日对咱下人,最是仗义,尤其是去寻官府索要工钱之时,那寻常官府中人,总是百般推诿,不愿给我们工钱,每次都是余老师带着咱们,去找他们要说法,他们看咱们人多,又是理亏,才愿意把克扣的工钱补上。咱以前也是不知,后来和江西、安徽的漕帮打过照面,才知道咱这些工钱,能足数发下来,有多不容易呢。” 孔璐华问道:“那你等平日工钱,究竟有多少,为何官府却要克扣呢?” 那帮众道:“其实说来,工钱从来也不算多的,江浙漕帮,据说朝廷定了二两,可我听别人说,余老师来之前,实际发下来的,最多也只一两五钱。而且这些年啊,银子越来越贵了,记得老人们都说,以前一两银子只得一千文,现下得有一千七八百文了,所以当官的为了少发些工钱,往往不发银子,只折了铜钱发给咱们,用的还是以前的折价。也只有余老师出面,才能帮咱们拿回整整的二两现银子来。我先前跑漕运,也听安徽的兄弟们说起过,他们那边,头舵的舵工,一次也只一千五百文,寻常帮工人手,只六七百文罢了。夫人您说,要不是余老师为人仗义,带着咱们去要钱,咱这日子,能过得舒服吗?唉,可惜自从这漕河上多了两条豺狼,便是余老师去官府讨要,官府也无能为力了。对了,阮学使,老师说您是个有大学问的人,您见多识广,可知道这银子近些年来,怎得便如此昂贵了呢?” 阮元想想,道:“或是因富家贮存之故吧?现下有些富商,家中得了银子,便只当宝贝一般,贮藏在自己家中,留作馈遗子孙之用。这样长此以往,民间流通的银子也就越来越少了,所以,就变得更贵了。也或许有其他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那帮众道:“唉,不想他们把银子当宝贝,反倒是苦了咱们了。阮学使,你或许也不知,咱行漕之人,这些年虽说苦了些,总也不是最苦的。那民间交粮之人,我就亲眼见过,有多少人加了这许多折耗,一年收的粮连租子都交不全了,日子也是一般的苦。可听湖北的兄弟们说,那边还在打仗,那里百姓不知何时,命就没了,过得还不如这里的人呢。阮学使,你说这太平盛世,难道就只是百姓能活下来,不至于动不动的,就丢了性命,如此简单的吗?” 阮元听着,也不禁摇了摇头,看妻子时,只觉她眼中也有不忍之色,想来妻子平日在孔府大族之中长大,或许这还是第一次接触这许多底层民众,只怕心中更加难以承受。 几个帮众一路送着阮元夫妇上了船,仍是原本带路的两人将阮元一行送了回去。这次意外之旅,最后并无任何损失,阮元身边的几个仆从也都各自庆幸。 只是阮元心中,却渐渐多了一重负担。回到杭州之后,他也前后三次找过玉德,希望与他商议减免折耗之事,可玉德的回答,却每一次都振振有词: “伯元,你所言之事,我又怎能不清楚?只是你看看这浙江之前的亏空,有四百万两啊,我上任这两年了,也才补了一百万回来,这样下来,要什么时候,我才能补齐啊?这天下财富,本就只有定数,不在官就在民,我不临时加这些加耗,我上哪里筹着许多钱粮,来补得这亏空?你看看,若是这般赔补,再过得六年,以前的亏空也就补齐了。再苦一苦百姓,让他们再忍六年,日后他们说我是个贪官污吏,我也认了,这样行不行啊?” “伯元,你看看这温州的上报,两广那些个海寇,这都闹到咱浙江海面了。今年还要再拿出些银子,去补海防之事。咱这浙江多少年也没一个海警,海防之事,以前早就耽搁了,这也要出钱,外面的海塘,来年也要再修,我若是六年就能把亏空补清,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口口声声百姓困顿,可我若是补不齐这亏空,我这珊瑚顶子,也保不住了啊?” 总之,玉德的理由,总是比阮元的质问更多一些。 或许这后面半年,阮元最大的幸事,就是终于迎了谢雪过门。谢雪初入阮府,虽也颇为羞涩,不敢多与人说话,但毕竟性子乖巧,孔璐华和刘文如见她听话,也都对她十分喜爱。谢雪诗艺师承谢墉,无论平仄音律,还是意境气象之说,心中都有见地。平日孔璐华便也多邀二人一同相聚,聊起平仄入声,谢雪不仅精通记忆之法,更兼熟用吴中方言,刘文如有入声字音不通之处,多听得谢雪念诵几次,也就有了印象。孔璐华与谢雪更是相互教授画艺,二人一习线描,一习没骨,正是相辅相成,各有所得。 至少对于阮家而言,嘉庆二年的后半年,一家人都安享着无比温馨的日子。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嘉庆三年元日,按朝廷常例,这一日仍有元日朝会。可这天嘉庆放眼望去,下拜群臣,两个为首大学士是和珅和苏凌阿,两个汉人大学士王杰与刘墉,一个无力行走,只得特许持杖入朝,一个耳聋眼花,混沌难言。下面福长安、吴省钦等人,亦是各居要位。而原先与和珅不睦的各位六部尚书,都是垂垂老矣,只怕这样苦熬下去,都要走在和珅前面。 想到这里,嘉庆也不禁愁眉紧锁,只依常例按部就班的结束了元日朝会。而当他不经意间,回头瞥及身后的乾隆时,只觉八十八岁的乾隆,一如寻常般平静,面色绝无变化,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也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眼看群臣之下,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比如那彦成,还是可以让嘉庆心中一振,可这些人官职均在和珅一党骨干之下,究竟何时能等到机会,实在难说。看着他们,嘉庆也暗自想着外省官员,有多少可以信任,可以重用之人,其中也有阮元。 “阮元的浙江学政之任,今年也是最后一年了。可他终是与和珅有些来往,当年朕想留他在京任职,他也曾拒绝过。却不知他之后又该任用何等职务?也不知他日后,究竟能不能为朕所用啊……”嘉庆多观朝中官员履历,对阮元的升迁历程,早已一清二楚,可正因为如此,反倒是一时拿不定主意。 而这一年的京城,也正在悄无声息的发生着一些变化。 这日乾隆起驾去了圆明园,军机处只剩下和珅和福长安二人,川陕战事一时未决,二人也需要继续处理前线奏报。忽然,福长安问道:“致斋,那呼什图先前所言,可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吧?呼什图说,那日太上皇在福海中游船,不过半个时辰,就对左右说已经倦了,鄂公公看太上皇神情,也不敢有半分违逆,便停了船,送了太上皇回去。随行的一个小太监还抱怨,说这二月之初,冰原本就没化干净,辛辛苦苦除了大半日冰,结果太上皇居然说自己倦了……还被鄂公公骂了一顿呢。呼什图就是听此人所言,应该不会假啊?”和珅道。 “若真是这样,致斋,有些事,我想着咱也该多准备准备了。”福长安道。“太上皇这两年虽然把皇位传给了皇上,可平日间看着,一直是精神的很,但凡军国大事,也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可到了今年,太上皇居然也知道自己倦了……致斋,这话不好听,可你我身在此位,就该有所防备才是,太上皇毕竟今年八十八了,咱……咱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皇上身上啊?若是朝廷一旦有个变化,咱手里得有可用的人啊?” “这些我也不是没想过。”和珅也没有以任何冠冕堂皇之言加以回避,而是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眼下吴老师升了左都御史,苏凌阿在刑部,惠龄兼着理藩院,小吴老师也迁了工部侍郎,人总是可用的。只是……也另有几个关键位置,一直还是不能放心下来。” “那我看,咱也得抓紧了。你说这半年下来,好不容易把吴熊光送出去做了直隶布政使,傅森也送回部里当差了。可昨日听呼什图说,皇上那里,又拟了那彦成进军机处,你说,这不是存心想着和咱们对着干,又是什么?致斋,咱现在确实不少位置上都有了人,可我看着……还是嫌不够,那些个六部尚书,你看着年纪大了,也做不得什么,可占着位置,咱的人就上不来啊?”福长安道。一年之内,因外省战事频繁,和珅趁势举荐吴熊光去直隶调运粮草,把他调离了京城,傅森也因前线事务繁重,被调回本部用事。眼看阿桂最得力的两个助手都已经不在军机处,嘉庆居然直接拟了阿桂之孙入军机处办事,也难怪福长安心中暗生疑虑了。 “那这样吧,今年又是会试年,这一次的浙江会试,主考我推荐小吴老师,你看怎么样?”和珅道。 “浙江……你想说那阮元?致斋,你说这些年他给你送过第二回礼吗?这关键的时候,你怎么还……” “正是因为眼下是关键之时,这能用之人,咱才要都用上啊?”和珅叹道。说着说着,和珅心中也隐隐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果然,嘉庆三年二月,那彦成加了军机处行走之衔,成为了乾隆在世之时,最后一位上任的军机大臣。和珅和福长安也知道,这种重大人事任免,必由乾隆许可,是以只能空自抱怨,却不能施以半分阻拦。 嘉庆三年的春天,阮元也还是一样忙碌。 上一年冬天,阮元潜心为《大戴礼记》中的《曾子》十篇做注,到了这年二月,十篇注已经完成。是以阮元也约了在杭取录生员,以及其他府学、县学学生,准备在这一日讲述《曾子十篇》中的部分精要章句。孔璐华自然也需要多忙一些,为阮元精心整理着衣衫。 “夫子,帽子带得正一点,天冷。”孔璐华看着丈夫,虽然满眼都是爱怜之色,却也忍不住有些抱怨。 “夫人多虑了,眼下是二月,这里又是杭州,怎么会冷呢?”阮元笑道。 “我不是瞧你身子弱吗?”孔璐华道,她一边看着阮元的衣襟,一边似乎又有些好奇,问道:“夫子,你外面那个学生,名字好奇怪啊,他姓……姓端木吗?真是少见的姓氏呢。” “夫人,当年子贡也是姓端木的,夫人怎么忘了?”阮元笑道。“他啊,名叫端木国瑚,字子彝,子彝他也算是我去年取录学生里,才华最出色的了。他的诗写得好,自选的赋,也是我得遇学生里,最为典雅之作,是以我取了他做生员,也是他应得的啊。” “那夫子,他那两篇……两篇八股文做得怎么样呢?” “还好吧。”阮元想想道。“偶有佳句,但整体而言,还是显得气韵略欠了些,总是未臻一流。但他诗赋在处州童生之内,可是再无第二人了,是以我还是取录了他。” “夫子,这样真的好吗?你说,他要是八股做得平平,就被你取录了,那他日后若是去考举人、考会试,别的考官肯定还是要看八股文的啊?你这样做,真的不会害了他吗?”孔璐华却似乎想得更多。 阮元想想,道:“夫人其实无需如此烦恼,第一,子彝那个人我熟悉,是个治学之才,可为官之心不盛,多半将来是不会做官的。第二,这院试与乡试会试不同,乡会试是为国选士,眼下多是要看四书时文的功夫,可院试只为童生成学之用,且本有童生自选作答之项,和乡会试不一样的。再说了,童生做了生员,就可以免除差徭,这些有一技之长的童生,也就可以潜心治学了,说不定就会有所成就呢,他们原本就各有所长,若是仅仅因为八股做得不好,自己的长处都发挥不出来,那才真是浪费了人才啊。所以我也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施展自己所长,至于日后还愿不愿意应举,再由他们日后决定,也不迟吧?” “唉……夫子你还真是……还真是辛苦呢。听别人说,其他的学政,都是只看那两篇八股,就取了生员。你这倒是看得全面,这赋做得好的,你要录取,算学学得好的,你要录取,治史有长的要录取,就连碑版之学,有独到之处的,你也要录取。夫子,你这样不觉得比别人劳碌很多吗?”孔璐华这话看似抱怨,眼中却满是不舍。 “夫人,我与其他学政不同,我这才三十五,做浙江学政已经三年了,也算是身强力壮的年纪,若是不能有些作为,也对不起我这内阁学士的名位了啊?”阮元笑道。 “咦?夫子在说自己身强力壮吗?”孔璐华听着,竟轻轻的笑了出来,双臂成环,抱住了阮元,在他耳边小声道:“怎么夫人陪了你这许多日子,还不知道你身强力壮呢?” 阮元听了也不禁莞尔,对孔璐华道:“夫人嫁我,这还不足两年,不算长的。若是夫人想我陪了,也好,这几日编修的几部书也快完工了,我一定早些回来,多陪陪夫人如何?”说着缓缓放下了妻子双臂,与门外的学生一道前往府学了。 府学正厅之内,这日也聚集了数十学生,其中大多数仍是以八股文得以取录的生员,但也有近三成生员,原本八股做得平平,却因为诗赋、算学、史论有一技之长,而被阮元破格取录,是以这些学生对阮元格外敬重。见了阮元入内,学生们也纷纷向阮元作揖拜过,阮元还礼过了,便坐在了正中之位,道:“今日为大家分发《曾子十篇》的文本,大家也都看到了,这十篇先贤遗作,我近日多有注释,但我今日也不敢夺先人之功。故而各位所见注本,上有实斋先生解诂,也有仪郑先生的补注,最后附上了我的注文。各位只管择善而从便是,切不可因我与各位有师生之谊,便将其他大家之作,弃而不读了。总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各位可清楚了?”按清代《大戴礼记》经解最精者多推崇两家,一是王聘珍解诂,一是孔广森补注,阮元便将二人注文一并分发诸生。王聘珍号实斋,孔广森号仪郑,是以阮元以号称之。 “老师。”阮元右手边一位学生问道:“老师选取名家注释,兼取所长,学生们自然佩服。可学生却有一事不明,这《曾子十篇》本无单行之本,仅见于《大戴礼记》之中,而大戴氏之作,散佚犹多,现下已几为绝学了。老师却对这《曾子》十篇多耗心血,其中缘由,却是为何,想来各位同门,也都希望老师指点一二吧?”这位学生名叫陈文述,倒是阮元全依八股文、试贴诗之优长选取的生员,因此在学生中最为服众。 他所言《大戴礼记》之事,乃是中国儒家学术史上一大要事,西汉之时,《礼经》作为儒家《五经》之一被列于学官,但同时尚存孔门弟子讲论古礼之文百余篇,儒者戴德、戴圣对这些论礼之文详加取舍,各成一部《礼记》,戴德所成即为《大戴礼记》,戴圣成《小戴礼记》。然而在儒家发展过程中,《小戴礼记》因简约易懂,逐渐被更多习礼之人传承,最终取代了汉代的《礼经》,成为唐以后《五经》中的《礼经》部分,即今人所言《礼记》。而汉代《礼经》则成为今日之《仪礼》,宋明以来,研习《仪礼》者日稀,直到清代《仪礼》才重新受到更多学者重视,阮元早年即因为通晓《仪礼》,得以校勘《开成石经》中的《仪礼》部分。 而戴德的《大戴礼记》,同样因修习者少,渐渐失传,到了唐代,原本八十五篇的《大戴礼记》只剩下三十九篇,北周之时,名臣学者卢辩曾为《大戴礼记》做注,也简约不敷学子之用。宋代初立《十三经》之名时,有人试图将《大戴礼记》加入作为第十四部经典,最终也不了了之。也是一直到了清代,《大戴礼记》才被部分学者重新重视,并加以注释,却仍与科举无关。是以陈文述所问,本也是一大半在座学生心中所想。</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十九章 裂变的前奏 阮元也知道陈文述言下之意,是以并无斥责之语,反而对他问道:“文述,朱夫子所言《四子书》之辨,你可知晓,若是知道,便说来与大家听听?” 陈文述道:“这……学生却也是知道的,朱子曾言,先王之道,自孔圣人传于曾子,由曾子传于子思,子思再传孟子,孟子之下,先王之道遂绝。是以朱子将圣人所言《论语》,曾子所著《大学》,子思所著《中庸》,与《孟子》一书并立,合为《四子书》,以示先王之道,一脉相传之义。”所谓《四子书》即今所言《四书》,阮元之下诸生听了陈文述这番解释,自也连连点头称赞。 阮元点头道:“你所言不差,朱子编定《四书》之理,就在于此。但你方才也已将其中传承之由,一一说出了啊?曾子经先师授业,乃是先王之道的集大成之人,那曾子言行,无论载于何处,都应该被我等了解、修习才是。这《大学》是曾子论道之言,《曾子》十篇同样是曾子论道之言,又何必强分高下呢?只是其中有一点,我见解却与你不同,这先王之道,孟子之下犹有传承,许郑之言,亦是儒家正宗,切不可学了朱子,就忘了许子、郑康成和孔宪公的言行啊。” 说到这里,阮元也对其他诸生道:“各位,我清楚,大家平日学习经术之道,也是以《四书五经》为根本,这《曾子》十篇,不见于《四书五经》之内,甚至《十三经》中亦无其名,是以各位平日,用功稍欠了些,也是常事。但正如我之前所言,既然曾子得先王之道,那这曾子十篇,修习起来自是有益而无害。那么曾子所言治学之道,又是如何?曾子开篇即言‘君子既学之,患其不博也’,由此可见,这学习之道,第一便是要博学,要通各家之言,多所采取,方得成学。各位之中,多有八股做得平平之人,若是换了其他学政,只恐不会取录各位。但我看来,各位八股虽不见长,却也已对圣贤之道,有了足够了解,在此之外,多择专长而修习,自然是成学立业之道,诗赋者,兴观群怨之精要,算学者,儒家六艺之根本,治史者,《春秋》大义之承继,舆地之学,实出于《禹贡》,碑版之学,对阐发先王之道,亦不无裨益。是以各位凡有一技之长者,我悉与取录。但各位也无需多虑,我取录各位之时,各位经术之道,我亦知悉,今日在坐各位,经术的功底,也是我认可的。却不是唯求末节,而忘了根本,各位可要记住了。”阮元这番话,既是告诉那些质疑自己之人,自己选才,基础仍是儒家经典,也是告诉各位学生,不要因出身不同而相互歧视,是以下面学生听了,也连连点头称是。 阮元见下面各人对自己已有认可,又道:“方才我已说过,曾子治学之言,第一在于博学,可这博学,却不是博而不精、博而不通,更不是劝各位用所谓的‘博学’来自炫多才的。这博学之后,便当有所取舍,有所专精,切不可因博学而自满不前。曾子开篇又言:‘多知而无亲,博学而无方,好多而无定者,君子弗与也。君子多知而择焉,博学而算焉,多言而慎焉’。这一番话,便是要告诉各位,博学之后,当通观诸家之言,为己所用,切不可不知取舍,人云亦云,若是不知选择,不分所学之优劣,便又是违了圣人之道了。” 曾子所言“博学而算”,便是希望学生博学之后,当在诸多学说之中有所取舍,颇有今日所言“独立思考”的意味。是以学生们听了阮元阐述,也都连声称赞。 “老师所言不错,只是……”一旁的端木国瑚忽然问道:“老师教我等经典,多言许郑与国朝汉学诸儒。可学生看来,这汉学修习,实在是件耗时耗力,却又不为人理解之事。老师总是说,研究先王之道,便应自经典、注疏入手,刻苦钻研,方得其道。可在不知所以然的外人看来,我等也只是些埋首经籍,不问世务的俗儒罢了。倒不如那研习理学心学之人,动辄长篇大论,反显得有才学呢。学生……学生也不是说这汉学之道不对,只是辛苦学习,却不为人知,心中……心中也实在有些不平。” 端木国瑚一边说着,一边也担心阮元听了,会指斥他不学无术,可话一说完,抬起头看阮元时,却只见阮元神色温和,绝无责怪之意。阮元想了一想,答道:“子彝,你有此疑问,也是常事,想来在座各位,多半心中所想,也和子彝一般,是吧?也好,今日我便讲讲,我对这儒经注疏之事的看法。子彝说的是,明末俗儒,多有空谈心性,连日长篇大论而炫人耳目之人,可明末天下丧乱,民不聊生,这些俗儒空言的心性,有有何作用?他们一边以圣人弟子自居,一边所作所为,却全然不和圣人本意,这样的前明,能不覆亡下来吗?是以亭林先生、梨洲先生眼见天下易代,深有所感,方知读书做官,但凡行事,全在一个‘实’字,做官要‘实’,便应留心细务,熟知自己分内之事。读书要‘实’,便应深究圣人微言之本意,方能承继圣人之道。不读汉唐注疏,不知《说文》之释字,又如何知圣人之言,其原意是什么呢?若不知圣人心意,空言理欲之辨,心性之言,便是失了正道,妄出己意,以一人之是非为是非,这天下焉有不乱之理?至于做学问,也当追求一个‘实’字,由此,山形水系之变迁,金石碑版之著录,无一不当研习,方能识史籍之真伪,明地形之变化。若著书立说,只是立论新奇,诳惑众人,那这些人表面的长篇大论,也不过是真正精通学问之人眼中的笑柄罢了。” “老师说的倒是不错,只是……只是那空言立论之人实在太多,也容易让寻常俗人相信他们啊?我们这引经据典,反倒要麻烦很多呢。”座中另一位学生说道,这人名叫赵魏,是阮元正月在杭州主持院试时,新取录的学生。 “晋斋。”阮元笑道,赵魏号晋斋,故阮元以号称之。“我等读书明道,所为何事,难道我们了解了圣贤之道,还要与那寻常俗人一般见识吗?若是这样,那这读书之用,你们看得也太窄了啊?这读书之道,根基为先,若失了根基,之后便偏离了圣人本意。可根基打好了,也不能就此止步不前,你们说是也不是?明圣人之道,有所依据,之后便要将这有理有据的圣人之道,阐述抒发而出,这才是我等治学的目的啊?而且到了那个时候,虽然你等讲学要比那空言妄论之人晚上一些,但字字得训诂,句句有依据,这样你等说起话来,也比那不识圣贤本意的俗儒要自信得多呢。” 看赵魏犹有不解,阮元也继续指导道:“晋斋,这孤山上的行宫,你可见过?若是见过,你且与我说说,这行宫风景如何?” 赵魏对这个问题倒是不陌生,道:“老师,学生游船过西湖时,这行宫却也是见过的,宫墙之上,吊栏画栋,金砖碧瓦相映,更是气势浩然,令人肃然起敬啊。可不知老师问这个问题,却又是何意呢?” “那你可知,吊栏画栋,是何物承载于下,金砖碧瓦,又是如何悬于空中的呢?”阮元道。 “这……吊栏画栋嘛,想来下面应是上好的大理石,还有那所谓……所谓合抱之木吧?金砖碧瓦之下,当是青砖了,只是行宫我也只见过数次,并未靠近来看,是以其中尚有何物,却是不清楚了。”赵魏道。 “你所言不错。”阮元进一步开导道。“其实无论行宫,还是这杭州府学,都是青砖木石,作为根基而成。晋斋你可想想,若是眼下要你来负责设计这行宫,你徒知金砖碧瓦,华丽庄严,却不知砖瓦之下,其根基为何物,那这行宫,你可设计得出么?若是这行宫所用柱石,不得精心取材,所用砖瓦,不得悉心烧制,只怕外表设计再是精美,也会因内部根基不稳,终究是要崩塌的啊。” “当然了,有了根基,便要考虑外部之事,修建宫室,看的是外部是否华丽庄严,或深沉而有气韵。做学问,看得便是能否将这圣贤之道,一一言而有据,又不失之于繁冗。这学问有本末之分,不可舍本而求末,亦不可唯知务本,而于圣人微言大义,无所阐发。总是要循序渐进,方能有成,各位可记住了?” 学生们听了,也连声称是。阮元又选了《曾子》诸篇之中,部分颇为精要之语,一一为大家讲解过了。又道:“各位既入了府学、县学,做了生员,便也要遵循学校规矩。每月的月课,可不能有所懈怠。我这里已备下了这个月的策问,之后便会一一分发下来,你等需专心应对,每一条目,都不可有怠慢之心,方不枉我提拔你等之意,你们可记住了?”说着,从《曾子十篇》之下,取了一篇问卷出来,端木国瑚和陈文述坐得距离阮元最近,便一同上前,准备将问卷取下。 可看着问卷上语句,二人却渐生困惑之色,一时似是若有所思,却迟迟不得其解。看了半晌,端木国瑚也不由得念道:“得人之法,在于命题,当若何平正体要,使人各尽所长?士之治经史者或短于文词,工文词者或疏于经史,当如何弃短而得长,教其偏以求全?这……这些学生要是都学得清楚,也……也不至于让老师破格取录啊?如此想来,倒是很难下笔呢。” “无妨。”阮元笑道:“不是让你们今日下笔,今日不算,三日以后,我再来取各位答卷,这三日里,各位只管去寻应对之策,古人遗法,民间良策,皆可使用,有了思路,再写不迟。但只有一条,你等却需记住,切不可剽窃他人言语,亦不可摘抄先人言语,而不加抉择,若有试卷雷同,或与我所见古人之言一般无二的,便要重罚!你们可记住了?” “知道了,多谢老师!”学生们齐声道。大家均知阮元此举,乃是指导他们自行学习,查阅应对之法,形成自己的思路,这篇策问名为问卷,实则也是劝学之方,只要认真应对,便有益而无害,既然如此,各人又有何缘由拒绝?一时遂领了问卷,下去认真准备去了。 而阮元在浙江学政之任的最后一年,也依然需要为公务而继续奔波,到了三月,阮元与焦循、杨吉再次溯江而上,前往处州、温州、台州进行最后的督学,待得环绕浙江一圈,将最后几府院试主持完毕,也就要迎接新的职务了。 这时的阮元还不知道,京城之中,最初悄无声息的变化,在短短几个月内,已经越来越明显,而这些日渐扩大的变化,也不断向着阮元身上靠近着。 四月的京城之内,福长安与和珅依然在商议着人事调动之事,只是这个时候,福长安言语中的不满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前日朝廷里面,已经定了让朱珪升任吏部尚书,仍留安徽巡抚任上,可这朝廷里两个吏部尚书,原本保宁就在伊犁,现在又任命一个不在京师的吏部尚书,这吏部以后还怎么办事?还有,这戴衢亨和那彦成,也都因为入了军机处,就升了侍郎,这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和我们没有半点联系,却不断升迁,这是要干什么?还不是皇上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哪一天对咱们发难了?” “吏部的事,我原本也能管一部分,就算用了朱珪,只要他不入京,我也自有应对之法。你别光说这些和我们没有联系的,咱们的人呢?眼下又什么变动?”和珅问道。 “致斋,这些事你平日最为清楚,怎的今日要来问我了?也好,我告诉你,最近几次人员调动,我看都好不到哪去,富纲原本漕运总督干的好好的,这一纸上谕调了云贵总督,说是升迁,可这个节骨眼上,谁看不出来是明升暗降啊?还有,福宁这几年,你说战功平平,也就罢了,总没受什么处分。就两天前,皇上突然下旨,说福宁劳师无功,夺了他顶戴花翎,现在只得戴罪立功了,致斋,再这样下去,还说不定有什么不测呢。”福长安道。 “诚斋,已往太上皇还是皇上的时候,对咱的人也不是一点都没有罢黜夺职之事,眼下这些小动作,又算得了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了。”福长安道。“前两年太上皇是不做皇上了,可军国大事,重臣任免,都是太上皇的意思,皇上不过是替他发个上谕罢了。可宫里的事,呼什图侍奉了太上皇十八年,宫里早就有自己的人了,他们在皇上那里探得清楚,这两个月的调令,升任的也好,降职的也罢,都是皇上的意思,太上皇都没有插手。” “既然如此,咱们的人,我也看着,太上皇那里,就算他不愿意插手了,总也说得上话吧?”和珅道。 “那样最好,可是致斋,你这几日又是怎么了?平日你对着王公大员的任免之事,都是了如指掌,今天怎么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啊,眼下形势,对咱们一天天的,我看是更不利了,你可不能这样恍惚啊?”福长安看着和珅神色,竟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不瞒你说,诚斋,夫人她……去年年底,夫人受了些风寒,竟然就病倒了。原本想着一时的小病,她支撑一下也就过来了,可没想到,这入了春,夫人她不仅没好起来,病反而越来越重了。这几日我看着,心中也不是滋味,诚斋,朝廷里的事,或许需要你多帮衬些了。”和珅叹道。 “那我也真是不明白了,致斋,按理说去年阿桂这一死,朝中再无与你相抗之人,或许再过几日,你这伯爵也要升一升了,夫人应该多高兴些才是啊。怎么反而生了病,还一直不得好转呢?”福长安道。 “这些事我哪里清楚?可是诚斋,夫人与我,是贫贱时的患难夫妻,当年我不过一个没落生员,夫人却是一品大员的孙女,她不嫌我家贫,不嫌我继母刻薄,坚持下嫁于我。这些年过来了,想想外面这许多事,她原也是不愿我去做的……诚斋,我确是朝堂上摸爬滚打了这三十年,可我总还是个人啊?这些年来,我想着也是对不起她,她现在病了,我却怎么还能安心去办外面的事啊?”看着冯霁雯的病情毫无起色,和珅一时也没了办法。 “致斋,你这般心思,我也清楚。可你也要想明白啊,即便夫人她能有所好转,若是哪一日……哪一日皇上真的亲政了,只怕咱们……咱两个都是他的眼中钉,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就算夫人安然无恙,却也要与你一道受苦啊?”福长安道。 “你说的也是,这些年来,他做了皇上,我送过礼,他早些想用自己的人,我也都依了他。可眼下看来……万一之事尚且要有所防范,更何况他从未真正信任于我呢。但是诚斋,话说回来,毕竟他是君,我们是臣,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啊?”和珅对嘉庆与自己的关系,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即便如此,君臣大义,他也不敢轻易逾越。 “致斋,这话都只是说说而已,有几个人是那种,刀架到脖子上了,还一点不害怕的?都是人,都怕死啊?可若是真到了那一日,我想也只能是……”福长安这般说道,可和珅听来,福长安的言语里,竟已渐渐有了不臣之意。 “诚斋,你这话不要再说下去了,君臣大义,我等不能不遵,否则,日后大清的历史上,你我就是最大的罪人!”和珅斥道。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啊。但致斋,这万一之事,咱们心里,得有个应对之法啊。我也是大清的臣子,一门荣耀,都是大清给的,我怎么可能有不臣之心,但……但这上位之人,也该给我们一条活路才是啊?”福长安说到最后一句时,也明显压低了声音。 眼看和珅面上犹有不快之情,福长安也只得解释道:“致斋,这大清,这爱新觉罗一家,我是绝不会动的,可你想想,我们也要活下来,才能谈得上别的不是?致斋,我现下也有个想法,你说太上皇那许多子孙后嗣在呢,只要是太上皇的血脉,那不就成了吗?就算这北京城,当年不也是明成祖靖难成了,才定都于此的吗?他那番靖难,把前明怎么了,前明不还是前明吗?当然了,我说的也只是万一的情况,若皇上他给我们一条路走,咱也就认了。” “那你觉得,现下太上皇的子孙,有哪个是你看得上的?”和珅也不觉问道。 “成亲王和我总算是连襟,若是他能与我联手,自是最好。”福长安道。 “诚斋,成亲王没希望了,你还看不出来吗?太上皇禅位之时,三番四次的宣称,皇上是他二十多年前早就准备好的人选,二十多年了,太上皇其他皇子凋零殆尽,皇上却安然无恙,这是什么?这是天意啊!太上皇既已昭告天下,皇上是得天之命,成亲王又有何道理,再去与皇上争这个皇位呢?”不想和珅对永瑆的态度,倒是异常坚定,坚定的排除了这个选项。 “那……你说定亲王如何?论年龄,定亲王比皇上都大,平日在宗室里,也无甚过失,所以我想着……致斋,他额娘也姓富察,说不定我去攀攀关系,还能成呢。”福长安所言定亲王,是乾隆长子永璜之子绵恩,此时已加封亲王,绵恩之母确实也姓富察,但家门官爵不显,与福长安一家几无来往,只是这时福长安再无其他倚仗之人,索性便与他攀上了亲戚。 “诚斋,即便如此,后面的事,也难着呢。你说咱信得过的这些人,就算加在一起,也只怕……”和珅正说话间,忽然看见刘全神色匆匆,从后院跑了过来,见到和珅,慌道:“老爷,夫人……夫人的样子,看来是不太好了,今日原只给夫人备了清粥,可……可夫人都没吃下,都吐了出来……”说着说着,竟已略带悲音。他早年便随和珅侍奉家中,与冯霁雯也是一路吃苦受难,方等到和珅显贵之日。此时眼看冯霁雯病重,悲痛之情,也是发自真心。 “刘全,你快去告诉夫人,我马上就过去。诚斋,外面的事,你若有了想法,就先去办吧。就眼下朝廷里这些调动,天还塌不下来呢。”和珅一边说着,一边也和刘全前往内室,去看妻子病情了。 福长安虽然才赋平平,可毕竟也在官场为官近二十年,对官场上这些风吹草动,敏感自然远胜常人。当下也渐渐有了计议,想着随后便去找绵恩联系,至少也要为自己找个可以依靠的皇族才是。</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十章 盛世之下 此时在金华江中行船的阮元,也正在经历着一件痛苦之事。 “快!再靠近些,用网捞过去,轻点,别伤了这孩子!”杨吉正在船头高声呼喊,让船夫打捞着什么,船夫缓缓把网抬了上来时,只见里面乃是一个婴儿,面色苍白,似是早已没了呼吸。 杨吉走上前看了半晌,探了谈婴儿呼吸,回头对阮元和焦循道:“伯元,焦相公,和先前那四个一样,都是女婴,早没了呼吸了,看样子,这个是被溺死的,一共三个饿死的,两个是溺死的。伯元,这我看才五十里水程,怎么就遇见了这许多孩子了?”说着说着,自己也有些忍耐不住,声音中略带悲音。 阮元看着面前这个死婴,一样的面色沉重,皱眉不语,这日早上,东阳江里突然起了大雾,船夫不慎之间,行船偏离了原来水道,竟划到了一片支流之中,这水道阮元之前督学,也曾行船路过,可东阳江干道所至,俱是县邑和人口繁多的村镇,百姓生计还算不错,却不知偏远水道之中,竟有如此多的死婴。这一日船行了半日,走了约五十里水程,便见到了五个死在水中的婴儿。 看到这里,阮元心中也半是伤感,半是疑惑,问道:“杨吉,这水道咱也走了好几次了,先前都是干道,我们从未见过这般多的死婴啊?怎么今日……今日不慎入了这岔道,便见了这般多的孩子呢?杨吉,你说,这一两年来,金华这里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之间,竟多了这许多溺死孩子的事来呢?” “伯元,不是这一两年的事。”焦循在一边道:“我来浙江的时候,各府县府志县志,我都看过一遍,金华这里,或者说金衢严这片山里,很早以前就有溺死女婴的记载了。我当时看了,还不信呢,我也问过金衢严这里来杭州的生员,问他们家中有无此事,多数说没有、没见过,但也有两个生员说见过……我当时想,这溺婴之事,或只是偶有呢,又或只是那两个生员记错了呢……可不想今日,竟也见到真的了。” “伯元,焦相公,你们年轻时候的事,我也听说过,你们当年说是家境都不太好,可家中总还有土地。更何况,这苏杭淮扬,原本就是繁华之地,穷人是有,可穷到要溺死孩子这种,就少见了。但我不一样,伯元,我初来扬州那一年,是从衡州搭的船,一路上见的地方多了,长沙、武昌、安庆,这都不错。可更多的是,沿江一带,那种没有地种,甚至连房子都没有的流民!他们平日生活全然无依,只得帮人做最便宜的佣工,能做上长工了,反而安稳(一般而言,长工工钱不如短工,但有稳定的工作。)。或者每日在江里寻些鱼虾吃了,这一日也就算过去了。若是这样的人,哪里还养得起孩子啊?焦相公说之前书上就有这般溺死孩子的事,我看不假。这所谓的太平盛世,也不过是城里,还有那些大一点的镇子,活得安稳些。寻常穷乡僻壤的百姓,能活下来就不错了。男孩子以后能种地,就先养着,这些女婴……就……”说着说着,几乎便要掉下泪来。阮元和焦循看着他这般模样,也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也正在这时,当年钱大昕对阮元说过的话,又一次渐渐回响在了他的耳边: “……你说下安黎庶,那我问你,你一生之中,见过多少贫苦百姓?……老夫不妨和你直言……河南湖广,多得是既无田产,又非佣工的流民,他们平日衣衫褴褛,每日能得一餐,便已大为不易……这些真正的穷困之人,你见过几个?你不知百姓困顿,却说这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语,你要如何去安黎庶,你有办法吗?” “我……杨吉,你说我还能做点什么吗?看着这些孩子,这才刚出生啊,还不知道这天下是什么样子,命就都没了,这……这让我怎么过意得去啊……”阮元道。 “伯元,杨吉,只怕现在,我们能做的,也就是把她们先安葬了罢。”焦循道。“你们看这几个孩子,面色都发青了,想来在水里早已漂浮好几日了,就算我们想找他们父母,又上哪里去找啊?再说了,杨吉,这些事,原本应该是这里知府、知县、金衢严道管的,伯元一个学政,平日俸禄自己都不大够用,公费一年下来,也余不下许多。可这需要救济的孩子,得有多少啊?你就算让伯元把学署都卖了,又能救回几个孩子呢?” “里堂,且不要说了。若是咱们遇上需要养孩子的人家,我给他们支些银子吧。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让这几个孩子入土为安。她们活着的时候,没享受过一刻快乐,去了之后,总不能再去做鱼鳖之食啊?”阮元说着说着,也渐渐把头垂到了另一侧,不愿焦循和杨吉看他样子。 好容易各人寻到一片平坦之处,阮元便招呼船上船夫都下了船,在河边寻了片还算开阔的荒地,将五个孩子安葬了。待得一切安置完毕,看天色时,已是午未之交,各人腹中,也渐渐饥饿起来。 忽看得右手边山上时,竟渐渐有青烟冒出。看着像是有人埋锅造饭,焦循看着杨吉神色,知道他和众船夫一道安置孩子,早已饿了,也对阮元和杨吉道:“你们且看那边,好像有人在做饭的样子,我手里还有些余钱,若是你们饥饿,我们就上去买些回来,一同吃了,如何?” 杨吉正是求之不得,忙答应了声好,便向着山上有烟之处走了过去,阮元见他样子,虽是有些仓促,却也是为了几个孩子,也不忍嘲笑他,遂与焦循一道走了过去,几个船夫也跟在后面。这里山丘林立,却都是小山,行路不难,各人转过几个弯后,只见烟雾渐浓,果是有人在山上生火。 走得近时,见是五六个乡民聚在一起烤着什么,几个乡民均是衣衫褴褛,身子瘦弱,好在每个人都有一顶简朴的斗笠,否则这时已至初夏,若是不戴斗笠行于山中,只恐数日便要被晒伤。几人见了阮元一行,也倒是客气,纷纷摆了些手势,示意阮元等人过来。可细看之时,几人只是生了火,却并无锅碗瓢盆之属,只地上有几个番薯,想来就是几人午餐所用了。 杨吉原还想着寻些米面来吃,可看到眼下几个乡民自己仅能果腹,这一番话便也咽了回去。阮元看他神色,也知他心意,只好自己上前道:“各位,我等是去处州的客商,偶然路过此地,只求歇息一阵,却无他意,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几个乡民看阮元一行样貌均系文雅,又无其它兵刃,也自放心了不少。当先一个乡民走上前来,也对阮元拜道:“这位先生,我等也是在这里立棚种薯为生,这些番薯只够我们,还有那边棚里几个后辈吃的,倒是没有多余的了,还请见谅。” 他这番话说出来,焦循和杨吉却也只听懂了一半,倒是阮元似乎全然理解,也对着乡民拜道:“既然如此,倒也无妨,我等饮食之事,倒也不缺,只歇息一会儿就好,饮些水就够了,打扰了各位,本是我等要道歉才是。” 杨吉不禁暗暗好奇,悄声问阮元道:“伯元,你……你怎么能听懂他说的话,你……你以前也来过这边山里么?” “他是福建人。”阮元道。“我娘祖上也是福建人,前明时迁到了扬州,原就留下了一些福建土语。后来我娘家入了江苏籍,朝廷不知林家祖上之事,又让外祖父做了福建的大田知县,娘小的时候,就学了福建话,后来我也学了一些,不想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场。” 杨吉听着,也不禁感叹人事无常。随即阮元一行也得知了这些乡民的来由。领头的乡民名叫林四,这时已经年过六旬,满头银丝,双目却还炯炯有神。这些乡民原本是福建山民,五年前福建出了一场灾荒,一行人贫苦无依,只得北上做了流民,好容易才到了浙江山里,浙江山区不少土地不宜种稻,也就无人开垦,林四等人遂搭棚为居,种些番薯度日,山区还有一些地方可以种点靛青、茶叶,种了出来,便可出外多卖些钱,总也把这几年撑了过来。 说到这里,林四也不禁神色黯淡,似乎身边还有什么要事,自己放心不下。焦循也看得仔细,忙问身边另一人道:“这位大哥,林老伯他……是有什么忧心之事吗?怎么我觉得,老伯他对以后,竟似没了希望一般呢?” 那人道:“你有所不知,林大哥是个老实人,地耕得勤,也知道些赚钱的办法,平日山脚那边荒地里,种的靛青、茶叶,只要卖了出去,我们这些人还能活命。可……可林大哥终是年纪大了,这些年每逢阴雨,便要痛上数日,只恐再过得两三年,也就干不动了。可林大哥的两个儿子,生来身体便弱,一直……一直都长不高,只怕林大哥老了以后,咱几个就没法养活这两个儿子了。唉……到时候,到时候也只得寻个附近的田主,把山上这块地卖给他们,才能多赚些过日子的钱……”说着说着,话语里已带了悲音,想来他们也都知道,有了种植靛青、茶叶的山地,附近地主便可盈利不少,但山地本身却根本卖不出好价钱。尤其是一旦遇上无良地主,更有可能直接把靛青、茶叶全部据为己有,同时番薯地还要收租,如果是那样结局,林四一家即便卖了土地,只怕过不得几年,也要再次破产了。 几人正说话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阮元面前,阮元抬头看时,也不禁有些心惊,看这人面貌时,已有二三十岁年纪,可身子却只有十岁孩童一般高低。再看他身形时,竟比林四还要瘦削不少,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他手里拿着两个竹筒,里面似乎装了水,看着阮元,道:“先生你好,这是我爹爹让我拿来的水,先生若是走路乏了,就只管饮下。” 阮元见他样子诚恳,心中也不禁又是一阵酸楚,问林四道:“林老伯,这是你儿子吗?”林四点了点头,神色之中,似乎也有一种黯淡之情,想来自己年事已高,也不知儿子日后将要如何。 阮元见了林家父子如此样貌,又怎能安心饮下面前之水?可想着自己已被各人看做贵客,又担心一口不饮,林家人反要伤心,也只好接过一个竹筒,饮了一小口水,便把水筒还给了林四之子,道:“我等只是今日多行了些路,不打紧的,这水还是你们留下最好。” “先生,这……”林四之子似乎也很为难,支支吾吾的说道:“爹爹一直告诉我们,若是来了客人,定要诚心相待的,我们……我们不能……” “林老伯,要不这样,您也听我一句劝,今日我们虽是客人,可你看我们这样子,日子总是过得去的,这水嘛,稍饮一些就好,本也不差这一日水粮。你们平日生活拮据,那瓶没喝的水,还是你们留着,也不要如此客气了。您儿子并没做错什么,今日还请不要责罚于他。”阮元担心林四过分热情,反而自己吃苦受罪,也只好安慰了他一番。 “先生,咱这里粮食是种不出好的了,可水还有的是,您不用这样……”林四道。 阮元看了看对面的山丘,忽道:“老伯,最近这些日子,这山上树木,可是越来越少了?” 林四不明白阮元意思,只好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阮元道。“那座山无人生活,是以林木留存甚多,但你这山上,因开垦之故,早先便砍伐了不少树木,这山里水源,全靠树木涵养,树木少了,水便保持不住,都流失到别处了,是以山上的树,也会越来越少。但这也怪不得你们,若是不在这里种些番薯,你们又如何生活?但总而言之,水对于你们而言,可能会越来越珍贵,就不要那样在意我们的需求了,多留下一些,自己用吧。”林四听着阮元言语,觉得也有道理,便把那个未打开的竹筒收了起来。 看着杨吉、焦循等人每人都饮了一口,阮元也对林四等人道:“各位,实不相瞒,在下便是这浙江省的学政,今日督学到此,偶然入了这片山林,才得以见到诸位。在下等人,家中用度尚属宽裕,原是不需要各位相助的。只是各位好意,却之不恭,是以这水也各饮了一口。各位生活在这山里,也是殊为不易,既然在下见到了各位,那在下也定当尽心回报各位赠水之恩才是。我这里还有些备用银子,原也用不尽的,今日便还报各位,将来若是想吃些米,便只管出去买来,这银子虽不多,也够各位支用一段日子了。”说着从身边背囊之中,取了两锭银子出来,每锭约有十两,送到林四面前。 林四等人得知眼前之人乃是朝廷贵人,也都吃了一惊,见阮元拿出银子,连忙拜倒在地,纷纷道:“大人,大人切莫这般为小人们破费,小人们受不起的……” “都起来吧。”阮元也安慰林四等人道。“这些银子,你等只管收着吧,若你等是寻常农家,愿意自给自足也好。可你们眼下这样子,比起那些佣耕之家,尚要困苦,就算为了你们活下去着想,也该收下这些银子了啊?你们想靠自己耕种生活下去,我可以理解,可你们也看看,这里水土质地,本就不宜耕作,你等勉力度日,方至于此,却不是你们不够辛劳之故。上天对你们有此变故,也理应对你们公平些,今日我分些银子给你们,也正是合天意之举,你们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林四等人毕竟没经过系统的文化教育,更不知“天意”究竟是什么样子。听阮元说自己的行为是“天意”,也都渐渐信了,才收下银子,又止不住的对阮元道谢。 焦循见阮元捐了银子,也寻了一锭十两银子出来,拿给林四等人,杨吉拿了几锭碎银子,径自放在各人身边,便回过头去了。其余上山的船夫,也每人拿了些铜钱出来,一行人终是连番薯都没吃上一口,就下了山。直到这日傍晚,阮元的行船才找到一处临水镇子,寻了些饭食吃下。 之后数日,焦循和杨吉也看得清楚,阮元面色之上,尽是愁容,几无半分喜色。 不过,忧愁归忧愁,阮元的公务也依然在继续,很快阮元的行船过了永 康,从缙云转温处水道的船只继续南下,处州与温州的督学,也一如既往,可惜的事,这最后一次远行督学,阮元并未寻到才行卓异之人。 这时的杭州学政署里,也意外来了一位拜访阮家的客人。 这日阮氏家中,孔璐华也和刘文如、谢雪一道,相互教授绘画技艺,孔璐华先备好了一幅之前画的梅花,教了谢雪些线描的技巧,也让谢雪一同尝试,从梅花的枝条开始,练习线条的运笔。谢雪试了数番,总是觉得枝条柔弱,缺乏硬度,也不禁向孔璐华问道:“姐姐,这枝条绘制,却怎得这样难啊?我……我是手上笔力不够吗?” “不是笔力不够。”孔璐华看着谢雪诚心求教,心中自然开心,也耐心解释道:“雪妹妹,你运笔的线路,倒是渐渐成了,那应该就是使力方位,尚需要改进了。常人初学线描,多会有这种不适之处,手指上用力太多,最后线就画粗了。要学会手腕用力,线条才能细而不弱,你看看我的笔法试试?” “姐姐,我……我或是生来手上力气就小的,这用力之法,想来也很难呢。”谢雪试了数番,却总是难以运用自如。 “来,我帮帮你。”孔璐华也走了过来,轻轻握住谢雪手腕,道:“你运笔的时候,也要提上气,把力量一点点集中到手腕上,要是现在力气不够,我先帮你扶着,待你这线条画成了,说不定就弄清楚了呢。”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用手扶着谢雪的手腕,让画笔轻轻向下划去,两只白嫩的小手交叠在一起,竟比绘出的梅花还要好看。 忽然之间,各人只听得脚步声细碎,抬头看时,原来是莲儿到了,莲儿见了孔璐华,忙行礼道:“夫人,外面来了位客人,拿了四个箱子过来,还带了几盒点心,看得我们都……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眼下太老爷一个人在外面陪着那位客人,我……我看那人油嘴滑舌的,怕太老爷应付不过来,要不……夫人能不能过去一下?”自从孔璐华与阮元做了真的夫妻之后,孔璐华也再三告诫下人,以后对自己的称呼,只能是“夫人”或“阮夫人”,却不能再叫“小姐”了。是以自莲儿、蒋二等得力家仆起,所有家中仆从对孔璐华均重新定下了称呼。 孔璐华想着自己也已是家中主妇,既然阮元不在,自己与阮承信一同招待外来客人,倒也是分内之事,也便点了点头,道:“好,我这就过去,文如姐姐,雪妹妹,今日就练习到这里吧。”说着让莲儿也一同帮忙收了画具,便往前厅而来。刘文如和谢雪听着好奇,也想看看外面模样,就相继跟在孔璐华身后,在客厅之侧寻了个偏僻位置,看着厅内来客。 只见孔璐华和阮承信对面,这时正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满脸媚笑,正对着阮孔二人道:“在下是城外临平镇人,姓袁,太老爷、夫人,只管叫我袁大郎就好,平时乡邑之内,大家都是这般叫的。在下这家中原也有些产业,供了几个孩子念了书,一心想着啊,这读书还算易事,可精于经术的大儒,却是难寻,是以在下对这海内名儒,自是加倍的敬重。阮学使在浙江三年,在下听着啊,无论哪个读书人,说起阮学使,那都是要叫一声好的,只要是有学问的读书人,那都能被阮学使发掘出来,在下这心里,自然是说不出的佩服阮学使了。这不,在下今日寻得些薄礼,还请太老爷和夫人代学使收下,在下此次前来,只是心中敬重学使,想着交了阮学使这样的朋友,那在下回到乡里,面上也有光不是?是以这番薄礼,却还请二位收下才是。”</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十一章 海上烽火 孔璐华看着这袁大郎的神色,心中虽也有些反感,却依然端坐不乱,笑道:“袁先生客气了,其实先生与我,也算颇有缘分,家中生母,也是姓袁,却不意家母在浙江,还有您这样一位同宗之亲呢。这样想来,本应是我们做小辈的,先到您家中拜访,一叙同宗之谊才是,却怎能劳烦您如此破费,来送这些礼物与我们呢?” 袁大郎听着孔璐华不仅不冷言相拒,甚至有攀亲之意,心中更是大喜,忙笑道:“夫人,不想在下这般乡村野人,竟然能和夫人叙亲,可真是折煞在下了。夫人声名,我等自也是知晓的,前年圣人府上送亲花船,还曾在在下家边歇息过一日呢。当时在下看这圣人府上仪仗,便知这出嫁的新娘子,定是神仙一般人物。可今日在下见了夫人,方才知道,这神仙和夫人相比,也都是远远不如呢。” 孔璐华也笑道:“袁先生如此谬赞,可是当不起呢。只是袁先生今日却是来得不巧,家中夫子眼下在外督学,家里估计着,至少也还需二十日光景,才能回来呢。先生这样送礼过来,我们不知夫子意思,接也接不得,还给先生呢,又显得我们太不近人情了。这些年来,像先生这般热情的客人,也是第一次见,现下让我和爹爹做主,可也真是不知该怎样才好啊?” 袁大郎听孔璐华尚在犹豫,忙陪笑道:“夫人客气了,这些薄礼,本就是在下这般读书人家应该送的,却也是不要什么回报的。阮学使尽心选取学生,秉公办事,自是我等敬仰的典范,为了略表在下虔敬之心,这些礼物,也当全部送与学使一家不是?” 孔璐华听着袁大郎言语,也站了起来,走到厅前,缓缓在几箱礼物面前转了一圈,笑道:“袁先生这些礼物,我们家却是受不起呢。这几个箱子,外面封得都如此精致,想来里面物什,是要更贵重了。我家从来都是礼尚往来,您送了这些礼物过来,若是他日不能还礼,反显得我们盛气凌人,做了官了,就瞧不起寻常读书之人了,可您这礼物,连封装都如此贵重,只怕我们还礼之时,也还不起啊?” 袁大郎听着孔璐华言语,竟似要收下这些礼物一般,更是开心,也继续笑道:“只要夫人愿意收下这些薄礼,在下这一趟,走得也算值了。这寻常人信佛,都愿意到庙里布施一番,以显敬意,却哪里还要什么回报呢?可您说,这阮学使是不世出的好官,夫人更是圣人之后,在我等寻常百姓眼里,学使、夫人和太老爷,您们才是活菩萨啊。实不相瞒,我家中两个儿子,也都是童生,为了考上生员,已耗了许多年光景了,这别人都是拜佛,可在下想着,这读书中举之事,不还得拜拜读书人的祖师爷,至圣先师他老人家吗?夫人您既是先师之后,那在下送了这些薄礼,也就算拜过先师了,只希望日后这两个不肖子,能早些考上生员,也不枉我延聘名师,教诲他们一场啊。” 孔璐华听着,也不禁掩口而笑,道:“袁先生这般尊崇先人,却也让我等更难为情了,若是不能还礼一二,这心里终是过意不去了。可是袁先生,我在家中虽不参与外事,却也听得这生员选取,每次均有定额。先生担心家中子弟不能考中,便来送上这许多礼,那若是其他读书人家,也为了先祖能庇佑家中子弟,便来我家送礼,我们又如何应承得来啊?若是前来的人家,最后超出了定额,这家中先人便是在天有灵,想来也会为难的,可要取哪户人家入学好呢?” 袁大郎听着,似乎孔璐华的言语,已经离他心意越来越近,更加高兴,笑道:“夫人多虑了,这……这便和求神拜佛一般,当然是心中最为虔诚之人,最容易被取录了。在下这心中,从来可都是只有至圣先师一人,绝无什么老君佛祖的。唉,在下只恨以前无知,竟不知圣贤之家,原来与在下离得如此之近,若是在下先前便即知晓,那自然是要对夫人和学使年年敬拜,岁岁奉迎了。在下所居,毕竟只是个镇子,这天下大事听闻起来,总是比城里人晚些。” 孔璐华听着,也轻轻笑道:“既然如此,那这些礼物,我们就暂时收着吧。袁先生,您从外面镇子来这里一趟,也是辛苦,我等若是全无还礼,那风传出去,可不成了刻薄寡恩之人了?莲儿,去让厨房里备些茶点,袁先生远来是客,可要尽心相待才是。” 莲儿应声而出,很快取了茶点回来。看着孔璐华品茶之时优雅的举止,谢雪在一侧也不仅悄声感叹道:“文如姐姐,夫人真的好厉害呢。若是换了我啊,这般陌生的男子,可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呢。” “是啊……”刘文如在一旁,也不禁目不转睛的看着前厅。 或许,这才是阮家夫人应有的风度吧…… 不过小半个时辰,前厅品茶已毕,袁大郎谢过阮承信与孔璐华之后,便留下礼物,与几个下人一道离去了。看着几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箱子,阮承信也颇为忧心,道:“璐华,咱家从来都是礼尚往来的,此人前来送礼,我看绝无善意,你这般收下礼物,只怕日后要给伯元带来麻烦啊。” “爹爹放心吧,孩儿不会让夫子难办的,不出二十日,孩儿定能把这些礼物,一一安排妥当,那个时候只怕夫子还回不来呢。”孔璐华看着几个箱子,却似乎全不在意一般。刘文如和谢雪看袁大郎已经离开,也从后厅走了出来。 阮承信见了二女出来,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并不奇怪,可听着孔璐华之语,却有些好奇,问道:“璐华,你就这般确信,二十日内,这些礼物就可以退回去吗?” “爹爹,他家就在府城三十里外的临平镇,夫子来这里督学,也有三年了。他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等夫子不在家,才到我们家里来呢?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也知道,这些礼物如果送到夫子面前,夫子不会考虑他是何心意,只会一律让他退了。所以他只好避实就虚,等夫子不在家了才过来,我们只是夫子家人,若不顾他心意如何,便全然不收他礼物,传了出去,外人必然说咱们刻薄。可收了他的礼,下次他必定还要前来,到时候,让他亲口说出来意,不是更好吗?我方才故意告诉他夫子行程,他一定会在二十日内,再行拜访,或许他还想着送礼呢。到时候,我们让他说出来意,再将礼物退回去,那才是我们应尽的礼数啊,爹爹您说是不是?” “姐姐,你真厉害呢。”谢雪羡慕道:“那个袁大郎啊,我和文如姐姐在后面看着,都觉得满脸的油腻,说不出的难受,若是我们见了他,只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要把身子转过去了。” “雪妹妹,我若不是刚才与他说了这许多话,又怎能知晓他来我们家,意欲何为呢?”孔璐华笑道。 “璐华,你能看出来,他这般到咱家送礼,是有什么意图啊?”阮承信问道,看了看这些礼物,想着似乎也都是贵重之物,不禁忧从心生,又道:“其实不管他什么意图,毕竟是个不相识的人,总是该把礼物退了才是,却不知这盒子里面,装的都是何物?看来这袁大郎啊,也知道我们多半不会收这些礼物,几个箱子封得如此精致,若不打开,万一是易腐之物,可麻烦了。但打开了,封装就弄坏了,到时候即便退还给他,他也有了理由,说我们是虚伪矫饰之人。看他家下人抬箱子进来时,也颇为谨慎,多半里面还有些易碎的瓷器,若是碎了,他也可赖在我们头上。这些个点心盒子,我看多半真的就是点心了,这就麻烦了,若是我们把点心分来吃了,到时候没有东西还他。可若是我们就这样一直封着不动,这天又热,过得几日,点心自然就坏了。把坏了的点心退还给人家,可又要显得我们不近人情了。唉,这袁大郎看着油滑,心机却够重啊。” “所以说啊,夫子那边行程,还有大概二十日,这也是帮了我们呢。而且爹爹说他心机重,我看着他可是很诚实啊?”孔璐华笑道。一边说着,一边她也走到阮承信身旁,轻声耳语了几句,又唤过莲儿,同样也是一番耳语。看着刘文如和谢雪,不禁笑道:“文如姐姐、雪妹妹,这点心我最是熟悉,却不用莲儿再费心了,爹爹,今日我们就取了这些点心,一一分食下来,后面的事,我自有安排,定让他一句辩驳之言也说不出就是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其中一盒点心道:“这个样子我知道的,肯定是莲蓉点心。雪妹妹,这一盒就送给你了,你看怎么样啊?” “姐姐,我……”谢雪听着,却似乎有些害怕,道:“姐姐,我其实……其实不大喜欢莲蓉的……” “好啊,姐姐我这般辛苦的教你绘画,你还敢说不喜欢?”孔璐华一边笑着,一边又捉住了谢雪的手腕,道:“今日费了大半日功夫教你作画,我自己那幅墨梅都没绘成呢,你还想和我讨价还价?没那么容易!” 看着阮元这一妻二妾亲如姐妹,阮承信也颇觉欣慰。 当然,这天晚上,孔璐华也没有强迫谢雪,而是一边自己吃着,一边让她来尝,谢雪看着孔璐华甜美的笑颜,对莲蓉点心的反感,自也消去了不少,也陪着孔璐华吃了几块。几个女子虽然名义上妻妾长幼有别,可经过一年时间的共处,早已言笑不禁。 从次日起,针对袁大郎可能的再次到访,阮家也渐渐做好了准备。而此时的阮元,也已经结束了温州的督学工作,一路沿海北上,往最后的目的地台州而来。 独向江心挽倒流,忠臣投死入东瓯。 侧身天地成孤注,满目河山寄一舟。 朱鸟西台人尽哭,红羊南海劫初收。 可怜此屿无多土,曾抵杭州与汴州。 温州紧邻瓯江,瓯江之上,有一所文天祥祠堂,阮元此次南下督学,偶遇此祠,遂赋诗一首以纪念。过了文天祥祠之后,焦循便暂时与阮元分手,回金华带船只北返,阮元与杨吉则继续沿海而上。 这一日过了大荆营,已是台州府境内,阮元一行对这里也早有了解,知道附近便是太平县城,若是行路快些,当日就可以赶到太平。可就在此时,忽然路上十余人迎面而来,三五一群,想来是数户人家,全家出门,又各带了些行装。走过不数里,又是十余户人家迎面拖家带口而来,又过里许,只见一排柳树之下,竟有百余人坐着歇息,以户数而论,当不下二三十户人。 杨吉看得好奇,也走上前问道:“各位,劳烦问一句,太平县是往前走么?你们这里今日,又是有些什么风俗?怎么今日竟都往西边来了,却没有人往太平县去呢?” “往太平县去?”一个渔民打扮的路人惊道:“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去太平县,你们是不要命了么?” 阮元听了,也自觉得有些不对劲,忙走过来问道:“老人家,我等是西边来的客人,之前看台州府地图,知道这里最近的县城就是太平县,若我们车马快些,今日日落前肯定能到了。可是……这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怎么方才他一说太平县,你们就似遇上了妖魔鬼怪一般啊?” “要是妖魔鬼怪,那倒好了,咱们也逃不得,就这样死了算了。可太平县那边,眼下就要被海寇攻占了。”另一个渔民道。“我们原是南边隘顽寨的渔民,昨日忽然听得,东面松门那里,传来了海警,有一大群海寇从松门上岸了,正在那里抢掠村镇呢。这松门距离太平,行路一日也就到了,想来也是那些人抢掠得多了,今日一时没有西进,咱们才趁这个机会,收拾了家当逃了出来,想着前面不远就是雁荡山,海寇在海边平日嚣张,山里我看进不去。” “这海寇真有那么厉害?”阮元不禁问道。 “何止厉害,而且……而且是真敢动手啊。”渔民道:“我听朋友说,松门那里有户人家,家主人姓田,是个读书人,平日书读得刻苦,就是那什么……什么八股文写得差了点,一直考不上秀才。去年眼看着时来运转,新来的学使说是只认真才实学,不管什么八不八股,看他是个真读书的,终于取了他做秀才。这田秀才一高兴,就设了一桌宴席,想着读书这许多年过得都是清贫日子,终于这有一天可以放下心了。可不想就在那一日,海寇来松门肆行劫掠,竟然打上门来,掳了这生员老母妻子二人过去。说一人要五百两银子赎金,才能放回来。田秀才无奈,连宅子都抵了出去,可也只得五百两银子,原想着也不少了,海盗来了一次劫了老母妻子两个人去,如此漫天要价,也不公平啊?可海盗却说,必须一人五百两,否则绝不放人,看着田秀才没有余钱可缴,就……就杀了他妻子……听说那田秀才这一年下来,头发都白了,书也读不下去了。那得了他宅子的田主倒是客气,把宅子又还给了田秀才,说慢慢还钱就好,可那又能怎样?人总是回不来了,这田秀才一个好好的读书人,后半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阮元听着渔民之言,回想起上一年初秋,他迎了谢雪回来后,便即南下台州督学。当时台州太平县确实有个田姓童生,文辞朴实,下笔有据,只润色之功稍欠,想来日后是可以做学问的,便即破格录取。当时自己对他还曾有些鼓励,却不幸遭此劫难,生不如死,也不禁低下了头,暗自伤感。 “这位大哥。”杨吉问道:“你说海边的镇子,被海寇抢劫了,这官军哪里去了?想来这些海边的镇子,附近本应有官军驻防才对啊?难道他们看了镇子被劫,还能坐视不理不成?” “官军?官军跑得比我们还快呢!”之前的渔民怒道:“前些年没有海寇的时候,官军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镇子里出了盗贼,要么是剿捕个十天半月,找不到人就算了,要么是随便抓个人顶罪,看样子就知道,抓的都是老实渔民,哪里会做贼呢?和他们打照面的时候,满口说的,都是赌钱啊,女人啊,哪里有把我们身家性命放在心上的?我还听人说过,当兵的手里的鸟枪,都是几十年前的存货,早就坏了,见了海寇,那也只有跑的份了。” “这还不是最恶心的呢。”另一位渔夫说道。“这些海寇啊,去年就到过鹿屏山、鹿栖山那里,那边本也有官军守着,可海寇一来,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然后呢,过了几日,他们居然又回来了,当时一个村子里还有几户人家没逃出去,这倒好,官军来了,把他们全都杀了,然后拿了人头去邀功。你们说说,这不是官 逼 民 反吗?听说今年海寇人数比去年还要多,那定是海寇里面,多了不少被掳的百姓了。说不定有些和咱一样打鱼的,想想投海寇也是死,官军回来了也是死,还不如投了海寇呢,这辈子总有些日子,能做做没本钱的买卖,也值了。” 阮元和杨吉自然不会认同这样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但思来想去,既然官军都无力制止海寇,勉强这些渔民似乎也没什么用。 “我说你们啊,去太平县是有什么急事吗?”第二个说话的渔民还算好心,劝阮元和杨吉道:“若是本也不急着去太平县,还不如和咱们一起,先去那边大荆营安歇一日呢。海寇嘛,我看走不了这样快,而且咱们要不走得快些,你看后面,还有好几十户人呢,待会儿到了大荆营,只怕连歇息的地方都没有了。”说着也站了起来,对身后诸人招呼了几声,一行人也纷纷站起,又踏上了背井离乡之路。 阮元和杨吉看了,知道这个时候,也不能和海寇硬碰硬,只好避其锋芒,略一沉思,便也和这些渔民一道折返了回去。阮元也问起渔民有关海寇样貌、武器诸事,可这些渔民并未见过真正的海寇,只是说见过海寇的船,倒是比渔船,甚至一些官船都要大上许多,除此之外,便尽是添油加醋之语,难辨真伪。 阮元等人好容易折回大荆营,后面也不敢再去沿海各地,只得直趋黄岩,随后到了台州。台州(清代台州府治在今镇海)距离海滨尚有六七十里,所幸这年海寇也只在浙江海岛、沿海各镇有所劫掠,不敢深入内地,阮元等人在台州的督学,才得以平安完成。 过了台州,想着杭州以外各府督学之事,终于大功告成,阮元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又担心海边犹有警讯,这次北返,便不再走海路,而是取道天台县,经天台山北上。此时浙江已是盛夏气象,正是天台山、天姥山林木葱郁,蔚为大观之时,阮元和杨吉流连数日,此番南下督学的沉郁之情,方才渐渐消散。遂在曹娥江中寻了船只,一路沿江北返,入了浙东运河,再折而向西,阮元也早早去信告知焦循,要他把船开到绍兴府,一行人则在绍兴府再次集合西归。 这日行船到了梁湖镇,正是曹娥江与浙东运河交界之处,阮元便暂时叫客船停泊,想着到镇子之上略行游览,再向西归不迟。 走了半晌,杨吉忽然看着一家店铺笑道:“伯元,你看他家牌子,好生阔气!”阮元一听,也不禁抬头望去,只见这家酒店门前,竟立了一块巨大牌子,上书“绍兴老酒”四个金字,每个字都如酒桶般大小,牌子之大,竟掩过了整整一扇侧窗。</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十二章 将军李长庚 “这般阔气,想是黄酒卖得好了,走,进去看看。”阮元见了这巨大招牌,也不禁动了尝试之心,想着进来看看,是什么样的美酒,才能配得上如此巨大的四个金字。 “伯元,你会喝酒吗?你不是以前一直和我说,这酒你饮上一杯,也就醉了吗?”杨吉不解问道。 “杨吉,绍兴黄酒我以前在舅祖家喝过,这酒不是烈酒,我心里有数,一壶之内,我不会醉的。”阮元也从容笑道。 “算了吧,一会儿还要赶路呢,今日饭食不论,酒,还是就这一壶好了。”杨吉道。二人也便进了酒肆,点了两个小菜,一壶绍兴黄酒,这酒方一入口,二人便觉清冽、温润之感具备,不觉相视而笑。 不想就在此时,酒肆之外竟传来阵阵脚步之声,声音噪杂,又兼数声马嘶,耳听起来,来人应有数十人之多。不过片刻,几名军士抢入店中,争相寻着座位,居中一位军官高声叫道:“老板呢?快出来!咱们四十个人的位置,快些安排一下!四个人一坛酒,每桌四个最好的菜,快快备上!吃饱了,咱们还得赶路呢!”说话之间,后面又有七八人入内。 杨吉之前早就听闻官军恶行,此时见了这军官蛮横无理,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阮元轻轻瞥去,却忽然眼中一亮,暗道:“杨吉,来的人官职可不算低啊。” “什么官职低不低的,都是一群……”杨吉最后还有“狗官”二字,未曾出口,便看见阮元摆手示意,只得将未尽之语按了回去。阮元仔细端详着几个军官,小声道:“你看,方才说话那人,头上是六品砗磲顶子,应当是个千总,而且,这十几个人里,还有三个七品的素金顶子,应是把总,这当先的,多半也不是为首之人,这样看来,为首的军官,只怕不会低于三品了。” “三品!……唉,我这才想起来,三品在咱们眼下,又算得什么?伯元,你可是二品文职,听你的说法,其实和一品的武职的平级的,这区区三品武官,怕他作甚?”杨吉说着说着,却也忘了,当年自己倍加敬重的恩公阮玉堂,其实也是三品武官。 “杨吉,这里是定海镇所辖,就算是本地三品武官,也不过一名参将,三名游击,而且,定海镇的绿营,原本也不在这里,能偶然遇见三品武官,可不容易呢!”阮元一边回答杨吉,一边也看着外面军士,只见后面的人也已经系了坐骑,相继入得店中,店主眼看这许多军官来到店里,又怎能不加倍奉迎?原本半个时辰方能摆出的四十道菜,只一炷香功夫,便已齐齐端上桌来。阮元见军官顶珠之时,白色顶珠约有六七个,蓝色顶珠竟有三个。虽一时看不清究竟是蓝宝石和水晶,还是天青石与砗磲,可如此之多的军官齐聚一室,在梁湖镇这种未设县城的乡野之地,只怕是再难得见了。 这些军士看来是饿得坏了,见了美酒佳肴,也不佳细品,径自大碗分饮,大口开嚼起来。这酒店虽名气不大,总也是梁湖镇上最好的酒家,从来有些骄横之气。店伴见了这许多人,倒也毫不犯怵,而是鼓着勇气,走到一名蓝顶军官面前,陪笑道:“这位官爷,小店有个规矩,一次点酒超过五坛,要先付一半的账,否则后面的酒菜,就恕小店怠慢了。各位也是做官的老爷,要不,咱也客气一些,这一坛酒是一两银子,官爷先给我们垫上三两,怎么样?” “垫你妈个头!”不想这军官言语竟异常粗暴。“老爷们今天没钱,一两银子你都别他妈想要!就知道要钱?老爷我去年俸禄,都捐了修船去了,哪还有一两半钱的留下?你想要银子,你他妈到杭州巡抚衙门要去啊?那里钱多的是,一两都不给我们!” “军爷,这……”店伴虽被吓了一跳,但凭着这多年来闻名一方的酒楼做倚靠,还是强行壮了壮胆,道:“军爷,这吃饭付钱,可是天经地义的事……” “放屁!”一名水晶顶子的军官怒道,看他样子,应是名守备。“吃饭付钱是天经地义?老爷做官之前,还知道当兵吃粮是天经地义呢!老爷这几年做这守备,吃到几口皇粮了?上一年出海围捕海寇,我们的船沉了,赔补银子全是自己垫的,今年呢,又是一两军饷都没看到!要不是大人出私钱给咱垫了军饷,老爷们早饿死了!一日日咱们在海上出海警拼死拼活,你们倒好,就知道要钱,有能耐自己去跟海寇打仗去,在这里对老爷要钱,算个什么东西!”听得这军官怒骂,旁边几个士兵也站了起来。 “就是,吃你一顿饭怎么了?” “你奶奶的,老子去年被海贼打了个杯口大的疤,都没找朝廷要钱呢。你做顿饭算个屁!” “要不是俺们守着定海,你还有工夫在这卖酒?” ………… “够了!”杨吉眼看这些军官无礼,也不禁站了起来,对着那守备怒道:“你这狗官,平日见了海寇望风而逃,见了乡民杀良冒功,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今日还要在这里欺压百姓吗?你们来这店里点了这许多菜,还想不付钱就走,你们和海寇有什么不一样的?要我看,朝廷就算把你们全都绳之以法,再让海寇补你们的官缺,这天下都要比今日太平些!” 不想他这话刚一出口,几个军官更愤怒了。 “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许大哥是你能骂的吗?” “王八羔子的,去年我哥哥遇上海难死了,朝廷一两抚恤银子都不发,许大哥垫了一个月俸禄,吃了一个月咸菜,才把我哥哥葬了,你他妈说谁无恶不作?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你骂许大哥一句,老子要你狗命!” “咱定海镇拼了这些年命,到你这狗嘴里,就他妈成了杀良冒功?这两年打仗,朝廷给过一两赏银吗?敢在这污蔑我们定海镇,老子今天就是要下狱,也得先干 死 你!” 一众官兵纷纷站起,只等几个蓝顶子一声令下,便要一拥而上,看来不把杨吉打个半死,这些官兵是决计不会罢休了。 阮元看了,也忙站了起来,但想着自己身体素弱,杨吉再怎么精壮,终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对面是四十个官兵,共有八十只手?一时也不禁有些心慌,想着只有拿出随身携带的文牒诰敕,亮出自己学士身份,方能救下杨吉。可心中略一慌乱,双手也有些拿捏不住,竟迟迟摸不到口袋中官牒文书。 “都住手!”就在此时,军官中忽然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而更加出乎阮元意料的是,这一声过后,围在杨吉身边的军官,居然真的都停了手,退后数步。随即人群之中,一个军官站了起来,这时阮元看得清楚,这人头上的顶子,居然是一块珊瑚。 军官摆了摆手,下面守备和几个士兵便即让了路出来,待这军官走向杨吉之时,阮元方才看见他面貌,只见他面色黝黑,数条被海风吹出的纹路遍布脸上,胡须头发,尚无白色,大概四十来岁年纪,想是长年临海迎风,方显得苍老了些。可即便如此,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竟似双瞳之中,也有波涛万顷一般。杨吉只在乾隆面前见过如此凌厉的眼神,此时相见,心中又怎能全无惧怕之情?和这军官四目甫一相对,竟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他看着杨吉,缓缓说道:“这位客人,凭心而论,方才他们几个不愿付钱,确是有些不合情理,这些事我做总兵的,自有处置之法。但你方才言语,污秽不堪,我等却如何不怒?我执掌定海镇两年,本镇军士凡有海警,必全力以赴,日夜不歇,平日对县城乡邑中百姓,也不曾侵犯分毫,怎得到了你口中,便成了和那海寇同流合污之人?今日我可以饶你一命,不让我手下加害于你,但你也必须过来,在这军旗下叩头谢罪,告诉这里军士人等,你方才所言不堪之语,乃是你所杜撰,全无实据,我定海镇清白为国,可不能容你恶语相向!” “你说你清白,便……便清白了?你也不问问海边的渔民,你们官军过境,把他们害成什么样子了?你还说什么清白,你……”杨吉印象之中,海疆军士便尽如先前渔民描述一般,又怎能相信这军官的清白之语? “妈的,今天老子非打出你最后一口气不可!”后面那守备越听越怒,竟连前面军官的话都听不下去了。可这边军士,却似乎素来崇敬这位二品军官一般,虽是义愤填膺,却迟迟不敢真正动手。 “各位且住!李镇台,若是看在在下面子上,能否饶过他一命呢,这道歉的话,交由在下来说,李镇台可满意?”各人循声望去,竟是阮元的声音。 这二品军官听了阮元之语,也颇为诧异,道:“你又是何人,又怎得知我姓名?” 阮元也走上前,对这二品军官躬身拜道:“若是在下所记不假,将军是姓李,双名长庚,表字西岩,现任的定海镇总兵,在下说得可对?这位朋友是我家人,原是见的世面少些,冲撞了各位,还请勿怪,若李将军还是不愿放过他,在下以这两份牒牌代他受过,为各位道个歉,各位可还满意?”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好不容易摸索出的文牒诰敕和学士令牌,交到这二品军官手上。 这军官确是叫李长庚,听了阮元一番话,心中暗暗吃惊,也渐渐认定,眼前之人绝非凡人,待得打开文牒时,只见文牒之上,数行官衔写得清楚,乃是“赐进士出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文渊阁直阁事,南书房行走,提督浙江全省学政阮元”,官衔之旁,乃是朝廷印玺。细看这份文牒,官职详尽,用语正规,绝非常人可以伪造。 再看阮元神色,只觉人虽文弱了些,可一股清秀的文人之气,绝非庸夫俗子可以学得,又兼方才他脚步沉稳,语气从容,若不是长年为官之人,怕是无此修养。想到这里,李长庚已然深信不疑,眼前之人,就是浙江学政阮元。他虽是正二品武官,可按清朝惯例,只得与三品文官同级,忙躬身回拜,道:“下官李长庚,不意今日在此得遇阮学使,实在幸甚。既是阮学使出言相求,那今日之事,我等自然可以不再追问,还请学使放心。” 不想阮元却摇了摇头,道:“李将军,方才我这家人所言,也确是鲁莽了些,他在海滨多见流离失所的渔民,又不知他们与定海镇有何干系,是以误会了各位,还请容我赔个不是。”说罢,走到李长庚身边那杆定海镇军旗之前,躬身拜道:“各位定海镇将士,几年之内,海警频发,各位竭诚为国,不顾生死,实是我阮元最为敬重之人。只可惜眼下朝廷官军,良莠不齐,是以其他镇道,多有不顾军纪之人,坏了浙江军队名声,竟牵连得各位也为之受累,实在是过意不去。今日我便代我这家人,为各位赔个不是,今日各位饮食开支,也一应由我支取,还望各位不要再责怪我这家人了!”说罢,阮元摘下便帽,对着那军旗躬身一连三拜。面前军士回想起来,无论怎么解释,自己吃饭却不愿付钱,总是说不过去,也纷纷低下了头。 边上那守备也走了过来,对阮元道:“阮大人,在下许松年,也给大人陪不是了!方才本不该对大人的家人如此无礼,只是……只是……”说了几句,竟然渐渐哽咽,不知再说些什么为好。李长庚也走了过去,扶着许松年回座位坐下了,转过头来,似乎想说几句安慰阮元和杨吉的话,却也开不了口。 杨吉眼看各人相互道歉,如果自己再不说点什么,未免对不起阮元,也主动走上前对许松年道:“许将军,方才是我无知,以为你们和温州台州的官军一样,说了这许多不该说的话,是我要求你原谅才是。”许松年也点了点头,可阮元、杨吉和李长庚都看得仔细,他双目之中,竟渐渐有泪水流下。 李长庚看了,也不禁叹了口气,对阮元道:“你们若不嫌弃,就过来坐坐,这其间的事,我也说给你们听听,如何?”阮元和杨吉自不嫌弃,就近寻了个空位,与李长庚一同坐了下来,这才渐渐清楚,李长庚手下这些军士究竟经历了什么。 原来李长庚本也是乾隆三十六年的武进士,长年在海滨做武官,先前在广东、福建之时,正值安南国中内乱,海寇渐渐进犯海疆,李长庚当时便接连与海寇作战,屡立战功,也因此一路升了总兵,到定海镇来赴任。原本他也想着定海远离闽粤,海寇可能少些,却不想从嘉庆二年开始,海寇连连进犯浙江沿岸,李长庚只得与南方提镇一道,连日出外进行海上警戒。一年里也有些斩获,可每次上报浙江巡抚衙门,都未能得到赏赐,反倒是定海镇这边由于长年太平无事,军船年久失修,骤然出海,竟损毁了三四艘。李长庚等人又上报抚院,同样全无消息,无奈之下,只得与许松年等人自行出资,为朝廷赔补军船。 如果只是有功不赏,军船需要赔补,李长庚倒是也能咽下一口气,他家在福建尚有些赀财,原想着自己补了缺口,也就算了。可不想上一年的军饷,到了年底也不过发了一半,而嘉庆三年过了半年,杭州却只给定海镇支付了一个月的军饷,军士们连基本食宿都不得保障,又连出了两次海警,接下来几个月,只怕粥都喝不上了。眼看军士全然不得保障,李长庚也终于按捺不住,在半个月前带了这些军士,前往浙江巡抚衙门,要求巡抚玉德如数发饷。李长庚自也想过,迟迟不发军饷,或许是因为浙江有亏空之故,是以也没抱如数讨饷的希望,只想着哪怕支付三四个月的军饷,这一年大家节衣缩食,也总能熬过去。 可不想到了杭州抚院,玉德对发饷之事,竟然百般推托,反复告诉李长庚,浙江亏空甚巨,至今还有三百万两欠银未能补足,只有军官俸禄,可以发放一半,剩下的士兵饷银,只能到了九月之后,再支付一月之用,除此之外,嘉庆三年定海镇将得不到任何朝廷补助。 李长庚、许松年等人自然不服,一连上门恳求了玉德五日,可不管几个人怎么劝玉德,玉德就是不听,反反复复的对李长庚念叨亏空一事。直到第六天上,李长庚终知讨饷无望,才断了这个念头,身边官兵也知道李长庚已经尽力而为,也并无责怪之人。 可不想一行人东归之时,定海镇又出了变故,前几日松门海警,定海镇也有支援,可当定海官兵赶到之时,松门海寇早已撤离,回程途中,又有两艘军船因年久失修,损坏了一大块,其余军士勉力拖行才把船救回。其中一艘军船之上,备用的百只鸟枪尽数沉入大海,再也无迹可寻,这样一来,即便是李长庚等人的俸禄,也不得不先赔补上了。听了这个消息,众人无不黯然,许松年素来英勇善战,在海疆之上多次负伤,从未因伤哭过一次,那一日眼看定海镇困境,竟然泣不成声。一行官兵愤怒之情也再难压抑,这日到了梁湖镇,原也没多想日后之事,只想着痛快吃喝一顿,又遇上店伴过来要钱,各人怒气再难抑制,终于爆发了出来。 说到这里,李长庚也不禁摇了摇头,叹道:“我从军以来,便知行军之要,军纪为先,可眼下这个情况,再说什么军纪,他们又哪里还忍受得住啊?是以这几日他们多有抱怨之语,我也任由他们说了出来,未加阻拦。却不想今日在这镇上,竟丢了面子,也实在是过意不去。” 阮元也安慰他道:“西岩兄,这番情境,却也难为你了。我平日也多知浙省文武官员境况,早知道西岩兄治军,最是军纪严明,军士虽苦,却也不侵扰百姓,当下浙江各镇,当以西岩兄为第一才是。” 李长庚道:“什么第一不第一的,说这些虚的做甚?你们或许也想问,我们军饷都发不起了,怎么还想着来这里吃饭?其实进来之前,我就已经盘算好了,大不了我先把今日的酒钱付了,以后……以后再从家里拿些钱过来补上吧。话说回来,今年福建的天,也好不到哪去,又能备得多少家赀出来?我眼下已想着,若实在周转不得,就只好向乡中富户高利借贷了,总是要把今年熬过去才是。” 杨吉听着,也不禁安慰道:“李将军,我明白了,你是个真汉子,方才对你不敬,是我错了。唉,眼下这个浙江巡抚,伯元也和他说过漕运的事,他就总是亏空亏空的,一两银子都不愿出。不想今日,连你们当兵的钱,他都要扣,这般过活下去,不简直是逼人做贼吗?” 李长庚道:“今年啊……只求今年海寇不要再来浙江了,其实说老实话,咱定海镇的官兵,有几个是贪生怕死的?海寇来了,都愿意上去拼命。可这是海上作战啊,和陆上那所谓排兵布阵,所谓九地之变,全然不同,海上就只是这一片,平日就算习得些兵法,那都是陆战的经验,能用在海上的,十无二三。这海战排兵用计,在我看来,只在其次,第一的,应当是船炮之利才对。可眼下定海镇军船,大多有些朽烂之弊,竭力赔补,也只是我等自行出资,又能补得多少?枪炮也尽是些十年……甚至几十年前的老物了。船不快,火力不强,到了海上,便要吃大亏。可惜这些道理,做官的却大多不懂啊?” 阮元听着,倒也有些好奇,他随父亲学习兵法,却也都是陆战之用。这日李长庚偶一提及海战,他才渐渐明白,原来海战陆战,其实各有特长,却不能一概而论。</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十三章 皇冠落地 不过看李长庚看自己的眼神,倒是有些莫名的希望。李长庚顿了一顿,也问道:“阮学使,我虽在海上,这杭州大小官员之事,也曾风闻一二,人人都说阮学使有大学问,所以这般年纪,便已是二品大员。既然学使学识渊博,那眼下这定海镇的困境,学使可有解决之法?” 阮元也轻轻叹道:“其实说来惭愧,这具体的治军之法,我也不知,却是帮不上李将军。但在下在浙江任此学政,已有三年,想来秋冬之际,便另有诏用,届时多半要先行归京的。李将军也可放心,既然今日,将军的事我遇上了,也明白了其中因由,我自当在回京之后,一一奏报皇上和太上皇。皇上和太上皇慈悲为怀,又各具雄才大略,将军的问题,应该是可以解决的。” 李长庚听着,也点了点头,道:“阮学使能有相助在下之心,在下也当谢过学使了。不过方才学使说要替我付今日酒菜用钱,却是大可不必。我做了这许多年官,从未给人送过礼,骨气还是有的,这些钱既然我能付上,就绝不需学使另行相助。” 阮元也不禁笑道:“李将军,眼下你为难之事,可不止这一顿酒钱吧?将军军营之中,眼下也自是用钱之时,再这般计较一顿饭的得失,反倒是因小失大了。再说了,若是将军觉得今日开支一定要付上,那就算将军欠了我的,待日后定海镇宽裕了,将军的俸禄也都发放齐全了,将军再还我,也不迟啊?” 李长庚笑道:“若是如此,这顿饭我也记下了,日后连本带利,还你双份的。还有,阮学使这是要回杭州吧?若是需要过钱塘江,我这里有一句劝,你一定要听,也算我先还上一部分罢!” 阮元听了,也颇为好奇,道:“不知李将军所言何事?” 李长庚道:“我过江之时,曾遇上几个丢了船的船夫,他们说起近日一件怪事来,说钱塘江里,每到入夜烟雾笼罩之时,便有强人出没,劫人船只。更奇怪的是,渡船之人在被劫之前,竟无半分线索,全然不知强人已近得身来,由此传开,还有人说是鸦神作祟呢。不过白日之时,多半会好些。阮学使,你若要渡江,务必要选正午时分,待太阳高照,江上没了雾了,方可渡江。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想来就算有些强人,也不敢孟浪行事。” 阮元听了,也觉得蹊跷,只是李长庚神色诚恳,自然也不是作假,也先谢过了李长庚,并替他把四十个人的酒菜用钱,一并结了。只是他先前在金华山中便用了不少银子救济林四等人,加上一路旅途开支,这时银钱所剩也已不多。还是店中掌柜看阮元帮自己解了店里危难,只按原价八成收了酒钱,阮元才得付清。 次日,阮元的行船到了绍兴,正好和焦循遇上,才免了银钱不足之苦,好在所剩不过一二日水程,便也一路西进,很快到了钱塘江与运河的交界之处。 按清代惯例,每年夏季,皇帝都要前往避暑山庄巡幸,以便避暑、射猎、安抚北方蒙古各部,当然,皇帝也不会因此疏忽政事,这一年也是如此。八十八岁的乾隆,四十九岁的和珅,都再一次踏上了前往避暑山庄之路。 山庄之中,也有与皇宫里军机处一般的机要之所,这日和珅也一如既往,正在避暑山庄军机处中查阅军报,也果然等到了一件喜事。白莲教各部中,有名叫王三槐的领兵人物,平日最是骁勇善战,屡败清军,可经过一年多的连续作战,清军终于将王三槐俘获,即将押解归京。既然白莲教损失了一员悍将,那么此消彼长,清军日后作战也应该轻松一些,想到这里,和珅也不禁松了口气。 可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外脚步匆匆,一名太监小步轻趋而来,和珅不由得有些诧异,出门看时,竟然是自己的亲信呼什图,只见他神色慌张,双腿颤抖,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呼什图也看见了和珅,慌道:“和中堂,不……不好了,太……太上皇方才涉猎之时,突然……突然倒下了,现在已被送回了烟波致爽殿,和中堂,太上皇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神色似乎有些不对,不然,和中堂也快去看看吧。” 和珅忙问道:“那你说仔细些,太上皇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呼什图喘了几口气,方才定下,道:“和中堂,是这样的,今天太上皇一早起来,兴致就不错,正好遇上二阿哥过来请安,太上皇就直接带着二阿哥,一起去了猎场。太上皇这一高兴,还让我们把宫里那两支最好的自来火枪,都拿到了射猎之所,还……还一点点教二阿哥,教二阿哥用枪、装弹、打火,教得可认真啦。后来太上皇一时兴起,就自己开了一枪,正好打中了一头鹿呢。”所谓二阿哥即是嘉庆之子绵宁,嘉庆长子早夭,绵宁虽是二皇子,却也与前朝嫡长子一般无二。 “后来,太上皇就让二阿哥开枪,二阿哥没用过自来火,第一枪打出去,什么也没打中,还把自己摔在了地上,太上皇哈哈大笑,说:‘绵宁,没想到吧,这枪从来都有一股推力,放枪之时手臂不稳,是经受不住的!’然后又教了二阿哥一遍,这次二阿哥拿捏准了,一枪也打中了一只兔子。太上皇也是放声大笑,想着自己再开一枪,可没想到……没想到一枪打出去,什么也没打到,太上皇自己却倒在了地上……” 和珅听了,心中也是大惊,毕竟乾隆已经八十八岁,这般年纪早已不宜射猎,仅凭一时兴起而外出狩猎,多半便要支持不住,若是一时不慎,引得些病疾上身,自己可就更麻烦了。忙道:“太上皇在哪里?烟波致爽殿吗?快,快带我去见驾!”说着连忙把奏报随手扔到桌上,便和呼什图一起看乾隆去了。 到得烟波致爽殿时,和珅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只见乾隆仍在龙床上端坐,只是一只手撑着床沿,似乎另一只手用枪之时,伤了筋骨,一时不得好转。和珅也忙跪下叩头道:“奴才和珅,见过太上皇,愿太上皇万寿无疆!太上皇,方才奴才不知太上皇射猎之事,赶来得晚了些,还请太上皇重治奴才失察之罪!”满臣文官虽有公事称臣,私事称奴才的规定,但偶有诏对,又或请安之事,往往公私难辨,很多满臣为了不被责罚,索性除了公文奏对,其余之事均称奴才。此时和珅眼看乾隆行猎负伤,唯恐他有万一之事,便也直接以奴才自称,企图自媚于上。 “朕没事,你先抬起头来。”乾隆说道。和珅也渐渐抬起了头,只见乾隆花白的须发,也已渐渐稀疏,面色也异常憔悴,只是还有一股精神支撑,终是不会轻易倒下。想来乾隆这个年纪,精力大不如前也是常事,才渐渐放下心来。 “你来的正好,既然来了,朕也有些事,想问问你。你们都退下吧,朕身体已缓过来了,并无大碍。”乾隆这最后一句是对其他太监侍从而言,很快各人也相继退去,只留下和珅一人。 “太上皇,今日这是……若太上皇有何吩咐,奴才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和珅看着乾隆,此时心中也未免有些紧张。 “你称臣吧,朕要问你的,都是大清根本之事,却也要你仔细想想,才有个妥帖的法子。”乾隆说着说着,似乎气力也渐不如前,歇息了半晌,才又缓缓而言,道:“若是朕有个万一,你待如何?” “太上皇千万不要说如此不吉之言,太上皇洪福齐天,自当无灾无祸,一时偶然之事,不足以……不足以伤及大体。”和珅道。 “朕说的也是万一。”乾隆又叹了口气,缓缓道:“和珅,这千百年历史,你也该清楚的。秦始皇之后做皇帝的,大抵有二百人,朕在其中,寿命已是最久。这样想来,朕想想万一之事,也是到了时候了。至于洪福齐天、无灾无祸,和珅,自古以来,可有不死的皇帝啊?若是没有,你这番话,说了和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上皇,这……”和珅听着乾隆之语,想来今日自己若应答不出一个妥善的对策,乾隆只会对自己渐生疑心,只得答道:“太上皇,即便太上皇有万一之事,臣也定当……定当鞠躬尽瘁,竭诚辅佐皇上,保我大清江山永固!” “好,你这番心意,朕清楚了。可朕还有一问,大清军政要务,纷繁万千,你转过年去,也就五十岁了,想来精神、记性,也都不如以前了吧?朕也不能在颙琰亲政以后,把所有的事,都扛到你身上啊?你且说说,若颙琰还需其他的辅弼大臣,却是何人可以当此大任?” “太上皇,这……”和珅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若是太上皇真有个万一,皇上一旦亲政,立刻便会对我下手。若是眼下突生变故,我应对之事,尚未齐备,可又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和珅还是决定,先将自己可以信任之人,一一举荐于乾隆,便道:“回皇上,臣以为军机大臣福长安,执掌户部多年,天下财赋之事,可以委任于他。兵部侍郎李潢,尽心奉公,熟悉军政,川楚战事,有他居中调度,定能全歼贼人。侍郎吴省兰,学问精纯,掌文翰之事已有三十余年,凡朝廷典章制度,均可咨询于吴侍郎。” “还有呢?”乾隆仍是不动声色,只是这个时候,乾隆的不动声色,却也让和珅心中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回皇上,其余大臣,大多也是能持大体,勤于守成之人,可用之人众多,臣不能一一尽记。臣这就回去问过其他军机大臣,待得明日,臣定当将可用之人悉数上奏,以备皇上选用。” “也罢,前线战事繁忙,你先去忙军务吧,拟定人选之事,日后再议也可。”乾隆说道。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和珅退下。 眼看着和珅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之中,乾隆也渐渐支持不住,手臂一滑,倒在了龙床上。床边的枕头受到推力,向里偏了寸许,枕头之下,露出一个小小卷轴,似是诏书之属。 乾隆看着眼前的卷轴,一言不发,过得良久,才叹了叹气,又把卷轴遮挡了起来。 这时,鄂罗哩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皇上,董诰大人前日得皇上急诏夺情,连夜赶来热河,现已在依清旷等待皇上诏对了。皇上若是今日身体不适,奴才这就去告诉他,让他明日再来觐见如何?” “不必了。”乾隆顿了一顿,神情又渐渐坚定起来。 “传董诰过来。”</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十四章 巧计拒送礼 阮元这次督学,已经渐渐进入尾声,这一日已抵达钱塘江对岸的西兴驿,准备将歇一日,次日正午正好可以过江。而这时的阮家,也再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袁大郎又一次带着四个箱子,进了学政署的大门。 见了袁大郎二次到访,阮承信也再一次出门相迎,一路把袁大郎迎进了严翼堂中。袁大郎眼看这日只有阮承信一人,也不由得有些失望,笑道:“阮老先生,今日家中却有些冷清了,阮夫人今日可还在啊?那日我初来府上拜访,夫人言语气质,竟让我觉得夫人是仙界下凡的一般……唉,回了家看我那老妻啊,也不过是个泥塑土偶罢了,老先生一家,这也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啊。” 阮承信笑道:“袁先生这话可是有些让我担待不起了,这家中迎客之事,原本也是该我来办,不该儿媳多行操劳之事的。袁先生若定要见见她,我让人去唤她过来也好。只是袁先生今日这样子……这又是四个大箱子送过来,倒是叫我有些无所适从了。我家再怎么说,也不是无功受禄之家,收了袁先生这许多礼物,却不知到底有何要事,能帮上袁先生一二呢?” 袁大郎也笑道:“老先生,上次我来的时候,不就已经说了吗?先生家在我看来,便如神佛仙道,多孝敬先生家些礼物,才是我应尽之谊,否则倒显得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呢。” “只是袁先生这般厚爱,在下这日子,过得也不安稳啊?”阮承信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家素来是清廉节俭的,我这自小到大,也没收过人多少礼物,平日饮食,唯求果腹,也不敢多行骄奢之举。先生前日那许多厚礼送来,我心中看着,可是一日比一日不安,先生有所不知,这几日在下已是渐受了些风寒,若是先生再晚来两日,只怕我就要在病榻上迎接先生了。先生这厚礼送着,我若是不能回报一二,只恐心中日渐不安,病情也要越来越沉重了啊?” “阮老先生,您这样说,倒是让我这心里……这心里有些过不去了,其实老先生大可放心,在下是个诚心实意之人,这些礼品送来了,也不会让老先生难办的。最多嘛……最多也就是一点小事,在令郎这堂堂浙江学使,二品大员手里,也不过是手中湖笔多抬一寸,或是少抬一寸那般容易的。”袁大郎眼看阮承信言语诚恳,终于还是透露了些口风出来,或者说,这本来就在他计划之内。 “是吗?按袁先生所言,这件事却果然是件小事了,却不知竟是何事?想来这抬抬笔就能做的事,可不少啊,若只是让我猜,却反而不好猜了。”阮承信笑道。 袁大郎道:“这般小事,令郎平日所见,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的,最是简易不过。实不相瞒,在下那日来到府上,也和老先生提起过,家中有两个不成器的小子,这童生是已经取了,生员却一直选录不上。想来是文法不合学使心意,故而被黜落了。可在下也听说过,这取录生员,并非秋闱春闱那般艰难,只要所作成文,不至于在字数、格式上犯错,就能取录得上。我想着犬子文章,虽做得差了些,可总还是规矩,却不知阮学使怎得如此绝情,竟一直不予取录呢?若是阮学使回来,还望老先生替犬子美言几句,到时候给犬子个中规中矩的评语,就能补上生员,这又有何难处啊?” “这……袁先生是有所不知吗?”阮承信笑道:“今年的杭州府院试,正月时就已经结束了,到了来年,伯元他多半也要改为他任了。袁先生眼下来找伯元,他也无能为力啊?” “不瞒阮老先生,在下来这里之前,这考试的事,就已经打听清楚了。”袁大郎果然是有备而来,这时竟然一点都不慌乱,从容道:“这院试取录生员,历年皆有补录,今年补录,原本定在三月,可彼时阮学使到南方督学去了,至今这不是还没回来吗?所以补录之事,是定在了半个月后 进行。而且在下也曾听闻,这补录考试,近些年多有些生员,是八股做得不好的,只因史论历算这些奇技淫巧偶有所长,便被补了上来的。其实这什么一技之长啊,都是学政们蒙骗无知愚民的,谁不知道就是那些有钱的读书人使了钱,再胡乱挑个生僻的选答条目书写一通,就成了一技之长的?这些事我看阮学使也做得不少,想着也不差我这一……” “既然先生已经把话说清楚了,那接下来的话,我也就明说了吧。”阮承信听到这里,也不再等袁大郎说完,便径自站了起来,道:“我阮家迁居学政衙署,已有三年,三年来到署里送礼请托之人,不是没有,但伯元从来只是一个答复,便是礼物原数奉还,直接送客,绝无其他半句客气话要讲。今日伯元不在,但我是他父亲,从伯元识字起,我便教他为人之道,既然他做了官,就要大公无私,不受私人半分请托之礼。伯元为官这九年,都能一直奉行清廉,我身为伯元的父亲,怎么会率先收礼受贿,在儿子面前做这言行不一之事?你说所谓一技之长,不过是请托之人的矫饰之语,可你或许不知,伯元若真的因八股以外的才学,补录了一位童生生员,这人卷子,他必会誊录存档。他所誊录卷子,我也看过一些,都是言之有道,发常人所未发之语,又怎是你一箱礼物能换来的?你私相请托在先,诬人清誉在后,我容你说了这许多话,已是仁至义尽。今日我也只是一句话,你前后所送礼物,我今日系数奉还,这请托补录生员之事,你也再不要提。若你今日还有半分读书人的觉悟,就请拿了这些礼物出门,出了这门,我也当做你从未来过我家。至于你未尽之语,也无需再说出口,你这般脏污之言,说了出来,所污损的,也不过是你自己的清白罢了!我言尽于此,望先生好自为之!” 眼看阮承信这般义正言辞,袁大郎也吃了一惊,不过他眼珠微动,便已镇定下来,想是早有准备,随即又是如常笑道:“阮老先生,这……这不就是令郎点一点头的事吗?哪里值得您生气呢?您想想,这生员取录从来都没人在意的,只需令郎大笔一挥,填上我两个儿子的名字,寻常外人又怎知他们学行究竟如何?我这几箱礼送完了,也绝不透露半句到外面,这事再无人知晓,老先生又何必这般死板呢?” “先儒早已有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后汉书》您自是读过的吧?更何况今日便你抬箱子的家中仆人,也有这好几个,想来知道此事的,都不止四个了,您却还说什么无人知晓?袁先生,今日这四箱礼物,还劝你尽数拿了回去,你先前送的礼物,我现在也差人拿来,既然你是来我这里请托的,那你所有送来的礼物,过了今日,便与我阮家再无半分关系!袁先生,若您这里人手不够了,我家中仆人尚有些无事可做,正好帮您把礼物搬回去。对您这番行止,我阮家总也没有亏待半分。”阮承信坚定道。 阮承信这样一番话,可以说完全堵死了袁大郎前进之路,袁大郎双目不经意间,也渐渐露出了一丝凶恶。可这也只是片刻间的事,很快,袁大郎目中的凶恶已尽数转为狡黠,随即“嘿嘿”的笑了出来。 “嘿嘿,早就听人说阮学使的父亲,是个古板的腐儒。今日一见,还真是那么回事啊?”袁大郎笑道:“阮老先生,我听人说,老先生当年就是因为死板不知变通,才把阮家偌大的家产都败光了,可今天您儿子做了学政,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儿子想想啊?实不相瞒,我上次送的那四箱礼物啊,都是脆弱易腐之物。唉……这都大半个月过来了,想来这腐臭之气,隔着箱子外人也都能闻得到吧?好,我现在就把那四个箱子也领回去,我得走到武林门呢,这一路好几里的街市,到时候必然尽是这腐臭之气,到那时,您说这外面的读书人该怎么想呢?难道这堂堂的浙江学使,就是如此不讲人情,让人难堪的吗?还是说令郎得了太上皇和皇上格外眷顾,做了这二品学政,便恃宠而骄,高高在上了呢?到那时,还有几个读书人愿意为令郎说好话啊?令郎日后若是真有个闪失,又有谁帮得了他啊?” 阮承信也不慌张,笑道:“既然袁先生说,之前那几个箱子里,都是脆弱易腐之物,那好,我这就把几个箱子取来,一一拆开了。咱们看看,究竟是你一番好意被我辜负了,还是你危言耸听,欺我不知其中为何物,如何?” “阮老先生,您看,我其实是个善良人。”袁大郎笑道:“您把这礼物箱子都拆开了,我拿了到外面,这算怎么回事啊?阮老先生您是想收这礼,可拆开看了,觉得不满意,才退还了给在下的吗?这样外面的读书人是会觉得老先生清廉正直呢,还是觉得老先生贪得无厌呢?” “哎呀,真是没想到呢。袁先生,我们家来了您这位贵客,还真需要多费些心思呢。”这时一个温柔而略显幽怨的声音渐渐在后厅响起,果然是孔璐华到了。孔璐华看着袁大郎,依然从容优雅,笑道:“袁先生,您这不过来我家两次,又何苦如此咄咄逼人呢?您看看,您上一次送的箱子和盒子,不都好好的放在那里吗?我家既然已经决定,不收您的礼物了,您自己拿回去便是,至于什么脆弱易腐之物,我看了这箱子半月有余,也没看出来啊?想来是没有的,您就这样抬了箱子出去,一直走到武林门吧,若是真有什么流言蜚语,我家也认下了,如何?” 话边说着,几个阮家侍仆早已将箱子礼盒一一抬来,看箱子礼盒上面封装时,果然是从未开启之状。袁大郎见了,也不禁略有些慌乱,但他早有打算,便即笑道:“夫人,您这不是取笑我吗?您仔细看看,这几个礼盒,都是点心盒子,里面装的也都是点心,这是我半月之前送来的,这……这么长时间过来了,那里有不变味的道理啊?夫人,这坏了的点心拿到外面,总是显得夫人和太老爷刻薄了些,倒不如我给二位一个面子,二位也给我一个面子,两全其美,这样不是最好?” “最好的方法不是这样啊?”孔璐华笑道:“这点心是好是坏,打开了大家自然知道。只是我们家人都不愿意打开,而且我们都相信,这点心一点都没坏呢。要不这样,您拿了这点心出去,打开给外面人看看,若是真的坏了,这尖酸刻薄,冷酷绝情的评价,我们阮家也认了,您看怎么样?” 袁大郎看着孔璐华时,只觉她言笑晏晏,竟无半分忧惧之色。看来不是真的不害怕阮家名誉受损,反而像是心中有数,这点心礼盒即便拿到外面,也一定绝无异味变质才是。想到这里,一颗心已是七上八下,有些想不出应对之法。但想着箱子封装一如送来之时,里面有不少果蔬瓷器,只要箱子摆放不慎,瓷器立刻就会有损毁,而果蔬封在箱内,也不可能大半个月绝无变质。只好硬着头皮尬笑道:“夫人……这……就算这点心如夫人所料一般,我这几个箱子里,可都是些易腐易碎之物,这半个月过来,夫人难道是借了神力,才让其中蔬果绝不变质的吗?哈哈,夫人,这样的话说到外面,外人可不会相信啊?” “唉,袁先生,您初来我家之时,明明说的是心中只有我家先人的,怎么这才半个月,就改信神佛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先生这般信奉我们孔府,那若不拿出些做神仙的本事,我倒要被你小看了呢。这其中无论所装何物,绝无腐败破碎之事,先生若是不信,就到对面坊市之中,把箱子一一拆了开来,给大家看看吧。蒋二,你们也快些把箱子抬了出去,先放在门外面,省得袁先生搬运起来费时耗力不是?”孔璐华言语仍是从容,蒋二等人也应声赶来,提了袁大郎先前送来箱物,便往门外走去。 袁大郎见孔璐华这般行止,额头上汗水也是止不住的流下,原先的从容镇定,也渐渐从脸上消失,站了许久,只好苦笑道:“老先生,夫人,既然……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好,这次我也不叨扰了,若有缘分,日后再见吧。”说着转身便走,几个仆从也只得抬了箱子,一一把礼物搬了回去,一时之间,学政署又回到了平日的清白之状。 眼看家中再无外人,阮承信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道:“璐华,这件事也真是辛苦你了,只是……这一趟下来,你也多花了不少银钱,可若是日后还有这样的事,每次都要我们自己出钱,再多来几次,家里也支持不住了啊?” “爹爹放心吧,这次虽然有些破费,但他们走了,咱家的名声也该传开来了。到时候,外人自会知晓,给我们家送礼,不仅事办不成,而且想拿礼物来要挟我们,也是决计做不到的。哈哈,聚香斋的点心,高义泰的绸缎,方裕和的瓷器和箱子,他送礼的时候却也不想想,我们在杭州住了三年,这些店铺,早就和我们熟门熟路了呢。” 孔璐华一边得意的回想着这些妙计,一边也渐渐想起了阮元,若是阮元回来了,把这番故事一一讲给他听,那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div>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十五章 万世之功 果然,次日正午,阮元的船过了钱塘江,未初时分,阮元一行便回到了学政署,阮承信,孔璐华等人自是大喜,连忙摆宴接风。宴席之间,孔璐华也给阮元讲起了袁大郎的故事。 原来袁大郎送礼当日,孔璐华便已猜出,袁大郎多半是想要阮元帮忙办事,而他所送之礼也另有心机,一旦阮承信拒绝收礼,他就会用这些礼物反过来要挟阮承信,只要阮承信不答应他,就立刻给阮家扣一个尖酸刻薄、冷酷无情,甚至惺惺作态的帽子,让阮家下不来台。既然袁大郎设下如此连环之计,自己也自当全面应对才是,于是一边记下了箱子的封装样式,一边打开了箱子。 之后阮家人才发现,袁大郎这几口箱子,送得确是心思深重,每个箱子,里面都分了三层,上一层有的是新鲜果蔬,有的是上等绸缎,第二层有些家居挂饰,大多则是瓷器,最下一层,则整整齐齐的排放着银锭,每箱约有二百两,共是八百两现银。 阮家诸人见了,也渐渐清楚了袁大郎用意,他是想着一旦事情被阮家拒绝,便拿出已经腐坏的果蔬和点心,向外人宣称阮家刻薄,为了家中清誉,竟随意糟践这些食物,又或者也已想到,只要阮家将自己拒绝,自己便寻个旁人不注意处,将箱中瓷器摔坏,反正无论怎么做,阮家都会给人不近人情的风评。如果阮家人打开了箱子,那就是一边想收礼,一边忸怩作态,传了出去,更显虚伪。 对于这些可能发生的情景,孔璐华也做好了应对之法,首先,她通过样式比对,发现箱子封装应在城里的方裕和杂货铺,于是便遣蒋二联系了铺子,一有袁大郎风声,立刻重新将箱子封上,其中果蔬,也都在袁大郎走后换了新的。孔璐华又派出家人,时刻盯在杭州北门两处城门,看着袁大郎动向,算准了时日之后,再及时装回数量相同的果蔬,顺便把瓷器周围也放上了棉絮,这样即便袁大郎要故意损毁瓷器,也无法得逞。袁大郎这次一进杭州,便已被阮家人得知,随即方裕和的伙计将箱子重新封好,送回了阮家,这样摆在袁大郎面前的,就是和他半个月前送来一模一样的箱子。只不过里面的事物,阮家人已经一清二楚。 至于点心,更加容易处理,孔璐华很快就让莲儿查出,点心乃是聚香斋点心铺最新的样式。与箱子一样,袁大郎前面一进阮府,聚香斋就将新做出的点心依样包装,从后门送进阮家。无论外观,还是里面具体点心样式,都与袁大郎送的一般无二,外人又哪里知道其中有何区别?是以袁大郎见了孔璐华言语从容自信,又让人先把箱子抬出,便已清楚,孔璐华定是早已知道了箱中所放竟是何物,而即便他打开箱子,里面也只有完好无损的瓷器,新鲜依然的果蔬和点心。到时候阮家全无刻薄之名,能被外人所知的,也只有自己行贿送礼的丑事。是以眼看阮家之行,自己全无胜算,袁大郎也只好识趣的离开了阮家。而孔璐华虽是出了些银钱采买果蔬点心之物,却也让一场潜在的危机,就此化于无形之中。 “那袁大郎被爹爹严词拒绝的时候,还想着用礼物要挟爹爹。可他却不知,他从入府之时起,所有一言一行,就尽数不出姐姐所料了呢!” 谢雪说起孔璐华这番应对之法,也是不住的叹服。 “哪里哪里,不过是小事一桩嘛。”孔璐华虽然谦逊,心中却也暗自得意,随即侧过身子,看着阮元神色。原本以为自己立下如此大功,阮元定要大大夸赞自己一番。可没想到的是,阮元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夫人辛苦”,如此而已。 而这日的接风宴,阮元似乎也没有多大兴致,只挑着几道菜尝了几口,便不再动筷了。看着阮元这番黯淡神色,孔璐华先前的喜悦之情,竟被冲散了一大半,待得午餐结束,心中更是只剩下恼怒,再无喜悦之情了。 饭后思来想去,孔璐华心中总是不快,自己应对外人这般从容,又兼大获全胜,阮元却想应承了之,哪里有那么容易?想到这里,孔璐华也不禁到了前厅,来找阮元,想着抱怨一番,却发现前厅空无一人,好容易寻了小半个时辰,才在定香亭畔的竹林里看到了阮元的影子。 “夫子,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从你回来开始,就这般不高兴呢?要不你也看看夫人,怎么样,夫人今日好看吗?”孔璐华虽是有些抱怨之情,却仍是笑着走近阮元。阮元抬头看时,只见夕阳渐渐西下,孔璐华优雅的身影倒映在影桥之畔,正与对岸的定香亭相对而立,一人一桥一亭,相映成趣,再是惬意不过,也不由得笑了出来,道:“夫人今日,自然是很好看了。” “那你多看看我嘛。”孔璐华渐渐走近阮元,也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道:“夫子,你这一去督学,过了两个多月,我也很想你呢。再说了,今日我这番妙计,帮你送走了一个烦扰之人,你应该开心才对啊?怎么整日闷闷不乐,好像夫人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呢?” “夫人做得很好啊。”阮元笑道。“夫人为了家事操劳,我自然要感谢夫人了。不如这样,再过两日,我让文如帮你画幅画,就画你站在影桥之畔的样子,刚才我看了,很好看呢。” “夫子,文如姐姐这才学画不到一年,一时是画不好的,等姐姐画得好了,我们也不在这里住了,只好画别处景象了。夫子,看你样子,也是心中有事吧?倒不如……夫子若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也尽管说出来,这袁大郎如此心机,夫人我都不放在心上,想来外面即便有些跳梁小丑,也不碍事的。”孔璐华道。 “夫人,你嫁了我以后,我这也算和圣人沾亲带故了,又哪有几个不识趣的小丑,来让我受委屈啊。只是……”想起这一年在外所见种种,阮元心中也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可转念一想,如果这些事一直在心中藏着,只怕妻子又会心生不快,与其掩饰,倒还不如把实情全部说出,至少对妻子诚实一些。 “其实也不瞒夫人,这件事原本和夫人也没有关系,只不过这一路上,所见所闻,也实在是……”阮元说着说着,也渐渐鼓起勇气,将一路所见种种,一一说给了孔璐华听。从金华溺婴,到山民只得以薯为食,到海寇肆虐,部分官兵甚至助纣为虐,再到定海镇军饷不继,官兵困苦,又说起幸好自己正午渡江,否则江中灾祸,也多半难以避免。想起这杭州府之外的世界,竟和太平安逸的家中完全是天地之别,自己也不禁连连叹气。孔璐华虽然生于富贵之家,可家中一直以仁心爱民为教,自己原本也是心善之人,听了这些,又怎能无动于衷,一时也不禁愁眉紧锁,不知如何安慰阮元。 “夫子你这……这几个月也不好受啊……”隔了很长时间,孔璐华才缓缓说道。“可是……这和夫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夫子在杭州做官这几年,一直都是学官,平日家用也一直节俭,就算夫子多余下些银钱,也帮助不了多少人啊?夫子悉心选士,刊刻书籍,你这浙江学政,在我看来,已经不能做得再好了。只是……那许多府县道员,却都不能尽自己的本分。” “其实我有时也在想,或许我这般刊刻书籍,终是无用,浙南山中,那许多不得不溺死女婴的农家,若是……哪怕每年多得一二两银子,或许都不至于如此啊……”阮元不禁叹道。 “夫子你这说哪里话呢?民贫者富之,富者教之,这才是先贤的遗愿啊?这百官分职,各有所属,夫子做的是教民之官,富民之事,就算你多捐些银子,你能救得了多少人?”孔璐华道。可随即想想,阮元这般低沉,总是要寻个办法出来,也不禁安慰他道:“若是夫子真的想去做富民之事,那不如……不如你这届学政任期到了,就去找皇上改官,最好……最好下一任浙江巡抚,就由夫子来做!这样夫子满意了吗?” “夫人你……你开玩笑的吧?”阮元听了,却也有些不敢相信。 “这怎么是开玩笑了?夫子眼下是从二品,你这三年学政,我也都看着呢,做得一直都不错,那再升半级,做个正二品巡抚,有什么难的?到了那个时候,夫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看哪个府县做得好,就用以示范,哪个府县做得不好,就到皇上面前参他们,让皇上换个能办事的过来。夫子,巡抚上有安民抚境之职,下有监督弹劾府县之权,我没记错吧?”孔璐华道。 “夫人,你平日总说我天真,今日听了夫人这番话,你怎么比我还要天真啊?”阮元不禁笑道。“官职升授,从来都是皇上和太上皇的意思,哪里有我自己做主的时候?更何况我虽为官九年,可所做不是翰詹词臣,就是治学的学官,从未担任治民之任,夫人觉得皇上要怎么想,才能直接让我在外出任巡抚啊?” “那你去和皇上说啊,就说你不想在京城做官,从来都是担心京官招致权势,你自请外任,皇上还能不依你么?你说你之前未做过治民之官,那你再想想,难道所有的巡抚,都是从知府知县做上来的吗?京官半路改任的也不少吧?他们都做得到,夫子你这般才学,还担心什么?再说了,那些从知府知县做起的巡抚,想来不过是经验丰富些,当年殿试成绩,我看还不如你呢。他们有经验,但你学得快啊?这样想来,你做这巡抚,定是没问题的。”孔璐华道。 阮元转念想想,妻子的话倒是也有道理,巡抚身在外任,不易在朝中产生过大势力,而且如果是浙江巡抚,虽然可以在省中主管一省之事,但内有杭州将军,外有闽浙总督,非分之举定是做不出来的。这样即便自己来做浙江巡抚,嘉庆也不会有任何顾忌。但话说回来,自己目前仍然只是学政,多半也不会直接改任同省巡抚,这时就想改任之后的事,实在太遥远了。想到这里也不禁笑道:“夫人所言,似乎也有些道理,只是我这一任学政,眼看着还有些时候呢,现在就考虑以后的事,倒是有些不安分了。倒不如还是先把学政任上的事做好,日后若有变动,再行思量吧。” 孔璐华忽道:“夫子,你说起学政之事,我想起来了,上个月士子学舍那边有人过来找我,说你那两部书都编定完了,想借家中的嫏嬛仙馆做刻板之用,我答应他们了,这件事你不会在意吧?” “既然是刊刻,那自然不成问题了。”阮元随口答道。忽然,他也想起之前年初时,曾经和孔璐华讨论起家中书房的起名问题,孔璐华在孔府的书房自称“唐宋旧经楼”,这时也想给阮元的书房起名。阮元挑了几个,都不满意,那时孔璐华便道:“既然如此,这书房的名字我替你取了,就叫嫏嬛仙馆,你看怎么样?” 当时阮元想着名字虽好,可终究有些秀气,给孔璐华做书房名字倒是不错,给自己用似乎有些过于女式,一时只点了点头,却没同意,不想孔璐华竟已用上了这个名字。这时听孔璐华偶然提起,也不禁有些莞尔,可想着妻子毕竟为清正家门立了一功,总也要有些回报才是,便即笑道:“嗯,既然夫人在外面赶走了那样一个难缠之人,我也该有些回报才是。日后我这书房,就依了你心意,就叫嫏嬛仙馆,夫人满意了吧?” “夫人满意什么?这是你之前答应我的,今天就拿这个搪塞我么?” “夫人,我记得我当日只是点了点头,也没明说要答应你啊?” “点头怎么不是答应?你现在怎么也会耍无赖了?今天这事还没完呢,你得重新想个回报之法出来!” …… 就这样,阮家也渐渐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一个月后,阮元的诗集刊刻之事,终于大功告成,一部《淮海英灵集》,一部《两浙輶轩录》均已刻印完毕。这《淮海英灵集》包揽顺康雍乾四代淮扬诗作,共二十二卷,闺秀、方外之作亦多叙录。而《两浙輶轩录》则囊括四代浙江诗作,共涉及三千余人,近万首诗作。阮元编定诗集的同时,也收录了不少扬州诗人逸事,自作《广陵诗事》一书,同诗文相与补正。 八月上巳之日,阮元也同在杭学生、文士一道,在西湖之畔举行修禊之礼,一边曲水流觞,一边讲论诗道。阮元也取了两部诗集前来,向文人士子展示三年编修的成果,一时之间,各路儒生雅士也纷纷赞许,称阮元振兴文教,实有大功于江浙士林。 这日一同到场的贵客,还有一位是杭嘉湖道的道员,名叫秦瀛,字小岘,虽是勤于治民之人,却也颇好诗文,与阮元多相唱和。这时眼看水中酒杯顺流而动,到了自己面前已是越漂越慢,也索性将酒杯取了出来,一饮而尽。笑道:“伯元,你这在浙江三年,成此修书之业,倒是愚兄再难企及了。不过我也有些好奇,想来在座各位,也都有这个疑问。那我这一杯酒,也算是尽礼了,还望伯元能够赐教。伯元,你究竟是为了何故,竟要编纂这两部诗集,这诗集编成了,日后又有何用益啊?” 阮元也自饮了一杯,道:“小岘兄,这也是我今日本应告知各位之事,想来各位今日齐聚于此,也都会有这个疑问,那我也试着解答一二。我在山东之时,渐涉金石之道,方知金石古器,对于经史研读,多有裨益,许多读经读史晦涩不通之处,若是得有实际器物、墓志碑铭加以佐证,便极易贯通。诗文也是一样,杜工部诗人称‘诗史’,即是因其诗作详实,可补乙部不足,另外,若诗做到好处,后世之人,亦可参详借鉴,知作诗并非仅为应举卒业之用,亦不可唯求华美,溺于炫技之道,须当心怀天下,据实以录今日之事,方能有裨益与后人。后之视今,如今之视昔,若是后人欲观国朝诗作,见国朝气象,却发现诗文大多无考,那后人还不得认为,国朝并无可称道之事,乃是文风凋零之期吗?” 说着,看看自己身边的一册《淮海英灵集》,又道:“此外,我编定此书之际,也曾多番寻访淮扬耆宿,方知这些年来,淮扬自订诗集的贤达名士,竟是日渐变少了。这诗作向来有个特点,散者难聚,聚者易传,若是各人诗作散落一方,过得些年月,多半就散佚了。可若是将各人诗作,聚于一书,那只要这部书流传下来,我国朝淮扬贤达,便自然可成不朽之名,两浙亦然。做成诗文是难事,编定诗集,更是不易,若我等不能尽心于此,还有几人愿做这刊修之事啊,赚不得许多钱,所成也是作诗人之名,而非自己之名。所以话说回来,既然我有了这个机会,我也想着把这修书之事办了。人生一世,不能只为衣食财物着想,也该想着留些有用之物,传之于千秋万世才是啊。” 其实阮元所言淮扬文士不愿编刻诗集,也不全是刊刻不易之故,乾隆后期,多有诗文之禁,阮元年少之时,即有徐述夔《一柱楼诗》之案,牵连甚多,谢启昆当时在做扬州知府,也被扣了个查办不力的罪名一时免职。是以文人不愿编刻诗集,也有畏祸之心。阮元少年时潜心读书,对此了解不多,反而对诗文编刻并无过度恐惧,后来一方面深受乾隆知遇之恩,一方面通过与其他前辈交流,对此也渐有耳闻,是以此次修书,也有匡正时弊,为乾隆弥补过失之意。 秦瀛为官多年,自然也知道阮元心意,没有多问,又道:“伯元,这《两浙輶轩录》我也看了一些,我得承认,这百余年两浙精华之作,当是尽数包揽于其中了。但我也有一事不明,这其中我看着也有不少诗作,读来实属平平之作,最多也就是一段诗句,又或一处用词,偶有可称罢了。却不知伯元竟是为何,要将这许多平平之作也尽数收录其间,总不会只是为了凑数吧?” 阮元道:“小岘兄,这《两浙輶轩录》所涉诗句,我也都是一一校阅过的,小岘兄所言不错,其中确有不少诗作,若通篇而论,仅属中作,但具体而言,或一阕,或一语,总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将来若是能得人引用,后人或许便可点石成金,另出佳作。是以我也想着,与其失之于严,不如失之于宽,宁滥勿缺,方能将国朝诗文,尽可能多的留存于后世啊。” 说到这里,阮元也对其他学生文人道:“各位,我等均是作诗习文之人,当知作诗不易,编刻成集又是不易,能使诗文流传千古,更是难上加难,千百年来,不知多少诗作,其才学文采远胜我等所作,可仅因刊刻不易,流传不广,就渐渐散佚了。我看《全唐诗》的时候,也知道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知道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能有如此佳作之人,难道便没有其他名作了吗?我想并非如此,可眼下《全唐诗》中,他二人所作不过数篇,可谓仅存之作了。至于唐人之前,多少古人《儒林》、《文苑》有传,可如今诗文经义,全不可考,文章散佚之苦,可想而知。今日我等既已知晓诗文刊刻流传不易,又怎能不加倍珍惜今日之作,若是因我等疏于编刻流传,以至于民间佳作,百年后散佚无闻,那我等还对得起我等身后之人吗?所以三年以来,我与各位尽心编定这两部诗集,其根本要义,便在于彰古人于今时,传文脉于后世!我为官不过九年,已是二品之位,也自当有所作为,为我们读书人的百年大计,尽我一份心力。这样才对得起皇上和太上皇知遇之恩,对得起各位学人称我一声‘老师’的敬重,各位也觉得,我这番心意,有些道理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十六章 十七年前的裂痕 各人听了阮元之言,称赞之声,一时不绝。流水中的杯子,也渐渐流动了起来,各人交相饮酒唱和,正是轻松惬意。正在这时,一位秦瀛道台府的属官忽然走来,对秦瀛耳语了几句。秦瀛只好对阮元道:“伯元,方才外面有人传消息过来,说今年的浙江乡试主考,现已到了,虽然按惯例,你本不参与乡试之事,但听外面人说,这人与你学政一职也有些关系。还是过去见一见吧,这里的事,我代你办完就是。” 阮元也问道:“小岘兄,这前来的主考是何人?” 秦瀛道:“听他们说,是吴省兰。唉,这人原本就是和珅的老师,这次来做主考,正好要与你共处一段时间,只怕是来者不善啊……伯元,今年不是寻常之年,我听闻京城之中,近日变动颇多,太上皇这一年也渐渐不参与朝政了,只怕……会有突然之事。” 阮元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也自有应对之法,小岘兄,这里的事,就麻烦多多担待了。”说完也与诸生一一告辞,先行乘轿回了城中,来到吴省兰下榻的杭州府学。 吴省兰见了阮元,也是一副欣喜之态,笑道:“伯元?哈哈,好久不见了!上一次京城之会,想想也已经是三年前了,当时你我公务都忙,也没见几面你就走了,这样想来,上一次你我能够详谈经典,都是七年前了,这些年过来,我在京中也有耳闻,伯元你在外督学,多取贤才,太上皇和皇上,还有和中堂,都很满意啊。想必秋闱之后,伯元就又要高升啦!” 他所说七年之前,指的其实是阮元刚做少詹事的时候,那也是阮元第一次与吴省兰共事,此后阮元与他便几乎不再交往。对于阮元而言,吴省兰与和珅亲近,自己本不该多行交流,是以先前也不觉有何不妥。但这日他听秦瀛言及,京中多有变化,或许吴省兰这一来杭州,也是来试探自己的,这样一想,接下来的回答,也自当倍加慎重才是,便道:“吴大人客气了,在下深受太上皇和皇上知遇之恩,自然要倍加尽力,才能报这无限君恩之万一了。平日勤于用事,方是应尽之举,至于升迁之事,全凭太上皇和皇上的意思,在下又怎敢有半句逾矩之言?吴大人此番前来主持秋闱,诸多公事办理不易,在下今年督学之事,正好也结束了,这秋闱之事自然会全力相助,任凭吴大人差遣。” 吴省兰笑道:“伯元,你有这份心意,老夫自然满意,不过秋闱监临,这件事也只得我等主试之人来办,玉中丞是巡抚,自然也要参办一些,至于学政,其实是不必参与的。”这也是清代科举一种不成文的定例,学政与本地生员往往交情颇密,如果任由学政参与乡试,很可能出现学政串联考生,协同作弊的情况,是以一般学政是不需参与乡试的。当然,阮元此言不过为表心意,也并非不知此等惯例。 不过吴省兰顿了一顿,又道:“伯元,这乡试监临,你确实不用操心,可老夫来杭州,也另有一件事要与你交办。此番老夫南下主持乡试,皇上也让老夫顺便兼任浙江学政,这样一来,伯元你的学政之职,也就要任满了。这些日子不如先将学署中各项公事清理一番,待老夫秋闱之事办理完毕,你就直接交割了学政公务,如何?哈哈,伯元,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虽卸任了学政,可想来京中必有大用啊。” 阮元也向吴省兰拜道:“多谢吴大人教诲。” 吴省兰点了点头,却忽然道:“伯元,我南下之时,曾在镇江府见一诗作,我记得是……北固风云尽此宵,诗情酒兴落金焦。江声夜满松寥阁,月色寒深玉带桥。飘渺一帆孤掠雁,苍茫双寺共乘潮。旧游我亦披图见,十载乡心向海摇。他们说这是当今内阁学士、浙江学政所作,那是你的诗作了,写得很不错啊?可是伯元,你这又是为何人、何事所作啊?” 阮元听了,也颇有些惊讶,但随即镇定道:“其实不瞒吴大人,这是去年在下的好友张子白到学署来访,他手中有一幅图画,上面画的正是镇江的金焦二山,子白说这画虽好,可若是有诗助兴,那更是锦上添花,我便为他赋诗一首,题于其上。却不知吴大人问起此画,竟有何意啊?” 吴省兰又问道:“伯元,你可知这画是何人所有?” “这个在下倒是不知。”阮元道。 “伯元,你仔细想想,那张生来你府上时,关于这画的来历,画作主人为谁,都一点没告诉你吗?还是他告诉了你,你却忘了呢?又或者说,其实你也没忘呢?”吴省兰问道。 “吴大人,子白是我挚友,他眼下做得知县,也是我一力保荐,这样想来,他是不会对我有所隐瞒的了。他前来之时,只说这画是他在市上无意所得,其他诸事,在下就不知了。虽说这画确实不错,但眼下海内诗文书画,均是盛时,想来民间偶有一二高人,也是不足为奇。”阮元如此答道,只是这时他手心之上,也渐渐渗出了些汗珠。 吴省兰听了阮元之言,确实诚恳,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结下去,只好道:“也罢,那我告诉你,这画原本的主人,名叫谢振定,是个胆大妄为,做事不择手段,却又自命清高的虚伪之人。他为了向已故阿文成公表现忠心,竟有意寻得和中堂家人车马,一把火烧了。和中堂原本也是宽厚之人,那谢振定朝堂之上多次对和中堂有不敬之语,和中堂都在所不问,可他这般肆意妄为,行径如此下流,和中堂却也再忍受不得,只好参了他一本,免了他官职。可我最近听说,这厮在乡野之间也颇不安分,成日说和中堂的坏话……唉,这人的心胸,怎得就能狭隘到如此境地呢?伯元,你平日择友,可要慎之又慎,且莫沾染这般矫饰作伪之人啊。” 阮元也自应道:“吴大人教诲,想来也是在下和子白兄一时不慎,见这画作尚有些气韵,就随手题了几句诗,竟也忘了看是何人所作。在下之后自当加倍谨慎,这般居心叵测之徒,自是不会有半分来往的。”其实张若采上一年带画来见阮元时,便已告知阮元这幅画是谢振定所作,谢振定烧车之事,阮元又怎会不知?正是因为知道谢振定大义凛然,他才会为之题诗一首。但他自也清楚,吴省兰此次南下,多半就是为了监视自己,是以其中有关细节也一并隐却,所幸吴省兰也缺乏实据,这题诗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吴省兰又问道:“伯元,你虽不在朝中,朝廷大事,也是该知道的。和中堂升任领班军机大臣,这也马上就满一年了。怎么样,这一年督学在外,没遇到什么为难之事吧?” 阮元自也应道:“那是自然,这一年来,在下只觉余杭之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正是天下太平,在下才有这许多闲余时间,在杭州编修先贤诗作,经义之事,亦多所讲论,使两浙士子,无不知太上皇与皇上圣德。和中堂居中定策,自然也是要感谢的了。今日在下还与学生说过,这两浙士风,近年来看着要比在下初来杭州之时,更积极向学了。想来若不是和中堂关心文教之事,对我等多加提点,我等又怎能安享今日之太平呢?” 吴省兰也点点头,道:“伯元,你有这份谦敬之心,自然是好事。但这编定诗集,你却也要清楚。两浙,从来都有些狂傲文人,多为悖逆之语,若是被太上皇得知了,别说这些狂悖之人没有好下场,只怕你身为编定诗集之人,也难辞其咎啊?平日做事,还需谨慎才是。” 阮元也连忙谢过吴省兰,这一日下来,眼看阮元口风甚密,对和珅也多是称赞之语,吴省兰也渐渐放心。之后他向和珅密报,也只说阮元为官谨慎,对和珅并无不满之情,阮元总算成功通过了这次考验。 吴省兰的密报还未能到达京城,京中却又来了一件大事。 由于前线战事依然紧张,和珅和福长安只好提前回了京城,主持前线军务,这日听闻,王三槐的囚车已经进了京城,刑部正准备先将他下狱,再听候乾隆和嘉庆发落。和珅与福长安想着如果杀了匪首,或许白莲教受到震慑,士气便会低落,也各自松了一口气。 可福长安却忽然说道:“致斋,按我的意思,咱们不如现在就派个人到天牢之内,把那什么王三槐弄死算了。事后就报个急病而亡。反正这厮是四川人,到了京城水土不服,也在情理之中,你说是不是?” 和珅道:“诚斋,你这话倒是也并无不可,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下手要如此急切啊?这王三槐已是卸了爪子的困兽,值得你这样做吗?” “你忘了?”福长安道:“这厮是四川人,四川那边,多得是拿了我们好处去做官,每年还要孝敬我们的人。他和咱朝廷军队作战,我看主要和他对阵的,也都是福宁、惠龄他们,咱们的底细,在这帮反贼里面,我估摸着他最清楚。若是留他时间长了,我担心夜长梦多。” “你先等等,承德那边还有一份上谕,我先看看,既然如此,咱们即便先下手,我想……”和珅一边想着答应福长安,一边看起来这份上谕,忽然,他手上一紧,道:“诚斋,这人杀不得了。” “你……这上谕写了什么?” “太上皇有旨,说他不日即将返京,又说回了京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和皇上亲审匪首,还说若是匪首在京城有什么闪失,从你我到刑部,都要一例问罪……诚斋,太上皇这是怎么了?这匪首太上皇从未见过,寻常有了奏报,击杀这等头目,太上皇也从未如此看重,到底是……”和珅想着这件事,也暗自觉得不太对劲。 “我明白了。”福长安道:“致斋,一定是董诰,他现在代管着刑部,一定是他的主意!致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董诰明明去年回家守孝去了,这才一年啊,太上皇就让他回了朝廷,还特意叫到了承德!致斋,你说太上皇他……若是这样,咱们只怕也不好办了啊?” 和珅倒是依然冷静:“他能做什么?董诰眼下不过是署理刑部尚书,大学士没了,军机大臣一时也做不得,刑部不过掌刑狱之事,若真是天下有变,又有何作为可言?至于王三槐……就算他在太上皇面前胡乱言语,太上皇能听多少?这事倒是没你想得那般困难。” 就在这时,外面一名笔贴式忽然敲了敲门,道:“和中堂、福大人,和中堂家的刘大管家到了,说是有急事要告知和中堂。” “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福长安提前问道。 “说了,说是……和中堂的夫人有些不对劲,只怕……”话音未落,和珅已放下了手中的上谕。 “诚斋,夫人眼下情况危在旦夕,我只怕……军机处的事,还是你先办着,我心里有数,这一时半会儿的,天塌不下来!”说罢,和珅便戴好官帽,收拾得几件身边常备之物,随着那笔贴式出门去了。 回到家中,看见冯霁雯时,和珅心中也是一阵酸楚,只见冯霁雯卧在床上,面上几无血色,看着自己,双眼勉强睁开了些,也是全然无力,看来这一次夫人是多半熬不过去了,即便运气再好,只怕也就在这一两日间了。不由得安慰冯霁雯道:“夫人……我回来了,有好消息,这次讨平匪首,太上皇已经定了,要给我升爵位,我要升公爵了,再过半个月,你也就是公爵夫人了!” “致斋,你……你还真是糊涂啊……”冯霁雯看着和珅依然贪恋官爵,不由得如此应道,不过她气力已衰,这几句话说的也全无力量,几不可闻。和珅只好先取了些水来,喂她喝下。冯霁雯却对身旁几名侍女摆了摆手,示意下人们都先退下,一时之中,屋内只剩下了和珅夫妻二人。 “你……若是我真的贪恋这些权势名爵,那……那你说我当年,还嫁你做什么啊……”冯霁雯无力的笑道:“只是……眼下朝廷之中,我看天也要变了,只怕……只怕你官爵越高,日后反越是不易,倒不如……不如先想想退路为好……” “夫人你说什么呢?我是当朝宰相,这天下大事,太上皇和皇上之下,就都是我做主了,我为何要想退路啊?”和珅道。 “外面的事,我……我也有些耳闻的,太上皇……只怕太上皇也快……”冯霁雯眼看自己已经病重不治,说起乾隆身体情况,也不愿再行遮掩。“致斋,你也该知道,若是皇上亲政了,只怕第一件事,就是拿你开刀,你……你平日收的那许多财物,若是皇上真来抄家了,你……那不赦之罪,你逃得掉么?致斋,我想你还是……还是尽早把家中财物散了,或许还能……”说着说着,声音也逐渐微弱,只好歇息片刻,再行言语。 “夫人不用担心,家中眼下哪还有多少财物?这些年外面送的礼,咱们都没有收。”和珅看着妻子病弱,也只好如此安慰。冯霁雯又饮下些水,才渐渐有力气继续说话。 “你……你少骗我了。今年二月初,我在后园亭子那里散步,忽然发现,那里假山背后竟然松了一块,我过去看的时候,才发现假山下面,原来……原来还有一条密道,里面有个门,我没有钥匙,自然开不得,但那个门可不小啊……致斋,那里就是你藏银子的地方吧?还有,家中的书房,或许湖下面,也都有……”冯霁雯看着和珅脸色,已渐生惊恐之状,看来家中藏有大批财宝,当是实情。 更何况,和珅在外还有无数田宅、当铺、房产,每一部分都值不少银子。 “夫人,我……”和珅看着妻子责问之状,也再说不出安慰之语。冯霁雯上年便已郁郁寡欢,到了二月之后,更是茶饭不思,精神恍惚,终致重病垂危,看来也和自己这些财产有关。 “或许也不全是你的错,我……你受贿贪财,结党营私,我想着也有十七八年了,难道我真的一点都不曾起疑么?可最后,我还是……其实你说的也对,冯家早衰落了,我若离开了这个家,也过活不下去了,今日你堕落至此,也有一半是我的责任。我……我也不再是当年……”说到这里,气息又渐渐不顺,和珅听了,也不觉凄然。 “夫人,都是我不好,你平日居家,从未受过旁人一分一毫的礼物,这些事和你又……”和珅虽也想安慰妻子,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自己招权纳贿,已至不可挽回,妻子又怎会如此忧心?或者说,害死冯霁雯的人,可能就是自己,后面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都二十年了,你说……其实这些事,早就是定局了,我多说又有何用?但致斋,我死之前,还有最后一个疑问,这次……这次你说实话罢,你是从何时起,开始收人财物,培植私党的啊?我初嫁你那十几年,也有人来过家里,你那时正直得很啊?后来却为什么……我想起来了,李侍尧,就是李侍尧当年的事,后来你就变了,是不是?”冯霁雯道。 “夫人说的不错,但是……不完全是因为他。”和珅道。 “我记得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看你……你有些不对劲了,只是……只是我一直相信你,又过了十年,你才终于遮掩不住。你说不全是他,那还有……还有谁啊?”冯霁雯问道。 “还有阿桂。”这个名字却是让冯霁雯始料未及。 “当年的事,我后来也想过,若只是李侍尧,或许我背地里收些财物,也就罢了。虽算不上一文不取,可你也知道,这朝廷里,背地里收些银钱田产,本就是正常不过的事。我当时也没想过要把事做这么大,但是那一年,阿桂……”冯霁雯虽不理解和珅之意,但看他神情,似乎说的又是实话。 “李侍尧的事,是乾隆四十五年,阿桂那件事,是乾隆四十六年,夫人也真是聪明,只是这两件事离得太近,倒是把你瞒住了。”和珅继续道。“乾隆四十六年,苏四十三在甘肃反抗朝廷,当时皇上是准备让我和阿桂一起前往督战,途中阿桂受了疟疾,一连两个月未能前进,我就先到了前线。当时军中将领,主要是海兰察和额森特,都是大金川那一仗打出来的宿将。” “但我到了前线两日,他们二人竟只字不言进兵,我心下疑惑,也将他二人叫在一起,问他们不进兵的缘由。海兰察当时就说,敌人往往开掘深沟重壑,我军一时前进不利,此战不在速胜,而是要步步为营,一一拔除敌人要地。但我想着,我大军在那里驻扎,也有两个月了,竟然还未取得多少战功,这般迁延不进,是真如他二人所言,还是他们故意欺瞒于我?我对他二人也不愿多信,后来听额森特说,之所以不进兵,还有个缘故,就是敌人善于伏击,我军不谙地形,若是真被伏击了,得不偿失。当时我就有了主意。” “那时我军驻扎之地,不远处有片山地,叫水磨沟,说是沟,可其中却有一片高地,最易居高临下,窥视四周。既然额森特说了敌人善于伏击,那我军占据高地,便可一览无余,又何惧他伏击?更有利的一点,是那高地原本并无敌人据守。所以我次日便召集将士,要他们去把那块高地夺下来,可海兰察说什么也不愿意,非得说大金川之时,便是步步为营,此地形势与大金川类似,不可贸然出击。我听他言语,难道这还不是惧敌么?我想着只要我军占了山地,便可居高临下,就算敌人前来攻山,又有何惧?当然了,我也不是马谡,出兵之前我有准备,只让海兰察前去攻山,额森特所部分了一队人马,前往寻求水源,保证攻山得手,也不会被敌人断水就是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十七章 虎兕出柙 . “后来海兰察他们上了山,果不其然,敌人前来攻山,我当时想海兰察也是屡立战功的宿将,这些个攻山的喽啰,怕他们作甚?其实后来海兰察也守住了山头,但他却告诉我,敌人攻山之时甚是凶猛,我军骑兵居高临下,本应势如破竹,可敌人却都不怕死,哪怕被马踩到了,也一个个向马腿上招呼……当时海兰察手下有个得力干将,叫图钦保,就是这样马蹄子被敌人砍中,然后掉下山崖摔死了……所以之后我再向海兰察和额森特传令进军,他们一概不依,直到阿桂到了前线。” “阿桂到了之后,我告诉他海兰察和额森特不听将令,本想着阿桂可以把他们军法从事。可不想他们两个一看到阿桂,居然言听计从,阿桂说让他们进军,他们就答应了,这……这还把我放在眼里吗?阿桂又有什么好办法了?后来断了敌人水源,把他们困在华林寺歼了。这等简单的战法,凭什么他阿桂的话别人就听,我的想法有何不妥,怎么就要那般受人白眼?后来想想,阿桂毕竟做官比我早,军中朝中,都有熟识之人。我升任一品,彼时也不过两年,所以他们不愿听我号令,所以我要是想说话算话,就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和阿桂平起平坐!可他有几十年功夫打下基础,我呢?我若是一切按部就班,要到何时才能及得上他?想来最快的办法,便是多多相助那些来我府上有事相求之人,这样他们在外面传开了,大家就都知道,只要到了我这里送礼,就能把事办了。果然不出数年,我也就……” “就是那个时候,福长安来找我,他当时入军机处也只两年,也正是处处受人白眼的时候,阿桂自恃年长,不过当他是后 进的行走,又哪里看得起他了?他三哥可以靠军功起家,可苏四十三之后,那几年没有大战了。他原也不善军务,想来也只有和我同舟共济,才有他的一份,所以……也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和珅也没想到,冯霁雯听了他这番抱怨,不仅没有发怒,反而神色释然,竟似之前种种过往,都已放下了一般。过了良久,冯霁雯才笑道:“致斋,你……这原本也是很正常的事,你为什么当时不和我说啊?或许你当时说了,我劝劝你,你也就看开了。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阿桂、海兰察、额森特,都是大金川战场拼杀出来的同袍,他们相互信任,很正常啊?你所言攻山之事,或许也有道理,可这毕竟是你第一次带兵,难道你手下的人第一次去做事,你也都很放心么?更何况,我后来也听闻,华林寺围困之时,那些敌人最终部自尽,竟无一人投降,这般悍勇之人,又怎是你施些计谋,就能慑服的啊?海兰察他们在前线,想来也是更加了解敌情,所以才更加谨慎吧?” “至于福长安,现下想来,他又有什么不知足的?他授任军机大臣之时,才二十岁,都是二品侍郎了。若不是他阿玛傅文忠公,他凭什么那般年纪,就进军机处啊?致斋……”说到这时,冯霁雯好不容易凝聚起的气力,也渐渐消散了下去,只得缓缓轻声道:“最后……还不是你们……你们贪得无厌,才会走到今日。若是你们当时循序渐进,多积些资历,再去统兵,我想也不会……”可是和珅、福长安何时任官,该做什么事,也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 “我……”和珅想想当年之事,也不禁有些心酸。 “算了吧,致斋,眼下木已成舟,说那些……又能挽回什么呢?”冯霁雯喃喃道:“眼下你大错已经铸成,我想着,也只得做些亡羊补牢之法,否则……难道你还能和皇上为敌么?你还是听我的话,把家中那些财宝,能退还的都退了,不能退的,眼下战事未决,你多寻几个信得过的人,以他们的名义捐了,也算做了好事。然后……多用些真正的人才吧,或许,他们还能给你说好话呢。我……我想着……”说着说着,已渐渐不能言语。 和珅只好静静的等着妻子,又过了半晌,冯霁雯方道:“八年前,有个叫阮元的年轻人来给你送过一次礼,后来……后来就再没来过了……他好像已经是学政了,官做得好快……致斋,我想他一个汉臣,升迁如此,定是有才干的,他彼时给你送礼,是有些不得已,但……但总是认你这个老师,不至于拒绝你的,你……你不如先叫他回来,委以重任,这样……或许别人见了,知道你也能用些人才,就……就不会与你做对了……”说着说着,气息已不能聚集,只得停了下来,眼中尽是恳求之意。 “夫人放心吧,我……我也在考虑他呢。”和珅这句话不完是安慰冯霁雯,其实他心中渐渐盘算可用之人,最边缘的一个,也正是阮元。 两日之后,乾隆的封敕到了京城,和珅因剿灭王三槐所部有功,升一等忠襄公,福长安也加授了一等诚靖侯。可也就是这一日,冯霁雯终因久病难愈,与世长辞,在她去世之时,尚不知和珅封公的消息。 就这样,最后一位可以让和珅回心转意的人也离开了他。 而对于和珅的升爵之事,嘉庆心中也一直不满。 “要是前线将士立了功,封个公爵,朕是绝不会有意见的,哪怕他和珅的同党立了战功,这爵位他若是要,朕也可以给他。可和珅究竟做了什么?三年来我大军多少次劳师无功,耗费了多少钱粮,他一点过都没有,前线好容易擒了个匪首,他却要封公爵。再这样下去,这大清还哪有什么赏罚分明可言?”嘉庆想起这不公平的封授之事,心中便即不乐。 “皇上。”这时坐在嘉庆身边的是纽祜禄氏,因皇后去世,朝廷里实际已经定下,由纽祜禄氏做下一任皇后。但考虑到喜塔腊氏丧期未满三年,急于立后恐对其不敬,是以嘉庆暂未封后,但即便如此,纽祜禄氏也已经晋升为皇贵妃,只等时机成熟就加封皇后。她听了嘉庆之言,也随即安慰道:“这也不是我多嘴,可今年这大半年下来,你我都看得清楚,皇阿玛他的样子,很多事已经做不得了。或许……或许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你同那和珅之间,便有一场殊死之斗,到时候咱们也要有自己的可用之人才是。皇上,我……不是我刻意有此不吉之语,实在是该做的准备,咱们不能不做啊?” “这些朕都知道。”嘉庆看起来倒是比往日成熟了许多。“到了现在,朝中王公大臣,平日都是什么样子,是否依附和珅,朕心里是有数的。也正是如此,朕才发现,其实朝中和珅党羽,固然不少,可不附和珅,洁身自好之人,同样也有很多。和珅权势虽大,却也不能把朝中所有要职,都据为私党所有。若说有什么不妥,那或许是……” “皇上所言,是指中外各部八旗绿营吗?”纽祜禄氏问道。 “是啊,越是关键的时候,八旗绿营各部,京城各大营,就越重要。眼下和珅朝堂里的势力,倒不是最难办的。难在一方面,他仍兼着九门提督、领侍卫内大臣,福长安也是领侍卫内大臣,京师禁军,朕心中尚无把握。另一方面,眼下川楚前线各部,也有不少人马,原本就是和珅的人在带兵,若是真有那么一日,这些人何去何从,朕也该有些考虑才是。”嘉庆对中外各路军队的情形,依然不太放心。 “但我想着,前线那些部队,眼下也动不得,即便他们不听皇上的话,和珅若是有非分之想,只怕也动用不了他们,至于京师八旗,总也有一部分是与和珅无干的。剩下的嘛……皇上,若是这样看来,兵部的位置,就非常重要了,若是兵部的人,都是皇上信得过的,那和珅即便想有作为,他身在京城之内,只要过不了兵部这一关,无论京师周围的八旗,还是前线各部,他都动用不得的。”纽祜禄氏道。 “爱妃之言有理。”嘉庆倒是回答的很干脆。“眼下兵部的形势,朕心中有数,满人尚书是庆桂,绝少与和珅来往,是忠于朕的,汉人尚书金士松,年事已高,不过备位。只是……兵部的汉人左侍郎李潢、满人右侍郎台费荫,却都是和珅举荐而任,汉右侍郎这几日倒是空了出来,朕也正想着补任何人为好呢。” “那皇上可有人选了?”纽祜禄氏问道。 “嗯……浙江学政阮元,在浙江督学三年,政绩斐然,也到了升迁的时候了。朕做亲王时,你也该记得的,和阮元曾有过一日之交,他家孩子得了痘疾,朕也为他送过药物。另外,朕少年时受业于朱尚书,朱尚书也是他江南乡试的座师,这样想来,他是该忠于朕没错。只是……他入翰林之时,庶吉士教习却是和珅,当年和珅四十大寿,他也曾送过礼。而且,三年前朕曾经让人试探于他,想让他留任京城,他却拒绝了。他同朕有些关系,可与和珅那边,却也……”嘉庆说着说着,也陷入了沉思。 “那皇上可知,这阮元平日都有什么熟识之人,或是要好的朋友,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呢?”纽祜禄氏问道。 “朋友吗……山东的道员孙星衍,学问不错,和他多有来往,那彦成与他是同年,在京时也时常共事。此外,以前担任过少詹事的钱大昕,海内颇有声名,据说与他也是忘年之交……这样说来……”嘉庆说着说着,也渐渐有了主意。 “既然如此,我觉得这个人是个可用之人。”纽祜禄氏道:“其他人我也不熟悉,但那彦成是阿文成公的孙子,他的事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阿文成公在的时候,与和珅势如水火,他的孙子怎么可能去和一个亲附和珅的人交好呢?至于皇上所言其他人,我虽然不熟,可这样听来,他交友第一看的是学问上有无独到之处,第二看得才是为官资历,换言之,他应该不是贪恋财利,阿附权贵之人,既然如此,还请皇上一试,或许此人对于皇上而言,会成为至关重要之人。” “是啊,朕也是这般想法。”嘉庆道:“既然如此,明日朕也去问过皇阿玛,若是皇阿玛也没有异议,就让他回京做官吧。” 就这样,在不经意之间,阮元的命运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而就在此时,和珅、福长安和苏凌阿也开始了新的计划。 这日三人参拜过乾隆之后,便即回了和府,准备商议官员任免之事。只是和珅因冯霁雯去世,一时似乎有些恍惚,福长安看着他这般模样,也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致斋,方才去见太上皇的时候,他老人家不是已经安慰过你了吗?夫人与你少年结发,情深意重,我能理解,但眼下用人之事,事关咱们的未来啊。只怕……只怕皇上那里,眼下已经行动起来了。”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和珅问道。 “我想着有件事总是不对,致斋,你还记得你和皇上说,让吴老师出任浙江乡试主考的事吗?我越想越不对劲,他同意你的意见,这没什么。可为什么皇上又同时让他去做了浙江学政呢?这难道……致斋,定是皇上已经知道了我等的底细,知道吴老师在咱们里面,是最能拿主意的,这样吴老师一走,你我未来至少一年半载,都少了一个智囊啊?”福长安毕竟也在军机处做了十九年军机大臣,平日才学虽不足道,政治上的考虑却已逐渐成熟。 “吴老师……诚斋,吴老师再怎么说,终究只是文官,若真是朝堂上有变,吴老师能做的事也有限。苏中堂,董诰回来也快一个月了,他有什么异动没有?”和珅最后一句却是问苏凌阿的。 “和公相,这董诰回来,也不过是在刑部挂个闲职,我也兼领刑部之事,有我看着呢,他没什么作为。”苏凌阿道。所谓“公相”乃是比“中堂”更高的敬称,如果大学士没有公爵之位,极难称得上“公相”。其实阿桂在世时也可以被称作阿公相,可阿桂绝少同情谄媚之人,这样称呼他也不会多得什么好处,是以叫阿公相的人一直不多。但大家都清楚,对和珅极尽逢迎,自己便会财源滚滚,是以争相应和,一时不绝。这时和珅升了一等公,苏凌阿的用语自然也有了变化。 “诚斋、苏中堂,朝廷用人,我最是清楚。诚斋还在户部,大吴老师在都察院,文官咱就能压住一半,礼部、刑部、工部向来参决大事有限,即便天下有变,也难有作为。文官的另一半,要看吏部,眼下两个吏部尚书都不在京城,铁保毕竟只是个侍郎,还有我兼领一部分吏部要务,想来也不足为虑。眼下我所担心的,主要是兵部。”和珅虽看来恍惚,但对于朝中官员部署,依然了然于胸。 “致斋,兵部的李潢是咱们的人,台费荫素来平庸,但总是占了一个侍郎的位置,我看对我们而言就是好事。剩下的一个汉人右侍郎的位置,现在空了出来,还不知何人能用,只不过……金士松想来不在话下,但庆桂……他在军机处的时候,跟咱们就一直走不到一起啊?”福长安也颇为忧虑。 “吴老师的密报到了没有?”和珅忽然问道。 “到了,我看阮元那小子在杭州,倒是安分,一直在说你的好话,吴老师做了浙江学政,那他该离任了,后面嘛……”福长安素来对阮元不算友好,但此时眼看自己这边可用人马有限,也同和珅一样,想着在这些“边缘人物”身上碰碰运气。 “和公相、福侯,老夫倒是有个想法。”苏凌阿忽然说道:“老夫前些年做两江总督,和那阮元只隔一省,倒是有所耳闻。这阮元做官,一向勤恳,读书人里名声也好,他差人到扬州说要编书,扬州的读书人就都乐意跟着他。而且他这几年来,对京城官场绝少议论,至少也没说过和公相和福侯的坏话啊?刚才你们先是说了兵部有个侍郎出缺,又说阮元的浙江学政任满了,那不如咱就做个顺水人情,举荐他做兵部右侍郎,这样他或许也会感激我们知遇之恩,在兵部帮帮我们啊?” “苏中堂,你这棺材本也没白赚啊?”福长安笑道。他说这番话是因苏凌阿在两江总督之时,平庸贪鄙,大事几无作为,养廉银和各种冰敬炭敬却收得比谁都认真,自称做两江总督,只为赚回棺材本。这时福长安听了他举荐阮元,也不禁反讽他一番。 不过回想一番,苏凌阿之言似乎也有道理,福长安也对和珅道:“致斋,方才这两件事,我想着也有联系,阮元不做浙江学政了,兵部又正好有个缺要补,若是咱们下手慢了,难道皇上就不会去考虑这个位置吗?皇上和阮元若强拉关系,据说还都是朱珪门下呢。所以这件事只有早做,才能拉住了他。我也想清楚了,兵部要用,最好还是用个能人,台费荫那般无用处,大事上帮不了你,李潢一个人,太引人注目了,最好还是有两个人,这样即便庆桂和咱不在一条路上,咱们也有施展的余地。更何况,反正眼下可用的能人也不多,倒不如赌上一把,万一这阮元为了报答你我的提携,就能为我们做事了呢?” “诚斋,苏中堂,若是天下真的有变,到时候,兵部就是其中的眼,下棋中的眼。”和珅也说道:“眼下这盘棋,是我与皇上僵持不下,唯独这一眼之中,不知谁先落子。若是我先落子,占了先机,这盘棋对我们而言就是活棋。可反过来,若是皇上先手,填了这一只眼,那我们就是满盘皆输。所以这件事上,我和你们想法一样,明日我等便联名上书,保举阮元做这兵部右侍郎。” “致斋,你……你究竟有何打算啊?”福长安看和珅若有所思,隐隐感觉到和珅早已放下了对亡妻的悲痛,拟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出来。可这计划究竟是什么,如何执行,他却完看不懂。 “现在就说这些太早了。眼下我等要做的,就是控制兵部,以后万一……最好还是没有万一。”和珅也没有完说出自己的想法。 就这样,第二天嘉庆与和珅一同向乾隆举荐了阮元,都言称兵部现有官缺,阮元在浙三年,政绩出众,足以担此大任。乾隆看嘉庆与和珅居然如此一致,心中未免也有些诧异,可阮元本来就是自己想要重用之人,于是也准了二人之议,拟定了升任阮元做兵部右侍郎的诏书。正好钱楷守制归京,乾隆想让他做广西学政,就顺便让他取了诏书,前往杭州为阮元宣旨。 不过这番保荐,嘉庆却比和珅早了半个时辰上报乾隆。 “致斋,呼什图那边记得清楚,皇上确实是比我们早到了半个时辰。这下子我看是麻烦了,原本想着市恩于那阮元,可如今……这恩都被皇上用光了啊。”这日归家后不久,福长安又开始了与和珅的新一轮密议。 “皇上早有准备啊……”和珅也不禁叹道。 “你不能光感慨啊,得有个办法出来啊,这样一来,你所谓的一只眼,不就被皇上填上了吗?”福长安也有些焦急。 “诚斋,你可还记得,阮元这次进京,还有什么别的职务吗?”和珅忽然问道。 “别的职务……”福长安道:“那诏书上我记得,也还真有,有个什么入值南书房的,我记得这好像是阮元在京时就有的,想来也只是写上之后,看着正式些罢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十八章 意外的升任 . “并非如此。”和珅听了福长安之语,似乎有了新的安排:“我原本也想着,光拿下一个兵部还不够,关键是南书房要有人,诚斋,皇上这些时日还未亲政,南书房必然比往日更为紧要,眼下咱们无论如何,在里面得有人才行,这件事我看有转机。要不这样,我们明日……还是后日吧,别让太上皇过分起疑,就去上报太上皇,把阮元改成礼部右侍郎,但南书房的职务一应照旧,就说……说礼部本来无事,让他多照管些南书房,太上皇多半会听。” “致斋,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和珅这番迅速的补救操作,让福长安也有些始料未及。 “两个意思,第一,阮元的新官职必须是我们为他求的。第二,兵部有一个李潢,大体上也够用了,南书房才是关键,但无论如何,兵部不能放皇上任用的人,否则兵部这只眼,就真的被堵上了!诚斋,你再寻个人选出来,最好是那种年事已高,难有作为之人,补到兵部右侍郎的位置上去,这样皇上进不了兵部,李潢和阮元一前一后,咱们的计划,就还有希望,而且是大有希望!”和珅的话听起来有些神秘,可几个关键问题却是一点即明,福长安也没有半分非议。 “既然如此,后日我二人再重新和太上皇说说吧。”福长安道,只是这时他也非常好奇,和珅的计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这样,在阮元被封为兵部右侍郎后仅仅两天,一道改任他做礼部右侍郎的诏书,也日夜兼程地送向了杭州。 阮元在杭州的最后一个月倒是非常清闲,学政署的公务文书清点了数日,便已基本处理完毕,只待与吴省兰交割,出外督学的任务也早已结束,之后便无公事。想来平日难得有些闲暇,阮元也多番莅临新书编辑现场,与焦循等人讲论《经籍籑诂》的编撰之事,估计着大概再过一个月,这部书也要编成了。另外,他也多与李锐、周治平等人讨论算学,商定《畴人传》的编定事宜,两件事都是他多年所愿,是以日子过得也非常惬意。 这一日已近八月之末,想着到了九月,杭州天气也渐渐转凉,若不能在此时出门垂钓,那这一年都没有钓鱼的机会了。正好这时,杨禄高在扬州想着杭州美景,说要来杭欣赏一番,已经到了杭州,阮元便将他安排在了学署南面的坊巷中,想着这日钓了大鱼,就让杨禄高下厨,大家一品美味。孔璐华想着和阮元一同出门垂钓,阮元也答应了。 这日西湖之畔,微风阵阵,令人格外舒适,阮元夫妇也都换了便装,戴着斗笠,静静的享受垂钓的安谧时光。看着妻子淡妆之中,自有一番清雅气质,几缕碎发垂在面前,更显温婉动人,阮元看着看着,也自有些不舍,竟一时忘了垂钓之事。 “夫子你……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孔璐华也渐渐感受到阮元的眼神,面上不觉现出几抹晕红,阮元见妻子如此可爱之状,也不觉笑了出来。 “没什么……夫人……夫人生得好看。”阮元笑道。 “夫子,你也懂得夸夫人好看啊?”孔璐华轻轻的笑了出来,接下来她自是不愿错过如此良机,双目凝视阮元,道:“不过嘛……夫子不要只是口头上说说,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呢?” “那……夫人想要我怎么做啊?”阮元继续笑道。 “你……”孔璐华双颊上的晕红,似乎更加明显了。忽然,她素手一翻,鱼竿从湖水中甩了出来,上面空无一物。紧接着,一条不算小的鱼从湖中跃起,似乎在嘲笑她钓艺不精。 “夫子都怪你!我好不容易钓到的鱼,就这么跑了!你看看它,它长得好大呢!”孔璐华不禁抱怨道。 “是吗?我来杭州三年,都没见过夫人钓鱼呢,夫人不妨诚实一些,告诉我,方才那条鱼,真的上钩了吗?”阮元也不甘示弱。 “我明白了,你答应我来钓鱼,是来欺负我的。好,这鱼我不钓了,你想看夫人出丑,夫人我才没那么容易上当呢。” “夫人,出门之前家中有个人说,今天一定要钓到大鱼,好给杨叔做菜,尝尝杨叔的手艺,这话是谁说的啊?今日来钓鱼的就咱们两个,杨叔的鱼我都吃惯了,这话自然不是我说的了。”说着,阮元手中倒是一紧,接着迅速收上竿来,果然看到了一条不小的鱼。 “夫人若是不满意,今日天色还早,不如我们去集市上再买两条,到时候,我就告诉杨叔是你钓的。杨叔见了你啊,肯定喜欢,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夫人说说,这样可好?”阮元一边将鱼放入鱼篓之中,一边笑道。 “我……钓鱼有什么难的?你都会,我凭什么不会?”孔璐华仍是不愿认输。 “那这是我的不对了,之前倒是没和夫人说过,十岁的时候,里堂家住在扬州北湖,我那时时常到北湖和里堂玩,北湖那里多得是鱼虾螃蟹,我玩着玩着,也就会捉鱼了。后来看别人钓鱼,我也去学,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学成了。夫人呢,以前在曲阜,可有亲自尝试过垂钓之事啊?”阮元笑道。 “我……”孔璐华在曲阜时,家边虽也有沂水可以钓鱼,但她平日去沂水赏玩风景,从来只觉得钓鱼就是把钩饵放到水里,然后等着鱼来上钩这么简单,所以反倒没有亲身尝试过,这时阮元一问,倒是无话可说了。眼看着阮元这边半个时辰之内,已经有三条鱼连续入篓,自己这里却一无所获,心中也不禁懊恼。阮元看着,却也担心妻子真的一条鱼都钓不到,回家之后会伤心,便弃了自己钓竿,到孔璐华这边帮她扶竿,一边也教她握竿、收手之法,如此过了半晌,孔璐华也终于钓上了一条鲫鱼。 不过,看着阮元一边帮自己握竿,一边悉心教导的样子,孔璐华心中也是说不出的安稳。 “老爷、夫人。”忽然之间,蒋二的声音在阮元和孔璐华二人身畔响了起来。“方才老爷的朋友钱大人到了,带了圣旨过来,说是要给老爷的。钱大人说这次时间紧,等不及老爷回府了,就到了这边,老爷快去接旨吧。” 阮元听了,也只好放下了垂钓之事,与孔璐华一道走了回去,见钱楷时,知他持服已毕,这时又做回了五品员外郎,虽想着叙旧一番,可毕竟公事为重,只得先行下拜接旨。钱楷看着阮元,虽也有些话想说,却也只得咽了回去,打开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阮元在浙江督学,已满三年,其间勤于选士,于本地乡贤,多所晋用,所取之士,亦多实学之辈,为国储材如此,朕甚嘉焉。着令阮元补用兵部右侍郎,南书房、文渊阁直阁之事,一切如故!钦此。” 阮元连忙拜谢圣恩,心中也自是惊喜。自明太祖废丞相以来,六部卿贰,日渐受到重用,品级也逐渐提升,六部侍郎明代已是三品。到了雍正八年,六部尚书、侍郎再一次得到升职,侍郎升到了从二品,乾隆朝又更进一步,将六部侍郎提升为正二品。而外省巡抚,即便在乾隆后期已经按例加衔,也仍是正二品之职。阮元此时,在杭州已经和巡抚玉德同一品级。 而这一切距离阮元取中进士,也只过了九年零三个月时间。 钱楷忙上前扶起阮元,道:“伯元,你我取中进士,这还不到十年呢,你已是正二品了,真是……若说我不羡慕,倒是有些不够诚实了。我这也外放学政了,只不过……”六部官位得到提升,长期以来也只限于尚书和侍郎,其后郎中、员外郎等官职,却一直未得晋升,是以清代中期,已出现六部侍郎是正二品,下面的郎中却只是正五品的巨大差距,清代六部官职如此轻重失调,也是一大不足。而钱楷也受到这种失调的影响,虽然在六部和军机处都辛勤供职多年,却也只是从五品的员外郎,想再进一步补任四品,都有些困难。 阮元当然也知道这些,想着和钱楷终是挚友,总不该因为自己升迁迅速,反让这份友情变得生分了。也对钱楷道:“裴山,你平日虽不多与外人言语,但学问上的功夫,我知道。你做这个学政,是最合适不过的,若你有什么疑惑之处,尽可来信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待你在广西寻出些人才,皇上那里,也定当晋用才是。” 钱楷也不禁笑道:“伯元,你我相识也快十年了,你什么心性我还不清楚吗?看着你啊,就和十年前一样,若不说官职高下,还真没什么变化呢。你对我们这番友谊,我们是记在心里的。只是你眼下入京,其实……不得不说,有些凶险。” 听了这话,阮元和孔璐华都不禁有些疑惑。孔璐华也问道:“钱大人,您说凶险,这伯元是入朝为官,又是进了六部,凶险何在呢?按常理而论,这也是升了官职,与常见的那般明升暗降可是完不同啊?” “伯元,夫人,我要去广西赴任,这路途遥远,原是耽搁不得,此番我过来宣了旨,就要折回江中,继续西下了。但伯元你毕竟是我十年的好友,有些事我不清楚,可还是有些感受的。该提醒你的,也都应该一一点到才是。”钱楷神色倒是十分诚恳,又道:“我也是初夏方才除服,回了京城,只觉得今年朝廷之中,六部司员变动,比往年频繁许多,甚至……甚至半年之间,改易数部之人,都不在少数。我在军机处这许多年,也有些章京里的朋友,他们也告诉我,虽然皇上即位已有三年,可京堂升黜,尤其是六部卿贰的任免,还是太上皇做主。可今年以来,太上皇多未过问,直接由皇上下发的上谕,已有近半之数。或许太上皇和皇上那里,争执也不少了,你做了侍郎,京中正二品也只有侍郎,倒是不必太过担心,反倒是我们五六品的京官,都不知明日又要赴任何职呢。或许我外放学政,也是一件好事。只是你又要入京,只怕……只怕有些事也要难为你了。” 阮元听着,虽知道钱楷言语真挚,并非说谎,但毕竟身在杭州,距离京城数千里之遥,对钱楷所言官职变动一事,切身感受不多。也先谢过了钱楷,便送钱楷离去,让他继续去广西赴任了。而钱楷这一番言语之后,阮元也无心再行垂钓,幸好已钓了不少鱼回来,便收了钓具,与孔璐华、蒋二等人一同回了杭州。 这一日阮家之内倒是其乐融融,杨禄高虽不愿入府,可也在外面做好了鱼,托人送到府上。孔璐华、谢雪之前都没有尝过杨禄高的手艺,阮常生也只吃过一次,印象不深,这时只觉这淮扬的烹鱼风味,又在江浙之间独树一格,丝毫不逊色于孔府菜和杭州醋鱼,都忍不住连连称赞。只有阮元吃到一半,想起了钱楷先前叮嘱之言,又陷入了沉思。 看着阮元有些不乐,刘文如也不禁向阮承信问道:“爹爹,伯元今日,怎么感觉没什么升迁之喜啊?这侍郎不是正二品吗?想来去了京城,也该比杭州地位更高些啊,难道说,正二品的侍郎,还不如从二品的学政吗?” 阮承信道:“当然不是了,按国朝定制,京中文官早在太上皇即位之初,就行了双俸制,六部犹为不同,双俸之外,禄米也是双份,而且从来发放银米,都是六部官先行领取。这样算下来,一年有三百两俸银,一百五十石禄米了,咱一家人,肯定是衣食无忧的。只是六部嘛,平日公务也忙,寻常官员或许未时便可退值,六部的话,得申时了。当然了,伯元这还年轻,这些应该不用担心的。” “禄米多些,倒是也没什么变化。”刘文如想起先前在京城的日子,不禁感慨道:“平日都是前面发了禄米,后面夫子就叫杨大哥拿去卖了,说发的是陈米,不好吃的,还是要换了扬州米,吃起来才舒服。” “文如,你可不要胡乱编排夫子的不是呀。”孔璐华忽然一本正经的说道:“夫子在家里面,这节俭可是出了名的,平日和我们说话,也时时刻刻把节俭放在嘴上,说最看不得奢侈浪费了。这怎么到了禄米的问题上,就开始挑三拣四啦?一定是文如你记错了,夫子平日节衣缩食,多辛苦啊?你可不能骗我们呀?”说到这里,也不禁露出了笑意,大家也都清楚,刘文如所言乃是事实,孔璐华此番之语,其实是在揶揄阮元,也相继笑了出来。 杨吉也不禁笑道:“夫人这一计用得妙啊!伯元一直都是这样,平日别的事都能节俭,唯独这三餐用米,定是要江南的好米才吃得下去,还不准我说他。嘿嘿,这下好了,他终于没办法反驳啦!” 阮元听着大家欢笑之声,也有些无奈,可孔璐华这番言语,却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说起反驳,还真是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也只好陪笑道:“夫人,食米之事事关养生,却是随意不得的,平时其他家事,我不也省出了不少开支嘛?这禄米之事上多破费些,我想也是无伤大雅的。” “夫子说的对呀,可是我也想问问夫子,我们姐妹平日究竟是哪里不算节俭了呢?为什么夫子平日不论有事没事,都总是让我们节俭呢?文如姐姐和雪妹妹现在见了你,可都有些害怕了呢!”孔璐华也是不依不饶,继续追击,各人见了阮元无言以对,又一次笑了起来。 “夫人说得对,是我平日想得多了,咱们家中的人都是不会奢侈的,以后这样的话,我一定少说些就是。”阮元也不禁发觉自己可能有些不公平,只好暂时认输。 “爹爹、夫子。”这一次却是谢雪主动问道:“我听姐姐们说,夫子这次任官,做的是兵部的侍郎。可我看夫子平日做官,所涉及的都是文教之事,从未参与兵事啊?为什么这忽然间一改任,却要把夫子放在兵部呢?” “其实你们有所不知,这六部之间的差别,却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大的。”阮承信道:“最近这些日子,我也与谢藩台说起过六部任官之事,他也告诉我说,六部统属虽有不同,可为政细务,大半是可以现学的。平日很多伯元这个品级的官员,在六部间改任多次,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妥。更何况卿贰之职,往往是居中决议,并不涉及那许多细务的。伯元从来都是从善如流,想来下面属官只要说的对,就会听的,倒是无需这般担心。” “是啊,再说了,伯元的祖父,就是我恩公,当年还是武官呢。区区一个兵部,我看对伯元而言不成问题。”杨吉也附和道。 “可是……我听爷爷说过,礼部掌典章文教之事,夫子平日最爱读书,又做了这许多年学政,这样想来,不是礼部更适合夫子吗?”谢雪问道。 “雪妹妹,你今日问题怎么这样多啊?唉,定是姐姐平日陪你的日子有些少了,要不姐姐也给你赔个不是,你来多尝尝姐姐钓的鱼怎么样?”孔璐华正好坐在谢雪身边,也将阮元帮自己一同钓来的鲫鱼分了几块到谢雪的盘子里,笑道:“这条鱼可是姐姐今日钓上来的第一条鱼呢,你看,姐姐对你多好呀?你可不要辜负了姐姐的心意哦。”谢雪看着孔璐华关爱的眼神,也不禁点了点头。 看着谢雪吃鱼时的可爱样子,一家人不禁又笑了起来,除了阮元和孔璐华,大家却都不知,孔璐华这日也只钓上来这一条鱼。 当然,大家这时也不知道,谢雪的这个问题,竟然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仅仅两天之后,转授阮元礼部右侍郎的诏书,也送到了浙江学署。 对于阮元忽然被改变任职一事,京城中的嘉庆自然也不满意。 “改任阮元去礼部,这一看就是和珅的主意!皇阿玛也不知怎么了,竟然连和珅这般无理的主意,也都要听么?定是和珅知道朕想重用阮元,索性将他改到不涉要务的礼部,这样想来,和珅这一手,还是在对付朕啊。”这日毓庆宫里,嘉庆和纽祜禄氏说起阮元改任一事,也自然有些气愤。 “皇上倒是无需如此着恼。”纽祜禄氏似乎想起一事,又道:“皇上,去年吴大人在军机处的时候,我记得您找过他议事,那时他曾对您说过,和珅权势虽大,可京中官员,无论文武满汉,其实真心依附于他者,乃是少数,大势是有利于皇上的,难道皇上忘了吗?” “吴熊光所言乃是平时,其实这一年来,朕多观朝中重臣,也清楚和珅党羽虽众,可六部卿贰之中,毕竟还是有一多半与他并无交往。若是完就人数论形势,朕倒是无需惧他。”可嘉庆想了想,又道:“可今年一年,皇阿玛什么样子,你也看得清楚,至少朕想着,和珅也一定是要有动作的。届时京中文官,大抵是朕占优,可外省呢?眼下川楚剿贼的各路大军里,福宁、恒瑞、惠龄、永保、宜绵,这几位都是手握重兵,也都与和珅有些联系,若是前线之事,朕调度不当,只怕我大清也有同室操戈之虞啊。是以朕才想着,阮元能进兵部,助朕一臂之力,那是最好,可如今……”说到这里,嘉庆自然也不会甘心。 纽祜禄氏却道:“皇上,有件事我听起来,却是蹊跷。听闻和珅虽让阮元改了礼部,可阮元似乎另有些其他差遣,像南书房,文渊阁这些……皇上,您不是也说过,眼下南书房对您而言,乃是至关重要之所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十九章 走向暴风雨 . “是啊,不管皇阿玛怎么想,军机处议事还是以皇阿玛的意思为主,我能渐渐做主的地方,眼下也只有南书房,不过……”所谓南书房,原本是先前康熙时代,康熙皇帝诏对词臣之所,后来康熙在南书房时间长了,南书房便也兼有部分议政之权。可到了军机处成立之后,南书房又再次成为清廷安置词臣之所,这时嘉庆未得亲政,乾隆精力又已渐衰,许多朝堂要事应对不及时,是以嘉庆也频繁前往南书房,让南书房短时间内恢复了一定议政之权。这时想到阮元的南书房入值之职尚在,嘉庆和纽祜禄氏心中也似乎都有了新的计划。 “皇上,眼下皇上您在宫中能用的外人,主要就是南书房的人了。既然如此,阮元究竟是能为皇上所用,还是能为和珅所用,其中关键,只在于皇上您的念头。”纽祜禄氏道:“阮元此人我了解不多,但您也和我说过,他所引用两浙名士,大多均有实才,浙江每年送到京里的优等试卷,也各自言之有物。如此可见,他当是实心为官之人,而非无能或矫饰之辈。既然这样,皇上若能以诚相待,他也必然会尽忠与您。和珅让他仍然留在南书房,或许有他的想法,可这对您而言,也正是最大的机会。” “贵妃所言,确有道理。”嘉庆也不禁点头认可纽祜禄氏,只是他在位三年,大事都是乾隆独断,自己虽已年近四旬,却未能真正决定过什么大事。是以此时面对扑朔迷离的形势,他也不禁有些担忧,道:“只是和珅究竟是如何想法,朕却还不清楚啊。看来,后面的事,就只能等阮元回京了。” 不知不觉间,嘉庆三年已经进入九月,距离阮元北上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阮元自从得了北上诏令之后,也一边准备行装,一边想着在浙江之日,便将《经籍籑诂》编撰完毕。八月的最后一段日子,他也和之前寻来的两浙儒生们一道,进行最后的删修定稿,想着钱大昕对修书之事,也一向颇有兴致,也修书一封,请钱大昕帮忙作序。钱大昕听了阮元这部古文字书即将完成,也自然大喜,不仅连夜起草,作序一篇,也特意来到了杭州,想一睹新作真容。到了九月之初,《经籍籑诂》这部一百零六卷的训诂学巨著,终于刊修完成,阮元等人也一连庆祝了数日。 这一日风和日丽,虽然已是九月,却仍有些暖意,阮元也同谢启昆、钱大昕一道,前往西湖中苏公祠游玩。苏公祠原是为纪念苏轼所修,阮元入浙之时已渐衰朽,是以阮元与谢启昆、秦瀛等人一道出资,在湖中重新兴修苏公祠,此时已经完工。看着三年督学,功绩斐然之状,阮元等三人也不禁感叹光阴易逝,相聚苦短。 钱大昕看着暖意之中渐渐落下的秋叶,也对阮谢二人感慨道:“伯元、蕴山,老夫从来不否认,为官之人,若是心存天下苍生,有志于道术流传,则振兴文教之功,当在民间诸生之上。这次编纂《经籍籑诂》,所涉经籍浩繁,古书之中,又多莫衷一是之处。若无学行、政事兼备之人先发提倡,或赀财不足,经费不继,这书都是修不成的。当年我在京城之时,也曾与东原先生,竹君先生谈论字书修订之事,当时我等也都清楚,读书之人,不可不通训诂,亦不可沉溺于训诂,是以编纂一部兼通古籍的字书,最为紧要,可惜我等当时身无长物,又不谙为官之道,寻不得许多有志学术的官场同道,这件事也就搁置了。却不想这书在你们手中成了!这正经明道,嘉惠士林之功,你二位已是远在老夫之上啦!”谢启昆字蕴山,竹君先生则是朱珪的兄长朱筠,朱筠为官之时,曾多提倡刊刻经籍,也多引民间不第士人入幕,共论学问,清中叶民间修书、士人入幕唱和之风,朱筠实为滥觞。 谢启昆也陪笑道:“辛楣兄这就客气啦,这文教流传之事,有精于著述者,有精于刊刻者,二者合力,方能成事。论学问一道,在下这《西魏书》,终是比不上辛楣兄《廿二史考异》了,为官为学,终是难以兼顾,实在惭愧啊。” 钱大昕道:“蕴山却是不知,这修史之事,可比考异难多了,我虽写成了《廿二史考异》,可这重修《元史》之事,多年以来,终无所成,或许我治史一生,也不得不有所遗憾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经籍籑诂》的修纂,伯元是首功之人吧?去年传檄杭嘉湖道,邀三府名士共修此书的文稿,老夫还留着呢。”钱大昕虽身在嘉定,毕竟离浙江不远,这些事情了解起来,也都非常及时。 阮元也只得陪笑道:“先生多所留心,在下自然感激不尽。只是这书首倡之人,乃是谢大人和里堂兄,在下原本虽有此想,终是不算成熟,也是谢大人提点于我,才知治学之事,尚有许多要做。其实谢大人所言不错,为官治学,均是烦难之事,学政之任,又要督学各府,犹为艰难,是以此书能成,乃是所有编纂之人合力所致,我却也是不敢贪功的。” 谢启昆道:“伯元就不要谦虚了,你平日但凡有闲暇,便与那许多儒生一同参与编修之事,每卷书成,你也都是一一检校,勤加修订,方成定稿,老夫不过捐了些廉俸而已,又如何敢居功呢?这书程编修,老夫均未参与,也无需再写老夫的名字了,编纂之人,就是你阮学使,不,阮侍郎,你看怎么样?” 阮元还想谦辞,钱大昕却也劝道:“伯元,这修书之事,向来都是主编之人率先署名,你两年间多致力于此,没什么好推辞的,若是你犹自觉非你一人之功,把其余参与之人名字,都一一写上,也就够了。而且老夫想来,眼下你最为紧要之事,已不再是编纂书籍,你此番入京,我总觉得颇为凶险。你之前也与我说过,你授任兵部侍郎之后,仅仅两日便被改了礼部,可有其事?如若如此,你又可曾想过其中缘由?” 阮元听了钱大昕此言,也不禁陷入了沉思,良久方道:“先生所言不错,我收到改任礼部的诏令之前,裴山兄便已告知于我,京城之中,这一年来官职变动频繁,并非常态。当时我也将此语告知了家父,家父也认为,此番太上皇行止,确是不似先前谨慎,或许……或许皇上已渐渐亲政,对于官员任免,也与太上皇多有抵牾,若是这般,此次入京,或许也有很多事,要处于两难之境了。” 钱大昕看着眼前日渐萧瑟的行宫,不禁叹道:“蕴山,想当年太上皇六下江南,这行宫是何等繁华富丽,可如今只是徒有其表,行宫之内,只怕也渐渐荒凉了。太上皇现已八十八岁,三代以下,可谓一人而已,只是……伯元,若你此番入京,太上皇和皇上因任免之事,或是其它要事起了争执,你要帮谁呢?” 这个问题问出来,阮元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乾隆对他有知遇之恩,嘉庆虽也和他有同游之缘,终究交往不多,这样想他倒是更应该回报乾隆。可这些年在外任,官场劣迹,他却也看得清楚,这些事的背后,乾隆又怎能无责任?更何况乾隆毕竟年事已高,万一真的有失当之举,自己又该如何应对,这些事,可不是简单的几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 钱大昕见他神色,也安慰道:“伯元,这个问题或许是有些难为你了。换了老夫,也不知如何作答为好。但老夫相信你,先前你也与我说过督学之事,这两浙之间,民生疾苦,你已知道了不少,既然如此,老夫也相信你是心怀苍生,有志于再兴盛世之人。若是有犹豫不决之处,只说你真心所想就好了。不过有一件事,我却不太清楚,我记得你先前有南书房入值、文渊阁直阁之事,督学之际,你文牒上犹有其职,不知此番改任,可曾有变化?” “这些倒是没有,诏书说是入值如故。”阮元道。 钱大昕听了阮元之言,也不禁开始了沉思,过得半晌,方道:“其实朝廷里面,太上皇年纪毕竟大了,其余军国大事,多半都是和珅在做主,皇上师出石君门下,自然与和珅势不两立。或许少则数月,多则一二年间,京城中便要有一场殊死之斗,要么是皇上除了和珅,要么和珅可能会完架空皇上,甚至……甚至另择新主。这殊死之斗,兵部便是最紧要之处。伯元,替你做兵部侍郎的是韩鑅韩大人,他是个治水的能臣,老夫也一直敬重,可毕竟年逾古稀,只怕入了兵部,也不过备位而已。兵部尚书金士松,从来勤勉,却也平庸,同样年纪大了,不堪大用。可李潢和台费荫,却都是和珅的心腹,这样想来,用韩鑅多半是和珅的主意,或许用你也是和珅的主意,只不过皇上也想用你,但和珅为了稳住兵部,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至于南书房……伯元,或许你回到京城,就立刻会有人来找你,眼下的南书房,也许已不仅仅是词臣唱和之所了。” 阮元也道:“先生,家父与我谈论此番变动,也一直不解南书房之职一直未曾更换,竟有何意,还望先生赐教。” 钱大昕道:“我听京城中人多有议论,太上皇这些年仍在主持朝政,而和珅更是已经封了公爵,这样看来,军机处和六部,只怕大半要务,眼下仍是和珅做主。皇上想用自己心腹,又该如何?南书房圣祖朝就多曾参与政事,此时重新重用南书房,亦无不可。眼下皇上也好,和珅也好,都想着用你在南书房中做些什么,皇上与你师出同门,和珅以你座师自居,这层关系,他们不会不知道的。” 阮元不禁笑道:“先生这不是说笑么?我虽升了侍郎,也只是二品,京城之中那许多王公大臣,可都是一品,亦或超品,哪个不比我更加重要啊?我即便做些什么,又能对这天下大势,有多少改变呢?” 钱大昕道:“伯元可知弈棋之道?有时黑白双方,各自得势僵持不下,往往一眼之间,便可决出胜负。做眼的一方成了,则可步步为营,一举制胜。可若是眼被填死了,就是满盘皆输之势!这个眼,未必是局中最关键的一步,也未必是局中最精妙的一步,却是足以改变形势的一步。你眼下也是如此,你所言皇上、和珅、王公大臣,当然都比你重要,可他们该落的子已经落完了,只是你这枚棋子,究竟是黑是白,或许就是现下的关键了。” 阮元不解道:“辛楣先生,其实太上皇禅位之时,皇上便曾有留我入京之意,如今皇上垂青于我,我自当感激。可是和珅又是何等缘故?我与他虽有师生之谊,可除了他四十大寿那一次,就再无交流,他却为何要重用于我呢?” “只因和珅同党,大多皆是乌合之众。” 这一次却是谢启昆出言相答,道:“我在外为官,也有许多年了,何人依附和珅,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大多都是些贪婪狠戾、为虎作伥,却又不堪大用之人,在上,便是排斥异己,暗中交结,在下,便是一边贪贿成性,一边真的有了作乱之人,便立刻无所适从,甚至杀良冒功。他们人数不少,可京城之内,毕竟还是尽忠于皇上的人更多,是以一旦皇上下了决心要清除和珅一党,他们没有可用之人,即便和珅再怎么奸恶,没有得力羽翼相助,又有多大作为?但你不同,你曾与我说过,你虽是因江氏之故,终究给和珅送过一回礼,而且你在外任,也并无半句对和珅不敬之语,你这些作为,足以让和珅有心用你了。而且我想若是和珅前来问你,他能许诺你的官爵名禄,定是要高于皇上的。”谢启昆不知阮元在山东时,曾对武亿立志之事,故而认为阮元在外督学,并未明言反对和珅。 阮元也随即拜过谢启昆,道:“多谢谢大人指教之恩。” “可是皇上毕竟在位三年,也并未亲政啊,到时候会有多少人信服皇上,却也难说。”谢启昆想到这易代之事,还是有些忧心,看着身后焕然一新的苏公祠,却也不是滋味,又道:“伯元,是老夫无能,这一生虽说史书看了不少,可说起日后之事,却也不敢说必然会怎样,你到了京城,凡事可要三思而后行啊。你说,咱们这般崇敬东坡先生,其一是因他诗文双绝,其二或许便是因他不得志了,自古文人,得以在朝堂之上一尝所愿者,又有几人?反倒是不得志的,自古传诵得多些,可那又怎是先贤们真心所愿呢?东坡先生少年之时,仁宗皇帝便以宰相之才视之,可后来他身陷党争,竟是半生都不得志,最后仅得身返中原。伯元,你也是一般的才学俱佳,甚至你眼下官职,已在同年东坡先生之上,日后也自当做个治国平天下的能臣,才不枉了太上皇那一番知遇之恩。可眼下……伯元,你毕竟还年轻,若是有犹豫不决之事,就……能实心办事就好,你还年轻呢,日后有的是更好的机会。”其实谢启昆心中,又何尝不愿阮元能够匡扶正道,铲除和珅,成嘉庆中兴之业?只是想着阮元数年以来,辛勤为官,与自己也相谈甚欢,堪称忘年之交,终也不愿空言大义,最终反而毁了阮元前程。 阮元也再次向谢启昆和钱大昕拜过,道:“二位先生之言,我已经记下了,此去京城,在下办事必当谨慎,当然,也不会忘了二位先生教诲,终是要无愧于心才是。”谢钱二人听了他这句话,也知道阮元志向所在,而且也清楚,嘉庆与和珅的生死相搏,应当是嘉庆赢面大些,未来虽有风险,可也不该逃避。又劝慰了阮元几句之后,便一同回了杭州城中。 钱大昕在杭州小住数日,便即回了嘉定休养。而阮元的浙江督学之路,也终于画上了句号。离任之前,阮元也将三年之内在浙江所见优等试卷编辑为一书,名为《浙士解经录》,用以留存浙江文人名篇,也是为了纪念自己的浙江之旅。 这日西湖之畔,诸生毕集,陈文述、许宗彦、钱林、端木国瑚、周治平等人一一到场,协同阮元编纂《经籍籑诂》的名士,也大多相聚一堂,为阮元、焦循举行送别之礼。阮元看着席间学生文人,想着自己可以于取材之际,不拘一格,可之后督学之人却未必有此气魄,此番群贤毕至之景,也不知何日才能重现了,心中自也不觉伤感。 这日阮元右手边坐的儒生,名叫臧庸,平日精研经术,也是本地先儒卢文弨的入室弟子,卢文弨平生精研经学,又多好藏书,一直为江南学子景仰,是以阮元修书之时,也特意寻了臧庸共事。这时看阮元略有不乐,臧庸也自告奋勇道:“老师无需烦恼,这《经籍籑诂》卷帙虽多,刊刻却也不难,学生知道两广之地刊印价廉,若老师信得过学生,这部书便交由学生带了去,两年之内,学生定将刻本送到老师手上。” “如此最好,镛堂,你随我编修此书,两年来夜以继日,最是辛苦,我却也没什么可回报的,才是过意不去。若是这书真的得以刊刻,你学行事迹,我在京城也必定竭力表彰,总要使你学行流传青史才是。”阮元也对臧庸鼓励道。看着身边的许宗彦,想着他已是举人,或许也会入京考取进士,便也对他说道:“积卿,你也和镛堂一般,随我修这《经籍籑诂》有一年了,我知你实不甘只做个举人,也不想一心经营你那许记,你经术已渐纯熟,时政论议亦有可观之处,若是想入京应会试,只管找我。在京城里我比你熟,这些年多受你许记照顾,我也定当还报才是。”积卿是许宗彦的字。 许宗彦也陪笑道:“先生说这番话,在下可是当不起了,先生入浙三年,大兴文教,乃是通省学子之福,在下尽些心意,也是应该的。不过……不过在下虽是有意春闱,却未想过做官之事,来年是否入京,却也想再思量一番。” 焦循则找到了周治平,道:“朴斋,这三年来,能与你讲论算学,是我一生之幸,我先前学西洋算学,多有不通之处,经你点拨,许多算理都明白了。我一生所愿,便是以西洋算学与海内算学相融合于一体,再以此为据,重注《周易》,以天算之道,破谶纬象数不经之言,方能重现圣人之意。若我书成了,自当记下你的功劳才是。” 周治平也对焦循拜道:“弟子愚笨,本来经术不足,承蒙里堂先生和老师不弃,补录了在下生员,原也是在下应该感激先生才是。在下读书时,原也想着精通算学也是一技之长,世人徒言经术,定是有失偏颇。见了先生之后,才知道算学儒经,本是可以兼通之物,倒是在下有些惭愧呢。” 阮元也过来对周治平道:“朴斋,你和尚之这些年来,与我同修《畴人传》,听你讲论算学流传之道,我也大有进益,只你称我老师,倒是我有些惭愧了。这《畴人传》有你二人相助,眼下也大致定稿了,我到了京城之后,再加修订,便可刊刻,到时候你的名字,我自会列于其上。只是有一事你还需记住,西洋算学自有独到之处,可我中土算学精博之处,亦不逊于西洋,修习算学,中法西法,都是不可或缺之道,你可记住了?”周治平自也谢过了阮元。 阮元眼看诸生景仰之情,一时不绝,想着虽是自己悉心提拔众人,可座中各人,大多也曾与自己共修经典,也是互有扶助。此时别离在即,又怎能无不舍?自己年纪未必比其他人大,可毕竟受了诸生一句“老师”,作为师长,也当多有见赠才是。便道:“各位,三年以来,我等共修经籍,相与讲论圣贤之道,今日三部图书刊刻完毕,非我一人之功,实乃我等众人之力!而且我近来想着,我与各位,虽有师生之名,实则教学相长,各位均有独到之处,也让我受益匪浅。这般想来,各位对我平日已然尽礼,我对各位却几无报答,当是我要给各位补上这教学之礼才是。”说着面向诸生之中,行了一揖,学生们又怎敢不敬?连忙纷纷回礼相报。 阮元又道:“今日一别,我也知道,或许我与在座许多人,便是诀别了,此后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由。这话说来也有些伤感,可人生聚散,本也是常事,各位倒也无需沉溺其中。当然,我也知道,各位都是有才学之人,若是我无相赠之物,倒显得我看不起各位了。不如这样,所有今日到场之人,我每人赠诗一首如何?”学生们自也知道,这首诗的背后是阮元对自己的肯定,将来无论到哪里,阮元的赠诗都足以让人信服,一时也相继谢过阮元。 很快学生们取来笔墨,阮元便为各人一一作诗过了。一时兴起,各人赠诗之后,又提起笔来,不过片刻,一首七言律诗便跃然纸上: 谁家有此好湖山,况是清风竹阁间。 秋水正宽情共远,宾鸿初到客将还。 汪伦潭上舟迎岸,辛渐楼头酒照颜。 为问净慈古开士,再来我可不缘悭。 端木国瑚看着阮元这首感怀诗,也不觉笑道:“老师心中还是舍不得杭州啊,这‘再来我可不缘悭’一句,用的却好生奇怪,难道老师日后还要重回杭州不成?” “杭州是人杰地灵之所,我这一去,自然也舍不得啊……”阮元也感叹道。 可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这日相聚,也在夕阳西下中渐渐落下了帷幕。次日,阮元一家行装已经清点完毕,便踏上了北上任官之路。 这次北上,起居之事倒是不用阮元再行担忧,孔璐华在北上之前,就已经告知京城衍圣公府,此次阮元入京,就在衍圣公府居住。衍圣公府就在皇城左近,无论入朝议事,还是去礼部参决部务,都很方便,阮元也答应了。 行船之际,运河两岸,一排又一排的长草也渐渐映入阮元一行眼帘。只是这些草看着像草,却比寻常草类长出数倍,草叶甚大,上面竟也有细细的枝干,不少“长草”之上,还依稀可见或红或紫的果实,这样看来却也不像草,倒是像树。可枝干细小,若说是树,也未免太脆弱了些。 “夫子,这些草是什么啊?我来的时候,却没注意过。”孔璐华不禁问道。 “这些不是草,是桑树啊。”阮元答道:“这吴兴一带,近年来倒是一半的田地都改种了桑树,只因桑树之利,数倍于稻谷。你看上面的桑叶,养了蚕出来,就能得丝,大获丝绸之利。上面的果子叫桑葚,人亦可食。这里桑户一边养蚕,一边卖桑葚,一年所得,即便换了漕粮去交赋税,也能余下不少呢。” “可是夫子,你看岸上那些人,我怎么觉得也很辛苦呢?”孔璐华指着岸边几个收摘桑叶的桑农,不解问道。 “是啊,这里赋税其实原本就重,所以百姓才想了这种桑之法,早些年也不致如此辛劳,可是眼下……”想起富纲、玉德等人身为封疆大吏,不思民生疾苦,却唯求补足亏空,不惜倍加漕赋。原本富足的桑农,也都需要加倍种桑,才能完税,心中也不禁黯然。 回想浙江的一切,余得水、林四、李长庚……自己可都答应了他们,如果回到京城,一定要将浙江困顿之状上达天听。可即便如此,浙江的一切,会那么轻易改变吗? 又或许,朝廷之内,本来也需要一场大变动了…… 阮元自然知道,这时的京城,即将迎来一场数十年不遇的风暴。可他也清楚,只有走过这场风暴,这个国家才有新生的希望。 看来,也该到自己有所作为的时候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章 再临京城 . 阮元的坐船自九月中旬离开杭州,一路北上。经过扬州时,想着京中事务无需诸多幕僚辅佐,便也同焦循、阮鸿等人在扬州告别。焦循也有志于专心备考乡试,遂答应了阮元,阮元也将祖父的《珠湖草堂诗集》交给了焦循,托他去江府把诗集刻版刊行。焦循自在扬州一边精研《周易》为做注做好准备,一边准备下一届乡试,日复一日,倒也无甚要事。阮元一家人则继续北上,到得十月下旬,终于到了北京。 此时的北京城已经入冬,一路还未入京,便已有数日渐落下雪花来,谢雪生长江南,从未到过长江以北,这时偶见如此寒冷天气,也不觉有些不适,竟受了些风寒。好在孔璐华将自己余下的冬衣分了些给她,刘文如先前在京城曾居住过数年,对她悉心照料,谢雪的病情才渐渐好转起来。到了京城之内,孔璐华早已与衍圣公府上下打点完毕,阮元方一入京,便进了府内入住。府中花木甚多,也有一个小花园,其中花草到了冬季,大多凋谢,可大雪未至,仍有一种空寂安谧之感,是以阮元也颇为喜爱。 阮元归京之后,许多旧日好友听闻阮元回归,又已身在孔府,也纷纷前来拜访。这一日胡长龄和汪廷珍也都到了孔府之内,二人数年以来,升迁倒是不多,胡长龄改了国子祭酒,此时即将出任山东学政,特来向阮元求教。汪廷珍则是一身素服,听胡长龄说过,阮元才知道汪廷珍之母已于两个月前病故,这时他做到翰林侍讲学士,却也只得先辞了官职,南下尽孝守制。 阮元对汪廷珍家世先前便已了解,知他事母至孝,母亲病故,心情自然黯淡,不由得安慰他道:“瑟庵,令堂清名,我先前也有所耳闻,你这番南下,我见了也一样的心痛,这些年在外任官,我多少也积下了些银子,瑟庵这些年长任京官,俸禄想来有限,若是衣食上有什么难处,只管与我说就是,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鼎力相助。” “如此说来,也是多谢伯元了,可是……”汪廷珍想起当年因升迁之故,一度无故与阮元置气,虽然之后江彩灵前,他已请求阮元原谅,可数年以来,心中犹有愧疚,也道:“伯元如此为我着想,我痴长你这许多年,心中也是惭愧,也不知日后该如何报答你才是。不如我家中的事,你就不要再替我多想了,我好歹京中为官这许多年,此番南下,也该去得体面才是。” “伯元、瑟庵,其实话说回来,咱都是同年的至交,可不能因一时的不快,就一辈子生分了啊?”胡长龄看汪廷珍有些难以面对阮元,只得帮二人缓和气氛。又道:“其实这个节骨眼上,做京官未必就好,离了京城这是非之地,反能留得一身清白在身。我二人这几年来,虽然官职几无变动,可也清楚,为官十年,能做得四品翰詹,已是幸事。伯元在外督学之事,我们也都清楚,你今日登列卿贰,在我们看来,那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好谦虚的。不过我们嘛……其实想来也没有那经天纬地的大才,眼下大变在即,也寻思着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参与,这样日后即便不得高迁,总也不会被连累了。倒是伯元这个时候进京,可是难为你了。” 阮元听着,胡长龄的言语却和钱楷、秦瀛、钱大昕等人略无二致,也想着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问一问京中动向,便道:“西庚兄、瑟庵兄,我一路北上,听闻京城之中,总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也说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这一年,去年都还太平呢。你们久在京城任官,可知其中有何详情?” “若说这一年,最大的变化就是太上皇了。”胡长龄道:“的确,去年一年下来,太上皇身体仍是康健,可到了今年,却不知为何,总是听宫里,听翰林院其他人说太上皇倦了,诸多祭礼,一半是勉力为之,另一半直接就由皇上自己行了礼,太上皇都没去。到了七月间,听说太上皇一次在热河射猎的时候,不小心倒在了地上,之后……之后虽回了京城,也一直深居宫中,大臣除了特许觐见的,都渐渐见不到太上皇了。倒是皇上亲自参决的事,逐渐多了起来。不过礼部我也有朋友,他们有做军机章京的,也说但凡军机要事,太上皇能参决的,还是会亲力亲为,也不知日后会怎么样。皇上这三年来,几乎没有自己决定过什么大事,也是今年渐渐多了起来,可以后呢?太上皇若是好了,还会不会继续主持政事,谁也说不清楚。话说回来,皇上转过年去也就四十了,天下哪有四十岁的天子在位,万事还由太上皇做主的道理啊?” “也就是辽时圣宗皇帝,三十九岁上方得承天太后还政了。”汪廷珍道,这样看来,嘉庆最快也要等到四十岁才能亲政,肯定不如辽圣宗了。想到这里,汪廷珍也补充道:“其实伯元,我们对宫里那些事,就算不知道,也揣摩得出一二。太上皇这一年只怕是参决不了什么大事了,朝廷军机要务,大半都是和珅管着,皇上一年以来亲自参决的事多了,自然要动他和珅的羽翼,和珅在军机处经营了二十年,哪里肯善罢甘休?所以一年之内,不少人官职变动了数次,前日刚把部务交接清楚,后日就又被调走了,真是荒唐。话说回来,西庚兄这数年来我看着,也是勤勤恳恳,可一直在四品上搁着,我看也定是那和珅的主意。你不在的时候,他曾经派人找过西庚兄,说只要为他送些薄礼,就许西庚兄内阁学士之职,直接被西庚兄拒之门外。这也正是皇上能决定些事了,才放了西庚兄外任呢。” “瑟庵,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啊?”胡长龄叹道:“去年阿中堂走了以后,内阁、军机处大权,就都到了和珅一人之手,这一年来,他排斥异己,任用私人的事还少吗?前线将士鏖战三年,却大半无所建树,是何缘由,不就是因为一大半的前线将领,都是和珅这里使钱了,才得以外任督战的吗?伯元,先前听你说你两日之内,从兵部换到了礼部,我看其中也有和珅的意思,若是他再这样猖獗下去,惨遭兵祸之处,多半就不止川楚鄂三省了。可是……”各人心中都清楚,和珅之所以一年来声势大增,因为背后有乾隆支持,有乾隆这个挡箭牌在,想打倒和珅,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可眼下又能怎么样呢?”汪廷珍不禁叹道:“今年这冬天,听他们懂天象的人说,又是一个寒冬,前些日子北风渐起,不少身子单薄的人,就都生了风寒,太上皇那里这几日又没消息,只怕……伯元,听说你有位小夫人,是苏州生人,也是第一次来京城,这番寒冷,她受得住吗?” “有劳瑟庵兄关心了。”阮元答道:“她前些日子是有些小恙,可家中上下,也都对她悉心照料,又服了药,想来也不是什么重症,再过一二日也就该痊愈了。” “伯元还是小心为上,这三年都是如此,入夏便是酷暑,入冬即是严寒,许多人抵受不住这般酷烈气候,一二年间都相继去了,二云先生、阿中堂……太上皇素来身体康健,可今年这样子,还是多加小心为上吧。”胡长龄道,想着阮元入幕、选士之道已颇为精熟,又向他请教了一番山东可用之人,可做之事,阮元也一一解答。阮元在山东之时,曾为学生开列书目一篇,上书入学后读书内容,这时也将书目交给了胡长龄。眼看日渐黄昏,二人也辞了阮元,相继南下去了。 几人没想到的是,他们有关乾隆身体的担忧,竟然很快成了现实。 前数日间,京城天气渐转严寒,乾隆从来身体健壮,起初也不以为然,可不想一年以来,体力早已衰耗,这时突经寒气侵袭,又怎能再支持得住?只一二日间,便发起热来,再也无力下床。又得数日,只觉精神衰弱已甚,外面天气,却无一日好转,只觉如此下来,自己的大限怕是要到了,这日也叫了嘉庆、和珅、苏凌阿和董诰入内,想着将外廷要事,悉数交于嘉庆办理。 “颙琰……皇上,朕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可眼下川楚战事,依然迁延不决,只怕以后前线的事,朕是管不动了。不如这样,日后朝廷政务,就悉数交由你来处理,上谕诏旨,你那边拟定了主意,直接下发就是,就不用再听朕的意思了。你等也说说,朕眼下此举,可还满意?”乾隆嘱托了嘉庆之后,也向和珅、苏凌阿等人询问,等着他们一个肯定的答复。 “太上皇。”和珅果然第一个站出发言,眼看大权即将移交嘉庆之手,可如果嘉庆亲政,只怕第一件事就是拿自己开刀,如此情形,自己还如何能够安坐?续道:“太上皇上得天命,洪福齐天,福寿之盛,古今罕有,想来此番不过是偶染小恙,绝不碍事的。到了后年,太上皇九旬万寿,气象定当远超八旬万寿之时,到了那时,太上皇自可重见海内升平,还望太上皇无需忧心外廷之事,安心静养。只是……只是太上皇英明睿智,仁德遍于海内,天下万民,向来景仰,是以这天下大事,万不可缺了太上皇的教诲啊。” “和珅,你忠心为国,朕是知道的,可朕年纪也大了,这一年来,精力渐衰,总是不比以前了,朕总不能照顾皇上一辈子吧?再说了,这天下自三代已降,数千年来,又哪里有四十岁不得亲政的天子呢?”乾隆听着和珅之语,虽无责怪之意,可这番话说得出来,和珅却自也无法辩驳。又道:“颙琰,你做皇上已有三年,凡事该怎么做,心里也该有数了。朕年纪大了,凡事若是一一亲决,势必有所耽搁。眼下前线战事正紧,战事可是一刻都耽误不得,军机处但凡有所决议,直接发送前线便是,切不可因朕辅政之故,误了大清的江山社稷。”嘉庆也连声应是。 乾隆沉思半晌,又道:“只是,颙琰也要记住,你虽做了三年皇上,可亲决要务,依然有些为难你了。你须得记住,凡事一意孤行,必遭大祸,需与精于政务的群臣商议过了,方才能够有所依循。日后军机要务,定要与大臣们详加议论才是,和珅……和珅他入值军机,已经二十三年了,人事、钱粮、军务,俱皆精通,你亲政后,凡事定要咨询于他。另外,苏凌阿能办事,董诰精于朝廷仪制,王杰、刘墉也都是兢兢业业数十年的老臣,有大事不决之时,定要多加询问才是。” 嘉庆也再次向乾隆叩拜道:“皇阿玛这番教诲,儿臣定当铭记于心。” 乾隆无力地挥挥手,鄂罗哩已知乾隆之意,遂带着和珅等三位大臣出外去了。乾隆眼看各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目光之内,身边只剩下嘉庆,也示意他走得近些,小声道:“他有用,不要杀他。” 嘉庆忽然听见这样一句话,也怔住了,不知乾隆是何用意。 “朕知道,你授业之师是朱珪,从来与和珅心中便有过节。若是朕真的走了,你定不会放过他,是吗?”乾隆也不再掩饰,索性直接问道。 “皇阿玛,这、这……儿臣并无……”嘉庆听着,一时有些犹豫不决,也只得先行掩饰。 “朕若是去了,你自把朱珪召回来就是了。”对于朱珪,乾隆似乎并无偏见。“可是颙琰,朕素来知道你爱读书,经史之上,都各有所长,皇帝也做了三年了,这很好,可是……可有些事你或许也只有亲政了,才能明白。这圣人之言,先儒之训,说的本也不错,可是这些话,人人都能说得。所以你选官用人,可不能只看人说了什么,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他们能做什么,如何用他们,才能人尽其用。朝廷里不缺会读书的学究,缺的是能办事的人啊……选任、钱粮、兵事、刑狱,都不是一两句圣人之言,就能办好的,可你办不好,天下人就会心生怨望,也就会有川楚这般逆党,行犯上作乱之事,你可清楚了?” “朕也清楚,外面都在说,和珅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家中财货不可胜计,唉……朕也知道这些话,大体是不假的。可你反过来想想,和珅他从朕选入军机处开始,哪一件事不是办的妥妥贴贴?二十年前,朕身边缺他这种能办事的人,所以用了他。可今日你身边能办事的,又有几个人呢?若是和珅不在了,他留下的空位,你能一一补足吗?其中得失取舍,你可要想清楚了。朕想着,只要和珅他……他愿意听从你差遣,并无谋反大逆之事,你就接着用他吧。你二人合力,大清才能太平。”乾隆一边说着,也一边看向嘉庆,这时他那一贯锐利的眼神,也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所剩下的更多是恳求之色,嘉庆看了,心中也不禁有些动摇。 “皇阿玛这样说,自然有皇阿玛的道理。儿臣定当小心行事,谨慎用人,和珅若是忠心,儿臣也定当尽心相待。”一时之间,嘉庆也不知如何辩驳,更何况乾隆从来威严,自己在父亲面前,又怎敢有半句反驳之语?是以只得听从父亲之言,将乾隆敷衍了过去。 只是说到“忠心”之时,嘉庆心中似乎也有了其他打算。 “那若是和珅不够忠心呢?” 这日直到回了毓庆宫,嘉庆也依然愁眉不展,对于下一步的变动,他并非无计划,只是自己一生之中,从未真正决定过什么大事,这时重任渐渐移到自己身上,未免也有些不安。 “皇上。”一旁的纽祜禄氏也上前问道:“皇上今天的事,我已经清楚了。可皇上难道直到今日,还不知该如何处置和珅吗?皇上先前与和珅素来不和,是因为恩师的缘故,还是因他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之故?或者说,能办事和贪贿枉法之间,皇上还是不能有所取舍吗?” 嘉庆看着身边,除了贵妃再无外人,也道:“朕与和珅,并无私怨。可若是和珅继续辅政如此,只恐我大清的江山,也不过十年之数了。” “那皇上的意思是……”纽祜禄氏也一时不解。 “只因眼下的大清,早已不是盛世了。”嘉庆道:“这些年来,朝廷发生了什么,朕心里一清二楚。在外,乱党无穷无尽,川楚三年以来,再无一日安宁,各省封疆大吏,上纳贿于和珅,下盘剥于百姓。在内,和珅把持军政,军机要务,渐归私人,朝廷纲纪,日渐隳坏,官以赂取,政以贿成,御史言官,竞为私党,忠直之士,日遭贬黜。长此以往,他和珅一人身败名裂,倒是小事。可我大清的国法纲纪,道德礼教,就都成了一张废纸。到了那个时候,还有多少人愿意相信我大清是得天之命,相信朕能做这天下之主?皇阿玛的话有理,可我也想着,和珅能办事不假,但皇阿玛却只看到了他能办事,忘了天下人心向背啊。眼下川楚之乱,都是流寇各自为战,朕看着也不成气候,无非是多耗些时日,可以后呢?若是这天下人心,真的都不相信朝廷了,那朕要面对的,可就不只是川楚这班流寇了。爱妃,你嫁给朕多年,史书也陪朕看了不少,当知那陈胜吴广,不过中人之才,可为何他们振臂一呼,竟能天下响应呢?只是因暴秦无道,百姓宁可跟从陈吴,也不愿再依从秦人苛政了啊?” “那皇上的意思,还是亲政之后,便着手削弱和珅权势吗?”纽祜禄氏问道。 “前线的事,朕自然要先去处理,只是能用的位置,朕也不能不用。”嘉庆答道,忽然,嘉庆似乎也想到了些什么,又道:“朕也知道,爱妃未入宫时,为朕的皇妹做过陪读,皇妹现下正是和珅儿媳,这你自可放心,和珅的事,错的是他,不是旁人。丰绅殷德和皇妹若是并无二心,朕就不予问罪。” “如此多谢皇上了。”纽祜禄氏也应道,其实她与和珅一样,都姓纽祜禄,但两家百余年前便已分家,是以虽为同姓,关系并不密切。嘉庆也知道她与和珅绝无关联,所以即便是同姓,却也对她信任有加。 只是这时,她却也对嘉庆有些不放心,又问道:“只是皇上,若是真的要清理和珅一党,皇上究竟有何准备呢?” “爱妃放心吧,和珅虽然权势过人,可国朝体制森严,文武百官,从来都是层层相制,臣下想要擅权,绝无可能。他看似党羽众多, 可皇阿玛给他的权力,从来就不够他有非分之想的。”嘉庆道。 但对于具体的应对方略,嘉庆这时还难以决断。而且他也清楚,和珅同样不是甘于坐以待毙之人。 这时阮元回到京城,也有半个月了。就在乾隆召见过嘉庆、和珅等人后次日,阮元也得宫中传诏,到了养心殿觐见乾隆。 尽管入殿之前,鄂罗哩已经提醒过阮元,乾隆身体情况,这时有些不妙,而根据鄂罗哩的用语,阮元也隐隐感觉到,乾隆终是年事已高,或许这个冬天,也就是他的极限了。可真正见到乾隆的时候,阮元心中还是一惊。只见这时卧在床上的乾隆,双目已渐渐失去了神色,须发皆白,面色也再无一丝红润,只剩下蜡黄之象,甚至他缓缓抬出的手臂,都已经布满了斑纹,再无三年前禅位之时那气宇森严,从容高贵之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零一章 决战开始!和珅的大布局! . “臣……臣阮元见过太上皇,愿太上皇早日康复,太上皇吉人天象,定当万寿无疆!”阮元向乾隆叩拜道。 “好啦,朕知道了,抬起头来,朕上一次这般看你,也是五年前了吧?”乾隆也望向阮元,之前阮元在他禅位之时虽一度短暂回京,但彼时阮元公务繁忙,并未得到乾隆单独召见,这样算来,上一次他独自觐见乾隆,已是五年前在避暑山庄,乾隆与他讲论英吉利形势的那个夜晚。这时阮元看乾隆眼神,只觉七分赞许和认同之下,也有三分不舍。“你外出做学政,朕记得是整整五个年头,你那里平日的奏报,朕都看着,你引用之人,朕也多曾诏对,都是有学问的。你……这几年做得很好,朕放你做学政的时候,其实也不想你能有此……或许只让你做个学政,也是朕小看你了。” “太上皇此言,臣实在愧不敢当。臣仕官至今日,尚未满十年,承蒙太上皇不弃,已做到侍郎之职。皇恩浩荡如此,臣肝脑涂地,亦不足以报太上皇圣恩之万一。臣在外任,亦深知为官日浅,学行有限,是以终日恪守勤慎之言,不敢怠慢一件公事,亦不敢在人才选录之上,有一人之疏漏。此等皆是臣为官本分,原是不足称赞的。”阮元又怎敢在乾隆面前有半分自矜之色,只得再三谦辞。 “你原本做得就很好,朕对你一再重用,并非朕有意偏袒于你,而是你德行才干,学问智识,原就当得起此等大任。”乾隆无力的支撑起身体,语气却依然从容。“而且朕也知道,你在任选拔人才,不拘一格,有一艺之长者悉与取录。这一点,你做得更好,寻常学政只道朕让他们考查民间生员,只需看他们是否精通程朱之言,其他诗赋天算,正史诸子,一概不顾,如他们一般,能选出什么人才?只得些空口应承之人罢了。你却也无需担心,你所做的,都是朕希望你做的。所以朕提拔你,并无任何不妥,你也无需再多出谦辞了。” 既然乾隆已经说了“并无不妥”,那阮元再行谦让,就成了违逆上意。是以阮元也不再谦逊,只再次谢过了乾隆提拔之恩。 “嗯……朕想着你两年前重新行了婚事,是曲阜衍圣公一家吧?”乾隆又问道:“孔家朕东巡之时,去过好几次,孔家这一辈的孙女嘛……就是你夫人,朕八十岁那年东巡,她还是个孩子,可人聪明,也懂事,没想到啊……阮元,日后你可要多珍惜你夫人才是。”乾隆五十五年,乾隆最后一次东巡山东,当年孔璐华只有十四岁,但毕竟是孔府亲眷,得蒙乾隆召见,因应对得体,诗文娴熟,乾隆还曾亲赐她宫花一朵。这些事阮元自也知晓,见乾隆问话如此亲切,心中也自是感动,忙再次谢过了乾隆。 “但有一件事,朕想问问你,想听你说些真话。”乾隆忽然话锋一转,道:“你外出做学政五年了,山东十府二州,浙江十一府城,都到过了吧?那你给朕说说,这直省风土人情,却是如何,百姓生计,可都还过得去?” “这……”阮元一路北上之时,想起几年来外省所见官吏贪婪,民生困顿之状,也一度想着回到京城,或许能得乾隆诏对,到时候一定要鼓起勇气,把这一切所见之事都告诉乾隆。平日安静之时,他也曾想过如何应对,才能让乾隆听得进去,可万万没想到,这一日竟然是乾隆主动问了这个问题,心中不觉有些吃惊,一时竟也不敢把真话部说出,只得道:“太上皇仁爱之心,臣不胜钦服。民间百姓,大多生计也都安稳,衣食无忧。闾阎坊巷之间,商旅繁盛,士人汲汲向学,百工各尽其职。这千里江山,正是盛世景象。” “朕不想听你说这些。”不想乾隆倒是一反常态,竟对阮元之语颇不满意。“朕希望你今日,能把见到的一切都告诉朕,不是让你只说好话的。其实朕也不瞒你,天下之状,朕并非一概不知,川楚有个匪首叫王三槐的,你可听说过?”阮元点了点头。 乾隆却缓缓叹道:“既然你知道,那朕也告诉你一件事。就在今年八月,那王三槐押到了京城,朕和皇上一起,在乾清宫见了他。朕当时问他,问他说朕平日行止,可还算勤勉,他说是。朕又问他,既然朕为了这天下,终日勤政,六十年如一日,那你为何要反?他对朕说,实在是天下之间,贪官太多,百姓大多贫苦无依,所以,不是百姓心中不向着朕,是 官 逼 民 反。朕知道他是四川人,又问他这四川是个大省,方圆数十万里,知县也有一百一十多人,难道就没一个清官吗?他说,他只听说过一个叫刘清的知县,是个真正的清官……唉,刘清,朕若不是听他这样一说,心中还无此人姓名呢。这般想来,四川是靠后了些,山东、江浙倒是富庶,可既然四川都寻不出几个清官,山东和江浙又能如何?你也无需有所忌惮,只把你所见那些你不愿说的,都一一说出来罢。鄂罗哩,你也在这里,给他做个见证,阮元今日无论口出何言,朕都绝不加罪于他,过了今日,他侍郎之职,当差之事,一切如故,你可记住了?阮元,有什么话,就都说出来吧。”这句话后半句却是说给鄂罗哩听的,也是为了让阮元卸去心中负担,鄂罗哩连忙应过了。 “这……谢太上皇宽厚之恩,只是……”即便如此,阮元眼看乾隆神态如此从容,也不忍直言其弊,只得先从好的方面说起,一点点深入其中,道:“其实臣这五年来所见,若说通都大邑,大抵仍是繁华,杭州坊巷市集,一年四季俱是热闹,民生百业,各自丰足,扬州、淮安在运河要道之上,每年运河船只经过,皆以万数,济南的大明湖、杭州的西湖,每逢春夏之交,风景怡人,也正是文人墨客多加流连之处。可是……”说到这里,阮元终于一点点说起了督学之时所见诸般民生弊病,“从钱塘江溯流而上,金华山里,多有贫苦无依百姓,不得不将刚出生的女婴溺死,以解衣食之困。浙南山里,许多山林种不得稻谷,却又遍布流民,只因易于耕垦之境,早已没有他们立足之所,是以他们只得以番薯为食。沿海官军,多有不恤百姓之辈,这几年海寇频繁,竟也不能护百姓周。更有甚者,因近些年来国库多有亏空之事,许多府县,甚至封疆大吏,为了赔补亏空,常度开支亦多有克减,苛捐杂税也日甚一日。甚至有些地方,漕米正赋一石,加赋竟也有一石多了……而且,且不说寻常百姓,便是海疆许多将士,一年军饷竟也发放不,克扣近半亦是常事。近些年来,也是许多精忠为国的大臣多番照应,将士们方得勉强度日,可若是长此以往,只怕……”说到这里,先前督学路上所遇种种,一一涌上心头,阮元本有不忍之情,如此一一道来,言语之下,也未免有些哽咽了。 “如此说来,这乾隆盛世,难道俱是虚幻不成?”乾隆听到这里,也不禁问道。或许早在审问过王三槐之后,乾隆心中,就已经渐渐有了这番疑问。 “臣以为,乾隆盛世是真,可眼下诸般民生疲弊,也没有假。”阮元答道:“臣少年之时,扬州最是繁华,细民无需困于生计,辛勤劳作一日,便可数日衣食无忧。臣年少时得以博览群书,尽心经术,也是拜这天下太平繁荣所赐。更何况太上皇在位六十年,五次普免钱粮,三次蠲免漕赋,天下百姓,大多亲受太上皇厚恩,说到太上皇的时候,都知道太上皇圣明如故。只是天下承平日久,人心不古,是以贪贿之事渐多,亏空闻之不绝。不少守令生于安逸之世,不恤百姓,唯以府库充实为能事,这才有今日这般困苦之象。” “可是朕记得,上次普免钱粮,是前年的事,蠲免漕赋,最近的一次是乾隆六十年。这样想来,百姓当交的赋税,这几年应该免除了不少才对啊?却为何偏偏是这几年的时间,百姓多有困顿之色呢?”乾隆又问道。 “回太上皇,臣才疏学浅,其中缘由,确实难以深究。但臣想着,正是天下承平日久,大小官员之间,方有因循之弊。有司考核殿最,不看百姓生计,唯观仓廪是否充实。征收赋税,不顾百姓是否尚有余钱余粮,亦不顾收成年景、水旱灾祸,唯以完税为能事。更有甚者,以漕粮易朽、丰收不易为名,巧立名目,多加折耗之税,即便朝廷有普免钱粮的恩旨,到了下面,这些折耗钱粮,却往往不得豁免。收了赋税,又有不少中饱私囊之辈……朝中御史司员,又大多不愿多事,眼看府库尚有钱粮,便不予深究,如此上下因循怠惰,民间之事,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但臣想着,即便如此,这普免钱粮,总是比不免的好,免了正赋,对舒缓民力,也是有好处的。”阮元道。 乾隆听着,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方道:“如此说来……也是朕的错了,这些年来,朕精力不比当年,对这些贪腐之事,终是宽纵了些。” 阮元听着乾隆之语,已是略有自责之意,想着乾隆毕竟已经衰迈,自己如此直言,似乎有些过当,更何况官员贪贿成风,与和珅收受财物,培植私人也有关系,并非乾隆一人之过。便即想着开口,将和珅之事告知乾隆,可转念一想,此时京城之中,形势微妙,自己若是多言,只怕隔墙有耳。一时之间,也把指斥和珅之语收了回去。 “阮元,这次诏你回来,有朕的意思,可皇上他……是皇上先与朕说了你的事。你今年还年轻,皇上他身边,也缺你这样的人,以后要记住,尽心辅佐皇上,皇上他心中有你的位置,你也只管放心,不论以后有什么事,只放心去做就是了。”阮元能说什么,乾隆心中清楚,至于该对阮元说什么,其实稍加点拨即可,也无需过多言语。是以乾隆这时将嘉庆试图提拔阮元之事告知了他,希望自己离世之后,阮元依然可以为嘉庆尽心效力。 阮元也再次谢过乾隆,乾隆摆了摆手,鄂罗哩便即明白,带着阮元走了出去。看着阮元渐渐离开养心殿,乾隆双目之中,也自是无尽感慨,一时不绝。 而阮元回到家中,想着觐见乾隆之事,只觉天下疲弊,正是自己应该竭尽所能,以求中兴之时。可如果想要实现中兴,一匡朝政,和珅作为结党贪腐的罪魁祸首,便不得不除,那么之后形势又会如何?自己一个二品侍郎,又能在对抗和珅的大战中有何用处?想到这里,也不觉愁眉紧锁,迷茫不已。 “夫子,你这篇序文我看写了三四日了,怎么还是只有这几行呢?还是说,我这位太爷爷他学问实在高深,竟让夫子看不懂了?”孔璐华熟悉的声音渐渐在阮元耳畔响起。低头看时,才发现案几上正摆着一册孔广森生前的著作《春秋公羊通义》,自己在衍圣公府中偶见藏本,欣喜异常,当即和孔璐华说要给此书做序。可不想几日下来,公务繁忙,对未来也忧心忡忡,序文只开了个头,并未写。 “夫人见笑了,仪郑先生学问,自然十倍于我,只是这序文一时未就,其实也是我慵懒之故,实在对不起仪郑先生了,我这就写,今日一定会写完的。”阮元对孔璐华陪笑道。 “夫子也不用再瞒我了,你那日和你两个同年朋友聚会,说的话我虽没听,也听得了不少,加上你杭州就和我说过的……是不是再过些日子,皇上与和珅之间,就将有一场决战了?”孔璐华也不再掩饰,直接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哈哈,看来这些事也都瞒不过夫人啊。”阮元不禁笑道。但另一方面,对于乾隆已经病危,嘉庆与和珅各自集中人马,互不相让之事,阮元也间接给予了肯定答复。 “夫子,你对这个问题,真的很担心吗?”孔璐华问道:“记得之前夫子和我讲过历朝兵制,说国朝体制森严,寻常臣下,绝无篡逆之理。这样想来,即便和珅他想和皇上对抗,也一定不会得手的对吧?还是说,夫子自己对这些也不了解呢?” “兵制嘛……这个我清楚啊。”阮元笑道,说着,正好看到手边有一幅京师地图,便取了出来,一一指着图上要点道:“夫人初来京城,也没有去过西面海淀、香山,可能也没见过,京城之西,素有三座大营拱卫京城,一为海淀火器营,一为圆明园护军营,最后便是西山健锐营了。京城之内,八旗尚有一支骁骑营,多行征战,俱是精锐。此外主要的禁军还有五路,内城与外城有步军统领主管城防,也就是所谓的九门提督,而皇城之内,各门有护军营和前锋营镇守,宫禁之内,还有侍卫处和銮仪卫巡视,这些军队,彼此各不统属,只听命于皇上,须得圣旨和兵部调令齐备,才能动用的。和珅权势虽大,也不可能把这几路京师重镇一一掌控了啊?”其实京城之中,还有虎枪营等几支其他部队,但人数不多,无力与前面五路禁军抗衡,是以阮元略去不提。 “夫子这不是很清楚嘛?那这样说来,若是天下有变,皇上自然可以将和珅绳之以法了,夫子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夫人有所不知,皇上在位三年,其实并未亲政,也就是说,皇上在这些禁旅之中,未必便能一言九鼎。反倒是和珅素来奸……素来精明,只恐他也有自己的应对之法。而且,究竟如何调用这些禁旅,也还需思量才是,不能只想着和珅的事,却把其他要事耽误了啊?”阮元端详着眼前的地图,一时却也想不出一个万之策。 就在同一时刻,和珅一党的密谋也已经拉开了帷幕。 “即是这样,我看也没什么也说的了,太上皇对你,只说了辅佐之事,实际上什么也没给你。可对皇上呢,这亲政决事的大权,眼下已是都归了皇上了!也就是说,太上皇最终还是想着……想着不再眷顾我们了,致斋,日后的办法,你可都想清楚了?”福长安听着和珅讲述乾隆的变动,也渐渐按捺不住。 “也是啊,既然如此,先前的准备,我看也只好一一用上了。”和珅虽不知嘉庆心意,但平日与嘉庆共事,自忖嘉庆即便有时对他礼敬有加,却终是未能有一刻信任于他,加上几年以来,人事上几番调动,说嘉庆对他毫无针对的意思,谁都不信。既然如此,自己也不得不先做上一番准备。 “不过致斋啊,你所说的准备,到底是什么啊?我记得八月份的时候,你就与我多次说过,你有准备,可到了今日,我还不知你究竟是什么想法呢?你对我说过要抓住兵部,外省我想着,也有不少人是咱们可以用的,可就凭这些,我看还差得远呢。”福长安也有些疑虑。 “皇上虽然不信任我,可话说回来,无论如何,他总是太上皇亲传的皇帝,君臣之道,不可偏废。是以我也想着,若是他能保你我今日地位,这君臣之道,还是要相守下去才是。所以在京文武,京城各路禁军,还有外面督战的各部,若是都能向皇上上书,保你我忠于大清,忠于皇上,皇上看我们声势浩大,他毕竟之前未能亲政,亲信有限,定是只得与我等妥协的。那样我们地位稳固了,以后选人用人,又在我们掌控之下,即便皇上还是皇上,也和今日并无区别。”和珅的计划终于渐渐浮现了出来。 “你说的好像……好像也挺有道理的。可我看着也不容易啊?其实你我也该清楚,京城里无论文武满汉大小官员,能真心为我等效力的,可能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六部咱们能保证的,我数着也就是我这户部,更别提中外各路八旗绿营了。我看啊,太上皇给咱们的权利,压根就不够和皇上抗衡的。”福长安道。 “是啊,太上皇何等英明,我入军机二十多年,为相也快十五年了,这朝廷之中,何时没有几个一直与我作对的人?你以为都是巧合吗?可是眼下皇上的刀都拔出一半了,即便咱们只有这些势力,也只能一个个都用上了啊?其实也不需所有人都帮着我们,朝中重臣,我们若能争取一半,另一半自然望风而散。至于中外各部,只要有几只重要的都在我们手上,一致声援于我,皇上难道还能把剩下的人都控制住不成?他毕竟之前还没亲政呢。”和珅开始渐渐说出了自己的方案。 说着,和珅也在案桌上翻了一翻,寻出一张京城地图来,道:“这外省诸军,福宁、永保、恒瑞、惠龄他们,只要不让他们对抗皇上,只是支持我做这宰相,他们都是可以答应的。更何况,他们即便有些异心,又有何用?一个个来我府上之时,说的那许多肉麻的言语,送的这许多金银财宝……哼哼,若是我这棵树倒了,他们这些个猢狲,一个个也都得被压死!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他们心里也有数的。”福长安清楚,和珅言下之意,是这些人在他手里都有把柄,一旦和珅倒台,将他们都供出来,谁也讨不了好去。更何况,和珅只是说要他们挟兵权上言进谏,并不涉及皇位之事,没有篡逆一类的心理负担,他们或许也乐意为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零二章 红与黑的对峙!阮元抉择之时 . 虽然外省诸军,与和珅绝无往来的将官也有不少,可他们彼此分割,互不统属。一旦这些亲附和珅之人上下一气,也势必形成对外压力,到时候其他各路军队彼此难以联系,多半不会有任何动作,只能眼看“兵谏”成功。这样一来,前线军队就不足为虑了。 可即便如此,福长安依然不敢放松,又道:“可是即便外面的军队稳住了,那京城外围这三大营怎么办?若是一旦京中有变,可是远水不解近火啊?” “京师三大营?诚斋,他们现在已经动弹不得了。我一直兼理一部分健锐营和圆明园的营务,最是清楚,这几年前线作战,朝廷调了多少三大营的军队出去,现在还没回来呢?留在京城之外的,眼下只有六成人马不到。更何况,这些日子苏凌阿从刑部也告诉我,京城以外,多有贼盗行劫之事,地方府县寻了数月,也没个结果,三大营若是轻动,香山、海淀、圆明园哪一处受了贼盗侵袭,他们担得起这个责任?这一点我清楚,皇上也清楚,一旦京中有变,三大营的选择只能是按兵不动。”和珅倒是已经想好了解决办法。 “你再看京城里面。”和珅又道:“骁骑营不少主力,也被调到了前线,虎枪营人少,不足为虑。步军统领衙门,眼下是我兼着九门提督,这都二十年了,这支部队谁还能比我更熟悉?銮仪卫的内大臣,现下不就是你吗?咱六个领侍卫内大臣,额勒登保和德楞泰在外面打仗呢,你我各兼了一个,淳颖是你姐夫,富锐一个糟老头子,不足为虑。剩下前锋营和护军营,你再想想,也有我们的人啊?” “前锋营和护军营?”福长安喃喃道:“这样说来,前锋营左翼统领是德麟,是我侄子,若是有个什么万一,我叫他不要轻举妄动就是了。八个护军营统领,令郎兼着一个,永鋆永硕各有一个,这永鋆我记得是你女婿,永硕和我关系一向不错,看来也都能用上,还有台费荫,他现在兼着一个正红旗的护军,这样一算,也有四个人在我们手里了。” “还有个正白旗的护军绵佐,他是从山海关调来的,京中没什么势力,即便不愿意跟着我们,我看他也不会真刀真枪的对着我们。”和珅道:“各路军队咱们掌握这些,若只求自保,也够用了。至于文官,也不需要考虑所有人,七卿里面,如果我们拿下吏部、户部、兵部和都察院,皇上也就没办法了。你在户部,我兼掌一半的吏部事务,大吴老师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吗?这样看来,也就差兵部了……可要把这些人都联系起来,没有兵部可不行啊?” “可兵部究竟能做什么啊?若是调动兵马,没有皇上的旨意,兵部可是一份调令都发不得的啊?”福长安对于兵部这个“眼”还是有些不解。 “不是要兵部自己调动人马。”和珅道:“调兵遣将的事,若是没有皇上的旨意,谁也调动不得。可对外传达军令,调运粮草器械,这些文书可都是要从兵部往外发的啊?到时候,也一定有传达给福宁、惠龄他们的军令,每月都有,我们在传令以外,把要求他们群起进谏的信件一并附上,传令的人只能遵循兵部上命,哪里会去看信中写了什么?或许还会当作皇上的密旨呢。也只会一同拿了出去给福宁他们,这样,我们就和他们取得了联系,之后一旦京城有变的信传给他们,他们就会在外声援我等。所以说,我们能不能和前线的将领同进退,就要看兵部了。” “那这件事,你怎么不自己去办呢?”福长安问道。 “我有感觉,皇上那边,也已经行动了。”和珅道:“这密信不能我来发,也不能由你,或者户部来发,否则都过于醒目,皇上的人也一定会察觉,到那个时候,就前功尽弃了。但兵部不同,我至今尚未完掌控兵部,皇上看来,也是如此,所以对兵部外发的信件,他反而不会想到这一节。可话说回来,眼下要我去兵部发信,只庆桂那一关,我也过不得啊。” “所以你想过用阮元?”福长安疑道。 “是啊,我现下已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呼什图给我们办事,也有二十年了,我们把往外送的书信托人交给他,这不是难事。只是他当差这些年,最多只是给其他大臣传旨,部务倒是从未经手,他去兵部必然让人生疑。所以还需宫中有一人,能从呼什图那里接了我们的信件,再将信件夹杂在各部院文书之中,发往宫外的六部。军机处眼下有那彦成在,这个钉子我除不掉,就不能在军机处传送。可南书房眼下大多是一些翰林文人,半分实权也没有的,若是有个既兼着南书房差事,又在六部、都察院或者大理寺有官职的人,那么这件事交给他办,再好不过。”和珅对于文书往来的路线,也早就有了规划。 “所以之后此人无论在六部哪里,只要能够联系到兵部的李潢,咱这条路就算通了。”福长安道。可想着想着,似乎还是有些问题没有解决:“那庆桂怎么办?毕竟他是满人,前线这些人又都是八旗兵,李潢也好,台费荫也好,总得过了他这一关吧?还有,再怎么说,眼下中外诸军,总是皇上能用的多些,万一到了时候,皇上铁了心要削咱们的权,甚至想要咱们的命,他们保举你我倒是有可能,直接和皇上圣意对抗,怕是没这个胆量啊?” “诚斋,绝大多数人和你我的想法是一样的,背反大清这绝无可能,但忠于大清,未必要忠于一个三年无所作为的皇上啊?到了那时,我也有下策可循,那便是你最初所想,另立太上皇之孙为新君,或许现在就该考虑,先许他……大不了我们把太上皇废了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再拿出来,许他议政王大臣的位置。你多番与我说到定亲王,只要他能支持我们,我看就有希望。皇上只是太上皇第十五子,定亲王绵恩可是皇长子的儿子啊?当年风传的可能继承大统之人,皇上和成亲王自不必提,他不是也有一份吗?只是因他是皇孙,素来容易被人忽视罢了。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成亲王不得天命之事,在他身上却不会发生。” “可是定亲王不是比皇上还大上几岁吗?”福长安道。 “不错,他年纪是大了些,可我记得,东晋时桓温废海西公,立简文帝,那晋简文帝登基之时,不也都五十开外了吗?若是皇上执意不肯给你我留下后路,那……那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和珅将最后的计划也告诉了福长安。 “既然你也想好了,那是最好。绵恩我之前也去联系过,对我也算客气,给他送了些礼物,也都收下了。和他说咱两个富察家最好合二为一,我看他也没什么意见。只是……后面的事就有些大了,也不知他能不能再和我们联手。”福长安道。 “诚斋,你不是也清楚吗?太上皇给我们的权力,是不够我们做这番大事的。可眼下若是再这么按兵不动,只有死路一条,后面这些事,即便没有十足的把握,总也要试一试了。”和珅说着,竟是也有些无奈,似乎在感慨对不起乾隆。但其中关键,他也看得清楚:“眼下有几件事总是还没定下来,绵恩、淳颖,都需要你去联系,时不时的给他们放些风声。至于庆桂、阮元和兵部,就只好我去了。”思来想去,最后几个关键的位置,和珅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第二天阮元办完朝中公事,回到家时,想着眼下形势微妙,也不免感叹起来。阮承信和孔璐华见他神色,总是有些不快,也一起聚在书房之中,商议起应对朝局的办法。孔璐华寻了一册最新的《缙绅录》,将各部院尚书侍郎,都察院都御史的名字都誊写在了几页纸上,看着一长串高官重臣的名字,也让阮元过来一一指点,看哪些部院可以忠于嘉庆,哪些又有和珅的人马。 “这样看来,户部在和珅和福长安手里,已经二十年了啊。”阮元看着“户部”一篇“兼户部事”的和珅,和“户部尚书”位置的福长安,不禁感叹道。“户部掌天下钱粮之事,所以同为六部,却比我们礼部重要得多,对寻常之人而言,没有钱粮,又能有什么作为啊?” “这样说来,夫子的礼部,还有刑部和工部,好像都起不了什么作用呢。”孔璐华也不禁感叹:“而且你看看,这些几部之内,名字都好熟悉,礼部尚书是纪昀纪大人,刑部有董大人帮忙办事,工部松大人、彭元瑞大人和那彦成大人……这、这该不是巧合吧?”松筠这时挂着工部尚书之名,但其实在西藏担任驻藏大臣,并不参与朝政,彭元瑞是工部尚书,那彦成也在工部,却是事实。 “伯元,我记得吏部里面,你恩师就是吏部尚书对吗?”阮承信问道。 “是,可是恩师现下在安徽做巡抚,另一位吏部尚书保中堂,现在做伊犁将军呢,都不在京。四个侍郎里面,成德大人,赵佑赵大人,年纪都不小了,还有刘权之大人和铁保铁恩师,铁恩师为人虽然随和,可也正因为太随和了,反而没什么威信。”阮元道。 而且,此时和珅同时署理吏部、户部、刑部和理藩院。这样想来,吏部几个侍郎,根本无法与和珅抗衡,而刑部的董诰,在和珅和苏凌阿的压制之下,只怕也难有作为。 “还有这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吴省钦,是先前那位吴学政的兄弟吗?”孔璐华问道,阮元也点了点头。 “伯元、璐华,依我看来,和珅眼下声势,虽然看起来很大,可若是他真有图谋不轨之意,靠文官可做不了什么事啊?”这次却是阮承信一点点分析起了形势。“他现下想的,多半还是控制中外各路大军,前线作战的也好,京师戍卫的也好,都得至少拿下一半才够。而其中最关键的,当是传令于中外的兵部。我看你先前拟了兵部侍郎,后来又改礼部,多半便是和珅对你放心不下之故。可他又放心谁呢?兵部尚书金士松、右侍郎韩鑅年纪大了,只得因循办事,他放心。李潢据说是他举荐,这个满人右侍郎台费荫也是吧?这样兵部与和珅无关的,也就是庆桂大人了,但庆大人既然是尹文端公之子,想来朝中根基深厚,应该不会听和珅的话吧?” “夫子,爹爹,你们说来说去,是不是漏了一个人啊?”孔璐华忽然道:“兵部尚书侍郎共有六人,你们前后所言,只有五个,这位满人中的兵部左侍郎富俊呢?难道这位富侍郎,在兵部里面半分作用也没有么?咦?他是蒙古人呢。”清代六部设官,依例是尚书满汉各一人,侍郎满汉各二人,但蒙古八旗有作为者,同样可以入选六部卿贰。只是对于蒙古人清代一般不加细分,入六部之后就直接补充满人尚书和侍郎的位置,所以富俊虽是蒙古正白旗人,却只写做兵部满左侍郎。 “富大人啊?我认识他啊?”阮元不禁笑道:“乾隆六十年我归京办理太上皇禅让一事,富大人当时也是内阁学士,我们也一起讨论过不少大典中的细务。富大人学问、兵略都不错,所以经常被委以边防重任,现下在科布多呢。和朱恩师一样,即便京中有事,也赶不回来的。” “这样看来,兵部应该还是僵持不下。”阮承信道:“庆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支持和珅,李潢和台费荫加起来人数多了,但毕竟都是侍郎,怎能和尚书相抗衡啊?所以爹爹想着,和珅眼下,也在为兵部破局之事烦心呢。或许他留了你南书房的位置,也有他的想法,只怕他过不了几日,也会对你有些暗示。但皇上先前未能亲政,反倒和一直受冷落的南书房走得近些,这样看来,你这个位置,倒是非常重要啊。” “爹爹说的是,但话说回来,南书房再怎么重要,总该有些具体的事去做,才能改变形势吧?只是我还不清楚,我究竟可以做什么呢?”阮元笑道。 忽然之间,只听得后院传来阵阵啼哭之声,啼哭之中,又夹杂着几声女子的柔声安慰,听起来像是刘文如和谢雪,阮元等三人忙放下手中书卷,一同循声向后园而来。到了后园,只见依稀的灯光之下,刘文如和谢雪正在给一个幼小的身影悉心擦拭,这身影应该就是阮常生了,几人看着,也颇不解,相继走了过来。 “常生?常生怎么了?文如,方才这里发生什么事了?”阮元不禁向刘文如问道,阮常生见阮元过来,又哭了起来,也不知是方才之事,还是担心阮元批评他。 “夫子,方才我们和常生一起在这边玩耍,常生看那边那条小河上面结了冰,看着好奇,就跑过去滑冰去了,可是……可是那里的冰太薄,常生跑了几步,冰就碎了,也得亏我们发现得快,才把他救了上来……”刘文如说着,也自有些后怕。 “爹爹……我……我不知道……”阮常生看阮元模样,生怕阮元批评自己,又哭了出来,道:“我白日间看着这片小河都结冰了,应该很好玩,就过来想着滑冰玩,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他哭泣之状,阮元素来心软,却也不愿再责备什么了。 “夫子,常生这也是第一次啊。”谢雪看阮元一时没有回应,也帮他求情道:“方才我问过常生,有没有见过河水结冰,他说只在两年前和你南下的时候见了几次,滑冰却一次都没滑过,想来也是不知水中冰块深浅,才失足滑了进去。也怪我们照料不周,方才距离他远了些,也是我们的错。”阮元仔细看时,阮常生和刘谢二女,身上都被冰水浸湿了不少地方,所幸二女抢救及时,阮常生并无大碍。 “常生,你今年也都十一岁了,平日做事还需谨慎些,这水中冰块深浅,在岸上原是看不清的,这天色这么晚了,可不要随便冒险才是。日后记得今日的教训就是了,可不能再冒失了。”阮元也只是安慰了阮常生几句,又对刘文如和谢雪道:“这样看也是我不好,其实在济南可以带他出去看看冰的,那时事务繁忙,却给忘了。你们也都尽力了,这样就好。回去之后,定要好生保暖,却不能再受寒了。”刘文如和谢雪也连连点头。 只是阮元看着水中破碎的冰块,看着下面隐隐流动的水波,却似乎有一事不解。 “爹爹、夫人,你们可知这水是从哪里流进来的吗?这里距离护城河,也有些距离了啊?” “伯元,你平日虽忙了些,可这衍圣公府里面的情况,也要多看看才是啊?”阮承信笑道:“这里的路我都看清楚了,水是从东面瀛台流进来的,表面上看不出来,可瀛台之下,以前就有孔府中人打通了水道,引得这水流进府中,他们说若是春夏之际,这里鲜花盛开,小桥流水,可是京城中不多见的美景呢。” “是这样啊……”阮元自言自语道。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意外的灵感突然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下,让他眼前一亮。 “爹爹,璐华,或许……我有办法了。” 阮承信和孔璐华看着阮元,一时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当然,这时的阮家一家人也不会知道,不远处的和珅府邸,同样也在进行着一场密谋。这次不仅福长安,苏凌阿也到了和府。 “你们看吧。”和珅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份诏书,道:“皇上是要和咱们抢兵部了,一个月前给富俊发的回京诏书,我们居然现在才看到,这样看来,他都快回来了。哼,现在呼什图想要打探消息,都没那么容易了。” “和公相,之前你和我说的,我都明白,可这富俊三年前去了科布多,之后就没回过京城,要说皇上和他有什么联络,只怕你高估了皇上吧?”苏凌阿有些不解的问道。 “正是如此。”和珅倒是不慌不忙,续道:“这富俊虽是受了皇上的调令回京,可他在京之时,与皇上、与我们,交情都不多,若是我们可以许诺他更多的官爵,或许他也会为我们做些事呢?到时候,兵部反倒会更有利于我们办事。” “致斋,你可得想好了,这富俊你我若是拉拢不成,只怕他和庆桂联手,那样兵部这只眼,可就彻底堵死了啊?”福长安忧心道。 “那自然是最糟糕的结果,可眼下我们不去试试他,后面的事,就肯定难办了啊?诚斋,你那銮仪卫,前明时可还是锦衣卫呢,手里该有些能办事的人吧?多寻几个人刺探富俊行踪,别漏过他一件事。苏中堂,你做过两江总督,阮元的祖籍地仪征,常住的扬州,都在你江宁对面,若是有空,替我去一趟他那衍圣公府。多与他谈些风土人情,让他放松一下心绪,也多探探他口风。若是他并无拒绝我的意思,这最关键的一步棋,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到了清朝,锦衣卫已被改称銮仪卫,可清代銮仪卫却被剥夺了监视刺探之权,平日只有供奉仪仗之用,若论实权,已经远远不如前朝了。但即便如此,福长安在銮仪卫执掌要事多年,总也有不少心腹,当下也应了和珅,去刺探富俊情报了。苏凌阿也答应了和珅,和珅最关键的行动,就这样开始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零三章 试探 . 阮元归京已有大半个月,平日来到衍圣公府的人也自不少,可细想来,多是数年前在京城熟识的故旧,或是一些后辈生员举人,听闻阮元大名,诚心前来求教,阮元但凡有闲暇,也一一为后学耐心解惑。可这一日,与阮元先前毫无关联的苏凌阿却也来到了府中拜访。 阮元听闻苏凌阿前来,自然有些不解,可转念一想,他毕竟是东阁大学士,与和珅并列文官之首,以他中堂身份前来自己府上,乃是纾尊降贵之举,又怎能不倍加礼敬?忙换蒋二等人备了茶点,请苏凌阿坐了上座。一时果品已备,阮元也向苏凌阿再拜道:“在下平日粗疏,实不知今日苏中堂大驾光临,实是在下之过。苏中堂若有教诲,在下必当洗耳恭听。” 苏凌阿听了,也哈哈大笑道:“阮侍郎何苦如此谦虚?这府第乃是衍圣公府,侍郎又是这当今衍圣公的姐丈,自然也算是圣人亲眷了,老夫能得于圣人门下做客,是老夫之幸才对啊?阮侍郎,你做浙江学政的时候,我就在江宁做两江总督,虽然分属两省,可侍郎之名,江苏这里也早都传开了,听说侍郎曾经找扬州的读书人写了本……一本什么书来着?总之老夫在江宁,也听不少人夸过你呢。” 阮元也回笑道:“苏中堂客气了,其实在下所做,也不过是帮乡里同仁完成些心愿,算不得什么大事的。苏中堂做总督,入朝为相,这才是真正不容易啊。”虽然清代官方没有“丞相”、“宰相”之类的称呼,但无论官民,口语中一般都默认大学士就是宰相,阮元称苏凌阿一句宰相,也是寻常之事。 苏凌阿道:“阮侍郎,你在浙江这几年,可不止是编书这么简单啊。我可听江苏的生员们说过,阮侍郎在浙江,取士不拘一格,即便这八股做得不好,若是诗文史论,甚至数算上有些长处,就可以取录生员。哈哈,这江苏的生员可都好生羡慕浙江啊,我就听来我府上的几个后生说过,若是你阮侍郎来做这江苏学政,他们以后办什么事,可都要方便多了。” 阮元陪笑道:“苏中堂客气了,其实在下本就是江苏人,这江苏的学政,却是做不得的。其实天下间精通学问的大儒也自不少,选一位江苏以外的名儒来督学江苏,本也没那么困难啊?” “哈哈,这倒是老夫忘了。阮侍郎你看看,老夫这毕竟年纪大了,好多事可都记不清楚了。”苏凌阿也笑道。忽然,他似乎想到了另一件事,又道:“阮侍郎,老夫听外人都说,你是扬州人。可这最近的几部《缙绅录》上,你的籍贯可都是江苏仪征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看来这次苏凌阿来衍圣公府,也确是做了些功课的。阮元自然清楚如何应对,便道:“其实在下籍贯是在仪征,所以平日自称籍贯,就都用了仪征之名。可在下少年之时,是在扬州府城长大,是以扬州府认识的同仁也有不少,外人分不清其中因由,也不难理解吧?” “那这么说,阮侍郎也算是扬州人了。”苏凌阿忽然竟似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一下子兴致勃勃,道:“不知阮侍郎在扬州之时,可知道‘扬州瘦马’之名啊?老夫在江宁府,可有不少扬州的朋友前来,给老夫推荐了些精品呢。唉,只是老夫年纪也大了,可是享受不得了啊……阮学使,您这一生老夫看来,真是再幸福不过了。” 阮元听了,也不禁微微变色。所谓“扬州瘦马”,其实指的是扬州的妓 女,因扬州在清中叶日渐繁华,许多轻浮文人、富商人家子弟便在妓院中一掷千金,相继以坐拥名妓为荣。但阮元在扬州生长二十余年,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读书学习之上,平日一是家中并无余钱,二是家风严谨,绝不会与妓院有所交往,三是他本也不感兴趣,所以他一生中竟是从未碰过妓院,而且与阮元交情颇深的一批文人如焦循等,也都绝无涉足妓院之事。不仅如此,各人也都看不起成日出入妓院的文人墨客,平日讳莫如深,便似妓院都不存在一般。却不想这一日,竟是苏凌阿意外在阮元面前提到了这件事。 可苏凌阿毕竟官职在自己之上,所以阮元也只得陪笑道:“苏中堂这说哪里话来?在下年轻之时,本也是个愚钝之人,想着若不能倍加刻苦,意读书,未来生计都不知如何是好呢。至于中堂所谓‘瘦马’云云,在下确实也没想过那么多。” 苏凌阿听着阮元之言,不免有些失望,但阮元总也算尽了礼数,只好笑道:“其实阮侍郎的家事,我也略知一二,尊夫人这是什么人啊?是当今衍圣公的胞姐,堂堂的圣人后裔嘛。这牡丹海棠一般的人物在家里,侍郎还在乎那些庸脂俗粉干什么?不过话说回来,这扬州既是‘瘦马’天下闻名,也必然是有钱的人家多了,才能供养得起那‘好马’嘛。这扬州的财力,我在江宁府的时候,可是亲眼见得不少,不说别的,就单说你那里盐商……嘿嘿,老夫来做这两江总督,其实也不为别的,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图什么呀?就为了一点棺材本嘛。可那一日啊,这扬州八大盐商,一起来我府上送了点迎见礼,嘿嘿,就那一日,老夫想着这棺材本也就赚足了。你说你们扬州的商人也真是心善,我可没强迫他们做什么啊?” 阮元当然也知道,苏凌阿说是毫无强迫之事,暗中勒索,甚至各种威胁,只怕也给盐商们使了不少,心中对苏凌阿自是无好感。但毕竟碍于情面,还是陪苏凌阿干笑了几声。 忽然,苏凌阿又道:“不过我想起来了,我年轻的时候,还是个小笔贴式,曾经和太上皇一路南巡过一次。当时我记得,扬州最大的一家盐商,是姓江的对吧?可怎么我来做了这两江总督,这江家竟只排到了八家盐商最末一位,也只送了一万两银子过来……阮侍郎,我记得您和这江家的江镇鸿,似乎也有些交情,您说是不是呢?” 阮元只好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交情,江先生与在下算起来,算是在下的远房舅父,在下少年之时,也曾经受过江家一些恩惠,除此之外,其实交往并不多。” 苏凌阿忽道:“阮侍郎,老夫记得那还是乾隆五十年,当年我不过是个吏部的员外郎,得蒙和中堂青睐,暂补了侍郎之职。我最初半年兼理着些户部事务,算是学习吧。当时我记得清楚,朝廷里有一笔开支,二十五万,就是给江家的。当时约的是一分起息,我初不以为然,可到了江南,看了江南盐商借贷之事,方知你们那里,若是大盐商一时周转不灵,需要借贷,这起步就是三分利啊?其实当时我看着这笔开支,也有些蹊跷,想着太上皇怎么会借给江家这许多银子呢?后来才得知,其实是和中堂……现在该称和公相了,在太上皇面前进言,说江家有大功于我大清,大功成了,可不能忘了江家的捐输之力啊,所以皇上才会开恩,在江家最困难的时候予以援手啊。” 阮元笑道:“若是如此,其实我与江家也是姻亲,自然是要多谢和公相援助之力了。我当年还没出扬州,扬州的事也知道一些,其实舅祖一家,那些年确实不容易。” 苏凌阿也笑道:“所以说嘛,老夫与和公相认识,也有许多年了,和公相是个最知恩图报的人,咱了解他的人啊,都知道。别的不说,听闻阮侍郎在翰林院学习的时候,一向对和公相礼敬有加,所以和公相也记得你呢,每次太上皇和皇上要拔擢新人,和公相可都推荐了你啊。阮学使,老夫听说你是乾隆五十四年的进士,这即便从那一年算起,你为官这也才第十年,还不满十整年呢,就已经是侍郎了。哈哈,老夫是乾隆六年的翻译举人,可是等了足足四十五年,才得以登临二品呢。你说说,这和公相对你,可不是恩重如山嘛?” 阮元也回道:“既是如此,和公相栽培之恩,在下可是不敢忘却的了。若是在下为官有成,定要报答公相大恩才是。”其实阮元多年来屡经提拔,主要还是乾隆的意思,阮元先前见过乾隆,清楚其中原委。对于和珅,只能说阮元提拔之时他未加负面干预,也算一种“帮助”了。只是面对苏凌阿,阮元还是只能恭敬行事。 苏凌阿也生怕自己言语含意过于直白,想着虽然是为和珅做说客,这些事还是点到为止为好。便也轻松下来,道:“阮侍郎啊,你看你这才三十来岁,真是很有精神啊。你这番年纪,二品的珊瑚顶子有了,这偌大的宅子也有了,夫人既是圣裔,那当然是你们后生之中首屈一指的了……唉,你虽是汉臣,可我却一直想着,若是我有来生,能按你的人生再走一遭,不多,四十年,就四十年,我看也值了啊。” 可苏凌阿又怎么知道,阮元为官之前,便已二十年如一日的潜心治学,为官之后,又是百倍的勤勉谨慎?阮元听了,也不禁莞尔,只得又与他客气了几句,将苏凌阿送了出去。 后来,阮元也将苏凌阿来访之事,捡了一些说与孔璐华听,苏凌阿自然不会知道,他走之后,孔璐华令人在客厅中熏了一日的香,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两日之后,阮元又在南书房外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日南书房本无要事,但按照惯例,在南书房入值诸人需要定期值夜,这日正好轮到阮元,想着日常的退值时间已到,不如先归家用罢晚饭,再及时赶回,遂匆匆收了书卷,想着暂且归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请问,阮元阮侍郎在吗?太上皇有些过年的岁赐,还请阮侍郎出来一下。” 阮元出门看时,原来竟是多次见过的呼什图,也随即对他拜道:“既是太上皇有岁赐,臣自是感激不尽。请问岁赐眼下在何处,我过去取了便是。还有,太上皇近日身体如何,我上次见太上皇,也有半月有余了,却不知太上皇的病情如何了?” 呼什图道:“阮侍郎只管放心,这所赐之物,其实是一箱皮草,都是上好的貂皮,已给侍郎家送过去了。至于太上皇的情况嘛……”说到这里,却不再言语,向阮元使了个眼色,似乎是想让阮元寻个僻静之处再行商议,阮元想着他身上自不会有凶器之物,跟了他去,也是无妨,便随着呼什图来到东首廊下,寻了个不易被人发觉的死角之处,呼什图方才说出实情。 “阮侍郎,小的一直清楚,太上皇对你那是格外青睐,你先前在京城的时候,我可是给你传了好几次旨呢,我寻常见的官人,可都是一大把胡子了。”阮元知道呼什图虽不比鄂罗哩亲近乾隆,却也在宫中做了二十多年太监,官职低微的官员,根本轮不到呼什图传旨。只听他又道:“所以小的今日,不如给阮侍郎交个底,太上皇见你之事,小的略有耳闻,快半个月了。也亏了太上皇见你见的早,这半个月下来,太上皇饮食都减了不少,也不爱说话了,怕是再没有时间多加教诲于你了。其实太上皇这个年龄,谁不知道呢,人嘛,终究没听说有谁真能长生不老的。我也知道,太上皇这些年来,一直悉心栽培的人里,肯定有阮侍郎一个,可眼下……眼下又能说什么呢?阮侍郎,您心中也有个准备吧。”阮元那日见过乾隆,对乾隆的未来,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听到呼什图这般说辞,面上也不禁涌上一股凄然之色,摇了摇头。但呼什图看来,阮元却是已经相信了他的善意。 于是呼什图更进一步,又道:“阮侍郎,您印象里,皇上是个怎样的人呢?眼下军务要事,都渐渐由皇上参决了,可这没了太上皇的圣断,小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安稳啊?” 阮元也报以一笑,道:“皇上虽然即位快三年了,可话说回来,总是没自己决定过什么大事,或许会比太上皇更好呢?我们做臣子的,又怎么敢随意多言?不过太上皇毕竟是十武功,几十年调兵遣将的经验在呢,对中外各部,也都了如指掌,皇上经验上稍欠一些,也是常事啊?” “所以说嘛。”呼什图笑道:“这前线军务,最是要紧,片刻也耽搁不得的,皇上经验又不够,这日后可如何是好啊?”说罢,他也顺便望了望周边,这里是个廊道拐角,边上偏殿是祭祀孔子之处,暂时无人使用,已上了锁。一边御药房中,人手都派出为乾隆准备药物去了,这时正巧也没人,这里距离两侧的日精 门、月华门又都有数十步,而护军营的官兵平日只负责把守宫门,以防外人无故入宫,宫禁内这许多角落,未免兼顾不周。这时左右望去,果然无一人在意这片死角。 阮元在京城也曾做官多年,替江府送礼之事便是呼什图无意中透露线索,这时又怎能不知他真实心意?便顺着呼什图的想法道:“其实我想着这前线战事,权由皇上决断,皇上未经战事,未免会生疏些,可朝中重臣,多有参与了乾隆朝战事的啊?就比如说和中堂,不,和公相吧,台湾之战、廓尔喀之战,和公相都因居中调度有方,得以图列紫光阁了。今日战事若是和公相得以居中继续参决一二,想来君臣协力,天下太平也就指日可待了。” “哈哈,阮侍郎,其实和公相心中,又何尝不想着为皇上尽犬马之劳呢?”呼什图笑道:“前些日子我还听和公相说过呢,和公相说啊,前线的事他本也想着尽一份心力,多指点指点几个将军合围夹击之事,只有咱大军调度得当,这贼人的流窜才能无所遁形不是?可皇上啊,总有自己的心意,有些事和公相虽然提了,皇上下旨,却是另一套。按小的意思,和公相毕竟主持国政二十年了,他老人家的想法,只要皇上听了,必然马到成功,王三槐不都抓住了吗?可眼下这样子,公相他老人家也只能空自忧急啊。” 其实他原本声音也不算大,但说到这里,忽然又压低了不少,贴着阮元耳畔道:“小的与和公相认识也有些年月了,清楚他的想法,和公相是想在皇上军令之后,附上自己给前线的作战意见。前线的人又不傻,怎么打仗更容易打赢,还用皇上教吗?只是和公相也犯愁呢,想送信出去,可始终没有帮手啊?” “呼公公,照您这样说,和公相自己兼着好几个部的部务呢,他老人家随便遣些人出去,不就能送信了吗?”阮元也压低了声音,顺便看看周围,所幸并无其他太监经过。 “阮侍郎有所不知,眼下太上皇这个样子,京城里面啊,早就有些小人蠢蠢欲动了,就等着皇上一旦亲政,立刻就要弹劾和公相呢。他们平日不得升迁,就把气撒在和公相身上,这不是想升官想昏头了吗?和公相从来都是大公无私的啊?但话说回来,和公相也怕落下把柄。所以想着,若是有个与他关系并不算特别紧密的人,能助他一臂之力,将这些信塞在兵部文书中送到兵部一并发了,那这真是大清幸甚,天下万民幸甚啊。”呼什图果然一点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呼公公觉得,我很合适吗?我虽然在南书房,可六部之任是在礼部,却与兵部无干啊?”阮元笑道。 “阮侍郎若是愿意担此大任,那是最好了。至于其他的兵部之事,和公相自有考虑,一定是兵部的路已经通了,再来麻烦侍郎您。公相一向爱惜人才,总不能让阮侍郎自己去冒这逾矩之险不是?”呼什图也笑道:“其实啊,和公相平日提起您的时候,也很多的,一直说您有卿相之才,想着力栽培您呢。阮侍郎,您这般年纪,就做到二品侍郎,小的平日这旗人后生也见得多了,就连他们都及不上您呢。和公相还说啊,若是您能助他襄理军务,之后川楚这些个贼寇平定了,一定保举您做六部尚书!阮侍郎,您读书考试,辛苦做官,不就为了这个嘛?” “唉,其实我心中也想着,这前线战事,若是和公相能继续督办,或许一两年内,也就能把这些贼寇扫清了。这王三槐束手就擒,不就是和公相的功劳么?将来若是和公相真的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小心些,为他办妥就是了。”阮元笑道。 这个答复对于呼什图而言,可以说再满意不过,呼什图也点了点头,说乾隆那里还有些事,需要自己多加照料,便折返出去,往养心殿去了。而阮元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中也渐渐盘算起之后的行动来。 阮元匆匆归家用餐之后,又回到了南书房。看着天色渐渐昏暗,耳中又问得北风阵阵,只怕这日要有一场大雪,又看着南书房内,只有自己的座位上尚有一盏孤灯,正是清寂之时。可也正在这种清静之下,阮元也开始回想起呼什图之事。 “听呼什图的言语,此番和珅想要向外送出的文书,绝非简单的作战方略,只怕他另有所图。和珅那边,或许皇上早已留意,他仅靠自己之力,已经动弹不得,是以想着将文书暂交于我,让我替他向外传送。他应该知道,一旦皇上亲政,绝对饶不了他,所以想着联系旧部,或许……或许他真的心有不轨之念?”.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零四章 雪夜之谋 . “听呼什图、苏凌阿的言语,或许还要加上吴省兰,我看这都是来试探我的,呼什图这样与我交待,应是我已经取得了他们信任。可之后呢?这件事还有许多难处啊?” 阮元心中暗自盘算,也苦苦思索几个关要之处应该如何破局。忽然之间,南书房外竟传来了阵阵脚步之声,接着轧地一声,门房竟缓缓开了。一个黑色身影走了进来,只见他黑色裘衣之内,隐隐有一层黄衣,阮元清楚,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嘉庆了。也随即站起,走到嘉庆身前,拜倒叩首道:“臣阮元不知皇上星夜来此,实是罪过!” 抬头看时,只见天空之中,片片雪花已渐落了下来,门外另站着一人,那人是嘉庆的心腹太监张进忠,阮元却不认识。 嘉庆看着阮元,言辞却也谦和,并无乾隆那般威严,只道:“阮侍郎,太上皇之时,朕记得你就已经在这南书房值夜,南书房到了冬天,也会备下些炭火的,你怎么忘了?今日这天你也看到了,冷着呢,不如先生了炭,再议其他事不迟。”说着竟自己走向东厢的一个厨壁,打开了一个柜子,取了一盆炭出来,放在阮元座椅之畔,张进忠随即进来,取出火折将炭火点燃了,又从柜里取出罩子,放在炭火之上,以免失火。随后嘉庆摆了摆手,张进忠便走了出去,轻轻关了房门,似乎是要在外面巡视,以备生人靠近。 眼看嘉庆亲近如此,阮元又怎能无动于衷,待张进忠一出房门,便也连连给嘉庆叩首道:“皇上如此赐炭之恩,臣实在百死莫报!皇上,眼下只是小雪,不碍事的。臣这样……真是惭愧无地,不如臣这就熄了炭拿回去吧,臣不值得皇上如此厚爱。” “朕都给你拿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今日赐炭,是朕的意思,可后面的事,还要辛苦你呢。”嘉庆也寻了阮元的位置坐了下来,又道:“你也别跪着了,今日朕还有要事,你这般样子,却又能商议什么啊?快去那边寻个椅子,一同坐下吧。” 阮元听了,只好站起,侧立在嘉庆一旁,可自寻座位,却是万万不敢了。 “阮侍郎,先前太上皇召见过你,是不是?”嘉庆问道。阮元想着嘉庆先前言语,自己此时绝不该有半分隐瞒,便应声称是。 “是啊,但你或许有所不知,皇阿玛自你走后,似乎也没过多久,便召见了朕。皇阿玛把你说给他听的话,都告诉朕了。后来,皇阿玛也特意叮嘱朕不要责怪你,阮侍郎,你在外督学,了解了这番风土人情,再告诉朕,这是大功一件啊,朕又怎会不满意呢?看来,三年前你辞了广兴,坚持要南下继续做学政,现在看来,你做的对。反倒是朕那时刚刚成了太子,一时有些急躁了。”嘉庆似乎对阮元也并无不满之情。 “皇上,这……其实臣当时资历尚浅,是以皇上想要用臣,臣却想着若是臣在京中,若是再有无功升迁之事,只怕其他同僚也不会信服。到了那个时候,臣只怕自身难保,也不能为皇上尽心庶务了。是以臣才想着,彼时当务之急,应该还是先求实绩,再做其他考量。这样想来,臣原本也有私心的,倒是还得请求皇上,宽恕了臣抗旨之罪才是。”阮元道。 “你又何罪之有?朕当时不过让广兴与你参议一二,也没有下任何诏旨,你有何旨可抗啊?”嘉庆笑道,但略一沉思,又道:“但无论如何,现在回头看,你当时的选择是对的,这就够了。若不是你在浙江悉心查访风土人情,朕又怎知浙南山里,竟还有溺婴那般有悖人伦之事啊?川楚也好,两浙也好,现下看来,百姓大多是过得苦了些,他们又何曾心甘情愿造反呢?都是官 逼 民 反啊。这样想来,阮侍郎,你说朕在位这三年,是不是也做错了许多事,对不起这天下子民呢?” “皇上,这……”阮元听着嘉庆言语,倒是谦和,可毕竟君臣有别,总是多怀顾忌。沉思了半晌,方道:“皇上诏旨上谕,南书房多有备份,臣回京入值也有大半个月了,看得清楚。皇上并无不恤百姓之举,相反,蠲免赋税之事,倒是见了许多。” “‘今所在皆饥,无所依投,坐守乡闾,待尽沟壑。其蠲免馀税,实无可征。’阮侍郎,朕先前也有听闻,你少年之时便多读书史,尤其是这《资治通鉴》,更是娴熟于心。这段话是何人所言,出自何处,你可还记得啊?”嘉庆忽然问道。 “回皇上,这段话是《资治通鉴》唐纪之中,唐僖宗即位之后,翰林学士卢携所进言。”阮元对《资治通鉴》并不陌生,自然从容应答。 “是啊,卢携当日所言,虽经千年,却也无甚变化啊。百姓即便不再缴纳赋税,有些都已经贫苦无依了,朕即便蠲免赋税,又能救得多少人性命呢?《通鉴》这一段在乾符元年,就是那一年年末,王仙芝举兵反了唐朝,黄巢是那王仙芝手下,后来连败唐军,攻进了长安,就在黄巢入长安之前,这卢携已做到宰相,却因为用人不当,引咎辞职,最后自尽了。看来若是这江山社稷一旦倾颓,即便是朝廷里的有识之士,也难以自保啊,更何况朕做皇帝的呢?”嘉庆一向精通史事,是以说起唐末旧事,也是如数家珍。 “皇上且莫如此消沉,国朝与晚唐不同,太上皇在位六十年,海内皆称盛世,江浙运河一线,依然富庶。这贫民虽有,却也不致动了国朝的根基,天下事,尚可为。皇上且莫将国朝之治,与晚唐相提并论啊?”阮元也不禁安慰嘉庆道。 “是啊,正是因为国朝与晚唐不同,朕今夜才会来找你啊?你说得对,天下事,尚可为。”嘉庆的语气,也渐渐坚定起来,道:“你在太上皇面前之言,朕已悉知,总而言之,天下大弊,朕以为共有四处:其一,百年以来,天下生齿日繁,故而贫困之人,也日渐增多,而有司守令,因承平日久,渐行怠惰,于贫民疾苦,罔然不顾。其二,大吏以赔补亏空为名,行盘剥细民之实。其三,官军无纪律,临战无能,杀良冒功。其四,官吏贪贿,一时不绝。总而言之是一个问题,就是为官者唯顾私利,不恤民情。朕所言可有道理?” “皇上仁慈爱民,臣不胜敬佩。”阮元道。 “所以啊,朕想着,未来朕要走的第一步,就是澄清吏治,重新选拔把百姓放在第一位的督抚守令。可这第一步,是真的难走啊,皇阿玛在位的时候,也曾多将贪吏绳之以法,王亶望、陈辉祖、国泰、伍拉纳……可处决了这许多贪吏,这大清的天下,贪吏不仅不少,却是更多了。朕想着,只是一个原因,就是这主持选举官吏之人,本身就立身不正,多怀私惠。皇阿玛年纪毕竟大了,精力自然不如壮年,竟被这选举之人钻了空子。”说到这里,外面北风,却是更加紧了,飘落的雪花,也渐渐变大了起来,如此风声之中,即便守在门外的张进忠,也无法听清屋内到底在说什么。 “选事渐移之事,少说要有十年,往多了说,只怕也快十五年了。朕亲政之后,凡事自当遵循一个‘公’字,可眼下我大清的最大症结,却是这个‘公’字,早就变成了‘私’字。阮侍郎,朕的意思,你该清楚吧?”阮元自然知道,嘉庆所言,正是和珅之事。 “皇上,您的意思,臣已清楚了。只是臣尚有一事不明,臣屡经外任,自认为算不得皇上亲近之人,皇上为何要来找臣交托这一切呢?”阮元又道。 “朕眼下最信任之人,也就是你了。”不想嘉庆竟如此说道:“军机处那边,朕能用的人只有戴衢亨和那彦成,他们毕竟只是二品,资历都浅,剩下的,朕掌握不了。所以军机处那里,朕还不能做主。但南书房本就是前朝圣祖皇帝青睐之处,虽云文翰之所,可天下政事,亦多所谘问其间。然而今日,南书房入值之人,大多皆是词臣,文才之外,并无长物。可你不同,你才学所至,不拘文辞之事,经术、天算、史论、兵家无一不通,在外督学多年,自也精于庶务。朕与你见面不多,但即便只是这只言片语之间,朕亦熟知你心性,你正是值得朕任用之人。阮侍郎,你又是如何心意?若是你觉得今日之事,力不能及,也只管说出来,朕立刻就走,过了今夜,这里就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阮元听着嘉庆言语,自然感激,可他此时却也倍加清醒,若是嘉庆不能完信任于他,之后大计便无从谈起。故而这时并未直接答应嘉庆,而是说道:“皇上,臣初入翰林之事,教习便是和珅。臣为官十年,从未上言进谏一件与和珅有干系之事,也未曾在任何一位同僚面前,对和珅有半分不敬。这些事皇上自然也该知晓。可即便如此,皇上还是愿意相信臣吗?” “你等做臣子的,自然不能万事自遂心意,但你心性如何,和珅心性如何,朕还是清楚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一点朕还是相信的。”嘉庆从容道。 阮元听了,也再次向嘉庆拜倒,道:“皇上信任之情,臣即便百死,亦难以回报万一。眼下之事,臣自然应当竭尽力,襄助于皇上!只是,此事至关重要,亦需悉心准备,万事得当,方可施行。却不知皇上心中,眼下又有何良策?” “有些事你或许不知,朕对眼下形势,也已斟酌了许多时日。和珅一党多居高位,动之绝非易事,文臣尚在其次,首要之事是不能让他掌控内外诸军。如此说来,兵部便是京中最关要之处,你最初任兵部侍郎的建议,是朕告知皇阿玛的,可不料随后仅两日,和珅就改了你做礼部侍郎,想来也是不愿你多参与其中。但兵部至少还需几个人看着才是,所以朕已经调了科布多的富俊南下,这一二日间应该要进京了。此外便是京师驻军,护军营朕可以控制大半,但九门提督,和珅却已任了二十年,还有,侍卫处、銮仪卫,也有些难处……” 可这几句话说来,阮元眼中顿觉一亮,一个连环应对之计,已经渐渐浮现出了雏形。 “皇上,臣有一言,若皇上信得过臣,臣愿将这几处关要的破解之法,一一道来。” “但说无妨。” “皇上,臣以为,当下之局,若是要破,则堵不如疏,与其这般无所作为,失了时机,不如……”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张进忠从来吃苦耐劳,倒也经受得住,虽迎风冒雪,依然小心谨慎的环顾四周,确保南书房周围再无旁人。 而这一场风雪,也让南书房中的这个夜晚,再无第四人知晓。 嘉庆三年的冬天,京城连续下了多场大雪,时人观测雪情,多言雪深五寸有余。而风雪之中,也夹带着许多对和珅有利的消息。 因为大雪深厚,行路探路多有不便,兵部尚书庆桂一日归家之后,因一时疏忽,不小心摔倒在雪里。随即庆桂府中传出消息,庆桂足部受了伤,无力行走,只得告假一月,兵部之事,只能交由金士松和几个侍郎管理。 大家都清楚,金士松年迈眼花,更办不得什么要事。同时,富俊回到京城之后,也只是专心于自己的政务,从不与他人多交一语。和珅曾经派刘去接触过富俊,但他言语含糊,终将刘打发了回来。可即便如此,刘经过仔细查看,也发现他和嘉庆亲信,及其他不附和珅之人,都没有什么交往。 看来,兵部之路,已经畅通无阻了。 不久后,阮元也从呼什图处接到了第一封和珅的密信,因公务之便,外出归部之时他便随身带着,在不经意间来到兵部与李潢谈天,并将密信交予了李潢。 这一切自然都有福长安在銮仪卫的亲信看着,很快,兵部送往前线的军令,也相继出发了。 这样反复数次,和珅也已经给前线所有亲信将领转达了密信,前后算来,也已有一月之功。很快,嘉庆三年的十二月也渐入尾声,京城之内,大多人家仍是一如既往,开始置办年货,闲暇之时也不忘欣赏雪景,然不知一场巨变即将来临。 雪下多了,自然也会影响京城道路通行,是以京中也从来有些闲散人家,春夏之际清理阴沟积水,到了冬天则专事除雪,借此赚取京中世家贵族的一点帮工钱。但这样一来,京城的道路上倒是也不易积雪。反而是有些人家,家中落了大雪,一时无法清理,时常让人懊恼。还有一种人家,明明有余力清理积雪,却也有意留下了一部分,专为冬季欣赏雪景而用。 比如,此时的衍圣公府就是最后一种。 这时的衍圣公府之内,厅堂要道上面的雪,都已经清理了大半,府中平日多备着炭火,却也不甚寒冷,但后园之内,却特意留下了一块花圃,其中积雪并未清理。不仅如此,府中除雪之人,还往往将周边积雪尽数堆了上去,待家中之人有了闲暇,便可赏玩雪景了。 这几日谢雪的病早已痊愈,看着晶莹洁净的孔府后院,心中也自是喜爱,幼小之时,她常听谢墉言及京师趣事,其一便是大雪之后,要在院子中堆个雪人,两个雪球一大一小的摆成个人形,最是圆润可爱。想到这里,兴致顿起,便一同叫了孔璐华和刘文如过来,让她们看自己堆砌雪人,孔刘二人倒是都见过积雪,最初不以为然,可看了谢雪天真烂漫,一点点的在原来的积雪上堆上新雪,再认认真真地把雪磨圆,也都是忍俊不禁。一同凑了过来,一点点将周围积雪揉成球状,轻轻地放在雪堆之上。 过了一个时辰,一个一人高的雪人便已大功告成,除了底部和上下衔接处外,雪人的头和身子都被一点点打磨得圆润光滑,再无任何棱角可寻。谢雪看了,自是笑得合不拢嘴。孔璐华看了她可爱之状,也不禁笑道:“雪妹妹,你做雪球的样子,真的好细心啊,以前都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喜欢雪球呢?我看啊,你今日这个样子,倒是像只小猫,就喜欢圆的东西。”正巧谢雪这日还穿了一身白色貂裘,看起来正如小猫一般温顺。 “姐姐,小猫也很可爱呢。唉,小的时候在苏州,家外面一直有只小猫,天天来我家讨饭吃,我最喜欢它了,每天都分给了它一点点心,可是过了一段日子,小猫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它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以后要是有了闲空,还真想养一只猫呢。对了,这雪人堆是堆好了,可惜还没有眼睛和嘴,姐姐你等等我,我去寻些水果过来,把它补好,你们看怎么样?”说着也不等孔刘二人同意,便自奔了回去,不一会儿拿了两粒葡萄,一颗松果和一颗樱桃过来,一一安在雪人双眼口鼻之上。孔府素有冰库,是以有时也会积存一些过季水果。 只是看着松果被放在了鼻子之处,樱桃却在雪人嘴上,未免有些头重脚轻。孔璐华和刘文如看着,也有些忍俊不禁,孔璐华不禁笑道:“雪妹妹,像你这样搭配下来,这雪人也太……哈哈哈哈,要我说啊,你还不如把樱桃放在鼻子上,把松果放在嘴上呢。” “姐姐,那样才不好呢,不都是说樱桃小口好看嘛?” 可是刘文如看着谢雪言笑不禁,又见她脸色虽是红润,却仍有一层苍白之感,想来病愈之后,尚未调养如初。也不禁回想起江彩之事,知道江彩两次入京,第一次便是突遇降雪水土不服,结果重病了一场,第二次又因爱女亡故,心力交瘁,最后竟没熬过那个冬天。谢雪也是江南生人,只怕一样会一不注意,又再生病。便也劝谢雪道:“妹妹,这天还冷着呢,你可得小心身子啊?姐姐看着啊,这雪人也挺好看了,要不今天就玩到这里,咱们回去生生火吧。” “文如姐姐,可是……可我还没玩够呢。” 孔璐华看着刘文如神色,也知道她心中所想,她与阮元交往日深,也渐渐不在意前妻之事,反倒是经常问阮元些有关江彩的故事,对江彩一直心怀敬意。所以这时看刘文如过度担心谢雪,也不怪她,只轻轻握住她手,道:“文如姐姐,没关系的,雪妹妹这些日子,一直小心着呢,今日我们这都戴着手套,衣服穿得也多,怎么可能被冻着呢?要不这样吧,我们也各自堆一个小雪人,然后就回去,正好又是吃饭的时候了,你说怎么样呢?” 听着孔璐华这般安慰,刘文如自也安心了许多,她三人相处也有一年有余,早已把另外两人当成了自己的亲姐妹,是以这时刘文如对谢雪也不顾忌,便道:“雪妹妹,你若是病好了,就来帮我们一起堆雪人吧,你看,你堆的时候,我们都帮你放了不少雪呢。” “文如姐姐,我、我都累了……” “妹妹你想骗谁呢?”孔璐华也在一边笑道:“方才好像有个人说,她还没玩够呢,这个人是谁呀?我没说过,文如也没说过吧?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这个人我们已经决定了,就是你了!你还想跑不成?”说着又抓住了谢雪手腕,示意她乖乖留下。 谢雪本也愿意和二人一同玩乐,又怎能真的离了二人独自回去?于是也不多言,和二人一同继续堆起雪人来。没过多久,两个小雪人也渐渐有了雏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零五章 乾隆最后的宴席 . “璐华。”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渐渐在三女身后响起,孔璐华回头看时,果然是阮承信到了,也连忙走了过来,对阮承信施了一礼。阮承信倒是平静如常,笑道:“璐华,方才门口有个人送了些礼物过来,说是瑶华道人家中差来的,说这也快过年了,给咱家送了些锅子。爹爹看那样子,也不过是礼尚往来之物,这瑶华道人与伯元只是诗文上的同好,却也没什么做官的事要考虑,不如咱就收下吧,日后有了闲暇,再给他们回礼便是。”所谓锅子即是今日火锅。 “爹爹说的也是,这瑶华道人听闻刚补了奉恩将军,虽是宗室,却也只是疏属。伯元和他来往,自是原有交情的。这份礼就收下吧,只是……爹爹,那瑶华道人送了什么锅子过来啊?” 按清代宗室,在寻常爵位之外,另有一种封爵,上下共十二级,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等等,均为宗室封爵,却是寻常满人也无法得授。但奉恩将军却只是这十二封爵中的最低一级,平级而论,只相当于四品武官。这样推论,弘旿的爵位其实还不如阮元的官位。 “哈哈,这瑶华道人虽是疏属,我看着倒也是诚心和伯元做朋友的。里面东西可多了,一锅是鸭子,一锅是野鸡,还有一锅像是羊肉,还送了些笋和酱菜,若是要收下,就快过去吧。本来就是吃饭的时候了,我看那笋已经做好了,若待得迟些,只怕不好吃了。”阮承信道。 “这样啊,那快让他们把锅子送进来吧。”孔璐华笑道。说着也回来对刘文如和谢雪道:“文如姐姐,雪妹妹,快回来吧!有上好的锅子呢!玩了一天大家都冷了,正好暖暖身子!”刘谢二女听了,自然也是开心,便匆匆安置好几个雪人,随即与阮承信、孔璐华一道回正厅来了。 只是看着眼前身后,孔璐华却有些寂寞之感,似是还缺了个人,不禁向阮承信问道:“爹爹,今日夫子他还是不能按时回来吗?看这天色,该不会又等到一更天了,他才能办完事吧?” 说起阮元这几日的情形,阮承信也不免有些忧心,道:“其实爹爹对京官之事,也略知一二,即便公务繁忙,这申时也都该退值了啊?却不知又有什么事把他耽搁了,或许伯元在礼部做官,这要过年了,礼部也要准备各处的祭礼,元日的朝仪,还是要比寻常忙一些。还有南书房,或许……南书房也有些事要做呢?” “爹爹,公务繁忙,孩儿也能理解的,毕竟京官什么样,孩儿以前也不知道。可孩儿只怕……咱们回来的时候,不就已经有了些风声,说皇上与和珅之间,似乎要有些麻烦事了。这回了京城,又总是听闻太上皇身体欠佳,这样想来……爹爹,前些日子,我也曾问过伯元,他每日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这样玩才回来?可伯元每次都说,是皇上重托,他不敢不为之。又一次,我问得多了,他方才与我说,说这一战,却是输不得的,但只要胜了,眼前就是清平世道了……若说是川楚战事,夫子不会这样谨慎啊?还是说,眼下皇上与和珅那边,都已经有动作了?”孔璐华想着一月以来,阮元种种反常状况和难以理解的言语,心中也不禁倍加担忧。 “这样想来,璐华,你猜的或许有理。伯元他素来立身正直,若是皇上与和珅真有了什么不可调和的过节,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这是他心性所至,你却也不要怪他,要是你真的心中不快,就怪我这个爹爹吧,这忠孝节义之语,不也是我教导他的吗?”阮承信笑道。 “爹爹说哪里话呢?孩儿怎会责怪爹爹啊?伯元做的若是忠直之事,我自然支持他去做。可是……朝堂素来绝无情面可言,伯元若是一旦……我还是有些担心。”孔璐华道。 “璐华,你相信伯元的人品,却不相信伯元的才干吗?”阮承信笑道:“伯元这个人啊,爹爹还是知道的,平日谦逊有礼,可心里从来就不服输,爹爹从小教他些兵法战阵之事,他用来和里堂玩耍,里堂一次也没赢过他。精研学问,他在行,可运筹帷幄,这是他的本色啊?以前我们扬州的汪容甫在的时候,和伯元是朋友,他可一直跟我说,论狂傲,他虽做到了极致,也不过是淮扬第二,而这第一,伯元是决计不会让给他人的。你看看,这像你认识的伯元吗?” “哈哈,夫子居然还有狂傲的一面呢!”孔璐华听了,虽仍在为阮元担忧,却也笑了出来。 “是啊,容甫倒是给我们讲过伯元和他的故事,待会儿吃饭了,爹爹也讲给你们听听,怎么样?对了,既然伯元回不来,咱一会儿把杨吉也叫来吃饭吧。你们几个儿媳我看着都未必能吃羊肉,杨吉不一样,他当年在京城,可是什么都敢吃啊。”阮承信倒是也放松了不少,一家人这一夜守着火锅,言笑晏晏,倒也是平安和乐,只是一夜欢宴过去,阮元却一直未归。 直到将近二更,阮元的轿子才回到了衍圣公府。这时已然入夜,各门灯火均已熄灭,只好由蒋二提着昏暗的烛灯,一点点摸索着送阮元回了卧房。 只是阮元还没进门,便隐隐听到了卧房中一丝浅笑之声。 “嘻嘻,姐姐的身子好软呢……” “雪妹妹,这下你知道了吧?胆小鬼,羊肉一点都不愿意吃,你看看姐姐,多吃些羊肉,身子才能软下来嘛?” “我、我不是觉得爹爹讲的故事有意思嘛?平日看夫子那么瘦,居然还帮焦先生打过架呢……” “那你也要好好吃饭!” 借着一丝微弱的月光,加上蒋二灯烛中的光芒,阮元已然看清,正是孔璐华、刘文如、谢雪三人一同睡在了自己床上。三人身材都还算苗条,因此挤在一起也并无不适。 阮元看着相互依偎的三女,也不禁轻轻的笑了出来。 “家中还有偏房,今日我先寻一处睡下吧。”阮元悄声对蒋二道。 “老爷,这,您怎么能……”蒋二也有些不解。 “无妨,这样也挺好的。”阮元轻轻拉了蒋二往门外走去,走到一半,也不禁回过了头,看着一片安谧的公府后宅。 “爹爹、夫人,对不起……”阮元不禁自言自语道。 此时,和珅与福长安的计划,也已经进行到了一个关键时刻。 “这样说,你也看得清楚,阮元那边,确实是把信送出去了?”和珅向福长安问道。 “是啊,其实你也知道,我从来不会相信阮元能给咱们办事。所以这一个月来,他身旁一直都有我銮仪卫的亲信跟着。但现在我是放心了,他南书房的位置、礼部的位置,我们的人都暗中搜查过……他读的书是真多啊,倒也花了些时间。确实,现在他手里,已经一封也留不下了。咱们的人也经常跟踪他的轿子回家,一样没有不对劲的地方。”这一次福长安反倒是更加稳重。 “那礼部和兵部呢?有别的动作没有?”和珅又问。 “没有,兵部自从庆桂受了伤,几个侍郎平日都是各办各的事,谁也不管其他人。礼部……不就是纪晓岚嘛,都快八十了,一天昏昏沉沉的,本来也不指望他做什么事了,他也管不住人啊?那个德明我看也差不多,再说了,阮元礼部和南书房都要去,礼部这里也知道,他来往礼部兵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过有件事我倒是意外,这李潢我先前都不知,居然还喜欢算学,阮元与他这也算有了同好之处,他们两人取得联系,可比我想的要快多了。”福长安道。 “他要是没点真学问,我会让他来我府上教书吗?这样看来,咱们前面的计划,就已经成了一大半了。”和珅看起来也渐渐松了一口气,可还有几个人有些不放心,又问道:“现在剩下的关键,就是睿亲王和定亲王了,诚斋,你和他们最近有无交往?” “我都联系着呢。”福长安也是早有准备:“姐夫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平日成天的写诗作赋,没事还看那什么《石头记》,我听你的吩咐,去随便看了几篇什么真啊假的,就和他聊上了!他倒是和我说愿意帮我们,毕竟他能继承睿亲王的爵位,阿玛和二哥、三哥当年也帮了不少忙呢。再说了,他不帮我们能怎样?若是真有什么大事,让他拉着侍卫去护卫宫禁,他能护卫得了谁啊?大不了我们自己造一份圣旨,把富锐的人也拉过来,加上我銮仪卫,怎么看都够了。至于绵恩嘛……倒是有些难处,皇帝的事,他并不热心,怎么劝他他都不愿意与皇上为敌。”睿亲王原是清初多尔衮的封号,后来顺治亲政,一度将多尔衮一系王爵撤销,直到乾隆之时才予以恢复,是以福长安有此一语。 “这也是他应该有的反应,其实我这下策,即便是我自己,也实在是不愿用的。咱们还是说上策吧,若是宫中一旦有变,只要定亲王能支持我们,保我二人眼下的位置,也就够了。”和珅道。 “其实致斋,你的难处定亲王也明白。他也说,你与他反正也没什么过节,帮一帮你不是难事。毕竟他额娘姓富察,我也姓富察,这两个富察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一家人嘛。不过另一件事,我不能擅自做主,不知你以下如何?绵恩说既然要支持你,那他自己说话也该更有份量才是,可他眼下并无差遣,使唤不动人啊?所以他想要你保举他做九门提督。可这九门提督,你都做了二十年了,怎么可以轻易与人呢?”福长安也将绵恩的想法告知了和珅。 不想和珅却不在意,道:“其实九门提督一职,即便给了他,也是无妨。眼下该发的信,咱们都发出去了,对皇上而言,他现在已是投鼠忌器,我让一个九门提督也无关紧要。况且步军统领衙门这些人,跟了我二十年了,他们怎么可能随便听别人的命令,反来威胁于我?再说了,你不是还有你的銮仪卫吗?步军统领和銮仪卫半斤八两,或许銮仪卫还有地利之便呢?他胆子可没那么大。更何况,我虽身兼多职,可总是只有我一个人,一旦突生变故,仅凭我一人之力,不能兼顾宫中和外廷,吉纶、和舜武只是郎中,又调不得人马。所以这九门提督给了他,只要他真心助我,那反倒是事半功倍。你下次见他时,就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保我眼下的位置,这九门提督我甘愿让贤,议政王大臣的身份,对他而言更是掌中之物。到时候我二人合力主持朝政,定少不了他的富贵。”九门提督本职只是二品武官,下属翼尉、城门领诸将校各有其职,办理日常事务的就只有下面的郎中,是以和珅会有此言。 “致斋,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懂了,什么叫你不能兼顾宫中和外廷啊?还有,我銮仪卫的地利之便在哪里啊?”福长安似乎有些不解。 “现在我也只能告诉你,到了那一日,这些都会成为现实,步军统领、护军营、銮仪卫、侍卫处,这条路通了,咱们的大计也就要成了。眼下你也无需多想,只去把我方才所言告诉绵恩,也就够了。”和珅心中似乎已经对未来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福长安也清楚,这个时候逼问和珅,反而会闹得二人不快,也不再多言,只继续联络绵恩去了。京城的十二月末,官府中往往只剩下清理账目,发放赏赐之事,都是依照定例走流程而已。而随着大雪的渐渐停歇,嘉庆四年的元日也就快到了。 嘉庆三年的最后几日,乾隆倒是忽然来了精神,渐渐可以下床走路,饮食上也渐放开了些。想着元日在即,这次元日也定当普天同庆,与王公重臣一道共度新年。 而嘉庆四年的元日一到,乾隆便早早起了床,在几个贴身太监的照看下,换上了一身最新的貂皮朝袍。鄂罗哩看乾隆这日神色,几已恢复如常,也大着胆子,请了笔墨纸砚过来,向乾隆求了福字。乾隆自也应了,只是下笔之时,仍是有些无力,几个福字虽是一挥而就,墨迹看起来却入纸甚浅,一大半笔划都比寻常细瘦,竟还是有些元气不足。 接下来也是一如既往,乾隆和嘉庆一道往堂子行礼,行礼之际,嘉庆奉上奏表,请求向十数个因水旱致灾的府县发放赈粮,乾隆也一一应允。不过这一次,他便只让随侍翰林下去批复,自己再不用笔了。 随后,嘉庆服侍着乾隆,前往乾清宫受王公朝拜,因担心乾隆行走不便,太和殿的朝贺便只有嘉庆前往,可嘉庆方欲动身,乾隆却忽然道:“且住,今日乾清宫饮宴,叫太和殿上众人一同过来。鄂罗哩、呼什图,你等快去吩咐,今日朕要在乾清宫一同与百官欢宴,所有酒席,快快备上。” 太和殿受朝官员,历年皆有百数,在乾清宫一道饮宴,未免有些逼仄。但鄂罗哩等人想着太上皇难得有一道圣谕,又怎有不遵之理?也只得立刻通知御膳房,把能拿出的酒宴器具,点心果脯,尽数拿了出来,至于酒菜,只能尽力而为。一时之间,群臣也相继被叫到了乾清宫,三跪九叩之后,乾隆也特许前排的王公大臣先行入座。 乾清宫的宫宴本是为王公贵族而设,不少重臣虽是一品加身,却也无缘一会,是以下属太监们也多花了些时间,给所有一品职衔的官员都备了座位,先上了些美酒瓜果之物,至于其它菜肴,只能一点点等御膳房的回复了。阮元虽然已是二品,却也只得先站在一旁,看宫中是否还会新增席位让二品官员入座,似乎也没有多大可能。 看着在座王公重臣都一一斟上了酒,乾隆倒是从容,也不问菜肴供奉如何,便道:“今日是元日,朕退位做这太上皇,也是第四年了,朕很高兴,你们也应该高兴才是。这菜朕是不想等了,不如这样,咱们先饮酒三杯,共享天下太平,如何?” 群臣也都知道,这时前线战事未毕,哪里有什么天下太平可言?但不管怎么说,乾隆已经年近九旬,讨个口彩也是年长之人的常见兴致,于是也纷纷应和道:“太上皇万安,大清天下太平!” 乾隆缓缓斟满了第一杯酒,忽然看着宫门前的一线青天,叹道:“你们知道吗?六十四年前,雍正十三年八月,皇阿玛去了,当年朕才二十五岁,比你们年轻多了,朕就要做这个皇帝了。朕刚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心中也曾经担心过,担心朕做不好这个皇帝,辜负了皇阿玛传位的圣恩。你们都说这做皇上,就应该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朕也知道,自古以来,哪里有什么万岁天子啊?朕即位的时候,没想过自己能做六十年皇帝,做了六十年,还能当几年太上皇呢。哈哈,论做皇帝的时间,朕不如圣祖仁皇帝,可朕却比皇玛法多活了二十年了……朕看着你们,你们之中也有雍正十三年的时候,见过朕登基的人吧?王杰、纪昀,你们还是孩子吧?可你们看看,你们头上还有一根黑发吗?都白了啊?朕看哪,也就是这乾清宫前面的天,过了六十四年,还是一样的颜色呢。” “这样想来,朕这六十四年过来,做的事也不少了,五免钱粮、三蠲漕赋、十武功、开拓西域、六下江南、兴修海塘、四库修书、河道漕运……朕这辈子,过得不错!当然了,朕知道,你们平日也在下面总说,为什么功成了,就都是朕英明神武,事败了,就是因你们无能呢?其实这是你们不懂,朕不是这样想的。有些事,一时没办好,朕也有责任,只能说最后结果还不错。但这六十年过来,大清有了今日,也不是朕一人之功,你等直庐筹划,实心办事,乃至沙场喋血,九死一生,朕都记得!” “这些日子,朕总是梦到先前旧人,仔细想想,朕对不起他们啊……张廷玉,朕应该以师礼视之,可朕不得不裁抑于他。傅恒,从来是朕的左膀右臂,可朕当时为什么要让他去缅甸呢?还有鄂尔泰、尹继善、刘统勋、阿桂……所以啊,朕这第一杯酒,就敬这些为了我大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重臣,你们也来敬酒吧,没有他们,你等怎能如此安祥太平啊?鄂文端、张文和、讷亲、来文端、傅文忠、尹文端、刘文正、刘文定、于文襄、阿文成,这杯酒,是朕该敬你们的!”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乾隆所言,俱是乾隆一朝同时身兼大学士和军机大臣的骨干重臣,张文和即张廷玉,来文端名为来保,刘文定名为刘纶,于文襄则是于敏中,乾隆朝首席军机大臣共有八人,就是鄂尔泰、讷亲、张廷玉、傅恒、尹继善、刘统勋、于敏中和阿桂了。这些人并非俱得善终,讷亲因大金川战事不利,被乾隆处斩,连谥号都没有。于敏中更是死后被曝出参与甘肃大案,所封荣誉俱被剥夺。但乾隆重病之余,似乎也已经看淡了人生荣辱,君臣之分。平日对待重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这一日竟然选择了与一朝臣子尽释前嫌,杯酒化恩怨。 而宝座之下,不少大臣也已经渐渐泣不成声,刘墉是刘统勋之子,福长安是傅恒之子,那彦成是阿桂之孙,他们从来只知道伴君如伴虎,却怎知这一日,乾隆竟史无前例的将天下太平之功,分了出来给其祖其父?尹继善之子庆桂在坐上,更是泪流满面,身颤抖,他冬月里受了伤,此时依然未能痊愈,还是身旁的礼部尚书德明扶着,才不至于突然摔倒。 “这杯喝完了,再来第二杯。”乾隆倒是从容依旧,道:“朕知道,你们平日做臣子的,起早贪黑,一生的心血,都耗在了那千片万片摺奏之内,可许多事做下来,却还是未能如愿。所以啊,你们也有怨气,想来想去,朕是不会出错的,那一定是同僚之中,有些人假公济私,从中取利了。所以几十年来,你们臣子下面的争斗,也从来没有少了,朕也想着开解你等,可这人生了嫌隙,再想着恢复如初,哪里容易呢?所以啊,朕今日这杯酒,也是敬你们的,你等无需多言,听朕的话,就直接饮下,喝完这杯,你等尽释前嫌,如何?”说着,自己又是一饮而尽。群臣看着乾隆已经将酒饮下,即便心中对同僚仍然抱有宿怨,又怎能再违逆上意?一时间纷纷举杯,也各自饮下了。 乾隆看着王公群臣,只觉眼下忽然渐渐模糊,身子也轻轻颤了一下,但深吸了一口气,身上还是恢复了些精神,便又斟上第三杯酒。看着眼前的酒杯,忽然笑了出来,道:“其实朕也知道,出了这宫门啊,经常有人在背地里传言,说朕平日骄奢淫逸,不务正业,只知道在圆明园里享乐,却忘了天下大事。还有人说,朕经常微服私访,甚至还到宫外与一些……与一些人有染?哈哈,朕也不怪他们了,让他们说去吧,我大清自有国史记录,朕每日做了什么,煌煌国史可鉴,朕不屑于和他们辩解。可话说回来,朕每日亲自批阅这许多奏章,一年下来,也没几个安歇的日子,是为了什么啊?是为了这大清江山,永固万年!朕只有如此,才对得起五世先祖,百余年筚路蓝缕的艰难啊?” 听到这里,前排的许多王公大臣,也激动不已,纷纷站起,举起酒杯道:“太上皇尽心为国,天日可鉴!臣等愿誓死以报,共保大清江山永固!” “好!那这第三杯酒,朕就敬这大清江山,愿天下太平,江山永……”忽然之间,乾隆只觉手中的酒杯渐渐沉重起来,就像一座不断升高的小山一般,一点点向下压着自己的手臂。最终,自己孤单的手臂,已经无力与那座高山相抗。 他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发不出来了…… 酒杯无力的落在了桌上,杯中的美酒一点一点,从杯中缓缓流出,流向桌檐,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毯之上,又一寸一寸地流向了群臣脚下。 而龙椅上的乾隆,也已支持不住,向后一侧,卧倒了下去。 “太上皇,太上皇!”台下群臣再也顾不得朝廷规矩,纷纷抢上,可龙椅乃是乾隆御座,又有谁真的敢在龙椅面前忘了君臣之仪?于是,越来越多的大臣堆在了台阶之下,可除了乾隆身边的嘉庆,其他人还是不敢继续近前。 只有和珅仗着公相之身,好容易冲出了这一步,他从王公之中拼力挤出,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和嘉庆一同扶住了乾隆。 “太上皇,您怎么样了?”和珅一边扶着乾隆,一边侧下左耳,听着乾隆吩咐,乾隆的双唇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太上皇……是倦了?”和珅忽然自言自语。接着,他迅速转过身来,对着台下群臣道:“各位不要慌张,太上皇没有事,只是有些倦了!鄂公公,你快让人把太上皇抬回去吧,太上皇没事的!乾清宫酒宴,一切照旧,各位请自安心回去吧!” 无论嘉庆还是鄂罗哩,都知道乾隆其实未发一语,和珅此举也是为了维护朝堂稳定,使宫中不致陡然生变。于是二人也没有一句反驳之语,鄂罗哩自带着几个心腹太监,扶了乾隆回养心殿了。而嘉庆也立刻站起,对宫中王公大臣道:“皇阿玛偶染小恙,想来是不碍事的,酒宴继续进行,各位请自入座,再勿多言!” 听到这句话,王公大臣们也一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有些座位方才乾隆倒下之时,因事出突然,已经被大臣们抢坏了,这时这些大臣也只得自认倒霉,站在原来的座位之前,看着渐渐端上的菜肴。 而这时端上的酒菜,也再无一人能安然享用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零六章 乾隆之死 . 乾隆被群臣太监扶下乾清宫后,即便被送回了养心殿休息。所幸嘉庆也早已做了三年皇帝,元日祭拜、行礼流程,已不陌生,于是嘉庆依然依从旧例,将这一日的各种礼节如数行毕。直到黄昏之际,一日的元日大典才勉强结束,而乾隆却依然说不出话来。 到了夜里,乾隆又渐渐发热,兼之口不能言,嘉庆与和珅等一干大臣也自忧心,只得纷纷在养心殿畔寻了地方将歇一夜。直到初二日正午,乾隆才渐渐发出了声音,听闻殿内鄂罗哩传信,嘉庆才放下心来,与一众大臣重新进了寝殿,等待乾隆吩咐。 “皇上……颙琰……”乾隆看着嘉庆入内,虽是依旧无力,却也不无眷恋的看着儿子。嘉庆虽深知父亲平日严格,喜怒不形于色,但毕竟父子亲情深重,这时眼见乾隆双唇无力蠕动,知道父亲这一病倒,可能再无回天之力,也连忙奔了上去,紧紧握住乾隆双手,眼中两行眼泪涔涔而下,哭泣道:“皇阿玛,您吉人天相,可千万要坚持住,儿子……儿子还等着给您办九旬万寿呢。” “皇上,不必说了。”乾隆高烧了一日之后,反而比所有人都要冷静,道:“朕的病情,朕自己最清楚,自古帝王,三代以下再无九旬之人,朕活不到那时候,也没什么遗憾的。皇上,你从去年起,就开始自己处理政务了,朕一直看着,你办得很好,朕没什么不满意的。这大清的天下,由你撑着,朕放心。你……去叫内阁学士过来,让他们起草遗诏吧。” “皇阿玛,这……”嘉庆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父亲的生命已经到达终点。 “朕想看着朕的遗诏,有何不可?”乾隆缓缓道,他一生好强,素来希望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此时大限将至,也不忘了从而而去,不给后人留下半分修改遗诏的空间。嘉庆听了,知道父亲圣意从来是不能违逆的,只得点了点头。乾隆也转过头来,对着和珅等一众入殿大臣道:“你等切记,朕去世之后,不可沉溺于丧仪,政事务须一切如常,眼下前线军务,依然是最要紧之事,切不可有半日耽搁。朕死之后,尔等务必尽心国事,一心把前线战事先解决下来才是,同列之间有什么不快,就都担待担待吧。” “太上皇!”和珅这时听乾隆之言,观乾隆之色,深知这一二日可能就是乾隆的大限了,也连忙向前爬出数步,再行跪倒道:“太上皇天纵神武,英哲睿断,川楚贼人,近已望风披靡。可太上皇去后,这前线的战事,却如何主持才是?是以臣斗胆上言,于皇上之侧,设议政王大臣数人,共襄大计。如此,则川楚指日可平,天下不过数年,便可重现盛治!” “议政王大臣?”乾隆似乎也有些疑惑。 “是,臣想着,定亲王绵恩年长稳重,为人能持大体,成亲王是皇上之兄,从来与太上皇学习兵法战阵,还有睿亲王淳颖,此数人皆是良辅之选,若选做议政王大臣,上下协力,天下方能早日太平啊。”和珅道。这时他举荐绵恩、淳颖和永瑆,一方面是真心想着乾隆能任用他们,方便限制嘉庆,这样自己后面就会更加从容。而即便乾隆不允,宫中众人清楚他举荐之事,很快也会让三王知悉,到时候三王或可感念和珅举荐之恩,从而相助于他。即便不能,这一举荐,三王与和珅之间的关系,也必然遭人非议,至少三王面对外人和嘉庆,都会产生相疑之心,也有利于自己行动。 “和珅啊,你怎的忘了?这议政王大臣会议,早在朕年轻之时,便已再无用处,朕将它裁撤了,反而许多事办得更快了呢。”乾隆似乎不愿意接受和珅的建议,又道:“再说了,皇上登基至今,已经是第四年了,怎么做皇帝,皇上清楚。前线的事,有你们军机处协力相助,就已经足够了,多叫那许多人来,人多口杂,反而误事。朕意已决,日后战事,就由皇上亲决,军机处若有不同意见,只管和皇上商议,皇上,军机处的意见若是合理,你也要多加采纳才是,可知道了?”嘉庆也连忙应是。 “太上皇,可是……”和珅还是希望自己的“上策”能够成功。 “不必再说了,朕用了你们军机处六十年,怎么能把事办好,朕清楚。朕也有些倦了,你等都先退下吧。”乾隆也没给和珅继续辩驳的机会,眼看乾隆下了命令,和珅等一干重臣只得先行退下,嘉庆又陪着乾隆待了一会儿,也离开了养心殿。 看着空无一人的养心殿内寝,乾隆也不禁叹了叹气,似乎既是无奈,又是失望。 这日嘉庆和群臣都先行退出了养心殿,嘉庆暂归毓庆宫,其余重臣则在皇城内寻了空房,暂时歇下,以免乾隆病情突然生变,入内不及。乾隆自又安歇下来,到了一更时分,忽然对鄂罗哩道:“鄂罗哩,朕有些发冷,你将炭盆拿得近些,之后便出去吧。” 鄂罗哩听着乾隆言语,只觉话中有话,一时虽有些疑虑,却也将炭盆移到了乾隆身前,随即出门看守去了。过不多时,只听寝殿中火声大振,“咝咝”作响,似乎是什么物什被点着了一般。 “太上皇,太上皇您不要紧吧?”鄂罗哩忙又奔回,只见乾隆仍是卧在床上,呼吸急促,却似乎比先前更为疲倦,盆中炭火倒是旺盛如故,这样看来,方才可能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无妨,这火生得太旺了,朕反倒觉得气息有些不顺,你还是把它搬远一些罢,朕觉得有些暖意,也就够了。”乾隆无力道。 鄂罗哩只得重新提起炭盆,向床侧又移动了数尺。可就在这数尺之间,他却隐隐发现,炭盆之中似乎有些烧焦之物,此时尚未燃尽,似是些写了字的布帛。 “罢了,太上皇既然把它烧了,想来里面写的事,是太上皇不愿看到的。这样看来,唉……烧就烧吧,我也用不着知道里面是什么了。”鄂罗哩一向谨慎,清楚自己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 这一日归家之时,礼部大臣也都接到了诏令,要求所有尚书、侍郎次日部前往养心殿,不得有误。这道诏令虽未明言,但礼部素来掌管国丧之事,这时突发急诏,其间含义不言自明。是以这夜阮元回到家中,看着天上缓缓划过的流星,想着乾隆对自己知遇之恩,又想起为官十年,种种朝堂争斗、民生疾苦,心中也不禁怅然。 “伯元,今日朝廷里有什么事?是不是那糟老……老太上皇就要……”一个熟悉的声音渐渐在阮元身后响起,果然是杨吉到了。阮元也不在意,只招呼他坐在了身边,一同看着天上黯淡的群星。 “是啊,听宫里的人说,太上皇元日之时,还能亲赴朝会,与群臣一同饮宴,还饮下了两杯酒,这已是回光返照的极限了。太上皇还能撑过今日,就已经是……说是换了常人,只怕都撑不到今日。”阮元说着,也不禁有些心酸。 “伯元,你还记得三年前,他把皇位传给皇上之前那一夜吗?我又想起来了,当时,我们也是这一般看着天上的样子,今日看来,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同。”杨吉忽然说道。 “其实还是有区别的,一年四季,天上的星星总会有些变化。”阮元精通天文,在这个细节上倒是不愿意将就。 “那到了来年,我们头上不还是这一片天吗?”杨吉道:“我总是不明白,这糟老头子为什么就那么贪心呢?贪心到万事万物,他都想掌握在自己手上,做儿子的,不能有别的想法,说要他当皇帝,你就得当,当了皇帝,却又一件事都做不得。做大臣的,处处都是不对付的人限制着,这又是何苦呢?若是心术不正的坏人,直接罢免不是更好?若是你这样心中还有百姓,还有些想法的,若是就在这朝廷里,处处遭人防备,你过得开心吗?我知道,你会说他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太平。可为了天下太平,就一定要这么多人受苦吗?再说了,现下的天下,也算不得太平了啊?” “你怎么又这样说……”阮元看着杨吉这个态度,也十分无奈。 “不管怎么说,我总是跟了你十多年了。”杨吉也不知为何,竟然笑了出来,似乎也是在感慨时光荏苒,十五年光阴早已一去不回。 “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听说过,那和珅不是个东西!那个时候,我听你说皇上……该叫太上皇了,太上皇英明睿智,天生圣主,心里就想着,那他这么聪明,怎么就不知道和珅背着他干了那许多坏事呢?起初我真的以为他就是个糟老头子,老了嘛,也有记不住的事,看不到的地方。但后来你做了官,而且越做越大,每次你任官届满,都能先得到提拔。你还跟我说,太上皇对你在山东、浙江做得这些事,竟然一清二楚。我也渐渐明白了,和珅的事,你说他能不知道吗?他也应该一清二楚啊?但和珅就这样做了二十年宰相,这个怪胎,把大清的盛世太平毁了!可是这一切,难道不是他心甘情愿的吗?”和珅做大学士到嘉庆四年,其实只有十五年,但杨吉从不在意这些细节,把他之前做军机大臣的时间也都算上了,才有了二十年之数。 “杨吉,你……你怎么说都好。”阮元这一次却也没直接斥责于他,而是沉默了半晌,道:“但不管怎么说,我知道,即便天下其他人都觉得太上皇有些事做得不对,也轮不到我来批评他啊。我家到了我这一代,不过是普通的读书人家,若不是太上皇加恩,大考时对我破格提拔,每逢我任期到了,还都能率先升迁,我一个寻常进士,要怎样才能只入仕十年,就做到二品侍郎啊?且不说国朝了,即便前面的宋朝明朝,到了太平之时,官员升迁也一样非常困难,晋升得像我这般快的普通进士,几百年来又有几个啊?所以我是没有办法说太上皇不是的。至于眼下这些弊政,是太上皇的责任也好,是和珅的问题也罢,若是我有了机会,我一定去把这些弊病除了便是。我外任五年,学政做得如何,你不都看在眼里吗?” “机会?若是太上皇真的不在了,那和珅会给你机会?”杨吉问道,忽然,他似乎隐隐发觉,阮元这句话背后可能另有深意,又道:“你这样说我想起来了,伯元,当日你授了侍郎,我们不就一直觉得不对劲吗?哪里有两日之内,就把兵部侍郎换成礼部侍郎的道理?这回京之后,我也听夫人和小恩公总是说,皇上与那和珅之间,多半是要有些大事发生了,到时候,是不是和珅就要完蛋了啊?你这两个月的样子,我看也不对,你肯定是有事瞒着我,要么怎么前些日子,每日都入夜了才回来?皇上跟和珅想找你办事?是皇上,还是说,你想投靠和珅?!”说着说着,杨吉忽然也有些担心起来,阮元之前两个月时常早起晚归,他看着早已有些不对劲,可阮元却从来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 “我没说的事,你不要胡乱猜测如何?今日就先就寝吧,你想知道的事,或许过不了几日,自然有分晓。对了,我……或许之后几日,我都要留宿皇城,回不来了,家中之事,还得多麻烦你照看。”阮元也没和杨吉说明其中内情,只是如此吩咐了一番,便回房休息去了。 杨吉看着阮元的背影,却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方当寅卯之交,一众大臣便已经齐聚养心殿,嘉庆为首,下面是四个大学士和珅、苏凌阿、王杰和刘墉,后面又有和珅之外四名军机大臣福长安、沈初、戴衢亨和那彦成,董诰作为前大学士、署刑部尚书,德明和纪昀作为礼部尚书,也都被诏到场,最后是多永武、书敬、阮元、周兴岱四名礼部侍郎,如果乾隆在这一日去世,礼部就要立刻着手丧仪之事。只有庆桂足疾一时未愈,此时无法到场。此外金士松年迈无用,彭元瑞在工部不大受重用,二人虽是尚书,却也未被召见。 乾隆先唤了德明与纪昀,二人分持满汉两种文字的遗诏,依次念道:“朕惟帝王诞膺天命,享祚久长,必有小心昭事之诚,与天无间,然后厥德不回。永绥多福。是以兢兢业业,无怠无荒,一日履乎帝位,即思一日享乎天心……而在位日久,经事日多,祇惧之心因以日切,初不敢谓已治已安,稍涉满假,也回忆践阼之初,曾默祷上帝,若能仰邀眷命,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有逾皇祖纪年之数……爰于丙辰正旦,亲授玺皇帝,自称太上皇以遂初元吉天之本志,初非欲自暇自逸,深居高拱,为颐养高年计也……兹殆将大渐,特举朕在位数十年翼翼小心承受天祖恩佑之由,永贻来叶皇帝聪明仁孝,能深体朕之心。必能如朕之福,付托得人,实所深慰。内外大小臣工等,其各勤思厥职,精白乃心。用辅皇帝郅隆之治……天地、宗庙、社稷之祭,不可久疎,百神群祀,亦不可辍,钦此!”念着念着,下面一众大臣,已经渐有哭泣之声。 反倒是乾隆听着遗诏渐渐宣读完毕,心中松了一口气。 看着身前的嘉庆,似乎自己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愿说得过于直白,只好道:“皇上……颙琰,朕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靠你了,这大清的江山,你可一定要支撑住啊。” “皇阿玛,儿臣……儿臣必定尽心竭力,保我大清江山,万年永固。”嘉庆一边说着,一边也渐渐哭泣起来。 “好、好,你天生恭谨,即便不能建立多大的功业,总也能做个守成的明君。以后的事,你好自为之吧。朕……朕一直相信你,才立了你做这个皇帝……”乾隆喃喃道。看着眼前的群臣,已经渐渐开始模糊,周边哭声越来越响,可他也渐渐听不见了。 “唉……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想着把命运、把一切天下大事,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可没想到,到了今天,朕还是不能和上天相抗啊……”乾隆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人生在世,终有一死,这是谁也不能逾越的极限。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日辰时,清王朝第六任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在养心殿去世,享年八十九岁。 群臣见乾隆已然驾崩,也都纷纷放声大哭起来。阮元虽身在最后,无法看清乾隆去世之前的模样,可对身前发生了什么,却也已经清楚。念及乾隆提拔之恩,也不禁落下泪来。 各人哭了半晌,嘉庆也缓缓站起,仍带着哭音道:“各位,皇阿玛已经驾崩,这是天数。我等现下需做的,就是敬襄大礼,办理皇阿玛身后事宜,以待皇阿玛入土为安。鄂罗哩、礼部大小官员听旨:你等先将皇阿玛遗体收殓,入乾清宫妥善安放,不得有误!还有,速去传令各部,准备素服丧仪之事。张进忠,你速去派人通知文武百官,明日部入宫哭临致奠,在京二品以上文武官员,入乾清门,三品以下有顶戴者,入景运门。各大臣官员命妇,凡在京者,明日入隆宗门哭临。朕与王公宗室,辅国公以上者,一律倚庐三日,三日后,各大臣再行轮值,其余丧礼细务,一律从国家典制!” 殿中众臣纷纷领了旨,包括和珅,对嘉庆这时的旨意也并无违逆之举,只因他也清楚,这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 但凡国丧之时,皇帝、宗室一律倚庐守灵,这是旧制,也就是说,嘉庆在之后的三日之内,不能离开乾清宫临时居所和军机处。当然,自己所倚重的绵恩也一样,而自己这些时日,也只能暂居于皇城之内,一时不得回府。这一切本是定制,和珅当然无从相抗。是以他自数月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自己身在何处,乾隆薨逝的信息都会快马发送前线,三四日内即可抵达。只要前线将士得知京中变故,就会立刻上疏保自己平安,那样三日之后即便嘉庆想对自己下手,也必然投鼠忌器。 至于宫禁之内,三日的时间里,自己只得按兵不动,但嘉庆一样难有作为,这同样是可以接受的结果。而侍卫处、銮仪卫各部,自己也早已预先联系好了其中心腹,只等三日守灵结束,自己便让呼什图通知外面心腹,随时准备举兵入宫,护自己安,逼迫嘉庆保自己性命、权位无忧。 如果到时候,绵恩也能出宫带步军统领所部支持自己,那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乾隆驾崩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衍圣公府,阮家众人虽早已有了准备,可其中除了阮承信,都未经历过乾隆之前的时代,听闻了这一噩耗,自然也都震惊了半晌。 可之后的事,也还是要依礼而行,是以孔璐华和阮承信迅速吩咐下去,府中上下人等,一律身着丧服,行举哀事宜。只是想着阮元一早入宫,又是礼部侍郎,只怕丧仪重任,就要交在阮元身上了,是以孔璐华也向宫中传旨的太监问道:“这位公公,我家夫子是礼部侍郎,请问他在宫中近况还好么?” 传旨太监道:“阮夫人放心吧,宫中丧礼,自有定制,一切依礼法而行,总不会错的。不过阮大人既然是礼部侍郎,这几日只怕都要留宿宫中,处理太上皇大礼之事了。在下还有别家要去传旨,就不在这里久留了。”说罢也拜过阮氏一家,便去其他府第传旨去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零七章 棋局的转动 . 听着传旨太监的言语,孔璐华也不禁暗自忧心,向阮承信道:“爹爹,这最不愿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后面可如何是好?夫子入了宫禁,只怕数日都不得回归。先前我们便计议得清楚,若是太上皇一旦有了不测,和珅只怕很快就要发难,可夫子他……前两个月,他究竟在做什么,我们却都不甚清楚,万一京中有变,可……”她想着阮元天性纯良,必然会帮助嘉庆对抗和珅,可和珅执政十余年,声势浩大,在宫外只怕反要盖过嘉庆,也渐渐担心起阮元的处境来。 “璐华,伯元的性子,我看我们倒是不必忧心。我们只是想着和珅权势过人,担心他有犯上之举,可你换个方向想想,这些皇上应该也知情啊?难道皇上过了这么长时间,会一点限制和珅的办法都没有吗?再说了,伯元也是个聪明人,即便孤身一人在宫禁之中,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是有分寸的。”阮承信虽然如此安慰着孔璐华,可想到京城毕竟生疏,朝堂王公重臣,关系也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是以心中也并不确信嘉庆必然可以战胜和珅,渐渐地,他的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我说你们这想什么呢?在担心伯元吗?伯元的性子,我都陪了他十五年了,还不了解吗?他一定是会帮着皇上的,那和珅作恶多端,还不都是太上皇护着他,他才能这般有权有势吗?我看啊,太上皇这一去,他和珅是死定了。”杨吉倒是比其他人淡定许多。 “你在京城才待过几年,朝廷里的事,是你能多说的吗?再说了,太上皇今日龙驭上宾,你就不能懂点礼节吗?”阮承信对他斥道。 “龙遇上兵?就京城里这帮当兵的,要不是背后有朝廷撑着,谁怕他们啊?小恩公,我倒是觉得伯元没事,那难道……难道他还能去帮和珅的忙不成?哼……他要是真的帮着和珅做事,被我发现了,我就一刀砍死他!”杨吉道。 “杨吉你胡说什么呢?!夫子是你说动手就动手的吗?!”孔璐华听着杨吉这般言语,心中也不禁恼怒,不免挺身护夫。 “夫人这就有所不知了吧?十年前伯元考进士的时候,我就和他聊起过以后的志向,他说他考进士,就是为了做个好官,为了不让天下百姓受那许多苦痛!我当时也问过他,万一有一天他变了怎么办,他说他先把性命交在我这里了,万一他变了,就任我处置!这十年过来,我也看得清楚,只要和珅还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这天下百姓的日子,就好不起来!他要是去帮着和珅作恶,那还不是违背了当年的誓言吗?”杨吉一样不甘却步。 “好了!都别吵了!”阮承信道:“杨吉,你要记住,太上皇的丧礼是国丧,举国军民都要戴孝二十七日,待会儿孝服拿来了,你好好穿着,可别给弄坏了!璐华,我听那位公公说,朝官命妇明日要去隆宗门致奠,你也是二品的诰命夫人,也得先准备一遭了。” “爹爹放心吧,都是我份内之事,孩儿心里有数。”孔璐华倒是恢复了从容的模样。只是看着杨吉,犹是余怒未消,叹道:“唉,只可惜蒋二一路陪着夫子,这几日也回不来了。明日入宫,却要找谁看护轿子好呢?这家里有些人,怎么就只知道打打杀杀,不知道知恩图报呢?”这样说也是在提醒杨吉,在杭州的时候,自己还给他讲过两个月的《说唐》,杨吉却一直相助阮元,说书之恩,他还没有还清。 “这……夫人,是我错了,明日我护着轿子,定保夫人周就是。”杨吉倒也没忘了孔璐华传书之事。 “可是……姐姐,我听你们说过,这和珅在京城里很有权势,京中禁旅,据说都有不少在他手里,那你们说,这和珅真的不会心生作乱之念吗?我……我从没见过什么政变之事,有些害怕。”这一次却是谢雪出言相问,孔璐华看她神色时,只觉她犹显稚嫩的脸上,已然尽是不安之色。 “没关系啦,雪妹妹,朝廷制度严着呢。我和夫子也曾考虑过那和珅有无谋反之心,可依附和珅的人并不多啊?他就算有这个心思,也办不成什么事的。”孔璐华安慰她道。 “可是夫人,我听他们说,和珅做这京城的九门提督,都已经二十多年了,即便他办不成什么事,万一他被逼急了,竟真有什么作乱之事,咱们这衍圣公府可什么都阻挡不住啊?更何况夫子他……若是夫子真的在为皇上出谋划策,和珅也一定会先盯上我们这里啊?”刘文如与谢雪一样,对这些朝廷大事素无经验,所以也是一样的担心。 “姐姐说的也对啊……”孔璐华也不清楚阮元在宫中到底做了什么,可是阮元一而再,再而三的对自己讳而不言,也渐渐让自己有了许多担忧之念,而刘文如所言,也不是完不会发生的事。 “还有,姐姐,你明日入宫,会不会有危险啊,若是和珅在宫里也有同伙,万一他们……他们把你们扣下作人质可怎么办啊?”谢雪忧心道。 “这个应该不会吧?我们毕竟只是文官的家眷,又不涉及什么兵权,扣不扣下的,也没什么不同,和珅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孔璐华道,可说起家眷,她却忽然想起了一个安置刘谢二女的办法。 “文如姐姐、雪妹妹,你们原先家中什么样,我都清楚,你们来做夫子的妾室,本来就应该过顺心如意的日子,不是来担惊受怕的。”孔璐华如此安慰着二女道:“我明日入宫,自忖并无大碍,之后确如你们所言,这衍圣公府可能会不太安。但我可以给你们再寻个去处,那里和珅一定不会在意的,你们过去了,也肯定万无一失,这样怎么样?” “夫人,那……你要怎么办啊?”刘文如不禁有些担心。 “我嘛……我毕竟是夫子的正室夫人,这个时候也该撑起这个家才对啊?所以我还要继续在家里看着,若是真的有什么变故,我再来找你们,姐姐你也放心,我自己的命,我可比谁都在乎呢。”孔璐华笑道,而此时她粉颊之上,也渐渐泛出了一丝从容,刘文如和谢雪看着,倒是也放心了不少。 “杨大哥,明日你便护着轿子去皇城吧,之后……或许要多待一会儿,但当日我必能回来,你可要把轿子看护好了。”孔璐华对杨吉吩咐道。这次杨吉听着,倒是答应了孔璐华。听着三女相互安慰爱护,他也清楚,这几日或许会决定阮家一门的命运。孔璐华出身高门,处理朝廷的事自然要更成熟一些,是以他也决意放下争吵,与阮承信,阮家三女共度难关。 可是听着孔璐华的言语,杨吉却也不清楚她究竟有什么良策。 初三日紫禁城中,王公重臣和礼部官员一道,将乾隆遗体入殓,宫中内务府官员也开始布置起丧仪之事,自嘉庆以下,俱穿戴了孝服。宫禁之中,一片雪白之色。 而初四日起,王公大臣便要依次为乾隆致奠,大小官员但凡有品级的,一律集中在乾清门、景运门间,放声哭拜。而隆宗门处,则是朝官命妇一例祭拜,直过了一日,方才结束。孔璐华这边也果真如同先前所料,如期回了孔府。 初四日留宿宫禁的,主要是嘉庆率领的其余宗室,王公重臣包括和珅,大多宿于皇城之中。至于二品以下官员,则仍可归家安寝,次日一早再入宫中致奠,那彦成也是如此。 初三、初四两日,京中侍卫、銮仪卫、步军统领、前锋营护军营等大小各部,均在驻扎之处就地举哀,不得移动。这是清时定制,无论嘉庆还是和珅,都不能在这时调动人马。 转眼之间,已到了初五日,朝中大臣和初四日一样,需要前往宫中继续致祭,但军机处一边,则已经渐渐恢复了正常,开始重新讨论起官职任免,前线兵马调动事宜。那彦成也在家换过常服,重新披上素服。妻子云仙在一旁为他精心打理,而那彦成的身后,尚坐着一位年约六旬的老妇,这正是那彦成之母。那彦成父亲阿必达在他出生之前,便英年早逝,那母悉心抚养那彦成长大,时刻不忘教诲,这时国变当头,那彦成自然也希望母亲有所指点。 “东甫今日,可是要去军机处了?”云仙一面帮他整理着袍服上的褶皱,一边柔声问道。 “是啊,眼下的军机处,处境也越发困难了,若只是太上皇崩殂之事,礼部办了一大半,我们倒也是轻松。可谁都知道,和珅素来对皇上心怀不满,只是碍于太上皇的威严,他从来不敢发作。可是这两日又要重新讨论军务,只怕他也要有动作了。”那彦成久在京中,对和珅可以控制的文武百官,了解可比阮元和其余翰林要多,是以他这时也渐渐有了危机降临的预感。 “东甫,你、你不相信皇上吗?”云仙不禁又问道。 “不是不信,只是皇上的事,咱们应该清楚啊,皇上可用的亲信,并不比和珅多,更何况……”看着妻子温柔的面庞,那彦成似乎也有些话不敢说出口,想了一想,还是鼓起勇气道:“只怕和珅和直省前线的将军,早就有了勾结,尤其是你阿玛手里,还有整个西安的八旗呢。” “东甫,我既然嫁了你,就是章佳一门的人了,我阿玛的事,你也不要太在意了,其实……阿玛有什么本领,我还不清楚吗?若是前线对垒,我想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只是……”说着,她也再次望着那彦成,依依不舍,眼中俱是不忍之色,似乎她所在意的不仅仅是胜负,而是根本不愿看到朝廷分裂,一家人自相残杀。 “这个你放心吧,和珅若想在军机处动手脚,我一定不会放过他,其实从去年十月左右,我就留意上了他和福长安,想着他们必然会有些动作,可至少军机处里,我没看出什么异常,他们想把军机处变成自己调兵遣将的地方,门都没有!可话说回来,和珅手上还兼着三部和理藩院,福长安又有銮仪卫的人马,倒也没必要抱着军机处不放。”眼看一场大战即将到来,那彦成似乎也有些犹豫。 “东甫,别人记不住没关系,这件事你不能忘了啊?你说福长安在銮仪卫,可你大爷不也在銮仪卫么?”这一次出言指点的,却是那母。那彦成听了这话,也渐渐陷入了沉思,那母之言没错,那彦成的伯父,阿桂长子阿迪斯,这个时候已经继承了诚谋英勇公的爵位,并且补任了銮仪使,可官职却在只是诚靖侯的福长安之下。而且,虽然阿迪斯和阿必达同为阿桂之子,两家人关系其实并不好,阿迪斯生性猥琐,平日不学无术,饮酒聚赌之事倒是做过不少,只是凭着阿桂长子身份,想着以后必然得以承袭爵位,方才有恃无恐。阿桂在世时也曾多番斥责,甚至鞭笞于他,可他从来不改,这时能补任銮仪使,也是凭着袭爵之故。 而阿必达一家则完不同,因为无法继承爵位,所以无论阿必达还是那彦成,平日读书课业,弓马射猎,都异常勤勉,丝毫不落后于旁人。那母与阿必达相处多年,自然也继承了他的风范,遇事有见地,敢于决大事,这时忽然提醒那彦成一句,自有其中深意。 “额娘,大爷做銮仪使的事,我当然知道了。可是……虽说我在宫里,也见过大爷几次,可平日话都说不上一句,只怕……”那彦成还是有些犹豫。 “东甫,眼下和珅势大,咱们章佳一门,若是不能上下一心,又怎能与他相抗啊?你大爷虽然和我们一家素来不走动,可他毕竟是你大爷,是诚谋英勇公啊?和珅素来和阿玛不和,自然也不会和你大爷有什么交情,所以眼下他的部属,是归皇上所用,还是只能任由那福长安摆布,可是至关重要。为了大清的未来,也为了咱这个家,东甫,这个时候,就不要再考虑面子了。”那母在这个时候,态度却比那彦成坚定得多。 “东甫,要是依我看,大爷他未必不会和你说话,你虽与他交流不多,可你忘了孩子们啊?容安和容照前些年啊,最是爱玩,偏偏大爷他也是个会玩的主。所以他们和大爷之间,其实关系不错的。东甫,若是你见了大爷,实在开不了口,就多讲讲孩子们的故事,比如,去年冬天出去比试射箭,我记得容安射中了靶心好几箭呢。”这时云仙也开始为那彦成出谋划策,听着妻子柔声劝慰,那彦成自也觉得放松了许多。 “夫人都这样说了,我……若是今日能见到大爷,我与他说说吧,额娘的话,确实有理。只不过……容安和容照的学业,还有劳夫人了,孩子们前些年还小,和大爷玩玩倒也无所谓。可他们这也满十岁了,《四书》的课业,可还要看住,别让孩子因为外面的事,把自己以后的根本丢掉了。”那彦成道。 “我都记得呢。”云仙笑道。她虽是恒瑞之女,恒瑞又可能与和珅继续勾结,可这时她早已与那彦成夫妇同心,是以章佳一家之中,也无人再因她出身缘故欺压于她。 只是对于那彦成而言,如何和阿迪斯和好,却还要费一番心思。 所幸初五一日也无大事,军机处中只有零星几份奏报需要批复,而初六一日,王公宗室依然要和前两天一样,辅国公以上部在乾清宫守灵,不能出宫走动。想着绵恩、淳颖一时都不能外出集结兵力,福长安也不免焦躁起来。 这日回皇城值所的路上,福长安也不禁对和珅抱怨,道:“致斋,早知如此,咱们就不把九门提督让给绵恩了。你说说现在,咱们也不能和步军统领那边联系,绵恩又不能动,这万一皇上有个什么动静,可如何是好啊?” “凡事皆有轻重,需要权衡嘛。”和珅也安慰福长安道:“你看看如今局势,就算我还兼着九门提督,我出得去吗?再说了,绵恩他们再值一夜,就该放出去了,即便后面需要我们有些动作,初七、初八两日,也就够了。至于皇上,这些日子出入乾清宫的人也不少,里面不乏咱们的耳目,皇上也没做什么。对了,阮元情况怎么样?这几日可有异常之处?” 和珅这次忽然问到阮元,福长安倒是完理解,其实二人自从把传送密信的工作交给阮元之后,一直对他也没有完放心。是以和珅此问,是看准了阮元连日忙于敬襄大礼,多半会因疲劳露出些异常行止,若是他有些许言行令和珅与福长安生疑,二人也想着立刻准备后手。 可福长安这时却回答道:“他们礼部那边嘛……我遣人看得清楚,阮元忙着礼器置放,又念着太上皇恩情,连续哭了几场,昨日就有些乏了,今日到偏殿将歇了一日,未见他有其他走动。纪晓岚来找过他一次,我看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支支吾吾说了半日,我也听不清楚。再说听清楚了又能怎样?纪晓岚这些年不过做得礼部尚书,军务、吏员、钱粮都参与不上,不成气候。”福长安倒是比和珅还要放心。 “那倒也是,这样说来,我看着咱们的密信还是发出去了。这外出通报太上皇薨逝消息的人,用得都是六百里加紧的符印,咱们的人,最近的在河南,尤其恒瑞那一部在西安,应该已经快接到消息了。到那个时候,皇上投鼠忌器,又能奈我何?诚斋,你这几日也放轻松些,千万别露了马脚,我看你今日看奏文的时候,手心里是汗,还经常颤着,若是被那彦成发现了,他眼睛可比你好用!” “我……这一连几日不得动弹,我心里也有些着急不是……”福长安略带尴尬的笑道。 “现在大局已定,没什么能阻挡我们了。诚斋,明日皇上还要在军机处议事,咱们也听得仔细些,若是皇上愿意和我们共同执掌大清天下,就暂时不要有动静,若是他执意要致我们于死地,只待初七绵恩他们回到各营,咱们就立刻发动!我猜皇上那里,已经想好了初七之后守灵的人选,就是你我二人,到了那个时候,你可要冷静下来才是。”和珅对于未来的判断,依然如最初计议得那般缜密。 看着和珅一副天下大势,尽在掌控之中的样子,福长安也渐渐放下了心,二人便即各回各处就寝去了。而和珅的判断果然从初六开始,就一一得到了应验。 初六日一到,军机处也如期开始了表奏参议之事,而嘉庆也在乾隆去世之后,第一次亲自来到军机处,与几名军机大臣一道,商议前线调兵遣将之事。 这时川楚战事已经持续三年,白莲教反清诸部已渐渐不能占据城池,但他们四处游走作战,依然消耗了清朝不少兵力。而嘉庆这一日调兵的决议,似乎也无甚出奇之处,依然只是让宜绵前赴陕西商州、山阳一带封锁山路,惠龄、兴肇等人在竹山、房县一带继续清理敌军残部,若是有四川的消息到了,再商议是否分兵救助四川之事。看着前线几路人马都已经调度完毕,嘉庆却忽然道:“前线的事,今日朕与众卿就议到此吧,但六部卿贰的调动之事,朕还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去年冬天,成德从吏部左侍郎调任了都察院,此后吏部左侍郎一职空缺了将近两个月。朕想着,将铁保改授吏部左侍郎,由兵部右侍郎台费荫补任他留下的吏部右侍郎一职,你等认为如何?”.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零八章 决战之夜!和珅布局展现 . 军机处自乾隆时起,所参与的便不仅仅是前线军务,有关官员调任,也往往在此中决议,一旦议定,基本上当日即可下旨调动。是以说到官员任免,和珅和福长安并不陌生,成德、铁保一个年老,一个见了谁都是笑脸相迎,谁都不去依附,在二人看来都不成气候。可台费荫的名字,二人听得清楚,他素来是和珅心腹,这时从兵部改任吏部,算是升了小半级,可在和珅看来至关重要的兵部,却很可能突然失去一个关键成员。 所以和珅也进一步问道:“皇上,这六部尚书、侍郎变动,均是要事,可丝毫大意不得。皇上用了台费荫去吏部,可眼下前线战事,臣看着起色不大,兵部位居关要之处,必要有熟谙军务之人,臣却不知,陛下对新的兵部右侍郎,又有何人选呢?” “此事朕也已深思过了,和公相无需忧心。”嘉庆言语之上,似乎对和珅还是非常客气。可嘉庆随即便道:“銮仪使布彦达赍,勤勉任事多年,朕想着他为人也稳重,兵部眼下,正缺持重之人坐镇,是以朕想着用布彦达赍为兵部侍郎,各位意下如何?” 这话说了出来,和珅与福长安又是一动。只因这布彦达赍并非寻常旗人官员,早在上一年,他的女儿就已经许了绵宁做嫡福晋,此时只因绵宁尚在母丧期间,一时其女尚未出嫁。可毫无疑问,嘉庆早已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心腹。是以福长安渐渐按捺不住,上前拜倒,向嘉庆道:“皇上,臣以为布彦达赍做銮仪使之事,万万不可!臣……奴才在銮仪卫执掌卫事多年,布彦达赍是奴才下属,平日虽说当值勤勉,可并无过人之处,若是在眼下前线战事未决之际任其为兵部侍郎,只恐误了前线大事!奴才人微言轻,但唯求皇上另择有才干之人补用兵部!”他身兼户部尚书、銮仪卫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和八旗都统等数个要职,其中有文职也有武职,是以发言之际,自称上不得不数度切换。 只是嘉庆对于福长安的言语,似乎早有准备,此时丝毫不慌,道:“福侯,你忠心为国,朕甚嘉焉。可这件事自朕想来,却并非福侯所想一般。布彦达赍为人稳重,在宫禁之中供奉多年,这一点福侯知道,朕又何尝不知道呢?福侯先前所言,是觉得布彦达赍才干不足,应付不得这前线战事吗?” “回皇上,奴才不敢这样贬斥同僚。”福长安道。 “福侯,这算不得贬斥之语。”不想嘉庆对福长安依然宽和,又道:“其实布彦达赍才干如何,朕也清楚。他不算有大才之人,可平时谨慎,也无大过。但兵部眼下需要什么人啊?日常庶务,兵部有庆桂坐镇,这不是富俊也回来办事了嘛?有他二人在,兵部诸事,朕已觉得安然无忧。至于剩下的兵部右侍郎,正需要一个勤勉、不贪功,又不自以为是的人,来襄助庆大人和富大人,你说是不是?所以朕以为,布彦达赍正是合适人选。”这一段话看似温和,其实一点都没给福长安留面子。 “回皇上,臣也以为,此时改动兵部官员,并非良策。”和珅眼看福长安无言以对,只好自己出马,道:“据臣所知,台费荫在兵部也已经有些时日了,前线军情瞬息万变,他初到兵部之时,也不太适应,后来花了好些时日,才将兵部军务清理得当,可见眼下兵部需要的是可以长期任职之人,随意调换不得。布彦达赍人虽然勤勉,可并非精明强记之人,去了兵部,又要耗费时间交办之前的军务,这样对前线战事,又有何益呢?” “和公相还是多虑了,朕方才不已经说明白了吗?”嘉庆依然从容笑道:“眼下兵部大事,都在庆桂和富俊手中办理,嗯……朕记得李潢在兵部,也有些时日了,若是兵部仍有些要务处理不得,交给他就是了。至于布彦达赍这个位置,从先前的兵部上奏来看,台费荫处理的事也不多啊?”台费荫被和珅举荐到兵部,本来就以尸位素餐闻名,是以嘉庆这时出言敲打和珅与福长安,二人却也不好回答。 不过嘉庆倒也没有步步紧逼,而是对二人网开一面,又道:“不过既然和公相与福侯如此担心前线战事,那不如这样,布彦达赍调任之后,他銮仪使的位置,朕另择他人,他现下还兼着镶红旗的副都统对吧?朕也再选个合适的人去办,嗯……贝子永硕近日守灵,身体有些不适,他眼下兼着镶红旗的护军,不如朕改用永臶做这个护军,让永硕暂补副都统,如何?”永硕原是福长安好友,永臶与和珅等人却无来往,是以福长安听了,心中又是一惊。 “哈哈,朕倒是忘了,这军机处有五位大臣呢?”嘉庆尚不等福长安说话,又道:“沈初、戴衢亨、那彦成,你们觉得朕这些调任意见如何?你等共同参议,朕才能少犯些错误嘛。” “皇上,臣以为这些调任之事,并无不妥,前线战事,向来都是在军机处决策,兵部只是奉行圣意,需要的也正是勤勉用事之人。若是有人自作聪明,罔顾圣意,那他自是大清的罪人!”那彦成也站了出来,积极声援嘉庆。 “回皇上,臣看法与那大人一样。”戴衢亨也附和道。 “皇上,这……”最后一位军机大臣沈初听着,似乎有些犹豫,他早年便于永瑆交往颇密,自然担心嘉庆亲政之后会不利于他,但他素来自命清高,与和珅交往也不多,眼看又有大事需要抉择,只得主动退缩,道:“臣年纪大了,这心中糊涂得很,兵部吏部原是何人任职,有何长处,臣都快忘了,皇上,臣这般年纪,在军机处也不过行犬马之劳,再做不得什么大事了,是臣辜负了皇上,臣今日便自请致仕,还望皇上允准。” “既然这样,那彦成戴衢亨,还有朕,共是三人支持今日的调动之事,和公相、福侯,你们只是二人,这样说来,今日的调动之事还是合理之举,就这样让章京们拟旨吧。”嘉庆依然面不改色,可看着和珅和福长安,似乎也担心得罪二人,又补充道:“和公相,朕也知道台费荫一样是勤勉之人,吏部眼下要事不多,可是呢?昨日公相府上传来消息,说丰绅殷德昨日回府之后,有些不适,只怕几日内当值之事,是要耽搁了。他正黄旗护军一职,朕让台费荫兼任,如何?” “皇上,这……”和珅几日来一直住在皇城,对自己家中之事反而并不了解,嘉庆这样一说,他也未免有些担心。 “和公相,丰绅殷德是你的儿子,他在内务府、护军营办事也有多年了,他的表现,朕也看在眼里,日后若有机会,朕还想好好重用他呢。只是……从明日起,就要朝中重臣轮流入值乾清宫,守护太上皇灵柩了。公相和福侯在百官之中,官爵最显,是以这初七、初八日的入值,还要仰仗二位了。待公相忙完朝廷公事,再回去看看儿子吧。”不想嘉庆言语倒是逐渐温和了起来。 说着说着,嘉庆忽然看向和珅,正对着他双目,从容又不失安慰地笑道:“和公相,皇阿玛临终之前,还和朕单独说起过,和公相二十年辛劳,在军机处办了不少大事,这些皇阿玛看着,朕也看着呢。皇阿玛当时还几次三番的和朕说,和公相钱粮、选任、刑狱之事,办得是二十年如一日,从来妥妥贴贴,只有朕和公相同心协力,大清方得太平。所以和公相还请放心,日后军机要事,朕还等着你的意见呢。” 和珅看着嘉庆的眼神,心中似乎也有了一丝异样。 既然官员选任之事嘉庆一方已占了上风,嘉庆便传来几名章京,开始拟旨,随后自回毓庆宫了。和珅与福长安看着剩下的三名军机大臣,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好容易等到退值之时,福长安再也按捺不住,对和珅怒道:“致斋,今日之事你都看到了吧?皇上这没别的意思,就是要对我们开刀了!宫外之事,我看今日咱们就该通报过去才是,要是晚了,哪怕只晚一日,皇上都可能对我们动手了!” “诚斋,皇上布置人手的样子,我看着还不纯熟呢。”和珅这时却依然沉得住气:“德儿的护军给了台费荫,但台费荫原本就兼着正红旗的护军,这样一来,咱们手上不是就有了两部护军了吗?再加上永鋆的,绵佐的不敢不听我们命令,八旗护军,咱们还能控制四个,这样说来,出入宫禁之事,依然不在话下。只是我却不大清楚,这德儿我昨日看着,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病了呢?” “谁知道是真是假呢,你说永硕他一向与我交好,甚至他和我保证过,銮仪卫若是真有要紧之事出入宫禁,他绝不阻拦,可现在呢,一纸调令他就被调走了!致斋,我真是担心,咱们手下的人,若是明日、后日再被调动几个,咱们这条入主宫禁的道路,也就要被封死了啊?”福长安忧虑道。 “不过这件事,我看着也很蹊跷,按常理说,咱们的信早就送出去了,只要太上皇的讣告一到,各路大军就会一同上言进谏,到时候,皇上还能把你我怎样?这大清的军机处,不还是我们的军机处吗?”和珅道。 “致斋,该不会皇上临走前那一番话,让你回心转意了吧?”福长安道。 “当然不会,他几斤几两,我难道不清楚?诚斋,三十年了,想对着我说谎,又让我看不出来的,我还没见过呢。我知道,那……不是他真实的想法。”和珅平日为官机敏,其他大小官员在他面前有半点掩藏之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是以几十年来,他对外人言语的真假,只要相互对视,一眼便看得清楚。嘉庆安慰他种种言语,是真是假,他倒是也能看出七八成来。 可福长安一时却未能注意到,和珅说的是“不是”而非“不是”。 “那你是有些糊涂了,皇上又不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说不定啊,皇上也想着先发制人,先困住我们呢。明日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果然不出意料,让我们两个去轮值。只怕明日入了夜,皇上也会有他的动作了。致斋,咱们更得赶快,若是皇上他真的……就算外面将军们都支持你我,也是远水不解近火啊?”福长安想的是万一嘉庆先下手为强,直接将他二人处决,那即便外省诸军再来声援自己,也为时已晚,是以京中禁军的动员,已是迫在眉睫。 “那也只能这样了,诚斋,你这就去找你銮仪卫那些亲信,第一,送信给绵恩,叫他调动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手,准备入宫。第二,告诉咱们亲信的几个护军统领,明日若有人入宫,一律不得阻拦!诏书我也备好了,是我做的太上皇遗诏,这事我最熟悉,在外人眼里,是看不出真假的。还有,你銮仪卫那边如何,阿迪斯你能稳住吗?”和珅道。 “放心吧,就算布彦达赍还在,我也一样制得住他们。阿迪斯这个銮仪使,就是皇上看在阿桂面子上赏他的,他能有什么作为?他公爵府我也遣人盯着呢,昨日皇上下旨,给他和那彦成加了级,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那彦成也没什么异动。明日步军统领衙门加上銮仪卫,足够用了!至于姐夫的侍卫处、我侄子的前锋营,只要他们能袖手旁观,我们就足以安如磐石!”护军营只能负责宫禁门户守卫、开启诸事,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和珅与福长安也只要求他们开门放人,不强迫他们参与政变。 “好,按时间算,最好的兵谏时机,就是明晚,只要明晚咱们下了手,皇上就赶不上咱们!”和珅虽然对于几个位置仍无绝对把握,但也已经下了决心,只等初七夜晚,两路禁军同时发动,一同向毓庆宫逼宫,先帮绵恩争取议政王大臣的位置,如果嘉庆再执意与和珅抗衡,就另立新君,永绝后患。 初七日一如既往的降临,这一日间,军机处仍有部分要事需要批复,直到未末申初,各人方才退值。和珅、福长安作为轮值大臣,退值之后将随身物什安放得当,便前往了乾清宫。 二人缓缓走入乾清门,看着“正大光明”的匾额与乾隆棺椁,福长安想着这一夜间,多半就要有大事发生,双手也不禁渐渐抖动起来。和珅却依然从容,看着渐渐西下的落日,不禁叹道: “果然如此啊……乾清宫的样子,和我想得一模一样。” 福长安听着和珅之语,一时不仅好奇,也回过了头看着乾清门,忽然之间,他的脑海之中,似乎也渐渐回响起了和珅先前的那些让自己捉摸不透的言语。 “一旦突生变故,仅凭我一人之力,不能兼顾宫中和外廷……” “或许銮仪卫还有地利之便呢?” “步军统领、护军营、銮仪卫、侍卫处,这条路通了,咱们的大计也就要成了……” 原来如此! 京城之中,朝廷的重要军事力量主要有四支,就是和珅所言四支部队,其中步军统领护卫京城的内外城,护军营把守皇城与宫城的门禁之处,銮仪卫护卫皇城,也经常出入宫城护卫皇帝,而侍卫处则轮值于宫禁之中。 所以,如果和珅想要反制嘉庆,那么步军统领、銮仪卫和侍卫处,他至少要掌握一大半才能派上用场。步军统领在皇城之外,但人数众多,銮仪卫则在皇城之内,两支部队一属和珅,一属福长安,若是和珅真的孤注一掷,要行逼宫之事,那么必然是要求两支部队由外而内,进入宫禁之中包围嘉庆。而护军营虽然不能随意移动,但掌握宫禁门户,没有他们打开宫门,放两支禁军入宫,步军统领和銮仪卫想要逼宫,也是绝无可能。 按照礼制,一旦皇帝驾崩,必要先由皇帝与王公守灵,之后由朝廷重臣轮值,而此时朝廷之中,最重要的两位大臣就是和珅与福长安,是以二人接替王公值宿乾清宫,几乎便是必然。而一旦二人进了乾清宫,立时便要被封闭在禁中,再也出入不得,可这是嘉庆诏令,违背便是抗旨,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和珅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主动“入瓮”,以求嘉庆一时松懈。 而一旦和珅与福长安被困在乾清宫中,嘉庆多半当晚就会调动部队,入宫捉拿二人,到时候二人要么束手就擒,要么被嘉庆定下谋反抗旨之名,总之是逃不掉了。而和珅对这一切,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一清二楚,并准备了反制措施。 早在前一夜,和珅与福长安便已经通知宫外的步军统领和銮仪卫,初七之夜,入宫“兵谏”。福长安对此早有准备,但他计划中,自己原本是要在皇城里交接兵马,再带着他们进入宫禁。可直到这时,他方才明白过来,和珅所计划的,就是二人在乾清宫反客为主,与得到消息顺利在护军营面前成功进入宫门的步军统领所部、銮仪卫所部一道,反过来向嘉庆逼宫,所以和珅才会说,自己不能同时兼顾外廷的步军统领所部和乾清宫。所以和珅才会想到,銮仪卫有地利优势,即便绵恩果真有异心,九门提督所部距离宫禁更远,必然是福长安的銮仪卫先到,銮仪卫数量不如步军统领,但熟谙宫中地形,可以一边劫持嘉庆,一边闭门与万一反水的绵恩相抗。嘉庆从未上过战场,多半也会担心自己性命,到时候逼他下诏停战,重开议政王大臣会议,也就顺理成章了。 更何况,和珅执掌步军统领衙门二十年,军中不少将校,自任官起就只知道上司是和珅,此时即便换了绵恩,万一绵恩与和珅针锋相对,可能这些将校都不敢对和珅动手。甚至只要和珅和自己放出些绵恩图谋不轨的风声,还会有人积极将绵恩拿下。乾隆在位期间,对宗室一向严加约束,绵恩虽是亲王,却未必有和珅的影响力。既然如此,反倒也没什么可以担忧的。 至于宫禁侍卫,这时因和福二人需要值宿,自然也就暂由淳颖代管,福长安与他交结得清楚,这一日他只需按兵不动,任由两路禁军作为,就足以完成大计了。而且即便淳颖加入嘉庆一方,毕竟轮值侍卫人数有限,淳颖又不擅兵事,只要銮仪卫和步军统领有一支人马掌握在和福二人手里,淳颖也一样不足为虑。 这样看来,虽然不是无风险,但形势肯定是有利于自己的! 福长安看着和珅,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和珅转过头来,看福长安时,知他进了乾清宫,也已经看清了自己的用意,也不免放松了下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忽然,和珅又想起一事,问福长安道:“呼什图呢?我记得上午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他当时还说,宫禁之内,一切准备就绪了呢。可是下午我就没见过他,他也与我们交结二十年了,这个时候要是可以再助我们一臂之力,把毓庆宫的宫门开了,那就是再好不过。” “我也没见到他,不过毓庆宫算什么?平日据说也只有十几个人在那里宿卫,若是大事成了,还怕他们不成?”福长安眼看胜利的天平渐渐倾向自己一方,自然也不愿意再去关注呼什图这个已经无关紧要的砝码。 “算了吧,他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清楚。”和珅看着眼前的乾隆灵柩,心中却又把“兵谏”之事反复思索了一番,乾隆棺木前那数十支蜡烛,也似心有灵犀一般,迎着和珅轻轻晃动。 “太上皇,您……您会保护奴才吗?”和珅缓缓走进了宫中。 剩下的,就是等待那决定性的一刻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零九章 兵临乾清宫!难以置信的逆转 . 而和珅不知道的是,呼什图这时究竟在做什么。 白日之时,呼什图与和珅打过招呼,便想着先回乾清宫,只要下午有了闲暇,便偷偷支开毓庆宫前的其他太监,只等和珅带兵“兵谏”成功,可就当他思索着应对言语之时,忽然前面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急道:“呼公公,不好了,莹嫔今日不知为何,腹中痛得厉害。可是她宫里人少,其他人都忙大礼的事去了,实在是没人手了,呼公公,就麻烦您去看看吧?” “莹嫔一个小小的嫔,还用得着我去吗?”呼什图此时在宫中地位,也只有鄂罗哩等几个老太监在他之前,是以对嫔妃之事,自己也未免有些挑拣。 “公公,您就去看看吧,那边实在是没人了。您也知道,皇上很喜欢莹嫔,若是莹嫔真的出事了,小的这颗脑袋,只怕也要搬家了!”小太监神色忧急,就要哭了出来。呼什图无奈,只得跟了他往莹嫔的钟粹宫而去。 到得钟粹宫,只见宫里侍仆太监,一切如常,呼什图不禁大怒,回转过来便道:“你个狗奴才,骗老子呢?这钟粹宫明明与平日一般,你怎的……”可没想到的是,这一句话还未说完,就有一块帕子紧紧塞入了他口中,他试图挣扎,却渐渐感觉,自己身上越来越无力,不一会儿,竟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呼什图才渐渐有了知觉,初一反应,自己应该是倒在地上,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隐约可见一点烛光,当是被人蒙住了双眼。他勉强挣扎了两下,试图伸出手来,揭开眼上蒙住之物。忽听得一个声音说道:“皇上,呼公公看来是醒了,要不,把他眼上的布摘了下来吧?” “也好。”这两个字说出来,呼什图顿时一惊,冷汗渐渐从身上各处冒了出来。只因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嘉庆本人。 紧接着眼前一亮,两道烛光映入呼什图眼帘,想来是深夜了。可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身后两个人已经走上一步,紧紧按住了他双臂。直到这时,呼什图才看得清楚,自己所在,应是嘉庆的毓庆宫,而眼前龙椅上也正坐着一人,不用说,自然是嘉庆了。 “皇上,奴……奴才犯了什么事啊?皇上您竟然要……要这样处罚奴才,奴才平日兢兢业业,在宫中没犯过一点错啊?”呼什图想着嘉庆多半还不知道和珅之事,试图继续在嘉庆面前试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哦?看来你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啊?”嘉庆倒是面不改色,继续笑道:“呼公公,朕没记错的话,你是乾隆四十三年入的宫,乾隆五十二年,就已经做到四品太监了,不容易啊?可朕有个数算上的问题,算不清楚,想请你回答一下,就算你自入宫时便是四品好了,这也二十一年了,你一生俸禄,共是多少呢?” 呼什图听着,心中也不禁渐渐惶恐起来,双肩虽已被按住,可犹自颤抖了几下,这才吞吞吐吐道:“回、回皇上……奴才是拿双俸的,四品一年是一百五两银子,双俸自然是二百一十两了。若是二十一年,那……那应该是、是四千四百一十两。” “再加禄米,一年算五十石吧,二十一年是一千五十石,这几年米价贵,朕给你打个对折,五百二十五两银子,你俸禄这样算来一共是四千九百三十五两,也罢,算你五千两,够不够啊?”嘉庆道。 “皇上,这、这……当然够了……” “那你给朕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嘉庆终于不再客气,勃然大怒。说着,两个侍卫抬来一个箱子,在呼什图面前打开了,呼什图一看,更是满脸惨白,双目中最后一点神气,也渐渐变成了惊惧、绝望,终致屈服。 只因这时他面前的箱子里,装满了金银珠宝,还有不少做工精致的茶器,整整塞了一个箱子,在明亮的烛火下,随着火苗闪闪发光。 “皇上,这、这……奴才鬼迷心窍,一时……” “一时?”嘉庆冷笑道:“朕也把实话告诉你吧,就在三个时辰前,銮仪卫抄了你的家,这是第一箱财宝,朕找人大致估了下价,就算你打对折卖了这里财宝,也能赚得三四万两银子呢。你家财宝朕叫人一一装成箱子了,方才朕收到奏报,第四个箱子装完了,正装第五个呢。这样看来,你家家产没有四五十万两,都对不起这些珍珠宝贝啊?那朕就不明白了,你是怎么用五千两的俸禄,把家产做大到了四五十万的?朕也想学学啊?” “皇上,这……是奴才该死,奴才被猪油蒙了心,奴才不是人……”眼看罪证确凿,呼什图也已经无计可施,只得连声求饶,随即便磕起头来,只求嘉庆留他一命。 “蒙在你心上的,何止是猪油啊?”嘉庆笑道:“你贪贿之事,朕且不论。交结外臣,你又该当何罪啊?朕看着你也是个谨慎的人,在你那里找了半日,竟也没什么线索,想来外臣与你勾结的文书,都被你烧掉了吧?可惜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去年的这封文书,你竟留了下来,是因为宫中多事吧,你竟连封皮都没开启。来,你看看,这不是朕的伪作吧?”说着取来了一封已经拆开的信件,摆在呼什图面前,信上写的清清楚楚,感谢呼什图在宫中辛劳,些许回礼,不成敬意。而下面的落款,也正是和珅的花押。 花押是每个人特有的签名,旁人绝难模仿,不识其中门路之人,也看不出花押是何人所作。所以和珅在与呼什图往来的书信中,也会附带自己的花押,一是表示自己是真心交结,二是他清楚呼什图保密能力,信件他看过后必然即刻焚毁,再无对证。原本往来信件,也早被呼什图烧得一干二净,无迹可寻,可因为上一年乾隆病情危重,呼什图常常不能兼顾内外,竟留下了这最后一封书信。 呼什图看到这里,已是万念俱灰,想来嘉庆对自己贪贿行径,对自己与和珅交结之事,已然一清二楚,眼下只得供出和珅,才能自保,只得叩头道:“皇上,奴才罪该万死,可皇上啊,奴才毕竟在宫里辛苦了二十一年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而且、而且奴才原本也不愿同和公……和珅来往的,奴才也没办法啊?奴才的弟弟在外面犯了事,眼看被定了死罪,是、是和珅救了奴才的弟弟,之后便以此为由,要挟奴才给他做事,奴才也是不得不从啊?皇上,求求您看在奴才为太上皇做牛做马这许多年的份上,饶了奴才一命吧……” “行了吧。”嘉庆不无鄙夷地说道:“你若是被和珅胁迫,不得不为他办事,那你家中,又哪里会有这许多财宝呢?不过你毕竟是总管太监,取你性命,也要经由三法司会审才是。拉下去关到牢里吧,待日后发送刑部处置。”说着,挟着呼什图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协力将他拖了出去。 “皇上。”这时,最初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呼什图的罪,定下不难,他与和珅勾结的证据,这也留下了一份,之后嘛……”烛光下看得清楚,这人年纪不大,神貌却颇为精明,正是嘉庆三年前派去求教阮元的广兴。 “之后,朕也要师出有名才是啊?”嘉庆道。 广兴听了,便即会意,立刻上前拜倒,取出一份奏折道:“皇上,臣是给事中,有风闻弹劾之权,臣这里有事要奏。大学士、军机大臣,一等公和珅骄横跋扈、贪纵不法,臣搜罗其罪状在此,恳请皇上为天下社稷计,即刻捉拿和珅,查抄其府中财物,还大清清平盛治!”说着,一边的张进忠也走上前来,取了他手中弹劾折子,上前交给嘉庆。 嘉庆却不着急,看向殿前,忽道:“回来了吗?” “回皇上,方才呼什图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殿前了,看来各路禁军,都已传旨过了。”张进忠道。 “好!快叫他进来!”嘉庆喜道。 正说话间,一位二品文官自外入殿,见到嘉庆,也先行拜倒,道:“臣见过皇上,启奏皇上,缉捕和珅的诏旨,已经传达到各路禁军,眼下万事俱备,一个时辰之内,各路禁军就可以发动,捉拿和珅,就在今夜!” “好!阮侍郎,快起来吧,你这一番妙计,今日终于是要奏效了啊!”嘉庆已经再难遮掩心中的欣喜。 这人抬起头来,只见他清秀的面庞上,尽显着一种沉稳冷静之象,双目温润,似是对眼前之事,已经胸有成竹,只是儒雅的气度之下,却也比常人多了一分宽和慈祥,看起来,他只愿眼前之事得以尽快平息,却不忍多加半分杀戮。 这个人正是阮元。 初七日的夜空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是这份平静之中,却也夹带着阵阵打更之声,每一个时辰便有一次。和珅与福长安静坐在乾清宫中,耳听得一更已过,二更也渐渐过去,距离约定的举事之机,已经越来越近,心中自也再掩盖不住激动之情。眼见宫里最近的守卫尚在乾清门外,福长安不禁站起,在前堂轻轻踱起步来。和珅眼看得还算安静,也渐渐睁开了眼睛,似乎再无疲倦之感。 “致斋,你说,这样一来,咱们的位置,就……就要保住了吧?”福长安有些紧张地说道。 “不只是位置保住了,若是能扶定亲王、睿亲王上去做议政王大臣,朝堂之上,就尽归我们掌握了。这些个做王爷的,太上皇生前最是关照,一直有人看着,是不会结交其他实权之人的。反过来说,即便做了议政王大臣,也一样是根基浅浮,离不得我们。”和珅道。 “那……你想用什么样的人呢?”福长安问道。 “量才而用,能征善战的,外出川楚剿匪,勤于治民的,派出去做督抚,这些年朝廷亏空了不少,也得补上才是。”不想和珅所言,竟和他平日所为完不一样。 “致斋,你怎么突然转性了?这话我听着,倒是像那什么王杰、朱珪那些腐儒之言,怎么你也开始说上了?”福长安听着和珅这番言语,心中也不禁好奇。 “时异则事异。”和珅似乎胸有成竹,道:“先前我虽然做得宰臣,可阿桂、王杰、董诰他们,从头到尾都在与我相牵制。若是没有一批财利相诱之人,能为我尽力,我资历不如他们,又怎么后来居上?可今日不同了,是啊,就是今日,朝廷之中,便再无掣肘之人,那就是我们再兴圣朝,重现大治的时候了。该怎么做,自然还是要依前人之训,其善者称之,不善者去之,天下才能太平啊。”这时,三更的打更之声已经渐渐响起,看来已是初八日的开始了。 “是啊,就是今日了。”福长安也不禁叹道:“只是不知他们准备得如何了,绵恩、淳颖,究竟会怎么做呢?” 就在此时,和珅和福长安忽然依稀感觉到,乾清宫之下的大地,开始了轻微的震动。 “快听!”和珅急忙示意福长安。福长安也当即会意,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着,只觉得这震动越来越响,不过片刻,已渐有凌乱之感,自然是军士行军走步之声了。声音一度停歇,又再响起,当是外面的军士需要进入宫门,护军军官予以放行之故。而听着脚步方位,明显正在渐渐向乾清宫靠近。 “大事将成,大事将成了啊!”福长安听着脚步声音,自然已是喜不自胜,若不是他素知和珅也有一般威严气度,只怕这时早已上前抱住和珅了。 “快,你还担心什么,快站起来,准备带他们进内殿吧!”福长安催促道。 “不急,我想再听听。”和珅这时却依然平静,可这句话刚刚说出,和珅身躯却忽然一震,紧接着趴在了地上,紧紧贴着地面听着声音。之后,他面上浮现的不是欣喜之情,却是越来越多的疑虑、忧急,甚至惶恐。 “诚斋,今夜守西华门……不,昨夜守西华门的是何人所部,你还记得吗?”和珅忽然问道。 “昨夜?你问昨夜做什么?我记不得了,可是我昨天见过正蓝旗的斌宁,是他吧?”福长安也不知道和珅是什么意思。 “按理说,西华门是轮值,昨夜是正蓝旗,今日依例是镶黄旗才对……我想起来了,台费荫两部前后守着东华门一带门户,永鋆守的是东安门和王府大街,西华门守卫是晋昌!西安门呢?是永臶!诚斋,若是咱们的人给步军统领开道,他们应该从东华门入内,不是西安门和西华门啊?晋昌和永臶,他们都是皇上的人!”和珅这一席话,顿时让福长安有如五雷轰顶,愣在当场。 “你、你的意思是……”福长安此刻也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眼下再无退路,快去东华门,或许还能出去!”和珅再也坐立不住,反身站了起来,便向着殿外奔去,可二人走出乾清宫数步,还未下阶,数十名军士已经从乾清门涌入,当先一名军官迅速奔向和福二人,高声喊道:“皇上有旨,捉拿和珅和福长安,你二人快快束手就擒,还有活路,若有抗旨之行,只有死路一条!”一时之间,最前面的十余个士兵已经冲上乾清宫前的台阶,顿时将二人围住了。 “你等是何人所部,如此大胆,竟然妄言圣旨,其罪当诛!”福长安怒道,他想着这时进来的要么是步军统领所部,要么是自己的銮仪卫,是以抱着舍身一赌的心理,反向那军官高声质问。 “诚靖侯,这是我的部下。”忽然之间,先是数十名兵卒手持火把,进了乾清门内,漆黑的夜晚在熊熊火炬照耀之下,显得格外明亮。紧接着,一位身着龙补锦袍的官员,在数名侍卫护卫下走了进来。火光之下,各人面貌,都看得清楚,这人五旬年纪,脚步却仍是沉稳有力,面上冷峻,略显木讷,正是乾隆长子永璜之子,袭爵定亲王的绵恩。 和珅看着绵恩,身子不禁震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宁定下来,面色已成铁青,一言不发。 因为无论如何,銮仪卫闭门封锁绵恩的计策,已经无法实现了。 “定亲王,你我不是早有约定吗?今夜你带九门提督的人进宫来,你我与和公相共襄大计,事成之后,议政王大臣会议必然重开,你便是议政王大臣了啊?可你手下方才之举,又是为何?难道不应该是你我一同率兵,入毓庆宫面见皇上吗?”福长安虽眼见形势不对,却也仍然试图强行拉绵恩入伙。 “诚靖侯,本王实在不知,你方才所言,究竟是何意啊?本王又是什么时候,与你有了这般大逆不道的‘大计’的啊?”绵恩脸色依然没什么变化,但很快,手下亲兵便为他递上一幅绢帛,似是诏旨。绵恩举着诏旨,对福长安道:“可是本王方才收到了皇上的圣旨,说是要捉拿你和忠襄公的,要不然,你自己来看看如何?” “定亲王,你是不是糊涂了,连圣旨的真假都分辨不清了吗?这圣旨明明就是假的,真的太上皇遗诏早已颁下,是要你等齐心向皇上进谏,重立议政王大臣的!你等怎的如此愚鲁,竟要凭借假造的诏书行事吗?”福长安犹想着狡辩。 “诚靖侯,你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太上皇临终之前,亲口否决了和珅重开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建议,难道我们不知道吗?既然如此,太上皇为何又会下诏,让我等去劝谏皇上,做一件自己亲口否决之事?诚靖侯,你早早束手就擒,或许还有生路!”其实初二议事之时,绵恩并不在场,但根据其他在场官员相传,也早已得知这件事。福长安这次赌博,很明显又输了。 眼看绵恩已经变成了对手,福长安终于孤注一掷,道:“定亲王,我是銮仪卫内大臣,宫中銮仪卫尽在我手。你这般假传圣旨,皇上需饶不了你!銮仪卫向来听我号令,你这般冒失入宫,只怕早已经惊动他们了吧?” 可也就在此时,忽听得宫外又是一阵脚步之声,只见西首的月华门外,又有不少士兵涌入,看衣饰时,正是福长安的銮仪卫。福长安心中不禁暗喜,想着既然自己还有一只亲兵在手,绵恩无论如何,也不敢轻举妄动,连声呼喝道:“銮仪卫将士们听着,定亲王绵恩假传圣旨,欺君罔上,速速将他拿下!”虽然銮仪卫闭门一战的计划,这时也随着绵恩的先发制人而泡汤,但福长安想着擒贼先擒王,对面步军统领的部属,大多必然更加亲附和珅,一旦绵恩束手就擒,其他将士多半会自乱阵脚,到时候和珅振臂一呼,依然可以反扑毓庆宫。 可不想銮仪卫的士兵只是站在台阶之下,不敢上前。 “銮仪卫内大臣号令在此,你等怎敢不遵?”福长安怒道。忽然只见,只看着月华门处,又是十余个卫兵拥簇着一位蟒袍官员入内,这人福长安自也认识,乃是阿桂之子,诚谋英勇公,銮仪使阿迪斯。这时他虽走上前来,却似乎对福长安尚有三分忧惧,一时颤抖不止,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手下又递来一张绢帛,阿迪斯才缓缓开口,道:“奉……奉皇上旨意,銮仪卫由本官暂行执掌,和、和珅与福、福长安骄横枉法,着……着令即刻拿下!”他素来未经大事,此刻面对福长安,也未免有些惊慌。 “就凭你,也想拿下我?”福长安冷笑道:“这銮仪卫之内,究竟谁说了算,今日就让你清楚!各位将士,阿迪斯与绵恩合谋矫诏,意图谋反,速速将阿迪斯拿下!本侯见了皇上,定恕你们无罪!”他想着阿迪斯平庸无能,在銮仪卫中声望还不如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再赌一次。.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一十章 雪夜之谋的真相!和珅败北 . “诚靖侯还是省点力气吧,銮仪卫早在昨日夜里,就开始受诚谋英勇公节制了,至于你手下这些心腹,昨日早已束手就擒!和珅、福长安,你二人已经无路可退了!”这时,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阿迪斯身后响起,随即几名军士让出道路,一名二品命官走了出来,正是那彦成。而他身后,十余名军官一个人抓着一个,将另外十余名便衣之人带了出来。火光之间,福长安看得清楚,这些人正是他在銮仪卫的亲信。 “这、这怎么可能?”福长安看着眼前情况,也是疑惑不解。其实阿迪斯虽然平庸,终是阿桂之子,他怎能然不防?只是他想着阿迪斯即便与自己相抗,只怕自己一声令下,阿迪斯早已被吓得脚软,根本不足为虑。至于那彦成,虽然是阿迪斯的侄子,但一来二人并不和睦,二来那彦成在工部和军机处办事,没有条件接近銮仪卫,是以他早有预判,二人绝不会联手对付自己。可万万没想到,这最不愿看到的情景竟然发生了。 “其实诚靖侯所想,也没有错。”那彦成笑道。其实他也承认,阿迪斯即便自己得了圣旨,都不敢与福长安相抗,只是二人毕竟是伯侄,这话也不能明示。“诚靖侯疑惑的,应该是为何你一直有亲信跟随于我,我却与英勇公联合了起来,对吧?诚靖侯,和中堂,你们也算机关算尽,可还是棋差一招啊。没办法,只是你们平日作恶多端,天下仁人志士,无不恨你们入骨而已!真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啊。” “诚斋,还有侍卫处。”眼看福长安的样子,从孤注一掷,到渐渐惊惧,反倒是和珅依然从容。这时福长安才渐渐明白,侍卫处的侍卫均是有品级之人,其中又多有王公宗室子弟,以及不少经过武举精心选拔的人才,嘉庆绝对不会希望这些人有半分闪失,这时如果二人可以要挟侍卫处所部,或许可以用他们做挡箭牌,让嘉庆保自己一条出路。 可和珅话音方落,只见东首日精 门内,也是数十人鱼贯而入,十余支火把照耀之下,各人看得清楚,这些人均有顶珠补服,自然是宫中轮值的侍卫了。福长安大喜,正要勒令他们上前护卫自己,却忽然看见,几名侍卫中渐渐走出一人,也是团龙补服,正是自己的姐夫睿亲王淳颖。 “姐夫,你来的正好,定亲王和阿迪斯妄图谋反,侍卫处所部都是精锐,决计不怕他们,你速速与我一道勤王,日后必有重赏!”福长安听了和珅一言,此时犹未死心。 不想淳颖却道:“奉圣旨,和珅、福长安贪纵枉法,结党营私,着即刻拿下!侍卫处协同九门提督、銮仪卫一同捕拿二人,不得有误!”说着,七八名侍卫已经冲上台阶,与绵恩的人马一道围住和珅、福长安二人,二人再无脱逃空隙。 “姐夫,你是领侍卫内大臣,我也是!你我官品一般,你凭什么用我的人来拿我?你这番圣旨,有人认为是真的吗?”即便只剩最后一颗棋子,福长安还想着垂死挣扎。 “若是领侍卫内大臣不能捕拿其他的领侍卫内大臣,那成亲王、领班军机大臣如何?应该够了吧?”福长安万万没有想到,这时永瑆的声音,也出现在了淳颖身后。紧接着,一位团龙补服的亲王走了进来,手中另持着一张诏书,正是永瑆,道:“侍卫处、步军统领衙门、銮仪卫所部将士听着,这是皇上方才亲笔手诏,墨迹未干,断不会有假!皇上诏令,由本王入军机处任军机大臣,和珅、福长安一切官爵,尽数褫夺!怎么样,诚靖侯,你若是还怀疑诏书的真假,不如大家一同过来看看,就在此解了你这疑惑如何?”说着,永瑆走上前来,缓缓展开诏书,果然便是他所言字句。 “这、这……姐夫,你们都是我姐夫,你们把我拿了,难道我两位姐姐还能心安吗?”福长安还想再出一张感情牌,以求自保。 “诚靖侯放心吧,皇上诏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今日问罪,只问和珅、福长安二人,纽祜禄一家、富察一家其余无罪人等,一律无干!诚靖侯惦念家人,皇上却比诚靖侯更加在意他们,此时他们都过得好好的呢。到了明日,富察家两代荣宠,一切如故,有变化的,也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永瑆依然从容道。 眼看三路人马合围,立时便要将二人拿下,和珅忽道:“且慢!你等可知,太上皇早在去年年底,便答允了我二人,他老人家驾崩之后,由我二人继续辅政。而且,太上皇早在去年就已经将保我二人辅政之职的诏书发给了前线将士,各省将军。你等若是今日妄行不端之事,前线各省的将军,不出旬日,保荐我二人的上表便可到达京城!到时候太上皇的诏令在上,你等还想抗旨吗?!皇上在位三年,一向以仁孝闻于天下,皇上又怎会眼看大清将士有同室操戈之事?你等今日贸然行事,难道是想陷皇上于不仁不孝吗?!皇上想来是一时糊涂,错发了一道诏旨,你们不能一样糊涂啊?”最后关头,和珅终于拿出了外省众将这道杀手锏,想着三路人马合围,定是嘉庆已经打出了所有的底牌,那么,自己这最后一组王牌,就将决定最后的形势。 不想绵恩不仅没有惊慌,反而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绵恩身后,又有一人递上一封书信之物,绵恩取了书信,走向和珅,将书信掷在地上,道:“和中堂,你和我说实话罢,根本就没有什么太上皇诏令,只有你自己送出去的求救信,是也不是?这封信我也不想打开了,你看看,封皮样式,都是你经手过的吧?我也不拦你,你想看里面的内容,先看了也不迟。对了,你这样的信有十几封呢,要不要我再拿几封过来,也一一给你过目啊?”说着手下一名军官捧了十余封信件,走上前来。 这一次,和珅终于说不出话了,一点点的汗珠,也渐渐落了下来。虽是冬末春初,汗水却越来越盛,一点点顺着他的下颚滑落,胡子上,辫子上,都渐渐湿润了。 这样看来,和珅先前外送的信件,竟是一封也没发出去! 此时的事实便是:京城之外,实无一人相应和珅。而京城五支禁军,护军营素来把守门户,不得擅离职守,所以肯定无法到场。前锋营的德麟想必也知道了这份诏书的存在,他与福长安仅为叔侄,交情却也平平,怎能再相助于他?其余侍卫处,步军统领衙门、銮仪卫三支人马,都已经齐聚乾清宫,目标也只有一个,就是抓捕和珅和福长安。 和珅与福长安的末日,就这样降临了。 只是即便心思缜密如和珅,此时却也想不清楚,自己的计划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为什么甚至连一系列的后续反制措施,也都相继失效了? 而与此同时,毓庆宫中的嘉庆和阮元,也渐渐回想起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或许早在那时,这一夜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若是太上皇真的……真的到了那一日,朕与和珅,必要拼个死活。可眼下中外文武,均有和珅的人手,别的不说,就说这京城吧,你看,要说和珅势力不大的,也就是京外三大营和骁骑营了。可两年的时间下来,三大营、骁骑营的精锐都调到了前线,最近半年,京城贼盗频频,这三大营和骁骑营其实也动弹不得。至于京里的五支禁军,朕眼下说实话,未必调用得动他们啊?”那一夜,嘉庆先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皇上,若说这番计策,先前臣或许还有疑虑,可眼下皇上已将实情告知于臣,臣也自然有应对之法。”阮元这便开始,将京城各路禁军调任之事,一一向嘉庆言明:“京城各营之中,前锋营眼下的统领是德麟,他虽是福长安的侄子,但毕竟继承的是文襄王一脉,臣以为,他与福长安关系未必亲近,若是京城有变,他的反应应该是按兵不动。而护军营的八个统领,虽然也有永鋆、永硕和台费荫亲近和珅、福长安,可毕竟还有一半的统领,是愿意跟随皇上的,更何况,护军营将士不得擅离职守,即便和珅想着有些动作,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开启宫门,这件事,皇上同样做得。是以臣想着,眼下最关键之处,就是步军统领、銮仪卫和侍卫处三路人马了。” “这步军统领衙门,和珅执掌了二十年,根基最是深厚,正因为如此,皇上需派遣一名望、爵位兼备之人,替换和珅的九门提督,而这个人,又必然是和珅也想要争取的关键之人。若是皇上必要与和珅一决胜负,皇族之中,和珅也必然要有依靠之人。这个人,臣以为就是定亲王。” “你是说绵恩?”嘉庆似乎也有些疑惑。 “不错,皇上被立为太子之前,对于究竟何人可以成为太子,朝臣中多有议论,主要是皇上和成亲王。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其实当时定亲王也曾被人提及,只是他是皇孙,是以关注的人,并不算多。可即便如此,能与皇上争夺皇位,足以为和珅所依靠的,也只有成亲王和定亲王二人。但和珅不会选择成亲王,因为即便当年的太上皇,都没有选更年长的成亲王做太子,在群臣民庶眼里,成亲王便已失去了做皇帝的可能,但定亲王不是,所以和珅如果想选取皇族之人作为同盟,多半就在定亲王身上。”阮元分析道。 “可是,以朕之见,绵恩素来是个小心谨慎之人,他阿玛,也就是我大皇兄,生前又不得皇阿玛信任,只怕他本人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啊?”嘉庆问道。 “皇上所言甚是,但和珅也是知书之人,深知君臣大义不可违的道理,是以他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用最后的办法。若是他交结定亲王,多半只会以议政王大臣之类的名爵相诱。即便如此,臣想着定亲王既然谨慎,也不会答应,可若是和珅再降低一些条件,只要求定亲王声援于他,那定亲王或许就不会再有异议。是以依臣之见,皇上应该在之后几日,就让张公公去联系定亲王,许他九门提督、护军统领之职,只要他可以帮着皇上,假意与和珅通好,就可以让和珅彻底失去靠山。”阮元对于应对和珅之事,这些日子也早已暗中思索,是以这时说了出来,每一句都是有条不紊。 “若是和珅许给定亲王议政王大臣,朕只给他九门提督,这……这会不会显得朕小气啊?”嘉庆笑道。 “不会,文武选任,大权只在皇上,皇上能许给他的,都是定亲王看得见、摸得到的,却要比和珅虚无缥缈的承诺更有价值。随后,皇上可以告知定亲王,若是和珅只要求他力保自己宰臣之位,就答允他,但更高的爵禄,暂时不要认下,以免和珅察觉其中异常。此外,还请皇上告知定亲王,向和珅讨要九门提督一职。”阮元道。 “阮侍郎,这不是开玩笑吗?和珅怎么可能把他做了二十年的九门提督,就这样给绵恩了啊?”嘉庆似乎也不理解其中道理。 这些依然在阮元掌握之中,只听他继续道:“皇上,若是定亲王丝毫不加索取,空口与和珅立约助他,和珅只怕会更加猜忌定亲王。而臣想着,和珅会让出九门提督一职,原因有三:其一,若是太上皇那边有变,依国朝礼制,和珅便只能暂住皇城,不能回府,而三日的宗室值夜之后,也定当轮到和珅值宿。是以和珅一人,内外不能相顾,步军统领衙门的两位郎中和舜武、吉纶,臣看他们履历,都是官学出身,经考试方得授官,且不论他们是否会与和珅共谋,仅凭郎中之职,也调动不得人马啊?” “其二,福长安现下还是銮仪卫内大臣,有銮仪卫的人马在手,和珅有恃无恐,况且銮仪卫就在皇城之内,有地利之便,即便绵恩得了九门提督,反过来就挟制和珅,和珅也有退路。其三,和珅自忖执掌步军统领衙门二十年,其中必然会有人亲附于他,即便绵恩授了九门提督,一旦他与和珅针锋相对,和珅只需假称绵恩谋逆,想来军中自会有人助他,再或者,军心也要乱了。是以他会有恃无恐,反而会同意交出九门提督一职。” 听了阮元这些分析,嘉庆也不禁有些忧心,又道:“其实和舜武和吉纶,你不用担心,皇阿玛曾与朕说过,他们是皇阿玛派到步军统领衙 门的人,跟和珅不是一路的。但即便如此,朕能够制住九门提督,和珅手里,却还有銮仪卫啊,另外侍卫处那里,朕也担心,淳颖一个人控制不住。” “銮仪卫的关键,在銮仪使诚谋英勇公。”阮元对于这部分兵马,也已经想好了对策:“英勇公是先文成公之子,与和珅、福长安绝不会共谋。但即便如此,英勇公本人心性,在下却也了解,即便皇上下诏,让他与福长安相抗,只怕到最后能赢的还是福长安。所以,能使英勇公反制福长安,让皇上掌握銮仪卫的办法,臣以为只有一个,就是让那彦成奉旨,去銮仪卫协助他伯父。” “那彦成大人是臣同科,他心性才干如何,皇上清楚,臣也清楚,当然,福长安更清楚。是以或许此时,他身边便已有了福长安的人刺探情报。但即便如此,福长安也不敢逾越国制,譬如宫中有变,是在甲日,则后面乙丙丁三日,王公大臣俱要留宿皇城,此时福长安出入不得,那大人却还有机会在丙日归家。臣的想法,是丙日之时,一方面,皇上将诏旨传到英勇公府,授予那大人之母,此诏旨当分两层,表层仅言英勇公一家辛劳,予以加级之事,却将调兵诏令写在里层。同时,臣将皇上传旨的消息告知纪昀纪大人,再由纪大人转告工部彭大人,彭大人是那大人上司,让他在文卷转送之时将此消息告知,也就够了。当然,臣只会告诉纪大人有旨,却不会说旨意为何。那大人从来明白事理,归到家中,见了母亲,知道诏书有异,自然知晓下一步如何行动。” “纪昀和彭元瑞……阮侍郎,这其中有何门路啊?”嘉庆问道。 “只因纪大人和彭大人,是和珅、福长安不会监视的死角。”阮元道:“眼下皇上在密谋,和珅与福长安也定然在彼处合谋。他们手上有銮仪卫,定然也会利用职务之便,刺探一众手握实权之人,吏部、兵部各位大人,只怕行径已尽在他们掌控之中。可纪大人与彭大人不同,他二位正是因和珅猜忌,才被按在礼部和工部这两个实权最低的位置,长年不得变动。二位大人品行高洁,素来与和珅不睦,可和珅却反倒会认为,二位大人既无兵权,又无财权,对自己没有威胁。而且即便是銮仪卫,能刺探消息,又能为和珅所用者,臣想来也不多。所以和珅不会在二位大人身上,再另派人盯着了。” “其实,臣前后行止,纪大人看得最是清楚,臣数次前往兵部,礼部却不加阻拦,便是纪大人从中相护之故了。而后臣在宫中,也是纪大人主动相问,才把信传了出去。皇上,正是因为朝廷之内,尚有这许多忠良正直之辈,这大清的江山,才最终安然无恙。”这时回想那一夜的诸般计谋,阮元念及一路艰难险阻,也不由得感慨道。 而后来,銮仪卫一路的变动,也果然如阮元所言,阮元在初五日休息之时,悄悄将写有“皇上传旨府上”的字条给了纪昀,又在他手上写上“彭”字与“那”字,纪昀当即会意。随后字条由纪昀转交彭元瑞,彭元瑞又交给了那彦成。福长安的亲信只知道阮元曾与纪昀有过一番谈话,可当时阮元在屋内,言语并无异常,隔着门户,这些细小的行动他们也看不出来,加上纪昀本来就不是重点盯防人物,这些细节遂被福长安漏了过去。而工部之内,盯着那彦成的亲信也只知道彭元瑞与他交接过部分文卷,却不知文卷中竟附了字条,交接文卷在工部也是常事,福长安又怎会在意?可恰恰是这两个最不被关注的细节,让銮仪卫的兵权尽数落在了阿迪斯手里。 随即初五日晚,那彦成就将诏旨在家中交给阿迪斯,而嘉庆和阮元的瞒天过海之计,也果然收到奇效,甚至在那母和云仙接旨时,也不知另有夹层。直到那彦成归府,说起宫中字条,三人方细细察看,找到了下面一层的调兵诏令。虽然福长安也派了亲信盯着英勇公府,可英勇公府戒备森严,亲信难以进入,只在外面听到了嘉庆给阿迪斯和那彦成加级之事。后面密旨事宜,那彦成也只是与妻母密谋,福长安的亲信根本无从下手。 所以,初六日福长安一派出亲信报告入宫之事,这些亲信便立时暴露,尽数被阿迪斯与那彦成俘获。福长安在銮仪卫的根基,却不比和珅深厚,此时眼看福长安已成瓮中之鳖,銮仪卫又有何人敢与阿迪斯伯侄相抗?一时之间,銮仪卫便即易手,福长安只觉大事已成,却不知反中了嘉庆的埋伏。 至于侍卫处,也是一样的办法,一方面,嘉庆先联系好了淳颖,约定事成之后,只罪和珅、福长安二人,富察家其余亲眷一律不得冒犯。一方面,嘉庆和遣人告知永瑆,重新提起万寿寺之会,希望他和淳颖一道,暂行掌管侍卫处对抗和福二人,并与永瑆约定,事成之后,准许永瑆入军机处。这样一来,侍卫处的兵权,也就被嘉庆控制住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一十一章 和珅就擒 . 同时,兵部的变化,也正是阮元的欲擒故纵之计。富俊归京之后,便即联系上了庆桂,为摆脱和珅亲信刺探,他特意化装成庆桂家长随,是以和珅不知他与庆桂早有联系。富俊告知庆桂,兵部方面嘉庆已有应对和珅之法,只是希望他依计而行,庆桂虽也有些不情愿,可为了铲除和珅,他也认同了嘉庆的想法。次日,庆桂便故意摔倒,诈称骨折,让出兵部以供和珅暴露自己行径。眼看兵部空虚无防,和珅便让呼什图经由阮元给兵部送去了联络外省将军的密信,可他却不知,这些密信的动向,嘉庆那边早已一清二楚。 而初六日的军机处议事,也在二人计议之中,嘉庆故意对台费荫的官职进行调整,正是为了观察和珅动向。如果和珅真的已经感到了风声不对,他必然会以最快速度下手,到时候,就正好落入了嘉庆的包围网之中。至于嘉庆劝慰和珅之语,原本也是试着向他表示,自己并无充分准备。果然和珅看到自己的亲信变动,便再也坐立不住,开始调兵遣将,最终作茧自缚。 “只是皇上仁善之心,臣至今仍不胜钦服。”阮元回想着当日的这些计谋,道:“皇上终是不愿罪及和珅家人,最后仍是决定,让贵妃给和孝公主送了信,让丰绅殷德暂行归家,这样无论和珅定下何罪,公主和丰绅殷德终是无碍。” “既然和珅已经在皇城不得脱身,朕让贵妃送一封信出去,也就无关紧要了。”嘉庆笑道:“不过,朕还有一件事不清楚,按你最初的计划,这和珅给你的信你只好自己处理了,可朕想着,和珅对你也未必是然信任,必然有他的心腹跟踪于你,那你又是如何,才能将这些书信尽数留下,又不让和珅发觉呢?” “其实臣原本也在想办法,苦苦思索多日,却也没有一个既扣下书信,又不让和珅和福长安发觉的两之策。所以臣只好先去见见李潢,当时臣想着,无论如何,得先与他交结为友,才能说到后面的事。可去了一次,臣方才清楚,和珅果然已是失道寡助,是天命在于皇上!”说着想起当日情景,也笑了出来:“只因李潢为和珅效力,本非真心!” 说着说着,阮元也回忆道:“那日臣去兵部,与李大人讲论算学之事,臣在杭州督学之时,曾发现宋人秦九韶的《数书九章》抄本,似是元时之物,比录入四库的明抄本更早。于是臣与李大人多谈及其中大衍求一、三斜求积之法,李大人也是精于算学之人,与臣观点,多有暗合之处,是以相谈甚欢。可是谈着谈着,李大人却忽然叹道:‘这秦九韶算学之法,可谓独步,可我见他于史册之上,多有骄奢贪暴之语,为学精微,为人却不足训,实在是可惜啊。’” “当时臣也劝解他,道:‘李大人,晚辈在杭州督学时,不仅多加搜寻古本,对宋时旧事,亦多有探访。所谓秦九韶贪暴之语,晚辈看来,有些似是而非,可能彼时实情,并非如史书上记载一般。’可李大人却叹道:‘前人品行,或许日后另有公论,可我为官一生,家居清简,日后却必然要背上个交结奸佞的骂名了。这样想来,我日后境遇,定是远远及不上前人了啊。’当时臣才清楚,原来李潢大人投靠和珅,并非有意阿附,实乃是他家中贫寒,为了赡养老母,不得不到了和珅府上,为和珅少子教书。他又忧惧和珅权势,不敢相抗,所以在不知真相之人眼中,就成了和珅一党。臣之后与他说起和珅图谋,李大人便愿意相助于臣,正是李大人收了和珅书信,却尽数扣了下来,未予发送,和珅与前线将领的联系,才被切断了。所以臣恳请皇上发落和珅余党之时,可以对李大人网开一面,至少……至少不要将李大人下狱。” 李潢在和珅府上教书,一直被和珅引用,已有多年光景,是以和珅、福长安并未细究于他。二人只想着阮元可能扣下书信,却对李潢不加留心,是以一招棋错,盘皆输。永瑆、纪昀、彭元瑞、李潢,四个一直未被和珅、福长安留心看管的关键人物,无形中决定了这场决战的走向。 嘉庆听了阮元建议,也点头道:“既然如此,朕发落和珅余党之时,定然会考虑他这番功劳,可李潢毕竟也为和珅做了些事……也罢,朕给他留个翰林编修终老便是。还有,你方才听到了吗,各路禁军,眼下定然已经包围乾清宫,想来和珅也已经束手就擒了。这番大功,朕日后定然有重赏!但你为朕出谋划策,为和珅假意奔走,现下又主持大礼多日,朕看着你也辛苦。你就先行回府吧,朕让张进忠送你回去,之后两日,朕还要查抄、清点和珅宅邸,就不需你操劳了。” 阮元也再次向嘉庆谢恩,之后便在张进忠的带领下,先行回了衍圣公府。与此同时,嘉庆也下了诏旨给广兴,让他带自己亲信,前往和府抄没和珅家产,广兴自然清楚这次积极办事,当居首功,日后定然高升,连忙引了一支步军统领衙门的兵马,去和珅府中抄家去了。 而此时的和珅,似乎尚不清楚,除了永瑆之外,其他三个平日未加留心,自忖即便留心也无甚用处的人,是怎么扭转了形势的。 “永瑆从来便是皇上劲敌,又不得立储,自然已经失去了人心。他手上又无甚兵权,我先前便未在意,这样看来,倒是我有些不谨慎了。可既然皇上夺了他的皇位,他为什么还要相助于皇上?” “而且,即便永瑆之前被我监视,这又能改变什么?銮仪卫、向外送的书信,这些才是关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和珅也不禁陷入了沉思,一众官兵看着他眼看要成阶下之囚,却意外开始思考人生,也看得疑惑不解。 绵恩看和珅样貌,略微猜到一二,便主动上前道:“和中堂……不,如今你只是和珅了。我和你认识时间也不短了,你还是个侍卫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当时你多尽职尽责啊,每次见了我,礼数也从来不缺,神色也从来都恭恭敬敬……可是你做了军机大臣,做了大学士之后,眼里还有我们这些宗室吗?每日看着我们,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有皇玛法那里,你做得还像个人样。现在皇玛法去了,你要和皇上拼个死活了,你想起我们了,可谁不知道你那些议政王大臣的鬼话,是在给我们画饼充饥啊?议政王大臣会议早就被皇玛法废了,我们宗室势力如何,自己也清楚,做议政王大臣干什么?做个提线偶人,听你差遣吗?所以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帮你呢?” “大行皇帝在世之时,最忌朝臣与宗室来往,尤其是你们皇子皇孙,稍有逾矩之事,大行皇帝定要谴责。既然如此,我交结你们做什么,自讨苦吃吗?再说了,朝廷里除了南书房、翰林院那帮什么政事都过问不得的笔杆子,谁敢和你们交往啊?”和珅犹在强辩。 “你和其他大臣确实不一样啊,朝中其他重臣,确实和我们也没多少交往,可寻常相见,也没失了礼数啊?可你呢,做了大学士之后,哪次见我们不是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你小人得志,狗仗人势,还配与其他大臣相提并论吗?你那么喜欢在皇玛法面前阿谀奉承、谄媚迎合,那你就陪皇玛法一道去吧!”绵恩怒道,说着,两名绵恩的心腹已经走上前来,按住了和珅双臂。 可也就在这时,“皇玛法”三个字在和珅眼前一闪而过,和珅神色一振,似乎看到了些什么。 初六那日,嘉庆虽驳了自己的意见,可最后那段话,他此时还记得: “皇阿玛临终之前,还和朕单独说起过,和公相二十年辛劳,在军机处办了不少大事……和公相钱粮、选任、刑狱之事,办得是二十年如一日,从来妥妥贴贴……日后军机要事,朕还等着你的意见呢。” 这番话自然是嘉庆的缓兵之计,可这一点,他与嘉庆对视之时,便已清楚。他阅人无数,从未有人在他面前说谎,而不能被揭穿。嘉庆这番话说起来,自己自然也有所察觉,嘉庆的言语,当然夹杂着谎话,可是……其中也有真话! “圣旨呢?!”和珅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对绵恩声嘶力竭的吼道。 “和珅,你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用了吗?方才拿你的圣旨就在这里,还需要我给你念一遍不成?”绵恩道。 “我说的是大行皇帝的遗旨!”和珅道,这时,他已将自己与嘉庆对话时的情景想的一清二楚,嘉庆自己的话,大半似非本意,可他转述乾隆之言时,却神色真诚,决计做不得假。乾隆素来倚重自己,既然真的说了这番话,就不可能不留下证据。也就是说,乾隆多半是留下了一道圣旨,可以保自己性命,想到这里,和珅也燃起了最后一线希望。 “你等想处置我,可以,但你等想处置我,可要把大行皇帝的遗物都看清了!若是其中有留我性命的遗诏,你等这般行径,便是欺君!”和珅犹在强作镇定。 可是绵恩也自有办法,笑道:“和珅,今日我等出发之时,皇上下过诏令,今日将你下狱,在场人等,无论事后如何,一律不予追究!你想要太上皇遗旨,那你去大狱里等着吧!”说着,几名侍卫继续涌上,紧紧按住和珅和福长安,将二人带了下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蒋二驾着载着阮元和张进忠的车马,已经缓缓出了西安门,向着衍圣公府方向而去。途中,和珅、福长安俯首就擒的消息也已经传到,阮元和张进忠自然都非常欣喜。只是看着外面天色,这时也已经是四更天了。 可是到了衍圣公府门前,阮元却也有些诧异,只见空旷的府门之上,两盏写着“衍圣公府”的灯笼,此时仍旧亮着,竟好似宅中之人知晓阮元今日当归,特意留下的一般。而再走得近些,只见门口石狮子旁,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苗条身影,正在向南伫立。那身影听得马车声响,渐渐转过身来,只见她一袭素锦,淡雅中不失高贵,娇嫩的面庞之下,却隐隐透着一阵憔悴之感。即便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路旁,那从容典雅的气度,也足以吸引一切行人的目光,这人不是孔璐华,却又是谁? “夫人?”阮元见了爱妻守护于此,心中自是又惊又喜,忙叫蒋二停了车,安稳之后,便即走下。孔璐华听得阮元声音,一时也愣住了,站在当地不动,看着阮元一步步走近身前,才终于确认,自己的丈夫回来了。 “夫子!”孔璐华连忙奔向阮元,轻轻投入了阮元怀抱。看着阮元那已经略显沧桑的面孔,双目中早已含满泪水,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半晌,再也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脸颊贴在了阮元胸前。 “夫子!你终于回来了……我、我以为过了今夜,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孔璐华一边哭着,双手在阮元身后形成环状,紧紧把阮元抱在自己身前,力气越来越大,竟似再也不愿分开一般。阮元看着妻子这般模样,自然倍加怜惜,也伸出手抱住了她,问道:“夫人怎么了?我这几日在宫中敬襄大礼,回不来也是常事啊?怎么夫人才离开我五日,就如同生离死别一样呢?” “你……谁知道你在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孔璐华一边哭着,一边紧紧盯着阮元双目,似乎再也不愿移开目光:“这几日京城里都在传,皇上与那和珅,必然要有一场大战,你一连五日未归,倒也罢了,可我们在家里,竟然一点你的消息都没有!加上你上个月,就不知有什么事,一直瞒着我们,你说让夫人放心,夫人放心得下吗?方才也就是二更的时候,这条路上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开始有大批人马集结,看样子,就是奔着皇城去的,这个时候,京城里能在内城集结人马的,不就是和珅的九门提督吗?你、你又在皇城里面,谁知道这一夜下来,你还能不能保住性命啊?”哭着哭着,再也坚持不住,又紧紧贴住了阮元。 这时张进忠也跟了上来,听着孔璐华后半句话,也大概清楚了皇城外面的形势,忙好言安慰道:“阮夫人,您就放心吧,阮大人这次在宫里,立了大功呢,您看到的确是九门提督的人马,可已经不归和珅管了,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那和珅已经被擒拿了!” “你把我夫子还给我!”孔璐华越抱越紧。 “夫人,您夫子不就……就在您身上吗?他在宫里一边忙着太上皇的大礼,一边为皇上出谋划策,这次能擒住和珅,可都亏了阮大人呢。”虽然话是这样说,但阮元与嘉庆的密谋,其实当时只有他们二人相互有了了解,其余嘉庆亲信即便是张进忠,也都是一知半解,绵恩、永瑆等人,更是只知道自己要做的事。 “那你说,这样的事,要我夫子去出谋划策做什么?我夫子一个礼部侍郎,在这京城里算什么啊?你们那么多王公宗室,八旗亲贵,手里还有兵权,怎么到了危难时刻,要我夫子去送死啊?我……”孔璐华身为孔府后裔,不免有些傲气,即便她清楚张进忠是宫中内侍,这时眼看阮元身临险境,又怎能把持得住?说着说着,又看着阮元,道:“夫子,你一点武艺都不会,去做那么大的事干什么啊?我……明日你就待在家里,可别再出去冒险了!”阮元看着孔璐华模样,也担心她真的与张进忠闹出不快,只点了点头,张进忠当即会意,便乘了车回去了。 “夫人说的是,皇上已经准了我几日休假,这几日我就在家陪着夫人。夫人也别再哭了,我自己的身体,我可比其他人都爱惜者呢,以后啊,我们还要再做五十年夫妻才好啊?”阮元安慰道。 “你说什么五十年?!你……你改成六十年,不,改成七十年!” “夫人,这……五十年不短了啊?再说我话都说出来了,再改……我怕心意不诚,感动不了上天了。” “五十年不够!” “伯元,你、你回来了?”这时,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户中响起,看来人时,不是别人,正是阮承信。阮元也只好先放开了孔璐华,上前拜道:“爹爹,孩儿一切安好,宫中事宜,俱已办妥。方才听夫人说,九门提督的人从这里路过,但那时九门提督已归了定亲王辖属,定亲王带兵入宫,是奉了皇上旨意,去捉拿和珅的。眼下和珅已经被抓住了,爹爹可以放心了。”这时到了灯光之下,阮元才看得清楚,孔璐华的一丛秀发并未挽髻,而是直接垂在身后,想来二人都是早已就寝,突然绵恩所部从府门前经过,才被惊了起来。 “那样就好,伯元,方才我和璐华,是真的担心你啊,你上个月就整日入夜方归,又不告诉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怎么能不害怕呢?哈哈,杨吉前几天还猜呢,猜你为和珅做事,唉,这想想也不可能嘛?”阮承信笑道。 “爹爹放心吧,只是这件事其中因由,却颇为复杂,若说孩儿与和珅无关联,却也不是。不如我们先回去就寝,待明日孩儿有了空,将这其中故事,讲了给爹爹和夫人听,如何?”阮元也舍不得父亲为他担忧。可看了看身边,似乎少了些人,又问道:“对了夫人,文如和雪儿哪里去了?” “亏你还记得她们!”孔璐华娇嗔道。 看孔璐华样子,阮承信也是忍俊不禁,笑道:“伯元,文如和雪儿的事,你可要多感谢璐华才是。璐华为了这个家,这些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啊,你有璐华为妻,也更是几世难得的福分了。璐华的为人处世,爹爹看了都佩服呢。初四那一日,不是京官命妇都要入宫致奠吗?就那一日的光景,璐华便结识了瑶华道人的夫人,还被认作外家女儿了呢!璐华看你和瑶华道人相熟,又想着瑶华道人是宗室远支,不涉朝政,无论宫中何人相斗,总是无碍,就把文如和雪儿暂时送到了瑶华道人府上,她们安着呢。” 阮元看着孔璐华温柔的面容,只见她十分美貌之中,更有三分可爱,这几日和父亲一同支撑阮家,又多了三分憔悴,心中更是心疼。可听了父亲描述,却怎么也想象不到,妻子竟然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独自在外开辟了一方天地,而且成功保了两个妾室的性命。不禁奇道:“夫人,瑶华道人家的台楚鲁夫人,连我都不认识,夫人又是怎么……”弘旿之妻姓台楚鲁,故阮元有此称呼。 “这很简单啊?”孔璐华开心地笑道:“虽然我也不认识瑶华道人家的什么夫人,可有人认识我啊?我们这许多命妇到隆宗门祭拜,我看其中不少人都知道你呢。就比如说……王中堂家的程老夫人,我去的时候她就认出我啦。后来她看我乖巧,还愿意认下我做女儿呢。我问了她瑶华道人家夫人的情况,她就把我引荐给了那位台……那位夫人,夫人看了我啊,也喜欢的不得了,所以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啊?这对于夫人,对于瑶华道人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我记得程老夫人也不认识你啊?”阮元笑道。 “我啊?我很好认啊?这京城之中,能得到夫人诰命的,只有一二品大员之家,可寻常官员想做到二品,哪里有你这般容易?既是二品汉官命妇,又像夫人我这般青春年少的,这京城里也没有别人了吧?当然了,也是程老夫人热心,主动过来问我是不是你阮侍郎的家人,所以这一切才如此顺利了。不过你这样子,我看着很不好看,你是不是觉得,靠你一个人,就可以保护文如她们,夫人做的这些,都是无用之事啊?”孔璐华道。 从实际效果的角度看,可能确实如此。但阮元听着父亲和妻子言语,却也清楚,孔璐华能在一次入朝的机会中,连续认识王杰和弘旿的妻子,又与之相交为友,并将刘文如和谢雪托付给弘旿照顾,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日后若是再有危急之事发生,有孔璐华坐镇家中,自己也自如多了。心中自是感激,紧紧抱住了孔璐华,道:“夫人说哪里话呢?有夫人在家里,我只觉得是三生有幸,哪里会挑夫人的不是呢?” “你、你想挑什么?我告诉你,今天你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夫人都自己待在家好多天了,你之前欠我的,这次可都要补上!” “好,这一次啊,能休息三日呢。” 看着阮元和孔璐华一如既往的恩爱,阮承信也自然放心,不过想着和珅势大,还是担心万一和珅反扑,可能事情还是比较麻烦,便又问道:“伯元,和珅真的被抓起来了吗?他其他同党,也都控制好了?” “爹爹放心吧。”阮元笑道:“今夜皇上那里,就要去查抄和珅府邸,福长安也已经被擒获,京城禁军,尽在皇上掌控,至于外面,前线也不会有变动的。爹爹、璐华,我们想看到的太平之世,就快到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一十二章 查抄和府 . 就在和珅俯首就擒,阮元被张进忠送回府上的同时,广兴这边也带领了一支人马,径自向着和珅宅邸方向而来。刚一进门,广兴也对手下兵士大声道:“你们都听好了,和珅一家其他人等,皇上既往不咎,你们不得对他们有半分侵扰。但除了人以外,其他地方,都必须仔细地搜!尤其是那什么书房的墙壁、花园的假山,还有厨房、其他各个墙角,只要你们觉得藏了东西,就都挖开,你们搜到的越多,皇上赏的也越多,听清楚了吗?” 一众官兵连声应过,一声呼喝之下,便四向散开,去寻找和府财宝去了。想着和珅多半不会将财宝置放在大庭广众之下,只恐和府密道、夹层、暗门之属,是绝不会少的了。广兴想着想着,心中也暗自兴奋,首先问清了书房位置,便大踏步走了过去。 这时刘早闻得查抄之事,也连忙穿戴整齐,走了出来,正遇到广兴向书房而来,忙上前迎道:“这位官爷,这是怎么了?我看这些人马,都是老爷的步军统领手下,这怎么来我们家里翻起来了?你们有圣旨吗?” “你就是刘吧?”广兴冷笑道:“看你样貌,果然奸猾,和珅什么样,果然他的管家也就什么样。可惜你这番偷奸耍滑之语,却是毫无用场了。不错,今日正是有圣旨,要我等查抄忠襄公府!怎么样?还用我读一遍给你听吗?” “可……可是,老爷他位兼将相二十年,有大功于朝廷,我家也是堂堂的一等忠襄公爵,你怎么说查抄,就查抄了呢?皇上素来仁慈,不会这样对待老爷一个功臣吧?还是说你这次过来,根本就是矫诏呢?”刘依然不想屈服。 广兴听着,只觉得寻宝要紧,也再不愿与他多嘴,道:“你们忠襄公府的仆人,果然行事都是这般风格啊,明明自己伪造了不少圣旨,却来说别人的圣旨是假的?这份圣旨我留在这里,上面是皇上亲笔所书,加盖玺印为证,你还有何可辩?还有,你府上下其余人等,我可以不加拷问,可你刘不一样,我这里早接到弹劾奏疏,你自己的私邸,财宝也不少吧?既然如此,过一会儿这里查抄完了,你就再和我们走一趟吧!”说着,两个身后的士兵已将刘按下,刘空呼冤枉,广兴却也充耳不闻。 到得和珅书房,只见两壁架阁之上,兀自摆着不少书册,可大半封得完好,竟似从来未曾有人读过,广兴也不禁哼了一声。这时,一名把总走得近前,道:“广大人,这里书架上,似乎没有财宝。” 广兴道:“瞧你这糊涂样子,以后我看,也只能做个把总了。这书房要么是有地道,要么是有夹层,和珅哪里会那么傻,还把金银财宝放在书里面不成?”看了看书架间距,冷笑道:“果然如此,这里左边的书架,比右面少了整整一排,什么意思?有夹层啊!去,把左面墙砸开!还有,告诉刘,和珅在哪里藏了什么财宝,若是都能说出来,可以从宽处理,要是他不说,我看哪面墙有问题,就砸哪面!他就算为了丰绅殷德和公主想想,也该知道怎么办才好吧?” 那把总素来重面子,被广兴这样一说,不觉心里也有气。但自己职位低微,只能依令而行,忙遣手下兵士,一起拔出佩刀,向那面墙砍去。果然,砍得数下,便有几块砖开始松动,忙用刀轻撬,将一块砖撬了下来,果然,这块砖厚度只及寻常砖块一半,而方砖之后,竟又有一块砖石闪闪发光。 “大人,里面好像是金砖啊!”又有几块砖被撬了下来,火光之下,金子的光芒也越来越盛。 “若是这一面墙都是金砖,那得值多少两金子啊……”广兴不觉感叹起来,想着书房财宝已然掘出,便一面吩咐兵士继续撬砖,一面到后园去了。 到得后园,只听阵阵欢呼之声,不绝于耳,原来和珅在花园假山下的秘道口,也已经被人找了出来。 “去他家其他角落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把这里砸开。既然咱们是来抄家的,那和珅家里一切用具,只要你们想抄,就直接抄了,听明白了吗?”广兴向这些士兵大声指示道。 一众兵士听着,果然有几个人四散而去,不久便取了锤子过来,砸开了秘道外的大门,不一会儿,一箱又一箱的财宝,便被齐齐抬入后园之中。 先前查抄金砖的那名把总又跑了过来,问道:“广大人,您真是神机妙算,那一面的夹墙,都是两个指头厚的金子!可是,现在金子落了一地,也没法拿过来啊?” “你这些都需要我教吗?”广兴怒道:“皇上只说查抄之时,不罪及和珅家眷,家眷以外呢?那不是随你处置吗?你随便去找几个没用的箱子,一一装了过来,不就完了?就你这个蠢样,是怎么做到把总的?难不成你也使了钱给和珅,才谋了个把总来做吧?” 那把总听着,若是寻常旁人,只怕早已一刀砍过去了。只是因为广兴是嘉庆派来,他才不敢动怒,只好吩咐下属,再去寻空箱子过去。广兴看着已经放在后园空地上的七八个箱子,不禁有些好奇,忙道:“都打开看看,看看有什么好东西,这和珅居然藏得这般小心。” 几名军士应声而来,将几个箱子一一开了,广兴看着箱子之内,眼中渐渐泛出了异样的光芒。 一个居中的箱子中,俱是琥珀、翡翠之属,箱子之上,数串珍珠散在一起,每串珍珠,大抵皆有百余颗,其中每颗珍珠,都似小指一般大小。挑起一串看时,下面依然是珍珠莹润的光芒。这样想来,只怕这样的珍珠串子,这一箱便有数十串。 边上一个箱子里,密密麻麻的堆满了银锭,广兴随手一挑,便觉入手沉重,应是五十两一锭的官样制银,似乎在和珅眼里,不足五十两的银锭,都是不屑一顾之物。 靠边一个箱子里,则装满了宝石,虽然在火光之下,却也依然可以大致辨清,均是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之属,翻得数下,在无数小宝石掩盖之内,尚有几块拳头大的宝石,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但即便如此,广兴出身八旗世家,却也听闻,哪怕紫禁城中,这样的宝石都屈指可数。 花园门前,箱子还在源源不断的搬运着,蜀锦、苏绣、杭绸、蒙古和俄罗斯的皮草……广兴眼前的奇珍异宝,四海名产,越来越多,多少平日只在书中所见的宝物,这一夜间,竟似流水一般,一股脑儿堆在了他眼前。 “这就是……十五年的大清宰相吗……”广兴一边看着,一边双手也不住抖动,只是在场官兵与自己并不亲近,是以他心中虽是欲 火大炽,却也不敢伸出半个指头。 初八日一早,王念孙、胡季堂等人弹劾和珅的奏章,也一一堆到了嘉庆桌前,而嘉庆的诏书也很快传遍了京城。 这一次,嘉庆对文武百官所做的变动,可谓空前,和珅、福长安一切官职爵位,均予褫夺,发落下狱。大学士苏凌阿,交结和珅,老迈无用,念其已过八旬,特令解职,发往乾隆的裕陵看守。户部尚书沈初,虽不附和珅,但毕竟年事已高,特许致仕。都察院左都御史吴省钦、吏部侍郎台费荫,交结和珅,多行不法,诏令革职。兵部侍郎韩鑅年迈,同令赴裕陵守陵。李潢党附和珅,虽有不情愿处,然毕竟与和珅多番交结,虽然保留官职,却降到了翰林编修,也是阮元为他求情之故。 不过数日,和珅一党的主要人物,被嘉庆清理殆尽。 也正在初八日之夜,嘉庆意外来到了庆桂府上。 眼看嘉庆亲临,庆桂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忙迎了嘉庆到书房中就座,随即连忙拜倒,道:“奴才愚鲁,不知皇上今日亲临,未能及时迎接皇上,还请皇上降罪!”这里是私人场合,并非公事,所以庆桂也只能以“奴才”自称了。 嘉庆似乎也没有其他意见,只点了点头,道:“庆大人,你先起来吧,其实这件事,原本也是朕欠你的。为了铲除和珅的大计,竟然累你诈病了一个月,是朕糊涂,竟对你这般三代为我大清鞠躬尽瘁的重臣如此儿戏。所以朕今日前来,也是来赏你的。” “皇上,奴才能为皇上效劳,乃是荣幸,和珅伏法,亦是天下之幸,奴才不敢再求赏赐。只是……”庆桂似乎也有些遗憾之色。 “朕明白,你一门文恪公、文端公,俱是宰辅,你也做得兵部尚书,入值军机处参与要事,想来皇阿玛驾崩之际,你是想见皇阿玛最后一面的。”文恪公便是雍正朝宰相尹泰,眼看嘉庆神色平和,却不经意间将自己所想然点出,一时之间,庆桂也感动不已。 “回皇上,奴才……奴才确实有这个想法,可既然是皇上之命,让奴才假称病疾,骗过和珅,奴才自然也心甘情愿。只是、只是……”庆桂说着说着,竟已老泪纵横,哽咽道:“只是奴才担心皇上身边,有近侧之人以巧计之名,以邀皇上恩宠,若真有此人,还望皇上小心防范才是。” “庆大人之意,朕清楚了。”嘉庆笑道:“不过朕也做了四年皇帝了,何人之言可信,何人之言不可信,朕心中是有数的。让你诈病在家之事,是朕的意思。而且,即便其他人在朕面前有些言语,也请庆大人放心,一切大事决断,都在朕一人之念。”这句话也是恩威并施,既安抚了庆桂,也不动声色的提醒他,日后能决定朝廷大事之人,只有嘉庆自己。 “如此,奴才多谢皇上赏识之恩。”庆桂道。 “庆大人,你在军机处待过多少年?”嘉庆忽然问道。 “这……回皇上,奴才是荫生补官,早年做过几年军机章京,乾隆三十六年,奴才得蒙大行皇帝恩赏,做了军机大臣,三年后去了伊犁。乾隆四十九年,奴才又回了军机处,直到五十八年,这样下来,一共……一共做了十三年军机大臣。”庆桂答道。 “好,既然如此,朕明白了。”嘉庆似乎也有自己的计划,道:“皇阿玛在位最后十年,军机处的大臣,几乎就没有变动,眼下和珅、福长安已经下狱,王杰年迈,再入不得军机处了。只有董诰和你,在军机处资历最深。和珅和苏凌阿的大学士,现在也空了出来,你帮朕拿下了和珅,自然要有升赏才是。朕已拟了你文渊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之职,日后无论朝堂内阁,还是军机处里,朕还需要你的帮助才是。” “皇上,这……奴才不敢……”庆桂听着,自然心绪激动,可也有些不敢相信,他生平谨慎,办事一向得当,却少有决事之时。可此时他入主军机处,军机处内,他便在永瑆之次,自然便要多加参决要务,是以想到日后重任,还是有些犹豫。 “你没有什么不敢的,朕也已经为董诰拟了诏,让他回来重任大学士,入军机处,你们本来就已经共事多年,日后再加上朕和成亲王,即便你有什么顾虑不到之处,朕想着也不成问题。至于另一位大学士……眼下满人之中,朕最看重的除了你,就是保宁了,朕也授了他大学士之职,可他一时在伊犁,尚不便归京。是以京中要务,日后就多倚仗庆大人了。”嘉庆道。 看着嘉庆信任有加,庆桂又哪里还敢推辞?忙再次谢过了嘉庆。就这样,嘉庆新的重臣任命,也渐渐尘埃落定。 很快,嘉庆第一次完自主决定的内阁与军机处相继就位。五名内阁大学士是王杰、刘墉、保宁、庆桂和董诰,因伊犁军务繁重,保宁暂留伊犁。五名军机大臣是成亲王永瑆、庆桂、董诰、戴衢亨和那彦成,真正意义上的嘉庆时代,就此开幕。 除此之外,尚有不少重臣因和珅败落之故,相继被嘉庆起复任用,例如广兴之兄书麟,素来因清廉为和珅所忌,这时也被诏入朝,做了协办大学士。而另一位嘉庆准备任用的关键人物,便是吏部尚书、安徽巡抚朱珪了。乾隆驾崩之后,嘉庆便即在乾隆讣告之后,附上让朱珪回京任职的密令,这时快马已到安庆。朱珪看见专书丧事的蓝笔诏书,也自哭了一场,随即奉嘉庆之命,连夜打点行装启程,乘船沿江而下,不数日间,已到了扬州。 这一日正午,朱珪的坐船在扬州东门码头暂停了两个时辰,想着一路日夜兼程,已有三日,也正当歇息片刻,再行出发。可正在朱珪闭目养神之时,下属长随忽然来报:“朱大人,岸上现有个老儒,五十岁左右年纪,自称是位归家守制的学政,听闻朱大人坐船在此,特来求见。” 听着长随报告,朱珪心中也自然诧异,只得先道:“既然是做过学政的,自然也是同列之人了,先请他上来吧。” 长随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引了一位儒生打扮之人上船。朱珪看这人面色时,却自觉得有些稀奇,眼前这人已经年过五旬,一半的胡须发辫,都已经显出了灰色,可面色却赤红如火,更兼身材高大,虽然身形不甚健壮,却也自有一股凌厉之气。朱珪心中也连声赞叹,忙问道:“这位先生,朱某看你气度,绝非寻常读书之人,还想问过先生高姓大名?今日又是何事,要来与朱某相商?” 那人回拜道:“禀朱大人,在下是前任贵州学政,姓洪,双名亮吉。早闻朱大人坐船过此,想来定是朝中已有变故,在下原本就与和珅不睦,知大人清正廉明,心忧天下,是以今日冒昧,前来拜见朱大人,还望大人能引在下归京,在下愿辅佐朱大人,共成天下善治。” 这些话说得出来,朱珪也吃了一惊,其实洪亮吉之名,他所知甚至早于阮元和孙星衍,洪亮吉年轻之时,曾在幕府漫游,其中之一便是朱珪兄长,安徽学政朱筠的幕府。此后洪亮吉考中进士,朱珪也有耳闻,可惜彼时朱珪已经在外任职,不得一见,这日洪亮吉主动前来拜访,二人方是初见。 是以朱珪也大喜道:“原来是稚存先生!在下为官多年,久闻稚存先生大名,家兄在世之时,就多番引荐先生于我,不料直到今日,方得相见,实在是我公事繁忙,竟怠慢了先生啊。先生在贵州之时,所行之事,在下亦有耳闻,贵州府县,多有图书不备之事,是先生亲自购得《通典》、《文选》诸部,让万千贵州学子,不再为无米之炊而犯难。先生教化之功,朱某看来,可都深深惭愧啊。这几年虽做得安徽巡抚,也不过是些小修小补,反不如先生大兴文教之事了。不过我记得贵州学政,去年便已换了新人,先生应是在京中任官才对,却为何竟来到了这扬州呢?” 洪亮吉也叹道:“其实说来话长,在下去年确是已经回了京城,当时翰林有大考之事,在下……在下将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川楚之事、内外之弊,尽数献陈于上,可谁知……谁知那和珅看了我文章,大为不悦,便在翰林之中,也对我多番责难。我本就不愿与那奸邪之辈为伍,结果也就在那时,舍弟在常州病故,是以在下便主动上书,愿意回乡为舍弟守丧。一路来了扬州,听闻这里出了两位后生新秀,一为焦循焦里堂,一为江藩江郑堂,学行已有小成,在下便在这扬州盘桓了数月,竟也一直没回常州去。不想今日在此,又得遇朱大人坐船,实在幸甚。” 朱珪听着,也颇为不解,问道:“稚存先生,您品行高洁,朱某一向敬佩,可先生方才说、说是因为得罪了和珅,才弃了官南下,又说这次来见我,就是想与我一同回京,共成善治。可即便你随我回去,这和珅还在朝中,你到时候见了他,不一样要受他折辱吗?”这时擒获和珅的讯息尚未送达朱珪坐船,是以朱珪虽然得旨北上,却也忧心和珅之事。 “那……朱大人,皇上给大人的诏旨之中,可有提及和珅之事?”洪亮吉问道。 “这倒是没有,诏书中只说皇上心意已决,这次老夫归京,便要有所重用。”朱珪道。 “既是如此,在下想着也就是这几日,和珅定当被皇上擒拿,和珅一党灰飞烟灭之时,也可以计日而待了。”洪亮吉道。 “先生之意是……”朱珪犹有不解。 “这件事依在下想来,应是如此。”洪亮吉道:“朱大人在京做官之事,在下也有耳闻,朱大人当时就是皇上的授业恩师,而且,大人与和珅,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先前大人已做了两广总督,眼看就要进内阁和军机处了,却是何人让大人贬做了安徽巡抚,自然是和珅了。是以若是和珅不倒,皇上不会诏大人入朝。而且,皇上与大人有师生之恩,又怎会让大人孤身犯险呢?是以依在下愚见,皇上定是早就做好了万准备,说不定现下已经擒下了和珅,所以才会急诏大人回京,重振朝纲,再兴盛世。” “稚存先生所言,确有道理。”朱珪听了,也点了点头,又道:“正好,若是稚存先生所料不错,朱某此番归京,定是要主持些大事了。可我久在安徽,外省之事,倒是知道的不多,稚存先生既是家兄熟识的好友,人品、见地,我自然都是信得过的。此番北上,种种不便之事,还望稚存先生不吝赐教。不过,我举荐于你,是因你学问、治才均皆上乘,却不是因你与我有故,归京之后,你自去做你分内之事,如何?”朱珪自然清楚,和珅结党之罪,是免不了的了,既然如此,嘉庆对于其他官员也必然严加防范。是以先行声明,二人并无朋党之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会审和珅!嘉庆的杀手锏 “这个在下自然清楚,君子立身于朝,不当涉及朋党。”洪亮吉也清楚其中分寸。 既然二人身份之别已经议定,朱珪便也不再阻拦,许了洪亮吉上船,一路继续向京城而来。只过得两日,和珅被擒获抄家之事,便传到了朱珪船上,朱珪和洪亮吉自也大喜。眼看天下再兴有望,洪亮吉也将自己所见时弊,所思方略,一一告知朱珪,以便朱珪入朝之后,能有的放矢,尽快辅佐嘉庆更革朝政。 就在朱珪北上之时,京城之中,对和珅家产最初的清点已经结束,有关和珅涉及的罪状也渐渐罗列完毕。接下来,就是举行三堂会审的日子了。 和珅在牢中被关押了数日,前额上渐渐生出短发,辫子同样逐渐蓬松。他一向注重仪容,这时自知样貌污秽,心中也不禁有了几分怒气。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眼中似乎仍有一股不屈服的神色,好像自己在禁军、前线各部之外,还有最后一支援兵一般,只要时机成熟,援兵到了,自己依然可以逃出生天。 是以刑部大堂之下的和珅,半是从容,半是有恃无恐,只等三法司集齐,他便要重整旗鼓,一举扭转局势。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渐渐在身后响起,道:“和珅啊……不,还是叫你和中堂吧,总是也这样称呼你十五年了啊。唉……十五年前,我年纪也不算小了,可总是还能做些大事,可今日呢?眼看你是败落了,可老夫我,也只有安享晚年的力气喽。” 这居然是刘墉的声音。 回头看时,只见两个人影立在自己身后,当先的手持木杖,须发如银,正是刘墉。而他身后跟着的,是乾隆的老太监鄂罗哩。因和珅先前位高权重,嘉庆特别让刘墉作为大学士坐镇现场。鄂罗哩则一并负责听讼,案件审结之后,他还要自行准备笔录,先行交予嘉庆。是以这时二人到场,和珅也不觉奇怪。 但对于刘墉,和珅真正不解的,却是另一件事。 “刘墉,你怎么……”和珅见了刘墉,心中也自是疑惑不解,早在乾隆在位最后几年,刘墉便渐渐耳聋眼花,听不其他人的言语,办事也大多糊涂,屡次被乾隆斥责。可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刘墉,虽然老迈无力是真,可言语从容,步履稳健,绝不似耳聋目盲之人。 “我若不装聋作哑,只怕早在前五年,或许更早之前,也就要被那些亲附于你的御史弹劾,眼下也不能站在这里了吧?”刘墉苦笑道:“我与王中堂、董中堂,原本就是同道之人,只是我确实胆小了些,不敢与他们同声共气,一并相抗于你。可我家中还有佩循他们一干年轻子弟,若是我弃了官归隐去了,他们与你也非同路,兼之势单力薄,可如何是好啊?是以我当时也是进退两难,不得已才想了这个装聋作哑的法子。我一人之力,难以相抗你这般权势,所以我只得继续忍受,直到皇上亲政这一日。这样想来,其实我也对不起皇上啊,这大学士我也做了三年,却只是尸位素餐,无建树。可是和中堂,你的一只手,就把这大清的天都遮了下来,我就算想有些作为,又能如何呢?我今年也八十岁了,那有所作为的年纪,终是过去了啊……” “那是你自己无所作为,却怪不得我。”和珅冷冷道。 “那你倒是说说,有你在,就算我想有所作为,我要上哪里作为去啊?和中堂,和珅啊,我年长你三十岁,你当年做侍卫的时候,我就识得你,当年你是何等勤勉,又何等正直啊?你二十五岁就进了军机处,旁人多有不服,我却以为依你才干,入军机处是绰绰有余。那时李侍尧贪纵不法的事被人揭了出来,皇上派你去清查此案,一样有人以为,你年纪轻、资历浅,压不住李侍尧,可我还是觉得你能胜任……也就是那个时候,你开始变了,那些个贪贿谋私之事,渐渐和你有了联系。是以国泰案发之时,我力助钱沣擒他归案,也是希望你迷途知返,不要再那般不辨是非了。可是……和珅啊,你说这一切,你何至于如此呢?”刘墉回想着当年种种过往,却是只有遗憾,并无斥责之意,说着说着,竟也渐渐落下几滴泪来。 和珅却不为所动,向刘墉大怒道:“刘墉,你好意思说这些吗?你是何等家世,当我不知道吗?你爹是宰相,你爷爷是布政使,你曾祖国朝之初就做官了,你家一门四世繁盛,自然以为那许多仁义道德都是理所应当。我呢?我阿玛拼死拼活做得个副都统,没几年就死了。继母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要刘出去做工才得勉强果腹。在咸安宫官学最后几年,要想补侍卫,我就必须学下去!可我家里没钱了啊……我只好去变卖家中田产,才勉强撑到补侍卫那一日。我本也想着,只要把原来的田产赎回来,也就够了。可之后呢?那李侍尧贪渎受贿,罪证确凿,眼看就是死罪,可就因为闵鹗元一句干力有为,一句议勤议能,竟改了斩监候,出了狱,封疆大吏一样的坐着!那我倒是要问刘中堂一句,你说皇上这般裁决,是想让我怎么做呢?” “你说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啊?”刘墉叹道:“李侍尧一事,大行皇帝再怎么说、怎么做,总是大行皇帝生前之事。可你呢?难道你觉得,皇上如今,也会对你议勤议能,保你一条生路吗?你家中家产比起当年李侍尧,那比他多十倍都不止!你如此罪行,一个议勤议能,就能弥补过去吗?” “圣旨呢?”不想和珅又一次问出这句话。 见刘墉不解,和珅反而有了几分得意,道:“刘墉,凭你这般才智,你做大学士有无作为,和我有什么干系?就算没了我,让你做二十年宰相,你一样是个尸位素餐的废物!我告诉你,大行皇帝生前言语神色,我看得清楚,必然是给我留了遗旨,要保我一命!大行皇帝的遗物,你们清理清楚了吗?若是确有遗旨,你们想迎合上意,毁损于它,那你们就是大不敬的死罪!” “和大人,或许大行皇帝确实有一道给你的旨意,只不过……”这句话听着依然耳熟,却是出自和珅身后的鄂罗哩。 “只不过怎样?不管写了什么,你速速把这道遗旨拿来便是!”和珅眼中泛起最后的光芒,似乎圣旨一到,自己就有救了一样。 “只不过这道圣旨,已经被焚毁了。而且,焚毁圣旨的,就是大行皇帝他老人家。”鄂罗哩道。 “这……这怎么可能?!”和珅眼中那最后一点光芒,也终于开始了松动。 “和大人,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就是正月初二夜里,大行皇帝叫我替他搬了一下炭火,然后……就有个诏书一般的东西被烧着了。我不过是个侍奉大行皇帝的太监,大行皇帝不让我看那里面是什么,我又怎么敢看?但你说大行皇帝的遗物,这个是我亲自处理的,我都一一清点过了,确实再没有遗诏之物了。和大人聪明才智,我一向是佩服的,所以你说那道诏旨是大行皇帝写给你的,我想应该不错,可既然它都被烧了,那也就是说,大行皇帝对你,已经没有别的话要说了。”鄂罗哩说着说着,似乎也有些感叹人事无常。 “这……这不可能啊……”和珅喃喃道。 “其实和大人啊,初二的时候,你在大行皇帝面前进言,说希望重开议政王大臣会议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和大人,你终究只是臣子,不是宗室,再说皇上也都四十岁了,你这般建议,又有何用意、有何必要呢?这件事说白了,根本就不是你该插手的,或许大行皇帝也是……知道给你的实在太多了。其实大行皇帝的心思,就连我也能猜得一二,他老人家给你多少,你就只能用多少,剩下的,你不能碰。议政王大臣会议,事关江山社稷、国家体要,你怎可自作聪明,在太上皇面前胡乱言语呢?”鄂罗哩叹道。 “难道……就、就是为了这个吗……”和珅面色渐渐转得如同白纸一般,终于支撑不住,委顿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我真的做错了吗?若是我不交结宗室,最后皇上亲政,我孤立无援,那还不是任凭皇上宰割?再说了,我又怎能提前知晓,大行皇帝竟然有一份遗诏呢?”和珅心中犹是不愿屈服的念着。 其实和珅所想,也没有错。 这时只听后堂脚步声响,几位官员走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已经重新改任大学士,入主军机处的董诰。这时三堂会审,可因为和珅一党夺职甚众,不少要职尚未得补任,董诰依然只得兼署刑部,他身后是满汉都察院左都御史,成德和刘权之,满汉大理寺卿富琨和蒋曰纶跟在最后。满人刑部尚书苏凌阿已经革职,暂时由侍郎傅森代理,也随着各人一并前来。 一时各人纷纷入座,董诰身为主审和宰辅,率先说道:“下面人犯和珅听了,现御史、六科、中外诸官弹劾你的罪名,我等已一一查访,眼下罪证确凿,情节颇重的,主要是这二十款。你可一一听着,若是你没犯过,也将申辩缘由说来。第一条: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大行皇帝册封皇上为太子,但尚未宣布之九月初二之夜,和珅便已准备了玉如意一柄,遣人骗开圆明园宫门,在园中将如意进献给了皇上。和珅,此事可是确有其事?” “绝无此事!董诰,你主审刑案,便是如此糊涂吗?圆明园宫禁之地,我怎可随意出入,又怎能将如意递于皇上,而皇上周围无人察觉?这定是子虚乌有之事!”和珅犹在尝试辩解。 “是子虚乌有,还是确有其事,其实不由得你。和珅,当时情形,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场,呼什图就在你身后,你觉得他会不清楚吗?他已经招供了。还有,彼时看守圆明园的护军营军士,也有几人一一出来作证,说只要放你进去,就有三十两银子的赏赐,如此证据清楚明白,怕是你再申辩,终归无用了吧?第二条:去年正月,大行皇帝在圆明园有诏于你,你骑马直过左门,又过了正大光明殿,直至寿山口,可有其事?” 听到这里,和珅渐渐清楚,自己这一次是跑不掉了。董诰方才只说了呼什图招供,军士作证,却没提这件事是何人提供了线索。可彼时除了自己、呼什图和嘉庆三人,又有谁知道和珅所带入圆明园的,是一柄玉如意呢? 接下来,董诰每念的一条罪状,都让他清楚的认识到,嘉庆只有处死自己这一个想法。 第三条:和珅乘坐椅轿出入神武门,且未经任何许可。 第六条:乾隆病重之时,和珅毫无忧戚,与人叙说之时,言笑如常。 第七条:乾隆病重之时批复奏章,有渐不成字之处,和珅公然声称不如撕去重新拟旨。 第十条:乾隆去世后,嘉庆令蒙古王公未出痘者不必来京,和珅则在发出的上谕中称无论有无出痘,俱不必来。 以上数条,均是涉嫌十恶中“大不敬”的罪名。此外,二十条罪名中还有和珅变更成例、隐匿军报等罪状,虽不涉及“十恶”,可一样是重罪。另有交结苏凌阿、李潢等事,则涉嫌结党之罪。 也就是说,无论乾隆有无遗诏,和珅所犯之罪,已经让他成为“十恶不赦”之人。即便当年的李侍尧,也只有贪赃枉法,并无“十恶”之罪。和珅之罪,早已比李侍尧重了不止一个档次,眼看这些罪名,即便乾隆复生,只怕也救不得他了。 而和珅的言语,也从最初的抗辩,逐渐转向沉默,再转向……索性承认。 “第十四条,你蓟州所建坟茔,设立享殿,开置隧道,附近居民往往以和陵称之,可有其事?” “无知之民妄言,岂可当真?” “那你坟茔违制是真的了?下一条,你家所藏珍珠手串,现查出二百余串,又有大珍珠数十,较之御用冠顶,尚要大出一倍,你有何辩解?” “……” “第十八条,你家夹墙藏金,有两万六千两,私库藏金,又有六千余两。地窖藏银,现查出两百万两,你有何可辩解之处?” “哈哈哈哈,董诰啊董诰,似你那般小肚鸡肠的面相,你一辈子都是个庸人!我家中财宝,你所见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就想着拿我问罪?亏我与你共事十几年,还以为你有些才干呢,如今看来,我真是瞎了眼了!” “……第二十条,你府中家奴刘,家中查出现银十余万两,另有珍珠手串数十,他一介家奴,如何却来如此之多的财宝?” “什么?刘家产才十几万两银子?是他胆子太小了,还是你糊涂无能,只得查出这一星半点儿的家财啊?我知道,你们殚精竭虑,头发都熬白了,炮制这二十条大罪出来,不就是想让我死吗?那我就成你们!我认,二十条我认!我还有一个想法,我死了之后,你们一定要把我的头砍下来,就挂在菜市口那里,我死了也要亲眼看看,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清廉为公的大臣,要怎么治理这大清天下!” 让和珅有些诧异的是,董诰也并没有发怒。 “和珅,我知道,你这激将之言,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你想着一心求死,反而会有些人同情、可怜你二十年宰辅之功,是吗?这《大清律例》我再是熟悉不过,你所犯之罪,至少五条都已是‘大不敬’,按国朝成例,你未来的定罪,也只有凌迟处死这一种可能。你终究做了十五年宰相,入值军机二十四年,我也会请求皇上,让你上刑场之前体面一些。至于其他的,你就不要再有妄想了。”说着,董诰与其他三法司各大臣也相继将和珅供状一一撰写完毕,便再次退回了堂中,准备上报嘉庆去了。 看着刑部大堂渐渐无人,和珅的精神似乎也被一并带了出去。恍惚之间,他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倒在了大堂之中。 很快,和珅认罪,以及和珅所涉二十条罪状之事,也已经在京官之中流传开来,阮元也不出意料的得到了这些已经认定的罪状。但作为捕拿和珅大计的设计之人,阮元也比旁人更加清楚,和珅最大的罪名,应该是他图谋借步军统领衙门、銮仪卫等部要挟嘉庆之事,这属于“十恶”的第二款“谋大逆”,要比那二十条罪状中最为严重的“大不敬”更加严厉。 但和珅的二十条罪状之中,对此却只字未提。这日退值归家,阮元也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风雪之夜,自己在计退禁军之前,与嘉庆的一番长谈。 那时自己先将兵部调任的想法,以及和珅派苏凌阿探路,呼什图交结之事,一一与嘉庆说了,可这样大的布局,自己毕竟是第一次筹划,未免心中有些忐忑。看着嘉庆不以为意,也主动出言道:“皇上,其实臣想着,兵部若是维持眼下的样子,和珅必然不敢生事。有庆大人和皇上调来的富大人坐镇,即便李潢和台费荫心附和珅,和珅想让他二人送些私人信件出去,却也决计不能。这样看来,兵部这条路,和珅是走不通的。” “但朕想让他把这条路走通。”不想嘉庆的回答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阮元一怔,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嘉庆又道:“阮侍郎,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和珅以为,兵部再无人看管他发送书信之事,然后他便可放心的将那些信件交付于你,之后,你再暗中扣下。这样,一边是和珅书信,一封也送不出去,一边是和珅心中,足以认定外省将军,已经与他有了勾结。哈哈,这种办法却也是有些为难你了。” “其实……若只是想个这样的办法出来,却也不难。只是皇上,臣不知既然庆大人足以在兵部压制和珅,皇上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阮元不解道。 “朕想让和珅主动把马脚露出来。”嘉庆道。 “阮侍郎,和珅心性如何,朕也是清楚的,他为人倨傲,是做给外人看的,可但凡遇到大事,也会谨慎,一旦他眼看兵部这条路其实走不通,或许其他的事,他也不会做了。可那样朕反倒为难了,和珅兼任了二十年九门提督,銮仪卫、健锐营,这些京师主力,和他也有关系,若是朕就这样与他僵持着,直到……直到朕放手拿人那一日,朕担心这些部属,朕使唤不动啊。而且,朕若是毫无缘故,就去动和珅这些人马,万一他这些手下狗急跳墙,竟一致反对朕的调动之命,朕也没有其他良策了。所以,若是没有一个让人信服的名义,朕是不能随意更换步军统领衙门和銮仪卫、侍卫处大臣的。” “另外,和珅行事,往往不留行迹,这一点之前多少人早做准备,却还是中了和珅的圈套?乾隆五十一年,曹锡宝前日计议着弹劾刘,后日刘的当铺就尽数出手。乾隆五十五年,尹壮图力主清查亏空,最后竟然是个仓廪充实的结果。前些年谢振定眼看拿到了和珅爱妾弟弟的罪证,却被和珅抢先一步弹劾……现下若是和珅真的动弹不得,又知道朕要对他下手,只怕他家中财产,他也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就一一移转各地,再也难寻。若是到了那一日,朕查办和珅,他却毫无贪纵之状,那朕又将如何自处?和珅执掌翰林院多年,翰詹科道之内,也多有其心腹,若是他们沆瀣一气,颠倒黑白,朕准备不足,只怕反为其所制。是以为了一举破除和珅一党,朕想着只有先让他露出马脚,主动交结宗室,潜行悖逆之事,到时候朕有了他的把柄,他又不再设防于自己那些财宝,朕才能一网打尽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尘封的秘密 . “到了那个时候,朕先让人控制住各路禁军,反过来抓捕和珅归案,再对他家产进行查抄,只要和珅贪纵之象败露,我们能从他府中抄出家财,这大计便成了。可其中许多关要之处,朕还是毫无头绪啊。”嘉庆想着亲政锄奸大计,在此一举,也不再顾忌,将自己计划的雏形告诉了阮元。 “其实皇上顾虑,虽是有理,和珅却未必如此着想。”阮元听着嘉庆言语,也答道:“臣想着,既然和珅交结呼什图,将这外送密信之事给臣商议,就证明和珅心中,对这些心腹同党,并非绝对信任。和珅也在担心万一皇上亲政,就立即拿捕于他,所以才会联系到臣这里。可见和珅真正的死党应该不多,他的想法,还是胜负之事,决于武力。但皇上所言也有道理,若是皇上不能拿出一个让各路禁军信服的理由接管他们,只恐皇上想要捕拿和珅,却也无人响应啊。”直说到这里,阮元的计划终于渐渐成熟,于是他先从禁军说起,自宫禁诸军以至兵部传信,定下了后面的诱敌深入、将计就计之策,和珅眼看兵部之门大开,这才终于放下心来着手控制各部之事,也就进了嘉庆和阮元的圈套。 其实无论嘉庆还是和珅,对对方的认知,本就各有不之处。但既然和珅认罪伏法,一切尘埃落定,再思考定计之前各人思虑是否完备,似乎也没有意义了。 “这样想来,这番计议之中,最难的一步,应该就是让和珅主动交结内外,行谋逆之事了。可这二十条罪状之内,却对和珅交结禁军边将,图谋犯上之事只字不提,却是何故?还是说……”阮元为官十年,虽然一力坚持心怀仁善,但也清楚,防人之心不可无,嘉庆此举,或许也是在裁抑于己,不希望他在十年官升二品之后,再因为此番定计立下过大功劳,否则,嘉庆也会担心自己的地位。 毕竟,一旦将和珅勾结内外之举明示天下,自己假意传信之事,也很难再被遮掩。 但即便如此,阮元还是决定,如有得蒙奏对之时,就主动向嘉庆询问,希望在嘉庆面前弄清其中缘故。 而阮元更没想到的是,次日在南书房内,竟然是嘉庆主动向他问起了这件事。 这时朱珪尚未归京,南书房本来人手便少,嘉庆似乎也不愿其他人听到,只叫了阮元到殿外。看着四下无人,便问道:“阮侍郎,先前和珅二十条大罪,你可都看到了?若是看了,朕这里还有一事,也要与你商议。和珅矫诏引三部兵马入宫禁,又企图向外传送信件,勾结前线将官,这些证据,朕现已收在毓庆宫中,若要问他一个大逆之罪,也足够了。但朕想着,这其中牵连,还是有些复杂。若是问了和珅一个大逆之罪,只怕当初只罪一人,绝无牵连之语,就成了一句空话了,不知阮侍郎有何想法呢?” 阮元听着,心中也暗自有些惊恐,其实嘉庆之意,已然明白不过,若是和珅大逆之事真的问罪,自己定策、传信之事,就难免不被一一记录在册。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的功劳也就定下来了。但反过来说,自己如果继续升迁,不仅嘉庆会对自己加强防范,只怕当朝重臣之中,自己也没有足够能力获取其他人信服。另一方面,无论怎么说,自己帮和珅传信,确实事实,虽然是为了将计就计,但有此一举,将来登记在册,自己也难免遭人非议。 甚至……万一有一日嘉庆不再信任自己,这些事再被翻出来,难道在别有用心之人眼中,自己就不是“谋逆”了吗? 这样看来,眼前这条通达显贵之路,虽然已经唾手可得,可实际却是暗藏杀机。其中凶险,或许更甚于其他功利。 想到这里,阮元不禁有些暗中感谢嘉庆,若是嘉庆真的想处理自己,他只需把这一切都依照事实清楚登记在案,随后给自己封赏,到时候自己必然被人疑忌。那样下来,随便一点小事,都可以成为自己身败名裂的伏笔。嘉庆给自己言事之权,正是进一步的有意试探,若是自己及时收手,不贪慕于名利,那么不仅自己未来性命可以保,嘉庆对其他将士既往不咎,一样有利于他及早接手军政。 更何况,和珅这二十条大罪,也足以定他死刑了。 想到这里,阮元也沉吟道:“回皇上,臣以为这和珅交结禁军,意图谋逆之事,毕竟只有图谋,却无实行,和珅矫诏发动禁军之时,其亲信便已被皇上捉拿,及早免了一场无妄之祸。既然如此,之后的事,也最好不要多生事端才是。尤其是和珅外送的书信,涉及不少前线统兵的将军,若是这谋逆之罪定了,所涉前线将士,也必然要一一问罪,到时候前线战事未定,皇上却先杀将军,只怕前线人心不齐,而且,一时之间,朝中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补上那许多空缺啊。” “也就是说,这谋逆之事,朕还是隐过去最好了?”嘉庆道。 “臣正是此意,对和珅,只此二十条大罪,便已经够了。”阮元道。 嘉庆看着阮元,一时似乎也有些不舍,笑道:“阮侍郎,若是这和珅的谋逆之罪成了,你居中策划,一举破了他这阴谋,你说说,朕怎么可能不给你封赏呢?你是想自己入仕不过十年,便已是侍郎,朕再封赏,就只能赏你一品七卿了吧?朕看来却也无妨,皇阿玛初即位之时,傅文忠公二十六岁就封了尚书,二十七岁就是大学士了。但文忠公德足以治国,才足以平天下,皇阿玛有了文忠公辅弼,才有了大清盛气象啊。你今年都三十六了,封个六部尚书,朕想着也无妨吧?” “皇上,臣本是六部外臣,本不当为侧近之事,既然臣是外臣,升迁之事就应当依本职劳绩而定,皇上不当因外事而予封赏。更何况臣材质驽钝,哪里是傅文忠公之比?另外,臣一人升迁事小,皇上调度三军,平定川楚战事事大,臣不能因私废公。有此三事,臣绝不可因定计之事得半分封赏,还请皇上秉大公至正之心,再行思量。”阮元道。 当然,这只是阮元能说出来的事。嘉庆看着阮元神色,只觉阮元确实诚恳,并无虚情假意,其他的弦外之音,也自领会了不少。 “既然如此,朕也清楚你心意了。”嘉庆笑道:“朕原本也想着,此事牵连确有些多了。其实和珅这些罪状,大不敬之举,朕看着便不下六七条。他丧心狂悖,天日可鉴,却也不需再加上这一条了。他的罪状,就照这二十条定下吧。”说着点了点头,又去军机处办理其他军政去了。 看着嘉庆渐渐远去的身影,阮元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过得半个时辰,已是退值之时,阮元也收拾了阁中书物,准备归家。方得出西华门,只听后面忽然有人喊道:“伯元且慢走!”回头看时,却是那彦成。 阮元也忙迎了那彦成过来,道:“东甫兄!小弟入京也有三个多月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了空闲,能和东甫兄一叙呢。东甫兄军机处那里,听闻这些时日,也一直有不少军务,平时辛劳,也不容易吧?” 那彦成也笑道:“伯元就不要掩饰了,你在南书房的事,皇上是与我说过的。其实当日我大爷的事,我事后想来,也只有你能想出这般周密的计策。我那日早上入朝,还同额娘和夫人一起,想着怎么能让大爷不与那福长安为伍。谁知到了晚上,这诏书已然下了!要不是皇上身边有个对我家家事颇为熟悉之人,可办不成这件事呢。” 阮元道:“东甫兄客气了,其实皇上与我确实曾谈起东甫兄,甚至谈起各部大臣之事,小弟看着,皇上果然明察,对于朝中这许多重臣动向,大半是料想得不错的。只是皇上那里,我也已经告知皇上,毕竟和珅一事,不要牵连太多,是以我参与其间之事,以后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那彦成叹道:“伯元,其实你这般才干,按我说啊,就算只为官十年,一样可以去做六部尚书了。可惜啊……倒是也没办法,你说眼下六部之内,汉人尚书哪一个不是你我父辈啊?若是再行提拔与你,皇上也要担心。但即便如此,我想着皇上毕竟仁慈,又愿意量才用人,所以我想着你日后定有大事可做,这一品的官位嘛,你也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会有你的机会。” 阮元也不禁笑道:“东甫这样讲,就见外了。你与小弟认识,这也正好十年了,你说说,小弟是那种汲汲于功名利禄之人吗?” 那彦成笑道:“那可不行,其实话说回来,这事是因你而起,三年前你升了二品学士,当时我就和西庚、瑟庵他们打过赌,赌你日后能官居何职呢。我当时想着,你这般年纪,便做得内阁学士,那日后还不得做至少二十年尚书,二十年大学士吗?西庚他们啊,可都还不敢下这么大的注呢!”但说着说着,却意外想起一事,道:“伯元,其实我知道,你能把和珅谋逆这件事压下来,也是帮了我。我阿哈他是西安将军,平日最与和珅亲近,若是真的追查下去,多半也……”“阿哈”即是满语“岳父”之意,也可称作“阿玛哈”或“阿布哈”。说得简单些,就成了“阿哈”,那彦成这里指的自然是恒瑞了。 阮元听着,也不禁想起呼什图交付他信件时,确是大略的说起过送往何处之事,也不禁叹道:“东甫,其实……我还记得,和珅那些信件,有一封便是送到西安去的。至少我想着,和你岳父恒大人,是有些关系了。” “其实不用你说,皇上也向我透了这个底。”那彦成道:“皇上在军机处时,还特意告知于我,自可放心做我的军机大臣,我在军机处这一年,办事也算得勤勉,过些日子,定能升迁。唉……我听着皇上安慰,也清楚了,皇上一定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株连过多,才饶了我阿哈一命。我与阿哈素来也没有来往,可云仙毕竟是他的女儿啊……伯元,你这般大度,也是救了我一家性命。” 阮元也推辞道:“东甫这又是哪里话?原本也是皇上宅心仁厚,不愿和珅之事,引起外省诸军变故,否则前线战事,就又要拖延上许多时日了。东甫,既然恒大人已经安然无恙,你日后也多劝劝他,我想着他若是能尽心王事,在战场上多立些战功,皇上还是会厚待他的。” “我阿哈那个人,有什么作战的才能啊?”那彦成苦笑道:“其实皇上这次对阿哈网开一面,我也清楚,只是权宜之计,就他那个样子,早晚是保不住将军之位的。所以伯元,我现在也已经下了决心,眼下军机处要事还多,我走不开,等再过些时日,我就向皇上请命,到前线督战去。” “东甫,你也没上过战场,这又是何必呢?”阮元也有些担忧。 “我阿哈欠皇上的,我总要帮他还一些吧?”那彦成道:“而且皇上这边,一直就有再度派遣京官前往陕甘督师之意,只是一时尚未决行罢了。眼下太上皇的大礼还未完成,和珅这一下狱,他的同党被贬斥了不少不说,他自己当年身兼多少部务,也都得一一交办过来才是啊?再加上,三个月之后就是会试,皇上第一次亲政后的会试,当然要加倍在意了。再说了,我一门三代为将,玛法、大爷都上过战场,我自幼也习练骑射,学兵法,去前线督战,或许本来就是我应尽之责吧?” 阮元自也清楚,那彦成毕竟是旗人,在领兵作战这种关键军政要务上,自然会有自己的考虑,便也不再阻拦于他,只道:“东甫兄,战场刀枪无眼,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可要多多保重。” “伯元,这些日子,你也要多加爱惜身体才是。”那彦成道:“你别看自己在南书房,眼下皇上亲政,原本和珅办理的要事,都要一一交予其他人去做,其中寻人、应对,可都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多人兼理要务。我想着,多半过些日子,南书房之人,要做的事也会越来越多,你做翰林、做学政,都还算清闲,这样繁重的朝政,可得小心些了。” “东甫兄多虑了,该怎么办事,小弟心中有数,如此便先谢过东甫兄指教了。”阮元答道。 果然,那彦成的判断,没几天就成为了现实。 就在和珅罪状已经确定,即将公之天下,确定和珅罪刑之时,朱珪也终于回到了南书房。嘉庆和朱珪师徒相见,各自涕泣,想着朱珪早在三年之前,就一度有望入朝辅政,可经由和珅阻挠,竟延误了三年,其间川楚战事,几已至于不可再制,嘉庆也安慰朱珪道:“朕等着老师这次回京,实在是等得太久了,老师本有安邦定国的才学,却被困安徽三年,那是真的大材小用了。这次老师回京,朕也早就定好了,老师明日,便入值南书房,户部三库,原是和珅掌管,积弊犹多,这次老师回来,也让老师一并兼管,务必要剔除弊政,再兴法度,这大清的江山,才能安定下来啊。” 朱珪听着嘉庆之言,确实要重用自己,心中也自是激动,可南书房毕竟长时间仅为文臣供奉之所,这时诏他入南书房,而非军机处,还是有些不解,便道:“回皇上,朝廷机要之事,自世宗皇帝起,便决于军机处,南书房不过词臣供奉之所,皇上一边让臣入南书房,一边又让臣掌管户部三库,臣想着总是与体制不合。” “军机处就先把重点放到前线战事吧。”嘉庆道:“朕初亲政,对军机处之事,也有些了解。和珅当国这些年,尤其最后几年,多少前线战报,各省奏表,都是朕与皇阿玛未见,而军机处先观后奏的?朝纲如此败坏,若是朕直接任用军机处,只怕和珅留下这些陋规,也要被一一继承下来了。所以朕想着,就先将内外奏报,集中在南书房,待你等与朕一同看过了,再将其中要紧之事发入军机处和各部,只有这样,军机处才能记住规矩,才能不再出第二个和珅。不过老师也请放心,侍郎阮元,已在南书房供职数月,有他与老师一同办事,朕也放心,老师于公务上,自能妥善应对。待一切纲纪,恢复有序了,朕再去军机处主持大计。” “如此自当多谢皇上。”朱珪道:“只是,既然皇上要用臣入值南书房,臣也有些话,想告知皇上,若是皇上不嫌弃臣言辞琐碎,还请……” “但说无妨。”嘉庆道:“朕观皇阿玛所留存《起居注》,皇阿玛登基之初,朝中重臣,皇阿玛也是日夜不断,悉心咨询的。朕初亲政事,自然也有思虑欠妥之处,还请老师勿吝惜于言辞,将老师所思所见之事,尽数告知于朕才是。” “既然如此,请皇上恕罪了。”朱珪道:“大行皇帝在世之时,一向亲政爱民,宵衣旰食,成国朝鼎盛之治。可和珅宵小,于任相之后,上蒙蔽于大行皇帝,下倾陷于文武百官,凡进言不合其心意者,即便曹锡宝仅言刘车马逾制,尹壮图上言州县亏空,亦为其多番构陷,终致罢官革职,言路不通。所以臣以为,皇上亲政之后,最先要公示于天下的,便是皇上求言之心。只有天下言路大开,无论官民,俱可上言时弊,政令方能畅通无阻,百姓方能望而向化。皇上亲决政事,亦可有守有为。” “求言之外,皇上亦当以宽驭下,于上言之人,虽言辞或有不当之处,亦不当责罚。否则官民必然慎之又慎,也就不会进言了。尤其是官民士人之间,吟诗作文,乃是常事,其中虽偶有不敬之语,亦无关乎社稷,还请皇上从宽处断,诗文检举之风,不可再长,其实……”朱珪当然清楚,诗文犯禁之事,大半与和珅无关,反而是乾隆刻意为之,这时言及于此,已然涉及乾隆之过,是以一时不敢再多言语。 “老师的意思,朕清楚了。有些话,老师不当说,就不要说了,这件事,朕自有处断之法。”嘉庆当然也清楚朱珪言语之后的想法,是以君臣一拍即合,无需多言。 “此外,议罪银之风,始于和珅,最为不经。和珅当国,督抚疆臣多有贪纵枉法,赎银抵罪之事。此贪渎枉法之根源,皇上肃清朝政,不可仅罪和珅一人,而不顾和珅妄行之制,皇上既已亲政,还请及早昭告天下,废除议罪银之弊。”朱珪道。 “这件事,朕不日就将下旨申饬。”既然朱珪已经将议罪银归咎于和珅,那么嘉庆废除此弊,也就有了令人信服的理由。 “皇上仁爱英明如此,大清幸甚,天下万民幸甚!”朱珪听着嘉庆对自己的进言一一采纳,想着和珅当国二十年,天下政事日渐倾颓,如今终于有了重见光明的一天,也不禁再一次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就这样,朱珪入南书房主持朝政之事,就定了下来,南书房本已有阮元在其中办事,嘉庆又临时让满人詹事英和,汉人詹事潘世恩等人入南书房值班,自己坐镇南书房亲决要事。一时之间,内外奏报,俱先经由南书房,待嘉庆与各人商议定了,再发往军机处和六部详加议决。 正月十八日,对和珅、福长安的处分也终于下达,和珅二十条大罪,俱已坐实,其中多是十恶不赦之罪,本应凌迟处死,但念及其效力军机处多年,特免凌迟,赐自尽。既然和珅只改成自尽,福长安也暂时免死,改斩监候。而对于其他朝中文武百官,嘉庆也严加申饬,称虽然苏凌阿、吴省钦等人俱已革职,但其中交结和珅之人,依然不少,只是多事之秋,特暂免除罪过,希望与和珅有过交结的其他大臣,可以戴罪立功,如有功勋于国家,则既往不咎,如有再犯,必然从重处罚。 而那些和珅用于调兵的伪造诏书,外送的合谋书信,也在这时被嘉庆悉数焚毁。从表面上看,就如同和珅仅是因二十条大罪被弹劾,随即嘉庆通知各路兵马将其逮捕,最后查抄家产,议定其罪一般。.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一十五章 和珅绝命 . 对于自己的结局,和珅似乎也早就有了预感。正月十五的元宵佳节,和珅居然得到了一次沐浴更衣的机会。但即便如此,由于清朝国制,国丧百日不得剃发,和珅那一从前额的短发仍是只得留下,好在更衣之后,也总算有了整理仪容的机会。 当然,和珅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几乎已经是嘉庆能给他的,最后的体面了。 谁知随后一连三日,外面竟是无消息,和珅思来想去,也是颇觉疑惑,有时也不免存了偷生之念,想着可能只会被流放黑龙江或者伊犁,而不至于死罪。可回想自己二十条大罪,自清开国以来,又有几人能身犯如此重罪,最终还免于一死?是以这些也不过是想想而已。直到十八日夜,忽然听得外面吱吱声响,竟是自己这边的狱门开了,随即步履之声,不是送饭端水之人的谦恭卑怯,而是从容稳健,竟是有位为官之人,到了自己狱中。 “既然终有一死,那也该从容一些。”和珅索性闭上眼睛,对身前之人不闻不问。 但也就在此时,一个自己熟悉,却也不太熟悉的声音,渐渐在耳畔响起:“老师,今日皇上那边,已下了诏,赐老师狱中自尽。是以学生前来,将此事告知老师,也来送老师最后一程。” 和珅听来,只觉得这声音自己原有印象,可一时又记不起这人是谁,似乎这人与他原本陌生,也绝少交往一般。不觉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一位二品官员缓缓坐下,正在自己对面,这人面容有些憔悴,却也清秀文雅,自有一番从容气度,他当然知道,眼前之人,正是阮元。只见阮元手中还有个食盒,应是给自己备了最后的酒菜,吃完之后,多半自己也该上路了。 “果然是你啊……”和珅不觉冷笑道。一时间他双目之中,竟是变了多般神色,自愤怒,至不解,至绝望,又至从容。可虽是七分从容,之下却也有三分不甘。 “老师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吧?”阮元看着眼前这个亦师亦敌,既敬重又痛恨之人,心中却也有几分不舍。只是这时的阮元,经历官场已有十年,也早已学会了如何克制,如何不动声色。虽然心中也有些遗憾,但还是一边打开了食盒,一边取了些酒菜出来,道:“其实老师从一开始,就不该这样做的。” “哼哼,什么该不该做,我若真是什么都不做,今日难道就不会成为这阶下之囚了?皇上那二十条大罪,你看到了吧?他若不是蓄谋已久,怎得我这许多罪状可言?想来我外送的书信,悉数被皇上扣留,禁军突然生变,不从我命令,竟反过来对我刀兵相向,这些也都是你做得吧?”和珅冷笑道。 “这也是老师该想到的,其实,老师自从把书信交给呼什图之后,就一直派了亲信,跟踪于我,这一点学生自然清楚。”阮元声色依然平和。 “是啊,我至今依然猜不出,你得了书信之后,福长安的人一直跟了你到兵部,礼部、南书房他们也都去过,可书信已经不在你手。那你定是把书信送到了兵部才对,可是为什么,这些原本应该发出去的书信,最后却都落在了你们手里?”和珅虽然知道大限将至,却也不愿抱憾而终。 “是李潢。”阮元道:“其实老师所作所为,也正是应了那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老师私心太重、权欲太盛,天下忠直之士,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老师同路的。”接着,阮元也将李潢、纪昀和彭元瑞的事一一说了给和珅听。他清楚只有这三个关键之处,是和珅事前多半察觉不到的。果然和珅听了,双手也不禁轻轻颤抖,接着,和珅又笑了出来。 “这样看来,我还真是百密一疏啊……” “老师,您不是百密一疏,是失了天道!这一点老师现在还看不出来吗?李潢愿意为老师办事,并非他心中原意,可若是李潢本身才学,不足以做侍郎,大行皇帝和皇上,当年又怎么会让李潢一直身居兵部要职?能做到六部卿贰的,又有多少人会死心塌地的追随老师,去做那失了天道之事?至于纪大人、彭大人,难道老师多派人手,将他二人看住了,礼部和工部,就没有其他人可以代为传讯了吗?老师,早知如此,您为何不及早悬崖勒马,不去收取那许多贿赂,不做那些逾制之事呢?难道老师大错已经铸成,靠着这一二权谋伎俩,就能挽回一切吗?”阮元少年之时,也正是和珅成名之时,这样想来,自己也是一点一点,眼看和珅风华正茂,眼看和珅日渐腐败堕落,最终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如此心中想着,自也是止不住的伤感。 “权谋伎俩?”和珅忽然又冷笑道:“阮元啊阮元,以前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一个学四书五经考八股文出来的读书人,论心机权术,可是常人远远不及啊?你若也是旗人,想来日后权势地位,要比我高上十倍都不止吧?” “学生读书,并非仅为科举。学生为官,也并不在意功名权势。学生所想,乃是克己复礼,行先王之正道。老师以这般言语来看学生,未免把人心都看得太狭隘了。”阮元道。 “克己复礼?哈哈……刘怎么样了?”和珅似乎完不在意所谓“正道”之事。 “刘和呼什图,眼下都已经被收监,再过几日,就要流放黑龙江了。学生知道,刘是老师家中老仆,黑龙江这一去,只怕也没几日可活了。老师,学生还是不明白,老师最初做官之时,也是以清廉勤勉闻名的好官,可为何只十年下来,就变了样呢?老师这一变,害的不仅是老师自己,还有多少老师身边之人啊?”阮元道。 “李侍尧的事,你可知道?”不想和珅忽然如此问道。 “学生略知一二。”阮元道。 “那剩下的,我不妨也告诉你。”和珅看着四周昏暗的墙壁,竟似这样的场景,对他而言,已是无比熟悉一般:“这牢房我第一次来,便是二十年前,这里在大牢中位置最为偏僻,所以历来只有死囚,才会囚禁于此。李侍尧不是我这个牢房,他当时在那边那个角落上。”说着,向着左手边指了一指,又道:“乾隆四十五年,李侍尧被云南粮储道海宁告发贪纵营私,当时派去查问此案的人,就是我。那李侍尧最初自然也是心存侥幸,想要瞒骗于我,可我当时,也下了决心,一定要查出他贪纵谋私的实据。正好云南那边,有个知县因为给他送了五百两银子,却没做成知府,得知我前去暗访,便将李侍尧藏匿财宝的私邸告知了我。后来我们一边与他饮宴,一边暗自调集了东边曲寻镇的兵马,合围他大观楼对面那座宅子,才终于一举人赃并获。李侍尧眼看事情败落,这才说出了实情,原来他收受各道府县贿赂,已有数十万两之巨……”这时想来,自己收受贿赂,家产只怕已是李侍尧的数十近百倍,也确是罪在不赦了,不由得又是一阵苦笑。 看着阮元带来的酒菜,那瓶酒味道还不错,和珅也不再讲究礼数,直接拿起酒瓶饮了一口,顿时又是兴致勃勃,道:“后来这件事我查访完了,就把他每一笔贪贿所得,都列成了账目,送到了京城。当时大行皇帝也是大怒,在朝会上公开询问各部卿要,要给李侍尧定罪。最后,几乎所有的六部尚书、大学士,上疏意见,都是斩决。哈哈,我最初拟刑,也不过给了个斩监候呢。所以当时我也将李侍尧押解归京,先投入了这死牢,那时我也自听这里的人说过,这一带几个牢房,若是进来了,也就只有上刑场一条路了,哈哈,今日我只落个自尽的结局,还要多谢皇上仁慈呢。可你能想到吗?就半年之后,李侍尧竟然从狱里走了出来。” “当时我见李侍尧下了狱,却迟迟不予斩决,也多次问过大行皇帝,难道把他放在狱里,就任他自生自灭么?可大行皇帝每次说起他,都是止不住的感叹,反倒开始说,李侍尧办事得力,督抚一方,一方便得太平,若是就这样斩了,日后督抚大员,还能用得谁去?后来我才知道,大行皇帝原是不想让他死的。朝中集议过了,大行皇帝又连续降旨,让各省督抚一并商议李侍尧之罪。其实当时大半督抚,上疏也是认为他贪污如此,定当斩决,唯独江苏巡抚闵鹗元,他在他的奏疏中写道:‘侍尧历任封疆,干力有为。请用议勤议能之例,宽其一线。’就这一句话,大行皇帝给他改了斩监候。第二年,因为苏四十三作乱之故,大行皇帝又放了他出来到甘肃治事,甘肃冒赈事发,一时无人处理政务,他竟又复了陕甘总督。再后来台湾之役,他竟连伯爵也一并复了……甚至后来,福康安也两次弹劾于他,可大行皇帝呢,一直留了他性命,让他办事。”李侍尧是清初前明降将李永芳之后,李永芳因降清较早,又兼颇有功勋,遗下伯爵之位传至李侍尧,故而和珅有此一说。 说着说着,和珅似乎心中也有了些不平之气,竟又饮下一大口酒来。随即独自冷笑了半晌,又道: “再后来……再后来李侍尧死了,就在你考中进士前一年。那时的事,你也该有所耳闻了吧?你说大行皇帝这番举措,是想告诉我什么呢?一个贪渎财货累积百万之人,照样是大清的两省总督、封疆大吏,二等恭毅伯啊?!他凭什么啊?不就是他能办事,所在之处,仓廪丰实无亏吗?不就是他能查吏,下属阴私,他查得丝毫不差,让下吏无所隐瞒吗?那我若是能比他做得更好呢?阮元,你凭心而论,老师充实府库的法子,不比他少吧?老师监查下吏的路数,不比他差吧?那为什么他可以安然无恙,死的却是我啊?”和珅连续饮下不少酒后,想着性命不过片刻之间,也再无拘谨,将内心想法尽数说了出来。 阮元听着和珅这番言语,也知道他所言不假,可这些事仔细想来,其根源又在何处呢?或许即便是和珅,也没法承担所有的责任吧? 但即便如此,阮元也并不认同和珅这种言论。 “老师,按国朝律例,枉法受赃八十两,不枉法而受赃一百二十两,就足以论绞。老师自以为李侍尧贪贿枉法,在所不论,那老师心中,这《大清律例》又是何物?老师以为,封疆大吏,宰相九卿,只要所行称职,上能仓廪充实,下能明察属吏,即便有所贪贿,也足以免死不论吗?那老师可曾想过,这些省道府县,官吏们层层贿赂的背后,他们又做了什么?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变相增加税赋,是多少百姓哪怕一年两番收获,却仅得果腹的艰难!仓库充实了,可百姓没有余钱了,下吏不敢蒙蔽督抚了,可收到自己囊中的油水,却一点不见少,督抚眼见自己没有亏空,便上下沆瀣一气,长此以往,百姓要如何忍受这层层盘剥?李侍尧之时,天下大势尚属盛世,可今日呢?川楚战事连年不解,百姓皆以为官 逼 民 反。眼看大清到了如今这个境地,老师空言李侍尧贪贿而无罪,又有何意义呢?” 然而,阮元终是一语未及乾隆。 “《大清律例》?阮元,我倒是也想问问你,你说你若是做了督抚,又或者进了军机处,任了大学士,和我一样做得十五年宰相,你又要如何作为啊?我可先告诉你,蔡新和程景伊,是你未仕之时的大学士,他们也都是进士出身,他们中进士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可你想想,为什么当时皇上宁可让我入军机处,也不选他们?他们可都是清官啊?” 其实阮元也清楚,和珅所言蔡新和程景伊,是刘统勋、于敏中之后,王杰之前的汉人大学士,这一时段无论满汉大臣,都一度出现能臣凋零,无所继从的现象。二人能升任大学士,更多靠的是资历深厚,德行也还算不错,但办事才干平平,是以乾隆始终没有委二人以重任。和珅言下之意,是想告诉自己皇帝选官用人,关键在于能否办成具体事务,而非清廉。 但阮元也有自己的想法,便即答道:“老师,司马温公《资治通鉴》之中早已言明,德才兼备,是为圣人,有德而乏才,是为君子,有才无德,是为小人,无德才可称,则是愚人。若是朝廷没有圣人,则应先用君子,再次,即便用愚人也不当任用小人。如今看来,温公之言不错,君子或乏才智,容易遭人蒙蔽,可即便如此,犹可保纲纪法度不失。愚人无能,终究无所作为,可小人却容易凭借其才智,从而无恶不作。作恶事小,可作恶而不受惩戒,便如同朝廷明示天下,国朝礼法纲纪,俱是摆设,不过空文啊?若是一时的奸吏欺蒙,和朝廷自弃国法纲常于不顾,必须要选一个,又怎能因一时的奸吏作恶,而放弃了国法呢?失了国法纲常,朝廷便也失了民信,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老师看着如今川楚四省,官 逼 民 反者比比皆是,难道还不愿意相信这圣人至论吗?” “哈哈,司马温公?阮元啊?老师学问自然不如你,可我也知道,司马光所效力的赵宋朝廷,最后一样亡了啊?”和珅笑道。 “赵宋朝廷,先失于汴京六贼,再失于临安秦韩史丁贾诸般奸佞,却与司马温公无干。”阮元道。 “也罢,这贤奸之论,再辩下去,只怕时间也快到了。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阮元,若你做了封疆大吏,又或者登宰辅、入军机,你要怎么做?我等了三十年,可还没有一个人,能给我一个真正让我信服的答案呢。”和珅道。 “若我能入朝言事,则必然进贤退不肖,外省督抚守令,亦当严加考核,不使奸吏再如今日一般横行无忌。若我外任封疆,则内需弥补亏空,裁抑陋规,安抚贫困百姓,无论水旱,赈济有时。兴文教,使天下学子不拘一格,各成其才。于外,则定时检阅各部,使绿营不废武备。有贼盗之事,可抚者抚之,不能抚者剿之,以安一方士民生计。”阮元眼看四下一时无人,和珅行刑在即,这些事情本身也曾多番思虑,便也不再拘谨,径自说了出来。 “哈哈,阮元,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像个做官的人,却不像一般的读书人了。可你这番言语,我还是不能完信服。不论其他,就说弥补亏空和裁抑陋规,你崇敬的那位司马温公当年也说过,天下赋税有常数,不在官则在于民。你又想把朝廷的亏空补了,又想着不用耗羡折色,让百姓少交赋税,这可能吗?我这也便与你说了,若你没有超乎常人的大德大才,这两件事并行不悖,你根本做不到。”和珅道。 “德才兼备,确实难得。可国朝养士至今百五十年,文教大成,这千百万读书人里,也应该有不少德才兼备之人了吧?”阮元依然对自己的理想坚信不疑。 “哈哈,这样看来,还是我小看了你了。阮元,在我看来,你不仅狂,而且贪。德才兼备是什么,你不是也说了是圣人吗?你方才这般自喻,你妻族的人听了,会是什么想法?你又想要国库充实、武备兴修,又想要百姓无论水旱,衣食无忧,你这不是贪,又是什么?而且你与我不同,你处处想着道义,还想着什么克己复礼。你自己想想,你所言种种,若是都想一一落实下来,是一件多难的事啊?”和珅笑道。 “学生不想辜负了大行皇帝十年栽培之恩。”阮元道。 “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介书生,子曰诗云不离口,却能给皇上献策,把我这般筹划给破了。你的极限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呢。”说到这里,牢房之外,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看来处决和珅之人,也已经快要到了。 “老师,这酒,您已经饮过了,剩下的饭食,老师也多用些吧。阮元身负皇恩,总不能负了皇上,负了我亲眼所见那许多百姓。但老师教习翰林院,便与我有了师生之谊。这番情谊,阮元亦不敢忘。”想着钦使将近,阮元不便再行大礼,只得先行站起,双手作揖,三次俯首而拜,以尽尊师之情。 “阮元啊……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日水泛含龙日,留取香烟是后身……你自去罢,我和珅一生,也就到这里了,你日后的作为,我是看不到了。但若是我在天有灵,也自当看着你日后言行。你想做个真圣人,哈哈,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要如何做圣人啊?”和珅笑道。 阮元便即辞了和珅,向外而去,不数步间,已看到了张进忠站在牢房之外。张进忠看到阮元,也小声道:“阮侍郎,您该做的都做完了罢?剩下处决和珅之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张进忠身后,是两名太监捧着一匣白绫。二人之后,还有两个侍卫,押着垂头丧气的福长安。嘉庆在处决和珅之时,也特令福长安前来观刑,以为震慑。 阮元回拜过张进忠,也向牢房外走了出去,出得牢门,只听外面打更声响,已是二更天了。 随着打更之声消逝的,或许还有一个时代吧。 嘉庆四年正月十八日,清王朝一代权臣和珅,因大不敬、滥用职权、结党营私、贪腐受贿等二十条重罪,被嘉庆下旨特赐自尽,享年五十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南书房的工作 . 和珅伏法之后,嘉庆也继续下发诏令,逐渐更新乾隆末年的部分弊政。 首先,对于地方之上声名狼藉的官员,嘉庆逐步展开查办,比如湖广地方上贪纵不法,激起民变的湖南布政使郑源璹、湖广道员胡齐仑、武昌知府常丹葵等人,虽未必与和珅有所交集,但贪虐形状属实,一律革职查办。和珅另一亲信,云贵总督富纲,也在不久后被革职拿问,押解入京。 接下来,嘉庆依从朱珪建议,将议罪银之制认定为“和珅所创弊政”,有了和珅的名义,那么废除议罪银,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随后,嘉庆开始下诏求言,声称无论官民,均可向军机大臣或各部院上书,后改为向都察院投书,总之即便是平民百姓,也可以向朝廷陈述所见弊政。而且就理论而言,除非嘉庆亲决,否则都察院不得将平民上奏视为“妄诞”之言。(然而,因上奏文书数量众多,都察院擅自退回平民上奏之事,也依然有例可循。) 同时,对于乾隆朝因诗文著书犯禁的部分犯人家属,嘉庆亦宣布予以开释,徐述夔、王锡侯两家现存家眷,得以回归乡里。在诏书中嘉庆也声明:“殊不知文字诗句,原可意为轩轾。况此等人犯,生长本朝,自其祖父高曾,仰沐深仁厚泽,已百数十余年。岂复系怀胜国,而挟仇抵隙者。”一时间民间挟诗文检举之事,渐渐无闻。 清除旧弊的同时,嘉庆也厉行节俭,嘉庆四年因大行皇帝梓宫尚未安葬,暂停避暑山庄之行。先前新疆官员奉和珅之命,开凿大和阗玉送往京城,嘉庆得知此事之后,即令前方官员将大和阗玉弃置。乾隆庙号谥号,此时也已定下,庙称高宗,谥曰纯皇帝,后世谥号有所增益,暂时不表。 对于中外官员,嘉庆进一步进行调整,前线大员宜绵、秦承恩因久战无功,即行革职拿问。松筠回归中原,暂任陕甘总督,阿桂一力提拔的干吏吴熊光,被授予河南巡抚。在四川以清廉闻名的刘清,也被嘉庆委以安抚战区百姓的重任。前线这时也屡传战果,冉文俦、冷天禄等白莲教领袖均被剿灭。 就连衍圣公府之事,嘉庆也进行了调整,原本乾隆要求于氏抚养孔庆镕,嘉庆亲政后,以于氏外家不得擅自干预孔府家事为由,将孔府要事暂且交归孔宪增处理。对于孔府父子姐弟而言,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此时,嘉庆也将大权暂时集中在南书房,以备政权过度之用,阮元也得到更多重任,暂署兵部左侍郎,参与绿营各部将官任免调用之事。一时眼看朝廷之中,皆是王杰、刘墉、纪昀、董诰、朱珪等元老重臣,阮元也不禁感慨,此时已是众正盈朝,再兴盛治,或许有望了。 只是阮元的日子,却也一直不得安歇。虽然没有了捉拿和珅,策应其中等机密要事可言,不需要再一直等到入更才能还家。可一时间南书房集中了大量各部公文,阮元既需要负责礼部乾隆大礼事宜,也需要参与兵部将官任免,每日在南书房中,依然辛苦。大多数入值之日,都需要一直忙到申正之后,才有可能退值,这在清代已经是极晚的退值时分。 眼看北京城已是冬去春来,进入三月时分,阮元的公务却一点不少。这一日,兵部拟定的部分将官改任奏疏被送到了南书房中,因涉及俱是提督、总兵之属,阮元一时也不敢决策。便将英和、潘世恩一并找来,共同拟定改任之事。 英和看着拟定的改任人选,问道:“阮侍郎,皇上自清除和珅一党一来,所新任提镇,俱是资历深厚,多有功绩之人。这份名单后面,也已经将各人近年的考课劳绩,一一齐备。却不知阮侍郎又有何建议,难道兵部如此谨慎的调任名单,竟也有不妥之处吗?” 阮元笑道:“其实并非如此,兵部这次调任官员,大多都是近年来为官勤勉,足以提镇一方之人。这个在下是不反对的。只是这其中有个人选,在下觉得还是再行商议为好。”说着打开了名单,将手指指向了其中一个熟悉的名字:李长庚。 “李长庚?”英和不觉有些疑惑,道:“文书中已有载明,李长庚在定海镇任总兵两年有余,一向勤勉,深得士众之心,所以此次改任广东的碣石镇总兵,算是平级调动。而且,近年来东南沿海,海寇频频,这个阮侍郎在浙江难道不知道吗?将他调任碣石镇,我看着距离海寇更近些,引兵作战反而方便呢。” “但在下却认为,眼下应当让李长庚继续担任定海镇总兵为好。”阮元道。 “那阮侍郎又有何高见?”英和问道。 “在下以为,李长庚移镇,有三不可。第一,李长庚在定海镇不过两年,若陡然调离,定海镇军心必然受到影响,而他在碣石镇可谓初来乍到,还需要时间去熟悉军情。这样对于两镇而言,都不方便。第二,在下曾与定海镇将官有所交流,得知他们仅嘉庆二、三年两年,便积欠了一半军饷,若是此时定海镇无一令人信服之人坐镇,万一今年军饷再次发放不及,只怕定海镇军中会有哗变。第三,在下在浙江时,深知眼下海寇飘忽不定,闽浙粤三省俱有大批海盗出没,并不是说浙江靠近东海,所受灾难便要少于其他诸省,相反,海寇往往因浙省无备,竟北上突然袭击浙江沿海。是以此时浙省各镇总兵,不仅要选资历深厚之人,还有考虑是否擅长海战,是否能及时用兵。眼下拟任的这位哲勒杭阿大人,在下亦曾得闻,虽然勤勉,却不擅海战,此时浙江一旦调用不及时,只恐沿海百姓,年内便要受海寇所害,是以在下想着,能将他暂留定海镇,待海寇平定了,再考虑升迁之事不迟。”阮元道。 “可是阮大人,您这番话,我听着即便反过来说,也没错啊?既然李长庚在浙江,不过一年就可以稳定军心,那他去了碣石镇,一样可以很快指挥起镇人马才对。至于军饷,皇上估计这几日也就要下发了,又有何必要让他继续留任?至于海寇飘忽不定,那为什么一定要强化浙江的防范呢,难道福建和广东,就已经不需要再考虑了吗?”英和问道。 “英大人,海战绝不同于陆战,若不是精通海战之法的宿将,骤然督师作战,必然要吃大亏。所以沿海各镇,在下以为大多无需变动,但诸如先前黄岩镇总兵陈上高,贪劣之迹早已上闻,将他撤职,是不可不为之举。可李长庚并非此类劣员,此时调用他镇,又有何益呢?而且在下还认为,眼下沿海各镇,也需要一只精于海战的水师,这样日后清剿海寇,才能无往不利,如此频繁更换提镇,其实并不利于练兵。”阮元坚持道。 “阮大人,外省提镇之事,哪里像你想的那般麻烦啊?任职一两年便即调动,本来也是常事,怎么到了阮大人这里,就这也不可,那也不可了呢?还是说,阮大人与李长庚有旧,所以想借此庇佑于他啊?”英和道。 “那潘大人有何意见?”阮元看着自己难以说服英和,只好求助于潘世恩。 “这……阮大人,下官这些年做得都是翰林,也不比阮大人,还有机会出京督学,若说起军旅之事,在下也着实不在行。不如还是等皇上到了,再请皇上定夺吧。”潘世恩是乾隆五十八年的状元,因文才出众,兼之勤勉,仅七年便升到詹事,也是阮元之后汉臣升迁最快的人之一。可正因如此,外事一时间却并不熟悉。 也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一个声音道:“阮元、英和,你们是在这里讨论政事吗?这是好事。朕不如皇阿玛英明神武,自然也需要你们齐心协力,多些意见,朕也可以斟酌使用嘛。”正是嘉庆到了,张进忠则拿着一卷诏书,跟随其后。阮元等人也连忙跪拜两旁,让嘉庆先上龙位坐下了。 嘉庆坐定后,也笑道:“都先起来吧,你们一个个说,阮元是侍郎,就先说吧。待你们都说过了,朕再居中裁决,如何?”看着嘉庆宽心求言,阮元与英和也都不再忌讳,便将方才兵部拟任之事一一说与了嘉庆。 嘉庆听完二人辩论,也沉思了半晌,道:“其实这件事啊,朕想着还是阮元所言,更为妥当。这李长庚在定海镇,到今年也就是第三年,如此说来,更换并无必要。而且英和啊,你方才说起,朕眼下就可以给定海镇发下拖欠的军饷,朕何时与你说过啊?今年免了不少府县赋税,能收上来的钱粮,把川楚的缺口补上,就不错了,剩下的前两年的军饷,朕可以补发,但能发出的也不过一二月的欠饷。你未经查证,便擅自代朕出言,自是有些疏忽了。而且你却不知,浙江事务,阮元先前在南书房时,便与朕多番谈论,他自然也要更熟悉些,你毕竟初用政事,还是要多些实干历练才是。当然了,这些事朕之前没告诉你,也是朕的疏忽。”英和听着嘉庆言语,宽和与严明兼备,一时间也想到自己确有不周之念,便不敢再言语了。 “但是阮元啊,英和这番议论,却不是针对你的。他与你一样,自来不附和珅,是忠良之家出身的。他阿玛德保做过礼部尚书,当时和珅想与他们家联姻,德保一向正直,便将和珅拒之门外,正是家风严谨啊。英和中得进士,至今也才七年,自然有些事还不熟悉,你二人即便有些争执,朕也希望你们过了今日,便即忘了,你们只需想着这大清天下即可,却不要就此生了嫌隙,竟处处针对上了,那样不好。”嘉庆也向阮元说道。 阮元也向英和回拜道:“英大人之言,虽与在下不同,却也是一心为国之论,在下方才也只是就事论事,并无他念,请英大人见谅。” 眼看阮元言语诚恳,英和也清楚自己确有顾虑不周之处,便也回道:“阮大人多礼了,原是在下不熟悉前线军务,竟误会了阮大人。” 至于其他人,倒是争议不多,浙江提督仍选用苍保,他之前就在浙江作提督,阮元也自熟悉,信得过他。黄岩镇总兵换了岳玺,温州镇总兵换了胡振声,都是众议可靠之人。眼看集议已毕,嘉庆也对各人说道: “好啦,英和、潘世恩,你二人中得进士不过七年,且都在翰林办事,一时间有些事做不了主,是正常的。只是你们也都该看到了,和珅当国这些年,翰林考校,多有以权谋私,良莠不分之处,这些年真正值得提拔的后 进官员,却也不多了。你们是能做大事的,所以朕先让你们来南书房看看怎么办事,以后有了经验,参与部务也就不难了。你们先退下吧,朕还有一道诏旨,是给阮元的。”嘉庆言语之间,对各人也都是照顾有加,不让英和与潘世恩自觉被自己怠慢。二人也便暂时告退,阮元则单独留下听旨,张进忠道:“奉旨:阮元改任户部左侍郎,兼经筵讲官,充会试副主考官,钦此!” 阮元听了,也是又惊又喜,清代科举,最上一层的殿试是皇帝本人出题并亲自监考,群臣不得干预。但在下一层,便是会试,自己会试得中,到这时尚不满十整年,就得到了主持会试的机会,虽然只是副主考,但也已经是无比难得的重任。一时间也有些担心,忙推辞道:“皇上,臣释褐不过十年,自觉才疏学浅,这会试主考,却是有些难以胜任的。” 嘉庆却道:“阮侍郎,你著书兴学,考校两省士子,一向俱有声名,这会试的副主考,却如何就做不得了?若论学问,朕看着你做副主考,是最合适不过了。而且你也不要担心,这次会试,朕任命的主考,是你的恩师,户部尚书朱珪,另一位副主考则是左都御史刘权之,他二人资历深厚,多有督学、出题经验,你若是不会,和他二人多学习一番,也就是了。朕这样说,你还想推辞吗?” 听着嘉庆这样鼓励,又知道正主考乃是恩师朱珪,阮元自然也不敢再行推辞了。只得应道:“皇上圣明,臣定当尽心竭力,悉心选士,此次会试,定要拔擢那些有真才实学之人出来,以报皇上任用之恩。” 不料嘉庆随后却话锋一转,笑道:“阮侍郎,若是旁人,朕也不愿多言,可你说尽心竭力,你在南书房这几个月,朕也都看着呢。哪一日不是申正之后,才得以退值啊?你这样确是辛苦,所以朕也想知道,你家中之人,有何言语?尊夫人我记得不过桃李之年,便要看着你这般公务繁忙,只怕也不愿意吧?” 阮元听着,也不禁面上渐红,其实嘉庆所言不假,他平日入朝早,退值晚,前后已有近两月,孔璐华在家中有了空闲,也不禁抱怨入京以来,竟也得不到几日团聚。其实阮元先前做学政习惯了,内心之中,也颇不情愿如此长时间的入宫当值。可是他一直念着乾隆知遇之恩,便当竭力以报,又怎敢主动向嘉庆请辞?这时也只得答道:“皇上,臣尺寸之功未建,便得以登临二品之位,若不能尽心公事,也只怕高宗皇帝在天之灵,降怒于臣。” “但你和别人不一样啊?”嘉庆笑道:“你家中的事,朕听说过,你祖父的亲传孙辈,就只有你一人了。你先前也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养子,你家中人丁如此单薄,日后还如何延续香火啊?再说了,朕也知道你尚有两个妾室,难道你把她们放在家里,就只是想养她们一辈子吗?你这样不顾家中事务,反倒是朕看着有些过意不去了啊?正好,眼下距离会试开始,尚有五日,四书题朕拟了,五经题和策论,还需要你们多斟酌一番。你这番回家,依例不得与外人有半分交集,便不要出门了,一边多想想如何拟定题目,一边也陪陪家里人吧。待今番会试结束了,南书房这里,朕也已经对内外要务,了解得足够清楚了。你就去部里办事,不需要再这般劳碌了。” 可是说到这里,嘉庆似乎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阮侍郎,朕还有一事想要问你,虽然这样,你可能还是要操心些要事,但也绝不会这般劳累。而且,这对你而言,是个好机会啊。”嘉庆颇有些神秘的说道:“朕不想破了皇阿玛的旧制,所以南书房政务交接完毕以后,朕还是要在军机处议决要事,主持机要的,依然是五个军机大臣。所以朕想着,你既然也已经是二品侍郎了,而且南书房这几个月,朕能看出来,无论大礼之事,还是兵部选任之事,你都有自己的办法,所以若是朕提拔你入军机处,你意下如何呢?军机处有章京轮值,你退值不会这样晚的。” “皇上,这……臣一介文臣,先前从未参预机要,却如何在军机处与各位大人商议要事啊?”阮元听着也有些担心。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朕想着眼下的军机处里,戴衢亨便是翰林文臣出身,可他一样做得军机大臣啊?再说了,朕想着他与你还有些交情,他兄长戴心亨在世之时,是你乡试的座师啊。还有,当年编修《石渠宝笈》的时候,董诰也曾与你共事,他对你印象也不错呢。成亲王、那彦成,这都和你有交情啊?有他四人和你齐心协力,你入了军机处,正是事半功倍啊。也就是庆桂与你,平日交往少了些,那也无妨,庆桂已任了大学士,还是要居中持重的,你也不必担心。怎么样,你可有此意愿?”嘉庆劝道。 不想阮元却继续坚辞道:“回皇上,臣以为,这军机处行走,臣眼下做不得。不仅如此,臣在南书房兼理军务之事,臣出了南书房,也决计不会外泄半分。” “阮侍郎这……这又是何意呢?”嘉庆颇有些不解。 “回皇上,正月间,和珅乱政于前,皇上亲政于后,军机要事,不关白于军机大臣而直达皇上,是皇上为了及时掌握大权,以便日后主动任用军机处,不致反过来被军机处挟制。是以皇上重用南书房,任用朱大人与臣等襄理军政。但军机处毕竟是世宗皇帝以来国朝根本,不可偏废,是以南书房不过做一时权宜之计,皇上所用,亦不过近习之人。如此,国朝方得安定,体制方可无亏。但如果皇上任用臣入军机处,则体制与权宜之间,界限何在?臣若以近臣之名,居要臣之位,日后皇上用人,又当依何规矩?其余臣下,又当如何作想?难道在皇上面前做南书房的近臣,日子长了,被皇上信任了,就可以进入军机处了?若真是有那一日,军机处的威信,只怕也就要荡然无存了,而朝廷的体制,也就只得让那些投机取巧之辈,肆意利用而无法限制了。到那个时候,皇上是中兴了大清呢,还是让大清又走上了另一条不归路呢?臣今日不入军机处,也是为皇上保了体制严明,日后国朝决事,自有仪度,却不得让机巧之辈,心存侥幸才是。如此,则大清幸甚,皇上幸甚!”阮元一边说着,一边再次向嘉庆叩首,以示自己至诚之言,并无私念。 而嘉庆听着阮元之言,却也暗自心惊。原来,这些问题,也正是前日夜间,他与纽祜禄氏商议之事。 “眼下朕要做的,就是先将大权收归朕之手。待得一切有条不紊了,再把权力下放到军机处。至于南书房,一切重归正途之后,也就该回到它原来的样子了。”这是嘉庆的计划。.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会试开幕 . “可是我觉得……这样对那位阮元大人,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啊,他在南书房夙夜奉公,这些我都有耳闻,可皇上用完了南书房,就要将这样一位大才弃之不顾了吗?”纽祜禄氏不禁问道。 “朕也知道,如今还有很多积弊尚未清除,阮元吏治学行,都有足够的才干,若是朕用不得,那朕也没资格做这个皇帝了。不过……朕想试试阮元,先许他进军机处,看看他心意如何,贵妃却认为怎么样呢?”嘉庆道。 “这……眼下让他进军机处,我怎么觉得反倒是害了他呢?皇上,当年和珅也是数年之间连任要职,一时权欲过盛了,才走到今日这一步的啊?”纽祜禄氏深知嘉庆再兴盛治之念,所以也不愿阮元有任何风险。 “那朕先问问他吧,若是他真的……也无妨,他眼下也不过是个侍郎,朕总是有办法制住他的。”嘉庆道,于是,才有了这一段有关军机处的问话。 可不想阮元之言,已将自己所虑尽数言明。而且主动功成身退,反倒让自己心中宽慰了不少。 “既然如此,朕也就答应你,军机处之事,朕不提了。不过会试的副主考,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另外,朕让你做户部侍郎,也是另有一件要事,只有你能办成……也不算什么难事,会试之事,你先回家准备吧。”这一来,阮元也就算通过了嘉庆的考验。 “臣谢过皇上。”听着嘉庆松口,阮元也自觉心中轻快了不少。相比而言,朝堂进退之事,可比会试出题为难多了。 事后,阮元果然对南书房参预政事之事,只字不提。只说高宗皇帝崩殂,遗下诗文稿本尚未整理,自己在南书房夙兴夜寐,便是为了编辑乾隆的诗集文集。 “那你就决定这样保密了?”阮元回到家后,也把南书房兼理政事即将结束,另有会试之事告诉了家中。听着阮元如此“大公无私”,孔璐华也不禁有些好奇。 “就这样吧,再说了,我想着……我也没说假话啊?夫人,我在南书房当值的时候,也确是整理过一些高宗皇帝的诗稿,只不过没整理完嘛。夫人有所不知,高宗皇帝遗下诗作,有四五万首呢。我整理的多些,又或少些,在不知内情之人看来,其实没什么区别。”阮元倒是异常豁达幽默。 “可是夫人我觉得……我好吃亏啊?你说你之前跟着皇上定计除了和珅,进了南书房参预机要,还不想晋升的太快,又把这一切一笔勾销了,那就算夫子入京这三个多月,什么都没做好了。可是夫人呢?我每日为你担惊受怕也就算了,你每天回家都那么晚,我与你连话都说不上几句,这样的日子多难受啊?夫子,夫人虽说嫁你也快三年了,可是……可是毕竟还是青春年少啊……”孔璐华看着阮元,虽然言语看似幽怨,眼中却尽是深情。 “夫人,有文如和雪儿陪着你,你怎么会无聊啊?”阮元笑道。 “夫子你故意的吧!我……”看着阮元看似漫不经心的安慰,孔璐华不禁有了几分薄怒,可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孔府千金,又怎能不顾礼节,与自己丈夫对骂?一时间只得把话咽了回去,各人看着孔璐华平日娇嫩可爱的脸上红晕密布,也都看得有趣,纷纷笑了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啊,伯元,爹爹想着,这会试对你而言,可是个好机会。”这是还是阮承信出来打圆场,才让大家重新安静下来。阮承信似乎也是早有准备,道:“历代以来,会试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主考与当届进士之间,日后便要以师生相称,即便你不愿如此直白,后辈们称你一声恩师,总是免不了的了。到时候啊,你在朝堂之上,除非自己犯了大错,否则,总是要安稳得多了。” “小恩公,我怎么听着,您这意思……是想让伯元去结党啊?”杨吉和阮家人一同住了十余年,对于朝廷官员之间时常言及的“结党”也有了一定印象。 “这不是结党。”阮承信解释道:“咱阮家人做官,讲的就是问心无愧,本也不需要党同伐异。但朝堂之上,各人心中都有各人的想法,这也是事实啊。有了私心,同列之间,便也难免有倾轧之事,尤其是伯元眼下处境,说是难得,却也暗藏凶险,伯元已是正二品侍郎,你们想想,若是再行升迁,也就只有大学士和七卿这九个位置了。可眼下这九个人,个个都是伯元的父辈,日后再有官职调动之事,也必然是伯元要和许多资历、年纪都在他之上的人去争去抢,这样一来,难保外人不会心生疑忌之心,竟而构陷伯元啊。伯元是个做实事的人,可说到自辩,其实我看和他爷爷一样,都不擅长。这个时候若是朝中没有一二亲熟之人,可以帮你言明事实,还你清白,只怕……唉,当年爹爹的事,我可不愿意在伯元身上再看一次了。” “爹爹放心吧。”孔璐华笑道:“夫子嘛,我们大家都清楚的,一向是把公事放在家事之前的,您说他就连对我……”说着说着,面色竟又变得如同水蜜桃一般,好不容易,才按下了下唇,没有继续笑出来。“所以我想啊,夫子选出来的人,也多半都是德才兼备的人才了。他们后学做了官,肯定也会感念夫子的。而且我想啊,夫子的学生日后前途可不会差,毕竟有夫子这样一位大吉大利之人,在身后护佑他们嘛!”大家听她言语风趣,又是一阵欢笑之声。 “璐华,想选出真正的人才,即便是会试,也不容易啊。”阮承信叹道:“百年以来,天下学子苦八股久矣,多少真才实学之士,见识学问都是冠绝天下,可唯独这八股文做得不好,竟是连年的应试不第。多少人大好青春年华,也就尽数毁在八股上了。可朝廷又有定制,这科举三场考试,第一场就是四书文,多少学子看着四书文做得不好,只怕后面的策论,也都无心去做了……唉,伯元,想把这场考试主持下来,爹爹想着不难,可要是想选出真才实学之人,就连爹爹,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啊。” “爹爹不要担心了,夫子多聪明啊,您说和珅势力那么大,夫子这一套连环计下来,不也把他拿下了吗?这小小的八股文,才几百个字,有什么难的?”孔璐华安慰道。 “爹爹、璐华,这些事,我心中有数。”阮元也自信的答道:“眼下海内士人,大多以为科举所选,并非真才实学之人,可我想着,来应这会试的各省举人,怎么说也该有一些,是可以把学问留在试卷之上的啊?即便朝廷定制我改不了,从中想些变通之法,我想也并非不能。这次科举,我一定尽心去办就是。” “爹爹也觉得,你应该有自己的办法。”阮承信笑道。 “是啊,爹爹就放心吧。对了夫人,科举之事事关国体,所以过了今日,可能我又照顾不了你了,但皇上那边说得也很清楚,这次科举之后,南书房就没有这么多公务了,到了时候,我也好好陪陪夫人。你说咱们这三年都没一个孩子,皇上看了都替我们担心了。”最后这句话,阮元却是讲给孔璐华听的。 “夫子你最后一句说的什么?我刚才喂雪妹妹吃鱼呢,你看,她可比你可爱多了。” “夫人……夫人你是故意的吧?” “夫子你好厉害啊?你敢怀疑夫人了是不是?” “我……” 乾嘉易代的种种担忧、不快,就这样在阮家渐渐散去。一家父子妻妾之间,也再次回到了欢声笑语的样子。 三月初六日,阮元正式与朱珪、刘权之、文宁等人一道,被任命为己未科会试的主考,三月初八日,一行人在考场之中坐定,等待试卷下发。嘉庆亲政后的第一场会试,就此拉开了帷幕。 这一日,距离阮元步入考场,参加己酉科会试,正好过去了十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一十八章 己末会试风波 .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赋得鸣鸠拂其羽(得鸣字五言八韵。) 又是一年的会试大考,三月初九日,嘉庆亲拟的四书题和试贴诗,都下发到了考场。而与此同时,朱珪也与阮元、刘权之等人一道,在贡院中商议五经经义与策论的出题内容。朱珪这时已同刘权之拟了五经文五道,发下交刻工连夜刻板、翻印去了。而阮元仍在起草策论各条,看着最后数条,似有不妥,又即删去,重新一一写上。再看新撰策论时,似乎也并非尽善尽美。 朱珪看着阮元样子,知他初任会试考官,策论之事,虽然已经清楚规则,之前却未参办,是以有些紧张生疏。也走了过来,笑道: “伯元,我知道你先前从未参与乡会试出题,是以初拟策论,有些难为你了。我先前在江南,也曾拟过策论,其实从来都是……不如你先给我看看,或许你眼下所书,早已足够考生深思熟虑上三日了呢?” 阮元听了朱珪安慰,也回头笑道:“实在让老师见笑了,学生虽是第一次出会试策论题目,可策论所及内容,学生还是清楚的。只不过其中问题,自也有难易之别,题目若是难了,只怕多有考生脱空不答,若是太简单了,又担心人人俱可做得,分不出高下。是以学生多有踌躇,还望老师指教。” 说着,阮元便将手中草稿递给了朱珪,朱珪看那策论各条时,一一乃是: 问孔子假年学易,雅言诗、书、执礼,易有三而周易独传,汉晋唐宋说能择其精而析其弊欤?乾坤象龙马,用九六,然则象数可偏废欤?诗言志,声依永,律和声,有诗而后有韵律欤?或诗韵必取同部,间有分合然欤?同部假借转注能言其例欤?诗中训诂见于尔雅者几?何未见者几何?尚书见于史记,汉书者孰为古文,孰为今文?孔、蔡传解句读可别白参解否?尧典中星至周而差,恒星东行,确可据欤?三江舍经文则支条歧出,淮泗何以通荷?敷浅原、三亳确在何地?仪礼宫室制度若误,则仪节皆舛,试举正之。郑注后孰精其业试指数之。周礼小司徒田赋与司马法异而同欤?郑注“读为”、“读若”之例与许慎同否?礼记月令节物可与夏小正、吕览诸书参考欤?经注正义讹脱可校补欤?我国家经学昌明,其各举所知以对。 问正史二十有四,应补撰注释、音义者何?书表志与纪传竝重,孰详孰阙欤?儒林、文苑、道学应分应合欤?史通所论,得失参半欤?编年与纪传分体,资治通鉴前何所本,后何所续欤?二刘、范祖禹、胡三省辈有功于司马者何在?纪事本末体何所倣?袁枢以后谁为继作?通鉴纲目何所裁别?夫经述修治之原、史载治乱之迹,疏于史鉴,虽经学文章,何以致用耶?我朝史法远迈前代,旧唐书旧五代史备列于正史,御批通鉴辑览及评鉴阐要,钦定明史及通鉴纲目三编,于宋明闰位并存年号,以示大公,“逊国”、“复辟”、“议礼”三大案皆有定论,直绍春秋,以垂教万世,诸生能讲贯条举,征体用之学欤? 问察吏所以安民也,民生艰易赖乎守令,守令廉贪视乎大吏,虞廷三载考绩,周官六计弊治,此允釐之要也,汉刺史以六条查两千石,唐考功有四善二十七最,宋置审官院考中外官,当若何循名责实,乃有裨于官箴民命欤?兒宽当课殿民争输租,张纲卒于郡寇亦丧服,究何实以臻?此广汉、孙宝同尚严威,张霸张堪皆崇德化,宽猛何以相济欤?杨震遗子孙以蔬食,陆贽受刺史之新茶,廉吏所为,可指数欤?袁安为河南尹名重朝廷,范纯仁识吴仁泽起于簿领,储材采望,可期大法小廉欤?韦皋侈横,亦务盖藏,德秀赈饥,亲行屯谷,民生安危,不基于此欤?明孝宗朝六卿得人,则贤能辈出,正内以饬外,察吏有渐,更有本欤?我皇上躬先仁孝,举错大公,董正官方,肃清纲纪,贤士乘时,敬应其各言尔志。 问弭盗之法,寄于军政,周礼司马掌兵,而追胥竭作属之,司徒掌戮禁暴,隶于秋官,然则兵法于教刑通欤?汉制南北军而郡守即为将,唐制彍骑而裴李奏厥功,宋则河北、河东有神锐、忠勇,陕西有保毅、强人,荆湖有义军,复有川陕土丁,涪州义军,夔州壮丁,然则团练精锐,随地皆可弭盗欤?韩琦籍陕西义勇,程琳以厢兵补募兵,司马光言乡弓手不宜刺充正军,利弊可晰举欤?王安石减兵节财,变行保甲,何以有流弊欤?苏轼疏河北弓箭社事,宜其说可采欤?用兵弭盗在乎将略,若明项忠之擒满俊,彭泽之平河南、四川,韩雍、王守仁之破断藤峡,其谋勇可述欤?剿抚兼行必先剿而后抚,若原杰抚荆襄流民四十余万,王守仁抚降田州蛮,其方略可述欤?我皇上庙谟胜算,简命经略剿办川陕余匪,俾戮其渠首,赦其胁从,德威并用,计日荡平,多士盍考古而抒所见焉。 朱珪看了,也不禁笑道:“伯元啊,这些题目,尤其后面这察吏、治军两道策论,紧随时事,若是作答者精于此道,则必是国朝需要的人才了。只是这许多史事,就是我这初一看来,竟也有些含糊不清了。若是让这些考生来作答,只怕一大半都答不吧?” 阮元也随即答道:“老师,这些题目在学生看来,无论经史还是时事,都是海内通行,士子所当知晓的问题。若是心中有做官考进士的想法,那这些问题,自然要一一精通了。或许老师看来,这些题目是出的难了些,可也正是如此,才能选出皇上所需,天下所需的,能办实事的人才啊?” 朱珪道:“伯元,话虽如此,可是……这会试的规矩,你也清楚,最关键的并非策问,乃是头场。若是头场四书文做得不好,按以往的旧例,无论策论作答如何,都只得将其黜落。你这般用心,老师看着,也着实佩服,可实践下来,却未必能等到你想看到的人啊?” 看着阮元神色,虽然是一如既往的儒雅,可双目之中,却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光芒,竟似无论如何,阮元都希望自己这篇策论可以选出真才实学之士一般。忽然之间,朱珪竟有了一丝担忧,惊道:“伯元,难道……你想变更会试旧制不成?” “老师多虑了,学生并无此意。只是……”阮元看着这一千余字的策论长卷,也不禁感叹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天下学子,多少人视八股为无用之学,可朝廷定制如此,又不得不学。如此下来,多少精通经史、遍晓古今之人,虽有一腔报国之志,却也折在这考场上了。学生不想改变朝廷定制,可眼下正当用人之际,若是一切继续因循守旧,哪里还有实干之人,愿意为朝廷分忧了啊?是以我这篇策论,其关要就在于显学实事,也是希望可以寻个办法,能将那些精通学术吏治的通才,悉数选拔出来才好啊。” 看朱珪神色时,只见他虽然也有一丝犹疑,可样貌之间,却也渐渐露出了一股坚定的气度。而这般气度,竟也越来越盛。直至最后,朱珪原本的犹疑之色,终于渐行消散。随即,朱珪点了点头,取过一篇自己所书五经文经义和一篇嘉庆的御制四书题,一并放在桌上,道: “伯元,你想做的事,可不容易啊……朝廷定制,是早就告知考生的,现已不能改了。可你又想着在这第三场上看出些人才,这样看来,可得寻个万之策才是啊。” 可阮元看着桌上的两篇经义题纸和自己那篇策论,却渐渐有了主意。 “老师,学生有个想法,或许可行。只是……只有我二人尚嫌不够,总也得问过刘大人才是。” 阮元所想确实不错,这篇会试策问,果然难倒了不少会试考生。三月十六会试考毕,便有许多考生三五成群,在考场之外议论起这份策问试卷来。 “兄台,这……这今日的策论,你做的如何?” “唉,别提了,老兄,看你这样,你好像也不怎么样嘛?” “可不是吗?你说咱平日都以为,学了四书五经,这科举会试,也就不成问题了。可你看今年这题目,都是什么啊?从上古三代,到宋朝明朝,这问了个遍啊?我在家的时候,也没听说会试要考这许多历史啊?” “别的不说,你就说那郑注,看那什么郑康成有什么用?国朝定制,是《礼记》主陈澔集说,我知道郑康成也注过《礼记》,可没说要考啊?这突然来这一出,不是折腾我们吗?” “就是,你说这策论最后一道,里面是历朝兵制之事,这国朝天下太平,都一百多年了,怎么还问我们怎么练兵、怎么捕盗?这是考科举,还是选捕快啊?” 几人看起来对策论里面的题目都不了解,反而意气相投,便也聊在一起,许久不散。 “各位。”几个考生忽然一愣,只听得身后一个颇为稳重的声音缓缓说道:“这策论题目,依小弟看来,也不过是些近年流行的答问。郑康成嘛,现在读郑注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不是?只要多读些书,小弟想来即便不能有什么独到之见,总也能说个大概出来吧?”看着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乃是江浙口音,几个考生不免心生不快。 “你说这题还不难,少在这里吹牛了?该不是你什么都答不出来,就想着装聪明,骗我们不是?别的不说,就说最后一道题,那许多捕盗之事,咱读书人哪有几个知道的?”最先发问的那矮胖考生轻蔑道。 “这捕盗之事,正是眼下急用之事啊?”这江浙口音的青年考生道:“眼下川楚战事,也持续三年了,这些寇盗来往不定,若是只靠官军之力,已是有些捉襟见肘了。所以这策问才会问起乡勇团练之事,宋时有团练,国朝亦有团练,宋人行保甲,国朝又何尝没用过保甲呢?只不过宋时初有保甲,一时下吏急切,以行保甲为取名邀功之事,竟致误了农时,是以宋人保甲,才多遭非议。国朝取其利而去其弊,自然可以用得了。” “哟,宋时的事你很懂嘛?”另一个一脸精明的考生一脸不屑道:“来,你既然懂宋史,那我问问你,这策论中所谓‘审官院’,是个什么东西?选官任职,从隋唐起就是吏部说了算,怎的到了宋朝,又出了个审官院呢?” “这审官院,不瞒兄长,确是宋时独有。”江浙考生笑道:“宋初官制,多从五代旧俗,更兼宋初宰臣,大半不学无术,却不知唐时旧制,设官分职,其实混乱的很。是以宋初一百二十年,虽有吏部却不治事,反而另设了审官院主持官吏考绩之事。到了神宗元丰年间,重行唐制,审官院便被废除了。如此问题,在下觉得,也不算难嘛?” “懂点宋史,又有何稀奇?”一脸精明的考生依然无动于衷,道:“这里还有一题,叫什么……项忠擒满俊,你且说说,这是何事?我看上面可是写了,这项忠是明时人,却与宋史无干了。” “这位仁兄,听你口音,像是西北人。那满俊反明之时,所在乃是西北固原,倒是应该和仁兄更近些啊?”江浙考生笑道:“那是明成化初年,西北边将满俊反抗明廷,明宪宗便令项忠前往平定,彼时项忠之兵不多,满俊又据险死守。所以呢,项忠连施妙计,先是焚毁其边地粮草,断了满俊孤城水道,之后擒得满俊副将杨虎狸,策动其反正,杨虎狸回城之后,便诱满俊出战,最后项忠设伏破之。其实成化之初,川楚亦有反抗朝廷之事,项忠也曾在川楚立下大功,所以这次出题,我想着考官也是希望我们借明时之事,使本朝有所借鉴才是。其后彭泽平河南,韩雍平藤峡诸事,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什么一样的道理?这前线战事,和你我有何干?你说这许多,皇上能让你去领兵打仗吗?”矮胖考生在一边也不屑道:“还有前面那些问题,我看一样是主考自己炫耀自己用的。那什么纪事本末,什么袁枢的,又是什么?我先前都未识得,怎么这一考会试,是平日闻所未闻之事呢?” “这位朋友,连纪事本末都不知道,这会试你考不中,也是情理之中啊?”这时,又有一位青年书生自侧畔走近,听他口音,似是江苏人,但京味甚重,竟似久居京城一般。书生笑道:“这在治史之人眼中,不过是个最为简易的问题。纪事本末因事成文,其实《国语》早有先例,至于袁枢之下,明时有陈邦瞻宋元本末,国朝之初,又有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尚在钦定《明史》之前,这些我十余岁时,便皆熟稔,怎么到了你这里,竟似纪事本末之书,都不存在一般呢?” “你……你得意什么?我不知道又能怎样?小子,这科举考场,我也进了不下十次了,谁不知道最重要的,就是头场四书经义?你那三篇四书文做得不好,还说什么纪事本末,什么宋史明史?考官看都不会看一眼吧?”矮胖考生眼看策论中几个问题都无法回答,不禁恼羞成怒。 “你都进了十次考场了,这四书经义,这次你就确保能入得考官法眼?”后来的青年考生笑道。 “哼,那你可小看我了。不瞒你说,这三篇经义,我还真是运气好,都是我练笔不下十几次的。当时我考完头场,就知道今年一定中了!却没想到后面这什么策论,尽问些我不懂的事。那又如何?我这篇四书文,我自信能拔头筹,到时候考官即便看我策论有脱空之处,也不会因此黜落我的!这进士我是当定了,走,咱兄弟几个喝一杯去!”矮胖考生眼看策论一道,自己完不占上风,索性拿出“成例”这个杀手锏来,眼看江浙考生与后面那青年一时无言以对,自是无比得意,遂与几个身边考生一道去了。 江浙考生看着这几个考生离去的背影,不禁叹道:“兄台,其实他所言不错,科举历来都是最重头场,这策论小弟做得,倒是真正合了心意。可四书文嘛……其实我想着,自己火候尚未臻一流,也不知考官能不能一并看下去了。对了,在下萧山汤金钊,字敦甫,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青年道:“在下王引之,字伯申,本是高邮人,因家严在京为官,是以目前在京城居住。敦甫贤弟史学之事,看来果有出于人上之才,若贤弟不弃,我愿与贤弟为友。” “王引之……”汤金钊听了这个名字,不免有些惊奇,竟陷入了沉思,喃喃道:“我记得我去年在杭州书肆,购得经义之书数部,其中有一部《经传释词》,解得确实不错,当时书上提名,便是王引之三字……王兄,难道你竟是撰写此书之人?而且此书之序,是高邮王怀祖先生所写啊,难道王兄也是……” “让汤贤弟见笑了,怀祖先生确是家父。”王引之笑道:“其实这《经传释词》,我看来多有不成熟之处,正想着再详加修订呢。只是家父认为,如此却也够了,我不过是个举人,还需要在学术上与人多加交往,方能有所进益。既然要交往,自己便要有作品先行传世,所以先刻一版出来看看,也是……” “怀祖先生首劾和珅,为天下除一大害,在下不胜感激。”不想汤金钊听了王引之身份,竟双手成揖,向王引之拜了过来。王怀祖即是纪昀的好友王念孙,虽然广兴弹劾和珅在先,但次日一早,王念孙弹劾和珅的折子也送进了宫中,想来他事前不知抓捕和珅之事。所以嘉庆表彰立功之人时,也将王念孙视为首功之臣,他在学人中声望远胜广兴,是故一时学子也便只知他弹劾和珅之事了。汤金钊显然也已得知这些,又听说眼前之人正是王念孙之子,又怎有不敬重王氏父子之理? “贤弟过誉了,其实家父为官二十年,一直以和珅专权为憾,可这许多年,却也无从下手。也是当时皇上已然亲政,家父才敢上疏直言和珅之弊。这样说来,家父这道弹劾和珅的奏表,其实是晚上了十年啊,却也算不得什么荣耀之事了。”王引之自谦道。 “不管怎么说,那和珅终究已经正法了,而且我看今年这策论,出题之人,当是有心匡扶朝政,力图革除时弊的前贤。而且,能出这样的题,那学问自然也不错了。王兄,我这些日子一直潜心读书,生怕那几篇八股做得不好,误了头场,是以一直不知今年的主考竟是何人。不知王兄那里,可有些了解吗?”汤金钊问道。 “这个我也是出场之后,方才知晓,今年主考乃是之前的安徽巡抚,大兴朱石君朱大人,副主考一位是刘都御史,另一位,则是新晋的阮元阮侍郎了。其实阮侍郎与家父虽然属县不同,却都是扬州人,所以我先前也有一面之缘,他只比我大上两岁,可学问精熟,经史兼通,而且……他都是二品的侍郎了,我现下还是一介布衣呢。不过汤贤弟,说起这阮侍郎,你也应该熟悉啊?他不是直到去年,还在你们浙江作学政吗?”王引之问道。.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一十九章 艰难的科举改革 汤金钊却感叹道:“王兄,你说阮侍郎的名字,我是知道的,他在浙江督学三年,听别人说,是真心选求实才,也着实提拔了不少生员的。可是我当时已经通过了乡试,正备考这会试呢,所以阮侍郎在浙江这几年,却是从未见过。王兄,你说阮侍郎经史兼通,我也听闻他治学不拘一格,那这几道策论,难道便是他所出题?” “或许是吧。家父与阮侍郎倒是多有交流,所以我家人倒是清楚,阮侍郎对眼下科举,一样是有自己的见解的。或许这次他来出题,也是存了这选求实才之念吧?可是朝廷本有定制,这八股文别说你了,我也不擅长,只怕阮侍郎虽然官做的快,却也……”王引之自然更加熟悉阮元,但也难以相信,阮元在会试这样的大事上会有多大突破。 “是啊,国朝最重体制,我也清楚,只是这体制维持久了,办事的人也未免日渐因循,最后啊……倒是你我这样真读书、读书多的人,竟要吃亏。不过王兄,你终是在下的前辈,若是王兄不弃,也与小弟去天桥茶楼那边,咱们共论经义如何?”汤金钊道。 王引之自然不愿拘谨,二人也一并离了考场,前往外城去了。只是对于这篇会试策论的讨论,却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正巧这一日,孔璐华也约了刘文如与谢雪,一同到西四牌楼一带游玩采买。西四牌楼素来是京城最为繁盛之处,商贾云集,奇珍异宝,多不胜数,一行人也选了些夏季用的绸缎,订下了些灯烛纸张之物。看着太阳渐渐西垂,阮家三女也自觉有些疲倦,于是寻了一家茶馆,包下了一间内室雅座。想着下午时光,总是闲来无事,不如先行品过清茶,再回衍圣公府不迟。 谁知茶点刚一摆放完毕,三女便即听得,前厅似有几个文人在争吵什么,孔璐华遂示意刘谢二女暂时不要说话,听着前面声音,倒也清楚,竟是几个读书人为了这届科考试题,争辩不休。 “那你且说说,这兒宽当课殿而民争输租,是什么意思?你说,这人姓什么不好,偏姓个兒字,我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没见过一个兒姓之人呢。谁知道这人是历史上真有其人,还是这出题的考官自作主张,胡乱编个人名出来,诳我们的?”说到兒宽,刘文如在内室也是眼前一亮,似乎遇到了熟人一般,便与孔璐华一同安静地听着前面声音。 “兄台,您这样说未免对先人太不尊重了吧?这兒宽之事,分明记载在《汉书》的《公孙弘卜式兒宽传》中,怎的到了你这里,竟变成考官杜撰的人名了?再说了,先前乡试,也有史书、史事科条,你若是应过乡试,怎的来考会试之前,竟连如此史事也不加温习呢?”这人却是典型的浙江口音,孔璐华听着,也依稀有些相识之感。 “在浙江时,我听过这个声音,可是夫子的学生?可是我记得到学政署的人里面,没有如此声调之人啊?”孔璐华暗暗思忖着。 只听前厅先前说话那儒生又道:“乡试也有策论怎么了?谁不知道乡试最重要的是头场四书文,我当年考乡试的时候,策论脱空了好几条,还不是最后一样中式了?这会试不过一样的问题,又哪里要弄得这样难了?肯定是这届主考有问题,尽想着卖弄学问出风头,害的是我们!” “兄台,这样说就不合适了吧?会试向来是百中取五,近年考生渐多了,也不过将取士人数增加到了二百人。出题若是不难,怎能选出真正的人才呢?”江浙口音考生道。 “你也少得意!我告诉你,这会试最重要的,历来都是头场,你头场四书文做得不入考官法眼,人家都不会给你看第三场的卷子!看你读书不少嘛,那你可知通而不精,精而不通的道理?不过啊,我看你也不用知道了,花那么多时间看没用的书,就等着头场直接落第吧!”先前的儒生怒道。 “蒋二,去把那个刚才说‘取士人数二百人’的考生请到我这里来,他再争辩下去,只怕要吃亏。”孔璐华轻轻对一边的蒋二说道。 蒋二应声而去,到了前厅,只见两个打扮相差不多的儒生正对立相斥,他方才一样听得二人声音,很快分辨出了前后声音究竟是何人所发。忙对着先前说话那儒生陪笑道:“这位老爷,实在是对不住,这边这位朋友,是我家的连襟,他素来性子就是这般直,不小心冲撞了您,我家夫人特意让我来赔个不是,老爷您看在我家夫人份上,要不就饶了他这一回吧。”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一小锭银子在手,径自塞到了那儒生手里。儒生掂着银锭,只觉虽然看似不大,却也有二两有余,虽然自己心中有气,但一锭银子在手,还有什么不能开解的?便也不再搭理那江浙人,径自出门去了。 蒋二也带了那儒生到孔璐华面前,另一侧的莲儿想着毕竟男女有别,正好这里是个雅间,素来备有帘子,便将帘子翻下,以免那儒生直视阮门三女面目。儒生看见茶室中影子,已知坐在正中的是正室夫人,便作揖拜道:“在下德清许宗彦,见过夫人,不知夫人是京中哪一家人?在下今日得了夫人帮助,日后也自当还报才是。” “许宗彦……”孔璐华却突然回想起来,三年前阮元为了缓和二人气氛,特意带自己来到了杭州一家名为“许记”的酒楼,当时经营酒楼之人也曾自报姓名,她至今尚有印象,便是许宗彦三字。 “前面举人,可是在杭州曾开过一间‘许记’酒肆,与彼时浙江阮学使也曾有过往来的许宗彦么?”孔璐华不禁问道。 “在下正是,难道……夫人便是阮学使,不,阮侍郎府中的孔夫人吗?不意今日在此再行见到夫人,学生正是三生有幸。”许宗彦听着孔璐华声音,也渐渐分辨了出来帘后竟是何人,忙在此作揖拜过。 “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蒋二,快给许先生取个座位来坐下,这些年不见了,你家中生意,做得还不错吧?”孔璐华喜道,蒋二听闻这人与阮家早已相识,自然也倍加客气,忙取了边上软椅过来,扶着许宗彦坐下。他这番殷勤,许宗彦看着也有些不好意思。 “夫人,我看这位大哥,方才办事,倒是聪明,府上有这般勤快之人,想来阮侍郎也要轻松多了。可是有一件事在下却不清楚,方才听这位大哥说,夫人派他过去带我过来,是怕我吃亏,可是我与他这番辩论,明明是我占上风,怎的夫人却要特意相护于我呢?”许宗彦问道。 “你就不怕他打你呀?”谢雪在一旁听得许宗彦如此固执,心中也不禁觉得好笑,不由得脱口而出。可转念一想,自己在三女中地位最低,又怎能抢在孔刘二女之前说话?随即掩住了口,脸上也不禁现出阵阵晕红。 许宗彦倒是不在意这些,笑道:“这位是阮侍郎的如夫人吧?您这般提醒,在下倒是想起来了。只是在下觉得,这一点考试上的小事,倒是也不必拳脚相向啊?今年这考题确实有些难度,想来会试的考生里,也有许多是只把《四书五经》的经义看过,便来应试的。但考题之中,学术史事俱备,也难怪他们不懂了。反是我这种家中藏书多,也爱看书的人,喜欢这样的题目。” “你说你觉得考题很难?”孔璐华忽然问道。 “回夫人,其实这些题目,若是知晓考官所问,也不难解。但今年的策论,许多问题涉及广泛,若是不能遍读经史,或许都不知道考官在问什么。当然了,会试本身就是取材所用,若是题目简单了,人人都能做得,也选不出人才了啊?”许宗彦笑道。 “那你还能记得多少?眼下会试都已经考过了,你把题目告诉我们,也不算违禁吧?蒋二、莲儿,我们不是买了些纸笔吗?拿一些出来,若是许先生还记得,便帮他一同誊写,如何?”孔璐华忽然问道。 许宗彦一时听着,也不知孔璐华用意如何,只好笑道:“夫人,这会试虽是刚刚考完,但在下也并非强记之人,若说能记住的,可能只有一半了。夫人这般问在下题目,只怕未必看到全份啊?” “无妨,你现下所记,必是考卷中最难的题目,能记住一半,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只管把所记之事,一一写下就好。”孔璐华的语气在外面听来,竟似全然有所准备一般。许宗彦也便不再推辞,看着蒋二和莲儿拿来了纸笔,斟酌一番,开始写了起来。阮门三女自在一边品茶谈笑,安享下午的安谧时光。 过得小半个时辰,许宗彦才将策论所言誊写完毕,蒋二看着许宗彦所书,也不禁惊叹道:“许先生,您这说是只记得一半,我看着您这四页纸都写满了,一页有二百字,先生现下还能记住八百字,可真了不起啊。按小人的想法,先生这番考试,能取个探花出来。” “你这番话我可受不起啊,论学问,我在浙江读书,是清楚的,江浙多的是经史兼通,还能做得好八股的文人,我和他们相比,那是远远不如了。而且你方才所见那人,他说的也对,这科举从来第一看的是四书文,八股做不好,策论写得再好,有些考官都不屑一顾。我若不是八股一直做得平平,也不至于中举了十二年,还没考上进士了。”许宗彦笑道。 一时蒋二取了许宗彦所写策论题目,交给了孔璐华等人观看。孔璐华所料不错,果然许宗彦所书大多是考题中晦涩难解之条,三女看了好一会儿,也未能尽数弄清问题所言之事。 “文如姐姐,许先生好厉害哦,你看他写字那么快,这字居然这样好看呢。” “许先生都中举了,字写得当然好看了。只是这些问题却也好难,夫子和夫人不是讲过《汉书》吗?我还记得那里有兒宽,有刺史六条呢,可是四善二十七最是什么,我从来没听夫子说过。” “那文如姐姐也好厉害,夫子讲史事我从来都听不明白,看来啊,我也只能去学诗了。” “雪妹妹,你若是史事学不明白,写诗也会有局促的。下次夫子给你讲史事,你可要好好听着,千万不要偷懒了。” “可是夫人,这些你都能看懂吗?文如姐姐平时倒是喜欢听夫子讲史,可她也不懂呢。” “她不懂……没关系呀。再过几日,我去把出题的人请来,帮你们一一解答,你们不就懂了吗?” 说着说着,孔璐华的嘴角之上,也渐渐泛起了一丝微笑。 “嘻嘻,还真是天真呢……” “对了,许先生,这件事多谢你了。”这次却是谢雪鼓起了勇气,主动对许宗彦道:“家中夫子也曾和我们讲过考场之事,夫子说,这会试一连要考九日呢。许先生考了这么长时间,还帮我们写了这八百多字出来,真是难为先生了。” “如夫人何必如此客气呢?”许宗彦笑道:“其实在下在会试考场,前后也都住了快一个月了,早就习惯了。至于这写字,本就是读书人最基本的功夫,也没那么累的。而且若是这次我真的取中了,在如夫人面前,我也得称一声师娘了,为老师一家办些小事,也是我做学生的应尽之义啊。” “我……我怎么就成了师娘了……”谢雪这年才十八岁,说起拜师之事,也未免有些害羞,一时脸上又布满了红晕。 “雪妹妹,你害羞什么呀?这一届会试听说要取录二百人呢,到时候他们都是夫子的学生,也自然要称你做师娘了。你现在听人称你两句师娘,就算是先适应一下嘛。”孔璐华不禁打趣道。 “可是我还是……”谢雪依然难以适应这个新称呼。 当然,谢雪更不会知道,未来自己还会和许宗彦成为更加亲近之人。 可是,这时无论阮家诸人,还是应试考生,都尚未知晓阮元接下来的举措。看着次日便要开始阅卷,这日夜间,阮元与朱珪也一同找到另一位主考刘权之,希望与他共商科举改良的对策。 “云房,你的事,做兄长的也知道。你也是进士出身,但平日对朝政,对民生要事,都有自己的主见。你是希望做些实事的,皇上亲政之后,朝中群臣纷纷极言时弊,你也有一份,所以从你看来,这科举取士,不也应该尽量选取实干之才,提拔那些对眼下朝廷积弊有所了解的后辈吗?天下百余年间,苦八股久矣,为什么我们一般的对八股文痛心疾首,一方面却还要因循守旧,不去做任何改进呢?”刘权之字云房,是以朱珪以字称之。朱珪想着自己毕竟是主考,还是抢在了阮元前面,主动与刘权之交谈起来。 “石君兄,你学术见识,我是清楚的,你在外也做过几任督抚,吏治之才也没话说。可这毕竟是会试,是全天下的抡才大典,国家体制,从来森严,只要稍微办错了一点,轻则严饬,重则罢官去职。就算你这样说,我们也不能擅改国制啊?更何况今年的会试,这四书文的卷子他们都答完了,难道我们还能现在去告诉皇上,叫他废了八股,然后重考一场会试吗?”刘权之想到科举事关重大,一时也不敢轻易应允朱珪、阮元变动之事。 “刘大人,依在下之意,这科举确是国家定制,即便我们想有所变更,也不急在一时。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是说,这次会试,就全无变通之处啊?”阮元开口道。 “那你所言变通,是何用意?”刘权之一时也听不懂。 “大人请看。”阮元一边应答,一边走到身旁封装好的卷册之旁,在其中取了一本四书文试卷出来,见是“洪”字考场十六号到二十六号的卷册,便又走向另一侧的“洪”字卷中,将同号的二三场试卷也取了出来,一并放在朱珪和刘权之身旁。之后,阮元却将第三场的策论试卷,从三份卷子的最下面抽出,放在了三份试卷的最上,道: “刘大人,在下之意,便是如此,眼下朝廷治吏、捕盗二事,最为紧要,是以此次策论,在下与朱大人出题也将重点放在了这两件事之上。想来能做好这一份试卷之人,必是对时务颇为熟稔,又不废经术史传之人。所以此次阅卷,在下以为,当以此第三卷为先,先观学子策论通晓畅达与否,再看他们四书五经文。当然,若是策论做得好,但四书五经文实在拙劣的,也不当取录。四书文果有独到之长的,即便策论有一二论述不尽如人意,也当予以拔擢,以显朝廷取士之公允,却不知刘大人意下如何?” 刘权之听闻阮元竟然希望变更历来的阅卷顺序,也不禁有些惊讶。但他毕竟为官多年,同样深知八股取士,已经渐渐僵化,难以选拔出真正的人才。是以并未斥责阮元,而是有些担心的问道:“伯元啊,其实你这番心意,我又何尝不清楚呢。可是这策论长年来也并非无人重视,最后又怎么样呢?多少考生一样的因循守旧,只先把最常考的那些言语背下,遇到会的题目还好,遇到不会的,就索性生搬硬套,也能做得似是而非。我曾听闻,宋时最重策论,可南宋衰微之际,不是一样选不出真才实学之士了吗?” “云房,此事却也不难。”朱珪道:“先时最重头场,是以策论之上,不少题目本就平庸,考生即便抄上一篇范文,也能中式。但今年这题目却是不同,伯元所书各条,经史学术间俱是学人应当通晓之事,治吏、捕盗两篇,最是旁征博引,又能一一切中时弊,考生若是只去背诵范文,是决计应答不出的。只有精通史事,又兼关怀时务之人,才知晓如何下笔,如何作答。若是云房还不清楚,这里有我抄录的一篇策论诸问,你不妨先看看。”说着取过一篇策论题目,放在刘权之身前。 “石君兄,这卷子我看过的,你们题出的确实不错。可是……”刘权之还是有些担心,道:“这科举历来都是先阅头场试卷,你们所言先阅第三场卷子,这是不是……这也太不合体制了。” “刘大人,体制对于科举先阅哪一场的试卷,并无规定啊?”阮元道:“在下先前对科举之事,也略有耳闻,这先阅头场试卷,只是历年来形成的一种惯例,可国朝并无任何一条定制,言明科举阅卷,一定要先阅头场啊?是以我与朱大人都想着,此次先阅第三场试卷,再阅头场四书文,也是定例之中的变化,与朝廷体制,并无改易之处。” “伯元,我听你所言,确实也有道理。可这毕竟是会试,这不是小事啊?”刘权之似乎还是有些犹豫。 “那下官想问刘大人一句,地方采买仓谷,仅于本境采买,故有强行摊派之事,是定制还是惯例?社仓米谷,向来不禁挪移,以至奸吏盗卖仓谷,荒年之际无从发放,这是定制还是旧例?”阮元这句话说得出来,刘权之心中也是一动。 原来这两个问题,都是刘权之平日悉心查访的各省粮仓弊政,他了解之后,便趁嘉庆广求直言之际,一一向嘉庆言明,嘉庆得知仓谷体制旧有弊政,也随即下令,地方采买必取于丰稔邻县,不得于本县采办,社仓米谷专为救荒之用,不得随意出借。这两件事原本没有制度规定,只是官吏之间因循成俗,竟成了两项弊政,刘权之才详加言明。这时听阮元言及,知道阮元必是敬重自己,才特意了解了这许多自己上言之事,不免有些激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二十章 会试,大获全胜 “刘大人,在下也清楚,大人是敢于上言时弊,也尽心于办理实务之人,这一点,在下无比敬服。可是大人不妨想想,若是大人日后有了学生,再出现新的弊政,大人想要悉心查办,可这些学生却唯唯诺诺,不置一语,那大人又该怎么想,这清除弊政之事还能不能办好了?可若是大人的学生,同样也是尽心于查办时弊之人,那么大人再有要事需要上言,学生们也知道大人所言究竟是什么,该怎么做,那清除弊政之事,不就事半功倍了吗?而且若是我等拔擢之人,真是德才兼备的后学,那他们日后无论到哪里,都能念着大人,甚至能帮大人不少忙,您说是不是呢?”阮元继续劝道。 “伯元,我听你这番话,也确实有道理……既然如此,你这先阅第三场的意见,我也不反对了。但这卷子毕竟是你出的题,不如……就还是由你先行阅过,待第三卷阅过了,我这里再看过第一卷,最终所取,也当是三场兼优之人。这偏乎头场,自是积弊,可若是尽数偏于第三场,毕竟国朝科举之制早已定下,也不能欺瞒了天下举人不是?”阮元听着刘权之言语,虽然仍有自保之意,却也同意了他的看法,心中不禁大喜。 “云房,这真是太好了,既然你没有意见,那就这样:从明日起,我和伯元先用三日时间,精选策论优等之人,之后再看过头场。这次若是能取得真才实学之士,对云房而言,也是大功一件啊。”朱珪见刘权之已经松口,也为下一步做好了准备,当然,他说与阮元一同阅卷,也是为了减轻阮元的负担,示意与他共同进退。既然三个主考都再无异议,己未科的阅卷工作,也就有条不紊的开始了。 人才昭代盛,渊薮尽充赢。 鉴别推先辈,师资得老成。 风流归古籍,雷雨莅清盟。 况有文昌气,银河洗甲兵。 这是阮元批阅会试试卷之时所作,阮元得了第三卷后,昼夜不停,一连三日夜对千余长卷悉心精择,每日不过两三个时辰歇息。直至第三日上,阮元经过反复抉择,终于选取了其中二百份文理史事俱皆精通之卷,一时间深感当届考生之中,多有博学治才兼备之人,甚为欣喜,遂写下了此诗。 随后,阮元又与朱珪、刘权之等人一道,仔细阅过四书文,综合三卷作答情况,以第三卷为主,第一二卷辅之,共选取了二百零九名考生。又经一日排名,定下了各人会试名次,便即作榜,公布于礼部之前。 不出阮元、朱珪等人所料,这一科会试,竟一举选出海内名士多人。以《仪礼》研究闻名的张惠言,以《尔雅》研究闻名的郝懿行,宝应名儒刘台斗,俱在其列。会元所定之人,竟是扬州江都的史致俨,也着实令阮元欣喜。此外,王引之、汤金钊、许宗彦的姓名,也不出意料,一一见于榜上。虽有些对三场策论出题过难而愤愤不平的考生,但看着金榜之上,无数学者名家系数在列,知道即便有所不满,面对这样一篇贡士名单而横加批判,最终只会自取其辱,便也相继散去了。 此次会试,史称“一时朴学高才,搜罗殆尽。”又称“得士如鸿博科,洵空前绝后也。”虽不免有过誉之嫌,却也是有清一代科举中获得极高评价的一次。 而此时之人,或许尚且不知,榜中史致俨、王引之、汤金钊、桂芳、陈寿祺、卢坤、康绍镛、陈中孚、姚文田这些人物,之后都将声名鹊起,成为下一代官场、学林中的栋梁之才。 会试之事,终于渐次办理完毕,阮元也再次回到了家中,阮承信、孔璐华等人见了阮元回来,自也大喜,连忙摆下了宴席为阮元接风。大家听闻阮元这次取士,既取了不少业已成名的海内大儒,又在策论中发现了许多经史时务兼通的后学,也自然为阮元高兴。 听着阮元把这次会试的变化之处详加叙述了一番,阮承信也不禁喜道:“伯元,这次真是辛苦你了,爹爹这一生素来是不喜八股的,觉得考不出真才实学之士。可不想你这一次,竟然寻到了一条解决取士之弊的办法!想来这一榜下来,天下读书人也都该清楚,你是敢选人才,也选得出人才的能臣。这真名士啊,都是有感恩之心的,你也别总说你年轻学浅,旁人若是日后称你做恩师,你便也应着好啦!”一家人看着阮承信都不再拘束,也纷纷笑了起来。 “爹爹,夫子被人称一句老师,也没什么嘛?毕竟在杭州的时候,叫夫子老师的人都不少了。可这次取录贡士,我看着榜里不少人啊,比夫子年纪都大呢,若是和我们相比,都是我们姐妹几个的父辈了。夫子,你却也想个办法吧,雪妹妹今年才十八,可马上啊,就有二十八、三十八的新科进士,要叫她师娘啦!她现在也害怕呢,夫子你倒是也帮帮她呀!”孔璐华想起许宗彦之事,也不禁调笑起阮元来。 “这……若是称师娘不方便,我自叫他们改口便是了。”阮元听着,也是一样的忍俊不禁。又对阮承信道:“其实爹爹也是过誉了,虽然这次把四书文放在了后面批阅,但最后还是要综合三卷内容评定取录与否,所以这八股之弊,孩儿也不能然废去。” “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其实爹爹也看得清楚,若是真想破除科举之弊,哪里有那么容易啊?但有了这个想法,咱们也试着做了,那就是好事!这体制变革之事,也只有循序渐进,方能如愿,却是急不得的。”阮承信也安慰阮元,忽然,他似乎也想起了一些趣事,笑道:“其实璐华她们先前出门时,也托人誊写了你会试出的那些题目回来。哈哈,璐华还一直和我说你天真呢,说会试历来都是头场为重,你这策论出的题再难,也是于事无补。却不想你竟然另出机杼,反而用这策论取出了这许多名士出来!” 说着阮承信也对孔璐华道:“璐华,你以后也不要再说伯元天真了。伯元他确实有些事……是看着天真了些,但他从来都是有办法的啊?或许这人天真一点,还能办出些实事呢。” “所以说嘛,其实还是夫人太天真了。你说是不是呢,夫人?”阮元也对孔璐华笑道。 “夫子,你是想笑话夫人吗?”阮元却没想到,孔璐华忽然星眸一转,竟似有了主意,嘴角渐渐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道:“那我们这些天真的姐妹倒是有些问题,想问问夫子呢。文如就一直记不住,夫子,你策论里写了一句什么……什么汉刺史六条,是哪六条呀?我们都不知道呢。” “这题是我出的,我怎会不记得?”阮元笑道:“汉刺史六条,一为豪强以强凌弱,二为郡守聚敛侵凌百姓,三为郡守刑罚苛暴,四为郡守选举,任人唯亲,五为郡守请托他人,六为郡守与豪强朋比为奸。怎么样,夫人,我说得没错吧?”其实阮元所言与《汉书》本文仍有出入,但关键之处确是一条不错。 “那……四善二十七最呢?对了,夫子,这题是你出的,你不该不记得的,那二十七最是什么,你可要一条一条的说给我们听呢。”孔璐华笑道。 阮元这才明白,原来妻子最后的杀手锏是在这里。 “四善二十七最嘛……四善所言:一曰德义有闻,二曰清慎明著,三曰公平可称,四曰恪勤匪懈。后面二十七最,一曰献可替否,拾遗补阙,为近侍之最;二曰铨衡人物,擢尽才良,为选司之最;三曰扬清激浊,褒贬必当,为考校之最;四曰……夫人,这许多我实在也是记不清了,可这道题我记得,只是需要考生综合古时选举之法,总而论述选士之策即可,也不需要把二十七最都写上啊?”阮元笑道。 “夫子,你平时不是这样教我们的啊?夫子平时是这样说的。”忽然,孔璐华语调一变,竟模仿着阮元声音,句句沉重地说道:“这治学之道,在于实事求是,什么是实事求是呢?先问是什么,再问为什么,最后才是怎么办。正所谓循名责实,一字一词,皆有其本义,譬如仁义性命各字,何为仁?何为义?何为性命?总是要一一弄清了原意,才能说得上圣人之道。不知何为仁而谈论仁义,不知何为理而讲求天理,那便是空谈,那便是误了圣人本意!乃是末流之学!”说着又渐渐转回原声,笑道:“所以啊,夫子让人作答这二十七最,而自己却答不上来,这又是不是末流之学呢?” 各人听着孔璐华学阮元的声音惟妙惟肖,也纷纷笑了起来。阮元眼看理亏,也只好陪笑道:“夫人,这……是我一时选题不当,竟自己也说不了,要不之后的二十四条,我日后去看过《新唐书》,再来给你们一一讲解,如何?” “好啊。爹爹也给我们做个见证,夫子剩下的二十四条,从今天起,每天一条,不许抵赖!大家说怎么样?”孔璐华道。各人看着阮元略带苦笑的神色,也不禁纷纷叫好。 但阮元也清楚,这般晚宴之上,言笑不禁的日子,对于阮家各人而言,竟也有半年未曾安享了。 对于阮元的会试成就,嘉庆也一样非常满意。这日阮元前往参见嘉庆之时,嘉庆也非常欣喜的说道: “这次殿试的试卷,朕都看过了,比朕想象的要好很多!朕在皇阿玛的时候,就时常听闻,这科举殿试,往往有不少试卷,见解凡庸,要不然就是夸夸其谈,其实无用,更有不少人,还有脱空不答之处呢。也不过是因为成例,不再裁汰贡士,否则乾隆一朝,少说也要三成的贡士做不了进士了。可这次不一样,大半试卷,都是言之有物,看来日后朝廷之内,是要多不少人才了。阮元,这其中你的功劳,可不算小啊。” 不想阮元却道:“回皇上,其实臣批阅试卷之时,是有……是有些事自行做了主,之前皇上未曾问及,臣也没有告诉皇上,现下想来,实是欺君之罪!还请皇上秉公处断,责罚与臣,方显朝廷典制。” “那你且说说,你何罪之有啊?”嘉庆问道。 “回皇上,臣此次阅卷,并未因循常例,先观头场四书文,而是先行取阅了第三场的策论,根据策论优劣,先取了二百人出来,之后再观头场言辞,择其出众者补录,最后综合三卷内容,取了这二百零九人出来。其实臣此次之举,于体例大是不合,是以臣有欺君之罪,还望皇上明断。”阮元道。 “你要朕明断?”嘉庆不禁笑道:“若是朕真的明断,那你自是该赏了,又何罪之有呢?这阅卷次序,本无定例,先前考官先阅头场,不过是因循成俗,又并非明文规定。你先阅第三场,又有何不可啊?这各部督抚办事,其实也是一样,朕和军机处那边,能拿的不过是个大略的主意,至于具体该怎么办,每个人也都不一样,总是要因地因时制宜而已嘛。是以阮侍郎,你会试取才之举,不禁无罪,而且有功才是。” “皇上厚恩,臣必竭诚效力,以进微劳。”阮元道。 “其实你们的心思,朕也清楚一些。”嘉庆道:“你们一直觉得,这四书文选不出真正的人才,所以想着另出机杼,试图寻求真正的有才之士。这次你把重点放在了策论这里,取了不少朕看着也不错的新人出来。所以朕觉得你这个法子倒还不错,下一次会试,本是为皇阿玛九十大寿准备的,可眼下这样,也只好推到后年了,但后年朕定会特意嘱咐主考,取士阅卷,仍依今年之例。你这样办,总比许多人一上来就要朕废了四书文要好啊。四书文考在头场,是国家重经术、昌明学问德行之举,纵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也自当循序渐进才是,怎么能一下子就废了呢?” 说到这里,才发现阮元或许不知其中始末,便又笑道:“这是朕还没告诉你呢,朕下诏求言,也有几个月了,好的一面是进言之人确实不少,六科给事中、各道御史,甚至不少民间生员,都上了奏疏分析时弊。可问题是……这许多民间生员,或言辞激烈,或迂阔不经,朕也没办法啊?比如前两日,这有个江南生员叫周砎的,给朕写了快上万字了。可他一上来就说八股害人不浅,要朕直接废了四书文一场,这不是要朕难办吗?国家科举定制,已近百五十年,岂是说废就废的?他后面言辞,也荒诞得紧,说要朕仿行明末兵制,重振军威,这明末兵制若真如他所言那般好,前明又怎么会亡呢?我大清近二百年兵威所至,无不披靡,就因为川楚战事一时胶着,竟要把兵制数改了?按朕看来,国朝兵制本是不错的,只是一时乏人可用罢了。可这民间生员,像这样动辄擅言体制的,还不止一两个。这样下来,朕随便应允他们,是朕糊涂,不应允呢,他们又会觉得朕下诏求言,是虚情假意了,可真是不好处置啊。” 听着嘉庆言语,倒是也非常真诚,阮元只得应道:“回皇上,民间生员未曾为官,反而平日有些欺压良善的守令,还不顾国体,对他们言语不敬,也是有的。是以他们看朝廷,往往不会想那么多,言语激烈些,也是常事。可皇上既然许了民间生员上言,也应该清楚这样的后果才是。这周砎之言,确实无甚可取,但总是有一腔报国之志,还请皇上从宽处置才是。” “朕也知道啊。”嘉庆道:“两江总督费淳那里,朕已经寄了上谕,告诉他周砎之语虽不可取,也不要因此对他下狱动刑,只好生看管于他,不让他惹事就是了。唉,若是朝廷里这些王公宗室,能有他们祖上一半的才干,多些为朝廷实心办事的心思,又何至于如此呢?阮侍郎,恒谨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皇上说的是……克勤郡王恒谨在神武门前面对皇贵妃仪仗,径行不避之事?”阮元确实也有些听闻,便说了出来。 “正是如此,恒谨身为世袭罔替的克勤郡王,不思潜心文武之道,报效国家,也就罢了,贵妃仪仗,他如何却敢冲撞?更可气的是,当时贵妃仪仗之前,还有淳颖和绵恩带领的侍卫,他们居然没有及时阻拦,反而让恒谨到了贵妃乘舆之前,这宫廷的仪仗,在他们眼里,就是儿戏一般之事吗?他这个克勤郡王,却是不必再做了,淳颖和绵恩这次疏忽大意,领侍卫内大臣之职,朕也想着另寻旁人了。” 按清代开国之时,因不少宗室战功卓著,被特许亲王、郡王爵位可以世代相传,如没有特许,则需每一代减爵位一等,是以清代并未出现之前明代一般宗室冗滥之象,而可以世代相传的王爵则被称为“铁帽子王”。清初共是七家,乾隆中期为多尔衮平反,特意补上淳颖一家睿亲王世袭,加上雍正朝怡亲王允祥因尽忠王事,功勋卓著,特许怡亲王世袭罔替,到阮元为官之时,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共有九家,恒谨是克勤郡王岳托之后,正是九王之一。 但所谓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原本是指这九个亲王、郡王的爵位,却不是指这些亲王郡王本人。例如乾隆十三年,简亲王(后改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后裔神保住,原本因祖上恩荫,得以世袭郑亲王王爵,却因为品行不端,令太监殴打其侄女,被乾隆剥夺王位,简亲王之位转由济尔哈朗侄孙德沛继承。此时嘉庆废恒谨爵位,也是史有前例,并非独创。 可阮元所在意的,却并不是恒谨。 “皇上。”阮元道:“臣以为,这恒谨行为不端,不顾朝廷礼制,削了郡王之位,也是他咎由自取。可睿亲王与定亲王,先前捉拿和珅之时,各有立功,皇上仅因为冲撞贵妃乘舆之事,就革了二位亲王之位,臣觉得有些不妥。” “这有何不妥啊?”嘉庆道:“功是功,过是过,淳颖和绵恩捉拿和珅之时,确有大功,可如今在神武门前有所疏忽,也是事实啊?朕只是革了他们官职,但他们爵位依旧,日后归家潜心思过,待有了机会,再出来就是了,并无不妥之处啊?” “可是皇上,这功过大小,却是……”阮元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阮侍郎,至于你说淳颖和绵恩有功,可有一件事,你不该忘了啊?和珅定罪之时,只定了大不敬,却没有大逆,如此以来,淳颖与绵恩不过捉拿了一个擅操权柄的权臣,却也不是什么大功啊。当时你向朕提了不过度追究之事,朕也问过他二人,他们没有别的意见啊?这样看来,其实他们的领侍卫内大臣,是朕看在他们是宗室贵戚的份上补的,可他们的过却是那一众侍卫仪仗亲眼所见,他们究竟是功大,还是过大啊?当然朕也知道,他们二人天性不恶,日后禁军有了缺,总是能补上的,即便不能,也总还有个亲王的爵位,你又何必为他们操心呢?”嘉庆道。 听着嘉庆这样解释,阮元心中也不禁一惊,只得再次叩谢嘉庆,既然和珅罪行只追究到大不敬,那淳颖与绵恩接管禁军之功,也只得隐下不述了。随后淳颖和绵恩除了爵位,官职均被暂行剥夺。淳颖素来身体不佳,次年便即去世,绵恩倒是在不久之后被重新启用,只是所用之处,也并非要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二十一章 桃李满天下 . 看着阮元一时沉默无语,嘉庆忽然又道:“阮侍郎,朕却还有一事,是想借你之力办的。之前让你做户部侍郎,便是为了这件事。两淮的盐务总商江镇鸿,是你远亲吧?” “回皇上话,确是如此,臣先前一位妻子,便是出身江府。”阮元道。 “你妻女之事,朕现在还记得呢,当时无论你那边,还是朕在宫里,也都尽力了,可惜各人命运,终究不同。”嘉庆倒是真心为江彩与阮荃早逝而难过,又道:“所以朕也觉得,其实江家那边,朕是对不住的,若不是朝廷有要紧之事,也不会麻烦他们。可眼下又确有一件要事,川楚战事,旷日持久,所耗粮饷不计其数,眼下……朝廷的国库存银,已支用不得几日了。所以朕想着江氏乾隆一朝,多次捐输钱粮报效朝廷,这一次,能不能也再帮朕一把呢?” “可是皇上,和珅的家产不是已经……”阮元想起和珅、福长安等人抄家,却得到不少金银珠宝,也不禁向嘉庆相询。 “阮侍郎,你是不是也听了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啊?”嘉庆说着说着,居然又笑了出来:“民间坊巷之间,多有些关于和珅的流言,朕也遣人去问过,哈哈,他们居然有人说,和珅家产有上万万两之多,顶得上我大清十年的收入!哈哈,和珅做大学士至今年,也不过十五个年头,他是怎么弄出这许多家产的,难道他把国库搬到自己家了不成?其实朕先前清点和珅家产,最为清楚,不过两千万之数……唉,即便如此,国朝历代查抄家产,却也没有更多的了。即便朕查抄之时,有所阙漏,给他家产算三千万……四千万是决计到不了的了,所以说坊间这些人啊,其实也信不得。这两千万的家产,抄没发卖之后,内务府留下了一些,朕又分了一些给前些年欠饷的各镇,其余还有大概一千万,都尽数发往前线去了。可这根本不够啊?这些年的账算在一起,前线开支已有上万万两之巨,哪里有那么容易补上?这次也是陕西那里,秋季的军饷一时不够用了,所以朕才想起江家。倒也不算多,有十五万两银子,就够用了,可其它入库银两,总也要九月份才能发出去,七八月份的这一部分,也总不能欠了他们吧?”阮元听闻定海镇的欠饷已经补上,倒是也为李长庚等人欣喜。 “回皇上,这……不知皇上要借多少时候呢?”阮元问道。 “这样吧……两年之后,朕还江家二十万两,再加江镇鸿一个候补道,如何?”嘉庆道。 这个利息对于嘉庆而言,已经算是他所能开得起的一个高价。更何况还有一个候补道员的位置,对于江家而言,道员本也无足轻重,可有了候补道的任命,江镇鸿也就可以被视为四品命官,身份总是与普通总商有了不同。是以阮元也不再谦辞,只答应过了嘉庆,便退下了。 所幸,阮家与江家之间,这时还有阮承信可以上下联系。于是阮承信也不推辞,很快准备了行装,便南下扬州,准备为阮元办成筹款之事。 对于阮元而言,这些时日倒是另有一件好事。扬州会馆那边传来消息,说上一年起,扬州会馆一直在重新修建,这时重建工作已经完成。正好新科进士中,史致俨得了会元,王引之最后取了探花,二人又都是扬州人,对扬州会馆而言乃是双喜临门,于是会馆也备下了庆祝宴席,邀请了阮元夫妇前往。许多外省新科进士听闻阮元出席酒宴,也相继自发来到扬州会馆,希望一睹恩师和师娘的绝世风采。一时扬州会馆之内,也是群英荟萃,山珍海味,一应俱。阮元从来不喜奢华,但想着毕竟已经和新科进士结下师生之谊,不该过分冷淡,史致俨等人前来劝酒,便也一一应了。 这日会馆之中,也特意请了扬州弹词的名家,重新演起弹词名作《审刁案》来,这部剧于乾隆六次南巡之前,因地方知府疑忌之故,一度被禁止公演,这时嘉庆亲政,言禁开放了不少,扬州会馆才重新演起这部旧作。许多淮扬进士、宾客年轻之时,也都曾听过这部戏,这时看了昔时旧戏重见天日,自也不住的喝彩。 孔璐华看着许宗彦这日也到了扬州会馆,忙招呼了他过来,想起当日他称谢雪师娘之事,不由得又笑了出来,道:“积卿,你说还是你嘴甜,这会试之后,就开始叫我们师娘了。现下果然你成了进士,做了夫子的学生,那你在这些学生里,可就是师兄了,这样说啊,还是你最有心思呢!” 许宗彦也回笑道:“师娘这就太看得起学生了,其实咱们都知道,恩师少年得志,早早位列京堂,师娘又是至圣先师嫡裔,能称您二位一声恩师、师娘,那是我们的福气啊。若论我们这一科里的师兄,那还是容庄兄啊,他可是恩师钦点的会元呢。也就是殿试的时候,容庄兄发挥不算最好,竟被那姚文田得了状元去,着实可惜。好在咱伯申兄拿了探花,也是给老师争气啊。”许宗彦字积卿,史致俨字容庄,各人遂以字称。 “积卿,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好。”阮元插话道:“你等既然取了进士,就都是天子门生,日后同殿为臣,心中第一要想的,是国家事、天下事,可不要因为地域、名次这些无关紧要之物,竟伤了和气。秋农是军机章京出身,朝廷里的事比你们熟悉,皇上取他状元,也是他应得的,你们日后要与他多加学习才是。再说了,我记得秋农还是湖州人呢,你们都是浙江学生,你也不该在我们江苏人这里说他的不是啊?”秋农是姚文田的字。 “这倒是学生考虑不周了,该罚!”许宗彦笑道,说着取来桌边一杯酒,一饮而尽。又道:“这次会试啊,学生们也都听说了,是恩师在朱恩师、刘恩师那里提了建议,先阅策论一卷,之后再看四书文。学生和伯申兄、敦甫他们也认识,都说要不是恩师实心为了我们这些学生着想,咱们平日爱读书,却做不好八股的,可就没机会考中这进士了。就凭这个,恩师也应该和我们再饮一杯才是!”说完,史致俨和王引之也走上前来,将各人酒杯再行斟满,只待阮元点头,便即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孔璐华也不禁劝道:“积卿,你恩师他酒量我是清楚的,若是烈性的烧酒,从来坚持不到第二杯喝完的。即便是绍兴黄酒,三杯之后,也绝难再饮了。今日他刚才陪着你们,已经满饮了这三杯,只怕也有些喝不下去了,你看今日这些菜,也都不错,咱们先吃过菜吧,容庄,你们扬州的鹅真不错,刚才吃起来就觉得好嫩,汤汁也是上品呢。” “还是师娘好眼力。”史致俨笑道:“咱这淮扬菜啊,也不是谦虚,就是放到天下,那也是绝对的一流!这鹅且不算,还有清蒸的白鱼、上好的烫干丝、灌汤包子、清炒虾仁,烧肉也是一绝呢。不瞒师娘说,就连高宗皇帝当年南巡,也对咱这淮扬菜赞不绝口。现在扬州城里,还有不少名厨,以当年为高宗皇帝进献菜品为荣呢!师娘在恩师家中,这上好的淮扬菜也品过不少了吧?” “你可得了吧,就他,平日都不舍得吃一顿肉的……还有那什么高宗皇帝品过的菜,有几个做得真的?我们曲阜这里,高宗皇帝也来过好几次的,我也听闻得有几家酒馆,自称什么给高宗皇帝进献过美酒,可是遣人去问高宗皇帝相貌言语,却然说不上来,师娘我见过高宗皇帝,这些谎话自然一眼就看穿了。高宗皇帝哪里需要他们什么酒,我孔府家酒名满天下,还需要他们来献的?”孔璐华本就为人开朗,又兼这日饮了不少酒,看着史致俨言辞风趣,也不禁与他谈笑起来。 “师娘,虽然恩师节俭了些,学生看来却也无妨。”王引之笑道:“师娘日后回了扬州,不就能一品正宗淮扬菜了?” “你真是酒喝多了,为官的惯例都忘啦?他又做不得江苏的官,你说让我去扬州,难道要等到你们恩师致仕那一日呀?”孔璐华笑道。 “夫人,这再饮一杯,其实也无妨的,今日总是个难得的群贤毕至之日,也是他们一片心意,我也不想在他们面前太过拘谨了。”阮元似乎并不在意饮酒之事,又举起了酒杯,道:“既然各位都是今科高中的进士,我这个先做官的前辈,也应当再敬各位一杯,庆祝各位自此之后,不需再囿于科举,可以放开眼界,心怀天下了!但各位也需记住,科举虽然艰苦,对于各位而言,却只是第一步,日后经术、史部,还需继续钻研,精益求精才是。至于吏治庶务,从来也并非易事,同样需要认真学习。有操行、有学问、能办事,三者齐备,将来才是国家之栋梁,天下之楷模,各位可清楚了?” 进士们纷纷称赞,随即共举酒杯,再次一饮而尽。孔璐华看着外面天色,已经不早了,连忙去叫了蒋二,让他去准备轿子,并且及时到宣武门报备,以免阮元回家晚了,竟不得进入内城。 她此时也陪着阮元饮了数杯,自然有些头痛了,正待歇息片刻,清醒一番之时,忽听得身边唱词之声,缓缓响起: “威武之声动屈刑,旁厢急坏了老刑厅,仗师生护蔽把本厅告,昧天良此刻用屈刑。怒将纱帽呈公案,跪倒公堂把话云……” 言语虽不及弹词名角般清亮圆润,却是一种深沉气度,萦于台下桌边。仔细看时,唱词之人,竟是阮元。 “夫子这怎么还唱上了,什么师生护蔽,夫子你是那样的人吗……”孔璐华不禁抱怨道。 “无妨,若是我做老师的日后犯了错,你等无需再念师生之情,只记得如实查办我就好。”阮元道。 “师娘这就不懂了吧?”史致俨在一旁笑道:“这个呀,本就是台上《审刁案》的唱词,若不是老师年少时看过,又怎能记得如此清楚啊?哈哈,学生比老师还大上四岁,这许多年纪,却也是白活了。原以为老师当年,只知在家读书,外面的事就都不顾了。却不曾想,老师也是性情中人啊。” “唉,说他天真,还真是天真呢……” 说着说着,眼看夕阳渐渐西斜,再无余影,阮元与孔璐华也只得告别了会馆诸生,准备返家。好在宣武门一边早已有了通传,这时阮元的轿子进入内城,并未受到影响。 宣武门之内有座天主堂,这时正值晚祷时分,教士祈祷之声,门外依稀可闻。听着完不懂的祈祷词,回想起其实也没看懂的一场戏,又想起阮元那音调迥异的唱词,孔璐华不禁笑道:“看来以前啊,还真是小看夫子了,本以为你也是个书呆子,却不想还会唱戏呢。” “这戏我也只会这一段,那时我才十一岁,爹爹经常带我出去看些弹词昆曲,能记得的,也就这些了。”阮元虽然已经醉卧在一边,看起来神志却还算清醒。 “你为什么别的都不记得了,偏记得个师生相蔽呢?唉,其实话说回来,雪妹妹说的也对,你说我也才二十三岁,就突然有了这样一大群人过来叫师娘。今天一天下来,我都以为自己三十三了呢。”孔璐华略有些幽怨道。 “师生那个,说的不是唱词之人。”阮元缓缓道:“这唱词是剧里那个叫童文正的知府所唱,他所查案子,凶手是那个刁刘氏,可刁刘氏之父乃是通政使刘丹国,他有个学生洪正轮,恰恰做的是湖广总督,二人师生相蔽,想反过来诬陷童文正。最后这童文正清廉正直,不受二人威逼利诱,依然将凶手正法。” 可不想说到这里,阮元却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那童文正虽是清官廉吏,可清官廉吏,就一定不会犯错吗?若是清官廉吏犯了错,其实被冤枉的人,要比那罪有应得之人痛苦百倍呢。” 孔璐华也清楚,阮元祖父阮玉堂,当年正是被鄂容安和刘统勋两位直臣误解,以为他虐待兵卒,最后将其罢官。看来这件事时隔多年,阮元却也不敢忘却。一时也不禁语塞,想了许久,方道:“可……可是若是清官,总是好说话些,他们知道自己犯了错,说不定能改呢。总比贪官有意枉法更好吧?” “可是……怎么让他们知道自己错了啊?”阮元醉意深沉,言语已渐渐不清,但孔璐华依然能听清楚:“祖父当时,朝廷中他一人不识,竟也无一人为祖父相辩,若不是高宗皇帝圣明,只怕也……夫人,有了这许多学生,总也不是坏事,我……我不会去害别人,可若是别人……爹爹只想着不被小人构陷,但其实,哪怕正人君子,也未必……未必……”说着说着,终是睡了过去。 看着阮元样子,孔璐华也未免有些难过。 “夫子,你也放心吧,家里还有我呢。咱们……咱们不怕别人,而且,你偶尔天真些,我看也挺好的……” 只是,这时谁也无法预想未来发生的事。 后面的一段时间,阮元的工作果然少了许多,也多了不少时间在家中陪伴家人。朝廷里也有些查办太庙、申办控案之事,也不算难。阮元闲暇之余,甚至开始教起阮常生印章篆刻之法来。而孔璐华、刘文如等人在衍圣公府寻得不少书籍,每日讲论诗书,一样乐在其中。衍圣公府藏书本多,阮元也不甚在意。 可是这日孔璐华来看阮元时,却发现了一幅之前见所未见的景象。 只见阮元桌案之上,叠交放置着几幅长卷,卷上似有些弧线之属,仔细看时,竟是几个圆圈,最外有些大圈,里面又套着小圈,弧线之内,还有个居于正中的大圆球,都不知是何物。阮元则拿了尺规,在一张空白的纸上耐心地画着圆圈,时而用圆规比照着长卷之上,唯恐圆圈的大小与长卷不同。 除此之外,阮元案上还放着一柄铁如意,几卷捆在一起的书册,也不知是何人所赠。 “夫子你这做什么呢?”孔璐华不禁问道。 “这个啊,是画图。”阮元听得孔璐华声音,手上做圆也快了些,很快将一个大圆画完,抬头笑道:“前些日子,辛楣先生送信过来,说之前他曾相助西洋教士蒋友仁绘制《坤舆图》,现留下了些图解注记,想要托我汇编成书。我也帮辛楣先生把书稿清理好了,就叫《地球图说》吧。但这部书眼下只有两幅地球图,并无其他日月星相之图,这些图画,反倒是宫里还有份。所以我从宫中借了这些图回来,一一画下,一共有十九份呢,哈哈,看起来还需要几日功夫。” “夫子,你说慢点,什么是‘地球’?我……我记不住了。”孔璐华道。 “夫人,先前不是与你讲过吗?这天下并非平坦一片,其实是个如球一般的圆物,所以又叫地球啊。这样说起来,夫人问什么是地球,夫人脚下就是地球了。”阮元笑道。 “我……我听你说过,可这也太奇怪了啊?你说我们都站在一个球上,那我为什么没有掉下去呢?” “夫人,这地球很大的,譬如从京城到杭州,若依西洋人之言,有八个纬度,可地球自南至北,一共有一百八十个纬度呢。每一纬度长度略同,这样大的球,夫人能掉下去吗?再说了,我们所在是上半球,安稳着呢。”阮元道。 “那……下边的半球上有人吗?他们不会掉下去吗?还有,他们平日生活,难道是头朝下吗?”孔璐华还是不明白。 “据说也有啊,至于为什么不掉下去……夫人可听说过‘地心本重’这句话啊?” “夫子你……你是想消遣我呢?” “夫人没听说过,也是常事。”阮元笑道:“这是我近日看蒋友仁遗作之时所见之语,所谓地心本重,大概是这个意思,因为我们这个地球很大,所以也很重。而越重的东西呢,对人越有吸附之力,我们之所以没有从地球上掉下去,就是因为地球太重了,把我们都吸附在了上面,既然我们被吸在了地上,就掉不下来了啊?” “这……这有什么道理啊?按夫子这样说,夫人若是再胖些,夫子也该离不开夫人了不是?” “夫人你怎么也如此天真啊?”阮元不禁笑了出来,只好道:“这人的重量,和地球也没法相比啊?不过这所谓地心本重之语,其实蒋友仁遗稿之中,也只有些只言片语的叙述,并不完整,或许人不坠地的原因不是这个,也未可知呢?”其实所谓“地心本重”,即是现代所言“万有引力”。只是蒋友仁对牛顿之学,本身也未能尽数研习,是以流传到清朝的万有引力之学,也一直被人怀疑,并未得到深究。 “那这个是什么,是地球吗?”孔璐华指着几幅图卷之上最中间的大球问道。 “这个是太阳,边上这个绕着太阳转的,才是地球。”阮元指着图卷上的大圆球和边上一个小圆道,小圆之畔还套着一个更小的圆,自然是月球了。 “夫子你说什么呢?你是说,我们所在的大地,不止是个球,还一直绕着太阳在不断转动吗?”面对完陌生的一片新世界,孔璐华也与大多数人一样,完无法理解。 “按蒋友仁之言,确是如此,只是……其实我也有些不相信。”阮元道。 见孔璐华也是一样的诧异,阮元便娓娓道来:“蒋友仁之言,是说世人以为地球在宇宙之中,太阳随地球而转,可事实却是截然相反。就好比在运河中行船,船上之人,只见岸边林木田宅,不断后退,便会产生错觉,以为林木田宅俱能移动,可其实动的,却是自己身处之船一般。除此之外,言语便大多含糊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二十二章 洪亮吉下狱 阮元所言,其实是蒋友仁转引用哥白尼《天体运行论》中所引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之语:“当我们离开港口向前航行时,陆地和城市渐渐退向后方。”只是对于更深奥的理论,似乎蒋友仁也未能然掌握。孔璐华听着阮元所言,更加不知其中深意,只好问道:“那……夫子也相信这些话么?” “其实我也不太相信。”阮元道:“因为他这番理论,似乎掉转过来,也一样说得通啊?而且西洋天算之人,认为地球在宇宙之中的,也不乏其人啊?” “那夫子为什么还要画这些图画呢?”孔璐华问道。 “这些话我虽然不信,可也不能随便改了别人原意啊?”阮元道:“这书作本就是蒋友仁谈论天地之语,那他所附之图,我也只能一一如实补上了。这宇宙天地之事,即便是孔夫子在世之时,也只得敬而远之,我又怎能擅改他人书作呢?眼下最好的办法,想来也便是我将这蒋友仁之言之图,依原样刊行于天下,到时候有才学之士,自然会发现其中荒谬之处,却不必我再费心了。这次看了蒋友仁图作,对我那《畴人传》自也是大有裨益,看来再过两个月,《畴人传》也就该成书了。” 说到这里,又看着身旁一叠新书道:“其实且不论天地深奥之语,即便经术之上,有些分歧,也是常事。这是稚存兄所作《春秋左传诂》我这几日方看了些,与我先前所言《左传》诸事,所见也不尽相同。但稚存兄经术研习之精,却也远在我之上啊。” “稚存……是那个叫洪亮吉的翰林编修?”孔璐华问道。 “是啊,夫人识得他吗?”阮元道。 听了这句话,只觉孔璐华面上渐有恼怒之色,可过得不久,恼怒便渐渐转为疑惑,最终不了了之。似乎是洪亮吉有什么言语得罪了她,可她又不确定是不是洪亮吉本人。 “那这个铁如意是什么?”孔璐华换了个话题。 “这个啊,这个是成亲王借给我的。”阮元道:“成亲王素来雅好文翰之事,又多兼收藏,听闻这柄铁如意,是前明赵忠毅公遗物。是以成亲王借了如意与我,希望我为这如意做一篇诗。正好这赶上我又从宫里借了这些图出来,竟也一时把题诗的事耽搁了。”赵忠毅公即是明末名臣赵 南星,以清廉正直闻名,孔璐华也有耳闻,这次倒是不需要阮元解释。 “这样说……成亲王和你关系不错啊?”孔璐华问道。 “是啊,成亲王早在我入仕之初,就与我有了来往,当年瑶华道人在万寿寺约我等相聚,成亲王还与我多有讲论呢。现在他做了领班军机大臣,却也一样和气……”可不想阮元这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书房外脚步匆匆,一个人快步奔了进来,正是杨吉。 “伯元,外面……你快去外面看看吧,有个公公来了咱家,说是成亲王府的内侍,说……说宫里出大事了!”杨吉言语急促,似乎也不了解其中内情。 按清代定制,王府也允许使用部分太监,这时永瑆有要事相告,遣府中太监前来,也是意料之中。是以阮元只好将书房里图卷一一收了,和杨吉一道来到前厅,果然一个太监服饰之人正在厅中来回踱步。见了阮元,太监自是大喜,道:“阮侍郎,大事不好了,那个……那个叫洪亮吉的翰林,被皇上下狱了!这、这可急坏了成亲王啦,王爷那边现在正……正不知如何是好呢,阮侍郎,您一直和王爷关系不错,这次可得求您想个办法啊?” 阮元听着洪亮吉不知何故,竟然被下了狱,心中也是一惊。但他毕竟为官多年,神色远比常人沉稳,当下略一沉思,缓缓道:“这位公公,这件事说来蹊跷,还望公公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在下知了这事来龙去脉,方能帮王爷去办事不是?洪翰林我听闻一向正直,绝无贪贿徇私之事,皇上为何要捉他下狱?而且,这件事和成亲王又有什么关系?无论保荐还是启用洪翰林之人,都不是成亲王啊?” “这、这事可麻烦了。”那太监似乎也不知其中具体细节,只得道:“听王爷说,应该是三日之前,那洪翰林不知为何,竟拿了一封书信到王爷那里,说是有要紧之事。王爷看他那书信,内容甚多,想着应该是件难事,于是次日就将那封信交给了皇上。但谁也没想到……没想到皇上看了那封书信,竟然勃然大怒,当即就说那洪亮吉无父无君,大逆不道。成亲王也知道那洪翰林才名,为他说了不少好话,可皇上盛怒之下,哪里肯听王爷的话?今日便差了銮仪卫,去把那洪亮吉拿了。成亲王现在也是害怕,万一皇上以为,这封信是那洪亮吉得了王爷授意,特意写给皇上的,那阮侍郎您说说,是不是再过几日,皇上也就要来拿王爷了?先前睿亲王定亲王和王爷,都是一道支持皇上的,这几个月相继被夺了职,难道……难道今日就要轮到王爷了吗?”说着说着,又伤心,又害怕,竟已渐成哭腔,掉下泪来。 其实阮元也是事后方才知晓,原来洪亮吉进了翰林院之后,被嘉庆委以编修《高宗实录》之职。可编修到了乾隆后期各条史事,许多决议、上谕在这时看来,已经成了错误的决策,于是对于这些史料还是否需要如实记入实录,史官们就发生了争议。洪亮吉坚持认为,以史为鉴,方能让后世明辨治乱之道,乾隆末年决议,确有不少失当之处,但如今大多已经补正,将其载入史册,也无损乾隆一世英名。但这样坚持修史的,却只有他一人,其他史官不是认为这些史料应当删去,就是认为应当多加修饰,再行记录,其他最“开明”的意见,也只是建议把所有乾隆失当之处,都推到和珅头上。竟无一人要求将乾隆晚年失当之举,一一如实详述。 洪亮吉愤怒之下,便即想要辞官,可回想自己考中进士,得以仕官已有十年,若是眼看朝廷之弊却无所匡救,岂不违了自己一颗赤子之心?但想着自己并非嘉庆近臣,贸然上言,或许嘉庆看都不会看,可成亲王永瑆不仅身为领班军机大臣,还一向雅好文才,自己经术文章俱有所长,永瑆在宫中见到自己时,还会经常出言相赞,看来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物。是以心思略定,便即上书,送到了成亲王府,希望借永瑆之手将上疏交予嘉庆。却不想永瑆方一上书,嘉庆便即大怒,随即下了诏旨,竟将洪亮吉捕拿下狱。 是以阮元这时虽然担心永瑆,却也更担心洪亮吉,于是便又问道:“那公公可知,洪翰林这次入狱,定的是什么罪?” “听、听说是大逆之罪……”那太监哭道:“宫里这一两日也传开了,我有在皇上面前当值的朋友昨日告诉我,那洪亮吉下的是死牢!只怕他这一去,也就回不来了。唉……他一个七品翰林,死了又能如何?可若是皇上一怒之下,竟把王爷也一并问罪了,那……那我是不是也要跟着流放发配呀?” “七品翰林的命就不是命吗?!”杨吉听了太监只顾自身安危,不顾洪亮吉死活,也不禁出言相斥。 “杨吉,你先等等。”阮元比杨吉更想救出洪亮吉,可这时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事情关键细节,确保洪亮吉和永瑆都不至于被过分为难。于是,阮元又问那太监道:“那你可知,洪翰林那封信,王爷他可曾看过,书信封皮可曾拆过?王爷收信之后,是次日就送了给皇上,再无其他耽搁了吗?” “这个我当然记得。”亲王府太监不多,这人又是永瑆心腹,对这些事还是非常清楚:“王爷前一日晚上收了信,看着里面挺厚的,应该有不少内容,所以王爷当时也说,洪亮吉这封信里,可能有些要紧之事,自己不便在皇上之前拆阅。所以那一夜,王爷就把信放在一边了,第二天上朝又带了去。这样看,就算是当即给了皇上吧?阮侍郎,你说这洪亮吉给谁送信不好,怎么偏偏盯上王爷了?这……咱王爷是和他有过节吗?” “原来是这样啊。”阮元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吧,王爷那里,我看多半不会有事,再怎么说,也不会影响到你性命家财的。至于洪翰林,我不知他信中写了什么,但我与他也有过数面之缘,知道他不是个目无君上之人,我也去问问皇上,看看他信上原文吧,总之王爷和洪翰林,我都一定尽力相助就是了。” 太监听了这句话,才渐渐放下心来,便回去向永瑆汇报了。杨吉看着阮元一脸担忧的神色,也渐渐感觉这件事有些难办,不禁问道:“伯元,你真要去见皇上吗?按你刚才说的,万一那洪翰林真的写了什么难听的话,你不是也有危险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对手是孔璐华 “我知道稚存兄的为人,他言辞是激烈了些,但心里是有这个朝廷、这个天下的。”阮元道:“既然如此,我一会儿就去更衣,然后去问问皇上。这些日子我为皇上办事,也算是他信任之人,我言语谦恭一些,想来他不会为难于我。而且既然皇上已经下诏积极求言,就不应该再因为言语之失,再去苛求于人了啊?”说着便向后厅走去,准备换上官服,去见嘉庆。 “夫子这是要去哪里啊?”刚走出后门,阮元忽然听得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抬头看时,果然是孔璐华走了过来,就站在自己对面。阮元心中忧急,只得快些说道:“夫人方才也该听到了,稚存兄因上书言事,被皇上下了大狱,只恐要问不赦之罪了。我快些去见一下皇上,将稚存兄平日行止告知于他,说不定皇上知道了稚存兄为人,就能网开一面呢。” “夫子说得好呀。”只见孔璐华似笑非笑道:“不过之前呢,夫人有一个小问题,夫子应是知道的,夫子回答过了,再去宫里如何啊?” “这有什么难的,夫人只说便是。”阮元道。 孔璐华轻轻笑道:“夫子,前些日子,我曾见一篇文中写到:女子不可有才,才过人则不寡必夭折,否则或遇危险困厄,有非可以常理论。这话看了,我却是看不懂呢。还想问问夫子,这句话是何人所作,又是什么意思呢?” 听了这句话,阮元心中不禁一惊,这时正当八月,京城虽已入秋,却依然暖意未散,是以阮元背上也渐渐落下汗来。 “这……是稚存兄所写。意思简单不过,稚存兄对女子,总是有些偏见,以为女子不当有才,否则……”阮元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书房里第一次提到洪亮吉的名字,孔璐华会有那样不寻常的神色。 “好啊,既然他洪亮吉以为,女子不必有才,那他这条命,我看也不必救了!否则夫子想做什么?救了他出来,让他继续写文章骂我们女子不当读书作诗么?夫子你与我初婚之时,可是口口声声对我说,你对于有才学的女子,一向敬重有加啊?那夫子为了这个把女子当傻子的迂腐文人出头,是想告诉夫人,你当年所言,不过是敷衍之语,是也不是?!”孔璐华竟是越来越怒。 “夫人,这两件事不是一样的事啊?”阮元听着孔璐华之言,倒是也有道理,看来不先说服妻子,洪亮吉也救不出来了。一时既是焦急,又是无奈。 “怎么就不一样了?夫子你不觉得,他说的这番无耻之言,连你也一并骂上了?什么叫‘才过人则不寡必夭折’,夫人我活的好着呢!哪里说得上夭折?!对了,夫子你比我大十三岁呢,那夫子自己想想,这话什么意思啊?”孔璐华冷冷道。 “这……”阮元想想,也知道这句话确是洪亮吉言语偏激了些,只得道:“夫人,这句话我也承认,稚存兄说得并不对,他这个人你看看也知道,是个火面之人,阳气旺,也就容易对女子不客气,还经常说些激烈之语,所以即便是我,与他也只得求同存异,却没有与里堂那般交情。” “夫子说得对啊,那夫子还去宫里做什么呢?就留在家里,看着这个只会摇笔杆子骂女人的废物被送上刑场,一刀砍了,岂不痛快?!”孔璐华怒道。 但阮元也清楚,孔璐华天性本善,虽说对洪亮吉心中有气,可也没必要在生死之事上争执,这样说不过是一时气话。只好循序渐进,先向孔璐华求情,道:“夫人,可这万事万物,总有个大小之辨。稚存兄言语激烈,往往不留情面,这点我也不认同。可方才那位公公已经说了,他被下的是死牢,若是我们都见死不救,那说不定再过几日,他就真要上刑场了。到时候,他命就没了。夫人你想想,这国朝刑律夫人也该知道一些,凡用刑还有五刑之别呢,仅仅因为他这几句话说得难听了,给他断个问斩之罪,这不是因小失大吗?” “可是夫子,凡事也有积小成大,积少成多的道理啊?他这一句话,把天下女子都看作了理应去做傻子的废物,那一句话,又把皇上惹怒了,这前前后后的言语加在一起,我看他罪过不小了啊?”孔璐华仍是不愿答应阮元。 “夫人,若是换个时日,或许夫人之言,也有道理……其实今日也并非没道理,只是眼下这个关键时候,稚存兄杀不得。”阮元道。 “今日怎么了,我看着风和日丽,和昨日没什么不同啊?” “夫人也该知道,皇上亲政之后,连下维新之诏,其中之一,便是下诏求言。这大半年的时间,天下文武百官,乃至民间生员,甚至有些寻常民户,都有上言之事,天下人敢于言事,这是好事啊。当然了,其中也有些人,我也听说过,对所言之事,其实未必熟悉,言语间未免偏颇了些。但这也是常事,怎么能对上言之人过分苛求呢?可现下的情形,却是稚存兄已经下了死牢,若是皇上真断了稚存兄死罪,这于天下而言,就说不过去了啊?天下人会觉得,只要自己言辞不合皇上圣意,便有杀身之祸,这样下来,大家就会只求自保,又要如何上言时政,匡扶国朝呢?”阮元只好继续说明道理。 “夫子多虑了,上言时政,朝中自有六科给事中,查处不法,朝廷里也有都察院的御史,用不着夫子操心,也用不着这洪亮吉一个翰林去出头。”孔璐华似乎还是不想放弃。 “可是夫人,若是我真的不去帮稚存兄,那日后只怕夫子我出了家门也要为人耻笑了。其实不瞒夫人,早在和珅伏法之前,我和恩师就已经向皇上进言,劝皇上正法和珅之后,可以下诏求言,官民不禁。先前有位江南生员上言荒谬,可我依然认为,驳之便可,对其人身勿得侵害,最后皇上也答应了我的意见。可若是今日,我真的看着稚存兄见死不救,那外人又将怎么说我?说我言辞不一,胆小怕事,见风使舵吗?若是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夫人再遇到会馆酒宴之事,也会有更多不快吧?夫人,我今日一样是两难之势,若是依了夫人,外人之间,我定要落个骂名。可不依夫人,夫人又觉得我与稚存兄一般,对女子不加敬重了。这样想来,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啊?”阮元道。 听了这句话,孔璐华也渐渐沉默下来,毕竟阮元已经把洪亮吉的事引到了自己一家身上,而且听着,也颇有道理。仔细想想,既然洪亮吉已经下狱,也算是受了苦,为他所言付出代价了,似乎也没必要赶尽杀绝才是…… 她渐渐将身子背了过去,白嫩的后颈在秋天的暖日之中莹然发光。 “夫人,不如……夫人帮我做个决定吧,稚存兄救与不救,我总得选一个啊?”阮元道。 “夫子自己看着办吧!”孔璐华似乎不愿意再转过身来。 “如此多谢夫人了。”阮元也恭恭敬敬的向着孔璐华的方向,做了一揖,日光落下,身影的变动也异常清楚。 随即阮元换了官服,便即乘车向宫中而去。 这日阮元见到嘉庆时,仍能看出,嘉庆面上怒色,清晰可见。看来虽然洪亮吉已经下了狱,他心情也难以平复。嘉庆见阮元参拜已毕,也不等他开口,径自道:“阮侍郎,你今日无有诏对,径自前来,是为了洪亮吉的事吧?外面消息传得,可真够快啊。” 阮元也清楚,如果直言洪亮吉之事,只怕嘉庆当即便要怒斥自己,便道:“皇上,臣不知洪翰林究竟犯了何事,竟要拿捕入狱。只是外面风传甚广,已有近一日了,甚至有流言说,洪翰林已经下了死牢,臣亦不知其真伪。是以臣今日前来,是想求皇上一事,将洪亮吉所上之书,与臣一观。若是他真的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语,臣之后便即告知京中文人,是他咎由自取,却不要让宫墙之外,人心惶惶才是。” “好,那你便给朕看看,这个无父无君的悖逆之徒,在他上疏中写了何等荒谬无伦之语!若是人人都作他这般模样,朝廷的威仪何在?大清纲纪何存?!”说着,嘉庆取过桌边一份长长的文稿,扔在阮元面前。阮元这才看清,原来这封上疏,是由十数张纸粘连而成。也难怪永瑆王府收到上疏之时,一直称其为书信。 可看着上面文字,只读得数行,阮元心中也是暗自一惊,上面所书乃是: 今天子求治之心急矣,天下望治之心孔迫矣,而机局未转者,推原其故,盖有数端。亮吉以为励精图治,当一法祖宗初政之勤,而尚未尽法也。用人行政,当一改权臣当国之时,而尚未尽改也……今一则处事太缓,自乾隆五十五年以后,权私蒙蔽,事事不得其平者,不知凡几矣。千百中无有一二能上达者,即能上达,未必即能见之施行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惊世之文 一则集思广益之法未备。尧、舜之主,亦必询四岳,询群牧。盖恐一人之聪明有限,必博收众采,庶无失事。……然寄耳目於左右近习,不可也;询人之功过於其党类,亦不可也。盖人材至今日,销磨殆尽矣。以模棱为晓事,以软弱为良图,以钻营为取进之阶,以苟且为服官之计。由此道者,无不各得其所欲而去,衣钵相承,牢结而不可解。……官方吏治,非所急也,保本任而已。虑久远者,以为过忧;事兴革者,以为生事。此又岂国家求治之本意乎?二则进贤退不肖似尚游移。夫邪教之起,由於激变。原任达州知州戴如煌,罪不容逭矣。……闻教匪甘心欲食其肉,知其所在,即极力焚劫。是以数月必移一处,教匪亦必随而迹之。近在川东与一道员联姻,恃以无恐。是救一有罪之人,反杀千百无罪之人,其理尚可恕乎? 何以言用人行政未尽改也?盖其人虽已致法,而十馀年来,其更变祖宗成例,汲引一己私人,犹未尝平心讨论。……否则,朝廷常若今日清明可也,万一他日复有效权臣所为者,而诸臣又群起而集其门矣。何以言风俗日趋卑下也?士大夫渐不顾廉耻,百姓则不顾纲常。然此不当责之百姓,仍当责之士大夫也。以亮吉所见,十馀年来,有尚书、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学士、七卿之长,且年长以倍,而求拜门生,求为私人者矣;有交宰相之僮隶,并乐与抗礼者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责小民之夸诈夤缘?辇毂之下如此,何以责四海九州之营私舞弊?……夫下之化上,犹影响也。士气必待在上者振作之,风节必待在上者奖成之。 而亮吉更有所虑者,前之所言,皆士大夫之不务名节者耳。幸有矫矫自好者,类皆惑於因果,遁入虚无,以蔬食为家规,以谈禅为国政。……及此回入都,而士大夫持斋戒杀又十居六七矣。深恐西晋祖尚玄虚之习复见於今,则所关世道人心非小也。何以言赏罚仍不严明也?自征苗匪、教匪以来,福康安、和琳、孙士毅则蒙蔽欺妄於前,宜绵、惠龄、福宁则丧师失律於后,又益以景安、秦承恩之因循畏葸,而川、陕、楚、豫之民,遭劫者不知几百万矣。……国法之宽,及诸臣之不畏国法,未有如今日之甚者。……今自乙卯以迄己未,首尾五年,偾事者屡矣。提、镇、副都统、偏裨之将,有一膺失律之诛者乎?而欲诸臣之不玩寇、不殃民得乎? 何以言言路似通而未通也?九卿台谏之臣,类皆毛举细故,不切政要。否则发人之阴私,快己之恩怨。……然或因其所言琐碎,或轻重失伦,或虚实不审,而一概留中,则又不可。……此外,官大省、据方面者如故也,出巡则有站规、有门包,常时则有节礼、生日礼,按年则又有帮费。升迁调补之私相餽谢者,尚未在此数也。以上诸项,无不取之於州县,州县则无不取之於民。钱粮漕米,前数年尚不过加倍,近则加倍不止。督、抚、藩、臬以及所属之道、府,无不明知故纵,否则门包、站规、节礼、生日礼、帮费无所出也。……千万人中,或有不甘冤抑,赴京控告者,不过发督抚审究而已,派钦差就讯而已。试思百姓告官之案,千百中有一二得直者乎?……百姓亦习知上控必不能自直,是以往往至於激变。湖北之当阳,四川之达州,其明效大验也。亮吉以为今日皇上当法宪皇帝之严明,使吏治肃而民乐生;然后法仁皇帝之宽仁,以转移风俗,则文武一张一弛之道也。” 嘉庆等着阮元详细观瞻已毕,又问道:“怎么样?不如你来说吧,如此狂悖不堪之语,到底该如何处置?” “回皇上,这洪翰林的上书,臣已看过了。”阮元原本也是担心洪亮吉真有什么针对朝廷社稷之语,是以看过之后,反而放下了心,道:“臣还是之前那句话,皇上,您当时下诏求直言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所谓直言,本就多是激烈难听之语。而下臣小民上言,必有与皇上和王公重臣所思所念,大有不同之处吗?昔日魏征在唐太宗面前言语激烈,唐太宗盛怒之下,甚至放言欲杀之而后快,魏征言语如何,皇上不难猜想到啊?唐太宗是英明之主,尚有此言,皇上自然也应该想到,讲求直言之后,皇上也该有盛怒之时啊?” “他若是稍有激烈之语,朕看着也就不追究了。可你仔细看看他其中上言,难道我大清,在他洪亮吉,一个大清臣子眼中,就是这样污秽不堪吗?若是这篇奏疏传了出去,被外人知道了,还不知多少人会引用其中文字言语,肆意毁谤朝臣,图谋倾覆这江山社稷呢。若是朕今日不将他洪亮吉置之以法,明日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就会把这篇奏疏,当作杀人的利器啊?”嘉庆言语之间,虽然对洪亮吉依然不愿饶恕,但阮元在这里看了小半个时辰的奏疏,在平静的气氛之下,嘉庆的怒气倒是也消减了不少。 “皇上,臣觉得不会如此。”阮元道:“川楚百姓,何以反抗朝廷,皇上也对臣说过,百姓之中,均深知此举,乃是 官 逼 民 反。彼时没有洪翰林上言,可百姓还是反了。但皇上亲政以来,在四川重用刘清刘知府,他前后劝谕贼人归降,予以农具器械,令其归家还耕,前后大半年来,已招抚了两万人,这说明什么?若是百姓知道,皇上是真心为了他们着想,自然就不会反抗朝廷,行贼盗之事了。如此看来,即便洪翰林这篇文章,有朝一日真的公之于天下,只要皇上真心体恤民情,日后用人得当,百姓只会相信所见皇上之仁政,却是不会被险恶之人所传闻之事误导的。” “至于洪翰林之语,是否已及大逆之事,臣以为不然。皇上,洪翰林言语确实激烈,可所针对之事,乃是边将无功、督抚陋规不能尽除诸事,其中深意,其实是希望皇上另择良将,彻查陋规。并没有说因为眼下文武百官,多有不足之处,所以这大清江山,就要倾覆了啊?至于洪翰林最后先仿宪皇,再仿仁皇之言,若不是仁皇宪皇体制足称,皆有圣治,他又为何要如此出言呢?是以臣以为,洪翰林言语虽然有过激之处,却绝非大逆,更不是犯上之语,望皇上三思。”说罢,阮元也再次拜倒,一连三叩,以示至诚。 “好啊,这样说来,你还是希望朕放了洪亮吉,对这件事,就不予追究了不是?阮元,朕问你,他今日上疏言语如此,朕要是不予追究,那若是到了明日,另有个张亮吉李亮吉向朕进言,言语更甚于此文,朕又当如何?我大清自有朝仪纲纪,若是被这些假言取名之人写得如此不堪,那日后施行政令,又要如何取信于百姓?”嘉庆此时犹是余怒未息,不肯放手。 “皇上,臣以为绝不至于如此,天下百姓能记得的,只有皇上的宽容。昔日苏文定公上言宋仁宗,所言多坊间巷语之事,宋仁宗仍是不予追究。难道赵宋的江山,就这样被坊言巷语倾覆了不成?更何况皇上若是此时真诛杀了洪翰林,那于朝廷国法之上,只恐也说不过去了。”阮元所言苏文定公指的是北宋的苏辙,他在制科考试中批评宋仁宗,所引之言经后世考证,多有不实,但宋仁宗依然不予追究,这件事嘉庆自也知晓。 但阮元言及国法,嘉庆却未免有些恼怒,道:“你说朕杀了洪亮吉,便是坏了国法,这又从何说起?他这般言语即便朕定了大逆,难道百官坊巷之间,还会有异议吗?” “皇上,上个月吴省兰外放了湖南学政,臣没记错吧?”和珅一党倾覆之后,吴省兰自然也被革职,故而阮元有此一问。 “阮元,这吴省兰你也识得的,虽然平日亲附和珅不假,但并无营私纳贿、滥用私人之事,也没有轻陷其他大臣之举。故而朕网开一面,不予夺职,只降了做六品闲职,放了学政,朕想着也没什么不对啊?”嘉庆道。 “可皇上,如此一来,天下人会怎么想?”阮元道:“吴省兰罪过不深,这一点臣也认同。但他结交和珅,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可洪翰林去年挂冠归乡,原因何在,不也是因为翰詹大考之际,言语激烈,得罪了和珅吗?若是皇上真的处死了洪翰林,天下人只会想,一个亲附和珅之人,可以因种种缘故免去一死,重新为皇上效力,一个对和珅直言相抗之人,却只因为言语激烈,到最后,一条命都没了!其间孰轻孰重,皇上可有考虑过?日后天下之人,又要如何相信皇上亲政之后,还有革新除弊之念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君臣之隙 听着阮元这番话,嘉庆也是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驳,又看着阮元言语诚恳,也不觉有些改变了念头。可洪亮吉上疏之事,却并非他一人之事,于是嘉庆继续道:“阮侍郎,你所言或许也有些道理。其实若是洪亮吉直接向朕上疏,朕或许也就会免其一死,可是你应该知道了,洪亮吉这份上疏,原本是给了成亲王的,他这番大费周折,却是何意呢?是想告诉朕,朕不配直接上疏吗?还是说,他觉得成亲王处断起这些事来,会比朕做得更好呢?” “皇上,此事臣也有所耳闻,成亲王收信之后,并未拆阅,而是次日一早,就直接交给了皇上,所以臣以为,成亲王绝无不臣之心。至于洪翰林上疏之人,洪翰林的个性臣也略知一二,他只是个七品编修,平日与皇上见面不多,可成亲王雅好文学,对有才学的翰林,往往格外敬重,是以洪翰林会相信成亲王的为人,也不难理解了。”阮元道。 “雅好文学、格外敬重?”嘉庆忽然冷笑道:“清流终勒东林碑,戍骨几埋代州土,阮侍郎,这两句诗做得不错啊?不过这诗中之人,朕明史所学不多,倒是不清楚了。你却觉得,赵 南星此人如何?” 阮元听了这句话,也不禁再一次渐渐生出了冷汗,后心的衣服,也再一次湿得透了。 因为这两句诗,正是他为永瑆送给他的赵 南星铁如意所作。 看来铁如意的事,嘉庆也有耳闻,而更重要的还不是铁如意。 回想几个月来,与嘉庆一同对抗和珅的宗室,原本淳颖、绵恩、永瑆三人,都得到了重赏,得以位列要职。可没过多久,因为恒谨之事,淳颖和绵恩不得再执掌宿卫,这一次洪亮吉的事,又让永瑆如此惶恐不安…… 或许洪亮吉的事,嘉庆一开始就不是针对洪亮吉本人的。 可既然嘉庆已经问了自己,自己也只得迎难而上了,便道:“回皇上,赵忠毅公主持前明选事,多用贤臣,屏退不肖,一时正士,遍布朝野,若无魏阉秉政于后,前明也不会亡于李闯之手。”在清代,说起明清易代,士人也只得解释为明亡于李自成,以示清朝“得国最正”。 “可赵 南星主持选事之时,多用东林出身之人,对所谓的齐楚浙三党,却大加贬斥,其实东林之中,何尝没有言过其实之辈,三党之中,又怎得尽是奸佞小人?他此番选举,却是有些偏了。”嘉庆道。 “回皇上,所谓君子小人之事,人各有所念,赵忠毅公既然主持选事,就只能依自己心中所念。纵观忠毅公一生,他终是心有正气,尽忠报国之人。”阮元道。 “可他此举,却让天启皇帝如何去想?却让天下士人如何去想啊?阮侍郎,朕所见的天下,与你所见的天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啊?”阮元也清楚嘉庆深意,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永瑆对嘉庆自然忠心,可是他毕竟曾经是皇位的竞争者,又与文人学者多所交流,民间舆论,自然会更有利于永瑆而不利于嘉庆了。 “只是皇上,臣却以为,皇上大可不必如此去想成亲王之事。”阮元道:“天命在皇上,而不在成亲王,这是高宗皇帝生前,便用二十二年时间告诉天下万民的道理。即便成亲王与洪翰林,与其他文人多有交流,他又怎能与高宗皇帝的意旨相抗衡?皇上如此对待成亲王,却是过当,因成亲王的缘故,要置洪翰林于死地,更是毫无必要啊?” “阮元,朕且问你,你为官履历,与那洪亮吉大不相同,你平日治学之道,朕听闻与他也相差甚远。所以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般不惜自己名位,而为他求情呢?若是朕以为你与他党同伐异,连你官职也一并夺了,你不觉得,这是得不偿失吗?”嘉庆忽然问道。 “回皇上,臣与洪翰林,确有言语不同甚至大异之处。但臣却以为,因言语学术上的不合,而对他见死不救,这非但有损同僚之谊,而且会误了国家大事。”阮元道:“眼下皇上下诏求言,正是天下万民争相进言之时,若是皇上真的处决了洪翰林,天下万民又会作何想法?他们只会认为,皇上这是言而无信,他们也只会想,为皇上上言,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他们每次上言,都只有符合皇上心意,才能安然无恙。可皇上的心意是什么?他们并不知道啊。久而久之,为求自保,无论官员诸生,都只能退而求其次,自保性命,不再为皇上上言进谏了。若是走到那一步,那皇上革新吏治,振兴朝纲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阮元,你今日说得够多了,退下吧。洪亮吉的事,朕自有处断之法,不劳你费心。”嘉庆道。 “皇上,这……”阮元听着也是一脸茫然。 “你想好了,是你在决定洪亮吉的生死,还是朕?!”听着嘉庆的言语,只觉十分严厉中带着七分坚定、冷漠,可即便如此,最后却也留下了三分怀念与不舍。 或许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 想到这里,阮元也不再强求,向嘉庆叩首拜过之后,便即离开了紫禁城。 方出得西华门,只听得前面又有人叫道:“阮侍郎留步!”定睛看时,原来是一行人走到了自己面前,为首的身着团龙补服,气度闲雅,自然是成亲王永瑆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仆从。阮元也连忙行礼见过永瑆,道:“回成亲王,在下当说的话,都已经与皇上说完了,只是……皇上还没有答应开释稚存兄。” “伯元,你也尽力了。”永瑆安慰道:“其实这件事,你本也不该参与进来,归根到底,还是我和皇上的事。只是可惜了你,也可惜了稚存了。对了,皇上可有因你前来劝谏斥责于你?他也正在气头上,你这样若是把他惹怒了,日后做官也不好做了啊?” “成亲王放心吧,皇上并未责罚于我。”阮元道:“这一年来,皇上为人处事,我也看得清楚,既然他愿意重用我来办事,自然也不至于因为一件与我无关之事,就对我罢官夺职。说到底,皇上还是仁慈之主啊。” “那样就好。”永瑆道:“剩下的事,也只有我能办了。归根到底,他是皇上,我却是他皇兄。这是皇阿玛的意思,所以我也没有再与他争夺皇位之念,可皇上他又怎么能放得下呢?或许就在今日,我也该与他做个了结了。” “成亲王,您又何必……”阮元也担心永瑆不顾自己安危,反而做出自害之举。 “你放心吧,我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心里清楚。之后的事,就不劳你担心了。”永瑆笑道,只是阮元听来,这句话之中,却也是饱含苦涩。 后面嘉庆兄弟的交谈,阮元就不得而知了。那时嘉庆屏退了身旁一切内侍,就连纽祜禄氏和张进忠,也不知二人交谈言语。 “皇上,臣知道,当年皇阿玛立储之时,能做太子的皇子,也只有我们二人了。但皇阿玛已经选了你做皇帝,臣也绝无半分觊觎皇位之心了。其实不瞒皇上,我性情如何,我自己清楚,皇阿玛也清楚,诗文画艺之事,我确是喜好过了头,再也出不来了……皇阿玛想要的太子,今日的大清皇帝,就应该是皇上这样能勤于政务,能匡扶时弊,不拘泥于所好的皇子啊?所以那时,我原本就没有争夺皇位的念头,每次升赏百官、上呈贺表,我也是有心自炫才学,只因为我清楚,我这番才学,多让皇阿玛知道一分,皇阿玛不立我做太子的决意,也自会坚定一分啊?所以皇上,臣又怎能在皇上亲政之后,再起争夺皇位之念呢?”永瑆道。 “皇兄多虑了,朕对皇兄,并没有半分猜疑之心。”嘉庆道。 “那皇上可曾忘了,那日万寿寺之会,皇叔对我二人所言呢?”永瑆续道:“皇叔说得对啊,我大清开国以来,几乎每一次易代之事,都是一番腥风血雨,为了争权夺利,几位皇祖被皇玛法圈禁,皇伯也被废去宗室身份。这样的兄弟相残,父子相忌,害了多少人,又误了多少国家大事啊?那时和珅权势日盛,若是我兄弟二人因争夺太子之位的缘故,竟然兄弟阋墙,那日后的大清天下,就真的要走到倾覆那一日了。所以我兄弟二人发下誓愿,无论哪一人做了太子,都必须接受皇阿玛的那个结果,没被立为太子之人,绝不得有任何二心,必须竭力辅佐未来的皇上。将来无论谁做了皇帝,都要兄弟协力,铲除和珅,再兴国朝盛治。这一番话,臣是一直谨记,也一直照做的啊?难道皇上,竟还是信不过臣吗?” “皇兄,你与我说了这些,朕都记得。朕眼下只是将洪亮吉下了死牢,将来定罪问斩,也是他洪亮吉要上刑场,皇兄却与朕说这些做什么啊?”嘉庆依然不愿松口。 “皇上,臣知道,臣平日与那些学者文人,交往是多了些,可臣这心之所好,却也是改不得了。皇上的心意,臣也明白,臣一边兼着军机大臣,一边与这些好名好言之士交往颇密,其实是不利于皇上的。其实臣看了之前旧制,自乾隆二年军机处复立,成为定制以来(军机处始建于雍正七年,本来只是西北用兵临时设立,当时怡亲王允祥作为领班军机大臣进入军机处办事。雍正十三年雍正驾崩后,军机处一度被改为政事处,直到乾隆二年,才正式定立军机处为决策机构。),从无亲王入主军机处的先例,臣本是不该在军机处当值的。既然臣逾越了先例,加上洪亮吉之事,让他先将奏疏递到臣这里,是臣有过,还请皇上责罚于臣,革去臣军机大臣一职,听臣自己归家颐养天年便是。”永瑆知道,如果自己在政事之上不做任何退让,只怕嘉庆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只得自行引退,既为了营救洪亮吉,也为了消除嘉庆疑忌之心。 “皇兄,朕并非绝情之人,又怎会如此苛求皇兄呢?皇兄做这军机大臣,又没有任何过失,怎么能由朕来开革于你啊?至于洪亮吉的事,朕想着再过几日,再下决断不迟。你也先回去吧,万寿寺里,朕与你相约无论谁做了皇帝,都不得无端倾害未做皇帝之人,那一句话,朕也还记得。”对于永瑆之事,嘉庆自然也不希望做得太过绝情。 总之过了几日,宫中传来了新的消息,洪亮吉言语多有不敬之处,但毕竟忠心为国,情有可原。诏免去死罪,遣戍伊犁。而永瑆也主动上表,辞去了军机大臣之职。领班军机大臣变成了庆桂,他素来办事稳重,一时也无人非议。嘉庆又将兵部尚书傅森调入军机处办事,以确保人员充足。 这日广宁门外,押送洪亮吉前赴伊犁的一行人也即将启程西进。朱珪与阮元念及与洪亮吉的交情,也都来广宁门相送,杨吉听说这个外放之人平日正直,也一并跟了过来,想要看看他是何模样。 想着自己虽然在嘉庆身边竭力求情,可洪亮吉却仅仅免于一死,阮元也有些过意不去,道:“稚存兄,皇上那里,我已是多番劝谏,可最后也只得稚存兄免死遣戍。实在是小弟无能,不知如何帮忙为好,才累得稚存兄如此,还望稚存兄见谅。” 洪亮吉倒是大难不死,反将生死之事看得淡了,这时也是一声长笑,道:“洪某今日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了。但伯元,我这一遣戍,便与朝廷、官场再无干系。你却不同了,我看皇上啊,心胸却是比我之前所想,要狭隘的很。我这一去,看来朝廷又要回到原先那种因循守旧,不思进取之状了。” “我看你说得对,之前那老皇帝,就是个糟老头子,这新来的皇帝,又能好到哪去?伯元辛辛苦苦为他卖命,最后就连求个情,都这样困难,照我说啊,就是自私。”杨吉在一旁也附和道。 “杨吉,皇上已经听了我的进言,不得再出无礼言语。”阮元斥道。 “你是不知道啊,伯元那日为你求了情回来,心中还一直为你担忧呢,那日皇上可什么都没和伯元说,直接就让他回来了。也是之后又过了好几日,才传来消息说你不用砍头了。哈哈,那几日我们家中夫人,还一直追着伯元骂呢。洪相公,你说你是不是以前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家夫人一提起你,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伯元求情,夫人都不愿意放他去劝皇上呢。”杨吉也不在意阮元,径自与洪亮吉说道。 洪亮吉却把自己文中之言忘了,只得道:“伯元,我平日就这个性子,骂过的人也不少了,说不定那句话说糊涂了,就把尊夫人也一并得罪了,若真是如此,我给夫人赔个不是吧。也是朱大人告诉我,皇上这一亲政,就下诏求直言,有不少人都给皇上上了奏表,我这又一生气,就写了那一长篇文章出来。唉,现在想想,做皇帝的,从来都有皇帝的心思,我也是真傻,还以为可以与虎谋皮呢。若我早知如此,这一封上疏定是不上为好了。”阮元听着洪亮吉言语,竟已经渐渐不信任嘉庆,可嘉庆对自己,对永瑆,又何尝没有保留,又何尝不是恩威并用?一时之间,不禁也有些心酸。 朱珪也安慰洪亮吉道:“稚存,话说回来,还是我辜负了你,年初带你来京城,我也没想到这许多,是我该给你赔个不是才对。但你也放心,我与伊犁的保中堂也有些交流,保中堂最是爱惜人才,我也已经给伊犁去了信,告诉保中堂你这件事前后始末。到了那里,你只管安心度日便好,依我看,说不定过不了多久,皇上就能放你回来了。” “如此可多谢朱大人了。”洪亮吉笑道:“只是朱大人,伯元,你们在京城做官,可比我遣戍伊犁难为多了。帝王心术,从来难测,皇上做了皇上,也就不是之前的皇太子、嘉亲王,高宗皇帝的十五阿哥了。你们若是还像以前一般看他,肯定要吃亏了,日后在京城里,也小心点吧。” 看着洪亮吉这般模样,阮元心中虽然依然相信嘉庆,却也不由得多了一层隐忧。可这件事前后因果,俱皆摆在面前,自己即便想否认,又怎么否认得了呢?一时无言,也只得与朱珪一道拜别了洪亮吉,送他西行去了。 不过,嘉庆也的确没有过分为难洪亮吉,次年闰四月间,嘉庆便即下诏,将洪亮吉无罪开释,其所上奏疏,也一并公之天下。洪亮吉实际在伊犁遣戍的日子,只有百日。但即便如此,洪亮吉回归中原之后,也再不仕官,居家著书终老。 对于阮元而言,之后一段时间,却又有不少好消息。 送别洪亮吉之后,阮承信的书信也从扬州送到了京城,上面写着江镇鸿思忖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向朝廷捐纳十五万两白银用于军费。眼看江府日渐衰落,这时只有继续向朝廷表现忠心,才是生存之道,无论阮承信,还是江镇鸿,对这一点都还是清楚的。 而随后阮元也得以兼署礼部左侍郎,继续办理乾隆大礼事宜。嘉庆四年九月,乾隆的裕陵终于修葺完毕,其余典礼,也一应准备得当,乾隆梓宫入陵安葬之日,也就到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各奔东西 . 嘉庆四年九月十五日,乾隆的安葬大礼正式在裕陵举行。嘉庆亲自率了文武百官,前往裕陵行最后的入陵大礼。嘉庆自入陵后,便即举哀,亲自扶了乾隆梓宫,进入地宫,目送乾隆灵柩安放于宝床之上。随即于地宫之外,行奠酒礼。入得隆恩殿后,庆桂和董诰作为大学士,一同书写了乾隆神主牌位,安放在宝座之上,嘉庆也率领百官再次拜过乾隆神主,乾隆大礼之事,这才成功完成。 随即,嘉庆与其他百官先行返京,阮元作为兼署的礼部侍郎,对于大礼后裕陵相关事宜,也需要进一步妥善安排。那彦成晋升了工部尚书,这时也留下监督裕陵工程,观察是否有疏漏之处。如此二人又在裕陵停留了数日,这一日那彦成却突然接到诏书,嘉庆要求他立刻返京,不得有误。 所以这日二人巡视过了裕陵,交待过陵寝官员其余事务之后,阮元便即向那彦成道别。但想起诏令紧急,也不禁问那彦成道:“东甫兄,京城那里究竟出了什么急事,竟要如此诏你迅速返京呢?” “伯元或许还不知道,这半年间,前线各部,一直收效甚微,是以皇上那里,不禁有些恼怒,又得知四川战场那边,勒保大人与明亮大人素来不和,经常误了进军时日。是以皇上震怒之下,吧勒保大人和明亮大人都免了职,押解回京等待审问贻误战机一事。这样前线那边,就又需要京中派人前往督战了。皇上任命了我大爷去做成都将军,我已是一品之身,是以督师之事,我也做得,正巧,我先前便有意前往前线建立功勋,这一次也算皇上圆了我的心愿吧。” 阮元听来,也不觉有些疑惑,问道:“东甫兄,小弟之前还听闻,今年前线多有斩获,多有贼人中要紧人物被朝廷擒斩。怎么半年下来,反而又陷入胶着了呢?” “说到底,还是朝廷这些兵士,长年不习战阵,大多不愿吃苦耐劳,所以一直给敌人留下了空隙。”那彦成道:“看前线将军的奏报,很多将领最不愿意的,便是接收京中派去的各部,与他们一并作战。京中各部,大多习惯了安逸日子,既不愿临阵杀敌,又不愿深入险境。这恰恰给了敌人机会,他们原本就擅长流窜作战,眼下流窜的更频繁了,今日在湖北,明日就到汉中了,而且总是往汉南那深山老林里去,让朝廷官军疲于奔命。这些京中各部也是在前线时间长了,都习惯了,反正追杀不得,也不至于被罢官免职,那还往山林里风餐露宿做什么?久而久之,这前线合围之策,也就处处都是破绽了。” 看看裕陵那巍峨的宝顶,那彦成似乎也颇为怀念过去的乾隆时代,道:“先前高宗皇帝主持战事的时候,前线将士念着都是高宗皇帝拔擢,一时也各有畏惧之心,不敢造次。可皇上这一亲政,许多前线将军的私怨,也就渐渐显现出来了。就比如明亮将军,他本是大金川那一战成名的宿将,可当时与他一道领兵的,是勒保的阿玛温福温中堂。他比勒保大了一辈,眼下却要平级论处,甚至许多合兵共进之事,要听勒保差遣。这样时间长了,他自然心中不平,办起事来,也就消极了许多,最后耽误的,还不是朝廷的大计啊。” “东甫,这样说来,皇上差你去督军,我看一样有风险啊。你为官十年,一直在朝廷里掌文翰之事,如此去了前线,其他将军只怕,也未必信服于你啊?”阮元听着,也不禁有些担忧。 “我的事无妨的。”那彦成笑道:“眼下我大爷是成都将军,阿哈是西安将军,松筠大人做着陕甘总督,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啊?虽说大爷和阿哈论带兵打仗,是略欠了些,但有了我出马,我求他们把兵借给我就行了啊?到时候我也不愿与他们争功,只把功劳与他们平分了便是。他们也不用出力,只要给我可用之人,就能坐享其成,想来他们没理由不同意我啊?” 想想恒瑞之事,也不禁苦笑道:“我阿哈的事,之前也与你说过,他从来与和珅有旧,这一点我想皇上也知道,所以皇上派我过去,也算是给阿哈留下最后一点面子了。阿哈现在,应该也在西安惶恐度日吧。我此番西去,就是准备在西安集结兵力,一举南下汉南老林,寻找贼人主力决战。论正面对垒,这些贼寇绝非我的对手,到时候阿哈欠朝廷的,我也就为他还清了。” “东甫,无论如何,你到了前线,凡事定要三思而后行才是。这次战乱已经持续了四年,敌人阵中或许也有些擅使阴谋诡计的狡诈之辈,也未可知。总之你也听我一句话,前线作战,不要为小利所诱,贸然分兵。一定要保持和其他各部的联络,尤其是南下林地作战,更要小心孤军深入。凡安营扎寨,最好选近水之处,老林之内,尤其要防范敌人火攻。还有……”阮元这样听着,也总是对那彦成不太放心。 “好啦,伯元。兵法你看过,难道我没看过?不打无准备之仗,这个我清楚的。”那彦成笑道:“其实川楚这一战,能早些解决最好。若是继续拖延不决,只怕朝廷到了明年后年,要面对两线作战之忧。眼下江浙尚能供着前线粮饷,可若是真的两边都有战事,那就……” 听着那彦成之意,似乎江浙一带,也有变成战场的危险,阮元毕竟生在扬州,又在浙江为官三年,也不禁陷入了沉思,想着那彦成所言,竟是何事。忽然,一件往事浮现在阮元脑海之中,阮元随口问道:“东甫兄所言,竟是海寇不成?” “是啊,不过伯元是怎么……”那彦成听了阮元之言,也愣了半晌,方才想起阮元也曾做过浙江学政,也笑道:“哈哈,原来是我忘了,或许伯元在浙江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耳闻了。不错,正是海寇肆虐之事。这一年来,海警频传,闽浙粤三省海警次数,与去年相比,都要多了一倍不止。若是伯元在浙江便已经听闻海寇之名,那到了今年,只会更加严重了。皇上这些日子,也开始诏令两广吉总制打造大船,以备海寇了,只是浙江目前压力,却是最大,一边海寇时常侵扰,一边府库钱粮,还要拨出一部分支援湖广前线……那海寇自也聪明,听说今年也不再福建多加逗留,专往浙江温台二府大肆劫掠,如此前后失据的局势。只怕到了明年,浙江会更难办啊。” “东甫兄,这些年闽粤各省招安海寇之事,我也听闻了不少,可为什么这海寇不禁没有减少,却是比三年前还要多了数倍呢?”阮元问道。 “我听闻是因安南国中战乱之故。”那彦成道:“乾隆五十五年,安南阮光平入京朝觐高宗皇帝,受了安南国王的册封。这件事你该有印象吧?”阮元点了点头,其实前来北京的安南使者并非阮光平,这一点那彦成竟也不知。 “只是那之后不过三年,阮光平便即去世了。”那彦成道:“安南国中,本有南北二国,这阮光平是南面广南国西山邑人,后来举兵造反,灭了原本的南北二国,使安南一统。可原本的广南国主名叫阮福映,尚在人世,是以俗称阮福映为旧阮,阮光平为新阮。这新阮一系,原本占尽优势,谁知阮光平一死,新阮新主昏弱,朝政迅速腐败,旧阮又卷土重来。而且,旧阮似乎与西洋人也多有往来,从西洋购置了许多枪炮军械,这一年大举反攻新阮,已渐渐占了上风。可新阮也不甘失利,于是近一年来,新阮开始与海寇联手,准备海陆并进回击旧阮。既然要与海寇联手,那自然也要与海寇分利了。结果海寇不禁补充了大量人手,还一边与旧阮那里走私,得了军械之利,现下更为嚣张了。皇上也曾一度下诏,要眼下的新阮国王约束臣民,不得参与海寇之事,可新阮自顾不暇,又哪里管得了那些?最后受苦受罪的,反而成了我们沿海的百姓了。” 其实那彦成说的也不,早在乾隆末年,旧阮的国王阮福映便已借流亡暹罗之机,与法国获得了联系,乾隆五十二年,在法国传教士百多禄的帮助下,阮福映与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结盟,约定法国提供武器、练兵方面的帮助,让阮福映北上复国。虽然几年之后,法国大革命爆发,路易十六身首异处,阮福映失去了法国国家层面的援助,但不少忠于法国王室的海军军官,却愿意同阮福映一道继续对抗新阮,并带来了不少枪炮军舰,让阮福映得以大量仿制。一时阮福映所部,竟然脱胎换骨,在战斗力上完压过了新阮。又兼阮光平此时去世,其子阮光缵年幼无能,新阮更不是旧阮对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南国剧变 于是,新阮为了集中力量对抗旧阮,便大开门路,招募华南中国人西进参战,正好这时华南诸省,各有不少渔民生计困苦,不堪安于本业,于是不少中国渔民也铤而走险,到西山阮氏旗下做了雇佣军。同时在南海之上,也一直做着劫掠船只的勾当。这样他们一方面在安南内战中发了战争财,得以用安南官爵招揽部众,一方面本来身份只是海盗,在旧阮那里走私法式枪炮,也没有多少限制。凭借这番左右逢源,一批海寇迅速崛起,即便清政府招安了其中一些帮会,也一样于事无补。 此时的欧洲,同样在经历由古代世界到近代世界的关键转折,之前的嘉庆三年,法国军官拿破仑南征埃及,建立了巨大声望。也正是阮元与那彦成这番对话后一个月,拿破仑北上发动雾月政变,夺取了法国军政大权。同时,欧洲其他君主制国家组成的第二次反法同盟,也在这一年达到高潮。东南亚的法国军官大多是传统保皇派,自然希望通过扶持旧阮,在安南和法属印度重振声威,与反法同盟一道反击法兰西共和国,迎回王室。所以在训练旧阮军队、提供武器帮助方面,他们也花费了不少心力。只是对于南海海盗,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走私火炮之举,他们也索性听之任之。 由于得知南海多有海盗猖獗,部分唯利是图的欧洲商人,也借用租住澳门这一踏板,在此时走私火炮给海盗。有了法国和葡萄牙的新式炮械,即便总数不多,海盗们也有了与清朝海防对抗的勇气。一时间沿海闽浙粤府县,频繁遭到海盗袭击,三省水师,虽疲于奔命,却收效甚微。不少海盗甚至组织起了庞大的海上帮会,一时华南、福建两地的海盗,竟多达数万人,即便沿海各镇水师加在一起,也不如海盗数量庞大。 对于海盗声势浩大,甚至无论人数船只,都已经在与朝廷的对抗中占到上风之事,阮元也有耳闻。这时想起自己督学之际,沿海百姓四散奔逃,躲避海盗之苦,也不禁连声叹气,一时竟也寻思不出什么好办法。毕竟自己为官十年,不是做翰林,就是做学官,或者主持礼部丧仪之事,这些事务与防范海盗之事,似乎相距甚远,或者说并无任何交集。 这时阮元送别那彦成,也已经到了裕陵正门之前,门前正有一队仆隶,四散着清扫正门尘土。其中一个原本背对着二人,发辫灰白,手上扫帚也缓慢无力。听到官靴之声,才慢慢转过了头,看着阮元与那彦成,一时无语。可阮元见了这人样貌,却不禁吃了一惊,一时之间,甚至忘了移动脚步。 只见这人虽显憔悴,原本相貌,却似清秀。虽是双目无神,可面上褶皱并不多,其实只有四十上下年纪。手上肌肤白皙,又多有皲裂之处,显然对于洒扫之事并不习惯。缓慢的步子之中,隐隐却有一股从容高傲的贵气。正是之前和珅的心腹,与那彦成也曾一同做过军机大臣的福长安。 那彦成见了福长安样貌,自也清楚。于是拉了阮元到一旁,小声道:“不错,就是福长安。那日皇上派他监视和珅自缢之后,他已是五内俱裂,再不能有半句违逆圣意之言。想着他已经这般模样,皇上便免了他死罪,只定了斩监候。后来他在大狱之中,也算规矩,于是皇上特意赦免了他,只来这里备充洒扫之事。原本苏陵阿也一并来守陵的,上个月已经病死了。看他这个样子,我看日后也再没有出头之日了。” 阮元点了点头,可福长安沦落至此,自也令人哀叹。不禁又回过头,暗自瞥了福长安一眼,福长安却也不愿再理会阮元,这时已把头又侧了回去,只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清理着地上污垢。回想一年之内,京城故地,已是物是人非,自己心中竟也有些凄凉之感。 各人这时自然不会知道,嘉庆对福长安还算客气,后来又复了他做总兵、正黄旗副都统,可均无实权可言。直到嘉庆二十二年,福长安去世,终是没有再受嘉庆重用。 而阮元送别那彦成后不过两日,也回到了京城。这一次嘉庆又任命他兼理国子监算学,也正是在他“兼理算学”的半个月里,《地球图说》的十九张补图绘制完毕,与《地球图说》一并刊行。而阮元历经三年,潜心编撰的算学名著《畴人传》,也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定稿。阮元也将浙江收录诗文唱和之作,编为一书,取名《定香亭笔谈》。在浙江许下的修书之愿,到这时终于渐次完成,只是刻板之事,尚需一段时日罢了。 在阮元的所有著作中,《畴人传》无疑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这是中国古代目前可考的第一部专为数学家、天文学家所作的传记。也总体记载了中国自上古时代,直至十八世纪末已知的所有数学、天文学成果。全书共四十六卷,记载中国古代数学家二百四十三人,另附西洋数学家三十七人。正式确立了数学家、天文学家在中国古代的重要地位。《畴人传》也贯彻了清代朴素的科学精神,对于历代以来经常与数学家、天文学家混淆的以占卜、望气、卜卦、谶纬闻名之人,一律不予收录,更显其科学价值。阮元在浙江时,便已对此书无比重视,此时经历三年呕心沥血,终于大功告成,也不由得在家中举宴,全家欢庆了一日。 饮宴之间,阮元也忽然想起,在浙江时他开始编修这些书籍,最初经费不足,还是孔璐华为他多垫了不少银子。之前洪亮吉之事,虽然性命为大,可对妻子而言,似乎总是有些歉疚之处,这时自然也要对孔璐华道谢了,便举杯道:“这次《畴人传》和《地球图说》能够成书,想来也有夫人的功劳,在杭州时,我们家中薪俸原本不多,也是夫人慷慨相助,这书方有修成之日。所以这杯酒,也是我该敬夫人的,就请夫人与我同饮,如何?” 孔璐华也不客气,笑道:“没想到啊,夫子在外修书,还能想到家里的人呢。”说着,也与阮元相敬同饮了,又道:“可是夫子,书之姐姐有个问题,一直在问我呢,她说你讲《汉书》的时候,说起过西汉那个京房,是个占卜算卦的能人,对《周易》也多有精研,可为什么你编那《畴人传》,却没有京房的名字呢?” “这个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京房虽善占卜,但天文算学并无建树,是以我此书便即不录了。”阮元原是随口应答,忽然之间,却依稀感觉孔璐华言语之中,竟有个陌生的名字,也不禁问道:“夫人,你说书之……那是谁啊,我们家没有人叫这个名字吧?” “夫子在说什么啊?”孔璐华不禁有些幽怨的说道:“方才还以为夫子对家中之事,已经有所照顾了。不想你还是原来的样子,真让我们姐妹失望呢。书之就是文如的字啊?你说是不是,文如姐姐?” 刘文如看着孔璐华,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面上也是一阵娇羞,静默了半晌,方小声道:“夫子,这……是这样的,夫人平日与我们讲书,总觉得既然男子有字,女子自然也该有个字才对,于是我们也各自……各自寻了个字出来,夫人说家中有座书斋,叫唐宋旧经楼,她就叫经楼夫人了。雪妹妹取了字叫月庄,至于我……我也想不到别的,就取了这个字出来。” “姐姐就是这般胆小,照我说啊,夫子和那洪亮吉,本就是一路人,瞧不起我们女子的。要不然怎么连我们取字的事,都听得这般惊异呢?”孔璐华也在一边揶揄阮元。 “这……夫人也是误会了,我哪里……”阮元还想辩解。 倒是刘文如清楚孔璐华心意,这时也鼓起勇气,轻轻拉了一下阮元,在他耳畔小声道:“夫子,夫人是觉得她帮你救了那洪翰林,你也该有些表示才对啊?比如……夫子有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夫人啊?”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阮元,忙对刘文如点了点头,转过身来,略一思索,似乎身上还真有个礼物,在怀中摸索了一阵,竟然取出了一只荷包。于是对孔璐华道:“夫人,这荷包却是个贵重之物,这个是前些日子我办完大礼之事,皇上见我辛劳,特意赏赐我的,可是……是高宗皇帝的遗物呢。有这般礼物,夫人的气该消了吧?”细看那荷包时,只见上面前后各绣着两条小龙,张牙舞爪,甚是生动。荷包中似乎还装有香料之物,这时各人细细闻将起来,还能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 孔璐华看了荷包,粉嫩的脸颊上也出现了一丝晕红,可看着阮元,却似乎仍是有一种怨气,道:“夫子送礼物,就这般敷衍呀?看你方才不过摸了两下,就拿了这个荷包出来。给夫人送礼,就是这样潦草的吗?书之姐姐,月庄妹妹,你们说就这样的送礼,我该不该原谅夫子呀?”看着孔璐华又羞又怒的样子,刘文如和谢雪也不禁笑了出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二十八章 浙江巡抚 “这……”阮元笑道:“夫人,这礼物看着是轻了些,却也不是说买到,就能买到的啊?这可是高宗皇帝用过的荷包呢,你看,上面这几条龙,寻常做荷包的,哪里敢绣这个啊?所以这荷包啊,其实夫人看着不大,却也是独一无二之物呢。” “天啊,夫子在送礼物的事上,还真是天真呢。”孔璐华道:“夫子难道不知道,这荷包于男女之上,各自有别吗?你看你那荷包那么大,你要拿来送给夫人吗?夫子说这是高宗皇帝遗物,那夫子不妨看看,这衍圣公府里,高宗皇帝的赏赐还少吗?照我说啊,夫子就是敷衍,赶快承认了吧!”可是话是这么说,孔璐华眼中却已是深情渐露,语气不似抱怨,倒是更像调侃。 看着孔璐华这般神色,阮元也自觉得可爱,但转念一想,孔璐华所言竟也有些道理,便又在腰间摸了一会儿,取了一串佛珠出来,道:“夫人,这串佛珠也是高宗皇帝遗物,但你看这珠子,倒也精致,想来是不分男女的,夫人若是觉得不够,也把它收下吧。” “唉,书之、月庄,你们帮我想想吧。夫子他从来不拜佛的,今日送了这佛珠给我,是要让我做什么呢?在家中拜佛祈愿吗?这家中没有佛像呢。”孔璐华继续调侃道。但话虽如此,另一边她却也毫不客气,从阮元手中取了佛珠下来。 “好,再过几日,若是有了休沐之日,我带大家去法源寺看看,怎么样?今年秋天来得晚,现在去法源寺,还能看到落叶呢。”阮元道。 “好啊,大家可都听清楚了,夫子既然说了,就不要抵赖!” 不过既然大礼之事已经完毕,国子监也并无要事,那之后的闲暇,也应该不少了吧……至少这时阮元是这样想的。 然而,朝堂为官,终是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就在次日,嘉庆再次传旨,让阮元前往养心殿。乾隆去世之后因尚未安葬,养心殿也一直空置了下来,嘉庆前几个月仍是暂居毓庆宫。直到乾隆下葬裕陵之后,嘉庆才正式入主养心殿。 阮元参拜之后,嘉庆也满意的笑道:“阮侍郎,这一年来你在京中办事,也立了不少功劳了。即便有些事,朕可以不再考虑,但主持会试,敬襄大礼二事,俱是朝廷要紧之举,朕也看了,以前但凡有这两件事办得不错的,一般都会升迁要职。只是眼下,朕却有些为难了,你原本就是正二品,想升一品,却也没有位置了啊?” “回皇上,臣资历本浅,升任侍郎,亦不足一年,不敢再求升迁之事。”阮元道。 “那也无妨,不过,眼下朕倒是确实发现了一个要紧职务,若是你愿意前往,对你而言,或许是个建功立业的地方。”嘉庆道:“朕现在正在调整各地督抚,原本的闽浙总督长麟,朕想让他带兵增援川楚,玉德做浙江巡抚,也有些日子了,朕想着升他做闽浙总督。这样浙江巡抚的位置,就空了出来,朕想着眼前可用之人,却也有限,但你是其中一个,所以朕想委你浙江巡抚一职。怎么样,阮侍郎,你去年便是在浙江做官,这次回去做巡抚,也不陌生吧?” 这话嘉庆说的轻松,阮元却是大吃一惊,竟在一旁沉默了下来,一时无语。 巡抚一职,始设于明代,最初是明成祖派遣京中官员,以巡行安抚为名,督察各布政使司官员政事。但进入明代成化、弘治年间,原本的明代地方体制权职分散,行政效率低下,于是明廷再次派出京官,以“巡抚”之名总览地方要事,久而久之,巡抚一职也就渐渐在地方上固定了下来。只是明代巡抚一般仍是被视为京官,而且巡抚之地与布政使司(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省)也不尽相同,甚至不少巡抚所辖之地也不算大,是以终明一代,巡抚权力终是有限。 但进入清代,巡抚职权出现了很大变化,巡抚辖区逐渐与布政使司重合,巡抚也正式成为地方官员,只是因循明故,一般仍需加兵部侍郎、都察院副都御史职衔。清代又裁撤了不少巡抚,巡抚辖区也最终与布政使司合而为一,成为后来的地方行政区域“直省”。到了清朝中叶,巡抚身兼绿营节制、钱粮仓储、刑狱乡试、道府州县官员荐举、弹劾等大权于一身,在没有总督直辖的各省,巡抚便是一省之长,故而也有“封疆大吏”的俗称。雍正之后,因行“火耗归公”之制,巡抚每年也可以得到大笔“养廉银”的收入,以浙江巡抚为例,每年有一万两养廉银的进益。所以乾嘉之际,浙江巡抚也最是外省紧要之职。 浙江原有总督,但乾隆时已被裁撤,此时浙江巡抚便可独掌一省军政。当然,清代对督抚从来多有防范,浙江尚有杭州将军麾下的八旗兵,浙江绿营虽可以听巡抚调度,但提督、总兵任命仍然取决于朝廷,具体防卫作战事宜,也取决于各提镇,是以巡抚职权虽大,却也不至于谋反。嘉庆任命阮元去做浙江巡抚,在这一节上自然是放心的。 但阮元先前做学政时,便已对浙江弊政,多有了解,这时又听了那彦成所言,自然清楚浙江海防也已日渐紧要。如此内忧外患,自己一时之间,又怎能立刻便有解决之法?是以竟是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应道:“这……回皇上,臣为官毕竟时日尚浅,所做的也不过是翰林、督学、礼仪之事,却从未任过治民之职,皇上如此任命臣去做巡抚,臣想着未免……未免有些草率。” “朕觉得不草率啊。”嘉庆道:“阮侍郎,你十年为官,所任必有治绩,这一点朕看得很清楚啊。这说明,你也很重视朝廷名 器,无论给你什么职务,你都会尽力去办好。这浙江巡抚,朕想来也是一样。至于抚军治民,这读圣贤书,不就是为了学有所用吗?那些不读书的人,平日总是说读书无用,只能夸夸其谈,阮侍郎,你就不想认真做一番事业,好好回击一下他们吗?再说了,朝廷选士最关要处,便是科举,若是读书科举出来的进士,都做不了查吏治民的能臣,那这科举设来,又有何用呢?而且这一年来,朕看得清楚,和珅图谋不轨,几乎动用了一切他可以动用之人。可你呢,对京中禁军,前线各部,均是了如指掌,一一应对过去,竟将和珅之谋破了,这样看来,朕遣你去浙江整治绿营,还是大材小用了呢。” “回皇上,臣并不是……”阮元自然知道嘉庆这是激将之法,可话说回来,自己内心之中,又何尝没有抚民一方,为天下人办些有用之事的心愿?只是这时浙江现状,自己最是清楚,若非经验丰富,内政、兵事之上俱皆有为之人,绝难同时完成补亏空、济灾民、兴海防之事。虽说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毕竟从来没做过府县之职,突然要做封疆大吏,又如何能保证一定成功?也只好再行谦辞道:“皇上,浙江臣做过官,所以臣也清楚,眼下浙江看似太平,可繁盛之下,积弊却也不少。多年亏空,尚未尽数赔补,若是催的急了,又有碍民生庶务。海寇日渐侵凌,沿海三镇水师日渐困窘,浙南府县,原本山多地少,百姓生计,日益艰难。如此繁复之事,臣只恐空有救世之心、安民之志,终是全无经验,不知从何做起啊?” “其实,这正是朕想派你去浙江的原因。”嘉庆道:“你在浙江做过官,亲眼见过浙江种种积弊,所以你去了,也好有的放矢,重点解决浙江眼下的关键问题。若是朕换了别人过去,他们不知浙江实情,便极易被下属胥吏蒙蔽,只恐几年下来,都不致有什么作为呢。另外朕提拔你,是因你还有一事,与寻常督抚大不相同。眼下许多督抚,虽说历任方面日久,却也因和珅乱政之故,渐渐染上了外面恶习,节礼陋规之事,数不胜数。但你不一样,你从来与读书人为友,自然也应该有一番读书人的正气。而且你这些年下来,并无任何贪婪取贿之事,督学时余下的银两,都拿去修了书,可见即便你做了督抚要员,也不会甘于流俗,与那些地方胥吏同流合污的。朕这番用你,也是想着从你开始,提拔一批新人出来,到地方上整顿吏治,安定民心。没有一批未经恶习熏染,竭力为国为民的能臣,朕想革除和珅宿弊,再兴盛治,也不过是一句空言罢了。” “皇上去旧立新,第一个能想到臣,臣已是不胜感激。”阮元听着嘉庆所言,似乎也有些为之所动,但还是克制了下来,继续问道:“只是臣无论年纪资历,都自觉尚浅,就算去做了封疆大吏,只怕也难以服众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二十九章 嘉庆的心术 “阮侍郎,眼下浙江内忧外患,朕是清楚的,所以朕这次调整天下督抚藩臬,也是用了一番心思的。”嘉庆倒是早有准备,道:“原来的浙江布政使谢启昆,该升迁了,朕用做了广西巡抚。朕新派去的布政使,是在地方上颇有作为的刘烒,他先前就做过浙江道员,这次去做藩司,也是因他熟悉浙江民情之故,他是个忠厚老实之人,想来你只要对他多加礼敬,他是可以与你齐心协力的。按察使嘛,朕准备先让秦瀛补任,你们之前也熟。有他们二人做你的左膀右臂,朕觉得浙江之事对你而言,也可以事半功倍了。” 只是看着阮元神色,却仍似有些犹疑,嘉庆自然知道阮元也是谨慎之人,不会草率决断要事。便继续和颜悦色道:“当然了,朕这样诏你前来,突然委你重任,只怕你一时也不太适应。不如这样,你先回归家中,仔细想想,自己究竟能不能担当这巡抚之职。十日之后,你再回来,将你所思所虑,尽数告知于朕,若你真的不愿去做巡抚,朕也不再强求,如何?” 阮元自然知道,既然嘉庆任了自己做浙江巡抚,就不会让自己随便推辞。嘉庆这样说,也只是让自己先做好准备,之后再来面圣,就需要说出具体的施政方略了。当下也向嘉庆叩首谢过,便离开了养心殿。张进忠陪在他身后,送他出宫,想到阮元先前对答,也不禁劝阮元道:“阮侍郎,皇上素来宽仁,可对你如此宽慰的样子,可就连我也没再见过了。你之前为了洪亮吉的事,与皇上之间也有些不快,可皇上却让你自行决定做巡抚的事,这般爱才之心,你可不能不报啊。” “张公公,我……我不会让皇上失望的。”阮元这时也只得如此回答。 只是浙江内外诸事,却是千头万绪,每一件都颇有难处,即便阮元早有准备,想寻个具体有效的方案出来,却也一时无从下手。 当然,对于阮元出任浙江巡抚一事,有疑问的也不只是阮元。这日入夜,嘉庆把这一任免之事告诉了纽祜禄氏,纽祜禄氏也同样是一脸不解之色。 “皇上,这阮元阮侍郎的名字,我也是听说过的,他掌管朝廷礼制、在外做学政,倒是都干得不错。可巡抚却是治民要职,皇上这样任命他去做巡抚,似乎有些草率了。”纽祜禄氏道。 “朕与你所想不一样,朕相信阮元。”嘉庆道:“对治民之事,朕是有感触的,他在浙江督学,原本也不需要去管百姓生计之事,可他却对生民困顿,了解得清清楚楚。原本他一介文翰之臣,也很难在铲除和珅一事上有所作为啊?可这番居中定策,其实他功勋至伟。所以即便外出提点绿营军务,朕也放心。这几个月,他帮着朱珪管理户部,朕也看得出,各省账目,清点得一丝不苟,又能一目了然。这样的人派去弥补亏空,朕想着应该事半功倍才对啊?而且阮元这个人,其实朕也知道,骨子里是个典型的读书人,若是一辈子修身治学,却无缘治国平天下,总是少了些什么。所以啊,他虽说白日里多般谦辞,朕看他内心深处,却是跃跃欲试呢。让他做这个巡抚,朕觉得正是用对了人。” “可皇上,这阮元虽然志气过人,但说到底,终是没有府县做官的经验啊,皇上这样遣他去,我总觉得像是害了他。”纽祜禄氏道。 “朕觉得不会,阮元这一年在京中办事,朕看得清楚,他凡事均有自己的主见,不会盲目行事,也不会因为一件事难办,就真的畏缩不前,可是个会想办法的人呢。而且眼下这种形势,你也该知道,和珅虽然除了,可各省旧时陋习,却不能尽数清理,若是继续让之前的人管事,因循馈送之弊,只会一直继续下去。朕眼下没办法,只能先用些旧人,可这提拔新人,也该提上日程了。阮元就算是第一个吧,也总该有第一个人啊?”嘉庆道。 “但即便如此,皇上去寻个办事得力的布政使,或者按察使来做浙江巡抚不好吗?阮元既是个文翰词臣,就该留在京里掌管礼制,不该外放去做督抚啊?”纽祜禄氏又问道。 “你说反了,眼下形势,阮元是非走不可。”不想嘉庆的回答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见纽祜禄氏不解,嘉庆也只得继续解释道:“你或许有所不知,阮元在南书房,正好经历了朕调度天下官员的这两个月,尤其是绿营提镇,几乎所有的调任,阮元当时身兼兵部左侍郎,都有参与。也就是说,当下天下绿营的情况,他心里是一清二楚的。朕也相信他,他不会主动以此牟利,可经不住其他人会有这个想法啊?若是他继续留在京城,只怕过不了多久,也就会有绿营之人,会前来求他疏通门路,从中取利了,到那个时候……且不说和珅,就说他之前的于敏中,那可是皇阿玛登基之初,就悉心培养的状元啊。” 听到这里,纽祜禄氏也不禁吃了一惊,不想嘉庆任命阮元出去做巡抚,还有这一层深意。如果阮元不在京城做官,只是外出担任一方巡抚,那么他在朝廷里说不上话,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因权势之故,来找他请托求职了。即便是阮元,这时也未必能够想到这一节。 嘉庆亲政之初的南书房,只能是一个为嘉庆过渡权力所用的临时决策机构,而不能取代军机处,导致叠床架屋,甚至政出多门,这一点嘉庆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嘉庆正式接管军机处之后,当时南书房中办事诸人,短时间内都不能参与机要。即便朱珪更受嘉庆信任,却也只得兼管户部三库,不得入军机处办事。这也是嘉庆为了维护朝廷体制,所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那……若是阮元做不好这个浙江巡抚,可怎么办?”纽祜禄氏虽然理解嘉庆心意,却也未免有些担心阮元的处境。 “朕自会帮他精择其他关键人选,帮他把这个浙江巡抚做好。”嘉庆道:“若是连阮元这一步都走不开,朕以后用人办事,不就更难了吗?虽然这一步,朕走得也是冒险了些,可想要澄清吏治,再兴国朝,又怎有万无一失之策呢?” 话虽如此,可对于阮元究竟能做什么,这时即便是嘉庆,也无法提前预知。 阮元回家之后,却另有一番喜事,这日阮承信办成了扬州借款之事,安然无恙的回到京城,阮元自然大喜,一时出任巡抚的担忧,竟也被冲淡了不少,忙令衍圣公府摆上宴席,为父亲接风。只是阮承信亲眼见着江家从当年的淮扬盐商之首,沦落到只能捐输家财,才能保住总商之位,过去繁华,皆成过眼云烟,也不禁感叹不已。 可回想起江春,又听说阮元这边《畴人传》已经编撰完毕,阮承信倒是来了精神,笑道:“伯元啊,其实你有所不知,我早年和你橙里舅祖外出汉阳经商,你橙里舅祖就提起过鹤亭舅祖的往事,你鹤亭舅祖不仅善于经营,把偌大个广达商号办得那般红火,就连这学问、天算,乃至园林修建,也都是一等一的天才呢。江家原本有座怡性堂,就是依西洋风景所建,你鹤亭舅祖说起西洋算学,都能讲得头头是道。若是他今日尚在人世,得知你编定这《畴人传》,于古今中西天算名家,一一备览,那我看啊,他一准得高兴上好几日呢!你还只十五六岁的时候,你两位舅祖就一直和我说,说你日后必成大器。当时谁又能想到,这才过了二十年,你也已经是这大清朝廷里,不可或缺的新进重臣啦。” 阮元也对父亲笑道:“爹爹,江家在我们贫寒之际,能够仗义施以援手,孩儿眼下做了官,自然也要有所回报才是。只要江家安守本分,把广达商号老实经营下来,若是有外人陷害江家,我们也能帮他们言明真相。若是江家真的争不过黄家、汪家他们了,需要咱们接济,孩儿也自不会吝于财物的。” 阮承信笑道:“伯元,有你这番孝心,想来你两位舅祖在天有灵,也可以瞑目了。其实爹爹想想,这一年江家过得不容易,咱们家又何尝容易了?你力除和珅、主持会试、敬襄大礼,所办的事倒是比浙江三年都多。对了,先前爹爹听闻,那洪亮吉因言语忤逆了皇上,被发配伊犁,你还曾劝谏过皇上?”阮元点了点头。 阮承信道:“如此最好,那洪亮吉虽然言辞难听了些,总是罪不至死,你能仗义执言,为读书人维护了颜面,也让皇上不至于犯下大错,可是一举两得啊。却不知皇上对你,可有为难之处?” 阮元尚未开口,一边的孔璐华却已笑道:“爹爹,皇上怎么会为难夫子呢?这些日子下来,反倒是赏了夫子不少好东西呢!什么高宗皇帝的荷包啊,念珠啊,夫子这下可省下时间去寻礼物了,看着这些东西,都当个宝贝,说送就送。孩儿看夫子送的那么大的荷包,都不知该怎么用啦!”听着洪亮吉这个刺耳的名字,孔璐华也不免有些着恼,便借此机会,再调侃一下阮元。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三十章 父子之争 . 阮承信听着,也不禁笑道:“璐华啊,伯元这毛病还是我的不是,他小时候尽带着他读书,对怎么送礼物,却无所知。本想着日后为官,老老实实尽自己的本分就好,却不想给你送礼物的时候,他却不会挑了,都是爹爹的错。不过伯元,你这几日也清闲下来了吧?听说你管着国子监算学,那边事不多吧?” 阮元听着,也忽然想起巡抚一事,想来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是不该,或者说瞒不过父亲的,便只好道:“爹爹,这几日倒是清闲,只是之后,就难说了。今日孩儿正好被皇上诏对,皇上说,浙江巡抚玉中丞最近要调任了,准备让孩儿再行南下,去做浙江巡抚。” 不想阮承信听着阮元这句话,面上却露出了一丝惊异之色。 “伯元,你……你再说一遍,皇上要你改任……改任的是什么职务?”说到最后,口气竟已渐趋严厉。阮元听着,也不知父亲究竟是何意,只得道:“爹爹,皇上的意思是,改孩儿去做浙江的巡抚,就是去年孩儿做学政的浙江。不想才隔了一年,孩儿又要回去了。” “不许去!”不想阮承信这时,却突然大喝一声,阮元、阮常生、阮门三女和杨吉都吃了一惊,不知阮承信是何用意。 听阮承信语气,却是越来越怒,道:“伯元,这浙江巡抚之任,你现在万万去不得!皇上他是一时糊涂了,你不能也和他一样糊涂!你做了这许多年官,做的是什么?翰林修书,学政督学,礼部大礼,这里哪一件是与百姓生计有关系的?现在让你去治民查吏,安抚一方,你会做吗?你看着督抚风光,我却再清楚不过,那些奸民胥吏,府县大小官员,都在那等着瞒你骗你呢!你若是稀里糊涂去了,过不得一两年,也就要被皇上摘顶子了!到时候,只怕咱们阮家一门,甚至包括这衍圣公府,都得陪你受苦受罪,那样的局面,你担待得起吗?!” 这话阮元听来,自也有些不快,虽说嘉庆那里自己一时还未决定,可十日之后,难道嘉庆还真的会让自己推辞了巡抚之任不成?是以一个下午过来,阮元已经渐渐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想阮承信方一归家,便给了自己当头一棒,心中自也有了些不愿认输的想法。只得答道:“爹爹,这抚境安民之职,孩儿之前确实未曾做过,可孩儿读圣贤书三十年,自然希望自己也能得遂圣人所愿,能行治国平天下之事啊?至于奸民胥吏,上瞒下骗之事,孩儿心中也是有数的,到了浙江,一定小心行事,凡有馈赠,一律谢绝,账目收支之事,孩儿也一一亲自详询。他们只瞒骗得那碌碌无为的督抚,却瞒不得孩儿的啊?” “你且不要在这里夸夸其谈,爹爹在杭州也住了三年,浙江什么样,你说过,爹爹也见过。上有府库亏空,下有民生疲敝,眼下外面,海寇一日比一日猖獗,声势之大,连官军都限制不得!若是皇上给你个太平直省去做巡抚,或许爹爹都没这么大意见。可浙江,眼下正是最为关要之际,你一介书生,空有些志向,又能成得了什么事?”阮承信言语仍是严厉。 “小恩公,您今天是怎么了?伯元他读书做官,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用自己的才学去帮助那些百姓吗?眼看伯元做了十年官,不是刻石头就是教学生,眼看着百姓在山里吃红薯,都没几两银子接济,这样的日子看了,我都难受!可听伯元说,他做了巡抚,就是堂堂正正的地方之长,可以真正为百姓办些事了,这不是好事吗?怎么这无聊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您却这般说伯元的不是呢?”杨吉听着阮承信突然大为异常的言语,心中也不解其中深意。 “百姓?”阮承信忽然笑道:“杨吉,你知道浙江一省,有多少百姓吗?有整整两千万!这许多百姓,他能管得过来吗?你说他可以为百姓办些事,那我问你,百姓需要伯元去做什么?伯元他知道吗?他不知道,甚至都不可能知道!他在浙江,是这两千万人之首,可他下面呢,有藩臬、有道员,有知府知县,这才轮到乡野,轮到百姓。这一层层下来,上下欺瞒,各取私利,百姓就算想要把自己困苦之状反映给伯元,经过这一层层官吏之手,最后早就变了味了。他又要怎么为百姓谋利去?还有沿海的海寇,伯元是读了几本兵书,那战阵之学,却也略知一二,可他打过仗吗,一场都没有!如此纸上谈兵,就能打得过那许多海寇吗?若打仗是个那么简单的事,那我告诉你,眼下的大海之上,根本就不会有海寇!海防之事,又怎会闹到今日这不可收拾的局面?” 训斥完杨吉,阮承信也对阮元道:“伯元,爹爹是真心为了你着想,听爹一句话,就明日,再进一次宫,把爹这番话告诉皇上,让他收回浙江巡抚的任命。你想为百姓做些实事,爹爹从来没反对过,可你不能把自己的命都赌上!你也有这般如意的夫人了,可璐华还没有孩子呢。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不要我这个爹爹了,也该为这个家想想吧?若你在浙江有个闪失,璐华怎么办,阮家怎么办?常生今年才多大?难道你想着日后把阮家重担,都推到他身上吗?你现在做官都十年了,阮家也不是当年只有咱爷俩的阮家了,以后的事,你要想清楚!”说罢,也不等阮元答话,便径自站起,先回房中歇息去了。只留下阮元等人在席间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静默了许久,还是杨吉想着自己毕竟与阮家并无血亲,没有心理负担,率先说道:“伯元,小恩公平日从来识得大体,今日是怎么了?我突然感觉,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你说,去做个巡抚,就真的那么难吗?” “其实,爹爹说得并没有错啊……”阮元叹道。 “杨吉,我看爹爹方才神色,却是觉得,他老人家必有深意。”孔璐华这时看起来,却依然从容不迫,又安慰阮元道:“夫子也先放松一下,你不妨仔细想想。你最初做官之际,也曾犹疑不决,这些事我听你,也听爹爹说过,可那个时候,为什么爹爹明明知道,你的性子其实与祖父他老人家本是一路,却还答应了你来考进士,来做官呢?其实爹爹心中,也有为国为民的想法啊?只是祖父的事,或许让他也有些失望,才一时断了做官的念头,可他是一直支持你的。这浙江巡抚之职,眼下也最是关要,虽说有些凶险之处,但夫子反过来想想,或许你能把这巡抚做好呢?那夫子不仅是两千万浙江百姓的再生父母,也可以让天下读书人扬眉吐气了啊?你说这一节,爹爹会然想象不到吗?” “夫人是想说,爹爹方才那段话,其实……只是试探?”阮元似乎也有些摸清了门路。 “嗯,其实也不是试探。依我想来,爹爹其实是愿意让你去做这个巡抚的。只是你毕竟之前没有经验,若是思虑不周,到了巡抚任上,仅凭着一腔热血贸然行事,那肯定要吃亏啊?所以呢,爹爹看起来是不想让你去浙江,其实也是把此行为官之难,一一点明于你,好让你有所准备。那么接下来,夫子也就该对眼下浙江的这些问题,去思索破解之法了。待夫子有了应对这些困难的办法,就先回来说服爹爹,再去禀明皇上,说不定皇上听你方略合了心意,还会助你一臂之力呢。” 孔璐华这时正坐在阮元身边,也轻轻拉了阮元左手过来,用自己的两只小手将阮元的左手握在其中,温柔的对阮元笑道:“夫子,这件事若是你不会,就不要逞强嘛?我记得夫子在京中也有不少朋友呢,或许这些民生庶务,绿营海防之事,他们会有更多经验呢?”阮元的手指触碰着妻子柔软温暖的手心,心中也渐渐觉得轻快了不少。 “不过夫人,这样说来,你倒是很相信我嘛?”阮元也对孔璐华笑道。 “我当然希望你去做这个浙江巡抚了,毕竟还是在杭州嘛?”孔璐华这时的神色,倒是既温馨,又可爱。说着,她也向刘文如、谢雪和阮常生道:“要不夫子也问问他们吧?书之姐姐、月庄妹妹,常生,你们是不是也觉得,京城就算换了好米,终究也不如杭州原产的好吃,想接着一品真正的江浙美味呢?” “夫人说得对啊,夫子,这京城的秋天,还真是不习惯呢。”谢雪听了,也不禁对阮元说道,刘文如和阮常生在一边,也点了点头。 “或许你能把这巡抚做好呢?”不知为什么,孔璐华这句话这时却一直萦绕在阮元耳畔。 “夫人说得也没错。”看着孔璐华一直在一边玩弄自己的左手,阮元也不禁伸了右手过去,将妻子双手握住了,笑道:“反正我在皇上那里,也求了十日时间出来,明日我便去请教朱恩师。恩师历任各省督抚,素有声名,若得他老人家指点一二,或许真的能事半功倍呢。” “这才是我的好夫子嘛。”孔璐华自然也对阮元温暖的双手非常满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三十一章 恩师之教 次日朱珪正好也在南书房值班,阮元便即找到他,向老师咨询浙江诸事。却不想朱珪竟似早有准备一般,笑道:“伯元啊,你做浙江巡抚的事,昨日你辞了皇上之后,皇上还特意叫了我过去,让我襄助于你。其实在皇上面前保举你做浙江巡抚,也是我的主意。只因为我清楚,你是有志向,也是有能力把这个浙江巡抚做好的。” “当然了,你之前未经方外之任,没接触过民政庶务,这我也清楚。我这里昨日也特意为你做了一篇诗,浙江要务,尽系于此,你也来先看看吧。”说着,朱珪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交到了阮元手中。 阮元定睛看向那诗时,只见上面写道: 重华咨岳牧,简试经术良。曰汝佐农礼,往抚浙一方。 阮君初拜命,任重心彷徨。英英淮海彦,愈壮齿未强。 职身云霄上,用作霖雨滂。我昔典浙学,省风犹能详。 况君继我后,槎传周诹乡。浙西困漕赋,浙东急海防。 温台接闽粤,鲸鳄难殪僵。吏婪征倍蓰,蚕食嘉湖杭。 害马岂一途,鞭勒调柔刚。去甚农已活,药表里勿伤。 治盗先不欲,澄属廉自将。宽分氓受福,摧关恤旋商。 为政多诐言,束湿密网张。戴盈请轻之,邻鸡姑月攘。 恕人躬自厚,甘节俭可常。吾言甚平平,无使狱市妨。 宦游廿四载,识路今归航。愿君早报政,阿阁来翱翔。 阮元看罢,也向朱珪再拜道:“学生之前,虽然也对浙江庶务,多有了解,却竟也不完。恩师所言,商旅之困,苛政不便,学生之前便未曾念及。看来若是学生真要去做这浙江巡抚,可还要再花费一番心思了。” 朱珪笑道:“伯元,其实浙江眼下这些问题,即便是老师我去做巡抚,只怕也有不少事,是我做不好的。但没关系,你去做官,又不是你一个在办事。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你心里是要有数的。比如海防之事,老师也不擅兵事,帮不了你。但我听你说过,定海镇的总兵李长庚,素来是个有主意,能得士众死力之人。那到了浙江,海防之事,你便要多向他相询,不决之处,定要三思,切莫自恃聪明,在不精通之处擅作主张啊。” 阮元道:“老师之言,学生自然铭记。但漕赋之事,就又是一大难处了。学生也曾与漕帮之人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些其中难处。据说……据说是玉中丞为了赔补亏空,刻意多加耗羡,百姓担子更重了,可漕运水手,却也没得了好处去。” 朱珪道:“漕赋之事,眼下皇上也多番念及,这大半年来,皇上一直在清理漕务,我掌管户部,对此也有了解。漕运之弊,一在加耗,二在馈赠。这些年来,各省官吏,大多以收漕、盘仓、通关为名,向旗丁水手多番勒索,每帮运粮至通州,仅赠礼之用就要耗去数百两银子,如此下来,旗丁水手也不好过。所以他们又去转嫁负担,多行加耗,最后受苦的,还是要交粮的百姓。这馈赠之事,不是你一省所能改变。但加耗之上,我看若是有个妥善之法,说不定能减轻不少百姓负担。”所谓“旗丁”指的是运河上下协助运输漕粮的兵丁,地位高于水手,却与八旗无关。 “这些日子,漕运总督蒋兆奎多番给皇上上疏,请求每石漕米之中,加征一斗,以为旗丁水手补贴之用,他说,眼下漕运之弊,根源便在旗丁水手收入微薄,平日入不敷出,所以不得不加征漕赋。可若是真依了他所言,这就成了加赋了,又违了圣祖皇帝永不加赋之意。是以他这奏疏,我并不认可,可若是能寻个法子,给这些旗丁水手多加些运送的收入,又不致影响赋役定制,那样或许会好些。” “老师所言甚是。”阮元道:“只是眼下浙江仍有亏空之状,只怕另寻收入之法,也是颇为不易啊?” “所谓亏空,到你这里却还算轻松。”朱珪道:“那玉德在浙江,虽说搞得天怒人怨,但总是赔补上了不少亏欠,今年浙江上报的亏空之数,只有一百八十万两,比三年前少了很多了。其实亏空之事,皇上一年来,也多番下诏详询,各省报上来的主要原因,便是府县贪吏,上下其手。钱粮入仓,便暗行窃盗,府县开支,便不计成本,滥行采买。若有水旱灾害,往往是大笔一挥,便动去数十万钱粮,可真正到了灾民手里的,却只有十分之二三。若是钱粮真的可以依定制如数征解,府县开支,能依常度,水旱灾害,海塘兴修诸事,可以把钱粮都用对地方,依我看来,是不至于如此亏空的。” “只是学生也有所耳闻,这查吏绝非易事啊?”阮元问道。 “查吏之事,从来为难,只因民间能做属吏之人,其实有限。今日若你用了严法,整治得一批奸吏,明日换上来的若是依旧不改,就没办法了,因为没人可用了。所以眼下大吏,多以明察秋毫为能事,比如这山东巡抚陈大文陈中丞,听说三言两语之间,便能分辨出一名下吏品行如何,有无假公济私之举,下吏恐惧之下,就不敢欺瞒督抚了。但你识人只能,只怕比起这陈中丞,还是要差些,而且这分辨之术,盈不可久,用多了就会出破绽。你可以用,但一定要看准时机,要在杀一儆百之效。” “既然……这明察之术学生滥用不得,那敢问老师,还有其他治吏之法吗?”阮元问道。 “明法度,示规矩。”朱珪道:“眼下国朝虽是法度齐备,可诸般细务之间,也难免有规定不周之处。尤其是仓库盘查、河堤海塘兴修的开支计算,还有公文驿传之事,许多关要之处,规定并不仔细,是以极易被那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这些事每省各有不同,老师这般与你说了,也只得说个大概。具体浙江有何积弊,还要你一一查询才是。但你却有一点是老师远远不及的,你经术之外,又精通算学,账目清点、议定开支,这些事或许你很在行啊?其实老师也觉得,去州县做官,算学之术还是要懂一些的,不然账目钱粮之上,极易被下吏作伪,这件事你若是多加留心,或许能事半功倍。” “至于赔补亏空……伯元,这件事你还是要做的,但我与皇上商议,却也有个共识,就是眼下军兴之际,却不比之前世宗皇帝清查亏空之时。赔补之事,切莫急躁,若是一味想着补上朝廷亏空,就不顾百姓死活,那岂不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了?既然不着急,伯元,老师估计着只要你能坐稳浙江巡抚的位置,皇上会让你多做几年的,总要把内外之事,一一都解决了才好。到时候,一定要有长远的规划,朝廷亏空要补,百姓生计却是更加重要啊。”朱珪这样说,一方面是嘉庆确实透露过这种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他清楚阮元心性,阮元办事务求稳重,但为了稳重,就需要耗费更多心力和时间来构思方案、化解矛盾。这样鼓励阮元,更有利于他有效不紊的进行决断。 阮元自然也知道朱珪心意,于是又问了朱珪些清点仓库,捕治贼盗之事,一日之间,几乎所有能想到的巡抚职责,自己都有了个大概的认识。但即便如此,阮元却也还嫌不够,想着自古以来,多有历任州县,治绩出众的先贤可供参考,入夜之后,也不停歇,又取了一册《汉书》,看到《循吏传》一篇,准备详细研读。虽然阮元多涉正史,可《循吏传》乃是历代正史中多不被在意的类传,旧时学习,也自有不用心处,这时只得暗自惭愧,开始补上这些被“遗忘”的“课业”。 正读书专注间,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夫子这读的,可是《汉书》么?我之前也听夫子讲过些,可是我自己看的时候,觉得这书好难。夫子这看的是哪一段啊?能不能也指点指点我呢?” “无妨,《汉书》从来难读,若不能尽观其注解,是绝不能……”这时,阮元才突然发现,这声音并不是孔璐华的声音,方才抬起了头,只见也是一个女子侧立于自己身旁,面目清秀,和顺可亲,比孔璐华少了一些高雅贵气,却多了几分拘谨,正是刘文如来帮他摆放书案了。 阮元这才想起,平日闲来无事,他也时常在家中讲些史书故事给刘文如和谢雪听,谢雪所长在于诗画,史事之上,反应未免稍慢了些,刘文如却似乎一直很感兴趣,时不时也会让自己多讲几句。自己当时也只是随口应答,多讲些相关故事,却也不难。这时想来,或许刘文如随自己读书多了,也逐渐对史书诸事,有了深究的想法。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三十二章 书生志气 阮元素有好学惜才之心,虽然与刘文如名为主妾,其实一直因江彩之故,将她视为家人,这时想到她竟似有读书求学的潜质,也自然为她高兴,道:“书之,这是《汉书》中的《循吏传》,所讲的是西汉之时,许多太守治民一方的故事,譬如这文翁、黄霸、龚遂,千百年来,都是良吏典范。眼下我也要到浙江去做巡抚了,正也与他们当日之任一样,所以想着临时看看,其实这《循吏传》是类传,看与不看,于治史而言区别不大。书之也有兴趣吗?” “夫子,我……我只是看这《汉书》,夫子看来,时常爱不释手,定然是其中有些有趣的故事了,至于夫子所言治史,我……我好容易能读下不少书来,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其实没想过治史什么的……”刘文如平日与阮元直接对话并不多,是以这时突然一加对问,言语间也有些羞涩。 “没关系的,或许……也是我想得不对……”阮元看着刘文如,也渐渐想起,其实学史之事,本也不必强求,强迫别人读书知史,往往有人感觉史事枯燥,不愿再学。反倒是如果将历史上关要之事,做为故事讲给别人,听故事的人记住的故事多了,自然也就对历史有了兴趣,自己小时候就是父亲先讲《通鉴》故事,才渐渐涉猎更多史书,孔璐华给杨吉讲《说唐》,效果却比自己讲唐史更好,或许也是话本故事性更加充分之故。 这样想来,一板一眼的教刘文如读《汉书》,还不如多为她讲些故事更好。 “书之,其实与你而言,学习之道,本就不拘一格。这些循吏旧事,你且来听听,也自会受益的。比如这文翁,在成都的时候,建立学官,大兴文教,我听四川的朋友讲,他们那里至今还有文翁石室的旧址呢。这黄霸做太守的时候,遇事啊,都是明察秋毫,有一天,有位小吏外出办事,吃饭的时候,碗里的肉不小心被乌鸦叼走了。待他回去复命之际,黄霸竟然直接对他说‘你也辛苦了,好不容易有了肉吃,却被乌鸦叼走了。’那小吏听了,顿时对黄霸敬若神明,之后啊,再也不敢对他有半分隐瞒……” 刘文如目不转睛的听着,似乎更加确信,历史是非常有趣的知识。 可是阮元讲着讲着,也渐渐发现,果然是知易行难,这些故事史书讲得有声有色,可文翁如何兴学,黄霸如何查吏,关要之处,却是语焉不详。看来如何做好一个封疆大吏,还需要自己亲身实践才是。 之后几日,阮元继续拜访熟识的其他重臣,了解督抚之道,王杰先前在陈宏谋幕下做过幕僚,对督抚行政紧要之处,多有了解。刘墉在外做过知府,精于庶务,对于钱谷、刑狱、捕盗之事,也指点了阮元不少。阮元经过与前辈的多番交流,对于巡抚要职,也已经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剩下的,就是身体力行,到浙江去实地办事了。 不知不觉之间,嘉庆的十日之限也只剩下两日。可要向嘉庆汇报,就只得先得到阮承信的认同,而父亲之前半生漂泊皖鄂诸省,对国事民情的了解,远比自己要多,自己这些理论认知能不能说服父亲,总是没有十足把握。 想着巡抚之事,阮元也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然又走到了那日阮常生不小心掉落的流水之畔。听着淙淙水声,想着自己在京城居住,竟还不足一年,就要重回杭州。可一年下来,天下已然大变,自己也正是无意中听到这里水声,才想到欲擒故纵,将计就计之法,最后帮嘉庆除了和珅。可眼下巡抚之事,似乎只听水声,是再没什么灵感了。 正在苦思之际,忽然只觉腰间一紧,一个柔软之物靠在了自己身上,随即两只白嫩的小手伸出,将自己抱住了,之后便是一阵再熟悉不过的香气扑鼻而来,自然是孔璐华又来调侃自己了。果然,孔璐华娇嫩的声音渐渐在身后响起:“夫子想什么呢?看你这几日也拜访了不少人,应该做了许多准备吧?难道爹爹那边,夫子还是放不下心吗?” “是啊,这几日虽然也学了不少做巡抚的办法,可总是没亲历过直省政事。和爹爹说,怕也是纸上谈兵,爹爹未必信得过我啊?” “夫子,若是你自己有些事忙不过来,你去找别人和你一起做不就成了嘛?”孔璐华道:“你之前做学政的时候,都知道幕僚之任,至关重要,怎么要做巡抚了,多找一些能办事的幕僚,这件事还要夫人指点你吗?” “夫人,督学的幕僚和巡抚的幕僚,是不一样的。要办的事可差的多了,就说里堂吧,他和我最熟,平日奖掖后 进,切磋学问,他在行。可你要是让他查账呢?他就未必擅长了啊?”阮元道。 “里堂怎么不擅长查账了?”孔璐华一边问着,一边也拉了阮元,在水池边回廊处坐下了,道:“我记得在杭州的时候,里堂很喜欢和你讨论算学呢。那什么《几何原本》,我看他都快背下来了,怎么?学了这许多算学,连账都查不清楚,那我看他这算学也是白学了。” “我就是说这个意思,巡抚要做的事多着呢,清查仓库,救济灾民,决断刑狱,兴修堤坝海塘,督办漕粮,这些事我所识之人中,能做的也不多啊?而且浙江一省,有七十多个县,我身为巡抚,只得坐镇杭州,却也不能面面俱到啊?”阮元道。 “夫子,我想着,你或许低估里堂他们了。”孔璐华道:“里堂与你不同,他没有做过官,一直在民间读书,可也正因为如此,民间的有才之士,说不定他就认识一二呢?到时候你将他的熟人找了过来,熟人还有熟人,让他们相互举荐,我看总是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啊?再说了,他们久在民间,你说的这些问题他们都是亲眼所见,要是有问题,也自然是他们更熟悉问题所在,到了时候让他们来帮你出主意,总比你在这里空想好啊?” “可是夫人,皇上与我的十日之限,后日就要到了。也就是说,在明日,我必须劝服爹爹同意,要不然……今年爹爹也加封了荣禄大夫、户部左侍郎呢,要是爹爹自己去皇上那里上言,说要把我扣下,这……也不是不可能啊?”按清代惯例,一般官员升任要职,如有长辈在世,也会一并给予同品级职务,虽然这种封赏只是尊荣官员所用,并无实权,但阮承信也有了个体面的地位,若是真的要上言于嘉庆,也是完可以做到的。更何况,嘉庆本就下了求言之诏。 “夫子,其实我想着,爹爹未必是真的要你把每件要做的事,都在明日就落到实处。”孔璐华似乎想得比阮元更透彻:“夫子你想想,既然爹爹到现在,都没有其它动静,就说明他老人家心里,其实是想让你去做这个巡抚的啊?只不过他对你啊,还有一番考验,想听你把巡抚要做的事,如何做事,都先讲给他听听,按我的想法……只要夫子把巡抚要事都说清楚,有个可行的办法,爹爹一定会答应你的。夫子也不要想得太烦琐了,即便是那些为官几十年的老资历,难道就能保证这次去了浙江,会万无一失么?其实夫子不要去看那许多表象,只想最要紧的,爹爹他从来就和你是一路人才对啊?” “是啊。”听着孔璐华这般安慰,阮元倒是轻松了许多,也对妻子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夫人好像特别希望我去做这个巡抚呢?这巡抚和侍郎,品级一般,还要巡行省,辛苦事可不少啊。夫人希望我去做巡抚,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杭州美味,比京中更好吃吗?” “那当然了!不过……”孔璐华也转过了身子,凝视阮元双目。月光之下,只见她莹润的面颊之上,既是从容可爱,又是深情流露,道:“夫人也知道,夫子的极点,不该只是侍郎,夫子能做的事,比眼下这些小事可大得多了。既然眼下浙江巡抚,大家都说难做,那你更要做好了给大家看看啊?我孔家也是读书人家,从来想着读圣贤书的人,就一定要比不读书的人强。可天下人怎么说,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眼下精于考据的读书人,都是不谙世事的废物,这样的话,夫人受得了吗?夫子听了,就不难受吗?若是夫子觉得,这句话是错的,那夫子就应该去浙江,把浙江的事办好,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也告诉那些瞧不起读书人的凡夫俗子,咱们坚守圣贤之道的人,才是真正做大事的人!夫子,难道你心里,就没有这番念想吗?”阮元听了,一时心中竟也暗自激荡,不由得点了点头。 只是孔璐华或许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勇敢的话,一时也不禁羞红了脸,顺势偎依在阮元身上,笑道:“而且夫子就没想过吗?到了浙江做官,可比京城里这许多做官的人轻松多了。这京城里啊,随便到哪里都是一群诰命夫人,浙江就不一样了,夫子做了浙江巡抚,就是浙江权势最大的人了。夫人呢,这才二十三岁,也就要成为浙江地位最高的女子了,这样想来,当然很开心啦?”浙江巡抚在嘉庆之时,已经依惯例加至正二品,虽然浙江还有从一品的杭州将军,但考虑到文武之差,二者其实是一般地位。所以孔璐华这样说,也没有错。 阮元当然也知道,孔璐华出身圣裔,其实一向自矜高贵,世俗间的荣誉地位,也从来都不在意。这样说不过是开个玩笑,让自己放轻松一些,也鼓励自己去把巡抚做好。 于是阮元也对她笑道:“夫人嫁了我这三年,可是比以前俗气多了。地位尊贵与否,我记得夫人以前从来不会在意的啊?” “以前是不会在意啦。可是啊,看夫子平日那样低调谦虚,今日加封要推辞,明日赏赐要拒绝,若是皇上突然老实起来,真的同意了你不去做这个巡抚,那夫人我还不是要和你碌碌无为一辈子啊?那样的生活,我可不想要。”孔璐华也躺在阮元身上,慵懒的揶揄着他。 这一夜的上弦月,也自是格外明亮,十月的京城,虽已渐渐入冬,却仍有最后一丝暖意,包裹着月色之下的阮元夫妇,让他们安享这难得的夫妻之乐。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三十三章 父子对决 次日,阮元精心整理了一番仪容,用过早饭之后,便与阮家三女,杨吉、阮常生一道,前往阮承信居室之前,准备向父亲再次相求。这日正是休沐之日,阮元也有了充足时间。而阮承信自那日怒斥阮元之后,也一连数日闭门不出,不和阮家其他人一同饮食,阮元想到已经多日未见父亲,心中更是有些忐忑。 一行人中,倒是杨吉对阮承信最为放心,上前对阮元道:“伯元,这几日你尽心准备巡抚之事,我也都看着呢。你的样子,我看和十年前一个样,所以我看着,你是真心想为浙江百姓做些实事,才这样虚心求教的。就你这个态度,我看也没什么事能难倒你。若是小恩公他还有别的意见,那换我跟他说,总要让他回心转意了才是。” 孔璐华却忽然将阮元拉到一旁,手中似乎握着一物,笑道:“夫子,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阮元定睛看时,只见孔璐华美玉一般的手掌之上,竟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荷包。荷包外形虽小,却颇为精致,正与孔璐华天生的典雅之风相映衬。荷包之上,两条小龙相互追逐,凝神看时,也自是可爱,但小龙身下却只是四爪,这是因清制规定,非皇帝不可用五爪。荷包之内,似乎也加了些香料,这时荷包中的香气,与孔璐华身体上的气息融为一体,自是说不出的安宁舒适。 可看着两条小龙纹路,阮元却忽然想起一事,惊道:“夫人,这荷包难道就是……” “夫子还能想起来呀?”孔璐华笑道:“就是你那日送我的荷包啊,可是它那么大,我可用不得。但你说你都送了礼物,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吧?所以,只好又苦一苦夫人喽。裁剪成这个样子,我带在身上才好看嘛?怎么样,夫人我手艺不错吧?是不是比原来可爱多了?” “这……真是对不住夫人了。”阮元看着孔璐华的神色,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可回想之前的荷包,再看孔璐华手上的新荷包,阮元却也渐渐明白了孔璐华的心意。 “夫子,你是不是也觉得,把大荷包变小,是很难的事啊?但是我还是做好了,所以夫子也不要担心,浙江的事,和这荷包是一个道理啊?虽然说呢,夫子你确实不会送礼,但好在夫人我别出心裁,将这荷包改了一番,所以最后的结果还是不错的。你说对不对呢,夫子?”孔璐华温柔的笑语之后,竟也有一种绵绵不绝的信任,不知不觉间,阮元似乎感觉,自己比前日更有勇气了。 “那就多谢夫人了,接下来,就看我的吧。”阮元也紧紧握住了孔璐华的双手。接下来,便独自向前,走到阮承信房门五步之外,郑重拜倒,道: “爹爹,前日爹爹不让孩儿去做这个浙江巡抚,其中之意,孩儿已经清楚。爹爹并非不愿孩儿以词臣之身督抚方面,可眼下浙江,正是内忧外患,稍有不慎,只怕就会酿成大祸。是以孩儿若是想南下做这巡抚,必须慎之又慎,对浙江内外事宜,心里都要清楚。孩儿这几日悉心咨访,对浙江困弊,已然多有了解,还请父亲试听孩儿之言,看看孩儿到底能不能胜任这浙江巡抚,如何?” 听着门内一时无语,阮元知道,这是父亲让他把话说下去。 于是阮元续道:“浙江眼下,虽然内有亏空之弊,外有海寇之害,但孩儿几经详询,依然以为,浙江事,尚有可为之处。浙江当务之急首在海防,孩儿虽多读兵书,却也与眼下的定海镇总兵李长庚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向他问过海战之事,先贤兵法长于陆而短于海,是以孩儿若是做了巡抚,绝不会妄以己见干预军务,以成纸上谈兵之弊。所幸,孩儿与李镇台素来相识,知他深得士众之心,又擅用兵之法。海防之事,孩儿到了浙江,就会与李镇台再谋长久之策,并以师长视之。” 说到这里,阮元忽然听得阮承信房内桌椅,竟轻轻动了一声,随后阮承信也并无其他言语。心中渐渐安稳,果然对于海防之事,父亲所担忧的不是阮元不擅海战,而是自以为多学兵法战阵之事,就妄以己意强加干预沿海水师,到时候只会因空言致祸。相反,阮元正好在水师之中,还有一个可信的李长庚,而且阮元清楚,只有与他合力整治海防,才能抵御海寇。既然阮元已经想到,并说出了这一节,那么第一关也自然通过了。 “海防之后,便是赔补亏空之事,先任玉中丞补阙之法,孩儿多有耳闻,他滥行采买,肆意加耗,如此虽一时补得亏空,却是竭泽而渔之术,只恐如此下来,不过三年浙江必乱。是以孩儿要做的,是一面能把亏空补上,一面不使百姓困顿于赋役。对于漕粮加耗,孩儿定会严查,使漕赋无过乾隆之末。而亏空之大端,孩儿也与朱恩师商议过了,仓库、海塘、赈济诸事,皆是贪吏营私取利之源。而贪吏之所以敢在这些要事上擅谋私利,其关键在于法令多有空疏,诸多庶务无所依据,以至下吏于上,则滥支公帑,百姓于下,则贫乏如故。是以孩儿到了浙江,必详询法令,以观其中疏漏之处。杭嘉湖道,上有漕赋之供,下有海塘兴修、北新关税诸事,最为紧要。是以孩儿必悉心查访,择一清廉有为之人,助孩儿整治杭嘉湖道,关要之处可以有为,其余之处,自当次第望风向治。”阮元续道。 “那浙江事务,是你选了一个杭嘉湖道就能办成的吗?”这时,阮承信的声音才第一次从屋里传了出来。 “自然不是,是以孩儿此去,必会一如学政之时,多加延请幕僚,辅佐孩儿办理浙省庶务。里堂虽不涉官场,却与孩儿一般,又经世救民之志,孩儿在杭州之时,府中生员亦多有能人,其余有为宿儒,善治能吏,孩儿自当相加寻访,多加咨求为治之道,务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阮元答道。 “你那些学生,又能有何用处?不过一群夸夸其谈的读书人,能做成实事吗?你又把里堂他们叫去,难道做了巡抚,还要继续编书不成?”阮承信的声音依然严峻。 “修书之事,功在千秋,在为天下学子昌明圣人之道,既然孩儿有了条件去做,孩儿为什么不做呢?但是爹爹,孩儿也清楚,事有轻重缓急,圣人云,民贫则富之,民富则教之。眼下浙江海防之忧,亏空贪吏之患,自然要首先解决,待得省安定,百姓各得其所,孩儿还是会继续兴学。若是……若是能依唐宋故本,重修《十三经注疏》,那自然还是要办。爹爹,难道祖父当年不惜重金,购下家中这一套宋本注疏,就是放在家中,孤芳自赏吗?达则兼济天下,这不也是爹爹的心愿吗?”虽然阮元也希望父亲回心转意,可修书治学,也一向是自己心之所愿,却是不愿为了得到父亲认同,就放弃自己的基本原则。 果然,阮承信得知他能分清前后之辨,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而是问道:“还有呢?我在杭州之时,曾经过一场大火,多有人言,或是人为纵火。只怕浙江陆上,也不太平罢?” 阮元登时想起,嘉庆元年那场差点烧毁学政署的大火,自己之后也曾详加查询,一直怀疑是人为纵火,却因玉德不愿查访之故,最终不了了之。想来父亲对这件事的记忆,却比自己还清楚。但对于陆上治安,阮元也有办法,道:“孩儿知道,绿营军务,历来多有废弛,是故孩儿到了浙江,对各镇绿营,定会勤加督办,使其日常操练不误,不废本职。此外,民间保甲团练,孩儿亦当悉心监办。民间虽偶有土盗,但多源之于民,故民间捕盗,首要仍在安民。若是孩儿能免百姓加耗之苦,胥吏之害,百姓感念孩儿,想来自会有人相助,得百姓相助,捕盗之事,自然就不难了。” 直到这时,阮承信言语才渐渐缓和,叹道:“伯元,你且先起来吧,你这些日子,对做巡抚这件事,也做了不少准备了。你方才所言确是要紧之处,你所想到的办法,虽不能尽善尽美,若能落实,也够用了。可爹爹还有一事不明,你眼下是二品侍郎,你去做其他部院的侍郎,又或到要紧之省做个学政,哪怕到稍微太平一些的山东、湖南去做巡抚,都比浙江安啊?难道皇上用了你做浙江巡抚,你便半分改任的余地都没有了么?” “爹爹,山东陈中丞、湖南姜中丞,都是孩儿前辈重臣,孩儿怎敢让皇上调任他们啊?”阮元笑道,可随即神色便即郑重,道:“爹爹,十一年前,就在前面不远的总商行馆,孩儿与杨吉曾经讨论过,这做官所谓何事。当时孩儿便想,若是真做了官,就要让治下百姓,太平安乐,即便不能,也要让他们少些苦楚才是。十年了,杨吉也不知与我抱怨了多少次,为什么我一直在做官,也确实在升迁,可总是在做文翰之事,却与安定百姓无关系啊?我之前答不上来,是因为皇命在身,我必须依圣意而行。可这一次,皇上给了孩儿一个做巡抚治理一方,救护生民的机会,这不正是孩儿为官所愿吗?爹爹或许觉得,眼下去浙江做官,有这许多难处。可孩儿以为,正是有难处,才有可作为之处啊?爹爹教孩儿读书学习,也一直悉心教导孩儿,要讲求实学,切莫惑于空言。孩儿虽以实学自励,却并无用武之地。可这一次,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吗?” “爹爹,孩儿知道,您所言也并非是内心所想。可孩儿也知道,您是希望孩儿这辈子有所作为的。不是仅仅为了咱们阮家,也是为了天下读书人啊?孩儿清楚,那些不学无术之人,素来都放言妄称书生无用,孩儿得东原先生、辛楣先生之教,致力恢复先贤之学,一洗宋明以来积弊。可在他们眼里,却不过是空言考据,不务实事的俗儒。可孩儿清楚,我等重实学、轻空言,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办实事,为了将圣人所言阐释清楚,之后重新躬行于天下!爹爹,您从小就教导孩儿,要学有用之学,不能溺于八股,孩儿成了进士,依然读书不辍,八股却弃之不用,这也正是爹爹的教诲啊?可眼下,孩儿成爹爹之志,行圣人之道的机会就在眼前,爹爹却为何,要在孩儿之前先行退缩呢?爹爹,若您也觉得孩儿读书三十年,这条路没有走错,就请爹爹给孩儿一个机会,让孩儿把毕生所学,真正实现下来吧!”说罢,阮元也再次跪倒,向着阮承信的方向一连三叩,以示至诚至孝之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三十四章 疆臣之路,开始! 杨吉见了阮元诚恳之状,竟也在一侧跪了下来,道:“小恩公,我知道,恩公、您和伯元,都是真心在意天下百姓安危,希望有志于天下的人。可惜恩公和您,都没得到这样好的机会,您不是也说过,恩公去世之时,对这一切一直都有遗憾吗?可眼前,这个机会终于到了,只要伯元去做这个巡抚,他就可以用他所学,去帮助那些受苦受累的百姓,去改变这个糟糕的世道,这不就是您想看到的吗?小恩公,我知道您一直担心伯元,以为他天天读书,百姓的事未必就有多少了解。可那没关系,还有我呢!我从来不怕和市井乡野里那些百姓打交道,要是他们有什么问题,伯元一时了解不到,就由我去问他们,再回来告诉伯元,这不就成了吗?有我在伯元身边,小恩公,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爹爹,家里的事还有孩儿来办呢。”孔璐华看着阮元和杨吉相继跪在门外,也走到阮元身边跪了下来,道:“孩儿和伯元成婚,也已经四年了,伯元的性子,孩儿清楚。其实最初到家里来的时候,孩儿也想过若是伯元待我不好,就……”说到这里,也一时压低了声音:“就、就离开他,但现下孩儿已是再也舍不得伯元了。伯元去了杭州,外面有公事要办,孩儿也会和书之姐姐、月庄妹妹一起,把家里的事办好,绝不会让伯元有半分请托贪贿之事的!孩儿从小在孔府之中,也一样蒙先君讲授经史诗礼,即便伯元有犹豫不决,或者出现疏漏之处,孩儿也可以帮他一起寻个办法出来。只要伯元能坚守本心,实心办事,我衍圣公府,定然会鼎力相助的。若是爹爹担心伯元一个人办事不够,那我们家一起帮助伯元,不也就够了吗?”看着孔璐华下拜在先,刘文如和谢雪、阮常生也一并在阮元身后拜倒,等着阮承信的答复。 果然,只片刻之后,各人眼前的房门缓缓开了,阮承信站在门内,见各人俱皆跪在眼前,也是心有不忍,连忙走上前来,扶起了阮元,道:“伯元,快、快起来吧。其实我阮家一门,能从扬州走到今日,不都是你的努力吗?爹爹又怎能强求你去做什么呢?你既然有了办法,就……就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办吧。” “这样说爹爹是答应去浙江的事了?”阮元喜道。 “是啊,大家都起来吧。”阮承信道:“这事话说回来,也是爹爹的不对,爹爹不该这样不信任你,是爹爹该对你说一句对不起才是啊。而且伯元,你这几日时间,竟然在浙江的事上面想了这么多,也问了这么多。这一点,你可比爹爹想得还要周啊。” “也是爹爹指点的好,还是要孩儿谢谢爹爹才是。”阮元笑道,身后的杨吉、孔璐华等人看父子二人和好如初,也都站了起来,阮家又恢复了之前言笑不禁的样子。 而阮元也清楚,通过了父亲的考验,嘉庆那边,委任之事,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果然,次日阮元来到养心殿拜见嘉庆,就将这日与阮承信的对答稍加修饰,重新向嘉庆阐释了一遍。嘉庆听着阮元对浙江庶务关防,短短十日就已大抵可观,心中自也欣喜,连忙让张进忠传了诏旨,正式封阮元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等处地方,提督军务,节制水陆各镇,兼理粮饷之职。此为浙江巡抚之称,也正是如此,阮元方能在浙江有监察属吏、整顿军务之权。是以虽是例行公事,阮元却也略有激动,谢过了嘉庆封授之恩。 看着诏旨宣读已毕,嘉庆也点头道:“阮侍郎……或许,该叫你阮中丞了,浙江民生庶务,看来你已经有所了解。但朕也知道,凡事知易行难,或许有些事只是看起来好办些,也或许有些难处,你现下还料想不到,都没关系。在那边,有得志之事,不要骄矜放肆,有为难之事,也不要灰心。总是记住今日朕的话,不要被那些贪官奸吏引诱,办事的时候,立定脚跟去做。朕既然用了你,也一定会给你机会的。” “皇上如此厚爱,臣实是百死莫报。”阮元也不禁有些感动。 “不要这样说,朕是让你活着把浙江的事办好,可不要轻言生死啊?”嘉庆笑道:“但你毕竟是初次历任封疆大吏,有些事朕还是想嘱咐你一番,你日后办事,也更安。” 说着,嘉庆倒是从身后先取出了一串琥珀朝珠,道:“这朝珠原是皇宫珍物,之前皇阿玛赐了给和珅使用,不想他家产抄没,这串珠子又回了宫里。和珅毕竟也做过你的老师,所以这次,朕也把这串珠子赐给你,这不是赏,是想让你记住,不要走这个失败的老师的老路,朕可绝不想看到,这串珠子再回到宫里来。”阮元知道其实嘉庆还是对自己有所鼓励,只是担心他不接受,才有这样言语,也便收下了。 接着,嘉庆又从身边取过一个小盒子,只见那盒子长约尺余,宽有四寸,正好能装下一本宽厚的奏折。嘉庆道:“这个盒子,你之前或许不知道,朕来告诉你,这是专为督抚准备的密折盒子。但凡你遇到麻烦,有下属官吏欺瞒于你,你不能和他们一同上折子的时候,这密折就有用了。朕也知道,现下这些大小官员,大半都是有私心的,所以有些事,你最好用这个来告诉朕。若是你将这密折用好了,对你办事可是大有裨益。”阮元也再次谢过了嘉庆。 只是这时嘉庆双目之中,却也出现了一丝难舍之情,似乎自己内心深处,并不希望阮元离开,只是大局为重,加上浙江也确实无人可用,自己才下了这个决定。一时嘉庆语气竟也渐趋柔和,道:“阮中丞,朕知道,你初任直省,想来……想来遇到麻烦,是绝难避免的了。但你放心,朕不会让你孤身奋斗,这盒子,朕准备了十个一模一样的,你一会儿走的时候,找张进忠要一下就好了。若是你在浙江有什么难为之处,有什么人故意与你作对的,都只管给朕写密折,朕一定帮你查办了他们。还有,朕知道你素来谦逊,可你也要记住,朕用你,就是信任你,若是浙江那边,有些事你有了计议,自觉可以办好的,就只管去做。千万不要为了对朕恭敬,就处处上奏,反而误了时日,那边许多事都急着去办,你……你可是延误不得的。”说着说着,自己心中竟也有些难过。 “皇上,臣……臣知道了。”阮元自然清楚嘉庆心意,是以眼看离别在即,自己心中也颇觉不舍。 “去了之后,两件要事,你要先做,一是加强海防,二是继续赔补亏空。亏空之事,朕也已下了旨,眼下川楚战事未定,是急不得的,你须得寻个长久之策。至于海防,玉德调了闽浙总督,福建巡抚汪志伊,朕也识得,是个勤于公事之人,有他们负责福建防务,你在浙江,也不要太过担忧了。”嘉庆知道,阮元对浙江之任,心中是有感激之情的,所以不担心他做不成,反而担心他求治心切,竟有揠苗助长之事。是以这时也反过来劝慰阮元,让他先放松一些。 阮元也再次谢过了嘉庆,便即告退,去准备南下行装了。当然,这时的阮元还不清楚,浙江之行,究竟有什么为难之处。 嘉庆这日封授阮元,本就是意料之中,所以早在之前数日,嘉庆就已将闽浙督抚改任的诏令发送到了浙江藩臬提镇之手。李长庚自也收到了一份。只是李长庚收信之时,正好赶上海警,自己率兵一连出来追击了两日,这一日正好追上了最后三艘敌船。 “一会儿发炮的时候,炮身务必要稳,你看看,再往右面掉转一些。记住,一会儿他们船也会往前开,只有看准他们去向,这一炮才能打中!”李长庚素来勤于军务,对操船用炮之事颇多留心,这时见眼前敌船渐渐向右侧移动,便嘱咐麾下炮手预先发炮,迎敌船来路而进,方得一击必中。 炮手调整炮位,依着李长庚所言,“砰”的一声,一炮发了出去。果然李长庚所料不错,他瞄准的是敌船船头之前数丈,这一炮发出,正赶上敌船移动,弹丸便即落在敌船正中,又是“砰”的一声炸裂开来,顿时烧得敌船之上浓烟滚滚。敌船也止不住的打转,再也前进不得。看来这一炮,是打中了要害之处。 旁边两艘敌船看着这艘海船起火,却也心惊胆战,连忙扯满风帆,一路南下去了。只剩下已被炸出个洞的这艘敌船,立在海上寸步难行,海盗们眼看坐船已保不住,也纷纷跳海,自行逃生去了。 “大人!咱、咱们打中了!”炮手喜道:“要不,咱们现在也一鼓作气,接着追过去吧!” “不要追了,咱们只靠过去,把前面船上贼人清剿干净了,便即收兵。”李长庚道:“眼下北风大作,贼人船只扯满了帆,这一日能跑出好几百里,咱们能这样追吗?若是咱们也一路南下,回来就是逆风,肯定会和后面的船失去联系!到那个时候就危险了!” 看着渐行渐远的两艘敌船,李长庚也叹道:“再说了,这追了上去,若真是短兵相接,咱们就一定有机会吗?贼人那船,你们看得清楚,比咱们的船还高出一层呢。他们居高临下,咱们呢?我也想啊,我比你们更想追上他们!可话说回来,我不能拿你们的命去冒险啊?”船上其他兵士听着李长庚言语,也打消了追击之心,只慢慢向那艘渐渐沉没的敌船靠去,准备多抓些活口。 忽听得脚步匆匆,一人从后舱走上,正是李长庚麾下的得力干将许松年到了,只见他手中拿着一封信件,道:“镇台,方才定海镇来了快船,说这封是京城的要件,还请镇台快些拆开看看。” 李长庚拿过信件,三两下便拆开了,可看着上面内容,却是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 “镇台,这……上面写得什么啊?”许松年问道。 “京中的急件,说玉德马上就要滚蛋了。新来的巡抚,蓉俊,你也识得的,就是那日在梁湖镇遇到的阮元阮学使。待你再见到他,就得叫一声阮中丞了。”许松年字蓉俊,李长庚便以字称。 “那……那这是好事吗?”许松年问道。 “不知道,阮学使,不,阮中丞那个人,你我那日都见过,人品是没得说,也是个清廉之人。可光靠这个,咱浙江这烂摊子,他管得了吗?而且,他一届书生,再怎么说,也没上过战场,我不怕他万事不管,最怕的,就是他自以为是,胡乱参与咱水师战事。若是那样,这海寇,就更清剿不得了。”李长庚与阮元虽然相识,却并不熟,是以不敢轻易相信阮元。 “这……真有那么严重吗?”许松年也有些不解。 “但愿他能明事理吧,再怎么说,总是……我看现下别说阮中丞,就是在巡抚衙门拴条狗做巡抚,都比玉德那厮好上百倍!”李长庚道。 说着,李长庚也继续吩咐拖船捕盗之事去了,一时之间,对阮元的到来,他也说不清是福是祸。 经过几日打点,阮元也已经将家中物事清点完毕,租下一条船后,这日便要离京南下。此时那彦成已经西进督军,不在京中,这日似乎宫里也有些要事,朝中其他重臣都入宫商议对策去了。只有刘墉因年已八旬,无力参预机要,永瑆也在家中闲居,这日都有空闲,便一同到了东便门码头的阮元坐船之上,来为阮元送行。 想着阮元虚心求教之事,刘墉对他自也放心,看着阮元主动敬酒,也饮过了一杯,笑道:“伯元,十年之前,你考中进士,当时我就和佩循说,你日后必有出息,可你这晋阶之速,却不是我当日能够想到的了。而你最难得的,是升迁如此之快,却还能坚守本心,自己不擅长的问题,依然可以虚心求教。我也能看出来,你不止是个钻研经术的读书人,你是想为天下百姓,为江山社稷做一番大事的。你还年轻,日后的路,就自己去闯吧,也别怕犯错,否则啊,什么也干不成。” “刘中堂,学生也知道,中堂一直信任于我,这一次南下,学生也定当尽心公事,让浙江重回太平。”阮元道。 “伯元啊,你还有几十年呢,真让我羡慕啊。”刘墉叹道:“其实我年轻之时,亲受先父教诲,又怎能不想着尽自己一番心力,让这太平盛世继续下去啊?可和珅秉政二十年,我能够有所作为的年纪,也就这样耗过去了,现下我还能做什么?也不过是归家静养,以待终老了。天下也不再是我年轻时候的天下了,倒是可惜了你,之前从未做过方面大员,却要在政事之上如此为难。” 想到这里,竟又笑了起来,道:“不过伯元啊,我还是那句话,要做官,得先做到‘学寿’二字。你去浙江,虽然百业艰难,却也不要急躁,不要求速成之法,凡事一定要循序渐进,才能做得长久。若是一味偏躁,天下还没太平过来,你气血却已耗散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吗?就说老夫吧,和珅权势最盛的时候,大家都说他和珅年轻,老夫已是古稀之年,那肯定是和珅长享荣华,而老夫命不久矣啊?可如今呢,老夫八十岁了,还活着,和珅呢?哈哈,所以说无论遇上多难的事,都要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去改变这一切啊?” “刘中堂就放心吧,中堂当年那‘学寿’二字,学生可还留在书画里呢。”阮元也笑了出来,但看着永瑆神貌,虽然也说得上从容,可面色深处,却未免有些黯淡,也安慰他道:“成亲王,洪翰林的事,在下也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实在是在下无能。但成亲王也无需着恼,皇上对您一向礼敬有加,与您也没什么宿怨过节,所以在下想着,皇上过不了多久,还是会重用王爷的。清流终勒东林碑,戍骨几埋代州土。在下相信,有赵忠毅公前车之鉴,皇上知道如何对待洪翰林,说不定过得些时日,洪翰林也就放回来了。”阮元说起这两句诗,既是以赵 南星事反观洪亮吉,也是安慰永瑆,洪亮吉都能回来,永瑆日后自也不致闲散无用。 “伯元,你如此宽慰,倒是让本王也有些过意不去了。”永瑆叹道:“或许你说的也对,但我也清楚,即便皇上对我并无猜忌之心,终有些外人,还是会在我兄弟二人只见挑拨离间的。所以朝廷政事,我也不想再参与了。若是有机会,我去宗人府谋个闲职便好,反正我本就想过些书画自娱的日子,没了这许多烦恼,还轻松呢。倒是你啊,巡抚一职,责任重大,此番前去浙江,可要苦了你了。” “成亲王,在下读书做官,原也是想着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的。此番去了浙江,倒是也不觉得辛苦。”阮元笑道。 “好啊,你愿意为天下百姓做些事,力行圣贤之道,那可要比我强多了。”永瑆笑道:“之前你说天下百姓,那只做一个浙江巡抚,可不够啊?或许你还得多走几个省,才能看到天下的貌啊。这样说,你这一生,只怕行路万里,都算少了。” “成亲王,若真能为天下百姓谋些实利,使民生安乐,再兴盛治,在下行万里路,亦不为苦。”阮元道。 “那好,我也再敬你一杯,你这万里之行,就从今日开始吧!”永瑆说着,也再次举起了酒杯,阮元也在杯中斟满了酒,与永瑆、刘墉一并站起,对饮而尽。永瑆和刘墉也不愿误了阮元南下,送客酒饮过之后,便即告退回城去了。 嘉庆四年十月十五日,阮元离开京城,开始了他的浙江巡抚之旅,也开始了他历任封疆的漫漫长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三十五章 长店大劫案 北京城在清朝之时,乃是百年国都,有了首都之要,交通也自然异常发达,直贯南北。出东便门,可以在码头进入通惠河水道,经通州而至运河,从此南下江浙繁华之地。而西便门之外,也有道路通向中原各省,出西便门西行二十余里,是西北斜向东南的永定河,永定河上,一座大石桥贯穿东西,人称卢沟桥,黎明之际,日月并行与河桥之上,风景最为华丽,素有卢沟晓月之美称。而自京城西行过卢沟桥不过数里,便是良乡县。自此南下,即可畅通无阻,直入保定、大名,进而向南渡过黄河,入开封、下湖广,直贯中原。与东便门码头一样,永定河卢沟桥在清代同样是商旅繁盛,人烟稠密之地。 在永定河西畔,卢沟桥之东南,一座镇甸矗然而立,人称长新店,此时正值清中叶太平之时,从来商客往来,络绎不绝。出京南下的行人,一般清晨出发,到达长新店正是中午,饥饿之余,自然会寻个铺面充饥,随即踏上新的旅程。而北上进京的河南、湖北各省商人,若是到得长新店时,天已日暮,一时不得进城,也自然会寻个客栈歇脚,只待来日方好入城。有此商旅之利,长新店也从来都是一副繁华安逸的样子,许多本地乡人为谋生计,也纷纷前来长新店内,开设货栈茶馆,借商旅之便辛劳致富。 长新店西南之处,这时正有一座客栈,上书“祥云”两个大字。祥云客栈的老板姓吴,从来勤恳,这里地处西南,正是许多北上商客最易歇脚之处,是以从来不缺生意,但即便如此,也有许多素来走惯了这条路的商旅,方抵达长新店,便愿意在这祥云客栈歇脚,只因吴老板为人客气,待遇周到。数年之间,吴老板倒也积蓄下了不少家财,本想着回乡下多寻些土地买下以备馈遗子孙之用,可正当他筹划之际,川楚白莲教战争却意外爆发,豫鄂之地,北上商人大减,吴老板不仅无力购置田地,反倒折了不少钱进来。眼看无力归田,又兼往来商人又有一些熟人,也不忍弃他们而去,遂一直维持了客栈,直到嘉庆四年的十月。 这一日看着夕阳将落,又是一个没有商人投宿的日子,吴老板经历了四年战事,已然习以为常。只是这些日子听着前线战报,似乎战事一直都是反复不定,也不知何年何月,自己的生意才能重回盛之时,吴老板不禁哀叹了些时候,用罢晚饭,便即关了店门,只在偏堂就寝。这些时日生计不易,吴老板便也不愿手下伙计帮工,夜间守夜之事,大多亲历亲为。 耳听得秋风萧瑟之声,约莫已是一更时分,却不听得打更声响,吴老板也清楚这时京畿承平日久,打更之人多有怠惰,也是常事,只当一更已过,便要睡去。却不想正在这时,外面官道之上,竟有阵阵颤动之声,不过片刻,马蹄的声音渐渐传入耳畔,竟是有些乘马之人到了长新店之外。随即声音逐渐清晰,吴老板见过不少官军商队从这里经过,听得正是马蹄声无疑,而且从落下的节奏来看,来者至少有十余骑,或许有二十骑甚至更多,也说不定。 吴老板正在朦胧之际,一时竟忘了分辨来者身份,只觉得半夜到了这里,就是前来投宿的客人,忙穿衣起身,到客栈正堂开了门,这一开门不要紧,顿时之间,数团火焰便即映入吴老板眼帘。 “不好!”吴老板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随即便要关门,可他刚刚把门关上,木门便被一股极大的冲力推了开来,随即,吴老板只觉肩上一凉,就着眼前火把余光一看,竟是两把钢刀已经放在了颈上。 果然,眼前站着的既非商旅,又非镖客,而是一群眼神凶恶的蒙面强人! “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吴老板面前一个坐在马上的强人低沉的说道。 吴老板看着眼前时,冷汗也渐渐渗了出来,这时他身边左右,各有一个蒙面人持刀按在了他脖颈之上,身后已进来了两人,守在门边,不让正门再次关闭。自己面前约有五六乘马,上面三个人举着火把,中间则是一个灰衣蒙面之人,手中也有钢刀。余光瞥向左边,似乎几个强人之侧,还有其他同伙,毕竟,从刚才的马蹄声就可以判断出,来人不会少于二十个…… 然而此时的长新店上,竟无一名官兵前来与强人相抗! 看着眼前这样的形势,吴老板的眼珠不断晃动,终于渐渐黯淡了下来,他也和常人一样,面对家产不保,自然而然的惊惧、愤怒……可最后,终归绝望。 “在、在后厅,你们去……去取吧……可是别、别伤了人……”吴老板无力的应道。 “人,我们可以不杀,剩下的,就由不得你了!”那为首的强人低沉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随即两个持刀强人收了兵刃,一边一个按住吴老板拉在一边,后面强人纷纷下马,一起冲了进去。 吴老板面如死灰,泪水渐渐滴落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十余年的辛苦经营,就要这样毁于一旦了…… 而吴老板,还不是这一夜长新店中唯一一个突遭横祸之人。 长新店突发大劫案之事,次日便即被宛平、良乡二县所知,二县忙查点了长新店中损失,起草了奏报,连夜上报京城。嘉庆这些日子倒也无甚要事,突然接到京畿急报,也是不明所以,一看之下,当即大怒,随即便召集了朝中重臣,入养心殿商议对策。是以阮元南下之日,其余相熟卿贰尽在宫中,不能相送,只有永瑆暂无职务,刘墉年事已高,不预细务,方得前来道别。 “都看看吧,长新店,这地方朕也去过,距离这紫禁城,也就三十里路程。可前日这是怎么了?看宛平、良乡那里的奏报,一夜之间,竟有盗匪二三十人,黑夜行劫店铺十五家,殴伤事主十二人,共抢去财物,值银三千余两!三十里外,称一句天子脚下不为过吧?可这天子脚下,今日竟然也有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外省州县,凡有所上报,大多言及盛世二字,这就是盛世吗?!三十个强贼在朕眼皮子底下如入无人之境,肆行劫掠,这是大清的耻辱!你们平日做官,从来勤慎二字不离口。朕也想问问你们,那一夜,这直隶州县官员,长新店附近官兵,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心里,还有勤慎这两个字吗?!”看着面前奏报,嘉庆越说越怒,忽然群臣听得“啪”的一声,竟是嘉庆再也无法按捺心中怒火,将奏疏掷了下来。 “回皇上,这……”嘉庆身前最前面的这位大臣,乃是首席军机大臣庆桂,这时他身为首辅,自然知道应该率先回答,便道:“臣为官多年,京城周边之事,虽不敢说纤尘毕至,总也了解不少。这长新店至少要有数十年时间,没有这般贼人肆行劫掠之事了。想来附近官兵,也是承平日久,一时不慎,才……” “这是一时不慎?!”嘉庆怒道。说着,他又拿起身边另一封奏疏,径自扔到庆桂面前。“长新店之边五里就是拱极营,若是有贼匪之事,营汛官兵本应片刻之间就到现场。可现场这些百姓说了什么?他们一致告诉宛平县,当天夜里,长新店根本就没有官兵前去捕盗!这奏疏里,宛平县也已经调查清楚,当日汛兵本应有五名,可那夜在汛者只有三名,西路捕盗兵丁本应有四名,可那夜竟无人前去巡夜!这京畿巡防营伍,都已经废弛到了什么地步?!你们也说说,这些事,你们都不知道吗?直隶这许多州县都不知道吗?胡季堂也不知道吗?!戴衢亨,下去拟旨,胡季堂身为直隶总督,竟坐视长新店遭贼匪劫掠不管,他还有何颜面再做这个封疆大吏!从今日起,胡季堂太子太保、顶戴花翎、直隶总督,一律革除!没错,和珅贪劣不法诸般行径败露之时,胡季堂率先上疏弹劾和珅,他有功,可今日之事,乃是大过,不可以旧功相抵!朕也知道,你们正是因为当年不依附和珅,才得以今日站在这里。但你们也记住!和珅之事已是昨日,若是今日、明日,你等有了过错,朕自当依法严办,绝不容情!” 其余大臣都是一阵沉默,反而戴衢亨走了出来,在嘉庆面前俯首跪倒,道:“回皇上,臣以为,胡季堂疏忽职守,自然要罚,可若是当即革职,却是因小失大,还望皇上三思。” “戴衢亨,朕亲政以来,一向重用于你,今日你口出此言却是何意?难道你与胡季堂相互勾结,竟有结党营私之事不成!”嘉庆怒道。 “回皇上,臣只是为眼下捕盗之事而计,绝无他意!”戴衢亨再叩首道:“胡大人平日行止,众所周知,此次他失察确是不假,可数十年来,胡大人一直为官勤勉,并非奸恶之人,亦非庸碌之辈,而且这盗案发生次日,胡大人便即去了长新店,亲自督办捕盗之事,这一点臣却是知道的。胡大人办事一向勤恳,先前高宗皇帝入陵之事,也是他多所筹备,方才得成大礼。想来此时他对贼盗之时,也不至无眉目。况且胡大人担任直隶总督多年,直隶的情况还是熟悉的。若是皇上此时换人查办此案,新来之人未必勤勉,又未必熟悉直隶人情地势,只怕会事倍功半。臣不是说胡大人此次无过失,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还请皇上以破案捕盗为先,暂且不论胡大人失察之事!”说罢,戴衢亨再行叩首,一连三次,嘉庆看他样子,倒是也不像结党营私,不禁渐渐放心。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三十六章 幕僚的难题 “回皇上。”这次却是董诰站了出来,一并跪在戴衢亨身边,道:“臣以为,皇上圣心明断,胡季堂确有失察之过,但戴侍郎之言也并非无道理,胡季堂失察之事固然该罚,但也要先看看他能不能将这捕盗之事办下去。所以臣想着,不如先夺了胡季堂太子太保和顶戴花翎,至于直隶总督之职,最好再宽限两日,若是他能够找到贼人行踪姓名,便准他戴罪立功,继续做直隶总督。若是两日之内,胡季堂并无任何进展,则皇上再另寻他人查办,也不算迟,还望皇上三思。” 说着说着,忽然只听养心殿外脚步匆匆,一名太监手持奏折走到殿前,张进忠忙走过去问过了,回来禀嘉庆道:“回皇上,胡季堂的奏折到了,皇上要不要先看一看?”听董诰这样一说,嘉庆自然也有些迟疑,不禁点了点头,随即拆开张进忠呈上的奏报,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嘉庆不由得再一次怒上心头,道:“这般贼子,真是狂悖至极!你们也都听听这是怎么回事,大名那里有个惯盗叫张标,十几年前,就在大名有案底,可没想到十几年了,不仅官府拿他没办法,还有了二三十个手下,开始到朕脚底下抢劫了!这张标一伙还不足百人,有什么可害怕的?就因为他十几年来,一直在直鲁豫三省边界游弋,结果呢,三省督抚一个个都不当作是自己的事,谁都不去管,最后养痈遗患,成了眼下这个样子!他以为三省交界这种地方,朕管不了吗?这一次朕管定了!此次直隶清剿张标盗伙,只管一路捉拿过去,不分三省之别,山东河南二省,一律不得干预直隶捕盗之事!戴衢亨,去拟旨吧。” “皇上,那胡季堂的处分之事,应当如何决断?是留任他做直隶总督呢,还是直接革职,寻人另行查办呢?”董诰问道。 这一问,却也让嘉庆不觉之间陷入了沉思。 “皇阿玛在位之时,但凡要事,从来亲决。虽然皇阿玛圣断过人,可也容易让这些大臣以为,自己不过备位办事之用,无需决事。长此以往,大臣都不敢进言了,对朝政可不是好事。朕亲政尚不足一年,正需要广开言路,听人进谏,若是此时对戴衢亨之言然不顾,只怕不能尽维新之义。更何况朕才行均不及皇阿玛,还是需要他们说话的。但若是朕听了他的话,却也会让他们以为,朕凡事并无主见,日后万一受制于人,却也不对……” 想来想去,戴衢亨和董诰的进言也确实有道理,如果自己执意换人,未必立刻就能去查办张标一伙。但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能完依从二人,于是嘉庆遂道:“戴衢亨,拟上谕,胡季堂身为直隶总督,对境内贼盗然不能预先察觉,以至贼匪张标,行劫长新店中,生民遭难,此等过失,必当严办!着革去胡季堂太子太保之职,削去顶戴花翎,至于直隶总督……暂行革去,但念在他平日办事勤勉,有功于山陵,特许暂署直隶总督一月,严查贼盗,如若巡捕贼盗不得,一月之后,再行严惩!”这样下来,对胡季堂的惩罚是先革职再留任,要比戴衢亨和董诰的建议更严一些,但相比于嘉庆最开始的想法,总是已经宽容了很多,既维护了自己的权威,也照顾到了两位军机大臣的意见。 戴衢亨忙再次叩首,准备下去拟旨,嘉庆忽然又道:“且住,这次下去,对各省督抚,也要再下一道旨,将直隶贼盗之事,向他们尽数言明,既然直隶都有了这般贼盗,难道他们各省就没有了吗?得旨之后,务必尽快严查属境,如有贼盗,一律从严查办!如果也和直隶一样,官兵怠惰,自可从严惩处!川楚有战事的各省,自当严加戒备,可尤其是没有战事的各省,更要防患于未然!今日之事,就这样定了,你等也退下吧。”戴衢亨只好回身下拜,叩首领命。其余诸人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好一同拜倒,恭祝嘉庆万福金安,随后便相继告退了。 而嘉庆面上,也尽是难以掩盖的忧愁,久久不能消散。 嘉庆派出送诏书的都是快马,而阮元出京,却是乘船南下,向浙江送信的使者也清楚阮元刚刚上任之事,遂一路沿河追赶阮元,终于在德州追上了阮元的行船。阮元看着诏旨,一时间也是愁眉不展。 这时已渐入夜,一家人在船上备了晚餐,却忽然听闻岸上有圣旨到,而随即阮元回来,又是颇为不快,各人心中也多有不解。阮元见状,只得将长新店劫案之事,约略与一家各人说了,说起捕盗之事一时尚无头绪,想着浙江之地,或许贼盗之事一样不少,阮元竟也不愿再去动桌上筷子。 “夫子,该吃的晚饭还是要吃的嘛。你这样一口饭都不吃,把自己饿着了,不是更想不出主意了?按我的意思,你还是先把晚饭吃了,这离杭州还有小半个月水程,办法总是有时间想的嘛。”孔璐华看着阮元面无神色,也不禁安慰起丈夫来。 “多谢夫人了,可是,眼下之事,我也确实毫无头绪啊……”阮元叹道。 “伯元,我觉得夫人说的很对,这鸡很好吃呢。要不你也来尝尝,或许多吃点好吃的,你一高兴,就开窍了也说不定呢。”杨吉说道,德州向来以烧鸡闻名,杨吉也随阮元多次穿梭于运河之间,对这里特产一向有所了解,这一日好容易停泊德州,说什么也想品尝一番,阮元自觉此举无关大雅,倒也没有制止。 “如此也好。”阮元也不愿让家人不快,只得夹了些饭菜,吃了几口,可这时心绪重重,便是再好的美味入口,却也平淡不觉。 “夫子,咱们白天不是还聊过吗?这南下杭州,第一件要事就是延请幕僚,巡抚事务千头万绪,若没有得力幕宾相佐,无论内外之事,都是办不成的。夫子之前做得是学官,又没有亲身参与捕盗之事,当然没有经验了。可是夫子认识的人里面,万一有几个办过这些事呢?夫子能找到他们入幕,不就知道如何解决问题了吗?”孔璐华这时看着阮元样子,也为他出起主意来。 “夫人说的也是,可是这几日间,我也把身边朋友都考虑了一遍。若说眼下能助我巡抚之任的,我也只想到了里堂。其他人……我有个少年时的好友江郑堂也在扬州,可他从来独来独往惯了,只怕未必会相助于我啊?”阮元道。 “什么?夫子还在想着里堂呀?”孔璐华不禁笑了出来,道:“夫子,你就不要瞒着我们啦,爹爹以前可都给我们讲过了,当年夫子小的时候,和人打架,还是夫子你护着里堂呢。你说里堂有学问,懂算学,这我们相信。可你找里堂帮你抓贼盗,夫子,别说贼盗了,若是今日这只鸡,夫子是让里堂去抓回来,那我们是不是要等到明天,才能吃上饭呀?”一家人听着孔璐华言语风趣,也都不禁笑了出来,先前沉郁的气氛倒是也变得轻快了不少。 “夫人,你就别取笑里堂了。”阮元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年轻时在扬州的朋友,都是读书的,在杭州督学,所取生员也并无亲身参与捕盗之人。你突然让我去找这样一个人来,难不成……难不成还要我们现在生一个出来吗?” “好啊,你终于说出来了,原来你这些日子成天说想要个亲生孩子,就是为了以后给你做苦力呀?文如姐姐,月庄妹妹,你们也都听清楚了吧?”说着说着,一家人的笑声是止不住了。 “好啦,伯元、璐华,要不然爹爹来说几句吧。”阮承信在一侧笑道:“伯元,爹爹从你来浙江做学政,就一直和你说过,若是幕友不够用了,可以找爹爹啊?我虽然没做过官,也没办过案,但当年年轻的时候,可没少走动呢。你爷爷在钦州去世,我可是一路走到钦州接了他老人家灵柩回来,后来几次去湖广,民间的事自然见得也不少了。爹爹没参与过捕盗之事,却也看过、听过啊,说不定,这就能帮到你呢。” “爹爹,您年纪也大了,这件事孩儿想还是……”阮元自然不愿意让父亲再为自己的事担忧。 “伯元,这就是你太小心谨慎了。”阮承信道:“年纪大了怎么了,年纪大了,自有年纪大的好处啊。其一,年纪大了,办事经验也就丰富,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其二,就爹爹而言,我今年六十六了,和六十上下的人能聊得来,伯元,六十上下的前辈里,你难道一个熟悉的,有捕盗经验的人都没有吗?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到时候你出面不方便,就由我去,说不定他们虽然年纪大了,却也想着再干一番事业呢?伯元,你要清楚,爹爹同辈这些人,大多是经历了和珅专权之时的,多少人因为清廉自守,不愿逢迎上司府县,竟一生不得重用,甚至有抱憾而终的啊?但你的名声,他们大多是知道的,若是你能把入浙之后,施政之要一一告知,爹爹相信,他们是可以看到你一片赤诚为民之心的。到时候你我父子二人,一同相劝,难道这江南耆宿,竟一个愿意助你的都没有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德州平盗 “爹爹说得也是。”阮元道:“只是即便爹爹这样说,孩儿想来,师长之中,有入幕经验的,也就只剩下西岑先生了,可西岑先生年过八旬,若是强要他南下杭州,那不是苦了他老人家吗?可除了西岑先生,其他几位恩师,眼下早已谢世了,是以孩儿虽然想到了西岑先生,却也不愿再劳他大驾。” “这个无妨。”阮承信道:“伯元,有件事你或许忘了,西岑先生确实年纪大了,但他在江浙一带,也有不少好友啊?爹爹想着,这次南下扬州,你便也先去找西岑先生问上一问,若他能再度南下也好,如若不能,便请他引荐江南一二端士与你。这样相互荐举之下,总该有几个愿意相助你的前辈能人。你再想想,是不是这般道理啊?” “这样也好。”阮元笑道:“孩儿这次南下扬州,就先去问问先生,只是之后的事,就只能看造化了。” 可一家人说着说着,忽然之间,只听得岸上尖叫连连,紧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竟似德州城中,发生了什么变乱之事一般,过不得片刻,叫喊声、哭泣声、行人相撞之声越来越大,可城内的天空却依然寂静,并无火焰之属。 阮元听着岸上声音,心中也不觉诧异,道:“杨吉,岸上或许有什么乱事,这里还是河道,应该还算安,快去寻个人来,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杨吉应声而去,过不多时,却自己一个人走了回来,道:“伯元,方才去问的时候,他们都跑了,只有一个人回答了我,说什么张标……对了,你刚才也说过这个名字,张标的手下来了德州,正在城里行劫呢。这些人好像都知道张标是什么东西,所以都害怕,问了就跑,也不理我们。” “可是听这声音,他们都不知贼人在哪里,也不知该往哪里跑啊?前后几条街上,都有人在喊叫呢。”孔璐华道。说到这里,阮家三女想着敌暗我明,也都有些害怕。 可是看阮元时,只见他双眉紧锁,竟似在沉思一般,思考片刻,口中竟然还在翕翕而动。 “德州城……城守备……” 忽然,阮元竟站了起来,走到随身携带的包裹边上,从包裹里取了一块牌子,一份文牒出来,又走回来,交在杨吉手上,道: “杨吉,拿着这个,去德州守备甘大人府上,让他速速发兵,弹压贼盗。”这时船上尚有灯火,各人也看得清楚,阮元给杨吉的,乃是自己的官牒和巡抚令牌。 “这……这守备府在哪里,我还不清楚呢。还有,伯元,你怎么这么相信这里的守备啊?万一我过去了,他不肯发兵,可怎么办?”杨吉从来不愿意相信官府,这时自然有所疑惑。 “杨吉,若是旁人,我也不会轻易相信,但这里的守备叫甘运濂,是个汉军旗人,正是我兼署兵部侍郎的时候,在南书房内定下的德州守备人选。当时他来觐见皇上,我也识得,是个老实之人,所以我清楚。他应该知道我行船正在德州,只要见了这文牒令牌,看着不是作假,必然相助于你。”一家人听来,也都暗自吃了一惊,不想阮元在京中为官不过一年,竟然对这些地方官兵如此了如指掌。 “那……这样去守备府不会被贼人看到吧?”杨吉问道。 “不会。”阮元一边说,一边蘸了茶水,在桌子上简单的画了一幅德州城的地图出来,道:“我只画最重要的,你看,这里下了船,往北走转过那条街,就是一直通往守备府的路了。那里你仔细听,正好是声音最小的地方,贼人应该也熟悉这德州城情况,所以不敢在守备府一带动手。而且你看外面,虽然听着很乱,却没有火光浓烟,可见贼人人数应该不多,甚至……他们可能不是张标的人,只是冒名抢劫罢了。你下了船,就按这条路快些过去,定然不会被贼人发现。”杨吉听着阮元之言,处处确凿,自然也相信了他,随即反身下船,按阮元所指想着守备府方向去了。 只是阮元看着杨吉渐渐远去的背影,似乎也想到了另一件事…… “皇上……或许我出任浙江巡抚,也是因为京中了解的八旗、绿营之事太多,皇上担心我谋取私利吧……” 然而转念一想,似乎捕盗之事,也有了些眉目。 “我……或许还是太谨慎了,此次巡抚浙江,本来就有调度浙江绿营之权,倒是之前一直想着自己是文官,竟忘了武职之事了。虽说绿营多有废弛之事,可若是我来调度,说不定有机会呢……” 不过德州距离杭州还有数千里水程,这时就去思考整顿绿营,也确实没什么办法可言。 庆幸的是,之后杨吉的行事,果然尽在阮元预料之中,守备甘运濂之前也曾听闻阮元名声,这时见了巡抚令牌文牒,自然相信,连忙督军前往剿捕劫匪,过得半夜,便将五名强盗悉数抓获。经查问,这些人也如同阮元猜想,并非张标一伙,只是德州城内的惯犯,原本押在监狱,被同伙救了出来,又得知张标劫掠长新店之事,便想狐假虎威一番,不料正好遇见了阮元,被识破了真正面目。而德州虽经骚乱,幸得甘运濂一日安抚,也很快重回太平。阮元遂让行船继续南下,一路南下扬州。 行得数日,北面又渐渐传来喜报,胡季堂得以戴罪立功之后,果然勤加剿捕,不负嘉庆所托,终于寻得张标巢穴,很快带兵前往,将张标一伙一网打尽,长新店盗案便即告破。只是阮元一行欣喜之余,想到劫盗之事,一月再现,也不敢有任何松懈。很快坐船再一次转过茱萸湾南下,到了扬州城东码头之畔。 阮元先前给焦循去了信,问他入幕相佐之事,就在行船到达扬州前一日,已收到焦循回信,愿意继续南下,是以行船停泊不久,阮元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焦循的身影。可这一看,阮元却也是又惊又喜,原来焦循身边还站着一人,身材高大,虽须发尽白,却仍有一股雄壮之气,正是自己的第一位外家老师胡廷森。 阮元忙下了船,快步走到焦胡二人身前,看着焦循,想到虽然只离别一年,可京城几经巨变,数度抉择,皆是生死前程之间,是以再见故人,已有恍如隔世之感。一时激动,也紧紧抱住了他,喜道:“里堂,不想你我竟还有相见之日!这次南下,你还能出山相助于我,真是……真是不知该如何谢你了。但这次不一样了,我已经是巡抚了,咱以后资财充裕了,一定,一定再多刻些书出来!” “伯元,我们分开不是也只有一年吗?”焦循虽然也听阮元书信中说起过京中见闻,毕竟未能亲身感受易代之事,是以看了阮元模样,一时也有些不解。但随即看到胡廷森在侧,也笑道:“再说了,你这次南下,是做巡抚,我也听你说过,政事上的事多着呢,刻书之事,慢慢来也不迟的。你看看,这是谁过来帮你啦?”说着看向胡廷森,报以一笑。 阮元忙走向前,向胡廷森拜过了,可回想焦循之言,心中也有些惊异。再向后看时,原来胡廷森身后还有两人,正拿着包裹衣物,不觉惊道:“老师……难道老师也要一同南下扬州吗?这……学生德行浅薄,不敢请老师入幕的……” “伯元,你的事里堂也和我说过了。”不想胡廷森却是异常从容,笑道:“你考进士的时候,我也到你家中祝贺过的,还记得那是乾隆五十四年,到今日,也不过十年光景,你都做到巡抚了,这般升迁之速,老师也为你高兴啊?你官做得大了,老师我在朋友面前,也觉得光彩多了,这不是你带来的福气,还是什么?为了报答你给老师这番光彩,老师也该相助你一二才是啊?” “老师,学生知道您都八十了,怎么能……” “八十怎么了,老师身体好着呢!伯元,你忘啦?你小的时候,老师就在萨诚恪幕中办事,刑律断案之事,最是精通。你书读得好,学生带得也好,可刑名之学,之前了解还不够吧?若是你到了杭州,不明所以,胡乱断案……嘿嘿,老师可还听说了,最近皇上大开京控之门,百姓若是知道你决狱不明,那是可以直接去京城告御状的啊?到时候皇上知道你冤枉好人,你这浙江巡抚,还做得下去吗?老师一生精于刑名,这脸不也丢尽了?所以啊,你这次去杭州,老师是怎么都不放心,得跟你先去几日才行!”胡廷森笑道。所谓萨诚恪便是萨载,这时已经去世。 而“京控”则是清代一种特殊的查案方式,清代并无今日审级制度,无论省府州县,若是百姓认为官员断案有枉法之事,便可进京直诉于都察院或步军统领衙门,随即朝廷便可以从中央选拔官员参与审案,即是“京控”了。乾隆之时,对京控多有裁抑,但嘉庆亲政之后,为恢复朝廷公信,重振朝纲,对“京控”之事非但不加阻止,反而积极查办,多有朝臣因“京控”断案有功,被嘉庆重点提拔。一时之间,民间入京控告之事,也与日俱增。胡廷森精于刑律,平日就对这些事颇多留心,这时见阮元南下做了巡抚,本就有辅佐他办案之心,又担心他过分谦敬,拒绝自己,才用了这个理由。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全其美之术 . 阮元听着胡廷森这番言语,却也不好再行拒绝,只得道:“老师一番心意,学生也清楚了。既然老师愿意南下,学生也没什么好拒绝的。之后刑名之事,还要请老师再行指教才是。只是老师毕竟年纪大了,颐养天年,方是要事,学生一定勤学刑律,让老师早日放心。” 胡廷森尚未答话,焦循却忽然又想到一事,向阮元道:“伯元,说起刑名之学,眼下江南却有一人,我记得和你还是好朋友呢?怎么,伯元竟也不去问问?” “里堂所言竟是何人?”阮元一时也记不得江南还有这样的好友。 “伯元,阳湖孙渊如,不是和你一同中了举人吗?”焦循道:“就在今年夏天,渊如的母亲去世了,他归家守制,平日无事,便在常州寻了个书院,日常讲学度日。我这也在淮扬做了许多年教书先生,算是有点小名气了,秋天的时候,曾经南下与他一叙。听说渊如不仅经术精通,而且当年做得就是刑部郎中,多有秋决之际,平反冤狱之事呢。而且我记得当年在山东的时候,你就和我提起过渊如啊?这样说来,你若是去请他出山,应该是事半功倍之举才对,怎么还需要我提醒你呢?” “里堂,你怎么能让渊如给我做幕僚啊?”阮元确实知道孙星衍在家守制,可内心之中,从来都把孙星衍当作自己的前辈挚友,又怎么会想请他入幕之事?又对焦循道:“你说渊如与我关系不错,这是事实,但我有何德何能,去请渊如入幕啊?论年纪,渊如长我十一岁,论为官资历,我乾隆五十二年会试未能得中,渊如却是那一科榜眼,论学识,渊如那部《尚书今古文注疏》我也看过,看来我这一生,都不能于《尚书》之道上望渊如之项背了。请他来为我做幕僚,这样的话,我说得出口吗?” “伯元,老师倒是觉得里堂这建议,提得不错。”不想这次胡廷森却站在了焦循一边,笑道:“你也是平日对朋友太过真诚,却恰恰忘了一件事,你现下已是二品之身了,孙渊如却只做得四品,这样在官场上,你该是他上级才对,就凭这一点,我看他也不会拒绝你啊?当然了,如果你觉得这样请他入幕,于尊卑之事上心中有愧,那老师倒是有个想法,孙渊如平日就多番前赴常州书院主讲,那杭州呢,书院也不少啊,你让他一边在书院有些事做,一边帮你出谋划策,不就两其美了?再说了,老师都八十岁了,此去杭州,也只能待得数月,之后刑律之事要是没个人帮你,我也不放心啊?怎么,你一边说老师年事已高,不便辛劳,一边有个精于刑律的朋友,却不愿以他为佐,你这官做得,就是如此口是心非,自己务虚名,让老师处实祸吗?” 既然胡廷森言语如此,阮元也不好再行推托了,而且,一边听着胡廷森说起讲学之事,一边看着焦循,依稀之间,阮元也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好吧,既然如此,我……到了常州,就去找渊如谈谈,或许这讲学之事,也是他心中所愿呢。对了,郑堂最近如何,若是他也能助我一臂之力,我看府中庶务,也就不在话下了。”阮元又对焦循问起江藩的事。 “郑堂啊?我清楚,最近又出门游学去了。你或许也不知道,郑堂对自己的学问,要求最是严苛,入幕之事,其实我早就问过他了,可他非要说自己学问不能贯通,就不愿入幕。他家中尚有些家产,倒是也不在意这些。”焦循道。 “既然如此,也不能强求于他。”阮元点了点头,心中也不免有些遗憾。但转念一想,这一日焦循和胡廷森都愿意随自己南下,孙星衍那里也可以尝试寻求一臂之力,结果已经远远大于预期,也就心满意足。焦胡二人随即清点了随身物什,便即上船,与阮家一行一道南下去了。 一路之上,阮元也和焦循、胡廷森聊起杭州要务,觉得除了刑狱之事,捕盗同样关键,但说起精于捕务之人,二人所知也不多,胡廷森建议阮元到了杭州之后,就尽快整顿绿营,绿营如能严加管束,捕盗之事同样可以事半功倍,正和阮元心意。而与此同时,那彦成作为陕西方面剿捕白莲教的钦差,也已经亲率数千京营步骑精锐,来到了西安城。 西安的驻防城在西安府城东北,而将军府在驻防城西侧,那彦成自东门而进,本也要多行一段路程。但那彦成却没想到,刚过八旗校场,迎面便是一排锦袍顶戴的西安官员在面前迎接,居中一个,顶上乃是红宝石顶子,那彦成走得近些,也看得清楚,正是自己的岳父,西安将军恒瑞。恒瑞身边另有一位珊瑚顶的官员,那彦成在京中亦自相识,是曾担任过军机大臣的台布,这时因外放之故,他已成了陕西巡抚。 那彦成见了一行人已在面前,也自停步下了马,还没等他走过去,恒瑞却已经亲自迎了上来,看着那彦成,顿时大喜过望,道:“东甫!是东甫吗?这也十几年没见你了,你这都做了钦差大臣,了,也是……也是出息了,阿哈为你高兴啊。快,这马你就不用牵了,和阿哈到将军府去,阿哈知道你今日要来,可是好好准备了一顿晚宴呢。你这些日子,也清瘦多了,这可得好好补补身子才是!”言语之间,七分是喜悦,三分竟是激动不已,若不是那彦成之前已经向阮元问过恒瑞之事,看他这番模样,决计想不出仅仅十个月之前,他还一度与和珅密谋,准备“兵谏”嘉庆,甚至与自己兵戎相见。 那彦成素来对恒瑞并无好感,但看了他这日模样,甚是亲切,自己也并非刻薄之人,一时间也不愿再对他多加斥责。只得答道:“阿哈,我这次来西安,是亲率京中精锐,前来剿灭贼寇的,阿哈这番热情,我自然难以相报,可四年以来,战事不已,是以我也想着,明日就带兵西进,阿哈也快整顿兵马,准备出征吧。饮宴之事,就不劳阿哈操心了。” “东甫,你这一心为国效力,倒是让阿哈我有些羞愧了。”话是这样说,恒瑞却依然客气的笑道:“但今日这晚宴,阿哈准备得也差不多了,咱们先共饮一番,东甫远道而来,也多欣赏些西安的风景,再想西进的事,也不迟嘛。老实说,这前线战事,虽然一时未决,却也没有东甫你想的那样难办了。总之这顿饭先用过了,再过些时日,丝毫不会耽误你剿匪的。”说着一边也请了那彦成,与其他将军、巡抚衙门大小官员一并向将军府而来。 台布听着恒瑞言语,知道解释到这里,那彦成多半不会信,也随即补充道:“东甫,其实恒将军说的没错,你千里劳顿,或许还不知吧?就在五日前,明亮将军虽说要去职了,却也加倍尽心,千里追敌,子午谷张家坪一战,明将军阵斩匪首张汉潮与马下,贼人大败。下官听说,眼下陕甘这边,只剩下那张汉潮的余部高二、马五等人,群匪无首,已是不足为虑了。所以那大人也没有必要这样急着进兵,待各路人马汇集齐了,再行西进,不碍事的。”张汉潮是白莲教陕西地区主要领袖之一,那彦成自也清楚,所以这时得知明亮虽然即将卸任,却为他提前除了一个劲敌,不禁放松了不少。高二名高天升,马五名马学礼,却是不为清廷所知,是以一众官员议事,也只以他们诨号相称。 不过多时,一行人已回到了将军府,恒瑞早已准备下酒宴,看着天色已晚,酒宴便即开始。那彦成是远道而来的钦差,自然与恒瑞、台布二人一道坐了上座。看着菜肴丰盛,想着自己前来,即便张汉潮已经被斩,战事总也没有立刻平定,不由得有些犹豫。 恒瑞却依然悠闲自得,看着桌上菜肴,对那彦成笑道:“东甫,阿哈府里这些厨子,手艺可是西安城一绝啊,你看这油泼面,颜色,那是一个鲜亮。这味道,你来尝尝,保管你走了以后,一两年以内,是决计忘不了的。还有这水盆羊肉,做得可比京中那些暴殄天物的厨子好多了。来了西安一次,你这什么美食都没尝,那不是白来了吗?”说着也夹了些面和羊肉,放在那彦成面前。 那彦成看着岳父这般盛情,虽然也有些过意不去,但毕竟平日清俭,还是及时克制了自己,笑道:“阿哈,这番盛情,却是让我受不起了,我此番西进,本也是想着为国分忧,怎么能寸功未立,就先行享福呢?阿哈说贼人已被剿灭了大半,可毕竟还有那高二、马五余部未能尽剿。所以我还是想着,要不然,就先灭了这些余寇,到那时,朝廷公事已了,我再来品过这些佳肴,也更安心不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三十九章 西安风波 “东甫,其实你来之前,已经立下了大功,你却还不知道呢?”恒瑞笑道:“要不是前线知道你这边带了精兵前来,对先前剿匪无功深感惭愧,他们怎么能就这短短一个月,就在前线拼死作战,阵斩匪首呢?照我看,那张汉潮被明亮将军诛杀,一半的功劳在你身上啊?所以今日你也不要谦虚,你眼前这一切,都是应得的嘛。” “既然这样,我……”那彦成听了岳父这番话,倒也不愿再行谦辞,只好取了些面与羊肉,尝了几口,果然是面片香辣过人,羊肉甚觉爽口。对恒瑞先前的戒备之心,倒也放下了一半。又道:“阿哈,这顿饭,是该谢谢您才是。可进兵之事,我觉得耽误不得,我此番带来五千人马,阿哈这里,这十日内,还劳烦点出三千人,作为后队,至于延绥镇、兴汉镇,就劳烦台中丞去通报一声,各出一千兵马与我军同行,我军有了上万人南下,即便汉南老林地势再险,那高二、马五毕竟人少,想来一举擒之,不在话下。” “东甫,这作战之事阿哈看来,却也不必这样着急。”恒瑞道:“这西北作战之事,想来你也是有了解的,秦岭之北,陕甘二省均曾数番被贼人侵扰,是以南下作战,阿哈看来,最好是陕甘二省合力进兵,才能断绝贼人逃生之路,一举歼之。阿哈这里,给你准备三千人做后盾,也自然绰绰有余,可甘肃那边,若是不能与你一道分兵进剿,只怕贼人流窜不定,还是会有漏网之鱼啊?其实阿哈倒是觉得,你初来乍到,小心稳重些,也不是坏事,你大爷在成都那边做将军,这些日子却也遇到了些麻烦,台中丞,要不你给东甫讲讲?” 那彦成看向台布时,只觉他面色诚恳,似乎后面的话也不会假。台布道:“这个嘛……其实恒将军也是这些日子方才得知,这四川那边,皇上现下也派了京中要员前往视察,说是一个新进的右副都御史,叫广兴的。那大人,你可认识?”那彦成自然清楚广兴情况,知道因为弹劾和珅之事,广兴一年来被嘉庆格外重用,从六品主事,一跃升为三品副都御史,这时也派到了四川监督各路大军作战,遂点了点头。 “可是这位广御史,在四川的所作所为,却实在有些……有些不知轻重了。”没想到台布续道:“据说这广兴到了四川,但凡军需调度,出兵围剿阻截之事,无论他一个三品御史能不能参与的,他都要插上几句话才行。这四川境内,阿大人是成都将军,魁伦大人是四川总督,论品级哪个不比他高啊?每日调兵遣将的军议,竟是不经他一个三品御史之手,就似违了皇命一般,这还了得?更有甚者,据说魁大人那里,那广兴还数次过去讨要令箭,自凭己意运送军粮。那大人您说说,这四川战事,究竟是要由何人做主,难道将军和总督说的话,都不算数了么?难道军粮调度这般要事,都仅仅是一个副都御史,就可以决定的吗?当然了,下官自然不敢对那大人有什么意见,只是直省之事,与京中所预想的,其实大有不同,那大人办事慎重些,下官看来是有利无弊的。” 台布这时官职已经不如那彦成,是以言辞谦敬,但那彦成听了台布之言,只觉广兴必定是受嘉庆信任有加,竟一时恃宠而骄起来。心中也有些不乐。可毕竟这里是陕西,与四川又有不同,便道:“阿哈、台中丞,眼下陕甘这边最要紧的,就是两省会剿之事了么?若是这样,却也不难,我明日就写信给甘肃松大人,约定时日,一道南下,这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松大人在京中与我颇熟识,想来会剿之事,他没有理由不答应我的。”这时陕甘总督正是松筠,那彦成想着松筠官声一向不错,所以才有此言。 可不想恒瑞却道:“东甫,这去信之事,也不劳你费心的,阿哈对这边兵事地理,都还算熟悉,明日阿哈自修书一封,给兰州那边送过去便是。可是……松大人未必会及时出兵与你呼应啊?” “阿哈这是哪里话?松大人素来清廉正直,是以皇上才授了他陕甘总督之职,难道出兵之事,他还会拒绝不成?”那彦成听着岳父之言,也是一时不解,想想恒瑞做将军镇守方面,其实还是和珅举荐,而松筠从来与和珅不睦,对岳父的疑虑,不免也多了几分。 却不想这番心思,恒瑞也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忙陪笑道:“东甫,你这就有些多虑了。其实你别看阿哈以前与和珅有些交情,眼下皇上亲政,曝和珅二十大罪状于天下,这和珅作恶多端,人尽皆知。阿哈回头想想,也只是当时一时糊涂,错信了他,本想着那许多罪行,只怕也有无中生有之事,谁知都是真的啊?阿哈也知道,松大人之前素来不附和珅,你看起来,他和阿哈不是一路人对吧?现在早就不一样了,皇上亲政,这福宁贬了官,宜绵、永保撤了职,谁看不出来,再不为皇上效力,就是死路一条啊?所以阿哈与松大人早已尽释前嫌,共同尽心王事了。” “只是东甫却有不知,这西安将军和陕甘总督,从来都是有隔阂的。这也没办法啊,陕甘总督虽说兼治两省,但甘肃没有巡抚,所以大多会把重点放在甘肃军政之上,我这个西安将军呢,自然要以陕西军务为先了。所以调兵遣将之时,阿哈和松大人也多有抵牾之处,当然了,这也不是松大人的错,只是官职不同,自然侧重就不同了。”那彦成听着恒瑞言语,自知也确是真话,不由得有些犹豫,道:“阿哈所言,确也有理,但我此番前来,就是督办陕甘军务的,阿哈与松大人相熟,就先去信问问,择日共同出兵。若是松大人那边有不便之处,我亲自与他相询便是,总是不能耽误了剿匪大计。” 可就在此时,众人忽然听得门外渐有嘈杂之声,过不多时,竟是越来越近,嘈杂声中,很快渐渐出现了恒瑞府中亲兵的阻拦之声,可就在此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在那彦成耳畔响起:“钦差那大人在府上吗?下官……求见那大人!”那人声音之中,又夹杂着恒瑞亲兵的劝阻呼喝,一时听不清楚,几个坐在门边的下级官员见状,也纷纷站起,想要到外面阻挡前来之人。 “切莫动手,让他进来!”那彦成听着门外声音,知道恒瑞亲兵并非然阻拦,有人却是在好意相劝,加上那人自称下官,应该是位官品不低之人,于是立刻出言喝止恒瑞属下。恒瑞见状,面上也闪过一丝不快,片刻便即消散,站起喝到:“外面兵士,可先住手!”将军府亲兵方才止住。随即脚步匆匆,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客厅门前,道:“钦差大臣那大人在吗,下官有要事,特来请那大人赐教!” 那彦成也走了过来,看面前这人时,只觉他须发灰白,约六十岁年纪,身材瘦弱,可方才那几句话却是中气十足。这人顶珠也是珊瑚,补服乃是二品锦鸡,想来西安一地,二品文官除了在座的台布,也只有陕西布政使一人了。便即上前两步,作揖道:“原来是陆藩司到了,未能及时迎接,是我失敬在先了。却不知陆藩司有何要事,竟要今日便来问我呢?” 这人正是陕西布政使,听了那彦成说出自己身份,也不禁怔了一怔,但随即便如之前一般,回礼道:“那大人,下官陕西布政使陆有仁,今日冒犯大人,实在惭愧,但眼下却有一事,下官想问个清楚,还请那大人赐教。” 那彦成还未答话,台布却抢先道:“陆藩台!你直闯我等酒宴,也未免太不知礼数了吧?那大人今日中午才到了西安,袍服未解,征尘未洗,你怎能这个时候,就前来叨扰那大人?还是尽快回去,其他要事,明日再议吧。”台布与恒瑞关系并不深,但毕竟官品资历都不如恒瑞,只得居中圆场,避免恒瑞和那彦成相互交结,最后不利于己。 “拖到明日,那就迟了!”不想陆有仁竟如此说道:“那大人,下官所禀之事,片刻也耽误不得。就在刚才,大人的两位长随到我藩司衙门,通报了支用粮饷事宜,这粮饷之数,下官想问个清楚。按您这两位长随上报的数字,一切开支以银为计,那大人此番西进,每马甲一人,需每日支银一两五钱,步甲一人,每日需支银七钱。那大人,你此番带来兵马,马甲有一千八百人,其余是步甲,是也不是?” 那彦成点了点头,陆有仁续道:“大人,若是如此,这些京中兵马一日开支,就有整整五千两之多。而眼下西安府库,能继续动用的饷银,已不过十万两。大人,若是您这些兵马在西安驻扎,每日需要这样多的开支,那不出一月,西安府库,也就要见底了!那大人,下官多识朝廷定例,深知在京马甲,月俸只有三两,步甲月俸,是一两五钱。却不知大人这些兵马竟是为何,每日开支,竟要超出常度十倍有余呢?” 那彦成尚未回答,陆有仁又道:“还有,大人的长随方才又告诉下官,他们每名长随,均有自己的用度开支,依惯例,一人一日要五两银子,大人有二十五名长随前来,这样仅大人长随的开销,一日便要百两银子以上!大人军中还有火炮,这炮械修护的开支,下官还没算在内呢。那大人,下官今日过来,就是想问个明白,这笔开支,究竟是不是大人您的意思?若大人坚持这些款项不变,那下官这西安府库,无论如何,也已经供应不得大人这些军马长随。下官这就回去,上表辞了这布政使便是,下官虽然驽钝,却也不愿尸位素餐,竟而误了大人剿匪大计,误了皇上栽培之恩!” 那彦成听着陆有仁言语,却不想自己虽然严于律己,手下长随,竟方一出京,就这般对直省百般勒索,一时不禁有些赧颜。台布看那彦成神色不定,恒瑞面色铁青,只好自己站了出来,道:“陆藩台,你在陕西做布政使也有些时日了,京中军马过境,开支之数,之前竟是无所知么?先前京中兵马,一日开支尽如那大人长随所言,怎的到了今日,你竟要克扣钱粮不成?难道那大人天生低人一等,同样是京中精锐南下剿匪,一日支用饷银竟还不如先前人马吗?至于什么府库吃紧,这些年都过来了,再吃紧几日,又有何不可啊?你等不是还有养廉银的用度吗?本抚台的养廉银,今年也捐了一半了,你等先捐些出来,早日平定匪患,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四十章 外强中干 “养廉银?台中丞还记得养廉银吗?”陆有仁笑道:“台中丞身居巡抚高位,竟然到现在还不知,眼下陕西的养廉银,已是捐无可捐,借无可借了吗?眼下这嘉庆四年还没过去,长安咸宁二县,早已将嘉庆六年的养廉银,都预借殆尽了!西安府城之外那些府县,高陵、渭南、蒲城、三原……也早在今年夏天,就已将嘉庆五年的养廉银预借了出来,可即便这样,这陕西各府县,依然是入不敷出啊?原本公费不敷使用,就要用养廉银填补亏空,这几年下来,各路大军过境、安抚汉南村寨、整备防务……哪一样不是流水一般的开销?前日长安县还前来告知于下官,就连来年的红心纸,现下都准备裁减半数了。台中丞,您觉得我们还能裁削用度以供粮饷,下官倒是还想问一句,眼下陕西的用度,还有哪一项经得起继续裁减啊?!” “陆藩台,眼下多事之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一边的恒瑞这时却变了面色,对陆有仁从容笑道:“眼下陕西当务之急,就是剿匪,匪不剿,这陕西如何能得太平啊?那大人这次来陕,所带俱是京中精锐,这是何用意,难道不是皇上下了决心,准备一举剿灭贼寇吗?既然如此,咱陕西多出些开支,不也正是为国效力的忠义之举吗?” “阿哈,不要说了。”正在恒瑞振振有词之时,只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自然是那彦成了。那彦成缓步上前,示意恒瑞和台布暂且不要言语,接着走到陆有仁面前,再次作揖道:“陆藩台,是我一时疏忽,竟没能约束好手下长随,应该是我向大人道歉才是。眼下陕西财政如此吃紧,我之前竟也不知,是以一时不详军务开支之事。既然大人已将眼下境况言明,大人为陕西庶务,已然尽心竭力,我身为朝廷钦差,又怎能看着大人如此辛劳,而然不顾呢?既然眼下正值战时,将士不得粮饷,自然不愿尽力出战,那不如大人就在京中八旗常数之上,依三倍饷银支给我马步诸军。我这也向皇上上奏,先将我自己养廉支出,以供军需。至于在下的长随,各依马甲之例便是,若是他们再有怨言,就都由我一力约束。其他出战之事,我自会尽快通知甘肃,十日之内,发兵南下,大人觉得如何?” 陆有仁听着那彦成言语,不禁也有些吃惊,虽然那彦成考虑到战时需求,所请支付粮饷仍比常规开支要多,可相比于之前诸长随所言,却只有五分之一。若是那彦成真的可以按自己承诺,极早南下进攻白莲教各部,说不定战事尽快结束,府库就可以支持下来。也不禁疑惑道:“那大人,这……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那彦成道:“陆藩台,在下在京中做官之时,就知道你名字,知道你素来清廉,历任知府司道,直至藩司,所在也皆有治绩。所以我相信,你所言多半不虚,你说办不到,就真的是陕西府库,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又怎能坐视陕西府库亏空而不顾呢?之后调遣粮草火药,就有劳陆藩台了。” 听得那彦成言语如此,陆有仁心中也自是感激,虽然大军过境,府库必然吃紧,可那彦成将开支之数裁削之后,想想如果再俭省一些,总也能供应这只兵马半年之用。于是连忙回拜过那彦成,谢过了他宽容之恩,便即回归布政使衙门去了。 但那彦成看着陆有仁离去的背影,却也隐隐感觉到,这次陕西之行,可绝不像自己出京时所想那么简单…… 而陕西的现实,却要比那彦成此时所感还要复杂。 来到西安之后,那彦成也一边监督兵马操练,一边等待甘肃情报,随时准备出兵。这日也正在八旗校场看下属官兵操演,正想着已过了数日时间,松筠的信件也应该已经在路上时,忽然一名长随自侧面走上,说恒瑞正在台下,有些事想与他商议。 见了恒瑞后,只见他还是一如既往,一副客气模样,对自己笑道:“东甫啊,这几日都来观看操演,你也着实辛苦了。但阿哈还是觉得,你没那个必要把那陆有仁的言语这样当真。陕西是打了几年仗不假,可毕竟也是承平日久啊,府库之中,积蓄还是有的,断不至于连这五千兵马,都无力供应的。” “阿哈,现下府库情况,我虽然不参与户部之事,却也有所耳闻啊。”那彦成对恒瑞这番言语,还是有自己的主见的。“眼下别说陕西了,天下的府库都有亏空之事,只不过之前和珅专权,对各省积弊,一直有所欺瞒,现下皇上亲政,才一一又查了出来。陆大人所言,也是天下各省实情,陕西经历战事数年,又怎能独善其身呢?而且为了鼓励军心,我也特别告诉陆大人,依俸禄三倍之数供应粮饷,这样说来,还是我难为了陆大人才是。” “东甫,这件事可没有你想得那般容易啊?”恒瑞笑道:“其实你那些长随,才是真正见过直省之事的。阿哈那日听着他们上报粮饷之数,其实之前到西安的京中援军,所支粮饷便如他们所言一般。至于俸禄定额,这些兵士未必会在意的。你看起来是在寻常俸禄之上,又多支了两倍给他们,可他们呢?他们不会这样想,他们只会感觉,自己所得粮饷,比之前到西安的京中人马,要少了一大半,就这样。所以他们未必会感激你增饷之恩,反倒会恨你呢。阿哈也知道,你无论这些部下,还是陆有仁那里,都不想得罪,可眼下这个样子,你谁都不想得罪,却可能是谁都被你得罪啊?” “阿哈,京中之事,阿哈未必有我了解得多。”那彦成依然不愿意相信恒瑞,又道:“我在京城之时,朝廷收支盈亏之事,心中是有数的,今年国库所余存银,就只剩一千七八百万两了,圣祖朝之后,国朝存银,再没有比今年更低的时候了。若是加上补亏空、临时充作军饷的开支,眼下朝廷已经是入不敷出。这样的时候,若还要为国分忧,就应该力裁减不急之需,怎么还能向之前一般挥霍无度啊?阿哈,我在西安后面的日子,这饮宴之事,也都一并免了吧,那日阿哈为我接风,八旗营半数将官、巡抚衙门那些幕友,加在一起,摆了几十桌菜。单这一餐所耗,想来也要在百两银子以上了,我又怎么受得起呢?” “东甫,阿哈不也是……也是看你第一次亲自督办要事,想着关心你,想让你办事更顺利些吗?”恒瑞也知道那彦成并不好劝,只好渐渐转移了话题,不过片刻,又问那彦成道:“那你准备怎么办?就真要像那日对陆有仁所言,再过几日,便即出兵汉南老林不成?” “阿哈,我昨日已接到前线密报,那高二、马五所部,目前已离了秦岭,正要南下汉南老林。他们新折匪首,一时之间,应该无力与我军再战,趁此机会南下,正是时候。而且,阿哈难道忘了?给松大人的出兵信件,五日之前就已经送了出去,这样推算,再过一二日,松大人回信也该到了。到时候我们陕甘会剿,各自封锁要道,想必贼人无所遁形,只得与我军决战。到那时,若能早日退敌,陕甘民力,亦可宽纾不是?”那彦成对于前线作战之事,还是很有信心。 “东甫,这……你不是也知道吗,若要南下作战,必须要等松筠和你一同出兵才是。可阿哈看来,这件事难就难在这里了,松筠未必会这样及时,与你一道出兵啊?之前陕甘两省合力围剿,为何每次都是功败垂成,东甫竟是一无所知吗?”没想到,恒瑞依然对松筠无信任。 “那阿哈且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彦成道。 “先前会剿之事,我们陕甘之间,其实也是有商议的。”恒瑞道:“阿哈也清楚,因为阿哈之前一时不慎,与和珅走得近了些,所以皇上让我继续做西安将军,已是对我最大的恩赐,阿哈当然要上报皇恩啊?所以今年一年来,阿哈对这陕南剿匪之事,一直是在悉心查办,每次有了情报,都会立刻调集人马,南下作战。可松筠呢?阿哈每次写信与他,让他出兵会剿,他都是表面上同意出兵,其实几个关键要隘,却从来没守住,结果呢,贼人每次都在陕甘之间那几个关口轻易逃脱。阿哈也曾经问过他究竟为何多有迟延,可他却每次都是敷衍搪塞,甚至最近一两次,连信都不回了。东甫,阿哈想着,这次给松大人去的信,这多半也是没有回信的。可你那十日之约,已经等不及了啊?若是再过两日,松筠一直不肯回复与你,你却要如何是好啊?” “阿哈,我觉得松大人从来是个公允之人,怎么会刻意敷衍,不配合我们剿匪呢?”那彦成还是不愿相信松筠会隔岸观火,又道:“更何况之前陕甘两省,一直各自为战,这次我作为朝廷钦差前来督战,调兵之事,也应该是松大人听命于我才是。之前的问题,今日未必会重演了。不过即便松大人不回信,若是汉南尚有其他将领所部,合力围剿也不是难事。阿哈,眼下在汉南督办军务的,又是何人?” “据我所知,应该是副都统福宁。”恒瑞道。福宁因久战无功,之前已经被嘉庆夺职,但后来因为熟悉陕西、湖北地势之人不多,嘉庆又只能再次启用于他,不过这次只授了他副都统之职,以示临时启用之意。论官爵地位,看来福宁已经再也赶不上之前的老对头恒瑞了。 只是恒瑞与福宁之前的旧怨,那彦成也略有耳闻,遂道:“福宁吗……阿哈,难道是因为您之前与他不睦,所以一直不信任他吗?” “自然不是。”恒瑞笑道:“东甫,你也该清楚啊?阿哈先前确是一时糊涂,与和珅走得近了,正巧这福宁也多番交结和珅,是以阿哈在你们外人看来,一直与福宁不和。可眼下这天下已经变了啊?既然皇上亲政,万事革新,又对我们不计前嫌,那我们还去想以前的旧怨做什么?现在阿哈和福宁,都是一心为皇上效力的了,国事,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东甫你看,他福宁眼下贬了副都统,阿哈还是西安将军,比他官品可高多了,阿哈至于那样小气,去和一个副都统争风吃醋吗?”恒瑞最后几句话都是事实,那彦成听着,也只觉他所言有理,之前对福宁的疑虑,也不禁少了几分。 “那……若是这样,我带兵南下,福宁自然可以相助于我了?”那彦成问道。 “这个自然,你是钦差,他一个副都统,还能在你面前掀起什么风浪不成?”恒瑞笑道。 “既然如此,阿哈,我想无论松大人的信到不到这里,两日后我带上京中这些人马,加上福宁在汉南那些部属,剿灭那群无首贼寇,也该够了。到时候,也劳烦阿哈再引一支兵马,在我所部之后,相互声援,阿哈在后,不至于被贼人率先盯上。我所部即便接战不利,有阿哈在后掩护,想来也不至于有多少危险。如此,阿哈可还满意?”恒瑞自然也清楚,那彦成求战心切,自己再行辩驳,多半也不会有作用。而且那彦成此番布置,也还算缜密,将自己的风险都照顾了进来,更没有理由来拒绝那彦成,只好答应了他。 得了恒瑞的助阵,那彦成自然更加放心了,想着还有军需调度之事,需要和台布、陆有仁等人商议,也暂时辞别了恒瑞,往外城巡抚衙门去了。可是恒瑞看着那彦成离去的背影,嘴角边却又泛起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暗笑…… 果然,如恒瑞所言,两日之后,那彦成并没有接到松筠出兵声援的回信。但那彦成决议已定,还是点齐军马,一路西进,出扶风,下斜谷,径向汉南山林而来。恒瑞也在几日之后,率兵跟进,互为声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四十一章 孙星衍出山 就在那彦成整军备战之际,阮元的行船也已经过了长江,一路到了常州府,问了孙星衍居处后,一行人便即前往拜访。孙星衍见了阮元,自然欣喜,可阮元却没想到,他看到焦循之后,竟比见到自己更为激动。原来焦循与他数次交流之后,二人便已清楚,对方是精于学术,且难得治学有成之人。焦循精于《周易》,孙星衍则是《尚书》,二人互相请教,正是乐在其中。 讲论经术之际,焦循也主动对孙星衍道:“渊如兄,我之前也听伯元说起过,他和你是再信任不过的挚友。伯元当年考进士,那《尚书》本非专习之业,也是得了渊如兄指教,才得以会试高中。所以伯元说起渊如兄,无论学问治绩,那都是止不住的称赞。在下也一样,一直敬佩渊如兄学行,而且我还是伯元的表姐夫,有些事,伯元有些谦逊过头了,这一直都不敢说,就由我来代劳吧。渊如兄,伯元这次南下,要去做的是浙江巡抚,可渊如兄也该知道,伯元先前所做,都是翰林学政之职,这巡抚要任,却还需人相佐才是。所以在下也有个不情之请,敢问渊如先生,这刑律捕盗之事,能否请渊如兄出山,助伯元一臂之力呢?” 原本焦循心中也想着,既然孙星衍也是四品之身,若是请他来做阮元幕友,或许有些小看了他,话一出口,却也有些担心,生怕自己不知轻重,竟惹怒了孙星衍。但看着孙星衍神色时,却觉得他既无喜色,亦无怨怒之情,反倒是若有所思,过得片刻,孙星衍忽道:“伯元,那和珅伏诛之际,你正是礼部侍郎,我记得没错吧?” 阮元点了点头,孙星衍道:“伯元,有些事,我知道京中诏敕,是不会对我等四品府道之人明言的。但我在山东做道员,那山东巡抚伊江阿,我最清楚,与和珅一样,是个贪渎枉法的奸贼。听说皇上已下了诏旨,革了伊江阿巡抚顶戴,我也高兴啊。可是我在他手下做官久了,却也知道,和珅权势熏天,尤其是京中禁旅,少说有一半都和他颇有关联。然而高宗皇帝驾崩仅仅五日,皇上就捉拿了和珅下狱,这其中若没有一番精心布置,我是决不信的。而伯元之前,我记得也有南书房之职,和珅伏诛之后,伯元也一再被皇上重用。所以我想着,和珅之事,伯元,你也有参与吧?若你也有参与,其中变故,你可否说给我听听?为朝廷大事而计,出了这个门,我绝不与任何人言语便是。” 阮元清楚,当年孙星衍因自己去和府之故,一度要与自己断交,后来虽然经过洪亮吉、那彦成等人开解,这件事总也成了他心中一块心病。后来二人相继外任,相距千里,只怕孙星衍至今依然有所遗憾,这件事虽然答应了嘉庆要进行保密,可孙星衍已经明言保密,自己想再隐瞒于他,也就失了朋友之谊了。遂道:“渊如兄,其实你猜得没错,这件事,我确有参与,在皇上面前,我也曾竭力献策,但只靠我一人,这件事却也是办不成的。和珅得除,皇上亲政,乃是朝中一众直臣齐心协力,共抗和珅之故。”说着,自己也将当夜与嘉庆密谋,事后禁军朝臣种种变化,和珅束手就擒之事,挑了些最紧要的说给了孙星衍听。这些事焦循却也从未听过,一时不由得震惊不已,而孙星衍虽然看似一如既往的平静,听到关键的宫禁合围之处,身子也不禁轻轻抖动。 听得阮元叙述已毕,孙星衍也不禁连连叹息,道:“伯元,如此看来,这和珅得以成擒,你可是居功至伟啊。我……说来惭愧,是我心胸太过狭小,当年你前往和府之事,我虽能理解,却也始终不能忘怀。这样说来,是我对不住你才是,这个人情,我是该还的。” 阮元听着他诚恳之言,也不禁笑道:“渊如兄,你这又是何苦呢?当年高宗皇帝的万寿盛典,你也该记得吧?稚存兄当时与我二人开解之后,我就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了,只当渊如兄还是指教我《尚书》、与我共论经史的良师益友。而且从那之后,渊如兄也再没说过我一句坏话,渊如兄说要还我人情,可你也没欠我什么啊?” 孙星衍却道:“伯元,我也是知书之人,这心中良知,我自己是有数的。我心中对你有过疑虑,就是我对不住你。这样说来,我到你幕中办些事,也是我该做的。但京中还有一事,我也想问个究竟,稚存兄当日下了死牢,眼看就要问斩,可最后却只遣戍伊犁,这件事不知是皇上之意,还是说……伯元在其中也有所进谏呢?” “实不相瞒,稚存兄的事,我确实也曾向皇上进言,只是,当时皇上并无其他言语。想来还是成亲王亲自劝阻,皇上才宽恕了稚存兄吧?”阮元笑道,说着,也把当日劝谏嘉庆,希望他饶恕洪亮吉之事给孙星衍说了。只是后面永瑆与嘉庆的对话,当年的万寿寺之约,自己却是不知,因此只说起永瑆也进过宫,其他便未言及。 可孙星衍听着,却又是无比激动,待阮元言毕,他当即站起,向阮元作揖拜道:“伯元,稚存兄与我是同乡,自我少年之时,便与他多番交往,后来入幕、为官,也从来都是过命的交情。既然伯元也曾为皇上进言,那稚存兄得以不死,也自然有你的恩情才是。这样说来,稚存兄这份情,也该我为他报恩,才对得起这二十余年的相交之谊。伯元,既然里堂说你幕中现下尚缺幕僚相佐,我闲居守制,也终是无事可做。我食朝廷俸禄,自当勤于国事,眼下浙江内忧外患,正是我竭诚献力之际。伯元,若你确实幕中乏人,我愿意与你同赴杭州,全力相助于你!” 阮元听着,也是又惊又喜,其实当焦循与他说起孙星衍时,他也就有了招孙星衍入幕的想法,可想起孙星衍早自己两年入仕,终是前辈,不敢贸然提议让他入幕,生怕伤了二人情分。焦循对孙星衍言及入幕之事时,自己心中也和焦循一样不安。可自己却未曾想到,铲除和珅、维护洪亮吉,本就是天下有志之士所愿,自己在京中这些作为,又怎能不让孙星衍振奋鼓舞?是以聘孙星衍入幕,其实在此时不仅不再是难事,反倒是顺理成章了。 激动之余,阮元也连忙回揖而拜,道:“渊如兄,你一番心意,我确实心领了,可渊如兄毕竟先我入仕,才行也从来在我之上。我怎能因皇上恩遇,官职偶然比渊如兄高了些,就让渊如兄为我佐幕,行主宾之礼呢?” “伯元这是什么话?是何人规定,先入仕之人,就不能为后入仕之人做幕友了?眼下我在家守制,却是无官无职,入仕先后,又有何区别?伯元切莫谦辞,只说你眼下是否需我办事就好。”孙星衍从来是诚信之人,这时自然也不会收回先前之言。 “伯元,渊如兄,我倒是有个想法。”这次是焦循主动站出来为二人打圆场,道:“眼下伯元不愿渊如兄为宾,渊如兄也想着到杭州去,为杭州之事尽些心力,那在下正有个折中之策。伯元先前在杭州督学,深知浙江学子,才学甲于天下,伯元多方拔擢,也寻了不少实才出来。可伯元督学之际,却始终有些遗憾,杭州是人文渊薮之地,书院也多,这本该是好事。可眼下各个书院,所讲学者,却大半只限于八股词章,考学应举之事。这样下来,即便有些学子心向实学,在这般功利的书院里,又能有多少进益啊?所以伯元也一直想着,在杭州新建一座书院,那里不讲八股,而是不拘一格,广纳士人,经术、史事、算学、天文地理、训诂文辞,都应该有人主讲其间,凡有所学,皆可成才,这样天下之间,学子才能心向实学,最终有益于天下之事啊。渊如兄讲学常州、无锡之间,难道就没有这个想法吗?”孙星衍平日精于学术,对此自然多有了解,当即点了点头。 焦循又道:“既然如此,这书院兴建,最关键的一步,尚不在房舍之精、屋宇之便。当下最紧要的,乃是实心向学的主讲之人。只有主讲之人通经术、多实践,才能让两浙学子,得以进益。渊如兄经术一道,《尚书》已是独步海内,又兼京中曾任刑部,直省得任道员,实行之事,当然也不在话下。所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就请渊如兄来做这书院主讲,渊如兄看来如何?这样伯元与渊如兄并无名义上的主宾之别,而渊如兄主讲之余,自然也可以在浙省要务上,对伯元有所帮助,正是一举两得之事!却不知,渊如兄意下如何?” 孙星衍听了,自然也是大喜,道:“正和我意!伯元,如此一来,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这讲学之事,本来就是我心中所愿,眼下守制之余,能为你这书院略尽绵薄之力,正是我治学一生,所应做的事啊?至于刑律、水利方面,伯元,我知道你以前没有做过这些事,若是我有了闲暇,你也只管找我,这样你那什么主宾之别的心思,也该收起来了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名士王昶 “若是如此,杭州之事,也就多谢渊如兄了。”阮元对这个结果,自然也非常满意,只是想了想又道:“不过渊如兄,这书院之事,我先前虽有想法,却也没想到可以再回杭州,是以一直没有具体的筹备之法,也是这次南下见了里堂,才开始商议起来。而且,眼下杭州,亏空日甚、海寇迭起,只怕这第一年的时间,书院之事,还是要耽搁了。” “伯元,抚院的事,以后你做主,有疑难不解之处,再来找我就是。剩下的时间,我帮你筹备书院事宜,不就事半功倍了?”孙星衍自然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可这时想起阮元之前寻求幕僚之事,忽然又想起一人,道:“伯元,先前里堂说刑律捕盗之事,你都需要人手。刑律一道你不必担心,我在刑部办事多年,正好熟悉。但捕盗之事,说起来我也不在行。可我也正好认识一位前辈,他老人家五年前致仕回乡,和我一直都有书信来往,眼下就住在苏州。他老人家不仅是我刑部的老师,还在大金川领过兵、上过战场呢。据说当年阿文成公督军之时,对他老人家也是信任有加。那区区海寇,又哪里在他老人家话下啊?而且,他老人家经术兼通汉宋,自许郑而至朱王,莫不精研,若是伯元能请他老人家去杭州,那不仅是捕盗之事大有便利,兴修书院,自然也能水到渠成啦。” 孙星衍说到此人时,一时神采飞扬,滔滔不绝,阮元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忽然,他眼前一亮,道:“渊如兄所言,难道竟是王昶王德甫老大人?” 孙星衍笑道:“正是他老人家!伯元,你当时少年早达,乾隆五十六、七年间,就升了三品,当时兰泉先生一直都是刑部侍郎,你们应该熟悉啊?其实你刚才说起和珅,我也才想起来,兰泉先生当年,原本也可以再做几年官,说不定就能做到尚书了呢?可是乾隆五十九年,他老人家就致仕归里了,我与他师徒相称,最为熟悉,当年兰泉先生也是因和珅权势日盛,自觉无力相抗之故,才早早致仕的。既然铲除和珅,也有你的功劳,那兰泉先生应该愿意相佐与你才对啊?”王昶字德甫,号兰泉先生,故而二人称呼有所不同。 “渊如兄,你说的没错,兰泉先生和我当年,也是同为卿贰,平日我见了他,也算尽礼。但除了那些为数不多的朝会、秋决之事,我和兰泉先生交往并不多啊?而且即便兰泉先生致仕得早,到了今年,他老人家应该已经……已经七十六岁了吧?让兰泉先生颐养天年之余,来杭州佐我抚院、书院之事,我也有些于心不忍啊?”阮元想着与王昶的来往,似乎也没有足够信心。 “伯元,我听里堂也说过,你此番南下,你少年时的老师胡老先生,也在其中。胡老先生已经八十岁了,不也一样可以陪你南下么?而且,既然有了胡老先生在这里,再请兰泉先生出山,我想也没什么突兀之处吧?”孙星衍倒是很有信心,又道:“不过兰泉先生素来崇敬精通经术、有实干之才的能臣,伯元,你精通经史,这一点兰泉先生与你是相和的,但为政之事,你终是没有经验……也罢,若你对眼下浙江要紧事宜,能有一些处断之法,到时候见了兰泉先生,就一一讲给他,这样说不定兰泉先生觉得你是可以相佐之人,也就答应你了呢?” 对于浙江施政之事,阮元倒是一直有自己的思考,所以听了孙星衍之言,原本忧虑的情绪,也被冲淡了不少。反而开始想着,或许王昶见自己态度真诚,浙江事务多有计议,也就可以答应自己出山了。也对孙星衍笑道:“既然渊如兄推荐了兰泉先生,那苏州这一趟,也是势在必行了。既然你与兰泉先生相熟,到了拜访之时,还要麻烦渊如兄,为我美言几句才是。” “这个自然,可是伯元,你这些为官之事,我想着只要如实相述,兰泉先生自然就会相助于你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去为你‘美言’呢?”孙星衍似乎比阮元还有信心,一边说着,一边也笑了出来。一行人随即商议已定,孙星衍随阮元行船南下,到了苏州,就去虎丘的王昶隐居之处,请他出山。 次日行船便到了苏州城下,孙星衍告诉了阮元王昶的虎丘隐居之所,阮元当即登岸,带了孙星衍和杨吉,备了拜帖,便向王昶居所而来,一路之上,虽说夕阳渐渐西下,虎丘山中却别有一番静谧,一行人行止之间,也频频驻足观赏,感叹王昶果然见识不凡,竟择了这样一处风景绝佳之地归隐。 丛林中又转过两个弯,竟是豁然开朗,一处大宅矗立在阮元一行人面前,既然孙星衍熟知这位刑部恩师居所,那这里自然就是阮元等人的目的地了。看着高门紧闭,似乎一时无人在外,杨吉便自告奋勇,走上前去,只叩得院门数下,门内便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随即,院门终于打开,一位仆从模样的人出现在阮元等人面前。 “请问,前来的各位先生,是何方来客?我家老爷今日并未与任何人有约,各位此时到访,小人却不知名号,还请各位见谅才是。”这位家丁说着,也对阮元三人作揖拜过,以示尽礼。可这一白下来,阮元和孙星衍也是暗自一惊,原来二人只想着早日拜见王昶,到了苏州便停船前来,却忘了通知王家。 倒是杨吉一时没有反应,想着阮元已经做了巡抚,而据他平日在家听闻,巡抚又不只有一个官职,那么来见客人,又想着让他出山相助,理应报上阮元全部官职才是,阮元兼职甚多,他也记不清,只好抄了一份备在身上。这时听闻仆人发问,便又看了一眼自己那份字条,对那家仆道:“这位大哥,我家主人是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等处地方,提督军务,节制水陆各镇,兼理粮饷的阮元阮大人,还望您家中主人看在阮大人与他同……同时做过官的情分上,来见阮大人一面。” 杨吉说得辛苦,却不觉那家仆面上,早已尽是疑虑之色,而且此时,就连身后的阮元与孙星衍,也止不住的摇头。 “这位朋友,您说了这么多,小人可也记不住呀。”家仆尴尬的笑道:“要不然您便只说,这位大人此番前来找我家老爷,究竟有什么事,如何?我家老爷平日喜好安静,若只是无事闲谈,您看着天色也不早了,还请各位回去吧。” 阮元担心杨吉再说下去,真的会惹得那家仆不快,只好走上两步,在杨吉之前提前对那家仆回揖道:“这位先生,在下是即将赴任的浙江巡抚,兰泉先生为官之时,在下曾与兰泉先生同朝为官,一向视兰泉先生为师长。在下初任巡抚重任,一时有些难为之事,希望与兰泉先生相咨,还望先生看在我二人都与兰泉先生有过旧交的面子上,去通报一下兰泉先生,让我等一尽弟子之谊,如何?” 可阮元却没想到,这家仆的回答更加坚决:“先生既然是巡抚大人,也就是为官之人了。真是非常对不住,主人一向有命,致仕之后,不涉官场,不与官府之人交结,亦不闻官府政事。既然如此,先生还是回去吧,这些话主人每日都要叮嘱在下,就算在下再去通禀主人,也是一样的答复。”说着也不再和阮元三人多嘴,径自退向门后,关闭了宅门。 “这、这……伯元,这王老先生脾气还真是古怪。”杨吉看着这位家仆行状,一时也不觉有气,便即退下,与阮元抱怨起来。 “杨吉,兰泉先生是我二人师长,你怎能做如此言语?”阮元斥责道。可转念一想,既然王昶态度坚决,今日再固执的留下强求王家开门,那就是自己不懂礼数了,也只好对孙星衍摇了摇头,孙星衍当即会意,几人也不再停留,便即回了船上。 想想王昶宅前的对话,孙星衍也不禁抱怨道:“我说杨兄弟啊,你……你当时为何要把伯元那许多官称,都一一报将出来啊?且不说王家的人不知其中所以,我这老师平日家居,最是淡然,从不以官品高下,职务轻重为交友之由。你这般说了那些官职出来,只会让老师更不愿见伯元啊?” “这……”杨吉疑惑道:“孙先生,我平日出去听人说书,那些个人人称颂的帝王将相,说起来的时候都要把所有职衔一一报出的啊?难道不是这样才能看出伯元德高望重吗?” “你说你成日出去听说书?那你怎么《三国演义》都没听过?那刘皇叔一请诸葛孔明,去时将各种官衔一一报上,最后孔明的童子都记不住,孔明也没有随刘皇叔当即出山,这你应该知道啊?要说国朝旗人之中,多的是喜欢听《三国》的,你怎么在京城住了那许多年,还不清楚其中道理呢?” “渊如兄,杨吉平日听书,去的是天桥,不是内城,听得是《说唐》,《三国》却不喜欢的。”阮元也不禁莞尔。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再度求贤 可沉思半晌,阮元也觉得这次拜访王昶似乎有些不妥,不禁问孙星衍道:“渊如兄,其实我想想咱们去兰泉先生家这一行,好像也确实有不少不妥之处。我们想的是事急从速,所以这一停船,就去了兰泉先生家里。可人家未必会觉得我们此举得体啊?兰泉先生对我而言,虽为同品,实则却是父辈。这一点礼物都不给先生准备,也确实失礼了啊?” 孙星衍也说道:“伯元,你这样一想,我觉得也没错。我也想起来了,老师在京城执掌刑部,从来都是有条不紊,有拜访的,也都要提前去送过拜帖,而且即便老师有闲暇之时,也都是下午在家见客。你看这天,马上就要黑了,老师哪里会这个时候与我们交谈什么呢?伯元,这事也怪我,出来的时候只想着老师若能与你一同共事,浙江办学可成,贼盗可除,却忘了这些做晚辈的根本之事。” “是啊,渊如兄,其实这事不怪你,也有我失职之处。兰泉先生此番不见我等,也是在点拨我们,浙江事务,只会比今日更加繁重,可不能掉以轻心啊。还有,我记得那家人说过,兰泉先生致仕之后,从来不见官场中人,却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想咱们再去先生家里,也不能直言入幕之事了。”阮元也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更多应该注意的事。 “他说的或许不错,老师在刑部的时候,朋友也有不少,可这些朋友,一半是像我这样,刑律之事不明就里,前去请老师赐教的,还有就是经术上的朋友了。却从没听说什么人,因为官爵显赫,就径自被老师相邀入府的。这样看来,想请老师出山相佐浙江之事,还真不容易啊?伯元,我想着要不明日咱们再去送一次拜帖,只说我们都是后学晚辈,相约后日再谈,这样可能老师会安心一些……可这不会误了你上任的时日吧?”孙星衍道。 “两日倒是不会,其实……”阮元想着孙星衍这些言语,忽然之间,一个更成熟的想法涌上心头,忙对孙星衍道:“渊如,你说得对,明日咱们再去送一次拜帖,至于入幕的事嘛,我想……”一边想着,一边也与孙星衍计议起来,杨吉听着,也不甚理解二人所言。 次日阮元和孙星衍再次上了岸,恭恭敬敬的将拜帖送到了王昶家中,只说后学阮元、孙星衍有学问不通之处,请兰泉先生指教,时间则定在下一天上午。而不出意外,王昶也同意了阮元的预约。 王家的仆人对王昶的态度也颇为不解,不知为什么前一日主人还让自己拒绝了外人到访,次日便又同意了同样的一群人。而他更为不解的是,在客人正式来访之时,两个读书人打扮的客人倒是一如既往,而先前那位言语略显粗俗之人却已不见踪影。不过三个人仍是三个人,只是第三个人却变成了一位看似须发皆白,然则精神矍铄、身材颀长的老者。 想着自家主人也已年过七旬,似乎年长宿儒在江南这里,并非罕见之人,仆人也就见怪不怪,便即领了三人入内,到了王家偏厅之处。阮元看厅中时,只见一位老者正坐在主位之上,老人与胡廷森一样的白须白发,可面色之上,却是一股从容气度,双目无浑浊之态,反而有一丝一忽的光芒闪烁之间,若非学识渊博、长久为官之人,绝不会有此气度,自然便是此间主人王昶了。 阮元与孙星衍在朝为官之时,都和王昶相识,所以此时也无需引荐,只相互拜过了,便相继就座。不想王昶倒是客气异常,取过桌上阮元拿来那封拜帖,笑道:“阮中丞真是清闲之人啊,这前日听闻,阮中丞来老夫这里拜访,说的还是浙江政务之事,没想到今日再来,就变成了学问上的讨教了。阮中丞,难道你是觉得,眼下浙江政务,在你心中都是小菜一碟,不足挂齿的吗?” “让兰泉先生见笑了。”阮元笑道:“其实于在下而言,眼前最要紧的,自然是浙江海寇、亏空两件大事。不瞒先生,在下出京之前,家父也担心在下溺于学问,竟忘了民生要务。但在下却以为,民生海防之事,是朝廷国家的根本,眼下自然要先办,可一世之民生,终究只是一世之事,我等学圣人之言,承先王之道,这心中,便不能只有一世之计,也该有万世之长策。先生不与官场中人来往,也再不涉官府之事,那在下再以此相问,就是自讨没趣了。可听了渊如兄所言,先生就隐居在此,距离在下不过一步之遥,先生政事之外,学行也是当世一绝,所以若不能见先生一面,有所讨教,那或许就是在下终生之憾了。其实另有一事,倒是要先请先生见谅才是,先生学兼汉宋,在下与渊如兄却是奉汉儒为宗,不免气量狭小了些,还请先生勿怪。” 王昶看着阮元神色,确是真诚,既然阮元已经言明不再讨论政务之事,自己再行相拒,就显得刻薄了。便即答道:“阮中丞,其实你去年的时候,还在浙江做学政吧?你的事,也不只有浙江的学生知道,他们行遍天下,自然也把你取士求实,不拘一格的清名传到了这里。你遵奉汉儒不假,却也不是唯汉是尊的偏狭之人。这许郑之学,也是老夫治学之所宗,治学之际,明训诂,知源流,方是进而阐明圣贤大义的根本。这样说来,阮中丞治学的方法,并没有错,却不知中丞还有什么不解之处想问老夫呢?” 阮元道:“难得兰泉先生学问通达如此,这样看来,倒是在下浅薄了。兰泉先生推崇许郑,正与在下相同,但在下却想着,这许郑之学,眼下最大的难处,已不是其中字句要义如何,而是浙江这许多书院,根本就不愿讲这经术之事了。在下在杭州这三年,对浙江书院,了解颇多,其中十有八九,仅以讲求八股,供生员应试为业,而经术之关要、圣贤之本意,能得而授之者十无一二。长此以往,学子便也只会将四书五经、圣人之意,作为应试登科的晋身之阶,却不会有人再去精研圣贤之道了啊?所以在下想着,若能在浙江使民生、海防之事有些起色,民力得纾,亏空赔补得法,就再另立一所学院,不事八股,以经术为本业,其他小学、正史、算学、天文、地理之学,若有人愿意来学,便也一应教授。兰泉先生,在下在浙江督学三年,深知即便有了选才不拘一格之心,可许多学问之中,并无精专之人,又谈何选材呢?所以只有施教不拘一格,选才才能不拘一格,先生觉得,在下这些想法,有没有些道理呢?” “阮中丞高瞻远瞩,老夫佩服啊。”王昶听着阮元的计划,似乎也略有所动,但依然从容道:“只是这施教之事,也需有精于学术之人,才能传道于他人啊?不知阮中丞心中可有什么人选呢?” 阮元道:“不瞒兰泉先生,渊如此番愿意与我同下江南,便是与在下志同道合,希望兴修学校,再兴经术。只是渊如也清楚,眼下有兴建学校之志者,也只有他一人,还是为难了些。但渊如和我说起先生在此隐居,所以在下斗胆,想请先生与江浙名士之间,为我等举荐一二。若有其他精于学术的同仁愿意与我等一并兴学,在下不胜感念之至。” 王昶一时不答,转而看着那位与阮元同来的老者,问道:“阮中丞,这位老先生却又是何人?我家中下人前日与我说起你们一行,说确有三人不假,可并没有年长的老先生啊?看先生这般年纪,只怕老夫也要以兄长相称才是啊?” 阮元也笑道:“让先生见笑了,其实这位老先生,是在下的授业恩师胡西岑先生。西岑先生曾在萨诚恪公幕中相佐,是以对于入幕之事,了解颇多。这次在下授了巡抚,一时无人可用,所以西岑先生不辞劳苦,愿意与在下一道南下。” 这番话说来客气,可王昶听着,却是心中一动,他与萨载同朝为官多年,深知萨载才干出众,胡廷森能被萨载赏识,留作幕僚,那就说明他绝非平庸之人。这样看来,阮元可能对于巡抚之任,也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而阮元带胡廷森前来,或许还另有一重心意,便是暗示自己,既然比自己年纪更大的胡廷森都可以入幕相佐于他,自己又有什么可推辞的道理呢? 想到这里,自觉与其继续拒绝阮元,不如先退一步,看看阮元的态度,便道:“阮中丞,这兴建学校之事,我可以助你为之,你说学校无人主讲,也没关系,老夫活了这许多年,别的不说,书还是读过不少的,这件事在我看来,也并不难。若是阮中丞幕中有不决之事,也可找老夫参赞其间。若是我这样回答,阮中丞可否满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四十四章 阮元幕府成立 阮元连忙谦辞道:“兰泉先生此言,倒是让在下受之有愧了。其实既然先生已经明言,不参与官场之事,我等也不该再勉强先生的。先生能举荐一二名儒前往共创学校,已是在下之福,至于先生主讲一事,其实在下想着先生年事已高,本也不能麻烦先生的。” 王昶忽然向胡廷森问道:“敢问这位老先生,今年寿数几何?” “回兰泉先生,在下是康熙五十七年生人,今年八十有一。”胡廷森道。 “阮中丞,这就是你看不起老夫了。这位胡老先生,年纪比在下还长着五岁,他都能为你入幕,我又有何不可呢?但阮中丞,老夫可要提醒你一句,眼下浙江,内忧外患并存,只怕来年海寇,还要大举来犯,省内亏空,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彻查,这些事你若是办不好,那学校之事,也就谈不上了。所以老夫想先问问阮中丞,对于眼下浙江的时局,中丞可有应对之法,其中关键,又在何处呢?”似乎在王昶看来,政事和海防的稳定,更要先于学校。 若是换了旁人,这件事或许还会迟疑,但阮元对浙江之事,早有对策,先前在阮承信面前,在嘉庆面前,自己都已应对如流,这时面对王昶,又有什么迟疑?当即自海防选用李长庚开始,将浙江主政关要,一一为王昶言明。孙星衍生怕王昶依然担心阮元,便也在一旁帮着阮元,将计除和珅、施救洪亮吉之事告诉了王昶。 王昶听着阮元与孙星衍之言,一时也暗自激动,阮元督学之名,其实他早有耳闻,但他也只知道阮元做过翰林和学政,侍郎只当了一年,不知他到底是应对自如,还是办事平庸,更不要说到直省做督抚了。可阮元一番话说来,却正是对浙江弊病,了然于胸,应对之道,也一一暗合己意。又听孙星衍说起阮元京中故事,他本就是阿桂提拔之人,素来与和珅不睦,和洪亮吉也颇有交往。这时得知阮元在这两件事之上,都有竭力维持朝廷天下公义之举,对阮元邀请出山之事,又怎能再行拒绝? 但想着自己毕竟年事已高,而阮元虽然已经有了规划,却不知具体实践起来,能不能收到实效,王昶还是存了三分疑虑,便对阮元道:“阮中丞,是老夫低估了你,你这番为政之要,处处切中时弊。而你与皇上铲除奸佞、力保稚存先生之举,更是为天下读书人张目,老夫若是不和你同赴杭州一道,只怕这事传了出去,天下人都要说老夫不近人情了。但老夫还两个建议,不知阮中丞能否奉行?若是你都能做到,那这兴建学校之事,老夫自然效劳,若是幕中有不决之处,中丞也尽管来找老夫,老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阮元听着王昶言语,知道他这样说,就是心意已决,答应帮助自己,心中自然大喜,也道:“不知先生所言,是哪两件事?” 王昶道:“这两件事嘛,第一,督抚之要,在于查吏,吏事不明,便极易为下属蒙蔽,到时候你尽心办事,所得也不过是文人书生间的虚名,但对百姓而言,却无半分实益,所以你需要一个知吏之人。老夫在浙江认识一人,叫汪辉祖,年纪也不小了。老夫不求你一样请他入幕,但治吏之事,你必须先找到他,悉心学习才是。而第二件事,你说海防不靖,这件事仅凭那三四千能出海的官兵,你觉得解决的了吗?但国朝之前素来有演习民壮之制,村社之间,各自得以演习保甲,教练鸟枪,以便自保。只是二十年前,因天下太平,沿海又多有土客互斗之事,这演习鸟枪之制,竟已废了,老夫看来,这实属因小失大,眼下沿海不能太平,也和百姓不能自保,甚至多投海寇有关。所以你到了浙江,首要之事,就是上奏皇上,建议恢复演习鸟枪旧制。这两件事,你可都能办到?” 其实让阮元去寻能治吏之人,对阮元而言,也就是时间问题,但上疏恢复演习鸟枪,却是关系一省保甲的大事,阮元刚刚上任巡抚,就向嘉庆提这样的建议,未免有些操之过急,而且在朝廷中人看来,或许也会有取宠之感。但阮元还是答道:“先生这两条建议,在下自当悉心遵行,待在下与杭州安顿好了,便去寻访这位汪先生。至于恢复鸟枪演习,在下也自当尽快向皇上上奏。眼下浙江形势,确是必须官民一心,才可清除海寇。先生明鉴如此,阮元不胜佩服。” “既然阮中丞诚心如此,老夫也不能再拒绝你了。阮中丞,你上任事急,便快些去杭州吧。老夫这里收拾得当了,便即南下,既然老夫已经与你有约,就决不反悔。”王昶满意道。 “如此多谢兰泉先生了!”阮元听着王昶言语,心中也自感动,忙于孙星衍、胡廷森一同站起,再次郑重拜过了王昶。 不过,阮元还是尊重了王昶的心意,不将其作为幕中之宾,而是希望他与孙星衍一道,在浙江筹备新书院的建设之事,只是巡抚部院有疑难不决的问题,还希望二人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对于这个结果,王昶也非常满意。于是阮元暂时辞别了王昶,一路行船继续南下,终于抵达了杭州。 阮元抵达杭州的消息,也早已传到了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这时原本的浙江巡抚玉德已经南下,准备前往福州做闽浙总督,是以浙江的政务,暂时由先阮元一个月到达浙江的布政使刘烒负责。这一日阮元的行船即将抵达武林门,刘烒也与浙江按察使秦瀛相约前往迎接阮元。可是这日刚到了清早,刘烒就意外出现在了城北的按察使司,希望与秦瀛早些会面。 秦瀛见到刘烒早早前来,比约定的出城时间早了一个时辰,心中也自然诧异,忙请刘烒入府奉了茶点,颇为疑惑的问道:“刘藩台今日来得,可真是早啊,却不知刘藩台这样一早来我这臬司衙门,是因为阮中丞的缘故呢,还是因为我的缘故呢?” “这个嘛,两个都有。”刘烒饮了一口桌上清茶,随即笑道:“秦大人,在下来浙江做官之前,就听说这新任的阮元阮中丞,和秦大人在杭州曾经共事过,据说学问上也是好友。在下一直在外做知府和道员,对这位阮中丞却是不熟悉,只是听说,阮中丞之前做过翰林、学政,还有这一年的六部侍郎,未曾任过藩臬道府,也没有做过钦差,是也不是?” “这件事,我想刘藩台也该有所耳闻吧?”秦瀛道:“阮中丞于八年之前,受高宗皇帝赏识,早早位列京卿,所以后来升迁之事,也比我们快些。这确是天命,强求不得的。可阮中丞与我也算好朋友了,他在浙江督学,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选才不拘一格,所拔擢之人,也多有清名,对所任之职,可以说是尽心尽力,皇上交由他办的事,也确实办得不错。这样想来,阮中丞此番来浙江做巡抚,也是实至名归之事啊?” “阮中丞的名声,我自然也有所耳闻。”刘烒道:“我记得没错的话,他是乾隆五十四年进士,到今年,这登科也不过十年光景,能做到二品巡抚,当然难得了。可秦大人,这巡抚之职,事关一省军政,又兼眼下海防亏空,浙江压力也不小啊?你说,眼下皇上让阮中丞一个从未任过方面要员的年轻人来做这巡抚,这些政务之事,他办得过来吗?” “刘藩台,您可不要小看阮中丞啊?”秦瀛笑道:“其实不瞒你说,阮中丞在这里做学政的时候,和我多有交流,其中就经常提及海防民生之事。这些事啊,我看即便他不做巡抚,也是一直关心的。而且阮中丞并非刚愎自用,矫饰拒谏之人,无论我们这些朋友,还是他的学生,但凡出言有可采之处,我看他都会听啊?所以即便阮中丞没做过巡抚,坐在这个位置上,能虚心求言,再加上你我相佐,应该没问题的。” “秦大人,我也不是瞧不起阮中丞,只是眼下浙江之事,我想着,非有经世大才之人,不足以平海寇,补亏空,同时安民心,兴百业啊?”刘烒叹道:“我来浙江也有一个月了,这浙江的账目,查得是不能再清楚了,所以我也知道,赔补亏空,说来容易,做来难啊。且不说嘉庆四年以前的亏空,就说以后几年,难道就不会出现新亏空么?这些年朝廷的收入,都赶不上乾隆之末了,入不敷出,完有可能啊。而且你也该知道,就在我来浙江之时,朝廷为了支持陕西用兵,又调走了四十万两银子,这还是我们浙江商人捐了一百多万以后呢。要是川陕的战事再不结束,只怕一两年内,这浙江府库,也要见底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四十五章 拜印风波 秦瀛听着,自然也有些忧心,但他毕竟与阮元交往颇多,还是相信阮元的,便道:“刘藩台,其实我也想着,皇上这次为什么不派其他精于吏治的大臣来浙江做巡抚,却偏偏挑了阮中丞呢?阮中丞在京城这一年,我听说做过户部侍郎,也做过兵部侍郎,或许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被皇上发现了呢?若是这样,或许事情也没有你想得那样困难吧?再说了,你我光是在这里说话,又能补上什么亏空?还不如等阮中丞安顿好了,我们看看他究竟能做什么吧。” 说着说着,只见一个门房走来向二人道:“刘藩台,秦大人,阮中丞的坐船,眼下已经在武林门停泊了。二位大人是……是要什么时候过去呢?” 秦刘二人一听,也自然有些诧异,原本想着阮元的坐船中午才能到杭州,却不想一早就已经停泊,忙一同走了出去,乘上备好的轿子来到了武林门前。只见武林门处,一行人早已将道路清理干净,居中是一个头戴二品珊瑚顶冠,身着锦鸡官服的官员,自然是阮元了。阮元见过二人,也上前相拜,道:“刘藩台、秦大人安好,在下便是新任浙江巡抚阮元,见过二位大人。这位就是刘藩台吧?在下于京中也听闻大人声名,先前历任道员之中,治绩最优者,其一便是刘藩台。能与藩台在浙江共事,实乃阮元之幸。却不知眼下浙江有何紧迫要务?若是有的话,还请藩台一一告知于我,待我在抚院安顿好了,便即来办,绝不拖延。”阮元自然认识秦瀛,但这时是官员相见,不便言及私事,所以并未对秦瀛过分亲密,在浙官员,得掌一省之事的,除了秦瀛自然就是刘烒了,是以阮元很快认出了他,并主动以礼相待。 刘烒看着阮元言辞谦和,却有不言私事,一切公事为先,也不觉有些惭愧,忙陪笑道:“阮中丞言重了,你这才来杭州第一日,哪里就有那样着急的事,要等你现在就办呢?正好,浙江庶务,眼下是由下官执掌,待中丞行过接印礼之后,下官再把该交接的文卷送到中丞府上,一切按部就班就好了。” “那请问刘藩台,这接印之礼,最快可以何时完成呢?”阮元忽然问道。 “这个嘛……快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就是走个过场,只是……”阮元对政务的热情,明显超出了刘烒的预计,所以反倒是他这时有些迟疑。 “若是这样,那后天如何?刘藩台,我来杭州之前,就已经听说过,眼下杭州财政,亏空严重。所以这接印之礼,也无需大操大办,只在督院门口设上接印台,在下把印接了便是,这府库的银钱,还是多用一些到需要用钱的地方吧。若是只搭台接印,一天半的时间,也不成问题吧?”阮元笑道。浙江原本有总督,在乾隆时被裁撤,但总督衙门一直留了下来,是以阮元如此询问刘烒。 “这个嘛,既然阮中丞想要从简,那也不是不可。只是下官听闻,但凡接印之礼,都是前任巡抚将印信转交下任巡抚。可眼下先巡抚玉大人已经到福州做总督了。这浙江一省,官职最高的,就是阮中丞了。想找个人来为中丞大人授印,却也没有合适之人啊?” 阮元沉思片刻,道:“刘藩台,范将军现下可是已到任了?” 阮元所言“范将军”乃是这时的杭州将军范建中,范建中是清初开国元勋范氏之后,一直在汉军八旗,所以也得以升任杭州将军掌管八旗军政。虽然杭州将军是从一品武官,但一般而言,同品武官比文官低一级,所以在刘烒意识之中,杭州将军和浙江巡抚是同级官员,并无高下之别。这时他听了阮元所言,也有些迟疑,道:“范将军确是已经到了杭州,和我同时到的,也有一个月了。只是这将军和巡抚……” “无妨。”阮元倒是非常从容,道:“毕竟论品级,杭州将军可是一品,还是要高于二品巡抚的。而且范将军和我并非全然不识,在京城时,范将军就曾经和我在户部共事,我想若是请他来做这个授印人,是再好不过了。若是刘藩台还有不决之处,那不如我安顿之后,便去问过范将军如何?我想他老人家,应该不会反对的。” 看着阮元胸有成竹,刘烒和范建中又不相识,便也不再多言,只吩咐下人一同帮忙,送阮元一行由武林门南下,直到巡抚部院。而不出阮元所料,范建中得知阮元即将接印,也愿意来做授印人。授印之礼,就这样定在了两日后。 浙江督院在候潮门内,与阮元的抚院只有一河之隔。虽然平日不用,但仍有一片空旷的广场,阮元的巡抚授印仪式,也就定在了这里。广场之南,一座旗杆高耸而立,上面挂着一幅龙旗,自督院以外数里看去,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这日是十一月十五日,杭州城内知县以上官员,齐聚督院门前,来观看新任巡抚的授印仪式。由于准备简单,所以也只设了个台子,十余名乐手在两边奏了乐后,范建中与阮元便即登台,范建中取了巡抚官印,交在阮元手中,仪式便也宣告结束。想到新官拜任如此简单,范建中都有些不好意思,也对阮元陪笑道:“阮中丞,这接印之礼,也确实太快了些。老夫未能及时给你好好筹办,是老夫的不对,若是以后有用得着老夫的地方,老夫在八旗营也说得上话,一定鼎力相助就是。” 阮元也忙陪笑道:“范将军客气了,下官是初任巡抚,提督军务之事,还要向将军学习才是。” 看着这场授印仪式不到半个时辰,就举行完毕,下面的官员也大多松了一口气,毕竟这种仪式性场合,对他们而言就是在浪费时间。这样一想,这位新中丞倒是还算关心大家。 可也就在这时,一阵“吱吱”的响声,却忽然从南面传来,各人听着,未免觉得有些不对头。就连台上的范建中和阮元,也不免有些诧异,相视对方,才知道这声音并非凭空而来。 “阮中丞,你听,这是什么……”范建中也有些疑惑。 “范大人,声音是从南面来的,看方向,应该是……”阮元循声望去,只见台前的旗杆此时却在不住摇晃,正好又是一阵北风刮过,旗杆的声音竟然更大了。阮元沉思片刻,忽然双目一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之事,随即对范建中道:“范将军,快,让大家向左右散开,这旗杆或许有问题!” “这……”范建中也有些迟疑,可听了阮元的话,看向旗杆,只觉上面的龙旗正在不住抖动,旗杆发出的声音,也明显越来越大。忙大声呼道:“各位听着,快点向左右退开,离开前面旗杆,这里危险!”说着,也一边招呼了阮元,一并走下授印台。各人听了这话,心中也自惊慌,忙一并向着左右散了开去。正在此时,只听“喀喇”一声,那广场之南的旗杆竟然从中折断,半截杆子迎风而倒,“砰”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旗杆上的龙旗也被旗杆压在下面,缩成一团,再无平日威严。 所幸广场空地很大,旗杆落地之时并未伤及场内官兵。 “这、这……这旗杆怎么倒了?”一旁的刘烒看着,似乎也大惑不解,向秦瀛问道。 “这……难道是今日北风太大,旗杆日久未修,所以才……”秦瀛一边看着旗杆折断的方向,一边猜测道。可是他也清楚,这一日风虽然大了些,可以前也有比这更大的北风,那时候,旗杆可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秦大人,你认为这确实是风太大了?”这个理由也无法说服刘烒。 左右杭州官员,也开始纷纷议论了起来,可刚议论了一小会儿,情况就有些不对劲了。 “对啊,平日这旗杆也没什么问题,怎么今日突然就倒了?难道说,这是天意?” “天意?难道说,是阮中丞来浙江做巡抚,让老天爷不高兴了?可阮大人去年还做过学政,我听说他可是个好官呢。” “学政和巡抚能一样吗?巡抚管的是这一省军政,哪里是学政可以相比的?照我说啊,咱这位阮中丞,根本就做不了巡抚,我听说他做官一共才十年,平日也就是编编书、在皇上面前对对子,这怎么能做巡抚啊?” “是啊,尤其咱浙江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明年海盗一来,阮中丞就被吓得手足无措了呢。” “就是,皇上还是年轻,想用心腹出来办事。可是这巡抚要任,是他阮中丞只会讨好皇上,就能做好的?”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引爆巡抚部院? “各位,这旗杆断折,并非天象,实乃人为!”忽然,一个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有力的声音传入各人耳中,一众杭州官员才停止了讨论,纷纷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旗杆之下,一位珊瑚顶的二品大员正蹲在地下,仔细看着旗杆断折之处,旁边还有两名卫兵相护,看他身影,虽显瘦弱,却有一种寻常之人难以企及的从容,自然便是刚刚在台上接印的新任巡抚阮元了。 眼看面前的杭州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其中缘故,阮元也从容笑道:“各位若是愿意的话,也尽可过来看看,这旗杆若是完全因风之力断折,断口处必然参差不齐,毫无规律可循。但眼下这旗杆,完全不齐整的,只有最中间的一部分,而旗杆边缘,锯齿痕迹明显可见,所以这并不是什么天变,而是人祸!”说着,阮元又缓缓站起,走到一位四品顶戴的官员面前,道:“这位大人,若本官猜得不错,你应该就是杭州知府高三畏了吧?这旗杆四周情况,你之前布置督院门前,就一点都没注意到吗?” 这位官员正是叫高三畏,时任杭州知府,可他上一年秋天才到任杭州,并不认识阮元,这时听阮元突然叫出他的名字,心中也是一惊。忙道:“回阮中丞,下官确是高三畏不错,这……这旗杆平日只在这里立着,从无异状,这里又是督院,没多少人来往的。所以……是下官失职,未能防患于未然,还请阮中丞降罪!”本来阮元这一问,就有些突如其来,让他惊惶不定。看着阮元神色,从容渐渐散去,随即便是渐渐升起的严肃,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只好老实认错,以求阮元开恩。 阮元则神色不变,道:“高府台,这督院衙门,虽然说是长年不用,可毕竟是朝廷要地,代表的也是朝廷威严,你本应严加看管,不许外人往来旗杆之下,今日这旗杆之状,你自有责任,也自然该当惩处!钱塘曹大人,仁和戴大人,你二人作为知县,对这里秩序维系,也该有责任吧?”这二人分别是钱塘知县曹署卿,仁和知县戴廷沐,其中戴廷沐赴任较早,知道阮元样貌,曹署卿却不知,听着阮元说到自己名字,也不禁汗如雨下。其他官员看着阮元到任还不足两日,接印不过半个时辰,就对几位杭州主官了如指掌,先前的轻蔑之情,也自散去了大半。 可随即阮元却话锋一转,道:“不过本官也知道,这杭州素来太平,承平日久,难免懈怠。这怠惰之风,并非因你等而起。所以今日,本官也可以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是来年元日之前,你等可以协助本官,捉拿这毁坏旗杆的不法之徒,那你等今日之过,可以既往不咎。但你等也记住,因循惯例,并非国法,本官绝不会仅以惯例之故,为你等脱罪!你等可记住了?”三人看阮元恩威并济,算是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又哪里还敢于阮元相抗?只一并连声谢过阮元,带着自己府县下属官吏,相继回府办案去了。 随即阮元也唤过几名抚院亲兵,与他们交待了清场事宜,便即回了坐轿,向抚院方向而归。这个简单的授印礼,虽然出现了变故,却也被阮元及时压下,并未引起多大波澜。 浙江巡抚部院在望江门内,通江桥东,明朝嘉靖年间,以东南防御倭寇之故,御史朱纨在这里设立清军察院,后胡宗宪受任总督浙江军务,将其改造成总督府衙,入清后改为浙江巡抚部院。巡抚部院与督院只隔一条小河,是以阮元一行,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过了河上保安桥,经镇东楼而抵抚院东门。抚院正门多为公事而用,平日行走不多,东门却靠近钱塘江一侧,自绍兴、宁波前往抚院的官员,大多便从东门入内,平日行人反而比正门要多不少。 阮元入杭州时,进入巡抚部院就是从东门而入,这日出门,也是从东门而出,所以对门外情况,自然也非常清楚,知道并无异状,坐轿到了东门,阮元便下了轿,与两名亲卫兵一道走到门前。忽然,一种奇怪的味道从门口传来,让他不禁停止了脚步。 “这……这是海水的味道啊,而且似乎还是盐卤之处,这巡抚衙门距离钱塘江尚有些距离,怎么会有近海之人出没,而且,还是多盐之地呢?”阮元不禁有些疑虑,低头看时,只见门前尚有几片海草,同样绝非杭州城内之物。 更奇怪的是,海盐气味之外,似乎还有另外一种气息…… 阮元只觉得那气息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却一时不知其处,正在思虑之间,突然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忙走上两步,向东门门口一名卫兵问道:“今日出入这东门的,除了我早上的轿子出门之外,还有什么人出入过?” “这……”卫兵一时似乎也有些疑惑,吞吞吐吐的说道:“没、没别人了,只有昨日定好的菜农过来送菜,我们看着里面蒋爷、杨爷出来,把菜接了回去,然后这也就半炷香的时间,大人就回来了,真的没有别人了。” “前来的有几人,都是菜农吗?”阮元又问道。 “是啊,共是两人,带了一车蔬菜,就送到这门前,和以前一样啊?大人,小的之前就是这里护卫,和那两个菜农也认识有些时日了,肯定没错的。”卫兵道。 “你这分明是在说谎!”阮元怒道:“你看看这里掉下的海草,若真的是两个菜农过来,他们送菜从东郊到这里,不过四五里陆路,又是从哪里得了这海草放在身上?我出门不过小半日,来往之人又不多,你怎得说起话来,却是如此支吾?定然是你心中有鬼!”随即便对两名亲兵道:“速速将他拿下,送到参将蔡大人那里,严加讯问!” 两名亲兵应声而前,登时擒了那名卫兵,卫兵哪里肯束手就擒,忙大声叫起冤来。正好杨吉这时从门内经过,听着卫兵叫声,也自不解,出来问阮元道:“伯元,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刚一回来,就把他抓起来了?这王顺说是在抚院东门当差一年了,从来没什么差错,难道还能犯事不成?” “没出过差错?”阮元问道:“杨吉,他说方才有人过来送菜,当时你也在,我且问你,是不是送菜的共是两个菜农,而且送进府中的都是蔬菜,别无他物?” “是啊,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若是这样说,那没错啊?” “怎么可能没有错?”阮元道:“你且过来闻闻,这里满是海水盐卤的气味,杭州菜圃多在城东钱塘江畔,若是就近送菜,哪里有可能接触到盐卤?定是这二人之中,至少有一人根本不是菜农,只是多半与菜农混熟了,所以连你也瞒过去了!杨吉,快去叫上蒋二和二叔,把今日运进来这些蔬菜,仔细检查一遍。或许,其中有一部分,根本就不是菜,而是火药!” 杨吉听着竟然有火药被运进了抚院,也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应过阮元,回府检查菜蔬去了。这时北面牛羊司巷处,又有一队人马转入东门之前,当中的是一名三品武官,见了阮元,忙作揖拜道:“见过阮中丞,下官是巡抚衙门参将蔡庭梁,不知中丞大人这边,竟是发生了何事?方才督院那边,似乎有些异动,是以下官听闻消息,便即过来。却不知阮大人为何要将这王顺拿下?难道今日异动之人,竟是他不成?”按清代官制,浙江巡抚麾下有一只直属绿营部队,由浙江巡抚亲自指挥,平日由参将兼理军务,共有七百余人,看来这蔡庭梁便是巡抚标营参将了。 “今日督院门口,确有异动,但我看来,与这王顺其实无关。但王顺身为抚院门卫,竟对出入之人全不察觉,让人将火药混于菜蔬之中,带入我巡抚部院。蔡大人,若是他继续这样失察下去,若是哪天夜里,放入一二贼盗进来,难道我就该任由那些贼盗,将这抚院炸了不成?”阮元怒道。 阮元这些话,听得蔡庭梁一时也不知所措,忙道:“阮大人这话从何说来?方才我听大人家人之言,不过是外人送了些菜蔬入府,怎的就与火药有关系了?这王顺平日我是熟悉的,虽然有时也会犯些小错误,可纵容他人夹带火药入府,这可是重罪啊?” 阮元却依然从容,道:“王大人,方才我回府之时,便闻到这府门之前,竟有明显的盐卤气味,这里又不近海,即便运送果蔬,难道还要到海边采买吗?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方才来的两个菜农,至少有一个并不是耕种之人,而是沿海为生,或许便是贩卖私盐之辈!而盐卤味之外,这里又有一种气味,我先前极少闻到,但今年初春,我兼署兵部侍郎之职,曾赴武库清点过几日火药,这里多出来的那种气味,与那火药库的气味一模一样!难道说,这世上还另有他物,与火药气味完全相同吗?”一边说着,只见杨吉、蒋二二人,一人拿着一个菜篓,面带惊慌的从门内走了过来。 杨吉见了阮元,兀自惊魂未定,道:“伯元,你、你猜得果然不错,这些菜篓之内,确实绝大多数都是蔬菜,可就这两个,里面竟然……竟然真的有小半篮子火药!这、这下我们都差点被他害死了!”说着看着王顺,面色犹有愤怒之色。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解的迷局 “你还有何话要说?”阮元转头向那王顺问道。 王顺看着,只觉全身颤抖,汗如雨下,再也坚持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地,哭道:“中丞大人,是、是小的该死,小的识错了人,方才、方才也没有把所有事都跟大人禀明。那、那菜农之内有个叫何阿二的,从来和小人相熟,他确是在城东有些菜地,可、可也经常到海边,做一些……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小人也是和他认识好些年了,想着、想着总不能辜负了朋友,就一直没说。却没想、没想他今日竟如此胆大包天,竟然要、要害死中丞,小人实在是……求中丞饶小人一命,以后小人给中丞做牛做马,死也要报中丞相救之恩!” “救不救你,与我无关,自有国法处置!”阮元知道这时如果不能在杭州建立威信,以后必然处处受人掣肘,所以必须严惩王顺,以示杭州百官。便又向蔡庭梁道:“蔡参将,这个人先交给你了,带回你参将衙门,严加审理,务必要他说出所有实情!至于贼盗之事,我自然也会严加查办,既然他们把不轨之心都暴露了出来,我也绝不能再留情面!”蔡庭梁素来听说过阮元声名,知道他为官虽多有好评,可并未担任方面要职,一时还是有些犹豫。可转念一想,自己误用王顺在先,阮元识破火药之事在后,怎么看都是自己欠了阮元一个人情,贼盗之事,也只能严加查办了。便一边叫人带了王顺下去,一边谢过了阮元。 而这一日,阮家之中也是一片沉寂,阮元想着抚院险些被炸,心中自然不快,晚饭也没吃上几口,阮家其他人得知危险就在自己身边,也只觉不住惊恐,却想不出一个办法。 直到就寝之时,阮元依然沉思不语,突如其来的旗杆倒塌、家中被放入火药,这些事无一不在挑战自己的威信,可眼前线索,却是一团乱麻,甚至没有任何有效的线索可言,面对这样一片茫然的敌敌我明之势,自然怎样也无法入眠。 “夫子,你说,若是那些火药当时你没发现,之后真的爆炸了,会把整个巡抚部院都炸掉么?”正在阮元沉思之时,一个温柔的声音渐渐传入自己耳畔,自然是睡在身边的孔璐华了。听到府中意外被放了火药,孔璐华自然也有些担心,可毕竟未能亲见火药模样,并不如阮元这般紧张。 “那倒不会,那些火药我看过,最多只能炸掉厨房,距离我们这里还有些距离。其实他们也知道,若是真的对巡抚动手施暴,这事传了出去,朝廷必然全力追剿他们,那样他们是抵挡不住的。所以这次无论砍掉旗杆,还是在府中放火药,其实也都是想威胁我一番罢了。想让我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继续胡作非为,哈哈,也太不把我当巡抚看了。”阮元笑道。 “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夫子所言的海寇了?”孔璐华又问道。 “应该不是,海寇的事我看了不少,最多也只是到台州、宁波一带作案,绍兴便不闻海盗之事,至于杭州,就更不会有海盗了。但这些年夫人也该清楚,海盗的事朝廷一直无力制止,自然也就会有宵小之辈认为朝廷软弱可欺,便肆意行劫,欺压百姓,这也是朝廷软弱的必然恶果。而且……而且我估计,眼下这些陆上的盗匪,也已经开始和海盗有勾结了。”阮元道。 “那夫子,今日可问出了那王顺什么事?我看夫子这一日,都愁眉不展的,应该是找不到头绪吧?既然如此,把这王顺作为突破口,不是很方便吗?”孔璐华道。 “若事情真是这样,那就简单了啊?”阮元笑道:“蔡参将那里,今日下午已将王顺审过了,这王顺到最后,也只是说知道他那个朋友,在海边贩过私盐,可江家就是盐商,私盐之事我也清楚,私贩者众,难以禁绝也难以全然查明。而且贩私盐的,往往都不敢与官府来往,怎么会突然出现一群私盐贩子,和官府对着干呢?所以即便审过了王顺,却依然毫无头绪啊。” “夫子,这王顺之事,总是让我有些担心。你说这抚院守卫,都有可能私通贼盗,那以后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能安全下来啊?”想着王顺之事,孔璐华也有些担忧。 “这个无妨,我已经和蔡大人说过了,以后抚院守卫,一律用五年以上军营资历的老兵。贼盗横行,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那些老兵大多和他们没有关系,也自然不会暗通他们了。”阮元想得也很周全。 “那夫子,以前在杭州的时候,你可曾听说过贼盗之事,若是敢和你对着干的贼盗,应该也已经颇有势力了啊?或许在你做学政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他们的事情呢?”孔璐华想着阮元这般忧愁,总也不是办法,也尽量寻找关键线索,希望提醒阮元。 “夫人这样说,倒也有夫人的道理啊?只是之前的贼盗和这一次的,却也未必……”说着说着,看向妻子时,只见她虽然一样温柔的看着自己,却还是掩不住面上的疲倦,想想自己和孔璐华成婚四年,大半时间公事繁忙,却还没有一儿半女,心中也自是歉疚,道:“只是这样,却又要对不住夫人了。你说我们成婚也这么长时间了,我却一直对你照顾得不够……” “夫子,你平日已经很在意我了啊?”孔璐华道:“和夫子在一起,我……我很喜欢呢。只是今日看你这样,只怕想要……想要多照顾夫人,也没有心思了吧?那不如,我就这样靠在你身上,你说,是不是会舒服一些呢?或许你能轻松一点,就可以突然开窍,想起一些关键的事呢。”说着双臂轻轻伸出,抱住了阮元身子,将粉颊缓缓贴在阮元肩上,不禁笑道:“夫子,等抓到贼人了,你可要多陪夫人一会儿,要不然啊,夫人都快不相信自己还是个美人了呢。” “哪里的话啊?若说夫人不是美女,那这天下也就没有美女了吧?” “那你证明给我看啊?不要只会说话。” 但靠着孔璐华柔软的身子,闻着她身上清香的气息,阮元白日内被海水和火药扰乱的心绪,却也真的渐渐平复了下来。想着妻子所言,也确实是一个破局之法,而自己在做学政的时候,还真的就遇见过几件离奇之事。 “做学政时,一直有两件事,至今也没有查清真相。其一便是嘉庆元年,红门局那场大火,当时我和谢大人一直认为是人为纵火,可玉德却以失火处理。其二便是李长庚所提及的鸦神之事,那些人不知遭遇了什么,可财宝总是丢失不见了。也许这两件事,和我遇到的并非一路,也不能现在就说,这些都是盗贼所为,但若是从这里下手……或许这些做盗贼的,彼此之间的了解,反倒要多于我们对他们的所知所见呢。” “其中失火之事,只怕一时也没有线索,但鸦神之事,毕竟已经一年多不见李将军,或许他能得到些情报,也说不定呢。来年海寇必然又要来犯,若不能在初春之前解决这些贼盗,后面只会两面受敌,虽然还要麻烦李将军,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说起贼盗,东甫也已经到了陕西了吧,不知他出兵南下汉南老林,又是如何情况呢?他也是第一次自己带兵外出作战,一样没有经验啊?” 不过那彦成却一直想着阮元,很快给他来了信,说自己已经南下直入汉南山地,在武关驿之南和副都统福宁的人马会合,这时两支部队各自据褒水一侧安营扎寨,只相隔数里之遥。这样即便有白莲教前来突袭,因为已入寒冬,褒水结冰,福宁的援军很快也能赶到,虽然还没有战功,自保却已无忧。 只是汉南老林茂密,山路崎岖,那彦成一时也找不到高天升和马学礼的人马,只好先行安营,稳步推进。阮元得了消息,也对陕西方面放心了下来,专力查办浙江盗匪之事。 次日阮元便给李长庚写了信,请教浙江盗匪之事,李长庚所在的定海距离杭州不过两日行程,所以没过几日,李长庚的回信就回到了杭州。阮元也听从了王昶的建议,向嘉庆上了表奏,建议恢复浙江民壮演习之制。而这一日,阮元收到李长庚的回信后,将一众幕宾悉数召集于巡抚部院,商议应对盗匪之策。秦瀛作为按察使,也有监察贼盗之权,便也一同前往抚院讨论治安事宜。 看着阮元对着李长庚的信件,一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孙星衍也率先说道:“伯元,这李总兵的信件里写了什么,让你看了这许久啊?要不然,你也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吧。” “嗯。”阮元道:“李将军的书信之中,有些事确实与贼盗有关。他说这钱塘江上,这一两年间多有财货意外遗失之事,而之前,行人大多以为是鸦神作祟。但这一年间,李将军也派出亲信,到杭州、绍兴多加查访,最后得知,这财物遗失,绝非什么神鬼之力,而是一群贼盗劫掠所致。这些贼盗白日不会有动静,但每逢黑夜,又或阴雨晦暗之际,就会出动小船,到钱塘江上劫财劫货。他们乘船都轻,风浪中没有声音,又特意用漆涂黑了船,是以平日江上行船,入夜之后绝难发现。不觉之间,财货就会被贼人抢去,又不知贼人巢穴竟在何处,到最后,也就只能留下这许多无头公案了。其实就连李将军,也只是听闻了贼盗之名,将他们称为‘乌鸦船’。但贼人数量多少、居于何处,却依然漫无头绪。既然在钱塘江上行劫,那贼巢大概就在钱塘江和附近水道之中,可钱塘江这一带,水道密集,又到哪里去寻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杨吉出道! “伯元,若是这样,我猜这伙贼人,人数应该不会太多。你方才说那些遭劫之人,都是不知不觉之间,财货为人掠去,而贼人所乘,也多是小船。这就说明他们并无公然犯上的能耐,不过靠着些熟悉地形水系的伎俩,暗中作案罢了。可你想想,若只是这样一伙贼人,他们会有那个胆量,来破坏你的就任之礼,又在这抚院之中安置火药,意图与朝廷相抗吗?我看其中还有蹊跷。”秦瀛听着阮元言语,也不禁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李将军所言也不只于此。”阮元道:“除此之外,李将军信上还提及,近年来,由于盐务疲敝,私盐渐多,而这浙江私售私盐之人,有个经常聚集的地方,就是杭州、绍兴沿海的南沙。但即便如此,李将军并不知南沙这些贩私盐之人,有谁胆敢公然对抗官府。而且,这南沙方圆百里,北自海宁、南至上虞,若是在这其中寻人,也不容易啊?” 看着王昶在侧,阮元也依礼拜道:“兰泉先生,您之前也做过陕西按察使,田五反抗朝廷之时,您守御长武,也曾立功。却不知对于这贼盗之事,您可否赐教一二呢?” 王昶道:“伯元,这在老夫看来,却是两回事了。当年田五反抗朝廷,颇具声势,而且他们一开始就是冲朝廷来的,面对这样的敌人,自然要严加防范,勤修炮械,约束士民。可今日你所见贼盗,却是隐匿无踪,不与官府相抗。平日隐于百姓之间,我等为官之人,又怎能轻易发觉呢?所以按老夫的想法,这民间贼盗,便要以民间之法来破,你须得找到一些合适的百姓,比如钱塘江上的船夫,去寻那贼盗踪迹,这样或许能把他们的老巢探出来。我等身居高堂,行止与寻常百姓大异,若是我们去做,必然露出马脚,反倒可能让贼人抢了先机。所以伯元,这浙江民间,你可有熟识之人?就是那种勤务农桑,却与读书仕进关系不大的。若是你有这般熟人,这件事就好办了。” “兰泉先生所言有理。可我之前虽然在浙江督学三年,平日接触的,大半还都是读书之人,民间百姓对我倒也客气,可若说交情,便没有了。而且这件事本身也有风险,我又怎能如此轻易让那些百姓为我犯险呢?”阮元一时也没有合适的办法。 “伯元,这贼盗之事,其实我在常州,也多有耳闻,常州可有位隐居的大儒,兼通经史,你可知他是何人?”孙星衍忽然问道。 “渊如兄所言……难道便是瓯北先生?”阮元道。所谓瓯北先生便是清代名儒,史学大家赵翼,他与钱大昕齐名,所著《廿二史札记》在当时亦广为流传,赵翼和钱大昕关系从来不错,所以阮元因钱大昕之故,也读过赵翼著作。只是这时赵翼年事已高,又兼足疾渐剧,不便出行,是以阮元南下之时,虽然想到了赵翼,却并未前去拜访。 “正是他老人家。”孙星衍道:“早年林爽文反抗朝廷之时,瓯北先生曾在军中参赞,是以这东南沿海之事,他老人家多有亲眼所见之处。我在常州时,常常到他家中讨教,他也与我说起过这东南沿海,为何海寇不止。其中根本,便在于近些年闽浙不少督抚大吏,要么平庸无能,要么便是和珅心腹,他们深剥以迫下,厚敛以奉上,百姓早已苦不堪命,是以若有些贼盗胆敢反抗朝廷,百姓大多不相信朝廷,反而时常帮忙隐匿贼盗。更有甚者……便是投贼了。所以若想根治海寇,剿绝土盗,还是应该从百姓入手,根除苛政、实心赈济,同时勤练保甲,使民间得以自卫,这样人心回来了,贼人便也被隔绝于百姓之外,无所遁匿了。” “而且,这闽粤浙三省,又有一事与内陆各省不同,这东南三省,从来便是疍户、堕户、九姓渔户聚居之处,这些人几百年来,都隶属于贱籍,国朝虽然已经开良贱之禁,可这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偏见,却始终不能消散。其实很多务农行商之人,也并非不愿帮助朝廷,可在他们心中,从来良贱有别,他们也根本不会去关注这些贱籍之后,而眼下无论海上之贼,还是陆上之盗,却大多与这些贱籍之后有关系。所以要想根治贼盗,根本之策在于安民,而安民的关键,又在于这些贱籍之后。所以伯元,我倒是想着,不如我们现在就看看,这浙江省有什么对贱籍之后特别不利的陋规,若能废去一二,说不定那绍兴务百业的堕户、钱塘江上操船的九姓渔户,就会有人感激你这番恩德,前来相助于你呢?” 孙星衍所言疍户,是闽粤一带依船为生的渔民,堕户则是绍兴、宁波一带从事各种民间杂业(如红白事、剃头、奏乐等)之人,而九姓渔户则是浙江各水道间的渔民。这些人在明代因职业不同于士农工商四民,又或曾与明军对抗之故,被列为低人一等的“贱籍”,直到清雍正年间,“贱籍”方才逐渐取消。即便如此,“贱籍”之后依然数代不能应举,在民间和其他农民、商人也多有隔阂。尤其是清中叶之后,由于人口渐多,土地不敷使用,很多务农之人更加歧视“贱籍”之后,生怕他们前来争夺生计。对于这些事,阮元自然也有耳闻,不过他毕竟世代耕读,对于“贱籍”并没有多深的感受。 “渊如兄之言,确实有理,也是根本之策。只是……”阮元一边说着,却不禁叹道:“只是各位也都看见了,这些贼人已经把火药放在了我抚院之内,若是不能极早根除,只怕不久之后,便又会有人作乱。治本是长策,可这治标之事,却也只能尽快去办了。若是不能尽快找到贼人巢穴,将他们擒拿归案,这治本之策,我却担心根本行不下去啊?” “伯元,你说的这些事,眼下正好就有一人能办,你却怎么记不得了?”就在这时,一个洪亮且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阮元耳畔,接着一个人影走得近前,仔细看时,却是杨吉。只见他看着阮元,颇有些自信的笑道:“伯元,方才之事,我可都听到了,你想找个与民间百姓走得近的人,去查探贼人情报,却说自己不认识这种人。你怎的把我忘了?我平日在杭州,和这些百姓最说得来话,你这时不让我去,却在这里尽说些没用的做什么?” “杨吉你疯了?!”阮元听着他这些话,却根本不相信这些都是杨吉说出来的:“你平日尽在我府中生活,却如何去和那些百姓说话?你又没当过兵,刺探过敌情,就这样去查探情报,你能查到什么?若是你什么都打听不到,反倒被贼人识了出来,你命都保不住!”阮元毕竟和杨吉已经共同生活十六年,这时又怎能甘愿他前去冒险?是以立刻出言相驳,希望他回心转意。 “伯元,这样说你可就说错了。你说的这些,我不仅有经验,而且若是办起来,可不会比那些当兵的差呢。”没想到杨吉对这些事似乎早有预料,笑道:“你们方才的话,我也都听到了。你们缺的那个人,不就是我吗?你们开始说,需要在百姓里找到熟悉贼人情报之人,百姓里有没有这号人我不知道,可我在杭州这三年,大街小巷哪个我没去过?和那些百姓,我有什么不敢谈的?从来我到了他们人堆里,都只像个普通人一样,你若不信,你去大街上看看,我在那里面,你要如何认得出?你们说这里有些什么‘贱籍’,平日被人看不起的,我虽不清楚,可我也是苗寨出来的,你们这里的人,又哪里把苗寨当回事了?所以我和他们,正好是一样的人才对。还有,你说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去查探敌情,我虽然没当过兵,可你忘了,我爹可在你爷爷军营里当过几年差呢。当兵的那些基本功夫,我爹也教过我一些,你又担心什么?所以你看看,你眼下认识的人里,还有比我更合适去打探情报的人吗?” 阮元听着杨吉言语,倒是确实有几分道理,可放他出去独自办事,总是有些不放心,又道:“杨吉,你这番道理,所来倒是有理,可你若是出去,能做什么?和那些百姓说话是一回事,和他们做事,那是另一回事,就比如钱塘江上划船的那些人,你要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过得像个船夫,他们才会相信你。这些你能做到吗?还有,若是你遇到贼人,你打得过他们吗?” 杨吉却依然从容,笑道:“伯元,这可又是你小看我了,你说做船夫,那无非就是两件事要做好,一是操船,二是游泳了。可这两件事,我都会啊?我来浙江之后,就一直在学游泳,现在不说能在水下待一炷香的时间,半炷香也够了。至于操船,这浙江水道,我陪你走得还少么,平日我闲来无事,便向那些船夫学习操船之术,你现在让我临时做几天船夫,那一点都没问题啊?至于你说贼盗劫人,我手中也没有多少银钱,又不是经商的,外人看来,只是个船夫,他们劫我干什么?所以伯元,这件事你大可放心让我前去,若是你还担心,我这就立个约,七日之内,我必回来,如何?”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四十九章 浙江改革第一步 阮元听着,似乎自己真的不用这样担心杨吉,可是毕竟二人共同生活十余年,早已有了感情,这时又怎能舍得放他出去?正犹豫间,只听秦瀛的声音道:“伯元,我倒是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你这家人我之前便认得,当时若不是你告诉我,我可不知道你家中还有这样一个家人呢。既然这些民间生活之道,他都清楚,就让他去试试,就算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总也不会损失什么吧?他说的也没错,眼下报案财物失窃的,大多都是行商之人,要不便是家室还算殷实的,若是扮作船夫,贼人定然不会注意到他。” 秦瀛一边对阮元说着,一边也对杨吉道:“只是你若想去钱塘江里做船夫,有一件事我可得提醒你,出了门,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姓杨,定要重新换个姓名,他们才不会注意。依我看,你最好遇到别人,就说自己姓叶,或者姓许、姓何,都行。这几个姓这里人熟,说得出来,他们或许会更愿意与你谈天,到时候,想了解那乌鸦船的事情,就更容易了。”杨吉虽也不清楚秦瀛之意,但看他神貌,总是为自己着想,便也点了点头。 阮元见杨吉神色坚定,倒也不好继续辩驳,又听秦瀛言及贼盗之事,想着杨吉出去,只要不暴露身份,多半不会被人盯上,也就不再阻止杨吉。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印,交在杨吉手上,道:“杨吉,你如此执着,我不便再拦你,但该做的准备,你可得都做好。这乌鸦船的事,等会我和秦大人再和你仔细讲一遍,你要认真听着。若是去了之后,果然有人存了害你之心,切记,一旦踪迹暴露,立刻拿着这枚印章,去最近的绿营哨卡,向他们求救。这具体事宜,我会告诉他们的,千万不要为了逞能好胜,就把命丢了啊。” “伯元,你就放心吧,我看啊,你要用我的时候,以后可多了呢。这就是个小事,我也让你看看,我到底能做什么,你就等着大吃一惊吧。”杨吉看着阮元终于愿意放行,自是异常兴奋。 这日阮元、秦瀛等人将乌鸦船的情报都告知了杨吉,次日一早,杨吉便化装成船夫,前往钱塘江上寻求乌鸦船踪迹去了。阮元也随即通知蔡庭梁,让他寻些人乔装打扮,在江岸注意贼盗动向。 也就在杨吉出门的同时,阮元请求恢复民壮演习的奏折,已经送到了嘉庆手中。嘉庆也召来庆桂、董诰、戴衢亨三名军机大臣,与他们一同商议此事。 “真是没想到啊,你们都来看看,阮元之前的奏折,说是十一月十五日接任巡抚,这十一月十八日,就给朕上了这封奏疏,建议恢复浙江民壮演习旧制。真是尽职奉公之人啊,朕看就凭这一条,阮元就该赏!怎么样,你们觉得,这恢复民壮演习,添复鸟枪之事,是否可行啊?”嘉庆看着阮元一改学人风范,刚刚继任巡抚便投入政事,自然无比欣喜。 不想庆桂却道:“回皇上,臣这里倒是还有一封折子,是副都御史广兴在四川所奏,臣看着这是十一月初发来的,也有些时日了,皇上要不要先看看这封折子呢?” 而这句话一说出口,嘉庆面色也不觉微变。 “你说……广兴这封折子,是你们军机处先收到的,是吗?”嘉庆问道。 “这……上面写的确实是上呈军机处,难道皇上,确实没见过这封折子吗?”庆桂道。听着这句话,董诰和戴衢亨心中也不禁一惊。 原来按清代体制,地方奏折上奏朝廷,必须先交由皇帝亲阅,皇帝对不决之事进行批示,拟军机处议处,之后军机处才能集中商议奏折事宜,提出处理意见。而广兴这封奏折,直接写着上呈军机处,竟视嘉庆如不顾,所以也难怪嘉庆听了庆桂之语,会对广兴不满意了。 “这个广兴,真是胆大妄为,他是糊涂了吗?还是以为,他有首劾和珅之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先前他自作主张,向魁伦调用令箭,就已经是越权之举,这次又如此不知规矩,竟然连上奏的程式都忘了,看来朕让他去监军,是用错了人啊。若是他继续这般不知体统,逾矩行事,只怕前线军心不一,贼匪尚未剿平,就要生内乱了。庆桂、董诰,发上谕,叫他回来吧,有阿迪斯和魁伦在四川,朕看战事一时也不会有大问题。”嘉庆终于还是下达了撤回广兴的诏令,庆桂与董诰连忙口称遵旨,准备回到军机处,就发文诏广兴回京。 “皇上,臣还有一事要禀明皇上。”不想庆桂又道:“臣近日观前线奏报,那彦成所部似已到达汉南,可是随后十余日里,竟再无新的战报呈上。臣不知那彦成所部眼下,是否已经找到了贼人所部,又是否已经旗开得胜?此事同样事关前线用兵,臣以为实在耽搁不得,是以此事,臣必须上奏皇上。” “那彦成出兵,毕竟时日不多,庆中堂倒也无需如此着急。”嘉庆道,可也就在这时,嘉庆忽然隐约觉察,无论广兴、那彦成,还是本来应该讨论的阮元,都是自己近几个月派出京担任要职之人。而且,他们之前都没有在外独立处理政事。疑惑之间,嘉庆也不禁向庆桂道:“只是庆中堂,这广兴之事,确是他有错在先,那彦成却只是十日无事上奏,庆中堂便如此在意。难道……庆中堂是怀疑朕所用之人,都是不堪大用之辈吗?” “臣绝无此意!”庆桂连忙叩首,向嘉庆续道:“臣深知皇上明哲睿断,用人自也是才能为先,绝不致引用轻小之辈,误了朝廷规制。但臣历任中外要职三十余年,也清楚仅凭才学天资,是不足以独当一方大任的,须得至少十年历任边外紧要之职,才能了解下情,从而处断有方。臣不觉得皇上所任三位大人德才有亏,只是他们从未经历要任,未免对于这些直省之事,有些生疏,往往任凭己意,胡乱行事,最后只会误了西北剿匪、东南平定海寇的大计。” “庆桂,你这番话虽也是有理,可这与眼前之事又有何干系?广兴、那彦成之事,朕决断已定,无需再议。可今日朕诏你等前来,要商议的是阮元这恢复民壮演习鸟枪之事。这件事朕认为可行,却不知你到底有何意见,你也不要再卖关子了,直言于朕便是。”嘉庆听着庆桂之言,也不免有些着恼,但想着既然已经下诏求言,那庆桂的意见也不能不听,还是克制了下来。 果然,庆桂又续道:“皇上,臣以为,这阮元所行之事,其实与广兴一般无异。自以为所用之策可以有裨于国计战事,却不知反而有损朝廷体制,误了天下大局。这演习民壮之制,高宗皇帝在位之初,亦曾行过,可高宗皇帝末年,却发现民壮经过演习枪械,往往有些不法之徒,在乡里肆意妄为,凭借武力,胁迫乡民。更有甚者,有些人甚至有聚众抗官之事!所以高宗皇帝为天下太平计,禁止民壮再行演习鸟枪,这本是为大清千百年的太平着想。又怎能仅因一时海寇频繁,就恢复旧制,违了高宗皇帝圣意呢?臣以为,海寇虽多,终是乌合之众,官军勤加清剿,自可保海疆无虞,至于民壮演习之事,实属多此一举,还望皇上三思。” “皇上,臣之意却与庆中堂不同。”一边的戴衢亨也有话要说:“臣以为,庆中堂之言实属过虑。旧时民壮演习鸟枪,虽然偶有民壮不法,滥行窃盗行劫之事,可毕竟是少数。而且,枪械演习之后,依例应该归还乡里武库,寻常人等不得擅用。若是有人私用枪械,责令村社严查便是,又何故要归咎于演习之制呢?而且皇上,臣也听浙江其他官员说起过,眼下闽浙海寇,最多可达万人,而浙省战船,所能承载者不过四千人。其余官军又要把守各处要隘,若是仅凭官军之力,闽浙沿海对于海寇而言,便处处都是可以进攻劫掠的空隙,百姓也根本无力自保!皇上,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海寇之事,事关浙江沿海数百万百姓身家性命,亦关乎朝廷民心向背!所以臣请皇上准阮中丞之意,准浙江重新恢复民壮演习,为浙江添复鸟枪,以求官民共御海寇!” “戴大人,我听说你是江西大庾人,那里算是赣南吧?”庆桂反驳道:“戴大人既然是赣南人,那我倒是想问戴大人一事,这土客械斗之事,戴大人可曾有过耳闻?”所谓土客械斗,是明清两代福建、江西、两广常见之事,所谓土客本来是不同时期移居到南方的汉民,但由于这些地区山多田少,生存环境不好,所以不同群体之间,对土地的争夺一向非常激烈。甚至到了清代中期,大规模使用鸟枪土炮的械斗,都不在少数,清廷一向也对这些械斗十分头疼,多有严禁,却也屡禁不止。 “回庆中堂,械斗之事,在下确有耳闻。可这是赣南、闽粤土客杂居之处常见之事,据我所知,浙江并无此类争端,即便有,其数量也不算多。而且,浙省素有保甲,民壮演习之余,亦属保长、甲长看管,若是民壮擅自持械,欺害良民,保长甲长,均需连坐。这层层看管之下,又怎能有械斗之事呢?”戴衢亨也自不甘示弱,据理力辩。 “戴大人,你说的只是先前体制之言,可现实却是如何?是有些保长甲长,不仅不对下属民壮严加看管,反而与那些不法民壮沆瀣一气,帮他们隐瞒偷窃鸟枪之事。而历代浙省大吏,对保长甲长的选任,却鲜有明察之法,是以保甲虽名为自卫,实则成了一些乡里豪强欺压良善的利器。正因如此,高宗皇帝才废除民壮演习,正是为了从根源上禁绝奸民持械!戴大人,难道不是这样吗?”庆桂也有自己的理由。 戴衢亨听到这里,也不敢正面与乾隆的谕旨对抗,可他也不愿放弃,只好向嘉庆道:“皇上,臣以为演习民壮之事,并无大碍。若说废止演习,便能天下太平,那今日川楚之地,又何来这许多贼寇?而且,之前民壮有不法之事,主要是保长、甲长选任不当,包庇渎职之故,那反过来说,若是阮元可以知人善任,保甲选用得人,庆中堂所言诸弊,自然可以摒除。所以,臣请求皇上,至少先暂行演习之制,暂行添复鸟枪,若是阮元驭下无方,竟又有民壮持械伤人行劫之事,臣自然会请皇上收回成命,并自甘领罪!” 嘉庆见董诰一时不语,也随即问道:“董中堂,这件事你意下如何呢?朕记得你也是浙江富阳人,虽然生长京城,对那里也该有些了解吧?不如你也来说说,这民壮演习之事,竟要如何解决呢?” “皇上,臣以为,二位大人所言,都有道理。”董诰说道:“臣供职军机多年,深知民间多有持械行劫之事,所以高宗皇帝当时禁绝民壮演习,乃是顺应时势之举。但眼下情境,却又有不同,正如戴大人所言,海寇猖獗,无孔不入,已经在浙江沿海形成大患。而且百姓依保甲自保,演练鸟枪之事,眼下在川楚各府县,也已经渐渐恢复。无他,事急应变耳。可今日浙江之势,亦同于闽浙,虽说海寇尚不如川楚贼匪那般难制,可如今也已经形成气候,若是一味纵容,不能严加防范,只恐日后为害日甚,悔之无及。是以臣以为,这演习鸟枪之事,可复旧制,却也无需尽复旧制。至于其他行止事宜,还请皇上明断才是。” 嘉庆也清楚,董诰毕竟为官资历深厚,深知上意,这件事自己可以开口,却也不能把话说全,以免不给自己面子。最后的决议,只有他自己来提出,才能确保三人都可以信服。而且,这个提议也需要照顾到三人各自的想法,才能体现自己的不偏不倚,不给几位重臣留下结党分裂之由。 于是嘉庆也说道:“庆桂、董诰、戴衢亨,你三人所言,各有道理。这恢复演习,添置鸟枪之事,不可尽复旧制,亦不可全然不复。戴衢亨,你在军机处执掌机要也有些时日了,你可知道,这海寇有无深入浙江内陆府县之事?” “回皇上,海寇近年来只在沿海府县滋扰,并未深入内陆各府。”戴衢亨道。 “既然如此,朕意已决。沿海多受海寇侵扰,须得民壮勤加演习,以便自卫。准宁波、绍兴、台州、温州四府,复民壮演习鸟枪旧制,京中亦需添置鸟枪,以备御贼之用。但浙江其余七府,或深在内陆,或海寇未至,尚属太平,便无需恢复旧制了。如此既可有御敌之效,也可防奸民趁机行不法之事。朕此番决议,你等可还有意见?若是没有,就下去拟旨吧。”嘉庆道。 听着嘉庆决事,虽不能满足每个人的所有诉求,却也是不偏不倚,并没有偏袒一方之情。三位重臣也便不再言语,便相继跪安,回归军机处拟旨去了。 而能在沿海四府添置鸟枪,恢复演习,对于阮元而言,也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结果。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五十章 杨吉撑船记 . 阮元向嘉庆上疏之时,孙星衍、王昶等人都曾经提及,民壮演习旧制既然在乾隆年间被废除,这时再上疏请求恢复,必定会有保守的大臣极力反对,上疏虽然重要,也要应对万一朝廷不准的情况。而阮元思考过后,也决定以沿海防务为重,向嘉庆陈奏了恢复旧制之事。这日接到快报,嘉庆在京城已经同意了恢复沿海四个府的演习之制,并且愿意为浙江增添鸟枪,虽然未能完如愿,但对于阮元而言,这已是足够欣喜之事,是以阮元也一边商议整顿保甲、鸟枪分发,一边继续关注土盗发展情况,争取在次年海寇大至之前,可以先行清楚杭州、绍兴一带的贼盗。 这一日正好是杨吉离去后的第七日,白天一早,杨吉果然如约出现在了抚院门口。阮元得知杨吉回归,自然大喜,忙迎了杨吉入内,待他坐定之后,便即问道:“杨吉,这一去钱塘江上,可有遇到困难,这贼盗之事,又可曾探出一二?” 杨吉听着阮元主动相问,也是大喜,笑道:“伯元,这以前从来都是你给我讲故事,今日你终于开窍了,愿意听我讲故事啦?哈哈,这一次出门,我还真听出来不少消息。尤其是那位秦臬台,与我说了更姓之事,这果然有效果啊?我去了钱塘江上,见了几个船夫,便说我是姓许,家中老父受了伤,撑不了船了,我以前做点小买卖,可现在父亲不能干活了,那我不得为父分忧吗?嘿嘿,没想到说着说着,他们居然都相信了,开始问起我家里事来,都可热情啦!伯元,你说这姓许和姓杨,区别真的那么大吗?秦大人那番用意,我至今也不大清楚。” “其实说来惭愧,我在浙江督学三年,对这些‘贱籍’之后,了解却也不多。”阮元道:“秦大人所言许姓叶姓,还有何姓,都有一个共同之处。自前明以降,这钱塘江水道之上,向来有一群人,依江而生,平日做些捕鱼、撑船的活计,和寻常所言士农工商四民,大是不同,这些人被称为‘九姓渔户’。虽然看起来渔户并无大异,但自前明至国朝雍正之时,他们却是所谓的‘贱籍’,天生身份低人一等,也不得为官仕进。所谓九姓,其实说法也有不同,大抵是九个罢了,其中人数最多的,就是这叶、许、何三姓。所以你称自己姓许,家里是撑船的,他们自然会相信你就是和他们一样的九姓渔户之后了。江上许姓船夫甚多,他们当然也分不清你到底是谁。他们生活也不容易,虽然废了贱籍,可几十年来,据说和沿江佃户、商贩,一向也不对付,所以九姓渔户之内,自然会异常团结。他们觉得你也是九姓渔户之后,自然会对你加倍热心了。” “原来是这样啊。”杨吉笑道:“那我这一说自己姓许,还真是误打误撞,成了他们的好朋友啦?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这些船户,大多数还真是善良人,听了我家里不好,又没做过船夫,还过来手把手教我怎么撑船呢。我在这钱塘江上好歹也走过几年,说起江上的一些故事,他们却也清楚。这只过了三日啊,我看他们就已经把我当成自己人了。那正是时候,我就开始问起他们,这江上总是听人说鸦神之事,到底有没有神仙啊?要是神仙需要钱财,那我也得备上点不是?可没想到这样一说,他们反而开始不说话了。” “难道他们就这样认出你不是渔户了?”阮元不禁有些担忧。 “我看不像,伯元,我虽然书读得不多,可道理还是懂的,我说我之前在外做小买卖,一直没回江上,这鸦神之事也是近一两年才出现的,我不知道很正常啊?而且我看他们神色,对我也没什么戒心,只是看着似乎里面还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不愿意说。最后,倒是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老船夫,和我说了几句,虽然话不多,可没想到,这些就够用了。”杨吉笑道。 “那他到底说了什么?”阮元也不禁有了些好奇之心。 “其实他说的时候,就那么一句话,说要是有客人去富阳,到了西面沙洲那里,不要走大路,要走东面那条水道,到富阳会更快些。这个我当然知道了,钱塘江往西面走有个岔道,岔道上有个沙洲,这你也该知道吧?其实我当时听他们不愿意多说,也有些担心,万一他们就这样把我识破了,那才糟糕,好在我自报身份的时候,说的是我出去做买卖了,既然做买卖,有点闲钱也是应该的。所以那日我也买了几条鱼,请他们好好吃了一顿,算是感谢他们教我撑船之恩。他们一高兴,就又和我说起钱塘江上的老故事了,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其实我藏得深着呢,他们根本没发现。”杨吉说着从容,但阮元也看得出来,杨吉为了隐藏身份,这些事做得有多不容易。 只是杨吉说到这里,阮元似乎也有了些眉目,便道:“杨吉,若我猜得没错,这乌鸦船之人,其实也是……或者至少有一些是九姓渔户,对不对?你所见的这些船夫,都是本分之人,所以和那乌鸦船并无往来,但毕竟同出一源,有些说不出口的事,还是会相互保密的。” “他们是不是九姓渔户,我不知道,但那位老船夫就这一句话,让我知道了他们住在哪里。”杨吉道:“那日之后,第四日倒是风平浪静,他们还是一样的撑船摆渡,我看他们没有异状,当然也就继续撑船去了,第五日也是一样。可就是那日晚上,伯元,你也该记得吧,前日夜里,是不是又下了一场雨?” 阮元点了点头,杨吉道:“正是如此,你之前和我说过,被劫的商船,大多是夜里多雾之时遭劫,那日晚上虽然雾气不重,但我看着这雨下得,却是不小,便想着万一贼人也挑准了这个日子,出来行劫,那或许就能寻出他们行踪了。所以我二更之际,看着其他船夫都已经睡下了,便悄悄乘了我那小船,想着去钱塘江上查探一二。这些操船的,大多也都没有家,部家当,都在那几艘船里,可这个时候,反倒方便。我出去的时候,看着江边上没人在意,才敢放心往江里划船,为了不被贼人发现,又特意灭了灯。那江上雾中,可是真的冷啊,好在我身子还算结实,嘿嘿,伯元,要是你,只怕那一个时辰,是决计熬不下来的。” “你说你在江上等了一个时辰?这可如何使得啊?”阮元听着,也未免有些后怕。 “这怎么就使不得了?你不是也和我说过那什么叫……不到老虎窝里看看,怎么抓老虎啊?”杨吉虽然依然带着笑意,阮元却也能看出,杨吉面上尽是疲惫之色。这时正值腊月之初,钱塘江虽然没有结冰,可也是寒冷彻骨,杨吉这样在江上支撑,又怎能不受寒气侵体之苦?可接下来,杨吉却得意道:“不过话说回来,就这一个时辰,我等得值了。当时我算着时辰,也快三更了,想这江上这般严寒,贼人多半也不会来了吧。可就在我马上要转过船去,准备回江边之时,我右手边大概百步之外,却突然出现了一丝灯火。” “当时我也吓坏了,这个时候,除了我之外还能在江上的,那多半就是贼人了。所以我也想着赶紧往回跑,可转念一想,我只是看到了灯火,他们却未必看到我啊?再说了,这些日子我也问得清楚,被劫的都是商人,他们怎么可能突然来劫我这样一艘摆渡船呢?所以我索性回了船里,一动不动,看着外面动静。果然,那灯火亮了几下之后,便即熄灭,又过了片刻,又是一丝灯火渐渐亮了起来,可这次已经在二百步外,只有那一丝一忽的光亮了。可就这一丝光亮,我已经清楚,贼人的船肯定是上游来的,那个老船夫对我说的话,其实没错。” “那你可要小心啊,万一你被贼人看见,就算他们不会劫财,可……可他们未必没有其他想法啊,比如,杀你灭口呢?”阮元听着情况凶险如此,情不自禁的说道。话音方落,才想起杨吉已经平安归来,那自然是没被贼人发现了。 “伯元,这个我也清楚,所以我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又等了片刻,方才出发,一路向上游而去。也是多亏了老船夫那句话,我知道他们肯定要回上游某个地方,要不然我只要略一着急,或许真就被他们发现了。这一路上,我也有几次又看到了那灯火,每次看到,我就停下一会儿,之后再走。大概到四更天吧,我的船前面,突然出现了两条水道,左边的宽些,右边的窄些,这钱塘江里,杭州上游这样的水道,最近的自然就是富阳前面那处沙洲了。” (因出门缘故,本文可能在未来三天不会更新,敬请谅解。).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富阳县,突破口 . “那你这样不是把人跟丢了吗?”阮元问道。 “没有啊,你再想想老船夫那句话,若是到了这个岔道,就从小道过去,离富阳近些,这句话是我问起贼盗之事时他和我说的。这说明什么?说明贼人必定是在这片沙洲之南,钱塘江南边的某个地方了。所以我这次不走小道,一路往左划过去,没多少时候,前面就出现了一个镇子。”杨吉道。 “这样说,那贼人所在便是……钱塘江南,富阳对岸的渔山埠?”阮元素来清楚浙江地理,听杨吉这样一说,只片刻间,心中豁然开朗,声音也渐渐激动起来。 杨吉笑道:“伯元,名字还是你记得清楚。我这平日读书少,或许真是吃了亏了。其实我当时也不确定就一定是那个镇子,所以后面划得就稍快了些,却再没见到那盏灯火。所以我断定,只有一种可能,那艘船本来就是从这个镇子出来的,这时回去了,自然也不会有灯火了。这个什么渔山埠啊,说是个镇子,其实也不大,在里面水路走上两个时辰,也就走完了,这次我也是运气不错,我那船只转了两个弯,眼前便是一亮。原来,那里竟有个不小的宅子,宅子外面就是水道,水道里面,停着几艘小船,就像你所说的那般,上面果然都染了黑漆。” “等等,你说……他们的船就停在水道里面,那不是很容易被人发现吗?他们为何会如此不小心呢?”阮元问道。 “伯元,你想到的,难道我就想不到吗?”杨吉道:“我去那镇子之时,就早已想到,他们即便有那见不得人的船,也决计不会放在显而易见的河道上,一定是藏在那种偏僻不易出入的小道里面。所以我去的时候,也刻意避开了主要的水道,专走寻常船只不易进入,却也能容得下大船的那种小道。这种水道本来也不多,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或许也不是运气吧?到了之后,我先把船停在了一边拐角,最后那些水路,是我游过去的,这样就算他们有戒心,戒备的也只是有无外来陌生船只,总不会把水面也掀个底朝天吧?不过我后来才知道,其实这些贼人,也没有那么聪明,根本不知道我跟了过来。” “我方才与你说了,那乌鸦船停泊的地方,边上就是个宅子,这宅子也不错,有一条水道可以通到外面,或许这些人暗中行船,用的也是这条水道。我当即潜了进去,就从水里游进了那宅子,看着大概到了宅子中间,便即上岸,正好那里还有几片草丛,我便躲在那里,只见前面一间屋子里,这时犹有灯火,都五更天了,那除了刚回来的贼人,还有何人?我便也走得近了些,把潜水时穿的衣服放在草丛里,悄悄贴了过去,这一下子,哈哈,该听出来的事,就都听出来了。” “当时我听里面的人,是这样说的,其中一个人说道:‘大哥,今日这天,也着实是晦气,那整个钱塘江上,我除了看到两条小船,或许是想着出来打鱼的,就没有其他船了,那两条船也不过能坐三五个人,有什么意思?’那‘大哥’倒是精明,还真的补了一句,说:‘那你们回来的时候,看着那两条船的动向没有?’最开始那人道:‘大哥放心吧,我们也想着这腊月的时候,万一江上的船有什么不对劲呢,回来的时候,每隔半刻钟就亮一次火,看着后面有没有船,一直都没发现什么。’到那个时候,我才清楚,他们虽然也对我的船起了疑,可终是没看到。” 说到这里,杨吉也感觉有些口渴,忙取了阮元的茶来,也不管茶水是冷是热,一口饮下大半,又道:“可是就这一句话,我也知道,那个‘大哥’肯定对我还是有怀疑的,所以那里我不便久留,只想着再听几句,记下道路便走。哈哈,真没想到,后面这句话依然有用,那时我只听又有一个声音说道:‘大哥,咱这小半年了,可一共只见了四五条船,看来这江上之人,也都渐渐听闻那鸦神作祟的鬼话了,但凡江上有点风浪,就不再轻易过江,这样下来,你说那韩典史怎么办,给他儿子治病的钱没了,他若是横下一条心,去把这些事上报官府,听说这浙江又换了新巡抚,若是新巡抚执意要来抓咱们,那可糟糕。’” “那‘大哥’又道:‘韩典史?哼哼,他毕竟也算咱远房亲戚,就看在这份儿上,他能出卖咱们?再说了,他儿子的病虽然是咱出钱治着,可也在咱们手里啊,他要是有半分出卖咱们的心思,咱就动手,怕他作甚?至于那什么新巡抚,哈哈,前几日他授印之时,旗杆无故自折,你们听说过没有?我看啊,他现在早就被吓得不敢出门啦!’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伙贼人,还有个县官平日护着,难怪这些日子,这些贼人竟然如此猖獗。而且从那些人说的话来看,伯元,这旗杆断折之事,或许和他们真的有关系。当时我知道,若是再行逗留,只怕真被他们发现,好在听到的也够多了,我当即回到草丛之中,换上游水的衣服便即回去,昨天我怕其他船夫起疑,又和他们撑了一天船,看他们神色如常,应该是不知道那晚上的事,我才放心,今日一早便回来了。”杨吉终于将整个“卧底”经过,一一说明。 可这时的阮元,却似乎陷入了沉思,一时不语,过了半晌方道:“杨吉,你确定他们说的典史,就是姓韩?” “没错啊?这个我肯定不会听错的,他们还说那大哥与韩典史是远亲,这样说,估计那贼首也是姓韩没错了。”杨吉道。 “杨吉,你且来看看。”阮元说着,便到桌上取了一册《缙绅录》过来,翻到“富阳”一页,说道:“这富阳确实有个典史,叫做韩棨,这是富阳现在唯一一个姓韩的典史,可他声名一向不错,从来都是个老实待人之人,在富阳县百姓中风评也好,怎的就能与贼盗勾结,行者江上劫掠之事呢?” “伯元,我与这韩棨素不相识,我怎么会冤枉他呢?再说了,一个人外面风评好,难道家里就不能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了?你若是怀疑我说的话,那你叫那韩典史到这抚院来,我与他当堂对质,到时候,你不就清楚了?”杨吉道。 阮元听着,一时也沉默不语,他也清楚,杨吉根本没必要骗他。 可若是杨吉说的是真的,那岂不是说,一个表面老实的县吏,或许背后也有窝藏贼盗之事吗?但既然杨吉所言并非有意诬陷,那韩棨包庇贼盗,就是唯一的真相,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再去怀疑呢…… 沉思良久,阮元的眼神才缓缓坚定起来,道:“既然你已经听闻了这韩典史的事,剩下的,就交给我办吧。你在江上这几日,也辛苦了,江上风大,天也冷,可别留下些别的毛病。知道你七日之约,今日夫人那边,还特意让孔顺做了鸡汤呢。待会儿下去,就好好把汤喝了,你也安歇一日,或许明日,这件事也就要见个分晓了。” “伯元,你有办法抓住那些贼人了?”杨吉也有些好奇。 “是啊,只是……” 杨吉看阮元神色时,只觉他略有不忍之色,可却没有丝毫迟疑。看样子,阮元已经有了捕盗之策。 既然阮元已有决策,自己的任务也告一段落,杨吉遂向阮元告退,向着内院去了。而阮元的下一步棋,也很快走了出去。 富阳只在杭州府数十里外,浙江县邑之中,已属繁华,但终究只是县城,大事不多,对于这里的老典史韩棨而言,每一天的日子本也无甚区别。 可这一日,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却意外出现在了韩棨眼前,这日一早,他刚刚到了县衙,便有县衙中的仆从向他递上了一封信,拆开信来看时,只见里面写着听闻富阳典史韩棨任职辛劳,抚院有要事需要过问,让他前往杭州抚院一趟。落款则是三个字:孙星衍。 孙星衍是乾隆五十二年榜眼,之前在山东治理水道,监修河工,一向治绩甚佳,又兼精于学术,官学两路都有不错的声名,韩棨自然也有所耳闻,只觉孙星衍和自己一个小小典史,根本不是同路之人,这日孙星衍却不知有何缘故,竟然要亲自请他前往抚院?一时心中也是既担心,又激动,想着孙星衍即便眼下并无官职,之前也早已做到四品,依惯例自己这一趟也是一定要去的。想到这里,便吩咐了些要事给下面小吏,自己备好行装,同了抚院前来送信的官差,一并前往杭州,只过得半日,便入了杭州城。 到了抚院川堂,只见堂上正中并无人影,反倒是右边下首,坐着一人,不着官服,只是寻常儒生打扮,多半便是要自己前来的孙星衍了。韩棨忙作揖拜过,问道:“敢问这位先生,难道就是海内闻名的阳湖孙渊如先生吗?在下不知先生样貌,这里多有失敬了。只是不知,渊如先生叫在下区区一个典史前来,却是为了何事?”按清代规制,典史不在九品之内,只能算未入流的吏员,是以韩棨不敢以官自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乌鸦船因由 . 那人回道:“在下正是孙星衍,眼下在浙江抚院,暂为参赞之事,韩典史,你说你只是区区一个典史,在下看来,可未必如此啊?不过今日想找你的也不只是我,另有一人有话要问过韩典史,之后还望典史如实对答,可好?” “这……”韩棨正犹豫间,只见川堂之后,一位官员缓缓踱步而出,看他身上官服,正是珊瑚顶,锦鸡补子,抚院之中能穿二品官服的,自然便是浙江巡抚了。这人也不谦虚,走到川堂正中,便坐了下来,道:“韩典史,本官便是浙江巡抚阮元,本官来这杭州,对杭州府所属吏员多有相询,富阳一地,论声名,最佳之人除了韩典史,也没有第二人了。是以本官有些富阳的问题,想问过韩典史,还望典史直言无讳,可好?”听着这人正是新任巡抚阮元,韩棨不免心中暗暗吃惊,但听阮元所言,似乎寻访杭州吏员,在他初任之际已是常事,自己也不过是被询问者之一,没什么特殊情况,倒是也松了一口气。 阮元随即问道:“韩典史,本官到任至今,也有二十日了,其间本官看了浙江一省钱粮赋税的缴纳数额,这两年各府县大多不能如数征税,但也有少数几个县,从来都能完税,富阳便是其中之一。本官到任浙江,第一要务便是赔补亏空,若想补缺,总要各县都交上税才是。韩典史,你在富阳素有声名,那富阳如何可以完税,你应该清楚吧?不妨也指点本官一二,本官好传了下去,让其余各县也都遵行啊?” “这个……阮大人是高看在下了。”韩棨笑道:“这富阳就在钱塘江畔,水道纵横,又和杭州紧邻,无论耕种务农,还是行商来往,也都算是个不错的地方。平地也不少,并无上游多山少地之难。所以百姓安心经商务农,朝廷能收的赋税自然也就多了。” “是吗?”阮元道:“韩典史,按你这番说法,这浙江一省,有田有水,行商繁荣之地,也不算少了啊?怎得他们都有不少不能如数交税的,单富阳一县从来钱粮无亏呢?” “那或许是因为治安的缘故吧?”韩棨道:“咱这富阳再往西,就是浙西群山了,可能很多人以为这里也是山地,便不会到这里来行劫盗之事,没了盗贼,百姓就能安心种田,经商的人也就多了……” “可是韩典史,本官这听起来,只怕你富阳这水道纵横,养的不仅是那万顷农田吧?你自称富阳贼盗不多,也只是有些人因你的缘故,不在富阳境内行劫之故吧?”阮元忽道。这句话声音不大,可却如同两记重锤,狠狠打在韩棨心口之上,一时之间,韩棨只被惊得冷汗淋漓,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这,阮大人,您这是何意?”惊了良久,他口中才支支吾吾,说出来这几个字。 “到了现在,你还想瞒我不成?!”阮元忽然厉声道:“典史韩棨,你身为富阳县吏,不思勤勉奉公,为民除害,反而与贼匪勾结,私藏乌鸦盗船与自己私宅,致使贼人四处行劫,为害钱塘江两岸,现已罪证确凿,却还想抵赖吗!你身为朝廷吏员,勾结贼匪,罪责难逃,难道还要我当堂将你捕拿下狱,你才肯招认不成?” “勾结贼匪,这……这……”韩棨慌道:“阮大人、阮中丞,小人一向……一向谨小慎微,从不与奸猾之人有半分往来,中丞大人这话,实在是……” “还想狡辩吗?”阮元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案上一幅地图,上面水道交错,中间有一处宅子,圈着红色圆圈,道:“这浙江乌鸦盗船巢穴,我近日已经查明,便在这宅子之中,这是富阳渔山埠的地图,这处宅子,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若你不知道,也好,我自管清点兵马,不日便去毁了这贼人巢穴,你看怎样?我提点浙江一省军务,发兵拿人,你富阳县也是不得有半分违抗的。你说你和贼人没有往来,那我自去捉拿贼人,和你便无关了,如何?” 韩棨听到这里,终于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阮中丞,这……这是小人错了,小人不该瞒着中丞的,是小人该死!阮中丞,您所言不错,我有个叫韩球的远房亲戚,他平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前出去做些买卖折了本钱,不敢回家,便……便去聚集了一伙江边无赖,竟去做起了……做起了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我最初知道他为非作歹,在江上行劫的时候,也曾劝告过他,可他就是不听,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和他不再往来就算了……” “那你为何还要窝藏他在你家中?!”阮元怒道。 “这、这……其实阮中丞,那宅子不是我家,就是那韩球劫掠了行商财物之后,新购置的宅子,但位置也是我选的……我也是不得已啊,就在我和那韩球断绝来往之后,就半年时间,我那个小儿子,突然患上了重症,家中钱物,都为他换了药,竟也一直治不好,杭州的医生不少一听是富阳,都不愿去,愿意去的,我又请不起。就在这为难的时候,突然有一天,那韩球找到了我,说他有钱,可以请大夫治好我那小儿子。我当时也是说不出的难受,想着怎么能答应他一个做贼的人呢,可是我那儿子的病却一天天的……阮大人,我要是有其他办法能治好我儿子,都绝不会答应藏匿他出去行劫的啊……”说着说着,韩棨跪在大堂之下蜷成一团,已是泣不成声。 “所以你答应了藏匿他们这些贼人,任凭他们行劫,那韩球也给你分些钱,让你去治儿子的病,是也不是?”阮元问道。 “是,正是如此……”韩棨哭道:“只是……只是我毕竟身为富阳典史,不能由着他们在富阳地界上随意来往,便也告诉他们,若是再有……再有那些肮脏事,千万别在富阳的地界上做,要不然,要不然我的性命只怕也……” “那其他各县的百姓,你就这样不管不顾了?那许多江上的行商之人,他们的财物也活该被那韩球劫去不成?!”阮元斥道。 “阮大人,这……这确实是我一时糊涂,可是……可是那韩球的事我也有些耳闻,他们虽然经常劫掠行商之人,却没伤过半条人命啊?”韩棨哭道。 “依《大清律例》,依窃盗例,窃盗一百二十两以上,论绞。窃盗三犯以上,同论绞。依强盗例,凡得财即可论斩。韩典史,这韩球窃盗之数,怎么说也在一百二十两以上了吧?他行窃浙江至少三年,所犯次数,也自该在三次以上了吧?依国朝律例,如此他便足以论绞!你在这里空言他行窃而不伤人,又有何用呢?”阮元驳道。说到这里,韩棨已经清楚,乌鸦船盗贼一事,韩球等人绝无逍遥法外之机,而且如果阮元真的继续严办,自己论罪也是情理之中,一时再也反驳不得,只好跪在一旁,叩首认罪,再无辩驳之语。 谁知这时阮元却没有继续斥责韩棨,言语反而平静了下来,道:“韩典史,你能知罪,这是最好,其实我来杭州,查过你履历一事,确是属实。你平日在县中也算勤勉之人,只不过一时为人所挟制,不得不助纣为虐。这样吧,我也给你一个机会,若你可以助我捉拿韩球归案,你私通寇盗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之后此案文卷之上,也不会有你的名字。但你也要想好,若是你不愿与我一并捉贼,那贼人巢穴,我已探出,不日即可捉拿他们归案,到时候,你所犯之罪,轻则徒刑,重则绞监候,那样的后果,你可愿意承受?” 韩棨听着阮元之意,似乎只要他帮助阮元将韩球等人抓捕归案,便可以免去罪责,一时心中也自欣喜,可转念一想,还是叹道:“阮中丞,这……其实小人早就想着,若是那韩球如此胡作非为,至死不改,那小人便与他断了关系,从此再不帮他也好。可难为之处在于,那韩球自从愿意给我小儿子看病之后,就把他软禁在了大人您所言的那座宅院之内,若是大人前去拿人,只怕他们立刻便会把犬子扣为人质,而且以后他治病的钱,也就断了,这可……” “你所说的,都不是问题,你儿子的安,我自会让人保护,至于他治病的钱,若是你今日愿意助我,那以后我为你出了这笔钱,也并无不可,这些事你自可放心。”阮元也做好了准备。 “这……如此多谢大人了……”韩棨听着阮元愿意网开一面,心中又是激动,不住的给阮元叩头。 “韩典史,你且听好,你此番前来,是我府中衙役直接带你过来,一路上他们也一直在留意,这才过了半日,那些贼人应该还不知晓,更不可能知道你在我这里所言之事。但毕竟夜长梦多,所以我即刻便要动手,现在还有一事,希望你如实回答,这韩球手下贼盗,大概有多少人?”阮元问道。.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夜袭!初战告捷 “这……大概四十多个,不足五十人。”韩棨答道。 “好,既然如此,你先下去吧,待我叫你之时,你与那些人一道出发便是。”阮元说罢,前厅两名差役便应声上前,带了韩棨下去休息。阮元看着孙星衍,也对他道:“渊如兄,这韩棨之事,果然如我预料,他毕竟是个勤勉老吏,是非之辨,心中还是有数的。既然贼人地点、人数都已经查探清楚,我这就给蔡参将发信,今夜一更,点齐绿营精兵百人,二更便在钱塘江上船,大概过了今夜,贼人也就该俯首就擒了。” “伯元,你这……这会不会太快了点啊?”孙星衍也有些惊讶。 “机不可失,这韩典史与那些贼盗既然相熟,最多一二日之间,贼人便会知道他来过一次杭州,而且只怕他说了什么,也大致能猜得出。所以我早已让蔡参将备好精兵百人,只要韩棨愿意为我们效力,今夜他便带兵出发。原本想着即便有六七十贼人,我们以多打少,也够用了,如此看我们现在是以二敌一,又有何惧?渊如兄,这韩典史有句话应该说得也不假,这些贼人只是暗中行劫之人,却非杀人掠货的巨盗,但杨吉那里却也探出,抚院之事,他们也是清楚的。这就说明,他们之上,肯定还有一个更大的贼盗团伙。若是不能及时将他们一网打尽,那以后的事,只会更难办啊。”阮元想着这些盗匪的来龙去脉,心中忧虑之心,终是不能消散。 “真没想到啊,伯元,你捕拿这些贼人,竟然已经有了如此详细的规划。看起来有了兰泉先生的指点,你以后坐这巡抚,很快就能成就一番功业了。”孙星衍笑道。 “渊如兄谬赞了,这乌鸦船之事尚未查办清楚,以后的路,还是一步一步走吧。”阮元也一边笑着,一边取了之前就已经备好的文书,差了蒋二过来,让他送往蔡庭梁的参将衙门,让他落日之际,便即点清军士百人,一更在校场聚齐,二更便即出发。 这日韩棨见过阮元和孙星衍之后,便被安置在抚院西首一间偏方之中,想着白日阮元训斥他的言语,心中犹是惊恐,又担心少子有个万一,一颗心七上八下,终是不得安定。眼看窗外夕阳渐落,夜幕渐生,忽然外面脚步匆匆,竟有两个人来到了偏房之前。 随即门房打开,两个陌生人出现在他眼前,当先一人武官打扮,径自走上前道:“韩典史,本官是巡抚部院标下参将蔡庭梁,奉阮大人之命,今夜前往捉贼,还请韩典史一并前去,若是迟了,这乌鸦船盗,只恐就捉不得了。”说着便示意韩棨向外而去。 韩棨听蔡庭梁言语,阮元竟然中午方才问过自己,入夜便要发兵捕盗,一时未免有些惊慌,想起儿子之事,更是倍加担忧,只道:“这、这……蔡老爷,小人……小人白日间方与阮中丞交待了贼人信息,怎的……怎的这才半日,就要发兵了呢?而且,小人也曾与阮中丞通禀过,小人少子现在贼人之手,若是大人这般发兵前去捕盗,只恐那些贼人狗急跳墙,竟捉了小儿去做人质,这……这阮中丞是答应了小人,留小人少子一命的啊?” 蔡庭梁尚未答话,身边那人却已开口,笑道:“韩典史,您儿子的事,您就放心吧,阮中丞既然准备今夜就去捕盗,那自然是把准备都做好了,到时候我们先制住贼人,再行进攻,贼人定然来不及拿你儿子去做人质,就被捉住啦!只是韩典史,若是你真的想保儿子性命,后面有些事,却要好好交待才是,你说得越清楚,咱们救出你儿子的胜算,就越多一分,你可知道?”这人自然是杨吉了,阮元让他探过盗匪住所之后,想着杨吉毕竟识路,有官兵同行,想来也不致遇险,所以这次出兵捕盗,也让杨吉一同前往。 韩棨听着杨吉言语,虽是从容,疑虑却犹未散,只好随了二人一并出了门,门前尚有几名蔡庭梁的亲兵,护着三人一道出了抚院西门,一路沿河北上,自贡院折而向西,又过了三座桥后,天色依然漆黑,路旁灯火渐渐亮起,灯火之中,一处高墙清晰可见,当是杭州西城墙了,随即几人转过一个弯,到了一处辕门之下,就着灯火光亮,韩棨看得清楚,辕门之上,乃是“校场”二字。 这时,校场内正走出一名军士,见了蔡庭梁后,忙上前拜道:“蔡大人,巡抚衙门标下官兵百人,已在校场聚齐,请蔡大人指示!”韩棨看向校场之内,果然有大片的人影在灯火之下清晰可见,看来阮元为了捕盗,早就已经有了充分准备。 “好,眼下已是一更时分,传我命令,全体出发!在武林门先登小船,到了江口,再换过江船,四更之前,务必赶到渔山埠,不得有误!”蔡庭梁道,那军士得了将令,连忙回营传令去了。 韩棨看着这一切布置,心中也是又惊又喜,忙问杨吉道:“这……杨大人,这样真的能成吗?”他看杨吉和蔡庭梁同路,就把他也当作了抚院武官。 “能不能成,其中关键,还在韩典史你啊?”杨吉笑道:“我们阮大人啊,也是听了你的情报,才决定以二敌一,确保万无一失的。不过,若是贼人并非只有四五十人,典史所言不确,那我们这百人前往,只怕就要糟糕了。”其实杨吉这样说,也是阮元授意为之,阮元得了杨吉讯息,便清楚乌鸦船之人人数应该不多,也未必有多少兵器,是以早已定下了百人前往,攻其不备。但韩棨毕竟与乌鸦船也有来往,是以阮元也告诉杨吉,最好多敲打他一番。 “那……那我儿子……”韩棨还是有些担忧。 “韩典史,我记得你说过,那韩球的宅子,是你选的位置,而且你也知道,令郎就在那里作人质,也就是说,你也到过那里吧?令郎被软禁的位置,你也应该清楚一二吧?若是你知道,不如就告诉了我们,这样我们救人之时,也好找到对的地方,少费些力气,你说是不是?”杨吉道。 看到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韩棨有如何多言,只得同了杨吉,一道出城去了,随即一行官兵在武林门登了小船,又在钱塘江畔换上江船,一路沿江西上,到得渔山埠时,果然便是四更前后。 一路之上,韩棨也将自己儿子被软禁之处告诉了杨吉和蔡庭梁,所以官军方一登岸,便差得数名身手矫健的军士,深入宅院之中,将那间屋子围了起来。随后,余下官兵四面出动,将宅门、后门、通船水道也一一封住,眼看一切准备即将就绪,院内却仍无声音,杨吉不禁有些纳闷,向韩棨道:“我说韩典史啊,这宅子里我看,今日怎么也没什么动静啊,不会是他们提前得了消息,早早弃屋而去了吧?” “那倒不会,他们虽然平日偶有些贼盗之举,但做得都不大,所以防备也不算严密,我也听说他们前日方才出过船,这几日本也是修养之时,最是不在意防备的。而且我出门也不过一日,他们怎么可能那么早得到消息,这当夜就转移出去啊?”韩棨道。 “既然如此,就鸣枪吧。”蔡庭梁也在一边,见宅中诸盗并无异动,便示意一名亲兵,上前鸣枪示警。 那亲兵得了令,便走到正门之前,高声道:“宅中贼人听了!我等是朝廷官军,现已将此宅围住,你等赶快束手就擒,早日成擒,或可从宽,胆敢拒捕,一律从严处断!”说罢,便向空中“砰”的一枪击出,以示警告。 宅中并无动静,不过片刻,竟也是“砰砰”两声,似乎宅中也有鸟枪,但只闻枪声,并无一人中弹。 “还敢拒捕?去放信号弹,传令四面鸣枪!”蔡庭梁怒道。 亲兵应声而去,很快,只听“嗖”的一声,一颗信号弹腾空而起,随即,宅子四面都“砰砰”的响起了枪声。 这一次,宅子里终于彻底没动静了。 蔡庭梁深知机不可失,唯恐宅中尚有暗道,竟让盗贼逃了,眼看宅中似乎尚无异状,立刻呼道:“将士们听着,贼人听了枪声,早已胆裂,各人速速随我冲杀进去,如有拒捕贼盗,格杀勿论!”说罢,便抽出腰刀,指向正门,几名兵士连忙冲上撞门,只撞得几下,正门便被撞开,随即又是一颗信号弹腾空而起,四门兵士见了,便也一并攻入宅中。 “砰!砰!” “快起来,赶紧投降,还有生路!” “别跑!再跑开枪了!” “砰!” …… 就连杨吉都没有想到,这场剿匪之战,只过了大半个时辰,便即以官军完胜告终,四十多个盗贼一个接着一个,从各门被押了出来,两个官兵看着一名盗贼,看来是没人能跑得了了。 待得日出之时,这个嘉庆初年在钱塘江上乘雾、乘浪多次行劫的“乌鸦船”匪帮,便告覆灭,所有主要成员无一漏网。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五十四章 幕后黑手 . 次日秦瀛方待升堂,便听得臬司衙门之前,人声嘈杂,竟似有大批兵士来往,秦瀛也吃了一惊,忙走出来看时,只见门前广场之上,已集中了上百兵士,每两个按着一个蓬头垢面之人,军士之旁,却是蔡庭梁和杨吉。 秦瀛往来抚院多次,自然认识杨吉,九姓渔户之事,也是他将相关情况告知杨吉,杨吉才得以在船户中游刃有余。这时看着奇怪,忙走到杨吉身边问道:“这、这……他们却是何人?还有,你不是前去钱塘江上做船夫去了吗?怎得这才十日功夫,就回来了?” “就这几日,已经够了。”杨吉笑道:“秦大人,实不相瞒,我在钱塘江上撑了七日船,就把这些人的情况都打探出来啦!这些贼人,便是之前我等所言乌鸦盗船之众,如今已然一网打尽!秦大人,接下来审讯之事,就要先交给你了。” “这……你不会是在诳我吧?”秦瀛笑道:“你说你去了七日,那你回来,也不过是两日前的事,这两日我也派人到抚院问过贼盗之事,可伯元他没什么动静啊?怎得这不过两日时间,贼人就数就擒了呢?” “两日时间,不是正好吗?”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秦瀛耳畔,秦瀛回头看时,只见阮元已经到了他身后,旁边是一顶软轿,想来阮元也是一早便得知乌鸦船数被擒,当即备了轿子,前往按察使司,准备与秦瀛一同审理此案。阮元看着秦瀛犹有疑惑,笑道:“小岘兄,这事我没能尽早通知你,也是我太着急了,真是对不起小岘兄了。其实杨吉方才所言不错,他确是前日方才回到我抚院,但他这一路打探,已将贼人巢穴探得清楚,所以我当即传了蔡参将,备下精兵百人,昨日,我又寻了那富阳典史韩棨,将贼人人数、兵器悉数查清,再不立即剿捕,又该当何时啊?所以昨夜我便遣了他们,连夜前往富阳。果然,贼人情况,尽在我等所料!所以这一夜功夫,也就将他们擒到杭州了。”其实阮元也是担心人多口杂,怕泄露了风声,才没有提前告知秦瀛。但即便如此,从未亲自率兵捕盗的秦瀛眼看阮元行事如此果决,接印后不足一月,便将这个数年未能剿破的钱塘江匪帮一网打尽,心中只有惊叹与敬佩,却已经想不到其他事了。 阮元看着杨吉,也问道:“杨吉,那韩棨的儿子呢,你等剿捕之时,可曾救下?” “这个你就放心吧。”杨吉笑道:“我们刚到那宅子,就顺着韩典史指的路,找到了他儿子被软禁的地方,蔡大人发兵之时,那里确实还有两个人看着,都被我们一拥而上,抢先擒了起来。所以啊,韩典史的儿子是毫发无伤!对了伯元,你是不是也答应过他,若是真心为此案立功,就不予追究了?他一路之上,将宅中可以藏人之处对我们一一言明,所以啊,抓起人可是一点都不费劲呢!” “好!既然如此,所有参与捕盗官兵,今日皆有赏赐!”阮元说罢,也向边上军士高声道:“各位此次勤于剿捕,一夜之间,这乌鸦盗船便即悉数就擒,乃是大功!依本抚院之令,先入贼巢者,生擒贼首者,赏银一两,其余同往之人,皆赏五钱银牌一个!日后若仍有贼盗之事,再有立功者,加记军功一次!”一时之间,军士之中,也发出阵阵喝彩之声。此次发兵毕竟只是捕盗,所以能有这等赏银,已是不易,阮元对待记功升迁之事也颇为严谨,不滥行记功升迁。 阮元看向一旁被按住的盗匪,问道:“韩球是谁?”一时各人不语,然而一瞥之间,已看见数人目光,正在看向西首一个虬髯之人,看来这人就是韩棨所言乌鸦盗船之首韩球了。不过这时他也如其余盗匪一般,面色苍白,只略微抬了一下头,便即低下不语。 阮元指向这虬髯之人,道:“先将他带入臬司衙门受审,其余人等,先行收监,听候发落!”下面军士忙连声称是,押着其余四十余人,先往监牢方向去了。只两个兵士带着那虬髯之人,先行进了臬司正堂,阮元与秦瀛一道入内,一同升堂,只秦瀛仍在主位,阮元则在一旁与秦瀛共审。 “下面之人,可是名叫韩球?”秦瀛作为臬司之主,率先发问道。 “大人认错了,小人不是韩球。”下面那人道。 “我看你还是不要狡辩了。”一旁的阮元说道:“富阳典史韩棨,据说和你有远亲之谊,因被你胁迫,不得不为你隐瞒贼盗之事,所幸他天良未泯,早已将你等之事告诉了我。我问起他你相貌如何,他也一一对答过了。今日看你,除了比他所说多了一部胡须,却果然没什么不同。若你还不承认,难道要我把韩典史叫来,与你当堂对质吗?” “韩棨他……果然……早知道这样,我们昨夜就该走!”这虬髯之人听着韩棨之事,不禁怒道。看起来,他已经默认了自己就是韩球。 “韩球,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悔改吗!”阮元怒道:“你在钱塘江上假借鸦神之名,行劫商旅,以至客商行旅,非白日不敢渡江,沿江百姓,闻鸦神而色变,如此为害一方,早已够得上死罪了!你宅中抄出财物,约有白银千两之数,此外珠宝绸缎,亦有不少,依大清律例,行窃银百二十两,凡三次以上者,俱可论绞。更何况,官军前往之时,你等尚有鸣枪拒捕之行,如此罪状,前后累计,你已是罪不容诛!即便我等处你死罪,也是明正典刑,彰明国法,你怎得至今还如此执迷不悟,难道你行劫江上,还有自己的道理不成?!” “你怎能说这些银两珠宝,就是我劫人所得?”韩球似乎还不愿屈服。 “韩球,若你一心求死,也好,本官这就告诉你,今日,我就可以将你的财宝曝之于众,难道那些被你劫去财物之人,都忘了自己被劫之物了吗?我方才说过,大清律例论绞只需百二十两,行劫三次,你为祸一方,已近三年,只要你这些财物之中,有十分之一得以被人认领,你也就够坐实死罪了。怎么?这对于浙江的抚院臬司而言,难道还是一件难事吗?”阮元也是毫不留情,几句话的功夫,便将韩球辩驳之语尽数堵住。 可是韩球听着听着,却似乎听出了一丝希望。 “那……那你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韩球不解道。 “因为你可以不死。”没想到阮元后面的话,竟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你虽是为官军所擒,但行劫之物,尚未一一查清来路,你虽多有行劫,却并未伤及人命,亦无白昼公开行劫之事。所以若你能于今日认罪,可以比照自首例,减一等论处,即便你重刑难免,但由绞决改为绞监候,并非不可。若你能为我抚院臬司立功,则定罪之时,亦可减等,到时候改流三千里,也在法度之中。但若是你依然执迷不悟,不肯说出那些财物来源,待我一一问过遭劫之人,只需坐实十分之一,对你处刑,便只能在绞决以上了。怎么样,你可想清楚了?” “这……这……这是真的?”韩球听着阮元劝告之语,果然渐渐为之所动。 “你且放心,阮中丞对你绝无虚言。”秦瀛补充道。 “那……大人说立功,这……这功从何来?”韩球又道。 “你行劫之事,本官亦有所耳闻。”阮元语气果然渐渐放缓,道:“你平日行劫,皆是因风浪多雾,又或深夜之际,不敢公然劫财,在你宅中,我们也只抄出兵刃数柄,鸟枪两支,所以你虽罪在不赦,却也不是那种江洋剧盗。但我所不解的是,你这两支鸟枪,质地可是不错啊?还有,你等听闻官军前来,最初的反应不是弃宅而去,而是开了两枪,若说你等之后,没有一群更加肆无忌惮的剧盗撑腰,这话要谁信去?所以我所言立功,便是要你说出给你这两支鸟枪的,竟是何人,你等平日,还有无同其他盗匪的来往?若是你所言属实,这功,自然是可以算在你头上的。” “这……我们就是独来独往,不认识其他贼人。”韩球似乎还不愿承认。 “你不愿说出他们姓名,也好。但你不要忘了,你这些鸟枪兵刃,财宝绸缎,现在都落在我们手上,若是我等一一详查,多半过得一两个月,也能水落石出。你如此护着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但若是那些贼人,到时候也被我们捉了过来,你等当堂对质,他们说认得你的话……你此时包庇不报,只会让你罪加一等啊?”阮元道。 韩球听到这里,也犹带着三分不服气的神色,看了看案上的阮元,只见他言语从容,面不改色,似乎无论自己做出何等选择,最后的结果,都在他意料之中。看着看着,自己最后那几丝傲气,也终于黯淡了下去。 终于,韩球吞吞吐吐道:“这……这位大人,我……我确实认得些人,他们……他们不是富阳人,而是这海边的人。平日居无定所,所以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只知道他们频繁在南沙出没。为首的那个,叫陈阿三,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头领,他们可不像我们这样,白日劫掠商旅,都是常事,据说……据说也有几条人命。他们那里,人不算多,但个个有刀子,我……我和他们见得不多,但总能看到他们有枪。所以我那时有了些余钱,便也向他们买了两支……我们的人见他们,都是在船上,或者在海边,确实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他们……他们不在意人命的,所以我也……也不敢多说。”听到这里,阮元和秦瀛都暗自心惊,不想就在杭州之畔,南沙海滨,竟有一群如此强横的贼盗啸聚多年。 “前些日子,督院门前旗杆无故断折,是他们做的,还是你们做的?”阮元问道。.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下一个挑战 . “这……是他们牵的头,说是要给新巡抚点颜色看。但他们当时来人不多,我的人也……也去了几个。”韩球道。 “那他们有多少人?”阮元又问道。 “人数嘛……人数倒是不多,二三十个,我看不会多于三十个。但个个凶悍,都有刀子,只怕枪也藏了不少。里面有几个,听说还是卖私盐的,打架从来不顾性命。”韩球虽然也在钱塘江上劫财多年,但说起这些强盗,似乎依然充满畏惧。 阮元向秦瀛点了点头,秦瀛清楚,韩球能提供的关键信息,或许也就只有这些,再问无益。便吩咐了下面衙役,将韩球提了下去。正在韩球与衙役身影都消失在臬司大堂之前时,阮元忽然上前,对秦瀛小声道:“小岘兄,看住这两个衙役,不许他们再多走动。” “伯元,你至于这般紧张吗?”秦瀛听着阮元之言,心中也一时不解。 “有这个必要。”阮元想着先前之事,依然难以放心,道:“我府上亲兵王顺,之前便是因与贼人交结之故,虽非有意,却也把一筐火药带进了我抚院之中。如此看来,这些贼人在官府之内,只怕多有线人,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若是不能及早除了,只怕后患无穷。小岘兄,你这里衙役,可要看住,平日办事,就用那些年长的,这贼人兴起我看不过两三年光景,年长之人久在衙署,不至于和他们相识。” “伯元,我看你还是太多心了。不过,也有道理,毕竟你才到任不足一月,就擒了这乌鸦船盗匪回来,或许听你的,也没有错。”秦瀛笑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却有些不解,我看你和那韩球说话时,你那样貌,就像知道他必然招供一般,你……你为何如此自信啊?” “这哪里是自信啊,只不过正好遇到了这般贼人而已。”阮元笑道:“方才我也说过,这韩球行劫,是只看黑夜、风浪、多雾之时,又不伤人命,这足以看出,他们并非不怕死的剧盗,反倒是对官府,本来就有些惊惧之情,才这般躲着我们。所以我便因势利导,以生死之事告知于他,别看他胡子留了不少,心中的恐惧,可不是胡子能遮掩的啊?他这一听自己还有活路,那该说的事,不就都说出来了?” “伯元,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读书治学有所专长,不想这攻心之术,你也是这般精通啊?”秦瀛笑道。 “这可是小岘兄过誉了,其实……真正的强敌,还在后面呢……”阮元一边应着秦瀛,一边想着韩球方才所言陈阿三之事,却是面色渐渐凝重,又开始沉思起来。 二十多人的陈阿三一伙,或许要比四十人的乌鸦船更难对付。 但即便韩球招供,阮元得到的消息,也只有陈阿三一伙在南沙之地行劫的情报,可南沙方圆数十近百里,又有不少贩卖私盐之人时常在海滨走动,想找出这群剧盗,加以抓捕,绝非易事。一时间阮元也只得先嘱咐秦瀛,去调查杭州、嘉兴、绍兴三府近年来劫盗大案,如有成果,再行议定对策。 而就在阮元捕盗初战告捷之际,陕西的那彦成却又遇到了麻烦。 那彦成到了褒水之畔,便与福宁隔河扎营,并约定一旦二人中一人被白莲教袭击,便立即发射信号弹,另一人则前往驰援,两地相距不过半个时辰道路,随时可以接应得上。不过一连数日,倒是也没有白莲教袭击之事,所以福宁虽然口头应着那彦成,心中却依然轻松,这日入夜,也是靠在主帐软椅之内,随时准备歇息。 这时,一名亲兵自外面走来,见了福宁,施过礼后,却不在原地说明来意,而是径自走上,直到福宁面前,方低声道:“禀告大人,都办妥了。” “一个漏了的都没有吗?”福宁似乎犹是谨慎。 “回大人,不多不少,两千二百三十六人,后面我们清点,也是这个数。”那亲兵道。不过说到这里,亲兵似乎也有些尴尬,面上露出了一丝犹豫之色,又小声向福宁问道:“可是大人,这……他们不是已经投降了吗?这样对他们,是不是有些……” “没什么不妥的。”福宁依然面不改色,道:“这贼人本就是起于民间,平日裹挟百姓为他们作战,有些百姓在他们那里待久了,被贼人一加劝诱,也就不认朝廷了,这种事可不少啊?所以你觉得他们是两千降人,在我看来,不过是两千个随时可以为贼人效力的贼寇罢了。咱们今日做得,可能确实绝了点,但以后我官军作战,随时随地,都可以少两千个对手,这样对于我们剿匪大计,也是长久之策啊。” 就在这时,只听“嗖”得一声,外面似乎有燃烧弹腾空而起,福宁和那亲兵也便不再言语,只听着外面声音不动。果然,不过片刻之后,外面一名骁骑校走入帐中,向福宁道:“禀告都统大人,是褒水对岸的信号弹,看来是钦差那大人遇袭,按那大人先前与我军约定,我军应前往救援。都统大人,我们是不是该立刻整队出发?” “出发什么?根本就用不着。”不想福宁却是云淡风轻,道:“那钦差所部,可都是京城精锐,这一带有多少贼人?你见过多少?肯定多不到哪里去啊?所以我看,就凭那钦差所部,应对贼人,已是绰绰有余,你自管回营歇息,救援的事,就不用咱们多虑了。” “可当时那钦差与我等所约,乃是独立难支,方得求救,所以这……”骁骑校依然有些犹豫,这时地面之上,竟又有阵阵颤动传来,阵动之中,还夹杂着鸟枪施放和刀枪砍杀之声。过得片刻,火焰的“噼啪”之声,各人也渐渐听在耳中。黑夜中万籁俱寂,这些声音虽是从对岸传来,却依然清楚可闻。 “怎么?你说这话,是对本将有所怀疑不成?本将所部,出兵与否,在本将之念,你一个小小的骁骑校,难道还想站在本将的位置上发号施令不成?出去传令,军待命不动,擅自出击者,军法处置!”福宁竟似对褒水之畔的声音未听觉一般,径自呵斥了下去。 “可大人,听这声音,像是有人纵火,只怕多半……”骁骑校担心道。 “有些火声怎么了?贼人慌不择路,胡乱放些火来,其实是早已心虚了,这种事本将见得多了,哪一次不是贼人大败而逃?再过半个时辰,那大人自然会将那火扑灭,你现在问这些做什么,想过去充好人么?”福宁依然不以为然,这骁骑校看福宁专横如此,又怎敢再多言语?只得依令而下,向外传令去了。 对岸厮杀之声一时有增无减,福宁却然置若罔闻,看着外面天色,已近二更,便即退回内帐,准备就寝。 朦胧间也不知到了何时,只听帐外马蹄声响,竟似有大队骑兵到了。白莲教众多在山林作战,马匹不多,这般声响,多半便是对岸的那彦成所部。福宁犹自不动,又过得些时候,只听帐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喝道:“你们都统现在在哪?福宁呢?!让他出来,我有话要问他!”福宁与那彦成也自相识,知道这正是那彦成的声音。 福宁这才整理了衣衫,勉强起身,穿了外袍走到帐前,看着前来之人,也自觉有些诧异,眼前之人,确实就是此次前来陕西助阵的钦差大臣那彦成,可这时的那彦成,却似从水中刚刚上岸一般,头顶须发,尽是水滴,身上那件棉袍,更是已经被水浸透,这时他一边对福宁怒目而视,一边身上水珠还在不断滴落。 “哟,这不是那大人吗?这……大人这是怎么了?方才大人可是渡河过来,竟落入水中了?是哪个不要命的奴才,竟然让大人这般受苦啊?大人若是不便,这惩罚奴才的事,就交给在下来办如何?在下一定狠狠收拾他们一顿,给大人出气!”福宁看着那彦成神貌,知道那彦成的怒气就是对着自己来的,却犹在装傻充愣。 “福宁!你还在这里装腔作势么!”那彦成看着福宁这般矫饰,再也按捺不住,大声斥道:“前日我早与你有约定,我两军各守褒水一侧,一方有贼人来袭,只需释放信号弹,另一方必要前往救援。可今日呢?你把当日之约都吃到肚子里了吗?!方才贼人来袭击我军帐,我连放三弹,向你求援,你却在做什么?眼看着贼人在我帐中四处纵火,却也不管不顾吗?事到如今,你却毫无悔过之心,那好,我奉皇上之命前来督师,本有监察上奏之权,明日我便上书皇上,你既然这般无能怯战,那也不要在这里带兵了!” “大人这是哪里话啊?”福宁惊道:“下官自然记得,当日和大人约定相互照应之事。可今日夜里,下官确实是什么都没听到啊?不瞒大人,下官所部,近几日事务也繁忙的很,这营里的兵本也不多。这几日处理军务,下官也是殚精竭虑,心力交瘁啊。所以今日夜里,也就早早睡下了,大人所谓信号弹之事,是方才大人说了,下官才知道的啊?” “福宁!事到如今,你还在这里狡辩什么?”那彦成看着福宁这般模样,哪里还能再忍受下去?怒道:“你自己的军营,还要我来帮你看吗?你这里许多营帐,少说可以驻军数千人,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成了人数不多?你说你没听到信号,难道你军中这数千人,竟一个都没听到不成?你若是再如此搪塞,我明日便即上报皇上,治你治军无方之罪!到时候你这副都统,也别想再做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五十六章 那彦成的败北 . “大人这是哪里话啊?”福宁惊道:“下官自然记得,当日和大人约定相互照应之事。可今日夜里,下官确实是什么都没听到啊?不瞒大人,下官所部,近几日事务也繁忙的很,这营里的兵本也不多。这几日处理军务,下官也是殚精竭虑,心力交瘁啊。所以今日夜里,也就早早睡下了,大人所谓信号弹之事,是方才大人说了,下官才知道的啊?” “福宁!事到如今,你还在这里狡辩什么?”那彦成看着福宁这般模样,哪里还能再忍受下去?怒道:“你自己的军营,还要我来帮你看吗?你这里许多营帐,少说可以驻军数千人,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成了人数不多?你说你没听到信号,难道你军中这数千人,竟一个都没听到不成?你若是再如此搪塞,我明日便即上报皇上,治你治军无方之罪!到时候你这副都统,也别想再做了!” 福宁却依然不慌不忙,笑道:“那大人若是这般想,那可是大错特错了。其实大人不知,下官就在和大人约定互相声援之后一日,下属官兵便即来报,说汉南老林里约有两千余贼人,自称本是受人裹挟,不得已从了贼,这时贼人屡战屡败,便即一同脱离了贼人看管,前来我们军中投降。那大人您想想,这两千人可不少啊?若是下官不能悉心安置他们,再被贼人突袭,又或者他们自觉我等官军处置无方,竟又叛离了去,可如何是好啊?所以为了护送这两千人到安的地方,下官特意差了军中最好的兵士前往护送,直到今日下午,这才来了信,说他们终于到了安的地方,再也不会有危险了。下官这也连忙通知他们,立刻回营声援大人,却不知这就一夜的光景,大人竟然……”说着说着,却似真情涌动一般,快要掉下泪来。 那彦成自也不会轻易为福宁所动,冷笑道:“福大人,你这番托词,却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你所部多少人马,分一部分出去看护降人,难道剩下的就拿不动刀剑,用不得鸟枪了吗?若你自觉有理,自可将你所言之事上报皇上,到时候皇上定然明断,你这番无稽之谈,还能瞒过皇上的法眼吗?” 福宁依然从容,道:“那大人,您若是不信下官所言,待我这些下属两日后回来了,大人来清点一番下官军营,自然便知。其实就算如大人所言,我所部尚有余众,其实……其实也只够分守这褒水一侧之用,若是分兵去救大人,贼人只需三五百人前来劫营,只怕这营寨也就要毁了。大人这一路也辛苦了,要不就在下官这里暂歇两日,待他们回来了,大人亲自看个究竟便是了。”这话说的外人看来,与托词也无甚大异,可那彦成听福宁这样一说,却也有些疑惑,福宁虽然奸猾逢迎,从来为自己所鄙,但若真如他所言,福宁军中真相,自己两日后必然一览无余。若是福宁所言为假,也必然会被自己拆穿,那福宁再编造借口欺瞒自己,又有何用?这样反过来想,只怕福宁说的至少也有三四成是真话。 想到这里,那彦成不禁有些动摇,便即问福宁道:“福都统,若真如你所言,你麾下兵士不多,那又是为何呢?眼下这汉南之地,朝廷兵马众多,这些我都清楚,怎么到了你这里,反而兵不够用了呢?” “那大人,其间因由,也不是下官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福宁听那彦成之语,心中渐渐轻松,忙招呼手下士兵上了热茶,奉了那彦成到帐中上座,又问道:“那大人,那今夜您那边,又遇到了怎样的贼人?怎么不觉之间,就被贼人袭击了呢?或许大人所遇到的问题,和下官一样也说不定啊?” 那彦成看福宁态度诚恳,倒是不像对自己有敌意一般,心中也暗自相信了他几分,虽对他依然反感,却也将夜间所遇之事,向他一一言明。原来这夜入更,便有大批白莲教人马前来劫营,那彦成自然不是大意之人,听闻风声不对,立即组织兵马,开始反击,也一度击退白莲教兵马。可后续上前的敌人却也不专注于和官军对战,反倒是带了大量干柴火把,逢军帐便大量投掷,一时之间,营中火势大盛,倒有一半的军帐都被烧毁。那彦成这边由于山林地形狭窄,前军所部只有一千八百余人,眼看敌人数倍于己,军营又被烧毁不少,一时士气大挫,便即向福宁求救,可眼看三发信号弹射出,福宁这边却毫无动静,那彦成也知道自己不宜再行支持,退到对岸重整旗鼓才是及时止损之道,便即号令军马渡褒水而来。 那彦成麾下的官军,大多都是京中八旗,虽然平日操练勤勉,算是精兵,可半数有余都没上过战场,这时突然向褒水对岸撤军,加上不少人回头看时,原先的军帐已经被焚烧殆尽,不少士兵心生惊恐,拔足便奔。那褒水上虽因入冬之故,已有了一层浮冰,可并不深厚,这时被乱军随意踩踏一番,又哪里支持得住?一时间河上数处冰面都被踏破,那彦成呼喝不止,也不小心掉下马来,落入水中。幸亏亲兵救援及时,那彦成又命令亲兵鸣枪示警,才好不容易安顿军心,一行人渡过褒水,才来到了福宁大营。 福宁听了,也不禁叹息起来,对那彦成道:“那大人,却不想我一时救援不力,让大人受了这许多辛苦,是下官的失职了。下官虽然兵力不多,可若是知道大人那边是这般模样,这千余人虽是老弱,却也要去相救大人才是啊?其实不瞒大人,大人方才说陕南老林,官军人数众多,这也只是大人未能亲往此地,一时被人隐瞒了实情所致。其实,眼下在这一带的官军,可能连大人所预料的一半都不到啊。”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彦成看福宁言语真挚,一时不免有些心软,便继续问了下去。 “那大人,这汉南的朝廷兵马,大多从何而来?你应该清楚啊,这不是陕西的八旗,就是甘肃陕甘总督、宁夏将军所部。依朝廷的指示,应该是陕甘两省兵马会剿陕南贼人各部,分头拦截此处要隘才是。可眼下,这里能动用的兵马,其实也只有咱陕西的各部,那甘肃的援军,其实迟迟未到啊?”福宁道。 福宁这话说的云淡风轻,可那彦成听着,却不禁后脊阵阵发凉。难道,恒瑞在出兵前和他所言,竟是真的不成? “你的意思是,朝廷在汉南老林兵力不足,其实是因为甘肃的松筠一直没有派兵过来?”那彦成问道。 “就是这样啊?”福宁道:“那大人,这陕甘各部官军,本就互不统属,但他是陕甘总督,毕竟是执掌两省兵马调度之任的封疆大吏啊?除了你阿哈恒将军,还有宁夏将军所部,其他兵马要想调度,都需要经过他松筠之命,尤其是现下兰州那边,还有额勒登保大人的一部旗兵,那可是这些年立功最多的部队啊,现下如何?我这边前几日方才得知,那额勒登保最近还在兰州,根本没有支援我们的意思啊?他之前所向披靡,现在却迁延不进,这又是为何?自然是松筠扣下了他的兵马,不让他东进赴援了。这松筠据说和额勒登保大人关系还不错,谁知道他们背地里面,有什么小算盘呢?” “这不可能!松筠大人从来以清廉正派闻名,和珅乱政之时,松大人尚能洁身自好,不与和珅有半分来往,怎么如今和珅都被皇上除了,松大人却又有私心了?定是你自己贪生怕死,才把罪责都推卸在松大人身上!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不成?”那彦成虽然和松筠来往不多,却也相信松筠人品非福宁可比,这时听福宁言语,竟似松筠专权骄横,不听嘉庆命令一般,自然出言相斥。 谁知福宁依然不慌不忙,从容道:“那大人,是下官在说谎,还是那松筠的援军迟迟未到,大人想弄清真相,并不难啊?下官听说,恒瑞将军的兵马也已经到了留坝,距离这里不算远了。若是大人不信,正好眼下这里已不便驻军,大人便先收兵回留坝整顿,一路之上,大人自己去看看情况,看看有没有甘肃来的援军,到那时,下官所言是真是假,大人不就清楚了?到时候,大人也就会明白,在下这番言语,可都是发自肺腑的啊?”那彦成虽然不愿相信福宁,可转念一想,这又确实是眼下想要查明真相的唯一办法,福宁既然让自己去打探情报,那如果他所言不实,自己也自可事后上奏他瞒骗钦差之罪,便也点了点头。 福宁见那彦成似乎尚在犹豫,又插话道:“那大人,其实这事吧,也是下官糊涂,几年之前,那国贼和珅权势熏天,朝廷内外,多有因他举荐而进之人。下官本来也是想着略进薄礼,虽不求因他升官发财,却也别惹麻烦了。可不想就那么一次,这个乱臣贼子,竟抓住了下官把柄,讹上了下官,下官后来有些事,也是不得已啊?这眼看皇上除了那国贼,对之前种种又既往不咎,下官心中这份感激,却也……也只想着为皇上拼上最后的老命了。可皇上仁慈,那松筠却未必啊,这次他拒不出兵相救,定是等着下官犯错,然后……然后好新仇旧帐一并算了,他当年为和贼排挤,这次回来,肯定是要报复我们了。唉,也是下官糊涂,当时怎么就给那国贼送了一回礼呢,真是……”说着说着,竟似要掉下泪一般,那彦成看着也不耐烦,可终是对松筠有了一丝疑虑。 “你也不要说了,我明日便即启程,先北上与阿哈会合,之后再说你的事,要是甘肃援军早已抵达,只是你一时欺瞒于我,不来相救,皇上那里,你自是难逃干系!”那彦成再次警告福宁道。 次日那彦成便整顿余部,再次渡过褒水北归,一面与恒瑞相互联系,一面也打探甘肃援军情报,准备和后续部队会合之后,再商讨追击白莲教之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五十七章 恒瑞的圈套 . 那彦成最担心的事,却意外变成了现实。 次日,那彦成便即告别福宁,带兵北上,准备在留坝与恒瑞所部和自己的后军会合,一路之上,多有驻兵要隘,那彦成遣人一一过去查探得清楚,果然如福宁所言,陕南这些本应由甘肃援军驻扎的处所,此时竟无一人看管。 “难道……真的是松筠延误战机吗……”随着留坝越来越近,那彦成的心中,却是日渐不安。 到了留坝衙署,果然看到正厅之前,恒瑞率领一干西安武官,候在厅外,自然是为了迎接自己而来了。恒瑞看着征尘未散的那彦成,神色里充满关怀,安慰道:“东甫啊,这次南下,没伤到自己吧?到了这里,就安了,这里有我西安南下精兵三千人,加上你所部后队,已有近万人之数,贼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里胡作非为了。对了,前线战事,究竟如何?”一边问着,一边也带着那彦成进了内室,方才入内,恒瑞便让手下长随遣散了其余武官,只留下几个心腹在外看护。 “阿哈,前线其实也没多少损失。”看着恒瑞对自己关怀备至,又兼进了内室,便即奉了热茶过来,在这腊月之中,那彦成自然也是暖意倍增,不由得对恒瑞放下了戒心:“我前部只有一千八百余人,所带粮草器械,却也不多,贼人焚了我军一些营帐,却没有多伤人。我后来清点人马,只比之前少了七八十人,反倒是我军击杀贼人,要倍于此数。看来贼人此次偷袭,只是为了恐吓我等,既然大军已经集结,我自当加倍谨慎,再不给他们留一丝可乘之机。” “如此甚好,我军毕竟军备、粮草都在贼人之上,即便这样耗下去,最后贼人也一定坚持不住的。”恒瑞安慰道。 “可是再这样耗下去,我们的补给也不够啊。”那彦成说着,也不禁想起一路之上,所见要隘并无援军的情况,想着若是甘肃援军及时赶到,说不定自己早已首战告捷,又怎么至于受困于此,徒增战败之辱?也不觉问恒瑞道:“只是阿哈,我有一事确实不解,这一路上,我也在打听甘肃援军的消息,可是……” “可这一路之上,并无甘肃前来赴援的部队,阿哈说得可对?”恒瑞叹道:“其实东甫啊,你为人谨慎,对朝廷事务,是从小就耳濡目染的,却要比常人警觉得多。可为什么,对这松筠,你竟是如此信任呢?这次你也看到了吧,按常理而言,咱们去请求松筠出兵的信使,半个月前就已经把信送到了兰州,他眼下早就该在各处要隘对贼人加以围堵,可现在呢?不过这也难怪,松筠他……毕竟和咱们,不是一路的人啊。” “阿哈,松大人在朝中从来便有能名,之前出使恰克图,也是成功和俄罗斯订约而返,这样看来,确是个值得信任之人才对啊。只是……话说回来,我与松大人同朝之日毕竟不多,我中进士前他就去了恰克图,之后又历任边外,只在朝中待了一年,看来我还是……”说着说着,那彦成忽然想起一事,又再问恒瑞道:“可阿哈,您说恒瑞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这又是何意思?” “东甫,这八旗门第,自有高下,你却也是不知的吗?”恒瑞道:“阿哈与那福宁,虽说平日多有不和之处,可有一件事,彼此却都是清楚的,阿哈算是宗室疏属,他是伊尔根觉罗家出身,本也和我们同出一源。你章佳一门,从你翁库玛法开始,四世重臣,阿文成公在朝中是何等威信,更是天下皆知。咱几家虽说家门不同,可都是八旗里数一数二的世家,那松筠呢?他又是何出身啊?”那彦成的曾祖父阿克敦,在雍正朝就已经成为清廷重臣、六部尚书,到那彦成这里,已经四代官居一品,是以章佳一门是何地位,那彦成平日自也清楚。可他结交友人,从来依才能不论家世,却不甚在意其他人的出身门第。这时听恒瑞一说,心中也未免开始不安起来。 “如此说来,松大人我记得是蒙古玛拉特氏,家世平平,一门里除了他以外,并无多少显赫要人,松大人本身也是翻译生员出身,靠着文笔辞令升迁至此……可是阿哈,松大人虽说家世低微了些,可他的勤勉,也是天下共知,这样的人正是我等之友,又怎么能因门第之别,而对他有裁抑之心呢?”那彦成听着恒瑞言语,这时却更加不解了。 “你说的不错。”恒瑞看那彦成已经渐渐会意,便索性更进一步,道:“他松筠出身的蒙古正蓝旗玛拉特氏,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八旗人家,他能有今日,完是高宗皇帝和皇上恩德所至。可东甫啊,你以至诚之心待人,别人却未必以同样的心思看你啊,你眼中的大清朝廷,是有才能者皆可重用。可他这般普通八旗子弟,眼中的朝廷又是如何?是咱们这些世家出身的将相,平日不思进取,仅凭家世就得到了如今的一切官爵。是他这般普通的八旗子弟,即便再怎么读书办事,也不如我等世家的十分之一二。那他会怎么想?难道不是想尽一切办法排挤构陷我等,让我等因为久战无功,被皇上下旨夺去官职,之后他再从中取利吗?今日之事,已是清清楚楚,就是他松筠拖延不进,误了陕甘围剿的良机,才让你平白损兵折将,出师不利啊?东甫,你还愿意相信他吗?” “阿哈,我想松大人他……他应该不至于如此啊?即便他心中对我等有不满之心,可还有皇上在啊?若是这件事,我等和他一同到皇上面前对峙,难道他明明在进军时拖延时日,延误战机,皇上还能相信他的辩解吗?”那彦成听着恒瑞这番言语,心中也自然生出了许多疑点。 “东甫,你错了。”恒瑞依然从容道:“若是我们和松筠僵持不下,皇上的意见,必然是偏袒松筠,至少会给他台阶,而我们,就算是被松筠坑害了,皇上也不会有半分安抚之心的。因为皇上也知道,咱们这些八旗世家,对他而言,其实是最大的眼中钉。而松筠,恰恰是皇上最想用的一柄利刃啊。” “东甫,你再想想,高宗皇帝在位六十年,可谓大权在握,天下无人不拜服于他老人家之下。可皇上呢,皇上在位四年了,前三年都是高宗皇帝总揽朝纲,皇上并无作为。这一年总算铲除了和珅,可这就能树立皇上的威信吗?远远不够。旁人只会认为,皇上是从来就与和珅不睦,才会定计除了他。又或者会认为,皇上不过是想着为自己张张声势,才除了和珅杀鸡儆猴。所以皇上所要做的,不仅是除去和珅,他也会用人,用一批只忠心于他一人的大臣。可这个人选,会是谁呢?庆桂和董诰吗?我想都不是,他二人都是高宗皇帝提携,做军机大臣也都二十年了,他们不会认为皇上的才能,比高宗皇帝更加值得信任的。那这个人是你吗?阿哈从现在的情况看,多半也不是,因为你是章佳一门出身,你的家世,就决定了你可以不用仰人鼻息而立于朝堂。那皇上还会真正重用你吗?松筠就不一样了,他没有世家背景,高宗皇帝之时,大半时间在外办事,朝中根基也浅。但他对外,又从来是一副勤勉踏实的样子,就连你也瞒过了,那这种人,难道不是皇上提拔新人的最佳备选吗?这一点我想他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故意拖延不进,就为了等你的笑话,若是你被贼人袭击之事传到了他耳朵里,他定会添油加醋,把兵败之事都推到你的头上,到那个时候,你想再做这个钦差大臣,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番话说来平静,那彦成的心中却是心潮涌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这次遭人袭击,虽说损失不多,但终究是弃营而去,算是败了,是以一路之上,他最忌讳的,也是属下谈论“兵败”二字。这时听恒瑞一说,更是坐立难安,只好问道:“那阿哈,依您的意思,现在我该怎么做为好?” “先发制人,趁松筠得到你的消息之前,以你钦差的名义向皇上上书,治他拖延不进之罪。”恒瑞道。 “可阿哈,松大人毕竟也是一方督臣,又无大过,我这样弹劾于他,只怕皇上也不会相信吧?而且,阿哈方才所言,也只是您一厢情愿的想法,松大人心中究竟是何打算,我们又上哪里知道去呢?”那彦成听着恒瑞言语,已经渐渐相信了松筠可能有意对自己不利。但即便如此,考虑到弹劾毕竟是大事,一时间也不敢做这个决定。 “东甫啊,这件事无论怎么说,对咱们都没有损失啊?”恒瑞规劝道:“你想想,这一路上并无甘肃援军,这是事实吧?单凭这一条,他松筠就难辞其咎!更何况,若是咱们这样做了,即便皇上不相信咱们,难道还能反过来撤你的职不成?可若是咱们什么都不做,那可就是束手就擒的局面了,到时候咱们官爵性命,就都要由他松筠说了算了。东甫,那样被动的样子,你也觉得不好受吧?” “可是我……”那彦成想着自己被人袭击,总不能说自己完没有责任。而且他毕竟从来信任松筠,要亲手写一道弹劾松筠的奏折送上朝廷,心中也是怎么都过意不去。 “将军,成都有信到了。”就在这时,门外忽然走近一人,恒瑞听到声音,也示意他入内。这时那彦成方才看到,原来是一名恒瑞的亲兵到了,手中还拿着一封书信。这人自也知道那彦成在侧,忙对那彦成行礼道:“钦差大人、将军大人,方才成都那边,有快马送信过来,听送信的人说,是成都将军阿迪斯大人的书信,就是送给二位大人同启的。”说着递上了书信,那彦成听闻这封信居然是阿迪斯同时送给自己和恒瑞的,也自觉得不解,忙接过士兵手中那封书信,和恒瑞一起看了起来。 只看得数行,那彦成便惊道:“阿哈,这……大爷在成都已经知道了咱们的事,说毕竟损失不大,只要不上报就没事。还有,大爷也在打探甘肃各部情况,说确实半个月来,甘肃没有对我们派遣任何援军!大爷还说当今之计,应当弹劾松筠迁延之罪,若是我愿意上报皇上,大爷就和我联名上奏……阿哈,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阿将军和我等所想,是一样的啊。”恒瑞一边感叹,一边又若有所思般的说道:“而且,东甫你也该看到了,你出战之事,你阿哈远在成都,都能极早听闻,那松筠那边,只要他愿意查探此事,你还瞒得下来吗?到时候,就算你再去弹劾松筠,皇上能相信你一个败军之将吗?所以还是听你大爷和阿哈的,此刻你不弹劾松筠,失去的就是最后的机会啊。东甫,你大爷和你阿哈,现下可是你最为亲近之人了,咱们又是联名上疏,难道大爷和阿哈,还能坑害于你不成?”听着“败军之将”这个词,那彦成心中又是一动,回头想想,这件事自己确实已经多番查访,松筠有意迁延不进,当是事实,既然松筠对自己袖手旁观,自己弹劾于他,又有何不妥呢? 仔细想想福宁不出兵相援之事,那彦成心中更是担忧,他本就怀疑福宁不来相救,并无其他理由,只是借机坑害于他罢了。而坑害自己的理由,这时他也终于清楚,定是自己从来相信松筠,却和福宁、恒瑞这些八旗世家屡有不和,才让福宁和恒瑞无意间站到了一条战线之上。若是自己不去弹劾松筠,那最糟糕的结果,很可能便是在大半统兵将领都是世家的陕西寸步难行,到时候,别说钦差大臣,只怕自己连官位都保不住了…… 只是兵败之事,那彦成似乎还有顾虑,想到这里,也不禁问恒瑞道:“这……其他的都好说,可我遭贼人伏击之事,却是……” “没关系,阿哈教你一个好办法。”恒瑞看那彦成已经决意弹劾松筠,自然放下心来,道:“眼下松筠那边,我估计他尚未知晓此事,所以弹劾之事,你要趁早。随后,这件事就再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提起,对你而言,就和没发生过一样。去了松筠这个不和之人,随后甘肃方面,也必然力相援于你。到那个时候,你只要能打几个胜仗,立了功报给朝廷,这件事自然就过去了。那阵亡的几十名将士,你便说他们是其他战事中殉难的,事后也少不了他们的抚恤,何乐而不为呢?” 听着恒瑞所言,似乎都有道理,那彦成本想着这件事若是压下不报,可能会使阵亡士兵平白送命,可这个问题,眼下也被恒瑞解决,便彻底放心了下来。道:“既然如此,咱三人便各自上疏吧。阿哈,你我虽为至亲,为官却分列中外,分别上疏,才是稳妥之举。” “东甫说得不错,就照你的意思办。”恒瑞看那彦成已然听从己意,也轻松了许多。只是那彦成却没有及时看到,恒瑞从容的微笑之下,还有一丝成功骗过对手的得意…… 很快,那彦成、恒瑞、阿迪斯弹劾松筠迁延不进,致使陕甘两省无法合力进攻白莲教的奏疏,就都送到了嘉庆身边。嘉庆看着奏疏中内容详实,也便相信了三人言语,盛怒之下,当即决定免去松筠陕甘总督之职,特念松筠尚属勤勉,发往伊犁效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八旗之下 而这时的松筠,却对恒瑞等三人的行为一无所知。 这日松筠的总督府中,正有一位贵客到访。这人虽身着官服,却是一脸武勇之色,松筠见了这人,也不禁歉然道:“额大人,之前半个月,我身染重疾,竟是迟迟不能起身,误了和大人商议军务之事,着实对不住。这甘肃防务,想来也有些时日未能亲办了,还望大人不嫌在下愚钝,为朝廷王事,多尽一份心力了。”原来,松筠面前的武将,正是领侍卫内大臣、八旗都统,在甘肃指挥八旗军作战的名将额勒登保。 只是额勒登保看似武勇不近人情,实则对松筠毕恭毕敬,道:“松大人这是哪里话?行军打仗,最为艰苦,偶染风寒,一时不得办理军务,也是常事。大人御边多年,其实指挥调度的经验,却要比在下丰富多了。只是在下听闻,大人在恰克图、吉林和西藏都做过官,理应不畏寒暑才是,却怎的生了这一场大病呢?” 松筠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额大人,实在是下官平日溺于文笔,竟把骑射之事疏忽了不少。虽然这些年都在边外之地办事,身子却也好不到哪去。尤其是这西藏,入内之后,常常自觉呼吸艰难,头晕目眩。回了中原呢,又时常心慌气促,这一来一回,可不就撑不住了?说起来你我都是旗人,我这般不经寒暑,却要让大人笑话了。” 额勒登保也笑道:“大人客气了,其实话说回来,在下可是一直仰慕大人的啊?大人是京中八旗,自幼文武双,尤其是这汉满蒙三种文字,居然能尽数精通,在下可是望尘莫及啊。我也不过是吉林一介珠户出身,年轻时选了索伦马甲,跟着武壮公四处征战,才有了今日的男爵之位。话说回来,这字我认得都不呢,满文都是武壮公不嫌弃我驽钝,用《三国演义》教出来的,汉文就实在不会了。松大人,我方才从你这里找了几份文书,都是汉文,这我可是一点都看不懂啊,这里面写了什么,还望大人指教才是。”说着拿过自己桌上两份文书,双手捧在面前。武壮公便是海兰察,他所言“索伦马甲”,是清代东北地区精壮兵士的特别称谓,清人多以东北索伦人(即今鄂伦春、鄂温克、赫哲等族,清代统一列入满洲八旗)为骁勇善战之人,专令索伦人生长东北,非从军不得无故入关。海兰察和额勒登保都是索伦人中最为英勇之辈,在乾嘉之际四处征战,才得以加官进爵,与京中八旗世家共享尊荣。 松筠也笑道:“额大人客气了,这读书识字之事,从来都不晚的,将军读过《三国》,那‘吴下阿蒙’便是后学的先例,正好为大人所用啊?”一边说着,一边走得近前,在额勒登保身边坐下,取过一封文书看了几眼。可这一看,松筠却渐渐疑惑起来,很快,疑惑之情又变为惊慌之色,道:“额大人,这几份文书,是你从哪里拿出来的?” “这封啊?这封是我从那些文书下面抽出来的,这样说,也该有些时日了。大人问这封文书,却是……”额勒登保看着松筠面色,竟是越来越不对劲,他素来为人直爽,即便与松筠相交不多,也乐于帮他解困,当即询问起来。 “这……这是一封西安来的书信,看落款,应该是目前在西安督师的钦差那彦成大人和恒瑞将军联名发过来的,说是他们不日即将南下清剿汉南老林,希望我通知甘肃各部,一同南下会剿……可是看这落款日期,这是一个月前发来的啊?长寿!长寿何在?!”说到最后,松筠言语中已尽是惊惧之情,向门外呼喝起来,果然过不多时,一名家仆匆匆迎上,多半便是松筠所言的长寿了。 “长寿,这封文书你是何时接到的?为什么从来不上报与我?这是西安送来让我出兵的要紧文书,你怎得留在了这里一个月呢?只怕……只怕眼下战事,已经被我延误了啊?”松筠看着眼前的家仆,似乎也不相信他会出现这样大的失误,言语里七分愤怒之后,也有着三分不解。 “老爷,这……这不就是一封普通的文书吗?老爷您说西安来的书信,我只接到了这一封,当时老爷您已经病了,我就替您收下了,送信的人也告诉我,这只是一封普通文书,来问老爷安好的,怎么……怎么就和军务有关系了?”长寿看着松筠,惊恐之下,也是一脸茫然,但松筠和额勒登保却也意识到,或许长寿并没有说谎。 “长寿,我不是吩咐过你吗?但凡文书到了我府上,你收下以后,一定要再看一遍里面写了什么,若是有要紧事,便即应该告知于我。你怎的连这个都忘了?”松筠怒道。 “老爷,这……我听送信的人说是西安将军府上的亲兵,想着他应该不会瞒着我们啊?而且,您说叫我看,我也看过了一遍,可……可这上面写了什么,我也看不懂啊?”长寿道。 “文书上言语也没有难解字句,你却怎得不懂了?!”松筠怒道。 这时,一边的额勒登保忽道:“松大人,您说他看不懂这文书。其实……其实方才我看的时候,却也看不懂这上面字句。我那个胡参军在巩昌督师,没了他,这汉文可是真难啊……松大人,莫非您这家人,也看不懂汉文不成?”额勒登保所言胡参军名叫胡时显,虽是文官,却一直在军中效力,额勒登保素来倚重于他,自己看不懂的汉文文牍,都是胡时显代为解释,可也正是因为他不懂汉字,这时听松筠和长寿一问一答,却互相不知所云,才看出其中关键。 松筠听到这里,也是心中一动,喃喃道:“长寿是我在恰克图时效力于我的仆人,从来生长在蒙古,汉文识的确是不多……难道……难道竟是因为这个,我……我竟误了出师大计不成?”他平日阅览文书,都是亲自详阅,并不需要长寿了解其中内容,却不想这一生病,竟在长寿身上出了大错。一边说着,一边汗水也从额头上渐渐渗出,他本就大病初愈,这时再一惊慌,更是几乎站立不住。 额勒登保却道:“松大人,您也不必这般慌张,这事我看,没有那么巧合,既然是出兵文书,为何恒瑞信中却无加急字样?怎得你这大病一场,恒瑞和那钦差就立刻劝你出兵?又怎得正好碰上你这仆人不识汉文,竟让你误了这般大事?所以我想着,这或许……” “那按你的意思,难道……”松筠忧惧之下,一个最糟糕的阴谋也渐渐在面前浮现出来…… “如果真像他所说,这事不是巧合,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恒瑞想趁此机会,设计构陷于我。我生病之事,他若是有心打探,应该不难知晓,甚至长寿不识汉文之事,又是什么秘密了?这样只要他算准时机,一边让那钦差进军,一边瞒过长寿,他文书毫无加急字样,不过小事,但我延误战机之罪,也就坐实了,可是……”看着额勒登保,只见他也是一副略显愤恨之色,看来恒瑞有意设局倾陷自己这一节,他也已经想到了。 “松大人!”这时,门外又是一名亲兵快步赶来,惊慌道:“禀告大人,外面有朝廷快马到了,说是有要紧事,请大人速速接旨呢!” “快,快与我换了官服,我这就去。”松筠道。 “可是大人,小人方才也听得清楚,那使臣说,此番宣旨,是因……是因大人延误战机,拥兵不进,致使陕甘两路军马无法会剿贼人。之后就要……就要免去大人总督之任了!”士兵看松筠尚不知此事,也不免为他担忧起来。这番话刚一说出口,松筠和额勒登保也都大惊失色。 “这又是何等道理?难道你堂堂陕甘总督,是恒瑞那个小人说构陷就构陷的吗?我去告诉使臣,让他把实情告知皇上,请皇上开恩!”额勒登保已经沉不住气,站起身来,便准备向前厅走去。 “不必去了,我自去接旨便是!”不想松筠却阻止了额勒登保。 看着额勒登保犹有不解,松筠也不禁劝道:“额大人,你愿意为我向皇上请命,就凭这一句话,我松筠必定终生感激。可话说回来,这件事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有我的不是,若是我告诉长寿把文牍都交给我看一遍,哪里还会误了进兵之事呢?而且,这前线也没有败绩之事,我虽说犯了错误,却也无关大局,想来皇上也不会重责,多半只是降职,再去别的地方效力罢了。陕甘战事不会因我而变,那我又有什么可抱怨呢?”松筠当然也不知道那彦成被伏击的事。 “大人,你这样不是便宜了那些小人吗?”额勒登保依然十分不满。 松筠却似乎已经淡然,笑道:“额大人,这件事我清楚,即便你我、长寿,都没犯错,可事情发展到今日这一步,就一定要有人来承担这个责任。这个人除了我,还能是谁啊?而且,若是我和恒瑞到皇上面前力辩,我可是翻译生出身,去皇上面前说长寿不通汉文,这皇上能信吗?就算皇上信了,我日后又有何颜面见人啊?终究还是我有粗疏之过,你就不要再为我担忧了。但有件事,即便我来日就离开兰州,你也一定要记住。” “大人,这……罢了,你说便是,能做到的,我一定去办。”额勒登保道。 “那彦成之名,我是有所听闻的。他并非奸恶之人,或许也只是一时受了恒瑞蒙蔽吧?”松筠道:“而且此刻若是我真的卸任,陕甘总督一职,一时也无人接替得上,皇上多半会要你暂时督办甘肃军务,到时候,陕甘会剿之事,你一定要力配合那彦成才是。这一战,只有咱们陕甘合兵,才能彻底断绝敌人流窜之路,若是你因为一时的意气,忘了前线大计,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啊?孙刘毁盟,尚有再续之时,更何况你和那彦成,本就是同朝的臣子呢?”为了担心额勒登保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松筠也只好用三国典故相劝。 “这……在下知道了。”看着松筠语重心长,额勒登保清楚其中利弊,便也答允了他。只是这番妥协之下,那股不平之气却也无法消散。 很快,松筠就因会剿无功,被革去陕甘总督一职,前往伊犁暂为参赞,而额勒登保也听从了松筠的意见,很快亲自督师前往汉南,与那彦成所部一同向高天升、马学礼二部发起猛攻。额勒登保所部骁勇善战,那彦成所率八旗军也多有铁骑重炮,在两路清军夹攻之下,高马二部根本无力对抗,只坚持了数日,便即大溃,弃了汉南营寨,向阶州逃窜而去。 那彦成一路追击,很快到了阶州,转而南下,这日到了白水江畔,对岸便是玉垒关。高天升、马学礼二部与官军激战多日,损失惨重,又兼纪律松散,早已溃散,这时只有少数部众渡河而逃。那彦成也派出探子,前往打探二人逃亡路线。 “报大人,高二、马五所率余部,不过百余人,现已过了玉垒关,若是他们继续向南逃窜,就要到四川境内了。我军是否继续追击?”探子回来向那彦成报告道。 “不必了,我等职责,乃是清剿陕甘贼匪,四川军务,有魁伦总制和阿迪斯将军负责,我等越境追击,却反倒是对二位大人不敬了。出玉垒关南下,是四川的白水关,那里也是要隘,我马上修书一封,告诉大爷贼军动向,其他的事,就让四川那边去办吧。”那彦成想着阿迪斯虽然能力平庸,但追击大事,总不至于糊涂,更何况这一路白莲教所部已经溃不成军,追击也不是难事,便放下了心。 那彦成所部的将官听他之言,也觉得有理,便不再追击,而是收束各部,准备返回西安了。那彦成也很快写好了信,托人送往成都,只是这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这次回师,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五十九章 数学破案 虽然清军半年来在川楚战场多有胜绩,可白莲教所部众多,又兼流窜不定,一时间也无法完击溃,依然只能算相持不下的局面。而杭州的阮元这边,对于陈阿三一伙人的动向,也同样不知如何下手。秦瀛经过十余日察访,倒是找到了一些绍兴、杭州与嘉兴三府的贼盗案件报案情况,这一日也拿到了巡抚部院,与阮元、王昶等人一同商议。 只是看着二十余起到案的情况,秦瀛一时也毫无头绪,看着几篇卷宗,不久又放了下来,道:“伯元,这样看这一带的盗案,确是有些难处,这作案的贼盗又未必便是同一伙人,我们也不知道浙江现下除了陈阿三那些人,是否还有其他未经发觉的巨盗。如此漫无目的的看下来,总也不是个办法啊?” “那……兰泉先生有何建议?”阮元向王昶问道。 王昶却没有明言,而是说道:“伯元,我和石君大人也曾同朝为官,我与他当年也算有些交情。所以我来了杭州之后,也给石君大人去了信。他给我的回信里除了对你人品才学称赞备至,却还提到了一件事,说你自幼精于算学,清查账目,校勘图志,一向精当,这是其他督抚都未必有的才干啊?这捕盗之事,虽说看起来与算学无干,可其中关联,非算学治事兼通之人,不能发觉,可你在老夫眼中,正是此兼通之人啊?不如,你便从算学入手,想想这捕盗之事,有何破局之道怎样?” 这一言倒是提醒了阮元,阮元自也清楚,王昶如此劝告于他,也是希望他能够触类旁通,将自己所学之道引入实用,但具体引导之法,却不便明言,而是要他自行思索。这样如果自己能够发现治事之法,日后便可以独立办理一省政务而无需王昶继续相佐,这样既可以自己主动掌控局,王昶又能够及时退隐,安享晚年,正是一举两得之事。心中对王昶指导,也正是说不出的感激,忙将算学之道一一想起,想着如何从计数之上有所突破。忽然,阮元眼前一亮,似乎有了一些灵感,忙向秦瀛道:“小岘兄,我有一策,多半是可行的。这样,我等先取浙江地图过来,然后你我各取一半卷宗,将案发时间地点,一一记下,如此,或许便可看出些端倪了。” “这……这样就可以了吗?”秦瀛听着,也有些不敢相信,可毕竟阮元之前已经解决了乌鸦船之事,想来这次破案,也自有章法可循。忙唤属吏取了浙江地图,便即铺在堂上,又取了一半案卷过来,一一对着卷内文字念道:“此一案,四月二十八日,案发于绍兴府山阴县;此一案,八月十六日,案发于……海宁州;下一个,四月二十四日,案发于萧山钱清镇,四月二十六日,案发于府城东北的许村场……” “七月十五日,案发于上虞县;四月二十三日,案发于会稽县运河河道……小岘兄,有了!或许此次破案的关键,就在这里!”阮元一边对着案件发生时间地点,一边竟渐渐露出了喜色,看来这些案发时间中,确实存在关键的破案线索。 看着秦瀛犹有不解,阮元忙取过一只笔,在地图上一点点画道:“小岘兄,你看,之前我们念的那些时间,虽然前后相差数月,可中间的 四月二十三到二十八,却有近一半的案件都发生在这个时候!而且你看这一路的位置,会稽、钱清、许村场……定是如此了,贼人是从会稽出发,自南至北绕了一个圈子,又绕回了会稽,而且根据其中里程……也正好对的上!这些案件发生的时间差,正好够他们前后奔赴这些州县。如此说来……贼人巢穴,多半便是在绍兴府城之东,但既然是南沙之地,便也当在上虞之西。如此推算,便也只有三江场、綦风镇和东关驿一带了。” “伯元,你所言可是真的?”秦瀛听着阮元言语,只觉除了喜色,便是自信。而一旦阮元的推算成立,从南沙的范围推算过来,就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可能窝藏贼盗。这样想来,捕盗难度可是要小多了,也只觉难以置信。 阮元看着地图上从会稽到山阴的一个圈,对秦瀛道:“小岘兄,就算我学问不够,这地图可是决计不会骗人的,我们手中的卷宗,应该也不会在这种线索上作伪吧?你看看这几个盗案事发的地方,依常人脚程,正好可以在几日内前往各地,如此推断,即便这些案件不是同一伙人为之,也至少应该有一伙人,在这一段时间里连续作案了。而且,既然有这样一伙贼人被我们发现了,那不管他们是不是陈阿三盗众,若是能尽数擒了起来,也可以为浙江除一大害啊?或许到了时候再对他们进行讯问,又能捉到更多贼人呢。” “伯元,这……这可是太好啦!”秦瀛听着阮元言语,只觉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其中自有一种清晰可见的关联。既然眼下对陈阿三一伙无头绪,那如此尝试,总不失为一种试探之法。也自是大喜过望。可转念一想,也不禁迟疑道:“可是伯元,即便是这三处镇甸,前后也有二十多里的距离,若是我等贸然前往剿捕,贼人又得了风声抢先逃了,我们去拿人,只怕是要劳而无功啊?” “小岘兄说的是,可是……”阮元想了一想,觉得既然已经将范围大幅缩小,那么趁势加强封锁,似乎也是可行之道,又道:“既然如此,那我等便不能只带官兵前往拿人,附近州县,也都要一一嘱咐,届时共同出击才是。而且,还需要两队人马,分别堵住宁波绍兴之间的通路,以及钱塘江这一路。这样看来……” “伯元,宁波那里,你和李长庚总兵不是相熟吗?若只是找他带些兵马,在宁绍交界守上几日,对往来之人严加看管,这个应该不难吧?只是江北这边……若是拿人,还要蔡参将出马,江北却没有其他官军了啊?”阮元自然清楚王昶心意,他和李长庚虽然相识,却也只见过一面,暂时算不上深交,这时如果只是麻烦李长庚办些小事,李长庚多半可以帮忙。但若是直接找李长庚帮忙捉拿贼盗,说不定李长庚碍于本身防务繁忙、二人交情不足,反而不会过去了。所以才有了守住宁绍边界几日的建议。而王昶这样一说,阮元心中也立时举一反三,想到了另一个关键之人。 “多谢兰泉先生赐教,这江北之事,如此说来,我却还有个熟悉之人,若是依先生之法,或许也可以……”阮元说道。 王昶听阮元这番言语,却也不敢相信,阮元在浙江竟另有强援。 次日阮元便即修书一封,快马送往定海,李长庚得了阮元书信,听闻只需少数兵马,在约定日期守住宁绍边界十日,不让可疑之人从绍兴东进即可,事成后守边官兵还可以如期过年,心中也不觉有些疑惑。但许松年已从杭州打探得消息,之前数次作案却一直未被抓获的乌鸦船贼盗,此时已经悉数归案,看来阮元在捕盗之事上,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而守住宁绍边境,也确实不甚费力,便也嘱咐了许松年,让他届时带队前往,既然阮元要求不难,就更要如期完成,以示礼尚往来之意。 而就在李长庚准备出兵之时,阮元的坐船,却意外出现在了嘉兴府枫泾一带的水道中。 杨吉站在船头看着绵延曲折的水道,只觉坐船向左过了一个弯,很快又向右再度转向,却始终不知前方竟有何物。他虽在杭州多年,操船水性各自不差,但面对这从未亲见的水道,却也是无比茫然,眼看着坐船向左又转过一个弯来,终于按捺不住,对船里的阮元道:“伯元,你这来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这次来的,自然是关键的地方了。”阮元笑道。看着杨吉不解的神色,又不禁揶揄道:“怎么?害怕了?这条水道,当年夫人她也是走过的,当时她都没有你现在这样害怕呢。” “夫人,这怎么可能?”杨吉听着,竟似阮元说的是孔璐华之外的另一个女子一般,实在不敢相信孔璐华看到这种曲折不知尽头的水道,竟然比自己冷静。 “没什么不可能的,要不你再等等,这也快日落了,多半一时半刻之内,就会有对面的船过来,到时候随着他们走就是了。这些人与我打过交道,对我们没有威胁。”阮元却似未卜先知一般,将前方情况悉数说明。而更让杨吉吃惊不已的是,就在坐船转过下一个弯之后,果然有一艘小船出现在了阮元一行面前。当先一个精瘦汉字大步上前,向阮元坐船作揖道:“请问来船可是浙江巡抚阮大人?我们老师听闻大人坐船出现在附近水道,担心阮大人不识其中道路,特意派我们前来迎接,还望阮大人恕我等怠慢之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六十章 阮元的博弈 “无妨,你等带路便是。”阮元似乎对此也早有准备。 “伯元,这……这究竟是什么人啊?他们说‘老师’,难道,这也是你的朋友不成?”杨吉看着前面来船来人,虽然清楚对方没有恶意,却更加疑惑了。 “算朋友,或许……也就是萍水相逢吧。但你放心,他们绝不会对我等有半分恶意就是了。”阮元从容道。一行船只也就这样,在前面小船引领之下,又过了几处乡野水道。忽然,黄昏暮色之下,一处寺庙出现在阮元和杨吉等人面前。 “我上岸去,是有要事,你先在船中等候,入夜我自会回来,晚饭他们应该会准备,不用担心。”阮元叮嘱过杨吉,便随着前面来船上下来的几个人,一同向寺庙走去,方当入寺,前方又是几个人迎面而来,为首一个老者见了阮元,也是毕恭毕敬的上前作揖道:“阮学使?果然是阮学使啊!不对,学使现下已做了巡抚,该叫阮中丞了。却不知中丞大驾光临,竟是有何要事?若是咱们嘉白帮帮得上忙的,中丞尽管开口,小人这里,定当尽力而为。” “那就多谢余帮主了,帮主请。”阮元也回礼道,接着,一行人便走入了那“寺庙”之中。 阮元前来之地,自然便是嘉庆二年他与孔璐华南归之时,被意外带去的嘉白帮。而这位与阮元行礼的“余帮主”,正是当年邀请阮元的余得水了。余得水引着阮元进了寺庙正殿,里面的布置,和两年前几无二致,桌上的茶水也和当年一样浑浊。阮元自带得清水过来,所以只是将茶杯在口边一碰,却不饮下。余得水清楚阮元本是洁净之人,能有此礼,已是对自己的敬重,便也不多言,直接问道:“阮中丞,前年是小人冒昧,一时不知中丞心意,便即相请而来。却不知今日,竟是中丞亲自光顾蔽舍。这样说来,中丞定然是有要事而来了?却不知眼下浙江,竟有何等要事,需要中丞如此劳心劳力呢?” 阮元将右手轻轻向后摆了三下,余得水当即会意,忙叫身后诸人退出正殿,只剩下自己和阮元二人。可阮元却没有直接说明来意,反倒问余得水道:“余帮主,我记得之前来你漕帮之时,你曾对我言及漕务之弊,其中之一,便是本省大吏,大多不恤漕务。可如今富纲交结和珅,已从云南捉拿归京,不日即将处绞。玉总制也调去了福建,不在这里了。如果他二人都不再插手漕务,你这里收粮、工钱之事,可是有所好转?” 余得水一时不清楚阮元来意,也只好如实答道:“不瞒中丞,这运河之上,近十余年,看着还是一片太平繁华,可其中,却早已是百弊丛生。富纲和玉德走了,但十几年来,漕粮征收,其实一直在不断加赋,正赋本是不多,加耗却已渐等同于正赋了。这确是几任大吏不恤民情,肆意摊派之过。可这些年过来,沿河上下,无论官吏,都已经形成了习惯,加耗,甚至相互攀比着加耗,早就成了风俗,若是一升一斗都不加的,反倒是异类,在官府里过不下去的。若是想尽数除去旧弊,纾缓民力,恢复嘉白帮的名声,可不是去了两个督抚大员,就能尽数整治的啊?” “其实皇上亲政这一年来,对漕粮之事,也一直倍加用心。”阮元道:“我在户部之时,也曾和我户部的坐师商议过此事,所谓加耗,本是陋规,虽有填补折损之用,可绝不能滥行加派。所以我二人也曾禀明皇上,以后征收漕粮,不要先看征粮多少,而是以征粮数额是否足够为准,或许这样,可以减轻不少百姓负担。既然我们都认为,漕粮加耗无度,是近十余年的事,那我这里也有个计划,自来年起,漕运征粮,以乾隆五十五年实收之数为准,自此以外,不再另征加耗。余帮主,你意下如何?” 余得水听着阮元之言,也是暗自疑惑,按理说阮元来自己这里,应该是他有事相求,可不想阮元刚一开口,便要自己减少征收漕粮,嘉白帮因帮着官府多行加耗,这时风评已经每况愈下,是以减征漕粮之事,本也是自己乐意为之,可阮元提出一个优待条件,多半后面就会有更难的事要自己做。也就继续问道:“阮中丞,若能将加耗减至乾隆五十五年之额,虽说不能尽除其弊,但对于宽纾民力,自也是大有裨益。可这漕赋之事,从来难行,大人虽规定了酌减数额,可下面这些收粮的官吏,却未必听啊?要是他们一面欺瞒大人,一面征粮如故,却又如何是好?” “若是如此嘛……”阮元思忖半晌,渐渐有了办法,道:“余帮主,这收粮之事,由本地官吏办理,确是定制。可即便如此,朝廷并无其他规定,说我巡抚部院便不能监办啊?是以我也想着,以后收粮,我必定派遣巡抚部院吏员前往监办,我幕中多有筹算之人,到时也会一并前往,这样下面官吏得抚院监察,自然也会收敛了。不过……”说到这里,阮元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余帮主,这滥征加耗之事,我想漕帮水手,也多有参与吧?” “阮中丞这说的是哪里话?咱这嘉白帮,平日也是想要个好名声的,怎么可能和那些贪吏一起坑害百姓呢?”余得水听着阮元这句话,似乎也有些心慌,忙笑着解释起其中经过。 “余帮主,我这次南下杭州,对加耗之事,也多有打探,沿漕百姓,多有言及漕帮水手偷卖漕粮之事,或许并非帮主手下之人,可这种人却不少啊?帮主可否保证,属下绝无此类假公济私之人呢?”阮元从容道。 余得水看着阮元,也渐渐清楚,漕运中的许多弊政,阮元定是早有了解,否则这时不会如此从容言事。想到这里,也不禁摇了摇头,叹道:“阮中丞,其实沿漕水手有些盗卖漕粮之举,老夫也是清楚的。嘉白帮不算多,可若是严查,只怕有些人也难逃干系。其实话说回来,做水手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咱这里水手一般能拿二两现银,其他各帮呢?有些只怕北上一次,三五个月下来,都拿不到两贯钱的。而且现下天下百物,都渐渐贵了起来,就是满打满算的二两银子,其实也不大够用了。所以有些水手家中贫困,便只得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倒是也没办法。当然了,老夫这里一直是严查盗运之事,若有水手自带土产逾制,或私贩漕粮多了银子,咱嘉白帮从来都是严办,绝不容情的。” “余帮主,既然如此,我倒是可以给皇上上疏,将你等漕运水手困顿之状,言于朝廷,眼下朝廷已定了旗丁饷银酌情增补,水手本与旗丁无二,用银之数,自然也要再增加一些。依我之意,酌定头舵增银一两五钱,其余水手,工钱各增一两,帮主以为如何?”让余得水又一次意想不到的是,阮元听了自己的辩解,不仅没有驳斥自己狡辩,反而主动要求为水手增加工钱。而一两银子或许对自己而言微不足道,对普通水手而言,却是工钱涨了一半,如此厚利,自己又有何可拒绝的道理? “阮中丞,若是如此,我嘉白帮上下人等,定然感激中丞眷顾之恩,来日中丞若有何差遣,嘉白帮也必然力以赴,方能报中丞相助之万一。可中丞此番前来,究竟是为了何事?只要是我等力所能及之事,小人一定加派人手,定要让中丞满意才是。”余得水清楚,阮元这次来到漕帮,一连为自己解了两大难题,若是自己不能回报,日后运河一路,自己声名是必然保不住了。因此,只有他更进一步,力帮助阮元,才能维持巡抚部院和嘉白帮的关系。 “既然如此,就麻烦帮主了。”阮元这才将陈阿三劫盗南沙,盗匪横行,难觅踪迹之事,说了一些与余得水听,这时四下无人,自然也只有二人知道其中消息。说到具体布置时,阮元也并未部言明,只是说道:“钱塘江以南,我自有办法,只是江北这一带,眼下官兵乏人,若只差各县衙役前往,又担心多有疏漏。是以相请帮主派人前去,帮我打探消息,若有形迹可疑之人想要渡江的,尽快上报钱塘仁和二县便是。若能如此,帮主当为剿匪之事立一大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六十一章 廉吏李赓芸 余得水听着,却也颇为好奇,笑道:“阮中丞,您此番前来,又是减免加耗,又是为帮众增添工钱,可您所让我办的,就只是这般微不足道之事吗?实不相瞒,老夫手下这帮弟兄,对这杭嘉湖的水道,是再清楚不过,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老夫这都听在耳里。中丞所言,不过举手之劳。用这般厚利换老夫这一点点帮助,中丞不会觉得做了桩亏本生意吧?” “不会。”阮元倒是非常坚定,道:“其实我今日前来,减免加耗,增加工钱之事,本就是我身为巡抚应尽之责。若帮主执意要看做生意,未免太斤斤计较了。至于打探消息之事,才是帮中各位额外的负担,在下又怎敢多加要求呢?其余之事,杭州绍兴各府县均能为之,就不给帮主添麻烦了。” “如此说来,倒是小老儿目光短浅啦!”余得水听着阮元言语,又兼察言观色,知道并无异状,才终于放下了心。而阮元这一“微不足道”的请求也就这样被答应了下来。只是余得水自也清楚,官府的人情,是绝对不能歉的,只要歉下一点,日后阮元就会有更多要自己帮助之处,那个时候要付出多少代价,就不好估计了。所以余得水与阮元交谈已毕,一边将阮元送了回去,一边立刻命令下属,必须在十日之内,寻出陈阿三一伙的具体住处,之后立即告知阮元,不得有半分怠慢。 而阮元和杨吉则在漕帮巡船的带领之下,渐渐走出了嘉白帮的地界,开始返回嘉兴。走到两船最初相遇之处,漕船便即回归,只剩下阮元坐船独自南下。杨吉回想着这次经历的一切,犹是云里雾中,不知始末,便问阮元道:“伯元,这寺庙里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你来见他们一回,都要如此隐秘,来的时候你不说,是为了保密,这一次该告诉我了吧?” “其实和这嘉白帮有来往,也并非我之本愿,当年之事,却也偶然的紧。”阮元叹道。于是,便将自己前年访问谢府之后,一路被漕帮“邀请”,得以熟知漕务之弊的故事告诉了杨吉。一边说着,一边也不禁感叹道:“只是我当时也不曾想到,今日捕盗之事,居然还要漕帮前来相助。” “那你可真够厉害的,这水道七上八下的都是弯,你居然还能找到路,要是换了我,只怕现在早就在水里饿死了。”杨吉道。 “我也不认识路啊?只是谢府出来之后,最开始的一部分水道,我还能记得,可这漕帮在嘉兴,乃是手眼通天之人,只要他们知道我的船到了这一带,必然便会派船前来迎我。他们虽是民间帮会,却也是为朝廷办事的,不会危及于我。而这嘉白帮在钱塘江北,和陈阿三多半也没有关系,请他们来打探江北情报,正是事半功倍之举。有此强援,我为何不用呢?”说到这里,杨吉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阮元不向江北派兵,却依然有把握堵住可能逃亡的陈阿三部众,一时也不禁和阮元相视而笑,道:“伯元,这一招真是高明,这做巡抚的事,我可是真的服了你啦!” 可就在这时,前面操船的阮府家人却忽然喊道:“大人!不好了!前面的水道,被一艘船堵上了,而且,看那船上,还有灯笼,灯笼上写着平湖县……大人,是艘官船!” “怎么?如此深夜,这水道之内竟还有官船?”阮元听了,也一时不知其中缘由,他与余得水交谈了一个多时辰,回到水道之时已经入夜,这时坐船已离开嘉白帮十余里水程,眼看便是二更时分。这时突然在水道上出现官船,自是难以置信。想到这里,也只好起身出了船舱,看着前面来船,果然有两盏写着“平湖县”的灯笼。只好高声向对面官船问道:“请问对面来船之上,竟是哪一位大人在此?” 这时,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忽然在对面官船上响起:“这样说来,对面船上的就是浙江巡抚阮大人吧?听闻前日来,一艘杭州官署出发的船只,进了我平湖县属境,下官不知是何缘故,只好差人护送在侧,不知阮中丞来我平湖县,竟是何事?”说着,一位官员从船中走了出来,虽然天色已暗,但船上灯火齐备,阮元在自己船上,也看得出对面官员身上官服乃是七品补服,当是平湖县的知县了。 而听着对面言语,阮元心中也不禁一惊,自己出门之时,只带了杨吉和几个之前一同前往漕帮的随从,却不想还是被人发现,若是陈阿三在江北也有探子,只怕这次围剿计划,便要徒劳无功了。所幸陈阿三在绍兴盘踞,自己这一次出行,应是仍未泄露行踪。可既然已经撞上了平湖县的官船,也只得先将他们应付过去。遂答道:“在下正是浙江巡抚阮元,对面是生甫兄吗?翰林一别,生甫兄可还安好?近日在这平湖为官,可有难为之处?” 阮元这句话一说出来,对面知县却也不禁暗中惊异,原来这知县名叫李赓芸,字生甫,是乾隆五十五年二甲进士,当时也曾在翰林院学习过一段时间,那时阮元还只是翰林编修,遂识得李赓芸姓名,彼时二人入仕只差一年,可仅仅一年过后,阮元一跃而升至三品詹事,李赓芸却外放了知县,九年来多番改任,这时正好到了平湖,阮元其实已经记不得他相貌,可前往浙江之时,阮元早已将浙江府县官员一一牢记于心,说到平湖,自然想起了李赓芸。短短九年光景,两个入仕时相差无几之人,竟已是巡抚和知县之别,想到这里,李赓芸心中也不禁感慨。 但李赓芸片刻之间,便即冷静,道:“阮中丞,下官确是平湖知县李赓芸,当年在翰林之时,下官与中丞交往不多,想来是得罪了中丞了。可今日既然中丞到了下官属境,下官自也应该了解中丞行踪,以免中丞有所闪失。可据下官方才打探,中丞去的乃是嘉兴白粮帮的据点,这白粮帮虽有运输漕粮之功,却仍是山野帮会之人,不知中丞屈尊前往,与这帮会之人相谈甚欢,却是为了何事?” 阮元听着,也清楚自己这次暗自前来会见余得水,其实从朝廷的角度而言,确有不当之处,可这时围剿陈阿三之事已是迫在眉睫,自己也是别无他法,才想着找漕帮相助。他深知李赓芸为人清廉正直,并非聚敛逢迎之辈,若是把这些都告诉他,或许他也可以理解。但转念一想,这时陈阿三居所未明,各路府县人马,李长庚所部均未发动,若是让李赓芸知道了这些,在府县中透露了消息,只怕敌暗我明,陈阿三很快就会有所防范,所以只好先隐下此事。便答道:“生甫兄,我此次前来,实是有要事与漕帮相商,绝无私念,亦无私利参与其中。只是我等所谋之事,一时尚不便告知生甫兄。不如这样,我可以以十日为期,十日之后,我所筹办之时当有成效,倒是自然会告知生甫兄今日始末,不知生甫兄能否在此开恩,暂时许我先行离去呢?” “阮中丞,你我虽有同门之谊,但中丞也自该清楚,你我都是朝廷命官,国法私情,自是国法为先!”不想李赓芸虽然只是一介知县,却丝毫不给阮元留面子,续道:“中丞今日暗中与嘉白帮交结,却不透露其中缘由,下官看来,只能认为中丞是在以权谋私,中丞不要忘了,中丞有弹劾下官之权,下官也有弹劾中丞之权。如今皇上亲政,孜孜求言,下官自然需为这官场清正尽心尽力,若是中丞还想隐瞒于下官,国法当先,下官便也顾不得同门之谊了!”他和阮元虽然在翰林院时间不长,但总是共事过,是以“同门”二字,两人也是称得上的。 阮元清楚他心性,这时自然也不能与之强辩,只得答道:“生甫兄公事为先,在下佩服,但眼下之事,确实不便当即透露。不如这样,在下以十日为约,十日之内,在下必将今日始末告知生甫兄。若十日内在下这里并无音信,就请生甫兄上奏皇上,弹劾阮元交结嘉白帮之罪。在下绝无怨言,听凭生甫兄奏劾,如何?既然在下已经立了此约,生甫兄可否暂时网开一面,放在下南归杭州呢?” 李赓芸听着阮元之言,倒也诚恳,既然只有十日之差,想来即便阮元别有后招,自己也无需过多担忧,到时候只把这里发生之事一一奏上便是。便渐渐放下了心,道:“既然中丞在此有约,在下也可以放中丞暂时南归,可此事总要有个凭证。中丞若是真心立约,就请留下一物,作为今日物证如何?”阮元听了,也只好取出怀中一枚小印,托操船家仆送到了李赓芸船上。 李赓芸看那印时,只见上面刻着“阮元”二字,纹路已显老旧,多半刻成也有些时日了,既然是旧印,阮元所用自然不少,到时候一加比对,便知真伪,看来阮元确实没有诓骗自己。便也吩咐手下船夫,将船侧到了水道一侧,阮元坐船方才有了空隙,得以缓缓南下。 看着李赓芸的官船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内,杨吉也不禁抱怨道:“伯元,他真是你的同学吗?看他这不近人情的样子,我还以为咱们今日所为,是件贪赃枉法的坏事呢。” “无妨,他做得对。或许,我眼下最需要的,便是生甫兄这样的人了。”阮元却似乎并不在意李赓芸的截船之举,而与此同时,他似乎还想到了更多日后之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六十二章 突袭!肃清三江场 阮元坐船之后倒是没有遇上其他困难,很快回到了杭州。但对于陈阿三抓捕行动的这番保密,却也让他遇到了更多质疑。 眼看又是两日过去,陈阿三之事也并无进展,阮元心中,这时也不免有些焦躁。可正在这一日,一位三品官员却意外来到了巡抚部院,看着这人文雅的外袍之下,竟也有些质朴之色,阮元却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看过下人送上的名帖,只见上面写着“巡视两浙盐政,兼管杭州织造事务延丰”,才清楚对面来历。只好作揖拜道:“原来是延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是在下公务繁忙,怠慢了延大人,却不知大人到此,竟是有何事要找在下?” 延丰的官职俗称两浙盐运使,虽然比阮元品级要低,但盐运、制造事务均属内务府管辖,延丰算是内务府派在杭州的要员,和阮元并无统属关系,是以阮元初见延丰,却一时不知他身份。不过延丰还算客气,回揖道:“阮中丞,在下来你这巡抚部院不过片刻,与中丞也是初次相见,中丞并无怠慢之处。在下今日前来你这抚院,是有要事相商,今日在下得到密报,绍兴府三江场一带,有人贩卖私盐,在下到任不久,问过运司衙门中的老吏,才得知那一带贩私盐之事,早已成风,前任巡抚却从来不去整治。阮中丞,不知到了您这一任上,却又如何?能否尽快整顿近邻府县衙役,前往剿捕呢?” 可是延丰说到“三江场”这个名字,阮元心中却是一动,之前锁定的三个陈阿三据点,其中之一便是三江场。可若是这时不知陈阿三下落,便贸然动员人马前去清剿私盐,只怕私盐贩子尚未落网,陈阿三已经早早遁匿。一时间也不禁犹豫,想了半晌方道:“延大人,这件事能否宽限在下几日,眼下我在三江场一带,尚有要事未能解决,此事隐秘,不能走漏风声,还请延大人见谅。” 可延丰并不知清剿盗贼一事,听了阮元这话,只觉得阮元是处理不好那些私盐贩子,才用这番话搪塞自己,也继续问道:“阮中丞,这话下官却有些听不懂了,若是中丞认为私盐势大,不能立即清剿,那中丞直言便是。若中丞觉得清剿并非难事,就请中丞立刻派出人马,早日解决了这些罔顾王法之人,岂不痛快?中丞却要以隐秘之事作为托辞,这事何意?难道中丞来这里做巡抚,不过是想处处说些好话,然后保自己官运亨通,对于这浙江一省,却全无实事要办不成?”这时孙星衍和王昶也已到了巡抚部院,听着延丰这话,竟是在质疑阮元不务实绩,自也想着为阮元辩解,可这件事其中始末,二人各自了解,阮元此时若不保密,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阮元也清楚,一个乌鸦盗船被自己清除,并不能完全树立威信,更何况,延丰司职盐务织造,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剿匪之事,所以听了延丰这话,倒也没有生气,可也无法从中相辩,只好道:“延大人,在下并非不务实绩之人,实在是眼下有些要紧之事,若是在下办理不得,只怕日后私盐之事,亦无法禁绝,还请延大人宽限几日,最多十日,在下一定给延大人一个结果。” “那若是十日之后,中丞全无作为,在下又该如何呢?”延丰问道。 孙星衍看着气氛不对,也不禁上前插话道:“延大人,在下是之前的兖沂曹济道孙星衍,和阮大人也算有些交情。在下清楚其中始末,阮中丞所言只为浙江太平,并无私念。若是大人不相信阮中丞可以办理实事,那先前擒捕乌鸦盗船一事,大人可有风闻?那便是阮中丞从中操办了。阮中丞来浙江这才一个月,就抓捕了那四五十名盗匪,延大人,就凭这一条,您也不该质疑阮中丞不务实绩啊?” “渊如,无需多言。”阮元这时却打断了孙星衍,径自向延丰道:“延大人若再不相信在下,在下这里也可以和大人立约,若是十日之内,在下并无任何实绩,大人尽管上报皇上,治在下失职之过,大人之意如何?” “阮中丞,你到任巡抚不过一月,在下来这杭州也不过一月,若是这时在下因此弹劾于你,你觉得皇上真的会治你的罪吗?还是留你继续在这里,来年、后年也一样无所作为呢?”延丰却不比李赓芸,在朝廷内部资历颇深,又因内务府之故更多接近嘉庆,所以多了个心眼。一时间阮元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这僵持不下之际,忽然一名抚院亲兵快步轻趋到川堂之前,向阮元禀报道:“中丞大人,外面有个衣着不俗之人,说是大人一位叫余浑的朋友有信到了,信中有些要事,还请大人亲自阅过。” 阮元自然知道余浑就是余得水用在外面的假名,也是又惊又喜,忙上前取了书信过来,拆开细读,不过看得两行,已是眼前一亮,大喜道:“若是如此,破陈阿三这些贼盗,便在旦夕之间!渊如,速速给李将军去信,开始在宁绍交界布置兵马。兰泉先生,也劳烦先生与我一同,催信给海宁、会稽、上虞、仁和、萧山、余姚各县,出动衙役,分头剿捕,切不可误了时日!” “这……这是有了消息了?那好,我这就去发信!”孙星衍大喜道。 “阮中丞,这、这究竟是何意啊?”延丰看着阮元,却犹是不解。 “延大人,若大人还是觉得在下不办实事,那眼下在下所行,当是实事了吧?此事虽与大人盐务无干,但若是能办成,想来贩卖私盐之人,也会大大收敛。或许,这次贼盗之中,便有偷贩私盐之人!大人若是不信,便请三日后再来我府上,到时候在下一定将其中始末,一一告知大人,如何?”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和王昶一到,前往议定各县分区剿捕事宜了。延丰看着阮元行止,倒是确像个能办要事之人,可阮元此番行事,却也看得他一头雾水,不知阮元下一步要做什么。 原来方才余得水的来信之中,已经将陈阿三行止尽数言明,并说明陈阿三一伙贼人出没最为频繁之处,就是绍兴三江场。阮元看着书信,听着延丰所言,加上自己之前的预判,三者一家印证,陈阿三行迹便尽数暴露在自己面前。于是一日之间,剿捕文书便已发送完毕,相关各州县都划分了一块巡捕区域,只要绍兴这边有漏网之鱼,当即擒捕。余得水也派了漕帮暗探,和海宁、仁和二州县衙役一同前往。杨吉则再一次同蔡庭梁一道,点齐抚院兵马百人,直奔三江场而来。 三江场不过里许见方之地,百余人入夜到了三江场,便即悄声行动,不过片刻,已将三江场周边地形探察完毕。可蔡庭梁听着士兵们的相继汇报,却不禁有些犯愁,向身边的杨吉道:“我说,这些人前后也把这里搜遍了,可你看这里少说也有上百户人家,哪一个是那陈阿三的据点,光这样看也看不明白啊?那个叫余浑的,有没有告诉咱们更多消息?”阮元为了保密,并未将余得水之事全盘告知蔡庭梁。 “他们是没说,但你可以猜啊?”杨吉却依然不慌不忙,向着左手边一处宅子道:“你看那边那处宅子,咱们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这里其余宅院,大多外面都有两盏灯,可唯独他那里没有,多半是为了不让外人知晓。其实若说没有灯火的,确实还有十几户,可其他的都是小门小户,根本藏不得人。或者说……你看这里能藏得下二三十人的宅子,也只有这一座了。照这样看,除了这里,还会有其他可能吗?” “你这一说,我倒是清楚了。”蔡庭梁笑道。说着,他也吩咐官兵,前后看住那宅子门户,自己与五十名亲兵一道聚在正门之前,高声道:“里面贼人听着,你等劫掠商旅,滥伤人命,官府早已得知,现已将你等四面包围!你等若能出降,尚有生路,若有人拒捕,事后罪加一等!” 宅子里一时无声,过了约半刻钟时间,突然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什么官府?放屁!还他妈想抓老子,活得不耐烦了!信不信咱们杀了出去,先结果你等性命!” “若是拒捕,便休怪我等无情了!”蔡庭梁怒道:“撞门!” 七八个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一拥而上,取过带来的木柱便撞起门来,撞得八九下,“喀喇”一声,那门终于开了。可就在这时,只听门内突然“砰砰”两声枪响,站在最前面的两名士兵一时无备,相继中弹,倒了下去。 “放枪拒捕,那也怪不得我了!”蔡庭梁随即拿过随身鸟枪,对准里面一个黑影,“砰”的也是一枪过去,很快便听得一声惨叫,那人中弹倒地,蔡庭梁之前听了阮元命令,尽量不要伤及贼盗性命,所以这一枪只打中了那人左肩,即便如此,那人也已经无力再战。 借着月色看向门内,只见朦胧的夜色下,大约有十几个人手持刀枪而立,其中至少七八人拿的是鸟枪。蔡庭梁倒也不害怕,继续道:“开火!”前排十余名士兵登时举枪,一排子弹射了过去,人影中果然又有数人倒下,连声惨叫。蔡庭梁这次出发,百名士兵带了三十支鸟枪,正门兵士便有二十支,这时排枪齐发,对面强盗又哪里抵挡得住。 但这伙盗贼果然英勇,后排数人见得持枪之人倒下,也立刻上前,拿过同伙的枪便准备再行发射。 “渡河未济,击其中流,就是此时!弟兄们,一起上!”蔡庭梁哪里还给敌人半分机会?一时之间,数十名士兵一起呼喝,蜂拥而前,贼盗却兀自不肯屈服,几个持枪之人又“砰砰”两枪,击中了几名兵士。可方才一轮射击,已经将十余人打倒了五六个,余下能与官军相斗之人不过八九人,却如何面对官兵四五人的合力围攻?几个强人奋力持刀砍杀,虽然砍中了几名官兵,可随后其余兵士也前赴后继,向强人四肢砍去,还是将他们相继打倒。紧接着后面士兵也一起冲上,三个人按住一个强盗,让这些人再也不能动弹。 这时,左右两侧的兵士也相继冲进宅子,四处搜查,一名把总看着四周情况,上前向蔡庭梁报告道:“禀告大人,四周门户并无漏网之人,这宅子里面也搜过了,再无其他同伙,看来这里集中的,便是全部贼人了。” 蔡庭梁一边数着人数,一边道:“一共十四个……多半还是有七八个贼人逃了出去,但也无妨,中丞布下这天罗地网,贼人就算逃,也逃不出去的。” 一名看着颇为高傲的强盗忽然怒道:“狗官!你以多打少,算什么好汉!” “好汉?”蔡庭梁笑道:“你等平日劫掠乡里,夺人财物,那寻常的民家,行路的商客,又有何等抵御之力?你等凭借武力欺压他们,夺财为生,现下终于就擒,却有何资格,向我自称好汉?!”说罢,又向那把总道:“这人多半便是那陈阿三了,可要看好,到了杭州,经中丞审讯过了,再行处断,可不能伤他们性命!” 把总应声而下,其余士兵取出绳索将强盗一一绑住,相继带了出去。这一次官军也有十余人负伤,其中三人伤情较重,所幸一时无碍性命,杨吉忙寻得附近马车,将他们提前送了回去。强盗团伙十四人大半带伤,但都伤在手臂大腿,总是留了性命回杭州交差。很快,其余贼盗也相继被各府县衙役盯住,各路人马同时出击,将陈阿三一伙全数擒获。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六十三章 侦破疑案 直到次日下午,各州县才相继将擒拿盗匪一一送到杭州。 “海宁知州张玉田擒得盗犯罗高凤、陈开荣两名!” “会稽知县胡培,上虞知县詹锡龄擒得盗犯顾大及一名!” “仁和知县戴廷沐擒得盗犯何阿二!” “萧山知县李廷兰擒得盗犯陈武康、许心得、孙景明三人在此!” 听闻抚院擒拿得大批剧盗,刘烒、秦瀛和延丰也不禁被阮元擒捕之速所震动,这一日下午相继到了抚院。看着二十多个被擒拿的强人,分别在抚院各房受审。刘烒也不禁惊叹道:“天哪……这、这都是阮中丞捕拿到的吗?这阮中丞到任,今日也才刚满一个月啊?” “怎么?刘藩台,一个月的时间,擒捕这几十名贼盗,很难吗?”秦瀛看着阮元一举连破两伙盗匪,在刘烒面前也有了更多信心。 “可是……可是这两伙贼盗横行浙江,为祸已然数年,虽然人数不多,但行迹从来难寻,所以先前官府一直得不到线索,这阮中丞到了,才一个月……看来,阮中丞做这巡抚,也一样能做好啊?”阮元初到浙江之时,刘烒尚不能完全信任于他,可看着一个月内,两伙作案多年的强盗相继落网,之前的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或许,盐务之事,阮中丞一样能整顿好吧……”延丰在一边也连连点头。 “各位大人,在下忙于审讯贼盗,来得迟了些,还望各位大人见谅。”就在此时,抚院内一行人渐渐走来,为首一人,正是阮元,他先向三人作揖拜过,又特意看向秦瀛,道:“秦大人,审讯之事,本来应该是臬司衙门办理。但此番我擒得贼盗乃是身有命案之辈,官军剿捕时也曾拒捕,若是先行押到臬司衙门,只怕又有施暴之事,是以我先行一步,提前在抚院审讯,还请秦大人见谅。” “无妨,其实这贼人擒捕之速,下官也实在叹服,若是眼下就让我臬司衙门来审他们,确实也没有准备啊?”秦瀛忙谦辞道。 “延大人。”阮元随即也拜过了延丰,道:“前日在下所言要事,便是擒捕这一干贼人,他们旧居南沙,若是在下先行擒捕贩卖私盐之人,只怕走漏风声,让他们提前逃匿。不过今日,这陈阿三一伙已然全数就擒,想来南沙之滨那些贩卖私盐之人听闻风声,也可以消停一阵子了。至于之后整顿盐务,乃是长策,还望大人不弃,与在下一同筹划长久之策才是。”延丰见阮元言辞诚恳,又兼剿捕贼盗,不数日便有奇功,有哪里还有半分疑虑,也忙谢过了阮元。 “那……阮中丞,这些被擒拿的贼盗,在你剿捕之时,可有他们行劫的实据啊?”刘烒却还有一个疑问。 “刘藩台所言甚是,其实在下剿捕之时,便已让下属参将将贼人据点详加清理,果然搜出山参十余支,正好之前盗案的文卷之上,也有十余支山参被劫之事,完全对的上。而且贼人居所之内,财宝兵刃,都有不少。不说别的,就是私藏火器、公然拒捕之事,他们也已经重罪难逃了。”阮元言语虽然一如既往的谦逊,但相关细节,却已一一预判,并且各有对策。看到这里,刘烒自然再不敢怀疑阮元办案的能力了。 “伯元,那些贼盗之中,有两人已经招供了,其中供词,和你先前所言多有相似之处,不如你先来看看?”就在这时,孙星衍带着一沓文书,从侧面偏厅走上。阮元也拿过两份供状,仔细看了下去,不过数行,便即叹道:“渊如兄,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原来这陈阿三一伙,和三年前的红门局火灾,还有之前督院旗杆之事,都有关系,这一役下来,咱们是连破了三个大案啊!” 孙星衍、刘烒等人听了,也一起过来看着这两人的供状,之前的种种疑团,方才解开。原来陈阿三本来是杭州的一名小贩,平日买卖本钱不多,便想着用些见不得人的法子聚敛财富,正好自己有个熟人,在红门局掌管库房。陈阿三便与他串通,平日由熟人趁红门局其他人不备,偷偷盗取几匹官府绸缎出来,自己再想办法倒卖布匹,很快便富裕起来。为掩人耳目,又从外面低价买了些劣质布料,放入红门局充数。但就在嘉庆元年,忽然传出消息,说官府要清点红门局,于是陈阿三等人担心盗卖官府绸缎之事败露,便索性横下心来,趁一日夜间风起,纵火将囤积的大量次等布料全部烧毁,火借风势,也一并烧掉了红门局大半库房,并连累到附近民居,甚至差点烧毁了学政署。 之后陈阿三也不敢在杭州居住,便聚集亡命,出门做了盗贼,他们盗卖府库绸缎早已聚起大量财富,又有不少贩卖私盐之人加入其中,便即添置刀枪,甚至购进了不少鸟枪,一时横行浙北,再无忌惮。阮元到任之时,陈阿三等人听得风声,知道阮元之前就是浙江学政,又一向以清廉正直闻名,就想着给阮元一个下马威,才有了督院旗杆折断之事。却不想一行人竟由此露出马脚,阮元不仅没被这种恐吓行为吓倒,反而从各种蛛丝马迹下手反向搜寻,最终一举摧毁了这个为祸多年的匪帮。 看着这些供状,秦瀛也不禁叹道:“伯元,这次一举擒获这些贼盗,你可是立了大功了啊。不过我看这些贼人所犯罪行,只要坐实,首犯便只有凌迟一途。我臬司自然也要重新审理,可这给皇上的奏报,却要先准备上了。”涉及死刑必须上奏,这也是清代惯例,是以秦瀛有此一语。 “秦大人所言甚是,这些可以坐实的案情,我今日便即上奏。这些贼盗虽然嚣张,却并非浙江最大的祸患,之后要办的事,才是真正的大事啊。”阮元心中清楚,自己前来浙江,最重要的还是平定海盗、赔补亏空之事,所以对于其他剿捕之事,也想着早日结案,才能集中精力办理要事,也就听从了秦瀛的建议。看着剿捕之事已无异议,刘烒、秦瀛和延丰便也拜别了阮元。阮元也同孙星衍一道,将陈阿三一伙已坐实罪名一一上奏。很快,奏报便到了京城的嘉庆手中。 嘉庆看了阮元奏报,自是心中大喜,这日叫了三位军机大臣到养心殿来,一同讨论阮元奏疏。嘉庆说着陈阿三等人盗案之事,不禁喜道:“阮元这次在浙江所为,真是干净利落,办得好!短短一个月,乌鸦船盗匪、陈阿三匪帮相继落网,看来浙江 贼盗,也该销声匿迹了,该赏!若说美中不足之事,就是阮元毕竟初任巡抚,这罪刑议定,未免太过谨慎,只说够得上死罪,却不敢决断了。这陈阿三一伙首犯,依朕看来,个个都够得上凌迟!对此罪大恶极之人,又有何宽恕可言?便即传旨,依法在杭州处刑!” 庆桂看着阮元奏报,便即应道:“皇上明断,臣等自当遵旨。只是论功行赏之事,臣却觉得有些不妥,阮元到任方才一月,虽然有连擒两盗之功,可毕竟贼人人数不多,两股贼匪加起来还不到百人。若是皇上就这样赏赐下去,之后阮元若另有他功,便不好行赏了。臣以为,还是颁下玺书褒奖即可,还望皇上允准。” “这……庆中堂所言,确也有道理。”嘉庆想想,这时便即加封阮元,确有操之过急之感,也就答应了他的建议,又道:“但这玺书褒奖,朕还是要办的,就拟旨吧。还有,阮元捕盗之事,朕也准备公示天下,阮元为何到任一月,便即连破大案?无非是准备充分,尽心办事了。可眼下天下各督抚,办事能务求周全者,能尽心为公者,又有几人啊?若是其他督抚州县都如阮元一般,哪里还有长新店遭劫之事?眼下贼盗丛生,已是事实,便无需粉饰太平,捕盗安民,才是当下要务!” 说着,嘉庆又取过一封奏疏,道:“此外,阮元却还有一道上疏,上面说浙江方面,最近多加查访,沿漕船工水手,大多薪酬不足,建议朝廷拟定数额,酌情增加工钱。这也是当务之急啊,若是船工水手都日益困顿下去,日后万一有不轨之人交结匪帮,可又要为祸民间了。董诰,最近你和朱珪也在筹办旗丁薪资之事,旗丁工钱可以涨一些,船工水手又有何不可呢?” “皇上明鉴,若是旗丁水手薪资俱皆充足,他们自然会感念朝廷之恩,日后沿漕的种种舞弊之事,自然也可以有所改观了。”董诰道。 “可是皇上,眼下的情况,增加薪资,却是国用不足啊。”庆桂依然有些保守,道:“今年国库收入,尚不足两千万两,可川楚平乱,便已耗去三四千万有余,早已是入不敷出,这旗丁水手的工钱,虽说相比于朝廷岁入,乃是小数。但即便每人增银一两,沿河水手有近十万之数,也要多十万两的开支啊。这般开销,臣担心眼下的朝廷,已经承担不起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六十四章 海盗大会 “皇上,川楚战事,不过一时,但运河漕务,却是我大清之根本。”戴衢亨道:“庆中堂之言确也有理,可眼下盗贼频生,其中因由之一,便是官府吏员、沿漕水手这些依赖朝廷岁入而生之人,近年来日渐困顿,其中心术不正者,便铤而走险,与盗匪相勾结。若是水手薪资足备,再加以严办,臣相信沿漕上下,水手得以自持,奸吏亦不致从中取利,对朝廷防范贼盗,实乃有利无害之事。至于开支,眼下虽然战事紧张,尚需开销,可若是来年、后年,战事得以平定,朝廷不就有多余的岁入可以支给旗丁水手了吗?是以依臣之见,不如这两年将不急庶务裁抑一些,省出些开支接济他们,待战事平定,亏空得补,这多出来的十万两开销,也就不成问题了。” “戴衢亨所言有理,既然眼下朝廷亏空日甚,朕自然也不能动用其他开销。正好这两年依高宗皇帝旧例,朕不宜摆驾圆明园,亦不宜前往避暑山庄,那这两笔开支省下来,也足够一时之用了。”嘉庆斟酌利弊,最后还是同意了戴衢亨的建议。但即便如此,嘉庆却另有想法,又道:“传旨,自嘉庆五年起,沿漕水手如有自杭州运粮至京城者,一人给银三两,头舵水手,依例递增,其余地区,依水程酌减,水程最少者,给银不得少于二两。不用铜钱,一律支给现银。若如此,江浙漕务之弊,自当有所改善了,你等下去拟旨吧。” 嘉庆之念,便是水手增薪之事,即便是阮元提出建议,最后的规划,具体的银钱数额,都要由自己决定。这样才能保证天恩出于上意,杜绝臣下借此邀功,收买人心。至于增薪之数,大体在十万两上下,庆桂与戴衢亨先前各有建议,这时见嘉庆折中裁断,也没有其他意见,便即跪安拟旨去了。漕务得以改善,对于阮元而言,自然也是个好消息。 只是这时的东南沿海,却绝非太平之所。若是久居沿海之人,不会全然没有预感,即将到来的嘉庆五年,一场真正的风暴将要席卷浙江。 这时已至腊月,但南海之上,却依旧尽是暖意,平静的东沙之畔,数十条大船正静静矗立在海浪之中。这里距离广东陆地已有百余里之遥,虽也是清朝所属,却几无人烟。时间久了,许多走私商贩,乃至海盗,都愿意将这些荒凉岛屿视作冬季栖息之所。只待入春南风大起,再乘风北上,劫掠东南各省海疆。 这一夜正当二更,海上原本除了风浪之声,便无动静,忽然之间,东边海岸线上,又有十余条大船向着这只船队靠近,为首的大船都有十余丈长,二层许高,相继进入了这里的船队。而船队似乎也早已和来船打过招呼,并不阻拦。很快,几条来船都放下小船,二十余人前前后后,从几条大船上跳进小船,一齐向船队居中的一条大舰靠拢。 正中这大舰有近二十丈之长,船头高耸,倒是比几条来船都还要高出半层。这时已是深夜,风帆已然撤下,只留下三根孤零零的桅杆高耸在夜色之中。船上物事也极为凌乱,帆布、绳索、兵刃都随处抛在地上,右舷的角落处,更是躺着十几门大炮,横七竖八,众人费了很大力气才走了过去,只见船尾处,一个人影早已站立多时,见了这些来客,只一抱拳,并不多话,便将各人引入了船舱之中。 到了船舱之内,却又是一番新的天地,只听得四周舱室之内,竟有一大半都有高声呼喝之音,仔细辨来,大半都是打牌之声,其中又有不少是在指斥对方使诈,甚至伴随着酒碗的摔裂声和重物的落地声,似乎一些海盗赌输了钱,便不认输,竟和对方拳脚相搏起来。海盗以船为家,朝生暮死、一夜暴富都是常事,是以也不再拘谨什么兄弟交情、朋友之谊,只一切率性随心,务求尽欢罢了。其他一些船舱里,还有零星的奸笑声和哭泣声,似乎是海盗们抢掠了岸上人口,正在施暴,不过这些哭泣声中,倒有不少是青年男子的声音。这一行人对于海上种种,早已看做家常便饭,都是充耳不闻,只向着船舱尽头走去。到了尽头,又有一道梯子,通向更下一层,几人一个接着一个,相继走了下去。 在下层行得十余步,为首那人便停在了一处房门之前,轻敲门道:“侯爷,福建凤尾帮、水澳帮,浙东箬黄帮的人都到了,是让他们进来吗?” “好,你先进来。”一个阴沉低哑的声音从门中传来,自然是那“侯爷”的声音了。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昏暗的油灯之下,一个人影正坐在一旁自酌自饮。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削,头发蓬乱,不梳辫子,衣服宽大,也不似清人衣衫。一副尖脸上挂着个鹰钩鼻子,双目之中,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寒气,即便灯光昏暗,却也看得清楚。“侯爷”看着来人,招呼他走得近前,道:“黄葵,顺化那边怎么样,法兰西人到底愿不愿意把手里的炮卖给咱们?”说的却是中文。 “侯爷,这法兰西人好像也有些难处,说是鹰炮都可以卖给咱们,只是三千斤以上的重炮,却是没货,咱们就算去买,最多也只得三门重炮了。”那叫黄葵的人答道。 “他们哪里是没有?他们就是瞧不起咱们!不愿意把最好的炮卖给咱们罢了!”那“侯爷”听了,便即大怒,一把将手中的酒碗摔在地上,又道:“这些法兰西人,就是欺软怕硬!他们哪里是没有重炮,分明是把最好的火炮,都卖给了郑一、乌石二他们,留给咱们的,当然就只有三门了!他奶奶的,非得老子打几个漂亮仗,他们才知道,把重炮卖给那些杂碎,他们瞎了眼了!”他所言郑一名叫郑文显,乌石二名叫麦有金,都以绰号闻名,是这时广东海上声势最大的海盗领袖。看来虽然他身为“侯爷”,却也只能屈居其下了。所谓“鹰炮”则是当时的一种轻型火炮,便于携带却威力不足,是以对于西洋重炮,海盗们的渴求程度,甚至远远高于清朝官府。 “侯爷,眼下顺化那边也不太平,皇上的兵马,快要守不住了。法兰西人好像,也不敢再待在顺化了。”黄葵道。 “那他们把炮卖给我,岂不更加方便?!” 黄葵只好答道:“侯爷,这……他们虽然说重炮只能卖给咱们三门,可上好的弹子,他们却还愿意卖的。他们这次从西洋,带来一种全新弹子,说是引爆之后,一半弹子会飞出来,若是朝廷再和我们打仗,咱一炮下去,就能直接打断他们的桅杆。侯爷,小人想着,既然炮不多了,咱要么买些弹子回来,和朝廷那些废物交手,也是绰绰有余了。小人听闻,朝廷官军可没这些玩意呢。” “那好,你看着办吧。对了,那水澳、凤尾两帮答应给咱们的人,都到了吗?”“侯爷”又问道。 “都到了,今日商议过要事,明日他们就去过船。小人听说,这次他们那些人里面,有好几个后生,长得都挺俊呢。”黄葵道。 “好!告诉他们,这里事商议完了,就去过船!对了,那几个后生你看仔细点,一定要看过眼的。这一个月没上岸了,也是该找几个人……嘿嘿……让他们进来!”“侯爷”喜道。 黄葵听了,便即走回舱门,叫了后面一行人进来。这一行人约有十二三个应声而入,其他人在外守着。进了船舱,便分三伙坐了下来。那“侯爷”道:“今日正是个好日子啊,你们闽浙三大帮派,和咱们大南结成同盟。到了来年,便齐头并进,浙江那数不尽的财宝绸缎,就是咱们的掌中之物!水澳帮林帮主,听说你的船,这一年来多了不少啊?怎么样,浙江现在也不在话下吧?” 左首一个精壮汉子应声道:“侯爷,在下的船,这一年虽是多了些,但怎么敢和侯爷您比呢?到时候当然是侯爷吃肉,咱兄弟几个,每人分几口汤喝,也就饱了。侯爷说的不错,浙江能上船的官军,不过三四千人,咱们若是联手,那就是以二敌一,甚至以三敌一之势!侯爷,若是来年这笔生意成了,依在下看,就算那郑一和乌石二,也要让着咱们三分了!” “好!来年这一趟,若是发了财,一定少不了你水澳帮那一份!凤尾帮庄帮主,你那边如何啊?”“侯爷”又问道。 “侯爷,咱凤尾帮既然决定和大南共事。来年这笔生意,自然应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右首边一个汉子说道。这人看起来虽也有几分剽悍之气,却要比先前那林帮主沉稳得多。 “好了,既然咱已经结了盟,你们也没必要报喜不报忧了。我可是听说,两个月前,小猫帮和浙江官府打了个照面,情况不太妙啊?江帮主,你箬黄帮就在浙江,对这事可有听闻?”“侯爷”也绝非骄纵之人,又向左首靠后的一边问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猫帮不过十几条船,那官府把他们怎么了?就打沉了一艘船,其他人全回来了。所以照我说啊,到了来年,咱们就趁南风之利,一举突入浙江,能拿多少拿多少,到时候,咱几个再回来一起喝酒!侯爷,您看怎么样。”左首后侧一个粗豪的汉子似乎对清军完全不以为然。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六十五章 嘉庆五年开幕 “好!既然浙江的江帮主都这样说了,咱们也就放心了。到了来年,就请江帮主一尽地主之谊,为咱们打个头阵。到时候,好处少不了你的!”“侯爷”听着那江帮主的言语,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 “侯爷,在下却有个问题,还望侯爷能够在意一二。这朝廷官军,无论如何,一年半载的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浙江今年也换了巡抚啊?在下来的路上听下人来报,就在几日之前,绍兴府一带官府几年来不敢追治的陈阿三一伙,被官府一网打尽了。看起来,这新官上任,三把火是放定了的。咱们眼下虽说占着优势,却也不得不防啊?”就在这时,那水澳帮林帮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众人听着耳生,也一起向那声音处望去。只见林帮主身后尚坐着一个精瘦汉子,这人两撇短须,其貌不扬,平日看来与常人无异。可双目之间,却隐隐有一道精光,相较于那侯爷,少了几分傲气,却多了三分精明狠辣。倒是不似林帮主手下的得力帮众,更像个自己有船有炮的小头目。 “你他妈放什么屁?咱们这几年在海上,官府可管得我们一星半点了!换了新巡抚,那又怎的?到了来年,还不是要被咱打个屁滚尿流?眼下这大好机会,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箬黄帮江帮主脾气最为火爆,一言不合,便即向那人怒斥过去。 “我只是说要小心行事,怎得就成了长他人志气了?”这汉子兀自不服。 “江帮主息怒,这蔡牵是最近投入我们帮中的,之前自己也有些船,招了些人,现下都是我们水澳帮的人了。他来得晚,还不懂规矩。但咱都是做这份生意的,多个人也多份力不是?至于其他的,小弟回去之后,一定让他好好记住。还请江帮主息怒。”水澳帮林帮主也出来打圆场,只是那叫蔡牵的听了江帮主的话,却只是侧过头去,似乎江帮主堂堂一帮之主,在他面前不过是个小人物一般。 “算了,他说的也有道理。”“侯爷”见状,也出来主持公论,道:“但那些个浙江土盗,无非也就是三十人五十人一伙的蟊贼,成得什么气候?至于其他的……不错,换个巡抚,换几个总兵,怎么?浙江就能造出比咱更大的船、更好的炮了?就算他们有这份心,也需要时间,这还不容易?咱们不给他们时间不就得了?来年南风一起,咱就一同北上,浙江沿海四府,那数不清的金珠宝贝、绫罗绸缎,可要换个主儿了!” “侯爷明鉴,我等必同舟共济,在所不辞!”下面三名帮主一同应道。 “侯爷,我这就回浙江,来年给各位打个先锋,我手下弟兄等这一日,也等得有点久了!”江帮主实力在三帮中其实最弱,反倒表现更加积极。 “好!事成之后,皇上那边,好处也少不了你的!”“侯爷”痛快的答道,他所说的“皇上”,自然也不是嘉庆了。 就这样,这团南海之上的乌云,终于对浙江伸出了自己的利爪。 阮元自然不知道南海上正在发生什么,但抵抗海盗,本来就是阮元抚浙的第一要务,是以陈阿三伏诛之后,阮元也一直不敢掉以轻心。这一日又是一更时分,阮元却没有就寝,而是在内宅的桌案上写着给嘉庆的奏折。 “夫子,这都快二更了,你这是……这是写什么呢?”写着写着,一阵清幽的香气渐渐传来,果不其然是孔璐华到了身边。看着阮元的上奏,孔璐华也不仅好奇道:“夫子这是……想保荐那个叫李赓芸的知县吗?” “是啊。”阮元道:“朝中有人秘奏皇上,说李赓芸在平湖颇有作为,可以有所大用。生甫兄与我也在翰林共事过,对他的事,我很清楚,所以皇上问起我生甫兄可否大用,我这也要给皇上回信,告知皇上生甫兄勤勉能干,此事属实。只不过……若是生甫兄还能留在浙江,那最好了。” “可是夫子,我前日还听杨吉说起过这个人呢。说他不近人情,夫子出门暗访漕帮,多危险啊?他呢,不仅不领情,还想着弹劾夫子,你这怎么还要举荐他呢?”孔璐华问道。 “可是生甫兄所为,也是公事啊。当时我碍于机密,不便于将实情告知于他,他有那样反应,实是正人君子所为。正好眼下小岘兄一边做着按察使,一边兼任杭嘉湖道,地方上的事忙不过来。所以我也想着若是有可能,就把生甫兄留在杭嘉湖三府,择一先试用同知。那样杭嘉湖这些要事,也就有个人可以和我一同办理了。依生甫兄才能,过不了一年半载,升任知府不在话下,若是那个时候,生甫兄还能与我共治浙江,浙江这海防亏空之事,多半也就有解决之道了。”阮元道。 “若是夫子真的这样想,那就随夫子心意吧。不过这对夫子而言,我看也是件好事。既然如此,夫子为何这几日,却还是愁眉不展呢?之前那陈阿三匪帮不是也剿平了吗?”孔璐华问道。 “夫人,剿灭匪帮,只是让浙江的治安回归正常。可眼下这一大笔亏空,却还要一点点去补呢。这几日我和渊如兄、兰泉先生一道,去看了杭州的仓库,这府库亏空若想补足,哪里容易啊?眼下浙江各府县赋税,能如数征缴六成便是不易,来年川楚战事多半不能一时平定,又要分出银子支援他们,情况一点都不乐观啊。这几天我也和渊如兄他们一起想了很多补足亏空的办法,大多难以立刻派上用场,年内能办的,也只有向之前浙江的府县官员责令赔补一途了。可是只让做官的赔补,又能补回多少呢?”阮元道。 “夫子,既然赔补也不是一时就能补足的,那夫子也就不用这样着急了呀?夫子能把两个为祸多年的匪帮剿灭,在我看来,今年这两个月就很成功了。今年也就剩下最后几日了,要不夫子就好好过个年,到了来年,再继续想办法吧。夫子成日忙到深夜,夫人也很困呢。”孔璐华看着阮元日夜操劳,也不禁有些怜惜,将身子靠了过去,轻轻碰着阮元的衣襟不放。 “夫人啊,其实……陈阿三这件事,我总觉得还有疑点。”阮元忽然说道。 “夫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问题在那些鸟枪上。”阮元道:“陈阿三不过一个盘踞绍兴的匪帮,按理来说,兵器应该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好。可我们剿捕他们之时,这个匪帮一共二十一人,却有八支火枪,人人都持得兵刃。这也就罢了,更让我不解的是,后来我清查了缴获的枪械,其中居然有两支,是自来火,而且制作非常精细。夫人,在这浙江省,可没人做得出这样的火枪啊。若不是这些枪械,他们也不敢公开拒捕啊?” “夫子是想说……那陈阿三背后还有与朝廷为敌之人?”孔璐华似乎理解了阮元的意思。 “没错,而且我估计,他背后的,就是这些年来劫掠闽浙的那些海盗。又或许,这些海盗后面,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事。能拿到那种自来火的人,我看眼下也只有海盗了,只有他们有可能从西洋人手中购买这些枪械。可是闽浙并无西洋人来往,若说拿到这些枪械的办法……我看只有到广东沿海一途了。但这样的话……也就是说,这闽粤浙三省的海盗,多半已经有了勾连。而且,不排除他们会一同前来浙江劫掠的可能啊。”阮元说着说着,也想到了更多情况,看来,应对海盗之事,自己还要再做许多准备。 “那……夫子眼下可有应对海盗之策了?”孔璐华问道。 “除了增添鸟枪,力行保甲,其他的没什么了。不过,我已经和李将军约好了,明年正月,我就去一趟台州,与三镇总兵商议下一步的对策,三镇总兵,尤其是李将军精于海战之事,这方面自然比我有经验。”阮元道。 “也就是说,夫子年前这几天不会离开杭州了?”孔璐华忽然找到了新的信息。 “是啊,若是我现在过去,只怕要在外面过年了啊?” “是这样啊。”只见孔璐华神色之中,似乎出现了一丝温柔的笑意。随即,她绕到阮元身后,轻轻挑起一绺垂下的秀发,绕在阮元身前,柔声道:“那夫子写完奏折之后,可要……嘻嘻,前些日子,夫子忙着捕盗,夫人都没有……这样说来,夫人等了好久呢。” “夫人,这……这天色也不早了,今日实在是有些累了,要不然……” “夫子,那夫人要等到何时啊?你这明明连续破了两个大案,可这几日,却还是每日忙到半夜,都不知你是何时就寝的呢。夫子,夫人到了明年才二十四,正是青春年少呢。夫子怎么能这样不管夫人了呢?”孔璐华似乎有些幽怨道。 看来,阮元抚浙的难题还要再增加一个了…… “夫人,这……我今日也没有准备啊?”阮元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需要什么准备?哼!一定是你不喜欢夫人了,才用这些言语搪塞于我。这几日你去找书之了,是也不是?就知道你平日三心二意,不安好心,前些日子说什么越重的东西越吸引人,我看就是你胡说。你就是想把我喂胖,然后堂而皇之的嫌弃我是吗?好啊,要是这样,你现在就出去,和你的书之一起睡去吧!夫人我这里,不欢迎你这种满口谎言的夫子!”孔璐华竟是越说越怒,竟一把将阮元手中的笔夺了过来,放在自己身后。只是阮元看着妻子时,却也不难看出,妻子三分薄怒,三分幽怨之下,更多的依然是深情与不舍。 “夫人,这几日我明明都和你在一起,这我可是绝无半句虚言啊?再说了,这地心本重之学,讲的是太阳和地球的事,和夫人可没什么关系啊?”阮元只好尽力安慰孔璐华。 “你少说那些我不懂的,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要不然,这笔我不还你了!你且与我说实话,夫人是美人吗?”孔璐华认真的问道。 “那当然了,夫人是海内第一美人,这事我从来都是坚信不疑啊?”其实这时孔璐华早已除去外衫,轻柔的身子被一层月白色的里衣轻轻裹着,更衬得她肌肤白嫩,气质温柔,阮元这话倒是真心之语。 “那好,夫人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夫人也是美人,这两件事都是真的。那夫子,你的反应应该是什么啊?是今日累了,还是没准备好啊?还是说,你在对夫人说谎呢?”孔璐华的质问似乎找不到什么破绽。 “那就听夫人的,不过,夫人还是先把笔还给我,让我写完最后这几行如何?这奏折明日就要发去京城了,可不能误了生甫兄的大事啊?”阮元终于听了妻子的话。 “好啊,反正剩的不多了,夫人就这样看你写吧。省得你写完之后,又用其他事敷衍于我。还有,夫子也总是个堂堂男子汉,不要在夫人面前,随便说自己累了!”孔璐华得意之余,言语上却不便轻易相饶。 “好,今日就答应夫人。” 只是看着阮元专心写字的样子,孔璐华的粉颊之上,却又渐渐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或许,正是丈夫这个样子,才让自己喜欢上了他吧…… 这一夜对于阮元而言,也是个非常惬意的夜晚。 而嘉庆四年的最后几个日夜,也就在这难得的平静中过去了。 嘉庆五年正月初八,阮元刚刚将年节之事办理完毕,便和王昶一同收拾行装,前往台州去了。漫长的平定海盗大业,也从新的一年正式拉开了帷幕。 (因工作繁忙,本书存量已经不多,之后只能不定期更新,希望大家谅解。本书改编自历史真实人物,无需担心结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六十六章 海防之议 嘉庆五年的新年刚刚过去,阮元便即踏上了东行之路,早在上一年末,阮元便即致信浙江提督苍保、定海总兵李长庚、黄岩总兵岳玺与温州总兵胡振声,约定次年一到,便共商海防之事,台州正在沿海三镇之中,是以阮元选了台州,作为集议之所。这时胡廷森见阮元果然尽心政务,刑律、捕盗之事也日渐娴熟,便渐渐放下了心,告别了阮元北归扬州。而王昶依然留在巡抚部院,由于王昶也曾亲历乾隆朝数次大战,是以这次东行,阮元便特意邀请王昶一同前往。 路上车船东进数日,便即到了台州。到得台州府衙,果然看见李长庚、苍保、岳玺、胡振声四员提镇将军,早已在府衙中坐定。阮元见了四将,也一一行礼拜过,看着李长庚更是尤为亲切,道:“西岩兄,你治军之事,我也是多有耳闻,西岩兄无论寒暑,都是身体力行,亲自操船掌舵,船只有了毁损,也同麾下官兵一起修理,堂堂一方镇台,能谦逊如此,实在让我惭愧了。” 李长庚也笑道:“阮中丞这是哪里话,其实中丞这两个月在浙江的所作所为,才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呢。听说中丞之前只做过翰林学政,州县却未亲历,可这两个月下来,乌鸦船、陈阿三两股剧盗,竟然全都被你剿灭了!论计划之密、行事之速,就连我也是自愧不如啊。不瞒中丞,你当时叫我派兵看守宁绍交界的时候,我可一直是疑惑不解,后来听说陈阿三一伙悉数就擒,才清楚其中始末啊!” 然而这时,苍保却忽然说道:“阮中丞,各位镇台,咱们今日到此,商议剿灭海寇事宜,确系必要,此间也尚有诸多未决之事,急需寻些可行之策出来。但这里毕竟是台州府衙,来往的人多了些,只怕……” “苍将军所言有理,当下行事,须得谨慎。”阮元听了苍保建议,正与之前自己在抚院使用年长兵士的办法如出一辙,自然认同。可想寻个隐秘之处商谈军机,确也不易,徘徊之间,忽然一瞥,见到城东有一座三层小楼在门墙中矗立,他曾任浙江学政,来过台州,知道小楼坐落何处,也对四名将军说道:“各位提镇,在下之前,却在此处任过几年学政,那东首之楼,在下最是熟悉。那里是校士馆,那座楼也有些时日不用了,正是个商议军机的绝佳处所,不如各位便随在下一起,移步校士馆如何?” 四名将军略一思忖,也都觉得校士馆是个不错的地方,当即同意,一行人便一路东行,不过两刻钟便抵达校士馆之下。阮元先招呼几名将军上了二楼,又命属下兵士取来纸笔地图,便即吩咐道:“你等切记,我与兰泉先生上楼之后,便将梯子撤去,随后你等只在楼外五十步处看守即可,待我等商议完毕,自会招呼你等。” 兵士们连忙听了吩咐,待阮元和王昶上楼,便即撤掉一楼的梯子,阮元等人又更上一层,直到三楼方才停步。王昶年轻时曾参与军务,这一点几名将军都很清楚,并无异议。一行人坐定之后,阮元也向苍保问道:“苍大人,眼下浙江海寇实情如何,还请苍大人指教才是。” 苍保忙谦辞道:“指教是不敢当的,其实海防之事,在下也是听几位沿海镇台上报,方知其中始末,若说清楚其中来龙去脉的,还是温州胡镇台。不瞒中丞,这海寇遍及闽浙,甚至这一两年间,渐渐有粤省海寇前来浙东,形势颇为复杂。李镇台,你也曾参与追剿海寇吧?之后也可将你所知之事,尽数告知阮中丞。” 阮元也看向那温州总兵胡振声,只见他是个四十上下的精壮汉子,胡须浓密,但行步之间却甚是沉稳,当是个胆大心细之人。只听那胡振声道:“既然苍大人让下官说明海寇情况,那下官也不客气了。这闽浙的海寇,在下任职温洲镇一年来,所见成气候者,共有三股。第一股,是福建的凤尾帮,约有五十船盗众,他们自己立了个帮主,听闻叫林亚孙,甚是悍勇。第二股,是水澳帮,去年约有六十余船,也是福建海寇,帮主叫庄有美,据说是渔户出身。其实去年还是水澳势力更大些,可那凤尾帮也不甘示弱,据说就在两个月前,吞并了一些福建的小帮派,现已有七十船了。这第三股嘛,实在惭愧,就在这浙东沿海,称箬黄帮,帮主据说叫江文五,人数船只,却是不多,大抵二百人,十几条船。不过他们来往无定,咱们官府也不知其所在,下官也是去年新任温州总兵,对剿匪之事,一时也无力筹措,竟让他们至今未能被擒获,实在是下官失职了。” “无妨,这浙江形势,便是如此,许多贼盗人数不多,可隐匿民间,踪迹难寻,确是需要些手段的。胡镇台,浙江可还有其他贼寇?”阮元安慰道。 “若说有,其实也是有的。依下官所闻,便有卖油帮、补网帮、小猫帮之类海寇,人数不多,一样难寻踪迹。更有甚者,其实很多海寇,本身便是沿海渔户船户,平日老实,背地里却是另一套,官府剿捕,便不易寻得踪迹,不过这些帮会,尚不如那箬黄帮强悍,若是那三大匪帮可以被我们剿灭,我想他们自会望风归降。”胡振声道。 “其实若只是这三个帮派,倒是不难,我等勤加剿捕,多半也会将他们尽数击溃。可眼前之事,却更难办了,据我手下探子来报,去年腊月,这几个帮会各自出了不少人手,前往南海之上,似有要事。而与此同时,安南的三十艘大船不知如何,突然秘密东进,从动向上看,像是最后汇合在东沙一带。阮中丞,这安南船只虽说只有三十艘,却都是大船啊,凤尾水澳得此强援,若是……若是下一个目标便是闽浙,只怕今年的海防之事,要比去年难上数倍了。”李长庚这时也将安南的信息告知了阮元。 “安南的三十艘大船吗……”阮元听着,一边斟酌双方势力,一边思考迎敌之策,问道:“李将军,这安南来船,为首的将领是谁,将军可曾打探得到?” “这个我也只是略知一二。”李长庚道:“听闻这次从安南带来这五十艘船的头领,叫什么伦贵利,说得都是汉语,这样说来,多半也是两广那边渔人,铤而走险去了安南。又听人说,这伦贵利为人异常悍勇不说,平日更是胆子大,敢赌,在安南打仗屡立战功。最后,安南那边竟给了他进禄侯、总兵之职。眼下安南这位阮主,是先前安南国王阮光平的儿子,年幼平庸,国内多有不附之人,听说这阮主在国内的战事里,也是败多胜少,所以才遣了这伦贵利出海,试图劫掠东南沿海各州县,得了粮食火药资材之类,再去应对国内战事。这安南船和三大帮会如今沆瀣一气,想打败他们,绝非易事。” “眼下最大的困难,当是兵力不足。阮中丞,我沿海三镇,总兵力约有一万八千人不假,可眼下能战之船不过数十,而且都是小船,能出海的官兵,也最多只有四千人之数。这些海寇如此看来,已是拥船近二百艘,贼人之数也约有万人了。所以正面对敌,我们并不占优势。”一边的黄岩镇总兵岳玺道,他却是八旗出身,已经六旬开外,不过虽然年长,却仍然颇有精神。 “苍大人,三位镇台,其实在下来浙江做巡抚,也不过两个月时间,虽说擒捕了一些贼盗,可相比于这些海寇,仍显不足。三位都是久在军中,多经战阵的前辈,在下确实不知,这海防之事究竟有何对策,还望几位将军指教。”阮元清楚这个时候敌强我弱,每一个决策都必须谨慎有效,是以并不主动提议,而是先向众人咨询。 “阮中丞,这些海寇我等多半也交过手,虽然人多势众,却多是乌合之众,若是能在战场上因势利导,寻得先机,未必就不能破敌。但在下之前也和中丞言及海战之事,海上并无山川之险,是以所关要者,便是船炮,船不大,炮火不足,即便我等去拟定计策,最后实行起来,也难以如我等所愿。可眼下之势,贼人船炮,均在我等之上,我也曾问过广东各位提镇,打探过贼人情况,眼下南海上也决计算不得太平,不少大西洋的商人,为私利所惑,竟将许多西洋利炮卖给了这些海寇,若是炮火对垒,我军必然吃亏。我定海镇官兵,一向勤加操练,在下有信心,若是同样的船炮对阵,决计不会落下风。可眼下定海战船,大半失修,所备炮械,又有不少已经是数十年前之物,再难有大用了。这般出兵剿匪,其实是要害了我麾下将士啊。”李长庚叹道,所谓大西洋是清代中期对葡萄牙的称呼,这时法国和葡萄牙的商人都有不少在广州与清朝贸易,其中也都有为厚利所诱,走私火炮售与海盗之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六十七章 海防三策 “若只是海寇人多,老夫以为,倒也不难,我黄岩镇官兵,自老夫上任以来,一直厉行军纪,若是老夫亲自率兵,倒也不怕那许多蟊贼。可是……海寇从来在海边往来无定,不知何时何地,便会突然上岸,劫掠村镇,官军本来人数就少,也不能把整个大海都封了,让海寇根本进不来啊?去年就一直都是,海寇似乎对官军动向也有了解,专挑没有官军的地方下手,百姓无拳无勇,往往便只能任其宰割了。”岳玺补充道。 “岳镇台,其实在下前来浙江,要务之一,便是整顿保甲,眼下皇上已同意了,让沿海四府添置鸟枪,勤修武备。若是保甲能够训练得当,到时候官民一体,共抗海寇,应该就能避免他们肆意横行了。”阮元想起保甲之事,也说了出来告知岳玺。 “阮中丞,这官民一体,训练保甲共抗海寇,老夫倒是也想过,若是能成,应该会有效果。只是……中丞大人,这民间之事,知易行难啊。胡镇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听岳玺的话语,似乎保甲之事,其中另有困难,也不是说办成就能办成的。 “各位大人,其实方才岳镇台之言,倒是让在下想起来了。镇台说,贼人不知为何,就像提前知道我军动向一般。其实这些麻烦,在下也经常听闻。那些海寇,大半都是海边渔户,所以凭借这一层关系,就总是蒙骗咱浙江的渔人,很多渔人想着大家都是一样的出身,就愿意亲附他们,更有甚者,有人贪图财利,竟私自备了粮食火药,出卖给那些海寇。据说福建那边,还有人暗自拆了炮台的火炮去卖的。他们却也不知,那被劫掠的,也是和他们一般的渔户呢。可话说回来,这百姓之中,多有与海寇交结之人,咱们擒捕海寇,便是敌暗我明,连寻那海寇的位置,都不容易啊。”胡振声也说出来自己的疑虑之处。 “依各位大人之见,眼下剿匪,难处有三:船炮不足、保甲不备、奸民接济,在下所言可还不错?”阮元问道,四名将军听着确是有理,也一并响应道:“不错!” “既然如此,这三件事嘛……”阮元将这些事一一写在纸上,看着其中文字,不禁思索起来,道:“在下看来,这保甲与接济看似二事,其实则是一端,若是保甲足备,则接济自断。至于阻断接济之事,也该详加商议,严令禁绝。这两件事循序渐进,倒也不是全无头绪。只是……” “这保甲接济二事,浙江都可以自行办理。只是造船铸炮,若是皇上不准,便无从谈起了。”苍保道。 “是啊,尤其是眼下,只怕朝廷疲于应付川楚战事,能拨给咱们的费用也不多了,这船炮之事,在下粗略而计,也要十万两银子,阮中丞,这笔钱,也未必能筹得出来啊?”岳玺同样有自己的担忧。 “二位将军所言,也都有道理。可是,依眼下的情况,若是不向皇上告知浙江海防实情,不得造船铸炮。那这海寇,岂不是再也无法剿除了?所以,依在下之议,不如我等联名上疏,向皇上寻求十万两银子的军费,用作船炮之需,即便皇上不准,这上疏之事是在下首倡,自然也不会让各位大人受皇上责难,各位可还有异议?”阮元问道。 各人都点了点头,以示无需再行担忧。想着各帮分布情况,阮元也继续问道:“就眼下形势看,这四伙贼人之中,箬黄帮距离我们最近,而且人数最少,看起来,或许可以抢先出击,将他们一举歼灭。只是眼下海上情形我并不清楚,岳镇台、胡镇台,这浙东南的情况,现下究竟如何,若是我等主动出击,可有胜算?” “依老夫看,现下出击,有些难处。”岳玺道:“这箬黄帮虽然看起来人少,但几年来在这海上往来无定,据老夫打探的情报,他们原本也没有固定的安身之所,海寇多半以船为家,却不执着于一城一地,与路上贼寇,大不相同。所以要么他们主动出来,要么……即便找到他们所在,也要耗费不少兵力粮饷。” “而且眼下还是正月,南风不起,对这些海寇而言,不是北上的好时机。”胡振声道:“只是……这箬黄帮也与在下打过些交道,在下不敢说对他们很熟悉,但那匪首江文五,却也是略有耳闻,那人生性悍勇,却贪于财利。若是浙东洋面有什么商船经过,他必是第一个警觉之人,这一带往来船只却也不少,若是咱们能抓住他这个弱点,或许也能想出破敌之策。” “贪于财利吗……”阮元想着,既然这江文五急功近利,那么若是反其道而行之,放出诱饵引他出击,或许有反客为主之效,只是浙江洋面之事,自己也不算熟悉,如何布局,却还需多费些时间思考,便道:“既然如此,此事就先不用四位将军劳心了,我等这边下去,一会儿回了府衙,便即联名上疏,说明浙江水师情况,希望皇上看到我们的奏折,可以允许拨给经费,造船铸炮,这样,日后海战,便有利多了。”四将齐声应过,阮元方叫了下面兵士,将梯子重新架上。只是四人走下之后,阮元却没有立即动身,而是问王昶道:“兰泉先生,您之前也做过府道长吏,这练保甲、断接济之事,却还要先生赐教才是。” 王昶点头道:“伯元,其实方才我听你等所言,这船炮、保甲、接济三事,确是眼下海防三大要务。也如你所言,保甲齐整,则接济自断,只是具体的阻断接济之法,却还要我等下楼之后,一一斟酌。这保甲所需鸟枪,你已经给皇上上了奏疏,乡民自卫,应过不难。剩下最大的难处,就是保长、甲长的选任了。” “这保长、甲长之难,又在何处?”阮元问道。 “依老夫所见旧例,保甲之制,乃是十丁立一甲,十甲立一总甲,一村立一总保,一山一岙立一岙长。如此算来,只这浙东四府,少说也需要几十名总保,上百名总甲,那么伯元,这些保长、甲长,要如何选任呢?”王昶对保甲之事颇有经验,行云流水般说道:“多数村社,最简单的选任方式,便是寻村中有名望、有家财之人,俗称乡贤,立为保甲之长。这样看起来有条不紊,实际上这些乡贤,其中却有不少是看似忠厚老实,实则自私奸诈之辈,组建了保甲,第一件事不是加强村镇防务,而是用以自卫,最后那许多枪械武备,都成了他自家的私产,甚至借此欺凌民众,私增田租之事,都不少见。百姓徒费工夫,最后只保护了那些大户的家产,自己的财产呢?不被这些大户借机搜刮,已是不易了。更有甚者,万一有些大户组建了保甲,却为了私利,不惜与海寇私通,将所有枪械私售海寇,那就更是得不偿失了。所以伯元啊,这所谓乡贤,与劣绅恶霸,其实不过一念之间,却不是看家财人望就能分辨得清的啊。” “既然如此,先前官府为何一直难以严查呢?”阮元问道。 “只因官府也是层层欺瞒,处处蒙蔽罢了。”王昶道:“我已与你说了,这些保长甲长,多半家中都是有家财的,既然有钱,那一边加倍欺压乡民,一边行贿县衙,又有何难呢?县里吏员受了贿赂,便也向上瞒报,到了知府那里,就成了保甲之事已备,自可高枕无忧了。知府尚且难以分辨其中真假,更何况上面的道员、藩司,甚至你阮中丞呢?这偌大的浙江省,可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地方,只怕你至今也未曾听闻吧?” “那府中吏员,也容易被这些大户行贿吗?”阮元似乎看到了一丝破局的机会。 “府吏的话……不多,除了少数家财特别丰厚,在村镇里势力特别大的乡绅。毕竟许多村镇本来相距府城就远,想和府中吏员交往,并不容易。主要是县吏,平日和大户联系最多,自然也容易沆瀣一气了。”王昶道。 “若是真如先生所言,我倒是有些办法,或许可以让那些劣绅无所遁形。只是我毕竟没有亲决庶务的经验,具体操办事宜,还望先生与我一同商议。若能肃清保甲,彻底断绝接济之事,皇上面前,在下自然会给先生请功。”阮元向王昶拜道。 “伯元,老夫与你相处多时,早已清楚你为人行事,都是实心为民,既然如此,你还这般谦敬做什么?老夫也快八十岁的人了,对那些什么功劳勋绩,早就不在意了。若是伯元真为老夫着想,现下云南铜矿正在责令旧员赔补亏空,老夫又正好做过云南布政使,所以……这铜矿亏空分赔之数,倒是想求皇上减免一些。”王昶笑道。 “这个自然,先生在云南力行《铜政全书》,对铜矿之弊,已是多有匡救,这亏空本就不该由先生赔补。不过咱们多在这里待了这些时候,下面四位将军只怕也等不及了,咱们还是先下去,与他们一同先将船炮之事,上疏告知皇上吧。”阮元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与王昶相视而笑。很快两人下了楼,回到台州府署,便同苍保、李长庚等人一同上疏,言明增添军费、加造船炮之事,用了加紧文书,不过半月,便即到了养心殿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六十八章 艰两难时世(十万两都没有) 嘉庆看着阮元等人的奏疏,也自是加倍重视海防之事,当即将庆桂、董诰、戴衢亨和傅森四名在京军机大臣全部召集到养心殿上。看着阮元和四名将军联名奏疏,嘉庆也不住感概道:“阮元到任浙江巡抚,其为官之勤勉,朕看着都不禁动容,你等也过来看看这里留下的这几封奏疏,阮元平日上奏,竟然都是亲笔撰写,直到这次联名上奏,才换了人代笔。而且内容从来事无巨细,尽是清楚得当,若是这大清天下,多几个阮元这般勤勉又有干才的督抚,朕该多放心啊?这增添战船,加铸火炮之事,你等是何意见?” “回皇上,臣以为眼下之计,在于立刻添造战船,开铸炮械。”戴衢亨率先出班道:“川楚之乱,眼下已是第五年了,这战事为何迟迟未决,其中原因,自也不难查清。自和珅秉政以来,府县甚至督抚要员,大半怠惰以视下,厚敛以奉上,一十八省防务,早已是千疮百孔,国家虽有战船三年一小修、六年一大修之制,可若是川楚防务整肃如此,又哪有这许多贼寇扰乱不休之事?是以臣请求皇上,准阮巡抚及四名提镇之议,不以朝廷旧有海船之制为限,增修船炮,以备南海之寇,方是上策!”听起来,关于是否要增添船炮之事,军机处这几位大臣早已有过商议,而且争论不止。戴衢亨自然是力主增添船炮之人,所以这时才不顾兵部、工部旧制,主动请求嘉庆准浙江奏议。 “戴侍郎,你所言甚是,眼下绿营多有弊政,若是严守旧制,势必误了海防大计!朕也同意增添船炮之议,只是这增添之数如何,所需经费多少,你等可有筹算?”嘉庆清楚海防不能再有所延误,是以一锤定音,增修船炮之事,便再无需争议。 “回皇上,臣在兵部,也曾会同户部、工部各位大人商议过此事。”傅森道:“眼下海防之事,自然严峻,但海寇最烈者仍是广东,粤匪郑一、乌石二之辈,目前在东南沿海声势最为浩大,闽浙之徒,虽有凤尾水澳之名,却尚未得那般气候。是以臣以为,增修战船,当以粤省三成为计,准浙江依广东大舰之例,加造大船三十。每大舰火炮,当以十五门为数,浙江火炮本不算少,所以火炮加铸四百门,想来应对闽浙这些海寇,便够用了。” “那这三十艘大船,四百门火炮,所需经费如何,你等可算出来了?”嘉庆问道。 “回皇上,户部眼下已有计算,预计这些船炮造出来,所耗银两,当在十万两以上。”董诰答道。 “十万两吗?这阮元与四提镇的上疏,言及经费之事,也是以十万两为数。既然如此,你等便回去拟上谕吧,即日户部调十万两银子出来,运到浙江,准浙江增船局炮局,加修战船,增铸火炮,如何?”嘉庆问道。 可这句话一说出来,四名军机大臣却都不说话了。 “怎么?川楚战事,一年耗去银两以千万计,眼下浙江整修船炮,不过需要调拨十万两银子,相比而言,已是川楚的零头了。难道就这些银子,现下户部也调不出来吗?”嘉庆不禁有些恼怒道。 “回皇上。”庆桂道:“年初,臣已经和董中堂、戴侍郎会同户部,将今年川楚战事所需饷银计议完毕,川楚战事,至今仍是未决之势。是以每年的银两调用,自然也不能少了。可是除去外调川楚的银两,和京中今年用于公费的银两,眼下户部账上,确是拿不出这十万两银子了。即便皇上今年不再巡狩承德,不再行幸圆明园,这笔钱还是省不出来。而且除此之外,臣等与户部计议,各省财赋有富足者,尚需调用藩库补充前线军需,浙江依旧例而计,今年也还需要支援川楚六十万两银子,这些钱,可都省不下来的。” “庆中堂,你说户部无款可调,可是确有其事?还是你等之中,确有不愿浙江加修船炮之人,刻意欺瞒于朕?”嘉庆听着,想到京中连十万两银子的开支都无法拨给浙江,还要从浙江拿走一笔军需,又想起阮元出任浙江巡抚之际,自己还曾向他保证,如果阮元有什么难为之处,自己可以尽力帮他。但如今连十万两银子的军费开支,自己都无法如他所愿,这时又如何不怒? 可静下心来,看着对增铸船炮并无异议的董诰和戴衢亨,二人却也寂然无语,看起来,国库无款可调,应是确认无疑的了。 “皇上,庆中堂所言都是事实。”过了许久,董诰答道。 “回皇上,臣以为,浙江之事,并非全然无计可施。”戴衢亨这时似乎有了新的办法,向嘉庆道:“眼下朝廷确是无力支援浙江,但依臣所知,浙江从来富庶,虽说近些年也有亏空,可根基犹在,是以当下之计,莫过于使浙江自给粮饷。臣建议,将浙江藩库,暂借于巡抚阮元、布政使刘烒二人,令其依浙江形势,自行取用其中余银,除此之外,朝廷已经别无他法!” “皇上,臣以为此举不妥。”庆桂道:“浙江藩库,向来都是由朝廷居中调度,地方督抚不得滥支藩库余银,否则督抚藩臬,往往不晓度支之法,极易将藩库存银拿去滥行开支,于国无益。更何况,阮元虽有剿捕盗匪之功,可毕竟只在浙江任职两个月,资历、经验均有不足,将藩库如此借用于他,臣担心这些存银,会用不到该用的地方。” “那庆中堂,你可另有良策?”嘉庆问道。 “这……”庆桂似乎也只能提出反对意见,却并无其他方案。 “庆中堂,朕记得之前朕便与你说过,阮元在户部做侍郎时,内外账目,从来清点得一目了然,毫无疏漏。他勤于政事,又兼精通算学,朕就算把浙江藩库暂借他自行使用一年,想来即便不能弥补亏空,总也不至于另出现新的亏空吧?更何况,浙江还有刘烒、秦瀛,和朕去年新任的嘉兴同知李赓芸兼理藩库之事,即便阮元滥行开支,难道他们几个还会与阮元一并欺瞒朝廷不成?这样无论怎么看,朕将藩库暂行借于阮元、刘烒二人自行使用,都不至于突生新患,那庆中堂这般谨慎,又有何意义呢?”嘉庆反驳道,看着嘉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庆桂也再没有其他反对之言了。 没过几日,朝廷的上谕便即快马南下,送到了阮元的抚院之中。依嘉庆最后决议,准浙江加造大船三十艘,铸新炮四百门,但由于川楚白莲教之战尚未结束,户部暂时不予拨款,准阮元自用浙江藩库,其余款项,亦许自筹。 阮元向嘉庆上疏之后,很快就回到了杭州,与王昶、孙星衍等人一同商议保甲、接济之事,经半月之力,定下《缉匪章程》七则,那七条分别是: 一、沿海口岸村庄山岙,尽行保甲。 二、海边渔捕各船,严查奸弊。 三、沿海营县严查偷漏米铁。 四、沿海营县严查偷漏火药。 五、各口商船当艇匪来时,勿贪利独行。 六、沿海营汛严查通盗销赃奸民。 七、沿海村岙壮丁进行团练,策应官军。 此外,如王昶议,定保甲条例,十丁立一甲,十甲立一总甲,一村立一总保,一山一岙立一岙长。到得二月,以上条例商议已定,便即下发各道府县,令其严于遵行。也就在这时,嘉庆的上谕经快马传递,已到了杭州。 看着这封看似温言劝勉,实则几无帮助的上谕,阮元也只得再次请来了孙星衍和王昶,叹道:“虽说皇上那边,已经同意了加铸炮械,兴修战船之事,可按这上谕所言,竟是一两现银都没有拨给我们。只是说藩库存银,可以自用,可如今藩库余银,却还有多少呢?渊如兄,你和刘藩台关系也算不错,这件事可有听闻?” “藩库余银确是不少,可若是去掉那些必须的开支,还能剩下的就不多了。”孙星衍道:“这几日,我也和刘大人商议了一些赔补亏空之事,想着藩库余银若是充足,或许可以补上一二。可眼下依前两年的旧例,浙江藩库今年还要再拨出六十万两银子,用以川楚军需之用,此外还要把各项公费的用度留下,不能另作他用,这样一来,所存余银也只有两三万两之数了。伯元,这样算下来,藩库最多也只能提出两万两银子用作船炮之需。可三十艘大船,四百门大炮,这需要多少银子啊?按咱们之前的预计,这些船少说要八万两,四百门炮嘛……没有两万两也是办不下来的。这八万两的缺口,却上哪里去补啊?我和刘藩台商议之时,所余公费,已是必不可少的开支,藩库那边,能省下的,都已经省下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六十九章 捐金助海章防 “伯元,若眼下情况真是如此,你先前答应给老夫的那一千两酬谢,老夫不要了。老夫家里尚有些余产,大不了变卖些田地,也能把这一年撑过去。可现下已是二月,只怕海寇等不得我们造船铸炮,四五月间便会北上。这件事若不能加紧,对海防大计必有影响。老夫来帮你办事,不能反过来坑了你啊?”王昶眼看情势紧急,也愿意捐出自己的幕酬帮助阮元补充军需。 “兰泉先生,眼下云南的铜矿赔补,您还没还上呢,现下却又要推却这一千两,您家中就是再有余产,又能支持到何时呢?难道我请先生来杭州参议军务,是为了让先生连安度余年之事,都不能如愿的吗?”阮元也不忍心让王昶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可八万两对于各人而言,实在是个无法用个人财力填补的巨大漏洞,三人看着嘉庆送来的这张空头支票,也一时沉思不语,不知如何筹措这笔款项。直到入夜,阮元回到内院,也依然无计可施,只好看着天井中那一片无尽的夜空,徒自犯难。 “夫子,今日的晚饭,你又没吃完,这已经连续三顿饭了。若是夫子再这样下去,你……你这身子受得了吗?”孔璐华看着阮元整日闷闷不乐,也陪他走到了天井之中,试着寻找一些办法。 “可是夫人,这几万两银子,到哪里都不是小数啊,这笔钱筹不出来,以后的事就都办不了,到那时,只怕……只怕我们家人想安下心来吃一顿饭,都会成为奢求啊。”阮元也不想让妻子担心,可这个时候,却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言语。 “夫子,这样想你说得也有道理,唉,其实若是你不需要那许多银子,只需要几千两,或许我也可以试试呢?你可是我们衍生公府的姻亲啊,你现在为了国事担忧,我衍生公府为你出一份力,也没什么不妥吧?可是你说到八万两银子,只怕……”孔璐华也不禁感叹,这样的数字,即便是名门世家,也不可能轻易筹措得到。可这句话说起来,却让阮元依稀看到了一些希望。 “夫人,若是这样说的话……筹措经费,倒是还有一途。只是若真的这样做了,只怕夫人、爹爹、咱们一家人,这一年下来,就要多吃苦了。若不是别无他法,我本是不该这样想的……” “夫子,难道你想说的是……” “是啊,就是养廉银了。”阮元道:“养廉银之设,一是为省道府县大小官员不致困于生计,二是作为直省公费的一部分,用于补足地方开支。但反过来说,现下家中用度,即便不用养廉银,这一年靠官俸和田产,也总能支撑下来。至于公费,不急之需,延后一年倒也无妨。这样看来,若我将渊如兄、里堂、兰泉先生他们的开支都去掉,再留下几百两以备不时之需。能捐出来用的,就可以达到七千余两之数。若是刘大人和小岘兄也可以捐一些,这八万两之数,大概就能凑出一半。到了那时,想再去找另一半,或许就会有新的办法了。” “果然是这样啊……不过夫子,你既然已经想到了,那为何还要说‘不该这样想’呢?也是夫人不聪明,想不出别的办法,可听夫子所言,若是出捐养廉银果然可以解眼下之困,那夫子怎么想,就怎么做吧。毕竟……嘻嘻,夫子也没比我聪明到哪里去嘛。”孔璐华这话说来是云淡风轻,甚至还不忘调侃一下阮元,可阮元听来,却不禁心中一动,再看着孔璐华时,眼中尽是不忍和愧疚,却似不敢相信这句话是真的一般。 “夫人,这……你不是开玩笑吧?”阮元惊道。 “这怎么是开玩笑了?夫子不是也说了吗?这养廉银一年有一万两,若是只留下必要的开支,能省下七千两。那这七千两夫子拿去捐了给需要的人,需要的事,有什么不对吗?”孔璐华这次的言语,却是一脸认真,看来对于出捐廉俸之事,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夫人,其实……”阮元也不禁感概道:“我自幼家中就不宽裕,平日节俭度日,早就习惯了,若是眼下家中只有我一人,这银子我捐就捐了,也没什么牵挂之处。可眼下我不是一个人了,我们家有了你,有了书之和月庄。彩儿和谢家那里,我答应了这一生护她二人周全,你嫁入我们家,这四年来,给家里添置的这些家人器用,我都看在眼里呢。我……我知道,做了侍郎、巡抚,有些钱,该花的是不能省的。咱家眼下,也比四年前体面多了,我……我也觉得这样挺好的,可我都知道,这些钱都是夫人出的,所以我这心中,一直觉得有些对你不住。这做了巡抚,也想着若是养廉银有了盈余,就多为你添置些衣物书画,夫人喜欢香,正好前些日子,蒋二说通江桥那边,多了个沉香铺子,里面的沉香啊,听闻销路不错呢。夫人给阮家带来这许多,我若是一点感念之心都没有,那我对得起夫人这一声‘夫子’吗?可若是我真的把这些银子都捐了,那难道我还要看着夫人和我一起每日清粥小菜、艰难度日吗?若我真的这样做了,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夫人啊?” “夫子,你……你还知道我喜欢香啊?”孔璐华面上也不禁出现了一丝晕红。 “那当然了,京华寒气正初冬,小住西城赐第中。暖屋安排新纸阁,朝衣收拾旧熏笼。才看骤冷霏霏雪,愁听残更阵阵风。自愧深闺太安稳,留香小室地炉红。这诗如此闲适自如,却又心怀方寸之外,不是夫人所作,还有何人呢?”阮元笑道。 “夫子你还知道我写的诗啊?”孔璐华似乎有些惊讶,却又有些抱怨的说道:“若不是你啊,夫人怎会空生那许多愁怨呢?那几日你带了那个糟老头子进家中,我看了就烦。还有那一日,天上下了大雪,正好你去宫里值夜,我……我自己一个人在房里,能不担心你吗?若再不熏些香撑着,那夫人病了怎么办?这诗做得本不好,以后不许念了!”话虽如此,孔璐华神色之中却犹有一股得意之色,看来这首诗原本是一首满意之作。阮元虽无意中看过妻子这篇诗作,却也是这时方才清楚,正是自己与嘉庆筹划雪夜之谋的那个夜晚,妻子独守空房,孤寂忧虑之余,方才有此一作。这样想来,只觉更对不起孔璐华了。 可是孔璐华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反而笑道:“不过嘛,这香对于夫人来说,也不是那么要紧之物。那时天不好,又担心你,便熏了些,现下没有这些事,不用了也没什么关系嘛。还有,你不要小看夫人哦,你自己想想,和你在一起四年了,夫人不也陪你吃了不少清粥小菜嘛,大不了就是这样的日子多几日,有什么要紧的?至于书之姐姐和月庄妹妹那边,有我这个好姐妹在,你就不用担心啦。” “可是夫人,这……”阮元还是觉得这样有些过意不去。 “夫子,和你在一起这许多时日了,海上的事夫人不能说懂,最少也知道一些了。我清楚,若是官军的船炮还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场仗,到了明年、后年,或许都打不完。到那个时候,只怕你要花的银子,比现在更多呢。若是这段时日熬过去了,你也还年轻嘛,总是能积下些余钱的。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你这次把银子捐了,海上咱们打赢了,那就是皆大欢喜,不是吗?再说了,夫人家里每年还有些体己钱呢,若不添置你那些古董古书,只是支持一年,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有件事,你可一定要记住才是。”孔璐华也是明理之人,要事之前从来分得清主次,也让阮元渐渐心安了起来。 “夫人但说无妨。”阮元道。 “因为夫子你捐了钱,所以家用不够了,所以夫人用了自己的钱来补了家中开支。也就是说,夫子捐的银子里,也该有夫人一份才是。那好,既然拿了我的钱去造船铸炮,那这次对付海寇,你必须全力以赴,认真应对才是。记住,不许拿我的钱打败仗!”孔璐华道。 “这个夫人就放心吧!”看着孔璐华既严肃又可爱的神情,阮元也不禁笑了出来。 到了次日,阮元便同焦循、孙星衍、王昶等人一并商议,将自己嘉庆五年的全部养廉银,除必要开支外,全部取出,作为造船铸炮之用。王昶、孙星衍等人眼看阮元义举,又如何能不动容,也各自表示,虽然宾主之谊不可偏废,但可以捐出一半薪酬助军。听闻阮元带头捐款,浙江全省顿时震动,刘烒、秦瀛等人也相继告知阮元,同意捐出绝大多数养廉银用作军需。 不过数日之间,相应募捐者此起彼伏,连日不绝。这一日阮元也将刘烒和秦瀛一同叫来抚院,商议建立铸炮之所,开铸新炮之事。战船修建事宜暂时由福建方面代为提供木材,就地打造,倒是不用浙江方面动用人手。可阮元等人看着各府道的捐款数额,却还是不能放心。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百七百十章 富商吴康成 “眼下捐款之数,就是这些了吗?”阮元看着三人面前的账册向秦刘二人问道。 “伯元,就是这些了,而且我看,也不会再多了。杭州、绍兴、嘉兴、湖州都捐了银子,其他府自顾不暇,也不该难为他们。只是……把所有捐来的银子都算上,眼下也只有五万三千两之数。”秦瀛道。 “各府县必须留下余银,用以公费开支,能捐上来这些,已经不容易了。可这样即便加上藩库的存银,也还有三万两上下的开支不知从何而来啊?诚甫兄,小岘兄,难道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阮元问道,刘烒字诚甫,与阮元相熟后,阮元便以字称之。 “阮中丞,说起办法,其实眼下还有一途。只是这条路能不能走通,其实我心中也没有十足把握。”刘烒却似乎还有新的方案。 “诚甫兄,眼下可用之法,都要尽力一试才是。无论困难与否,这件事,我都可以尽力而为,还请诚甫兄直言无妨。”阮元道。 “中丞,这募捐之事,中丞只想到了浙江这大小府道官员,却为何没想到商人呢?”刘烒道。 这一语倒是提醒了阮元,其实阮元本就与盐商江氏有故,朝廷每逢战事,商人捐输家产,并非不可想象之事。但他在浙江所有交往之人,除了余得水这样偶然相遇的漕帮人员,便都是文士生员,其中当然也有家境富裕之辈,可他们依靠的收入来源主要是田产,很少有人经商,说起杭州的大商人,自己更是一个都不认识。所以请商人出资之事,自己竟未考虑到。这时听刘烒之语,方才领悟,忙道:“诚甫兄此言,确是个好办法不错。只是我来浙江两次,却也不知杭州境内,尚有什么家资雄厚的商人,倒是我查访不密了。这商人之事,还要多请诚甫兄指教。” “若说杭州的商人,至少有一位,中丞不该不知道啊?”刘烒道:“就在东城金刚寺巷那里,有一座大宅,主人姓吴,叫吴康成。他家商号,在中原七八个省都有分号。除此之外,其实朝廷的一些开支,也都是委于他手,由他代行经营。他一是于朝廷有些联系,二是从来都有忧国忧民之志。所以这几年川楚战事不解,他一连数年都有捐输,去年捐了一百万呢。正好,就在两日之前,他家还差了人到我藩司衙门来,说愿意再捐一百万给川楚前线。伯元,他家短短两年,就可以捐出两个一百万来,现下所需,不过三五万的开支,或许前往相求,他也会乐于相助呢?”阮元听着这吴康成连年捐输之数均在百万,心中不禁暗自激动,若是能得他相助,或许船炮开支最后的缺 口,也就可以很快补上了。 可是转念一想,刘烒之语似乎尚有未尽之处,阮元不禁问道:“既然如此,那诚甫兄方才为何却说,并无十足把握呢?” “伯元,这吴康成虽说家财丰厚,可已经连续两年捐输百万之数。正所谓‘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啊,咱做官的,不能看着人家连年捐输,却还接着找他们要钱,不给他们留一条活路不是?所以之前你说尚缺八万两银子,我确实有所犹豫,就没将这件事全盘相告,但眼下我等均已出捐,所需不过四五万两之数,或许你也会有办法,让他补上最后这些银子呢?”听着刘烒之语,阮元也自清楚,正是自己来了杭州之后,连破两起盗案,让刘烒对自己产生了信心,这才将吴康成之事尽数相告,否则自己不知杭州有如此人物,只怕最后的经费缺口,是无论如何也补不上的了。 但刘烒的话却也让阮元眼前一亮:“既然如此,那这里我也先谢过诚甫兄了。诚甫兄放心,此后之事,我已有分寸了。” 这一次,刘烒倒是对阮元再无疑虑,二人遂备了舆轿,这日下午,便即启程,往吴康成宅子之处而来。 吴康成的宅第占地甚大,十分好认,是以阮元和刘烒的坐轿只在城东转了小半个时辰,便即到了吴康成家门之前。但阮元方一下轿,竟也是吃了一惊,只觉眼前宅子虽占了小半条街,可从头到尾,尽是寻常青砖白瓦,竟是没有半点富丽堂皇之象。 吴府中人早知阮刘二人这日要来到访,是以阮元二人方一落轿,府中便齐齐排出十余个家丁来迎候二人。为首家丁见了阮元,虽觉陌生,可看着他二品官服,又与刘烒相熟,也自然知道了阮元身份,忙上前陪笑道:“小人问过中丞大人,藩司大人安好,我家老爷日中方闻二位大人来访,一时匆忙,未免有些不尽礼数,还请二位大人见谅才是。” “无妨。”刘烒与吴家之前相熟,便主动上前道:“今日我和阮中丞前来,也是有一桩要事,需要立刻与你家主人相商。至于招待之事,简单一些,却也无碍,只不要误了这要事。中丞与我,都不介意的。”那家丁连声应是,忙叫了其余家丁前来陪同,将二人迎入了吴府后堂之内。看来即是要事,便需在这后堂商议,以免人多口杂。阮元看这后堂,只觉外面虽是寻常模样,其中桌椅,却雕得俱是精细,堂上几幅字画,也正如这厅堂一般,看似俱是水墨绘成,其中运笔气象,却是颇有意味,让人不由得想多看几眼,看来这吴康成自也是胸中有一方天地之人。 不过片刻,只听厅外脚步匆匆,一人身着深灰布袍,快步上前,见了阮刘二人,忙近前一步作揖道:“小人钱塘吴康成,见过阮中丞,刘藩台。这位大人年纪不大,却自有一番大儒气度,想来定是中丞大人了,之前小人俗事缠身,未能前往抚院先行拜访,还请中丞恕小人无礼。此番中丞与藩台大人前来寒舍,小人接到消息,却又迟了些,想来是要怠慢二位大人了,这都是小人慵懒无状之过,还请二位大人恕罪。二位大人今日前来,究竟有何要事?只要是小人能办到的,小人定然全力以赴,绝无怨言。” 这一番话说下来,倒是也让阮元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一向治家严谨,抚院除公事外,从不让外人无端来往,对于本地士绅商人的礼物,更是一概拒绝,不让进门。所以并非吴康成没来抚院拜访,而是即便他有前来之心,也早就被抚院拒之门外。这样看来,倒是自己怠慢了这位连年捐输的义商,而这一日,也是自己上午相约,下午便即到访,吴康成又哪有多余时间,来为阮元准备迎见之事?所以吴康成这一自谦,倒是自己更加不好意思,一时难于开口。还是刘烒与吴康成相熟,这时主动为阮元解围道:“吴先生,既然你已经认出了阮中丞,那在下也不用多介绍了。你连续两年,为朝廷捐输百万之数,中丞听了此事,自然对你多有感激,这不,今日下午我二人正好有空,便到你这里慰劳一番。” 吴康成忙谦辞道:“既是如此,那在下真的是愧不敢当了。朝廷的事,都是大事,在下这一点点小小的捐输,又怎么及得上二位大人的夙兴夜寐呢?还是二位大人平日忧劳更甚,在下之前一直不能为二位大人分忧,是在下有错才是。” 这时吴府下人也渐次入内,奉上了茶果点心,阮元看吴府茶器时,只觉奉上的茶杯也与吴府装点一般,外型平平无奇,却隐隐可见祥云般的暗纹浮现其上。杯中茶水香气虽嫌淡了些,却贵在持久,一时不绝。这时吴康成已然就坐,日光下看他面相,三绺长须,甚是清雅,却也只着寻常布衫。想起他之前言语,或许他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之后,也经历了多任浙江巡抚,其中自然不乏仗势欺凌商人的贪官酷吏,也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明明身为一方富商,连年捐输百万,却力求简素,只在不经意处透露一二分风雅。 不过阮元这次前来,本也不想难为吴康成,其他筹款事宜,也早已与刘烒商议得当。所以这时也依然平心静气,对吴康成回揖拜道:“先生确是客气了,先生这两年,每年为川楚战事捐输百万,就连浙江藩库,解送前线的银两也不及先生所捐。先生为国之忧劳,早已在我二人之上,之前在下到任,生怕杭州有人以送礼为由,行请托之实。是以严令无论何人,往巡抚部院送礼者一并坚拒,不意误会了先生,是在下的不是。至于先生捐输之事,我与刘藩台现下也已上报朝廷,皇上宅心仁厚,定当褒奖先生,使先生之名,天下皆知。” “阮中丞,什么天下皆知的,倒是让在下惶恐了。”吴康成陪笑道:“眼下在下年纪也大了,后半生仅有的心愿,便是经营好眼下这份基业,能有个善终就够了。这声名越大,对我而言,却是越承受不起了。不过阮中丞,若仅是此事,中丞来信一封,告知在下便是,又何必亲自到访呢?” “先生过谦了,其实这件事……这件事若不是抚院藩司,已经再无其他办法,本也不该麻烦先生的。”阮元道。 “也就是说,中丞大人今日,还是要再‘麻烦’在下一次了,在下猜的可对?”吴康成一边陪笑,也一边不禁叹道:“只是中丞大人,在下为川楚捐输百万,也并非全然为了国家大事,在下商号有不少便在陕西、湖广一带,若是这场仗再打下去,这生意都没法做了。捐输虽是为了报效朝廷,却也有及时止损的私心。但话说回来,在浙江,在下除了兼营一部分盐务,生意却也不多,这几年捐输如此,本钱都快搭进去了,若是中丞的麻烦,本身不是个小数目,只怕您要在下捐钱,在下也要应付不过来了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