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唐》 作品相关 作者序 各位亲爱的读者,大家好!我是本书的作者卫国公。由于自幼酷爱历史,一开始读王侯,后来读将相,再后来……则难以自拔地沉迷上了历史上诸多小人物的故事,尤其是在唐朝,各个历史大事的背后,总能寻到他们的蛛丝马迹,其中有暗桩,有列女,也有公侯冢子。 因此我也时常在思考,在高居庙堂的王侯将相运筹帷幄的同时,那些只在史籍上留名一两句话的小人物对历史大势的影响是怎样的?只因过往的他们,很有可能便是今日的你我。因此作品里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很多并不见诸正史,却又在不少史籍中留下了只言片语的人物。 我的笔名是卫国公,是自己很崇敬的一个历史人物的爵位。熟悉历史的书友可能知道,历史上受封卫国公的人很多,光唐朝就有五人,比较著名的便是大唐开国功臣,卫国公李靖;名声稍微不那么好的,则是著名的杨贵妃的族兄杨国忠。而我笔名所想指代的,则是辅佐唐武宗开创会昌中兴的晚唐名臣李德裕,也是我作品里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大家会通过之后的章节更加了解他。 人们大多对贞观之治、武周夺唐、开元盛世、安史之乱津津乐道,然而对于安史之乱后的唐朝却知之甚少。少有人能道出唐德宗的奉天之难、唐宪宗的元和中兴,仿佛再往后的唐朝直接便进入了藩镇割据,天下混战,而后开启了五代十国一般。因此卫某也想通过这部作品,给大家展现一个同人们印象不一样的中晚唐,尽可能将那个年代写的原汁原味,重现当时的风土人情、饮食文化、衣服习俗;官场的相互倾轧、权谋厚黑、阴狡仇杀。让各位读者看小说的同时能身临其境。 卫某向大家保证,读完这部作品,众位书友一定会对那段历史信手拈来,给我二十五章的时间,一定让大家看得进去,读得开心! 感谢纵横的这个平台,让我知道网文界有非常多的大神以及熟知历史的书友,让我很是惊喜。《翊唐》写的虽不是穿越,却也并非真实的历史,而是中晚唐背景下的虚构的故事,包含推理、悬疑、党争、复兴。内中人物虽有个别虚构,其余却又大多在史料中有迹可循,可谓亦实亦虚,因此卫某便将题材选定成了架空。 卫某初次在纵横发文,还是一枚小白,不求成名,只求更多的朋友看到,众位书友看得开心。如果各位书友看得满意,你们每一份打赏和收藏都是对我极大的鼓励。若有任何的建议和意见,也非常欢迎各位留言评论,卫某都会一一回复和讨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作品相关 第一卷相关人物的史籍记载(持续更新) 此章卫某主要参考了旧唐书与新唐书,少部分参考了《唐刺史考全编》。此章持续更新,每逢出现历史上真实人物都会进行添加整理,欢迎关注以及评论!如有谬误,欢迎讨论及指正! 韦皋:(745-805)字城武,本书多次提到,却并未出场,中唐名将。贞元元年(785)镇守剑南西川(《旧唐书》:贞元元年,拜检校户部尚书,兼成都尹、御史大夫、剑南西川节度使,代张延赏。),担任西川节度使二十一年,期间交好南诏王异牟寻,离间南诏与吐蕃关系(《旧唐书》:皋以云南蛮众数十万,与吐蕃和好,蕃人入寇,必以蛮为前锋。四年,皋遣判官崔佐时入南诏蛮,说令向化,以离吐蕃之助。佐时至蛮国羊咀咩城,其王异牟寻忻然接遇,请绝吐蕃,遣使朝贡。其年,遣东蛮鬼主骠傍、苴梦冲、苴乌等相率入朝。南蛮自巂州陷没,臣属吐蕃,绝朝贡者二十余年,至是复通。)指挥维州之战,以五万大军十路出击,大破吐蕃十六万众,收复数州,减轻了大唐于河陇地区的军事压力,却未能攻下维州城。进封南康郡王,故世称“韦南康”。永贞元年,韦皋急病薨逝,享年六十一岁,追赠太师,谥号忠武。 杜元颖:(775-838)出身京兆杜氏,官至宰相,于长庆三年接替段文昌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旧唐书》:十月己丑,宰相杜元颖罢知政事,除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任内期间,治御无方,昏庸无能,为逢迎唐敬宗来巩固地位,派遣兵士索取珍宝(《旧唐书》:昭愍即位,童心多僻,务为奢侈,而元颖求蜀中珍异玩好之具,贡奉相继,以固恩宠。以故箕敛刻削,工作无虚日,军民嗟怨,流闻于朝)。此举激怒南诏,南诏率兵攻伐,连拔数州,兵临成都。杜元颖故而获罪,贬官循州司马,太和六年病逝,去世前仍上表希望能获得追赠官爵,朝廷赠其为湖州刺史(《旧唐书》:坐贬循州司马,判官崔璜连州司马,纥干臮郢州长史,卢并唐州司马,皆以佐元颖无状也。六年,卒于贬所。临终,上表乞赠官,赠湖州刺史)。 牛僧孺(779-848),“牛李党争”牛党领袖之一(笔者认为牛党领袖实为李宗闵)。书中以其字代称为牛思黯。元和四年在贤良方正科与李宗闵共同抨击时政,批判了时任宰相李吉甫(李德裕父亲)的政治理念,被宰相李吉甫排斥,由此与李吉甫、李德裕父子结怨(《资治通鉴》:前进士李宗闵皆指陈时政之失,无所避;吏部侍郎杨于陵、吏部员外郎韦贯之为考策官,贯之署为上第。上亦嘉之,诏中书优与处分。李吉甫恶其言直,泣诉于上,且言「翰林学士裴垍、王涯覆策。湜,涯之甥也,涯不先言,垍无所异同。」上不得已,罢垍、涯学士,垍为户部侍郎,涯为都官员外郎,贯之为果州刺史。后数日,贯之再贬巴州刺史,涯贬虢州司马。乙亥,以杨于陵为岭南节度使,亦坐考策无异同也。僧孺等久之不调,各从辟于藩府。僧孺,弘之七世孙;宗闵,元懿之玄孙;贯之,福嗣之六世孙)。穆宗时与文宗太和四年官至宰相,成为牛李党争领袖人物。后来于武宗会昌年间贬官循州长史,宣宗时召回任太子少师、分司东都,未几卒。 刘辟(?-806),字太初。西川节度副使,南康郡王韦皋心腹,永贞元年(805),南康郡王韦皋薨逝,刘辟未经朝廷同意自立留后(《旧唐书》:永贞元年八月,韦皋卒,辟自为西川节度留后,率成都将校上表请降节钺。朝廷不许,除给事中,便令赴阙。辟不奉诏),唐宪宗彼时初继承大统,以退为进,先授予刘辟剑南西川节度使之职(《旧唐书》:时宪宗初即位,以无事息人为务,遂授辟检校工部尚书,充剑南西川节度使)。刘辟竟更加跋扈,得寸进尺,要求得到三川之地,全据四川全境,朝廷不许。刘辟于是率军围攻剑南东川。唐宪宗遂于元和元年正月派遣名将高崇文出兵讨伐,同年九月便攻取了成都府(《旧纪》:六月,崇文破鹿头关,进收汉州。九月,崇文收成都府),刘辟被活捉缚送京师,全家枭首示众(《旧纪》:辟乃伏罪。令献太庙、郊社,徇于市,即日戮于子城西南隅)。 刘瞻(?-?)字几之,徐州彭城人,出身彭城刘氏,或为汉高祖刘邦之后。太和初年,进士擢第,进入藩镇幕府,从而与李德裕相识,深受器重,后娶李德裕孙女李氏为妻,成为“牛李党争”中李党人物(《旧唐书》:瞻,太和初进士擢第。四年,又登博学宏词科,历佐使府)。咸通初年,迁太常博士,历任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户部侍郎、河东节度使、京兆尹,复为户部侍郎、翰林学士。咸通十年,授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成为宰相,亦是唐朝最后一位贤相。后因反对诛杀服务同昌公主的医官,外放被贬为驩州司户(《旧唐书》:帝阅疏大怒,即日罢瞻相位,检校刑部尚书、同平章事、江陵尹,充荆南节度等使。再贬康州刺史,量移虢州刺史)。唐僖宗即位,为其平反,历任康、虢二州刺史,旋入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刑部尚书,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居位三月而卒。 虞藏俭(生卒不详)史籍中记载仅一句话,《资治通鉴》记载:九月,吐蕃维州副使悉怛谋请降,尽率其众奔成都;(李)德裕遣行维州刺史虞藏俭将兵入据其城。 杨虞卿(?-835)字师皋,虢州弘农人,出身弘农杨氏,与隋朝皇族同宗,牛李党争中牛党人物。早年事迹于旧传新传皆有所载(《旧唐书》:虞卿,元和五年进士擢第,又应博学宏辞科。元和末,累官至监察御史)。文宗即位,太和四年,李宗闵与牛僧孺辅政,杨虞卿由于素来与李宗闵亲厚,起为左司郎中,谏议大夫。太和七年,李德裕入朝拜相,出为常州刺史(《旧纪》:及李宗闵、牛僧孺辅政,起为左司郎中。五年六月,拜谏议大夫,充弘文馆学士,判院事。六年,转给事中。七年,宗闵罢相,李德裕知政事,出为常州刺史)。为人阴险佞柔,阿附李宗闵,时人称之为党魁(《旧唐书》:虞卿性柔佞,能阿附权幸以为奸利。每岁铨曹贡部,为举选人驰走取科第,占员阙,无不得其所欲;升沉取舍,出其唇吻。而李宗闵待之如骨肉,以能朋比唱和,故时号党魁)。太和八年,宠臣郑注与李训之党为驱逐李德裕,将李宗闵召还入朝,杨虞卿又由此于太和九年升任京兆尹。李德裕被外放藩镇后,李训和郑注为独揽大权,只一月余便又诬告杨虞卿,杨虞卿由此被一路贬为虔州司户,未几卒于贬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作品相关 感谢墨沥儿做的封面 手动@一下。大概把我想象中的场景描绘出来了,多谢啦!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作品相关 这周试水推荐啦!欢迎多多收藏! mk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一章 风起西川 大唐,太和五年,九月乙卯,戌初。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宣和门。 天已渐渐擦黑,城门也随着宵禁的鼓声徐徐关闭,城头一披甲戍卒正背靠着城墙,不时向插在身旁的火把伸手烤火。 时节进入晚秋,入夜的成都府上空缀着星星点点,微风渐起,吹走了夜空的云层,一轮弯月慵懒地挂在天上。戍卒把槊矛往城墙上一靠,从怀中内衬里掏出一张早就凉了的胡饼,默默地啃着。 剑南道原本富庶繁盛,后来自安史之乱起,吐蕃侵夺河湟,更于西川连拔数州,多次兵临成都,由此民生凋敝。剑南道便一分为二,设东川、西川两大藩镇。而西川便是西抗吐蕃,南御南诏的军事重镇。 南诏入寇不过两年,蜀中经过新任节度使经营,迫使南诏归还先前所掠百姓四千余人复归成都。如今西川钱粮渐多,北兵来援,新招的募兵也开始了训练。对蜀中百姓而言,日子渐渐有了盼头。 今日在城头站了大半天,眼看马上要到戌初便能去换班休息了。此时戍卒的耳廓却陡然闻得马蹄阵阵,惹得戍卒汉子看向几个坐着歇息的当值,却是一个个一脸茫然。城门紧闭,城内已然宵禁。没有节度使命令,想进城出城都不可能,哪儿来的马蹄声? 汉子眺向城墙外,借着若隐若现的月光,隐约见宣和门外不远处官道上一黑骑纵马狂奔,径直朝着成都府外郭而来。 黑骑越来越近,汉子眯眼细看,发现骑手衣冠不整,手执木叉,披发跣足,腰间藏刀若隐若现,身上的扎囊氆氌随风而动。 吐蕃人? 此时的大唐远不比开元全盛时,内有范阳、魏博、成德三镇节度使割据河北,时刻可能叛乱;外有回纥于塞外貌合神离,吐蕃更是时时窥伺关中,早已是大唐的头一号心腹大患。 这疑似吐蕃骑兵让戍卒瞬间警觉了起来,他连忙招呼其他的当值军士到垛口。 长庆会盟后,大唐与吐蕃两军在西川已息兵数年。成都府深入西川腹地,前线又不曾听说有重启战事的消息,这个吐蕃骑兵莫不是斥候?却又如此大张旗鼓地径直朝城门而来。 难道是降卒? 汉子心有疑虑,却也顾不得多想。 一个当值武卒手持连弩,只用一息的工夫便上好了三支弩箭。又两弹指工夫,弩手迅速窜到了城门正上方的箭垛,只等吐蕃骑兵靠近,蓄势待发。 谁知那吐蕃骑手忽地高举一令牌,因夜色昏暗,一时看不仔细。 骑手操着一口带蜀中口音的唐话高喊:“奉剑南西川李节度之命,报维州事,速开城门。” 维州? 戍卒和几个当值面面相觑,一时间满脸狐疑,不敢拿主意。 戌正。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节度使府邸。 成都府的心脏,节度使府邸,又称帅府,坐落在成都府中的建德坊牙城,位于成都十六坊的正中心。 帅府为一三进院落,独占半坊,分前中后三大殿。前殿宽有五间,进深九架,殿宇为工字厅,建歇山顶,上饰有悬鱼、惹草。大殿门前正上方,悬有一金漆乌木匾,赫然用金字正楷上书“成都府”三个大字,由现任节度使李德裕去岁上任时亲笔书写。府门前和府中又有帅府牙兵共近百人看守。 前殿内,有一紫檀木桌,宽有两丈,上置军用西川全图,桌旁有一计时铜漏,全城所有官邸铜漏均与此铜漏同调。节度使李德裕身着三品紫色圆领袍衫,上绣大科绫罗,头戴佩巾幞头,腰束十三銙金玉带,其上用绯红细绳悬着象征身份的金鱼袋,在烛火摇曳下熠熠发光。 李德裕在前殿中央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看向殿外。 殿内,行军司马李淮深、虞侯韦荣、牙兵中郎将杨综、华阳县尉虞藏俭等十数将校官吏陪伴左右,殿中掌书记令狐缄和节度判官刘瞻,也时刻准备书写新的文书稿件。所有人面容凝重,不发一言。 他们都在等维州的消息。 维州,曾经一直是大唐领土,地势险要,是进军康区的门户,隶属于剑南道。安史之乱后,吐蕃乘虚而入,攻占包括维州在内的西山数州,而今陷落已六十七年。其城三面临江,距离成都府四百里。南界江阳,不知其极;北临陇山,积雪如玉;东望成都,若在井底;西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岷山苔原。 “襄宜,他还没有遣人送信吗?”李德裕语气急促,问向牙兵中郎将杨综。 杨综,河曲鲁州人,字襄宜。这个蓄着浓密八字髭须,身披明光铠的年轻将军颧骨突出,颇有胡人面相。杨综在担任八年河曲兵将后,自去岁调入西川,便火速升任牙兵中郎将。 毋需细想,杨综也明白李德裕口中的“他”指的是安插在维州城的暗桩张翊均,便给了否定的回答。 从年初开始,吐蕃王城逻些便传来风声,尊崇佛教的赞普赤祖德赞统治下,逻些的苯教徒被残杀殆尽,同时吐蕃王庭派系林立,权臣韦达纳坚与其他尚论外戚相互攻讦。 而张翊均则于不久前来报称,吐蕃边地由于王庭政局动荡,与逻些的矛盾也日臻兴锐。同时城内势力暗流涌动,恐有大变。 杨综正不无担忧地看着一脸凝重的李德裕,拱手而立,神情严肃道:“呃……李公,月前张翊均便有奏报称,将于九月乙卯日派人回报,丙辰日起事。而今乙卯日将过……仍未有消息,会不会是……暗桩像去岁一样,已然暴露?” 李德裕微微摇头,即使再不会察言观色之人,也能看出李德裕神情上写满了焦急。 “韦虞侯,辰时派去的斥候怎么还没回报?” “回禀李公,快马加鞭,想是也快到成都府了。”韦荣躬身答道。 李德裕紧闭双唇,望向殿外,咬肌微动。 “若是张翊均果真暴露了身份,万事皆休。” 戌正二刻。 吐蕃南道,维州,薛城县,某处。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身披吐蕃戎甲,头戴毡帽,腰间挎着一柄黑鞘藏刀的蒙面兵士匆匆走向里坊。 如果他怀中的维州薛城舆图无误,这间坊里正中央便是维州节儿(刺史)府衙所在。 维州地处边地,城中百姓不过五千,此时已过宵禁,街上无一行人,坊门早已关闭。坊门外侧,几个看守里坊的吐蕃奴兵,正围着一窝火堆,“哔哔啵啵”地烤着狼肉,远远的就闻到了肉香。城中钱粮紧缺,这想必是出城打来的落单的狼崽子。 吐蕃兵制,其士兵皆兵民一体,亦兵亦民,普通士兵皆为随军奴隶。 一个赤脚奴从见有人靠近,便站起了身。奴从见来人身长七尺,面部罩着一袭黑布看不清楚面容,身着吐蕃柳叶甲,脚踩饰鹰布靴,皆非奴从所能穿着,也不像汉人,不过保险起见还是用吐蕃语叫住了他。 蒙面兵士默默地从腰间掏出了块银牌,上面用吐蕃文写了什么,似乎是身份凭证。 “奉副使悉怛谋命,速开坊门!” 这几个奴从全不识吐蕃文,但是听这蒙面兵士也说吐蕃语,虽然带点奇怪的口音,不过也并不可疑,况且来人似乎又有维州副使悉怛谋的命令。遂在领头的奴从示意下,两个赤脚奴兵起身,推开了坊门。 蒙面兵士迈进里坊后,不禁长舒一口气,那几个奴从也不再理会,注意力全在烤狼肉上面。 坊内死寂,灯光昏黄,蒙面兵士沿着坊间大路走了一阵,坊门便在身后重重地关上了。他见四下无人,忽然侧身闪进一处狭窄小巷。 蒙面兵士从怀中掏出一小截羊皮布,只见上面清晰地画着这间里坊的每一处细节,包括地下暗渠和水文网络,以及不为人所关注的小巷。 这小巷西侧的宅院应当是个占地不小的本已废弃的道观。维州自被吐蕃占领后,城中道观不是被毁,便是彻底荒芜。城中汉人大半被驱赶为奴,仅留一小部分维持生产。维州又因紧邻唐蕃边境,易守难攻,为军事重地。 如果舆图正确,这间废弃的道观便紧邻维州节儿(刺史)论可莽的府邸。 小巷里漆黑一片,连个灯笼都没有,但是借着巷子外的些许灯光,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向前二十步远的右侧有扇门廊。 蒙面兵士伸手握在腰间的刀柄上,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确认无人跟随以后,便挪步向前。 与巷子本身不同,门廊看起来很新,一扇厚重的松木门立在眼前。 蒙面兵士敲了敲门。三下急促,两下舒缓,最后又重重地拍了一下。 不过十个弹指工夫,门对面有了动静。 蒙面兵士深知自己这次奉命前来,如果之前得到的消息不属实,有只身犯险的可能性,但是直觉让他决定赌一把。 又一息的工夫,门对面的人清了清嗓子,木门随之而开。一个身披扎甲的虬髯大汉立于眼前,面部扁平,双眼长而窄,此人的胳膊足足有一个房梁粗。 虬髯大汉将手中的横刀指向蒙面兵士,用吐蕃语道。 “雪落康区,终将消融。” “风起西川,由此而生。”蒙面兵士同样用吐蕃语回答道。 虬髯大汉收回横刀,微微附身,做了个不怎么标准的叉手礼。又向左侧身,让蒙面兵士闪了进去,而后关上门廊,改用生硬的唐话问道:“敢问尊姓大名?” 蒙面兵士扯下黑布,露出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庞,高挑的鼻梁两侧的明眉皓目乌黑而又深邃,一双剑眉跃于其上,形状纤欣的下巴同颀长的身材相得益彰。 他轻启朱唇,轻声道:“京兆张翊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二章 木已成舟 太和五年,九月乙卯,戌正三刻。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烛火闪烁,前殿气氛渐趋严肃,众人沉默良久,若非铜漏还在滴答作响,所有人都会怀疑时间已然停滞。 一年多前,维州守军不知为何开始被大批遣散。前月,维州缺粮,被遣散守军被任由自生自灭,多被饿死。即便如此,州府却出奇地安静,军士也未曾哗变。而据安插在维州的暗桩——张翊均之前发往成都府的呈报所述,维州恐怕有一场异变在酝酿之中。 月前,果有维州的吐蕃降卒前来投奔,其中一人通过成都府戍卒给节度使李德裕送来了密函,表达了维州副使悉怛谋降唐的意愿。由此将张翊均同悉怛谋搭上了线,若一切顺利,便将于今夜举事。 然而现在暗桩迟迟不来的消息,却给所有人心头蒙上了阴影。 “李公……”年纪轻轻的杨综立功心切,向前一步,打破沉默,对李德裕郑重叉手,“维州据其险要,三面环水,又坐拥西山中心之地,如若取得维州,则西山诸州如探囊取物……若是暗桩果已暴露,还望李公早做准备……” 身穿浅绯官袍的行军司马李淮深,字华源,从杨综开口的时候表情便有些难看。他抬了抬眉毛,将手搭在腰间栓有银鱼袋的十銙金带上,从旁打断,双眼不时地瞥向节度使。 “杨将军说的这些吾等谁不知道?正因谋取维州如此重要,吾等才在此静候翊均的消息。” “呃……”杨综表情颇为不屑,“何必那么倚仗那个暗桩呢?” “若没有‘那个暗桩’,今日一切,都将无从谈起,”李德裕神情严肃起来,似乎已经猜出来了杨综这一番旁敲侧击的意思,“襄宜何意?尽管直说。” “呃……回禀李公,如若先前翊均所述属实,现今维州空虚,钱粮紧缺,内中只存守备戍卒不足五百人。末将可率武威军先锋千人夜袭薛城,直取州府,而后分据其城……如此即可全复西川,并分散吐蕃重兵于西南。而借此良机,朝廷若兵出凤翔,光复陇右三十三州指日可待矣……” “不可。”李德裕直接地打断了他。 “为……为何不可?蕃虏政局不稳,戍防弛泄,光复维州,机会千载难逢!” “襄宜,”李德裕正过身去,耐心地解释道:“翊均尚未传回消息,虚实不明,一也。我唐十年前与吐蕃长庆会盟,约定互不攻伐,假使此时发兵,师出无名,二也。西川牛党虎视眈眈,如若败绩,你我,在场诸公皆不保矣,三也……” “互不攻伐?永世修好?”杨综年轻气盛,据理力争,却越说越激动地朝殿外指道:“就……就在去岁,蕃虏还在围攻河曲鲁州城……他们何时讲过信义?” 其他人听了杨综这番话,都纷纷劝阻他别再说了。然而杨综此时已眼圈泛红,顾不得许多,他敬重地叉手,竟在李德裕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颤抖。 “我阿叔,就是在鲁州……战死的!” 在一旁的李淮深听了这句话,马上变了脸色:“吾道杨将军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出兵,原来是藏了私心!” “我阿叔待我如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杀父之仇就可以坏军国大事吗?”李淮深厉声吼道。 “收复失地,如何就是坏军国大事?再说在场的诸公,谁没有一点私心?”杨综瞪圆了眼,这话已经十分无礼。 “注意你的身份!”李淮深大怒,高声道,而后又悄悄瞥了一眼节度使,发现李德裕并未动怒,便又压了压声音,眼神中带着轻蔑,接着训斥道:“你去岁不过是一牙兵旅帅,若非李公提携,如何能做中郎将?!” “好了好了。”虞侯韦荣连忙从旁劝说道:“大家都是为大唐尽忠,何必在此争执不下。” 李淮深听了,便强压怒火对杨综晓之以理:“杨将军,此次大事李节度布局久矣,内中细节你并不全知道。这也不是不信任杨将军,只是如今在西川,除了在场诸公以外,包括西川节度支使李植,哪一个不是宰相牛思黯的党羽?甚至监军使王践言也左右摇摆,态度暧昧……” 韦荣也跟着连连附和道:“李司马说的是啊,若是师出无名,必为牛党所弹劾,况且……暗桩如果真已暴露,蕃虏必有所备。且维州地势险要,贸然出兵,易中埋伏啊。” 李淮深和韦荣说的是事实,当今朝堂由牛党把持,牛思黯和李宗闵二人具为宰相,此二人相互协助,凡是同党,便施以援手,异党则排挤出朝,至于远贬,权势熏灼,威震天下。 而西川节度使李德裕,便正巧是他们最为忌惮的政敌。 “更何况,”李淮深轻蔑地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杨综,用牙缝里挤出来声音,颇带嘲讽地笑道:“据吾所知,杨将军父辈不是举家流放之人吗?此事流人子孙就不必操心了。” “华源,够了。”李德裕制止道,顺便走过去把杨综扶了起来。 然而李淮深方才的话像是一把利剑,直直地插入杨综的内心,即便站起了身,杨综也像是落败的狼,低垂着头看着地上铺的石板,不敢看其他人的脸。 “杨将军说的也没有大错嘛。”韦荣打起了圆场:“毕竟,计划了这么久,显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谁知这话却让大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假如暗桩再次暴露,那么维州密谋将会彻底落空。 李德裕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 “襄宜,我清楚,你也清楚。如果贸然出兵,即使胜了,朝中牛党会做些什么。牛思黯会以我弃盟毁约、私自用兵的名义将我贬逐;为向吐蕃示好,维州城会被归还蕃虏;在场诸公再也别想为官。我是西川节度使,要为所有人负责。” 李德裕不是危言耸听,西川鱼龙混杂,若是在维州归降的消息传入成都府之前出兵,势必会惊动宰相牛思黯在西川的党羽眼线。而素来与李德裕极为不和的牛党对于党同伐异的兴趣,要远比收复失地大得多。 “报!” 李德裕话音刚落,从殿外便匆匆跑来一个府衙通传,他手执木筒,气喘吁吁地跑到李德裕跟前,捧着木筒,单膝跪地。 “派到维州的斥候方才到了成都府……呈报在此,请节帅过目!” 这句话如同及时雨,所有人都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行军司马李淮深冲着府衙通传埋怨道:“怎么费了这么久才来?” “据……据说斥候是扮成吐蕃骑兵的模样,一……一时没有认出,所以……耽搁了。” 节度使李德裕迅速拆开木筒,掏出里面的一小截卷纸匆匆一扫。便忙朝殿中掌书记令狐缄吩咐道:“记,命兵曹即刻典派武威军斥候,务必辰时至唐蕃边境,时刻注意吐蕃动向,如有异变,随时来报!” 令狐缄奋笔疾书,丝毫不敢怠慢,片刻便将节帅令起草完毕,由节度判官刘瞻盖上帅府印章后,交予通传,直趋府外。 “淮深恭贺李节度!” 李淮深抓准机会,忙向节度使躬身道贺,也引得众人纷纷争先恐后地祝贺起来。 “现在……恐怕还没到庆祝的时候,”杨综像是重拾起了精神,从旁拱手,插起话来道:“李公,暗桩在呈报里说什么了?” 对杨综的拆台,李淮深恨得咬牙切齿,不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木已成舟。”李德裕看向众人,神情舒缓,目光澄澈,一字一顿,“让我们静候其变!” 亥初。 吐蕃南道,维州,薛城县,某处。 废弃的道观内,张翊均在那个吐蕃虬髯大汉的带领下,从便门绕过供奉三清的年久失修的主房,进入破败的后院。 后院正中央立着一尊高大的青铜炼丹炉,院内杂草丛生,靠近院墙的杂草足足有一丈高。炼丹炉前面靠右侧有一石桌,与整个荒芜的道观其他物什不同,唯有这个石桌看起来新一些。 道观后院根据薛城舆图,应当紧邻维州府,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有道观的后院围墙有过修缮的痕迹,被人为加高到了不可能翻越的高度,但是看起来也至少是长庆会盟以前的事情了。 张翊均环顾四周的院墙,怎么也找不到足以翻墙而出的地方,一时狐疑,线人约定在此见面到底是真是假? 后院的炼丹炉看起来得有五十载无人问津了,维州地处川西,气候潮湿,炼丹炉里里外外生满了铜锈。但是总的来说,不管怎么看,这道观也看不出什么猫腻。 “维州副使悉怛谋,他人在哪儿?” 虬髯大汉也不说话,反而一脸凶相地看着张翊均,“嗞啦”一声抽出横刀,朝他迈了几步,惹得张翊均不禁往后退,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腰间的藏刀,后脑勺碰到了炼丹炉。 中计了? “有话好说,何必拔刀相向?” 虬髯大汉显然听不懂这样复杂的唐话。不过他脸上虽然带着凶神恶煞般的表情,却附下身去,把横刀使劲地杵在张翊均方才站立的地上,竟发出插进木头的声音。而后大汉缓缓拔起刀柄,像是把手一样连带着地上覆盖着的杂草,竟从地面翻开了一块一掌厚的木板。 而木板下面,是一段陡峭的木制台阶,直通向漆黑的地下。 炼丹炉下面有暗渠! 张翊均不禁心里苦笑,他自一年前开始做暗桩,除了偶尔交予斥候传回消息,便与西川彻底断了联系,这之间让他变得极度敏感。而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看来表情一直都是一脸凶相,也难怪让他方才虚惊一场。 虬髯大汉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事已到了收官阶段,距离子初还剩一个时辰。张翊均顾不上迟疑和细想,便顺着台阶,钻进暗道。虬髯大汉扶住木板,拔出横刀,紧随其后。暗渠入口一关,两人便彻底被黑暗所包裹。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章 维州密谋 太和五年,九月乙卯,亥初一刻。 维州,薛城县,某处。 张翊均从腰间摸出一柄火折子,轻轻吹了吹,由于暗渠里有些潮湿,费了些劲儿才擦出火苗,刚好可以照亮前路。暗渠一开始很宽阔,能容得下两人并排。而虬髯大汉似乎本来就不需要照明一般,直接走到张翊均身前,极为娴熟地在暗渠里带路。 暗渠微微倾斜向下,且越走越窄,很快便只能容一人通过,虬髯大汉身材宽硕,已经几乎是侧着身子前行了。 向前二十步,左转十八步,再右转十五步…… 张翊均默默地记着,暗渠里阴气潮湿,火折子光亮渐弱,且仅有一柄,还只能用半盏茶的工夫。 自一年前,先前在维州的暗桩被杀,而后便有消息称维州守军被大批遣散,仅留下不足千人。然而根据自己近一年的观察,维州守军恐怕只有不足五百,而薛城作为维州府衙所在,也只有是其一人促成。其他僚佐看在眼里,若是没有一丝好奇,是不可能的。 “张翊均啊……”李德裕边说着,默默放下呈报,侧眼看着火炉,“某去岁在任义成节度使才与之相识,经由一京中‘友人’推荐来入我幕府。其身世我了解不多,但他虽然居才,却不愿为官……” “居此才,不愿为官?是否……有沽名钓誉之嫌啊?” 李德裕没有正面回答,这反而让李淮深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了,见泉水还未开,便马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翊均祖籍本是浙东吴郡,其祖父在德宗皇帝朝,官至中书侍郎,兼领两镇节度使,加同平章事……” “同平章事……”李淮深有些惊讶,不禁抬手做了个叉手礼,道:“那可是……宰相啊?” “正是,”李德裕微微点头,面色倒是有些波澜不惊,“不过后来建中四年,泾原兵变,其祖父和两位伯父一同在凤翔被杀,自此之后,家道中落,其父排行第三,德宗皇帝惜念其祖父忠义,贞元中,于长安赐给其父几间宅子和金银,自是算勉强经营至今……” 话说至此,李淮深已经知道李德裕说的是谁了。 “他竟然是张镒的孙辈?” “正是,其父自从张镒被杀后,便立了家训,子孙后代,不许为官,张翊均因此秉承至今,故此只是入我幕府,不曾……亦不愿入仕。” 李淮深不由得啧啧称奇。虽然李淮深的直觉告诉他,李德裕还是对张翊均的背景有所隐瞒,比如其如此备受信任与倚重的真实缘由,节度使好像有些讳莫如深。不过李淮深见李德裕没有主动提起,也不便再继续详问。 李淮深的直觉是对的,李德裕确实是有所隐瞒。不过李淮深此刻绝不会知道,节度使隐瞒的,是那个派遣张翊均的京中“友人”的名讳——李瀍,或者以其封号尊称的话,是颍王李瀍,当今天子的五弟。而李德裕曾为颍王傅,如此敏感的关系,是绝不能轻易透露与外人的。 两人之后相对无言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直至紫檀茶壶嘴处开始腾起股股白气。 李淮深见泉水已开,便稍微起身,从茶海上拿起装着茶叶的瓷罐,熟练地温壶、温杯,而后用茶则取茶,倒入紫檀茶壶中。须臾又拿起陶壶,将里面的泉水倒满紫檀壶,又将茶壶中的热泉水尽数倒入茶盅,尔后倒入茶海,是曰洗茶。 而李德裕则静静地看着李淮深手法娴熟地做完这一整套工序。 “华源,对茶艺了然于胸啊。” “李公见笑了,”李淮深又用热泉水将茶壶灌满,至此,温壶、温杯、洗茶、泡茶才算完成,“华源曾祖西平郡王李晟虽是陇右人,卑职却生自山南东道,襄州。小时有幸曾与陆羽有过一面之缘,自那时起,便爱上了茶道至今。” “陆羽,华源是说茶圣陆鸿渐?” “正是,”李淮深小心翼翼地将茶水倒入李德裕面前的杯中,“‘一器成名只为茗,悦来客满是茶香。’” 李德裕闭目细闻,品啜了一小口:“青城雪芽。” “一点不错!”李淮深顿时两眼放光,惊喜道:“想不到李公竟也好茶?” “人世冷暖,尽饮之如茶,醉之如酒。茶经三篇,某也曾拜读过,其中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尤备,某深以为然,算是对茶略知一二。”李德裕笑了笑,慢慢地放下茶杯,“彼时某在浙东任观察使,听闻惠山寺有一泉眼,幸得品尝,确是不同凡响。私以为,若以雪芽配其泉水,岂不美哉?” 李淮深情不自禁地连连称赞李德裕对茶经有如此之深的了解。 “话又说回来,”见气氛时机都已成熟,李淮深便稍稍调转话题,字斟句酌地叉手道:“李公,维州密谋了那么久,现如今维州归降在即,正是须小心行事之时……杨综杨将军调来西川不过一年,彼又是流人子,行事鲁莽难制,若是他冲动行事,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德裕顿了顿,似乎已然猜出李淮深心中所想,便看了他一眼,问道:“华源的意思是?” “卑职以为,如今局势微妙,稍有差池,密谋便会为牛党所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卑职故此斗胆建议李公,将杨将军暂且调离成都府,以免生变!” 李德裕轻放下茶盏,却对李淮深的话避而不答,“华源可知品茶之关键为何吗?” “额……”李淮深有些发愣,不知李德裕如此问为何意,却仍作答道:“华源记得陆羽于《茶经》中说:茶近似于人,所谓南方之嘉木也,所重者唯生地、容颜、名讳、教化、品性,此五者,缺一不可。” “此为只得其一,不得其二,”李德裕微笑着抿了口茶,接着说道:“想喝到好茶,就需要花费足够的心思。倘若时令、造法有所偏差,喝茶不仅不能有益于人,反而会喝出病来。此乃失茶也。” “您是说?”李淮深感觉到节度使话里有话。 “你是西川行军司马,杨综的上司。襄宜生于河曲,乃四战之地,他叔父又新近为吐蕃所杀,痛恨蕃虏情有可原。他年轻气盛,只知冒进。即使为了人情,你也需对他循循善诱,这也正是某不愿训斥他的原由。” 李淮深沉默不语。 “他这个人不像你我,没什么背景。没有背景便是白纸一张,可以无所顾忌,然而随之而来的又是极易为人所利用,牛思黯和李宗闵在西川的人,可都看着呢。我如此说,华源知否?”李德裕最后几个字说得几乎一字一顿。 “卑职……明白。”李淮深微微低头叉手,不过节度使没有注意到,李淮深对这番以茶喻人,表情上有着一丝勉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四章 笑声狰狞 逻些郊外的高原一望无际,远处屹立着一座藏传佛塔,在更远的地平线的位置矗立着一座座连绵的高峰,高耸入云。入夏的逻些水草茂美,雄鹰在云层下展翅翱翔。一位父亲带着一双女儿骑着两匹高大的俊美黑马,在夏日的高原上驰骋。 逻些红山之上,千间宫殿的三座九层楼宇清晰可见。 “看,阿爸啦,嘉波的布达拉宫!”年幼的女孩和姐姐同骑一匹马,还未辫发的她年纪不到五岁,用吐蕃语开心地呼唤着父亲。 “不是嘉波,是赞普,”年长的女孩为了显示自己的博学,认真地纠正道:“阿爸啦说过,雄强曰赞,丈夫曰普,那是赞普为末蒙修建的宫殿。” 父亲笑了,笑得那么无奈。因为他心里清楚,十日之后的此时,他就将踏上去往边疆的路上,一去就是三年。 从逻些的方向,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马队,径直朝他们三人的方向而来,父亲停了下来,女儿的笑声也消失了。 “阿爸啦,那是谁呀?”妹妹带着稚嫩的童声问道。 父亲的笑容凝固了,领头的骑手,戴着纯金臂饰,单手高举一卷赤白色织锦,那是来自赞普赤祖德赞的诏书,在高原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刺眼。领头的骑手看见父女三人,策马奔到跟前,口中说着什么。父亲感觉眼前一片模糊,逐渐什么都看不见了,耳中只不断回响着骑手说的断断续续的言语。 “……论可莽……节儿……” 是自己的名字,去哪里呢?哪天走?女儿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在思绪中泛起层层涟漪,但是嘴巴却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耳边只清晰地听到骑手说的最后那句话…… “……维州,即日出发。” 太和五年,九月乙卯,子初。 维州,薛城县,节儿府。 论可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卧榻上面朝墙壁,身上的衬衣汗津津的,双手正紧紧地攥着被巾,而自己的双眼,竟止不住地淌下泪水。 是一场梦,离开逻些已然七载,两个小丫头怕是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论可莽抬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眶,方才的梦太过逼真,反而让他费了些劲儿才相信如今的现实。 维州,大蕃的“无忧城”。时辰还早,论可莽闭上双眼,静静地想着,想再次堕入梦乡。大蕃在波拉(祖父)那个年代,传说为了夺取此城,嫁一蕃女与守城兵士,生育二子,待二子抚养成人,趁着夜色大开城门,放大蕃军队入城,唐军数次重夺此州的计划全部失败,大蕃故而号此城为“无忧城”。 无忧,无忧……而今此城却成为了论可莽的梦魇,囚禁他的牢笼。逻些王庭的政局动荡,让原本三年的维州节儿,他一呆就是七年。而这七年,为了能够早日回家,见到久别的女儿,也让论可莽活成了自己以前最恨的样子。 “节儿?”屋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梦? 意识到这声音不是梦的论可莽被吓得马上翻身睁眼。 眼前人满蓬乱发,匍匐在地,看也不敢看自己一眼,身上的皮裘已许久未换了,散发出一股霉臭味。论可莽认出来这是自己最信任的汉人奴隶。 “这么晚了,你怎么进来了?”论可莽有些嫌弃地坐起身,从卧榻一头拿起氆氇缚于胸前,又穿起纯金臂饰。 “节儿请恕奴罪,”汉人奴隶说着生硬的吐蕃语,“节儿有……有客。” “噢,”论可莽闭着眼扶着额头,“我知道了,是尚论卓的人吧。” 尚论卓办事效率看起来还挺高的。逻些的那些王公大臣们在卖官鬻爵、收受贿赂上面,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回……回节儿,不是。”汉人奴隶声音有点颤抖。 “是悉怛谋来了。”汉人奴隶接着说道。 “悉怛谋?”论可莽一脸狐疑,虽然悉怛谋是自己信任并一手提拔当维州副使的人,论可莽却也有些紧张了起来:“他这么晚来干什么?” “回节儿,他说有要事禀报。” “交予他自己处理。” “他说一定要节儿亲自来办,是……是关于唐军的。” “哦?”论可莽疑惑道,大蕃与大唐早已签订盟约,维州已十多年不见烽火,此时怎么会有关于唐军的要事? 为了保险起见,论可莽穿戴好后,便带着汉人奴隶迈出寝室,走向节儿府的正堂。 这七年,论可莽一直坚守着这块边地,虽然没有像前任节儿在任时候战事四起,但是薛城内时常有发现唐军暗桩的痕迹。就在去岁,有个暗桩,论可莽记得是叫司马朱,连带着传信的接应被一齐连根拔起,在薛城县市枭首示众,这下才获得了至今的安宁。 论可莽叹了口气,也就是在这一年多,他为了攒够向尚论卓买逻些官位的钱,遣散了守城的大半军士。而贪墨的军饷,都送给尚论卓做了定金。 正堂内,在瞎眼上遮着一只眼罩的悉怛谋,身后站着他的那个满脸虬髯的粗壮随从,随从背后还背着一个大布包,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论可莽注意到,他们两人腰间都有佩刀。 “你难道不知道进节儿府不能佩戴兵器吗?”论可莽对着悉怛谋训斥道,心里同时暗自惊讶节儿府的护卫竟然没有收缴他们的佩刀就让他们堂而皇之地进来了。这群吃干饭的,明日正好罚他们的俸。 悉怛谋只是右手搭在左胸前,附身行礼,没有回话。论可莽抻了抻身子,坐在正堂的一把椅子上,抬手示意,“说吧,究竟何事?” “是关于西川唐军的。”悉怛谋说道,他的独眼瞅得论可莽内心发毛。 “这我知道,西川唐军怎么了?”论可莽不耐烦了。 “是关于投降一事的。” “投降?!唐军要投降?哪座州府?”论可莽喜出望外地脱口而出,假如可以收取哪怕一州之地,仅凭着这份功劳,他也不需要向尚论卓行贿了,回到逻些指日可待。想到此,论可莽竟有了一丝兴奋,不禁站起来,想仔细问问悉怛谋内情。 然而论可莽想不到的是,一双手死死地压住了自己的肩膀,身子立时动弹不得。 论可莽吃惊地回头,看到的竟是自己最信任的汉人奴隶的脸。 “你……要干什么?” 汉人奴隶一言不发地看着论可莽,脸上有着嘲讽般的微笑。 只见悉怛谋徐徐踱步,走到论可莽的跟前,俯下身子。论可莽刚想说话,自己的脖子便被悉怛谋的右手死死扼住。 “你……你要造反?!”论可莽从嗓子眼挤出一句话,面目因为窒息和恐惧而变得狰狞。 论可莽想起来,自己的亲兵为了给逻些护送钱财,大半都已离开。不过现在半夜,节儿府内当值护卫应当也有七八人,自己只消高声示警,无论是悉怛谋和他的随从还是这个叛逆的汉奴,都逃不掉。 但那样只会激得悉怛谋马上杀了自己,论可莽赌定悉怛谋应当是有所图,可能只是想从论可莽贪掉的军饷当中分一杯羹,如此一切都好说。 论可莽用力地拍着悉怛谋的右手,看着他的独眼,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叫着维州副使的名字:“悉……怛谋!” 果真,悉怛谋的右手稍微松劲儿了,论可莽觉得自己赌对了。 “都好说,你是不是要饷?我这里有很多。” 悉怛谋把手松开了,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节儿府门的方向,用浑厚有力的声音道:“我道节儿为什么要遣散大半守军,却又不向逻些上报,原是为了饷银。” 论可莽放心了一些,用手揉着自己的脖颈。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这……这不也是为了你我能早日回到逻些吗?回去同家人团聚。” “不,是你想回去,”悉怛谋冷冷地说:“我家是苯奴,赞普早就把我的家人杀干净了。” 论可莽顿了顿,接着挤出笑容道:“悉怛谋,是我削去你的奴籍,把你一手提拔。你看,大蕃南道节度副使的位置一直空缺,我如果回到逻些,定能保你坐上那个位置。” 悉怛谋微笑着看向论可莽,配上他的那只独眼,脸上的表情竟显得颇为吓人。 “前月,仔细想想,节儿还记得前月发生什么了吗?” “前月?”论可莽声音颤抖着疑惑道:“前月……前月无事啊。” 谁知悉怛谋竟仰头大笑了起来。 “是啊,是啊。我来告诉你,前月,薛城外,就在出城去往你心心念念的逻些的大路上,路边躺满了腐尸,”悉怛谋像摸一个孩子的脑袋一样摸着论可莽的辫发:“尸臭都传到城内了,卑职带人前去查看,你猜猜都是谁?” 论可莽看着悉怛谋一言不发,咽了口唾沫。 “都是被你遣散的兵士奴从,一个个都是饿死的。”悉怛谋的笑容消失了:“尸首统统没了大腿肉,就是因为这是饿死鬼身上肉最多的地方了……” 论可莽眼中竟然流出了泪水,这反而让悉怛谋更加怒不可遏。 “我只是想早日回逻些,看看我的家人……” “你想回逻些,那他们想不想回?”悉怛谋揪着论可莽的氆氇恶狠狠地低吼道。 “悉怛谋!杀节儿是谋逆,依照大蕃律法,你会被砍去手足泡酒!”论可莽歇斯底里道。 “哦?”悉怛谋不以为然:“那如果我降唐呢?” 悉怛谋这话让节儿府正堂顿时陷入了可怕的沉寂,论可莽眼也不敢眨地盯着悉怛谋,而悉怛谋则默默地将手伸向了腰间的佩刀,那个虬髯大汉也死死地看着论可莽。 “快来人!” 论可莽瞅准机会,站起来就要向节儿府外跑,却不想被悉怛谋有力的大手一把钳住。 “节儿别急啊,你是不是想找这些护卫啊?” 论可莽惊恐地回头,悉怛谋嬉笑般的话音刚落,只见那个虬髯大汉把身后的布包往地上一摔,里面竟滚出来好几个人头,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随之而来,侵入论可莽的口鼻,让他胃袋里一阵翻腾,直接吐了出来。 悉怛谋哈哈大笑,笑声狂热得有些微妙。论可莽因为恐惧,腿软的站不起身,只觉突然一根细绳紧紧地勒住了自己的喉咙。 好疼,好疼…… 论可莽倒在地上,两眼逐渐模糊,余光只见他自己最信任的汉人奴隶在用弓弦勒自己的脖颈,用力之大让论可莽觉得脑袋似乎要离身了。而悉怛谋的笑声狰狞,在耳边不住地响着…… 在论可莽双眼彻底黑下去之后,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一双女儿向自己招手,两人在逻些城外的高原上,策马奔驰,快活的笑声似乎响彻云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五章 不卑不亢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丑初。 西川,维州,薛城县,节儿府。 张翊均在地下苯教佛堂内,闭目静静地熬了不过一个时辰,却发现自己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完全坐不住。以往在长安十六王宅,常同颍王一起修道辟谷,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期间说是废寝忘食、心如止水也不为过。 自己有多久没有穿过道袍了? 张翊均心里也没个数,仿佛自从去岁冬月,派往吐蕃维州做暗桩开始,道袍就成为了一份遥远的过往回忆。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张翊均默念起了《清静经》,但是内心仍然有隐隐的不安作祟,完全沉不下心来。计划难道不是顺利进行了吗?悉怛谋带着他那个壮硕的亲卫随从,从这间佛堂另一条暗渠通到节儿府,去料理他所说的“未竟事宜”;事成之后悉怛谋将率守城兵士三百人归降大唐;一切仿佛都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他无法安心呢? 张翊均睁眼看向面前的普贤王如来壁画,竟发怔般地盯视了半晌,不禁恍悟。 是因为这间佛堂! 佛堂深埋地下,位置属实诡异,况且,如果是为了夺取维州的密谋,杀鸡焉用牛刀,如此大动干戈地挖暗渠,建这么一座地下佛堂,究竟目的何在? 张翊均仔细地观察壁画的细节,用手指一蹭,灰的厚度说明这壁画显然是近一年所作的。 正在张翊均出神地思忖着这佛堂的蹊跷之处,“吱呀”一声,东侧的暗渠开了。 悉怛谋粗糙的面颊上残留着一抹发暗的血污,唇角扯出一弯鬼魅的弧度。他通身具甲,手按着腰间藏刀柄,迈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虬髯大汉,还有一个身披破烂皮裘的奴从,手里捧着一方木函。奴从显然因为长期为奴,后背已经习惯性地佝偻着。从那奴从的相貌上,张翊均已经肯定,这是个汉人。 悉怛谋在距离张翊均五步远的位置站定,也不作声,略显肮脏的独眼半张着,像金雕锁定猎物般直勾勾地盯视着张翊均,似在仔细估算这个唐军暗桩的价值。若是常人,必然已被这诡异的氛围以及悉怛谋嗜血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而张翊均却面无惧色,两眼毫不躲闪地同悉怛谋的目光相对,竟似让悉怛谋原本激烈的目光稍稍弱了下去。 一番眼神交锋下来,张翊均率先开口。 “副使说的未竟事宜,可还顺利?” 悉怛谋默不作声,反倒是那身后的虬髯大汉厉声用生硬的唐话问道:“见到副使,为何不行礼?” 张翊均双眼微眯地看着那虬髯大汉,须臾又将视线扫向悉怛谋,轻抬下颌,从怀中掏出节帅令牌,扬声而言:“某是西川节度使幕僚张翊均……此为节帅令牌,你们见之如见节度使,某不命你们行礼便罢了,如何要求某呢?” 悉怛谋闻言磔磔怪笑,独眼眄睨,他的面容竟因此显得有些狰狞。而后的一弹指,悉怛谋竟向前一趋,将腰间藏刀迅速抽出,刀尖直指张翊均的喉咙,在距张翊均脖颈一指处止住。 而令悉怛谋出乎意料的是,张翊均竟表情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炯炯双目仍望着吐蕃人,无丝毫惧色。 “此处为维州暗渠,与世隔绝,我就算在此杀了你,也不会有人知晓……” 张翊均一扯唇角,幽幽道:“副使谋反重罪,杀了某?便是绝了降唐之路。届时吐蕃诸军若来探察,不单单是副使一人,这维州城内的奴兵,可全要为你们吐蕃屠戮殆尽……” 悉怛谋似没有被吓倒,冷冷地哼了一声,握刀的手没有丝毫松劲,反倒向前一步,将锋利的刀尖抵住张翊均的喉咙,只消稍一用力,便能刺出血来,张翊均虽仍立于原地,双眼却也忽闪了一下。哪怕仅有一瞬,张翊均的反应自然为吐蕃人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独眼随之泛起了嗜血的狂热,微挑的嘴角在佛堂昏暗的火光下,显得分外骇人。 “我若不降唐呢?” 张翊均垂眼注视着闪着寒光的刀刃,又将目光凝在悉怛谋的独眼上,默视一息的工夫后,抬手将藏刀拨到一旁。 “副使说笑了,”张翊均语气如霜,朗声笑道:“某不单清楚副使此话是在虚张声势,更心知副使降唐之意早已有之……” “哦?”悉怛谋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垂下藏刀,抬手抹了下脸颊上的血污,“我一大蕃人,不过是听闻你们唐国对外族降将待遇甚厚,哪有什么早已有之的降唐之意?妄猜……也得打打腹稿……” “只为求取富贵之人,可不会兵行险着,行此杀节儿率众归降的火中取栗之举,”张翊均微挑剑眉,唇角上扬,“前月维州城外,伏尸数里,据某所知,尽皆是先前为论可莽所遣散守军,而后副使便向李节度密函表达降唐之愿……却又明言要求,要尽率维州守兵奔成都。只为求取富贵之人,会像副使一样,管兵士们的死活吗?” 悉怛谋眼皮跳动了一下,独眼中虽仍有敌意,却似较方才消散了些许。 “维州缺粮数月,副使虽不承认,但是以某度之,副使降唐,为的是保住吐蕃卒兵们的性命……”张翊均说到此,微一欠身,和声道:“敢问副使,翊均妄猜的……如何呀?” 悉怛谋先是轻轻一笑,而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身后的虬髯大汉竟也随之敛容。悉怛谋将紧握的藏刀插回鞘中,垂眸片刻,又看向张翊均,虽良久无言,张翊均却已感到,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弱了下去。 张翊均须臾道:“副使既有意归降我唐,乃国之幸也。想必此时副使所述‘未竟事宜’,已然料理妥当?” 悉怛谋沉吟着答道:“当然。” 悉怛谋回头看向那个汉人奴隶,一个眼神便让那个汉奴向前一趋,双手捧起那方木函,悉怛谋顺势把木函盖子打开。张翊均只觉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倒是和这间佛堂的气氛相得益彰。 里面放着一颗人头。 真的看到维州节儿论可莽身首异处后,也让张翊均不由得问道:“这就是你们的未竟事宜?” “我们大蕃人做事可没有你们唐人那么复杂。”悉怛谋笑了笑,把木函合上,高大的身材让悉怛谋显得颇为盛气凌人,“为了拿下这‘无忧城’,又是派人挖暗渠,又是建这佛堂的。” 等等…… 张翊均惊道:“副使是说……这暗渠和苯教堂都是之前的唐军暗桩挖的?” 听了这话,悉怛谋眯起独眼,凝视张翊均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凝视倒是属实看得张翊均后背一阵寒意。 “先生不是暗桩吗?怎么连你前任同僚干的事都不清楚?” 看张翊均疑窦重重的样子,悉怛谋便接着解释道:“前任暗桩叫司马朱。就在这坊里开了家肉铺,收买了店里干活的两个伙计,白天卖肉,晚上挖暗渠,整整弄了一年多,最后竟在这节儿府的正下方辟了一间密室。后来暗桩身份暴露,论可莽让我查抄了他的店,刑讯逼供,逼出来了这间密室和暗渠位置,不过我倒是没有告诉论可莽罢了,后来论可莽见那人没甚利用价值,便在州市杀了。” 不得不说,悉怛谋一个吐蕃人,确实对前任暗桩的了解要比身为暗桩的张翊均要清楚。 前任暗桩阴入维州,以汉商身份潜藏薛城逾两载。所奏之事据帅府记录里写,不过是传递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报和维州守军的动向罢了,那时的西川节度使还是郭钊。 “那副使找到这间密室的时候,里面都放着些什么?” “空的。” “空的?” “空空如也。”悉怛谋点了点头又强调了一遍,将放着论可莽人头的木函合上,“某是苯教徒,吐蕃如今又全境严禁苯教,某便把这间密室改成了苯教堂,也就是先生现在看到的模样。” 张翊均暗暗觉得,前任暗桩被杀一事,此时想来似乎满是蹊跷。如果说司马朱挖了这暗渠和这间密室,那么夺取维州之事应该早在两年前便开始谋划了,然而这样就又与现有的帅府记录相违背,在西川的官吏对此大事竟无一人知晓,全靠暗桩一人谋划,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再加上后来,李德裕委任西川节度使后不久,前任暗桩又莫名其妙地迅速招致杀身之祸。 阵阵寒意袭来,激得张翊均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前任暗桩是如何暴露的?” 悉怛谋抬头想了想,又瞥了眼那方木函,“我记得,似乎是论可莽发现了什么……反正我当时不过是奉命行事。不过,杀暗桩这事,你们可绝不能记到我头上啊。” 张翊均叹了口气,如今论可莽已经身首异处,想要审问怕是不可能了。不过悉怛谋所说反而印证了一点:自己的疑惑是有道理的。论可莽整日只顾着贪墨军饷,无所不用其极地敛财,这样一个人能够突然发现潜藏得很隐蔽的暗桩的踪迹,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一种直觉告诉张翊均,前任暗桩的死,另有隐情。 正当张翊均暗自思忖的工夫,悉怛谋接着看向那个汉奴,轻蔑地扒拉了一下他的脑袋,打断了张翊均的思绪。 “还有呢?都交出来。” 那个汉奴不敢出声,只是迅速地把自己身上的每个口袋翻了个遍,而后掏出一块官印和论可莽的令牌。 悉怛谋喜出望外地捧着官印不停地看,那正是维州节儿的官印。悉怛谋又颇为不舍地把官印和论可莽的令牌交给张翊均看了看,“小心点,这东西就一块。” 张翊均郑重地双手接过,他当然清楚这官印的来历和意义。 这就是失去六十七载的大唐维州刺史印。 七十六年前,“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河北安禄山的叛军,像一把尖刀,扯碎了大唐的中央防线。自那以后,陇右三十三州,西川数州,陷于吐蕃。三十年前,维州之战,成就了南康郡王韦皋的一世英名。然而维州城坚,地势险要,终其一生,未能克复。 而如今,距离光复维州,只有一步之遥。张翊均明白,维州的归降只是一个,从此大唐和吐蕃,将攻守之势逆转。 反攻,就要来了…… 张翊均将官印默默地还给了悉怛谋,吐蕃人倒不客气,将官印揣入腰间的布囊。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张翊均始料未及的,悉怛谋看了看汉奴,又瞥了瞥自己的虬髯亲卫,微微点头示意,只见那个虬髯大汉把腰间佩刀猛地抽出,用吐蕃语嚷着什么,朝着那个汉奴举刀就要砍。 那个汉奴来不及跑,吓得匍匐在地上,像是等待受死一般。张翊均见状,立时抬手紧紧抓住了虬髯大汉握刀的小臂,再晚一弹指,匍匐在地的汉奴便要人头落地了。 “你干什么?!”张翊均低吼道。 悉怛谋有些惊讶地看向张翊均,眸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敌意。 “一个乌拉,亲手杀了主人,依大蕃律当开膛破肚,血尽而死,砍脑袋已经便宜他了。” 张翊均知道“乌拉”是吐蕃语奴隶的意思。 “他难道不是有功之人吗?” 悉怛谋一声冷笑,特意加重了音,“于大唐是心向王化,当然有功;于大蕃则是弑主求荣,乃是重罪。再说一个奴隶,也没有留的必要,行事当斩草除根!”而后朝虬髯大汉使了个眼色,后者嘴角扯了扯,极为不情愿地收回了横刀。 张翊均正色而言:“维州既已降唐,乃是我唐领土,大唐并无奴隶,他更自当削去奴籍。副使既有降唐之愿,更应谨遵唐律!” 悉怛谋咬肌紧绷,若是平日他早已拔刀,而此刻他面对这个讲话语气不卑不亢的张翊均,虽暗有不服,心底却莫名的对他有了些许激赏。便深深地凝视了张翊均良久,语气中略带好奇地问道:“能问先生个问题否?” 张翊均微微点头。 “先生如此能干,事成之后,朝廷许君何职?” “某不入仕。”张翊均语声清冷,回答得倒很干脆。 “哦?”悉怛谋眉头一挑,反倒为张翊均这简短而又难以置信的回答挑起了兴趣,“不入仕还特意潜藏到这维州城里做暗桩?” 张翊均懒得回话,甩甩袖子,丑正将至,应当即刻回成都府复命了。 “时间不容耽搁,还请副使速速领军动身,维州节儿已然被杀,夜长梦多,若是吐蕃南道诸军警觉有变,后果不堪设想!” 悉怛谋右眼一眯,默然半晌后,便扭身领着自己的虬髯亲卫直往暗渠出口走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六章 九死不悔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子初。 剑南道,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同中殿里李德裕和李淮深两人还算轻松的气氛相比,前殿正堂的氛围却渐趋严肃。 时辰已晚,自暗桩传来消息后,韦荣、虞藏俭、刘瞻等文官们早已获准回家歇息。然而牙兵中郎将杨综由于负责掌管节度使亲卫,在节度使还未首肯的情况下,他是不能擅离职守的。因此杨综已尽职尽责地同牙兵宿卫们立于殿前足足有一个多时辰,然而现在即使是他也明显有些站不住了。 杨综身着明光铠,缚有象征从六品的深绿绶带,双手卡在腰间甲带之上,胸前和背后有着打磨极为光滑的铁甲片,“见日之光,天下大明,是曰明光”。他往口中塞了两片浙西产的干薄荷叶,给自己强打精神,上唇的八字须随着咀嚼一跳一跳。说来奇怪,守夜杨综不是没干过,但是今夜他总是心中有些不安作祟,难以名状的紧张感,挠得他心中直痒痒。 他是今岁年初,奉诏抽调北兵以拱卫西川戍防的武卒之一,那也是杨综人生中首次看到这样繁花似锦的芙蓉城。 西川彼时被南诏入寇不久,正是用人之时,百废待兴。杨综后来被节度使看中,便火速升任从六品牙兵中郎将。 杨综回头看向烛火通明的前殿正堂,除了掌书记令狐缄还在案前堆积成山的案牍文书前挥毫泼墨、抄录书籍以外,整间大殿可谓空空如也。铜漏显示,已经子初一刻了,杨综慢慢踱回殿内,在离令狐缄不远的案前坐下。夜还很长,他出神地望着殿外,啃着指甲,抖着右腿,百无聊赖之际,思绪却随着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河曲鲁州。 鲁州地处边塞,高宗皇帝调露元年,于灵夏南境以降突厥,其地置六胡州,以唐人为州刺史,其中就有鲁州,处在灵夏西河曲之地,归属朔方藩镇管辖。多风少雨,兵事不断。 自杨综记事起,城中百姓对回纥、吐蕃的相继围攻劫掠早已司空见惯。母亲生下杨综后便难产而死,父亲据说是不堪征戍,带着杨综和尚未弱冠的阿叔做了逃兵,逃往关内,在夏州被朔方军捉到,全家被流放到了鲁州,那时杨综还是个在襁褓里的孩子。父亲过世的早,阿叔不曾娶妻,将杨综视若己出。阿叔也争气,凭借机缘巧合和作战勇敢,做到了鲁州守军的队正,有了微薄的饷银,算是勉强足够把杨综拉扯大。 然而…… 杨综从腰间摸出一块半掌大小的玉石护符,这也是阿叔死后留给他的唯一物什,据说原本是父亲随身带着的信物。护符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杨综看不懂的符号文字。摸着上面的沟壑,杨综不禁苦笑,两个大活人,如今就变成了这一块石头。 杨综不止一次地问过别人,这护符上面书写的文字究竟何意,不过却无人知晓,杨综也不知这块玉石究竟有何用,但是每每在战场上杀敌前,却总会庆幸有这信物在身边,似是会带来好运,如今杨综已经此物不离身了。 令狐缄还在写着文书,杨综起身看了眼铜漏,发现他方才发怔的这会儿,才只过了半刻的工夫,顿觉有些绝望,这晚上还得有多久? “令狐郎君,”杨综实在闲得无聊,“阁下是去岁同李节度一同来的西川?” 看面相年岁刚过弱冠之年的令狐缄也不看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他身着浅绿色从八品官袍,头上的幞头一丝不苟地束好,下巴上零星缀着些胡须,整个一脸稚气、远离世俗的翩翩少年,但是看气质,却又像极了官宦世家的子弟。 虽然只是从八品,比杨综官低两级,但是掌书记这个职位,亲掌的不单单是帅府文书起草,还掌朝觐、慰问、聘荐、祭祀、祈祝之文及号令、升黜之事,不少高官都是从藩镇的节度掌书记开始仕途的,因此其位绝不在从六品的牙兵中郎将之下。 “阁下,这抄的是什么书啊?” “《安西将门世系表》” “看着好厚啊,得抄多久?” “刚开始抄……” “干嘛抄这个?” “缄掌管藏书阁,抄录古籍是本职之一……” “阁下,这月俸够补贴家用否?” “够……” “这么晚了,阁下经常忙到此时吗?” “嗯……” “阁下……” 令狐缄终于被杨综这一通不明所以的“叨扰”弄得心烦意乱,索性放下狼毫,翻了个白眼,白净的脸庞勾起一个略带尴尬的微笑,面朝杨综正经地叉手行了个礼,语声颇有磁性。 “杨将军有何想知道的,现在问某便是。” “这不是过会儿便子正了吗,”杨综憨厚地咧嘴笑了,“呆着也是呆着,看阁下年岁应不比杨某小多少,便想同阁下闲聊两句,也无他意。” 令狐缄本无意闲聊,只一心想尽快办完这一日繁琐的古籍抄录工作。但是见杨综眼神诚挚,再加上一身武人气息,全无在西川官场层见迭出的官腔架子,倒对他有了一丝兴趣。方才被杨综搅扰的烦闷,渐渐消去了三分。 “某生自京兆华原,太和二年的进士,家祖令狐承简是太原府功曹,家父现任桂州刺史……” 说到这儿,令狐缄不由得顿了顿,轻抚着下巴上冒出的胡须,叹了口气,神色上反而蒙上了些许黯然,微微看向殿外巡逻的牙兵宿卫,似乎还想补充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欸,话说……”杨综不善察言观色,反倒接着追问起来:“杨某记得山东天平军节度使好像叫令狐楚,阁下姓氏与其同,不知……是不是有些什么亲缘?” “噢,那是我阿伯。” 令狐缄话音刚落,杨综已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下巴昂起一个角度,轻挑的眼皮和微张的嘴唇足足滞了一息的功夫。 “那……杨某听说,”杨综又马上抬手,咽了口唾沫,强调一遍道:“真的……只是听说啊,令狐楚……呃,令伯好像与朝中牛相公是世交?不知……是真是假。” 令狐缄属实被杨综慌张得不知所措的模样逗笑了,忙安慰似的解释道:“放心放心,虽然我家伯父确实是妥妥的牛党,但是某可妥妥的不是。” “……此话怎讲?” 令狐缄神色阴郁了一下,深沉地呼吸了片刻,微微侧脸望向中殿,亦是节度使李德裕应在的方向。 “贞观年间,我唐武德充沛,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开元盛世,更是万邦来朝,四海宾服。为何至今却境内阍寺当道,奸人弄权;境外危机四伏,虎视眈眈?令狐缄始终想不明白,但是某相信,有一人能改变这一切!” “谁啊?” “赞皇公李栖筠之孙、赵国公李吉甫之子,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公李德裕!” 令狐缄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眼神也随之愈加明亮,“某既然选择跟随了李节度,便是心中笃定,做了选择,九死不悔。” “不至于到要死要活的程度吧……” 杨综打趣似的笑道,却见令狐缄对杨综的话只是轻轻一笑,神色坚定,完全不像在开玩笑。这才感觉令狐缄是认真的,便怔怔的看着他半晌,似是在确认这个看起来刚过弱冠之年的年轻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却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 忽地,杨综像想起什么似的,决定拿令狐缄碰碰运气,便掏出那块父亲留下来的护符样的信物,拿给令狐缄看去。 “欸,阁下帮杨某品鉴品鉴,这玩意上面雕的文字什么啊?” 令狐缄见了这白玉石制成的“护符”,微眯着双眼,拿过去捧着前后看了足有半晌,又用手摸了摸上面雕有的奇特文字。从这玉石的方寸来看,说是护符属实是有些太大了,四周微微有些磨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须臾过后,令狐缄看着杨综,用极为认真的语气下了结论:“这绝不是汉字。” “废话!”令狐缄看了这么久,却只给了杨综这样的回答,让他不禁大跌眼镜,“如果是汉字杨某还要问阁下吗?某虽是武人出身,又不是不识字。某是问阁下识不识得这文字的含义?” 令狐缄直摇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令狐缄凝视着杨综的脸有半晌,目光凝在杨综高高的鼻梁和颧骨上,有些好奇地问道:“杨将军这样相貌的人,在河曲很多吗?” 入川后,杨综因为自己好似胡人的样貌,被问过这个问题许多次了,正要作答,却只见李德裕和李淮深从殿后缓缓走来,便连忙和令狐缄一齐起身,叉手行礼。 李德裕摆了摆手示意免礼,目光扫视二人。 “现在几时了?” “回禀李公,应是……”令狐缄叉手,瞥了眼将要流尽的铜漏,“将要子正了。” “襄宜,你即刻携令狐缄起草的文书,去往成都府兵曹,去找卢启,告诉他于丑时之前,向维州与西川要道沿途安插斥候眼线,时刻关注其动向,随时来报。” “喏!” 杨综不敢怠慢,从令狐缄手中接过一枚函封令后,便于殿中拿起一毛毡披风,退出前殿正堂。 为了避免从正门出去吸引不必要的注意,杨综并没有走向府门方向,反而是从侧门进入剑凤阁,沿着阁道穿过节度使府衙中殿,绕过存放行政文书的内殿,径直走向后园。从后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廊钻了出去。这也是维州密谋以来,如若时辰渐晚,所有参与谋划之人约定俗成的府邸出口。 原因无他,时辰将近夜半,假使从正门迈出,须过业已关闭的牙城建德坊门,引人耳目,尤其是牛党耳目。 然而杨综没有算到的是,其实自他迈出牙城的那一刻,他便已被一道黑影跟上。 辰初。 成都府,牙将府院。 杨综一直忙活到了将近丑时,才算真正能够回府歇息,恐怕李德裕只会忙到更晚。辰初时分,成都府蜀山方向刚刚蒙蒙亮,杨综正迷糊间,便被自己的家僮给推醒。 “阿郎,阿郎……有人找。” 杨综眼皮沉得犹如灌铅。 “谁啊,坊门还没开呢,谁来找?” “他说他是……节度支使府上的。” 杨综惊得立时直坐起了身。 西川节度支使李植,是当朝牛党宰相李宗闵的从子。杨综只沉吟了一息的功夫,额上已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难道……在维州密谋即将收官之时,西川牛党已闻得了风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七章 弃盟毁约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辰初二刻。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节度支使府衙。 正四品节度支使李植,当朝宰相李宗闵的从子。此刻正身着一尘不染的绯袍,头到这儿顿了顿,默默地放下茶盏,仰望着宅前的翠竹,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声音恍惚间有了些颤抖。 “杨将军可曾想过,李节度为了他的梦寐以求的相位,竟如此一意孤行,届时将有多少生灵涂炭?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啊?” 未几,李植这略带鼻音的话语说完,泛红的眼眶竟有了些湿润。这一幕让杨综一时疑惑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错怪了李植的本意,误把心系天下黎庶的忠贞义士当作是党同伐异的小人看待。 “某为何找杨将军来,只因某看出来,在这西川,李节度只手遮天,唯有杨将军能算个明眼人……”李植言语诚恳,用袍袖拭着双眼,轻轻地道:“眼下,植有一事相求,不知杨将军可否相助?” “支使……请讲。”经过李植方才的一番“晓之以理”,杨综放松了警惕,殊不知自己正一步一步迈入李植早已铺好的陷阱,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植还需先问杨将军一句,”李植唇角微翘,“若杀一人,能救千万人,杨将军杀不杀?” 杨综沉吟了半晌,有些犹豫。 “那换个说法,贬黜一人,以救千万人呢?” “救!” “那便好!”李植展颜相视,面容上好似换脸,已没有了方才落泪时的悲哀神色,语气严肃道:“咱们的李节度,为一己之私,竟弃盟毁约、置大唐百姓于不顾!以植拙见,莫须有弃盟毁约、里通外国之嫌。” 杨综被这话顿时惊得坐直了身子,霎时清醒。里通外国乃十恶之三,谋叛罪。李植这短短一句话,竟是要借维州归降一事把李德裕往死罪上靠拢。 杨综马上对李植低头叉手道:“李公断无此……” “杨将军别怕,”李植笑了笑,指了指杨综面前一直未动的茶盏,用仿佛是不容拒绝的口吻道:“喝茶。” 杨综只觉后背涔涔地冒汗,方才始终未碰过茶盏的他,也战战兢兢地端起了茗杯,抿了一口,然而现在的他竟紧张得尝不出这茶是好是劣。 “杨将军是李节度的牙兵中郎将,若是李节度谋叛,杨将军定然脱不了干系,”李植用安慰的口吻,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杨将军勿虑,我唐立国二百年,从来就不缺你我这样的忠臣,杨将军只要随某上书朝廷,杨将军绝不会受牵连,况且足下身为牙将,这证词的说服力便锦上添花,李节度就算没有谋叛,也是坐实谋叛,绝无申辩可能。” 这话说的杨综脊背发凉,杨综现在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从他迈入节度支使府衙的那一刻起,李植已经没有在给他留退路了。 “可是,李公……对杨某有提携之恩,杨某绝不能行此不义之事……” 然而李植显然没有给杨综拒绝和解释的机会。 “荷荷,将军不必烦忧,虽然送入神策军没那么容易,毕竟那是北司宦官的地盘,但是让杨将军像某一样,换上这身绯袍,还是很简单的。” 杨综偷偷瞄了一眼李植腰间精致的银鱼袋,他心里清楚,若是让他穿上绯袍,位列从五品,至少要连升两级。那将是阿叔送杨综从军以来,他想都不敢想的,而如今只需要自己点个头,这一切便唾手可得。 至于代价,杨综不禁喉头微动。便是背叛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一手提拔自己的西川节度使李德裕。 “对了,荷荷,某记得令叔是在鲁州捐躯的吧。”李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他知道,如今只需要再加一份砝码,就足以让杨综答应自己的一切要求,彻底为己所用。 “是……守城的时候被蕃虏用冷箭……”说到阿叔,杨综不禁眼帘垂了下去,声音低沉。 “太可怜了啊,”李植立时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如果说下一弹指他再落下泪来,恐怕没人会觉得突兀,“这样的壮士怎么能没有追赠呢?敢问令叔壮烈时,身居何职?” “卑职家原是流人,阿叔当时只是鲁州守军的队正……”杨综苦笑道。 “噢,”李植微微点头,“那也好办,此事之后,某即刻上书李相公,西川节度牙兵中郎将杨综,揭发罪臣李德裕有功,特此举荐为金吾卫中郎将,正四品下,赠你阿叔为鲁州行营兵曹,同时把令尊流人的身份一笔勾销,如何呀?” 杨综听了,矍然抬首,目视李植。 李植又一次勾起略带狡黠的唇角。他明白,这是杨综无法拒绝的条件。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八章 蛛丝马迹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辰正。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节度支使府衙。 成都府的九月清晨雾气满满,刚升起不久的日光,直射进支使府衙的院子,配上府内前院种植的翠竹,竟有一种曲径通幽之感,仿佛置身竹林,远离喧嚣。 杨综喝完了茶盏中的茶,他这时才尝出来这茶沁人心脾的口感,是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喝过的。看杨综像喝酒一样把茶水一饮而尽,李植忍俊不禁,招呼府中管家李阿思,道:“来,快再给杨将军倒茶。” 杨综忙急切地婉拒:“支使不必了,杨某是粗人,也不怎么懂茶道。” 李植一摆手,丝毫不理会杨综的话。 “另外把府里的五斤磨好的龙井一并包好,即日就送到杨将军府里去。” 李阿思跟着唱了个喏,忙从前厅退了下去。 “杨将军,”李植眯着眼若有所思,试探地说道:“你是识时务之人,荷荷,此番你既愿为我唐尽忠,要当断则断,不会因为李节度一手提携了你,便生后悔之意吧?” 杨综神色恭肃地放下一直在手中的茶盏,望向前院说道:“杨某不才,从小读不会诗书。阿叔随家父被流放鲁州,后来家父早逝,杨某从小便见惯了回纥、吐蕃相继劫掠鲁州百姓。阿叔待我如父亲,教我习武,把我带大,用一生积蓄给我买了兵籍。他平生心愿,不过是能让我以后不用再背负着流人子的身份。而今支使给我这次机会,我为何不做呢?” 李植哈哈大笑,心道杨综这话说得属实言辞诚恳,让李植暂时消去了内心存有的一丝疑虑,“那就好那就好,杨将军放心,我阿叔李宗闵官居中书、吏部侍郎,既是当朝宰相,又与牛相公素来交好,朝中高位者无不是阿叔与牛相公之人,杨将军若有此功,升迁必定不在话下。” “杨某谢过支使。”杨综连连行礼,他早已不想在此久留,便就势说道:“时辰已不早了……” 但李植显然没有就此结束交谈的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令尊是因何罪而致流放鲁州的呢?” 杨综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每当李支使问他问题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一股咄咄逼人、不容回避的气势。李支使脸上虽挂着微笑,杨综的后背却早被汗水浸湿。 “逃兵……” “从何藩镇而逃?” “呃,杨某记得,应是……朔方。” 李植静静地捋着胡须,默默点头道:“荷荷,朔方确实也是个偏远的地方啊。不过……鲁州不是朔方军的辖境吗,这也算流放?” 杨综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谁知李植却又突然讪笑着来解围,“荷荷,唐律严苛,某自己都搞不清楚,辛苦杨将军,听某这一番聒噪。” 听了这好似送客一般的话语,杨综如释重负,抓住这个机会忙站起身来朝李植叉手行礼,“那卑职这就告退,往后再来拜会支使。” “杨将军……” 李植还挂着那标志性的笑容,然而此时这笑容背后所隐藏的,却让杨综莫名地心生恐惧。 “这就着急走了?” “时辰也不早了,卑……卑职还需去节度使府衙……商讨悉怛谋……归降事宜。” “荷荷,”李植缓缓从紫檀木椅上起身,负手而立,“你我才刚刚谈完正事,杨将军却马上要走去谒见李节度,怕不是想将你我在此所言,和盘托出吧。” “卑职怎敢……”杨综神色一怔,“杨某只是怕帅府等候过久,心……生疑窦。” “他们等得起,况且,帅府有李淮深,有韦荣,还有一众能人良将在,不差杨将军一个。”李植这话说得极为傲慢,而后一抬手,示意杨综跟着自己沿着竹间小路往右一转,进了东院。引着杨综到了东厅,踏着光滑如镜的水磨木地板,在一红木小方桌前坐定。 “李支使这是……?” “杨将军既然着急要去帅府,荷荷,不如先作供词,也好早让杨将军心安不是?”李植轻轻做了个手势,东厅内的下人心领神会,走进一侧的书房里翻找着什么。 “卑职的供词,还……还请让卑职回去细想再做计议……” 杨综顿觉,往日在河曲战场上砍人脑袋的勇气,此刻在这深宅大院间,像中了厌胜之术一般,完全不管用,丝毫不敢就此离席而去,言语都随之变得吞吞吐吐。 “荷荷,不必劳烦杨将军,”李植说着,方才的下人便已从书房拿着一卷文书走了过来,将那卷文书往小方桌上一展开。李植又摆出一朱红印泥,接着说道:“杨将军只需在此签字画押,印个手印,足矣。” 杨综拿起这份供词一看,不觉心里一沉,内容尚且不论。最后的落款,不光有节度支使李植自己的名字,还一并附有许多节度支使佐官的姓名和手印。西川牛党有这么多人,是杨综始料未及的。 更为令杨综不寒而栗的是,悉怛谋归降的消息今日刚刚传到成都,而这份供词却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一样。 “杨将军,请吧。” 杨综陷入了两难。 牛党为了彻底击垮李德裕,不惜为此放弃失陷近七十年的维州。但是现在摆在杨综面前的这份供词,只消签字画押,便能让杨综彻底洗脱流人子的身份,为叔父正名的同时,还能一举步入长安,飞黄腾达。 一边是提携之恩,一边是家族之名。 一番极为痛苦的思想斗争之后,杨综……选择了后者。 巳初。 剑南道,西川,维州城外百里许。 张翊均和悉怛谋并排骑着马,在直通成都府的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回头看去,维州城早已消失在视线之外,目光所见,唯有岷山一脉的层峦叠嶂,还有西山山麓的郁郁葱葱。张翊均和悉怛谋的身后,步行跟着那始终一脸凶相的虬髯大汉,紧随其后的则是维州守军三百余步骑,大多手持木叉藏刀,披发跣足,然而整个部队的行军速度却丝毫不慢,倒是让张翊均心生佩服。 “先生怕死吗?”许是行军属实无聊,悉怛谋毫无征兆地问道。 张翊均白了他一眼,“怕死能来做暗桩?” “哈!”悉怛谋笑了起来,像是早就猜到这个回答似的,“莫道我一只眼,但是杀的人太多,如今看别人的双眼,总能看出来一个人究竟怕不怕死。” 见张翊均不回话,悉怛谋凝视着张翊均的眼睛,自顾自地接着说:“依我看,先生怕死。” “是,”张翊均竟云淡风轻地展颜一笑,眼神也不躲闪,直直地与悉怛谋四目相对,“不光怕死,还怕得不行。” “怕死能来做暗桩?”悉怛谋有些讽刺地重复张翊均刚才的话。 “……不过某怕死,只是因为……若是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如何去做更大的事呢?” “呵,”悉怛谋不屑一顾地怪笑一声,道:“先生不是不入仕吗?没有官品,能做的了什么?” 张翊均也不作答,只是凝视着东北方的天空。 “我可跟你不一样,我怕死怕得要死,”悉怛谋边说边攥紧了缰绳,“苯教相信有来生,但是今生受过的苦已经足够多,我可不想再重来一遍……” 见张翊均对自己的话没有一点反应,知道自讨没趣的悉怛谋,便也索性就此噤声,望向别处。 巳初一刻。 成都府,节度支使府衙。 府门前,李植面无表情地目送着杨综的背影,在文殊坊的后曲大街渐行渐远,一府中下人凑到自己家主跟前,轻声道:“阿郎,杨综新附,不会反悔去向帅府那边报信吧?” “荷荷,他手印已经摁上了,已是公然与节度使为敌。再愚钝,也能想明白这一点,”李植负手在后,语气中透着一丝阴狡,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再说了,就算他报信,孤证不立,节度使也不能拿某如何。某要的只是杨综身为牙军将校的手印和供状,朝中的人可不会管供状上写的是真是假。杨综现在已然没用了,他反不反悔,与我何干?” 身旁的下人恍然大悟,连连称赞家主考虑得周全。 “喏!” 正当李植准备扭身回府时,忽然像是回想起什么一样,拉住自己身旁的那个府中下人的袖管,伸出食指,眸仁旋动。 “不过……保险起见,你还是叫阿思给我仔细查查,这个杨综,到底是什么来头?” 又过了一刻的工夫,悉怛谋像是怎么坐怎么不舒服一样,骑马的时候不断地抬起屁股,在马鞍上不时换着姿势,颇显滑稽。惹得张翊均观察悉怛谋良久,最后终于禁不住问道:“副使是第一次骑马吗?” “先生虽为暗桩,不过恐怕时候不久,不懂吐蕃军律。”悉怛谋目光如剑地射向前方崎岖的山路,颇为轻描淡写地说:“为奴者及曾为奴从者,不得上马,违者断其手足。” “副使曾是奴?”张翊均大为吃惊。 “我家崇信苯教,今上赞普即位,将不愿弃信苯教家族尽数驱赶为奴,而我便成了他论可莽麾下的奴兵……有次论可莽狩猎,三箭不中一食铁兽,我为他得之,这才削了奴籍,一路提拔成维州副使。”悉怛谋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好像于己无关一样。 “那副使的左眼是……” 悉怛谋独眼瞥了张翊均一眼,默默地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用刀尖“嗒嗒”地敲着眼罩,“削去奴籍,要有代价的。” “不过我倒不因此恨论可莽……”悉怛谋停顿了片刻,而后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恨的是他为了回到逻些,克扣饷银,致奴兵们殒命……先生知道……” 张翊均静听着点点头,这与他潜藏维州搜集的情报相合。张翊均不禁暗叹吐蕃的封疆大吏竟需贪墨军饷,贿赂王庭,才能回到逻些。说明吐蕃如今的朝局亦可谓危如累卵,边境州府将帅各怀鬼胎,维州的归降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张翊均看着悉怛谋,忽地转念一想,若有所思道:“翊均记得,论可莽不任其事是三年前,维州暗桩司马朱被杀是去岁之事。副使又说是因论可莽发觉了些蛛丝马迹,才给暗桩引来杀身之祸。一个不任其事之人,是如何得知司马朱的暗桩身份呢?” “这……”悉怛谋眉头皱了皱,眼神忽闪了一下,“我还真的未曾多想,彼时我只是奉命行事,届时若要追究起来还请先生美言……” “奉谁之命?”张翊均打断道。 “我是维州副使,当然是奉节儿论可莽的命。”悉怛谋不屑地想当然道,忽然,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表情明显严肃认真了起来,“不过经先生这样一提,论可莽彼时确实有些异样之处……” “……那时论可莽对不能来钱之事已毫无兴趣,却对此暗桩之事颇为在意。而且按理来说捉到暗桩,应当多加审讯才是,次日他竟也没多过问,直接下令诛杀。不过彼时我也没对此记挂心上。” 张翊均听完,突然觉得脊背发凉,浑身被鸡皮疙瘩扫了一遍。 颔首细想,西南久无战事,维州亦汉蕃杂居已久,而能够潜藏维州两年不被发觉的暗桩,却突然暴露被杀,内中必定有隐情,从悉怛谋对论可莽的描述来看,暗桩的消息绝无可能是论可莽自己发觉的,而是…… “帅府有人出卖。”张翊均不觉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脱口而出,这话却像块入水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 唐律规定,出卖暗桩,死罪,杀无赦。 张翊均猛一抬头,这便意味着,在成都府,有人甘愿冒着死罪的风险,也要借吐蕃人之手,杀掉曾潜伏维州的暗桩司马朱。张翊均心中笃定,此人一定仍在成都府中,而自己有必要将此事尽快禀告节度使李德裕。 越快越好…… “副使只管行军,此事紧急,翊均须先行复命节度使。” 见张翊均神色急切,正欲策马而去,悉怛谋连忙把他叫住。 “喂……”悉怛谋对突然改变的计划极为不解,“先前的计划是一同前往成都府,先生若不在,我等被当作是来犯敌军,被唐军攻击,则何如?” “关隘守军想必已经得到消息了,副使勿虑!” 话音刚落,张翊均便用力一夹马肚子,一骑绝尘,朝着东南成都府方向疾驰而去。 望着张翊均骑马远去的背影,悉怛谋啐了一口唾沫,胸口微微起伏,长舒了口气。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九章 贞心大度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午正。 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维州守将悉怛谋即将率守军三百余人归降的消息,巳初时分便不胫而走,传遍了成都府的坊间。维州的归降,是死死扎入吐蕃南道的一枚尖钉,西山诸州将如探囊取物,从此将会撕碎吐蕃的南道防线。成都府的官员,一时间弹冠相庆,将门则看到了升迁的希望。成都府的大小官员纷纷赶往牙城帅府,恭贺李德裕。 而杨综从节度支使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随便在文殊坊内的小摊子吃了碗抄手,喝了碗菜羹。等他横跨了整个文殊坊,以牙兵中郎将的身份进入建德坊牙城,到了节度使府门前,已经到了午正。 “我是李节度的从六品牙兵中郎将,为何不能入见李公?”杨综嚼着薄荷叶,明明府门前停着好几辆马车和软轿,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节度使府衙门前吃闭门羹。拦住自己的是府门前的两个牙兵,虽然不是自己的直属兵团武卒,但是这两位面对杨综这个理论上的上级却丝毫不留情面。 “午时后要入见李节度,须佩银鱼袋。”府门左侧的牙兵面颊上有一抹刀疤,说起话来斩钉截铁,脸上不带一点惧色。 时辰正午,杨综被卡在府门前已然半炷香的工夫,现在被两个牙兵气得气血上涌,这两个戍卒能有这么大胆量,定是有人撑腰。况且银鱼袋是五品以上才能佩戴的身份物什,从六品的杨综怎么会有。 “奉谁的命?”杨综低吼道。 “西川行军司马李淮深。” 杨综无可奈何,李淮深也是自己的直属上司。 节度使亲兵牙将,均由节度使挑选,平日皆由节度使僚佐行军司马节制。看这样子,自己是进不去帅府了。 “我有要事,万分危急,须即刻禀告李节度!” “若是果真十万火急,杨将军可先行告诉小卒,某可入内转达。”府门右侧的牙兵讪笑着说。 “废话,若是真能让你们知道,我还用非得进去吗?”杨综骂道。 成都府十六坊,节度使府衙独占半个建德坊,由府门入,直至处理行政事务的前殿,足足有八十步,内中遍植柳竹,音绝内外。假使杨综在此高声呼喊,前厅的人也断是听不到任何声响的,更不用提中殿及后殿了。 “你们叫什么?”杨综问两个牙兵。 两个牙兵对杨综微微躬身施礼,脸带刀疤的牙兵说着一口长安腔的唐话回道:“小卒万年韩越,他是华阴肖尚。” “你一个京兆府的卒子,怎么跑到西川来当牙兵了?” 韩越把槊靠在肩头,叉手行礼道:“小卒本来也是北兵,去岁李节度接任西川节度使,为补充西川兵源,从北方诸镇调兵来西川,小卒也是所调兵卒之一,不过被选入了节度使牙兵之列。” 杨综发现这个小卒说话不卑不亢,想来用职位压他也是无济于事,便只好把薄荷叶往地上一吐,发牢骚道:“你们两个可要气死我了。” 正当杨综准备放弃,就此打道回府之时。却远远看见从热闹非凡的文殊坊方向驶来一木辂,马车似乎颇为顺利地通过了看守甚严的坊门,径直朝节度使府门而来。 杨综好奇,眯眼看去,认出来这木辂的规格若非官居五品以上,不能乘坐。 过了半晌,木辂在车夫“吁”的一声下稳稳地停在了府门正前方。 车轿的绯红布帘被轻轻拉开,下车的人看起来年近不惑,身材高大,目光如炬,身着浅绯襕袍,上饰有朱色小科紬绫及罗,金带十銙,腰间悬着银鱼袋。杨综和两个牙兵不约而同地叉手称礼。 来人是汉州刺史薛元赏,杨综有些讶异薛刺史为何此时在成都府,不过碍于职介悬殊,也不好过问。 薛元赏上下打量了一遍杨综,问道:“足下可是李公的牙兵中郎将杨综?” 如果说方才杨综只是讶异,现在杨综可以说吃惊了:“薛刺……薛公如何记得……末将的名字?” 薛元赏出声地笑了笑说:“哈哈,先不忙,我们先入内细说如何?” 杨综正欲明说自己品阶不够,无法入内,薛元赏却像是早已猜出来前半炷香工夫发生的事情似的,已经拿起自己的银鱼袋出示给两个守门牙兵。 “河东薛元赏,正四品上,汉州刺史,特此来上呈汉州诸县税赋于节度使,杨将军想必也有要事相秉,还请通融。” 杨综没想到薛元赏没有一点官架子,对两个守门牙兵也用敬语。两个牙兵虽有些迟疑,却也颇给面子,须臾便推开帅府大门。 跟着薛元赏进入节度使府衙以后,杨综对薛元赏一再低头道谢。 薛元赏只是摆摆手。 “我同文饶是故交,去岁几与文饶同入西川,擢任汉州刺史,今岁上元节时,我来成都府,见过杨将军。” “薛公折煞末将了,杨某未曾想过……薛公会记得末将,毕竟仅有一面之缘。”杨综不好意思地笑道。 “薛某不才,诗书明经非我所长,不过见人识人,薛某可以说过目不忘了。” 杨综不禁啧啧称奇。 帅府的后殿内堂,在雕刻着孔雀的翠玉屏风的后面,九名参与维州归降之谋的官吏,都在各自的案几前席地而坐,中间留出来一条足够两人并排通过的过道。过道的尽头,一卷竹帘垂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节度使李德裕正侧卧于卧榻上小憩。 看李德裕似乎已经打盹,李淮深悄悄地合上门页。 虞侯韦荣问道:“华源,要不要把李公叫起来?” 李淮深又再次确认似的透过门上的窗纸看了看,认定节度使已经熟睡,便整了整衣冠,回到自己的案几前坐定。 “李公两宿没睡了,到辰时听闻斥候来报,维州谋成,悉怛谋部正赶往成都府,李公想必才松了口气,且让李公歇息去吧。” 韦荣听了,还是放心不下,藩镇不可一日无主。更不用说假如等悉怛谋率部归降以后,更是争分夺秒之时,若是决策稍有延迟,吐蕃诸军发觉维州失守,定会率南道数万大军来犯,届时如果维州空虚,后果不堪设想。 在场的节度判官刘瞻插了一句道:“那府中总得有管事之人……” “好办好办,”李淮深笑道:“在场诸公都是李公所信任之人,吾……品阶最大,也不好推辞,这一两个时辰暂由吾来主管,诸公大可放心。” “这……”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韦荣更是本没有让李淮深主政的意思。但是李淮深确实为李德裕所器重,便也不好说些什么。 “报!” 听到从翠玉屏风后面传来府中通传的声音,李淮深便连忙起身三步并两步走了出去。 韦荣看着李淮深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李节度的卧室,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站起了身。 杨综和薛元赏一同站在后殿外,杨综仰着头看着殿门前的匾额足足有半晌。匾额用南山乌木制成,边框上饰以金漆,上书四个楷书大字“贞心大度”,笔法虬劲有力,杨综虽是一介武人,节度使李德裕的笔迹还是能认出来的。 见杨综看得出神,薛元赏也瞅了眼匾额,口中念念有词。 “贞心大度曰匡,心正而用察少。”薛元赏说完自己笑了笑,“看来文饶是想做直臣啊。” “直臣……有何不可?”杨综不解。 “杨将军还太年轻,见过的官场恐怕也不多,待过些时日,将军自会明白。”薛元赏说完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李德裕,赵郡才子,宰相李吉甫之子,御史大夫李栖筠之孙,天下谁人不知?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朝廷,愿做直臣的人可不多啊。” “薛公是指,牛党专权?”杨综低声问道。 “杨将军真以为,牛思黯和李宗闵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薛元赏苦笑,不知是在笑杨综的天真,还是在笑那长安的朝堂,“那富丽堂皇的大明宫里,还有更强大的力量在运作……” 薛元赏话音未落,殿门前便传来了声音。 “吾道是谁来了,原是薛刺史!” 没想到等来的并不是节度使李德裕,而是行军司马李淮深,一起出来的还有府中通传,通传朝三人行了礼之后便退了下去。行军司马是正四品下,李淮深见到比自己官品略高的薛元赏,连忙笑着叉手行礼,不过却像是故意的一样,直接忽视了在一旁俯身叉手的杨综。 “薛公快请进,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上任汉州刺史一年有余,先前因防备南诏入寇,汉州的税赋呈报一直未曾上呈李节度,今日特地亲来。” “啊哈哈那可真是有劳薛公了,这点事,您派人送来不就行了。” 不及杨综开口,看见李淮深和薛元赏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留下杨综在殿门外尴尬地站着。不过薛元赏倒是没有遗忘杨综,余光正巧看见杨综的窘状。 “李司马且慢,”薛元赏看着站在门外的杨综说:“杨将军似乎也有要事要禀报李节度。” 谁知李淮深却连看也不看杨综一眼,只是笑着对薛元赏说:“薛公来的可惜不是时候,节度使现在并不方便,所以才派华源出来迎接,不如薛公且把呈报交给华源,由某代为转交李节度如何?” 李淮深心知,薛元赏一直未曾参与维州密谋,况且悉怛谋部还未至成都府,在此之前让任何人得知维州归降一事的细节,必然陡增风险。 “哦?”对李淮深心中算盘一无所知的薛元赏,有些面露不悦,自己风尘仆仆地过来,最后竟连节度使一面都见不到,还派比自己低半品的行军司马来打发自己,一向好脾气的薛元赏不觉此时也有些窝火。 “牙兵中郎将杨综……拜见李司马。” 李淮深这才正眼看向杨综,鼻翼抽动了两下,脸上的笑容随之僵住了。 “杨将军什么品阶?能随便进帅府?” “杨综有事关维州大事,须即刻当面禀告李节度……” “吾问你什么品阶?!”李淮深一脸厌恶地吼道。 这一吼让杨综和薛元赏都吓了一跳,也不知为何李淮深要一再刁难杨综,薛元赏见状,忙在一旁给杨综解围:“李司马息怒,是薛某带杨将军进来的,如果触犯律法,当治元赏的罪便是。” 李淮深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和资格,治薛元赏的罪怕是说笑了。况且李淮深听闻薛元赏出自河东薛氏西祖房,自北魏时期就是河东的名门望族,且与李德裕的赵郡李氏是世交。而且据成都府坊间传闻,还可能与成都府才女薛涛沾亲带故,不是能随便得罪的人。李淮深行了个礼,也不作声,算是给薛元赏面子了。 “杨将军请回吧。”李淮深用手掌指着节度使府门的方向说道:“若今日真有急事,还请午后用书面奏本上交李公。” “可是……”万分失望的杨综还想说什么,但是内心也清楚是徒劳,只得无奈地起身唱了个“喏”。朝内堂的方向郑重地躬身行礼,就此告退,留下了一个落寞黯然的背影。 不知为何,见杨综消失在了通往前殿的阁道内,薛元赏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他咬着下唇,竟主动地从袖笼中拿出一卷文书,双手交给李淮深。 “既然李公不方便,那薛某也先告退了,这是薛某在汉州一年整理的税赋呈报,还请李司马转交节度使。” 本来还做好准备要和薛元赏耗费一番口舌的李淮深,被汉州刺史的态度突然转变弄得颇为惊讶,懵懂间双手接过呈报。寒暄了片刻后,薛元赏便转身离去,李淮深虽有疑惑,却也松了口气,毕竟这个薛元赏传闻可不好对付。 半刻的工夫,薛元赏沿着原路走出帅府大门,车夫没想到自己的家主出来的这么快,忙把薛元赏扶上了木辂。 薛元赏左顾右盼,不见杨综的踪影,“方才,那个同我一起进去的牙将,去哪儿了?” “回阿郎,方才那个牙将出来,大嚷大叫地骂人来着,后来被牙兵警告,便向西出坊了。” 薛元赏听完,默默地把绯红布帘拉了下来,翘起的唇角带着一丝狡黠,大拇指刮蹭着下颌的胡须。 薛元赏心中暗笑,想起这一炷香工夫听到的看到的,维州大事?有点意思…… “阿郎,回驿馆吗?”车夫的声音从布帘外传来。 “难得来一次成都府,肯定要去热闹的文殊坊转转吧。”薛元赏舔了舔嘴唇。 况且……听说西川节度支使李植的府邸,也在那边。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十章 疑其有诈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未初。 成都府,宣和门外。 张翊均一路快马加鞭,即使到了途中驿馆也不敢停下休息。胯下的马已经呼哧带喘,自巳初开始从官道到现在跑了足足有两个时辰,想是有近二百里了,马也即将到达体力的极限。不过好在成都府宣和门已经近在咫尺。 回想起这一年多的暗桩生涯,如今终于重返成都府,张翊均只觉昨日之前的一切都恍若隔世。 城门守备看起来早就获知悉怛谋即将率军归降的消息。因此今日的成都府与以往不同,此时的宣和门有重兵把守,外郭城楼上也站满了武侯,百姓出入宣和门亦被严令禁止,城门口摆好了拒马。 城下,一队披甲士卒整齐地列队于官道两侧,黑压压的槊矛中,一面黑龙旌旗高高地竖起,上用楷书清晰地写着“武威”二字。张翊均知道,这是成都府四大折冲府之一的武威军,直属于节度使李德裕调遣,这让他放心了许多。 安史之乱以后,虽然府兵制早已败坏,募兵制取而代之,但是各地藩镇节度使作为传统仍然保留府兵番号,用牙将或藩镇将领节制。只不过其中部队的武卒兵士,全无一点府兵的影子,皆是募兵。 过了数息的工夫,怕是因为身着吐蕃军服,张翊均在距离宣和门还有几十步远的位置,便被为首的将校高声喝止。 “宣和门今日乃军事重地,请绕由大安门入城。”前方的将校身披山文甲,声如洪钟。 张翊均正疑惑,依照计划,此刻宣和门本应有成都府兵接应他才是,这为首的将校演的是哪一出? “吐蕃蛮子,立时勒马!”见张翊均没有停下的意思,那将校又高声吼道。 张翊均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仍穿着吐蕃戎服,胯下的马匹鞍饰也缠着氆氇,再加上自己先行单骑而来,难免会被误认为是吐蕃骑兵,也难怪会被自己人喝止。 张翊均正欲勒马,却猛然看到那将校手掌一挥,而下一弹指,从城头的方向竟一闪寒光。 箭!? 不及张翊均有所反应,箭矢已直直地刺入了胯下的马脖子,登时血喷如雾。伴随着马的一声痛苦嘶鸣,前蹄已失,为免被压于马下,张翊均双脚急忙抽离马镫,却也因惯性而坠马。 张翊均两眼一黑,而后意识便消散了下去。 未初。 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与此同时,在帅府内,李淮深拿着薛元赏和通传交给自己的呈报回到内堂,正想私自拆开,却惊讶地发现李德裕已经醒了,正端坐着听内堂的诸位官员一一向其做着汇报。 李德裕匆匆扫了一眼正堂。 “李植现在何处?” 韦荣拱手道:“回禀李公,李支使自今日辰时起到现在似乎就没出过支使府门,而且也未曾派人称病。是否可以借此机会劾奏他无故怠政?” 李德裕摇着头摆了摆手,显然在维州事还未尘埃落定之时,贸然弹劾藩镇支使是下下策,况且…… “……李植叔父李宗闵在朝中树大根深,又是牛思黯一党的人,贸然劾奏,牵一发而动全身,且有重启党争之险。随他去吧。” “喏。” 看见李淮深拿着呈报文书出现在内堂房门口,李德裕立刻伸手示意他快进来。李淮深连忙快步趋向前去,向李德裕双手递上呈报。 “李公,方才汉州刺史薛元赏来过,考虑到如今情势特殊,淮深让他先行回驿馆了,这是汉州去年税赋和官道斥候的呈报,还请李公过目。” 李德裕明显在听到薛元赏的名字时停顿了一下,但是马上又不动声色地接过李淮深递来的呈报,却只是将薛元赏的呈报小心地放在一旁。 李德裕撕开了斥候的回报,边看边对所有人平静地说道:“悉怛谋部,已越过唐蕃边境,换上了大唐旌旗。” 这话像是给所有在场的人吃了一枚定心丸,经过近一年的筹划和密谋,还有近一个月的准备,维州归降一事终于要成功了,这下在场诸公晚上回家应该都能睡个好觉了。 在众人都长舒一口气之时,李淮深抢先朝李德裕跪坐叉手恭贺道:“李淮深恭贺节度使。” 其他人也被引得纷纷朝李德裕正襟危坐地道贺。 所有人都清楚,三十年前,南康郡王韦皋通过维州之战,大胜吐蕃,实现了大唐与吐蕃的实力平衡。而如今的维州光复,将是唐军在吐蕃南道插入的一把尖刀,自此全复西川,将只是时间问题。 一向较为冷静的韦荣此时也已经迫不及待:“李公,悉怛谋归降已成定局,是否可整军待发,只待悉怛谋奔成都,即刻出兵入据其城?” “韦虞侯如此还是过于耽搁了,”李淮深轻轻摇头道:“悉怛谋既已换我大唐旌旗,又尽率其众入西川,维州城空,难生变数。反倒是等待过久,如若吐蕃南道镇守使察觉有变,命相邻州县率军至维州,则……大事坏矣。” 华阳县尉虞藏俭却颇为谨慎,“是否还是等张翊均回奏复命为佳,如今维州城空,不知虚实。况且先前有奏报称翊均已半路单骑先行,如若快马加鞭,想是也快到成都府了,不如……再等一等?” 判官刘瞻也对虞藏俭的意见颇为赞同。 屋内九人纷纷陈抒己见,一时争执不下。总的来看,支持即刻发兵入据维州的,有李淮深等三人;支持暂缓发兵,等待悉怛谋和暗桩回报的占了多数。不过无论如何,争的都是发兵的时间问题,而不是出不出兵。在场众人看向李德裕,等待节度使做最终定夺。 李德裕略一沉吟,字斟句酌地问道:“悉怛谋本是维州副使,如若某对维州大小诸事不曾掌握,其曾诛杀维州暗桩司马朱,今其又率众来降,我等该若何?” 李淮深不假思索,“引兵拒之。” 李德裕又缓缓道:“如若某对维州诸事大小略知一二,却不曾派翊均潜藏维州,互通有无,今其杀维州节儿论可莽,率众来降,我等该若何?” 李淮深答得有些犹豫,“疑其有诈?” “那么如今翊均突然更易先前计划,先行单骑疾驰归来,悉怛谋却依旧照原计划,率众奔成都,我等……又该若何?” 李淮深这下不说话了。李德裕的这番反问,意思很清楚,即使是看似维州谋成,也绝不能疏忽大意,掉以轻心。 “翊均为人素来谨慎,绝不会贸然更改计划,现今我等并不知晓翊均如此行事,究竟是有要事,还是逃离?因此我等只待其回报,确认其平安无虞,维州无恙,再派兵不迟,”李德裕安抚李淮深道,而后又看向虞藏俭,神情严肃地从胡床上站起身来。 在场众人也不约而同,纷纷起身。 “西川节度判官,成都府华阳县尉虞藏俭。” “喏。” “着汝暂为行维州刺史,待翊均回报,即领天征、武威军各五百人,将兵入据其城,现即刻去往成都府兵曹,整装待发。届时务必尽心守城,静候消息!” “喏!” 李德裕看着虞藏俭退出内堂以后,问李淮深道:“武威军已经去接应暗桩了吗?” “回禀李公,卑职巳时已让卢启派人去宣和门静候了。” “谁领头的?” “武威军第二团校尉王裳。” 李德裕略有不解,“为何没派杨综前去?” 李淮深凑了过去,尽力压低声音,趴在李德裕耳边,“卑职正想禀报,牙兵中郎将杨综,可能已经……倒戈牛党了……” 迷糊中,张翊均醒来发现自己还跨坐在马背上,脸贴在浓密的马鬃上面,嘴角也沾了几根。从马背上直起身来,只觉浑身骨头要散了架一般。张翊均暗暗感受了下全身,发觉除了左额有些隐隐作痛,其余似乎并无大碍。 张翊均这才注意到自己被簇拥在一队骑兵中间,蹄音如雨,领头的骑手身披扎甲,手执“威远”番号军旗。看这街道像是在成都府崇明坊附近,距离节度使府衙还有段距离,看来自己昏迷时间没有很久。 看见张翊均苏醒过来,在他身旁的骑手笑了起来,声音浑厚有力。 “阁下醒了?” 张翊均扭头看去,此人着装并不是寻常士卒,而是身着山文甲,铠甲上缚有青绿袍带以示官品。看上去年纪轻轻不过三十,下巴上的络腮胡又增添了一分成熟,两眼目光深邃,眼神却又让人觉得缺少自信,幞头上没有一点装饰,垂到腰间的胸牌随着胯下马的步伐晃来晃去。 “适才多有得罪,未能认出阁下身份,本只想命弓手虚射一箭以示警告,不曾想竟射中阁下之马,所幸阁下并无大碍,还望恕罪!” 张翊均只是摆摆手。他认出来这人是下令向自己射箭的将校,毕竟他身上的山文甲太容易辨识了。 那人接着问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阁下便是维州暗桩?” 张翊均听了这问话的方式,有那么一丝犹豫地点了点头,毕竟他很少听闻参与维州密谋之人会对他这样直接地称呼为“维州暗桩”,一时有些狐疑。 “敢问将军是?” 那个将军冲张翊均叉手道:“在下杨综,西川节度牙兵中郎将。” 张翊均不记得自己见过杨综,许是自己在维州期间李德裕募集北兵而来的。不过既然杨将军是牙兵中郎将,那么必然也是李德裕的人,想到这里,方才有些心生疑窦的张翊均才稍微有些安心。 “这一年多以来,有劳先生了,维州可不是个好地方。” “杨将军是李公派来在城门接应的?”张翊均顾不上寒暄,毕竟悉怛谋的部队正在路上,前任暗桩司马朱被杀一事亦急需当面禀告节度使。直觉告诉张翊均,在弄清楚究竟是谁出卖暗桩之前,绝不能贸然出兵占据维州。 将军表情僵硬地笑了笑,闪烁其词,“阁下莫急,这就带您去见李公。” 由于这队骑兵基本上把张翊均围得严严实实,张翊均若不伸直脖子,完全看不清周围的行人,队伍足足堵了有半条路,街上的百姓看见这队骑兵都纷纷主动绕道走。这样的行进方式让张翊均颇为不解,都进入成都府了,难道还怕有人劫自己吗? 骑兵队就这样在热闹的成都府主道上又走了有一刻的工夫,总算在主道右侧不远处看到了高耸的建德坊门,亦是通往牙城的唯一入口。由于建德坊正对着人头攒动的文殊坊,因此一向都有重兵把守坊门,以免闲杂百姓搅扰牙城周遭。 “阁下……前面便是建德坊了。杨某马上就带阁下见李公……不过在此之前……”将军谲诡地笑道,把嘴里嚼烂的薄荷叶朝地上一吐,又朝张翊均身后使了个眼色道:“对不住阁下了。” 张翊均不解杨将军的意思,正欲说什么,只觉后脑勺被猛烈地一击,连带着的便是脑后炸裂般的疼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十一章 茅塞顿开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未初三刻。 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李淮深素来与杨综关系不睦。李淮深出身名门,是名将西平郡王李晟的曾孙,而杨综不过是个流放罪人之子。两人出身悬殊,却又同时得到李德裕信任和重用。杨综又因为是李德裕亲手提拔至从六品牙兵中郎将,节制武威军。算上昨夜,杨综一年内在公开场合道:“他牛思黯虽久与家父、与我为敌,但他也是大唐的臣子。我朝收复失地,不管以何方式,维州副使悉怛谋都是主动归降,这点绝不会变。将主动归降的失地拱手送还,古未有也,他牛思黯再有私心,也不会去开此先例,做此罪人。” 李淮深不禁呼吸一滞,自己一直以来只知道一心防备牛党,却从未考虑到过这一层,方恍然大悟,“华源这才明白,李公的意思是……正因为悉怛谋乃是主动归降,已成定局,所以李公绝无重启战端之嫌,牛党自然也无法在此处大做文章?” “故此……如若悉怛谋部这归降的三百余人,处理不妙,其心生异,为祸作乱,那才是真的大事不妙……”李德裕一字一顿地强调着最后四个字。 杨综倒戈,李淮深心情本有些复杂。一是为能拔除这一眼中钉而暗喜,二却又因其倒戈后造成的被动处境而有些低落。 现今听完李德裕的这一番分析,才知道维州之事已即将收尾,牛党即使知道其中细则,也无能为力改变大局。现在的重点,应是如何善后,安顿好这三百余归降的吐蕃守军,而为此目的,熟知维州的暗桩张翊均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李淮深这时忽然感觉,原本乱麻般的思路被节度使轻而易举地捋清了。 李淮深知道李德裕最不喜欢别人的恭维,便只是在李德裕身后拱手行了个礼,算是为方才的茅塞顿开郑重道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十二章 请君入瓮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未正。 成都府,节度支使府衙。 李植和薛元赏此时正在自己支使府的后园赏花,时节入秋,加上成都府气候湿润,正是兰花盛开的季节。 虽然这是李植第一次和薛元赏正式会面,但是却颇为惊讶于薛元赏能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不仅不需介绍就能清楚地说出自己的名、字,而且薛元赏没有丝毫的官架子,说起话来怎么听怎么舒服,让李植心里不禁对此人颇有亲近感。 李植抬手恭维道:“李植去岁便听说过汉州刺史薛公的大名。虽然因南诏入寇,西川凋敝,但是在薛公的治理下,汉州期年财税丰盈,安居乐业,属实可喜可贺呀!” “李支使就别恭维元赏了。谁不知道?宗正卿的子孙,个个都是人杰。如今西川渐好……”薛元赏不由笑道,在自己右侧做了个叉手的动作以示尊敬:“……靖安相公(指李宗闵)想必会不吝提携,支使入京为官指日可待,届时元赏还得靠支使您呐。” 这段话说得李植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一是因为薛元赏太会夸人,总在点上,二是薛元赏这段话信息颇多,李植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位汉州刺史似乎不仅知道李植父亲李宗冉和当朝宰相李宗闵是亲兄弟,甚至连李植祖父李官至从三品宗正卿一事都了解的清清楚楚,而这事李植在西川可从未声张过。 “欸对了,元赏久不在成都府,这一年多来,锦城可有何新鲜事?” “荷荷,那可多了……”李植话没说完,又转念想起来坊间流传过的薛元赏的亲缘关系,补充道:“哎呀,不过,刚想起来,前几天,帅府的孔雀死了。” 薛元赏一挑眉,道:“支使说的是……南康郡王韦令公任西川节度使时候养的孔雀?” “正是啊,当年南越进献孔雀,薛涛薛校书正值青春年少,建议在帅府东园开池设笼以栖之,没想到养这么些年后,偏偏在今年死了。” “啧啧,”薛元赏叹了口气,不无担心地道:“元稹元微之今岁刚刚过世,这孔雀又死了,才女今年算来也六十三了,怕是要伤心坏了吧。” “哎,是啊,”李植附和着点着头,“数月前微之过世,薛才女就独自住进了碧鸡坊的吟诗楼,这回听说孔雀死了,才女更是整日谁也不见了。”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用一刻的工夫,边走边聊地把支使府的偌大后园转了个遍,而后两人就并肩踱步回了书房。两人相谈甚欢,李植也难得心情不错,便就势邀请同进晚餐。 “薛公若不嫌弃,不如过会儿就在府上与植一同吃点哺食?” 薛元赏也毫不推辞,欣然接受。 书房位于支使府衙的西侧,李植自己喜欢管书房叫做“西厢斋”。薛元赏环视了一遍,书房里面装修考究,简约大方,木门木桌木椅,线条流畅,全部雕有兰花翠竹,木材的颜色看起来像是岭南杉木,想必即使是从岭南道走水路运往成都府,也是价格不菲。正对书房门廊的白墙上挂有一副墨宝,上书“经纬天地”四字,被精心装裱了起来。 薛元赏好奇地问道:“这副墨宝,是谁人所作?” “薛公有所不知,这是河东节度使柳公绰送给阿叔的,后来叔父又因事转赠给了李某。”李植颇为自得地娓娓道来:“这副墨宝还有个故事。” “柳公绰之弟柳公权,他们兄弟二人的书法早就名满天下了。柳公权的书法当然更胜一筹,不过历经三朝了,他一直只是个侍读学士。去岁其兄公绰往北都任太原尹、河东节度使,便给阿叔写信,说想让公权能有个闲散职位,就顺便送来了这副墨宝。” “嗯……”薛元赏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凝在墨宝上有半晌。突然把话题一转,问道:“李支使今日公务繁忙否?” “怎么?薛公不会是想过后与某对饮两杯?”李植笑道:“某府上正巧有一罐上好的剑南春,要不要尝尝?” “既然支使这番邀请,那元赏也恭敬不如从命了,”薛元赏刚刚说完这半句话,脸上的笑容却立时收了起来,神情严肃地看向李植,缓缓地说:“不过元赏方才问这话,却是想向李支使确认,今日成都无事否?” “荷荷,何为有事,何为无事呢?”李植脸上仍挂着笑,却略有意识到屋内的气氛有了些许变化。 薛元赏扶着木桌在客的位置缓缓坐下,整了整绯色官袍的领口,似笑非笑地说道:“方才元赏前去帅府,发觉府门前停着数辆马车软轿,大多数非五品以上不得乘坐,这怕是全成都府的高官都在里边了。不过显然李支使不在其列,所以元赏想问问,这是为何?” 李植警觉了起来,以前就曾听说,河东薛氏与赵郡李氏久为世交,而出自赵郡李氏西祖房的李德裕,怕是也很有可能与薛元赏早已相识。若果真如此,那么这眼前看似和善的薛元赏极有可能是李党的人,那便是绝对的政敌。 正当李植准备就此打个哈哈敷衍过去,一个人忽然出现在了书房的中厅门廊处。李植回头看去,发现是自己年过五旬的心腹管家李阿思,手端托盘,上有两盏刚泡好的峨眉竹叶青茶。 李阿思稳稳地将两盏茶放到二人面前,而后似是有意无意地用手肘碰了下李植的肩头。李植悄悄抬眼,见阿思的眼色,马上心领神会,便微微欠身,向薛元赏问可否失陪片刻。薛元赏也识趣地示意“请便”。 李植匆匆迈出书房,将门页轻轻合上。李植这才注意到,院门处,还站着个身高七尺的军将,其人一脸西北人长相,身披缚青山文甲,下巴上的络腮胡颇为惹眼。 李植忆起,这似乎是威远军校尉段灵,此人曾在南诏入寇前夕贪墨军士饷银衣粮,后来为自保,便彻底投靠李植,由此免于问责。 段灵俯身拱手,凑过去低声道:“那个维州暗桩,身份确定了……” “是谁?” “……就是那个帅府幕僚,似乎是叫……张翊均。” “那个身无官品,却为李德裕辟为幕僚的布衣?”李植眯着双眼,像是在回忆什么,小声道:“他现在到帅府了?” “段某已经把人弄晕送来了。” “哈?”李植和李阿思惊得异口同声。 没有细看李植和管家表情变化的段灵,自以为立下大功,此刻还颇为自己的小伎俩得意了起来,“段某方才假称杨综,在宣和门唬过武威军,又早买通了坊门卫卒,绝对万无一失,不会被帅府察觉……” 李植脸色登时黑了下去,阿思眼见着自己家主怒气蓄积,忙一脸震惊地拉着段灵质问道:“不是,我怎么给你吩咐的?你怎么擅自把人拉到阿郎府上了?” “欸?您不是让某派人,去……去‘关照’一下那暗桩吗?”段灵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有些懵,不由自主地吞吞吐吐起来。 “某那是让你派人,去宣和门,记下样貌,知道是谁便得了,不是让你抓过来!你这是私劫暗桩,贻人口实!”管家阿思眼睛瞪得滚圆,先瞥了眼李植阴沉的神色,又生怕屋里的薛元赏听见,便压低声音道:“噤声!现如今薛元赏还在里边,此事绝不能外泄。赶紧把人送进牙城去。” “额……”段灵抬眼看了看李植,仍没意识到自己闯的大祸,尝试补救地道:“段某直觉……这个张翊均留着绝对是个祸患,要不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个暗桩……”段灵说到此,用手指在自己脖颈处比划了两下。 “你疯了?!”李植的怒火终于爆了,下颌的胡须无风自动,照着段灵的左脸抬手就是狠狠的一掌,瞪着眼睛怒骂道:“杀暗桩,唐律是死罪!杀无赦!你这都是什么昏招?” 李植这一发怒,威远军校尉段灵被吓得满额是汗,支支吾吾,脸疼也不敢去捂,立时跪了下去,连连叩头谢罪。 “还不快滚!”李阿思用手指着院门,段灵又磕了几个头赔罪后,便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段灵走后,李植反倒能稍平静下来细细思考,却仍越想越气。若真用支使府的人将张翊均送出去,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因此绝对行不通。然而眼下这张翊均就是块烫手山芋,在李植府上待得越久,出事的可能便越大。若是帅府久不见暗桩回报,发觉有变;或是怀疑李植私劫暗桩,就此不派兵受降,不派兵入据维州,李植的处境将极为不妙不说,那李植手中那份弹劾李德裕的供状更是会变成废纸一张。 必须想一个既能将张翊均送出去,又能不让帅府怀疑到李植私劫暗桩的办法。 “你可真是所托非人啊!”李植咬着牙怨道。 李阿思连连低头认错,他实在没想到段灵会蠢到这等地步。因此半晌前他便已在暗忖对策,以求将功补过,便开口道:“阿郎……事已至此,正巧薛刺史也在,不如将计就计,趁暗桩还没醒,阿思再去给他熏些香,让他再睡一个时辰。您顺便拉拢一下薛公,如果薛公能站在您这边,就转手把暗桩交给他,藏匿于木辂中,带出文殊坊便好,一个外州刺史,不会有人怀疑。再顺便让‘鹛城’去把坊门出入记录销了,这样自然就和您毫无瓜葛……” 李植沉吟了片刻,点点头道:“此计甚好,可谓一举两得,不过若是薛元赏不配合,那又该当如何?” “若是不配合……您可授意‘鹛城’,将私劫暗桩,还有越矩的罪名都推到那个杨综头上。行军司马李淮深与杨综不睦已久,必然想利用此机会铲除之,您便可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阿思的话说完,李植思路渐渐明晰,便有些赞赏地拍了拍阿思的背。 说到底,假如能够拉拢到薛元赏,那一切都好办,不仅不必费尽心思处理这个烫手山芋,没准还会有意外的收获。届时只待悉怛谋归降,节度使派兵入据维州,李植的这份供词交上去,剩下的便交给牛相公和阿叔去办,足矣。 网已织好,剩下的就等请君入瓮。 “茶要凉了,快再泡两盏去。” 关键便在于,怎么拉拢薛元赏呢?这样想着,李植笑盈盈地迈进了书房,看见薛元赏此刻正捧着一本《搜神记》随便翻着。 “失礼失礼,让薛公久等了,方才下人泡好了两盏茶,却没用新磨好的碾茶,被植说了一顿,他随后便来。” “无妨。”薛元赏把书合上,不经意地挑了下嘴角。 “噢,薛公方才不是问到这成都府今日何事吗?”李植主动提起来刚刚被打断的话题,“薛公不知道吗?今日成都府的官员们都传遍了,吐蕃维州副使悉怛谋,将要于今日率众归降我唐。” “哦?”薛元赏实际上早有耳闻,但还是故作惊奇地说:“有这等事?” “是啊,真希望李节度能尽快派兵入据其城,以免夜长梦多啊,薛公觉得呢?” 李植瞥向薛元赏,却发现薛元赏不仅毫无欣喜,反倒神色忧郁,愁上眉梢,让李植颇感意外。 “啧啧……”薛元赏轻轻摇了摇头。 “薛公,这是……?” “噢,没事,元赏只是哀叹,这大唐江山……难太平啊。”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若从薛元赏的嘴里说出来,似乎就变得需要让人仔细琢磨了。李植暗暗观察薛元赏的神色,没发觉有任何的装模作样,便试探地问道:“荷荷,薛公怕是多虑了。维州光复……如何就不太平了?” “我唐曾与吐蕃长庆会盟,永续盟好。此事不但会重启战端不说,更是与……”薛元赏停顿了一下,瞥了李植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更是与京中那位明公的意见不和呀。” “不知薛公所称明公是……” “好和不争,大虑静民。”薛元赏一字一顿。 李植觉得有些懵了,好和不争曰安,大虑静民曰定。安定,是当朝宰相牛思黯的老家。这薛元赏到底是李德裕的人,还是与自己同为牛党啊? 李植干脆不再打哑谜,问得直截了当了:“薛公……也是奇章相公的人?” 薛元赏知道奇章相公指的是宰相牛思黯,由于牛思黯高祖牛弘曾在前隋朝封奇章公,故此朝中皆以此来代称之。 薛元赏闻言哈哈大笑,直言不讳道:“其实不光是奇章相公,京中还有一人,元赏也很熟。” 不等李植开口细问,薛元赏便看着李植的脸,在木桌上用食指划着笔画。 李植看得目不转睛,虽是在自己府邸,但是他现在只觉气氛有些微妙。眼前的这个白面书生般的薛元赏,似乎远没有李植先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薛元赏在桌上比划完,李植不禁眼皮一跳。 “神策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十三章 八面玲珑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未正三刻。 成都府,节度支使府衙。 李植话刚一说出口,薛元赏便在嘴唇上竖了根食指。 李植连忙点头说着“是是……” 长安禁军本有左右十六卫,后来随着府兵制彻底败坏,安史之乱后,神策军便崛起成为天子所主要倚仗的禁军,乃北衙禁军主力。外可攘强邻,内可威慑藩镇。而掌管左右神策军的,是左右神策军中尉,全部由北司宦官充任,权势滔天。即便贵为宰相,也绝不敢对神策军中尉有所怠慢。不少藩镇节度使,都是从神策军中提拔上来的,其在朝中影响力可想而知。 一向傲然的李植,现在顿觉汗水涔涔而下,一是因为紧张,二是心里暗自庆幸,这个薛元赏与自己同为牛党。不然的话,得罪节度使没有什么,但是这个与神策军交好的人若是在西川与己为敌,那恐怕自己得罪的可不止一个李德裕了。如今的供词,若是真能将薛元赏拉拢过来,届时北司和牛相公一同劾奏,那李德裕便能坐实了谋叛之罪,别说贬逐,就是判处死罪,也极有可能。 李植这样想着,紧张的心情逐渐平复。却又开始十分好奇薛元赏所言的究竟是何人?李植便向着薛元赏叉手试探道:“荷荷,真想不到薛公竟在朝中好友如此之多,李某属实是又佩服又眼馋啊。” “李支使少说恭维的话,”薛元赏好像猜出李植想问的是什么,便尝试撇开话题,“自古河东贵人多矣,上至唐尧晋州兴都,下至我朝高祖兵起太原,元赏有幸生在河东,结识之人自然会多……” 李植的声音却像是不依不饶一般,直接地打断追问道:“那是自然,河东裴氏、河东薛氏名满天下,不过李某有些好奇,薛公所说的这禁军友人,究竟……是谁呢?” “李支使为何如此执着?” 李植看见薛元赏喉头明显动了动,不禁怀疑起来这是不是不自信的表现。 “薛公的朋友,便是植的朋友,问问朋友的名字,情理之中吧。”李植仔细地观察着薛元赏的一举一动,方才可能是汉州刺史一时透露出来的信息过多,影响了李植的判断。而今心境平复以后,才觉得眼前的这个薛元赏说的话似真似假,必须多套些话才能真的确定他到底是敌是友。 薛元赏又拿起了方才翻的《搜神记》,默默打开,嘴唇微动,平静地说道:“绛州曾有一行医,姓鱼,不知支使知否?” 李植被逗笑了,“薛公这就是说笑了,某官居正四品,怎么会随随便便认识一介草民?” 薛元赏没有理会,继续自顾自地说:“后来此人因医术入山南东道节度使李愬幕府,深得宠幸。又结交时任监军使,得入京师,改姓为郑,不知如此讲,支使知否?” 李植不发一言,薛元赏说的是郑注。 时任的山南东道监军使,如今已是朝中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神策右军中尉、知内侍省事王守澄,同时对当今天子有翊戴拥立之功,权柄熏天。而郑注则是王守澄的左膀右臂,在长安卖官鬻爵,公然受贿,恶名远扬。即便如此,仍有无数达官权僚争凑其门,以求谋取高位。 李植心里泛起一个个问题,薛元赏所说的友人竟然是他?郑注与薛元赏二人确实都是河东人,难道薛元赏在郑注发迹之前就与之相识了? 如果换了个人这样对自己说,恐怕李植一个字都不会信。然而李植看着薛元赏,只见这个汉州刺史目光如剑,鼻若悬梁,泛着英气的脸上没有一丝惧色。以前便听说这个长庆年间进士及第的薛元赏八面玲珑,以李植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薛元赏确实不像在撒谎。 “给薛公最后还有个问题,”李植摆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呵呵地笑道:“还请见谅。” “支使是个谨慎之人,薛某理解,但讲无妨。” “荷荷,薛公……是如何与奇章相公相识的呢?”李植把话说的很慢,尤其在“相识”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不过薛元赏脸上倒是没有因此泛起一丝波澜。 “薛某素好诗文,尤慕乐府,登进士及第前,曾漫游东都,谒见白老白居易,奇章相公与白老是诗文好友,彼时刚刚在洛阳购置了两间新宅子,白老便向奇章相公推荐了薛某……”见薛元赏说得洋洋得意,滔滔不绝,李植便就此打消了对他的疑心,扯开话题随便寒暄了半晌,心里也暗暗佩服薛元赏的应对自如,看来传闻属实不虚。 李植深知拉拢人的方法,对待杨综这样涉世未深的武夫,须用官职相压,贿以小利。对待薛元赏这样官友遍天下的文人,须表面一副吐露真心,诚心相交之状,营造出相见恨晚的氛围。李植见气氛差不多了,便拉起薛元赏的手,面露兴奋地说:“李植恨不能早与薛公相识啊。” 薛元赏嘴角微挑起来,却把手默默地抽了回去,余光瞥到书房门口又站着方才的那个府中下人,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李植。 李植扭头看见李阿思端着托盘和茶盏,连忙招呼起来。 “还等什么,快给薛公上茶。” 李植如数家珍般地用手掌指着端来的两盏热气腾腾的绿茶汤,道:“此乃用淄青产的日照秋苗做的蒸青碾茶,李某常饮。昨夜刚刚叫下人用石磨碾磨出来的末茶,请薛公品鉴。” 薛元赏看着茶盏中泡沫浮腾,黄绿明亮,都不用凑近前去便闻到了浓浓的茶香,想必是用近几日慢火烘培干燥后的新茶冲泡的,制作工艺不可谓不繁复,都不用尝便知道必然价格不菲。 薛元赏端起茶盏吹了吹,抿了一口后笑道:“茶属实是好茶,李支使方才还说羡慕薛某,薛某才羡慕支使啊,这做刺史的俸禄也供不起经常喝这样的茶,而支使却能常喝,羡煞薛某啊。” 听到这略有阴阳怪气的说辞,李植眉宇间闪过一丝煞气,不过为了拉拢薛元赏,心中的不悦还是被李植强压了下去,尔后便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吩咐阿思退下了,向薛元赏倒苦水似的说:“薛公说的太对了!我们这些为人清廉正直,当地方官的,俸禄怎么也比不上那些京官啊,薛公你看……”说着,李植便从绯色官袍里翻出内衬,“……某这常服,都汗洗两三次了,李某平日别无所好,就好一个茶,那些养家里余出来的俸禄,都用来吃茶了。” 薛元赏也颇为配合地夸赞起来李植的“节俭”,李植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气氛,时间点,都刚刚好,便顺水推舟地道出重点:“薛公,眼下有一事,不知薛公可否相助?” “哦?”薛元赏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道:“李支使还有需薛某帮忙的?” “是这样,既然薛公与某政见类同,植也不再隐晦了,奇章相公与李德裕父子素来相忌,此时维州来降,李节度怕是一意孤行,决意出兵维州,则我唐十年前与吐蕃会盟便意义全无。现如今河朔藩镇跋扈,若是又与吐蕃重启战端,便是内外交困。这也与牛相公对藩镇强邻,安抚为主,赏赐为辅的国策相悖……” 薛元赏打断道:“此事好办,某明日便劝鉴节度使,叫他不要出兵维州便好。” “非也非也……”李植忙说道,毕竟若是节度使真的不出兵维州,那么此事便只是吐蕃军士前来归降而已,这在边境是司空见惯,无甚稀奇。 “此事若就此过去,”李植站起身,在书房内踱起步来,暗示道:“荷荷,只要节度使还是李德裕,恐怕……往后此事并不会杜绝啊……” 薛元赏探听出来李植何意,爽朗地提高声音大笑几声,尔后顿了顿,神情肃然地说:“藩镇官制,节度使僚佐有节度副使、节度支使,而李节度一人身兼节度使与副使两职。李支使您……便是在这西川里,地位除了监军使第二高的。支使若是弹劾节度使,假如李节度真是像河朔三镇一样,引兵对抗朝廷,公然叛逆,支使有没有想过,届时,李节度杀的第一人会是谁呢?” “薛刺史所说,植当然清楚,”李植并没有被薛元赏的这番话吓到,神情自若,“假如李德裕就此像魏博、成德、卢龙三镇有样学样,引兵抗命。我李植当是在西川殉唐第一人,后世史书必然对我大加褒奖,一如颜杲卿、颜真卿兄弟故事。然则……西川军力疲弱,绝不比河北诸镇。引兵对抗神策军及东川、凤翔诸道军乃是以卵击石。元和初年,刘辟叛乱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啊。更何况……” “……更何况以李德裕的为人,他宁愿就此被诬告贬斥,也不愿做叛臣,对否?”薛元赏眯着眼看着李植补充道。 “正是,”李植嘴角露出了阴狡的微笑,“所以还须薛公密信告于郑注,有神策军相助,李德裕必死无疑。” “啧啧……”薛元赏呵呵地笑着,将目光微微转向别处,端起梨花木桌上的茶盏,将杯中的温茶吞入喉中,缓缓道:“那好……薛某,就帮支使这个忙!”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十四章 芙蓉新落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申初。 成都府,兵曹。 “你再说一遍?!暗桩被人带走了?”李淮深一把揪起校尉的衣领大叫道。 “是……是啊,李司马,”武威军第二团校尉王裳,一个蓄着络腮胡的黑面汉子,虽然早就知道李淮深脾气火爆,但是头一次看见自己。 “卢参军。” “喏!” “给吾备一匹马,再从天征军给吾调一队人。事不宜迟!”李淮深语气严厉,用命令的口吻道,然后又扭头瞪了一眼王裳:“你带队!” 成都府,某处。 时辰不明。 张翊均悠悠醒转,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自己正坐在一把木椅上,头发散着,眼前是一貌美女婢,正俯身伏在自己身前,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着张翊均的身体。张翊均下意识地惊坐直了身子,随之而来的是恢复过来的意识,张翊均顿时觉得后脑勺一阵一阵的隐隐作痛。 女婢也不看张翊均,面不改色,一边用湿毛巾擦拭着张翊均的肩头,一边细声细语道:“先生莫动,快结束了。” 张翊均这才发觉自己的吐蕃戎服被整个脱了下来,放在一旁的地上。 环顾四周,发现屋内装潢颇为考究,墙面是清一色的水冷青砖砌成的,抬头看屋顶,红木房椽横贯其上,房椽两端还雕有凤纹。整间屋子三面皆是带窗纸的紫檀木门,从右侧的窗纸外透过来西斜的阳光,洒进房间内,留下段段光柱,看起来太阳还未落山,不过也快了。张翊均仔细地嗅嗅,除却吐蕃戎服散出的臭味,还能闻见房内弥漫的馥郁熏香。 “此是何处?”张翊均问道,刚一开口便觉喉咙干涩,竟差点没发出声音来。 女婢仿佛没有听见,也可能是听见了不愿回答。如葱玉指抬起张翊均的右臂,不动声色地认真擦完张翊均的腋下以后,便站起身来,张翊均这才有机会上下打量一遍这个女婢。 她梳着螺髻,身着锭黄色半臂,腰身上简简单单地束了一条白色绣缎,已有些泛黄了。纤细的脖颈支撑着没有过多梳妆的鹅蛋脸,皮肤可能由于经常做活的缘故略微有些泛皱,但是娇俏的五官却能让人印象深刻。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来,若是稍作打扮,必然是个美人。 “旁边有给先生换的衣物,奴婢暂且告退,我家阿郎在等您。”女婢说完便从地上端起盛着温水的铜盆,朝房门的方向后退几步。 “等等,你家阿郎是谁?”张翊均几乎是用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叫道。 女婢不作回应,倒是略微迟疑了一下,欠身行了个礼,打开房门退了出去。 张翊均努力回想着晕过去之前的事情,骑马告别悉怛谋,快马加鞭来到成都府,由威远军接应,领头的人……似乎叫杨综,自称是李德裕的牙兵中郎将。再往后,到了建德坊和文殊坊的两个坊门前,自己便彻底失去了意识。至于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这里又是在成都哪里,以及方才女婢所说的“阿郎”又是谁,现如今自己统统都不知晓。 扶着椅子站起身后,张翊均只感觉浑身上下的酸痛感,不过看起来除了一些瘀伤,倒是没什么大碍。张翊均再次仔细地看着房间内的陈饰。房间长不过十步,宽不过六步,算是宽敞,有一把胡床,一席案几,木椅,几根燃了一半的蜡烛和饰银烛台。房间靠墙的一头摆着一架木柜,张翊均打开后,发现里面摆满了装订精美的书籍,想必整间屋子,最贵的物什都在此柜之中了。 而在叠好的吐蕃戎服的边上,果然放着一身瀚洗干净的内衬及袍衫,还有一把翡翠芙蓉簪。张翊均拿起袍衫展开,却惊奇地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常服,竟是一身水墨蔚蓝道袍。这家主人到底是谁? 换上舒适干净的玉白内衬后,张翊均拖着步子走到右侧门窗前,发现门后还有阳台,虽然门被从内锁住,但是透过窗纸和晚霞的余晖,这间屋子又在三楼,居高临下,大半个成都府被尽收眼底。东北方向,坐落在建德坊的牙城帅府若隐若现,正北面,一向热闹的文殊坊已点上了灯,看起来距离宵禁还有至少一个时辰,成都府的百姓,有些还在坊外走街串巷。 更有阵阵悠扬的琴声,映入耳廓。 张翊均不禁会意地笑了,他已然对自己身处何处了然于胸。便熟练地披上道袍,把散乱的头发双手握住,在头顶打了个鬏,用芙蓉簪固定住,算是代替头冠。一改之前穿着吐蕃戎服时候的邋遢样子,焕然一位潇洒美少年。 用清茶润了润嗓子后,张翊均推开房门,刚才的女婢就站在门外几步处,凝目看了张翊均半晌,敛衽一礼,向楼下指引道:“我家阿郎在楼下静候先生。” 张翊均点了点头扶着红木阶梯向下,走了有十来级台阶,才到了二楼。 转身便看到,有一人身着灰色的道袍,静坐在二楼阳台前,笼罩在晚霞中,俯瞰这成都府的万家灯火。虽然同张翊均中间隔着一层薄纱,却也能感觉到徐徐秋风拂面,和随之而来的淡淡芙蓉芬芳。 时辰已近黄昏,夕阳透过鹅黄纱幔,竟给整间楼层营造出一种静谧之感。窗栏敞开,习习秋风拂过,张翊均看着那人闭目抚琴,陶醉于琴声之中,琴曲是一首新乐府,曲调飘飘若仙,衬得奏曲人潇洒超然。 张翊均边朝前走,边吟道:“芙蓉新落蜀山秋……” 那人侧了侧脸,不过隔着薄纱,看不亲切表情,却能听见那人柔声和着。 “……锦字开缄到是愁。” 张翊均笑了,他猜得没错,奏曲人正是闻名天下的蜀中才女,西川校书郎,薛涛薛洪度。 张翊均缓步走到薄纱前,俯身叉手行礼。 “晚辈京兆张翊均,见过薛校书。”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十五章 投桃报李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申初一刻。 成都府,碧鸡坊,吟诗楼。 吟诗楼上便传来阵阵悠扬琴声,奏的是新乐府的杂曲。 碧鸡坊往来的百姓听了,识得这楼里住的是薛涛薛校书,每逢申初,都会在吟诗楼上对街抚琴,往往都会持续半个时辰。时常有通晓音律的行人路过,难免会不由自主地驻足聆听。 而今日,琴声却只在一曲终了后戛然而止。 薛涛微微侧脸,隔着薄纱,望向张翊均,默默地颔首,像是示意张翊均入内同坐。张翊均见状,便行了个礼,拨开轻幔薄纱,脱下靴子,迈了进去。 薄纱后面的地面上铺满了竹席,张翊均则学着薛涛,相隔案几,席地而坐。 虽然出身钟鼎世家的张翊均有着天生的傲气,对一风尘女子自然无甚推崇。然而即便如此,他幼时便闻得蜀中才女薛涛的才名,他也没想到今日自己竟能一睹真容。 已年过六旬的薛涛,头绾高髻,未饰厄叶,仅有一素银步摇。发丝虽已黑中带白,但是未有粉饰的面容上,却丝毫看不出她已年逾花甲。若不知她是薛校书,可能还以为是某个官宦家的四十多岁的贵妇人。即便是现在,也依稀能想见她年轻时候的姿容艳丽,才情出众。张翊均暗暗有些明白,为何当年那么多世家贵胄会对薛涛暗送秋波。 然而太和五年于薛涛,属实不是什么平和的年份。今岁七月,元稹于武昌暴病过世。月前,自韦皋任西川节度使时候便养在帅府的孔雀,也不在了。薛涛自那时起,便身体欠佳,一日不复一日,不久就搬离了浣花溪,住进这吟诗楼,每日谁也不见。 薛涛方才的琴声清澈婉转,但是张翊均心中了然,那欢快的曲调,却是元稹二十多年前在成都府写给薛涛的乐府曲。 张翊均不禁心中感慨,物是人非啊。 “晚辈久闻薛校书才名,不意今日得见……”张翊均叉手行礼。 薛涛只是淡淡一笑,面色波澜不惊,只轻声问道:“那先生可知此为何处?” 张翊均畅然笑道:“成都十六坊,从三楼阳台远望,目尽可见青城山,东北可望见帅府大殿,正北方向文殊坊又热闹非凡。想必此地便是碧鸡坊,而碧鸡坊中能俯瞰全城的楼宇有十来座,但像此楼如此新的,恐怕只有薛校书的吟诗楼了。” 一番自信的论述下来,即便是薛涛,也不由得被这个刚年过弱冠的年轻人的观察力和推断力所惊讶。 方才的婢女披着霞帔,给薛涛和张翊均煮好了茶汤,轻轻地摆在两人跟前的案几上。而后又默默地笼起鹅黄轻纱,退了出去。 “那么……”寒暄过后,张翊均便直截了当切入主题,毕竟他并没有忘记自己肩负的使命,“……事情紧急,还请薛校书为晚辈解惑,某究竟是如何来此碧鸡坊的?” 薛涛好似没有听见张翊均的问话,并未作答,一双剪水秋瞳细细地端量着张翊均的脸庞,不知在洞察着什么。须臾后,薛涛才柔声反问:“可否再问先生姓名?” “张翊均,京兆万年人。” “翊均……”薛涛像是在品味茗茶一般微闭着双眼,喃喃自语,良久而言:“翊均……翊君,不知先生是要翊戴哪位人君呢?” 张翊均矍然抬眼,虽知这是玩笑,却也被弄得心中一惊。只因有那么一瞬,他的脑海中竟不自觉地闪过了某个人的身影。 “开个玩笑。”薛涛笑着摆手,又接着道:“先生方才问,是怎么来碧鸡坊的?” “正是。” “是元赏将先生送来的……” “元赏?”张翊均狐疑道:“校书是说……汉州刺史薛元赏?” “他是我的族弟,”薛涛莞尔一笑,“只是放下先生以后,他便出坊去了,许是……回官驿了吧。” 张翊均一时间觉得思绪有些混乱,自己先前随自称杨综的威远军将到文殊坊时,便被击昏过去,之后这一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首先的问题,他究竟是怎么被送至薛元赏手中的? 在张翊均暗自思忖的这一二弹指,薛涛也在悄悄地察言观色。即使张翊均极力显得不动声色,在蜀中见过无数官宦来了又走的薛涛,只消一眼,便看出来张翊均的心有疑惑。 “在先生继续问下去前,先生须向我保证,无论对谁,哪怕是对李德裕,也绝口不能提起我之后所说的每一个人名。” 张翊均愣住了:“绝口不提?” “绝口不提!”薛涛点点头重复着,“元赏结交甚广,仕途正刚有起色,我不愿他因我而受到连累。” 张翊均略一迟疑,若是换了别人,想必会对这白送的讯息来者不拒,欣然答应。然而此刻,不知怎的,薛涛方才的这番话竟让张翊均隐隐有些不安。 张翊均抬眼凝视着薛涛,眉头微蹙,神色严肃地道:“敢问薛校书,为何要向某透露这些?” 薛涛似明知故问:“先生是指?” 张翊均决定不再遮遮掩掩,便正襟危坐,坦言道。 “诚言相告,晚辈自一开始,便已隐隐察觉校书的异样。彼时只是一丝感觉,然而薛校书同翊均初次谋面,竟有毫无保留、和盘托出之意。倒让晚辈觉得……与其说是古怪,不如像是薛校书刻意为之。某想问的是,薛校书如此……究竟意欲何为?” 薛涛一勾唇角,“先生若是答应我绝口不提,那我又为何要有所保留?” 张翊均默不作声,薛涛见过的达官贵人多如牛毛。韦皋、高崇文、武元衡、段文昌……数任后来封侯拜相的西川节度使,皆将薛涛奉为座上宾。以薛涛的为人处世,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对一刚刚谋面之人如此坦诚。这背后定有其他不为张翊均所知的缘由。 见张翊均仍旧神色肃然,薛涛收起了笑容,凝目相视,敛声道:“薛涛如此,是为了微之……” 微之,是元稹的字。 张翊均注意到,尽管薛涛语气平和,但在她道出“微之”二字时,她乌亮的双眸竟好似随之一颤。 “微之一向身体欠佳,前岁同我信中说他已不堪旅途。李宗闵明知如此,身居宰辅后,党同伐异,仍将他贬至武昌,”薛涛说到此顿了顿,眼帘垂了下去,“微之由此一病不起,月前便……” 张翊均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看着薛涛,沉吟半晌,似乎是在等薛涛情绪稍平复,又好似是在仔细揣摩权衡。 “那晚辈……便答应薛校书之请,之后校书所述,某绝口不提。” 得到了张翊均的保证,薛涛便浅浅一笑。而令张翊均始料未及的是,薛涛之后的话,却着实让他呼吸一滞。 薛涛别有深意道:“先生彼时在李支使府上昏迷不醒,而元赏……则是从支使府,用木辂将先生送来的……”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信息量却属实巨大。 西川节度支使李植,当朝牛党宰相李宗闵的从子。私劫暗桩是重罪,李植如此犯险,目的何在?他又为何要让薛元赏将自己送出?况且,薛元赏身为外州刺史,此刻维州归降在即,他竟在此时来到了成都府,拜见李植,不得不让人心生疑窦…… “所以薛校书的意思,便想借翊均之口,将李宗闵从子李植所为告于李德裕,从而在西川拔除牛党的根基?”张翊均若有所思地说,须臾却又蹙眉,微微摇头,“不过……李植树大根深,仅凭私劫暗桩,空口无凭,恐怕扳不倒他吧……” “当然,”薛涛微微扬起纤欣的下巴,双目炯炯,“李植此人谲诡多端,此等小事自然连皮毛都伤不到。但是若是我告于先生,元赏之前……似乎有意无意地向我提到了一份李植起草的针对李节度的供状,不知是否……可以再添一份筹码?” “供状?!”张翊均登时坐直了身子。 “正是,似乎……同维州归降有关。不过内中细则,我却实不知……” 张翊均猛然间的直觉告诉他,似乎围绕维州归降,有一场潜藏的危机在缓缓迫近。 “那这如何能成为筹码?”张翊均更加不解道。 薛涛瞳仁微动,望向别处,而后略一沉吟,“这便要留待先生自己琢磨了……” 张翊均本还想再问,却忽地注意到方才充斥整间阳台的夕阳正渐褪去,惊觉自己已在此逗留过久,便连忙欠身,想要告辞,却为薛涛抬手止住。 薛涛只是扭头朝薄纱后抬高了声音呼唤道:“阿怜!” 张翊均望去,方才伺候张翊均的貌美女婢在话音后亦步亦趋地低头下了楼,朝二人敛衽一礼。 “快去把‘飒玉骓’备好……” 阿怜心领神会地唱了个“喏”便退下楼去。 “‘飒玉骓’是……?” 薛涛淡淡道:“先生很快便知。” “飒玉骓”原来是匹玉白骏马。 估计是经常刷洗的缘故,“飒玉骓”的毛色光亮照人,肌肉线条清晰又健美,额上的一抹青星斑好似少女的娥皇钿。即便对马一窍不通之人,也能一眼看出“飒玉骓”的价格不菲。 张翊均看着这匹高头大马,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拍它的脖颈,确实是匹骏马,配得上“飒玉骓”这样的名字。 “‘飒玉骓’是你一直照顾的?”张翊均一边揉着“飒玉骓”的鬃毛,一边问向阿怜。 阿怜倒没有普通女婢的怕生,点了点头道:“我家阿郎向来不爱财物,彼时韦令公还在西川的时候,成都的官们可没少向阿郎送钱送物,阿郎倒是都一概收下,全部上交给了韦令公……” 张翊均静静地听着,看着阿怜一边讲,一边熟练地给“飒玉骓”备上雕花银鞍,动作手法麻利得完全不像是个女子,倒像是个入行数年的马夫。张翊均大致明白薛涛为何会只留下她作陪左右。 “……后来韦令公薨逝,人亡政息。来找阿郎送礼的一下子就少了很多。这匹马是……一故人寄送给阿郎的,当时还是匹小马驹,取名‘飒玉骓’。” “飒如风,白似玉。”张翊均边打量着“飒玉骓”边不由得道。 “正是……” 阿怜准备停当后,便牵着马走出厩房。 薛涛已从吟诗楼上下来,立在院中,身披素色道袍的她,此刻在余晖的笼罩下,远远望去,那瘦弱的身影竟有了迟暮之感。 “今日之事,翊均感激不尽!明日定将‘飒玉骓’送还薛校书府上。” “不必,”薛涛只是淡淡道:“薛涛的意思,是将‘飒玉骓’赠与先生。” 不单单是张翊均,就连阿怜听到这话也有些吃惊。 “这……为何?” 薛涛轻抚“飒玉骓”言道:“我如今的夙愿,不过一袭道袍了此余生。它跟着我,为免委屈了。”薛涛顿了顿,目光遥遥凝在东北方的天空,又接着道:“更何况……这也是它原主人的意思。” 飒玉骓像是通了人性,薛涛话音刚落,便将脑袋靠向薛涛的脸庞,用鼻尖轻触薛涛的面颊,似在同主人依依惜别。 张翊均知道难以推辞,便再三拜谢。 然而出得吟诗楼后园,正准备踩蹬上马时,却被阿怜连声制止了。 “差点忘了,先生请等一下……” 说完阿怜便掏出一颗苹果,递给了张翊均:“‘飒玉骓’也不是寻常马,不是谁都能骑的,先生得先拿苹果贿赂她,不然,可能会被这姑娘摔下身来。” 张翊均接过苹果,噗嗤地笑了,便把苹果拿在手心,凑到飒玉骓嘴边。飒玉骓见了,先是用鼻子嗅了嗅张翊均的手腕,又是嗅了嗅他手中的苹果,算是认可了。而后便张嘴“嘎吱嘎吱”地嚼起苹果,大快朵颐了起来。 这场景把他们三人都逗笑了,张翊均嘴里一边嘀咕着“好姑娘”,一边拍拍飒玉骓的脖子和后背。“贿赂”仪式告一段落后,张翊均便拜别薛涛和阿怜,而后纵身上马,飒玉骓也听话地挺直了脖子。 张翊均用后脚跟轻轻碰了碰马肚子,随后蹄音阵阵,张翊均骑着“飒玉骓”走出了吟诗楼的后院,走进了碧鸡坊的前曲,亦是成都府的花烟柳巷。 望着张翊均渐行渐远的身影,阿怜很是不解地问薛涛道:“阿郎,元仆射当年寄送给您的良驹,为何就这样轻易送给了这个人?” 薛涛闻言长叹,苦笑道:“李文饶父子当年对微之颇为照顾,而今微之已没,我这……也算是投桃报李吧。” 末了,薛涛轻声呢喃,倒像是在自言自语:“时至今日,我也该放下微之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十六章 险谲多端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申正。 成都府,文殊坊。 太阳西斜,眼见着不多时就会藏到远处的蜀山后面,成都大小坊的坊门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关了,人们纷纷踏上了归途。大唐律法规定,各府,即京兆府、成都府、太原府等,除却元日和上元节,每日酉正时打更关闭。每当此时之后至次日辰正,成都府的坊外各道由城中卫兵巡逻,如有未经许可的闲杂人等在外流窜,便是“犯夜”,论罪要处笞刑二十。 李淮深从莲花坊的兵曹府急匆匆地赶来文殊坊,身后跟着一队天征军,到了坊门口,被里正拦下。 这个文殊坊的里正名叫杜昇,担任成都府文殊坊的里正足足有近三十年。一直以来尽职尽责,每日快到宵禁时分,便来到坊门前,十分严苛地对进出人群进行登记。现在看见了李淮深,杜昇丝毫不惧官位,除了叉手行礼以外,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曾经身穿便服的节度使李德裕,甚至都曾被他拦下来过。 “杜老,您就放吾等进去吧,真有急事。”李淮深面对这个不知变通的老头也是颇为无计可施,一向有傲气的行军司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今日会赶上这么多事,居然还需要向人求情放行。 “李司马进去就是了。”杜昇面无表情,一把斑白的山羊胡随着风微微晃动。 李淮深大喜过望,马上招呼身后的王裳带队跟上,谁知杜昇却伸了手拦住了李淮深,用下巴朝天征军指了指。 “能直接进去的只是佩戴银鱼袋的李司马而已,司马带来的这么些人,可都得挨个登记才能进坊。” 李淮深无可奈何,也没抱很大希望这个杜昇会让自己带人直接进去。当初节度使李德裕被杜昇拦下来,节度使还对这个老头颇为嘉奖来着,想给他升到府户曹,却被拒绝了,说什么“小老只知管理一坊,户曹重地,当由贤能者任之。”总之就是个倔得不行的老头。 李淮深就差跺脚了:“杜老,算吾求您,军国重事要紧啊。” 杜昇不以为然,弯腰叉手道:“唐律严苛,小老不敢为李司马犯律,还请李司马见谅。” 李淮深无话可说,再耗下去只能越拖越久,只是内心感叹今日中邪了,可以称得上是事事不顺,只祈求这一日能早些结束。他回头招呼王裳道:“还等什么,戴好兵牌,来登记啊。” 李淮深身后的校尉王裳也是不久前被训怕了,对自己的疏忽闯大祸深信不疑,再加上李淮深刚刚又提到了军国重事,王裳顿时有些慌神,战战兢兢地领着一队共二十人天征军,算上带队的王裳一共二十一人,到里正身边的坊卫那里。全部都要挨个出示兵牌,再由坊门武卒登记在簿,方能入坊。 李淮深站在坊门口,却忽然想在杜昇这边碰碰运气,便向杜昇一叉手,“杜老,您方才可曾见过一队骑军入坊?” “……小老才来坊门不多时,”杜昇看了一眼李淮深,拾起出入记录,翻看起来道:“不过记录里显示,确实有一队骑军于……大约未正时分入坊。” 李淮深不由追问:“那队骑军……领头的人,可是杨综?” “杨综……”杜昇将记录上的小字拿近些,眯着眼点点头,“正是,小老记得他是李节度的牙兵中郎将吧。” “骑军里可有个叫张翊均的人?” “这怕是为难小老了,”杜昇怨道:“这每日进出文殊坊的没有万人也有数千,记录里可不是谁都能记的……” 李淮深心里有些没底,杜昇却又补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小老记得方才徐玖提到,杨将军队中有一吐蕃人,其人晕了过去不省人事,说是降卒……” 李淮深眼皮一跳,直觉告诉他,这人十之八九便是张翊均,便连忙下意识拽着杜昇的胳膊,竟扯得老人家生疼。 “长什么样,看清了吗?” 杜昇抢回胳膊,朝一守坊兵士嚷了一声“徐玖”,那人马上飞奔过来,杜昇将李淮深的问题又向徐玖重复了一遍。 “不记得,倒是面有些白,很是俊俏,不过身着吐蕃戎服,还顶着毡帽,所以某也未多过问,便放行了。” “此人可曾出坊?” “不曾,此人太过惹眼,若是出坊,必然有所留意。” 李淮深至此确定了,那人一定是回来复命的帅府幕僚、维州暗桩张翊均。 既然张翊均还未曾出坊,此时他必然仍在李植府上,若是真的搜了出来,那么便是证据确凿。李植私自调遣节度使牙将,挟持暗桩,图谋不轨,数罪并罚,乃是重罪。即便是如今牛党当权,为免引火上身,也不敢轻易对藩镇的重罪党羽有所庇护。 李淮深不禁暗笑,看来这回不光能铲除杨综这个眼中钉,连李植也有可能一并被他揪住把柄。自己为李德裕立下大功,届时升任正四品节度支使,顶替李植,可谓手到擒来。 见天征军都登记在册了,李淮深一刻也不耽误地扶着马鞍,跨上马背,叫王裳带队跑步跟上。也不朝杜昇道谢,只一夹马肚子,便朝着文殊坊后曲方向奔去。 李植的府邸在文殊坊的后曲,周边尽是成都府有名佛寺,行事必须小心。蜀中禅宗风盛,若是不慎闹出了什么乱子,让佛寺告到节度使那里,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要不起冲突地把人给接回来。 由于同属军事重地,节度支使府衙里面同节度使府一样遍种绿植,以避外人耳目,不过占地面积要远小于占地半坊之大的牙城帅府,院墙由青砖整齐地砌成,朱漆木门立于南侧,平日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富贵人家的大院。然而每至宵禁,通向院墙外的里曲有由支使节制的成都府威远军士卒守备。 李淮深看府门关着,门口也没停什么别的车轿,感觉时机正好。 李淮深冷笑一声,翻身下马,用眼神示意气喘吁吁的王裳去敲门。 后面跟着的两队天征军还好,皮甲胄不怎么重。而王裳却是因为乌锤重甲累得气喘吁吁。王裳喘了两口气,扶正了因长跑歪斜的甲盔。三步并两步迈到府门前,用门上的虎形铺首连敲三下,退后两步,静静等着。 门后不远处传来一老者的声音道:“威远军到后曲路口执勤便好,有何事找阿郎啊?” “西川节度支使李植,私调威远军劫节度使暗桩,贻误军机,证据确凿。西川行军司马李淮深,领天征军特此搜查支使府,还请速速开门!”李淮深高声道。 话音刚落,便听府门内悉悉索索的声音,有脚步声远去。过了十息的工夫,又响起了动静,这次远比之前要响的多,恐怕来人不下十人。 “吱呀”一声,节度支使府门开启,李淮深正了正官袍,趋向前去。 “哟,怎么……都这个时辰了,李司马所为何事啊?” 话音刚落,节度支使李植便双手背在身后,穿着一身窦青常服,从府中卫兵的身旁绕到府门前,与李淮深隔着门槛,相视而言。 李淮深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植,叉手行礼,道:“《晏子春秋》有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淮深所言,已告以李支使门房。不知为何,支使府上的下人……竟这般没有规矩,未曾转达于李支使?” 李植知道这是在用典故暗讽自己,不过却完全没有被这话触怒。他扫视了一遍李淮深身后的天征军,过了片刻,微笑着答道:“荷荷,李司马所言,植已知矣。然而,植却不知李司马所言究竟何意,故才询问。” 李淮深早就知道李植定然会矢口否认,李植比自己官高半品,而自己又无节度使签发的搜查令,局面于己不利。 但是李淮深笃定,张翊均定在支使府中,由此一向险谲多端的李植必然心虚,自己只需诈他,使其认为李淮深是奉节度使之命而来,尔后再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不计较他私调牙兵和藏匿暗桩的罪名。届时平安将人送回帅府,再对李植和杨综做计较不迟。 “李支使不要在此打哑谜了,吾也同你开诚布公。杨综私调威远军,于宣和门劫获李节度派往维州暗桩,经四方访查,其人必在支使府上,贻误军机乃是大罪。淮深以同僚身份奉劝支使,如今维州归降已成定局,莫要选错!” 没想到的是,李植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丝毫不顾自己的身份,好似个市井赌徒一般,完全不顾礼数。见自己的主人和上官笑成这样,李植身旁的卫兵和下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羞辱,李淮深为官以来还从未见过,顿时气得他咬牙切齿。李淮深身后的王裳和两队天征军士卒,却都纷纷摸不着头脑。 “有何可笑?”李淮深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字。 李植刚从大笑中缓过劲儿来,勉强地叉了叉手答道:“植……还请李司马恕罪,植绝无嘲笑司马的意思,只是……荷荷,在可怜咱们的李节度啊。” 李淮深不发一言,眼神中却已满是敌意。李植则悠悠然,气定神闲。 “李德裕,赵郡才子,赵国公、宰相李吉甫之子,赞皇公、吏部尚书李栖筠之孙,可谓世代高门,天下谁人不知?然而这么有才能之人,朝廷委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边区重镇、封疆大吏,手底下亲信之人竟没一个能干的。不知是不是徒有虚名啊……” 李淮深听不下去了,伸出两根手指向前一扣,示意王裳带兵进府。李植府中卫兵见状,像是排演好的一样,手持长槊,径直站了出来,宽大的支使府门顿时显得颇为拥挤。李植扯出一邪魅的冷笑,缓缓道:“怎么,李司马要带兵强闯府门?别忘了这边上可就是文殊佛寺。” 李淮深瞪了李植一眼,厉声低吼:“李支使莫要拖延时间,难道你要违抗节帅之令,阻拦牙军?” 可能是这一诈有了效果,李植眯起了双眼,似在辨李淮深所说是真是假,他用眼神示意卫兵收起长槊,在府门前让开了一条路。 李淮深心中大喜,正要迈步入内,被李植伸出手拦了下。 “李司马,若是搜不到人,当如何?” 李淮深推开李植的手臂,同李植四目相对,正色道:“支使别白费口舌了……” “司马当真是奉李节度之命?令牌何在?” 李植激烈的眼光直指李淮深的双眼,刺得李淮深竟有些生疼,下意识的反应让李淮深不觉微微侧了侧脸,不料这一侧脸却露出了破绽,让李植一眼识破。李淮深心中大呼不妙,而在他开口之前,便已听见李植对身后的下人高声道。 “阿思……” “喏。” “记:西川行军司马李淮深,假称节帅之命,领天征军强闯本官府邸,搅扰四邻,无相僭越!” 末了,李植带着胜利般的眼神,看向一息工夫前还颇为趾高气扬的李淮深,后者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李植又得意洋洋地补了一句道:“某就不信,到时若将此事上报节度使,咱们的李节度……会徇私包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十七章 时不我待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申正二刻。 成都府,节度支使府衙。 成都府今日的最后一道阳光洒进文殊坊,估计再过半刻,太阳便会落到蜀山后面,仅留下一抹余晖。 李植的这番恫吓起了效果,见李淮深面露惧色,李植内心暗笑,自己识人果真未曾有误。李植只觉内心竟狂热得有些微妙,不禁感叹这李淮深和杨综虽然一个习文一个习武,出身也有着天壤之别,然而却一样的蠢,对付起来的方法也颇为类似:先慑其意志,再施以小利。 “荷荷,李司马,您也无须害怕。植只是这么一说,若是司马能就此带兵退下,植也可不将此事上报节度使。这样皆大欢喜,如何呀?”李植面带微笑,故作平静地看着李淮深。 “可是……”李淮深表情虽已有了退意,却还是有些在意地看了看府门里面,然而视线被府中卫兵和下人堵着,什么也看不见。 退路已给他铺好,就差个台阶了。 “植向李司马保证,我这院子虽大,却属实没有李司马方才所述的这个什么暗桩。况且,若是真是维州暗桩,乃是节度使亲自调派,植怎么胆敢私劫呢?” “再说,前来巡夜的威远军可马上就要来了。李司马再不走,此事就是植想瞒,也瞒不住了……” 李淮深扁了扁嘴,许是知道李植这是给自己台阶下,便叉手道了句:“既……既然支使已如此保证,那淮深就放心了,且去他处搜寻……便是。” 李植也叉手行礼,面色平静地目送着李淮深带着一队天征军,从来的路上进入后曲,在后曲入口同前来守备支使府的威远军擦肩而过。 “阿郎您真是让阿思佩服啊,”李阿思从李植身后探过来低声赞道:“只几句话就把来势汹汹的李司马给支走了。想必之后这个李淮深再不敢来找您的麻烦了。” “你别说你佩服我这种话,”尽管李淮深和天征军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外,李植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后曲,漫不经心地回道:“不过是略施小计罢了。” 李阿思笑着连连拱手称是。 李植用手势叫卫兵都退回去,自己也负手在身往回踱步,李阿思见状,连忙把府门轻轻关上,用门闩插好,小跑跟到了李植的身后。 等走到凉亭阁道上,李植又用手势示意周围的下人都退下,望着阁道正中央围着的鱼池,竟凝目了足有半晌。 “秋霜欲下手先知,灯底裁缝剪刀冷。”李植轻声吟着。 “白居易的新作……”李阿思将手中抱着的熊皮衣轻轻披在李植的身上。 “等这事结束了,我届时入京为官,也顺便去东都洛阳看望下白老。” 李阿思弓着腰点头附和道:“是啊,白老也都六十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李植负手而立,仰头平静地道,黑幽幽的瞳孔望着屋檐,“白老是文坛领袖,整日同刘禹锡、柳宗元之流朋比唱和。某若前去拜谒,再大加宣扬一番,入朝后必能拉拢朝中文士,届时……必能为某所用……” 李阿思看着自己家主的双眸,试探道:“阿郎的意思……是为牛、李二位相公拉拢文士?” “非也,”李植咬肌一紧,双目似能射出箭来,冷冷道:“你真以为……我毕生梦想仅仅只是披上紫袍,往长安供职台府?” 李阿思喉结一动,他似乎已明晰自己家主所言何意。 “我李六郎,身为皇唐宗室,要的是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李植狂傲地道,眉目竟随着他的言语有些狰狞。 “那牛、李二位相公?” 李植沉吟了片刻,方才的狂气削减了一分,轻轻地道:“奇章相公和阿叔都年事已高,也该腾腾位子,给我们这些后辈一展拳脚……” “那……”年过五旬的李阿思说着便跪了下去,肃然拱手,“阿思定佐阿郎,至死方休!” 这话说到了李植心坎里,李植不禁扺掌大笑,连连夸赞。 “对了,”须臾,李植调转话题,“你派去跟着薛元赏的人回来了吗?” “回阿郎的话,已经回来了,先前正准备跟您详说,结果方才李淮深来扰了。”李阿思起身拱手,向李植探探身子,回道:“薛刺史似乎把人给送到碧鸡坊吟诗楼了。” 李植扭头看了眼阿思,像是在确认这信息的真实性,口中念念有词:“真是奇哉怪也……” “是啊,这个薛元赏不照计划把人送回帅府,反而送到什么碧鸡坊,虽然让暗桩自己回到帅府也无甚不可,但是他这样……也属实有些奇怪。” “薛涛老了,早就不管成都府里的事了,”李植若有所思道:“我只是奇怪,他们真是沾亲带故啊。” “呃……阿郎说的可是薛刺史和薛校书?” “是啊,”李植奇道:“看来这坊间传闻,有些也不尽是空穴来风啊……” 说完这话,李植拉了拉熊皮衣,转身接着顺着阁道踱起步来。 建德坊门,申正三刻。 夕阳西下,从碧鸡坊出来,张翊均骑着飒玉骓不多时便走到了建德坊墙外。由于牙城帅府设于其中,建德坊的坊门进出均需仔细登记,包括入内所为何事,所见何人。若是行政日的午前,只有身着官袍或是节度使牙军将校才能入内。 张翊均起身下马,握紧缰绳,感谢似的拍了拍“飒玉骓”的脖颈,“飒玉骓”也会意地点了下头。 这时,建德坊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张翊均定睛看去,那人头戴深色饰巾幞头,身穿深绿袍服,腰间拴着九銙银带,看服饰是正六品官袍。上唇蓄着稀疏的髭须,右手环抱着一摞文书。正在建德坊门做着登记。 “韦虞侯?”张翊均脱口而出道。 韦荣听见这声音,先回过头看向身后文殊坊的方向,寻着声音的主人,而后才发现牵着飒玉骓的张翊均就站在自己的右侧几步远。 “翊……原来你在这儿!”韦荣刚想呼唤张翊均的名,而后马上压低声音,颇为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即便有足足一年未见,只用一弹指工夫,韦荣便认出来了张翊均的样貌,也着实让张翊均感到有些神奇。 韦荣早在去岁立冬,便随同李德裕和张翊均一齐去西川作为节度使僚佐上任,在张翊均作为暗桩被派往维州之前,韦荣便因和善的性格和较强的办事能力成为了李德裕的得力佐官,可以说是地位仅次于李淮深的左膀右臂。 韦荣跟坊门口的卫兵打了声招呼后快步朝张翊均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你现在可是帅府的名人了,所有人都在等你的消息,斥候早就报告你先行离开悉怛谋直奔成都而来,怎么现在才到?” “因事耽搁了,”张翊均想起对薛涛所做的承诺,便打个哈哈过去,苦笑道:“韦虞侯别来无恙?” “无恙!”韦荣爽朗地笑道,拍了拍张翊均的肩头,连忙帮着牵起“飒玉骓”的缰绳,却不想“飒玉骓”竟一反方才的温顺,颇为抗拒地剧烈扭着脑袋,险些把韦荣扯到一旁。 张翊均见状急忙又拿回“飒玉骓”的缰绳,连连轻抚着飒玉骓的脖子好几下才让它又安分冷静了下来。 经过这个小插曲后,两人这才并肩往建德坊门走了过去。 入坊程序十分繁复,尤其是当张翊均掏出整个西川仅有几块的节帅令牌的时候。几个卫兵包括他们的队正都围了过来,对这令牌颇为怀疑地左看右看,辨其真假。最后在韦荣的再三保证下,才放张翊均和“飒玉骓”入坊。 张翊均看着韦荣右臂下环抱的一大摞文书,有些好奇地指了指。 “噢,”韦荣不假思索道:“李节度让某去调集成都十六坊的坊门出入记录,可算费了些工夫,不过好在也是在宵禁前办妥了。” 酉初时分,成都府便将彻底进入宵禁,若无正当理由及凭据,包括成都府的官员在内,私自出入坊门全部都将严令禁止。虽然韦荣有节度使命令在身,但是宵禁后大动干戈地调取坊门记录,这成都府中牛党势力可不小,惊动的官员一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节度使府衙中殿,酉初。 天渐擦黑,烛光摇曳。 吃过了哺食后,李德裕案上堆满了书籍和文书草稿。李德裕从成年以来为官,从九品校书郎的位置做起,至今已然二十余年,期间写过多少奏本,别说旁人,连李德裕本人也数不清。而如今要写的奏本,却是让李德裕感到最棘手的。 引经据典,从六十七年前维州失于吐蕃之手,到三十年前那场韦皋逆转大唐命运的维州之战,再到如今的维州归降。如何让那位长安城最为尊贵的人知晓此事的重要性,却又不被牛思黯与李宗闵抓住把柄,从而无中生有,着实让素有文才的李德裕此时感到力不从心。 何况,现在又有这件事…… 李德裕紧蹙眉头,招呼殿中守备牙兵,道:“你去叫襄宜进来吧,他在殿前都站了有一个时辰了吧。” “先前小卒已经去过了,”牙兵面露难色道:“可是……杨将军说除非您答应他的请求,不然他就一直在外面站着……” “叫他进来入殿,这是命令,”李德裕言语温和,目光澄澈,举起案上的一封通传塘报,一字一顿道:“悉怛谋部三百余人,已尽率其众至成都府边界,时不我待!”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十八章 兵出成都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酉初一刻。 成都府,节度帅府。 张翊均和韦荣并肩进至府中,径直走到宽敞的前殿。天已擦黑,殿中无人,火烛也未燃上。韦荣把环抱的文书记录放在了前殿节度使的案几上,出来问殿前牙兵,才知道节度使府的大小官员在他去调取坊门记录的空当,都被各自安排了任务。再加上已经宵禁,除非有帅府召集令,也不会有人再来,可以说官员们一齐议事办公的前殿是早就空空如也了。 两人倒也默契,相视一下,毋需多言,便不约而同地绕过前殿,走上右侧阁道,奔中殿而去。 见前殿无人,张翊均心里顿时有些焦急,然而具体在焦虑什么,张翊均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这短短的一日经历的事情太多,而获得的消息又杂乱无章,现在急需静静地捋一捋所有的信息点,不然只觉脑中一团浆糊。 张翊均不想说话,侧目看了眼韦荣,感觉他也像有心事似的一言不发,一改进府之前的轻松神情。想必也是啊,维州之事还未尘埃落定,参与密谋的人,谁都会有心事。 两人就这样在微妙的气氛中默然走到了节度使府邸的中殿门前,双双停下了脚步。 门前有持槊牙兵,殿门却是紧闭的,不过从窗纸内却透过来明晃晃的烛光。 “李节度在否?”韦荣拱手小声问殿前的卫兵道。 能够守备节度使府邸的牙兵同成都府内的武威军、威远军和天征军不同,其人都是经过节度使或者节度使僚佐精心挑选的亲兵。自安史之乱后藩镇做大以来,节度使往往一人掌握全藩镇的军政经大权,其亲兵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因此即使韦荣官居正六品,也不敢对节度使亲卫有所怠慢无礼。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韦荣向前两步走到殿门前,正准备敲门的手却在听见里面的说话声后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轻轻地敲了三下。 不过两弹指工夫,殿门便向内而开,开门的人是一个身着明光铠甲,蓄着八字髭须,目光如炬的牙兵将军,其人张翊均似乎未曾谋面。 “杨将军?!”韦荣看起来有些惊讶地说道。 “杨将军?”张翊均一脸狐疑,再看向站在门口的将军模样的人确认般地问道:“牙兵中郎将杨综?” “正是末将!”杨综拱手行礼,恍然问张翊均道:“阁下如何知道杨某姓名?” 张翊均也一时间被弄得一头雾水,几个时辰前,正是自称牙兵中郎将杨综的人将自己击晕,送入文殊坊。可是那人长相却与面前胡人面相的杨综大相径庭。而且之前的“杨综”下颌蓄着浓密的络腮胡,身穿的甲胄也有所不同,这样说来…… 之前那个“杨综”是假的? 不过李植究竟为何要派假“杨综”劫持他,却又让薛元赏送他出坊,张翊均还暂不知晓。 面对韦荣和杨综略带疑惑的目光,张翊均尽力掩饰住了自己的神情,打个哈哈过去:“入城以后,便听闻节度使牙兵中郎将杨综的名字,所以便顺便一问。” 韦荣多瞥了张翊均几眼,而杨综则是表情轻松地笑了笑,扫视了下张翊均和韦荣,缓缓道:“不过别叫杨某将军了,杨某已经不再是牙兵中郎将了……”说完,不等张翊均和韦荣追问,杨综便从门前让开了身子,西川节度使李德裕从殿内款款走来。 “翊均……回来了?” 李德裕面色温和,言语虽然平淡,眼光中却道尽了久别重逢的心情。 “翊均拜见李公……”张翊均看向李德裕,郑重叉手,肃容一拜,却被李德裕一把扶住。 杨综和韦荣都有些错愕。一个暗桩而已,说到底也只是个身无官品的幕僚。节度使虽然一向待人和善,却也不失威严,然而李德裕对刚刚张翊均却完全是另一番待遇,与其说是礼贤下士,不如说更像是有深厚交情的友人? 韦荣只记得自己调入西川之时,曾听人说过这个真名叫张翊均的暗桩,似乎是去岁随李德裕一起入川的,其人年纪轻轻却能力出众,不过所耳闻的也仅此而已,这个暗桩的来头不禁让韦荣有些心生好奇。 李德裕把话头转到了杨综身上,道:“襄宜方才所说,是刚刚的决定,他一再要求,想转任武威军别将,我不许,拗不过襄宜央求,便同意让他转任武威军左果毅都尉了……” 张翊均和韦荣面面相觑,又看了看杨综,面露疑惑。西川为中府,牙兵中郎将官居从六品,又因统帅节度使亲兵,在藩镇权力与地位远高于同品级的其他武官,而武威军别将则是正七品,是妥妥的降级,至于左果毅都尉,在西川虽是正六品上,但是并不统领牙兵,明眼人都知道是明升暗降。无论是谁,恐怕都会对此心有不满,而这决定居然是杨综亲自提出来的,不可谓不奇怪。 韦荣倒也直接,“额……这莫不是降职?因何事而起啊?” 杨综垂手笑着说道:“做牙将,只是守卫帅府,做久了也会乏味,便想趁这次出兵入据维州的机会,能再亲去前线一次……” 韦荣略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赞不绝口,颇有事务性地笑着说:“……有杨将军……杨都尉在维州,我辈属实才能安心啊。” 韦荣又转而向节度使汇报说调取的各个坊门的出入记录已经放在前殿了,李德裕耐心地听完后,便吩咐韦荣可以先行回府歇息了。 “那出兵一事……襄宜这就去办?”见韦荣走后,杨综叉手问节度使道。 李德裕点了点头,却只听张翊均朗声制止。 “且慢!”在两人略有惊讶的目光中,张翊均叉手问道:“……杨都尉出兵一事,可是去往维州?” “正是,悉怛谋已至成都外郭,杨某须先安排其所部入城。”杨综如实回答道。 糟糕,张翊均心惊,他没想到悉怛谋披发跣足的守军竟能行军这么快。然而现在前任暗桩被杀一事存疑,再加上薛涛提到的,那篇李植酝酿的供状,如此贸然出兵,张翊均心中总有种不安在隐隐作祟。 李德裕耐心地补充道:“……翊均你也平安归来,便无甚需要顾虑,而后便由行维州刺史虞藏俭带队,襄宜领军千人,带兵入据其城,维州归降一事,就此定矣。” “关于出兵一事,可否暂缓?”张翊均神情凝重,言辞恳切。 这话却像颗炸雷,让李德裕和杨综都神色一怔。 李德裕眯起双眼,望着张翊均的神情,颇为关切地问道:“何出此言?” 杨综则急得有些慌乱地嚷着:“悉怛谋都到成都了,维州现在是一座空城!吐蕃南道诸军警觉有变只是时间问题,从成都府出兵到维州也需至少半日!延缓下去,到时候他们派人入城,维州之谋就……就是白费力气!” 这些张翊均当然清楚。 李德裕明显神色严肃了起来,似乎在揣测张翊均顾虑的到底是什么。 “翊均说句不合礼数的话,”张翊均郑重地拱手道:“维州之谋,是翊均促成的,若非万不得已,翊均绝不会擅改计划。” “……就算是你做成的,你也没有资格阻拦我唐收复失地!”杨综冲口而出。 李德裕沉吟不语有半晌,转而吩咐杨综道:“你马上率武威军千人,再征调天征军千人,由行维州刺史虞藏俭带队,兵出成都,直取维州,以备不测。某即刻上书,传捷京师!” “李公,此事不是加倍兵力的问题……” 李德裕却没有理会张翊均的话语,面色有些不悦,扯下腰间象征身份的金鱼袋,交给杨综,算作是调兵的令牌。 “此事断不可缓。”李德裕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命令杨综道,然而在张翊均听起来却像是说给自己。 “喏!”杨综双手接过金鱼袋,迅速转身跑向阁道,快步奔府门而去。 末了,李德裕看了看脸色难掩失望和无力的张翊均,负手转身走向中殿的正座,有些不客气地说道:“事已至此,莫再多言!” “……若是司马朱被杀一事,另有隐情呢?” 这话让李德裕慧眸一颤,咬肌抽动,他立时停下脚步,狐疑之余有些震惊地回头看向张翊均。 如果说上任西川节度使以来,最为让李德裕震惊遗憾的事,便是前任维州暗桩司马朱的被害。当时消息传到成都府时,官场哗然,足足可称得上是新官上任的下马威。这件事发生后李德裕在西川可谓真正的孤家寡人,有人将此事归罪于李德裕的能力不足,有人则掀起了有关于党争的阴谋论。后来若非李德裕依靠自身出众的办事能力,逆转蜀中在南诏入寇后的凋敝情形、训练新兵、改革戍防,如今能不能驾驭得住蜀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收敛拉拢李淮深等人,都是个未知数。 张翊均皓目炯炯,一字一顿,语声低沉。 “帅府之中……有暗桩!”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十九章 默然恍悟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酉初三刻。 剑南道,成都府,宣和门。 城门外,上千名军卒列队齐整,鸦雀无声。 漆黑的扎甲同四周夜色浑如一体。城楼上燃起的火把,却将宣和门上空耀如白昼。队伍的最前面,左果毅都尉杨综手持长柄陌刀,站在一面黄底黑龙“武威”军旗下。正中央,一条能容两队具甲骑兵通过的道路,直通巍峨高大的宣和门。行维州刺史虞藏俭,则已脱下六品青袍,换上崭新的象征着从五品下州刺史的浅绯色袍服,骑跨在一匹黑马上,立于最后。 徐徐秋风吹过,火光摇曳之余,竟还有些萧瑟的冷。 杨综左手里攥着阿叔留下的玉石信物,他右手紧握陌刀,扛在肩头,左手拇指确认什么似的轻抚玉石上面的雕镂文字。 “兄弟,有薄荷叶吗?”杨综紧张地咂吧着有些干涩的嘴唇,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蹀躞布囊,问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武威军旗手。 旗手很为难,杨综是新任的左果毅都尉,薄荷叶是肯定不敢不给的。但是行维州刺史虞藏俭就在队伍后面,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伸手掏薄荷叶,让军旗歪斜了,可是要罚整整半月的俸。 杨综像是猜出了旗手的心理活动似的:“你说放哪儿了,我自己拿。” “在扎甲腰间右边……布袋里。”旗手几乎是用耳语道。 杨综从布袋里掏出一小把干薄荷叶,拿了几片塞进嘴里嚼起来,点点头算是满意地道了声谢。 “这薄荷叶新鲜,不错……是浙西的吧……” “欸?你哪儿人?” “不会也是抽调的北兵吧?” “那咱俩都一样……” 不知是紧张还是无聊,杨综竟没话找话般地一句接一句问着旗手。 然而这旗手显然不像令狐缄,一开始还简单应着,后面便彻底缄口不言。杨综也知道是自讨没趣,便就此作罢。 “欸……这群吐蕃奴,叫他们到宣和门,怎么这么半天。” 又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杨综等得彻底不耐烦了,高声骂道,又回头看了看骑在马上的虞藏俭,新任维州刺史倒是面无表情。 忽然,队阵中有人低语:“啊,来了……” 夜色渐黑,虽然看不亲切,但是远处隐约的火把光亮,照出了行军中的吐蕃步卒的轮廓。杨综目力一向很好,眯眼看去,百步以外,领头的是一黑骑,其人身后跟着手持木叉,被发跣足,装备杂乱的吐蕃步兵。远远的还能听到其队伍中且行且歌的吐蕃语欢呼声。像是在庆贺这一整天的行军终于到了头。 队伍行至八十步远,似乎是为首的黑骑的号令,三百多人就地停下。黑骑右手覆胸,像是在朝宣和门的方向行吐蕃礼。 虞藏俭脸上有了如临大敌般的严肃,骑马行至部队最前面,想必他骑在马上,能看得清晰许多。 “杨都尉……看来到咱俩出场的时候了。” 即使是不那么敏感的杨综,此刻也能听出虞藏俭话语中难掩的紧张,毕竟这是虞藏俭第一次在西川见到“货真价实”的吐蕃军队。 杨综带着有些嫌弃,又有些嘲弄的眼神,瞥了眼虞藏俭的满面焦虑。 “虞刺史,他们是来请降的,不是来请战的……” “某可没怕他们。”虞藏俭摸着颔须,故作轻松地笑道。 “杨某可没说您怕……” 杨综无奈道,不经意地看见虞藏俭左手正紧紧地攥着缰绳。 杨综右手抬起陌刀,搭在右肩头的肩甲上,把口中薄荷叶朝地上一啐,舔了下上唇,扒拉了一下身旁的旗手,径直朝着那黑骑走去。 虞藏俭做了个深呼吸,回头随便叫了两名站在前排的天征军卒,骑马跟在杨综和旗手的身后。 “来人可是……?”杨综语气本略带轻视,而走近后注意到了吐蕃黑骑的面甲花纹,画得颇为可憎,让杨综眉目一怔。停顿了片刻,杨综又接着确认道:“来人可是维州副使悉怛谋?” 那黑骑从容下马,掀开面甲,真实的长相一点也不比面甲花纹柔和。古铜色的脸颊和下巴都长满了未加修剪的胡须,最让人不安的还是左眼窝上的眼罩,在夜色和微弱的火把光亮下看上去颇似一个黑洞。 黑骑身后跟着一个虬髯大汉,身材魁梧,手执铁锤,立在黑骑手身后不远处。如果说杨综已经算是西川军中很是结实的了,可在那虬髯大汉面前,杨综看起来倒像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更别提虞藏俭了。 “正是!”悉怛谋似笑非笑,看也不看杨综。悉怛谋一口颇为标准的唐话让杨综吃了一惊,毕竟他在河曲接触过的吐蕃降卒大多是奴仆兵,往往一句唐话也不会说。 悉怛谋独眼半张着,打量着虞藏俭,面露轻蔑道:“想必你不是西川节度使吧?” 杨综和虞藏俭面面相觑,这群吐蕃人明明是来归降的,领头之人讲话竟如此无礼,着实让杨综和虞藏俭心中生出无名之火,却也只得强忍下去。 “本官为行维州刺史虞藏俭,暂代知维州事,”虞藏俭强挤出个假笑,朗声道:“还请副使依照计划,就此交割维州节儿印绶,大军好尽快开拔,入据维州,以免生变。” 悉怛谋高昂着脑袋,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若按原计划,我的印绶当直接交割于节度使,一个刺史,还是暂时的,级别……恐怕不够吧。” 虞藏俭一介书生,虽被悉怛谋轻蔑的态度气得脸发白,却完全不敢回击。然而在河曲靠砍吐蕃人脑袋攒军功的杨综可忍不了这番羞辱,怒目圆瞪地低吼道:“怎么?你不想交割印绶?那你们这群蛮子就进不了成都府!” 悉怛谋愣了一下,独眼望向杨综的一瞬间眼中似乎有着极强的杀意,即便是杨综,也被登时看得后背发凉。悉怛谋上下打量了杨综足足有半晌,似是权衡一番利弊后,便冷笑轻言道:“我倒没说不给……” 说完,悉怛谋又朝身后道了几句吐蕃语,引得吐蕃兵卒哈哈大笑。虞藏俭和杨综也听不懂,强忍着才没有发作。 悉怛谋朝虬髯大汉伸开手掌,虬髯大汉心领神会地从怀中掏出了维州节儿印,那块小小的印绶在虬髯大汉手中显得极为袖珍。然而悉怛谋将印绶拿到手中后,却玩笑般地朝虞藏俭一扔。虞藏俭没有准备,当然没接住,印绶便直直地摔在地上,还好因为路面潮湿松软没有摔碎。 杨综咬牙切齿,虞藏俭鼻息渐粗,虬髯大汉则将粗厚的手掌伸向了横刀。 而悉怛谋从鼻孔里嬉笑般地哼了一声后,便戴上面甲,毫不理会地上马,带着身后的三百来人沿着官道径直往宣和门走去。 看着落在地上的维州节儿印绶,杨综和虞藏俭心中窝着冲天的怒气,却也只得硬生生地忍下去。大军尽快出发才是头等大事,想必悉怛谋也是算准了这点,才敢对新任维州刺史如此怠慢。 再加上维州归降对大唐的战略意义重大,悉怛谋清楚,杨综和虞藏俭也清楚。外族归降,示范作用极强。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吐蕃人未来必定会被加官进爵,以示嘉奖,一个小小的维州刺史,当然也镇不住他了。 “开城门!” 随着城楼上兵士的高喊,宣和大门应声缓缓而开,门外列阵待发的天征军和武威军两千余人,默契地给悉怛谋和他身后的吐蕃守军留出了一条通往成都府内的道路。 “杨都尉……”虞藏俭下马小心地拾起维州刺史印绶,轻轻地用袖子蹭了蹭上面的土,叹道:“你说,这到底是咱们受降,还是戎虏受降啊?” 杨综冲着悉怛谋的背影狠狠地咒骂了两句,将陌刀柄杵进泥里,看向身后的宣和门,和渐入城中的吐蕃步卒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所有武威、天征,开拔!” 酉正。 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中殿前厅内,李德裕靠在节度使交椅上,同张翊均相隔案几对视。 案前,几盏火烛已开始爆芯。 张翊均的话,引得李德裕浑身一激灵,自己每日居住的帅府,何时成了筛子? “翊均,你可有证据?” 见张翊均一时沉思不语,李德裕深沉地呼吸,似乎要将整座殿宇的空气吸进肺里。而后自若地起身拿起火烛旁的银剪,剪断了案几上开始爆头的灯芯。“颍王派你入我幕府之时,无中生有可还不是你会做的事……” 提到颍王,让张翊均不禁顿了顿,脑中随之勾起了些稍纵即逝的回忆。 “此事绝非翊均无中生有……”张翊均凝眉认真道:“今日发生太多事,且待翊均一一详述!” 李德裕坐直了身子,微微颔首。张翊均清楚,这是节度使准备洗耳恭听的意思。 “维州节儿论可莽,李公知否?” “从宝历元年至太和五年,七年维州节儿。” “正是,”张翊均为尽可能地保持思路的清晰,因此也说得字斟句酌,“然而据维州副使悉怛谋称,此人不任其事已久,且克扣军饷,激起兵怨。这才是此次维州之谋,能成的根本原因。” 李德裕点点头,示意张翊均继续说下去。 “前任维州暗桩司马朱突然被杀,据悉怛谋称,是论可莽闻得风声,有所戒备。然而如此不任其事、一心只想聚敛财货之人,怎么会突然发现已潜藏一年多的司马朱呢?翊均由此认为,司马朱不是暴露,而是被出卖!” 李德裕听完张翊均的这番分析,神情怔了怔,从交椅上缓缓起身。 “司马朱是前任节度使郭钊在任时委派的,成都府官场鱼龙混杂,知道其人身份的恐怕除了帅府的僚佐,还有兵曹,甚至还有监军使院……你又为何会怀疑到帅府呢?” “因为利高者疑!”张翊均似是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答道。 “利高者疑?” “不错!”张翊均点点头,“不瞒李公,据翊均所知,维州副使悉怛谋早有降唐之意。而杀掉司马朱,断的是您坐收维州归降之功的可能。李公细想,谁会由此获利?监军使院吗?王践言是宦官,背靠北司,向来左右摇摆,杀暗桩乃是重罪,他可不会趟这浑水。会是兵曹吗?那些武人巴不得维州早点归降,他们好赚取军功。李公再想想,若是帅府之中有您政敌的暗桩,眼见您要居功,掌握司马朱身份的他会怎么做?” “……再说,彼时李公上任西川节度使仓促,来不及从新征调僚佐,几乎所有佐官都是就地取材。可以说,除了牙将是您亲自提拔,其他的吏员都是西川旧人。让李公一开始无亲信可用,这也是去岁牛党堂堂正正的阳谋。您难道忘了吗?” 李德裕静静地听完,仍有些狐疑地摇了摇头,“不对……” “若是为了避免我居功收复失地,而今维州可是明明白白归降在即,翊均你身为暗桩,却也安然无虞,这前后矛盾,如何解释?” “正因前后如此矛盾,出兵维州一事才需暂缓,”张翊均声音清冷,若有所思道:“李公说的不错,翊均潜藏维州的这一年多,甚至直到维州谋成,此帅府暗桩都噤若寒蝉,似是在静候维州事成一般。那么在此前提下,出兵维州,是否正中此人下怀?” 张翊均本还想就此道出李植的供状一事,然而隐隐的直觉让他觉得,这同司马朱被杀一事之间的联系还不明朗,再加上仅是薛涛的一人之言,未曾核实,考虑到自己对薛涛的保证,便就此作罢,暂时不提此事。 许是近几日操劳之故,李德裕眼神中竟有了些许无力,他怅然道:“出卖暗桩,唐律斩刑。你的这份怀疑,便是将所有参与维州之谋的人……都印上了嫌疑。亦是所有我所亲信之人……” 这话说完,张翊均不由得怔住,默然恍悟。 “这就是……李公坚决要出兵的缘由?”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二十章 不辱使命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酉正二刻。 剑南道,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这就是……李节度坚决要出兵的缘由?”张翊均惘然叹息,眼神迷离,追问道:“即便明知此去可能正好遂了那人,还有牛党的愿?” “帅府暗桩一事,你莫要追查,务必就此罢手!”李德裕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眼神中似乎难掩心中的忧虑,“你知不知道,你若真对此深挖,覆水难收!敢于埋在帅府的暗桩,其背后势力必然盘根错节,不容小觑。你能承担得起这风险吗?” “不管查还是不查,暗桩可仍在此荼毒西川!那个犯了死罪出卖暗桩的凶手,他什么不敢做?而他现在正不紧不慢地看着我们一步步落入他的圈套!”张翊均急道。 “圈套为何?”李德裕神色自若道。 “……譬如参奏李公重启战端。” “悉怛谋乃是主动归降,不费一兵一卒,何来战端?” “……譬如劾奏李公弃盟毁约。” “去岁吐蕃犹围鲁州,是蕃虏弃盟毁约在先!” “若是朝中有人就是不希望看见李公就此居功,收复失地呢?”张翊均心头滚烫,一字一顿,朗声说道:“如今李公看看这大唐天下,四十八藩镇,二百一十五州府;河北割据,卒兵遍地;朝中居宰执者,尽皆龌龊;宫中阍寺当权,天子势微;陇右失陷数十载,夷狄寇边;牛党更是不思进取,对内对外一并姑息。亡国之象尽显,李公难道看不到吗?!”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 “那李公究竟在逃避什么?” “够了!”李德裕语气颇不耐烦地厉声道,这让张翊均不禁一怔,因为这是李德裕首次对自己这样发火。 两人之间有了凝重的沉寂,过了足有半晌,见自己似乎难以说服李德裕下定决心追查暗桩,张翊均心中无奈,便郑重叉手,欠身道出自己从未向任何人明言过的话语:“李公可曾想过,翊均潜藏维州,促维州归降,究竟为的什么?” 李德裕眉目微怔,他虽也曾对此有过疑惑,却始终不及细细相问。一个宰相之孙,舍弃长安城的锦衣玉食,声色犬马,不求入仕,不求名位,更不求财货,只身前来投入自己幕府,而后又往维州做滚刀尖的暗桩,到底目的何在? “……为的是以维州归降之功,助李公入朝!”张翊均坦然相视,如晨星般的眼眸似能在此刻燃起熊熊烈焰。 “助我入朝?”李德裕有些不可思议,这个答案是他从未想过的,“为何?” “为除党争!”张翊均一字一顿地道,目色深沉,“党争不解,朝堂事权不一,想除大唐积弊,自然无从谈起。正为此目的,翊均才舍弃长安,拜别颍王,投奔李公幕府。只有助李公入朝,才可真正同牛党一争高下!” “……也正因如此,这帅府暗桩必须拔除!” 李德裕静静地听完,默然半晌,却不回话,只是缓步走到张翊均身前,视线穿过殿门,望向缀着星星点点开阔的南方夜空。 李德裕深呼吸,缓缓道:“我家三世高门,有幸得生赵郡,自幼熟读孔孟老庄。家父封公拜相,德裕又顺利以门荫入仕,自以为掌握了聚散流沙,捭阖天下的能力,以为能匡扶这乱世,复我大唐开天盛世。”话到此处,李德裕眼眶竟泛着点点泪光,原来先前的自若,不过是用来掩盖内心的悸动,“然而家父百年后,德裕这才知道……空有一番才学,于这世道实在是太廉价了……官场险恶,众生皆苦。” 李德裕顿了顿,目光诚挚。 “你还太年轻,方才说的都对,可你也不懂很多事正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维州是主动归降,即便牛党……要借此罗织罪名对我加以贬逐。但他牛思黯再无耻,也不会将归降光复的领土拱手送还,不然到时候谁人还愿归降内附?这维州,便是文饶留给大唐西南的火种。” “……陇右三十三州,至今仍陷于吐蕃,文饶……就是要为大唐争这口气!你真以为长庆会盟就是如其所述的永续盟好?” 张翊均摇摇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长安清楚,逻些也清楚,这不过是十几年的停战协议罢了。如果吐蕃抓住机会,定会卷土重来,战火重燃。 “……再说,若是我就此因收复失地而被贬官,我也心无憾矣。”李德裕说完,竟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张翊均炯炯而视,实话讲,他没想到即便李德裕已被外放十年,心境竟仍能如此匡正,不由得心生佩服。不过以如今的局势,张翊均内心最为担心之事,已不仅仅局限于西川一隅了。 “李公曾为颍王傅,李公贬官,可曾想过,在长安十六宅,颍王怎么办?” 李德裕听了,竟沉吟良久才幽幽道:“……颍王……性好游猎,却胸有大志,身边需要贤能之人辅佐,方能成大器……” “那李公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没有我,颍王还有你!”李德裕说得字斟句酌,倒像是在说服自己:“我在朝为官,利害关系纠缠过重。而你不同,你不入仕,便无人识得你,也就无人阻拦你。” 张翊均呼吸一滞,矍然语塞,似乎已经猜到李德裕之后要说什么。 “维州之事过后,不管结局如何,你都回长安吧……”李德裕知道张翊均肯定要为此争辩,便接着说道:“比起西川,文饶有种感觉,颍王更需要你在长安!” 张翊均知道,当李德裕聊到颍王的时候,他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 剑南道,西川。 西南官道某处,酉正三刻。 两千人的部队,洒在细细长长的官道上,即使加上粮草辎重,若非军卒手中的槊矛,远远看去很容易让人以为是普通的边贸商队。 武威军和天征军都是唐初便设立的折冲府,如今已经成为了部队番号。两年前南诏入寇之时,很多武威军、威远军及天征军卒兵都是在军中多年的老兵油子,蜀兵脆弱竟尽皆破胆,不堪一战。年初时候,鉴于蜀中兵力和财力的凋敝,李德裕募集善战的北兵,以五尺五寸为身高标准,裁去了空吃兵饷,不堪征戍的老兵,又在重点关隘大修堡垒,最后终于训练出了稍能一战的三万余人,解除了南诏会同吐蕃再次入寇西川的危机,蜀中民心这才稍安。 虞藏俭披着厚披风,骑在马上,和杨综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而杨综则扛着陌刀,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由于部队要彻夜行军,而如今才刚刚踏上去往岷山隘口的官道,隘口之后,便是维州地界,夜还很长。 虞藏俭对杨综的来历有点好奇,毕竟剑南道很少看见像他这样脸上颇有些棱角,说的唐话一口西北口音的人,便开口问道:“杨都尉想来不是西川人吧?” “谁?噢……”杨综说着把自己的胸牌背面亮给虞藏俭看,上面清晰地写着“河曲”二字。“杨某生在河曲鲁州,长在鲁州。西川凋敝,去岁李节度募集北兵以御南诏,杨某就这样到了西川,又……” 话到此时,杨综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又故作平静一般接着昂起头说道:“……又为李公信任,得提携,做了牙将。” 虞藏俭静静地听完,天有些冷,便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厚披风,笑着说:“杨都尉想必会做出番事业。” 杨综听了不禁冷笑一声,低头自嘲道:“杨某不过是个流人子罢了。” “流人子又如何?扶风郡王马璘,汾阳郡王郭子仪,西平郡王李晟,哪个不是起于行伍,况且杨都尉本人又非流人,有何不能成就事业?” “扶风郡王出自将门,尚父则是名门大族太原郭氏,李太师也至少是军伍世家,”杨综淡淡地说:“我唐用人讲求家门,而杨某,无门。” 杨综这话弄得虞藏俭哑口无言,这才感觉杨综毫无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不过这反而让虞藏俭对杨综有了些兴趣,便一笑了之。 节度使府衙,戌初一刻。 张翊均心中无奈,眉头微蹙。心知自己已无法就追查暗桩一事说服李德裕了,便一转话题,拱手相问:“世人都说,牛相与李公有隙,翊均心中不解,李公与牛相所争之事究竟为何?” 听了这问题,李德裕清冷地笑着,拍了拍张翊均的肩头,“你们总以为,牛思黯与某各有朋党,相互挤援。然而事实上,某实无党,唯有能则用之,无能则贬之,仅此而已。牛思黯与某,不过是一点意见相左罢了。而朝中真正忌某之人,并不是他。” “是李宗闵。”张翊均平静地点点头道。 “此人性极忌刻,佞柔多端,其居相位,乃是私结阍寺相助,”李德裕说这话时,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如果说有朝一日,牛思黯和李宗闵有一人会向某伸出援手,那只会是牛思黯,绝不会是李宗闵。” “那牛党同李公所争,翊均曾听闻,是为门荫与科举之争?” “那不过是表象。”李德裕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坐回交椅,眸色摇曳,“所谓门荫者,世代为官,自幼熟知朝廷运作机务,深谙为官之道,治世之方略,我唐当年开创贞观开元盛世,皆是由此得成。而寒门则不同,起于寒微,为官必慕财;生于草莽,高处必恋权,十中有七,皆如此。” 看见张翊均沉吟不语,李德裕知道可能自己说的寒门之论似乎与张翊均看法相左,便扯开话题道:“不过话说了这许多,你又劳顿数日,想必是还没用哺食?若不嫌弃,府上还有些申时剩下的菜。” 经节度使这一提醒,张翊均才意识到,除了在维州时候吃的几块胡饼算作朝食以外,再没吃什么别的了。不说还好,一说就顿感腹中空空,有些绞痛。 李德裕笑了,看出来张翊均的窘状,便也不等张翊均回话,一声招呼叫来了殿中的下人,“去给翊均备些熟食。”又转向张翊均道:“过会儿我还须主持悉怛谋一行的受降,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你已不辱使命,今日之后便应尽情放松才是。” 张翊均清楚,这其实是李德裕不想继续聊下去了。 或许,一切都会像希望的那般顺利,也说不定……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二十一章 唐家威仪 太和五年,九月丁巳,辰初。 维州,薛城县城外。 维州地处徼外冉之地,连岭而西的岷山脚下,入秋时节,清晨雾气蒙蒙,而今晨的雾气却足以说得上是格外的重。百步以外,看不真切。 经过足足一通宵的急行军,即便是一路轻装,训练了一年有余的新募天征军和武威军,步速也较出成都时缓了许多。唐军彻夜马不停蹄,毕竟若是吐蕃南道兵已经发觉有变,占据了维州空城,那一切筹划都将彻底落空,毫无回旋的余地。 虞藏俭骑在马上,已经累得哈欠连连,本来从成都府出发可以乘坐木辂随军的,但是由于刚刚官升刺史,去往维州上任的兴头完全盖过了对崎岖蜀道的恐惧。现在虞藏俭只觉浑身要散架。 杨综带着一队五十人武威军走在队伍最前面当作先锋,与后面大部队留出了五十步的距离,以备不测。 薛城的外郭城楼,在清晨的雾气中已经可以远远地看见,城楼上看起来果真空无一人,只有城楼正上方一面残破的吐蕃军旗无精打采地低垂着,看来他们似乎没有来迟。 “维州……”真正见到了薛城城墙之时,杨综不禁心潮澎湃,“蜀将姜维讨灭汶山叛羌,即此地也。” “杨都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面传来。 杨综回头望去,武威军旗手正朝自己奔来。 “虞刺史有令,叫你先行带人开启外郭及内郭城门,我等在此静候。” 杨综心知肚明这是要拿自己试刀,不过也理解,毕竟要是大军入城中了埋伏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不过…… “应该不会吧……”杨综又扭头望了望空空如也的城头,小声自言自语道。 “欸……先别走,”杨综叫住正准备回大部队的旗手,指了指他腰间装薄荷叶的布袋:“还有么?” “杨都尉,真没了。”旗手一脸苦笑道。 杨综默默点头,四下顿时寂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唐军龙旗无力地低垂着,一如彻夜行军过后士兵们的心境。 杨综整了整因行军有些歪斜的明光铠,从队正的手里拿过来自己的长柄陌刀,往嘴中塞了口袋里最后一片薄荷叶,带队径直朝外郭城门走去。 薛城的城墙并不像杨综在河曲见到的鲁州城墙那样高耸,许是因为河曲地处西北边陲,紧挨养马地,低矮的城墙阻挡不住游牧民族的进攻,只能成为劫掠的靶子。杨综回忆起来通向这薛城县城的道路,足可以把蜀道难展现得淋漓尽致,道路曲折,高低陡峭,山涧湍急。再加上维州立于岷山孤峰,幸亏大军备好了冬日着装,不然在秋天也足以让人冷得直打哆嗦。 以前只曾从西川同僚的口中听说过维州的易守难攻,如今亲眼所见,也难怪当年南康郡王韦皋在取得了那样辉煌的战果之后,也没能攻打下来这维州城。如若取此要地,再以此为据点,趁敌不备,四面出兵夺取西山诸州,全复西川,恐怕比探囊取物还要轻而易举。 然而薛城城门紧闭,站在薛城城墙下,杨综竟一时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在成都帅府。 明日旬休,再加上悉怛谋已经率众归降,武威、天征军两千余人昨夜已兵出成都,节度使李德裕也派人入朝奏捷。维州之事终于看似是尘埃落定,参与了维州密谋的成都府诸公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前殿内,掌书记令狐缄和节度判官刘瞻却像往日一样,赶在其他僚佐之前,早早就来到了帅府。 “欸,刘判官,你看到我的藏书阁钥匙了吗?”令狐缄在自己的案几前仔细地翻看着,语气中不觉间有了些焦急。 “啊?那个俺不可能动的啊……” “那你帮快我找找,要是李公知道我丢了钥匙,非得发火不可!” 刘瞻应了一声,奔过来一眼便望见令狐缄案几上堆积如山的书稿案牍,不禁心中有了望洋兴叹之感。刘瞻心里暗道,案几上每日堆着这么多东西,找不着东西也是可以想见的吧…… “掌书记,俺一直好奇,你每日到底是怎么从这么一大摞东西里面……找到你想要的文案的?” “习惯成自然……”令狐缄不假思索道:“倒是钥匙,我每日带在身上的,不可能没了啊?” “是不是放在家里了?”刘瞻撇了撇嘴。 “可能吧,”令狐缄咬了下嘴唇,无奈着叹了口气道:“那只能午时我再回趟崇明坊了……” 辰正。 维州,薛城东城门下。 杨综朝身后的队正和武威军士兵们投过去求助般的目光。 “你们谁会吐蕃语,喊一声叫人开城门?” 队正和士兵互相摇摇头,面面相觑,队正无奈,忙认真叉手道:“杨都尉,小正太原刘祖德,我们这一队都是去岁募集的河东兵,要会吐蕃语,也太难为我们了。” 杨综眼朝队伍里扫了扫,这一队五十人看起来都个个身高不矮,有的比自己还高,体格也的确较平常看见的蜀兵健壮许多。 “都尉刚刚调入武威军有所不知,去岁蜀兵早已破胆,羸弱不堪一战,李节度便将其基本遣散了,南诏及吐蕃南道虎视眈眈,李节度上书朝廷,募集北兵以解燃眉之急。现在只有天征军是蜀兵。”队正又忙解释道。 杨综无奈,仰头对着城头,扯着嗓子高喊。 “城头的蛮子,大唐武威、天征军,奉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之命,前来换防,速开城门!” 然而杨综的声音却像是石子坠入枯井,过了整整十息的工夫,也没有人回应。莫非悉怛谋那小子是真的把所有吐蕃守军都带到成都了啊。别说是有人从城头探头探脑,就连城内都感觉像是空无一人,毫无烟火气息。回头看去,虞藏俭的大部队像看笑话似的立在百步远处,正巧是城头弓弩射程之外。 杨综把嘴里嚼烂的薄荷叶吐到地上,陌刀塞到了队正手中,仰头仔细观察了一遍城墙,城墙还保持着青砖结构,这一点与西川诸城没有太大区别,看来即便被吐蕃占据了六十七年,维州城墙还大体保持着原貌。 薛城县城的外郭城门远比成都府的要低矮,最高处仅仅只有两人高,从城门内嵌的位置来看,城墙不是很厚。再加上很多青砖从城墙的斜面上突出来,攀爬起来想必也不是很难。 “唐旗!” 杨综伸手,队正便恭敬地将认真卷好的三辰旌旗递给果毅都尉。 杨综探进腰间,像是为了安心似的摸了摸叔父留下来的玉石信物。而后便将唐旗卡在腰间蹀躞上,身手还像往日在河曲鲁州时一样敏捷,轻而易举地爬到了城头,原来整个外郭城墙之上空无一人。 可能由于无人看管,此刻城内坊门均是大开。然而时辰还早,除了里巷稀少的行人外,多数百姓还未起床,家家户户大多闭着门扉。而且由于清晨的雾气蒙蒙,城里更远处,除了象征内郭并非空城一座的袅袅炊烟外,看不真切。城内人并不知道,维州城墙上已有了一名唐兵的身影。 杨综将象征华夏的黑边红底三辰旗展开,其上织有日月星辰,象天之明。杨综顺势一把扯下残破的素白吐蕃军旗,将三辰旗无比郑重地套于旗杆之上。 代宗皇帝广德元年,六十七年前,吐蕃军陷松、维、保三州,剑南西山尽皆陷于敌手;德宗皇帝贞元十七年,三十年前,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指挥的维州之战,无数士卒为了这座城池身死异乡;而在太和五年,九月丁巳的这天,这座被吐蕃人称作“无忧城”的维州,终于再一次升起了大唐旌旗! 东方的日光蓬勃而出,扯碎了岷山孤峰的云雾。 杨综在城楼之上,倚旗而立,恍惚间心头有着说不明的炽热。 事不宜迟,杨综连忙赶下城墙,在城外那队武卒的帮助下,伴随着“吱呀”一声,城门大开,远处武威军、天征军见势而动,径直往城门而来。 忽地,一如涓涓细流般的女童声传入杨综耳廓。 “你们是谁呀?” 杨综猛然回首,在他身后城内土路不远处,只见一髫年梳着双平髻,发鬏处还束着两朵木芙蓉,正穿着童裳,手里握着一柄拨浪鼓,呆呆地立着,仰着小脑袋,与杨综四目对视。 “我们是唐军,”杨综尽力用同孩童讲话的语调,语气平和得让杨综自己都有些诧异,“维州……光复了。” 然而杨综没想到的是,他话音刚落,那髫年便扭身撒腿奔去,一边略显笨拙地跑一边举着拨浪鼓稚气地叫着。 “阿爷,阿爷,有一群会说唐话的兵!” 远处一布衣似是那髫年的父亲,看见女儿跑来,连忙一把将髫年抱在怀里,而后一瞬间有些恐惧地望着杨综,却在注意到杨综和他身后的武威军卒的着装后,蓦地怔住了。 “唐军?” 杨综轻轻地点头,那父亲竟兴奋地朝身后的外郭里巷大喊起来:“唐……唐军回来了!” 谁知这一喊,倘若从城头望去,方才不少紧闭的门扉竟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几乎所有人都相互反复确认着,方才好似死了一般的州城,立时变得活了过来。城内的年轻人们都是当初维州陷落时候子民的后代,他们说着唐话,其音虽讹,然而衣服未改,不见腥膻。 “唐军回来了?” “城头……那是唐旗?” “皇帝……原来犹挂念陷蕃百姓?” 杨综带着那队武威军,率先入城。不觉间,一传十,十传百,城内百姓竟越聚越多,夹道迎呼起来。不少百姓父老已满面皱纹,白发苍苍,有一八旬老者拄着拐杖,由家小搀扶着,小心翼翼地拉住杨综的甲衣一角,一时间竟不能自已,老泪纵横,声音颤抖。而后肃容拱手,无比郑重地行唐军礼。 “老朽维州交川军第二团……火长邓四郎,拜见官军……” 言语末了,那老者竟不顾杨综的劝阻,缓缓下跪于地。 全城汉人百姓,亦齐齐跪拜,山呼万岁。这一日,维州百姓等了六十七年。 “不意今日复见唐家威仪!” 杨综只觉喉头发紧,鼻腔酸涩,再也忍受不住,任由眼眶涌上温热的泪水。 “唐军不走了,此番绝不再走了!” 那日,五千维州百姓不会忘记,武威军、天征军入城时高唱的《破阵乐》,响彻云霄。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二十二章 暗流涌动 太和五年,九月丁巳,亥初。 成都府,建德坊。 急管繁弦,烟景长街。李德裕和张翊均都身着便服,身旁也没有卫士护卫,在寂静无人,宵禁以后的建德坊闲聊散步,巡夜牙兵们识得这是节度使,往往在偶遇到后拱手行礼。 已经这样漫步了多久,两人都已记不清了。张翊均只记得从府门出来时,还是夜色朦胧,云层缠绕。现在却由于秋夜的西风,变成了浓浓月色之夜。 建德坊中多为行政机关,其中帅府独占半坊,牙城牢狱位于帅府西侧。在后曲也有不少商铺小店,不过宵禁以后也都早已紧闭门扉,唯独留下门廊前的店家灯笼,辰时再取下,算是给过往的行人照亮一条路。 昨夜子时,张翊均在洗过了一个长长的澡以后,回到在帅府内殿东侧,久别一年有余的幕僚屋宅,竟发现内里陈设一并如旧,且纤尘不染,想必是李德裕定期派人仔细打扫的缘故。张翊均本想亲自向李德裕道谢,却想起来悉怛谋三百余人正在牙城外受降,便就此作罢。多日的疲惫让他倒头便睡,睡梦中只觉昏昏沉沉,一片漆黑,而这一睡竟直接睡到了今日申初,还是李德裕怕张翊均就此睡死过去亲自来叫醒的。 两人各有心事,并肩而行,似有微妙的默契。久而无言,却毫不尴尬,离开帅府的二人,此刻更像是相识已久的友人。 李德裕望着张翊均的侧脸,率先打破沉寂,问道:“翊均一直不愿为官,真的只是由于家训若此吗?” 张翊均回看向李德裕,竟沉吟良久,长叹一口气,“家训啊……” “他们总说,翊均这是在沽名钓誉,在谋求时机,积攒人脉,以便来日为官,能身居高位。”张翊均说到这儿,不禁笑笑,仰望着寂空明月,负手而立,“然而他们却不知,翊均家祖入仕为官,位极人臣,辅佐德宗皇帝削除藩镇,却于泾原兵变身死殒命。而翊均……选择的是另一条道路……” 而后张翊均顿了顿,沉吟着轻声道:“翊均心中所求,乃是改变苍生的命运。” 李德裕也同张翊均一样,一起望着夜空。 “你真以为……不入仕,只凭一己之力,能还寰宇一个清净?” “当初翊均为何要自告奋勇,去维州做暗桩呢?”张翊均语声如冰,淡淡一笑,“如果连维州五千百姓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如何去改变苍生的命运?” “苍生的命运……”李德裕语声极轻地重复,眸色深沉,竟不由得有些怅惘。顿觉自己被外放,已然近十年了。朱颜辞镜,自己也从当初的志得意满,渴望一展拳脚,变成后来的勉力坚持,方能保持初心不改。 两年前,李德裕在河南任义成军节度使。与张翊均初见之时,李德裕从未想过,在这个年纪轻轻的颍王幕僚身上,竟依稀让李德裕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不过张翊均所走的路,如他所言,终将与他祖父、与自己不同。 “今日巳正,”良久后,李德裕开口道:“我已派人入朝上奏维州事,许是明日便可抵达长安上达天听。如今悉怛谋归降,虞藏俭、杨综也领军全据维州,至此想必将尘埃落定……” 张翊均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李德裕接着道:“当然,维州归降只是个开始。我奏疏里还提到了希望能就此趁吐蕃南道诸军不备,兵出维州险要,攻取八州,由此尽复西山,全据西川,详尽的进兵计划,也早就托李淮深做好了,亦随奏本附上。” “果真能如李公所愿吗?” “西川蜀兵虽不堪征戍,还需训练。然而北兵已募集逾万人,甲兵足备……” “翊均是说……”见李德裕说到日后的建功立业已有些滔滔不绝,张翊均连忙打断,忍不住旧事重提,声音冷冷地道:“如此计划,李公有没有想过,牛党会作何反应?” 李德裕收起了笑容,停下脚步,神色冷峻,“昨夜我便说过,牛思黯与某,不过是一点政见相左,况且我唐开疆拓土,于他牛党有利无害……” “那是李公这么想。”张翊均寒声道:“庙堂之上,长安城中,谁人不知牛相与李公,自令尊时便已结仇?” 许是因张翊均又一次提起昨夜他们二人争论多时之事,李德裕有些面露不悦,而这回张翊均对此已早有预料。 “李公您只是在逃避……”张翊均抬高了声音,毫不犹豫道:“西平郡王李晟,平朱泚之乱;南康郡王韦皋,于维州大破吐蕃;南平郡王高崇文,剿灭西川刘辟,李公不会不知道,他们最后都担任何职?” 李德裕清楚张翊均的意思,此三人,后来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 “因此……牛党绝不会坐视李公就此居功,全复西川。况且如今,帅府中暗桩不予追查暂且不论,这成都府中牛党却绝对已有所行动……” 张翊均回想起来昨日发生的种种,顿时越想越觉得这维州归降一事,距离尘埃落定,恐怕还相去甚远,远没有到可以安然无忧的阶段。 “那你说怎么办?” 张翊均面朝李德裕,肃容一拜,“大军已发,自无撤回之理。翊均如此恳切相求……只想让李公多做一手准备。” 李德裕背过身去,负手而立,微侧着脸。 “我跟你说过了,若是因为收复失地而贬官夺职,某也心无憾矣。” 张翊均缓步走到节度使的面前,口中吟道:“自古英雄多婉转,令尊既然官至宰相。翊均了解李公,您想做的也绝不仅仅是英雄。” 张翊均说完,出神地凝视半晌节度使的双眼,语气如霜。 “这里是建德坊,四下无人,后曲尽皆是关门的商铺,李公何不对翊均诚言相告呢?” 见张翊均神色恭肃,李德裕眸色闪烁,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遥望东北方的夜空,朗声叹道:“悠悠烟阁,谁上丹青?“ “……既然选择了仕途,谁不愿坐上那宰辅之位呢?” 这话说完,两人坦然相视,张翊均会意一笑。 “翊均知道,李公其实是在赌……赌牛思黯会延续他对河朔藩镇的姑息政策,同样坐视李公收复失地就此居功……”张翊均见李德裕心情平复,便接着道:“可是李公莫忘,您同牛党关系非比寻常。若是牛党连李公收复维州一事都不愿相容呢?西川牛党众多,帅府又疑似埋有暗桩,维州密谋细则他们不会不知,然而这一年却一直未有动作,难道就不会是因为在等着合适的时机,搜集证据,一举劾奏?” 李德裕怔了怔,尤其在张翊均道出“劾奏”二字后,容色骇然。 “我居西川一年有余,养兵御寇,遍修城防,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何过之有?” “李公以为,牛党真的会在乎百姓如何想?在乎您有没有过失?”张翊均语气冷似秋风:“如今朝中牛党当权,倘若随便一封来自西川的劾奏上抵长安,您认为御史台会偏向谁?” 这一行话说得李德裕无法反驳,诚如张翊均所猜的一样,自维州归降一事敲定,他之所以即使明知还有很多事情不明朗,也依旧迅速派兵入据维州,确实是有赌博的考量,也因此未曾准备后手。 因为他没想到会有人无耻到对收复失地大做文章。 张翊均却像没有放过李德裕似的,字字如刀,“再者说,倘若劾奏内容上达天听,您以为,圣人会如何决断?” “圣人于臣,一向信任有加,去岁……募集北兵一事皆从我所奏。” “去岁西川凋敝,兵士破胆,圣人准奏,很可能是当初牛党等着看李公的笑话,未加拦阻。此一时彼一时,”张翊均顿了顿,即使是街巷里空无一人,也特意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倘若……牛党胆子大一点,劾奏李公拥兵割据阴谋叛乱。牛思黯、李宗闵又常在圣人左右,李公认为圣人是会信他们的话,防患于未然,还是相信远在西川的您的申辩?” 这最后一句话伴着丝丝阴冷,激得李德裕顿时渗出来一额的汗珠。宪宗皇帝元和元年,二十余年前,西川节度副使刘辟拥兵割据,公然叛乱一事还历历在目。若是真如张翊均所言,那么结局可就不是贬官那么简单了。 李德裕虽然论才能足以称得上冠绝西川,但是他自己也清楚,若是论党同伐异,玩弄权术,他永远比不上牛思黯和李宗闵,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德裕才一直在同牛党争斗中落于下风,被外放近十年。 “那……依你看,该怎么办?” 张翊均沉吟思忖,须臾眼中放光。 “如今……翊均私以为,西川的劾奏可能已然上路了……然而当前却也绝不是无计可施。” “看你的表情,想必是已有对策了?” “有是有,”张翊均勾起笑容,面色醉人,“不过需要借用一个人的力量,此人可能素来为李公所不齿……” “……朝堂暗流涌动,牛党当权,权势熏灼,南衙必无人相助;西川又鱼龙混杂,事出不严,恐难计议;所谓无风不起浪,维州归降,便是风。牛党就是在等着西川出事,好把清水搅成浑水……”张翊均说得字斟句酌,又意味深长。 “李公不如就此遂了牛党的愿,把水再搅浑些便是……” “翊均的意思?” 李德裕语落屏息,似乎看到了一条连他也从未想到过的道路。 “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 张翊均神秘地笑着,吟起诗来。这两句诗出自陕州司马王建几年前写的《赠王枢密》。而彼时的那个王枢密,便是今日总领北司宦官,拥立三朝天子的骠骑大将军王守澄! 李德裕瞬间心中了然,毋需张翊均赘言。他的意思是要拉入阉党势力,来制衡震慑牛党。王守澄权势熏天,也绝对有能力做到这一点。问题就在于,李德裕肯不肯,以及该怎么做。 “方法倒是有的,”李德裕沉吟良久,开口后,语声反倒轻松了许多,“若是我猜得不错,西川现在‘正巧’有一人可以帮忙。” 虽然张翊均还不知道李德裕指的是谁,但是心知,节度使既然下定决心,便要采取行动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二十三章 山雨欲来 太和五年,九月戊午,旬休,辰初三刻。 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成都的秋风渐起,有了山雨欲来之势。 旬休之日,节度使李德裕却不免于案牍劳形,寅时起床梳洗过后,便开始在前殿处理未竟的公文,以及各地上交的呈报。现如今维州光复,悉怛谋部三百余人也被划入归德军,被安置在了成都府外郭,直属身兼成都尹的李德裕管辖。 吃过了朝食,张翊均换上清雅浅青常服,走到了节度使府衙内的马厩。负责节度使府衙马厩的是牧监丞李芳,张翊均印象里,此人素来讨厌别人擅自进马厩,所以他便颇为神秘地四处张望了片刻,确认不会被李芳看见,而后跟卫兵打了声招呼,闪了进去。 由于李德裕来西川时候不长,节度使府衙的马厩里面养的马匹大多都是前任节度使郭钊留下来的。虽然都是良种,但是有的马已经步入老年,不堪骑行,年轻好马又都统一调派给武威军和威远军装备骑兵,养于兵曹,所以节度使府的马厩反而看起来空空如也。 像是认出来张翊均一般,飒玉骓精神抖擞,立时挺直了脖子,像打招呼一般点了点脑袋,喷着鼻息小声嘶鸣着。张翊均不禁被飒玉骓的样子逗笑了,背着双手走到飒玉骓身前,默默地把早就藏在身后的鲜苹果拿出来,放到飒玉骓的嘴边。 飒玉骓“嘎吱嘎吱”地嚼得起劲,张翊均手轻抚着飒玉骓健美的脖颈和肩头,忽地注意到飒玉骓面前槽枥没有吃完的干草。 “你是何人?!” 一声严厉的呵斥把张翊均吓了一跳,飒玉骓倒是还在专注于没吃完的苹果,趁张翊均扭头的工夫,把苹果核也一并吃了。 张翊均定了定神,没想到竟还是撞见了牧监丞李芳。 “呃……张翊均。” 年近六旬的李芳手里折着一根马鞭,身穿正八品深青官袍,满面怒容,疾步奔来,幞头下两鬓的灰白发髯无风自动,下巴上斑白的胡须几乎垂到胸口,随着他三步并两步的步伐跳起舞来。 “不能因为李节度在府里给你特殊待遇就随意进马厩,这是你能随便进的吗?”李芳眉头挤到一起,神色严肃地趋至张翊均跟前,用马鞭指了指张翊均,怨道:“你要用你的马跟老夫说一声便好,我不是在马厩就是在一旁的小室,你又不是不知道……” “翊均之过,李监丞别生气。”张翊均着实被李芳气势汹汹的样子弄得有些楞,连忙叉手施礼。 “哎哎,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虽然只是八品官,李芳身上的官袍也整整齐齐,即使年近耳顺,也把自己收拾得颇为规整,“没有节度使首肯,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能随便进马厩。杜元颖在任节度使时如此,郭公在时亦如此,李节度上任一年有余,老夫也未见规矩变过。” “翊均……知错了。”张翊均作揖赔罪道:“我只是来看看‘飒玉骓’……” “噢,前天新栓进来的那匹?”见张翊均主动认错,李芳的语气也弱了下来,似是原谅了张翊均,走到飒玉骓跟前,上下打量了一通这匹年轻骏马,下了定论,“这马是俊俏,不过在西川打不了仗,没用!” “如何打不了仗?” 虽然张翊均也不愿让“飒玉骓”奔向血肉横飞的战场,但还是对这个草草结论略微心有不甘。 李芳用一只厚实大手从飒玉骓面前的食槽里抓起一把干草,递到飒玉骓嘴边,却不成想,飒玉骓连闻都不闻,直接把脑袋撇开,鼻息喷在李芳的手背上。 “你看看,挑食!”李芳用马鞭指着白马,像是大人批评孩子似的训斥道:“这位张先生还觉得你能打仗,军旅中如何让你挑食去?” “只是因为挑食?” “哎哎,你看……这马是河东马,高大健硕,四肢修长,蜀地险阻,走不了山路,在西川毫无用武之地,”李芳又看向张翊均,顿了顿,接着说道:“北方边塞,才是这姑娘驰骋的地方。” 张翊均沉静地呼吸,深邃的眉眼凝视着飒玉骓点漆般的眼眸。有那么一瞬,飒玉骓在塞北平原上纵马奔驰的场景,浮于脑海。而飒玉骓则好似是读懂了张翊均的心境,竟抬了抬脑袋,几乎与张翊均的鼻尖相碰。 李芳看这场面也笑了,拍了拍张翊均的后背,一边准备带张翊均出马厩,一边从旁宽慰道:“先生放心,老夫为西川节度使养了近三十年马,河东马也不是第一次见,肯定把这姑娘养的好好的。” 辰正二刻。 京兆府,长安,长安县,靖安坊。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朝阳蓬勃。长安城的金吾卫结束了巡夜,随着大明宫传来的阵阵锣鼓声,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的坊楼也纷纷开始敲起鼓来,告知全城的百姓宵禁业已结束,各大坊门随之而开。 今日虽是旬休吉日,却也是开市的日子。等着去往西市和东市做生意的商人们,可不会因为旬休而放弃赚一分钱的好机会,一个个备好驮马,两刻工夫前就已在坊门前静候。随着坊门大开,紧邻东市的靖安坊里的商人们,也都鱼贯而出。即使开市是巳正时分,这些商人也都争先恐后地赶往东市大门口,排好长队。 靖安坊四面各开一坊门,无数小摊贩若不愿赶往东市,便在坊墙外占据好了有利位置,就地铺好麻毯,有的摆出颜色各异的琉璃瓶与瓷器,有的摆好各式各样的手工艺品。不过半刻工夫,坊墙下便响起来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靖安坊地处长安外郭,距离主干朱雀大街不过一条安上大街。毗邻大兴善寺,西邻崇仁坊,南界安善坊,东有启夏门大街,隶属于万年县辖境,南北五百五十步,东西六百五十步。北面相隔四坊,便是长安太极宫。 虽然距离大明宫还有些距离,然而内里居住的可不简简单单是普通的百姓和商人,由于靖安坊的中心位置,不少达官贵胄的宅邸都在此坊。已故京兆尹韩愈韩昌黎的宅子,就位于此坊的东北隅。 与众多出坊的百姓身影不同的是,一袭四人软轿正急匆匆地穿过靖安坊坊门,直趋中心十字大街而去。看这软轿的做工和制式,不难看出这轿子里的人官阶品秩不低,怕是得有正四品。不过由于在长安城内,五品以上的官吏多似牛毛,街道两旁的百姓司空见惯,也未对这一软轿投去过多关注。 “快些,再快些……”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在软轿里主人的催促声下,软轿在十字大街前的前曲向南一拐,进入了一条十步宽的幽深里巷。 令人奇怪的是,与里巷外面渐趋热闹的坊间大道相比,这里虽有来往行人,却显得颇为寂寥,不过无论是行人,还是扛着软轿的家仆们,却对此都习以为常。许是因为他们都清楚,在这条街巷尽头,靖安坊的西南隅,是那位贵人的宅邸。 软轿在一座宽大府门前停下,正红朱漆大门完,门房便鼓足勇气伸手,想接过信笺。杨虞卿却忽地把手腕往回一抽,又将信笺放回了袖笼中,彻底收起了脸上的假笑,也丝毫不顾门房的拦阻,自顾自地迈步而入,穿过二门,口中轻轻地念念有词。 “贱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二十四章 万人之上 太和五年,九月己未,巳初三刻。 京兆府,长安,靖安坊,李府。 趋入李府不多时,杨虞卿便已同这家主人寒暄数语,相隔茶海,静默对坐。 即便平时背有些佝偻,此刻杨虞卿却尝试着挺直腰身。 这家主人同杨虞卿年岁相仿,皆逾不惑。虽说两人同样须发斑驳、面有皱纹,然而明眼人却能隐隐地看出来,杨虞卿对面坐着的人,要比杨虞卿本人多了些举手投足间的自信和潜藏于眸中的狠毒。 中年人头戴饰巾幞头,穿着雅致的素色翻领半臂常服,身披上绣有翠竹绫罗的丝制披风,腰间束着一条金线绸带,在正中还镶嵌了一枚拇指节大小的翡翠。中年人面部的些微皱纹毫不阻挡他的容光焕发。 在杨虞卿眼前的人,正是当朝吏部侍郎、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唐宰相李宗闵! 两人面前都已摆有两盏热气腾腾、上好的末茶,不过两人却都顾不上品茶。杨虞卿正静静地看着李宗闵仔细地研读李植寄来的文稿,见他容色毫无波澜,不由得有些心里打鼓。 杨虞卿隐约听见府外靖安坊内的人声鼎沸,以及远处东市方向象征开市的鼓点阵阵。吆喝声,叫卖声,逐渐开始此起彼伏地从远处传来。而李府内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惨叫声,以及木杖摔打在皮肉之上的沉闷声,不过须臾便沉了下去。 长久的沉默后,杨虞卿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损之,”由于两人早已相识,杨虞卿便习惯性地呼着李宗闵的字,神色关切地望着宰相手中拈着的好几页文书,小心翼翼地拱手问道:“李植此刻派人疾驰来信,西川定有急事,信中……都写了些什么?” 李宗闵面不改色,气定神闲,眼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瞅了眼杨虞卿后,便将文书递还给了他。 杨虞卿连忙接过文书,抬眼悄悄瞄了一下李宗闵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显山露水,难以判断这文书到底写的是好事坏事。 说是文书,其实是上好的绢纸,虽然杨虞卿曾经看过李植的楷书字迹,不过写的如此认真工整的却是头一次见。 而看到第一句话,杨虞卿便心头一惊,因为首句赫然写着:“臣剑南西川节度副使李某植,劾西川节度使兼成都尹李某德裕里通外国谋逆言事……”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文书,竟是一篇上交天子御览的弹劾奏状! 不知李宗闵为何能如此镇定自若,还没细读的杨虞卿此时已经感觉脊背冷汗涔涔而下,本应上交天子御览的奏状,却写明是寄给宰相李宗闵的。 奏状的内容弹劾李德裕多项罪名,勾结吐蕃守将,弃盟毁约,广征悬钱,扩充军备,募集北兵,有阴谋割据之嫌,奏状里还别有用心地提到了二十余年前西川刘辟的叛乱。杨虞卿心里明白,如果这篇劾奏表交予天子御览,想必是要把李德裕往死罪上逼了。 不过……杨虞卿转念一想,又心中暗喜。 若是除掉李德裕,朝中与之交好之人必然会受牵连,长安朝堂想必会有大震动,被外放、外贬官吏不计其数。而杨虞卿交好牛相,与李宗闵又是故交,届时想必为了补缺,升官绝对少不了他杨虞卿一份。 “不得不说,这李植时机抓得属实太好了……”杨虞卿讪笑着道:“维州归降,足可以称得上大功一件。若没有李植这封供状,让李德裕办成了……到时候圣人若是对李德裕大加赞许,让他携立功之荣,入朝为官,您和牛相的处境可就不妙啊。” 不过没想到这本意是为恭维夸赞李宗闵侄子李植的话,竟让李宗闵神色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李德裕入朝为官,怎么就会对吾和牛相公的地位产生威胁呢?你就这么看不起损之?” “呃……那当然没有,相公莫要误会,”杨虞卿急得连忙解释,慌张之下也毕恭毕敬地改口称呼起“相公”来,“师皋的意思是……” 李宗闵抬手打断他,倒也没有很是在意,只是缓缓端起茶盏,吹去表面的浮沫,啜了一小口。 “这个六郎啊……也不过是在西川呆久了,想入京为官罢了。然而不是吾不想用他……无奈几年前杜元颖是西川节度使,素与李德裕交好,若把六郎调入京城,西川便是他李党的天下;后来郭钊又任西川节度使,郭公老年昏聩,不任其事,六郎根本走不开;现在又是李德裕,估计六郎是呆不住了,为了入京,奏状开始胡写一通!” 杨虞卿一时困惑,又仔细看了看奏状内容,小心谨慎地问道:“相公是说,奏状不够有说服力?” “那倒不是,”李宗闵悠然自得地抚着自己的下巴,言语轻松之极,“你看看最后落款都有谁,说服力想必是有的。” 杨虞卿把奏状翻到最后,发现除了李植自己的落款和印章,还有西川成都府大大小小十数官吏的落款和手印,由于皆是牛党,名讳杨虞卿或多或少也听说过,不过其中有一人的头衔抓住了杨虞卿的注意。 “西川……牙兵中郎将杨综?”杨虞卿低声念道,脑中似在猜测此人是否与己同宗。 “正是,”李宗闵寒气逼人地冷笑一声,“李德裕啊李德裕,谨慎了一辈子,却没想到会被自己的牙将反戈一击。想必六郎当初为了拉拢此人,没少给好处啊,估计此事之后,咱们便能在长安看见此人……” 的确,如果说没有此人的手印和签名,整篇奏状很有可能被天子认为是党争相互攻讦的一部分。但是牙将是节度使的亲信,如果有了牙将的供认,考虑到藩镇中牙将统帅节度使亲兵的特殊作用,这篇奏状的说服力便截然不同了。 “那……相公的意思,师皋还有些不明,这篇奏状哪里不妥了?” “你呀,咱们相识这么久,难道还不懂为官之道吗?”李宗闵喝了口茶,没有直接回答杨虞卿的问题,指了指杨虞卿腰间的银鱼袋,反问起来:“要想这位子坐得稳,你以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杨虞卿默然。虽然李宗闵与杨虞卿年龄相仿,此刻杨虞卿只觉自己像初入官场的学生。 “为民请命?为天下先?那都是圣贤书里给书生看的,就算维州的百姓之后都死光了,于你我……又有何干?”李宗闵不等杨虞卿回话,用左手背拍着右手掌,而后右手食指向上指了下房梁,接着说道:“最重要的……是要逢知上意!” “去岁,李德裕初入西川,南诏入寇不久,成都一片凋敝,他上书圣人,请求修葺堡垒,广征财赋,募集北兵,以充军备,师皋你还记得吗?” 杨虞卿想起来,去岁确实有这么一桩事,天子还将此奏疏下达中书省,交由群臣商讨,不少牛相一派的朝臣都建言反对,不过最后还是由天子做了决断。 “他李德裕怎么写的?‘……其朝臣建言反对者,盖由祸不在己身,望人责一状,留入堂案,他日如若败事,不可令臣独当国宪。’”李宗闵俄而又徐徐道。 杨虞卿知道,这是李德裕当初奏疏的最后一段。李德裕行事素来谨慎,当初也害怕如果朝廷反对奏疏中的请求,最后背黑锅的定然是自己,所以特意加了这句话,算作留有后路。杨虞卿不禁开始佩服李宗闵,想不到时隔一年竟还能清楚记得自己政敌写的奏疏原话。 “你再想想,圣人当初说的是什么?”李宗闵冷冷道,丝毫不给杨虞卿细想的时间。 “皆从之……” “那师皋你再看看,这奏状里给李德裕列的罪名都有些什么?” 杨虞卿霍然顿悟,李植确实是把李德裕广征财赋、扩充军备一事,列为罪状之一了。 “问题就出在这儿,这份奏状若是原样上呈御览,会让圣人怎么想?”李宗闵的语声,带着丝丝阴冷,继续传来:“李植列的这两条罪名,到底是西川节度使李德裕的,还是圣人的呢?” p.s:这里做个小科普,唐朝时候,喜欢用住所配上官职代称他人,譬如文中的宰相李宗闵,由于住在靖安坊,宰相的尊称又是相公,因此同僚会以靖安相公代称之。同理,李德裕此时是西川节度使,因此往后也会出现用“西川”二字代指李德裕的情形。 p.s.s:中晚唐的宰相与初唐时候不同,经常会在其官职中发现“同平章事”这四个字,此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简称。中书、门下二省本为政务中枢,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与中书、门下协商处理政务之意,简而言之,便是职权形同宰相。譬如李宗闵便是中书侍郎(正四品上),加同平章事(形同宰相,正三品以上),因此其衣着也不只是正四品的绯袍,而是身穿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着的紫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二十五章 党同伐异 太和五年,九月己未,巳正二刻。 京兆府,长安,胜业坊,李相府。 时辰渐渐将至午时,阳光晴好,府外的长安城依旧热闹,府外和坊间的百姓绝对想不到,只有几墙之隔的李相府中,正在进行着足以左右帝国朝堂的密谋。 不消李宗闵过多解释,仅仅从宰相方才的那句话,杨虞卿已经心中了然,为何李植会选择先将供状寄给李宗闵,而不是直接以密奏的方式上呈御览。这篇看似万无一失的奏状,若是不加改动,极有可能会适得其反。去岁天子亲自下的决定,这奏状里却将其一一列为了李德裕的罪证,根本就是在打当今天子的脸。 “那看来……这奏状须大改了?” 杨虞卿深深地呼吸,将奏状仔细地叠好,递还给了李宗闵。 “还好,改动不会太多。时间充盈,这类绢纸某府上多的是,李植的字迹也好模仿,某是中书侍郎,到时候让礼部派个人来把前面好好改改,毕竟……”李宗闵将奏状塞回信笺当中,微微探身,小声道:“内容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最后的画押。” “可是,这样一来,删却谋逆之罪,李德裕恐怕罪不至死,农民百姓与和尚往往都是一日两餐,所谓“辰飨朝食,申飨哺食”。不过在像长安、成都府这样的大城市,市民们一日三餐的习惯早已深入人心,一听午初时分的鼓声响起,各家餐摊伙计们都纷纷开始了此起彼伏的吆喝。 如果说成都府里,文殊坊的热闹还沾染了一丝文殊院佛寺的光,那么碧鸡坊则是完完全全凭借商人们招揽客人的才能,从而兴盛起来的。张翊均上次在碧鸡坊时,走得仓促,又时近宵禁,完全没有来得及享受这坊内的繁华。 闲逛了半刻,不知是店里伙计揽生意的技术一绝,还是张翊均逛得属实饿了,竟也不知不觉地在一家汤饼铺子里就坐,要了碗素汤饼和半份烤羊肉。 餐摊的位置处在碧鸡坊的烟花柳巷之间,车水马龙。想必即使是黄昏,也会日无暇晷,喧闹不休。 从张翊均坐的位置抬头看去,刚好能在东北隅望见高高的吟诗楼。等菜的工夫,看见此刻碧鸡坊里人们的安居乐业,张翊均竟恍惚间有了岁月静好,太平盛世般的错觉。 热气腾腾的素汤饼和烤得恰到好处、肥瘦分明的羊排肉端上了桌。 “来了尊驾,您的素汤饼、烤羊排,您慢用……” 张翊均拿起竹筷,心中长叹。现实远比表象残酷得多,朝中牛党当权,对藩镇一味姑息;各大藩镇与中央之间的微妙平衡已然无比脆弱;河北的卢龙、魏博、成德三镇,不听中央调派,早已从朝堂的秘密变成了天下皆知的事实;北面回纥,西面吐蕃虎视眈眈,西南还有南诏时刻可能再次叩关;甚至就连这西川,都存在明里暗里的争斗,而这不过是官场明争暗斗的冰山一角;即使是收复一个小小的维州,甚至都需要绞尽脑汁去防备,而这其中最讽刺的是,绞尽脑汁防备的恰恰不是战场上吐蕃南道诸军的反扑,而是大明宫朝堂里肉食者的掣肘。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尘埃落定? 张翊均吃完了午食,正发怔地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街道,想得出神。虽说李德裕力劝他不要再对帅府暗桩一事以及司马朱被害详情进行追查,但他的内心却仍对此事割舍不下,隐隐的直觉告诉他,这背后隐藏的恐怕已不单单是党争那么简单。 细忖的工夫,张翊均不觉间自言自语起来,用手指在饭桌上一通比划。 “目前维州被杀暗桩的全部线索:其名为司马朱;身份暴露得莫名其妙,为论可莽遣悉怛谋所杀;其死于去岁冬十月戊辰李公上任西川节度使之后;正因其身份及潜藏位置只有帅府才能知晓,因此可以推出,暗桩之死极有可能是帅府内部有人出卖……” 那么此人为何要出卖暗桩呢?冒着犯下死罪的风险,究竟对其有何益处?是党争吗?是牛党为了避免李德裕收复维州从而居功?那为何在张翊均潜藏维州期间,此人又毫无动作,坐视维州光复呢? 张翊均一时想不明白,如今的线索相互独立,难以相连,缺少一突破口…… 正在张翊均认真思忖的工夫,一队羌人巡逻兵士从店前列队而过,引得周围的百姓纷纷让道,不敢招惹。 领头的旗手扛着一面“归德军”番号军旗,队正模样的武卒跟在后面,用羌话相互闲聊着什么,听起来似是要回驻地了。 归德军? 张翊均记得,悉怛谋所属的吐蕃守军,似乎就是被暂时划归给了归德军西羌营,驻地在成都府外郭。 忽地,张翊均脑中闪过一个想法,便在桌上留了几枚铜钱,霍然起身,径直迈出店门,悄悄尾随在巡逻兵士们的后面。 也许,悉怛谋才是那突破口也说不定…… 京兆府,长安,靖安坊。 李相府,午初三刻。 杨虞卿在李相府呆得肚子已经咕咕叫了,时辰将近午正,还不见李宗闵有留自己吃午食的意思,杨虞卿一早上起来收到了李植密递来的文书后,为了快点赶来相府,年近六十的人,连朝食都没来得及吃。 更为令杨虞卿绝望的是,从相府里不知何处飘来一股浓浓的饭菜香气,惹得杨虞卿不禁口中流涎,满脑袋想得就是“饿”。 见李宗闵还和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杨虞卿瞅准机会,在李宗闵言语停顿的空当,准备说“多有叨扰”,以便起身告辞。 然而李宗闵像是不给杨虞卿这个机会,忽地拉住杨虞卿问起正事来。 “师皋,依你之见,此事之后,西川该贬到何地为好啊?” 杨虞卿知道宰相这是在用地名代称李德裕,他揉了揉饿得有些难受的肚子,由于脑中想的都是吃饭,对李宗闵的问话想了数息的工夫,竟没想出个所以然。 “呃,损之的意思呢?” 宰相终于像是看出来杨虞卿饿得受不了了,便给杨虞卿下了颗定心丸:“府中做了些饭菜,师皋若不嫌弃,便同损之一齐用午食吧。” 杨虞卿像是得救了一般,连连道谢。 “话说回来,若是西川就此远贬,自然是穿不了这身紫袍,那么依律,其于长安家眷亦须随行,”李宗闵思绪转回来,顾而言它,神色不悲不喜,道:“最近,损之好像听闻,李德裕的发妻刘氏……似是病了,最忌长途跋涉,真替她担忧啊。” “那……损之的意思是,就近寻一州府,让李文饶去做刺史?” 宰相面色平静之极,目视别处,云淡风轻地幽幽道:“师皋觉得,岭南如何呀?” 杨虞卿这下才明白李宗闵究竟何意,长安去岭南数千里,其地瘴气遍布,人烟稀少,光是路途便须至少数月方能抵达,不少人到了阴气潮湿的岭南都会因水土不服而疾病丛生。 如今李德裕的发妻刘氏生病在家,届时若是李德裕被远贬至岭南,刘氏随行,宰相的目的为何,想想便知。 杨虞卿终于顿悟为何李宗闵不愿致李德裕于死地了,只因对政敌最狠的打击并不是夺其性命,而是令其痛不欲生。杨虞卿便微微一笑,躬身叉手。 “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二十六章 平步青云 太和五年,九月己未,午正。 成都府,节度支使府衙。 李植穿着常服,端坐在府中书房里,书房内香薰缭绕,若是外人进来,定会被呛得咳嗽不止,然而李植却能神情自若,安如泰山。他手中捧着一本传奇小说,以李植的品味,其内容想必是引人入胜。 然而李植的心思却完全没有在书上,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且越想越兴奋,即使书房内只有他一人,他的嘴角也止不住地上扬了起来,足见心情好得不得了。 忽地,他仰头看了看书房内悬着的柳公绰的墨宝,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倒是不知道那个不靠谱的薛元赏,有没有给神策军的那个郑注写信啊……” 然而这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李植的供状想必已经顺利交到了叔父李宗闵的手中,只消一两日,便会上呈御览。薛元赏如果能如李植所愿,拉拢到神策军站在自己这边,那堪称锦上添花,不过若是没有,也问题不大。不管怎样,李德裕的节帅位置也做不久了,而李植则终于离平步青云,更近了一步。 李植思忖的工夫,李阿思敲了敲门,推门而入,闻到屋内已经略有刺鼻的香薰,被激得连打了几个喷嚏,手里用檀木托盘捧着一卷书簿险些掉落在地上。 李植见了自己府上管家的窘状,伸手把香炉上的银质盖一拨,便将香炉的开口封上了。 “是你啊,何事?”李植笑道,眼神顺带注意到了李阿思托盘里的书簿。 香炉被遮上后,李阿思才感觉自己能正常地呼吸,回身关上了书房门,款款走到李植跟前,将檀木托盘放在雕花木桌上,用袖口擦了擦脸,小心地将托盘里的书簿双手呈给李植。 那书簿不过一掌半大小,深蓝的封皮以及精心装订的书脊告诉李植,这书显然是官府藏书,绝非普通书局所能刊印,虽然书皮被人仔细地擦拭干净,表面上不见一点灰尘,但是从纸张的昏黄以及书脊的磨损,足能看出这书簿的年头不下三旬,甚至可能比李植的年岁还要再大些。 书的封面处,赫然用小楷写着《安西将门世系表》。 李植一脸疑惑,这书李植确实记得,好像是在帅府藏书阁里积灰了不知多少年的书了。自己初来西川任职时,那时候还是杜元颖任西川节度使,李植担任节度判官,曾经看到过这部书,却从未过多留意。 倒是“鹛城”竟能设法弄到藏书阁的钥匙,属实让李植心生激赏之情。 不知李阿思把这本陈年旧书给自己究竟是何意。而李阿思,则看出了李植的疑惑,颔首忍了个喷嚏,道:“阿郎,‘鹛城’刚刚来报,附了这簿旧书。” “哦?他什么意思?”李植还是困惑不解。 “先前阿郎不是让人去查一查那个杨综的来头吗?”李阿思微微俯身,“阿思就派人去跟‘鹛城’透露了下您的意思,他从帅府的藏书阁找到了这本书,‘鹛城’让阿郎特别留意第二卷焉耆篇。” 焉耆? 安西四镇:于阗,焉耆,龟兹,疏勒,乃是旧时安西都护府的四大军镇。 听了杨综的名字,又看了看这部书的书名,不禁勾起了李植心里的一丝好奇。安西四镇在近三十年前的元和三年便彻底陷落于吐蕃,这书里还能藏有一个流人之子杨综的来头吗? 李植一边示意李阿思坐下,一边兴致勃勃地翻开书簿,一股陈年的灰尘味和霉味扑面而来,借由目录找到了焉耆篇的位置,虽然书名是“安西将门世系表”,但是内中不光详述了历任焉耆镇守使的名字以及其子孙三代担任何职,还对焉耆进行了一番地理水文的描述,想必是从《大唐西域记》中摘抄的。焉耆国臣服大唐以后王族一直存在,其人姓龙,一直到焉耆城陷落,都始终奉大唐为正朔,最后的焉耆王则身死于吐蕃之手。 不过李植显然不是要学习安西地理及历史的,他仔细地循着首任焉耆镇守使开始,愣是花了近半炷香的工夫,从贞观二十二年,一直翻到了安史之乱后残缺不全的一系列记载,最后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 李阿思注意到,李植眉睫微颤,神色渐趋凝重,俄而又缓缓舒展。 “阿郎……找到了?” 李阿思也不知自己的家主看到了什么内容,只是慎重地从旁询问。 “真没意思啊……”李植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李植将旧书小心地合上,放回了檀木托盘当中,左手轻轻地捏着鼻梁上端,语气显得很是疲倦,双眼似合非合,向后抻了抻后背,靠在软木椅背上。 “你去派人把书送还回去吧,这书虽旧且无用,却也是帅府藏书,也不能就这样放在府上。” “喏。”李阿思叉手施礼,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还有何事,都一齐说了吧。”李植微闭着双眼,他清楚自己这个下人的心性,见他嗫喏不言又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必是有什么消息还没跟李植说,而且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还是方才‘鹛城’的呈报,”李阿思脸色阴郁,语声似冰,微微向前,躬身耳语道:“他是来求阿郎帮忙的……” 李植坐直了身子,怒道:“若不是给王爷的面子,某可没少帮他的忙!他不过是帮我拿来了本旧书,就来求我帮忙?”李植见李阿思还有话要说,便顿了顿,靠了回去,示意李阿思接着说完。 “他想让阿郎杀一个人,这好像……也是王爷的意思。” 成都府,某处,午正三刻。 僻静的一进宅院,秋风习习,绿植遍布,除却偶尔的杜鹃鸣叫,幽深而清净。 悉怛谋坐在一棵柳树下,不禁感慨,人生总是充满了变数。不过十年前,他还只是一个论可莽身边的苯奴,十年后,他已经脱下吐蕃军服,改为佩戴金帛,身穿暂配的绯袍银鱼袋,坐在了成都府中一套院子里,正痴痴地望着西山的方向发呆。 经李德裕对悉怛谋的再三保证,等敕书下达,自己未来在大唐的仕途定会一片光明。想到此,算是勉强弥补了一些降唐后的沮丧消沉。 至于为何会沮丧消沉? 自进入成都府以后,远没有悉怛谋所想象的风光,受降仪式属实盛大而庄重,西川唐军人马具甲,反衬出来悉怛谋带来的这一众守军的装备破烂,与其说是受降,更像是对悉怛谋所部的武装示威;仪式结束后,像排演过多次一般,将悉怛谋与自己的亲卫以及所部将兵带离,径直来到了这间宅院,由重兵专人日夜看守;解除兵权不说,连日来,每天都有成都府兵曹的官员来询问维州以及悉怛谋带来的守军详情,很多次询问内容完全相同,让悉怛谋不禁有了自己成了阶下囚的错觉,究竟是人生的大起大落,还是平步青云,悉怛谋一时自己也搞不清。 其实,悉怛谋的待遇唐人有个简洁的说法——软禁。 正坐在后院发怔间,门口忽地有了动静,又来了? 不过来人却是悉怛谋万万没想到的。 “我道副使这几日里在忙什么,原是在这园子里倚栏听风,安享清闲,方才可是让我一通好找。” 悉怛谋扭头望去,张翊均脚踩步履,长身玉立,站在后院门口,正朝悉怛谋欠身行礼。 “张翊均?”悉怛谋一脸震惊,脱口而出,却又生怕被府门口的卫兵听见,压低了些声音,嘴角扯出微笑,笑容里却多多少少有些勉强,“门口那么多卫兵,你怎么进来的?” “做了将近一年维州暗桩,爬个院宅的墙头还是能做到的。”张翊均瞳仁灵动,扫视了下院内,掸了掸衣袖和手掌上的灰,“不过若不是我从归德军那里套话,我还真想不到副使竟然身在成都府的正中心。” 悉怛谋嘴唇抿成一条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许是冷笑。毕竟他可不知道成都府的中心是哪里,于他而言,整整三日,这间宅院便是他的全部天地。 “副使在成都过的还算舒心?” “先生特意来消遣我么?” 张翊均上下打量了一番悉怛谋,身穿大唐绯色官袍的装扮,配上他的独眼以及满下巴的络腮胡,使得悉怛谋的相貌也不再像以前凶狠嗜血,犹如挑断翅筋的金雕,与在维州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先生看看这宅院,在吐蕃可找不到如此精心装潢的院落啊。”悉怛谋打破尴尬的沉默,只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索性缓缓起身,靠在柳树干上,双手颇不习惯地插进袖笼,言语倦怠,不无讽刺地说:“这宅子据说是你们南康郡王韦皋的一处别业,既有假山,又有柳树,每日还有专人伺候饮食,某一直以为,你们唐人生活和在维州差不了太多,不过没想到,原来你们唐人做官的生活可以这样舒心。” “副使何必一再强调‘我们’?”张翊均收起了僵在脸上的笑容,微微昂首,“副使既已降唐,便是唐人。” “是吗?”悉怛谋神色黯淡,怅然道:“入城那日,成都府百姓,见某犹如瘟神,若非李德裕亲自迎候,某还真以为我们是战场俘兵……” “不过话说回来,”悉怛谋沉吟片刻,又接着说道:“入城那日,围观百姓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不知先生好不好奇?某在成都府的百姓眼中看到的,与某在吐蕃奴从眼中看到的,有何不同?” 张翊均微眯着双眼,深深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你们唐国的百姓,”悉怛谋挑眉,微笑着一字一顿,“更怕死……” “副使何意?” 悉怛谋冷冷地哼了一声,神色倒是云淡风轻,轻飘飘地道:“先生自幼生在钟鼎世家,见过这天下浑浊还太少……吐蕃奴从,归主人所有,为主人私产,生老病死,均为主人一人承担,荣则具荣,损则俱损……而你们唐人百姓,虽为自由之身,然所得为官所敛,所失由己承担。这也是为何,你们唐人百姓更怕死的缘由……” 张翊均听了这话,竟沉吟不语,良久无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二十六章 悉听遵命 太和五年,九月己未,未初。 成都府,韦皋别业。 “……说了这许多,先生来找某,究竟所为何事?”悉怛谋独眼半睁。 张翊均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某来找副使,是为司马朱被杀一事……” “司马朱?”悉怛谋看了眼张翊均,心中对张翊均这突然一问略有些惊,却也不动声色地踱了几步,不解道:“司马朱被杀一事的细则,先生不是早就问过我了吗?” “是这样没错,”张翊均目不转睛地看着悉怛谋的独眼,细细地察言观色,“然而翊均后来细想,论可莽早已不任其事,诸事大小均交由副使处理,为何偏偏杀暗桩一事论可莽如此上心,不单亲自过问,还急忙催促副使尽快将司马朱诛杀于市?副使身为彼时在维州权力仅次于论可莽之人,又怎么会对此事了解如此之少?” 悉怛谋眼神倒没有丝毫躲闪,只是迟疑着答道:“某早就告于先生了……论可莽自三年前不任其事,对不能来钱之事早已没有兴趣。至于他为何对一暗桩如此上心,某也实不知……” “副使如此说的意思,便是想让翊均以为,是有人向论可莽出钱买了司马朱的人头,对否?”张翊均扬声打断道。 悉怛谋避而不答,眸色摇曳,顾左右而言他。 “这是先生妄做的臆断,悉怛谋一蕃人,不善推理,不过是将心中所知,和盘托出而已。” “好!”良久,张翊均朗声道,而后微微欠身施礼,“那既然这样,怕是翊均误会副使了……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悉怛谋只是撇了撇唇角,轻轻地摇了下头。 在颍王府见过的人来人往让张翊均早已变得善察人心,他已能隐隐地看出,悉怛谋定然对司马朱之死一事有所隐瞒。 然而悉怛谋不愧为从苯奴削去奴籍,一路被提拔为维州副使的吐蕃人,言语间不仅没有小动作,竟也滴水不漏,这让张翊均心中暗暗佩服。然而张翊均已退无可退,李德裕已明言要求张翊均就此罢手,帅府自然不会支持,在追查帅府暗桩一事上,张翊均是孤身奋战。 “从副使方才所言,能推断出来的是,有人曾向论可莽许诺,若是诛杀司马朱,则可重金酬谢,此事想必两厢情愿,故此司马朱才在去岁毫无征兆地暴露被杀,”张翊均分析道:“副使觉得对否?” 悉怛谋语声不免讥诮:“我道先生不是要走了吗?” “副使可知究竟是谁写信给论可莽,透露的司马朱的身份信息?” 悉怛谋无奈地伸了伸后背,眼观别处。 “我实不知啊……” “那个缢杀论可莽的汉奴呢?”张翊均唇角扯出一抹浅笑,“他不会也不知道吧……” 悉怛谋突起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动了一下。 “一个维州节儿的亲信汉奴,常伴论可莽左右,总会知道些内幕。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副使当初非要杀他,莫不是……别有所图?”张翊均言语停顿了一下,似是在细细观察悉怛谋的神色,而后轻轻地道:“譬如杀人灭口?” 然而悉怛谋的反应却让张翊均失望了,吐蕃人非但没有因此展露任何的心惊之色,那紧抿的双唇反而在张翊均语毕后勾起一抹鬼魅的弧度,独眼的瞳孔渐缩,好似一只已锁定猎物的金雕,时刻准备出击。 “说下去……” 张翊均心中难得的有了一丝不自信,却也仍接着道:“副使新附,对唐律还不甚了解,出卖暗桩乃是重罪,杀无赦。而知情不报,亦是同罪,被判斩刑的比比皆是……至于那个汉奴,现在想来应当仍在维州,若是帅府遣人查访,也不过是几日的工夫,届时若是那人口无遮拦,随便攀咬,恐怕副使难逃其咎吧……” “我可太失望了……”悉怛谋却笑着打断道,啧啧摇头,“先生同我于维州相识,难道真以为我会怕死?” 张翊均怔住,蓦地感到自己手中握有悉怛谋的把柄可谓寥寥,悉怛谋想必也对此心知肚明。论可莽身首异处,死无对证,悉怛谋只需一口咬定,佯装不知,张翊均便无可奈何。雪上加霜的是,威胁……显然对悉怛谋已然无用了。 张翊均长叹一口气,轻声吟道:“‘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听不懂!”悉怛谋似是察觉到张翊均已无计可施,不禁面露不屑道。 “薛涛今岁的新作……《筹边楼》,”张翊均眸色深沉地注视着吐蕃人,“李公上任西川节度使,一改先前对边疆异族的打压横敛,去岁建筹边楼,亲与蕃族獠人把酒言欢,汉羌一时亲如兄弟、无所间。副使即便身在维州,想必也有所耳闻……” 悉怛谋一言不发,也不颔首表示,只是独眼直望着张翊均。 “司马朱为人出卖,乃是帅府暗桩所为。此人潜藏日久,恐有大谋。若其谋成,必毁李公苦心经营之业,荼毒西川,汉羌矛盾再起,边疆难安,生灵涂炭……”张翊均凝望着吐蕃人,眼神诚挚,而后郑重拱手道:“翊均在此,万望副使明言相告!” 悉怛谋静静地听着,虽面无表情,却良久无言,竟似是在发怔一般。末了,吐蕃人才开口道:“你跪下,我就告诉你……” 一习秋风随后穿堂而过,吹得柳枝沙沙作响。 吐蕃人本以为,以张翊均的出身及天生的傲气,这要求他绝做不到。然而出乎悉怛谋的意料,张翊均竟肃然垂首,缓缓屈膝。悉怛谋见状,脸上难掩惊讶之色,连忙用粗厚的手掌将张翊均一把扶住。 悉怛谋轻声用吐蕃语呢喃了两句,侧过身去,转用唐话道:“那个李德裕,就这么值得你卖命?” “翊均这般,不为李公。” “不会是为了朝廷吧……”悉怛谋嘲道。 “为了天下千万黎庶!”张翊均一字一顿。 悉怛谋闻言只是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坐回到柳树下的石凳上,道:“不过某知道的可不多,恐怕要让先生失望了……” “那信……其实是写给我的,论可莽前前后后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汉奴虽为某所用,却也对信中所述一无所知,我要杀他,不过是为斩草除根……”悉怛谋顿了顿,接着道:“从论可莽遣散兵卒开始,某便有杀论可莽及降唐之意,写信人也正是允诺了这两点,向某透露了那个司马朱的身份信息……” “等等……”许是悉怛谋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张翊均连忙打断,若有所思道:“副使是说,写信人许诺,若是副使杀掉司马朱,则可助副使兵变降唐?” “……他的意思,是杀掉司马朱后,会派另一暗桩,待时机成熟,同某接洽,以促维州归降……” 另一暗桩? 张翊均心中一惊,这说的不就是自己吗?! 张翊均脑中飞速地思考着,若是真如悉怛谋所说,那么写信人的身份有两种可能。一是写信人心知悉怛谋不恋财货,也算准了李德裕会于司马朱死后再派暗桩入维州,故而以此为筹码,借悉怛谋之手杀掉司马朱,由此推断的话,帅府亲信僚佐谁都有可能成为此写信人。而第二种可能…… 写信人便是谋划这一切的,西川节度使李德裕。 这是个极为可怕的想法,哪怕仅有一瞬,也让张翊均额上渗出些冷汗。 不过张翊均转念细想,李德裕这样做毫无所利,况且彼时李德裕初到西川,根基未稳,就连知道维州有司马朱这么个暗桩在,都是从其被杀之后斥候递来的呈报中获知的,更不用说靠悉怛谋借刀杀人了。 但是这个稍纵即逝的想法,却不禁提醒了张翊均。能写出此信之人,必然对维州之事有着充足的了解,定是西川旧人! “这封信……最后可有何落款?” 悉怛谋看着张翊均微蹙的剑眉良久,才开口道:“这也是为何我会说恐怕要让先生失望的缘由……落款有是有,却并非什么名字,倒像是个代号,这也是我所能告诉先生最后一点信息了……” “我记得,好像写的是……‘鹛城’。” 京兆府,长安,长安县。 善和坊,未正。 善和里的一家偌大宅院外,通于永巷,长廊复壁,车水马龙,排队等着谒见的人已经排到了街外。有的匆匆赶来谒见的官吏,见这么长的队伍,不禁长叹而去。足可见达僚权臣,争凑其门之势。外面的官吏文人们,有的手持自己作的诗文骈赋,有的则带来了整整一辂车的财货珍玩。不知情的外人,可能还以为这间宅院的主人定是朝中炙手可热的达官贵子。 如果单看这宅院的府门,只会把此地当作是一普通四五品官的家宅。然而若是从敞开的府门往里看去,宅院内里绝不输当朝宰辅的宅院奢侈程度,甚至可以说,除却房檐和屋宅的宽窄是有定制,不可逾越,其余的院内布置、草木搭配及园径小景,毫不逊色于长安十六王宅里的王府。 穿过二门及正堂,进入内堂,一身着浙东昂贵丝织袍服的男子坐于席上,男子胡须零星地缀在下巴的肌肤上,倒是上唇浓密的髭须颇为惹眼。他脚踩用丹羽制成的绮头履,前后金叶裁云为饰,在束口处还缀着两枚拇指盖大小的珍珠,步履尚且如此,何况身上所穿衣物,那更是尽显奢华于无形。 男子上下打量着立在内堂中央的一驿卒模样的年轻人,神情似笑非笑,须臾开口道:“真没想到,靖安相公能拦住李德裕六百里加急的驿卒,却没能拦住足下,真是让郑某对足下刮目相看啊。”男子言语中的语气既无讽刺,又无称许。 男子官阶不高,所有来此干谒巴结的人对此心知肚明。然而所有人也清楚,此人的官阶不重要,他身后所倚仗的那位大人物才重要。而那位的权势,甚至大过了在这帝国位极人臣的宰相。 那年轻人笑了,一边将怀中的信笺递给男子,一边言道:“尊驾言过其实了,李节度心知六百里加急的奏本定会被靖安相公拦阻,因此便同时委托小子携另一份信笺,直奔长安而来,一是方便避人耳目,二为的就是能在今日面呈尊驾您。” 驿卒言语当中虽没有恭维及男子司空见惯的谄媚,却又不失风度以及较低的姿态。这让男子心中既十分受用,却又不禁颇为好奇,这驿卒所说的信笺当中所言何事,便接过信笺,就势拆开,粗读了片刻。 “信某已看了,”男子娴熟地摆弄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又颇有暗示地看了看驿卒模样的年轻人,道:“李德裕所说,也不是办不成,不过李德裕素来恃才傲物,突然要托付那位帮忙办事,恐怕只靠某去说,不足以打动啊。” 年轻人当然清楚男子的意思,不过却避重就轻道:“李节度相比牛思黯、李宗闵二位相公,素来清廉,加之身在西川,民生凋敝,经李节度经营期年,方有起色,未曾收受财货,除却俸禄,身无长物,且事出急迫,故此委托我家阿郎,遣使来见尊驾,未备薄礼,还请尊驾见谅。” 男子的脸色立时阴郁了下去,语气一晃变得颇不客气起来,微摇着头,“既然如此,此事恐怕比较难办啊,足下须清楚,请那位帮忙,开价可不便宜……” “还请尊驾莫急,”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说,脸上丝毫不见焦急,用手掌指了指男子手中的信笺,“想必尊驾还未看完,不若细看片刻,此信最后的署名。” 男子翻到最后一页,不禁喉头一动,面色微怔。 信笺署名除了西川节度使李德裕,还有个男子的熟人。 “这信,是元赏写的?” “正是,”驿卒模样的年轻人朗声笑道,“汉州刺史薛元赏,是我家阿郎。” “我就说嘛,谁家的下人都能如此有风度,”男子大笑起来,脸上阴霾一扫而空,连忙起身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颇为认真地保证道:“足下不用忧心,既然元赏有求于注,那信笺所说,郑注悉听遵命便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二十八章 图谋不轨 太和五年,九月庚申,巳初。 成都府,节度支使府衙。 车辚辚,马萧萧。蜀中的人怎么也没想到,晚秋时节,自辰正时分,成都府竟迫不及待地下起了雪。到现在已经半个时辰,这雪像扯絮撕棉般地下个不停,然而由于气候还未彻底转冷,鹅毛大小的雪花落到地上不过须臾便化成了雪水。 快速处理完了一上午的公务,李植立在府邸中殿的屋檐下,负手而立,呼着白气,怔怔地看着自己府衙绿竹渐渐银装素裹的样子,神色阴郁。 “阿郎,”李阿思悄悄地走到李植跟前,低声说道:“午食给您备好了,就在后房正厅。您也没吃朝食,不若先填填肚子?” 李植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见李植似乎心有所虑,而每当这时,以李阿思对自己家主人的了解,是没有心思吃饭的。李阿思便不再提午食的事,递上一封请柬到李植面前。 “方才牙城派人来通知阿郎,今晚申正,李德裕要在延宁楼置办酒宴,庆祝维州归降。给成都府大小官吏都派发了请柬,您看,要不要去?成都府不少人……都等着您的意见呢。” “去吧,为何不去,”李植冷笑一声,看着雪花飘飘,“李文饶节帅的位子也坐不久了,我与之同僚一场,也算是去为他送行。” “看阿郎的样子,似是对‘鹛城’先前的请求……已有对策了?” 听了李阿思这话,李植一甩袖子,叹了口气,坐回到中殿里的交椅上,吩咐殿中的下人去泡碗茶汤,即便是再不会察言观色之人,也能看出李植此刻的心中烦闷,溢于言表。 “这个‘鹛城’,若不是看在他背后是那位王爷,我怎么会如此听命于他?再说,杀人便罢了,他也不看看杀的是谁?稍有不慎,行事不密,就是要万劫不复。王爷交给他‘鹛城’办此事,怎么反而不亲自出手,非得拖我下水?” 李植这一番抱怨过后,只觉心中反倒积聚了更多的怒气,正巧见府中奴婢端来了新泡的茶汤。李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及奴婢从旁提醒,李植已经被滚烫的茶汤烫了上唇。 李植果真是爱茶之人,正要发作,却生怕将茶汤洒了,将怒火勉强地压了下去,先把茶盏放回桌上,而后才一边拭着嘴唇,一边怒骂道:“滚!没用的东西!说了多少次用山泉泡茶不能煮开!赶紧给我滚!” 那个奴婢面如死灰,连连向李植叩头道歉,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李阿思见状,也连忙趋向前,“阿郎,是阿思调教得不好,这事确实怪阿思没有吩咐教导到位,还请阿郎恕罪。” 李植怔了怔,看了眼李阿思。李阿思年纪大了,李植见他微有佝偻的后背,竟有了些不忍,示意让他坐下了。胸中怒气不觉已消散了一半,便摆摆手道:“这也不关你的事,是奴婢蠢笨,与你无关。” “阿思从阿郎黄口之年便侍奉阿郎至今,大人当初既然将阿郎托付于阿思,照顾如有不周,确实是阿思的过错。” “都跟你说了,与你无关。”李植瞥了眼李阿思,有些不耐烦。 李阿思神色一顿,须臾又转回方才的话题,叹了口气。 “此番‘鹛城’不便出手,想必有他的缘由。不过……帅府除了‘鹛城’,阿思记得,还有一人似可以替阿郎出手。不知阿郎是否还记得?” 李植微勾唇角,眼眸中划过一丝玩味,“对啊……你不说我还真的忘了,此人确实可以完美地避人耳目,想必等敕使来了,帅府也查不出什么……” “正巧我和子直是同门师兄弟,当年一起在老师门下治学的时候,我便常常模仿其笔迹,想不到这番倒派上用场了。”李植眸中发亮,越来越觉得李阿思这个提议极为可行,便拍了拍李阿思的肩头,“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李阿思只是笑着拱手,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快,事不宜迟,把纸和笔给我拿来。”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 节度使府邸,巳初三刻。 李德裕难得有了闲下来的工夫,便在李淮深的陪同下,顺着阁道,逛到了帅府藏书阁。这间藏书阁远比李德裕本人年纪大,据说是首任剑南节度使李濬于开元年间修建的,李濬嗜爱藏书,这里最初本来就是一间节度使的私人书苑。 后来安史祸起萧墙,剑南节度使杨国忠于马嵬驿兵变伏诛,玄宗皇帝南猎入蜀,崔圆为节度副使,成都府依制升为南京,还曾派高力士送来一批宫廷书籍。自此这间书苑便彻底变成了剑南道官方的藏书院,后来更名为藏书阁至今。内中藏书万卷,上到占星天文,下至水文地理,均有涉及。 李德裕素爱读书,他在长安的家宅中便有一间房,专门用来藏书,却也远比不上这藏书阁里的书籍之丰富。因为这阁中书籍很多都是孤本,足见其弥足珍贵之处。 然而李德裕今日来到藏书阁时,却冥冥之中觉出了一丝异样。 “华源……” “怎么了李公?” “你细看,是不是有些书籍摆放,与前日不同?” 李淮深环顾四周,他虽然没有藏书阁的钥匙,但是他几乎每日都会陪节度使来藏书阁一趟,其中的书籍摆放他也有所了然。 李德裕所言不虚。 不过这本来也是小事,毕竟节度使交予殿中掌书记令狐缄有一任务,便是抄录藏书阁中孤本残卷古籍,而后对原本进行封存与保护。因此有此藏书阁钥匙的除了李德裕还有令狐缄。其中书籍摆放位置有所变化,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李德裕随意地从书柜中挑出了几本看了看,心中的不适感却只增不减。 “不对,”李德裕连连摇头,“书籍摆放的位置变了。” “李公的意思,华源怎么……听不太明白?” “你仔细看看。”李德裕从同一间书柜抽出两本相邻的书,递给李淮深看,一本是干宝所著的《搜神记》,而另一本却是郦道元的《水经注》。 “玄怪小说和水文地理。”李淮深说道。 “正是,虽然两本书所处时代相同,但是所属却天差地别。”李德裕将两本书放了回去,断定道:“有人在藏书阁里找过东西。” 然而找的是什么,李德裕一时难以断定。 李德裕心存疑窦,将书柜小心翼翼地合上,从藏书阁迈出,仔细地将大门上了锁。 “李公,”李淮深特意压低了声音,“……会不会是令狐缄?” “令狐缄负责抄录古籍已久,对古籍极为爱惜,不可能是他。” “华源知道,但是李公细想,”李淮深眉宇间闪过一抹诡谲,“令狐缄的伯父是谁?那人同牛思黯的关系……可不一般啊。” 李德裕若有所思,默默地摇头,“令狐缄跟了我这么久,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绝无可能行此事……” “令狐缄忠不忠心自有论断……”李淮深压低声音道:“然而他家族文脉若此,若真有西川牛党以其家族相要挟,迫其交出藏书阁钥匙,以此篡改文案,图谋不轨,可就糟了啊……” 李德裕深深地看了眼李淮深。 一时间,张翊均曾经跟李德裕说过的那句话,那句他一直在逃避,不愿相信的话,此刻开始在李德裕的脑海中不住地回响,且愈加清晰。 “帅府之中有暗桩……” 与此同时,前殿。 节度判官刘瞻,掌书记令狐缄等人像往日一样,继续在前殿办着公务。 “真是奇哉怪也!”令狐缄忽地嚷道。 “怎么了?” “前几日缄的藏书阁钥匙没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令狐缄手中捏着一柄铜制长柄钥匙,“结果方才竟在案几下面找到了,你们说奇不奇怪?” “噢……” “找到不就好了。” 殿中同僚们正全神贯注地处理今日须审批的公文,无暇他顾,因此对此事倒是容色淡淡。令狐缄则讪讪地瞪了瞪眼睛,仍困惑地摇了摇头,收起钥匙,却也在案几前坐定,开始继续抄录未抄完的古籍。 谁知令狐缄还未坐热,下一弹指,行军司马李淮深便从阁道中迈了进来,引得殿中帅府僚佐纷纷起身行礼。然而李淮深显然不只是随便转转,同令狐缄四目相对后,竟直直地朝他这边亦步亦趋而来,惊得令狐缄连忙放下狼毫,起身时还险些把案上的砚台碰翻。 不及令狐缄说什么,李淮深已经在左侧叉手,语气十分严肃。 “殿中掌书记令狐缄,节帅有令。” 令狐缄忙绕到案旁一侧,拱手道:“喏!” “令狐缄办事不力,即时褫夺藏书阁钥匙,现时抄录书籍,一并交予节度判官刘瞻暂理。” 殿中哗然,所有人一头雾水。 令狐缄只觉心中一沉,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也极为震惊,然而无论他如何扪心自问,却丝毫想不出到底是因为何事。而岂止是令狐缄本人,就连其他僚佐们,都对此决定感到莫名其妙,令狐缄兢兢业业,数次在公开场合得到了李德裕的赞赏,此番到底为何? 见令狐缄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李淮深便不屑一顾地催促起来,语声极为轻佻,“掌书记,把钥匙交出来吧。” “可否让卑职亲见节帅一面,详问缘由?”令狐缄抬起头,朝李淮深叉手。 “哦,不必,”李淮深故做出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似真似假地补充道:“李节度还说,你想必也抄录古籍抄累了,许你今日下午暂歇半日。明日申正时分的酒宴,仍有你的位子,不必担忧。” 令狐缄叉着的双手悬在半空中足有半晌,嘴巴微张,看着李淮深,一脸的不可思议,而后便是一阵难以掩饰的心灰意冷涌上心头。 崇明坊,令狐缄家宅,午正。 令狐缄在成都府的家宅位于较为偏远的崇明坊,家中陈设比较简陋。平日里他如果要去往牙城,常常需要卯初时分起床,才能赶在辰初时分提前抵达。节度使也心疼他每日起早贪黑,虽然许他可以比其他人晚来,但是令狐缄却从未“从命”过。 而今日,令狐缄却垂头丧气地提着背囊,早早回到家中。 不过十来岁的家僮正在偷偷地斗蛐蛐,没想到令狐缄今日回家这样早,有些惊慌地把蛐蛐筒藏起来,连忙三步并两步地出来相迎,然而不管他怎样询问,令狐缄硬是不肯说今日早回家的缘由,便只得作罢。 “哦对了,二郎今日寄来了信。”家僮提醒道。 “绹兄来信了?”令狐缄惊讶道。 “嗯,”家僮点了点头,一指里屋,“信给阿郎放在里屋桌上了。” 不疑有他,令狐缄连忙把背囊交给家僮,奔向里屋。桌上果然有一漆封信笺,而且看落款和字迹,确实是堂兄令狐绹寄来的。 自从令狐缄入李德裕幕府以后,同家里的往来便断了,因此今日收到了家中堂兄的来信,实话说,令狐缄还是有些喜出望外的。 令狐缄甫一打开信笺,内中便弹出一肠衣小囊,掉落在地上。令狐缄一脸狐疑地捡起来,一时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便将其小心地放下,默念起了信,却猛然大惊失色。 “……若五郎无意同家族决裂,绹兄此请,还望五郎照办……” “……随信寄去一肠囊,内有云山鸩毒,数滴即可白眼朝天,身发寒颤,忽忽不知如大醉之状,目中赤红,口中呕血,至眼闭即死。” “……可于宴席,置于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茶酒中……”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二十九章 一事相求 太和五年,九月庚申,午正。 维州,维川郡,薛城城郭。 维州光复第四日,唐军治下,原本有些混乱的城内秩序渐趋恢复。物资调度据说由李德裕亲掌,自然一丝不苟,由相邻州城用驮马运来的粮草辎重,自光复次日便源源不断。城中从今岁夏季饿死大批遣散守军以后便陷入断粮危机,若是唐军再晚来一月,恐怕难免人食人的惨剧,这下人心方稍安,百姓终于远离了饿死的风险。 维州州城的东面,是险阻崎岖的蜀道,北西南三面则隔江便是草木稀疏的岷山苔原。 这日,自从来到维州后便觉呼吸不畅,整日昏昏沉沉的行维州刺史虞藏俭,竟难得地同杨综一起站到薛城西侧城墙之上。若要说原因,西侧数百步外,一夜之间扎好的营寨,升入云霄的炊烟,以及随风半卷的素白色军旗便能说明一切。 天气转冷,虞藏俭身披毛毡,单手扶额,立在杨综一侧,眯眼望去,身旁武威军戍卒手持槊矛,在城头来来往往。 “吐蕃人动作够快啊。” 远处,仍有几队吐蕃轻骑,手持木叉,向营寨迅速集结,扬起阵阵烟尘。虞藏俭从未上过战场,面对这局势,经验可以说是零。 “杨都尉,您看这吐蕃大概来了多少人?” “呃……”杨综目力极好,凭借他在河曲同吐蕃、回纥劫掠部队交战的经验,片刻后便给出了回答:“回虞刺史,怕是得有千五百人……” “啧啧。” 依照以往大唐同吐蕃交锋的记录来看,吐蕃部队集结往往比唐军要慢上数日,而今却这么快有了反应,只用三日时间便在小小的维州州城外集结好了附近州郡兵卒上千人,足见吐蕃对维州叛降大唐一事的重视程度。 虞藏俭暗暗揣测,论可莽被杀后,悉怛谋在城中遍诛忠于吐蕃的奴兵,尽率守军奔成都而去。然而出发仓促,恐怕难免有几个漏网之鱼,在城中空虚的空当,逃出维州,向吐蕃南道附近州郡报信。 维州战略位置于大唐、于吐蕃都极为重要,进可攻,退可守。想必吐蕃人也绝不能容忍在其东南方向抵着一把锐利的匕首,时刻有可能扎入心腹。 “虞刺史,”杨综严肃地朝维州刺史叉了个手,“依您看,要不要趁吐蕃立足未稳,出击敌军,先下手为强,或派小股部队袭扰营寨?” 虞藏俭带着略有不可思议的神情,深深地看了眼杨综,直盯得杨综微微侧开脸去。 “杨都尉问虞某军事?咱俩相识这么些时日,杨都尉难道不知道,虞某在用兵上几斤几两?” “呃……不过,”这话说得杨综一阵尴尬,便索性转了话题,想恭维几句,“说到同刺史在维州这些时日,襄宜属实觉得刺史才能不俗,唐军入维州才几日,一切便都井井有条。然而彼时在西川,却不怎么听闻虞刺史名号,倒是李淮深、韦荣他们主事时候多些……” 虞藏俭笑了起来,他想不到向来辞力不佳的杨综竟然也会夸人。 “我问你,何为为官之道?” 见杨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发懵,虞藏俭便自问自答了起来:“为官最重要的是不可锋芒毕露。如今的官场,谁先出头,谁必死无疑,自己想出来的法子点子,得将功劳主动让给上官。杨都尉真以为,李淮深他们能如此受节度使倚重,全靠的是自己的才能?” 虞藏俭说完,顿了顿,接着望向吐蕃营寨。 “不过话说到这儿,李节度临行前,对虞某说了句话,彼时还一头雾水,现在虞某才想明白。” “李节度……所说为何?” “节度使让虞某尽心守城,静候消息。” “什么消息?”杨综疑惑不解。 “这才是关键,什么消息才是‘消息’?什么消息不是‘消息’?”虞藏俭乐了,“守城都好理解,坚守不出便是。” “呃……吐蕃人战力不及唐军,若是虞刺史有意……襄宜今夜可自领武威军五百精卒,袭其营寨,一举溃敌。” 杨综这话说完,已经有了跃跃欲试的架势。 “不妥,”虞藏俭摇了摇头,“维州城防杨都尉也看到了,仅有东西两门,东城门吐蕃人过不来,西面没有上万人根本打不进来,坚如磐石可不是说说而已……不过依虞某看,若是打跑了这批吐蕃人,定还有下一批,杨都尉真以为吐蕃就打算派这么点人来取维州?” 杨综一时语塞,虞藏俭神色坦然。 “虞某入仕这么些年,指挥打仗不行,看风向还是自有一套,”虞藏俭说完,沉默良久,从口中长出一口气,竟呼出一口白气,他顺势拉了拉身上的毛毡,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李节度说的消息,想必吐蕃那边也在等,消息未到,都不会有所行动;只有消息到了,方能决定,究竟是打还是不打。” “呃……刺史的意思是?” “这消息……便是长安大明宫的决策。”虞藏俭说得字斟句酌,“杨都尉细想,李节度与朝中牛党水火不容之势,天下谁人不知?如今维州归降,不管如何促成的,怎么看都是李节度大功一件。杨都尉以为,牛党会不为所动?依虞某看,这维州能不能保住,虞某这刺史位子能不能做下去,并不在于吐蕃人,而是得看牛党究竟愿不愿让李公办成这件事。” 杨综呼吸一滞,不禁回想起来有他签字画押的李植的供状,怔怔地看着虞藏俭,胸中惊慌得砰砰直跳,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呃……牛党真……真的会把维州……还给吐蕃人?” “杨都尉紧张什么?”虞藏俭瞅了杨综一眼,“就算维州还给蛮子,损失的是虞某,刚到手的这身绯袍又要飞了,杨都尉该是何职还是何职。” 杨综强挤出个微笑,连连说道:“没有没有……” 虞藏俭眼神在杨综脸上停留了片刻,默默把手收进袖笼。 “虞某先回府了,吐蕃那边有什么动向,还请杨都尉随时来报。” “喏!”杨综朝虞藏俭的背影低头叉手,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在李植的威逼利诱下,也为了给父亲和叔父正名,杨综在供状上签字画押的那一刻起,在他看来,便是背叛了于己有提携知遇之恩的李德裕。 然而杨综良心不安,前后两次去找节度使,想道出实情,将功赎罪。第一次却被李淮深挡于门外;第二次,在看到李德裕之时,却又不敢将实情对节度使和盘托出,只想一厢情愿地自请降职,派往前线,以此使自己良心稍安。 杨综深深地呼吸,远眺目尽处的崇山峻岭。 岷山苔原微冷,一如杨综无力的内心。他沉思良久,若是这州城最后真就拱手送人,他是否枉为唐兵,枉为唐臣? “李公……”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 节度使府门外,酉正。 宵禁将至,帅府渐空。成都府早上刚下完雪,到了黄昏,天空又乌云聚集,不一会儿竟又下起了倾盆大雨。 张翊均自从昨日偷偷拜会过悉怛谋后,便今日一整天将自己埋在幕僚屋宅中,不是闭目静思,就是在宣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关系图,画了又揉,揉了又画。不知不觉,竟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李德裕了解张翊均这般不规律的作息,因此也不多过问,便只按时给张翊均宅中送饭。 这到酉正,张翊均才想起来吃哺食。一日三餐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宅中正门处,早已放凉,却由于是三餐,显得颇为丰盛。 张翊均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放凉了的汤饼,却忽然听得有人轻叩门扉。 循声望去,竟不是从正门传来,而是一偏门。 张翊均正欲高声相问是谁叩门,却猛然止住。 张翊均不禁心生疑窦,他这间屋宅的偏门不知是由于设计的疏漏,还是陈年老旧的缘故,只能打开一扇门扉,因此平日里基本上都是关着的,不会有什么人来敲此门。再加上张翊均身无官品,更无公务须处理,因此平时除了李德裕和府中下人外,都不会有人在酉初时分后来相扰。 到底会是谁呢? 叩门声伴着雨打门扇的声音,又从偏门传来,连响三声,敲门者似乎心有所虑,声音要比方才轻得多。 虽有疑惑,张翊均还是中断了思考,徐徐起身,为以防万一,抄起寝室里的一柄长刃匕首,藏在身后。走到偏门跟前,默默地做了个深呼吸,抬起门闩,将那黑漆木门的左扇页向内开了个小缝。 来人浑身湿透,头戴一顶帷帽,透过青丝薄绢,能勉强看得清楚那人的容颜。虽一脸稚气,一双明眸却好似燃着一团烈焰。 “掌书记令狐缄?”张翊均不禁脱口而出。 令狐缄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下瞅了瞅。张翊均将门扉开大一点,让令狐缄闪身而入。 “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张翊均有些疑惑令狐缄这身打扮前来的缘故,却不及他开口,令狐缄已抢先回答了他。 “事出突然,为避人耳目,只得以此身装扮来见,”令狐缄将薄绢掀起,搭在帽檐上,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叠信纸样的文书,递至张翊均面前。 “这是……”张翊均睨了令狐缄一眼,面露狐疑。 令狐缄摘下帷帽,拱手一礼,轻轻地道:“缄此来,是有一事相求!”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十章 棋高一着 太和五年,九月辛酉,寅正。 京兆府,长安,靖安坊,李相府。 今天是上早朝常参的日子。所谓常参,不是在京百官于含元殿每逢上巳节、冬至日的正式大朝会;也不是每月朔望日于宣政殿的朝参;只是在京的文武五品以上诸官来紫宸殿议事,仪式礼节均可从简,乃是真正的行政日。 天还未亮,李宗闵便已起身。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宰相便在府中婢女的伺候下,完成了梳洗、熏香、更衣这一整套程序。 由于一直要挨到正午以后才有机会简单吃些午食,相府便依照家主的喜好为李宗闵准备了顿很是丰盛的朝食:一碗府上熬的羊骨胡辣汤、单笼金乳酥、玉尖包子、巨胜奴……此外还有胡饼等干粮,不一而足。 然而李宗闵却似心中有事,只稍吃了点胡饼,喝了些胡辣汤便放下了筷子。 “阿郎,这就不吃了?”府中管家关切地问道。 李宗闵用锦帛抹了抹嘴,摇着头道:“剩下的等瓒儿起了给他热热吃吧……” “喏!” 五更已到,在皇宫正门城楼上的鼓点信号下,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坊门都徐徐打开,想必此时诸位常参大臣都和李宗闵一样,起床梳洗完毕,准备乘轿出发前往丹凤门外。届时静候大明宫丹凤门开启,而后步行穿过含元殿和宣政殿至内朝紫宸殿上朝议事。 李宗闵心知,今日的常参必将不同往日。 据驿馆的眼线汇报,李德裕送往长安禁中的六百里加急奏疏到了长安,想必昨夜天子已经御览过了。届时如何适时地上呈修改过后的李植供状,对李宗闵而言,极为重要。 李宗闵正想间,一府中女婢从正堂外款款走来,朝宰相欠身施礼。 “阿郎,中使入见,奴婢特来禀报。” 李宗闵嘴角展露出尽在掌握的笑容。他早就料到中使必然会来,但是他没想到中使会来得如此之早,看来事情进展得远比预想的要好。 所谓中使,便是禁中内侍宦官,由天子亲自派遣。知会朝臣,传达口谕,下达圣旨,皆由中使传递。 现在天还未亮,坊门刚刚开启,中使便到了相府,说明天子早就起身了,所为之事,只可能是维州归降一事,足见天子对此事的重视程度。而当今天子的脾性,李宗闵心中有数,其对此事越为重视,李宗闵手中的这份供状,便更为奏效。 “不愧是靖安相公,想不到方才寅正,已然穿戴齐整了。” 这声音甫一传来,李宗闵便扭身看到,枢密使鱼弘志,头戴硬巾冲天乌纱幞头,身着内侍圆领窄袖紫襕袍衫,颈领处还绣有一寸大小的小朵花饰,脚上的乌皮履擦拭得干干净净,正双手插入袖笼,笑盈盈地立在正堂房门口,其身后还跟着几个低阶绿袍内侍,朝李宗闵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 “鱼枢密!”李宗闵虽已知道中使是为何而来,仍摆出一副颇为惊讶的表情,连忙叉手施礼,而后表示尊重地伸出一掌,指向正堂内的主座位置,“快请,快请!” 鱼弘志倒是没有准备落座的意思,李宗闵也知道枢密使此番前来耽搁不得,便也只是做做样子。 “咱家一会儿还需去知会牛相公,不便在相公府上久留。”鱼弘志让随从宦官在堂外等候,缓缓迈进正堂,李宗闵心领神会地吩咐随从将正堂外门一关,整间屋子内便只剩下鱼弘志和李宗闵两个人了。 “圣人派枢密使前来,想必定有急事,不知是何事啊?”李宗闵明知故问。 “今日本应朝参,不过圣人昨夜接到西川节度使李德裕急报,边地有变,吐蕃维州守将率众归降。军国重事当先,事将下尚书省,交予六部百官商议,朝参便暂延至午后。还请相公,遣人告知同僚,届时直往尚书省议事。”言语末了,鱼弘志还颇为神秘地朝李宗闵耳语道:“圣人对此事……似乎态度颇为暧昧。”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如果从中使的口中讲出来,便需要仔细思忖一番了。 对此事态度暧昧?是偏向李德裕,还是不偏不倚,等待百官商议出一个结果再做计议?更重要的是,暧昧一词应作何讲? 李宗闵正欲详问,中使好像并未给宰相这个机会。已经欠身施礼,做出了要就此告辞的架势。 “事出急迫,咱家还需通知牛相公,先行告辞了。” 李宗闵倒也没有非问不可的原由,至少从现在来看,一切的进展都还算顺利,供状照原计划上呈天子御览便是。这样想着,便趁势做了个“请”的手势,推开正堂房门,送鱼弘志出府。 出于礼数,李宗闵走得稍稍较鱼弘志靠后半个身子,身后跟着鱼弘志的内侍随从,两人走在甬道上,并排无言。 出过二门,鱼弘志忽地停下脚步,扭身看向宰相,示意李宗闵到甬道一旁。李宗闵大惑不解,鱼弘志迟疑半晌,摆出一副才想起什么似的样子,伏在李宗闵的耳侧,轻声道:“咱家刚刚想起,临出宫前,王将军……让咱家给相公带个话。” 李宗闵当然清楚,鱼弘志口中的王将军,指的是从一品骠骑大将军、领左右神策军中尉、知内侍省事王守澄。 不愧是久经官场风浪的李宗闵,听到这个名讳,李宗闵能做到面色波澜不惊,但是鱼弘志并不知道,李宗闵的内心已经隐隐的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鱼弘志似笑非笑,一字一顿,语气中却故意带着一股轻描淡写,“相公手里,想是捏了份供状,王将军想让相公把它烧了,免得……伤了和气。” 李宗闵心头一颤,面色上一闪而过的震惊被他强压了下去,而后展露给鱼弘志的,是不明所以的疑惑,“呃……最近三司未曾听闻有甚大案在审,不知中使所说的供状,所指为何呀?” 鱼弘志听了这话,忙用袖子遮了遮嬉笑般的神情,不知在哂笑些什么。 “咱家话也带到了,王将军的意思很清楚,相公……就别在这儿跟咱家打哑谜了……” 李宗闵自从宪宗皇帝时,便同李德裕结怨,两人相互倾轧多年。两年前,时任吏部侍郎李宗闵,和时任兵部侍郎李德裕均有望拜为宰相,然而李宗闵比李德裕多一条优势,那便是李宗闵厚赂数百万与王守澄,由此比李德裕抢先一步,荣登宰相之位,而后又引牛思黯任宰相,之后便将李德裕及与其交好之人贬逐出朝。数年来,李宗闵正是暗中倚仗王守澄的势力,在同李德裕的党争中,有着绝对的自信。 然而很多时候,绝对的自信与绝对的自卑,往往只差一步。 更让李宗闵感到绝望的是,鱼弘志还面带微笑地额外补充了一句话。 “相公的相位,是当初王将军给的,王将军还说了,若是相公不情愿照办,这相位,自然……也可以给别人。” 李宗闵再擅长不露声色,此刻也难以绷住内心的慌张,鱼弘志见了李宗闵的表情,知道李宗闵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满意地双手插回袖笼,幽幽道:“相公就送到这儿吧,出府的路,咱家还是记得的。” 目送着鱼弘志带着几个宦官随从出府上了马车之后,李宗闵只觉咬肌颤动,胸中堵着一口气迟迟出不来。方才一直呆立在一旁的府中年迈管家,见状连忙趋向前来,颇为关切地抚着李宗闵的后背,给家主顺气。 “动气伤身,动气伤身啊。”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搬把椅子来。”管家又扭头冲着几个府中女婢怒骂道:“你们就准备让相公一直站着吗?平日里都调教到狗身上了?到时候打断你们的腿,卖去做奴!” 李宗闵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阿郎,枢密使方才拉您说了些什么,小子方才见阿郎您脸色都白了。” 李宗闵面无表情,有些无奈地看向管家,有气无力地低声道:“去,回书房把那六郎的供状烧了。” “啊?呃……这就烧了?”管家一时讶异不已。 “叫你去,你便去!”李宗闵语气里有些不耐烦地加重了音。 自己家主人的脾性,府中下人们都清楚,对来客从来都是面带标志性的笑容,对自己的府中下人却往往是心狠手辣。若是语气里有些许不耐烦,那便是真的不耐烦了。管家因此不敢再多嘴,连忙吩咐一旁的下人去照办。 “那……阿郎,”管家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确定家主心情略微平复后,便问道:“此番没了供状,西川那边怎么办?难道真的坐视李德裕居功,收复失地?” 李宗闵轻轻抚着胡须,望向府门口的方向,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半晌过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李德裕以为,他靠骠骑大将军来压某,便能万事大吉,棋高一着……殊不知,他李德裕千算万算,却忘了一件事……” “阿郎是说……” “某虽然不便再就此事发难,但是如今这朝堂,宰相可不止某一人。” “那依阿郎看,”听了李宗闵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自信,管家长长地吐了口气,“此事要不要马上通知牛相公?” “不必,”李宗闵摇头,容色淡淡,“此番看来,说什么也贬不了李德裕的官了,但是若是让他李德裕做不成维州归降一事,交给牛相公,足矣。” 须臾,李宗闵又诡笑着看向管家,吩咐道:“备车,去尚书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十一章 大唐天子 太和五年,九月辛酉,巳正。 京兆府,长安,宫城,尚书省。 长安尚书省位于宫城东南第一个街区的最南端,南墙外就是皇城东门大街,西接顺义门,东接景风门。而西墙外是承天门大街,直通宫城南大门朱雀门。吏、礼、工、兵、户、刑六部,除却吏部选院及礼部南院位于尚书省之外,其余六部二十四司诸院均设于此地。 皇城鼓楼传来鼓声阵阵,知是巳正时分已到,在京五品以上百官早已在尚书省议事堂班列完备,静候多时,身着紫、绯袍的群臣跟在宰相身后排成两队。 李宗闵,正手持岭南象牙制成的象笏,挺直腰身,立于左侧队伍的最前方。而他的身侧三步远,一位年岁相仿的中年人,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宰相牛思黯,慧眸炯炯,满面英气,下颌蓄着垂胸山羊胡,正身着深紫宽袖圆领襕袍,腰佩金鱼袋,气定神闲,垂手恭立。 李宗闵目光望向议事堂的紫檀翡翠屏风,屏风前有一高台,较议事堂的地面高出数级台阶,而天子御座便置于其上。 所有人都在静候天子驾幸尚书省。 “圣人驾到!” 宦官洪亮的嗓音从屏风后面传来,响彻议事堂,群臣立时向着声音的方向伏在地上。声音的主人,枢密使鱼弘志,片刻后便领着几个绿袍低阶宦官从议事堂后方极为齐整地鱼贯而入,弯腰排在两侧。 又一息之后,大唐天子,则步履轻盈地迈入堂间。 未到而立之年的天子上唇蓄着仔细打理过的八字胡,上唇的胡须随着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刚毅有神的双眼中泛着不易为人注意的坚韧,双眉之间有着因思虑挤出的细细皱纹,下颌的胡须整齐自然地垂到金色的圆领口。 天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身着上等棉布裁制的赤金色窄袖圆领袍衫,头戴幞头,腰佩九环带,脚踩金边六合靴,身上还飘着淡淡的幽香,想必是长安善和坊最好的香铺进献的熏香。 尚书省议事,一向仪式从简,天子在御座上落座后,便示意鱼弘志让众卿平身,群臣谢过之后,方得落座。 天子轻启玉口,朗声温言道:“今日朝参延后,只因西川上奏军国重事,涉及西戎,朕不敢轻之,故此……集众卿于尚书省,望在场六部能够尽陈己见,众卿不必多礼,无论是从西川所奏还是另有计议,均可陈奏……” 天子顿了顿,匆匆扫视了一遍议事堂,“李德裕的奏疏,想必宰相已让诸公看过了,尤其是最后,朕记得……李德裕欲遣羌兵三千,烧十三桥,捣西戎腹心,以洗久耻,了却韦皋夙愿,不知众卿对此作何看法?” 不出所料,由于大多数人觉得事不关己,对于收复失地一事,几十年来朝中态度一向都是积极用兵,因此群臣基本都表示了赞同。 天子不置可否,李宗闵恨得牙痒,杨虞卿沉吟不语,牛思黯则如同置身事外。 由于鱼弘志在场,李宗闵不敢轻易发表不利于李德裕的意见。 没有了李植的供状,朝中也并不全是牛思黯、李宗闵的党羽,仍有部分朝臣素与李德裕亲厚。再加上献城归降、收复失地这件事,怎么看都应是来者不拒,本来就难以驳斥,想必李德裕也正是抓住了这点,才敢于在奏疏中如此光明正大地写出“直捣腹心”这样的文字,甚至文末还提到了已故南康郡王韦令公,拉拢了不少对韦皋有崇敬之意的朝臣。局势一时间在向着李宗闵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不过李宗闵定了定神,转念一想,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因为天子并未明确表示出对此事的看法,这想必便是鱼弘志所暗示的“态度暧昧”吧。再者说,以当今天子的脾性,若是其意已决之事,往往不会选择事下尚书省。而天子既然将此事召百官议,只能说明一点…… 天子惑之…… 李宗闵所需要的,是一个引子,一个不动声色便能让李宗闵的党羽明白宰相之意的引子。 然而问题在于,由于事出仓促,无暇互通有无,大多数朝臣对宰相的态度一无所知。 正在李宗闵暗自思忖着如何能不让李德裕得逞之时,礼部侍郎、尚书左丞杨嗣复,已从左侧坐席起身,面朝天子,拱手施礼。 “维州归降,正说明蕃虏军将心向王化者众矣,今已取维州,此时出兵,必然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西川节度使李德裕所奏,臣私以为,或许可行……” 杨嗣复正说到一半,余光却“极为凑巧”地扫到了李宗闵从前方刺来的激烈的目光,让他一时间浑身打了个冷战。 杨嗣复与牛思黯、李宗闵出身同门,不消多说,便瞬间明白了宰相何意。他抬手拭去额上渗出的汗珠,惊慌之中连忙改口:“呃……不过若是细想,已据维州便罢了,出兵……却有重启战端之嫌,乃是断不可为。” 同李宗闵一样,静坐席间的杨虞卿也在静候着这个引子。 不管杨嗣复说得多么拙劣,引子的作用已然足够。杨虞卿便趁势起身,从旁补充道:“我朝穆宗皇帝长庆年间同蕃虏会盟,李德裕此番所作所为,不单有弃盟毁约之嫌。况且既已占据州城,出兵乃是重启与蕃虏战端,敢问他李德裕,若是烽烟再起,西川生灵涂炭,他李德裕担不担得起此责?” 一时间,杨虞卿话音刚落,尚书省议事堂内的群臣满座都或多或少的点头称是,有的甚至起身附议。又才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朝廷对李德裕的奏疏意见竟又倒向了另一边,而且似乎已有了定论。 正在李宗闵在坐席上沾沾得意之时,一个不卑不亢的声音从后传来。 “杨虞卿阴险小人,该杀!” 众人纷纷回视,果不其然,说这话的是与李德裕私交甚好的工部侍郎郑覃。 “维州据高山绝顶,三面临江,在戎虏平川之冲,是汉地入兵之路。德宗皇帝贞元中,韦皋欲经略河、湟,须此城为始。万旅尽锐,急攻数年,虽擒论莽热而还,城坚卒不可克,今其副使率众归降,岂有不据之理?诸公只因李相公环视一番,竟纷纷改口,不知我这大唐朝廷,谁人如此权势熏天?” 这最后一句话激得李宗闵咬牙切齿。 由于郑覃素来熟知古文典籍,当今天子又嗜爱读书,便于两年前让他担任了翰林侍讲学士,整日时常让其于翰林学士院相伴左右,讲经弄典。而郑覃也没少借此机会在天子面前驳斥李宗闵散布的针对李德裕的谣言。 李宗闵知道,针对奏疏的辩论只是个楔子。 从李宗闵暗示杨嗣复的那一刻起,辩论的重点便不再是李德裕的奏疏了,而是党争的延续,矛头早晚都会对准自己。郑覃率先发难,便是朝堂交锋的开始。议事堂内,天子在看李宗闵,宦官在看李宗闵,群臣左右都在看李宗闵。郑覃的一句话,已将李宗闵推向风口浪尖,身为宰相,他不能再沉默不语了。 “郑侍郎,你莫要因诸公同你政见稍左,便妄加臆测,”李宗闵早就看不惯郑覃能够仗着才学经常接近天子,眼中满是蔑视,反唇相讥道:“反倒是郑公,素来与李德裕交好,此番在场诸公不过是各抒己见,圣驾在此,你稍见不利于李德裕,竟跳出来胡言乱语,不知是不是早已在外勾连藩镇节帅,意欲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呢?” 李宗闵说完,又正眼望向天子,肃容拱手,收回了方才气势上的咄咄逼人,补充起来:“陛下命诸公在此商议,非争辩聒噪吵闹也,郑侍郎适才所言……” “李相公如此激动,不知是否被郑侍郎说中了什么?” 不及李宗闵说完,右侧前排坐席上,吏部郎中、翰林学士陈夷行主动站起来打断宰相的话,为郑覃挡枪,而后面朝天子,极为恭敬地拱手施礼。 “臣以为,悉怛谋领军归降,乃是心向王化,无可厚非,此乃戎寇亡国之象,说明其边地镇将,早已离心离德。此乃大好机遇,应趁西戎将兵集结未稳,迅速出兵,直捣黄龙,尽复西川失地,以全韦皋夙愿。为来日光复河湟,进取陇右,成陛下不世之功,营造良机!” 这段话的最后属实令人心潮澎湃。陈夷行言语末了,还微微一笑,看了眼天子的神情,发现天子果然似有了一丝动心。 而这点显然不光只有陈夷行注意到了,鉴貌辨色滴水不漏的李宗闵,此刻心中也慌了起来。陈夷行最后那句话诱惑力太大,开疆拓土,成不世之功,实在是每位为人君者梦寐以求的,更何况当今天子从即位以来便励精图治,常读《贞观政要》,勤勉政事。李宗闵微俯着身子,手持笏板,不觉间额头已凝满了汗珠,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反击。 “纸上谈兵,谁人不会?” 从一开始便一言未发的宰相牛思黯,终于开口了。 只见牛思黯缓缓起身,朝天子敬重地施礼,看也不看陈夷行,一字一顿地面朝天子拱手道:“臣以为,这兵不仅断不可出,此维州,也应一并归还戎寇!”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哦?”天子眉毛一挑,手扶御座,身子向前微倾,牛思黯的这话显然引起了天子的兴趣,“牛相公何出此言?” “天子……当垂拱万方,保境安民!”牛思黯又一拱手,面朝天子,侃侃而谈,语气中满是自信:“吐蕃之境,四面万里,失一维州,何损其势?况长庆年间,两国修好,约罢戍兵。今取维州,乃弃盟毁约!中国御戎,守信为上。西戎若遣将来责:为何失信?而后发兵百万,长驱直入,陈兵平凉,兵临长安……” 牛思黯顿了顿,又看向身后的陈夷行、郑覃等朝中李德裕亲近之人,带着颇有嘲讽的语气接着说道:“……此时西南数千里外,得一百个维州,又有何用?得不偿失,有害无利。匹夫尚且不为,况天子乎?” “……再说,此维州,及西山诸州,不过边境之地几座荒山,正如鸡肋,食之无味,得之无益,还让陛下失信于戎狄,岂有此理?” 天子静静地听完牛思黯的这一番巧言辩驳,默然良久,神色变化颇为微妙,议事堂里鸦雀无声。 “李相公的意思呢?” 李宗闵实在没有想到牛思黯竟能说得如此精彩,准确抓住失信这一点,据理相争。见天子问话,李宗闵难掩心中的兴奋,连忙拱手附和:“臣以为,牛相公正道出了臣心中所想,所言极是!维州羌人甚多,本非中国所有,失之并无大碍。倒是失信于蕃虏,致关中大乱,河北难制,才是腹心之患啊!” 天子静静地听完,手抚颌须,龙眉微蹙,沉吟半晌不言。末了,又默默地将目光望向群臣,似在扫视议事堂。 然而李宗闵却敏锐地注意到,天子的目光似乎在后排的某一人身上凝有一息的工夫。 李宗闵正欲回首看去之时,天子已经解颜,道出了决断。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十二章 天下黎庶 太和五年,九月辛酉,申初三刻。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延宁楼。 时辰临近,延宁楼的席宴将开。节度使李德裕,正挨个向已经在席桌落座的宾客打着招呼。除了负责守备的武人,大半个成都府的文官班子,都悉数到场。往日里与节度使李德裕暗地里不对付的李植,此时也带着僚佐乘马车赶到了延宁楼前。 “节度支使李植,拜见李节度。” 李德裕扭头看去,只见李植正立在不远处,朝他拱手行礼。李植唇角勾起一抹闲恬微笑,却还是如往日般令人捉摸不透。 “李支使,”李德裕对李植的出现属实有一丝惊讶,却还是叉手回礼道:“本来文饶以为支使公务繁忙,不便赴宴,这下文饶的宴席可要热闹了。” “节度使莫要说场面话,”李植笑道:“您是节度使,您的宴席于植,便是命令,哪有不来的道理?再说这热闹,也得分植一份不是吗?” 李植话说完,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然而他们两人的内心,却也都能感觉到气氛上的微妙,以及彼此的言不由衷。 李植上了二楼后,目睹了方才节度使同节度支使对话的李淮深,走到李德裕跟前,悄声道:“李公,李植此番赴宴前来,会不会是另有所图?” 李德裕面无表情,沉吟良久,紧抿双唇,微微摇着头。 “他若不来,是意料之中;他若来了,可能只是过于自信,或是还未得知其供状已然变成废纸一张罢了。我们尽好地主之谊便是……” “喏。” 李淮深话音未落,门外就又传来语调高昂的扬声通报:“王监军到!” 一直因为出行不便极少露面的西川监军使王践言,身着绷得紧紧的绯色官袍,头戴颇为惹眼的乌纱冠,赶在开席的时辰之前,在随从仆役的搀扶下,从延宁楼前院大门口蹒跚而入,准时赴宴。 “李节度,久日未见,别来无恙啊。” 大唐藩镇,安史之乱后,凡有兵马处皆置监军使一职,以宦官充任,为监军使院长官,一般任三年。职掌监视刑赏,奏察违谬,并掌握部分军队。 王践言身材有些肥硕,很少迈出使院大门,对李德裕行事也未多加监督掣肘。王践言虽然左右摇摆,却也左右逢源,同牛李两派关系都不错。因此李德裕见到王践言的时候,表情上虽无惊讶之色,却也浅笑着行了个叉手礼,而后向楼内一指。 “王监军!稀客啊,快请快请,德裕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李节度的酒宴,咱家是一定要来的,”王践言撇开随从仆役,朝李德裕俯身,拱手施礼,脸上的横肉稍微有些舒展,“何况如今维州归降,失地光复,全成都府的百姓都听说了,咱家就是爬,也要爬来吃节度使的酒不是?” 李德裕笑道:“好啊,此番席宴之前,德裕已请成都府最好的厨子,特意为监军使做了十数盘点心,保准让您大饱口福!” 王践言闻言爽朗大笑,声音饷如洪钟,肚皮上紧绷的绯袍随着笑声微颤,“李节度快别馋咱家了,咱家可是连午食都没吃,为的就是您这顿酒宴!” “好好,”李德裕听了连忙笑盈盈地用手掌朝二楼阶梯一指,王践言则笑着微微颔首施礼,而后便拖着肥胖的身躯,在几个随行下人的搀扶下,费力地登上延宁楼的台阶,直上二楼。 李德裕看着王践言消失在通往二楼的台阶尽头后,许是不经意地问了李淮深一句:“方才来的宾客中,你看见翊均了吗?” 这一问,让李淮深想了足有半晌,好像这个名字很久都未听过一般。 “欸,吾好像……确实没见到,甚至……这一整天都不曾见他露面过。维州归降,他是首功,虽说他曾为暗桩不便透露身份,却也该赴宴才是啊。” 李德裕倒是没有像李淮深那样面露惊讶,只是眼神匆匆扫视了一遍延宁楼前的宅院,“开席时辰已到,我们上楼。” 申正二刻。 在席宴的喧闹以及《贺朝欢》的乐舞声中,令狐缄姗姗来迟,节度使心知其家住的远,也不怪罪,反倒破格让他靠前就坐。不过让不少与之共事的帅府僚佐惊讶的是,一向不修边幅的令狐缄,今晚竟难得地身着一尘不染的宴服,仔细地刮过了胡茬,饰巾幞头戴得一丝不苟,齿编贝,唇激朱,爽气横秋。 酒宴渐趋沸腾,大家我斟你一斛,你敬我一杯。饕餮满席,宾主尽欢。即便成都府里鱼龙混杂,多有各事其主,然而在这酒宴之上,此刻也都表面上放下成见,文人们行酒吟诗,牙将们开怀畅饮。一时间宴席气氛已经好不热闹。 酒过一巡后,在令狐缄席旁的刘瞻探身来小声打趣道:“潇洒翩翩啊,令狐公子……” 令狐缄笑了笑,却似想起什么般从袖笼中取出一叠信笺,递向刘瞻。 刘瞻先是愣了一下,不及相问,令狐缄已伏在他耳侧,悄悄说了句什么。 李植则在此时从左侧最靠前的坐席上缓缓起身,举起酒樽,扬声道:“诸公……”见节度支使发话,宴席上的喧闹也渐渐沉了下去,李植便接着道:“维州归降,实乃国之幸也,若无西川节度使李公李德裕运筹帷幄,怎可成此大功?” 李植说到这里顿了顿,同主座的李德裕四目相对,“植……承认,一直以来,对李节帅有过成见,暗里不和,想必成都府官场亦有所耳闻……” 李植说到这儿,坐席间也开始互相交头接耳,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刻在节度使与节度支使两人身上。 “……然而,李公不计前嫌,心胸广大,期年以来,百废俱兴。蜀中凋敝之境况,一朝而改;南蛮掳掠之臣民,全数而归。维州蕃虏,久慕皇风,以礼来降。如此这般,实非胸有沟壑、身负大才者所不能为。植……此番认定,李公之才,自以为不及也……” 李植的这番话说得属实念作俱佳,坐席之间随之传来阵阵赞许之声。 “故而,望借此良机,向李公赔罪,冰释前嫌……”李植说完,便手执酒樽,深躬行礼,可谓做足了僚佐对节度使的礼数。 李德裕一时竟猜不出李植这样做的意义到底为何?难道真是为了冰释前嫌?还是只是为了让自己放下戒备?虽然李德裕心知李植这番作秀极有可能是逢场作戏,非真心所想。但是见李植的神情肃穆,言语又颇为认真,便也解颜举樽同饮。 而这也将宴会带向了另一个高潮。 酉正。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酒至三巡。 李德裕已不胜酒量,请以茶代酒,众宾玩笑似的再三劝酒不成,李淮深便命一女婢端来茶盅,以热泉水冲泡茶汤,顿时香飘四溢。 而没喝几杯的令狐缄却也一反常态,竟请求与李德裕一同饮茶。由于宴席气氛极好,节度使也欣然应允。 而李植则对令狐缄微微侧目,像是猜测出之后会发生什么似的,唇角勾起狡黠的微笑。 李德裕起身举起茗杯,正欲行祝酒辞。令狐缄神色凝重地望着李德裕的杯中茶,恍惚间竟心跳渐速,气息渐粗,紧握成拳的双手不知何时开始颤抖,手心也已满是细汗。听着李德裕的祝酒辞,一段曾几何时被令狐缄遗忘的回忆竟在此刻浮上心头…… 两年前,太和三年,夏五月。 都畿道,东都洛阳,长夏门。 令狐缄背着行囊,独自牵着匹瘦白马,最后一次回望着人头攒动的东都街市。他本想就此与家人不辞而别,只因他所选择的道路终将与家族相悖,难为所容,然而真当他将要向这满城的紫陌垂杨道别,他竟不禁有了些不舍。 忽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叫嚷:“小五!” 那是令狐缄的小名,令狐缄下意识地四处寻觅,果真看到从仁和坊门方向跑来一三十上下,身着素色常服的公子。 “绹兄?!”令狐缄脱口而出,很是惊喜,本想伸手招呼,却又将手臂犹豫似地垂下。 来人眉眼同令狐缄相仿,是令狐缄的堂兄令狐绹。令狐绹上气不接下气地匆匆跑来,洛阳正值盛夏,他已浑身是汗,有顺着他白净的脖颈流下的汗滴沾到内衬,瞬间染上一片水晕。 “小五,你怎么能不辞而别?”令狐绹喘着粗气,神色颇为恼火地怪道:“不跟阿爷和阿叔说便罢了,连你绹兄都不说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滑州……” “去那儿干嘛?” 令狐缄正想解释,令狐绹反而不给堂弟这个机会,滔滔不绝了起来,而令狐缄熟知这是他堂兄的一贯性格,便浅笑着静静地听。 “……你今年刚考中,你绹兄说服阿爷动用了朝中的关系,给你好不容易安排了尚书省的肥差,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再说了,滑州有什么可去的?” 令狐缄轻叹了口气,“小五想去义成军任掌书记……” “义成军?”令狐绹眉头微蹙地想着,忽地惊道:“那节度使不是那个李德裕吗?那个我阿爷和牛叔叔的死对头?你去做他的掌书记?牛叔叔让你去的?” 令狐缄摇摇头。 “那你疯了?!” 令狐缄沉默良久……堂兄没有说错,令狐家与牛思黯、李宗闵是世交,令狐绹口中的“阿爷”令狐楚曾高居宰相,如今官至一方节度使。朝中牛党当权,令狐缄若是往尚书省赴任,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然而他也更没有疯…… 他放弃大好前程,选择投入李德裕幕府任掌书记,为的不是荣华富贵,为的更不是借此机会,做牛党的内应,对李德裕百般掣肘,与牛党互通有无。 为的是什么呢? 第一次见到李德裕时,李德裕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你可曾想清楚?你入我幕府,在这大唐官场,便是同家族决裂,你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 令狐缄的思绪在此断了,他顿时发觉自己的呼吸似乎不再像方才般急促,反而归于平静,他将茶盏中茶一饮而尽,徐徐起身。正行祝酒辞的李德裕停住,令狐缄在满座宾客狐疑的目光中走到李德裕的跟前,将李德裕手中茶杯一把夺过,摔碎于地,内中茶汤竟登时将地面浸成乌色。 在举座哗然声中,令狐缄轻描淡写道:“李公,茶中有毒。” 宴席声乐骤停,宾客席间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一息的工夫,方才喧闹的席宴变得鸦雀无声。 李德裕闻言大惊,满座宾客也瞪圆了眼睛。行军司马李淮深一声令下,延宁楼中牙军行动迅速,立时上下封锁了酒楼。 令狐缄垂手恭立,在不少人还呆若木鸡之时,已垂首轻声道:“毒是我下的。” 李淮深立刻红了眼睛,怒吼道:“给吾拿下!” 牙兵拔剑相向,却被李德裕抬手制止住。李德裕咬肌微颤,却语声平静地望向令狐缄。 “为什么?” “朝中恐有人不希望李公建功立业……” 对这发展始料未及的节度支使李植,立时拍案而起,生怕令狐缄就此胡言乱语,忙指着令狐缄的鼻子怒骂道:“节帅对你信任有加,帅府文书一应托付,这就是你如何回报此恩的?” 令狐缄却看都不看李植,对节度支使的质问完全不以为意,让李植颇为尴尬。 “那你又为何要夺杯?不会是良心发现吧?”李淮深不无讽刺地冷笑道。 令狐缄目视李德裕,眸如辰星,言语诚恳。 “朝堂鱼龙混杂,阍寺当道,各派相争,党同伐异,已十数年。而缄……只望辅贤臣,尽绵薄之力,还寰宇一个澄澈、一个太平……”令狐缄口中突然呕出鲜血,他嘴角却反而扯出一抹轻松的微笑,“而缄早已笃定,李公,便是那贤臣。” 李植认为令狐缄绝不是真心投靠李德裕,家族门脉在此,令狐缄若是改换门庭,便是彻底同家族决裂,亦是放弃了本应顺风顺水的仕途。因此才伪作令狐绹的手迹,密信指使令狐缄给李德裕下毒。堂兄来信,李植算定令狐缄不敢不从,也是逼他做一个选择。 然而他终究是小看了令狐缄的一腔热血和肝胆忠心。 一边是家族,一边是李德裕。从令狐缄收到逼他下毒的密信之时,这便是个死局。然而以令狐缄的心性,书生意气,一旦认定绝不悔改。若是遇奸邪佞臣,自当奋勇诛贼,而今遇贤良方正,当若何? 既遇到死局,便以死破局,以死明志! 令狐缄从选择投入李德裕幕府的那一刻,便早已做好了选择。 令狐缄脸颊已然惨白,眼神却愈加明亮清澈。 “缄素来嘴馋,毒茶汤先行喝了,以此试探,贻笑诸公,望李公恕罪。” 令狐缄说完,身子便晃悠悠地向后倒去。 “五郎!” 李德裕听完,顾不得许多。丝毫不顾李淮深和一众僚佐的劝阻,也不管往日节度使的威严。在满座宾客的注视下,从主座疾奔下来,在令狐缄倒下之前,双手托住令狐缄的肩头。 而令狐缄已经看不清了,眼前趋于黑暗,他冰冷的脸颊却似感到有行行温热的泪水划过。 令狐缄释然地笑了。 我想起来了,令狐缄心道。我想起来当初入您幕府时为的究竟是什么…… 令狐缄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攥住李德裕的紫袍衣角。 “恳请李公,为了大唐,为了这天下黎庶,争一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十三章 阴霾密布 太和五年,九月辛酉,戌初。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 令狐缄饮鸩自尽后,李德裕一时震惊得难以自持。便命人将令狐缄的尸首即刻送往牙城殓房,同时命法曹迅速遣人验尸。李德裕离开前,留下腰间的金鱼袋,暂时将牙军调动之权交给了行军司马李淮深。 然而李淮深的应变能力比起李德裕终究远甚,面对这样从未有过的突发状况,一筹莫展之际,便只得先将延宁楼赴宴的诸官挨个搜身排查,以防同党,却一无所获。也迅速派兵封锁了位于崇明坊的令狐缄家宅,成都府官场顿时变得人心惶惶。 雪上加霜的是,许是有人别有用心,戌初时分,百般封锁之下,令狐缄于延宁楼酒宴之上谋刺李德裕的消息竟也不胫而走。短短时间,故事还传出了好几个版本,一时间阴谋论的传闻甚嚣尘上。搞得初掌梦寐以求的节帅大权的李淮深焦头烂额,暂掌金鱼袋的喜悦也随之烟消云散。 有好事者传言说,令狐缄是牛党安插在节度使身旁的暗桩眼线,此番谋刺乃是朝中牛党对李德裕的孤注一掷,结果事出不严,弄巧成拙,令狐缄身份暴露,当场伏诛。 也有人说令狐缄是因被李德裕无端怀疑,被褫夺藏书房钥匙,令狐缄故此欲以死明志,使节度使难堪,令官场哗然。因此令狐缄之死也被约定俗成为了自杀而亡,毕竟书生心中所想,不能用常人的逻辑来揣摩。为避免阴谋论引得人心惶惶,官场便草草将此版本列为此事的官方解释。 有人怪之,有人冤之,有人哀之。 令狐缄的尸首被送往了牙城殓房,由成都府法曹崔博亲自验尸,节度使李德裕同崔博一齐进入殓房足有一炷香的工夫,却迟迟不见出来。 “华源,”刘瞻有些关切地从旁悄声问李淮深,道:“现在出了这样的事,那个张翊均……你可曾看见过?” 李淮深对刘瞻的这一问却像是有一丝犹豫,眸色闪动。不过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弹指工夫,便摇头答道:“不曾见过。” 刘瞻正还要问什么,节度支使李植匆匆赶来。 见殓房门口李淮深、韦荣、刘瞻等帅府僚佐都在,正要直趋入见,却被牙兵挡住。由于事发后,彼时负责安保的延宁楼牙兵牙将被即时问责,处罚甚严。因此此刻在殓房外守备的牙兵自然也不敢懈怠,闲杂人等,一并不许入内。 “所有人都不得入内。” “谁下的令?”李植朗声问道。 牙兵眼神微微瞟向李淮深,嗫嚅不言。李淮深为牙兵解围,直截了当,做了个叉手礼,“吾下的令,非常时期,还望支使理解。” 李植上下打量着李淮深,表情认真,言语中却不无讥讽,“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李司马尽职尽责,诸公都看在眼里,植当然理解。” “什么叫亡羊补牢?”李淮深被李植阴阳怪气的语调激得立时来了怒气,“延宁楼戍卫本就不由华源负责,倒是李支使,之前半个时辰不见踪影,如今姗姗来迟,不知所为何事?” “荷荷,延宁楼的席宴出了这么件大事,在场宾客全都看在眼里,这要传出去,成都府不得搅扰得人心惶惶?植是为了挨个统一口径,故此才‘姗姗来迟’。”李植深吸一口气,眼也不看李淮深,“一直以来,某从未标榜自己是什么君子,然而若是某犯了错,那便要承认。不会像某些人,明明掌管成都府一半的牙兵亲卫,揽功从未见其迟疑,如今出了事却先急忙撇清干系,反咬一口……” “支使说谁反咬一口?”李淮深眉间一跳,李植的这番说辞彻底惹恼了他,“事发之后,若非华源及时封锁,现在成都府早已一片大乱,支使却在此好话说尽,消遣逝者,风凉话不断……” 眼见着两人互不相让,脾气不佳的李淮深已经明显到了要爆的边缘。牙兵和几个判官僚佐官阶不高,也不敢多说什么。 李植冷笑一声,手指着府外,打断道:“及时封锁?李司马得了金鱼袋,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几个牙兵处分裁撤,派人立马封锁了令狐缄的家宅。处事不密,闹得崇明坊沸沸扬扬,传言都是从崇明坊传出的,最后还得某来替李司马善后,这就是李司马干的好事?” 李淮深被李植这番话堵得竟不知如何反驳,毕竟如其所言,彼时事出突然,李淮深也并未多想。节度使李德裕沉浸在令狐缄饮鸩自尽的痛苦中,李淮深便简单粗暴地派人封锁了令狐缄家宅。然而李淮深始料未及的是,流言的出现速度实在太快,让他甚至觉得有人故意泄露消息,散步传言,他一度怀疑,传言就是眼前的节度支使李植授意散播的。然而证据不足,此番他也只得对李植的指摘无可奈何,便强咽了这口气。 “那支使以为,当如何办才好?” “令狐缄宴席上饮鸩自尽,不过是为抒发不满罢了,其背后缘由,早就有了定论。再加上他也及时提醒节帅,说明其本无意行刺,此事本就极为简单,李司马如此大动干戈,反而弄得人人自危。”李植眼帘似是故意地低垂了下,举手投足的哀伤做得极为逼真娴熟,“令狐缄年纪轻轻,死得可惜,现在如何安顿其家僮,慰劳其家人,处理好后事,才是当务之急……” 李植的巧言辩驳,让在场的不少人都觉得有些道理,不禁纷纷点头,言语间只是有着对令狐缄的惋惜。 韦荣见气氛中的火药味散了些,便连忙借此机会,带着斡旋的意味说道:“支使说得是啊,太可惜了,多好的青年才俊,何必要寻死觅活呢?” 李淮深撇了撇嘴,深深地看着李植的神情,却找不出任何破绽,一时竟觉得李植说得还有些对。便只得叹口气,就着韦荣给的台阶而下。 “那支使的意思是,将令狐缄家宅的牙军撤了?” 李植见李淮深的提议正中下怀,心中暗喜。毕竟如果有牙兵守备着令狐缄的家宅,如何处理掉那封密信便是一大难题,便一改方才的态度,满是谦和,就势说道:“植……不敢说这是上上策,不过如此的确可以使得坊间人心稍安啊……当然,现在李司马掌金鱼袋,当由李司马决断!” 李淮深沉吟良久,却想不出更好的平息传言的法子,便只得对一旁的通传微微点头。 “好吧,那就……按支使说的办吧。” 通传得了令,便迅速奔牙城府门方向而去。而李植见计策得逞,知道事不宜迟,便又寒暄了两句,笑着叉手告辞。 “植……还有要事,坊间传闻还需封锁,暂行告退。若是李公问起,还请李司马告知植已来过了。” 殓房内,李德裕和法曹崔博,正相隔令狐缄的尸身,静默对立。 两人均身着素白布制常服,崔博身旁,各类精细刀具一应俱全。 “接下来,还请李公暂避。”崔博叉手一礼,年近四十的他从事刑部法曹事务已逾十载,见过的尸首上百,各种腐烂程度的都有过目,因此剖尸查验对他本不在话下。然而平日里他同令狐缄常打交道,因此听闻令狐缄饮鸩,此刻又站在令狐缄的尸身旁,他也是将将维持表面的镇定。 “‘……为天下黎庶,争一争……’” 令狐缄的遗言在李德裕耳边不住地回响,令他难掩悲戚,显然他对令狐缄给予了厚望。 他现在仍难以接受,一个多时辰前还活生生的那个一腔热血的帅府节度掌书记,此刻竟已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再也不可能睁眼。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若是李公要得知令狐缄死于何毒,必须即刻开腹查验,结合面部周身来做判断,耽搁越久,越难以决断,除此而外,别无他法。”崔博语气极为坚定,有着不容置喙之感。 李德裕像是做了些思想斗争才下定决心,迟疑了一下后,朝法曹崔博点头示意,背过身去,走到殓房的一角。 “开始吧。” 崔博手脚麻利,动作娴熟地净手,在口鼻之上围了两层薄绢布,从旁抄起一柄锋利的柳叶细刀,另一只手寻着令狐缄的脖颈和胸口一直向下,边向下边轻按令狐缄苍白的皮肤。最后在令狐缄肠胃的位置停住,用柳叶细刀在腹部划开一个半掌长小口,拿过一张素白薄绢,探入尸首腹中足有半晌,才将薄绢缓缓拉出。 薄绢上还沾着半凝的血块,略微发黑。崔博详视片刻后,方将薄绢投入水盆中,开始仔细地观察令狐缄的面部周身。 崔博在眼前全神贯注,忙前忙后。李德裕脑中则不断地回响着令狐缄临死之前对他说过的那几句话,却越想越觉得有些蹊跷,疑点颇多,好像令狐缄在尝试传达什么,内有隐情。 “‘朝中有人不希望李公建功立业……’” 这句话谁都明白,但是细想过去,如果朝中真的不希望李德裕借维州归降一事建功立业,贬官便罢了,又为何要行事如此狠毒,非得致李德裕于死地呢?此疑点一也。 “‘……以此试探,贻笑诸公,望李公恕罪……’” 以此试探? 当众饮鸩自尽,是试探什么呢?在场之人,难道有知情者吗?此疑点二也。 许是因为还有些沉浸在令狐缄自尽的痛苦中,影响了判断,李德裕一时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禁心中暗道,要是张翊均彼时在场,以其冷静如冰的心性。或许事情还能有些转机,甚至能提前阻止令狐缄的自杀也说不准。 然而一切都没有如果…… “李公……”崔博像是已经有了结论,摘下掩住口鼻的薄绢,在令狐缄的尸身上盖了一层白麻布,走到李德裕跟前,拱手道:“杀死令狐缄的,是云山鸩毒……” “云山鸩毒?” 崔博点点头,“……此毒取自瘴气密林,极难遇到。若刺入伤口,即刻致死;若口服,数滴即可治人周身颤抖,双目血红,唇色惨白,血凝成块,片刻后便可取人性命。且令狐缄腹中血块甚多,亦与此状同……” 李德裕听完,仿佛令狐缄死前的惨状又重新浮现在眼前,更凶险的是,若非令狐缄以命换命,此刻躺在那案台上的,便是他李德裕了。 不过听崔博对此毒的性质描述,竟同时在李德裕脑海中泛起一层涟漪。 “此毒……莫不是见血封喉?”李德裕猜测道。 “正是!” 这却让整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见血封喉乃是岭南及南诏独产,令狐缄身在西川成都府,怎么会有此毒? 李德裕顿时只觉一张巨大的阴谋网络正在他身旁铺展开来,内中牵涉的,仿佛绝不单单是朝堂的党争那么简单。 令狐缄应是受人所托,于宴席之上,行刺节度使,然而托付令狐缄此请之人,却未曾想过,令狐缄对李德裕的忠心态度。因此令狐缄虽然下毒,却抢先一步自戕,为的就是借此向李德裕及那人明志,同时用自己的死,来引起李德裕的警觉。 李德裕深沉地呼吸,眼眸微颤。 虽然他还不知道托付令狐缄此请之人背后是怎样的势力。但是他清楚,对方已然撕破脸皮,令狐缄之死,绝不能就这样算了。崔博望着李德裕阴霾密布的神色,竟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 李德裕谢过崔博,缓步走向殓房大门口,好似耳语道着:“不共戴天之仇……” 伴随着“吱呀”一声,紧闭的厚重木门被他应声推开。李淮深,韦荣,刘瞻,数位节度判官与牙兵,都立在他眼前,朝节度使拱手行礼。 “速遣牙军,封锁令狐缄家宅,彻底搜查,如有疑物,即时送来……要快!” 心知李淮深刚刚下过完全相反的命令,韦荣、刘瞻和其他佐官脸上难掩尴尬的神情,面面相觑,心中都为李淮深捏着一把汗。 然而李淮深却神情自若,俯身向前。从袖笼中掏出一叠纸张,伏在李德裕耳侧,轻轻耳语着什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十四章 引火上身 太和五年,九月辛酉,戌正。 京兆府,长安,万年县,启夏门大街。 长安入夜,坊门关闭,巡夜的金吾卫开始在长安的大小街道巡逻。一辆双匹马车缓缓驶过街巷,马蹄在下过细雨的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响声,马脖子上系的铃铛悦耳而又清脆。拉车的马都是枣骝青鬃马。马蹄疾踏,伴着一声长长的嘶鸣,其中一匹马鼻中打了个响蹄,喷出一口白气。 马车前还有几个提着灯笼的随从领路,向守坊卫兵出示了凭证。虽然马车内的人并未撩开布帘,但看车轿的制式,守坊士兵也不敢怠慢,连忙恭敬地朝车轿叉手行礼。坊门随后开启,放这队人入坊。 车轿内,左司郎中、谏议大夫杨虞卿同一男子相对而坐。 男子年岁三十上下,身着深色绢制常服,头上的青黑硬裹硬脚幞头挺拔而标致,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其面部的胡须剃得干净,只在上唇和下巴留下了些冒出来的青须。由布帘外透过来的灯光,映照得双目炯炯有神,搭配着一对浓眉,足可以称得上是个美男子。 不过若是细看,便能看出其右耳没有耳垂,一时看不出来究竟是生来若此,还是被后天割掉的。 “已至晋昌坊了,柏公还不急着下车?”杨虞卿轻揉着额角,闭目问道。 “不急不急……“男子爽朗地笑道,透着稳重的声音倒和其气质相得益彰,“我只是因为这京城难得九月下场秋雨,稍后也好步行回府,感受下这长安秋夜。” “现在宵禁,柏公就不怕犯夜,被金吾卫抓了去打一顿?”尽管言语戏谑,忙了一整天的杨虞卿,声音当中也有些没精打采。 “杨公说笑了。”男子撩开车轿窗口的布帘,看着窗外行人稀少的坊间,渐渐收起了笑容。 杨虞卿那话本来也只是开玩笑,毕竟他心里清楚,金吾卫就算对犯夜的处罚再重,也不敢处罚到王府的人身上。 “也是没想到李文饶的那封奏疏,昨日竟费了公等那么久才讨论出个结果。”男子似是故意引出话题道。 “结果早就有了,然而长安官场公也不是不知道,朝廷政出多门,事权不一,效率低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再加上朝中尚书省仍有不少人亲近李德裕,圣人昨日又亲临论奏,李党相加阻挠,极为可恶。若非奇章相公言才冠绝朝堂……” 杨虞卿说到此,稍稍顿了顿,因为他猛然回想起天子在听完宰相牛思黯的论述之后,做决断之前,明显地将目光投向了一个人,不是李党也不是牛党,更不是阉党,而似乎是一个一直默默无闻的人。 须臾后杨虞卿又觉得可能只是巧合,便打消疑虑,接上话头道:“……这诏命能如我等所愿,实属不易啊,总之也算是能狠狠地恶心一下李德裕了。” 男子马上放下布帘,来了兴趣,道:“我听闻,李植曾向靖安相公寄去一份弹劾李德裕的供状?不知杨公对此事知否?” “当然,”杨虞卿不假思索道:“那供状是某同靖安相公一起审的,几乎全改了,耗时整整一日。不过似乎靖安相公最后并没拿出来,也不知是为何……” 男子笑容带着一点狡黠,打趣道:“靖安相公待杨公若骨肉,朋比唱和,世人皆知。杨公身居党魁,怎么,相公难道就没给杨公透透底?” 杨虞卿微微摇头,心中早就对此有过疑窦,李宗闵对待政敌素来狠毒,先前供状本已准备妥当,然而今日他却主动放弃这一打击李德裕的良机。想来绝不会是因为宰相心生怜悯,倒可能是…… “恐怕……是北司的人不同意呀。” “哦?”男子嘴角含笑,带着一丝讽刺的声音传来,“向来自视清高的李党,竟会同北司有所联系?” “是啊,这水是越来越浑了,”杨虞卿长叹一声,“倒是可惜了李植,供状的事情想必早已为李德裕所知,他这下恐怕要遭殃了。” “杨公……难道不知道?”男子表情上颇有些惊讶,语中满含深意地说:“李植……早就是弃子了!” 这话说出来,脸上一直写着疲惫的杨虞卿立时惊起,连忙追问道:“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从一开始便是。”男子口中出气,抻了抻腰身,又转了转脖颈,许是许久都在车轿内保持着一个姿势,竟发出“咔咔”的声响。 “王爷说了,李植此人虽性狡黠佞柔,懂得疏通关系。然而若是彼时郭钊或是杜元颖任节度使时,他还有用,能让西川牢牢掌握在王爷手中。不过杨公您扪心自问,算上昨日朝堂论奏,李德裕是同牛、李二位相公相争多年未曾明显落于下风之人,李植能是他的对手?自李德裕上任西川节度使后,王爷便笃定,西川已是块鸡肋,所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杨虞卿手抚着下颌的胡须,嗫嚅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心中冒出许多问题,然而却想不出到底该先问哪个。 “……师皋没想到,王爷年纪轻轻,竟能……思虑如此之远?” “年纪再轻,可也都是太宗玄宗子孙,”男子淡淡地冷笑一声,用指节叩着座板,轻声吟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不可轻年少!” 男子话音刚落,杨虞卿瞬间觉得浑身冒起一层鸡皮疙瘩。男子提的这两位皇帝如何上位的,太宗皇帝玄武门之变,玄宗皇帝唐隆之变、先天之变,可是人尽皆知。 “那……王爷的意思是,就不管李植了?” 男子顿了顿,身子微微向后仰去,像是思忖了片刻,方补充道:“如今西川是一潭死水,王爷急于抽身。前几日通过‘鹛城’给李植派了任务。若是成了,党争自解,王爷心腹大患亦除;若是不成,舍了一个李植,免得引火上身。李德裕身在西川,鞭长莫及,也追查不到长安。此计成与不成,于王爷,于牛李二位相公,于你我,皆有益……” 马车随着车夫的一声“吁”,停了下来。杨虞卿知道车轿已经到了自己的家门口,男子见状,便起身朝杨虞卿微施一礼。 末了,在撩开布帘之前,男子颇为神秘地碰了下杨虞卿的肩头,语声低如蚊蚋:“过些时日,杨公也该做准备了……” “什么准备?” “鬼兵将至……”男子说得一字一顿。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 崇明坊,戌正二刻。 李植身覆黑衣,匆匆骑马赶到崇明坊的时候,坊门虽然紧闭,然而由于通传早已将李淮深解除封锁的命令传达至此,崇明坊的戍防便较半个时辰前松散了许多,但是出乎李植意料的是,仍有一火十人牙兵在此守备坊门。 不过是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卒子罢了。李植心道,只消稍诈一诈便好。 守备牙兵虽不认识李植,但见来人身披绯袍,也不敢轻易拦阻,便站在坊门两侧,将槊矛倚在肩头,抬起双手,朝李植行了叉手礼,正欲相问。 李植却抢先一步,摆出严肃的神情,怒目相视道:“某是节度支使李植,行军司马的命令你们没有听到吗?此坊已解除封锁,为何仍在此逗留?” “额……支使息怒,坊内确实已……已解除封锁了,不过这坊门,我等也不知道可不可以开启,所以……”为首的火长连忙向前一步,他一生没怎么见过正四品的官,因此说话时的战战兢兢被李植明白地看在眼里。 李植虽然担心这几个戍卒将自己私入崇明坊的事情告于他人,不过又怕耽搁得再久,若是为节度使得知李淮深下了解除封锁这样的愚蠢命令,派人前来搜查,那自己可就要被抓个正着了。更重要的是,令狐缄家宅中的密信,还不知有没有被销毁。 眼下正是争分夺秒之时,顾不得那么多了。 “某是节度支使,现在命你即刻撤防,”李植熟知对何人应摆出怎样的神情,用怎样的语调,对待这一火牙军,只消摆出上官的威严,再诈上一诈,便足以了,“若是坊内百姓得知坊门封锁,引发骚乱,搅扰四邻,出了事,尔等担不担得起这责任?” 火长连忙俯身低头称“不敢”,而后便一声令下,催促般地让手下几个牙兵将坊门开启。其中一名牙兵小声嘟囔了句“又要开……”被火长厉声训斥后便噤声了。 火长见坊门已开,便哈着腰朝李植连连行礼,“那……小卒便退下了!” 李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望着这火牙兵列队远去后,便两腿迅速一夹马肚子,朝坊中疾驰而去。 猛然间,李植忽地心生疑窦。 等等…… 先前牙兵嘟囔的话回响在李植耳畔:“又要开?”之前难道还有人来过吗? 李植一时狐疑,难道“鹛城”已经率先来善后过了?但是也顾不得细想,便急忙朝坊内前曲,令狐缄的家宅方向奔去。 崇明坊与成都府繁华富丽的碧鸡坊和禅宗浓厚的文殊坊不同,平日里展现的更多是成都府的市井氛围。民居民房遍布此坊,商业远不如其他成都府里坊繁盛。坊间屋宅相互紧邻,留出的巷子往往逼仄,仅容一人通过。 然而崇明坊中却住着成都府最多户人家,因此相较其他各坊更为重要,也更难管理。此刻入夜的崇明坊,却由于先前的封锁,陡增了一丝肃杀之感。再加上昨日的雨雪,此刻道路仍有些湿滑,尽管李植心急如焚,也不敢真的策马狂奔。 令狐缄的家宅位于前曲乙巷,行不过半刻,李植便到了。 李植匆匆扫视,见四下无人,李植安心地长出了一口气。事不宜迟,他连忙下马,径直向内走去。 整间宅子并不大,算上茅厕,拢共只有三间屋宅。如此重要的密信,想必令狐缄不会轻易地将其置于显眼的位置。四下里漆黑一片,李植从怀中掏出一柄早就备好的火折子,擦开,费了些劲儿才吹着,开始借着火光在屋子里小心翼翼地翻看着。 然而令李植越发心慌的是,无论是床底下、枕头下、案几下,甚至是家具与墙面之间的缝隙,那封密信却像是不翼而飞一般,完全不见踪影。李植只觉额上渗出了层层细汗,视线凝在了正房一旁的火盆上。 莫非真的已经被处理了? 带着碰运气的想法,李植将火折子探向火盆,翻着里面烧焦的柴火。 然而没想到这一翻,李植竟真的摸出来未烧尽的文书一角。 “……若五郎无意同家族决裂,绹兄此请……” 就是这个! 李植大喜过望,又在火盆中翻了翻,确认其余文书都已被烧为灰烬后,便用火折子点燃这角未烧尽的文书,而后迅速地朝宅院外奔去。 若他算的没错,这便是最后的物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十五章 鹿死谁手 太和五年,九月辛酉,亥初。 成都府,监军使院 成都府的监军使院位于紧邻建德坊的大慈坊,此坊不单单有宫中高级内侍在西川藩镇的居所,还有名满天下的大慈寺,传说玄奘西行之前便是在此受戒。时至今日,大慈寺正门口的匾额上还留着玄宗皇帝当年入蜀时留下的御笔:大圣慈寺。 而监军使院,便坐落在大慈寺相隔一条主干街巷的位置。其占地虽比不上帅府牙城那般独占半坊大小,却也不失肃穆威仪,房檐宅院制式均不输帅府三大殿。 延宁楼宴席上的风波之后,震惊之余,监军使王践言便在几个随从的搀扶,及亲卫的护送下,紧急离席返回了监军使院。由于监军使在藩镇地位仅次于节度使,因此即便彼时延宁楼被封锁,也没人敢加以拦阻。更何况,在素来忠于朝廷的西川,给牙军们十个胆子,也不敢轻易得罪宫中之人。 监军使院正殿中,王践言正坐在一把交椅上沉思。由于王践言肥胖的身材,此刻显得那把交椅颇有摇摇欲坠濒临散架的滑稽感。 武翊灵,监军使的正六品近身亲卫统领、翊卫校尉,朝监军使微微欠身,低声道:“王公公,依您看,今日之事要不要即刻上奏圣人?” 王践言瞅了武翊灵一眼,正要作答,使院奴婢按照吩咐,用梨木托盘给王践言端上来一碗新泡的茶汤,用精致的越窑青瓷茶碗盛置,沁人心脾,香飘四溢。 王践言端起茶碗正欲饮啜,却蓦地回想起宴席上令狐缄饮茶自尽的那一幕,便略有厌恶地撇了撇嘴,将茶碗又放回奴婢端着的梨木托盘中。 “王公公,怎么今日……?”武翊灵略有不解,还以为茶汤泡的不好,便训斥了奴婢一句。 “算了,今日喝水便好。”王践言摇摇头叹道,一挥手让奴婢退下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额,公公是准备十年戒茶了?” “嘶……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王践言有些不可思议地嗔了他一眼,又慢条斯理道:“不过话说回来,今日之事,暂且不要盲目上奏。此事乍看上去像是一小小的节度掌书记当众饮毒自尽,但是如果将令狐缄死前,说的那几句话结合来看,没有那么简单,隐情深得很。且让李德裕去查吧,查出什么结果,咱家便上奏什么内容,咱家身居监军使,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武翊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手习惯性地摸了摸上唇的髭须,“可是,成都官府的意思好像是,令狐缄为节度使无端怀疑,被褫夺藏书房钥匙,由此心生抑郁,便决定于宴席之上,当众饮鸩,以死明志……” “你跟了咱家两年,难道还不晓得,这么快就定下来的说辞,纯粹是给外人看的吗?真是朽木难雕!”王践言被武翊灵这番说辞弄得又气又笑,想立刻扶着交椅起身,却因身材的缘故没站起来,武翊灵见状,连忙伸手要去搀扶,却被监军使一把拨开。 “那……依翊灵看,如今朝中牛党权势正盛,不如给奇章相公卖个人情,就此事做做文章,给李德裕使个绊子?” 王践言轻轻摇头,奴婢送来了温水,监军使便打开杯盖,抿了一小口,“牛党和李党相争数年,别看现在牛党当权,依我看,也不过是一时的。今日之事,是块烫手的山芋,不宜动。且让他们搅吧,咱们坐山观虎斗,最后谁要是胜了,我们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才叫明智!” “公公高明啊!”武翊灵听完,连忙竖起大拇指恭维道。 “报!” 伴着拖长的一声,守备使院正门的亲卫从正殿外迅速跑来,进入殿中,立时下跪朝王践言边亮帅府令牌,边奏报道:“王监军,帅府传令,李节度望监军使即刻往牙城前殿议事!” 王践言听完,同武翊灵面面相觑。时辰将近夜半,先前即便是维州归降这样的急事,也都是等到第二天清晨才遣人告知的王践言,此刻李德裕遣人来,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胡闹!”武翊灵骂道:“这么晚了,监军使都要歇息了……” “别,备车!”王践言抬手打断道。 “啊?公公真要去啊。” “刚跟你说完,”王践言责备着,语气还带着点调皮强调道:“坐山观虎斗……”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 节度使府衙,亥正。 昨日的雨雪交加,并未给成都带来些许寒冷。 建德坊牙城宿卫接到命令开启坊门后不久,便看到数辆制式不一的车轿先后从空旷的成都府主干道驰来。牙兵们认得出,两辆有数十步卒护送的车轿,分别属于节度支使以及西川监军使。 只用了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前殿内,监军使王践言、节度支使李植、虞侯韦荣、节度判官刘瞻、翊卫校尉武翊灵等十数人已纷纷入座。 许是心中打鼓,不知节度使这么晚将成都府高级官吏叫来究竟为何,因此互相之间也不说话,都不约而同,静静地盯视着殿中空空如也的节帅交椅。 节度使交椅旁,一扇雕松翠竹屏风前面,行军司马李淮深同样不发一言,尽管他此刻立的笔挺,昂首直视前方,但是细看,他脸上的神情却足可以表现其内心的紧张不安。 足足有半刻的工夫,李德裕仍未出来。李植彻底憋不住了,霍然起身,质问站在节帅交椅一旁的李淮深:“李节度身在何处,此时叫诸公前来,究竟为何?” 李淮深深沉地呼吸,似乎要将整间大殿的空气吸入肺中,幽幽道:“支使莫急,李公叫诸公前来,必有要事,何况王监军在此,还请支使放心。” 李植看了眼王践言,却不想王践言也扭头瞅了眼李植,两人四目相对,李植只得略有尴尬地行了个叉手礼。 李植心中狐疑,李德裕此刻将这么多高级僚佐叫来帅府便罢了,极少露面的监军使王践言竟也一并前来。监军使的职责是执掌藩镇的监视刑赏,奏察违缪。况且王践言极少出监军使院,在帅府露面,李德裕既然将王践言叫来,想必有要事相商,考虑到傍晚时分延宁楼的酒宴风波,只可能是为此事,莫非李德裕已经闻得了风声,查出了内情? 绝无可能! 最重要的证据——那封密信已然被烧为灰烬。就算李德裕推断出来,有所怀疑,那封信署名为令狐缄的从兄令狐绹,也怀疑不到李植的身上。那又为何所有人都到了,只留个李淮深在此充数,李德裕本人却迟迟不现身呢?这个李淮深又是在此干什么的? 李植忽地抬眼,胸中一悸:他在拖延时间! 帅府内殿,亥正一刻。 李植不知道的是,李德裕此刻就在与前殿相隔不远的内殿堂中,同一布衣促膝相谈。消失了一整日的张翊均,竟赶在半个时辰前回到了帅府,而随后,节度使便下令召集节度支使、虞侯、监军使等人赶往节度使府衙议事,不可谓与张翊均的出现毫无关系。 张翊均此刻虽然面有尘土,却丝毫遮不住俊俏的容颜。发髯乌黑,棱角分明,刀削的眉透着英气,澄澈的眼冷似寒冰。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许是几日未顾得上剃须,上唇的髭须已经冒出了些尖儿,下颌的胡子也跟着蠢蠢欲动,因此胡须长得乱七八糟的,倒给他平白增添了点不修边幅的气质。 “李公,李植既然已经来了,为何还不过去呢?”张翊均神情有些忧虑,“翊均恐怕再晚过去,李司马镇不住……” 李德裕手中攥着几张信纸,眉头紧蹙,咬了下嘴唇。 “你确定此信真是李植所写?” “十分确定,”张翊均低声道:“令狐缄于前夜将密信交予翊均时,我便已断定此信绝非其堂兄令狐绹所写,翊均猜测写信人定会尝试销毁物证,便于席宴时伏于崇明坊丙巷静候,果真于戌正时分看到李支使骑马前来……” 李德裕听完,看着张翊均的神色沉吟半晌,眸色闪动,似在暗忖,却又像欲言又止,末了才接着问道:“他没有起疑?” “他既然敢来帅府,那就说明他绝对没有起疑,”张翊均嘴角噙着冰雪般清冷的笑意,“不然,以他的性情,若非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轻易置自己于险境。” 李德裕又瞥了眼手中的信纸,叹了口气道:“李植树大根深,在西川经营多年……此番紧急召集众人,难得没有其余牛党在左右,机会确实是千载难逢,可一举揭露其险恶行径……然而,刑典上有句话,叫孤证不立……” 张翊均顿悟李德裕的意思。 李植此人言才俱佳,涉猎极广,又深谙察言观色,拉拢打压。再加上成都府牛党多为其所用。若是不能此番一举将其论罪,来日李植只需稍加运作,便可撇清全部罪责。因此李德裕在内殿同张翊均相商许久,迟迟不往前殿露面的缘由,便在此:孤证不立,难以毕其功于一役。 “那李公认为,有此孤证,诈李植认罪……有几分把握?” “三分。” “只有三分?” “嗯。”李德裕容色淡淡地点了点头,竟像是发怔一般地凝视着信纸足有半晌,像是在思考对策,须臾眼眸一颤,同张翊均相视而言道:“有了,虽然不知来不来得及。” 张翊均嘴角含笑,他心知,当李德裕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倘若真的做到,便能在这三分把握的基础上,再加六分。 “可能需要翊均你跑一趟官驿……” 与此同时,帅府前殿。 李植咽了口唾沫,虽然李淮深为何需要拖延时间,他一无所知,但是他却猛然间注意到了周围的异样:殿内除却监军使院佐官外,竟全是李德裕的人! 走为上计! 李植连忙从坐席起身,冲着李淮深斥骂道:“李司马,真没想到你胆子大到这等地步,你以为你暂代节度事,就可以胡作非为,将王监军及我等深夜叫至帅府,好生消遣?” 李淮深脖颈崩起青筋,似要发作,当着在场十数人的面,李植的这番突然发难,以及带有责骂的语气让李淮深很是难堪。 殊不知李植正是利用了李淮深的脾性,若是李淮深在此爆发,便正中了李植下怀,让李植名正言顺地以此退场。 然而这一次,李淮深竟没能如李植所愿,他心知李植已有退意,而李淮深并不准备给李植这个机会。故此反而将胸中的怒气强行压了下去,一反常态地极力心平气和道:“还请李支使息怒,华源虽曾暂代节度事,然而那已是一个时辰以前之事了,金鱼袋早已还给了李公。此番召诸公前来,属实是出自李节度之命,还请支使暂候片刻。” 李淮深说这段话时实在是做足了谦和的姿态,也不知道脾气素来火爆的李淮深是怎么强忍下来的,反而衬得李植是蛮不讲理的那一方。 然而,这种情形也在李植的意料之中。 李植“哼”地冷笑一声,李淮深既然没有了金鱼袋,那他便毫无立场阻拦李植就此退场,便一扭身直朝殿门亦步亦趋。 不等李淮深进行拦阻,一个声音却悠悠地从李植身后传来,竟让李植立刻钉在了原地。 不是李淮深,更不是李德裕…… “李支使,还望看在咱家的面子上,暂留片刻吧。” 一向不站队的监军使王践言竟在此时给李植使了绊子! 虽然李植一心想退,但是王践言的面子李植是不敢不给的,只得硬着头皮,一言不发地回过身去,坐回原来的坐席上。 李植只觉此刻无数双眼睛在盯视着他,让他如坐针毡。不过他心中算定,就算李德裕怀疑到他身上,也拿不出像样的证据,而李植只要抓住这一点,便足可以反告李德裕诽谤。届时鹿死谁手,仍说不定。 而恰在此时,李德裕身着紫袍,负手于后,从屏风后面款款走出。李淮深见状马上退到自己的坐席上,在场所有人也连忙起身躬身行礼,。 “来的稍有些迟,还请王公公及在场诸公恕罪。”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十六章 满盘皆输 太和五年,九月辛酉,亥正二刻。 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李德裕在交椅上坐定后,神情严肃地扫视一眼道:“此番叫诸公来帅府,是为令狐缄被害一事。” 坐席间随之传来了阵阵低语声。 “嘶……令狐缄这孩子,死的太可惜了呀……”王践言话说了一半,才像刚意识到似的问道:“欸……李公,咱家记得,令狐缄之事不是已被定为自尽吗?何出被害一说呀?” 李德裕倒像是早有预料有人会这样问一般,虽两眼直视着王践言,道出的话却像是说给在场所有人:“那敢问王监军,若是令狐缄真被定为自尽,公公难道不觉得很多事情解释不通吗?” “这倒也是哈,”刘瞻沉思着开口,边想边慢慢道:“若是令狐缄早已笃定要自戕,只在自己茶中下毒便可,为何要画蛇添足般在李公的茶中也下了毒?之后却又及时夺杯。他如此做……真的是为了自尽吗?” 韦荣若有所思,从旁插话道:“那这样的话,会不会是……令狐缄并非自尽,而是真的本就为了同归于尽,谋刺于李公……却在最后一刻反悔,独自饮下鸩毒?” “是也不是,”李德裕静静地听完,从交椅上缓缓起身,徐徐负手,字斟句酌地道:“令狐缄是为人所逼,此人阴谋欲于宴席之上,投毒于我,造成西川一片大乱,而此人便可成功嫁祸于令狐缄,以此坐收渔利……却不想事与愿违,令狐缄投于我幕府,忠心耿耿,虽为人所逼,却不愿行此不义,故而,才有延宁楼那一幕……” 李德裕说到此,眼帘浮上的一层悲怆被他强忍了下去,而后眼神一转,将激烈的目光投向在座的一个人。 “……我说得没错吧,李植李支使?” 节度使这意味深长的话一出,一时间李植便迅速成为了在场众人的焦点,满座先是一惊,却又马上神色各异。 牙兵微微挑眉,李淮深扬起唇角,韦荣、刘瞻和其他在场一众僚佐面露疑惑,而王践言和监军使院佐官都是故作惊诧,俨然像在看戏一般。 立于节帅案几后的李德裕,则带着一副质询下官的不怒不喜,同李植四目相视。 这短短的一瞬,李植表情上渐渐蒙上一层阴影,心情极为复杂。他正要反驳,脑中却猛然想到,李德裕如此只是询问他说得对或不对,并未明确表示李植就是幕后黑手,若是他在此辩驳,反倒成了此地无银。 “植私以为……若是实情真如李公所言,那自是极为自洽。然则如今口说无凭,缺乏证据啊……”李植摆出一副懵懂的神情,不怀好意地拱手道:“想必李公如此说,自是有足备的人证物证相佐?” 谁知李德裕反倒爽朗地笑了,“令狐缄已然饮鸩身死,人证自是没有的。” “呵呵,”李植也跟着笑了,“那李节度岂不是……” “……不过,”李德裕忽地严肃起来,打断李植的话,将话头一转:“经法曹崔博亲自查验,令狐缄所服之毒,乃是云山鸩毒……” 通晓一点毒理的刘瞻惊呼道:“这……此毒非西川所产啊!” “正是!”李德裕目光如剑,看向李植,悠悠道:“令狐缄仅仅官居八品掌书记,平日里无非往来住所与帅府,却能得此产自南诏岭南的鸩毒,支使难道不觉得离奇吗?” 李植心知,此毒被化验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由于本意便是谋刺节度使,因此他便选择了毒性最强,见效最快的云山鸩毒。届时无论化不化验,目的都已达到。即便是化验出来,李德裕都已死,西川李党就是一盘散沙。李植身为节度支使,节帅暴毙,他自当暂领节度事。正好可以同“鹛城”内外呼应,趁势接手节度使死后造成的权力真空,到时候谁还会管李德裕到底是怎么死的?想必史书上只消写一句轻描淡写的“九月庚申,西川节度使李德裕暴病而亡,支使李植依制,居西川留后”云云。 然而李植万万没有算到,令狐缄居然宁愿自尽也不愿谋刺李德裕。自尽便罢了,还煞有其事地在宴席上当众饮鸩,震动极大。因此见效极快,毒性极强,化验极易的云山鸩毒,便成为了李植如今最为棘手的弱点。 事已至此,那便顺水推舟! 李德裕没有人证物证。怀疑,最终也只能是怀疑…… “荷荷,李公说的不错……植不才,涉猎虽不及李公广泛,却也曾拜读过《内经》,”李植也从坐席上缓缓起身,谠论侃侃,“其中对此毒有言:‘初现云山桑木,生于岭南地界,其地獠人尝以此毒涂于箭矢,见血即死,故又称见血封喉。’令狐缄所服若真是此毒,那李公怀疑令狐缄背后有人指使,植以为……也是在理。” 对李植的镇定自若,在场众人反应不一。 李德裕静静地听完李植这番自得的论述,内心也不由得心生佩服。然而他面色波澜不惊,除却最后轻轻点头以外,并未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而李植虽然对李德裕像是尽在掌握的表现心中有些打鼓,但是神情上却仍旧带着稳重的微笑。 “李支使可知,文饶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支使一人吗?” 即便是牙兵,也能听出来节度使此言何意。就差李德裕彻底挑明他怀疑的幕后主使就是李植了。 殿中顿时陷入了短暂的静默,所有人都感觉到,在李德裕同李植之间,仿佛像是有一股凝重而又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植知道,李节度是在怀疑,正是植指使的令狐缄。”李植容色平静,语调颇为轻松,脑中却迅速地思考着对策,“不过,若真是植对令狐缄进行指使,为何植此刻还敢堂而皇之地来此同李节度辩驳呢?” 李植顿了顿,目光瞥向王践言,“这暂且不论,李公这些推断说到底也不过是推断。况且李节度方才已明说,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妄加揣测,可不像是您会做的事啊……王监军在此,植还想提醒李节度,莫要贻人口实……” “谁说……没有物证了?” 李植眸色闪过一丝惊慌,眯着双眼看着李德裕像是事先准备好似的从袖笼中取出一沓信纸文书,节度使紧接着缓步向前,在离李植五步远的位置站定。 “‘随信寄去一肠囊,内有云山鸩毒,数滴即可白眼朝天,身发寒颤,忽忽不知如大醉之状,目中赤红,口中呕血,至眼闭即死……可于宴席,置于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茶酒中’”李德裕念完,在满座哗然声中,面朝李植,轻声道:“此乃写给令狐缄的密信,想必出自李支使之手吧。” 李植脑中嗡嗡作响。李德裕方才所述,的确是信中所言,他究竟是如何得知信笺内容的?然而伪作令狐缄堂兄令狐绹写的密信,早已为令狐缄所焚毁了,这一点绝不会有误。那这样说来,不管怎样,李德裕都没有物证,那他便是在此讹诈,诱骗自己上钩罢了。 李植想到此,以为看破了李德裕的伎俩,心中不禁窃笑,语气却是极为无辜,环视殿内惊呼道:“这是谁人造的谣?!” 须臾李植又定了定神,“卑职述职西川五年有余,一向兢兢业业,由八品掌书记升任节度支使,历佐段文昌段太尉、杜元颖、郭钊郭司徒三任节度使,相处甚欢,从未有过……”李植在历数自己履历的同时心中迅速思考着对策,“许是正因植未有过失,招人嫉恨,奸邪进谗,植自然百口莫辩。” 对李植的这番巧言自辩,李德裕却面无波澜,只是将手中信纸默默地举起,正面示于李植,声音深沉有力:“怎么?难道李支使连自己的字迹都认不出了?” 李植闻言本不以为然,目光却看到,节度使手中的信纸上的文字,似乎……的确出自自己的手笔。 等一下……李植心中有些慌。这是怎么回事? 直到李植注意到信纸有一张被撕掉了一角,他才猛地恍然大悟。 他中计了! 联想到彼时崇明坊门前守备的军卒口中说的,“又要开门……”,以及火盆中寻得的密信一角。原来密信并未被烧,不过是为了打消李植的疑虑,故意派人在火盆中留了无关紧要的一角,来让李植以为密信已然被毁,物证不存,故而放松警惕。 大意了! 李植汗水涔涔而下,原来此番召集众人前来,对李植竟是真正的请君入瓮! 李植惊慌之余,心中不觉间却已怒火中烧…… 他愤怒不在被李德裕用计戏耍,而是他在西川经营数年,树大根深,竟似要败于此等雕虫小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植故作镇定,深吸一口气道:“李公啊,真没想到,足下身为堂堂节度使,竟偏听偏信,纳奸邪谗言。况且,在场诸公若是细看,此信同植笔迹相去甚远,再者说,落款也非我之名,怎可是植所作?此等诬蔑,在场诸公均有见证,植实在难以接受!” 往往当一个人心慌之时,破绽也就随之而来。 “哦?”李德裕上唇的髭须上翘了几分,朗声道:“支使是怎么知道,信纸最后是有落款的呢?” 意识到失言的李植登时呆立原地,脸上的表情连同半张着的嘴足足滞了一息的工夫。 不过不愧是李植,即便在局势极其不利的情况下,也能迅速调整神情,重整旗鼓,马上恢复坦然自若的样子。 李德裕果真名不虚传。如此看来,这深夜论辩绝不是一次试探,竟是一场决战!而李德裕恐怕要远比杨综、李淮深等人难对付。李植暗自笃定,越是难以对付,便越不能动怒,扰乱心绪。 “这不过是猜测罢了,谁人写信不留落款?”李植冷冷地道,面色颇为不以为然,将话故意说的很慢,想自然而然地将方才的失言就此掩盖过去。 而出乎李植的意料,李德裕竟也并未死死揪住李植方才的破绽,反倒将话题一转。 “李支使当然敢于同文饶当庭争辩,矢口否认,因为支使以为,文饶这个节度使做不长了。但是倘若我在此告诉支使,说到诬陷,支使真的以为,你寄往长安的供状,我对此一无所知吗?实言相告,足下所倚仗的那供状,早已变为废纸一张了!” 在场众人不知所云,而李植则微微歪头,不知是在思虑李德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在疑惑李德裕究竟如何获知那份供状的。 但是无论怎样,事后即使是李德裕都承认,最后的胜负手,是此刻并不在大殿的一个人。 那是在殿中对峙最为激烈的时候,李植凭借清醒冷静的头脑,始终死抓李德裕并没有人证的这一软肋。即便是李德裕手中有指使令狐缄下毒的信件,然而那署名毕竟是令狐缄的堂兄令狐绹,孤证不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将要不了了之之时,有一人从前殿外匆匆而入。神情自若的样子让人一时搞不清楚,此人到底是刚刚赶来,还是早已在外听了许久这殿中论辩。 一整天未曾露面的张翊均,身着百姓布衣,头上缠着软巾幞头,步履轻盈,从阁道的方向走来,出现在殿内众人面前。 “阁下是……?” 李植双目凝视来人,即便翻遍记忆,却仍认不出此人竟是何人。 “噢,在下京兆张翊均,”张翊均微微扬起形状纤欣的下巴,朝李植躬身行了个叉手礼,“还以为支使早已同我谋面,失敬失敬。” 这个名字李植记得清楚,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今日同那维州暗桩同处一室。李植再次感觉到内心有些慌乱,张翊均的出现,打乱了他本以计划好的应对手段。 而压倒李植的最后一根稻草,则跟在张翊均的身后。 “来迟了,多有叨扰,还请诸公恕罪!” 李植愣住,李德裕展颜,张翊均会心一笑。 “薛……薛元赏?!” 所有人都感到讶异,薛元赏先前向节度使上交税赋呈报,次日便闻其回归汉州,他怎么会此刻突然现身成都帅府? 而薛元赏则顾不上寒暄,他丝毫不耽搁,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静静地走到李植面前,微施一礼,道:“李支使还是不要挣扎了,薛某彼时确实如支使所愿写信给了‘禁中友人’,不过……却是替李节度写的,而非支使。支使的那份供状,已然排不上用场了……” 短短几句,已让李植思绪混乱,呼吸一滞。 满盘皆输? 而薛元赏幽幽的言语冷似冰刀,完全没有放过李植的意思。 “支使阴谋诬告的供状……薛某早已秘密告知李节度,当然也包括……你私劫暗桩、图谋不轨的事实!”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十七章 中兴大唐 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子初。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薛元赏的出现,让胜利的天平终于彻底倒向了李德裕。方才始终屏息凝神的李淮深长出了一口气,韦荣、刘瞻和其余节度僚佐纷纷放下心来,而一直看戏的监军使王践言和随从们,则顿觉索然无味。 而李植此刻还未回过神来,一时有些瞠目结舌。他无法相信,自己运筹帷幄,算遍机关,最终怎么会败得这样惨? “薛刺史,”李植说话时嘴唇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咬牙沉声道:“你不是早就回到汉州了吗?” “薛某的车轿自然是回去了,不过也只是车轿罢了。”薛元赏也不看李植,语声中带着戏谑,似是故意激怒李植一般,冷傲地讥笑道:“倒是李支使,竟从未怀疑过元赏,如此信任,实在是让元赏心生感激呀……” “薛元赏!”李植闻言顿觉气血冲冠,从牙缝里吐字,此刻的他已顾不上失不失态了,冲着薛元赏扬指怒骂道:“想不到你生得如此,竟是言语狡诈,投靠敌党,首鼠两端的小人!” “谁是小人?”薛元赏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植,将他的手一把拍到一旁。 “元赏从入仕到现在,从未结党,阴谋构陷亦非元赏所齿,反倒是支使一厢情愿,告元赏以所谋……”薛元赏言语之余,将目光斜睨向张翊均和李德裕,“那支使自然也不能怪薛某将支使所言之事,向李公和盘托出了……” 李植本欲再骂,却为李德裕接过话头。节度使负手在身,声色俱厉,朝李植冷冷道:“你擅自调派牙军,私劫张翊均至你府邸;又罗织罪名,诬陷于某。监军使在此,你已失势。令狐缄一事只消向其从兄令狐绹核实,你伪造其笔迹的密信内情早晚都能查出。倘若数罪并罚,你难逃一死!” 李德裕这番话说得李植面色僵硬,后背发凉,额头不知何时已凝满细汗,嗫嚅半晌,竟已吐不出半个字。 李德裕也心知李植此时已然穷途末路,且很多时候,先硬后软,往往会事半功倍,便末了淡淡地道:“你若现在从实招来,还可看在你是皇族宗室份上,考虑从轻发落……” 而这一番软硬兼施却并未如李德裕所愿,让李植的膝盖软下去。 李植深吸一口气,脸色气得煞白,脖颈上青筋渐显。他本来希冀,李德裕数日之后便会因那份供状褫夺职权,降罪贬官。而他运筹帷幄,布局已久,眼见距离踏入长安的朝堂仅差一步,最后竟然毁在这个薛元赏的手里。李植想到这里,咬牙切齿时嘴唇已止不住地颤抖。 “薛元赏!” 李植怒吼着拾起身侧案几上的茶盏便向薛元赏扔去,李德裕大惊,在场众人没有想到李植竟会暴起,薛元赏不及躲闪,下意识地用袍袖挡住。不等茶盏落地碎裂,李植竟已朝薛元赏扑过去。恰在此时,李植身旁的某人反应迅速,立时用臂弯扼住了李植的胳膊,让他上半身动弹不得。 不及李植回首看去,耳边便已传来张翊均清冷的语声:“对不住支使了……”下一弹指,李植只觉腿窝被人用膝盖一过,我心中所求,乃是中兴大唐,改变苍生的命运!苍生的命运从何改变?先除党争以正朝堂;次压北司以复皇权;次复陇右以攘夷狄;次清河北以致太平……” 李德裕默然不语,张翊均顿了顿,坦然轻声道:“翊均不是说过,望以维州归降之功,助李公入朝,从而与牛思黯一争高下,威压北司吗?这不是马上就要完成第一步了?” 李德裕看向张翊均同样清澈的眼眸,沉吟半晌,轻叹道:“你的意思是,之后还会死很多人。” 张翊均缓缓扬起下颌,拱手相视,语气中竟能听出一丝傲然,“这天下没有谁必须死的道理,自然也没有谁不能死的道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十八章 敕使将至 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子正。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报!” 突然高亢的一声府中通传的通报声,惊得张翊均和李德裕二人立时回身。从阁道一侧急急地窜进来一帅府通传,手持三羽木筒,单膝跪在凉亭下,将木筒高举过头顶,汇报道:“东川梓州急报!” 单羽木筒传达的往往都是事关地方民生赋税之事,双羽则可能事关地方军务,而三羽所象征的,只可能同朝廷相关。考虑到木筒传自剑南东川梓州,想是递出已是昨日申时左右的事了。 李德裕急忙出阁道下,接过木筒,拆开匆匆扫了一遍内中呈报。 “李公……呈报说的什么?” “‘诏命已过汉州,想是壬戌午前,便将抵成都……’”李德裕平静地呼吸,看了眼张翊均的眉眼,轻轻地道:“敕使将至!” 辰正。 维州,兵营。 维州兵营设在内郭城墙墙根处,紧邻乙坊,同马厩距离极近,兵营里弥漫着浓重的马臭味,不少武卒都抱怨过这样遭天杀的设计。维州地势险要,不便于骑兵展开,唐军入城自然也没有带来很多战马,大多是运输物资的驮马。 杨综虽然身为果毅都尉,理论上可以不住兵营,住在城内由荒废的民宅改造的将宅,但是为了与兵同寝,也不例外地需要每夜忍受马臭味的熏陶。今日,一大早杨综便像往日一样被熏起来,起床,梳洗,穿戴甲衣齐整后,嘴里囫囵塞了块胡饼,便迈出兵营,带着两个武威军卒往刺史府的方向巡逻而去。 唐军于近几日对城内户籍做了全面排查,由于吐蕃在占领的西南唐土实行压迫统治,维州三县民生极为凋敝。有不少年轻力壮的百姓冒着被缚杀的风险逃到唐境,因此维州的数千百姓大多是老弱妇孺。行维州刺史虞藏俭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是由于曾担任过华阴县尉,还算经验丰富,维州城内饥荒被平息后,秩序渐趋恢复的同时,商业也开始缓慢复苏,同州境内杂居僚人的关系也修复得不错。 城外吐蕃人安营扎寨,虎视眈眈,却迟迟不见动静,城防又荒废久矣,多段城墙早已破败。州府急缺人手,虞藏俭在招募了当地不少百姓用作当差的同时,唐军也不可避免地开始承担起重建内城,修复城防的工作。而杨综身为长官,自然要起到带头作用,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大早便要前去刺史府分配任务的缘由。 杨综带兵巡视到州府平日里最为热闹的街巷上时,发现坊间百姓也都已开始了这一日的作息。这条街道横贯维州东西,沿着这条街一直走,便可出坊,进入彼时唐军入城时候走的南北向主干道,对面便是坐落在一废弃道观旁的刺史府所在的里坊。 青瓦白墙之间,随处可见突兀横出的飞檐。车马粼粼,商铺亦纷纷开张,店主将门前的旗帜高高竖起,清晨的朝阳普洒其上,竟映照得有些绚烂。街道两旁有当铺,有餐馆,有小茶楼,甚至在吐蕃治下严禁的酒肆,也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地冒了出来,怕都是私酿的。 杨综知道这一日恐怕不过是前一日的重复,便顿觉索然无味。倒是在这街巷间徜徉的同时,能让他浑身感觉到一丝兴味盎然。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行进的步伐,想在这街巷里多呆一会儿。 “军爷,刚出锅的青波面,来尝尝不?” 一个年岁不过十四五的少年,因为天冷脸部有些潮红,正有些怯生生地问杨综一行,神色上却又满是质朴。 杨综回头瞅了眼跟在身后的两个军卒,看得出他们两个都没正经吃朝食,便笑着对少年说道:“一人一碗,杨某请客!” 这家做的青波面没什么油星,维州资源贫乏,城内物资调度全靠唐境附近州府,因此肉自然是全没有的,但是杨综和两个兵卒却也吃得挺香。 维州虽是座小城,比杨综曾守卫过的鲁州城还要小,自然更远远比不上繁花似锦的成都府。然而他身在此城,不知怎的,数日以来却对此地感情愈加深厚。 从入城时百姓的夹道迎呼起,他能切实地感觉到,不单单是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唐军武卒,都在被城内百姓需要着。此地没有成都府的勾心斗角,也似乎远离了朝中的党同伐异,甚至眼下,也没有战事的阴霾笼罩四野。 这又能持续多久呢? 杨综心中感慨,却又回想起自己签字画押的那份供状。他看着行人往来的街巷,朴实无华的维州百姓,竟有一股悲凉、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杨综吃过了青波面,抹了抹嘴,留下了两倍的铜钱,带着两个士卒,径直朝刺史府赶去。 巳正。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大安门。 这一日早晨的成都府阴云蓄积,细雨霖霖。从辰时开始,这如酥小雨就断断续续地斜织着,既不变成瓢泼大雨,也不见有要停歇的意思,就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地交错,给整座成都府增添了一层朦胧的薄纱。 城中往来行人撑着飘动的伞花,各坊内来往的人流少了许多,倒是碧鸡坊内的清倌花楼和静雅茶肆较往日热闹了不少,在这细雨绵绵的晚秋之日,嗅着沁人心脾的茶香,听着教坊唱着白居易、刘禹锡的新作,真是十足的享受。 在细雨中,大安门的城门被徐徐开启。 一队具甲骑兵前,二十名身披扎甲步卒卫士迈着齐整的步伐从成都府大安门大街上通行而过。队伍的正中央则被簇拥着一辆辕马驷车,车驾制式华美,朱班轮,八銮在衡,以革饰诸末,左建旃,右载闟戟,车驾上有朱质华盖,七旒朱旗旃。队伍的前后左右,均有数名旗手手执旌旗,以示仪仗。 除却上书“神策”的四面旌旗外,其余的赤黄色旌旗均宣示着这队车驾来成都府的目的——宣谕圣旨。 车驾就这样在细雨和人群的注视中转入宣和门大街,直趋建德坊,守坊牙兵早有获知今日敕使将至的消息,见车驾仪仗,便立马开启坊门,而后握着槊矛跪立于地,放车驾直入牙城,驶至有牙兵守备的节度使府衙大门前。 那身着绯袍的宦官迅速下马,说是绯袍,其实由于淋雨,看上去已是暗红色了。他将驷车的帷帐轻轻撩开,却见端坐驷车内的人毫无反应,像是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低声提醒道。 “仇公公?仇公公?到帅府了。” 车内人终于像是被叫醒,打了个哈欠,便在绯袍宦官的搀扶下,手持一绢黄帛卷,从车内迈了出来,甫一下车,那绯袍宦官便连忙撑开一把纸伞为其遮风挡雨,生怕任何一滴雨水沾染了这位被称为仇公公的崭新紫袍。 这位仇公公名叫仇士良,年近知天命之年,生得一张长脸,面颊上的脸皮好似有千道褶皱,无力地耷拉着,衣着却像同此人脸皮形成鲜明对比般一尘不染,平整顺滑。此人头顶冲天乌纱冠,腰悬金鱼袋,官居右神策领军将军,位高权重。朝廷选择此人来宣谕圣旨,足可见这份圣旨的重量。 仇士良在随从及绯袍宦官的簇拥下,缓步走到帅府正门前,左右扫视了一眼四名腰佩横刀的守府牙兵,将那绢黄帛卷庄重地双手高举至额前,扯着尖厉的嗓音,极为吝啬地朗声道: “传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三十九章 得而复失 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巳正二刻。 成都府,节度使府衙。 仇士良话音刚落,不由分说,像是排演好的一样,两名牙兵闻声即刻跪立于府门两侧,做好恭迎敕使的姿势;另外两名牙兵即刻入内领路,却又静候仇士良迈入府门门槛后,放缓步速,让两人始终稍较仇士良靠后半个身位。 仇士良高举圣旨,很快便趋至前殿。殿内,节度使李德裕叉手恭立于前,身后站着有品级的成都府节度僚佐十数人,监军使王践言及其佐官亦尽皆在场,恭候多时。而张翊均由于没有品佚,并不在殿内。 早在十年前李德裕还在长安任兵部侍郎之时,仇士良便已名声在外。 此人顺宗皇帝时净身入宫,侍奉彼时仍为太子的宪宗皇帝。后来当今天子登基即位,仇士良阴有协助,有翊戴之功,由此依靠玩弄权术,步步高升。竟由外藩监军使,只数年时间,如今已是当朝正三品右领军卫将军、知内侍省事。倘若对北司权势有所排位,此人当进前三。 仇士良微微躬身朝节度使回礼,却见监军使王践言竟对自己没有任何表示,心里暗暗有些发恨。 “我们方才还在同王监军聊到敕使,猜此番究竟是谁来传旨,”许是察觉到了两人微妙的关系,李德裕用余光瞥向王践言,又将视线凝在仇士良身上,笑容满面地道:“谁曾想,竟是仇公公亲来传旨,若是早知如此,我必然亲率僚佐,直趋坊门相迎……” “嗐,天恩浩荡,都是为圣人尽忠,谁来不都一样嘛。” 仇士良如何不知李德裕这是在调和氛围,这略带戏谑语调的话说完后,整间大殿中严肃的气氛顿时少了几分,站在节度使身后的李淮深、韦荣、刘瞻和一众节度僚佐都是首次见宣谕圣旨这样大的排场,也纷纷如释重负般地笑了起来。显然,在场诸官对这即将宣谕的圣旨满是期待, 末了,仇士良问李德裕道:“李节度,咱们开始?” “喏!” 仇士良直趋入内,在节帅案前面朝殿门站定。高亢地扬声道:“宣——旨!” 闻言,在场诸官皆按官阶品佚向殿门退去,垂手跪立于节度使身后。李德裕则北面拱手而立,又用一息工夫,郑重地正了正幞头和后面的巾角,也拱手跪立于前,静待仇士良宣谕圣旨。 如果说王践言的在场确实让仇士良心有不快,不过入殿后节度使李德裕可谓做足了迎接敕使的礼数。不愧是元和宰相李吉甫之子,仇士良心道。心中竟默默地对李德裕多了一分欣赏。 “太和五年,九月庚申,制曰:检校兵部尚书、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使、西山八国云南招抚使李德裕,前日奏报,维州悉氏,心向王化,举众归降,国之幸也,实应嘉奖……” 听旨的众人听到这里,心中的欣喜纷纷溢于言表。 “……然朕遍观古之贤主故事,昔齐桓公不背曹沫之盟,晋文公不贪伐原之利,魏文侯不弃虞人之期。加之我朝穆宗皇帝恭谨睿圣,远瞩高瞻。长庆之年,逻些会盟,比来修好,约罢戍兵。朕实难毁约……” 仇士良念到这里,李德裕心中一诧,眉头渐锁,其余帅府僚佐则满面疑惑地互递眼神。 “……且吐蕃疆土,四面万里,失一维州,难损其势。况中国御戎,守信为上,应敌次之。今一朝失信,戎丑得以为词,所得难补所失,所利难抵所亡。可诏西川不内维州降卒,执送悉氏,并维州城,还彼吐蕃,以守中国守信之义。钦此!” 仇士良语毕后,整间大殿鸦雀无声。 李德裕只觉脑中一片懵乱,竟听完“钦此”之后,浑身僵在原地,向前拱手的手腕不住地颤抖。 “李节度,接旨吧……” 仇士良对折起绢黄帛卷,双手将圣旨递于李德裕额前。 众人这才像反应过来一般,满座哗然,就连监军使王践言也一脸震惊。这样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李德裕跪在地上,抬头仰望着仇士良,言辞无比恳切地道:“缚送悉怛谋,以快虏心,将绝后来降者;且蕃虏残暴,归还城池,维州百姓难免,万望圣人三思啊!!” 见李德裕和其余僚佐大惊失色的模样,仇士良内心暗笑,表情上倒是保持着一脸肃然,俄顷又轻飘飘地道了句:“李节度,仇某也不过是传旨之人,还望李公……莫要为难仇某啊。” 其实李德裕比谁都清楚,不管怎样,哪怕李德裕和整个西川的人都不情愿,圣旨毕竟是圣旨,必须照办,不然难免要被朝中某些人扣上叛藩的罪名。 然而整间大殿此刻完全笼罩在一股悲戚惋惜的情绪中,殿内陷入了可怕的沉寂。 也不知是谁长叹了一声,竟像是燃起了导火索,一时间众人的哀叹声,咒骂声此起彼伏。判官刘瞻起身道:“去岁蕃虏仍围鲁州,是戎虏弃盟毁约在先,怎么能是我等背信?” “放肆!” 仇士良没想到竟有人胆敢质疑他身为敕使的权威,朝刘瞻狠狠地瞪了一眼。然而这已然压不住殿内蓄积的怒火,尤其是曾参与谋划维州归降僚佐们的情绪,随时都可能爆发。 群僚中有人高呼:“维州主动归降,何来背信弃义一说?” 行军司马李淮深虽跪立于坐席之上,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双手却也攥紧了拳头。 有年轻气盛的兵曹军将甚至站起身来大声嚷道:“此乱命也,西川不受!” “住口!”李德裕的厉声喝止,却反而给众人的已被点燃的情绪又加了一把火。 为了收复失地,僚佐们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年,为的就是生怕朝中以及西川牛党从中掣肘,让谋划落空。 所有人都倾注了心血,所有人为此夙兴夜寐。终于达成了维州归降,将兵入据,收复了丢失六十载的州城,为大唐开辟了全新的战场,由此收拾旧山河近在眼前。 却没想到……最终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没有封赏便罢了,城池要还给敌国,降将也要缚送敌军,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而身为牛党的前节度支使李植,甚至还谋刺节帅,最后让令狐缄死于非命。朝中牛思黯、李宗闵党同伐异毫无罪责,西川收复失地却被扣上背信弃义之名。 凭什么? 李植此刻被关押在牙城牢狱,众人的怒火烧不到他。而曾经依附牛党的几个支使佐官就没那么幸运,一时间成为了众矢之的。 新仇旧恨一起算! 十几名帅府僚佐围住他们一通痛殴,殿内的局势瞬间变得混乱不堪。仇士良被这场景震得目瞪口呆。李德裕急忙叫入殿外牙兵将斗殴人群强行拉开,过了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殿内诸官才稍稍冷静。 王践言虽然始终对维州事是看戏的态度,然而他也十分反感方才仇士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再加上周围人的情绪渲染,也暗暗为此诏命而不直。 仇士良定了定神,生怕下一个被殴打的就是自己,连忙开口宽慰众人道:“不过是回到往日的样子……李公居西川一年,诸公相助,南服南蛮,迫其遣送我臣民;西御蕃虏,圣人看在眼里。已足够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维州得而复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刘瞻声音颤抖着,“将收复之失地拱手送还,并缚送降将,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绝无此理啊?” “够了!” 尽管胸中燃着无名之火,李德裕只是眼帘低垂着,微微摇头,牙关紧锁半晌,而后目光炯炯地面朝仇士良,将下面的话说得一字一顿。 “圣人……定有圣裁,圣旨若此,德裕……自当谨遵圣命,无所辞!”随后,李德裕拱手叩拜,“臣,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领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四十章 金雕折翼 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午正。 成都府,帅府东园。 云消雨霁,帅府中有人呆若木鸡,有人泣不成声,也有人暗自窃喜。仇士良的车驾在李德裕和僚佐们无奈的恭送下驶离了帅府,直往官驿,次日便行。府内瞬间变得空旷了许多。 张翊均独自绕过帅府的东厢房,继续向东,进入一大片遍种绿植,摆满假山,却寂寥无人的东园。 园内正中由外引入溪水,蓄成赏鱼池,池上有一自雨亭。“琥珀盏红疑漏雨,水晶帘莹更通风。”每至盛夏,蓄积的雨水便经过精巧设计的水车机关将池底冷水输至亭,悉怛谋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副使可以自选……” “这算是仁慈吗?” 悉怛谋自嘲地笑着接过琉璃罐,他这话却属实发自内心。只因能服毒自尽保留全尸,相比于交还吐蕃被做成人皮唐卡,确实是仁慈了。 末了,悉怛谋舔了舔上唇,向张翊均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那只浑浊独眼中往日的嗜血,竟在此刻荡然无存,好似一只金雕折翼,张翊均在那浑浊的独眼中看到的只有恨与无奈。 “张先生,我有些好奇……我们这群吐蕃人,能在你们唐人的史书上留下一笔吗?” 张翊均默然半晌,喉头动了动,却吐不出半个字来。他内心清楚,若是牛党继续把持朝政,维州之事甚至都不会在史书上记下一笔,何况一吐蕃降将和不过三百卒兵呢? 像是猜到张翊均心中所想似的,悉怛谋神色黯然了下去,背过身去,不再言语,将琉璃小罐的木塞拔出来,正要一饮而尽。 “能!” 张翊均一字一顿的声音传入悉怛谋的耳廓。 “翊均一定会尽己所能,为副使平反,让副使……死有追赠!” 一席穿堂秋风吹过,柳枝沙沙作响。 悉怛谋微顿,继而将罐中之物倒入口中。吐蕃人深吸一口气,宽厚的胸膛随着深沉的呼吸起起伏伏,原本微蹙的眉头竟随之舒展,他默默地伸手拭去嘴边残存的液体,将琉璃小罐扔回给张翊均,一扯唇角,语气有着让张翊均都感到诧异的从容。 “好!”悉怛谋的独眼此刻不再浑浊,闪烁着自由的光芒,“……六尺黄土之下,我等先生给我这个答案!” 他本是雪山的孤狼,是高原的雄鹰,枷锁从不是归宿,他注定魂归故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四十一章 焉耆王嗣 太和五年,九月癸亥,戌初。 维州,薛城外。 护送囚车的部队由三队武威军组成,六十余唐军护送载有三百人的囚车,整个队伍在狭窄的官道上绵延了足有一里。囚车笨重,整个行进因而异常缓慢,最后竟用了两倍的时间,至次日戌时才行至薛城外。 唐军出成都府时,吐蕃人的哀嚎声不绝于耳。待将至目的地,竟也都像是已然认命,除却行军脚步声外,余皆不闻。 部队先前派去的信使未初时分已从维州回报,维州城内的守军想必此刻已经知晓将要撤离的消息,城头的火把光亮较往日少了许多。 天已擦黑,张翊均立在“飒玉骓”身侧,一边偷偷地给“飒玉骓”嘎吱嘎吱地喂苹果,一边透过蒙蒙雾气,直直地凝望着黑压压的维州城墙,紧闭的大门在夜色下看上去仿佛一只深邃的独眼,远远地同张翊均对视。 兵曹卢启走到张翊均跟前,毕竟整个队伍中的读书人就只有他们两个。 卢启比张翊均要矮上半头,年岁却要大上一轮,若是平时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感,然而现在他们两人脸上却满是凝重的神色。 “城内已经得到消息,想是明日辰初,便要开拔撤离了……” “囚车中的吐蕃人怎么办?”张翊均细细听去,囚车中除了怨声外,竟还有婴孩的啼哭声,“难道真的要按计划,都留在城中等着吐蕃人来杀?” 卢启面露赧色,望向阴云密布的夜空,口中长出一口气,显而易见,他也对这不仁不义的差事极为不忿。良久后,卢启轻声道:“悉怛谋已死,其余的妇孺许是可以藏匿于维州城中……” “那既然这样……” “不过……”卢启又浇冷水道:“阁下曾在维州一年,维州百姓对这些吐蕃守军什么看法?” “恨之入骨……” “想想也是啊……就算藏匿城中,吐蕃兵残暴,入城换防后,百姓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把这群人的藏匿位置给供出来,以此少受荼毒。所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吐蕃人对叛逃者的处罚阁下想必清楚……有时候,早死相比苟活更是一种解脱。” 张翊均叹了口气,他如何不知,吐蕃律法对叛逃者的处罚,枭首已算轻的了,而被活活剥皮,做成人皮唐卡的,也比比皆是。卢启安慰似的拍了拍张翊均的肩头后,便去吩咐兵士们就地扎营。 彻夜的行军让武卒们人困马乏,扎营的同时,在兵曹卢启的要求下,每队的伙夫开始生火煮粥,不多时,夹杂着一股糊味的粥香便飘入张翊均的鼻窦,合着一股热过的胡饼芝麻香气,让不少困意十足的步卒都纷纷聚了过来。 “一个一个来,莫抢莫抢……” 尽管风尘仆仆地到达了目的地,远离家乡数百里许,步卒们的脸上却也未见难过的神色。他们喝着粥,吃着胡饼,开着同僚的玩笑,埋怨着伙夫烧的粥太稀,年纪大的聊起了老婆孩子,甚至连一日行军的疲惫此刻也烟消云散。 毕竟他们都清楚,此番前来不过是送几百个蛮子上黄泉路,待到明日辰时,队伍便将踏上归途,也彻底省了累赘般的囚车,谁不开心呢? 张翊均也啃了口有些放凉了的胡饼,又深深地望着维州城墙上火把攒动,城头的唐旗无力地低垂着。即便他在成都府时已经看开了这件事,但是真正来到维州城下,再一次看到他曾经蛰伏了一年的城池之时,一股浓浓的悲凉感还是从心中油然而生。 张翊均深吸一口气,却感觉胸口咯咯的,像是有什么东西…… 伸手摸去,掏出来一厚厚的信笺。 对了,这是要交予杨综的。 许是由于长途跋涉的缘故,不知何时信笺上的漆封已被磨掉了,现在信笺看起来和被拆开别无两样。当时不由分说便将信笺收下了,张翊均这才注意到这信笺厚得不像样,就像是塞了本薄书进去,难怪会咯胸口。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张翊均将胡饼叼在嘴里,小心地将信笺翻开,果真从里面取出一本薄书和几张信纸。看字迹书和信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令狐缄先前负责抄录藏书阁书籍,想必这本薄书是藏书阁中某本书的抄录节选。 书名处赫然写着《安西将门世系表——焉耆卷》。 维州,维川郡,薛城县。 西侧城墙,子初。 微风拂面,杨综独自一人立在城头,正用力地嚼着好几片薄荷叶,口中清凉的酥麻感足以麻倒一头牛。他两臂张开,任凭呼啸的秋风从指间吹过。 目尽之处,获知唐军将撤的消息后,吐蕃人的营寨戌初便燃起了篝火,数十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欢快而悠扬的鹰笛曲调随着风儿传来,却让杨综顿觉恍若隔世。 杨综仍能忆起,武威军、天征军入城时,维州父老百姓夹道迎呼、山呼万岁的场景。 “不意今日复见唐家威仪……”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唐军不走了,此番绝不再走了……” 他终究还是食言了。 杨综这几日身在维州,他看到的是百姓的安居乐业,是他走在街巷上时人们的笑脸相迎。而这一切,都将在明日辰时戛然而止。是因为有他签字画押的那份供状吗?杨综摇摇头,心中暗道,就算不是那样,自己也枉为唐兵,枉为唐臣。即便以死谢罪,也死有余辜…… 杨综轻声叹气,灰棕色的眼眸泛上一丝黯然,心头思绪却不觉回到了从前。 “军爷,这是襄儿,我小侄,您看能不能给他在兵曹安排个床位……” 说这话的是杨综的阿叔,杨胄。有着和杨综一样的胡人面相,面容棱角分明,引人注意的是他左耳根下方有处长长的疤痕,延伸到喉咙处,许是被火烧的,由此让他的声音甚是沙哑。打杨综记事起,自己阿叔没少因为这个疤被人指指点点、敬而远之。 “欸你这个杂胡,怎么都给你军籍了还来劲了呢?”对杨胄的点头哈腰,队正打扮的军卒反而有些厌恶地望了眼杨胄和他一旁仅有七八岁的杨综,而后把双腿向案几上一搭,背向后靠去,骂道:“拿上腰牌赶紧给老子滚!” 杨综的童年记忆充斥着阿叔的点头哈腰和他人的白眼。这二者时常混在一起,让杨综不止一次地认为,正是阿叔的软弱才让他们备受歧视。等他长到快二十岁,这种想法便更根深蒂固。 尤其是当他自以为能养活自己的时候。 “襄儿,明年你就弱冠了,待阿叔再攒攒银子,到时候你就也有军籍了……”常年的低人一等,让阿叔的背早早地佝偻了起来。十九岁的杨综看在眼里,却并不心疼,反倒颇不耐烦地道:“不用你管!” 阿叔没有因杨综的顶嘴而恼火,反倒憨厚地咯咯笑着:“我不管你谁管……” “那也轮不到你,你又不是我阿爷!” 杨综轻蔑地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留下他阿叔一个落寞孤单的身影,扶着门廊长长地叹气。 那段时间,杨综实际上迷上了赌博,在赌桌上轻轻一掷,便换回了大把大把的雪花银,引得周围人纷纷叫好巴结起来。人生头一次,让杨综体会到了趾高气扬活着的爽快。然而杨综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给他做的局,到第三天,他便连本金带先前赢的银子输了个精光,还欠下一笔堪比阿叔一年俸禄的“巨款”,却是他无论如何也还不起的。 后来怎么样了?杨综到现在也忘不掉,那是阿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揍自己。他为了还赌债,偷拿了阿叔供在床头的玉石,被阿叔发现后,连着打折了三根柳木棍。至于欠的钱,最后到底还是由阿叔掏钱还了。 想到此,杨综自嘲般地笑了笑,双手不知何时已掏出腰间的玉石信物,轻抚着上面的文字。 一年前,太和四年,冬十月。 河曲,鲁州城外。 一抹残阳划过河曲戈壁的天空。几队河曲兵卒列队齐整,只待州刺史来践行后,便可整装待发。 旬日前,朝廷下诏,西川告急,兵士紧缺,这几队武卒都是被选拔出来往援蜀中的北兵。杨综正是其中一队的队正,他肩扛陌刀,蓄着八字髭须,口中嚼着薄荷叶,两颊的咬肌随着咀嚼蠕动着。 杨综站得稳如泰山,双眼直视着戈壁上开阔的南方大路,在地平线的位置矗立着延绵的山峰,越过群山,便是夏州地界,之后便是关内,也是他们往后的必经之路。 真的要去成都了……杨综心道,他生在鲁州,长在鲁州,这也将是他首次踏上大唐关内的土地,虽然将要告别故乡,此刻充斥他心中的,竟满是对芙蓉城的向往。 “喂!” 从兵卒身后城门方向传来某人的呼喊,惹得队副和几个好奇的兵卒扭头回看。队副见了,便悄悄扒拉了下身旁的杨综。 杨综把口中薄荷叶一啐,“干啥?” “那是胄叔吧……”队副话音未落,杨综便猛地扭头回看去,只见一五旬老兵身披布甲,正一边招呼着一边步履蹒跚着朝这边奔来。 “阿……阿叔?” 杨综脸上满是惊讶,压低了些身子,从队列中摸了出去,三步并两步地趋至阿叔跟前。阿叔已不再年轻,略带卷曲的发髻斑斑驳驳,两鬓也被灰白浸满,阿叔两年前在战斗中腿受了伤,吐蕃人锋利的弩箭刺穿了他的右小腿,自那以后腿便有些跛。 见到杨综的一刹那,杨胄平日里凶巴巴的神色竟舒缓了下来,平白增添了几分和蔼。 “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出征不用你来送吗?”看着阿叔的步履蹒跚,杨综有些恼火又有些心疼地责怪道。 老兵粗厚的手掌拍了拍杨综的肩甲,“襄儿出息了,跟你叔一样当上队正了,这下要去西川,可得……” “知道了知道了!”杨综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分别时刻,鼻腔有些发酸,许是怕被阿叔注意到他眼神中的不忍,杨综不由自主地撇过脸去,故作平静地道:“你快回去吧,一会儿刺史可要来了。” 杨胄沉默了半晌,直直地望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侄儿。即便是再绝情之人,也无法忽略老人眼中的不舍。杨综瞥见自己叔父的双眼,竟觉得自己脸颊有些发烫,正要说什么,老兵已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用亚麻布包好的物什。 “来,拿着……” “这是……什么?”杨综接过去,满脸疑惑。 “你阿爷一直带着的,叔帮着保管了这二十年,现在……它是你的了。” 太和五年,九月癸亥,戌正。 剑南道,西川,维州。 “杨都尉?” “杨都尉!” 杨综的思绪这才回到现实,意识到有人在叫自己,连忙一抽鼻息。这个时辰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在城墙上闲逛。由于明日便要开拔,也毋需守备城池,因此城头上的戍卒早就回兵营歇息去了。 “张……张翊均?!” 杨综虽然知道张翊均是随缚送的吐蕃降卒一起来的,却也对他的突然出现颇感讶异,“城门紧闭,你怎么……怎么进来的?” “翊均好歹是做过一年的维州暗桩,这州城有哪些入城的暗渠,如何登上城墙,还是了然于胸的。” 合着阵阵风声,张翊均这话听起来竟暗含着些无奈。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地远眺吐蕃营寨,无言良久。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曾经在河曲鲁州的时候,因为流人子的身份……人们都看不起我。还有人诽谤我,想陷我入牢狱。阿叔一直护着我,用积蓄给我买了军籍,这才当上戍兵,”杨综语气平静,长叹着道:“后来做上翊卫队正,被调至西川,李公不以出身论人品,继而做了牙兵中郎将……” “再后来……”杨综顿了顿,喉头哽咽着,闭眼道:“为了为我家父阿叔正名,便在李支使的供状上签了字画了押……良心不安,遂自请前往维州……” 两人之间又有了长久的沉寂,其实也许仅仅只是一息的工夫,却在杨综看来,有半个时辰那般漫长。 “李公知道……” “什么?”杨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公知道,”张翊均手扶着冰凉的箭垛,清澈的双眸看向杨综,眼中竟并无任何的责备,“李公不仅一直都知道有那份供状,而且也知道上面有杨都尉的姓名……” “李公是怎么……” “薛元赏说的。” “啊……”对这简短的回答,杨综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睛,然而只须臾,他的眼神终究还是黯淡了下去,“既然这样,襄宜更无面目回去复见李公……” “此次归还城池的诏命,其实同那份供状毫无瓜葛……” 获知了这样的答案,杨综却更为困惑不解,连连用手指着城内黑压压的屋檐高声道:“那……朝廷为何要抛弃光复的城池?为何要抛弃五千维州百姓?这难道不是乱命?你们……就那样接受了?” 张翊均眼神麻木地望着城内,这座他寄予厚望的城池,终究还是未能如他所愿,助李德裕立功入朝。为这座城池,张翊均受过多少苦,他已记不清了。之后要做的事情,他一时脑中也一片空白。 “我其实很羡慕你,”看着张翊均暗暗抿紧的唇角,杨综莫名地感觉出来,对于维州城的归还,张翊均恐怕比自己更要心痛,“张先生想必……生自钟鼎世家,再不济也不可能比杨某差……” “襄宜未曾读过许多书,是个粗人,甚至就连兵书也没太读过……虽然官居六品,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兵……自然是不懂朝廷的国策,也不懂什么叫盛世,”杨综说到这儿,无奈地垂下眼帘,“但是襄宜倒是清楚,将收复的故土拱手送还,盛世绝非是这般面目。” 杨综说完,百感交集中,手臂搭在箭垛上,将那玉佩放在手掌里,用大拇指抚着上面的刻字,想以此来让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那是什么?” “噢,不过是家里传下来的玉佩。这么久了,我也不知道有何用,不过是当作护符,带在身上罢了……先生如能识得上面写的什么,那可帮了大忙了……”虽然这样说,杨综却并未抱任何希望。 杨综将那信物递给张翊均,却不料只匆匆扫了须臾,张翊均一挑剑眉,颇为惊奇地仔细打量着杨综棱角分明的相貌,“这么说,令狐缄写的是真的?翊均还以为是玩笑……”说完,张翊均便从怀中掏出那封信笺,郑重地递给杨综。 “先……先生何意?” 杨综边看着张翊均,边连忙打开信笺,取出那本薄书和信纸,微微侧身靠向火把的光亮。 “安西四镇之一,焉耆国听说过吗?”张翊均神情严肃,字斟句酌地复述着信纸上写的话,“其国贞观中臣服大唐,元和初陷于吐蕃,其国王姓龙,末任焉耆镇守使杨日佑嫁女与末代焉耆王,生二子。焉耆城破之日,焉耆王随镇守使杨日佑兵败身死,长子携幼弟出逃,为避人耳目,遂自称流人,以母为氏,后不知所终……” “长子名留,次子名胄……” 杨综默默地听着张翊均的话语,双手却已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杨留、杨胄,则正是杨综父亲和叔父的姓名。 “这块白玉本不是什么玉佩,而是焉耆国印!上书粟特语四字‘龙突骑支’,为首位焉耆王之印!” 杨综的眼眸渐渐朦胧,张翊均将那白玉信物双手递还。 “杨都尉从来就不是什么流人子……”张翊均双目炯炯,一字一顿,言语间竟也觉得心头炽热:“而是焉耆王嗣!” 当杨综仰首与张翊均四目相视之时,竟已泪流满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四十二章 一骑当关 太和五年,九月甲子,卯正。 维州,薛城东门外。 张翊均被卢启叫醒时,天还未亮。 张翊均本是个睡眠很轻的人,稍有些动静他便会醒,更何况,营寨中坚硬的床铺属实不是什么舒适的酣睡之处。醒来后,帐外的人来人往的混乱以及驮马的嘶鸣声不绝于耳,让张翊均属实诧异自己睡得竟这么死。 然而细想一下,昨夜至丑末张翊均才回到东门外的唐军营地,算下来他也只睡了一个多时辰,连梦都来不及做。 在帐中用半盏茶的工夫收拾好行囊,从营寨中迈出来,张翊均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发现囚车早已不在,想是已被送入城中了。张翊均发觉自己对此的反应竟是平平淡淡的,想必经过这些时日,哪怕胸中有再多的不平与不甘,此刻早已被残酷的现实磨得荡然无存。 城内唐军已在虞藏俭的率领下列队齐整地出城待发。维州刺史的位子还未坐热,便要被迫回归本职,然而维州又属实不如在成都府滋润,除却不住地在马背上打着哈欠,虞藏俭的脸色可谓是百感交集。 唐军将撤的消息到底还是捅出去了,城内百姓纷纷赶往东城门,紧跟在武威军、天征军列队的最后,跪立于地,央求着唐军不要撤离。 然而这终究是不现实的。 纵然西川所有军将都不愿抛弃维州百姓,诏命若此,谁又敢担此责呢? 张翊均正麻木地望着这眼前的一切,却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哎哎,给你留的……”卢启讪笑着递给张翊均半张缀着芝麻的薄脆胡饼,张翊均伸手接过,竟还有些温热。 胡饼摸起来厚实,有两个巴掌大小,上面缀着油光锃亮的芝麻,甫一拿出,便嗅到了浓浓的芝麻香。 谢过卢启后,张翊均又深深地凝望着维州城墙足有半晌,卢启见了,也立在张翊均身侧,看了他一眼,轻轻地道:“收拾物什,准备走吧……” 张翊均默默地点了点头,临行之时,他本想说点什么,却顿觉语塞;本想想些什么,却脑中一片空白。唯有目之所见:尽显斑驳的城墙、无力的三辰唐旗、整装待发又归心似箭的戍卒,以及被城门口的兵士挡回去的维州百姓。 回到成都府后,他又能做什么呢? 这时,虞藏俭骑着一匹黑马走了过来,打断了张翊均的思绪。卢启见了连忙微微躬身,叉手行礼。 “虞刺史……” “别叫我刺史,”虞藏俭下马后,用力地嗔了卢启一眼,又自嘲道:“维州城都没了,我这刺史当的就是个笑话……” 虞藏俭左顾右盼了会儿,咬了下嘴唇,问道:“你们看见杨都尉了吗?” “呃……”卢启闻言愣了一下,“杨都尉不是跟着虞刺史一起出城的吗?” “废话,要是和虞某一同出城,虞某现在还跑来问卢兵曹作甚?”虞藏俭有些着急地怒道:“吐蕃人若是入城发现唐军未撤,杨都尉这便是贻误军机,他不怕被军法&论处,我还怕呢!” 张翊均也四处张望着,确实,武威军、天征军人数虽多,但是身着明光铠的军将可为数不多,确实到处不见杨综的身影。 登时,昨夜杨综说的一句话猛地开始在张翊均脑海中回响。 “……既然这样,襄宜恐更无面目回去复见李公……” 他不会是…… 配上昨夜在城墙最高处寻得杨综,脑中闪过的一个念头让张翊均心头一沉,而后急忙将背囊横跨在“飒玉骓”的雕鞍后面,迅速踩着马镫纵身上马。一夹马肚子,伴着“飒玉骓”的一声嘶鸣,张翊均直朝身后的城门而去。 虞藏俭和卢启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在张翊均身后呼喊着什么,却被马蹄急踏声音所掩盖。 “刺史尽管领军奔成都,翊均稍后便至!” “飒玉骓”无愧是极擅冲刺跳跃的河东骏马,张翊均回头这样喊着的工夫,“飒玉骓”竟纵马一跃,跳过了站成一排堵住城门的兵士,而后稳稳地立在地上。维州百姓见状纷纷让出一条道,“飒玉骓”便带着张翊均直窜入城,速度之快让目睹这一切的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辰初。 维州,维川郡,薛城西门外。 张翊均横穿州城,从空无一人的西城门趋出去的时候,天已渐渐擦亮,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岷山苔原。吐蕃营寨仍同昨夜无恙,立在目尽之处。不同的是,吐蕃骑兵和步卒已经倾巢而出,列成两队,直向维州城而来,看上去人数不下千人。 而城门外,有人身披明光铠,手持陌刀,一骑当关。 “尊驾不该来的。” “杨都尉为何在此?”张翊均骑至那人身侧,“若是为供状一事,大可不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李公对杨都尉仍旧信任如初,绝无责怨之意!” 杨综没有回答,只是苦笑着,看了张翊均一眼。 “尊驾既然来了,还望帮襄宜保管一样物什……”杨综说完,便左手放下缰绳,从甲衣腰带处摸出一样东西,抛给张翊均。 张翊均伸手接住一看,发现竟是那块焉耆王印。 “翊均不能收此贵物!” 杨综只是轻摇着头,毫不理会。 “小时候,阿叔总给我讲故事,从小是在西北边陲听着邢国公苏定方、卫国公李靖、汾阳郡王郭子仪的故事长大的。我大唐立国二百余载,从未缺少过忠贞义士,更不缺精兵强将,亦无破胆宵小之辈。因此自己也总幻想能有朝一日,领兵一方,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复我大唐陇右三十三州……” 杨综顿了顿,叹息着道:“然而说来惭愧,襄宜愚钝,最后也不过是吃着皇粮,拿着薄饷,跟着老兵油子混日子罢了……” 张翊均发现,杨综此刻讲话竟没有了往日的磕巴,极为顺畅。 杨综让马向前了几步,露出了背后的护心镜,在朝阳下熠熠发光。不过张翊均并不知道,杨综这样,只是为了不让张翊均看到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杨综一抽鼻息,直直地凝望着远处列队而来的吐蕃步骑,右肩扛着陌刀,毫无惧色,瞳仁似火。 “而今襄宜身世已明,却顿觉己身龟缩一世,难复家祖万一……安西失陷三十余年,朝廷羸弱,孩儿亦不孝,难往玉门关敬酒,今日便以血代酒!” “杨都尉……”张翊均怔怔地望着他,却一时语塞。 “……襄宜许诺过很多事,带阿叔去长安看看繁华的街市,为李公尽忠职守,都没有做到……而今,襄宜向维州五千百姓许诺过唐军绝不再走,此番,我决不食言!” 杨综深沉地呼吸,他吞咽了口唾沫,向口中塞了片薄荷叶,嗓音低沉中竟带着些许沙哑,一如岷山苔原呼啸的萧瑟秋风。 “维州五千百姓心向大唐,入城之日,夹道迎呼,杨某至今未敢忘记。今天……杨某便投桃报李,哪怕这维州只剩一个唐兵,戎寇也休想入城……” 张翊均静静地听着,目光凝在杨综无比坚定的双眸上,恍惚间竟觉得他此刻眼中燃着的烈焰似曾相识…… 那是同令狐缄一模一样的眼神——视死如归! “临别在即,还想问先生一事……” 张翊均默默地点头,这才感觉鼻腔已然有些酸涩,双眼竟渐渐朦胧起来。 “有杨都尉此等人在,何愁大唐中兴不成?” 张翊均的语声好似耳语,杨综并未听清,只是轻轻相问道。 “襄宜不过是一小卒,却也好奇,若是能有谥号,当为何?” 张翊均沉吟良久,喉头哽咽着,仰望云层密布的岷山天空,深深地吸一口气,说得字正腔圆:“危身奉上,有功安民!” “作何讲?” 张翊均面朝杨综,竟双目湿润,极为郑重地拱手,朗声道:“忠……烈!” 听到这个答案,张翊均和杨综两人相视无言,静默良久。杨综沉思了半晌,而后他抬起头来,一扯唇角,神色释然地笑了。 吐蕃骑兵和步卒已渐渐逼近,他们并不知道静立在城门前的两名唐骑是干什么的。从张翊均的位置,已能清晰地望见领头之人所戴的面甲,以及臂膀上缠缚的金饰氆氇。 “尊驾该走了,”杨综将口中的薄荷叶啐在地上,向维州城的方向伸出食指,面色平静地道:“这是襄宜的宿命……并不是尊驾的!” 张翊均并没有走的意思。 见张翊均毫无反应,杨综怒了。他张开厚重的手掌,用力狠狠地一拍“飒玉骓”的马脖子。“飒玉骓”扯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竟像是在此刻通了人性,立时掉转马头,一骑绝尘,载着张翊均,直朝维州城门而去,任凭张翊均如何勒缰绳也不肯停下。 人的坚强和脆弱永远都超乎自己想象。有时,可能早已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有时,却可能脆弱得一句话、一个场景便泪流满面。 张翊均回头望向手持陌刀,向吐蕃军直冲而去的骑手,闭上双眼,两行热泪随之滑落。 是日,维州上空,飞雪飘落。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四十三章 牙城牢狱 太和五年,九月乙丑,巳正。 剑南道,西川,官道某处。 维州城终究是被送还给了吐蕃人。 三百余吐蕃降兵,连带着他们的家眷妻小,都被从囚车中拉了出来,被极其惨酷地屠戮于维州境上,婴孩被挑于矛尖以为戏,染得天色赤红,血流漂橹。而悉怛谋的尸首,则被剁成了肉泥,和三百余具尸体,一齐被草草掩埋在了维州城外的乱坟岗中。 整个维州归降一事,不少人事后回想起来,仿佛仅仅是场短暂而又充满希望的梦。不过数日,竟恍然梦醒,在所有人心中留下了怅然若失般的虚无和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 然而很多事,即便在当时看起来那么的不可理喻,难以接受,最终却也只得像苦果般囫囵吞下。 一切还得照常继续…… 张翊均返回成都府的途中,整个人前半程都是发怔般地骑跨在“飒玉骓”背上,眼神迷茫,粒米未进。到了后半程,竟同卢启和虞藏俭聊得滔滔不绝,上到经史典籍,下至传奇小说,不一而足,且到了饭点食量大得惊人,足足把前半程欠下的饭又都补了回来。 这样的状态让同行的卢启不禁颇感担忧,数次关切地问来问去,却也从张翊均那里套不出半句话,只得作罢。 其实卢启若是对张翊均稍有了解,便完全不必忧心张翊均的状态。 他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人、一些事。 更为重要的,他已心中了然,他还有一笔帐要算。为了很多人:三十年前征战维州殒命的武卒、饮鸩自尽的令狐缄、坦然赴死的悉怛谋、力战而亡的杨综、还有央求唐军留下而不得的五千维州百姓,和千千万万仍处在异族铁蹄下被荼毒的人们…… 九月丙寅,巳初。 成都府,牙城牢狱。 能住进牙城牢狱的可都不是一般人。 前任节度使杜元颖在任时,因不晓军事,专务蓄积,减削士卒衣粮。戍边之兵,由是衣食不足,皆入南蛮境地钞盗。继而引发了震惊长安的南诏入寇,兵临成都。随后杜元颖被解职问罪,在被贬为循州司马前,便曾在此牢中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 然而在那以后,此牢也很久没有“客人”光顾过了。直到前几日为止…… 牢狱深埋于地下,墙壁由青砖砌就,阴气潮湿,窄小而逼仄。 每间牢房相互独立,七尺见方,置身其间,除却每间牢房会从轻发落,然而李德裕同阿叔和牛相公是不共戴天的政敌之事,天下皆知。对敌人手软,便是对自己残忍。谋刺节帅足可以定个大不义之罪,再加上李植曾经私调牙军劫取暗桩张翊均,又是个越矩不敬之罪,唐律严苛,数罪并罚。李植除非有两个脑袋,不然难逃一死。 再加上维州归降一事彻底泡汤,他李德裕难道还会放过自己吗? 李植无奈地长叹着气,心中百感交集。 等一下…… 真的难逃一死吗? 强烈的求生欲让李植忽地睁眼,望着昏暗而又空旷的牢狱,除非…… 除非“鹛城”相救,趁夜色,拨给李植一匹快马,让李植能迅速逃出成都府,北上直趋梓州,进入剑南东川。东川节度使刘遵古交好晋国公裴度,裴度对李德裕有过提携之恩,刘遵古又是阿叔李宗闵的故交。只要逃离西川,一切都还会有转机! “鹛城”是王爷的人,李植不单单是王爷的人,更是牛党。 若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鹛城”那样谨慎多疑的性格,绝不会冒着自己身份暴露的风险,坐视李植这样被李德裕审讯,所谓同党相援。更重要的是,王爷是绝不能被供出的。无论李植从何种角度想,“鹛城”都必然会来出手相救…… 正想间,从牙城牢狱入口处,竟传来了开门声及锁链碰撞声。 狸花猫闻声以为开饭了,直朝门口奔去,“喵喵”叫起来。 门口似乎传来有一来访者同牢头的交谈声,在空旷幽深的牢狱中,声音竟传得犹如鬼怪的嘶吼。须臾,又传来径直朝李植这间牢房而来的脚步声。两个人?不,是一个人…… 而来人是李植绝对没有想到的。 “李支使莫怪,翊均心中尚有些许疑问,望支使解惑。” 张翊均刮过了胡茬,头佩幞头,身着素色翻领常服,行过了叉手礼,在牢房前同李植一样席地而坐。 头顶通气口投下来的一缕朝阳,照出了牢房中漂浮的灰粒尘埃。李植“哼”了一声,静静闭上双眼,内心里却翻腾涌动,百味陈杂。 早在李德裕上任之时,他便听说过这个身无官品,居李德裕幕僚的布衣之士。一直以来都未曾对此人有过任何过多的关注。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想到,正是这样一个布衣之士,竟是潜藏维州的暗桩,促成了先前吵得沸沸扬扬的维州归降。甚至还在拉李植下狱的过程中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倘若李植当初听了威远军段灵之言,早早将其绞杀,不知今日他还用不用在此阴冷幽暗之地做一阶下囚。 “牙城牢狱,先生是如何进来的?” 张翊均从袖笼里掏出一块令牌,李植认出那是西川节度使令牌,见之如见节度使,整个藩镇就没有几块。一般只暂时交予代行节度事的高阶僚佐,理论上只有像节度副使、节度支使、行军司马这样职介的人才有资格持有,没想到竟然在张翊均手上。 不过李植现在对此并不关心,只是冷冷地看了张翊均一眼,语声不无挖苦。 “先生是来寻仇的吗?” “何至于,”张翊均坦然笑道:“翊均此来,不是为了延宁楼一事,更不是为了供状一事,甚至也不是为了归还维州一事。这些……自有法曹会审之时让支使一吐为快。翊均想问的,乃是……” 李植被张翊均这番胜利者般的姿态以及云淡风轻的语调搅扰得心烦意乱,便抬高声音,打断道:“既然会有法曹会审,先生又身居节帅幕僚,届时当堂问对便罢了,何必特来此阴仄潮湿之所?先生所问,恕某不做回答。” “支使回不回答,是支使的事,翊均问不问,是翊均的事。”张翊均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敢问支使,平生最为痛恨之人,是何人?” 李植眉头微蹙,一时猜不出张翊均这旁敲侧击般的提问意欲何为,不过他本已下定主意一言不发,便只是闭目静思,容色波澜不惊。 “不知支使作何想,虽然翊均自己便曾潜入维州做暗桩,但是正因这段经历,翊均平生最为痛恨的,也确确实实是暗桩……”张翊均的声音继续带着牢狱中的丝丝阴冷,幽幽地传入李植耳畔,“既为暗桩,便是签下了生死契约。身份暴露,便是一死,无非是即刻自裁还是为敌套出内情后被杀两条路罢了。事竟之时,说到底不过封赏了了,难抵所承担的风险之万一。故此……” “……能选择做暗桩的,行事必然谨慎严密,而意志也必然坚忍不拔,说好听些是义士,说难听点,便是亡命细作。” “……薛元赏虽然最终选择了帮助李公,其为人却也素来左右逢源,在牛相公和李公之间玩的是平衡之术,故而也给支使留足了面子,支使那份供状内容详情亦讳莫如深,只字未提。然而以翊均度之,支使能写出足以上达天听的供状,想必对维州归降细则烂熟于胸,而能做到这一点,难免会需要在帅府……有个暗桩吧?” 李植仍闭着眼,却森然一笑。 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有人怀疑到有暗桩埋在其间也是可以想见的。 “先生别白费口舌了,”李植睁眼笑道,言语中颇有些嘲讽意味,“倘若某真在帅府有暗桩,还能落得今日的境地吗?” “正是!”张翊均微微一笑,语如寒冰,“翊均先前一直觉得奇怪,始终以为支使既然在帅府埋有暗桩,以支使之才,支使所作所为破绽不应如此之多,最后竟落得被打入牙城牢狱这般境地。” 李植眉目一怔,脖颈上的青筋跳动,额头渐渐渗出些细汗。 “然而……换个角度想,”张翊均死死盯视着李植的双眼,犹如锁定猎物的鹰隼,“若是此暗桩实际并不听命于支使,而是听命于某身在幕后的他人。支使不过是此暗桩发展的下线,那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四十四章 和盘托出 太和五年,九月乙丑,巳初二刻。 成都府,牙城牢狱。 牙城牢狱中,李植不发一言,看似对张翊均所说的话不为所动。但是实际上,他的内心里已经有些波澜涌动,随着胸口的起起伏伏,李支使的鼻息愈粗,面部血色渐无,额头的汗滴也顺着脸颊淌下。 “先生……到底是谁?” “我说过了,在下京兆张翊均。”张翊均语气很是敷衍,轻飘飘地笑道:“怎么?方才被在下说中了?” 李植不答,两手搭在膝头,却感觉指尖侵来阵阵凉意。 “其实府中藏有暗桩一事,自从潜藏维州做暗桩开始,翊均便早有所怀疑,前任维州暗桩司马朱死得实在过于蹊跷,不过也仅仅停留在一丝疑窦的程度罢了。后来维州归降,翊均无意间从维州副使悉怛谋口中得知,司马朱之死实际上另有隐情,我便更加确信,他实际上死于背叛与出卖。” “……而掌握其身份讯息的,只有西川成都府的人,说到底,还只能是帅府的人。因此,怀疑府中另有暗桩,便显得极为自洽了。” 李植吞咽了一口唾沫,仍觉喉头干涩,好半天吐出一句话,轻言道:“植还需提醒先生,过慧早夭啊。” “早不早夭自然不由支使操心,”张翊均似乎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实话告于支使,由维州至成都府的路上,我怀疑过很多人,后来入城后,被一假称杨综的威远军军吏击昏送入文殊坊,虽然意味不明,但那显然是您派来的,我也因此怀疑过支使您;李公一再劝阻我对暗桩一事追查,由此我甚至怀疑过李公李德裕。然而延宁楼一事之后,以及从维州返回成都府的路上,翊均想明白了,先前的猜测都不对。所以翊均才特来此地,还望支使赐教。” 李植微微抬起眼帘,却发觉张翊均正直勾勾地盯视着他,便发出一声冷笑,嘲讽般地问道:“先生就准备这样一直说下去吗?” 听了李植的回答,张翊均眉宇间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不过也只是稍纵即逝。 “当然不,若是支使执意不愿透露,那翊均……自然只能凭己之力去查了。” 李植静静地闭上了双眼,双唇抿成一条细线,似是在做着激烈的思考,却又像是不愿再发一言。就这样沉默了足足有近半盏茶的工夫,便听见张翊均轻轻叹了口气。 “李支使自然可以什么都不说,此事李公早已笃定不做详查,即便是日后提审,也不会问到一丝一毫与此相关之事。不过……”张翊均的语声顿了顿,在空旷的牢狱中留下一个虚无的空白,“不过,我说的这些,那人可一无所知。翊均先前也跟支使说过了,既然做的了暗桩,身份自是第一位需要隐瞒的,现如今,牙城牢狱内关押着一个知晓自己身份,随时会被提审的犯人……如果支使是暗桩,会怎么做?” 张翊均双眸紧紧注视着李植的面部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神色变化。紧接着道出足以让李植浑身战栗的话: “支使莫要忘了,死人远比活人值得信任。比起出手相救,杀人灭口,似乎更为合理自洽……” 不知是张翊均的话起了效果,还是因为牢狱实在阴冷难耐,李植脸上早已没了血色。双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不觉嘴唇颤抖不已,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而这一切都被张翊均细细地看在眼里,他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丝毫不给李植喘息的工夫,语声带着森森寒意,接着说道:“他既然是暗桩,想必杀起人来可不像支使那样,取用拙劣的鸩酒这等会被查出痕迹的方式,他会趁着支使入睡,悄无声息地夺取支使的性命,可以是从牙城牢狱大门而入,亦可以直接从支使头顶的通风口射入连法曹都观察不出的毒镖,正所谓杀人于无形。支使死前甚至痛苦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会觉得心脏跳动剧烈,而后须臾又趋于平静,整间牙城牢狱,顿时只剩尸首一具,无他……” 张翊均故意地停顿了片刻,让画面感渐渐在李植心中成型,而后默默起身,朝牙城牢狱的大门缓缓移步。 “……届时史书上恐怕除却宗室族谱,甚至都不会留下支使的名讳。想不到支使熟读经书,考取功名,出身不凡,最后却落得个横尸牢狱的结局,连长安官场的边都没摸到,可悲可叹啊……” 张翊均侧耳听闻李植一人呼吸急促,鼻息粗重。他故意将步伐放得很慢,不发出一点声响,以期让方才那段话所带来的恐惧感在李植心中渐渐发酵。 而这带着满满讽刺的一句话终于让李植再也坚持不住,浓浓的恐惧感与不甘开始在他胸中蓄积。 他蓦地睁开眼睛,面色惨白,尽管额头凝满了汗珠,却仍不愿就此开口。只得在昏暗的牢狱中静静地听张翊均迈上石阶,“嚓嚓”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牢狱中放大,又幽幽传开。 “况且……支使若是配合翊均,揪出帅府暗桩,翊均可向李公说情,支使便可就此将功赎罪,由此安然无虞。反倒是支使若是仍要踌躇犹豫不决,那翊均可要就此别过了……” 话音刚落,从牙城牢狱大门处便传来阵阵铁链碰撞声及开门声。 “别走!我说!我说!” 随后便听见李植的大口喘息声。 而李植并不知道,张翊均内心也长出一口气,实话讲,这是他第一次审问别人,因此一开始并非有充足的信心让李植招供。 然而,李植此人背后有牛党,又是皇室宗亲,功名在身,且敢于做出犹如火中取栗般谋刺节帅的险招,若说其人没有一点野心,那是不可能的。张翊均正是紧紧抓住了这一点,又通过察言观色,巧妙地利用了李植怕死的心理,最后正如围城往往需要故意留个豁口用来给守军突围一样,末了再给李植放出一条狭窄的生路,由此软硬兼施,即便是李植,也终于放弃了抵抗。 张翊均再次出现在李植面前时,李植身上的贴身衬衣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在某和盘托出之前,先生可否告于某,究竟准备如何保某性命无虞?” “翊均毕竟只是一身无官品的布衣幕僚,多的翊均也给不了支使,”张翊均摊了摊手,道:“无非是抓住帅府暗桩以后,交由李节度处置。李公既然已向支使保证可以从轻发落,而翊均又可向节度使为支使稍加求情,想是能将斩刑变为徙刑,徙刑变为降职处分。想必此事过后,支使会被派往黎州、雅州或是巂州任一下州司马吧?” 李植叹了口气,下州司马是从六品不说,张翊均说的这三个州府,都处在西川最为偏远之地,其地汉僚杂居,紧邻南诏或者吐蕃。不单遍布瘴气,而且还时时有被夷狄寇边的风险,去那里任司马,堪比流放。 然而李植犯下的罪行毕竟是谋刺节帅,与死亡相比,连降两级派往边地对于李植而言,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更何况,来日若能东山再起,亦未可知…… 因此问题在于,这个张翊均会不会履行诺言? 然而素来办事留有后路的李植,绞尽脑汁,却绝望地发现,他眼前的这个始终不以为意的小小幕僚,竟然是他此刻唯一的选择。 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李植顿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用两手支撑在地上,才勉强维持住自己的坐姿,以及仅存的一丝尊严。 “先生要找的帅府暗桩,其人代称为‘鹛城’。” 李植终究是张开了干裂的嘴唇,决定和盘托出。 “‘鹛城’?”张翊均剑眉一挑,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果真在记忆里泛起一丝涟漪。 这正是给悉怛谋写去密信的人的代号! “荷荷,正是,”李植点点头,眼帘却无力地垂着,“而且先生怀疑得不错,写密信出卖维州暗桩一事,确实是‘鹛城’所为。那时李节度刚刚上任,先生曾为维州暗桩,可能清楚,去岁维州便有要归降的迹象了。一来‘鹛城’想靠出卖司马朱来断了李德裕居功的可能,二来也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给李德裕一个下马威……” “且慢,”张翊均挥手打断道:“出卖暗桩是重罪,即便支使是‘鹛城’的下线,他也不会轻易将此事告与支使吧,支使真的与此事无关?” “额……”李植被张翊均这一问弄得支支吾吾半晌,最后他轻咳一声,嗫嚅道:“是……某向他提供的司马朱身份及……位置……” “出卖暗桩是斩刑,若真如支使所言,支使当同罪!”张翊均厉声道,不觉间身侧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 张翊均话音刚落,李植竟带着哭腔急忙辩解道:“不过彼时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要出卖暗桩啊!若是早有预料,我肯定不会告与他这些……” 张翊均只是一摆手,权当方才的话他没有听见。 “这个‘鹛城’究竟是谁?” “某也不知道,”李植认真地摇了摇头,“他行事极为缜密,从不露面,传信每次都写明下次密信藏于何处,每次都不同……” 张翊均若有所思,而后示意李植接着讲下去。 “那个……在某……接着讲下去之前,先生准备怎样抓住此人?” “设饵呀。”张翊均想了想道。 “什么……饵?”李植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张翊均轻轻一笑,双手负在身后,同李植四目相对。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明白张翊均所言何意之后,李植呼吸一滞,微张的嘴唇足足凝住了一息的工夫。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四十五章 杀人灭口 太和五年,九月丁卯,子初。 成都府,牙城牢狱。 李植缩着侧卧在牢房的一角,枕在一团散着霉臭味的茅草上,尽可能地将身体远离顶上的通风口。 同张翊均交谈完以后,现在的他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时刻害怕从通风口吹入一枚毒镖,让他就此一命呜呼。牢外吹着飕飕凉风,在漆黑幽暗的牢狱中变了形,变得更像是黑白无常的低语,让李植即便眼皮灌铅,也难以入睡。 早在午正时分,张翊均从李植嘴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之后,便离开了牢狱,之后再未现身。而这期间,除却给李植送饭的牙城牢兵,以及时常来李植牢门前露面的狸花猫外,李植便是孤身一人。 看起来今夜无事…… 从通风口仍有缕缕和煦阳光洒下时,李植恨极了这牢中的冰冷寂静;入夜以后,上面阴风的阵阵声响吵得李植心烦意乱,倒让李植怀念起白天时候的沉寂。 短短几日,让李植感到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维州归降,李植自以为抓住了时机,一纸供状,送往长安,却不成想弄巧成拙,最终让李德裕反将一军。而选择让令狐缄谋刺节度使,更是所托非人。一切迅速的变故让李植感到疑惑,为何事前感觉万无一失的谋划,最终看起来竟是昏招迭出?让李植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针对了? 对了,李阿思和府里的人都怎么样了? 李植入狱,若是真能如那个张翊均所言,只是外放贬官倒还好,财产都在,府里下人可自寻去处,亦可随李植同往贬所。但是若是张翊均食言,府中下人恐怕都会被卖做奴籍。然而在这大唐,一日为奴,终生为奴。 悲凉感开始侵蚀李植内心的同时,竟也让他有了倦意。李植最终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缓缓堕入了虚无的睡梦之中。 牙城牢狱的牢头王武正靠在大门外的石狮子上,左手搭在腰间横刀柄上,右手插在腰带处,口中嚼着薄荷叶,腮帮子随着咀嚼蠕动得分外用力。 王武正呆呆地看着一个刚刚换岗的牢兵仔细地洒扫庭院。脚边的狸花猫缩成一团,津津有味地对着食盆,吃着申时牢狱戍卒们吃剩的鸡肉汤饼,“咯吱咯吱”地啃着煮软的鸡骨头。 蜀中入秋渐凉,秋风飒飒。牙城牢狱位置较偏,位于建德坊牙城的西侧,从帅府过来并不近,乘马车也需要些工夫才能到。庭院内栽的几株木兰纷纷凋落,随风而去,在火把光的映照下,竟显得凄美动人,若是文人骚客遇见此景,难免会忍不住赋诗吟唱几首才过瘾。 然而王牢头却连打了两三个哈欠,完全没这个心思欣赏景致。 从戌正开始他们便在这里值守,到现在已然近两个时辰,由于牙城牢狱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闲置状态,因此每至戌正时分,牙城牢狱便不再设宿卫,然而自从前日节度支使李植被送进来以后,便得有人值夜班了。 十分不巧,今夜正好轮到王牢头和其余的五个牢兵执勤。 正百无聊赖之际,王牢头忽然隐隐约约听到院外的马蹄声嗒嗒作响,狸花猫闻声警觉地抬起脑袋。洒扫庭院的牢兵放下扫帚,六人正齐齐地看向庭院正门口。恐怕是有人要来探监? 王牢头心里打鼓,今日真是见鬼了,牙城牢狱平日里无人问津不说,就算是当初杜元颖杜节度被关进牢狱,除了被提审之日,也无人来看。谁知这才关了个节度支使,竟这般热闹,都已是子初,怎么还有人来? ……子初? 对啊,王武心里狐疑。 坊门早已关闭,进出建德坊都已不可能,巡夜牙军也不可能巡到牢狱这边来。帅府那边看上去灯火也熄了大半,节帅想必也已入睡,那这个来访的到底是谁? 王武有些心慌,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声音却大得吓了他自己一跳。 马蹄声消失了,随后马打了个响鼻,骑手踩蹬,马鞍随之发出声响,有人下马,王武却并未听见那人脚步落地的声音。 “来者何人?” 并无人应答。 四下静谧得有些古怪,牢兵们也都有些紧张,纷纷看向王牢头。王武强作镇定,用眼神示意其中一名弩手出去看看。弩手虽然有些害怕,但是牢头的命令并不敢拒绝。只得从腰带上卸下弓弩,娴熟地展开,搭好弩箭,缓缓挪步向前。 当牢兵迈出正门的那一刻,王武脚边的狸花猫立时弓起了身子,口中“嘶呜”叫着蹿到了别处。 而仅仅王武和其他五名牢兵的注意力被猫吸引了去的那一弹指工夫,当他们再将目光投向庭院门口时,方才去探路的弩手已然没了踪迹,正门口空空如也! “妈了个批!” 王武忍无可忍地怒吼道,将口中薄荷叶啐到地上,从腰间抽出横刀。其他牢兵也“唰”地一齐拔出横刀,紧紧跟在王牢头身后,直冲正门口而去。 李植被牙城牢狱大门开启的铁链碰撞声惊醒。 许是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光,通风口外漆黑一片,李植睁眼后,竟发现同闭眼所看到的无甚区别,若非他辨识出举在眼前的手掌轮廓,李植还以为自己变成了盲人。 他缩在牢房角落有多久了? 许是很久,却又像是不到半刻的工夫,李植只觉手脚像是麻痹了一般,想动也动不得。凝重的黑暗如同墨汁,紧紧地包裹着李植。他的衬衣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所吃透,几乎能拧出水来。李植只觉得嗓子干得冒烟,甚至吞咽唾沫都让喉头疼痛不已。 “张翊均?” 李植试探性地问道,然而他的声音须臾便被黑暗所吞噬,只留下了怪异的回声以及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在李植全身扩散开来。 李植干咽了一下,他想发声,却因舌头僵直而吐不出个像样的字。 李植拼命地竖起耳朵,却听不见除了从大门处及通风口吹入的风声以外任何其他声响: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无边的沉寂压迫着他的耳鼓,仿佛牢狱中还是只有李植一人一般。 “鹛……鹛城,是你吗?” 李植屏息静等,沉默却在这一弹指弥漫开来。 虽然李植这样问,但是他却完全不希望有人回话。然而这终究只是李植的一厢情愿,就在他话音刚落之后一弹指,许是更久,一息?一个深沉的语声竟从离李植很近的地方响起,让李植毛骨悚然,险些吓昏过去。 “是我……” 伴随着“嚓”的一声,声音的主人燃起了一柄火折子,竟登时将李植的整间牢房照的明晃晃的,适应了黑暗的李植的双眼也被火光耀得生疼,他从未想过只一柄火折子在一片漆黑中竟能这样亮。 即便如此,李植也丝毫不敢从来人身上挪开视线。 那人通体服黑,脚踩软靴,难怪李植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其人脸上也严严实实地缠了一层黑布,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看不清楚面容。 “我连你的真实身份……都……都不知道,我……我肯定不会把你供出来的!你务必要相信我!时至今日,我也从未对任何人提到关于王……王爷的一分一毫!” 李植放弃了自己全部的尊严,强烈的恐惧与求生欲让他匍匐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起来,牙齿打战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然而黑衣人只是一言不发,眼神冷冷地看着。 见自己无论说什么,这黑衣人都像块木头一样毫无反应。李植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便索性直起身子,从地上缓缓起身,自嘲般地冷笑了一声,心里暗道:张翊均啊张翊均,没想到来杀我的人会来的这样快吧,你终究也是会犯错啊…… “门……门口的宿卫呢?” 黑衣人仍旧一言不发地隔着牢房门盯视着李植,此刻李植首次感到这监牢如小臂一般粗的生铁条竟让他有了安心之感。 “你,你到底是……?” “我是‘鹛城’,你忘了吗?” “我当然知道,”许是对方的回应让李植重拾起了些勇气,或者是李植已经彻底不再抱生的希望,舌头竟不再僵直,开始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了,李植眯起双眼,道:“你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那黑衣人显然不愿继续让李植在这里耗时间,只是默默地从腰带里摸出一肠衣小囊,抛到李植的脚边。李植盯着那肠衣小囊,心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身上衬衣被汗水浸透,现在穿起来竟有些凉飕飕的。 黑衣人举起一串牢门钥匙。 “自己来?还是我帮支使来?” 支使? 等等……方才由于恐惧感充斥着李植的胸膛,扰乱了李植的判断力,因此也未曾仔细辨别过这个黑衣人的声音。然而当李植如今恐惧渐消之时,此人的声音竟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 “这囊里装的什么?”李植明知故问,想就此从黑衣人口中再多套几句话。 “云山鸩毒。” “怎么?‘鹛城’要用李某杀掉令狐缄的毒来杀人灭口?”李植被逗笑了,“此毒可是极易查验……” “正因与你所用的是同一种毒,才不会有人怀疑支使是他杀。” 快了,不过还不够,还得再让他多说几句。李植心里这样想着。 “荷荷,牢狱宿卫尽皆被杀,牢中只有李某一人,他李德裕和这成都法曹崔博难道会愚笨到以为李某是自戕?” “宿卫们还活着,不过睡过去了,他们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黑衣人有些不耐烦地低吼道。 “是吗?那……” 黑衣人被李植这番神情自若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拿起李植牢门的钥匙,迅速地将铁牢门打开,熄掉火折子,牢狱中又回归了漆黑。黑衣人拾起地上的肠衣小囊,一手扼住李植的脖颈…… 李植双眼紧闭,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他面目狰狞,但是他的唇角却微微翘起。 我知道你是谁了! 是啊,早该想到的,鹛城,鹛城……如此明显的暗示竟然糊弄了他李植这样久。 “想不到竟然是你!” 黑衣人扼住李植脖颈的手稍一用力,便让李植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他另一只手则将肠衣小囊举到李植嘴唇正上方,只待稍稍一挤,便可将鸩毒滴入李植喉中。 李植心道,高祖皇帝第十三子郑王李讳元懿五世孙,原来是这样死的…… “住手!”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并不出自黑衣人,更不出自李植。 李植微微睁眼,却发觉不知何时牢房外已被火把的光亮映如白昼。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四十六章 守株待兔 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子正。 成都府,牙城牢狱。 “住手!” 听到这声音,李植发现黑衣人眼眸中竟有了一丝惊慌,扼住李植脖颈的右手稍稍松劲儿,李植趁此机会,连忙挣扎着逃脱黑衣人的束缚,直直地躺倒在地上。李植轻抚着已经被扼出血印的脖子,肺里翻江倒海般地涌动,方才的窒息感激得他连连剧烈地咳嗽。 此刻,原本漆黑的牢内,也已被火把映照得明晃晃的。 牢外,站立着两名手持火把、浑身具甲的牙兵,手中弩机直指着黑衣人。李植一看便知是守备帅府的牙军精锐。 紧随其后,一身形修长的年轻人,缓步行至牢门前。不用这人开口,李植便已猜出来人身份,随后长出了口气,脑袋向后精疲力竭地瘫倒在茅草上,张翊均终究还是来了。 “不愧是能潜藏帅府如此之久的暗桩,阁下竟能不发出一点声响便将一火全副武装的牢兵尽数噤声……”张翊均负手在身,颔首啧啧称赞道:“……或者,我更应称阁下为……‘鹛城’?” “鹛城”一言不发,只是快速地打量牢外的三人,似在仔细地找寻破绽。 由于张翊均立在火把前面,李植看到的仅是他的一个剪影,但是听这云淡风轻的语气,李植已能想象出来张翊均说这句话时勾起的唇角。 李植本想就此道出黑衣人的身份,却又转念一想,如此于己并无益处,便索性就此作罢,决定对“鹛城”真实身份缄口不言。 张翊均瞥了眼李植,而后视线还是凝在“鹛城”的深邃乌色眼眸上,似在揣摩他的身份,同时也在为牢狱外的牙兵就位争取时间。张翊均不敢轻易移开视线,毕竟一刻之前他刚亲眼看见此人只用了十息的工夫,便将原本守备牢狱的牢兵纷纷撂倒,不知下了何毒,至今仍在牢狱大门外躺着昏睡不醒。 “若非彼时我藏在转角屋檐上目睹了阁下的杰作,恐怕此时李支使已然是一具尸体了,”为免“鹛城”铤而走险,张翊均字斟句酌地接着道:“接到我的消息后,此刻牙城牢狱已被一队帅府宿卫围得水泄不通,李节度已下令封锁建德坊,又亲领坊内武威军稍后便至。阁下……恐怕已插翅难逃……” 张翊均实际上是在虚张声势,虽然李德裕确实已经下令封锁建德坊,也将领军至此。然而集结坊内巡夜牙军需要时间,事出仓促,张翊均只来得及叫上守卫帅府正门的这两名牙兵。 也就是说,现在偌大的牙城牢狱,算上“鹛城”和瘫倒在地的李植,能动的只有身处地下的他们五人而已。 张翊均仍至少需要再拖延一刻的工夫…… “鹛城”只是默默地看了看张翊均和他身旁的两名具甲武卒,又回头看了看瘫在地上的节度支使。似是在权衡利弊,以及自己的胜算,最后还是两手垂在身侧,仰头呆呆地望了半晌,竟像是已然认命,从腰间解下短刃匕首,扔到牢门口处,两手的手腕并在一起,跪立于地,做好了束手就擒的姿势。 张翊均没想到方才的话竟然真的唬住了“鹛城”,内心不禁长舒了口气。 其中一名具甲牙兵从腰带处卸下绳索,小心翼翼地从牢门口走进来,四双眼睛都紧紧地盯视着“鹛城”的一举一动。 牙兵走到“鹛城”跟前,张翊均却猛然间瞥见一道寒光从“鹛城”的袖口弹出。 “袖剑!当心!” 然而为时已晚,袖剑直直地朝牙兵腹心处刺去。 牙兵身上披有厚重的扎甲,仅凭袖剑一击极难刺穿。牙兵也下意识地扔下绳索,用臂甲护住心脏的位置。 谁知这却正中“鹛城”下怀,他将袖剑尖头稍一朝下掉转方向,只不到一弹指工夫,锋利的剑尖已刺穿了牙兵防护欠佳的右大腿。 牙兵极为痛苦地嚎叫一声,袖剑抽出之时,带出一片血雾。牙兵支撑不住,手捂住右腿重重地跪了下去。 牢房外的牙兵看呆了,这才意识到方才一瞬发生的巨变,手一扣悬刀,弩箭登时射出,“鹛城”却好似早有预料,稍一闪身便轻巧地躲过。 不待其他人再有所反应,“鹛城”凭借极佳的弹跳力一跃而起,竟踩着跪在身前的牙兵肩头,向天花板处的通风口纵身一跃…… 糟了! 张翊均心中一惊,连忙奔入牢内。 牢房里的通风口离地足有两人多高,绝非一人弹跳所能触到。然而单膝跪地的牙兵,此刻却成为了一完美的跳板,让“鹛城”借着牙兵的肩头,奋力一跃,竟恰好双手把住通风口沿处,双臂一用力,上半身左右扭动,竟将半个身子从狭窄的通风口探了出去。 张翊均连忙扑向“鹛城”的脚踝,却还是晚了一步,只扯下来一节黑布。 张翊均大惊失色,此处通风口上面通向的是牙城牢狱的背面,而稍一转角,便是他藏马的地方! 方才进牙城牢狱之前,张翊均为免打草惊蛇,同时断了“鹛城”骑马脱逃的可能,特意将“鹛城”的马以及“飒玉骓”牵到牙城牢狱背面转角处拴好。通过白天的反复观察,张翊均早已断定这不过一尺见方的通风口绝非常人能攀上来的,却没想到“鹛城”身手竟这样敏捷。 张翊均顾不上多说,便急忙从身侧牙兵的手中抢过弩机和三支弩箭,三步并两步地沿着牢狱走廊奔上石阶,直朝大门口处跑去。 他如此心急如焚,只因他太清楚暗桩的行事方式。若是让“鹛城”就此逃出生天,之后此人绝不再会在西川露面。而经过此次刺杀以后,再从李植口中套话,张翊均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因此这很有可能是唯一的线索,唯一的机会,绝不能放过! 从牢狱大门出来,张翊均踩着门口的石狮子,向后一跃,竟费了些力气才翻到了屋檐上。张翊均根本没有想到这番守株待兔的钓鱼行动会如此大费周折,因此也未穿适合翻墙跃梁的束身行头。 张翊均搭好了弩箭,伏在屋顶的隐蔽处,双眼越过望山,死死地注视着牙城牢狱后侧的街巷。 拴马的地方同张翊均面对的街巷之间有一锐角弯,骑马转此弯必定要放缓速度,且张翊均所处的位置刚好是转弯前的视觉盲点,因此这一锐角弯便是绝佳的伏击地点。 只消一看到“鹛城”骑马驰出,便可扣动悬刀,将弩箭射向马脖子。 牙城仅有一处出口,其余皆有高大宽厚的围墙环绕,没了坐骑,只凭脚力,“鹛城“就算身手再敏捷,跑得再快,赶到出口时,整间建德坊必然已经为节度使率重兵封锁,接下来的工作便只是瓮中捉鳖了。 果不其然,颇为急促的马蹄声须臾便从张翊均面对的那间街巷转角处传来。 但是当张翊均看到“鹛城”身影时,即将扣动悬刀的手指却犹豫了。 他骑的不是自己的马,他骑的竟是“飒玉骓”! 千钧一发之际,张翊均最终还是艰难地痛下杀手。弩箭迅速地射出,直朝“飒玉骓”而去。 然而,许是因为方才的那一瞬间的犹豫,弩箭最终还是偏离了目标,“啪”地弹撞在了高墙的青砖之上。 张翊均急忙在矢道上搭好下一支弩箭,却于事无补,“鹛城”在注意到埋伏在屋顶的张翊均之后,迅速地压低身子,双脚用力一夹马肚子,等张翊均拉好弓弦之时,“鹛城”已然进入了他的射击盲点。 强烈的挫败感在张翊均心中油然而生。 张翊均气喘吁吁地放下弩机,瘫坐在屋顶上。 败了…… 剩下只能希冀节度使李德裕能快些封锁牙城以及建德坊门了,倘若这也不行,那这张翊均为揪出帅府暗桩所做的全部努力,便将就此付诸东流。 张翊均正恍惚间,却突然听到了“飒玉骓”有些怪异的嘶鸣声,以及马蹄铁同石砖路面数次碰撞的声响。 等一下…… “……飒玉骓也不是寻常马,不是谁都能骑的,先生得先拿苹果贿赂它,不然,可能会被飒玉骓摔下身来……” 薛涛的婢女阿怜的话语蓦地回响在张翊均的脑海中。 莫不是……? 张翊均赶忙从屋顶窜下去,双腿趁势一缩,整个人便稳稳地落在地上。原本在牢内照顾受伤同僚的牙兵,此时也从牢狱中奔了上来。两人不约而同,迅速地跑出牢狱庭院,直趋马鸣声不断的那间街巷。正正好看到“飒玉骓”健硕的前蹄猛地一抬,后腿直立,背上的骑手控制不住平衡,竟被重重地倒摔于地。 张翊均抓住时机,直冲向前,“鹛城”本想凭借敏捷的身手迅速从地上爬起,将张翊均虚晃过去,却好像因方才的坠马断了骨头,身体一趔趄,又坐倒于地。这又耽误的一弹指已足够张翊均冲到“鹛城”身侧,死死摁住“鹛城”藏有袖剑的右小臂。 而张翊均忽然用余光看到他的左侧寒光一闪,“鹛城”左臂同样弹出了袖剑! 这一次,牙兵的弩箭终于没有射偏。 箭头刺入了“鹛城”的左臂。这个距离,弩箭的冲力已足以将他的左手死死钉在了地上。 牙兵急趋向前,同张翊均一起配合着将“鹛城”的双臂反手一扣,双脚套上钳索,彻底将他制服住了。 张翊均喘着粗气,这才发觉自己已浑身是汗,同身侧的牙兵相视一笑互相点了点头。张翊均取出一柄火折子,燃起后,便将手伸向“鹛城”脸上缠着的黑布,一把扯下。 两人几乎同时惊呼起来。 “韦……韦荣韦虞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四十七章 冰山一角 太和五年,九月壬戌,子正一刻。 成都府,牙城某处。 “韦荣韦虞侯?!”张翊均惊呼道。 在此之前,张翊均对帅府暗桩的真实身份有过多次猜想,直到揭开韦荣面上的黑布之前,他仍将怀疑放在其他人身上,牧监丞李芳,甚至行军司马李淮深。唯独平日里兢兢业业,忠于职守的韦荣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而后仔细一想,却又觉得“鹛城”这个代号,的的确确也只能指的是他。 “京兆韦氏鹛城公房……”张翊均口中喃喃道,“你是南康郡王韦皋的族人?!” 韦荣抬头看着张翊均和牙兵吃惊的神情,抬眉冷笑一声,语气中却满是尊敬,道:“韦令公是某的叔祖父……你不许直呼其名……” “你同李节度一样,是门荫入仕,李节度在西川,对你信任有加,到底为何会投靠牛党,潜藏帅府成为暗桩?” 韦荣听完这番论述,竟极为夸张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像是要将肺中的气息都从口中挤出来一样,却又因方才的坠马似是断了肋骨,疼得连连咳嗽了数声。 “我道张翊均是何等人才?原来不过是徒有虚名……”韦荣笑着道出这句话后,像是身心俱疲地喘着粗气,面目却愈加狰狞,面颊上的脸皮像是痉挛一般颤动。 韦荣的这句嘲讽倒让张翊均的思维变得清晰了起来,张翊均暗自思忖,只觉自己方才的问话确实有些草率。 韦荣是门荫入仕,即便为牛党做事,也难为其所容。况且,牛党倘若真能渗透至李德裕的帅府之中,韦荣自去岁便是节度虞侯,维州的归降,又怎么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做成呢? “你……不是牛思黯的人?” 张翊均用近乎耳语的声调说道,语毕后竟感觉浑身汗毛倒竖起来,“那你到底是谁……?” 然而韦荣却像是无力回答这个问话,低垂着头,鼻息愈加沉重。 不好! 张翊均连忙将火折子递给身旁牙兵,俯身扬起韦荣的脑袋,使劲扒开他的下颚,将左手伸入韦荣的口腔,果真从他的嘴里抠出来一块干瘪的肠衣小囊! 然而他终究是晚了一步,那肠衣小囊已经破了,里面包裹着的鸩毒早已被韦荣吸嘬干净。 韦荣因痛苦而瞪圆了眼睛,瞳孔骤缩,眼白中开始绷出道道血丝,他仰着脑袋看着张翊均,面部血管脉络逐渐清晰,青筋暴突,唇角上翘,却从口中呕出血来。 同令狐缄一模一样的死相! 又由于韦荣吞的是未加稀释的鸩毒,吞咽下去不过几个弹指工夫,云山鸩毒便已起了功效。 张翊均暗恨自己大意了,先前根本没有注意到韦荣到底是何时将毒杀李植的肠囊塞入到自己口中的。照这样下去,不出三息的工夫,韦荣便会彻底失去意识,而断气,也不过十息之内。 “你到底为谁效力?”张翊均为了让韦荣保持清醒,一边大声吼道,一边剧烈地摇着韦荣的肩头,“快说!你到底为谁效力?” 张翊均的这番动作起了效果,竟让濒临死亡的韦荣瞳孔恢复了正常,哪怕只有很短的一瞬。 “鬼兵将至,你们谁也阻止不了……” 韦荣大口咳着血块,口中呢喃着低沉变形的语声,满嘴是血的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瘆人。 “鬼兵?”张翊均来不及对此细想,仍旧使劲地摇晃着韦荣,“什么鬼兵?此言何意?!” 然而,韦荣的表情却已经凝固,眼眸中一直有的深邃的光消失了,整具身躯像块石头,无力地向后倒去。 张翊均身旁的牙兵已经看得呆若木鸡,从抓住韦荣,到韦荣咽气,前后仅仅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 “阁下,眼……眼下怎么办?” 张翊均轻轻地合上韦荣的眼睑,缓缓起身,低着头长叹一口气。到头来,除却韦荣死前说的谜语一般的字眼外,竟还是一无所获。 从张翊均和牙兵的身后传来了马蹄阵阵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张翊均回头看去,李德裕领着坊内集结好的武威军姗姗来迟…… 丑初。 节度使府衙。 牙城牢狱受伤的牙兵无甚大碍,血很快便被止住了,不过袖剑倘若再向内偏离一分便会伤及大动脉,也不知韦荣究竟是手下留情还是无意为之;李植则像是惊吓过度,始终自言自语,死活不愿再在牢狱中呆了,李德裕也生怕李植自戕,便将其送到帅府东厢房软禁起来,留待之后法曹会审;守备牢狱的牢兵像是被下了蒙汗药一直昏睡不醒,最后不得不挨个浇上一盆冰凉的井水才让他们纷纷苏醒,有趣的是,醒来之后他们竟统一像是断了片,除了“嘶呜”着窜走的狸花猫以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韦荣的尸首被送到了牙城停尸房,法曹崔博又一次深夜被叫来验尸,实际上也毋需查验,光看死相便知道同令狐缄一样死于云山鸩毒。 仅仅数日,算上待罪的李植,帅府便接连失去了三名身居要职的僚佐,若是消息传出去,难保不会让城内人心惶惶。好在李德裕早早封锁了牙城及建德坊门,今夜之事便被节度使就此压了下来。 但是无论张翊均还是李德裕都清楚,无论再怎么压,事情毕竟是发生了。 帅府后园凉亭内,张翊均将自己了解到的信息以及子时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悉数道来后,李德裕惋叹道:“当初文饶要是早些允许你对此事彻查,也许今夜之事便可避免,也许令狐缄……也毋需死了。” 听了节度使略带歉意的言语后,张翊均却仍若有所思,半晌不语。 “话说回来,”李德裕见张翊均沉吟良久,自己也不由得开始细思起来,“你既然说李植实际上是韦荣的下线,然而今夜之前,李植却对韦荣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韦荣绝无暴露的风险,那么韦荣又为何非要暗杀李植不可呢?这难道不是徒增风险?就像今夜发生的一样,暗杀不成,最后自己身份暴露,不得已而自戕?” 张翊均眉头紧锁,节度使问的一点不错,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昨日在逼问李植之前,张翊均一直以为李植是知道“鹛城”的身份的,然而事实却是,李植对“鹛城”其实是韦荣实际上一无所知。那这样韦荣暗杀李植的初衷,便与韦荣自身无关。也就是说,韦荣如此铤而走险,闯牙城牢狱,谋刺人犯,为的是让李植彻底缄口,保护的是一个李植和韦荣共同知晓的秘密…… “他们的幕后主使……”张翊均脱口而出。 “什么?” “韦荣杀李植,为的是确保李植不会说出他们这一切行动的幕后主使!” “等等……” 李德裕在令狐缄饮鸩自尽的当晚,便有所怀疑,令狐缄受人所托,谋刺节度使,背后势力不为人知。但是当确定指使之人是李植之后,李德裕自然而然地以为这背后势力是牛党。 然而,经过今夜之事以及听过张翊均的描述,顿觉这一切背后所隐藏的,恐怕要远远超出李德裕先前所想。 李植,韦荣……都仅仅是冰山一角。 “难道说……维州暗桩司马朱的被害,李植的供状,令狐缄的谋刺,以及韦荣暗杀李植,这一切都是你所说的这个幕后主使所为?” 张翊均沉思片刻,伸出纤长的左手食指,抚着下巴,清澈的双眼凝望着李德裕的侧脸,微微摇头道:“李植的供状……恐怕的确是其身为牛党的自觉。而李公所说这其余三件事,应同牛党无关,而是背后另有其人……” 李德裕眼眸瞥向别处,轻轻地点着头,张翊均能明显地看到,李德裕坚韧的眸色中,还暗暗燃着一团灼灼烈焰,“牛党,只是个方便行事的身份,一个幌子……” 张翊均点点头。 “不过,唯一可能的线索——‘鹛城’也已自尽,因此这幕后之人究竟想为何事?一时恐怕是不得而知了,”张翊均俯下脑袋,朝李德裕认真行了个叉手礼,轻言道:“是翊均大意了,没注意到他在口腔里藏了毒……” “这不是你的错,”李德裕连忙摆了摆手,叹道:“是文饶决策失误,彼时就应当率府中几个亲卫直接赶往牙牢。” “对了,”张翊均蓦地想起来韦荣咽气前所说的话,“韦荣服毒后,曾吐出过一个词,好像是……鬼兵……” “鬼兵?” “原话似乎是‘鬼兵将至,你们谁都阻止不了’……” “等一下,你确定他说的是鬼兵?”李德裕心生疑窦,眼观别处,这个字眼明显在他脑海中激起千层浪花。李德裕细忖沉吟半晌后,声音低似耳语,说的字斟句酌,似乎同时也在揣摩自己的判断正确与否,“鬼兵一词,文饶在一篇近世玄怪传奇中……见到过……” “玄怪传奇?” 这属实触及到了张翊均的知识盲点,市井文学向来不是张翊均有所涉猎的。 “其内容含沙射影,不过大致是讲……”李德裕咽了口唾沫,好像他之后要说的是某种禁忌,“元和末年,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亲眼目睹阴间鬼兵,往长安大明宫迎驾。当晚,宪宗皇帝……” 李德裕顿了顿,又轻声接着道:“……晏驾。” 张翊均闻言怔住,抬眼看了李德裕同样凝重的神情,脑海中闪过一个词。 “鬼兵,难道是在暗指兵变?” 李德裕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韦荣口中“鬼兵”所指代的同此玄怪小说相同,那么长安的政局可谓危如累卵。然而,同李德裕心中忧惧的所不同的是,此刻浮上张翊均心头,让他隐隐忧虑的,却是身在长安的另一个人的安危。 “颍王……”张翊均语声低如蚊蚋,话说出口后竟让他自己心头惊颤不已。 “翊均你很有必要回到长安……依文饶看,此事不单远未结束,恐怕才刚刚开始。幕后之人及其所掌控资源势力,绝非一小小西川所能承载……”李德裕深吸一口气,而后稍稍加重了些语调地道:“长安,定要有大事发生……” 这已是李德裕第二次提出让张翊均回长安,而这一次,张翊均不再矍然语塞,只因他的直觉同李德裕的相合。而且他心里也清楚,事情既然追查到这种程度,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张翊均面朝李德裕,长揖而拜。 “翊均……择日便行!” 而张翊均和李德裕都不会知道的是,他们今日揭开的,竟是一场将要震骇这个帝国心脏的大案序章……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卷 风起西川 第一卷后记以及零碎 韦荣的死,帅府对此讳莫如深。官方的说法是,由于积劳成疾,韦荣竟是在半夜睡梦中突然猝死的,虽然监军使院那边不止一次地派人来探听过此事的真实情况,却未能打听出个所以然。 之后的几日里,成都府恢复了平静,维州之事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所有人对此闭口不谈。 李德裕为令狐缄亲自主持了丧葬,身居八品掌书记的令狐缄被破格葬在了成都武侯祠旁,时人以为荣。后来身在长安的令狐缄的父亲令狐定写信给李德裕,说还是想让令狐缄能魂归故里。李德裕便依照家属意愿,将令狐缄的棺椁起出,运往了京兆府,这是后话。 节度判官刘瞻接替了令狐缄的位置任掌书记,后来历佐使府,由于勤劳刻苦,成为了李德裕的孙女婿,后来在数十年后的咸通年间官至宰相。 成都府的郊外通往维川郡的官道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座不起眼的衣冠冢,往来进出城的行人若不注意,极有可能会误以为这里只是某个小土包。坟前的墓碑上,只了了地写着这衣冠冢主人的生平,看起来无甚稀奇,然而在碑文最末,却像是后来加上似的,刻写了四个正楷字:“焉耆王嗣”。 李植在之后的会审中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极大地减轻了审讯的难度,本应判处死刑的李植,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由李德裕网开一面,上书朝廷,请求减免罪责。 而当初犯蠢私劫暗桩至支使府的威远军校尉段灵,则没有那么幸运,李植毫不犹豫地将他的行径供了出来,而他则百口莫辩,被押往成都府市枭首示众。 由于谋刺节帅的证据确凿,朝中牛党自然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便依照李德裕的意思,将李植贬往巂州任州司马,捡回一条命的李植暗自庆幸,带着自己府上管家以及下人们走马上任。不过讽刺的是,一个月后,十月戊寅,南诏便出兵寇巂州,却只杀死了州司马,放了其余官吏一条生路,不禁令人浮想联翩。 李淮深不久后便荣升节度支使,而后由李德裕举荐,担任了节度副使,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帅府中的二号人物,不过他之后的人生轨迹,却要留待以后细讲。 李德裕仍在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留给他的篇章,还有很多…… 张翊均未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将要远离西川,前往长安。临行前的这几日,他像是个游客一般,拿着把折扇,走马观花地转遍了成都府的大街小巷,也吃遍了成都府的风味特色,过得甚是潇洒。又多次拜访了很多人难见一面的薛涛。碧鸡坊里的不少清倌们都互相问,那每日从她们店前骑着玉白骏马路过的美少年究竟是谁,估计若不是张翊均要走,他足可以成为成都府中的红人。 九月末的一日,卯正时分。 天还未亮,张翊均郑重地拜别了李德裕,交还了节帅令牌,带着印有帅府大印的文牒,骑着“飒玉骓”,蹄音缓缓,行至大安门外。由于他未跟任何人说过他今日要走,也因他身上所肩负着的使命属实不能为人所知,因此行至城外之时,没有鲜花,没有美酒,更没有送行之人,有的只是萧瑟秋风和落叶缤纷。 张翊均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看成都府高耸的城墙,即便百感交集,却也只轻轻地吐了口气。 他扭过头去,用手扶正了下行囊,便沿着官道,直往北骑行而去。 再会了,成都! 久违了,长安! 很多事情即将发生,很多人的命运即将改变! 《翊唐》“风起西川”篇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楔子 鬼兵迎驾 (此章改编自一唐朝时玄怪小说,风格会较往常迥异,内容与主线乍看并无关联,却也藏有众多伏笔) 太和五年,日期不明。 深夜,往长安官道某处。 浓重的黑云压在夜空中,不过半刻工夫便浇起瓢泼大雨,豆大的雨滴摔打在石子路上,和着风声阵阵,听起来竟如鬼怪的嘶吼。 有一人身披蓑衣,正一手把着头顶帷帽防止被风吹走,一边急匆匆地沿着石子路向前赶。 蓑衣人跑了有好些工夫,冒雨狂奔已让他双腿犹如灌铅,再加上石子路开始愈发泥泞,已经到了寸步难行的程度。 而暴雨似乎仍未有停歇的迹象…… 更糟糕的是,蓑衣人的火把早就被浇透了,四下里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前方到底有没有避雨的地方。 正当蓑衣人准备离开道路,就近寻一棵大树坐等雨停时,西方的夜空突然闪过一道白光,犹如一条巨龙将夜空一划为二,须臾后便是一声炸雷惊入蓑衣人耳廓,让他浑身打了个寒战。 那道白光,恰好照出来官道前方一间客栈的轮廓…… 虽然仍为方才的那道闪电弄得心有余悸,蓑衣人却如抓住救命稻草,紧握住肩头背囊,急忙向那客栈方向奔去。 走近些后,那间客栈轮廓终于变得清晰,蓑衣人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心道自己今晚终于可以不用在暴雨中露宿街头了。 从客栈两扇木门的缝隙透过些烛光,蓑衣人暗喜里面应当有人,便在木门上拍了拍。 客栈外观看起来颇为简陋,门脸前挂着一柄纸笼灯,另一侧伸出去一根支架,栓有一木招牌,正随着风雨前后摇晃,“吱呀”不已,木招牌看起来很新,其上刻有歪歪扭扭的“榆林店”三字。然而让蓑衣人感到奇怪的是,在那三个字的右下角还刻有这块招牌的年代,写的却是“开皇元年十月己卯日作”。 开皇,是前朝隋文帝杨坚的年号,距今已有二百余年了。 莫不是来了家百年老店? 蓑衣人疑惑的同时,却发现并无人开门,便又在木门上重重地连拍好几下。 这一次店内总算有了动静,从门缝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过了几弹指,店门便向内开启,店内照出来的烛光一时让蓑衣人不禁眯了眯双眼。店内几盏残烛被风吹得剧烈摇曳,映得蓑衣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如鬼怪般在身后狂舞。 开门的似乎是店家,看不太出来具体的年龄,不过怕是四五十上下,面色苍白,眼神慵懒,打量了片刻蓑衣人后,便开口问道:“名字?” 蓑衣人递上自己的身份文牒,叉手回答:“在下姓李名昂,深夜叨扰,属实抱歉,不知可否在贵店住宿一宿?” 店家扫了眼身份文牒便递还给了李昂,尔后让出店门,待李昂迈进门槛后,便又重重地将店门合上。 李昂像只警惕的猎鹰环视一番,店内餐桌摆放杂乱无章,倒让李昂惊奇的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店内顾客还不少,几乎每一张桌前都坐有几人在低语交谈,或许都是来此避雨的旅客吧。 最靠近李昂的桌前独坐一人,桌上还摆着些宵夜。那人身披乌青色斗篷,头顶着湿漉漉的斗笠,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昂,阴森的目光盯得李昂心中发毛。 “请坐,某请客!” 那人面色苍白,用不容拒绝的语调冲李昂朗声道,声音乍一听颇为古怪,让人听不出此人大概的年龄。 李昂又四处张望了片刻,摇曳的烛光让他方才紧绷的心情稍稍平复,便褪下淋湿了的蓑衣,摘下帷帽,挂在身后的挂勾上,而后同那人隔桌对坐。落座前,李昂再次下意识地瞥了瞥周围的客人,看起来其他人似乎都未向他投来多余的目光。 “敢问阁下是……” “鄙人王臻,想必足下姓李名昂?” “正是。”李昂叉手答道,心道或许方才向店家的自我介绍被这人听见了。 “喝酒,”王臻将桌上一樽酒盏往李昂跟前推了推,李昂瞅着酒樽里暗红色的液体,端起酒杯嗅了嗅,闻起来似乎是葡萄酒,便稍稍放心地喝了,心里却感叹这家店果真不容小觑,居然还有价格不菲的葡萄酒供应。 同王臻几句寒暄过后,李昂才知道,原来王臻也是前往长安办事的旅客,途遇大雨才住进来。几番交谈下来,李昂顿觉此人言谈深刻,富于思辩,一些言论甚至让饱读诗书的李昂也颇为佩服,不由得对其心生亲近感。 几杯酒几碟菜下肚后,方才面无血色的李昂脸上泛起了红晕,微凉的指尖也渐渐暖和起来,李昂有些微醺,不由得怅然感叹道:“哎,都说天生万物,唯人最灵,然世事无常,每个人却又不知己身明日又当如何!人又灵在哪呢?” 本以为王臻也会发出相似的感慨,却不想他扯出一抹怪异的微笑,凑近了些,轻声道:“也许某知道。人之命运,皆为注定,比如足下前行,怕是想取道华阴,去往长安吧……” 李昂难掩惊异之色,连忙拱手问道:“臻……臻兄真乃神人也,臻兄……是如何得知的?” 王臻颇为神秘地笑了,笑声诡异而又难辨,倒像是只在李昂脑海中回响一般。王臻又喝了口酒,李昂这才发觉,即便连饮数杯,王臻的面皮竟仍像先前一样白皙。 惨白一样的白皙…… 王臻凑近了些,轻声言道:“昂兄想必是明智之人,或可一猜,臻为何人?” 李昂蹙眉半晌,眼眸瞥向别处,又看向王臻答道:“博文多艺,隐遁之客?” 王臻一双黑瞳好似猎豹一般紧盯着李昂的双眼,有那么一瞬,李昂觉得王臻漆黑的眸色有些异样,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暗,恰如客栈外的浓浓夜色。 “非也……”王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道:“我乃鬼兵迎驾之人!” 一股寒意袭来,李昂浑身打了个激灵,后背汗毛倒竖,额头像是着魔一般不受控制地渗出好些汗珠。只因迎驾一词,专指奉迎天子车驾。 李昂倒吸一口凉气道:“迎……迎驾天子,只有足下一人?” 王臻闻言后竟哈哈大笑,须臾又收起笑容,面无表情道:“吾前后左右,共有甲兵数百人,领头的还有大将军,怎么会只有我一人呢?” 李昂下意识地向周围看去,却呼吸一滞,心跳似乎在那一瞬停了。 店内所有食客,都在直勾勾地凝望着李昂,所有人紧抿双唇,面色惨白,血色全无。 “还请昂兄三日后,于戌时在灞桥之西的古槐下等我……”王臻接着轻声道。 李昂再回头看向王臻之时,却发现自己面前仅有一盅黄酒和几碟下酒菜,而王臻和店内的食客,竟在李昂转头的一弹指工夫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即将爆芯的火烛仍在燃烧,还有那眼神慵懒的店家在拨弄算盘。 三日后,长安城外,戌时。 李昂本未将王臻的话放在心上,因此只是按照自己的日程赶路,不过待到第三日戌时,他竟恰巧行至了灞桥之西,他在一棵高大的古槐下坐着歇息不多时,便有一股阴风席卷而来,旋风卷尘,迤逦而去。 李昂慌忙闭眼,生怕有沙尘侵入眼眸,待他再次睁眼后,竟发觉有一队人马出现在他面前,马上一人,正是三日前结识的王臻。其余人马,皆眸色呆滞地盯视着李昂的脸庞。 王臻下马,走到李昂跟前,用冰冷的双手执住李昂的臂膀,诚言相告道:“将军和某的使命是迎接皇帝‘上仙’,这实在是人间最重要的大事。昂兄想参观一下这场景吗?” 李昂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很清楚,“上仙”是皇帝驾崩的委婉说法。事情发展到此处,李昂已别无选择,只得颔首同意。 王臻闻言很是满意,便极为热情地带李昂拜见了领头的大将军。大将军覆有面甲,看不清楚容貌,听到了王臻的叙说后,对李昂赞赏有加,并嘱咐王臻道:“尔既然把他召来参观‘上仙’的仪式,就应尽主人之分,好好照顾他吧。” 李昂战战兢兢地跟着这队诡异的人马,在守城兵士的眼皮子底下进了长安。入通化门,至天门街,大将军带着亲近卫队,入驻大慈恩寺。王臻与李昂驻于西廊之下,王臻对李昂照顾有加,还告诉李昂阴间与阳间授官的特点,而李昂却极为不安,完全听不进去王臻到底在说些什么。 在庙里停留了两个时辰后,大将军有些不耐烦地抱怨道:“时辰将至,不能再等。但现在皇帝周围有众神保护,和他们硬拼定会有所耽搁,如何是好?” 王臻想了想,道出了一条计策:“可在宫里进行一次夜宴,到时候满是荤腥,众神昏昏,我们就可以行动了。” 将军带着诡异的微笑,点了点头。 等一切都布置妥当后,将军身披耀眼的金甲,向麾下所有军士下令道:“戍时,兵马向大明宫齐进!” 迎驾开始…… 队伍直入丹凤门,过含元殿,侧行进光范门,穿宣政殿,到达正在进行夜宴的场所。大将军迅速派麾下鬼兵包围了这里,并带五十名鬼兵腰携利刃入殿参见皇帝。 李昂过丹凤门后,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作祟,进入殿中,这种感觉更加清晰,仿佛他曾来过这里一般…… 或者换言之……他属于这里! 李昂遥望殿内的席宴境况,只见里面歌舞甚欢,丝竹并起。但是令李昂感觉诡异的是,乐师们却行同木偶,面无表情。有人极为僵硬地舞动着身体,而其他人却呆若木鸡地抚弄着琴弦。所有人似乎都对于闯入殿中的具甲兵士毫不在意,仿佛鬼兵们都不存在。 李昂见状不由得有些害怕,脊背发凉,浑身战栗地发抖不止。 李昂注意到宣政殿上的烛火泛着绿光,把大殿里的气氛衬托得更加骇人。而在玉阶之上,只见一身着赤金色常服之人端坐于宝座之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歌舞”。 李昂眯眼细看去那人的面貌,压声惊叫道:“皇阿翁!”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昂已故的祖父——宪宗皇帝。 三更钟声响起。 一名身着紫袍的怪人突然踏上了殿阶。此人头佩冲天乌纱冠,罩着一张似兽非兽的皮面具。此人缓缓前行,双手捧着一把插在刀鞘内的金匕首,向着宪宗皇帝的方向走去。 在皇帝面前,这个怪人突然拖长声音,发出犹如宦官一样不男不女的声音:“时辰到了!该送皇帝‘上仙’了!”说着,此人便行至皇帝面前,拔出了匕首。 李昂想张口提醒皇阿翁当心,却发觉自己的喉咙此刻竟发不出一点声响。随后的一弹指……许是更久,殿宇竟好似崩溃的蚁穴,轰然倒塌。 待到李昂从废墟中睁开双眼之时,却发觉自己四周黑逡逡的,仿佛栖身于某处深埋地下的地道之中,前后左右皆是混沌般的黑暗。 在地道中静坐了有半晌,李昂发觉远处似有人在低声呼唤:“陛下?陛下!” 这声音苍老却又畸形,李昂细细回忆过后,发觉这声音同那向宪宗皇帝敬献匕首之人极为相似。 李昂循声看去,发现声音传来的方向好像有青幽的烛火摇曳,声音的主人正离自己越来越近,手中似乎握着什么。 “陛下该醒了!” 近了,更近了…… 李昂心脏砰砰直跳,深邃的黑暗中透过来那人手中的寒光阵阵,待到距离足够近时,李昂呼吸随之一滞。 那人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把敬献给宪宗皇帝的金匕首,其手柄处纹着四只盘龙,相互争斗着。唯与方才不同的是,匕首的刀刃处竟沾满了血迹,向下滴血…… 李昂矍然抬首,想细看那人的相貌,却顿时两眼昏黑,意识亦随之消散…… 太和五年,十月戊寅,酉正。 长安,大明宫,紫宸殿。 “陛下,陛下?该起了。” 天子睁眼醒来之时,身上所穿丝绸衬衣已然浸湿,他轻轻地用手心一沾额头,竟沾湿了半个手掌。天子透过御榻上笼着的轻纱,这才看清方才一直在呼唤着自己的人的脸庞。 其人年岁六十上下,松弛的双下巴极为惹眼,一双佞邪的死鱼眼衬托着塌下去的鼻梁。天子认出来,此跪着的人,便是总领内侍省的骠骑大将军王守澄。 “陛下,您终于醒了,可把老奴急坏了!” “王公公?”天子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陛下说要小睡半个时辰,而今已三炷香过去了,老奴虽股肱战栗,却也只得斗胆把陛下唤醒。” “噢,”天子神色还有些恍惚,“原来是梦吗?” “陛下…做梦了?”王守澄扯出一抹谄笑,露出残缺不全的门牙,拱手道:“不知是何梦啊?” 天子抬了抬唇角,眼神却似有些顾虑地微微摇头,轻声道:“朕记不得了……你先退下吧……” “喏!” 天子凝望着王守澄略有蹒跚的背影,咬肌抽动了一下,眉宇间随之闪过一抹煞气。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一章 大唐西市 太和五年,冬,十月己卯,午初。 京兆府,长安,长安县,西市。 时节入冬,寒风料峭。大唐西市却好似完全不受四季的影响,依旧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开市已有半个时辰,西市内的商家们早就摆好了摊位,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驮马声充斥着行人耳廓。时至午时,行走在街上,还能不时地闻到些炙羊肉的香气。 开元盛世时期,来此经商的不乏远自拂林、大食、粟特、康国等地的胡商,他们用异国的琉璃水晶、马匹毛毡,来换取在他们的国度价值千金的丝绸帛缎。 后来安史祸起萧墙,吐蕃侵吞陇右,丝绸之路断绝。不少胡商在唐境内落户生根,随了汉姓,子孙取了汉名,彻底融入了大唐,因此,往昔随处可闻的西市异国腔调逐渐变得稀有了起来。而此时的大唐西市,除却北曲外,也都开始经营起国内生意,甚至摆起了餐摊。 西市东侧,坊门上方悬着一面开明兽旗。一位年岁三十上下的西市署小吏,正在查验一身披斗篷,手牵白马的年轻人的过所文牒。 那小吏看了文牒足有半晌,上面印有一路过来关津的勘验签押,无甚可疑。又抬眼看了看年轻人,发现此人生得俊俏,一双剑眉,鬓发如裁,双目炯炯,面容颇有棱角。看此人的行装似是刚经过一场长途跋涉,白马毛发也稍有些脏了,倒是通过明显的肌肉线条能看出来这匹马绝对价格不菲。 小吏对着文牒,操着一口长安腔,朗声问道:“尊驾姓甚名谁?” 那人同样说着标准的唐话:“京兆张翊均。” 小吏从腰间蹀躞上取出小狼毫,在手中册簿里记了个“听”,算是准许入市。而后便将过所文牒递还给了年轻人,微笑着道了句:“欢迎回家。” 张翊均回视一笑,便牵着“飒玉骓”,沿着槛道步入了人流攒动的大唐西市。 西市寸土寸金,是全长安地价最高的地块之一。其正中有一十字大街,街宽有数十步,沿街尽皆是高悬幌子招牌的商铺,而十字街每过百步许便有一岔路,各往里曲延伸,宽有十步,内里不乏租不起沿街店面的小摊贩以及餐摊,虽然比起那些十字街口红火的店铺人流稀疏些许,但在这个时辰,却也无甚逊色。 张翊均其实是来西市吃午食的。 为了赶路,从昨夜下榻长安城外昌明馆驿前吃的那点简单的哺食外,张翊均便再没吃东西,现在到了午初,张翊均已经可以说是饥肠辘辘。 然而不巧的是,十字街口那家张翊均往昔经常光顾的“顾记羊汤”店内早已坐满了食客,连店外都排起了长队。张翊均闻着喷香的羊汤味,只得撇撇嘴,往里曲去寻些小餐摊。 西市还和张翊均两年前在长安时无大差别,车水马龙,闹市喧嚣不减当年。在这里做生意的往往拖家带口,街旁一茶叶铺子前,几个总角少年手握着几根木棍当作长槊嬉闹着打来打去,被愤怒的店掌柜呵斥跑了;而另一侧的琉璃店前,一身着栗色翻领的胡商正在教几个垂髫唱着童谣,歌声杂有胡音,混着街市的嘈杂传入张翊均的耳廓:“漳水澄澄,唐祚久长;岁在辛亥,水丰天黄……” 张翊均在一处岔路拐了进去,左找右寻,终于在里曲找到了一家有空位的汤饼摊,将飒玉骓栓在店外后,便急忙叫店伙计要了碗素汤饼和半斤炙羊棒,在店门口的小桌前落座,这才算是给早已前胸贴后背的张翊均下了颗定心丸。 等菜的工夫,张翊均注意到店门对面的水磨青砖墙上张贴着一封悬赏告示,从张翊均坐的位置勉强能望见上面的字眼,看起来似是要捉拿窃贼,悬赏的额度还不低,足足有二百缗。 不过嫌犯的样貌却画的张牙舞爪,犹如牛鬼蛇神,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原由,这封告示前无人问津,来往的行人甚至连看都懒得往上看一眼。 “来了尊驾,您的素汤饼,炙羊棒,小心烫,您慢用!” “欸先别走,”张翊均叫住店伙计,朝店门口外指了指,“那告示是何时贴上去的?” “哎呦,尊驾您第一次来长安吧,”店伙计瞅了瞅张翊均因旅途而略有些不修边幅的脸庞,微附着身叉手,讪笑着道:“近两三个月,咱们这长安城也是奇了怪了,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小老百姓,各种人都在丢东西,倒不是什么大件,都是什么钱囊、算囊被割了之类,主要都发生在万年县,长安县这边倒还少些,不过您可也得小心着点儿啊!” “哦?”张翊均尝了口炙羊棒,许是由于烧得略有些过火候的,便微蹙了蹙眉,奇道:“两三个月,官府都没捉到窃贼吗?” “谁说不是呢?”店伙计见张翊均来了兴致,竟不自觉地在张翊均对面坐了下来,“别说捉到窃贼了,连线索都没,不然那告示能画成那样吗?据说事情都捅到了京兆府,前两天,听说京兆府施压万年县,让十日内破案。” “十日内?”张翊均附和道,啃完了炙羊棒,便拿起了筷子吃起素汤饼,“这压力可不小啊。” “是啊,说到这万年的县令……小子记得是叫陆兴,今岁年初刚上任,就碰上了这事,也是倒血霉了……”店伙计说到这儿,一扭头发现店掌柜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登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朝张翊均一叉手,道了声“您慢用”,便赶忙奔向了后厨端菜。 过了小半刻,张翊均总算是填饱了肚子,叫来店掌柜结账。 店掌柜生得一张黝黑面皮,蓄着如鬃毛刚刷般的络腮胡,面无表情地道:“客官,您这边一共十钱……” 张翊均伸手探了探腰间蹀躞上的钱囊,却顿时呆住了,连忙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指头从钱囊底部探了出来。 钱囊被割了个大口子…… 至于内里的好几缗钱,恐怕早已进了他人腰包。 原来那店伙计说的传言丝毫不虚啊! 店掌柜不耐烦地看着张翊均,催促道:“您快些,别的客官都催了……” 张翊均此刻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只因他入西市前曾摸过钱囊,彼时钱囊还是鼓鼓的,完好无损。谁知这寻餐摊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毫无察觉间,就被窃贼轻取了全部的盘缠,让张翊均暗叹此窃贼身手了得的同时,却也只得认栽。 “某钱囊被割了……”张翊均自觉丢人,便压低声音道。 听了这话,原本就有些不耐烦的店掌柜登时变了脸,竟故意抬高声音道:“您说什么?您没钱?!” “哎呦这可新鲜了嘿,想不到您生得个白净面皮,竟是个吃霸王餐的主!” 那店掌柜态度恶劣地嘲讽张翊均,惹得张翊均憋了一肚子的火,却又不敢发作,因为说到底,他属实是吃饭不给钱的那个。 店掌柜这一喊,引得满座的食客和几个店外恰巧路过的行人纷纷投过来看热闹的目光,一时间,数十人都等着看张翊均作何反应。 “万分抱歉!”张翊均起身叉手,态度不卑不亢道:“某是长安人,家住光德坊,且待某回家取钱,定于半刻内交予足下,分文不差!” “哼,”那店掌柜冷笑了一声,“要是都像客官您这样吃完饭抹抹嘴就赊账,俺不得关门歇业?还做不做生意了?” 店内四处传来窃窃私语声,方才的那店伙计许是看张翊均陷入了窘境,便走到跟前,哈着腰从旁解围道:“要不……尊驾您问问这店里有谁能帮忙垫付一下?” 张翊均听了这提议,便朝店内匆匆环视了一番,然而所有看热闹的食客却皆在张翊均目光投过去前把脸撇回去,生怕同张翊均四目相对。 店掌柜则好像也是看到了店内食客们的反应,便朝自己的伙计训了句:“端你的菜去!” 店伙计无奈,只得眼带同情地向张翊均略有抱歉似的摇了摇头,退回了后厨。店掌柜尔后却像只斗胜的公鸡,望向张翊均,抬了抬下巴朝店外一指,不怀好意地阴笑道:“俺看尊驾有匹骏白马,不若拿它抵押,等尊驾有了钱,再来换回去,如何呀?” 张翊均气得牙关紧锁,他如何不知这是诓骗,若真这么干了,无字无凭,最后很可能换回来的根本不是“飒玉骓”,而是随便哪匹劣马。而更差的情况,甚至什么都换不回来。 “此事免谈!” “哎呦!”见张翊均怒目相视,店掌柜反倒笑出了声,露出一口黄牙,瞪圆了双眼,“那您就休想迈出俺的店门!” 眼见着两人剑拔弩张,店外店内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开始起哄,巴不得他们两个就地打起来。而恰在这时,从店外围观的人群中却传出一略带惊讶的清脆女声。 “均儿?!” 而听到这声呼唤的张翊均,那原本紧绷的脸庞竟立刻舒缓了下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二章 久别重逢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午正。 长安县,西市。 那女子语声方落,张翊均便回首向店外看去,不禁容色一怔。 若循着张翊均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貌美女子身着一簇杏红连珠齐胸襦裙,站在一众围观路人中间。那女子年岁大不过张翊均两岁,却在眸中泛着些许出嫁女子特有的成熟。她面敷淡妆,白净的额前缀着一抹桃红梅花钿,俊俏的眉眼同张翊均相仿,一样生得一双明眉皓目,正带着同样惊讶的眼神,与张翊均四目对视。 即便已阔别三载,自己的姐姐张翊煊的模样,张翊均却是说什么也不会忘记的。 “阿……阿姊?!” 张翊均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 而下一弹指,翊煊竟拨开店门口围观的人群,亦步亦趋地奔进店内,跑到张翊均的跟前,两眼目不转睛,抬起右手的一刹那,张翊均许是回忆起小时总被阿姊扯脸蛋的记忆,不禁下意识地侧脸躲了躲,不过最终还是将脸正了过去。 翊煊的右手在张翊均的脸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而后食指和中指在张翊均脸蛋上突然发力,在张翊均已缀着些胡茬的颊上狠狠地拧了下,一团红红的指印随后晕开,疼得张翊均不禁眨眼呻吟了一声。 但当张翊均再睁眼时,却看到自己阿姊的一双剪水秋瞳竟泛起了泪光。 “均儿出息了,在外面孟浪整整三载,给你阿爷和阿姊连半封信都懒得寄了是不是?” 翊煊这话故意说得很大声,惹得看懂了这一番姐弟久别重逢的围观路人和店内食客又开始了议论。这边大娘将张翊均当作反面教材,教训自己家的小子,说什么“你看看,这家伙混了三年,却连饭钱都付不起”;那边老父指着张翊均,一边摇着头,一边嘴里道着“真是个不肖子孙!”云云。 而店掌柜却未被这姐弟相逢的场景所打动分毫,口中啧有烦言,凝目看向矮张翊均半头的翊煊,颇有厌烦道:“你便是这厮阿姊?” 翊煊闻言,却并未将目光从张翊均的脸上移开,只是抬声应道:“正是,不知足下有何指教?” 许是被翊煊毫不着眼的行为弄得颇没面子,店掌柜知道这女子不清楚来龙去脉,便语带嘲讽地添油加醋,咄咄逼人道:“令弟可是好大的架子啊,没钱吃饭,还一副我穷我有理的模样,丝毫不把这大唐律法放在眼里,搅扰得俺这小店无法经营,尔身为其姊,倒是说说……这怎么办?” 张翊均正要分辩,谁知这话竟让面相清秀的翊煊朝店掌柜怒目瞪了一眼,“舍弟绝不会行此劣迹,足下莫要胡言!饭钱多少,儿自当付清便是,还请足下休得纠缠!” 翊煊言讫,店掌柜一脸怔忡地愣在那里,平日里只有他占别人便宜的份,今日却没想到,眼前这花信之年的女子竟能将自己几乎整日都离不开阿姊。 几年前阿姊嫁人后,他们两人才算是不那么形影不离,却也是时不时都会相互串门。 不过三年前,张翊均拜别家人远走后,先在滑州,后随李德裕至西川,同阿姊和家里的联系便彻底成了断线的风筝。 “要不是阿爷有些人脉,知道你去了西川,混上了幕僚……就凭你带的那点盘缠,阿姊都差点以为你饿死了知不知道?”翊煊说着,眼圈又有些泛红,抬手捂着嘴,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将眼眸瞥向别处。 其实张翊均很冤枉,他很想道出自己在西川做的并非普通的幕僚,而是潜藏维州的暗桩,但是他也自知这层身份是绝不能外示于人的,哪怕家人也不可能。 “阿姊……均儿错了……”张翊均揉了揉脸颊,面有愧色。 见自小死不认错,固执己见的亲弟弟竟难得地自承错误,翊煊也有些面露惊讶,容色和缓了下去,过了足有数息的工夫,翊煊才问起来方才在汤饼摊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翊均将来龙去脉以及自己被割了钱囊的事情告诉阿姊后,翊煊也忍不住地嗤笑了起来,而后竟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还说你出息了,出去闯荡三载,最后回来不光钱被偷了,还被店掌柜教训了一通。” “阿姊,你都嫁人了,能不能注意着点,”张翊均瞥了眼坐在里面的店家,发现掌柜的许是听见翊煊方才的幸灾乐祸,竟也被逗笑了,“还有……能不能别像小时候似的,动不动扯我的脸?像个女人……” “呦……”翊煊闻言婉转清笑着看着弟弟,“我家均儿去了趟天府之国,知道什么是女人了?来来来,快给你阿姊讲讲,女人该是什么样?” “你看看你,也不小了,是不是该……” “阿姊!”张翊均意识到翊煊要说什么,连忙打断,又提起一开始的问题,算作是转移话题,“话说回来,阿姊你为何会在西市?” “阿姊在家闷了好些时日,今日旬休,良人有席宴要往,阿姊便来这边透透气,顺便添置些琉璃杯盏之类……” “崔叔叔和潭兄近来可好?” “公公和阿姊那良人都好得很,放心吧,”翊煊道:“倒是你,怎么在西川幕僚做得好好的,又回来了?之后要去哪儿?” “回来办些事……不会在长安呆太久。”即便旅途让张翊均很是疲惫,他却也没忘自己回长安不是来省亲的,便讳莫如深地打个哈哈过去。 不知是不是有些察觉到张翊均对自己有所隐瞒,翊煊看着张翊均的双眼凝眸半晌,却并未对此说什么。 “那之后……均儿回家吗?”翊煊试探着问。 “不了吧,”张翊均看向别处,“均儿怕是要直接去趟万年县……” “十六宅颍王府?”翊煊低声打断道,张翊均先是愣了一弹指,而后微微点头。翊煊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均儿你可能忘了,那时你还小,阿娘过世后,阿爷并不一直像现在这般整日沉湎酒肉的……” 翊煊本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地打住了,语气近乎带着些央求:“你还是先回趟家吧,阿姊相信,就算你去见了颍王,殿下也会这样劝你的……” 张翊均沉默不语,眸色闪烁。末了,才轻轻地点了下头,算是应允了。 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未正。 光德坊紧邻西市,京兆府官邸便坐落于此坊的西北隅,地价也是坐地攀升。张翊均牵着飒玉骓,立在偌大的张府朱漆大门前驻足望了有好些工夫,才终于下定决心将手伸向门上的虎头铺首,轻轻敲了三下。 张翊均从十五岁后,便同阿姊和几个家丁彻底搬离了这里,改住位于晋昌坊的稍小的别业。在那之后,据张翊均所知,除却年迈的管家和几个仆役奴婢外,他父亲便是一直独自居于此处。 门前落着些枯叶,府院墙还是张翊均记忆中的模样,却也有些泛旧了,几根柿子树的枝干从院内伸出来,时节入冬,也早已掉光了树叶,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张翊均左等右等,却仍没等到有人来开门,便又敲了三下后,干脆用力推了推半扇府门,原来内里并未上门闩,竟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二门前空无一人。 虽然府门前堆着些落叶,府内却还算干净,想是每日皆有打扫的缘故。张翊均将飒玉骓领进府内,牵着穿过二门,远远地望见正堂内,有一人负手在身,背着身子立在正中央,好似望着悬在墙上的一幅墨宝看得出神。 张翊均向正堂走了走,认出来那人身上所穿的正是印象里父亲常穿的素青色常服。 张翊均松开缰绳,垂手恭立,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了句:“阿爷,均儿回来了……” 谁知那人闻言肩头一颤,似是才刚刚意识到自己身后有人似的,忙转过身来,略带吃惊道:“若鄙人没记错,某还年方未冠,亦未曾娶妻,阁下……怕是认错了。” 张翊均同样一脸惊讶,连忙细细打量了遍这未曾谋面之人,那人身形偏瘦,身上所穿确实是父亲总穿的常服没错,不过长相却颇为年轻,以至于还带着些稚气,如其所述,怕是还未弱冠。一双慧眸透着十足的才气,双唇红润,气质清秀,若说是美男子怕有些过,但也相差无几。 张翊均嘴巴微张了半晌,才忙叉手施礼道:“敢问阁下是……?” 那人恭敬叉手,欠身行礼道:“鄙人……怀州李商隐。”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三章 因缘际会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未正二刻。 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这名自称李商隐的未冠少年自报家门后,让张翊均一瞬眉头微蹙,脸上泛起了难掩的困惑,一时间让他以为自己竟记错了自家的地址,跑到了别人家的宅子里唤了声“阿爷”。 可是无论张翊均如何再三确认这正堂内的陈饰以及院内的小景园径,都同他三年前来此告别父亲时相差无几。 张翊均立在前院内,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敢问阁下可是来访张四郎的?” 张四郎? 别人确确实实是这么叫自己阿爷的。 而恰在此刻,从正堂一侧的月洞门传来了脚步声,同时还闻有一略显年迈的声音道:“你看看,阿郎方才还说老夫耳朵坏了,这明明就有人敲门吧……” 这声音张翊均绝不陌生,那是他从小便听的声音。 不多时,从月洞门口处便趋出来一老一少,那年少者二十上下,仆役打扮,而那老者则年逾花甲,步履蹒跚,面有沟壑,下颌蓄着一把斑白髭须,身着褐色雪花常服,头佩深色幞头。 看来张翊均并没有来错地方。 即便阔别家宅三载有余,从小教训自己的老管家张锡的模样不消张翊均半个弹指便认了出来。不及张翊均脱口道出“阿翁”二字,老管家却在回头看到张翊均后登时愣在了原地。 “小……小郎君?” “阿翁……”张翊均点了点头,轻声回道:“均儿回来了。” 老管家闻言又惊又喜,跑过来又是扯了扯张翊均的衣服,又是碰碰张翊均的脸颊,足足确认了好些工夫,才像刚想起来似的回身朝那小仆役厉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阿郎过来啊!” 那小仆役许是新招进来的,并不认识张翊均,见平日里待人堪称严苛的张锡竟对着一年岁看起来大不了自己几岁的陌生人笑容满面,声音中也满是和蔼慈祥,也有些看呆地立在原地。这一听张锡又恢复了往日的语调,便赶忙又往回奔去。 张翊均回想起阿姊先前的叮嘱,上来一句便开始自承错误,“是均儿的不对,回来前应当打个招呼,不想让阿翁毫无准备……” “说什么呢?”张锡怨道:“这是小郎君的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打什么招呼?”张锡本还要说些什么,却蓦地注意到站在正堂门前的李商隐,两人相互叉手微施一礼。 张锡许是看出了张翊均和李商隐两人眼中的疑惑,便主动地先向李商隐介绍道:“这位是我家小郎君张翊均,先前自己一个人跑到西川孟浪去了,这才得空回来……” 张锡又用手掌指了指李商隐,正要开口,却被李商隐笑着抢了先道:“锡叔不必,小子自报家门便好……” 可是李商隐刚想接着说下去,一身材微胖的中年人便在方才那小仆役的陪同下缓步穿过月洞门,行至前院。那人身着圆领袍衫,鬓生华发,面虽有皱纹,却并不显苍老龙钟。倒是凸起来的肚腩比张翊均印象里要大了些,以至于腰间搭扣蹀躞被撑的紧紧的。 张翊均微低下头,道了句:“阿爷……” 张父看见儿子,阔别三载,却全然不像翊煊或者是张锡一样面露惊讶或是喜色,好像张翊均不过是离家半日似的。只是淡淡地看着张翊均点了下头,不温不火地回了句“均儿”,眼角甚至还残存着些久醉方醒的惺忪。 若是外人,必然会觉得这带有微妙尴尬气氛的场景有些怪,这算哪门子父子?而张父之后的行为,别说在旁观的李商隐,就连张翊均本人都更觉诧异。 只见张父将目光凝在张翊均身旁的“飒玉骓”身上,面色微怔了小半晌,仍带困意的双眸霎时间明亮了些许,垂在一旁的手不经意地抬了抬,却须臾像意识到似的,又将双手负在身后。 李商隐瞅了瞅张父又打量了下这匹额上缀着枚青星斑的玉白骏马,即便并不太懂马的李商隐也不由得看着飒玉骓一身的健美线条发自内心道,这马属实是好马。不过却一时也想不通为何张父方才会有那样的表情,好像他见过这匹马似的。 “她叫什么?”张父的神情仿佛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慵懒。 张翊均被这突然一问弄得愣了一下,而后答道:“此马名叫‘飒玉骓’,取飒如……” 张翊均后半句还没说出口,张父却已轻声替他续上了:“……飒如风,白似玉之意。” “呃……正是,阿爷难道……认识这匹马?” “不过是妄猜的……”张父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而后见一时间有些冷场,便先哈哈一笑热热场子,颇为热情地将手掌搭在李商隐的肩头,“这位是十六郎,从东都洛阳跑来长安,赶明年科考的举子,现在寄住家里,人多些热闹,均儿你不会嫌弃吧……” “自是不会……”张翊均又细细地看了看李商隐,倒对这未冠少年不觉有了些好奇,自己阿爷平日里除却宴请亲家和仍在长安的旧友喝酒饮宴外,便无甚交结,让他人寄住也是少之又少,喜欢人多热闹这种话更不像是他的风格。 看面前的李商隐,估摸年岁顶多十七八,必然不是什么故交,更何况在自己印象里,也不记得自己阿爷亲朋中谁家有这么个小子,便半打趣地问父亲道:“阿爷,您怎么也开始附儒风雅了?” 张父只是笑着应了一声。 李商隐好像毫无这个年岁常有的腼腆,见气氛活络了起来,便朗声解答了张翊均心中的疑问,“倒不是令尊附儒风雅,商隐本是带足了盘缠从洛阳出发,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却是入了那西市闲逛,不想竟被贼人割了包……” 听到“西市”二字后,张翊均已然隐隐地猜到之后发生在李商隐身上的事,在表示同情的同时,心里也感叹这长安的窃贼竟端的是如此跋扈,难怪京兆府会向万年县施压,限期捉拿窃贼。 “……商隐半日间身无分文,在长安又无相识的亲友,只得认栽。本以为此次科考是考不成了,先是变卖了相随数年的良驹,之后又是想兜售些求学时作的诗文集子,好攒够回洛阳的盘缠,幸而因缘际会,巧遇令尊,这才得救。” 张父马上补充道:“某彼时不过是恰在西市,见十六郎立在坊墙下为人写对联,兜售诗文,便过去看了眼,见他年轻俊秀,文采不凡,最重要是那诗文,写的是真真的好。便邀请他暂住家中,安心备考……”那表情让张翊均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了解自己亲爹绝不轻易夸人,说是在逢场作戏一点也不为过。 李商隐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看向张翊均道:“若是翊均兄有兴,商隐可取诗文集来以供兄一观。” 张翊均其实并未有太大的兴趣,大唐科考年年皆有,每年来京赶考的举子数以千计,却止录取不过三十余人,而高中进士不过是步入官场的第一步,之后仍需通过吏部贡举,方能绶官。 而张翊均从小在长安长大,耳濡目染自是少不了,举子们的诗文更是良莠不齐,少有名篇,像开元盛世时王维那般青春年少便名扬长安之人,不过世出而已。 但见李商隐一脸的期待,张翊均便应了下来,尔后只见李商隐微施一礼,直往后院而去。 见李商隐走后,张父收起了笑容,负手在身,张翊均见父亲这表情才恍然顿悟,原来方才那幕不过是父亲为了把外人给支走做的戏罢了。 “阿爷,”张翊均垂首道:“均儿恐怕……难常住家中。” “欸,小郎君不住家里能住哪儿?”老管家不解道。 张父容色倒是波澜不惊,默默地吩咐张锡和仆役去倒茶,一时间偌大的前院只剩他们父子二人。 张父沉吟半晌,却也不与张翊均对视,轻言道:“恐怕……至少今日十六王宅,均儿你是进不去了……” 张翊均闻言有些语塞,眸中闪过一丝惊疑,“儿仍有颍王所赐印绶,如何不得入十六宅?” 长安一百零八坊,十六王宅独占一坊,坊如其名,内里住的都是亲王皇子,诸藩王出阁后皆居于此。十六宅位于长安东北隅,毗邻大明宫,虽然称是十六宅,然而自开元年间建坊后发展至今日近百年,内里居住的亲王远远突破了这个数字,少则十数许,多则可达数十。 至于张翊均曾为幕僚的颍王府,自然也坐落其中。 “均儿你别忘了,这里可是长安,”张父一扯唇角,移目望向张翊均的双眼,两鬓垂下的须发无风自动,“每一日你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风景,何况你已阔别三载呢?” “阿爷的意思是?” 张父侧了侧脸,视线穿过月洞门,看到正捧着一册集子,兴冲冲奔来的李商隐,神色傲然道:“……为父只是听得坊市传闻,今夜戌时于十六王宅,似乎有天子席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四章 十六宅宴 (此章过度章节,交代人物,很多铺垫~)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戌初。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 今夜的十六王宅,灯火通明。 开席时辰将至,杯盘满席,金玉盈堂。诸位藩王早已按照长幼顺序列坐其次,十六宅内的宦官奴婢亦尽数出动,皆神色紧张地立于席宴两侧。 所有人都时不时地瞥向宴席的主座,亦是唯一空着的位子——天子御席。 御席右后侧摆有一座赤金铜漏,做工极为精美繁杂,其上镂有九条盘龙,形态各异。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大家不免有些躁动,互相之间开始交头接耳。 坐在主座右侧一年方弱冠的年轻人有些心神不宁,敏锐的双眼望向天子御席,他身穿一袭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白色长袍,领口镶着金边,在宴席的烛光下熠熠放光。 这是安王李溶,穆宗皇帝第八子,当今天子的八弟。 他悄悄侧身探向左边,双眼匆匆地扫过席桌对面落座的叔叔们,用手遮住略约透着红润的薄唇,像怕惹人注意似地,问坐在自己旁边的九弟道:“瀍弟,圣人怎么还没来啊?” 被问话的人年岁同李溶相仿,下巴上一样缀着细细的胡须,但是不同的是,这人脸上却泛着与年龄不符的英气,璀璨双眸中隐隐透着老成,身材也较旁人魁梧些许。 他便是颍王李瀍,穆宗皇帝第九子,充耳绣莹,会弁如星。头那颍王府上咱们‘大王’最钟爱的是什么,如果不说是那鼎八卦炉,他都会跟你急……” 颍王和安王一齐回头看去,原来是他们的六兄漳王李凑,穆宗皇帝第六子。漳王身穿一袭深紫亲王袍服,腰佩白玉銙带,面色温润如玉,言语柔和近人,身材高挑秀雅,目光如炬,如果让外人看去,如此气质,宽和温雅,齐庄有度,很难想象他和方才闹腾的安王以及颍王是兄弟。 李瀍看到漳王之时,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只因李瀍母亲韦氏早薨,因此自小便同漳王一齐长大,小时候李瀍身子弱,因为受凉浑身发抖,命悬一线之时,是漳王兄紧抱着他捂汗了一整夜,这才死里逃生,时至今日,他也始终未忘。 “那是……”安王笑着点头敷衍道:“漳王兄说什么,那必然是什么。” “欸你这话我怎么听着倒像是反话了?”漳王李凑不满道。 “那怎么敢?”李溶摆出一副玩笑般的表情看着漳王李凑说道:“漳王兄贤明能干,如今满官场都有所耳闻……” “……圣人一向富有才学,乐诗好文,溶弟还记得上次十六宅宴的时候,圣人让我们即兴写应制诗,可把某和咱九弟难坏了,圣人唯独对漳王兄的作品赞不绝口,咱们兄弟三人,能如此得圣眷的,恐怕也就只有漳王兄一人而已……” “你可别在这儿瞎恭维我啊,”漳王收收袖子,席地而坐,用手指着李溶道:“我可是秉承才不外显,财不外露的,若是让外人知道这事,我可找你算账!” 见他们兄弟三人其乐融融,兄友弟恭的模样,端坐对面的几个叔叔都颇有欣慰地笑了。 颍王李瀍看着自己的两个兄长拌嘴,竟温然一笑。这兄弟俩从小便爱互相争来争去,或者是相互挖苦一番。自己身为幼弟,一直以为他们俩是来真的,但是却见这两人感情一直好得不得了,便习以为常了。 后来都出阁以后,兄弟之间见的便没那么频繁了,好在当今天子时常挂念兄弟叔侄之情,会偶尔来十六王宅办一次“家宴”,还能时不时见到他们俩闹来闹去的情景。 颍王默默地抬眼望了下滴答作响的铜漏,不觉方才又过了半刻的工夫,然而天子车驾却仍未见驾临十六宅,不禁让他心中暗暗有些不安。 长安,大明宫,紫宸殿。 戌初二刻。 当朝天子正身着赤金常服,侧靠在御座一边,闭目养神。 巍峨的紫宸殿乃是大明宫三大殿中的内朝,既是天子寝宫,又是平日常参之所。制式形式虽不及外朝含元殿以及中朝宣政殿繁杂正式,却绝不失威仪。 此刻殿前,已遮下数层轻纱,将殿陛以及墙壁笼起,其上用金线绣有崇山祥云,如有风来,便如置身蓬莱仙山之境,方壶飘渺之所。 天子御座四周,围有宫女十数人,各个衣着雅色霞帔,端庄背靠轻纱而立。 天子御座左侧阶下,立着宦官飞龙使马存亮,而在右侧,一身穿尊贵紫色官袍,腰间佩戴金鱼袋的年迈宦官缓步上前,躬身叉手。其人年近六十,开始爬上皱纹的长脸上挂着细长的眉毛和枭鹰一样的敏锐双眼,略有下垂的脖颈赘肉,紧紧堆在下巴骨后。 “大家,”年迈宦官轻声开口,对天子唤着仅有宫中近侍才能用的称呼“大家”,其声音略带沙哑,“十六宅宴开席时辰到了,要不要……即刻移驾?” 天子眼睑微动,他听出来这是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右神策中尉王守澄的声音,不过却并未睁眼,语气听起来颇有些慵懒疲倦,轻启玉口问道:“几时了?” 王守澄站离天子有三步远,虽然弯腰垂首,却也正小心地察言观色,隐约看到天子虽然面色舒缓,却在双眉之间似有因眉头微蹙而挤出的皱纹。 王守澄曾拥立三朝天子,不消多时,他便敏锐地感觉到,天子似乎心有所虑。 但具体是什么,他还暂不知晓…… 王守澄这一次并未提移驾的事情,只是拱手答道:“回陛下,已戌初二刻了。” 天子闻言却并未有动身的意思,双眼微张,抬手轻抚额角,“朕乏了,今日无意饮宴……欲往蓬莱殿歇息,改他日再往,给十六宅赐一批新进的御酒,让他们尽情饮宴便好……” “喏!”王守澄拱手,语调略有试探地道:“老奴这便遣人知会十六宅!” “不必……”天子抬眼看向王守澄,王守澄忙在四目对视之前将脑袋低了下去,只见天子朝殿外指了指,“有守澄办事……朕放心,朕这边有存亮在,还是守澄替朕传口谕吧,莫让诸王等得急了。” 天子话音刚落,王守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下,双眼迅速地一转,略有迟疑,而后不过一弹指,王守澄却将腰背弯的更低了些,极为标准地拱手,朗声唱道:“喏!” 王守澄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向后退下三级御阶,才缓缓回身,退至轻纱笼罩之外,领数名低阶绿袍宦官以及把守殿外的一队神策禁军而去。 天子虽然仍靠在御座一侧,单手托腮。 但是若细看过去,天子的咬肌却是紧绷,那平日里透着刚毅坚忍的星眸此刻瞳孔渐缩,早已没有了方才的困倦惺忪,取而代之的,则是如炬般的璀璨有神,正目不转睛地目送着王守澄的背影渐渐远去。 在一旁的飞龙使马存亮,躬身一礼,问道:“陛下,是否移驾蓬莱殿?” 天子并未立刻回应,直到王守澄一行消失在通往外朝的周廊内之后才不为人注意地长出一口气,肃然起身,向马存亮点头示意。 马存亮见状,便拖长声音道:“起驾!”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五章 微风渐起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戌初三刻。 长安,大明宫,内朝回廊。 大明宫内朝殿宇遍布,除却紫宸殿外,隔横街便是后宫寝居诸殿,正北方向有蓬莱殿,其后有清晖阁回廊,可遥望太液池、蓬莱山,景色交相辉映、错落有致。紫宸殿东侧分别有浴堂殿、温室殿,功用皆如其名,乃是天子闲暇时休憩放松之所。 天子在马内使陪同下行至周廊,十数名通身金甲金吾卫卒,以及数名提着纸笼灯的绿袍宦官紧随其后。天子步履急促,让年近六旬的马存亮跟得吃力得紧,呼吸渐速,却也丝毫不敢落下。 “老奴怕累坏大家……何不让老奴安排步辇?” “朕愿步行……” 马存亮转头望向他们已然经过的蓬莱殿,天子并未像先前对王守澄所说的那样直往蓬莱殿歇息,而是依旧向西前行,不由得让马存亮心生疑窦。 眼见着便要行至周廊尽头,转往北边的清晖阁,马存亮这才忍不住不解道:“可是大家,蓬莱殿……在北边,咱们……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啊?” 天子并未因马存亮的上气不接下气而放慢步速,只是答道:“翰林学士院。” 这回答只让马存亮更加摸不着头脑,虽然心知天子酷嗜读书,常同翰林学士秉烛夜话,以至于计时铜漏浮针下移数十刻,甚至铜漏流尽的情形毫不鲜见,然而现在的时辰可是将要戌正了啊。 “恕老奴嘴碎,今日旬休,时辰已晚,昨日……是大家让学士们今日歇息半日,恐怕……学士院无人啊。” 天子这次连回应都省了,马存亮也不敢再问。 翰林院坐落于大明宫西侧麟德殿的正后方,占地足有麟德殿一多半。而翰林院与翰林学士院又有不同,选入翰林院,更多的是翰林待诏,并非是能拥有每日觐见天子、起草诏书、参议机密等大权的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品级虽不高,却绝不容小觑,很多时候,翰林学士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甚至可以左右大明宫的决策。而迄今数位宰相,更是从翰林学士起开始平步青云的。 足足走了有半刻的工夫,一行人终于到了翰林学士院。 果真如马存亮所说,并无人当值,内里黑漆漆的,鸦雀无声,甚至连铜漏也已流尽了,想想也是,都要戌正了,旬休日学士们早就都归家了。 天子缓步入内,负手于背,在门口驻足了半晌。 学士院为一三进殿宇,隔为九间,除却正中及最西侧中央一间外,其余皆为皇家藏书阁。学士院正中摆有一展极大的高足案几,其上除却笔墨纸砚等物,还有未归位的经史典籍散乱地放在几上。 “这群翰林,旬休日就不记得把典籍放回去!”马存亮怨道,尔后忙吩咐几个小宦官去收拾台几,燃起银烛,给铜漏加注。小宦官们不敢怠慢,不多时,翰林学士院又被烛火映得明晃晃的。 天子走到御座前,默默地坐下。 同殿宇内的御座不同,学士院乃是天子读书、商议重事之所,制式从简,因此所谓御座,不过是铺有一张赤金双胜鹿纹茵褥的扶手矮榻而已。 马存亮憨笑着,走到天子身旁,本想说“大家,老奴没说错吧……”却话到嘴边,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只因他瞅见了天子微蹙的龙眉。 马存亮转念细忖,天子今日选择来翰林学士院很是突然,毫无征兆,似乎是在让王守澄传口谕之后才临时决定的,看天子的样子,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马存亮决心问一问,刚要开口,天子却将目光投向方才那给铜漏加注的小宦官,问道,现在几时了? 那小宦官浑身一激灵,闻言连忙三步并两步地奔至铜漏旁,扯着嗓子高声报道,戌正! 天子两眉间的细纹变得更深了,却口中轻声自语着 “再等等,再等等……” 与此同时,十六王宅。 时辰已过,天子却迟迟未现身,虽然欢闹依旧,表面上兄弟子侄言谈欢愉,对气氛极为敏感的颍王却已隐隐地感觉到,席宴的氛围已然变了。 有人在揣测,有人开始坐立不安,有人则在交谈的空当侧目环视。 然而从在座诸王以及宦官女婢的神色和小动作中可以看出的是,所有人的心中都开始有些打鼓。 不过若真要说谁看起来对此毫不在意,那便是方才还在拌嘴的李瀍的两位兄长了。 漳王和安王两人闹够了,各自都坐回了席垫,却安分不多时,安王李溶便又凑过来,小声地对李瀍和漳王说:“欸,你们看,对面最那头坐的岂不是光叔?” “啊,还真是啊,一直都没注意到。”漳王压低声音道。 李瀍循着安王李溶视线的方向看去,果真看到了正独自正坐,面色木讷,完全不与人交谈的光王李怡,也是李瀍的十三叔。 只见光王似是注意到他们兄弟三人的目光,便朝这边行了个极为标准的拱手礼,就像是接见臣下一般。 李瀍见了,竟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语调极为不屑,不成想让对面的几个小声聊天的王叔投过来了目光。 漳王和安王听了,也倍感惊讶,便杵了杵颍王的肩头提醒他小声些,尔后压低声音问李瀍道:“你笑什么呢?” “想不到光叔也来了,”李瀍边朝对面叉手边对两位兄长小声道:“某记得父皇尚在时,宫中都以为光叔不慧……也难怪,印象里他就没说过几句话,这个叔叔大不过你我几岁,某老逗他,每次都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板着个脸,故此……见他适才那般施礼,才没有忍住……” 其实……这并非李瀍的心里话。 对光王这位叔叔,不知为何,李瀍从未有过好感,倒并非是两人曾有什么过节,只是一种莫名而又古怪的感觉作祟,李瀍暂时还道不出具体在不安些什么。 “还是别取笑光王了,毕竟是叔叔。”漳王有些同情地看着对面。 “我记得穆宗皇帝倒是很喜欢我们这个光叔,”安王若有所思,而后又像想出什么新的恶作剧点子似的对李瀍说:“欸……不过我记得,圣人也喜欢逗光叔说话,待圣人来了,我们不如……” 安王的话说了半截,便注意到了李瀍和漳王的眼神越过他的肩头,望向院外,安王李溶扭头看去,宅院门外传来了略有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王将军到!” 只两弹指工夫,数个绿袍宦官提着纸笼灯迈了进来,卑微地弯腰排在门口两侧,静候着后面要进来的大人物。 机警的安王李溶已经先行从席桌前起身,做好了拱手行礼的姿势。 大唐官制规定,三品以上官员着最为尊贵的紫袍,腰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着绯袍,腰佩银鱼袋;以下皆着绿袍,无鱼袋。 果不其然,紧随其后的便是身穿更为尊贵的紫色官袍,腰间佩戴金鱼袋的年迈宦官。 那不是别人,正是拥立三朝天子的骠骑大将军王守澄,地位极为尊贵,即便是皇子,为表尊重,都对其以“阿翁”相敬称。 安王看见王守澄,率先向前一步,拱手行礼开口打招呼道:“阿翁!” 王守澄倒不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安王微微弯腰叉手回礼,其他诸王也跟着行礼,生怕自己行动慢了。 王守澄的视线移到李瀍这里,颍王也连忙像安王一样叉手道:“阿翁……” 李瀍用胳膊肘杵了杵六兄漳王,然而漳王李凑却只是朝王守澄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之后足有一息的工夫,王守澄不动声色地朝天子御席前的台阶走去,立于阶下。 一时间,整间宴席厅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 李瀍心中暗忖,圣人出席宴席一向由王守澄陪同,可是现在看见了王守澄,却没见到圣人的影子。 “请问王将军,圣人何在?”漳王李凑向前一步,不卑不亢,欠身问道。 王守澄看着漳王,打量了半晌,躬身轻言道:“还请殿下莫急……” 而后王守澄的视线环顾诸王,在右上方郑重叉手,挺直腰身,肃容朗声道:“传——圣人口谕!” 之后一息的工夫,想必从王守澄的角度看下去,那场面一定很壮观,在场所有的宦官奴婢,皇子诸王,都全部面向王守澄的方向齐身叉手下跪。 大明宫,翰林学士院。 戌正。 马存亮让手下宦官进上一盏酪浆,天子啜了几口便不喝了。 学士院外微风渐起,穿堂而过,似乎正有一场风雨在酝酿之中。 马存亮静立在天子御座前,却越想越觉得蹊跷。为何陛下要向王守澄说要去蓬莱殿歇息,最后却又来此翰林学士院呢?陛下玩的这是哪一出啊? 正想间,殿外金吾卫兵入内,在天子面前跪地叉手道:“启奏陛下,尚书左丞穆庆臣觐见,说是奉旨前来……” 天子方才有些渐渐绷紧的神色瞬间展颜,霍然起身。 “让他速速进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六章 圣意难测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戌正一刻。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 从宪宗皇帝元和年间起,至今十余年,王守澄传过的口谕没有一千,也有数百。而同时给如此多的宗室诸王传口谕确属头一遭。 王守澄见所有人都匍匐在自己眼前,足有一瞬,嘴角勾起一抹寒气逼人的冷笑,须臾又摆出了往日慈厚的神情,口齿清晰。 “……圣人言:‘旬休吉日,朕本应幸十六宅,共叙在藩叔侄手足旧情。然则因事,恐难赴宴。可准此开席,特赐御酒,务必尽兴!’” 诸王叩头山呼:“臣——谢圣人恩!” 待在场的所有人都起身后,王守澄吩咐立在门口的绿袍宦官以及禁军兵卒赶紧把宴席的赐礼呈上席间。 随后,数十壶用精美饰金雕花玉颈瓶盛着的御酒,被挨个小心轻放在每一位王爷面前的席案上,足够每人两斛。 见这一切都准备停当,王守澄便扫视了一遍席宴,视线稍微在颍王三兄弟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微笑叉手环顾道:“圣人仍有要事,老奴不便久留,还先行告退了。” 在场众人纷纷朝王守澄叉手施礼:“恭送王将军!” 而后不过几个弹指工夫,骠骑大将军便带着宫里的随从,如潮水般退离了即将十分热闹的十六王宅。 不知其他人如何想,颍王方才一直紧蹙的眉头这才略有舒展,从王守澄迈进宅院那刻起僵直的腰身也放松了许多。 随着原本负责主持席宴的宗正卿一声高呼“开席!”宦官女婢们像排演好的一样,拿起御赐酒壶给每位亲王倒酒,窄窄的壶嘴流出来不见一点浮渣的清酒,状若清水,气味却醇香浓郁,惹人贪杯。 从门外陆续走进来的十六宅女婢们,每一个都稳稳地端着果盘:有来自岭南的荔枝,淮北的橘子,甚至还有西域的葡萄。 而吃席,最不可或缺的自然是珍馐佳肴,虽然开席误了时辰,但紧随女婢们的宦官们呈上来的菜品,无论面点、鲜肴,却皆像是适才刚烹好似的,酱香扑鼻,端的是惹人满口流涎。 据说这是每逢天子席宴对菜肴的特殊处理方式,“取薪柴数捆,置于铜鼎之下,内有木笼,可置菜碟数十于其上,其后内注泉水数斗,上覆铜盖,燃薪至水将沸未沸,水尽续之……”通过精巧的铜鼎设计以及燃薪技巧,可保证菜肴始终热气腾腾,却又不会过于烂熟。 由于宴席设在戌时,按例诸王多数只用过些午食,至今已有小半日工夫未填肚子,因此这席宴菜品更是从饭、粥、点心,到脯、酱、菜、羹……食材则从鸡鸭鹅羊等家常,到牛熊鹳兔等野味,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宴席正中央适时地传来悠扬的琵琶弦音,那是宫廷乐师所奏的《长相思》作为席宴开篇曲。舞女亦随乐燕居轻舞,娴婉柔靡。 宴席随着音乐响起逐渐喧闹了起来。 诸位王爷有的已经开始起身相互敬酒,毕竟这可是天子口谕说让席宴务必尽兴的。 漳王李凑合着琵琶声,跟着唱和起来:“……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颍王李瀍听了,知道这是白居易今春的新作,早在今岁四月,便传唱遍了东都的洛城紫陌,待到传唱至京中繁华热闹的平康里,某位清倌将曲调一变,顿时由悲戚伤春转为欢快明朗,霎时风靡长安。 安王则已忙着去挨个给叔叔们敬酒聊天。漳王李凑端着一盏灌满清酒的忍冬纹银杯,凑到李瀍身侧,悄声道:“‘大王’,不知九弟方才仔细听没有,圣人对王将军可是恩遇有加啊,有什么要事都须王将军作陪。” 李瀍没有看漳王,倒是眼睛微微向右看去,目光所向的方向坐着依旧表情木讷、不与人相谈的光王李怡。 “先帝被阉宦刘克明等弑杀时,刘克明欲立绛王李悟,圣人尚为江王,”李瀍眼帘又快速垂下,看着女婢刚刚剥好的荔枝,仿佛不屑与光王四目相对:“王将军那时还只是枢密使,于乱中诛杀刘克明,拥立圣人有功,况且王将军历经四朝,劳苦功高,能受圣人宠幸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漳王凝视着李瀍,似乎是想知道这是不是颍王真心所言,不过颍王潜心修道,辟谷已久,对朝廷政事素来不大关心,满朝皆知。 况且漳王是和李瀍以及安王李溶一起长大的,对自己这个九弟什么性情,漳王自信还是清楚的。他口中说出的话,如果不是真心,一眼便能看出。 与此同时,在大明宫,翰林学士院内。 天子令下,那金吾卫卒便快步行至学士院门口,尔后不多时,便见有一人身着正四品深绯色袍服,正亦步亦趋地向正厅而来。 马存亮回忆起来,这个穆庆臣,似乎是新近擢升的尚书左丞,也确实同时兼任着翰林学士一职。 马存亮年近花甲,为人低调,自从德宗贞元年间净身入宫,而今已历侍德、顺、宪、穆、敬和当今天子六朝,见过的高官多似牛毛,却也从未见过一个正四品官于旬休日深夜来访翰林院觐见皇帝,而天子的急切态度更令马存亮心中波澜阵阵,让他不禁感叹圣意难测。 然而委身内宫这么些年,马存亮也熟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准则。即使他御札盈几,天香满衣,北司与南衙的争斗却从不涉足,朝堂中的党争也毫不干涉,所作所为不过尽本职,忠于天子而已。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在过去的二十年朝中和北司明争暗斗,宫中内斗血腥不绝,马存亮能安如泰山,为历代天子所倚重,为朝中大臣所尊敬,更为权势熏天的王守澄所忌惮。 穆庆臣步履沉稳,浓眉下一双英气凛凛的双眼目不斜视,从马存亮所站的位置看去,那双明眸正恰好反着四周银烛的光,炯炯有神;高耸的鼻梁下横着紧抿的双唇。 穆庆臣走得稍近些后,马存亮才注意到这个正四品大员竟只身穿不加任何赘饰的官给绫罗绯袍,已有些因浣洗而泛旧,腰系七环金銙蹀躞带,其上也不过栓了支笔囊罢了,别无他饰。 这让马存亮不禁对这看面相年岁不过四十出头的南衙新秀多了些敬意和更多的好奇。 穆庆臣的步速在进入正厅后缓了下来,而后停在距离天子御座十步远的位置,正要跪拜。 “穆卿不必多礼!”天子见状,连忙起身伸手制止,“是吾深夜诏卿前来,多有叨扰的是吾才对,还请上座。”语毕后,天子将小臂一转,手掌指着左侧紧邻天子御座的坐席。 大唐以左为尊,天子让穆庆臣落座的位置,可谓荣宠绝伦。 “臣……谢陛下隆恩!” 不出所料,穆庆臣也面有诚惶诚恐之色,再三拜谢天子后,便在那席垫上正襟危坐,恭敬拱手,面北而视天子。 “赐饮!” 马存亮在天子的眼神示意下,朝立于穆庆臣身后不远处的小宦官朗声吩咐,须臾后,一盏新调好的白酪浆便呈至穆庆臣面前案几上。 这酪浆是长安特色,以酸酪勾以糖水,亦可以蜜水代之,乃一年四季解渴佳品。 无过多寒暄,天子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前几日穆卿所作《春秋注》,吾细细地看了,却不曾想那日看完后心久难平,也等不得明日翰林侍讲了,这么晚将卿召来,为的只想同卿秉烛夜话,共明《春秋》微言大义!” 穆庆臣闻言即刻郑重拱手道:“臣谨遵圣命。” 马存亮虽然始终直视前方,并未向穆庆臣投以眼神,却不知是不是幻觉,在穆庆臣语毕后,明显地感到天子向自己的方向瞥了一瞥。 而之后发生的事更印证了马存亮的感觉无误…… “存亮……”天子轻声唤道:“想你昨夜帮忙准备十六宅宴,也一夜没合眼了,吾同穆左丞不过是闲聊《春秋》,留几个金吾卫宿卫在此便足以,你也回内宫歇息吧。” 马存亮闻言,并未像彼时的王守澄那般有任何的迟疑,反而双手插入袖笼,俯下身去,面向天子回道:“那老奴便先告退了,大家若有事,遣人唤老奴一声便好!” 天子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马存亮带诸宦官离去后,天子立时从御座上起身,腰身笔挺,双手紧握成拳,穆庆臣连忙起身想叉手行礼。 而让穆庆臣都没有想到的是,他胳膊还未抬起,天子下一刻竟直接执住了穆庆臣的手腕,而且不知为何,天子的手掌竟有些濡湿,神情霎时间严肃起来,一双龙眸似火,言语斩钉截铁:“事不宜迟!卿速同吾入内室密商!” 清晖阁,马存亮在往内侍省的路上,正在细思天子同穆庆臣深夜相商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子素来嗜书如命,从继位起便对《贞观政要》爱不释手,经常读到深夜铜漏流尽、银烛燃灭也不停歇。难道找穆庆臣真是为了明言《春秋》微言大义? 马存亮脑中忽地一闪念,这才恍然顿悟:这段时间……这短短的二刻工夫,正是派王守澄往十六宅传口谕的时间关口! 恰在此时,马存亮远远地望见从紫宸殿内走出一队内侍,皆手持纸笼灯,其后紧跟着数名神策禁军,直往蓬莱殿而去。马存亮见了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只因他望见,那领头之人,正是骠骑大将军王守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七章 兴复之志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戌正三刻。 大明宫,蓬莱殿。 王守澄行至蓬莱殿门前,殿门口的金吾卫卒朝他叉手行礼。王守澄一挥手,身后禁兵自觉在殿外列队待命,而后数名宦官快步跟上步入殿中。 蓬莱殿为大明宫寝殿区的主殿,所谓寝殿区,便为后妃居所。然而当今天子并未立皇后,因此蓬莱殿便常作闲置,仅在天子偶尔批阅奏章至深夜才就近往蓬莱殿歇息。 “祖宗,圣人想已安歇了,当值不归咱管,咱来蓬莱殿作甚啊?”一名绯袍宦官讪笑着小心翼翼地凑上去,而王守澄却并未做回应,始终是面无表情,两颊垂下来的松弛面皮凸显了他神色的呆滞。 然而所有常伴王守澄左右的爪牙都心知,若那张面皮真的做出了些表情,那便意味着,将会有极为可怕的事情发生。 蓬莱殿细分为前中后三内厅,前厅用作接见内官臣下之所,中厅即作起居之用,天子梳洗、更衣、用早膳等等,皆在此厅内完成。 而穿过中厅,在一扇巨大的翠玉屏风后面便是天子寝宫。如若天子在此安歇,便会有半队金吾卫卒共十人在此行宿卫之职,其人皆由天子精挑细选,从而由根本保证对天子的忠诚。 “你们都退下。”王守澄双手插入袖笼命令道,语声沙哑得好似即将失音的老妇,却又能在其声音中听出些胆寒的凉意。 “祖宗,要不要先给您……”那绯袍宦官本想问王守澄要不要先将厅内银烛燃上,却在瞥见王守澄面容上的神情后浑身被吓得一激灵,顿时噤了声,便慌忙唱了声“喏”,带人一齐如潮水般退下去了。 提着纸笼灯的宦官们退离中厅后,一时间偌大的中厅便变得极为空旷,光线也霎时暗了下去,不过厅内倒是燃着几盏将要燃尽的银烛,不至于让中厅内漆黑一片,同时厅内的鎏金香薰炉内似乎仍燃着天子最爱的东海龙涎香,异香满堂。王守澄粗重的呼吸声在殿内清晰可闻。 王守澄的双眼眯成一条细缝,顺着望去,那翠玉屏风后黑漆漆的,天子寝宫并无人宿卫,也就是说…… 圣人并不在蓬莱殿。 王守澄将双手负在身后,轻轻摇头,自言自语的声音低如蚊蚋:“大家……欺骗老奴啊……” 王守澄话音方落,便听闻身后似有脚步声,不及王守澄回身看去,便听闻一略带调侃的语声传来:“王将军,圣人已安歇了,此处还是由存亮来值夜吧……” 王守澄回身望去,只见内飞龙使马存亮徐徐步入中厅,其身后紧随数名小宦官,再之后便是八名身披金甲的金吾卫卒。而马存亮,正朝自己欠身施礼。 虽然王守澄受封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位在正三品马存亮之上,然而骠骑大将军毕竟只是散官,并无实际职权,在极为重视论资排辈的内侍省,若真要论地位高低,历侍六朝的马存亮并不在王守澄之下。 王守澄也躬身回礼,双眼匆匆地扫视片刻,挤出假笑道:“不想今夜竟是马内使当值,咱家本见寝宫门前无人宿卫,正心底犯愁,心道哪个不知规矩的田舍儿搞的,若出了乱子,不知担不担得起罪责,现在马内使来了,咱家便放心了……” 王守澄这番阴阳怪气的话是在讥笑马存亮出身农家,说完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马存亮并未面露愠色,只是慢慢地将双手插入袖笼。 “大家今日累了,睡觉又轻,便吩咐存亮暂离蓬莱殿,免得扰了大家安歇,”马存亮垂下双目,浅笑着回道:“却不想这小二刻工夫,殿前金吾卫竟玩忽职守,让闲杂人入内,殿前列队的禁军竟也知法犯法,姑息纵容,存亮明日定上奏大家,一齐论罪便好。” 王守澄被马存亮这话呛得一时不知如何回击,确实如他所言,非当值内官,擅闯寝殿是重罪,王守澄虽然自知理亏,心中却在疑惑为何方才殿前金吾卫竟那般堂而皇之地让自己入内了?难道是马存亮设的局? 而马存亮并未多给王守澄细思的工夫,便微微侧身,让出一条绕往前殿殿门的路,抬眼直视王守澄的长脸,仍挂着笑道:“存亮不过是在玩笑,也还请王将军莫要见怪,时辰晚了,还请王将军早些歇息吧……” 王守澄一时语塞,便瞪了马存亮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后,拂袖而去。 马存亮立在中厅侧门前,望着王守澄远去的身影,抬手沾了沾额角,才发觉自己额前早已汗水涔涔。 与此同时,翰林学士院。 学士院内堂一侧设有内室,平日里若不开启,便同墙壁装潢融为一体。其存在并非秘密,只因历任翰林学士或多或少都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有一两次于内室同皇帝密商过, 然而天子同穆庆臣进入的,却是新近秘密辟开的一处隔间,为了保密,天子甚至忍了足足半个月的工夫没有去往翰林学士院听侍讲,惹得案前多了好几簿翰林学士们对此抗议的奏本。而正因极佳的保密工作,这内室算上天子,仅有极为有限的几个人清楚具体的位置。 而这几人当中,或许是有意为之,并无一宦官。 内室别无陈饰,唯一茶海,一炭炉,一茶壶,两坐垫,两茶盏,数张竹席而已。 天子席地正襟危坐,同穆庆臣面前相隔不过一茶海的距离,望着穆庆臣小心地将茶壶放置于炭炉上后,开口问道:“吾召穆卿深夜来此,卿可知缘由为何?” “臣不知。”穆庆臣叉手,脱口而出,诚言相告。 “穆卿可记得前月,你同翰林学士许康佐同席侍讲,吾问起《春秋》襄公二十九年事,卿可记得?”天子目光如剑,而穆庆臣也毫无躲闪。 “臣记得,陛下问起典故‘阍弑吴子余祭’之事,陛下之所以问臣,是为解‘阍’字含意。” “那吾再问穆卿,‘阍’之意为何?” “阍,即为阍寺,即宦官刑臣,吴子余祭征伐越国,获俘虏,阉之以为阍,使之守舟,是夜竟被弑杀。” “不错!”天子闻言大喜,上唇八字须随着唇角上扬,“彼时宦者在朕左右,不成想许康佐身为四朝老臣,年向古稀,竟吞吞吐吐,战栗不敢言,而穆卿却面无惧色,朗声作答。不瞒穆卿,吾直至那时,才算确信这庙堂之上仍有忠直良臣。” 穆庆臣微一欠身,“臣不过为陛下说文解字,上之忠良,臣不敢当……” 许是穆庆臣的作答并不对天子心意,天子面色怔了半晌,才道:“爱卿不会真以为……朕不懂‘阍’为何意?” 穆庆臣看向天子年轻又泛有英气的面庞,只见天子徐徐起身,背过身去,负手于后,呼吸深沉,长叹道:“朕御极五载,夙兴夜寐,未敢懈怠,每日自辰至戌,手不释卷,问对宰执。穆卿为朕说说,朕如此,是为了什么?” 内室中有了长久的沉寂,一侧的茶壶嘴处已腾起白气。 天子一字一顿:“朕愿做圣德天子,重振我大唐江山!” 尽管天子已明言道尽心中所想,言及兴复之志,穆庆臣却好像仍没有回应,天子脸色已难掩失望,不禁轻叹着回过身去,难道自己这一次又所识非人? 天子并不愿就此罢休,便转而问道:“穆卿可否为吾解惑,若做圣德天子,当如何为?” “木腐而蠹生,酰酸而菓集,”穆庆臣谠论侃侃,说起文言大义,甚至不需打腹稿,“昔太祖肇其基,高祖勤其绩,太宗定其业,玄宗继其明,至于陛下,二百有余载。其间明圣相因,忧乱继作,未有不委用贤士,亲近正人。或一日不念,则颠覆大器,宗庙之耻,万古为恨……” “亲贤臣,远小人,这不过是大道理,书中自有。”天子不以为然,摆手打断,“之所以问卿,是问什么是太平之策?” 穆庆臣沉吟细忖半晌,这次说得字斟句酌:“臣私以为,以当今之朝政,若要成太平之世,应先除奸竖、次复陇右、次清河北、次养百姓……” “谁为奸竖?”天子闻言面有喜色,像是来了兴致,声音竟不自觉地抬高了几分。 穆庆臣似乎仍有顾虑,欲言又止。而这一点自然被察言观色的天子看在眼里。 “不瞒于卿,”天子心知穆庆臣的顾虑为何,便双手覆股正坐,眼神明亮,将心中所想第一次诚言相告于臣下,“吾潜有耳闻,皇阿翁(宪宗皇帝)暴崩于中和殿,并非遗诏所言,服食丹药云石而已……” 天子顿了顿,尔后接着暗示道:“而是弑逆之党阴谋祸乱!” 此言一出,穆庆臣不禁眉目一怔,而天子也紧盯穆庆臣的双眼,心潮澎湃,言辞无比恳切,语声也不自觉地大了几分,“吾亦有所闻,此弑逆之党,仍有在吾左右者。” “……吾包祖宗之耻,痛肘腋之仇,欲为太平,此任不可谓不重……不知穆卿可否为吾解惑,方才卿所说‘先除奸竖’,究竟为谁人?” 内室又有了短暂的沉寂,茶糊味从壶嘴处腾出来,茶已煮干。 “不意今日方知陛下兴复之志……” 穆庆臣声音好似耳语。出乎天子的预料,穆庆臣竟肃然起身,缓缓屈膝,拱手跪立于前。 穆庆臣出身广平穆氏,既非世家,更非大族,朝中也无亲缘提携,寒窗二十余年,方得高中进士,从九品校书郎做起,纵然朝政渐趋败坏,他却始终不受财货,不结党营私。 往昔穆宗、敬宗昏庸无能,无数个日夜,穆庆臣揣测过,细思过,叹息过,以为这大唐江山,真就这般江河日下,他也选择了明哲保身,也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直至致仕。 而今……当选择再一次摆在他眼前时,当遇少年英杰、尧舜明主,他又当若何? 许是由于激动,先前始终神色自若的穆庆臣,此刻语声竟有些颤抖,却同时郑重拱手,面朝天子,长揖而拜。 穆庆臣此刻双目炯然,眸色明亮,脸上扫清了最后一丝顾虑,几乎是喊出来道:“所谓奸竖弑逆,当指骠骑大将军——王守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八章 寒气逼人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亥正。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 “话虽如此,”漳王李凑试探性地,像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不过九弟可真的认为,王将军受此殊宠是好事?” 李瀍轻轻抬了抬眼,淡淡一笑,轻飘飘地说:“俗话说,衣旧贴身,人旧……则贴心,圣人宠遇王将军,加官进爵,总领北司,王将军亦投桃报李,忠于职守,如何不是好事?” 所谓北司,当指宦官内侍,如今左右神策禁军兵权皆由宦官掌握。而神策军体系中,又有左右神策中尉,中尉以下又有枢密使。王守澄则独领左右神策军,一人总掌军政大权。李瀍心中当然清楚,王守澄在朝中权势熏灼到何等程度,只是不愿在如此人多眼杂的地方谈论这种事,一心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无奈漳王却似不依不饶,脸上的神情倒像是个满腔热血的少年,竟衬得好像两人的年岁倒转过来一般,“九弟可曾听说过郑注其人?” “那个卖官鬻爵,招权纳贿的郑注?”颍王不假思索。此人本姓鱼,冒姓郑,京中都私底下称呼他“鱼郑”,又因为恶名实在太大,依附王守澄的势力,公然在自己府邸收受贿赂,完全不避嫌,腐败起来如鱼得水,官场又给他起外号叫“水族”。 “正是,九弟你自己看看,依附王将军的都是些什么人,败坏朝纲。”漳王越说越激动,果然喝过酒以后,李凑和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样子判若两人,“而且当今阍寺强盛,即便不问政事如九弟,也绝不会不知道,宪宗、敬宗皇帝弒逆之党犹有在圣人左右者;这些人中,王将军可是最为专横,招权纳贿,党羽遍地……” 李瀍连忙捂住了六兄的嘴,即使王守澄已经走了,但是正如漳王自己所说,“党羽遍地”的王守澄,怎么会忘了在十六王宅里安插眼线呢? “你不要命了?!”李瀍狠狠地瞪了自己六兄一眼,后者虽似不以为然,却也噤了声,只是喝酒,眼神低垂。 “你平时怎么不学学安王兄?他整天机警得像只猫似的,”李瀍瞅了眼与众位叔叔们相谈甚欢的安王:“怎么你喝了点酒就开始胡说八道了?” “他可不是猫,是狐狸……”漳王容色酒红,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 “行,不管是什么……”李瀍顿了顿,看向漳王腰间蹀躞,发现漳王白净的手掌正轻抚着一块雕花玉玦,李瀍想起来这玉玦似乎是祖父宪宗皇帝在世时赠予漳王的总角生日礼物,其上镂金片玉,其上花枝纹饰细若青丝,缀着的花瓣薄如蝉翼。 李瀍接着道:“你把你平时写诗弄文、礼贤名士的精力放一点在……” “好了好了,”漳王被自己幼弟说得不耐烦了,樽中清酒已被他喝了个干净,便招呼侍奉在身后不远处的女婢,又斟满了御酒,发自内心道:“虽然饱读诗词歌赋,自年少时便备受夸赞,我倒是真羡慕‘大王’不怎么关心朝政,从未被人所关注过,每天只是围着你那个府里的炼丹炉转。” 李瀍默然笑笑。 戌正二刻,酒过二巡。 十六王宅传出悠扬的《龙池乐》,四名身披朦胧如雾的雪白薄纱、腰若约素、妩媚动人的宫女在宴席中央随着音乐从容起舞,美丽的舞姿闲婉柔靡。 到这光景,天子在席宴开始前赏赐的御酒都喝完了,各位王爷纷纷吩咐下人从自己的宅院里面取酒来助兴,现在可以说包括李瀍在内,所有人都喝得微醺,有的可以说是醉倒在席案上呼呼大睡,对面的鄜王和琼王甚至都开始了划拳。而漳王李凑,则早已沉浸在优美的声乐之中,甚至还从席间起身,跟着宫女们一起跳起舞来,舞步优雅娴熟,惹得在场的亲王们一个个跟着叫好。 “瀍弟,”安王敬完了酒,回到自己的席案前,侧撑过身子来,瞥了瞥跳得起劲儿的漳王。安王面色酡红,倒是声音更小了些,愈发像是耳语道:“呆着也是呆着,不如就此多聊聊,以后圣人在场,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颍王啜着御酿葡萄酒,心中猜到素来对朝中政事颇感兴趣的安王所说的“聊聊”是聊什么,正想拒绝,李溶却直接自顾自地问了起来:“虽然为兄我知道‘大王’不好政事,但是九弟可知如今南衙新贵竟是谁人?” 由于长安宫城以南遍布省、台、寺、监各类官署,南衙便与北司对立,所指便是朝中大臣。 李瀍不禁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看来今日自己这两位长兄,是不和自己聊一遍朝政不罢休了。漳王聊完北司,安王又开始聊起来南衙了。再说如今朝中牛党当权,这个问题不用想都能猜出答案来。李瀍无奈,便不搭话,任由安王去自言自语。 由于方才和叔叔们敬酒喝了太多,现在安王一字一顿,眼神迷离,一时难以判断是不是真的喝醉了,只见他抓着颍王左手拿着的酒樽同自己的酒樽轻碰了一下,而后便举杯一饮而尽,口中大呼过瘾,幽幽道出答案:“……广平穆庆臣。” 李瀍一脸吃惊,因为这个名字他虽有所耳闻,不过据他所知,此人并非牛党一员,“你说的可是那个新任尚书左丞?” “正是。”见颍王有了反应,安王李溶一脸得意。 “这个穆庆臣……我只知此人四方贿谢,一概不收,其余却不怎么了解。” “无妨,瀍弟且听我说。”李溶把酒樽放在席案上,从旁的女婢会意地取葡萄酒给安王斟满,李溶啜了一小口,接着说道:“这个穆庆臣来历不详,反正绝不是什么高门,似乎是十年前的进士,敬宗皇帝宝历年间任的翰林侍讲学士,圣人后来又让他任中书舍人兼翰林学士,月前擢升尚书左丞,此人行事谨慎,至今一直默默无闻,任其本职而已……” 颍王不解,眉头微蹙,“一直默默无闻之人,可和你所说的南衙新贵,相去甚远啊。” “他为何受宠,实话讲,某也不知。但是王兄先别急,你再仔细想想,圣人口谕说了什么?” 李瀍将记忆仔细地往回翻,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却完全没有找出来这份简简单单的口谕中的玄机。 “旬休吉日,朕本应幸十六宅,共叙在藩叔侄手足旧情。然则因事,恐难赴宴。可准此开席,特赐御酒,务必尽兴!” 对了,因事难以赴宴,是因何事?李瀍暗自思忖,如果真有急事秘事,天子绝不会在口谕中提及,只说不能赴宴便是了,不会多此一举,徒增疑窦。那么既然不是秘事,又为何要特意在口谕中传达,却又不详说其内容呢? 难道说…… 安王李溶容色醉人,悠悠笑道:“‘大王’再想想,是谁传的圣人口谕?” 李瀍一怔,“你是说……” 安王点点头。 李瀍恍然大悟,原来这份口谕里面,“因事”二字并非说给在宴席上等候的叔侄手足诸王们的,而是说给王守澄的!由于王守澄常伴天子身旁,让王守澄来传口谕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将王守澄支走,因此口谕当中才有了这个颇显别扭的“因事”不能赴宴的字眼,这也能完美地解释,为何王守澄会在传完口谕后,急匆匆地离宅而去。 宴席火烛通明,李瀍此时只觉寒气逼人。 安王把颍王的神色反应看在眼里,须臾又好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瀍弟再想想,今日旬休,素爱文学的圣人又会在何处?” 李瀍已经明白安王为何会说这个既无党,又非宰相的普普通通的尚书左丞、翰林学士穆庆臣,极有可能是如今天子在南衙最宠信之人了,毕竟旬休吉日,自然没有朝参,又不曾听说宫中有召集宰执开延英殿论对的消息,那天子去的地方往往只会有一处。 “……翰林学士院?” 子初时分,宴席在哄闹中迎来了尾声。时辰已晚,互相寒暄过后,宗室诸王纷纷在他们宅子里的宦官女婢们的簇拥下,各自回府歇息。这场天子借故不来的席宴,有人尽兴欢愉,有人临场做戏,有人心事重重。 而颍王李瀍,恰巧便是心事重重的那个。 若要说在这场宴席上,真正让李瀍意料之外的,反倒是在许久不见的六兄和八兄身上,有些许瞬间,仿佛感到在往昔亲密无间的兄弟三人之间,有了一层若即若离的轻纱将他们隔开,虽然这感觉加起来可能也只有一息的功夫,是错觉吗? 罢了罢了,李瀍心中暗叹道,比起这些,朝中的那个穆庆臣,倒让李瀍心中久难平静。想到此,李瀍便抬头望月,竟不由得想起一故人,而那人,恐怕还远在西川吧。 “九弟,看你整场宴席都似有心事,闷闷不乐,后来写制诗的时候,你也心不在焉,”漳王在回府路上笑着与李瀍并肩而行,“怎么,莫不是想念圣人了?” “何至于……”李瀍颔首笑笑。 “欸,”漳王将跟在身后的安王李溶一把揪过来,“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跟九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害咱们‘大王’不开心?某看他开席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呢?” 李溶把漳王的手一把撇开,一脸不满,嘴里哼道:“你别信口胡说。” “那为什么某之前跟九弟一起聊天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某去跳舞了,一直见你缠着他,后来九弟就心不在焉了?” 李瀍连忙解释,为免漳王担心,便撒了个小谎:“不过是……月前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精神惆怅,喝了些酒,便更甚了,并无大碍。” 然而颍王扯谎能力并不优秀,这番托词自然骗不了自己两位兄长,反倒让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王兄的性格,某最了解了,”一向好察言观色的安王见状,便尝试着打破这微妙的尴尬,开玩笑道:“想必是刚刚结束修道辟谷,这一有饮宴,蓦地多了这许多吃食,怕是适应不了吧。” “安王兄懂我。”李瀍摆出笑容,他如何不知这是台阶,便就着下去。 而漳王李凑虽有些将信将疑,却也一笑了之。 不知不觉,他们兄弟三人和跟在身后的婢女们已经走到了颍王宅前,李瀍便扭身向漳王和安王叉手道别,而后目送着自己两位兄长吵吵闹闹地朝着各自的宅院方向走去,这才长舒一口气,挪动步子,在自己府上的两名婢女的陪同下,迈入府门。 李瀍刚迈进王府院宅不多时,便闻得纤细的女声道:“大王回来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九章 玉树临风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子初。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 大王这个称谓,在自己府上,也就只有一个人才敢这样称呼自己…… 颍王扭头看去,自己的侧妃王氏正向自己敛衽施礼。 颍王便吩咐下人们都先去休息,在婢女们都退入二进院落后,李瀍这才仔细地看了看王氏。她身着绣着牡丹的褐边浅粉细钗礼衣,衣内是一袭淡紫丝绸衫,腰间似束非束的银线绣缎,衬出来出水芙蓉般的纤颀身段,衣服内衬没覆盖的锁骨肌肤,宛若孤瘦雪霜。 李瀍略有惊讶地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王氏低头行礼道:“妾身自知圣人与大王设宴于十六宅,可是不知为何,今夜妾身甚是想念大王,便想等大王回府同大王同时就寝,幸而等到了。” 不得不说,王氏微微低下的头,确让李瀍不由得有些心动,即使未有过多梳妆,白净的脸庞却不失明艳端庄;正所谓着粉太白,施朱太赤;慧眸灵动,却娇而不媚;最是那额头上的一抹鹅黄钿,可谓艳色生辉。 王妃抬头看向李瀍,两人四目相对之时,方才几乎整晚甚是严肃的李瀍,眼神中竟也随之脉脉含情。 “你不用这样提醒我,”李瀍伸手碰了碰王氏水灵灵的脸颊,莞尔一笑,“我记得的,当年就是今天,父皇把你赐给我,那时你正值豆蔻,我将过总角,想来也八年过去了。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等我到现在的?” 王氏脸霎时红了,“妾身的小心思,大王都心知肚明。” “时间还不算晚,方才我也没喝多少酒,你去给我准备下,我去后园自己再喝些吧。不过也莫麻烦下人了,你忙完后也早歇息。” 王氏低头唱了个喏,便就此退下了。 和太宗贞观年间的长安城中动辄占据半坊乃至一坊的皇子、公主府邸不同,坐落于十六王宅中的颍王宅并不大。和所有在十六宅居住的诸王宅院一样,不过是个三进的院子,有前中后三殿,再外加一座后园。正门正上方挂着一块金漆红木匾,上书楷书“颍王宅”三个大字,字体匀衡瘦硬,笔法虬劲有力,显然出自当朝谏议大夫柳公权的手笔。 第一进院落中央放着天子前年赐给皇弟颍王的珊瑚树,高约一尺半,枝干参差扶疏,颜色经过打磨通红有光泽,即使在夜晚也能泛着淡淡红光。第二进院落种了几棵柳树,早在李瀍十二岁出阁,住进十六宅的时候,柳树就已在了,据说是父皇——穆宗皇帝栽种的。如今长得垂直挺拔,每逢时节入夏,便是枝繁叶茂,风吹柳花满园香。而今入冬,看着枝条随风拂动,倒也给了颍王一种莫名的安心之感。 李瀍穿过两进院落,脱下道袍,换上深紫亲王常服迈进后园,拿起放在后园炼丹炉旁的道家拂尘,在石凳上坐下。时已入冬,飒飒西风,吹得院内遍栽的秋菊花瓣满地,子正时分的后园凉爽沁人。王氏在李瀍更衣的半刻已在后园的石桌上摆好了细颈银酒壶和白玉酒杯。 是夜,月光清澈。 王氏总感觉颍王有些心事,往常的颍王只顾着炼丹,张翊均还在长安时,两人对着道家的经书一读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后来张翊均远赴滑州、又往西川后,颍王也偶尔叫宫里的道士赵归真过来求仙问道,两人一起闷在后园炼丹炉旁几个时辰才出来。可是今天的颍王,在宴席过后却像换了个人,虽然看向自己时还像以前一样笑着,但是目光移开的时候却又紧锁眉头,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这样想着,王氏悄悄把后园的门开了一条缝,却发现颍王竟一反常态地脱下了从不离身的道袍,换上了藩王的深紫常服,也系上了白玉腰带。倾泻的月光照亮了颍王有棱角的英俊的脸,身材魁伟的他此刻却又显得儒雅非凡。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抬头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不知为何,看着此时此刻的颍王,王氏心里想起了杜子美的这句诗。自己小时尚为歌女时便学唱了这首《饮中八仙歌》,后来因善歌舞被进献入宫,旋即被穆宗皇帝赐给了颍王,这之间八年再未唱过。 谁知颍王像是感受到了王氏的存在一样,看向这边道:“别藏了,我看见你了。” 王氏一脸慌张地打开门迈进后园,险些被门槛绊倒。 “不是让你休息吗,这么晚了有何事?”李瀍问道。 王氏整了整衣服跪下来,眼神澄澈,“妾身只是担心大王,看大王今晚似乎心有所虑,想来为大王分忧解难。” 李瀍叹了口气,便拉王氏坐到自己旁边。 “我所思虑的,你怕是力所不能及啊。” “大王思虑所在,莫不是朝堂?” 李瀍一怔,看向王氏,“正是。” “妾身或可为大王解惑一二。” 李瀍笑道:“你每日不过深居王宅,极少出府,如何得知那庙堂之事?” 王氏抬起清澈的双眸与李瀍相视,言语中甚至还带有些自信。 “大王有所不知,每次赵归真来为大王讲道,一来就是几个时辰,妾身为了打发时间,都会和他的那个小道童聊上好久。” “你是说,那个赵归真的道童?叫什么来着,好像是……” “叫阿朓。” “噢,想起来了,赵朓,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子。” “赵归真虽只是道士,然而因为常出入宫禁,知道不少朝中之事,又居于平康里,听说许多坊间传闻。阿朓自然也耳濡目染,”王氏目不转睛地看着颍王,接着说道:“妾身也就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些十六宅外面发生的事,不知道会不会帮到大王。” 八年以来,即使到了弱冠之年,从敬宗皇帝被弑杀后,朝中党争肆虐,凶险的政局也让颍王选择远离权力斗争中心。出阁搬入十六王宅之后,更只是潜心修道,所结识之人不过宫中道士。李德裕出镇外藩以后,颍王亦极少与朝臣相交。全靠这样,才不至于让北司盯上。可以说,出阁后的这八年,逃避才是李瀍人生的主旋律。 颍王端着白玉杯沉吟片刻,又看了看王氏坚定的双眼,不由得心中感慨,若是李德裕或是张翊均在,恐怕自己也不至于对朝堂发生之事如此无知,以至于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远比自己清楚。 颍王让王氏起身,二人相隔石桌而坐,“你可曾听说过,朝中有个穆庆臣,新任尚书左丞?” 王氏明显地感觉到,今日的颍王的确不同往日,即便是她也从未见过颍王如此严肃认真的眼神。 “这……妾身还不太清楚,但是此人确实听说过,”王氏想了想道:“敬宗皇帝宝历年间时,他还只是礼部员外郎,后来很快转任翰林侍讲学士,后来圣人即位,只用了五年就升到了现在的位置。据说,此人从不结党,与牛思黯和李宗闵都只是点头之交……” 王氏顿了顿,须臾接着道:“以臣妾愚见,他的升迁,或是为了让南衙学习吧。” 颍王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王氏略显娇俏的眉眼,微笑着打趣道:“这就是你说的不太清楚?你可比我这个‘不太清楚’的清楚多了。” 王氏嫣然一笑,“因为……臣妾确实不知,穆公升官如此迅速的缘由。” “你这倒说到点子上了,”颍王放下白玉酒杯,缓缓起身,“虽说尚书左丞是正四品,但是掌侍进奏,参议表章,得见天子,他又兼任翰林学士,参掌机务,知制诰……” 李瀍说着自己便陷入了沉思,王氏知道,颍王思考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他,便只是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看着颍王眸色闪动。 即使席宴早已结束,但是李瀍心中却还是有一道阴影挥之不去,更让李瀍郁闷的是,他竟想不出个所以然,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心有所虑。可以说,数年间,由于一向不关心政局朝堂,把心思都放在了修道游猎之上,纵使天资聪颖,此时想马上弄明白这朝堂之间发生的事情,颍王也顿觉力不从心。因为李瀍怎么也没想到,那大明宫里的利益纠葛,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竟到了这种地步。 王氏像是猜出来李瀍的内心似的,起身轻抚着自己丈夫宽阔的后背,轻声细语道:“臣妾记得翊均在长安时,每有思虑,便喜欢自己一人言语,很快便能理清。王爷心有所虑,不如讲出来,不然总是一团乱麻,徒增忧思……” 颍王看了看王氏,手不自觉地轻拂一下她的面颊,情不自禁地笑了。颍王想起来张翊均一个人思考的时候,表情认真得像尊铜像,那时李瀍总喜欢过去捣乱,张翊均却能不为所动。 想来已经有两年没见了,颍王瞬间竟对那段时光有些怀念。 颍王便学着当初张翊均的样子,也像是说给王氏听,“王守澄权势熏灼久矣,暂且不论;其党羽郑注,公然卖官鬻爵,早已恶名远扬,圣人不可能不有所耳闻;当朝宰相牛思黯、李宗闵,同党相护,三朝旧臣,素有名望,自前年两人同年拜相后,共同排挤老师李德裕亲近之人;而穆庆臣,无朋无党,又约身谨洁,却得受拔擢……” 李瀍脑中忽地一闪念。 “自相矛盾!” 李瀍和王氏几乎异口同声,王氏一抬慧眼,两人四目相对。 “没错,”颍王深深地看了眼王氏,方才的闪念渐趋成型:“……不论是王守澄的受宠,圣人对郑注的姑息,还是公然结党,贬斥朝臣的牛思黯、李宗闵,倘若没有这个穆庆臣,一切都解释的通,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 “而如果加上穆庆臣,与朝中这些人相对比,却无不显得突兀。”王氏温言补充道。 “与其说突兀,他的升迁才是这一切矛盾的中心。”李瀍面朝菊丛假山,负手而立,表情舒缓了不少,“没想到张翊均的思考方式倒还管些用……” 不知怎的,李瀍内心感觉在十六王宅的外面,在那长安大明宫的凶险朝堂上,有一股莫名的暗流在缓缓涌动,远非简单的党争或是阉宦专权,而是更加凶险的斗争正蛰伏在风雨飘摇的帝国中心。但是具体是什么,李瀍此时还毫无头绪,至少从现有的信息来看,一切恐怕并不简单。 颍王似是下定了决心,口中轻轻地念念有词道:“也许……本王确该做出些改变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十章 玄都道观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巳初。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翊均兄,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欸,翊均兄,听说平康坊是入京举子必去的地方,义山虽年未冠,咱也可以去看看!” “翊均兄,胡姬酒肆一般在哪儿啊?” “翊均兄,那摊里卖的是火晶柿子吗?” 张翊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回家第二天,自己阿爷就带着如释重负般的表情,笑着抛给了他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带李商隐游长安。 阿爷怎么说的来着? “……为父很忙,近来有人想购置东都的宅子,怕是要收拾行装,过几日往东都一趟……这孩子就交给均儿你了……” 真是说得轻巧啊…… 而年岁不过十七八的李商隐也属实没有让张翊均“失望”,自打出了张府的大门,便像撒欢了一样,学着京兆腔,左问右问这长安的诸事大小,几乎从长安一百零八坊,东西十四街问了个遍,甚至还有扩展至坊间传闻的趋势。一开始张翊均还会细心解答,到后来,不是张翊均口干舌燥,就是李商隐问的东西连张翊均自己都不清楚了。 末了,在将要出光德坊之时,张翊均婉言打断道:“十六郎,你这次来长安不是要考试吗?怎么光想着到处转悠了?” 李商隐闻言笑了,“考试固然重要,可这长安,也得好好逛逛不是?” 张翊均无奈,正愁不知道该去哪里,“义山可有何处特别想去的?” “义山无所谓,翊均兄往何处去,小弟我便去往何处。”李商隐脸上的笑容颇为灿烂,倒像极了这清晨的朝阳。 张翊均不觉叉腰犯了难,长安一百零八坊,他们所在的光德坊位置大概在长安正中央偏西方向,内有京兆府,隶属长安县辖境,而长安的诸多地标,古迹名胜,例如荐福寺塔位于安仁坊,闻名遐迩的大慈恩寺位于晋昌坊,平康里则远在东市一侧,皆位于万年县辖境,他们这次并未骑马,想要步行游玩一遍,怕是要耗上整整一日。 何况张翊均今夜还自有安排…… 张翊均在坊门前驻足了足有半晌,忽地有了主意,便问李商隐道:“要不带你去玄都观看看?” 玄都观为长安道教圣地,往昔遍植桃花,名扬天下,不过张翊均挑这里的唯一原因,并非他信道,而是因为玄都观地处崇业坊,隶属长安县,走过去不消半个时辰,离得近罢了。 “那端的是最好!” 出乎张翊均的意料,李商隐竟两眼放光,让张翊均一时以为自己居然遇到了同道中人,李商隐颇有些自得地道:“我唐以老子李耳为先祖,别看义山现在这样,某却是陇西李氏,若细看族谱,却也是皇唐宗室哩!因此义山每逢道观,必拜三清,何况此次入京,本为赶考,若能求得一卦……” “行行行,我带你去。”张翊均见李商隐又有停不下来的趋势,连忙抬手打断话头。两人尔后直出光德坊,沿着安化门大街,顺着出城的人流,向南而去。 在锦绣繁华的街上走了有些工夫,方才一路东张西望的李商隐这时带着些好奇问道:“翊均兄,义山昨晚听锡叔讲到,翊均兄之前独自离家闯荡足有三载,听闻还当上了西川帅府幕僚,可是事实?” “此事不假……” “佩服啊……”李商隐不由得面露崇敬,“不瞒翊均兄,别说三载,义山九月离家,出洛阳,走潼关,入长安,至今不过月余,却已思乡心切……” 张翊均眼神一愣,他没想到看似整日无忧无虑的李商隐竟也会思乡,而且佩服他的竟是这一点。 张翊均心里叹了口气,思绪不由回想起西川的种种,竟有些怅惘地暗暗苦笑。彼时他潜藏维州,身处苔原;即便时值春夏,夜里仍寒风刺骨,腥膻满地,在那里数不清的日夜,他又如何不曾思乡? “阿娘早逝,”许是被这未冠少年的真诚所打动,张翊均竟也开口道:“有时候我也会忆起,小时候,在长安的别业,同阿姊和阿爷中秋时节一起祭月赏月,好不快活。甚至我也会怀念,平康里的窈窕清倌,西市署的胡姬酒肆……” 见张翊均似是打开了话匣子,李商隐不由追问:“那翊均兄为何又要独自出门闯荡?” 张翊均微微抬首遥望着长安上空万里无云的蔚蓝苍穹,在远处西南角的方向还缀着几支燕尾风筝,淡淡道:“若是生在长安,死在长安,我也不会知道,这天地,这么大……” 先后经过了通义、兴化、崇德三坊后,前方不远处便可见车水马龙的安化延平十字大街。 而李商隐仍在滔滔不绝:“对翊均兄诚言相告,义山平生所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真能如郭子仪郭令公、李泌李邺侯那样,佐人主,挽狂澜,那自是最好……” 张翊均瞅了眼李商隐,浅浅一笑,并未说什么。而李商隐话到此处,不由得顿了顿,细思片刻后接着道:“不过若是命中注定只能成小家小业,倘能无忧无虑,义山……却也无憾……” 李商隐说完,却许久不见张翊均有所表示,这才发现张翊均早就不在自己身侧,急忙停下脚步,左寻右寻,直到他回身看去,才看到张翊均正立在离他足有十几步远的位置。 李商隐以为自己方才失言,难道自己说什么不该说的了?连忙走过去,不及他相问,张翊均只是向东侧大街一指,“该左转了。” 一入崇业坊,玄都道观高耸的白漆青瓦院墙便可远远望见,时辰仍早,往道观奉香的香客还未有很多,观内道童们正在清扫道观门前的落叶,两人便不由分说,直往观门而去。 李商隐想起刘禹锡十数年前的诗作,还自己加了些新乐府的调,吟唱起来:“‘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却在绕过影壁之后蓦地止住了。 与李商隐心中所想大相径庭的是,此时的玄都观内远非往昔的桃树满园,目之所及,院墙角落唯菟葵燕麦,观内满地皆蒿草菜花。除却内里的建筑形制和偌大的观园殿宇,倒与普通的道观无甚相异。 “啊这……”李商隐连忙扭头向张翊均确认似的问道:“此处当真是玄都观?” 在得到张翊均再三肯定的回答后,李商隐脸色难掩失望:“这、这观内和刘刺史诗中所写截然不同啊!” “太和二年,刘禹锡入京后不是又作了一首吗?”张翊均背着双手,同李商隐跨过山门,不由地哂笑道:“‘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今又来。’玄都观早就是如此了。” “可是义山在东都的时候与刘刺史有过一面之缘,我本以为那不过是一时的,谁曾想……”李商隐而后环顾张望着满园的菜花,竟出神地凝望了足有半晌,摇头叹道:“太可惜了啊。” 张翊均也站在李商隐身旁,不觉忆起三年前的上元节,同颍王来此地赏花灯的场景。 张翊均正想间,忽觉身后似有急切的脚步声,张翊均急忙下意识地侧身,尔后便见有一玄衫男子步速迅疾地走过,同张翊均几乎擦肩而过,尔后沿着道观子午中轴石板路直向灵官殿而去。 那玄衫男子头戴深青幞头,身材伟岸,看起来虽不曾膀大腰圆,却也较常人魁梧几分,而且身高怕是要比张翊均高出半头,不过由于方才擦过去不过一弹指工夫,张翊均并未有机会看清那人样貌。 “莫不是观内道士?”李商隐见状怪道:“不过这厮……至于这么着急吗?” 张翊均内心却略有狐疑,虽然此时距离奉香时辰仍有小半刻工夫,观内香客不多,却也有老有少男女十数位,大多都在缓步闲聊,静候最内三清殿开启。长安道观内素来秉承清净无为,离境坐忘,安静自然为本,因此绝少有像方才那玄衫男子一般如此疾步孟浪的,若要为玄都观道长撞见,少不得要被“请回”。 不过……尽管适才那玄衫男子从张翊均身前一霎而过,张翊均却瞥见他的右耳下方,似乎失了耳垂,倒不知是天生若此,还是被后天割去的。 恰在张翊均细想的工夫,从他们二人背后竟突然传来一阵轻蔑的嗤笑:“怪也!而今玄都观竟都已经破败到此等境况,且须穷酸举子来供奉香火的地步了?” 此言甚是刻薄,还带着些不屑,张翊均和李商隐同时回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他们二人身后来了数名男子和一名看似未及桃李年华的少女,那领头的锦袍少年衣着华贵,身穿素色绣竹绫罗锦袍,外罩一丝绸披风,腰佩金钩,看样貌似同李商隐年岁相仿。 少年鼻尖笔挺,脸圆而小,尚未褪尽青涩之气,眉眼倒与他身后的那女子很是相似,让人不由猜测是否为兄妹或是姐弟。而在这二人身后则跟着数名家仆模样的跟班。 那领头的少年见张翊均和李商隐回头,更是面露轻佻,刻意将眉头微微上挑,轻蔑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扫了几回。 张翊均从这少年衣着便能看出来他出身不凡,显然他是见张翊均和李商隐都身着平民所穿常服,身上及腰间蹀躞又无甚赘饰,因此便敢那般讥讽。 张翊均出身自不必说,为人本也低调,因此听闻这少年的挖苦却并无怒气,便主动地侧跨一步让开中轴石板路。 谁知李商隐竟咽不下这口气,眉头像受到极大侮辱似的皱了皱,心中顿生无名之火,寸步不让不说,立时学着那少年的语气,反唇相讥道:“奇哉!而今玄都观内真真是破败了,竟须纨绔浮浪来供奉香火,方能延续……” 李商隐话音刚落,那少年脸色先是惊诧,尔后立刻阴沉了下去,在他身后的恶仆更是手指着李商隐破口大叫道:“大胆酸儒!竟敢对琅琊王孙出言不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十一章 疑窦重重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巳正。 长安,长安县,崇业坊,玄都观。 那恶仆话音方落,李商隐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同张翊均面面相觑了片刻。这个无礼轻浮的锦袍少年竟是什么琅琊王孙?不过张翊均看那少年的衣冠束带的形制,恐怕非富即贵。 那少年见李商隐稍稍后退,以为李商隐果真是怕了,心中暗喜,便又扬起下巴,一把收起手中宣扇,用扇骨指着李商隐,颇不自矜道:“怎么?适才这举子不是牙尖嘴利得紧吗?现在知道怕了?” “晏灼……”琅琊王孙身后的那年岁相仿的少女略带歉意地瞅了眼李商隐,似是在为这名叫“晏灼”的少年行为赔不是,开口对少年道:“你莫不是要去奉香?这时辰可到了……” “奉香不急,”那少年大手一摆,冲李商隐冷笑道:“本公子倒要看看这举子还有何话讲?” “这位公子……”张翊均见场面变得有些难看,虽然这“琅琊王孙”着实粗鲁无礼,却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罢,便想替李商隐道个歉,不再惹是非。 可是张翊均话刚说了半截,李商隐却抢在了张翊均前头,强压下心头的怒气,面色倒很是平静地道:“那不知这位琅琊王孙有何指教?” 那少年被李商隐这一问弄得有些懵,许是平日里横行惯了,每遇这等场面,最终都会是以对方低头认错收场,谁成想眼前这年轻举子听了自己的身份后,竟面无惧色,不光不知道歉,反倒这玄衫男子,倒是见小施主直往这边去来,想是以为小施主迷路,贫道故才跟来……” “这样吗?”张翊均垂下眼帘,颇为在意地回瞥了眼关公庙,莫非真的跟丢了?虽然张翊均心中疑窦重重,但碍于清风道长在此,却也不便再行详问,只得欠身叉手道:“那……怕是小生多有叨扰了!还请见谅!” 老道长口中道着无妨,张翊均道了声告辞后,便沿着来时的路而去。 凝望着张翊均远去的身影,老道长细眯着双眼,手中的木杖不自觉地握紧了几分。而后便转身直往那关公庙缓步走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十二章 誓诛贼寇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午初。 大明宫,中书省偏楼。 中书省位于中朝宣政殿前西侧,同门下省隔宣政门遥遥相望。 时辰到了午初,官位在从三品以上诸臣僚可两三结伴各往中书省偏殿内隔间共进午食,这也是私下密商政务、沟通交结的好时机,至于着绯袍的臣属,即便基本都在京城中说得上话,有头有脸,到了皇城中,却须统一于中书省大堂外侧阁间就餐。 由于大明宫中并不给臣下备餐,因此在中书省当值的大臣大多自备了午食,基本都是辰时甚至卯时前自家后厨提前做好,由臣属自带或让家僮带进宫中的,至午初时分也早就凉了,因此并未有想象中的饭菜飘香满堂的情景。 然而在侧厅用餐的诸大臣们并未想到,此刻,在中书省北侧的偏楼上,有两人正立于楼顶亭台,遥望远处巍峨高耸的丹凤门。 天子身着燕弁服,前胸用金丝线绣有的九条金龙在日光下熠熠发光。天子将手缓缓背在身后,望着大明宫内的四墉金殿、平楼飞阁,略有歉意地轻声道:“……凶人常侍左右,朕自知九重深处,难与将相明言,故而来此寻机与卿密谈,还望见谅……” 穆庆臣拱手行礼,“这是臣分内之事,陛下何过之有?” 穆庆臣匆匆环视了下亭台四周,发现除却他们二人以外,这间台阁便只剩下了在入口处守备的两名金吾卫卒,看来天子果真是私自秘密前来的。王守澄掌握内侍省,在京城中和大明宫中党羽遍布,尽管眼下并不清楚究竟谁人不与之同流合污,却也只得如此防患未然,恐怕这也是天子未着赤金色常服,而选择了略微低调的燕弁服的缘故。 “昨日已同穆卿明言相告,吾欲澄清宇内,成圣德天子,中兴我唐,不知穆卿可否为吾解惑一二?” “陛下请讲。” “穆卿昨日所言,所谓‘先除奸竖,次复陇右,次清河北,次养百姓……’吾深夜细想过后……”天子最后几个字说得语速陡然慢了下去,只因他瞥见了几名吃完了午食行至中书省回廊散步的绯袍臣僚,正在远远地向自己躬身施礼。 穆庆臣由于并未站在栏槛前,因此恰好可以不被那些臣僚瞅见。 然而天子的眉心却因此而蹙起,虽然言语上并未有所表示,语速却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许:“……却不知从何做起,不知穆卿可否详述?譬如这首步,当如何为?” 穆庆臣叉手答道:“历代之太平之策,皆万变不离其宗,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徐徐图之,皆可成也,如若不成,则必有欲速之举……” 天子沉吟揣摩这话片刻,不经意地耸了耸鼻尖,目光却仍在遥望着丹凤门的城楼,半晌后接着问道:“那……既然卿如此说,想必是已有谋划?” “王守澄党羽遍布朝堂,若贸然出击,只恐怕会适得其反,逼其暴起,后果不堪设想……”穆庆臣细忖过后,字斟句酌道:“因此只可先翦其羽翼,除却同党相援之可能,以温水煨之,徐徐图之,大事可成矣。” “穆卿所说的这羽翼,可是北司之人?” “非也,”穆庆臣耐心地解释道:“北司虽同南衙对立,不过内部却内讧不断,不消陛下动手,其内部必有人对王守澄牵制掣肘,臣适才所指,当指南衙某人,依附王守澄,公然受贿,恶名远播,为其在南衙打入的一枚尖钉,必须拔除……” “郑注!”天子不消细想,便已知晓穆庆臣意下谁人,不禁恨恨地冲口而出,一双龙眉拧在一起,负在身后的双手竟也随着紧攥了攥。 “正是!” “此人却是极为可恶,”天子沉声道,“若非王守澄包庇,此人怎可荼毒至今?”他方才虽然因想起郑注所为,心中愤恨不已。 然而天子却也自知为人君者当喜怒不形于色,因此须臾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却不知是否生生忍下的,“穆卿准备如何处置此人?” 穆庆臣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此人罪责甚多,因此只消待些时日,搜集证据,同时于南衙拉拢臣僚,同日上奏,揭露恶行,事成必矣,便可将其远贬岭南,永不续用!” “远贬岭南?” “然也!”穆庆臣拱手道。 “然朕之意,或非将其远贬而已……”天子看了穆庆臣一眼,语声冷似寒风:“所谓翦灭羽翼,朕以为……当指尽皆诛杀,不留后患!” 穆庆臣听了,不禁心中一惊,抬眼望向天子,这才确信他方才所说句句是实。 穆庆臣并未想到,貌似书生意气,手不释卷的天子,竟会提出此等令人想来胆寒的谋划,习习寒风吹过,穆庆臣顿觉脊背寒气习习。 “陛下,依照唐律,招权纳贿罪不至死,止于远贬,如此会不会……” 而天子则冷冷地打断穆庆臣的话头,只是神色凝重地负手在身,朗声道:“‘杀父之仇……’” 穆庆臣知道这是《论语》,便下意识地敛声接上下一句道:“‘……不共戴天。’” 天子目光炽热,直视穆庆臣同样澄澈的双眸,“九世犹可以复仇乎?” 穆庆臣默然半晌,他已然明白圣意,犯下弑逆之罪,罪无可恕,对待弑逆之党,何须假仁假义?既负祖宗之仇耻,何须手下留情?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穆庆臣不禁深吸一口气,眼神较方才坚定了些许,一字一顿地接道:“虽百世……可也!” 天子自知此刻已无需赘言,只见天子轻轻颔首,突然开口直呼穆庆臣的全名,语声清澈。 “广平穆庆臣……” “臣在!” 天子徐徐转身,穆庆臣为示恭敬便将视线和后背微微垂了下去,天子扬起生有短襞的下巴,眉目舒展,八字须微微上翘,两手执住穆庆臣的双肘,畅然一笑,尔后道出让穆庆臣为之一惊的话语:“若朕……欲以卿为宰相,佐朕复我唐盛世江山,不知穆卿意下如何?” 穆庆臣矍然怔忡,天子目光诚挚。官场蹉跎之愁苦,一朝知遇之恩义。百种情绪交织于心,穆庆臣竟顿觉眼眶有些酸涩。 穆庆臣面朝天子,缓缓屈膝,叩首谢恩。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誓诛贼寇!” 穆庆臣离开中朝宣政殿时,已太阳西斜,时至黄昏。斜阳将大明宫中轴的御道耀成金色,同外朝含元殿的金瓦殿宇交相辉映。 穆庆臣刚迈出宣政门,行至最下一级石阶时,突然凝住脚步。 他再三确认目之所见并非错觉,在含耀门方向,似有一人身覆黑衣,后背上还负有一柄长剑样的物什,正急匆匆地向着高耸的宫墙快步奔去。 大明宫除却最外围的宫城墙外,还在外朝、中朝及内朝前各设有一道宫墙,用以相隔殿区以及防御之用,每道宫墙皆开有四处宫门,而含耀门便是中朝宫墙最东侧的宫门。 穆庆臣自幼目力极佳,绝不可能看错。而且据他所知,大明宫中应当无人身着上下全黑衣服才对,那此人竟是何人?往宫内送衣料的染坊工人吗? 穆庆臣看向守卫在御阶一侧的神策禁兵,手指着含耀门的方向,连忙问道:“那黑衣人是何人?” 然而当神策禁兵顺着穆庆臣手指的方向看去时,方才穆庆臣所见的黑衣人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被问话的禁兵仍手握着槊矛,满面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穆庆臣,眼神颇有些不矜,“什么黑衣人?在哪儿呢?” 穆庆臣正想描述,而恰在此刻,一略带戏谑的尖声却从穆庆臣的身后传来:“呦……这不是穆公吗?” 穆庆臣回身看去,发现来人竟是枢密使鱼弘志,正身着绯袍,笑盈盈地立在御阶上望着他。 “鱼公公?” 穆庆臣不由得一愣,鱼弘志是神策军枢密使,按例他此刻应当呆在内侍省,怎么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中朝? 而鱼弘志显然并未给穆庆臣细思的工夫,枢密使边缓步走下御阶,边接着道:“咱家月前便听闻穆公高升正四品尚书左丞,一直想向穆公道贺,谁知竟在今日有此机会了。” 穆庆臣却并未接话,而是遥指含耀门道:“方才穆某见一黑衣人过含耀门,甚是可疑,此是大内宫禁,希望鱼公公能详查一番……” “穆公说得对!此是大内宫禁,可容不得马虎,”鱼弘志轻轻点了点头,一边附和着一边打断道,而后转向守卫于御阶左右的神策禁兵,板起脸来,“尔等方才可有见到穆公所说的什么黑衣人?” 那几名神策禁兵全都像拨浪鼓似的,齐刷刷地摇头。 鱼弘志又看向穆庆臣,恢复了标志性的笑脸,道:“听闻穆公近来常给大家侍讲,一讲就是几个时辰,若换了咱家,恐怕早都累惨了,想是……穆公看错了吧。” 穆庆臣突然有种感觉,好像在鱼弘志出现后,周遭的氛围似乎也随之而变,但变成什么样他一时还说不清道不明。 鱼弘志见穆庆臣不言语,又连忙叉手补上一句,“咱家是枢密使,此事穆公但请放心,大家的安全,自是咱家第一位要保的,若真有方才穆公所说的什么黑衣人,定将其捉拿归案!” 鱼弘志这做足姿态的话一说完,穆庆臣也知道自己不便就此再多说些什么,便径直离去。 而鱼弘志则默默地将双手插入袖笼,收起了笑容。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十三章 萍水相逢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申正。 长安,万年县,兴宁坊。 同张翊均一起经过了这长安步行一日游,李商隐只觉腰身要断了,脚底板更是酸痛不已。他虽然由于师从令狐楚学习诗词歌赋的缘故,在东都洛阳住了好些时日,也算是见过大唐的大城市的模样,今日却也打心底为长安的规模所折服。 一百零八坊可不是说着玩的。 然而更令李商隐打心底佩服的,却是张翊均看起来却同今早出门时无异,依旧步履轻盈,依旧腰身直挺,而李商隐早在走到丹凤门后就已经有点趔趄了。 其实张翊均原本只打算带李商隐逛逛长安县,无奈李商隐实在想看看大明宫宏伟的丹凤门,便只得带他横穿大半个长安城,沿着宽阔的丹凤门大街一直向北,算是满足了李商隐一直以来的心愿。 等到终于挨到申时吃哺食的时候,当李商隐提出想就近寻一里坊解决晚饭问题后,即便心知大明宫附近的里坊是长安的超高消费区,吃食可都不便宜,毕竟长安的贵胄子弟花起钱来可不吝啬,但张翊均也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不过张翊均却稍微绕了些路,带李商隐去往了兴宁坊。 兴宁坊位于通化门大街北侧,北界十六王宅,西邻大宁坊,南隔通化门大街与永嘉坊相望,若站在南侧坊门处,还可遥望见被称为“南内”的兴庆宫中高大的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那正是当今太后和太皇太后的居所。 兴宁坊相较长安城南各坊规模要小很多,甚至止有较大的永安坊、教化坊的一半大小,因此内中寸土寸金。又因为兴宁坊毗邻城东通化门,为了便于文人们践行相送,所以设有不少较寻常酒舍消费高出一倍的胡姬酒肆,每逢双日,便有来自塞北或是陇右的胡姬歌舞表演,甚是热闹。 张翊均和李商隐甫一走到一家胡姬酒肆的店面前,便为在门口招揽来客的一身着石榴裙的貌美胡姬注意到,那胡姬腰肢纤细,身有异香,忙招呼着向里引。 “二位公子,要来一盅三勒浆吗?” 张翊均抬眼看去,这家胡姬酒肆足有三层,装潢甚是高档精美,店面前的银字招牌上赫然印着楷体“春风度”字样。 张翊均道:“开一处雅间吧。” “啊,公子好不巧,雅间都坐满了,一楼的长案行吗?” 张翊均眉头皱了皱,一般来说酒肆里都是一楼人满为患,二楼和三楼的雅间由于消费更贵,因此会空一些才对,怎么今日在这里倒反过来了? 不过张翊均看了看李商隐满是疲惫的眼神,知道他也走不动了,因此便跟着那胡姬进到酒肆中去,发现一楼竟也坐了四五成满,没想到他们光顾的竟是一家名店。 待到相对落座后,长安的胡姬自是极有眼力,待张翊均二人落座后便端来两盏酥椒清茶。 李商隐自迈入这颇为高档的酒肆内后,就像一只未熬熟的雏鹰,止不住地东张西望,因此便向张翊均递过去一个“点什么都随意”的眼神。张翊均回头便向那胡姬要了斤炙羊肉、一笼乳酥和两盅此店招牌的三勒浆。 过了不多时,那胡姬便先将三勒浆端了上来,这是一种来自波斯的甜蜜酒,是长安各家有名胡姬酒肆的标配,相传是用“三勒”:诃黎勒、毗黎勒、庵摩勒的果实各三两捣碎,配以一斗白蜜,二斗新汲水熟调过后,酿制而成,味至甘美,饮之醉人,消食下气。 借着上酒的空当,张翊均问了句:“今日这雅间如何全满了,莫不是有些什么席宴?” “这位公子猜对了,”那胡姬说着,一双碧绿瞳眸眯成月牙型,嫣然一笑,略有胡音的嗓音甚是勾人,“今日有一贵公子过生日,出手甚是阔绰,包下了鄙肆整整两层的雅间……” “哇,那得宴请多少人啊?”李商隐侧目奇道。 “嗯……”胡姬眼神忽闪了下,又看向张翊均,“怕是有几十人吧,具体的……奴也不大清楚。”胡姬说完后,便欠身略施一礼,转而去照顾其他客人了。 张翊均在那胡姬走后,凝望着她有小半晌,心念道,此间酒肆虽大,但据张翊均入店面前的观察,每层朝向街市的窗棂止有十一二扇,由此算来两层雅间加起来内里藏有三宝,其中两宝人尽皆知,分别是墨宝、竹宝,唯有第三宝一直以来讳莫如深,鲜有人知云云。 后又讲起上至王公贵戚的秘史,下至坊间传说,不一而足,不过大多听起来有添油加醋的成分。而段成式却是讲故事的高手,张翊均虽然不信,只是一边嗑瓜子一边在注意着时辰,却着实把李商隐给牢牢地吸引住了,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当他讲起肆虐长安的窃贼的时候。 “……不知二位可曾听说这肆虐长安的窃贼?” “何止听说?”李商隐不住地点头,“我们正是受害者!” “据段某所知,此事乃是团伙作案!行窃不过是冰山一角,其团伙内有三十六人,各有名号,其头领最是穷凶极恶!”段成式讲的绘声绘色,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甚至都有些眉飞色舞起来,倒是声音越来越低沉。 “……据说其窝点在长安城外华阴边境的一处深山洞窟中,段某听说,洞口用尖矛插着数颗人头,以慑行人,其团伙杀人越货,无所不为!” 酒肆外远远地传来鼓声阵阵,张翊均知是到了酉初时分,便默默起身,在李商隐和段成式疑惑的目光中留下三人的饭钱。 “仁兄……这是?” “呃……翊均兄,这是何意?” “某还有些要事,十六郎可以租一匹快马回光德坊。”张翊均拱手致歉,尔后便移步离席,径直往酒肆店门而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十四章 机关遁甲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酉初。 长安,万年县,兴宁坊。 张翊均抛下那突如其来的话离席后,徒留李商隐和段成式呆坐在原地,一时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些什么,莫不是他们说错话了?还是他们聊的内容冒犯了张翊均? 李商隐想不明白…… 眼见着张翊均推门出了酒肆,李商隐也连忙向段成式起身告辞,语气满是歉意,段成式虽然心头讪讪,语气却很是爽朗地宽慰李商隐道:“无妨!这下这满桌的酒菜可都是我段某的了!欸对了,把翊均的钱收走,这顿饭归段某请!” 李商隐又致歉又道谢,段成式只是一扯唇角浅笑着,向李商隐催促道:“再不去,你的翊均兄可就跑远喽。” 店内胡姬见张翊均和李商隐相继跑了出去,差点以为碰上了吃霸王餐的,刚要呼喊,却目光又扫到了正在他们那一桌独酌的段成式,才算是放下心来,接着收拾其他桌上的残羹冷炙去了。 段成式瞥见了张翊均留在桌上的一缗钱,不由“啧”地回头望向店门,咂嘴抱怨道:“不是说让十六郎把钱收走吗?” 又一杯三勒浆下肚后,段成式鼓了鼓酡红的面颊,口中呼气,一把抓过那缗铜钱,自言自语道:“真想不到我西河段成式,竟然今日被抬了……” 距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夕阳早已垂下,黄昏将尽,仅留下些许余晖残留在西山之后。兴宁坊内,有的商铺已关门歇业,不少食客纷纷踏上归途。不过此时也恰恰是长安城内夜生活的开始,平康坊内的青楼想必也早已开门延客,因此街市上的人流丝毫未减。 李商隐向段成式道别后,须臾便从酒肆内追了出来,他左右张望了片刻,好容易才在街市人群中发现步速匆匆的张翊均,发现他已然沿着街市往北走出去了十数步,便急忙追了过去。 李商隐刚要开口呼喊张翊均的名字,脑中一刹那闪过的想法让他蓦地犹豫了,让他双唇微张,欲言又止。 他本以为经过这大半日同张翊均的相处,两人已经成了熟识的朋友,以为经过整日的相伴同游,自认早已对张翊均有所了解。而此时此刻,李商隐只隐隐觉得,自己实际上对这个气质不凡的富家公子仍旧一无所知。 李商隐讪讪地注目了张翊均渐行渐远的背影足有小半晌,不禁轻叹着摇摇头,稚嫩的脸庞上竟泛起了些落寞失望之色。李商隐正要转身离去,却又忽地凝住了脚步,一双慧眸望向张翊均正匆匆去往的北曲,心里像是下定了什么主意。 张翊均默默行至坊内北曲一处废弃的屋宅,院墙根处杂草丛生,内里槐柳肆无忌惮地生长,不少枝杈都从院内伸了出来,枝杈上光秃秃的。前门朱漆剥落得差不多了,铺首也生满了铜绿,远看去,这间宅院门脸属实有些瘆人。 这间宅院原是已故司徒杜黄裳的别业,后来杜黄裳贿赂事发,虽然念在其生前功绩不予追究,朝中高官为明哲保身,皆放弃了与杜家交结。因此这间宽大宅院其子孙自然无力经营,便被废弃了,至今怕是有二十余年了。四周的商家认为此处晦气,便都对此间街巷敬而远之,尽量避免店面与此处相望。 张翊均张望了片刻,确认四下无人后,便手握左侧铺首上生锈的铜环,用力向上一顶,尔后凭借身体的重量压在左侧朱门上。 伴随着木头合叶摩擦的“吱呀”声,朱门被缓缓推开,一股陈年泥土味夹杂着灰尘扑面而来,倒让张翊均随之轻咳了两下。 这是一间三进院落,府院显然数年无人问津了,前院正中央的一罗汉松盆栽早已枯得不成样子,小径两侧的翠竹也成了枯竹,竹叶被吹得散落满地,鞋履踏上去便碎成枯末。 张翊均关上府门后,却似是轻车熟路,压着步子穿过二门,直往此间宅院的后园而去。 后园内陈饰一应如旧,不过是假山生满了蒿草,池塘早已干涸,内里长满了青苔,凉亭四围的立柱也被蠡虫蛀得不成样子,怕是再过些年岁便会倒塌下去,尽管如此破败,却也依稀能看出往昔的奢华。 张翊均并未在后园内驻足多久,而是直直地朝后园最内的青砖院墙而去。尔后从墙面正中央的一处黑漆漆的石墨印记开始,用手掌在墙面上向右比划着,在距离那印记整整十扎的位置处的一块青砖前站定。 张翊均将耳朵贴在那块青砖上,用食指指节在其上用力敲了敲,而后用力向内一推,那块青砖竟像是按钮一般深入墙面足有三寸,在触底后发出极为清脆的“咔”的一声,张翊均松手后,那块青砖又自己弹了回来。 张翊均的视线随后投向最右侧的墙根处,原本完整的墙面竟出现了一道一人宽窄的通道,直通往地下。 “呼……”张翊均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螺栓锈死了……” 言讫,张翊均便缓步消失在漆黑的暗渠之中。 而墙面亦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张翊均取出腰间蹀躞上缚有的一柄火折子,将其用力擦开,照亮了止有一人肩膀那么宽的暗渠,借着火折子的光芒,向着似是永无止境地向北延伸下去的暗渠深处而去。 此间暗渠并非张翊均所辟,而是往昔杜黄裳为交结藩王,私挖的一处连结宪宗皇子建王李恪王宅与此别业的暗道,然而私挖暗渠是大罪,若挖通至十六王宅更是重罪一等,因此彼时无外人知晓此处暗渠的存在。后来此间宅院被废,暗渠自然也已尘封多年。 直到……建王薨逝,颍王出阁,竟巧合般地搬居原址,暗渠由此重见天日。 往昔张翊均未被辟为幕僚时,常常经此暗渠入十六宅。亦曾于此与殿下修道冥想,然而此暗渠的功用也仅止于此了。 暗渠中间有不少通向西侧或是东侧的岔路,不少岔路甚至要比一直往北的暗渠主干还要宽阔。然而张翊均却并未犹豫,丝毫不改变前行的方向。 只因他再清楚不过,兴宁坊的北曲再向北,便是紧邻大明宫的那间里坊——十六王宅! “颍王殿下……”张翊均许是因为兴奋,竟不觉地自语了出来,颍王当年对自己说的话也不觉回响在自己耳畔。 “……估计等你走了,吾每日都得来此间暗室静坐念经了,以寄相思……” 然而当张翊均转念一想,那不过是同殿下道别时,殿下的场面话,自己已阔别长安三载,此次返回长安,也从未对任何一人讲起过,自己阿姊、阿爷都尚且不知,何况殿下呢? 想到此,张翊均的情绪竟倒是平复了些许,便心道,权当碰碰运气吧。却又隐隐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快了,快到了…… “谁人来此?!” 这声音并不出自张翊均,显然更不是张翊均脑中的什么劳什子回忆。 “给俺速速报上名来!” 随后又从前方转角处传来横刀出鞘的“刺啦”声。 等一下……张翊均心道,这声音虽然在暗渠内被传得有些扭曲而又难辨,但是这方言,莫不会是……? 绝不会有错! 这声音以及其句末的口头禅,张翊均怕是永远也忘不了,那正是颍王府的校尉梁唐臣的声音! “梁阿伯?!”张翊均颇有些惊喜,冲口而出地嚷道。 张翊均急忙奔向那透过来徐徐烛光的转角处,一蓄着虬髯、身形魁梧、身披明光铠的年迈军将的剪影映入张翊均眼帘。在其后则立着数名神色紧绷的金甲卫兵,个个都抽出了腰间横刀,极为警惕。 张翊均默默地从腰间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颍王印绶,那年迈军将见了,连忙命身后护卫放下横刀,面有沟壑的脸庞上泛起惊异之色。 “张翊均?!” 这还不算,梁唐臣的话音方落,张翊均便听得这一队护卫身后的暗室内传来了一声略有疑惑而又急切的问询。 “翊……翊均?” 而此刻张翊均并不知道的是,李商隐此时竟也立在杜黄裳的别业后园院墙前,正一筹莫展地望着将近两人高的青砖院墙。 李商隐显然注意到了院墙正中央一处抹有浓黑石墨的印记,用手掌轻抚了片刻,又使劲地按了按,那处墙面却稳如泰山。 “奇哉,”李商隐双手插在腰间,凝望着墙上生有的青苔,自言自语道:“翊均兄莫不是钻进地底了?” 李商隐正准备回身往别业内的其余里屋再细细搜寻一下,却在身子转了一半时停住了。 等等…… 李商隐连忙向后迈了几步,左手食指先是指了指生满了浓厚青苔地衣的左侧院墙,又指了指右侧院墙上一处止覆有浅苔的墙面,而正中央的石墨印记却像是个标记一般,将两侧的青苔地衣极为规整地一分为二。 “不会是……?”李商隐用手抚了抚下巴上稀疏的髭须,尔后移步走向右侧的院墙前,手指尖顺着粗糙的墙面一直往右抚过去。 好像并无蹊跷…… 正当李商隐心中疑惑时,他却低头看见,地上有些高耸的蒿草被折弯了,且生满了青苔的青砖墙面,在两块砖处有些反常地浅了下去。 李商隐贴耳过去,用指节敲了敲那两块砖面,又敲了敲别处,同那两块覆有浅苔的砖作对比。 “有鬼……”李商隐这样嘀咕着,便用力推了推其中一块,却完全推不动,尔后又使劲推了一下第二块砖,而这一次,那块砖竟然凹了下去。 李商隐又稍稍用力将砖块继续向后推进去,直到听闻一声清脆的“咔”声,李商隐被那异响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误触了什么致命的机关,连忙松手向后跳了一大步。 谁知当他松手以后,那块砖头又恢复了原先的位置。 “什么嘛……”李商隐有些气馁地摇了摇头,便撇了撇嘴,转身而去。 然而恰在此时,砖面摩擦的“嗤嗤”声传入李商隐耳廓,那右侧墙面的最根处竟有了动静。 李商隐回首望去,一黑漆漆的暗渠入口出现在他眼前。 “乖乖!”李商隐看得半张着嘴,眼神上下打量着,发自内心地惊叹道:“墨家?机关遁甲之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十五章 恐有大谋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酉正。 长安,万年县,某处。 梁唐臣将暗室闸门推开后,内里微弱的烛光便透了过来,张翊均熄掉了火折子,径直迈步而入。梁唐臣和几名护卫便立在门内侧,将闸门锁紧。 五年前,张翊均同颍王相识,由于皆是同道中人,学从符箓派,很快便熟络起来,被辟为幕僚从事,实则并无细务。 而数日前往长安的路上,张翊均曾经在脑中推演过无数种与颍王久别重逢的场景,就连自己要说些什么都早已想好。 然而……当张翊均再一次看见那自己往昔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后,竟心中恍惚,一时语塞,连叉手都忘了,只是垂手恭立着,轻轻道了声:“殿下……” 颍王李瀍身披月白道袍、盘腿静坐在暗室厅堂内被阴影笼罩的角落处,虽然从张翊均的位置并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但是从他过了整整一息的工夫才缓缓起身,双手掸了掸道袍上沾染的灰尘,两眼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张翊均的表现来看,颍王恐怕要远比张翊均更为吃惊。 “翊均……” 李瀍移步从暗室角落走来,面色看上去倒波澜不惊,语声也不似以往那般洪亮。 张翊均正要屈膝一拜,却为李瀍制止。 李瀍心中泛起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正想挨个向张翊均抛出,却又连忙摇摇头,开始上下细细打量了下张翊均的身形足有半晌,才恢复了以往的神色和语调,开口道:“蜀地食不对味?怎见你比三年前还清瘦几许?” 张翊均则将目光凝在颍王最近因为辟谷而有些消瘦的手腕,微抬了抬下巴,似是在指给颍王看。而李瀍也意识到张翊均的意思,便用袍袖遮了遮。两人随后会意地相视一笑。 “近来辟谷(不食五谷杂粮),昨日算是破戒了。” “十六宅宴。” “不错……”颍王笑着道,尔后执着张翊均的手,延至暗室正中央的一张矮方木几前,两人相对而坐。 这间暗室有十步见方,还算宽敞,中有四根立柱,几盏火烛已足以将室内除却四个角落外的地方照亮。在东侧墙面上绘有五方帝君朝谒图,部分画漆已因潮湿的地下浸濡得不成样子,难以辨认。壁画前,立有一尊玄天真武大帝坐像,色彩大部已失,徒留一双眼眸仍残留着黑漆。 简短的寒暄过后,张翊均这才将自己从西川来长安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从维州暗桩司马朱的被害,到维州归降后的成都府内的博弈,以及李植的供状,大明宫最终命令归还维州与吐蕃的诏书,还有最终捕获帅府暗桩的全过程。 颍王听得聚精会神,时而露出惊诧之色,时而咬肌有些愤恨地抽动,时而眉目舒展。 “那维州诏命,某前月也有所耳闻……”颍王静静地听完后,无奈地摇摇头道:“彼时朝中对于归还城池议论纷纷,牛党把持朝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是为打压老师,以私害公。”颍王说到这儿,顿了顿,似有欲言又止。 张翊均敏锐地察觉到颍王这番停顿意味着什么,便欠身问道:“明眼人如此看,那殿下呢?” “然而……”李瀍看了张翊均一眼,又接着望向木几上燃着的蜡烛,蜡油已流的满灯盏都是,“然而听坊间传闻,此事恐怕仍有别的势力叉手……” “别的势力?”张翊均不解道,他先前始终以为,维州事最终的结局是由牛党一手炮制的。 颍王微微点头,不过从他的表情能看出来,他对自己要说的也没有很自信:“有一次,宫中道士赵归真来府上讲道,某只是无意间听得,似乎最终让圣人下定决心,归还维州的,是尚书省论对时一个人的眼神。其人并非牛党,亦非老师亲厚之人。” “莫不是阉党?” “那更不可能!”昨日王守澄来传口谕背后的隐情仍紧紧萦绕在李瀍思绪中,挥之不去,因此便脱口而出地否认。 张翊均细忖了片刻,不管此人是何等势力,维州事此刻已经尘埃落定,维州城已然被归还吐蕃人,悉怛谋和那三百余吐蕃降卒也尽皆被杀,而今再讨论维州事背后的隐情,也已无济于事。 倒是西川暗桩所牵涉的势力,在张翊均看来,怕是更为凶险和棘手。 “殿下可曾涉猎玄怪传奇?” 李瀍不由一愣,玄怪传奇?心道张翊均怎么去了趟西川连思维都变得跳跃了。 “不曾,为何?” “那帅府暗桩,临自戕前向翊均说了一道线索,这才是翊均为何从西川返回长安的根本原由……”张翊均双臂扶案,一字一顿地沉声道:“那人说的是‘鬼兵将至,你们谁都阻止不了’……” 火烛摇曳了几下,颍王亦半晌未吭声。 “‘鬼兵将至’?此言何意?”李瀍有些狐疑地问。 “臣也想知道,故而得返长安!” “这又和玄怪传奇有何关系?” “为臣仅是听李公说起,李公曾于某篇玄怪传奇中见到此语,不过却不知为何名。” “翊均……”李瀍眼神将信将疑,沉吟良晌。 对颍王而言,张翊均已三年未归,怕是不知,如今朝堂之复杂多变,暗流涌动,要远比他口中略显虚无缥缈的“鬼兵”更为凶险。 而朝中牛党把持朝政,对同李德裕亲厚之人尽是打压,颍王亦心忧身在西川的恩师遭人暗算,故而当初许张翊均往西川辟为幕僚。 不过李瀍却也认为,张翊均如此抉择,应当自有缘由,便让张翊均详述。 张翊均叉手解释道:“殿下细想,能埋于帅府的暗桩,定然背有大树,观其所为,并非牛党。然而其势力怕是绝不居牛党之下,李公与翊均皆认为,此‘鬼兵将至’一词的背后,恐有大谋!” 李瀍听了,不禁眉头微蹙。暗室中亦随着张翊均言讫陷入了沉默,颍王无言思忖良久,默默点头。 “某彼时虽不在场,但……”颍王面色仍有些怔忡,若有所思道:“但依你所言,若真有大谋,又能埋暗桩于老师帅府,恐怕绝非朝中金紫(三品)以下所能为,其必位高权重……” “殿下可有何线索?” “此事某也是首次从你口中得知,且须些时日察访,”颍王轻轻摇头,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种感觉,似乎张翊均口中所述之事,与如今朝中的暗影重重有某种微妙的关联,但还不敢确定。便须臾又颇为担心地叮嘱道:“不过你若真要下决心追查下去,务必当心,这里可是长安,天子脚下,要远比成都府复杂得多!” 张翊均抬手唱“喏”。 颍王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话至嘴边,像刚想起什么似的浅笑道:“说到线索……何不往平康坊,问问那‘熟人’?” 平康坊是长安最为著名的烟花柳巷,内中并不仅仅全是青楼红倌,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占据了太半。来往此地的恩客上至世家贵胄,下至平民百姓。因此在成为长安的风花雪月、天香国色之都的同时,却也是长安几乎所有流言蜚语的聚集地,无数坊间传闻,皆是从此间坊里传出的。 然而张翊均却像是顾虑什么似的连连摇头,态度甚至有些急切地道:“不合适不合适……” 李瀍如何不知张翊均这般反应的缘由——因为那“熟人“罢了。 然而李瀍却像是找到了乐子似的望着张翊均的表情,打趣道:“有何不合适的?你走这三载,璇玑早已成了南曲清凤阁的头牌,她每日交结客人尽皆是权贵富豪,或许她真的知道些什么亦未可知呢?” 张翊均容色有些勉强,这名叫璇玑的女子是平康坊南曲清凤阁的清倌,自从年少出教坊便入了乐籍,因为五年前的一些小事,同张翊均和李瀍相识,至于为何张翊均对于去平康坊有些抵触,不消多细腻的观察,李瀍也心知肚明。 颍王又开玩笑般探了探身,道:“小王上次往平康里,便偶遇了璇玑,她可没少旁敲侧击地探听你的去向,这次你难得来了趟长安,何不去打声招呼?” 颍王见张翊均并不想就此回话,便哂笑着移开视线,望了望身侧,撇开话题道:“往后可直来王府,此处毕竟地处暗渠,只有事出紧急前来便好,不宜常用……” 李瀍话音未落,闸门外突然有了“悉悉索索”的声响,张翊均立时警觉地起身回视。 “你进来时可将暗渠关上了?!”颍王忙低声问道。 “绝对关上了!” 然而方才闸门外的声响却是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暗室内鸦雀无声,门外虽然又归于沉寂,然而无论颍王还是张翊均、梁唐臣和护卫,都心悬一线,屏息凝神。 倘若有人发现此间暗渠直通颍王府,那便有坐实私交朝臣重罪之险! 立在闸门内的梁唐臣用极慢的动作悄悄抽出横刀,尔后用眼神示意,门侧的金甲护卫便有些战战兢兢地将闸门缓缓开启,生怕下一弹指后,闸门外便会射入飞蝗般的弩箭。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立在闸门前的,只是一手无寸铁的青衣少年。 “啊翊均……兄?” 李商隐本要叫张翊均的名字,却在看到闸门前全副武装,手执刀兵的金甲卫士后,不禁目瞪口呆,末了的语调也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听起来竟有些滑稽。 看到李商隐的那一刻,张翊均脸上满是惊诧。 梁唐臣大吼道:“给俺擒住他!”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十六章 匡君之志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酉正二刻。 长安,兴宁坊暗渠。 不容分说,两名金甲卫兵便抽刀向前,李商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往后退,后脚跟却一不小心磕到了暗渠内的碎石,立时失去了平衡,直接瘫坐在地上。 这大概是梁唐臣数十年当兵生涯最为简单的一次抓捕。 李商隐嘴上被缠了整整两层布条,两臂被反扭到背后。梁唐臣将李商隐颇为粗暴地拖至颍王面前五步远处,粗厚的大手按在李商隐肩头竟像覆在一五六岁的孩童肩上。 “杀不杀!” 梁唐臣满面怒容,话虽简短,却让听的人不寒而栗。 李商隐听了梁唐臣这话,双眼因为害怕立时瞪得滚圆。又因认出来了站在李瀍身侧的张翊均,急忙想开口高声呼救,却因嘴上蒙着布条,只能听到“呜呜”的声音。 “十六郎,”张翊均面色惊奇中带着些费解:“你是怎么……?”却在感受到暗室内陡然凝重的氛围后住了嘴。 张翊均已多年未在颍王身上感受到杀气…… 李瀍冷冷地瞅了眼张翊均,语声寒似秋风:“彼到底是谁?” 张翊均立时面朝颍王拱手跪地,叩首道:“彼为东都进京举子,姓李名商隐,因缘际会,现寄居臣家……” “举子?”颍王脸色上的狐疑未减弱分毫,继而颇为怀疑地眯眼打量着这未冠少年,容色英气逼人,满是敌意,声音中满是失望地对张翊均道:“不管是谁,暗渠隐蔽,想是彼尾随你而来吧……” 张翊均伏首于地,自承罪责,“此皆微臣之过,臣愿领罪责!” “愿领罪责……”颍王冷笑地重复道,“你倒是为他撇得清,你二人相识可有三日?” 张翊均默然不语。 颍王负手在身,“……既然彼为你的座上宾,那你为本王说说,此人究竟杀还是不杀?” 梁唐臣拔出横刀,李商隐口中又发出连续的“呜呜”声。 张翊均怒吼道:“你闭嘴!” 梁唐臣继而用膝头一磕李商隐的后背,便让他上半身登时匍匐于地。 张翊均看向因恐惧而肩头微颤的李商隐,眼神中除却难掩的气愤还有疑虑,自己先前明明让李商隐回光德坊,为何他又尾随自己来此暗渠?仅仅是好奇心驱使吗?一时张翊均也不太确定,李商隐来此的真实目的究竟为何? 但张翊均同时也意识到,他若再不说些什么,李商隐便会血溅于此。不管他张翊均心中如何想,往昔与颍王有着怎样深厚的交情,于殿下而言,此刻伏于其面前的,不过一罪臣、一图谋不轨之人而已。颍王虽会宽恕张翊均,但对于素未谋面的李商隐,会毫不犹豫地动下杀心,眼下只是看在他张翊均的面子上,才没有吩咐梁唐臣即刻动手。 “臣……恳请殿下饶其一命……” 梁唐臣变了脸色,声如洪钟,“殿下待你不薄,你竟为此人辩驳!” 颍王眼睛一眯,却仍略一抬手,示意梁唐臣收起横刀,但颍王的脸色却绷得更紧了,眼神中的失望亦深了几许。 “张翊均……他若将此处暗渠细则说出去,届时有心人遣人追查,发觉暗渠直通本王府,便是数则重罪并罚,别说王爵被废,杀身之祸亦有可能……” “你可曾想过,某于你寄予厚望,遣往西川,助佐恩师,你却如此轻易令人跟踪至此,往后本王还如何相信你能成事?” 颍王几乎是压抑着内心的怒火,轻轻地说着。但每一个字都如刀戈一般插在张翊均心头,让他所做的唯有伏身于地。倘若跟来的不是李商隐,而是别的什么人,甚至是“鬼兵”乱党,致殿下于凶险之境,那张翊均恐怕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唯想自戕以谢罪。 但张翊均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保李商隐,那便绝不能改口。 其实李商隐心里很懵,自己不过是下定决心想同张翊均成为好友,再多了解他一些,便因此跟着张翊均进了那间废弃的宅院,以为翊均兄在院子里藏了宝,受不住好奇心的煎熬,便下到了暗渠内,顺着就走到了此间暗室的闸门口。 却不成想,迎接自己的竟然是利刃刀兵相向…… 然而哪怕再迟钝的人也会意识到自己现在性命难保,李商隐又如何不知张翊均是在拼命力保自己。 更何况,方才翊均兄对这看面相大不过自己几岁的公子的称谓,似乎竟是……殿下?! 那这么说…… 李商隐将目光移向颍王李瀍腰间的十三銙玉带上,唐人有着极为严苛的衣冠制度,李商隐曾将《唐六典》背得滚瓜烂熟,然而方才由于紧张恐惧,竟一时没想起来,现在才有印象。而十三銙玉带,正是正一品亲王所佩的腰带制式! 李商隐脊背汗水涔涔而下,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很想自辩,但无奈口含布条,吐不出半个字。 暗室中陷入沉寂有良晌,肃杀未减分毫。颍王末了轻叹,言语中仍能隐隐听出内心的愤怒:“此事某许你所请,留他一命……” 经由颍王示意,梁唐臣颇不情愿地一哼,继而抽出匕首割断绑缚于李商隐身上的绑绳,又撕开李商隐嘴上的布条,然而即便如此,李商隐却也不敢轻易抬起身子。 “但你记住,如若因他而生乱,致使你我,和一众王府僚佐受其害……”颍王刻意将话说得很重,却似有不忍,最后一句话沉吟半晌后才轻轻道出:“本王只会将罪责归咎于你,决不轻饶!” 不及张翊均扬起身子拱手唱喏,颍王已直往暗室另一侧出口,拂袖而去。 张翊均则面朝颍王的方向,长揖而拜。 戌初。 李商隐直到确认颍王已待人离开后,才敢缓缓起身,这才感觉腰身僵直得酸痛不已。 张翊均则早已取过一蒲团,独坐于方几前,一言不发。 李商隐有些不知所措,只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便倚在一根立柱上,活动着僵硬的肩头。 “翊均兄……” “我怎么跟你说的?!回光德坊,你没听见吗?”张翊均低吼道,着实将李商隐吓了一跳。 “义……义山只是……” 张翊均打断道:“你适才在闸门处都听到什么了?” “没、没听到什么重要的,”李商隐战战兢兢道:“西川、鬼兵、大谋、玄怪传奇之类的……你们……在聊小说吗?义山也写过一些!” 张翊均闻言扶额,心知李商隐这便等于是全都听见了,却也通过李商隐这番话和那不知所措的眼神基本确认了一件事:李商隐来此的缘由,可能真的不是来打探消息的,以他那执拗马虎的性格,恐怕纯属好奇的可能性更大。 李商隐因为紧张,话都说得吞吞吐吐:“适才殿下恐怕不信,但……义山怀中便有此来长安,用、用来干谒的诗文集子,可呈往供殿下一观,已作证方才翊均兄所说,句句属实!” 张翊均只觉气恼万分,却也属实不愿再就此事发脾气,他自幼崇道,讲求清净无为,可方才自打李商隐出现后,他心境便跌宕起伏,与道家教义背道而驰。 “至于此暗渠一事,义山绝不会说出去的!” “对了……”李商隐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张翊均,便问起他一开始便想问的话:“暗渠机关极为隐蔽,十六郎你究竟是怎么打开的?” 李商隐感觉张翊均似乎消了些气,却也仍不敢落座,他轻吐一口气,仔细地在脑中组织了下语言,字斟句酌地解释道:“义山不过是注意到那处青砖院墙上的墨迹……” “……虽然墙壁上遍布青苔,右侧院墙上的青苔地衣却要浅下去些许,义山又见墙根处有些草被压弯,一青砖上的青苔又沿砖缝处隔断,义山便稍用力一推……” 张翊均听完,不觉一愣。其实这间暗渠最大的隐蔽之处并不在机关,而在于它地处兴宁坊北曲的杜黄裳旧宅,其宅废弃已久,又坐落在东侧角落,一般人很难猜到,其中可能埋有直通十六王宅颍王府的暗渠。 墨家的机关遁甲之术张翊均虽曾有涉猎,却不过是学了些皮毛,长安的人才应有尽有,不乏机关遁甲的大师,因此张翊均也从未指望那处暗渠能完全避人耳目。 但是即便如此,能用不过一刻工夫便将那处暗渠机关解开,也绝非观察敏锐、目力不俗之人所不能为,张翊均此刻竟不由得对李商隐有些刮目相看。 李商隐赶忙抓住这时机说道:“此暗渠之事,义山以父祖之名发誓,绝口不向外人提起!” 张翊均一时并未有所表示,倒是目光在李商隐身上扫了扫,似是在细忖揣度,“倒用不着你发誓,不过……” 张翊均继而展颜,浅笑着道:“不知你愿不愿往后助翊均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 万年县,昌乐坊,穆府。 戌初。 穆庆臣独自正襟危坐在一间侧屋内,整间屋子内弥漫着香木粉的味道,穆庆臣的面前有一席矮脚案几,其上有一盅浊酒,却配有两盏陶瓷酒樽。其后一盏香炉内,正燃着三根卧香,已快燃尽了。 这是一间灵堂,却只在正中央供奉一尊牌位。 穆庆臣闭目静坐在灵堂案几前已有多久,他记不清了。 穆庆臣默默睁眼,牌位上的刻字清晰可见:故殿中侍御史广平成君义之位。 “已经九年了……”穆庆臣喃喃自语,眼角却泛起了微光,抬手缓缓地将两盏酒樽都倒满了酒,尔后自己拿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浊酒灼烧得他的喉咙发烫。 那段忘不掉的记忆又一次涌上他心头。 “君义,你不要命了?!”穆庆臣几乎是将每一个字吼出来一般,将身子拦在一青袍面前,“这奏疏若呈上去,圣人看不到不说,必为阉贼所知啊!” “你让开,”那青袍扯起一侧唇角,浅浅一笑,眸色还有些慵懒,“此事定然不会牵涉到庆臣你,一切都只会由君义一人承担……” “你以为我是怕牵涉到我吗?!我穆庆臣就算被连坐、被诛连三族,都不怕!”穆庆臣扯住那人的袖口,“可是绝不能作此无谓之事!而今阉贼把持朝政,你再在奏疏里逞口舌之快,圣人半个字都不会看到啊!” “我成君义最看不惯你穆庆臣的便是这点!”那人此刻也面有愠色,声音不由得抬高了数分,“位卑未敢忘忧国!为人臣者,当有犯颜敢谏之心、匡国致君之志!而今阍寺当道,正是由于你穆庆臣这样畏首畏尾、患得患失之人盈满朝堂,这大唐才会江河日下!” 成君义说完,便一把推开穆庆臣,抛下一句“你回去吧,此事与你无关!”尔后便拂袖而去。 穆庆臣缓缓起身,面向牌位,长揖而拜,喉咙处有些哽咽,口中轻声说着:“君义,庆臣此生……不会再畏首畏尾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十七章 一筹莫展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亥初。 长安,万年县,兴宁坊。 张翊均和李商隐钻出暗渠,离开兴宁坊时,时辰已至戌末,夜空似浸染着浓浓的云墨,不见月光,长安各坊内早已宵禁,方入冬的长安夜里已有些钻心的冷。 出坊路上,他们运气不佳,竟然连续遇上了两次金吾卫卒的盘问。 长安城同成都府、太原府一样,每日自戌至次日辰时,便是宵禁,若无要事凭证,贸然在街巷上走,被巡夜的金吾卫抓住便要着实挨三十板子。幸亏张翊均身佩有十六宅印绶,不然即便免了打,今晚也别想回家歇着了。 两人出了兴宁坊,便沿着来时的通化门大街转入启夏门大街,沿着坊墙向南步行。 一向健谈的李商隐自离开暗渠后难得地言语寥寥,似有心事,细眉微蹙,同张翊均并肩无言良久。张翊均也不勉强,因为他心知,适才那一个时辰向李商隐讲述的信息量,已远远够李商隐消化的了。 倒是这一整日游玩下来,又是毫无线索的一天。张翊均本以为在颍王处能获得些不为人知的讯息,然而却事与愿违。张翊均不由心叹道,若是“鬼兵”真有大谋,定于明日甚至是今晚便举事,那他先前的所有努力,便将全部付诸东流。 “鬼兵”这一虚无缥缈的代名词,好似一柄长剑高悬,让他久久心神不宁。 “翊均兄……”长久的沉寂过后,李商隐终于开口了,“可否问个问题?” 张翊均闻言一愣,李商隐今晨问自己问题都是直接开口,何时开始这般正式了? “问吧。” “适才翊均兄所述,无论是‘鬼兵’、西川、维州……可句句属实?” 李商隐的语声略约有些发抖,让张翊均不禁想婉言安慰,不过他想了半晌,却想不出合适的语句,心里倒觉得自己方才将此事告与这年岁未冠的少年是不是太过贸然了。 “是真的……”张翊均扭头望向李商隐,却觉得有些异样。 李商隐脸上的表情和他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只见李商隐两眼放光,俊俏的脸上竟显露出一丝兴奋的神色,好像久旱逢甘露一般,而他之后说的话更让张翊均大跌眼镜。 “善甚!善甚!” 李商隐有些跃跃欲试的劲头,步速竟也不自觉地快了些许,须臾便跑到了张翊均前头,“若是捉住贼人,便是建功之举,必然成名京师,此次科考中第怕是手到擒来,吏部贡举更是小菜一碟,往后义山便可以绶官平步青云了!” 如果是今晨让张翊均听到李商隐这番话,他恐怕只会笑笑了之,然而经过了在暗渠内的那场风波,以及张翊均后来对李商隐绘声绘色的讲述后,李商隐竟是这般反应,张翊均此刻心里也半是惊奇,半有疑窦。 “十六郎,”张翊均打断李商隐早已飘到九霄云外的思绪,“你说得都不错……只是这第一步,捉住贼人,谈何容易?” “不是会有殿下相助吗?” “此事殿下眼下不便插手,我们暂时只能靠我们自己……”张翊均浇起冷水。 “那……”李商隐又细想片刻,道:“翊均兄想必已有些线索?” 张翊均摊了摊手,又给李商隐浇了盆冷水,“一筹莫展。” “啊这……”李商隐听完这话,神色泛起些难掩的讪然。 几句下来,张翊均倒觉得内心的紧迫和焦虑感弱了些许,唇角竟也难得地勾起了浅笑,或许有这未冠少年在侧,真会有什么意外发现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张翊均也加快了些步速,向李商隐道:“该右转了……” 子初。 等到他们二人再次回到光德坊家宅,街巷里已传来了二更鼓声,漫长一日终了。李商隐已经哈欠连天,而管家张锡随后便迎了出来,朝张翊均和李商隐躬身施礼。 “阿翁?”张翊均本以为府上下人都已睡了,因此面有惊讶,“怎么这个时辰了还醒着?” “哎哎,这不是小郎君和十六郎还没回来吗,还早还早,老夫还不困呢……” 张锡憨厚地笑了,尔后便向内侧过身去,引着张翊均和李商隐进了二门。张翊均想临歇息前再往马厩看看“飒玉骓”,便让李商隐和张锡先回房休息了。 张府的马厩很是宽大,占据了后园小半截侧院墙,张翊均曾听阿姊讲起过,阿爷年轻时酷爱马匹,因此曾在此处豢养了数匹名马,不过后来阿娘过世后几年,阿爷竟也似换了个人,连最爱的马也都赠予了他人,只一心沉湎于购置别业,饮宴游猎。 厩房同另一侧的几间藏书房相隔园中池塘而望。眼下深夜,张翊均便提着灯笼迈进了后园,飒玉骓睡觉一向很轻,看见张翊均后,便用前蹄踏了踏地面,又打了个响鼻。 张翊均像往常一样带着苹果和一把干草,飒玉骓正吃得起劲,张翊均转神注意到,另一侧的藏书房似乎仍燃着火烛。 谁忘记熄了? 张翊均将苹果和干草放进食槽内,拍了拍飒玉骓的脖颈,便向藏书房走去。 藏书房里整整一面墙前尽是书柜,内里的书据说大多是张翊均祖父张镒担任宰相时收藏的,有些甚至是绝版。张父平日里,会在午后随机抽出一本书,坐于案几前,伴淡酒读上一个时辰。 张翊均循光望去,发现果然是那张案几上的火烛未熄,便提着灯笼走了过去。 案几上堆满了宣纸文书,还有拓好的信封,上面已写明是要送往东都洛阳的。张翊均想起来,父亲昨日曾提起过洛阳一处宅院有了买家的事情。信纸一侧还放有叠堆起来的几簿书,有《长庆官章录》、《韩昌黎文集》、《元和郡县图志》等等。 张翊均正要吹熄火烛,身后传来的开门声却将他吓了一大跳。 “均儿?”张父正提着纸笼灯,立在藏书房门口,而后缓步进来。 “阿爷……您还没睡?” “忘了熄火烛了,我都躺下了,这才想起来。”张父打了个哈欠,走到案几跟前道:“均儿去睡吧,不早了,这边为父再收拾下。” 张翊均看自己父亲的确身着睡衣,也没戴幞头,便向父亲微微欠身一礼,道声晚安后退了出去。 张父目送着自己儿子步出后园,便吹熄了火烛,将桌上的其中一簿书放入怀中,继而缓步离开。 十月辛巳,寅正。 长安,大明宫,紫宸殿。 今天是上早朝常参的日子。所谓常参,是为在京的文武五品以上往紫宸殿御前议事,仪式礼节均可从简,乃是真正的行政日。 天还未亮天子便已起身,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便已在宫女的伺候下梳洗、熏香、更衣。 五更已到,在皇宫正门城楼上的鼓点的信号下,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坊门都已打开,想必此时诸位大臣已经乘轿出发前往丹凤门外,等待大明宫丹凤门开启,而后步行穿过含元殿和宣政殿至内朝紫宸殿上朝议事。 一个当值的绿袍宦官见天子梳洗熏香完毕,匆匆小跑到一个半身高的乌漆红木柜前,打开顶上的柜盖,里面是昨夜刚刚换进去的两大块冻得硬邦邦的冰块,是从去岁腊月便贮存在大明宫蓬莱湖附近的冰窖里的。红木柜结实厚重,即使早已入夏,里面的冰块依然可以保存至少两日才需更换,而去岁冬月的两场大雪,让冰窖里贮存的冰块足够用到秋分。 天子已由宫女扎好了发冠,身穿已澣洗过一遍的赤金色常服,闭目将双手手心放于冰块上,须臾又换成手背。而后便将带着袭袭凉意的双手贴面,示意当值宦官关上冰柜。 天子闭目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便示意宫人拿来镶玉幞头,郑重地戴上并系好。天子不经意似的问了问当值宦官:“今日早膳是什么?” 当值宦官三十出头,面部扁平,眉毛稀少。可能略有紧张,也可能是许久未曾开口,一时说话磕磕巴巴,弯腰低头叉手道:“回……回大家,奴适……适才看御膳房呈上来了,是玉尖米面配清风饭,也是听大家的吩咐才一切从简的。” “玉尖米面”状似包子,外皮用上好的白面蒸的晶莹剔透,大小整个入口刚刚好。所有的包子都是九个褶,取神圣吉祥之意。收口处缀着鱼露。内里的馅料颇为讲究,用消熊栈鹿为馅。熊之极肥者曰“消”,鹿之精养者曰“栈”。由是肥而不腻,用作早膳最为合适。 而“清风饭”则是夏晨消暑良品,由水晶饭、龙眼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和两个时辰熬制而成。而后还须浸入盛满甘泉的金提缸,待冷却后方可上呈御用。 “嗯,吾用早膳向来不多,为了排场大可不必。”天子看了看早膳菜品,点点头道,而后又问当值宦官:“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家,小奴姓马,名……名元贽,太和二年入宫的。” “马元贽。”天子喃喃道,“好名字。” 马元贽受宠若惊,慌忙伏身称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十八章 云淡风轻 太和五年,十月辛巳,辰正。 大明宫,内朝,紫宸殿。 天子既升御座,百官班定于御前,王守澄和马存亮立于天子御前第二高台处,手入袖笼,静待常参开始。 马存亮将视线瞥向王守澄,看起来并与平日无异,便稍稍放心些,直视着殿陛之下。 天子御座距离殿下共有三段十二级台阶,与殿宇外的石阶不同,殿陛之上每段台阶均升往一个由“金砖”铺满的高台,高台边缘则有紫檀木制成的雅致栏杆。这样三段高台上去,才是天子御座,从上向下,百官举动,一览无余。 殿陛上平铺的金砖并非纯金所制,而是由苏南黄土烧制而成,色泽匀称,状若鎏金,光滑而有质感。清晨朝阳普照其上,可将整间殿宇映得金碧辉煌。 长安五品以上官员人数庞大,足以称得上百官。群臣按照品级七人一行,同品为一班,每班相隔三步远,远远看去,服色皆为紫绯。 随着紫宸殿中报时博士声如洪钟般的一声:“辰正,伏蛰之物,而敷舒出!” 年迈的左金吾大将军沈竓依照礼制,立于殿下,面朝天子,极为娴熟地旋身行舞蹈礼,而后像往常一样,叉手奏报:“左右厢内外平安!” 宰相李宗闵、牛思黯率百官下拜三呼万岁。 礼毕后,在天子的示意下,群臣皆手执笏板,退至两侧。而后按照次序品级,面朝殿中,依次入座。 如此下来,常参的礼节才算完毕。 天子抬手示意道:“今日有何奏事?” 宰相李宗闵从殿右率先徐徐起身,双手禀笏板,目视天子,上奏道:“臣李宗闵有一事须上奏。” “李相请讲……” “陛下御极五载有余,然而仍未受尊号,故此……臣与牛相特命百官拟进尊号:太和文武至德皇帝,万望陛下择日纳受!” 李宗闵言讫后,与一侧的牛思黯相互交换了下眼神,牛思黯也微微点头。 所谓尊号,便是天子在世时,臣下于极为正式场合称呼天子的名号,自玄宗皇帝起,历任大唐天子皆各有尊号,当今天子即位五年却仍未曾纳受。 今时节入冬,年关将至,近几日李宗闵又细细地详查了黄历,皆是吉日,因此李宗闵的这项提议,也很是恰当,天子不会有理由拒绝。 天子方轻启玉口,从后排坐席却传来了音调铿锵的洪亮语声:“臣亦有奏事!” “放肆!” 紫宸殿内有了短暂的低语哗然声。 不单单是李宗闵,在前排的紫袍群臣纷纷回首看去,天子仍未对前事做决断,到底是谁人敢在天子开口前贸然插话,如此行径违背礼制,礼部大可为此参上一本。 李宗闵定睛凝目在那绯袍身上足有半晌,即便过目不忘如李宗闵,他却花了些工夫才想起来此人是谁。 尚书左丞、翰林学士,广平穆庆臣。 那个无朋无党的南衙新贵?前月刚刚擢升正四品,莫不是飘了?李宗闵心中暗笑道,恰好可以借此机会打压一番。 “陛下,”李宗闵抓住言语的空当,连忙叉手参奏:“臣李宗闵弹劾穆庆臣无视礼数,常参之上,未经准许,擅自启奏,是对陛下不敬!” 一时大殿气氛凝重,天子容色却似乎并未展露出不适,反而沉吟片刻后道:“让穆卿上奏吧。” 李宗闵眉头微蹙,牛思黯浓眉轻挑,群臣神色各异。 “臣穆庆臣谢陛下圣恩!”穆庆臣从左侧席间起身迈至紫宸殿正中,手握笏板,恭敬拱手奏道:“臣前日曾览观淮南浙东呈报,今岁江淮水患甚重,百姓流离失所数以千计;关中又旱,粮食歉收……” “……臣念及陛下圣德,今水旱为灾,恐非崇饰徽称之时,若天下人知陛下此时加受尊号,恐令万民心寒啊。” 听完穆庆臣的这番言辞,李宗闵不禁眼皮一跳,这几乎可以说是针对他本人而来。 然而据李宗闵所知,穆庆臣此人素来默默无闻,又与李德裕未有交结,那他方才这番言论却是为何? “臣李宗闵启禀圣人,”李宗闵俯首道:“正因念及受灾万民,既为感念天下百姓,又为陛下圣德正名,故而群臣特于尊号中加称‘至德’,纳受尊号与彼并无矛盾!” 牛思黯也适时起身附和起李宗闵所言,让李宗闵脸上展露出胜局已定的神色。 “众卿所言皆各有道理,”天子沉吟半晌,尔后站起身子,群臣见状亦齐齐起身拱手,“然而……朕常阅《尚书》,其中一言时至今日,朕未敢忘怀,‘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 天子走下御阶,缓缓踱步,王守澄和马存亮纷纷侧立俯身。 “若无万民,虽为天子亦无人可用;若无君王,则万民迷茫而无处使力。”天子负手在身,侃侃而言:“朕既欲为圣德天子,穆卿心系万民……此言深得朕心,故此尊号,朕实不宜受。” 天子言讫未几,又转而看向马存亮和王守澄,趁势言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朕欲与万民同甘共苦,明年正月不需各地进献锦帛,也还望内侍省往后不着锦罗绸缎。” 马存亮拱手唱“喏”,王守澄虽迟疑了一下,却也俯身附和道:“老奴谨遵圣命!” 即便李宗闵对穆庆臣心中略有不服,但是天子决断如此,他便率先下拜,群臣百官亦伏身跪拜,山呼万岁。 巳初。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 张翊均和李商隐一同进入平康坊,便好似步入了另一番天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脂粉香气。即使是白天,多数青楼还未开门延客,周围建筑尽皆是绫罗挂边,粉檐白壁,足可让人想象得出此间入夜的一番繁华浮艳、纸醉金迷。 平康坊由北门而入,东回分为南、北、中三曲,内中遍布青楼享乐之所,诸妓聚居之处。只要恩客钱囊够鼓,便不愁来此不得排遣烦忧,因此平康里亦是长安城内唯一的一处不夜城。 妓中姿色美艳,技艺高超,小有才华者,多分布在南曲、中曲,常为教坊出身,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而循墙北曲,则多为非教坊出身红倌娼妓所居,颇为南、中二曲诸妓所轻视,却是城中百姓平民来往之所。 南曲正中央,有一处十字街,周遭遍布装潢高档的青楼,无数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都会在放榜日来此庆祝,恐怕这也是为何李商隐一再想来此一观的缘由,毕竟那句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实在太有名了。 立在南曲一装修精美、颇有儒雅古香的宽敞前院朱门前,张翊均却在犹豫,不知自己是否要迈步而入,颍王的话却又一次回响在张翊均耳畔: “说到线索……何不去平康坊问问那‘熟人’?” “……你走这三载,璇玑早已成了清凤阁的头牌,她每日交结客人尽皆是权贵富豪,或许她真的知道些什么亦未可知呢?” 张翊均轻叹了口气,尽管昨日他对颍王的这提议有百般的勉强,今日却还是来到了平康里,至于原因,并非是他真被颍王所说服。 实在是没有线索和头绪啊…… “翊均兄!” 李商隐满是兴奋地从南曲十字大街趋过来,惹得街旁几个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嘲笑起来这举子的未谋世面。 李商隐今日出门时,由于知道是同张翊均来查案的,因此自始至终像一只未熬熟的雏鹰一般,一路上甚是警觉地用余光环视周遭,还不时地低声向张翊均汇报,这边有谁神色匆匆,那边有谁形迹可疑。 然而自打迈入了平康里的坊门,见到繁花似锦、高屋鳞次栉比的青楼香苑,他便似将查案之事抛诸脑后,彻底恢复了昨日作为游客游览长安的劲头。 “平康坊果真名不虚传,”李商隐感叹的话说了一半,却似是注意到张翊均在朱门前的踌躇不决,便指了指院内问道:“翊均兄,此是何处啊?” “清凤阁……” “啊……”李商隐有些为难地搔了搔幞头巾子,不好意思道:“义山还未加冠,也未娶妻,是不是……” “想什么呢?”张翊均白了他一眼,尔后深吸一口气道:“走吧,我们进去……” 穿过圆月拱门,迈进宅院,李商隐便耸了耸鼻尖,嗅到一阵芸香,沁人心脾。 作为平康坊南曲鼎足而立的四大青楼之一,张翊均知道清凤阁里用的物什都价格不菲,这芸香是善和坊连氏香铺的招牌,闻之令人神怡解乏,可为来此的客官营造一种尽情放松的氛围。 鸨儿面色堆笑地迎了过来,风月场走过的人,虽然面前二人衣着皆无赘饰,鸨儿却一眼便看出来谁是囊中羞涩的那个,便将视线扫过李商隐,移到张翊均身上,颇为抱歉地屈膝一礼道:“这位公子,现在时辰方巳初,清凤阁午后才开门延客,不若公子再等等?” “小生此来只是来寻人,”张翊均叉手回礼,说着便从怀中掏出名帖,递了上去,道:“还请二娘将此名帖交予璇玑姑娘……” 鸨儿听完眉头皱了皱,“璇玑姑娘今日身体微恙,怕是谁也见不得……” 张翊均却并未理会,仍将名帖送了过去,鸨儿有些不情愿地撇了撇嘴,却也接下。张翊均的手一抽开,鸨儿却发觉这名帖沉沉的,一捏便发现名帖下面还压了枚小小的直银铤,鸨儿掂了掂,怕是有小二两。 鸨儿眉色稍稍舒展,却也向张翊均道:“公子这名帖二娘可代为转交,不过……璇玑姑娘身体确是有恙。”说完便又行一礼,转身向清凤阁的三层堂宇主楼而去。 李商隐不由心道,看鸨儿方才的语气,今日怕是见不到这名叫璇玑的女子了,便瞅了瞅张翊均,却发现翊均兄的神色倒是云淡风轻。 在院内等了不多时,鸨儿便从堂楼内出来,脸色在堆笑之外竟还掺了些惊异。 “二位公子,请随我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十九章 情有独钟 太和五年,十月辛巳,巳正。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清凤阁。 张翊均和李商隐跟着鸨儿,缓步迈进了清凤阁的堂楼内,此处楼阁朱漆红木,甚是优雅,清凤阁内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分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 行至二楼,扭身回望,一处幽深走廊映入眼帘,每隔数步便有一雅间门扉,每扇门扉上都挂有夹缬扎染,其上所绘各不相同。 李商隐好奇地窥向其中一敞开的空闲雅间,内里小堂垂帘,窗棂直向街市,坐榻上还有茵褥帷幌之类称是。墙上悬有墨宝字画,还有案几、凭几等物什,陈饰考究,与李商隐心目中的青楼大相径庭,全然看不出此处竟是风花雪月之所,倒似是某文人们饮酒赋诗饮宴之处。 李商隐本以为他们寻的这璇玑姑娘会在这二层中的某间雅间静候他们,而鸨儿却并未有在此层停留的意思,反而接着引着他们二人行至走廊尽头,拾阶而上,此处的阶梯看起来似是新近上的清漆,且竟要比方才至二楼的更要不吝装饰,甚至在扶手处都雕有牡丹镂花。 待到台阶到了尽头,视野却豁然开朗。 鸨儿向亭内笑盈盈地一指,“公子,那二娘便先退下了。” 李商隐顺着向内看去,与二楼回廊般的设计截然不同,三层状似亭台,并无窗棂屋墙与外界相隔,却围有幔笼轻纱,其上织有花鸟虫草,微风拂过,竟栩栩如生。 不过李商隐左看右看,并未见这宽敞的三楼有人,他正要再回身问鸨儿,却听得一略有娇俏的女子之声道:“翊均哥哥?” 张翊均迟疑了片刻,却也应了声道:“嗯……” 李商隐循声望去,只见在一扇牡丹屏风后,隐约借着透来的微光能看到一腰肢曼妙的女子剪影,似是正在更衣。 而后不多时,一雪肤女子便披着丝质霞帔,面着淡妆,如绢青丝在脑后盘成圆椎髻,从屏风后小步迈出,却似是由于仓促,眉间的梅花钿印得淡了几分。 那女子温婉的视线在张翊均身上停留少顷,又转而看向李商隐,甚是娴熟地唇露浅笑,面朝他们二人敛衽一礼。 “二位公子请坐,”璇玑说着,便用手掌指向身前一席紫檀案几,其四周各有一张蒲团,尔后便探身取向一侧的搪瓷茶壶,同张翊均相视问道:“饮茶否?” 由于方才赶来平康坊费了些功夫,李商隐已有些口干舌燥,李商隐刚想说“那自是最好……”然而这不假思索的话方到嘴边,张翊均却抢先道:“不了……” “璇玑……”张翊均倒是面无表情,像只成猫缓步走向那席紫檀案几前,垂手恭立,生硬地寒暄道:“听说你身体微恙?” “那不过是说给外头听的,”璇玑嫣然道:“不知近来翊均哥哥可好?” “无恙。”张翊均将话头撇开:“长话短说,我们赶时间,公事公办,想请教几个问题……” 璇玑并未立刻有所回应,她在回眸时注意到李商隐瞥向茶壶的视线,反而莞尔一笑,眉眼妩媚道:“这位公子呢?璇玑这里,有今岁新摘的山南秋茶,味道和淡,正巧曲水将开,何不稍稍品鉴?” 李商隐觑了眼张翊均严肃的神情,忆起他们是来查案的,便连忙摇头婉言谢绝。 璇玑闻言两颊的酒窝浅了下去,尔后便从茶壶青炉后的陈设柜内拿起一柄玉簪,碎步趋至李商隐跟前,被这稍急的动作一扯,本就是轻轻罩在肩头的霞帔便褪了下去几分,露出了凝脂般的玉肩。 璇玑将霞帔拢了拢,又将玉簪交到李商隐手中,恬淡道:“既然二位公子要沐香,那还请这位公子将此物什交给二妈妈……” 李商隐虽然未曾来过长安平康坊青楼,却也曾听说过平康里的规矩和行话,此处如若消费均需计时,而往往一枚簪子或是清倌的其余随身物什便意味着两相谈妥、开始计价的标志。沐香谓之在店内选妓作陪,其余说法还有遛马、留沐,分别谓之携妓出游、带妓留宿,收费各不相同。 李商隐接过玉簪,他看了眼璇玑的一双剪水秋瞳,他本以为他们来此不过是打探消息,璇玑又似与翊均兄熟识,应当很是手到擒来。不过看这公事公办的架势,似乎关系并不怎好?李商隐心想着,便顺阶而下。 听着李商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向回廊后,璇玑不觉垂下眼眸,在那紫檀案几前落座,语气似是故意掺了些许失望地道:“璇玑还以为翊均哥哥是独自来的……”说完还有些责怪地偷瞄了眼张翊均。 “璇玑……”对璇玑这略有怅惘的感慨,张翊均神色上却似有微妙的尴尬,亦未从阶前移步些许,反而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道:“翊均此来,是有要事须请教。想问你,近半月可有金紫(从三品以上)来清凤阁饮宴?” 张翊均在后半句特意加了重音,想让璇玑知道他来此并不是重叙旧情的。 璇玑听了这话,将脸瞥过去,沉声道:“不曾有印象……” “当真不曾?” 张翊均追问,不由得朝那席紫檀案几移步几许。他有些不信,四大之一的清凤阁接待的客人皆是豪商贵戚,怎么可能半个月内没有金紫来此,况且若真是这般,那颍王的那番推测“恐怕绝非朝中三品以下所能为,必然位高权重”便仍无从查起。 璇玑并未作答,坐在茶海前,瞥了瞥张翊均,用一双纤手洗茶、泡茶,“颍王殿下让你来的?” 张翊均略约迟疑,双眼一眯,“你如何得知?” 璇玑从茶海前起身,双手敛腹,“自从三年前翊均哥哥忽然不辞而别,杳无音信,若非前月偶遇殿下,得知君在西川……”抬眼望向张翊均的明眉皓目,却欲言又止,只是用耳语声喃喃道着:“璇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璇玑听到李商隐上楼梯的脚步声后,便又在案几前的蒲团上跪坐,语气似是恢复了一开始的优雅从容:“虽未曾见金紫,不过……前些时日,‘三杨’倒是曾来此饮宴,璇玑彼时便是陪侍助兴的那个……” “‘三杨’?”张翊均知道长安官场为避讳,给高位者常起独特的外号,便细忖了片刻,然而他离开长安已然三载,对于这个称谓并不熟识。 璇玑看出来张翊均面露赧色,便开口解释道:“‘三杨’是指……” “杨虞卿、杨汝士、杨嗣复?”接上这话的却是李商隐,璇玑愣了一下后点了点头算作确认。 张翊均这才发现李商隐刚从二楼上来,却也有些诧异他一个初到京师的举子,居然会清楚这长安城独特的官场称谓。 “杨虞卿是当朝谏议大夫,今岁科考的主考官啊!”李商隐见自己难得比张翊均懂得多,言语间竟有了些自得,倒也不客气地在紫檀案几一侧的蒲团上坐下,侃侃而谈:“商隐若中第,那他便是在下恩师,他是工部侍郎杨汝士的从弟,而杨嗣复则与此二人同宗,所以商隐猜测‘三杨’指的是此三人。” “那……此三人彼时饮宴,可有聊起什么蹊跷之事?” “何为蹊跷?”璇玑向张翊均淡淡一笑,“这里可是长安,蹊跷之事只怕少不怕多……” “璇玑认为的蹊跷之事呢?”张翊均同样取过一张蒲团,面朝璇玑,正襟危坐,目光灼灼。 “嗯……”璇玑将纤手轻握成拳,抵在下巴上想了片刻,须臾后又柔声道:“杨谏议似乎……提到他将要名列宰辅一事。” 杨虞卿?仅仅四品谏议大夫位列宰辅,莫不是越级提拔?不过杨虞卿身为牛党党魁,又是牛思黯与李宗闵亲信,能有此事或许并不奇怪。 “仅此一件?” “那……恐怕蹊跷之处便并不在他们三人了,”璇玑忽地想起来道:“彼时饮宴的仍有一人,璇玑开始时以为那不过是某仆役,其人相貌堂堂,然而璇玑见过太多面孔,却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不过……那人倒是有一点让璇玑忘不了……” “那人如何?”张翊均有些急切地探了探身,甚至险些碰到案几上的茶盏。 “那人似乎右耳有些残疾……似是失了耳垂什么的。” 张翊均怔忡地望着璇玑,面色矍然。 璇玑口中的此人……他们似乎昨日刚刚见到过……想到此,张翊均暗里给李商隐递了个眼神。 然而李商隐却好像并未意识到张翊均的意思,被张翊均这么一看,李商隐吓得连忙确认似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耳,尔后有些疑惑地问:“呃……义山耳朵好好的啊!” 张翊均无奈地拍了他一下,提醒道:“玄都观的玄衫!” 李商隐愣了一瞬,而后这话似是终于将他点醒,让他面色陡变。 “那个后来凭空消失的?” “不是凭空消失……”张翊均正色而言,一字一顿,“玄都观内有暗渠!” 此人……为何会同三杨熟识?张翊均暗忖,倘若将此人的存在同杨虞卿说的将要“位列宰相”一事相结合,会不会是…… 张翊均连忙起身,叉手行礼道谢道:“多谢璇玑!”尔后叫起李商隐,正要告辞,李商隐却凝住脚步。 “呃……可否问璇玑姑娘一个问题?” 璇玑微施一礼,“公子请讲。” 李商隐抬手指了指那亭台栏槛前的牡丹屏风,“商隐方才观察,此清凤阁似乎每间雅间各有纹饰,多为飞禽走兽之类,为何此往三楼的扶手上,及此亭台屏风上镂绘的却皆是牡丹,璇玑姑娘莫不是对牡丹情有独钟?” 璇玑敛衽道:“正是。” “敢问为何?”李商隐眼神又深了几分,看那神态倒像是在为诗文搜寻素材。 璇玑嗫嚅不言,张翊均却开口代为答道:“牡丹之花,生也艰难,开也缓慢。然一旦绽放,即艳压群芳,留香人间……”张翊均说到此顿了顿,看了眼璇玑,却不觉与璇玑四目相对,便又将目光移往别处,接着道:“……这便是牡丹。” 璇玑听完默然不语良久,似是若有所思,末了竟看向张翊均展颜一笑,瞳眸含光。李商隐看得出来,这笑容与面对饮宴之客时的笑容截然不同。 张翊均淡淡地朝李商隐说了句:“走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二十章 故人旧事 太和五年,十月辛巳,午初。 大明宫,中朝,中书省。 午前常参告一段落,大明宫丹凤门时鼓咚咚,天子知是已至午初,臣僚又无要事奏禀,便下令退朝。朝中金紫、银绯纷纷退离内朝紫宸殿,往中朝中书省,以待午后继续案文机牍的处理审阅。 宰相牛思黯因公事稍稍逗留内朝片刻,正要往中书省主殿而去,却在迈过紫宸门后,见一仆役模样的下人像是在此等候多时,朝自己匆匆趋来,双手递上一封交叠信纸。 牛思黯接过信纸,而后上下打量这仆役片刻,注意到这下人翻领处的莲花纹饰,意识到这下人是李相府上的。 这仆役似是并未有马上离去的意思,只是微俯腰身。牛思黯拆开信纸,发现上面只写了寥寥数字:“秘阁相商”,末了的落款是李宗闵的字:“损之”。 牛思黯又再次抬眼,那仆役立时探身,轻声道:“阿郎在延英殿候所静候奇章相公……” 牛思黯跟着那仆役,身后带着自己的贴身书僮,行至西廊,自廊中延英门而入,便得以进入延英殿前的宰相候对之所。 自玄宗皇帝开元年间兴建起,延英殿始终仅仅作为天子办公的偏殿之用,安史之乱以来,由于此处旁无侍卫,礼仪从简,宰臣无失言之忧,人得畅所欲言,皇帝每有咨度,常常同宰相于此殿中召对质询,问议天下诸事大小,尤其是军国民生重事,往往恰于此殿内决定。 今日延英问对定于未初,因此此处仍空无一人。 领路的仆役却将手掌向内一延,指向一处门扉。 牛思黯知道,候对之所内,有一间秘阁,不过数方大小,音绝甚佳,秘阁虽小,却不显逼仄,内里陈设一应俱全。 仆役为宰相拉开门扉,一幅装裱精美的颜真卿真迹映入眼帘,悬于西墙,上书“天下为公”四字楷书,,听闻内里吵闹不已,便趋入细看。发觉一贵戚子弟醉后失态,欲强辱一豆蔻清倌,众人劝阻不成,遂恼羞成怒,拔剑相向…… 张翊均说到这里止住了,等着听后续的李商隐连忙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张翊均轻叹了口气,“……某接下一剑,将那恶少制服,殿下则将其扭送官府,关了几年,赔钱了事。” “翊均兄……接了一剑?”李商隐惊道:“可有伤及何处?” “那人醉后握剑不稳,不过破皮而已,不必忧心。”张翊均笑着宽慰道,语气轻松之极,倒像是在描述他人的剑伤一般。 “那……那清倌,义山想是……” “正是璇玑……”张翊均颔首道。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二十一章 安康公主 太和五年,十月辛巳,未初。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张翊均让李商隐先行回宅,自己独身前往颍王府。午后的颍王府甚是清净,张翊均已有些年头未曾来此,内中陈设除了多了尊御赐珊瑚树外,便与往昔无甚差别。 同梁唐臣打过招呼后,府内年过六旬的老宦官宋皋,见手持颍王印绶的张翊均来此,并无过多寒暄,只是会意地颔首入内禀报,让张翊均在二门前多候些工夫。 张翊均清楚,颍王生活作息极为规律。若非外出游猎饮宴之日,每日入戌必就寝,清晨寅末必起身,午后未时必修道,年复一年,从未有变。习惯倒与张翊均有着天差地别。 等着宋皋回禀的工夫,张翊均凝望着第一进院落内的御赐珊瑚树。珊瑚树被打磨成了遒劲古松的模样,与院内周景陈设搭配,望之甚有古风,令人忘俗,让人心叹。 宋皋不多时便由二进月门出来,引着张翊均直往后园而去。 颍王身着月白道袍,神色疏朗地南面端坐于池旁凉亭内,石桌上仍放着笔墨纸砚等物。见到张翊均后,颍王微笑着徐徐起身。王氏正陪侍于侧,也欠身敛衽,而后便沿着凉亭另一侧的甬道,在几名府内女婢的陪同下退了出去。 “拜见颍王殿下……”张翊均立于凉亭下,拱手施礼道:“午后叨扰,还请见谅。” 颍王让张翊均不必多礼,吩咐宋皋收拾下笔墨,便走下凉亭,同张翊均沿着池塘小径缓缓踱步。 由于昨晚方才见过面,张翊均便舍去了繁复的寒暄,扼要地将昨夜李商隐独自破解暗渠机关一事讲出,辅以美言,继而叉手诚言道:“以臣拙见,以此人之聪慧,或真可一用……” 颍王看了张翊均一眼,眼神中的疑虑仍然较昨日未减,却也略有好奇道:“你就这么信任此子?” “倘若生乱,一切由臣……” “行了……此事你心有分寸便好。”颍王不愿再忆起昨日愤而失态的场面,便摆了摆手,“倒是翊均你此来,莫不是仅为此事?” 张翊均就此切入正题:“臣此来,是想向殿下借用藩王腰牌……” 颍王闻言一顿,回身望了眼张翊均的表情,似是确认了足有半晌,才开口猜测道:“看你的神色,想是已有线索了?” 张翊均目视颍王,点了点头。 “印绶不足用?” “只凭印绶,翊均只得于三更以前出入各坊,至于四更五更则不可……” 藩王腰牌止有一块,如若生母嫔妃仍在世,凭此腰牌甚至还可出入大明宫。颍王生母韦氏早薨,因而其功用便止与朝中金紫所佩金鱼袋相似,如编好理由,可无视宵禁,在长安各坊间自由出入。 “我明白了……”颍王已心中了然,默默地解下拴在蹀躞上的玉白镶金腰牌,递给张翊均,他虽然心底很是好奇张翊均口中所说的线索究竟为何,不过身为藩王的他却也心知,事情尚不明朗前,无知便是福,遂缄口不问。 与此同时,从十六宅北曲缓缓驶来一袭二马厌翟车,其后小跑着几名兵士仆役,车驾于十字街向西一转,直往坐落于中曲西侧的颍王府而来。 守备府门的兵士远远望见这袭车辂的制式和配饰,知是来寻颍王殿下的,神色难掩慌张地向一侧同僚低声叫道:“快快,快去找梁校尉!” 少顷,这驾四望车果真在颍王府门前稳稳停住。驾车的车夫身穿正八品青袍,衣着干净整洁,只见他收了马鞭,整了整衣裳幞头,便隔着绣金帛帘,向车驾内温声道:“公主殿下,咱们到了……” 车夫话音未落,那绣金帛帘便被卷起,从车驾内伸出一只柔荑素手,车夫连忙伸过去小臂,车内人便借力探出身子,走下马车。 门前兵士见了,立时跪地称礼,梁唐臣亦在得到消息后急匆匆地由二进院赶了过来,躬身向眼前的碧玉少女拱手行礼:“安康公主……” 安康公主李涟今日身穿绣罗青质朱锦翟衣,腰束革带,云朵髻上熠熠垂下九树花钿,不过许是由于粗心,或是出行仓促,并未于腰间栓饰珮绶。 公主芳龄十六,是颍王胞妹,两人眉眼相似,继承了生母韦氏高挑的身材,娇柔貌美,自幼同颍王关系极好,颍王出阁入住十六宅后,几乎每日都要来见,不过颍王没少谎称自己不在府中。 不消安康公主多说什么,车驾仆役便毕恭毕敬地捧上来一镂金木函,梁唐臣见了,许是猜出来内里盛为何物,只觉一滴冷汗滑落额角,竟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公主来得不巧,颍王殿下……今日……往玄宁苑游猎去了,怕是要入夜才……回来。” 梁唐臣本就不擅长扯谎,安康公主一听便知,也不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声音却略约有些娇柔,“梁阿伯今日骗不了本主。本主不信,王兄昨日饮宴,前日马毬,三日前闭门修道,今日还能游猎不成?” 梁唐臣被问的哑口无言,说来可笑,即便他平日快意豪勇,为保殿下面对生死也无所顾忌,然而在安康公主面前,却只觉不知所措。 安康公主带着仆役,径直往府内而去,梁唐臣也着实不敢拦阻,只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后边。公主在前两进院落左寻右寻不见王兄的身影,正要往后园而去,却迎面撞见了颍王妃王氏。 公主自幼娇惯,由于生母早薨,加上年岁最幼,颍王、安王、漳王及十六宅诸王叔,敬宗皇帝甚至当今天子皆对她颇有荣宠,即便年将十八也许之常居宫中,出入毫不受限,因此一般人不敢对其要求稍有怠慢。 只有一人除外。 王氏眼神只稍稍在手足无措的梁唐臣和公主仆役手中的木函上一转,就已心知是怎么回事,便向公主微笑着欠身一礼,不偏不倚地站在公主往后园的石板路正中,温言道:“‘大王’现时确是不便,殿下不若稍候片刻?” 对这位阿嫂,安康公主说心底话是有些怕的,每次来寻王兄,她总感觉自己的小心思似乎都能被轻易洞察,不过现在阿嫂说的却是王兄现时不便,并非梁阿伯适才什么外出游猎那样的说辞,前后不一,自觉占理,便冷笑了一声:“却有何不便?竟须梁阿伯扯谎诓骗本主?” 王氏低头施礼,面上仍不失恭敬地道:“扯谎却是不对,臣妾愿代为赔礼,不过殿下细想,如若‘大王’无事,同胞兄妹,何故不见殿下?况且殿下今日前来,亦未曾遣人知会,以殿下之温婉知礼,臣妾心想,这必不是殿下本意?” 公主微觉语塞,她只道自己占理,却不想阿嫂轻而易举寥寥数言便将话锋扭转,让她顿觉有些难堪,便看向别处,鼓着气道:“确……确实非本主之意……” “那可否让殿下于前堂稍候片刻?‘大王’忙完后便至……” 安康公主本想答应,却转念觉得自己身为堂堂大唐公主,天子亲妹,如何能受得这番待遇,受阿嫂摆布?便又改口谢绝,非要现在就见颍王不可。 王氏温言相劝,公主寸步不让。谁知最后公主竟有些气急了,竟放下礼数,领着仆役,直往后园快步而去,全然不顾其他人的言语拦阻。 老宦官宋皋难掩心焦,额前凝汗,若是被安康公主听到殿下同张翊均相谈内容,那可就糟了,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王氏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氏却容色淡淡,望着远处安康公主的背影,轻声言道:“无妨,想是经过适才那半盏茶工夫,殿下和张翊均也应当谈完了……” 安康公主闯入后园定睛望去,便在池塘对面发现了正同一素衣弱冠并肩而行的九王兄,便急忙快步穿过池旁凉亭,还向身后瞥了瞥,发现无人追上来后放下心来。 颍王瞅见安康公主的一瞬,面有惊诧,紧接着在注目到她身后仆役手里捧着的木函时,胃袋竟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 见到九兄后,适才仍面有不悦的安康公主好似换了个人,竟喜上眉梢,命仆役掀开木函盖子。望着李瀍,瞳若秋水,满是期待地道:“阿兄尝尝!” 张翊均觑了眼木函内,在一餐碟上凌乱地摆有几块烤制的酥皮点心,不过不知为何,每块点心底部似乎都微微泛着些不均匀的乌黑。 李瀍一时有些犹豫,他如何不知自己亲妹的手艺如何,去岁上吐下泻的惨痛教训仍历历在目,却又因宠惯了这唯一比自己年幼的小妹,堆笑着推脱道:“涟儿心意为兄心领了,然近日为兄辟谷,不吃这些……” “可是……”安康公主说着,竟语声中沾了哭腔:“涟儿特意为王兄亲手做的!” 正是亲手做的所以才不敢吃啊,颍王心道。不过见公主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脸色,颍王知道一时僵持不下,便只伸手从木函内取了最小的一颗。 “那就……就一颗,可否?” “好!”公主脸颊舒缓了下去,却眼见着颍王将那颗点心递到了张翊均的手中,霎时又不乐意了,语气颇不为礼道:“这是本主专门给王兄做的,若不得吃!” “涟儿!”颍王语气严厉道:“此是为兄贵客,不得无礼!” 张翊均方才本身仍在看热闹,结果却未曾想,自己竟会是最终“试毒”的那个,他虽很想婉拒,然颍王之命,却难以推辞。 颍王用鞋尖碰了碰张翊均,悄声耳语了句:“千万莫咽……” 张翊均听了这话,点心刚放入口中就立时顿住了,这状似酥皮甜饼的点心,竟好像有股泥土味,甚至有些呛人。 张翊均过了足有一息才缓慢地嚼了嚼。 颍王见状不由屏息,有些不忍直视,他怕出人命,连忙劝阻解围,笑着用哄孩提的声音对安康公主道:“为兄还须与客细聊些要事,涟儿何不先将木函留下,往后为兄慢慢品尝,可否?” 安康公主虽然任性,但是只要满足了需求,便很听自己九兄的哄劝,故而连连答应着,命仆役将木函交到了颍王手里。 李瀍望着安康公主兴高采烈地离去后,心中总算是长舒一口气,他将一帕手巾递给张翊均,生怕他下一弹指便要呕出来。 看着张翊均将嚼碎的点心吐到手巾里,小心地包好,颍王不由展露久违的笑容,打趣似的道:“真亏翊均你嚼得动啊……” 颍王而后顿了顿,恢复了些严肃的神情,接着先前的话头,低声道:“今日稍后,赵归真会来府中讲道,某虽今日不再出府,不过你务必记得,五更前须交还此腰牌,不然次日某出不得王府。” 张翊均抬手唱喏,拜别颍王后,便匆匆沿着另一侧甬道闪身离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二十二章 暗影重重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子初。 长安,长安县,崇业坊,玄都观。 崇业坊位于城南,三更时分,夜色已暮,坊内就此陷入沉寂,徒留金吾卫于坊间巡夜。 张翊均身服褐色翻领,一身仆役打扮,他背靠着坊墙内侧,从怀中掏出一小卷竹纸,上面清晰地画着崇业坊内的水渠、街巷,以及玄都观的院墙范围。 隔着一排商铺传来了脚步声,张翊均忙将竹纸收起,他侧耳细听过去,临巷间似乎传来有节奏的木柝打更声。 原是打更人,张翊均暗道,他抬头仰望了下夜空,云层稀薄,月华将开,他估摸着时辰将近子初了,便整了整幞头,移步北曲大街。 张翊均刚一转过街角,竟远远地望见一盏明亮的纸笼灯在大街中央摇动,直朝北曲这一头而来。 他心中一沉,金吾卫? 这运气得多不巧……张翊均心里念着,也只得硬着头皮沿街而去,自然就被金吾卫厉声拦了下来。 这两名金吾卫卒皆身披明光铠,似是京兆万年人氏,说话一股京兆腔,言语略有吞音,即便张翊均已拿出十六宅印绶,金吾卫却仍不肯放行。 当听得更鼓声响起后,张翊均这才明白这两名兵油子打的是何主意,只见两名兵士相视一眼,一齐邪笑着望向张翊均。 个子稍矮些的金吾卫卒身形膀大腰圆,面颊上生满了黑逡逡的虬须,语气颇严厉道:“足下虽有印绶,然三更已至,纵是十六宅印绶业已不中用,足下知否?” 另一名身形瘦高的卫卒嘴稍有些歪斜,听了同伴的话便连连附和了起来,同时还故意地搬出《唐律》道:“……这也不是小卒二人为难足下,实是唐律严苛,我等不敢违啊,京师犯禁,须杖责五十。” 张翊均刚要有所表示,那矮壮兵士则嗔怪地杵了杵同僚,而后面朝张翊均讪笑了一下,自顾自地接道,“不过……谁人愿受皮肉之苦?”言讫还煞有其是地略约向张翊均探了探身,压低了些许语声。 “……看在足下持有十六宅印绶的份上,必与王府有来有往,想必腰囊甚鼓,何不消财免灾,与某二人结为好友,如何?” 两人言罢默默望着张翊均,静等着张翊均的回应,张翊均只觉这两人眼神竟像是在凝望着一钱袋子。 看着这两名金吾卫你一言我一语,张翊均倒觉得这二人适合去做排戏的俳优。而且此二人估计没少干这般勒索财货的勾当,恐怕也没少得手,想是算定了张翊均一仆役打扮之人不能奈他们如何,因此言语中自也是毫不客气,志在必得。 “二位军爷,”张翊均只得抖抖袖子,摊了摊手,学着那矮壮兵士的口吻道:“在下属实身无分文,缗钱自是没有……” 许是这回应出乎他们的意料,两名金吾卫脸上的笑容先是一僵,尔后转为略有阴沉的面无表情。 “……倒不如说,在下就算有钱,也不会交予二位军爷……” 张翊均话音刚落,崇业坊门前的气氛便霎时变得凝重而剑拔弩张,那矮壮兵士左手在腰间搭扣上压了压,张翊均知道这是握惯武器的小动作。 崇业坊道教禅宗之地,严禁血光,张翊均知道这两名金吾卫不敢轻易动手。但他也懒得再在此扯皮,便将蹀躞的袍服下摆向内一拨,露出了栓于内衬束带的藩王令牌。 张翊均细看那两名金吾卫卒脸上的表情变化,更印证了他先前的判断:此二人属实适合去做俳优伶人而非卫兵。 十六宅印绶很多须出入王宅之人皆可持有,甚至包括染坊染工、香铺伴当、将作木匠,这也正是这两名金吾卫方才敢于如此刁难张翊均的缘由所在。而藩王令牌则截然不同,这一点从这二人由方才的咄咄逼人到现在的跪立叩首,便可见一斑。 “贱卒罪该万死,恳请恕罪!” 张翊均冷冷地瞥了两人一眼,便匆匆趋入里坊,沿着主街往中曲而去。 这两名金吾卫卒虽仍伏在地上,久未起身,那矮壮卫卒却有意无意地扭头回望,似是望着张翊均的身影去向。 子正。 为免先前的情形再次出现耽搁时间,张翊均一路上尽可能由小巷穿梭,避开主街,用了小半个时辰赶到了玄都观南院墙对侧的民房。 玄都观周遭静悄悄的,唯有远处不知哪里传来几声犬吠。道观也一改昨日清晨的热闹,听起来内里道士似是早已各回旁殿宅院歇息。 张翊均伏于一处街巷转角处,发现道观南门口的门房正打着瞌睡,看样子似是早已睡熟。 张翊均为了保险,决定翻墙而入,他压着步子迅速穿过主街,行至玄都观西侧一段院墙前。 此处院墙虽然相较别处高耸,却并非砖墙,不过涂有白漆的夯土墙而已,且时日已久,不少墙皮早有剥落,露出坑坑洼洼的夯土槽,恰好可做落脚点,由此更好攀爬一些。 张翊均将袍服挽起,继而跃上墙头,西偏殿正正好地遮住了他向内望的视线。 张翊均又稍稍往坊内扫了一眼,确认无人盯梢后,便纵身跃上西偏殿宇顶部,由于此殿内正是一些道士的安歇之所,张翊均便尽可能蹑手蹑脚地压低身子,沿脊而行。 晚风微凉,天净云开。 玄都观内殿宇相接,张翊均很快便来到了前日他与李商隐敬拜的最内三清殿,借着清澈月光和观内零星的照明灯笼,从殿宇顶端俯瞰下去,许是由于平日里的熙熙攘攘,张翊均从未觉得远处灵官殿与三清殿间偌大的广场竟是此等宏伟。 三清殿再往东便是那日观内大师兄讲道的高台以及矗立其后的东内偏殿。张翊均小心地瞅了瞅殿宇周围,似乎并无一人。 事不宜迟。 张翊均心道着,从怀中掏出一紫藤绳套,在三清殿东侧飞檐处拴好,继而娴熟地握紧藤绳稳稳地缒下去,又稍一向外侧使巧劲,紫藤绳便从飞檐处脱落。 若他记得不错,那名失掉右耳垂的玄衫男子,便是消失在东内偏殿后方的关公庙中。 偏殿后并无任何火烛灯笼照明,十分昏暗,张翊均只得借月光向前,步入那下沉的平台,沿着铺陈凌乱的石板路向前。 张翊均自觉来此实际上有赌博的成分,此下沉平台周围院墙足有先前西侧夯土墙两倍之高,且皆青砖砌成,新近涂有清漆,无处下脚。倘若那座关公庙并无蹊跷,或是张翊均发现不出藏于其间的暗渠,又或是闹出太大动静为人所发觉,任何一环出现纰漏都会将他自己置于极为凶险的境地,若有人来此查验,便好似瓮中捉鳖,届时殿下亦会受牵连…… 张翊均深吸一口气,尝试让略有混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相信直觉…… 虽然那玄衫男子以及观内的疑似暗渠与张翊均所追查的“鬼兵”一案联系仍不明朗,但是碍于张翊均除此而外于长安属实毫无线索,因此不能放过任何一丝疑点。 不过……假如此处果有暗渠,此为崇业坊,地居城南,在此处开挖暗渠究竟有何意义? 张翊均转念一想,况且,就算此处平日偏僻无人,却也靠近三清殿,玄都观又怎么会对贼人私挖暗渠至观中毫无察觉?那名玄衫男子前日里并未有特意避人耳目,为何玄都观内道士似是对其视而不见呢?如若清风道长前日能清晰地看见张翊均从偏殿一侧通过,为何却偏偏瞅不见那名男子?巧合吗? 难道说…… 张翊均心中一惊,步速竟随之一缓,莫非观内道士皆是知情者? 张翊均抬头发现自己已立于关公庙前,内里鸦雀无声、暗影重重。他又回望来时的方向,身后无人尾随,唯有天边一轮弯月静默相伴。 张翊均于庙前凝步半晌,从怀中掏出一柄备好的火折子,却略一迟疑,将火折子又放了回去。 里面似乎并非漆黑一片,好像有投过来微弱的烛光。 张翊均欠身缓步而入不多时,便迎面于昏暗中望见一双熠熠放光的眼睛,硬生生将他吓了一跳。 待再定睛片刻,张翊均才发现那原是一尊等身关公铜像,手持一柄青龙偃月刀,其下供奉着数盘瓜果荤腥,两侧各有一盏未燃尽的残烛,方才张翊均看到的那放光的双眼,便是由于烛光在铜像上的反光所致。 虚惊一场…… 张翊均环视一番这略显逼仄的关公庙,用脚步认真比对了一下。这关公庙宽有十步,进深倍之。如果说此处门脸在建筑恢弘的玄都观内甚是格格不入的话,其间的陈饰和宽窄则更让人难以将此处与玄都观相联系,倒说是某处不知名的山神庙更为贴切。 此狭小之处会有暗渠? 张翊均又小心地将耳朵伏在四周墙壁上,四处轻轻地用指节敲了敲,听起来都无甚蹊跷,看来此处至少与杜黄裳别业中的机关暗渠不同,许是更为隐蔽。 庙外似乎起风了,一阵穿堂风吹过,竟同时将关公像前那两盏本就摇曳的残烛吹熄了,随后从烛芯处腾起两股白烟,霎时间关公庙中便遁入黑暗。 等等…… 穿堂风? 若是机关暗渠,平日里必然会严丝合缝地与周遭墙壁或是地面相扣,不会留一丝缝隙,更不会有穿堂风。 张翊均燃起火折子,将目光再一次地落在那尊等身关公像前,关公像被雕镂得栩栩如生,其下有着高约一尺的青铜基座。 莫非……并无机关? 趁着穿堂风仍未减弱,张翊均忙将火折子分别凑近方才那两盏残烛的位置,火苗随风而动,跳动的火焰共同指向一个方向…… 张翊均口中念道:“罪过罪过……”而后将供奉的几盘瓜果从关公像前取下,跳到奉台上,将双手抵在铜像两股处,弯腰用力一推。 出乎张翊均的意料,基座下方似乎有某种轴承,推过一处卡槽后,铜像便借着惯性向后滑开。 张翊均见状连忙起身,险些没有维持住平衡。 基座原先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方洞口,一侧钉有架木梯,直通向状若深渊的地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二十三章 刀戈剑戟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子正。 长安,长安县,暗渠。 张翊均将火折子举至暗渠正上方,蹲在奉台侧沿上小心翼翼地将火折子向内探,却除了外沿一点砖石结构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好似一井深不见底的黑洞。 为探明这暗渠究竟会延伸至地下多深的位置,张翊均又取出方才用的紫藤绳索,从奉台一侧的盘子里捡了颗苹果系于索套,将苹果延暗渠缓缓缒下。 时节虽已入冬,晚凉习习,然而张翊均却只觉自己额前已开始凝起细汗,生怕在某一时刻,绳索下突然被猛地一扯,或是在幽深的暗渠中突然闪过仰望他的阴森目光。 绳索触底似乎用了很久,其间张翊均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是否早已错过了触底之时,直到他稍稍甩了甩绳索,确认苹果仍旧悬于空中后才安心。 过了半晌,苹果似是到底了,紫藤绳也用了将近一半的长度,也就是足有二十尺,对于暗渠而言,这样的深度极为罕见, 由于暗渠内虚实不明,张翊均便吹熄了火折子,而后手攀着竹梯钻入暗渠,暗渠内一开始虽为砖石结构,然而越向下却掺了越多的夯土黄泥,且早已干裂得不成样子,摸上去竟好似一条条骇人的伤疤。 与其说是暗渠,倒不如说像是一口……枯井? 这个想法在脑中闪过后,张翊均心有疑窦,便再用手指细细摸索着暗渠内的土墙面,墙面凉冰冰的,虽然裂纹遍布,却在裂纹中间能清晰地摸出来一层一层的沟壑,似是被水面常年冲刷所致。 当张翊均终于下至竹梯尽头,又一次久违地踏在地面上后,松软潮湿的地面便证实了自己方才的猜测。且由此仰望暗渠入口,确与身在井底无异。 而与枯井不同的是,张翊均向身后望去,目之所及则是漆黑深邃的洞窟,换言之……这才是真正的“暗渠”。 张翊均有些厌恶地耸了耸鼻尖,这井底恐怕年代十分久远,绝非近二十年的新井,而从暗渠深处也似乎弥漫来一股浓浓的陈年霉腐味。 上一次置身于此等黑暗之中,还是在维州时,而这一次张翊均却并未有彼时的不安,反而隐隐有些微妙的兴奋。这种感觉是掺杂有即将揭开谜底的跃跃欲试以及对深不可测黑暗的恐惧。 张翊均望着暗渠静立多时,沉寂压迫着他的耳鼓,手心渐生细汗,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竟剌得嗓子眼生疼。张翊均最终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燃起火折子,手抚冰冷的土墙面步入暗渠之中。 此间暗渠与张翊均所熟知的各类暗渠都不相同,内里很是宽阔,每隔数步便有竹椽子支撑,足可容下两人并肩而行,张翊均头这柚木门又是一处机关? 正一筹莫展之时,张翊均决心再稍稍靠远些,好寻这柚木门上的玄机,却在向后迈出两步后,右脚被尖锐的石块一硌,疼得他一时面目狰狞,险些叫出声来。 暗渠里皆是黄土,哪来的石块? 张翊均移脚看去,面露狐疑之色,却发现这并非什么普通的石子,在火折子的微光下泛着清绿色,张翊均心头一颤,连忙拾起这枚“石块”。 竟是一枚雕琢精美的玉玦! 张翊均小心地用火折子照亮上面的纹饰,发觉其上雕得是颗怒放秋菊,镂金片玉,雕琢得甚是精巧,部分花瓣甚至连成一片从玉玦中心翘起,薄如蝉翼,精美绝伦。 这会是谁的?张翊均心忖,却道不出所以然,便默默地将这玉玦收入蹀躞上的布囊中。 然而当张翊均再次抬头望向那双门扇时,却发现先前漆黑的门缝中间竟似有火光透过来。 不好! 极为不详的预感好似阴影中的毒蛇,瞬间弹起,咬住张翊均的心脏。 张翊均瞳孔骤缩,面色陡变,急忙吹熄了火折子,却在慌乱中一时不知藏身何处。 身后止有一条路,难道就此一路跑回玄都观吗? 可是暗渠近乎笔直,只要木门一开,纵然他飞步疾奔,火把光亮却不似火折子,足以在暗渠内投射出极远的距离,让他根本无处遁形。 柚木门对面的火光似乎更亮了,张翊均已能隐约听见对面人的交谈声。 借着柚木门后透过来的光亮,张翊均向身后幽长的暗渠望去,这短短的一息工夫。张翊均只觉自己脑中嗡嗡作响,他还从未被逼入过此等绝境之中。 有了! 大约十步远的位置,暗渠右侧的土墙面似乎有一处凸起,或许可以藏身于后暂避片刻。 柚木门后传来了钥匙与锁头的碰撞声…… 张翊均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急忙向那凸面后奔去,恰好赶在柚木门大开之前藏身于其后。 火把光亮在黄土暗渠内投射出足足有数十步远的距离,多亏张翊均身前的凸面让他暂时尚处于阴影笼罩之中。 来人像是有三四人,皆操着幽云口音,在打开大门后火把的光亮却并未继续向前,似乎来人正立于柚木门前驻足交谈,声音却在暗渠中传得扭曲而难辨。 张翊均屏息凝神,身体则下意识地向后靠去,却并未像他所想那般靠在暗渠墙面上…… 他的身后,竟是一处极为隐蔽的狭窄拱形甬道,却丝毫看不清究竟通往何处。 那几人开始哈哈大笑,从张翊均的位置听起来竟像是鬼怪的低嗥,而后便见火把照出的几人颀长的影子缓缓朝张翊均这边越发接近。 张翊均自知别无选择,于是压着步子手抚黄土墙面向内悄悄移步。 万幸的是,那几人似乎是要往暗渠出口而去,因此也并未向张翊均身处的狭窄甬道投来目光,张翊均在那几人从甬道口经过时,注意到这几人皆身覆黑衣,脸上似乎罩着类似面甲之类的物什,也难怪方才张翊均根本听不清那几人在交谈些什么。 张翊均在原地静等了半晌,而后接着抚墙向内,却在走了大约十步远后,墙面却似乎消失了。 张翊均四处伸手,却无济于事,丝毫摸不见任何坚实的墙壁,迎接他触感的唯有一片虚无的黑暗。 当张翊均再次燃起火折子,抬首环视时,才发觉自己竟踏入了一间极为宽阔的地下厅堂。但当张翊均定睛凝视厅间后,他却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只因厅堂内目之所见,尽是刀戈剑戟! 正当张翊均要仔细探看时,一浑厚却不无嘲讽的语声竟从他身后传来,足让他呼吸一滞。 “躲猫捉戏……就此终了吧……” 不及张翊均有时间做出反应,一帕浸湿的手巾便紧紧地覆住了他的口鼻。 辰初。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除却修道外,李瀍已经少有时日会从寅初就静静地端坐前堂了。到现在整整一个时辰,李瀍虽然始终在捧着《易经》研读,但他的右股却不时地上下抖动,每当王府外传出什么声响,他的眼神都会不由自主地瞥向府门方向。 王氏为自己丈夫送来了亲手调的冷蟾儿羹,却在注意到李瀍的神色后将羹汤放到一旁,默默地向颍王屈膝一礼,便要移步从前堂退下。 李瀍仍清楚地记得昨日张翊均向自己暂借藩王令牌时所说的每一个字,府中前堂内的水漏与大明宫丹凤门楼上的更鼓传来訇鸣,辰初已至。 李瀍十分清楚,以张翊均的性格,绝不会在承诺寅正之前交还令牌后失约,除非是…… 他或已遇险…… 但张翊均到底去了哪里,颍王却一无所知,他此刻竟无比懊悔当初没有细问张翊均要往何处探查线索。 李瀍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便连忙将王氏叫住道:“先别走!” 王氏心中也略有些惊讶,只因她心知李瀍修道讲求清净无为,万事不留于心,数年来她已很少听到颍王这般语气唤自己。 “臣妾在……” 李瀍这回彻底将《易经》放到桌上,虽然他故作镇定,但心中的不安却已到了他面色难掩的程度,只见他嗫嚅半晌后道:“某恐怕……需要你出一趟十六宅……”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二十四章 位极人臣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辰正二刻。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张府虽不大,其位置却毗邻流经光德坊的永安渠,周遭并无商铺,位置远离京兆府衙所在的一曲,距离坊内中心十字街亦有数间宅院相隔,因此甚是清净。 王氏一改在王府细钗礼衣的着装,为出十六宅避人耳目,她换上了府中女婢的装扮,铜钗支起螺髻,一身冷色窄衫裙,头王氏本未抱很大希望,但真的听李商隐这样问,心里已凉了半截。 “商、商隐昨夜记得翊均兄早早歇息了,”李商隐有些手足无措地道:“今晨寅初商隐起身梳洗,亦未见翊均兄,想是往十六宅去了,便练笔作文直至方才……” 王氏两眼一眯,细忖俄顷,张翊均来长安想来不过三四日,听殿下说起,似乎眼前这举子始终相伴左右,便问道:“张翊均近日可曾与足下往何处去?” “那可多了……”李商隐掰着指头细数,“平康里、丹凤门、胡姬酒肆……” “可有何处蹊跷?”王氏直接打断道。 “呃,且容商隐细想……”李商隐自幼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不过也因此记忆甚是浩繁,“蹊跷倒不曾,不过商隐记得翊均兄在玄都观……” 王氏并不给他再喋喋不休的机会,果决道:“上车!” 巳初。 长安,万年县,昌乐坊,穆府。 宫中隔日一常参,昨日已朝,今日朝中百官只须巳正前往各自主事之所办公即可,例如六部诸官往中书省,尚书诸吏往尚书省。 穆府正堂内,与其余朝中四品官员屋宅陈设不同,穆府朴素得有些寒酸,时节入冬,正堂内甚至未生起炭火。穆庆臣正倚在松木几旁,手捧着书脊开线的《贞观政要》,读得出神,以至于有人轻叩门扉数次,他竟浑然未觉。 “阿郎……” “阿郎?” 来人已缓步入内,连唤了两声,穆庆臣这才将目光从上移开,认出来人是自己府中亲事王师文。穆庆臣小心地将合上,闭目捏着鼻梁上端,语气中稍有疲惫地问王师文有何事。 “阿郎,马给您备好了,”王师文年岁三十出头,探身道:“已是巳初了,该往尚书省了……” “好,好……”穆庆臣说着,便拿起茶盏吹了吹,啜了一口,“饮完茶便走……” 王师文唱了声喏,却又有些在意地回身弯腰道:“阿郎……圣人都许诺让阿郎做宰相了,这两日过去了,为何今日仍未有消息啊?” 穆庆臣闻言轻放下茶盏,默然良久,他昨日已有耳闻,由于自己的升迁过速,拜相的流言也如野火般迅速传开,似乎有人已向圣人劝谏了此事。如此看来,拜相竟如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即。 穆庆臣淡淡道:“圣人自有圣裁……” 王师文无奈,便又施一礼,正要退下,却听得府门外传来一似走马吏拖长的高声传唤:“尚书左丞、翰林学士、知制诰,广平穆庆臣,开门延接诏命!” 穆庆臣闻言,登时起身,掸了掸身上因浣洗多次而略显褪色的朝服,而后和王师文一同趋向府门。 一名仆役将府门开启后,从门外便匆匆走进一胖胖的青衫宦官,身后紧跟一名身材瘦削的走马吏。 青衫宦官在穆府中稍稍环视片刻,前额微微皱起,他惊诧于穆府内的“干净整洁”,却并未多说半句,便伸手从走马吏手中接过一卷锦帛,轴上金玉相饰,王师文见了,心中竟有些许忐忑。 莫非这便是…… “诏命至!” 穆庆臣和王师文以及府上一众仆役皆伏身下拜。 帛诏徐徐展开,青衫宦官朗声念道:“制曰:出纳大命,宰司元化,调四气以统和天人,贞百度以镇安夷夏,必资髦杰,用委钧衡。朕嗣守丕图,思宏至理,万物之重,属於台臣……” 院内栽种的柳树枝条坠下来几滴晨露,在地面上渗起几抹水晕,穆庆臣看在眼里,竟感觉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九年前的那一日,在明德门外的柳枝上,似也凝满了晨露。 “……君义与庆臣兄,同科进士,出身同乡,此生识兄,乃君义三生有幸……” “……然君义三尺微命,一介末吏,上书规谏,却徙忠州三千里,还望庆臣兄莫学君义,务必珍重!” “欸,男子汉大丈夫,流什么眼泪?”成君义笑着拍拍穆庆臣的后背,顺便拂去穆庆臣肩头的雪花,“践行的话都让我说了,怎么倒像是我送别你了?” 见穆庆臣一言未发,成君义宽慰道:“好了,你老老实实往上爬,待某日庆臣兄身居高位了,再将小弟我从忠州拉回来便好了……” 穆庆臣不住地点头…… 然而彼时的他却从未想到,这道别竟是永别,而北司……竟又那般丧心病狂。 青衫宦官抬高了些语调,诏书已念到了最后一句:“……敬戒厥位,永孚於休。可擢穆庆臣正议大夫、行尚书右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勋赐如故!” “恭贺穆公,位极人臣,”青衫宦官满面堆笑地将帛诏合拢,躬身向前拱手,又自我纠正道:“噢不对,该称呼……穆相公了!” 穆庆臣谢恩后,无比郑重地抬首接过帛诏,他的面色平静如水,双眸却似燃起熊熊烈焰。 君义,卿之所托;庆臣,未敢忘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二十五章 九树花钿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巳正。 长安,长安县,崇业坊。 租用的双辕马车在安化门大街上行不多时,便转入了延平门大街,直往崇业坊。这期间,王氏终于有工夫听李商隐详述一遍那日他与张翊均游玄都观的所见所闻,她特意强调让李商隐只讲扼要,舍去冗辞。 由于双辕马车入坊会太过惹眼,王氏便让车夫将马车停在崇业坊北曲外,而后同李商隐两人步行往十字街方向而去,玄都观正坐落于坊内三曲西侧。 李商隐侧目隔着帷帽薄纱看了看王氏,心中纳罕,自打适才初次谋面,他始终觉得这自称颍王府的“女婢”略有蹊跷,却又道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早有耳闻亲王府中的婢女皆精挑细选,略有姿色,不过方才在马车里,总能隐约闻见王氏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异香;而且看王氏的步履举止,谈吐遣词,在端庄之外,似有举手投足间的自信。 李商隐虽很想开口相问,但仍耸耸肩忍住了,倒是心底忖道,亲王府……就连婢女都这般不凡吗? 而李商隐浑然未觉的是,在他们从坊门前下马车后,对面安业坊的坊角一间红绸酒肆二楼,一道冷冷的视线越过宽街,在他和王氏身上左右扫了几回。 一个穿着褐色锦袍的中年男子收回视线,他缓缓举起酒爵,啜了一口,冲身旁的几名浮浪少年淡淡地道:“隔横街的那小子,你们可看清楚了?” 这几名浮浪少年个个身着锦袍,不过看面相却并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听到了中年男子的问询,纷纷点头。 “你们可听好了,琅玡公子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吃干饭的,”中年人语气中藏着一丝严厉,他鼻梁甚是高挺,以至于说话都夹杂着鼻音,“这小子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咱家公子,虽然公子未说什么,但不代表我毕三郎就能置之不理、咽下这口恶气……” 几个浮浪少年相互看了看,十分赞同地点头,站在后头的一个还高声附和道:“必须得给他放放血!” “知道就好,”毕三郎似乎很是满意,又举起酒爵,尽管其余人手中都没有酒,却说着像是敬酒的话:“为公子讨回公道!”而后便将里面的酒浆一饮而尽。 “老大,那这小子身边的女人怎么办?” 毕三郎又瞅了瞅崇业坊里,李商隐和身侧那女子正往中心十字街渐行渐远,而后邪魅一笑,回身道:“只要不出人命,你们想怎么办都行……” 浮浪少年们哈哈大笑,脸上尽显淫邪。 毕三郎一声令下,那些浮浪少年便都备好腰间的皮棍,朝毕三郎叉手后便吵闹着奔下楼去。 李商隐和王氏不多时便顺着人流,行至了十字大街,玄都观的白墙随后便映入眼帘。两人在十字街旁驻足,观望良晌,玄都观门前,还是一如以往地人头攒动,好像并无可疑之处。 “现在怎么办?”李商隐看向王氏,“难道真就这般进去?”偌大的玄都观内,寻一人谈何容易,何况还并不清楚张翊均到底有没有来过这边。 “先去那边暂歇一会儿吧。”王氏向街旁一指,经过一上午的紧赶慢赶,深居王府的她早有些疲惫。 李商隐顺着王氏手指的地方看去,便见一处茶棚。 这是依着坊内曲墙搭起来的一个竹棚摊位,店面简陋,外头用几张木板与油篷布一围,权作柜台。 柜台后头停放着一辆驴拉宽车,车上架起一具小车炉,若有散客,店家便把茶庄挑去不用的劣等散碎茶叶和着姜末、盐巴、酥椒等佐料混在一起,煎煮半盏茶的工夫。茶汤味道淡薄,来往的行人若口渴,都会来此讨一碗坐在胡床(马扎)上喝,一海碗只须一钱。 不同于其他藩王妃,自幼锦衣玉食,出身富家贵府;出行即辕马驷车,居家即仆婢侍侧。此种茶棚甚至都不会知晓其存在。王氏生自邯郸贫家,幼时便入教坊,曾为歌女,因此见过许多锦绣浮华之下的藏污纳垢之所,此类茶棚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李商隐管店家讨了一碗茶汤,这里的茶汤均用海碗盛装,李商隐估摸着他们两人加起来都喝不下。 然而李商隐屁股还未坐热,半口还未来得及喝,他却感到周遭有些异样。 茶棚守着十字街口,人流甚众,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但此处商铺不多,因此人们大多不在此停留多时,往往各自转向要去的里曲。 李商隐视线不经意地越过王氏的肩头,感觉茶棚周围平白多了数名身着锦袍的浮浪少年,他们有时随着人流,有时又逆流而行,在茶棚周围闲逛,却在经过茶棚前时向李商隐和王氏投来不怀好意的眼神。 王氏并未掀起薄纱,只是端坐于前暂歇,李商隐不动声色,轻咳一声,眼神向王氏身后瞟了瞟。 王氏顺着李商隐的视线望去,果真看见数名浮浪少年朝这边嬉皮笑脸地观望着,似乎在等他们饮完茶汤。王氏神色并无慌张地问:“他们是谁?” “不知道啊……”李商隐有些困惑,而后脑中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让他呼吸一滞,“莫不是……‘鬼兵’?” 此言一出,王氏不由得又用余光瞥了瞥那几人的装扮,衣着甚是轻挑,有的甚至在脖颈处还露出纹身,无论怎么看,倒都像是长安城内的黑道帮派。 王氏虽然将信将疑,却转念又想,李商隐方至长安未几日,王氏也极少出十六宅露面与外人,黑帮为何会平白盯上他们二人?莫非真如李商隐所说,张翊均查案或已遇险,贼人继而盯上了他们,甚至是颍王?! 往往当心中存下了定见,自然什么细节都会向上靠拢。 两人默默从茶棚胡床上起身,而后缓步走到街上,顺着一侧人流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希冀在人多的地方他们不敢造次。那几名浮浪少年见他们移步便也挪动步子,开始在他们二人前后左右晃荡,尔后渐渐拉近距离,将其余行人排挤出去。 李商隐心里大呼不妙,这是要将他们堵在里面的架势,他轻声道:“跑回坊门吧……” 帷帽薄纱轻轻晃动了一下。王氏心知,坊门处往往都有治安武侯,且双辕马车正停在附近,只要能跑回去,那自可脱险。 趁着浮浪少年组成的人墙渐渐收拢的工夫,李商隐和王氏不由分说,突然快步从人墙的缝隙处冲了出去。 这几名浮浪少年见状也连忙疾步跟上。幸好人流繁杂,李商隐和王氏倒能与那几名锦袍少年拉开些距离。 眼见着坊门近在眼前,王氏知道坊门处常有武侯当值,她视线左右迅速扫了扫,果然瞅见前方不远处的一武侯铺,几名武侯手持叉杆,正在维护着出入坊门人群的秩序。 王氏犹如抓住救命稻草,急忙高声呼救,那几名武侯听到呼喊,连忙起身朝他们这边望了过来,但在武侯铺不远竟也站着几名锦袍浮浪,个个纹着花臂,走过去朝这群武侯说了什么,几名武侯竟又有些顾虑地退了回去,对他们的呼救视而不见。 这可怎么办?王氏心慌道。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李商隐急忙向一处狭窄小巷里一指,“往此间去!” 这小巷里与方才熙熙攘攘的宽街宛若两个世界,内里寂寥无人,两侧一开始虽是民房,待跑到后面却尽是棚屋,愈发破败,两人就这样在巷里左转右转了良晌。 “不行了……”王氏俯着身,玉肩微颤,她身上的衫裙本就迈不开步子,跑这么远她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跑不动了……” 李商隐停下脚步,他也渐渐意识到如此跑下去根本不是办法,而且他已上气不接下气,印象里他还从未跑过这么远的路。 王氏调整了片刻呼吸,方才逃奔的过程中她就总觉蹊跷,现在停下来便越想越觉得对不上。倘若这些追者真是贼人,自己虽为颍王妃,今日却是乔装出行,绝不可能有外人知晓,况且李商隐不过一名不见经传的赶考举子,即便寄居张家,贼人恐怕也很难从他身上套得有用的讯息。 这群人绝不会是贼人乱党…… 王氏望向正沿着巷子,朝他们奔来的那群花臂浮浪,凝眉问向身后的李商隐,竟不自觉地带着些不容拒绝的语气:“那日于玄都观,你还有什么未告于我?近日可有得罪何人?” 经王氏这么一问,李商隐沉吟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道:“义山想起来了!” 那群浮浪少年见王氏和李商隐已停下了脚步,且四下无人,以为他们二人已认命,便皆在离他们十步远的位置停下,面露邪笑,从腰间抽出皮棍,为首的少年缓步向前。 “谁?”王氏沉声道。 “是王……王晏灼,岭南节度使王茂元之子……” 毋需李商隐赘言,王氏已彻底明白了怎么回事,王晏灼是万年县出了名的纨绔公子,私底下豢养了数十名懒散闲汉,常于万年县那边打架斗殴,扰乱生事。由于他们现时身在长安县,王氏适才便根本没往这处想。 王氏隔着薄纱,冷冷地望着朝她接近的为首少年。 那少年见了王氏纤欣的身段,唇角淫笑的同时还咽了口唾沫。 “给我站住!” 锦袍少年闻言愣了小半晌,而后尽是嬉笑,为首的少年反倒颇为挑衅地伸手摸向腰间皮棍,嗔骂了句:“臭婆娘!” 王氏毫不躲闪,轻轻掀起帷帽垂下的薄纱,露出一张绝色容颜,以及额前的九树花钿,竟让那浮浪少年见之面色一怔。 他怔忡不在王氏的美貌,而在那花钿。 唐律规定,内外命妇,正五品钿有五树,四品六树,三品七树,二品八树,而九树花钿,则为正一品所独享。 “我为正一品颍王妃,尔安敢造次?”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二十六章 悠悠醒转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午初。 长安,长安县,崇业坊,某处。 这群锦袍少年目标本是李商隐,他们从未想到一穷酸举子竟然会与正一品亲王妃同行,这到底是哪一出啊?莫不是这女人在此虚张声势?可那九树花钿却是实打实的,平民如若涂饰,便是罪同僭越。 为首少年心中打鼓,也不敢再向前一步,许是怕担风险,过不多时这为首少年便冷冷一哼,带着身后的一群浮浪,就此离去。末了,还不忘回身朝李商隐瞪了一眼,口中嚷道:“走着瞧!” 望着那群花臂浮浪渐行渐远,王氏和李商隐两人心中都长舒一口气,李商隐连忙趋到王氏身侧,“想不到小娘子方才那番话竟真的唬住了那厮……”这句话还未说出口,李商隐便一眼瞅见了王氏的妆容,先前隔有薄纱,他始终未看真切那精致的九树花钿。 “这……”李商隐心中一惊,难道这“女婢”方才对那为首浮浪说的话是真的?便连忙叉手一礼,“敢问小娘……尊驾,莫非真是……” 王氏默默地遮下薄纱,轻轻颔首。 “失礼失礼!”李商隐俯身拱手,王氏却似并未放于心上似的摆了摆手,倒是环顾四周后,不由有些厌恶地蹙眉。 他们方才不过是一心奔逃至此,完全不曾注意他们究竟跑进了何处,也未曾记下来时的路,这下没了追者,李商隐蓦地发觉,他们似是跑进了崇业坊里最为腌臜之所。 街巷狭窄逼仄,人烟稀少,且破败不堪,污水横流,王氏身上的衫裙裙摆也被巷间污水晕湿了大片,空气中弥漫有一股骚臭味。李商隐一时差点以为,他们已跑出了长安城。 实际上他们甚至连崇业坊都没出去,李商隐这时才明白,鲜衣怒马、纸醉金迷是长安,破瓦颓垣、藏污纳垢亦是长安。后者还可能更为真实些…… 此处并不见天日,但凭借较好的方向感,王氏认为他们方才始终在向西侧跑,此刻他们理应身在崇业坊的西北隅。 崇业坊同长安大多数里坊无异,在东西南北各设有坊门,坊门前会有中轴路。他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寻宽街,而后再继续找寻张翊均的踪迹。 两人沿着这间街巷往深处走去,砖砌民房越来越少,渐渐都被棚屋所代替,此间棚屋连成一片,两人头顶上方不时横过一展油篷布。 现在时值正午,艳阳当空,李商隐和王氏却只觉暗无天日,即便是见过底层世界的王氏,也属头一遭见到此等脏污之所。 远处棚屋内不时传来凄厉的悲鸣和哭喊,李商隐由于好奇,向附近一间棚屋内探了探脑袋,却心惊地看到这不过五步见方的逼仄空间内竟然挤了不下十人,个个皮包骨头,瘦骨嶙峋地坐在地上。 在昏暗中,一双双眼睛瞅着李商隐这名“不速之客”,场面甚是骇人,吓得他连连后退两步,急忙跟上在前面的王氏。 李商隐感觉嗓子眼干得冒烟,呼吸困难,心跳渐速。这里的长安城让他联想到修罗炼狱,许是律法触及不到的场所,恐怕官府的民户人口统计都不会深入至此。 等到他们终于拐出了棚屋区后,李商隐顿觉呼吸顺畅了不少,方才的压抑感渐渐减轻,却也始终不发一言。 这里的街巷要宽敞许多,周围也开始有了砖砌民房,甚至还有砖石小院坐落其间,但仍无法与十字街附近相比。 走在这街上能不时嗅到一股酸臭味,只见此时有十数个乞丐散在这街道两侧,横躺斜卧,好不慵懒,有的好似猿猴一般在身上抓挠着虱子,李商隐他们每走一段,便见有乞丐朝他们二人伸出脏兮兮的手掌讨要铜钱。 李商隐在路过一乞丐时,耳闻此人似乎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便不经意地向这乞丐的手上瞥了瞥,这乞丐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朝他伸手,而是坐在脱了毛的旧毡毯上,细细地打量手中的某样物什。 李商隐凝住脚步,定睛望去,与乞丐黑黝黝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样物什却洁白无瑕,方寸分明,好似白玉。 “此是何物?” 这乞丐直到听到李商隐说话才察觉有人接近,连忙将那物什收入怀中。王氏闻言也回身走过来。 乞丐连连摇头,语声含含糊糊,好似很久未曾开口说话一般地不断重复着:“巫蛊之物、巫蛊之物……” “巫蛊?”李商隐同王氏相视一眼,狐疑道。 巫蛊之术起源远古,常借物施法,用以诅咒厌胜仇敌,被唐律严厉禁止,往昔高宗皇帝王皇后便是因巫蛊之术而被废,继而为则天皇后所害。然而传闻民间信仰者人数众多,多为市井底层之徒。 “拿给某看看!”李商隐伸出手道。 乞丐一听,连忙向后抽了抽身,一言不发地摇头。 “巫蛊如若所托非物,将适得其反,行将反噬,某素闻其术,足下何不交予某一鉴?”李商隐神色严肃,为了让乞丐信服,言语中也带着些严厉。 其实李商隐并未诓骗乞丐,他在洛阳求学时,闲暇之余什么都读,又因过目不忘,因此就连禁忌的巫蛊之术都有所涉猎。 乞丐将信将疑,用沾有眼屎的小眼睛斜睨了眼李商隐。王氏连忙配合地从腰间掏出一串钱缗,足有十钱,足够乞丐好几日的伙食了。 显然比起信仰还是钱更为诱人,乞丐见了登时两眼放光,便一手接钱一手爽快地将那白玉物什交到李商隐手中。 王氏站在一旁细看过去,却发现这玉石虽然颇有磨损,成色却是极好,好似和田玉,玉石一端镂刻着天书般歪歪扭扭的文字,难怪会被乞丐当作是巫蛊之物。 李商隐一边摆弄这玉石一边若有所思了良晌,口中喃喃:“粟特语……” “龙突骑支……”李商隐自言自语道:“焉耆国?” 李商隐细细回忆,继而心中一惊,只因他想起来,这状似白玉的物什他似乎在张翊均身上见到过,便连忙问那乞丐:“此非巫蛊之物,你究竟从何得来?!” 乞丐并未答话,反倒伸出手掌,看来意思是给钱才愿开口。 李商隐虽未解释,但王氏却已从李商隐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便取出所有的钱,足有一缗,足以让乞丐两个月吃喝不愁了。 王氏道:“十钱开口,九十钱将此物买下!” 乞丐嘿嘿笑着接过钱串,而后略约向南一指道:“死人身上扒的,就在那边的窝棚里……” 此言让李商隐和王氏心头一凉,李商隐顺着望去,果然见到前面几十步远有一处破烂窝棚,前有宽车茅草等物堆砌于前。 李商隐不愿相信,“你、你撒谎!” 他本想保持语气的严厉,却不成想说出口后竟带着些颤音,全然没有了气势。 乞丐反笑道:“您去看……就、就在里面……” 李商隐撇开乞丐,连忙朝那处窝棚奔去,用力将横在外面的宽车挪走,便见在一堆茅草上面朝下躺着一人,身着褐衣,一动不动。 “翊……翊均兄?”李商隐立在原地,呼吸一滞,而后小心地将那人翻过来,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此人李商隐绝不会认错,正是张翊均,与往日的区别却在于,他此刻半张脸竟全是干掉的血迹,让李商隐险些没有认出。 李商隐有些失措,愣有良晌,王氏匆匆赶过来后,见到张翊均时也心中一惊,但她定了定神,微俯下身,将手指压在张翊均的脖颈处。 两人都屏息凝神足有一息,而李商隐也从未感觉一息的工夫此等漫长…… 有脉搏,但很虚弱而且节奏缓慢,倒像是在沉睡中一般。 王氏睁开双眼,看向李商隐,轻声道:“他还活着……” 李商隐如释重负,他长出了口气道:“那……我们现在得雇人将翊均兄抬出崇业坊,只要上了马车……一切都好办……”李商隐话说了一半,望着王氏才想起来,方才为了从乞丐嘴里套话,以及买下那白玉,王氏早就没钱了。 “那……”李商隐将手伸向腰间蹀躞,却并未摸到钱囊,他蓦地想起,今晨出行仓促,还未来得及带钱便上马车了,他此刻也是身无分文,拿什么雇人? “那我们自己来吧……”李商隐指了指张翊均的肩头道:“你或可帮某抬一下那……”李商隐话说了半截,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便立时住了嘴,他差点忘了,这身着婢女服饰的女人可是正一品颍王妃! 王氏正要屈膝搭手,李商隐却连忙阻止,而后三步并两步地独自行至张翊均身侧,俯下身去,将张翊均的双臂环于脖颈,继而起身将他背在身后。 某时某刻。 地点不明。 张翊均意识悠悠醒转,脑仁却隐隐作痛,好似宿醉后的酸痛弥漫在他全身,让他此刻仍旧动弹不得。 张翊均只觉眼睑甚是沉重,一时还抬不起来,但他能感觉到的是,自己似乎正躺在松软的床上,指尖有如针扎般的痛痒,鼻腔能嗅到氤氲的熏香萦绕房间,耳朵呢?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现是何时? 自己身在何处? 更为重要的,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段段碎片化的记忆好似水墨画一般,朦胧而又遥远地浮现在张翊均眼前:先从颍王手中接过藩王令牌、深夜入崇业坊、金吾卫卒、玄都观…… 然后呢? 头好痛…… 张翊均一用脑子,便感觉头痛欲裂,似乎意识与思维暂时是分裂的,张翊均感到自己的眉头蹙了一下,似乎这是他目前所能做的最复杂的动作了。 “咚咚咚”的鼓声由远方訇然传来。 张翊均知道,这是丹凤门的时鼓。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二十七章 扑朔迷离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某时。 长安,万年县,某处。 意识朦胧的张翊均竟觉不出时过几许,但他苏醒的过程却甚是奇特。甫一开始,浑身具宛若针刺,继而一股暖流涌转全身,不消须臾,他的手指便能稍稍活动,但眼皮却仍似灌熔铅,紧覆于瞳仁之上。 张翊均微睁了睁眼,屋内似是燃着烛火,刺得他双眸一时有些生疼。 一椽朱漆房梁高悬于:“殿下,咱们……往外面去可好?容翊均再在此静养些时辰……” “不!”公主拒绝得斩钉截铁,任凭宋皋如何温言相劝都无济于事,宋皋技穷后,又看了看张翊均,眼神中除却歉意外不无同情之色。 许是听到了宋皋方才的通报,随后入内的便是王氏。 与先前宋皋的无能为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氏只伏于安康公主耳侧,轻轻道了句什么。公主闻之竟面色微变,脸色虽有不情愿,却也乖乖从张翊均的床沿边起身,跟着老宦官出了屋门,倒让张翊均心里长舒一口气。 “颍王妃……”张翊均想起身行礼,却被王氏连连摇头制止了。王氏让张翊均莫要多言,他却仍十分费力地问道:“翊均竟是如何……?” “翊均兄醒了?”屋门外似乎传来有人问询般的语声,王氏转头望向屋门。不多时,李商隐便身着蔚蓝锦袍,立于门口,向他们二人拱手施礼。 王氏见状嫣然,向李商隐回礼后便缓步离开,临了亦不忘将门扇轻轻合拢。 “翊均兄怎可独自犯险?”李商隐趁着一时屋内无人,劈头便道:“义山把翊均兄从崇业坊里左转右转地背出来,可着实要累惨了!” 李商隐看着张翊均的眼神中不无担心,语调在责怪中带着些难掩的后怕:“也是多亏翊均兄命大,下次……若再得任何线索,如要查访,都得带上我!不可再独自行动了!” 李商隐顿了顿,似是觉得方才那话程度还不够,便又接着补充道:“毕竟……那可是颍王殿下之命,让我协助你查案的……” 张翊均笑了笑,现在的他还说不出什么连续的话语,只是轻轻道了声“好”,声音甚是微弱。 “噢对了……”两人寒暄完,只见李商隐想起来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枚物什,“这个义山记得似是翊均兄的……” 李商隐小心地将那物什塞到张翊均手上,张翊均微微垂眼,手指肚轻抚着那方寸物什一端的镂刻细纹,他稍微想了想,觉出来此为何物。 焉耆王印,杨综的遗物,时至今日,他始终带在身侧…… 张翊均眼神中泛起感激,右手紧紧地攥了攥,微微颔首,算作道谢。 李商隐眸色中颇有些好奇,侧身坐到张翊均床沿处,“这枚白玉,成色甚佳,想是价格不菲,却不知是何来历?” 李商隐话音刚落,他蓦地想起来张翊均此刻恐怕说不成句,便又连忙道:“翊均兄不必现在告于我……啊不不,如若翊均兄想说,往后有机会再说便好……” 见李商隐这小有慌张的神色,张翊均抬起唇角,勾出浅笑,轻描淡写地道了句:“一个朋友所赠……仅此而已。” 李商隐点了点头,但从他的神情却能看出,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却似欲言又止。 “现是申初,殿下正在小憩,听说昨晚一夜未合眼,”李商隐徐徐起身,整了整新换上的锦袍,缓步走向门扇,回首道:“翊均兄再歇息会儿吧,医官先生说,大约再须一二刻工夫,毒便会自行消散,义山稍候再来……” 目送着李商隐退出去后,张翊均一闭双眼,旋即,沉重的睡眠和着浓浓的黑暗便径直向他压来。 张翊均再次醒来时,已不知时辰几许,窗外的夕阳弱了许多。他动了动手腕,先前的刺痛感已觉不出了,迷毒似已消退,他终于能完成起身、踱步等一系列动作。 在床头的紫檀案几上,整齐地叠放着他先前身上所穿的常服、蹀躞、幞头、鞋袜等物。张翊均纤长的手指小心地在常服上扫了扫,颍王所赐藩王令牌似乎完好无损地藏于内衬,让他心里长舒一口气,便将其小心地取出。 张翊均又稍稍在常服内侧的布囊里摸了摸,却摸到一小块略有些硌手的物什。 张翊均将那物什从内侧布囊里取出,发现这竟是一枚雕花玉佩,做工极为精美细致。端详这玉佩半晌,张翊均神色迷茫了一瞬,继而面色陡变…… 全连上了…… 所有失却的记忆,全连上了:径直往北的暗渠、柚木门、头覆面甲的兵士、拱形甬道,以及…… “满室的刀戈剑戟……”张翊均喃喃自语,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当一切都被回想起来之后,事情却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张翊均心忖道,暗渠设计向来讲究深藏不露、惑人视听,最不济也须内伏机关,或是遍布曲折岔路。 然而玄都观的暗渠却与这一切背道而驰,暗渠入口并无机关,内里除却深埋地下,漆黑一片外,并无甚稀奇之处,张翊均也不记得曾于何处打弯,完全像是个外行人所为。 此疑点一也。 至于疑点二嘛…… 张翊均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身上并无甚伤口,四肢活动也无大碍。 此乃蹊跷之处,首先凶手并未取走自己身上任何一件物什,就连手中这块在暗渠内发现的雕花玉佩也未曾拿走,而此玉佩放置位置与藩王令牌不同,不过是置于常服内侧一缝合布囊内罢了,不存在难以发现的情况。 而且……自己是闯入者这一点,谁都心知肚明,为何仅仅是将自己迷晕之后,又大费周折地送出暗渠、扔在崇业坊呢? 再有,那扇柚木门后又有些什么?暗渠最终会通往何处?眼下张翊均统统不知。 不过…… 张翊均肃然心道,尽管有如此多的疑点,但他已十分肯定,昨夜前往的暗渠,与“鬼兵”一案的关联或极为紧密。只因那处甬道隔间内,陈列的刀戈剑戟足足够装备一满满折冲府上千人。 门扇传来了“嗒嗒“的敲门声,张翊均现在还暂时不能大声说话,便缓步行至那门扇前,向内开启。 颍王与李商隐立于门前,他们惊诧于张翊均竟自己下床开门,不由担心张翊均是否有逞强的嫌疑,因为十六宅医官的意思是让他歇至酉戌时分。 “翊均……你可无事了……?”颍王关心道:“若稍有不适,今夜在此歇息便好……” 然而张翊均的回话却让他们两人着实一惊,李商隐更是面色矍然,半张着嘴足有一息工夫。 张翊均目色灼灼,叉手直视颍王:“殿下,长安……或兵变在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二十八章 火中取栗 翊唐第二卷鬼兵迎驾第二十八章火中取栗太和五年,十月壬午,申正。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时至黄昏,从王府内可遥遥望见“南内”兴庆宫中勤政务本楼的高耸屋檐,夕阳照耀,竟让那金砖青瓦熠熠发光。 准备哺食时间已到,府内小宦官也已前来问颍王何时飨餐,颍王却命下人让后厨稍晚半刻再做。小宦官唱了声“喏”,又马上被颍王叫住。 李瀍好似方想起似的顿了顿,尔后转而吩咐道:“王妃喜荤,命后厨且备些蒸羊、炙鹅之类,让王妃先吃吧……” 小宦官拱手唱喏,退下以后,颍王便同李商隐缓缓迈入张翊均所在的这处偏堂,将门扇合拢。 此屋位于二进院落内的东侧,其上屋檐自悬有惹草、玉守等垂饰,门扉两侧各有一雕兽石栏。此屋平日里并不开启,止有宾客叨扰过晚,或是赵归真前来讲道,以至太阳西斜,宵禁将至,然颍王仍意犹未尽之时才会启用。 “翊均你方才所言,究竟何意?”颍王手垂两侧,神色肃然中却有焦急,看得出来,张翊均所言是他未曾想过的,他没想到仅仅过去一日,先前张翊均口中所言的那“线索”竟引到了兵变…… 李商隐表情却颇有错愕,事到如今,他所知内情实则寥寥。李商隐看了张翊均一眼,他本以为张翊均之后说起的话题须自己暂避,却发觉此刻张翊均与自己目光相交之间,并未有此意,倒让李商隐惊愕之余却也有些欣慰。 张翊均收敛心神,将忆起的昨夜经历扼要概述,但暂略去了关于那雕花玉佩的细节。 由于有了张翊均一开始的那结论,颍王静静听完后容色镇定了许多,和李商隐二人都陷入了沉思。 细忖良晌,李商隐一边回忆着自己背过的《唐六典》,一边轻轻点着头道:“确实……唐律有言,私藏刀兵,数如繁巨,乃罪同谋逆,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寻常人等绝不会冒诛连三族的风险趟此浑水,必为火中取栗之举。” “不过某疑惑所在,为何那处暗渠会同玄都观有联系?”颍王看向张翊均,缓缓坐于屋侧一架黄檀交椅之上,面有疑惑,“玄都观道长清风你我具素有来往,其向来虔心遵道,处约居厚。若真为兵变,玄都观说到底不过道观而已,有何所得?” 这确实是一张翊均也未想清楚的疑问,莫非道长并不知晓那处暗渠?还是“鬼兵”谋主早与道观有所勾连,暗中许之难以拒绝之利? “敢问殿下,长安诸道观近来香火可盛?”张翊均突然问了个看似并无关联的问题。 李瀍好像已经习惯了张翊均思维上的跳跃,倒是想了片刻后答道:“近来确实不知,你往西川后,某也确实许久未曾奉香了……” “翊均兄的意思莫非是……”李商隐若有所思,像是隐隐猜到张翊均言下之意,“玄都观近来香火渐疏,经营艰难,故而暗许乱党于其地基下私挖暗渠,佯装不知?” 张翊均赞许地看了眼李商隐,而后向颍王耐心地讲述先前往玄都观的目之所见:“那日玄都观虽然看上去香客盈门,但对于占地甚广的玄都观而言,那般人流所奉香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而且初入山门时,臣与义山曾为万年县王家公子讥嘲了一番……” “王晏灼……”颍王不假思索道。 “不错!”张翊均接着道:“彼向时所言,意在玄都观之破败,竟已须举子选人前来供奉香火……此言虽为讽刺书生,却也点出玄都观现时之不比往昔。” “你如此讲,某倒忆起来,往昔观内莫不尽是桃树,每逢春日,便桃花满园,甚是壮观,奉香人流摩肩接踵?”李瀍似对张翊均所言产生了共鸣,语气中带着些惋惜,“后来种桃道士故去,清风为道长,却因某些原由,香客骤减,桃花自然也凋谢殆尽了……” 李商隐插话问道:“清风……却是何时晋为道长的?” “九年前……”颍王道,他自总角便修道,京中道观的人事变动始终烂熟于心,因此对此语气十分肯定,“那之后,倒非玄都观经营不善,却是释家夺了不少香客过去,某确也不知为何。” 张翊均知道,释家指的是佛教寺院,大唐本奉道为国教,然而同时亦遵奉释家,故而于太宗贞观年间助玄奘兴建了大慈恩寺以及高耸的大雁塔,时至今日,仍屹立不倒,就位于万年县的晋昌坊中曲。 “所以,翊均你的意思,”李瀍揣摩道:“玄都观为重振昔日,故而决定默许乱党借由道观,挖凿暗渠,图谋不轨?” 张翊均虽然并未正面口头确认,但却轻轻点了下头,只因实话讲,这不过是他的猜测,但不无可能成其原因之一。 “臣不太明白,”李商隐细思片刻后,拱手向颍王道:“既然乱党勾连之所已被翊均兄发现,为何不即刻上报官府,甚至殿下上奏圣人,岂不能即刻捣其巢穴?” “不可!” 这一次,张翊均和颍王几乎异口同声,让李商隐吓得浑身一激灵。 “某还活着,这便是理由!”张翊均字斟句酌地解释道:“眼下事情还不明朗,不宜轻举妄动。幸亏彼时我身上并无任何可证明我与殿下有关的物什,不然情况便糟了……” “而且……”颍王补充道:“假使某上奏皇兄,必将打草惊蛇,如若届时乱党对暗渠有所遮掩,致使官府毫无线索,那诬告的罪名,便只得由小王承担。” “不过……若翊均兄所述属实,长安必将有大劫,危在旦夕啊!” 张翊均看向有些无措的李商隐,摇了摇头,“对方应当还未曾准备好,不然……彼时我为他们所发现,如若他们准备举事,为保不被泄密,他们也会选择杀人灭口,而非止下迷毒送出暗渠。” 经张翊均解释,李商隐霎时恍然大悟,却也想来胆寒。他这才意识到,此代称“鬼兵”的乱党似是一庞然大物,其所作所为,包括修凿暗渠、私藏刀兵、埋暗桩于西川、谋变乱于长安,皆有条不紊。即便暗渠被发现,竟也似乎极为自信,不怕阴谋败露地止将张翊均迷晕送出,好像他们心中笃定,就算为人所发现,也绝不会伤及他们的密谋分毫…… 叩门声又一次在门扉外响起,随后宋皋沉稳的语声便由外传来:“殿下,哺食已备好,放于三院正堂了……” “知道了。”颍王应着,看向他们二人,缓缓由交椅上起身,手向屋门一延道:“如不嫌弃,稍候先飨哺食再聊不迟……”张翊均和李商隐亦恭敬从命,叉手唱喏,跟随颍王移步三院。 正堂内,宋皋似乎早已命人摆好了左、上、右三处餐几,其后各放有一席蒲团,餐几上也已摆满了后厨备好的哺食。待颍王正襟坐于上首后,张翊均和李商隐便入坐两侧,宋皋则默默地将前门掩上。 王府的哺食并未如李商隐想象中的那般丰盛可口,后厨虽特意为张翊均和李商隐备了两道荤碟,许是由于颍王不喜荤腥的缘故,其余菜品并无肉、脯、生、鲜之类。而且精致小巧的菜品却让李商隐吃的着实拘谨,远非那日同张翊均往胡姬酒肆的大口食肉、大口饮酒所能相比。 有趣的是,李商隐注意到,飨食时颍王并未开口提及先前的话题。 待三人皆用完了哺食,借着收杯盘餐碟之际,府内仆役呈上来一套三色饮,颍王抬手示意让李商隐先挑。 眼前仆役手中托盘内的三盏忍冬纹银杯内,各有黑、绿、白三种颜色的浆水,搭配一起,甚是好看。除了那白色浆水李商隐知道是酪浆以外,其余两盏皆不知内为何饮。他很想去拿他熟识的酪浆,然而酪浆摆放的位置是正中间,让他不太敢上手。 李商隐着实犯了难,但却也推脱不得,便拿了最靠外侧的那盏绿色浆水,又见张翊均拿了黑色的,颍王则取走最后的酪浆,三人就着杯盏里的饮子,各自饮啜起来。 李商隐手中这饮料似是用扶桑叶打碎研磨泡制而成,青涩之中有些微妙的酸甜,闻之还有些特殊的香气,倒确是解腻。 颍王放下饮子,问道:“那眼下……依翊均来看,当如何为?” 张翊均叉手作答:“眼下既然还有些时日,可即刻收集证据。当务之急,应是要理清‘鬼兵’目的为何,以及……”张翊均语到此处停顿了片刻,眸色忽闪,却也接着道:“以及暗渠究竟通往何处……” 李商隐在张翊均的神情上注目了半晌,并未多言。 “既然这般,”颍王微微点头,放下银杯,“照乱党所为来看,往后翊均你与商隐皆须走动长安,为方便行事,小王绶你颍王友,何如?” 李商隐一惊,大唐官制,亲王友官至正五品,虽无过大职权,然而却到了可身佩银鱼袋的级别,凭此走动京城,毋需报上名讳,小吏皆会或多或少行以方便,这也是唯一能由藩王决定授予何人的官职,颍王要绶张翊均颍王友,可谓破格。让且需科考贡举方能绶官的李商隐不由心生羡慕。 张翊均忙起身叉手回道:“殿下美意,臣翊均已领,然殿下素识为臣,家祖有训,望恕臣不受……” 对这番婉拒,颍王倒是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李商隐却是一惊,这名富家公子的行为,似乎永远都超乎他想象,他的一言一行总与李商隐心中的贵胄子弟相去甚远,有官不做,是何道理? 颍王道:“往后你也不需自称臣了,称名便好……” 张翊均谢恩过后,恰好从丹凤门传来鼓声阵阵,在提醒市民,宵禁将至。 “时辰不早了,昨夜未曾归家,未免家父忧心,今夜翊均或应返光德……”张翊均拱手道,李商隐听到后也连忙放下未喝完的浆水,亦起身行礼。 颍王将他们二人送出三院,目送着他们两人远远地穿过二门后,才回身缓步往后园踱步而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二是九章 拨茧抽丝 (这章过渡章节,李商隐略惨,各种被支开)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酉初。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张翊均和李商隐刚行过二门,却突然被身后一清细的女声叫住,“若等请留步……”而张翊均甚至不消转身,只听那略有傲然的语调,便知是谁。 “公主殿下……”张翊均和李商隐二人齐身叉手为礼。 安康公主让李商隐回避片刻,张翊均一愣,公主这是来找自己的?临退前,李商隐向张翊均小声道了句:“义山就在坊前静候……”继而面朝公主躬身叉手施礼,径直趋往王府正门。 安康公主等李商隐出了王府正门,这才又将目光投向张翊均身上,言语不容拒绝道:“手掌伸出来……” 张翊均虽心存疑惑,莫不是又要让自己品尝公主亲制的“点心”?颍王并不在侧,自己推辞得掉吗?虽然张翊均心里这样想,口头上却是唱喏从命,面向公主张开零星缀着茧子的左手掌。 安康公主颇为神秘地从束带内侧取出一枚物什,却用纤手握着,最后小心地塞到张翊均手里。 张翊均垂眼一看,这物什状似一枚药丸,色泽赤红,外壳似是薄层玄铁所制,上涂朱漆。如若轻轻一掂,便能觉出这丸状物要比目测的大小沉上几许,内里似乎填有某种重物。 不及张翊均相问,安康公主已柔声解释道:“此乃玄铁烟丸……” 烟丸? 张翊均并非未见过烟丸,不过他所见到过的烟丸要远比手中的这枚小上数号,且皆涂有乌黄漆,烟丸内往往含有白磷、硫黄、芦苇缨子、松香、樟脑等物,皆为易燃之物,若用力猛掷,触地风吹则燃,继而烟冲云霄,本是为军中联络示警之用。 “公主殿下怎会有此物?”张翊均疑问道。 “莫声张……”安康公主连忙将食指在朱唇前竖了竖,道:“此是左金吾大将军沈竓给本主的,沈将军因知本主常出入宫禁,怕遇到危险,因此便以此物相赠,说是……只要擦燃以后,城北抛出去,城南亦能望见。沈叔叔说只要他看到,就会带金吾兵来……” 张翊均点了点头,长安占地甚广,居于城北百姓甚至往往个把月都不曾往南去,普通烟丸往往止于数里便望不见了,此烟丸既然能让城南望见城北,难怪会是这般大小。 “沈将军赠予公主殿下,防身要器,翊均怎敢妄收此物……” 谁知听了这婉拒,安康公主却略一正色,命令般地道:“本主所赐,若不得拒绝!”张翊均推辞不得,却又想着改日再来颍王府时将其交还颍王殿下,由他代为转予公主便好,这才将那足有半张手掌大小的朱红烟丸小心地收入蹀躞斜囊中。 安康公主临出王府大门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末了回首叮嘱道:“若自今往后,莫再犯险了,不然……”公主尔后略一沉吟,转过头去,接着道:“不然……以后本主再有点心,也不知该分给谁……” 安康公主只留下这句话,不等张翊均谢恩,便缓步出府,被仆役接上双辕驷车,就此驶离颍王府。 戌初。 张翊均和李商隐走进了兴宁坊北曲一家辂铺,铺侧用木制围栏围起,内有数架闲置木辂供人租用,但由于铺内已近关门打烊的时辰,那些木辂前皆是空荡荡的,马匹早已被赶至铺后厩内歇息。 当张翊均提出要租一架木辂赶往光德坊时,店掌柜咂着嘴,连连摇头,顺势抬手指了指丹凤门的方向,意思是更鼓将鸣,这个时辰不少车夫都交割了今日的酬钱,方圆三坊以外的活更不可能有人会接。 直到张翊均出到三倍的价格,铺内一蹲坐着正在啃芝麻胡饼的车夫便站起身来,表示愿意载他们一程,不过止能送到光德坊门外。 张翊均和李商隐二人别无选择,谈拢价格后便跟着上了木辂。这名车夫驾车出坊后略有提速,隔着布帘甚至都能听见马的喘息声,不过若非转角,木辂行驶得倒很是平稳。 一路上,张翊均和李商隐两人似是各有心事,并肩而坐,却未多言。 随着层层线索拨茧抽丝般呈现,张翊均心里渐渐有种感觉,自己正在追查的案情将变得愈发凶险。 更让张翊均心神不宁的是,他昨夜入崇业坊身上虽未携带身份文牒,但贼人昨夜若是查明了张翊均的身份,自己的家人会不会亦遭毒手? 阿姊已出嫁数年,又是当朝工部侍郎崔琯的儿媳,应当无事。 但阿爷这边呢? 自打张翊均记事起,无论张翊均是潜心读书、诚心遵道,还是游猎宴饮、徜徉平康,阿爷都不会管,甚至还会鼓励。 但唯有一事是自己父亲的死穴,那就是当张翊均犯险孟浪,跑出城去夜不归宿之时,便会免不了一顿揍。张翊均尚未冠时,年方十九,待攒下一大笔盘缠后,便独自跑出长安一路向西,自己阿爷最终竟然找守捉郎将自己从终南山绑了回来。 这也是三年前,当张翊均提出要往滑州,投入李德裕幕府时,张父只投来一冷冷的眼神便不再言语,扭身回屋的缘由。 但这一次,假如案情真将更为扑朔迷离,他是否应当告以自己父亲实情? 张翊均的思绪被车夫拖长的吁声所打断,李商隐撩开布帘看了看,转而向张翊均道:“到光德坊了!” 时辰已晚,宵禁将至,看样子车夫是不愿入坊,生怕赶回去时有犯夜禁的风险。两人下车后,沿着早已熟识的路线穿过永安渠,绕过几个转角后,更鼓便恰好在他们行至宅院门前时响起。 这一次叩门总算没有像之前那样等候多时却无人应答,张锡似是守在门口似的,马上将朱门延开。 “阿翁……” 由于昨夜张翊均向阿爷和锡叔道过安寝,才于三更潜往玄都观,因此对于府中仆役而言,张翊均似乎不过是清晨出府,这才游玩回来一般,因此见到小郎君回府,喜而不惊。 张锡却将视线在两人着装上扫了扫,但并未多说些什么。 跟着管家甫一经过二门,张翊均便同李商隐互道了安歇,问向老管家张锡道:“阿爷可也回来了” 在得到了张锡肯定的回答后,张翊均不由得犹豫了片刻,须臾似是打定了主意,便道:“天色已晚,那均儿且去歇息了……” 张翊均正欲侧身移步,为张锡突然叫住,“均儿……”老管家望了张翊均的神色有良晌,额头的细纹却似皱得更深了,斑驳的颌须随风微动,“老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有没有心事,别人甚至你阿爷或看不出,老夫却能……” 张锡言讫,张翊均面色云淡风轻,心中却微有波澜,他嗫嚅半晌,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能讲便讲,此无外人,何必憋在心里呢?”张锡劝慰道,他知道小郎君向来的性格便是既然笃定某件事,那么任凭其他人如何讲都很难让他改变想法。张锡在张翊均身上略一着眼,张翊均身上衣着有几处磨损,眼神中满是疲惫,张锡觉得,他不能袖手旁观。 “阿翁……”张翊均眸色闪动,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均儿其实……” 张翊均说到这儿不由停住了,只因他看到,自己阿爷刚好此刻从二进月洞门走了出来。 张父身着青丝锦袍,腰环牛皮蹀躞,倒与平日里在府中身着宽松常服的装扮截然不同。张父望见自己儿子,便走过来打声招呼。 “阿爷,”张翊均叉手一礼,目光在张父衣着上打量了几许,“您莫不是要出府?” 张父摆了摆手,解释道:“早上出去置办行装,本来先前准备骑紫云骢往东都去,无奈马驹儿暂借与十六郎了,故而为父又买了匹马,权作坐骑。午后又往城南几处赁居收取赁金,适才刚回来不多时,还未来得及换下……” “七郎,今日购回的物什你且去让人打点一下,再看看府内还缺何物……” 由于张锡排行第七,故称七郎,府中止有张父才敢这么叫他。 张锡在抬手唱喏后,移步前不忘稍稍给张翊均使了个眼色,笑而轻言,道了句:“有话记得讲……” 与张锡所希望的相反,张翊均原本确实正欲一吐为快。但真的见到自己父亲在场,心中隐隐的某个念头,让方才已到张翊均嘴边的话,此刻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张父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张锡往后院去的背影,转而问道:“七郎方才那话是何意?” 或许……还是不讲为好。 张翊均这样想着,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张父似乎不以为意,接着道:“为父明日便走,且须暂离长安几日,洛阳的一处别业有了买主,须往东都料理。这几日七郎在,有何事可找他……” 不知为何,真的听到自己父亲要远离长安,张翊均心中却满是庆幸,竟顿觉肩头轻松了许多。 张父提了下腰间蹀躞,又似想了片刻,像是在回忆还有何事未向自己儿子交代,末了才抬手勾了勾四指示意道:“对了……” “均儿你随我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动魄惊心 太和五年,十月壬午,戌初二刻。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末了,张父领着张翊均直往三院,于西厢房前站定。 西厢房似是一储物间,但却是张府中一十分特殊之所,仅有张父有此间钥匙,张翊均记事起,他就从未踏入此房中一步,除了小时候玩弹珠,借着门缝窥见过内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储物箱以外,便没了印象。因此张翊均惊奇之余仍有些好奇。 张父在腰间蹀躞斜囊中摸有片刻,继而取出一柄赤铜长钥,在西厢房门扇上的一钟锁头上摆弄良晌,才将锁头打开。 门扇甫一开启,张翊均便闻见一股灰尘味扑鼻而来,让他不自觉地轻咳了一声。 张翊均立于门槛前,目光在房中正厅打量少顷,厅中别无赘饰,连座椅案几都省了,唯堆有四个厚重梨木储物箱,其上积有厚灰,以至于乍看之下,箱盖似是灰色的。 张父并未动储物箱,而是招呼儿子跟着他往房中靠北侧厅去。 北厅内倒看上去比正厅多了些物什,内有书柜、梨花案几、堆叠一处的几张交椅和叠起的茵褥之类。 梨花案几上,还置有一同样满是灰尘带锁口的乌漆长木函。木函长有近四尺,宽有数寸,函盖雕有些许字迹,但因为张翊均站得稍远,又积满灰尘,看不真切。 锁口似是坏的,张父将木函掀开,小心翼翼地探手进去,继而捧出一用锦帛包着的长柄物什,锦帛竟纤尘不染。 张父神情严肃,将此物双手交到张翊均手中。 “打开看看……” 此物张翊均目测长有三尺,他将锦帛翻开,发现内里包着的竟是一柄宝剑,剑镖云纹、剑鞘黑檀、鞘口饰金。 张翊均面有疑惑,望了眼父亲,张父道:“此乃龙泉,当年一贵人相赠予吾,彼时均儿你还未出生,翊煊亦年岁尚幼,今日为父转赠与你……” 张翊均仍有怔忡,自己父亲突然将深藏多年的宝剑相赠,让他心中打鼓,不禁忙问:“这是为何?” “为父已老,仗剑天涯,已非吾志,用不上了……”张父顾左右道,他轻抬唇角,负手于背,声音竟听起来有些畅然,尔后张父又看着张翊均,眼神明亮:“叫你拿着你就拿着。” 张翊均双手捧剑,俯身拜谢,目光不经意地划过父亲两鬓生出的华发。 “谢父亲……” 十月癸未,辰初。 大明宫,望仙门。 大明宫南面开设四门,坐北朝南俯瞰长安,分别为建福门、丹凤门、望仙门以及延政门。眼下辰正,又是朝参之日,因此最为巍峨的丹凤门不予朝臣以外闲杂人等开启。 此刻的望仙门外,一老一少立于望仙门前已有半盏茶的工夫,正在静候宫门甲士确认回报。 老者长眉银须,身形高大,手持拂尘,发束金丝混元巾,头顶上清莲花冠,身服紫法衣,脚踏云头履,虽年向花甲,却神似壮年,俨然名道高真。 至于少者,其实不过一垂髫小僮,眉清目秀,身高方及老者腰身,一手拖着塞得满满的笏囊,反倒衬得他身形更小了。 小僮名叫赵朓,他仰头望着望仙门城楼有良晌,看得细细的脖颈酸痛,便又转而看了看立在自己身旁的师父。师父姓赵,若用其官名相称,便是两街道门都教授博士,亦称赵炼师,若用道门法名相称,那便是归真道士,或者赵归真。 自打阿朓记事起,他便跟着师父修道了,但时至今日,包括他自己,无人知晓师父名字为何,每每阿朓问起,师父总是让他干这忙那,后来阿朓知是自讨没趣,便也不问了。 今日的师父,似乎与往日不太一样,虽然面色波澜不惊,但以阿朓的身高视线,恰好能注意到师父两手相扣,拇指不停地互相摩挲着,即便往十六宅颍王府布道讲经,阿朓也未见师父这般紧张。 阿朓不解,将对他而言沉沉的笏囊换了只手提着,“师父,您又不是未来过宫中,故地重游,干嘛如此跃跃欲试?” 阿朓说话文绉绉的,只因他新近刚看了几部经卷典籍,就连说话也忍不住用起来四字成语。 “你懂什么?”赵归真在阿朓脑袋上敲了一下,“宝历年间,为师不过是炼炼丹、作作法,从未得有机会入宫讲经解道……” “那今日是?”阿朓揉了揉脑壳。 “今日为师奉皇太后令,入宫讲道……”赵归真表情难掩兴奋,却也感觉自己言语中有些因紧张的微颤,“此乃我道门第二梦寐以求之殊荣!” “第二?”阿朓又不解了,仰着脑袋望着师父,“那第一是?” “那当然是给圣人求真布道了……”赵归真一摆拂尘,话音方落,先前的快马便来回报,赵归真见状忙挺了挺腰身。不多时,望仙门便徐徐开启,宫禁的厚重感在年幼的阿朓面前缓缓呈现,大唐巍峨耸立、连绵层峦的殿群随后便映入眼帘。 大明宫占地逾五千亩,内有宫墙三重,殿宇数十,“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极尽宏伟繁华。 他们二人入望仙门,过龙首渠,便是直通第二道宫墙昭训门的望仙桥。赵归真迫不及待,步速略快,让拖着笏囊的阿朓,颇为吃力地跟在赵归真身后。 阿朓虽为道童,但今日干的却是书僮的活,这让他很是好奇,便又问:“师父,您又不像朝臣上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干嘛带着这许多笏板进宫?” “你懂什么?谁人曾说笏板乃朝臣所专?”赵归真回头看了阿朓一眼,放慢了些步速,继而又批评道:“别乱用成语……” “哦……”阿朓应着,又问师父:“师父,咱们现在要见的是哪个太后啊?” 今日这小子怎这几多问话?赵归真心忖,但还是耐心给他讲了讲。 由于现今穆宗皇帝(天子父、宪宗皇帝子)生母、太皇太后郭氏,敬宗皇帝(天子兄)生母、宝历太后王氏,以及当今天子生母、皇太后萧氏皆在世,因此号为三宫太后。其中太皇太后居于万年县“南内”兴庆宫,宝历太后居于义安殿,当今皇太后则居大内宫禁含凉殿,总领后宫。 他们今日要觐见的,便是皇太后萧氏。 过昭训门,又过含耀门,便可望见通往内朝宫墙的偏门崇明门,而含凉殿则位于蓬莱殿后,太液池以北,几乎处在大明宫最北端,仅凭他们二人步行,由望仙门入,至少须小半个时辰才能到。 赵归真为阿朓讲解完,第三道宫墙已在眼前,赵归真便开始打起腹稿,细忖稍候将如何向皇太后问安,他是潜心修道之人,即便年向花甲,繁文缛节也从非他所擅长,因此才让阿朓带了那堆笏板,以备不时之需,每当想不起来时,便取出相应的象笏,比对温习。 许是打腹稿太过出神,赵归真竟未发现他们入内朝后,迎面从前走来一青袍吏,直到阿朓提醒,他才回过神,忙拱手向那人一礼。 谁知那青袍却似当赵归真和阿朓不存在似的,步速匆匆,绕过他们二人,直向崇明门而去,让赵归真不禁凝望那人背影半晌,这才注意到这青袍似乎身负某用黑布包裹的长剑般的物什。 阿朓愤然道:“无耻之尤!以为自己是朝官,便不为礼……” “别乱用成语……”赵归真倒是对此容色淡淡,又道:“快些,辰正将至,别让太后等得急了……” 绕过温室殿、宣微殿,又过清思殿、珠镜殿,赵归真已能遥望见远处太液池后,耸出的含凉殿脊。 “师父,您说阿朓以后可能入仕做大官?”阿朓似是仍想着方才那颇不为礼的青袍吏,便又问道:“像方才那人一样?” “你懂什么?那人不过服青袍,官品说到底……”赵归真话语至此,蓦地容色一怔,脚下凝步,扭身回望,轻声将话说完:“不过七品……” 且慢……今日乃是常参,仅朝中金紫银绯(五品以上)方能往内朝,方才那人又非宦官,为何会现身于三重宫墙内?宫禁森严,禁军中莫非有尸位素餐之辈? 奇哉怪也,赵归真虽心生疑窦,但正事要紧,遂带着阿朓接着赶向含凉殿。 大明宫,含凉殿,辰正。 含凉殿依水而建,前有周廊包裹鱼池,廊阁皆似自雨亭。每逢酷暑炎夏,殿中座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四隅积水帘飞洒,自成水雾,凉气扑面,座内含冻;盛夏居之,恰似深秋。 赵归真和阿朓则准时于辰正绕过太液池,抵达含凉殿东侧回廊御阶前。 含凉殿自分殿宇四间,皇太后则居于正中那间,亦是含凉殿最为巍峨高耸之殿。 赵归真向殿前绿袍宦官交割了名帖,宦官端详了片刻名帖,尔后抬眼扫了扫赵归真和阿朓,却将名帖递还后,手入袖笼,用下巴点了点阿朓道:“此子呢?” 赵归真闻言一愣,难道说阿朓也需要名帖?这他可从未听说啊。 绿袍宦官扯出事务性的一笑,道:“此间乃是后宫,寝殿不许未净身童子入内,此乃规矩,还望赵炼师理解……” “这……”赵归真一时犯了难,阿朓却为师父解围,将笏囊一递,“师父,徒儿且在此间静候便好,不得事。” 赵归真点了点头,接过笏囊,又再三叮嘱后,便随殿前宦官直入殿中。 阿朓顿觉手上轻松了不少,但没了师父,也瞬间无所事事,殿前站有数名金甲卫士,先前来的廊阁中也处处有小宦官或是卫兵把守,自己看来且是得在此静候上一个多时辰。 一开始金甲卫士还会注意这小道童几眼,但没过半盏茶工夫,便彻底失去了兴趣,相互闲谈起来,任凭阿朓在周围迈着小步子。 阿朓见似乎并无人注意自己,慢慢地胆子便大了。伊始他只是围着含凉殿主殿周围散步,继而又扩大了圈子,开始一边望着朝阳下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一边在周廊闲庭信步起来,尔后又转往其余几间偏殿。 在最靠西侧的一处偏殿前,阿朓住了步子,仰着小脑袋望着御阶有良晌。 这处偏殿不知为何,竟似乎无人守卫,阿朓向周围探了探脖子,发现巡逻护卫恰好行至了主殿对侧,一时周围好像空无一人。 阿朓大着胆子,提了下略显宽大的道袍,蹑手蹑脚地拾阶而上,绕过殿前的琉璃屏风,直入殿中。 这间偏殿略小,止有一层和一间阁楼,内里似乎也无人居住,难怪殿前无一侍卫。 脚下木板似乎发出“吱呀”声,引得阿朓停下脚步,但“吱呀”声却好似丝毫未减,并且相伴其间的似乎还有女人的喘息声…… 好像……此殿中还有别人? 好奇心的驱使,让阿朓压着步子循声而去,最后沿着一处狭窄走廊行至一扇虚掩的门扉前,声音似乎来自这间屋子里面。 “……如何?嗯?” 这……竟是个男人的声音? 阿朓透过虚掩的门缝望去,门缝很窄,但房间向阳,屋内似乎笼有纱幔,很是轻薄,借着窗外透来的日光,阿朓恰能隐隐约约看到有一男子的轮廓,以及……在他身前的女子,正喘息急促。那女子肤白貌美,衣冠不整,额前似乎还画着什么…… 九树花钿。 那这女子身后的男人是谁?阿朓心想。 这时,阿朓顿时感觉左肩一沉,他浑身一颤,动魄惊心,慢慢向左看去,入眼的是一只枯槁大手,往上看去是一张阴气十足的脸。阿朓的身后竟站着一名身着紫袍,头顶乌纱冲天冠的老宦官。 老宦官面无表情,神色呆滞,尔后的一瞬,阿朓却看到这人耷拉下的面皮竟扯出一抹寒气逼人的笑容,语声让阿朓浑身汗毛倒竖。 “你是谁家的孩子?莫不是迷路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三十一章 举棋若定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辰正。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辰初宵禁甫结束,张父领着府上两名新来的仆役,上马直出光德坊,往长安东侧春明门而去。 拜别了父亲后,张翊均并未感觉到意料之中的如释重负。说也奇怪,弱冠后,张翊均常居晋昌里的别业,已很少回到光德坊的家宅,亦不曾与阿爷共居同一屋檐下这般久。现在父亲暂往东都,张翊均便成为了府中的一样,蹿至某间寝殿,被人捉住…… 赵归真不敢向下想,他只是不自觉地加快了些步速,尔后便看到一处坐落于含元殿西侧的偏殿。 赵归真定睛一看,殿前御阶之上,有一垂髫正独坐于阶上,双手托腮,眼神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石板路。 正是阿朓…… 与此同时,在朱雀大街。 张翊均和李商隐两人快速骑行至此,恰好经过横贯南北的朱雀大街,此街宽有百五十步,直通皇城朱雀门,南连外郭明德门,为长安城的天街。 即便街宽如此,此刻巳初,东西两市即将开市,因此街上满是川流不息的行人以及驮马宽车,让张翊均和李商隐只得下马牵着“飒玉骓”和“紫云骢”步行横穿。 穿过朱雀大街,便将离开长安县,进入万年县辖境,往晋昌坊仍需经过靖善、靖安二坊,尔后向南转入启夏门大街,经过永崇、昭国坊,才能到晋昌坊,少说也需数里。 望着街上的人群,张翊均和李商隐只觉有些望洋兴叹之感。李商隐也首次感觉长安城内的熙熙攘攘此刻竟有些碍事。 “十六郎,”张翊均住了脚步,问道:“你可知往晋昌坊的路?” 李商隐望着张翊均,脑中细细回想了下先前张翊均在宣纸上画的长安坊图,便点了点头。 “晋昌坊三曲丙巷有一间二进宅院,门前有一锁头,此是钥匙,”张翊均从斜囊中掏出一柄铜钥,在李商隐疑惑的眼神中,将其递到李商隐手中,“在那里等我……” 与张翊均相处至今日,李商隐也养成了即便心有疑窦,但不细问的习惯,于是只问了句张翊均要往何处去。 “平康……”张翊均说完,翻身上马。 李商隐闻言先是愣了片刻,尔后浅浅一笑,点头道:“义山明白!” 这话让本准备双脚夹马肚子的张翊均顿了顿,留下一句“想什么呢?”尔后一扯缰绳,顺着人流的方向,沿着朱雀大街,径直向北骑行而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三十二章 血梅飞燕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午初。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清凤阁。 午初时分,清凤阁已开门延客,张翊均穿过朱门,甫一迈入前院,便听到清倌抚琴悠扬,宾客把酒言欢之声,甚至在淡淡的芸香中还能嗅到些清酒香气。 张翊均几日内故地重游,许是由于上次他不过是问了璇玑几句话,仍旧照店内标准付了钱,鸨儿这一次见了他,连忙笑脸相迎,屈膝道:“这位公子,二娘这边有礼了……” 张翊均省去客套,半开玩笑道:“敢问二娘,璇玑姑娘今日身体微恙否?” 鸨儿被逗笑了,遮了遮嘴道:“无恙,无恙,公子稍等,且容二娘看下簿本。”抛下这句话,二娘便将张翊均延入清凤阁一楼,继而从前台龟公那里取出一本厚实的账簿。 “噢好不巧,”二娘眼神在账簿上细看了片刻,尔后道:“二娘给忘了,璇玑姑娘今日满约,过个一二刻便有贵人要来宴请宾客,没一二个时辰怕是结束不了……” 张翊均这才想起来,清凤阁采用密约制,由恩客提前一日遣人或是亲自预约,璇玑又是头牌,每日午初以后满约是可以想见的,张翊均今日前来纯粹临时起意,全然忘了此事。 但他眼下要查明的一事,恐怕止有璇玑才能帮他。 “可否请二娘暂行方便?小生只需半盏茶工夫便好……”张翊均面朝二娘,略一叉手,尔后像上次那样从腰间取出一枚银锭。 “倒不是钱的问题……”鸨儿看了那银锭半晌,嗫嚅道:“只是……若为那贵人撞见……”鸨儿末了像是下了决心,便将张翊均握着银锭的手掌推了回去,轻叹道:“哎……算了,敢问公子可是璇玑姑娘的朋友?” 张翊均神色略有迟疑,但仍轻点了下头,“至少某以为如此。” “那……就算是二娘为璇玑姑娘的朋友行方便吧,请随二娘来!”言讫,鸨儿便领着张翊均直往三楼而去。 今日开门延客后的清凤阁似与张翊均以往造访时不太一样,竖耳听去,数间雅间似是被联通起来,从门扉的缝隙皆传出悠扬的琴声,以及宾客的喧嚣。 “二楼有何贵客在此?莫不是宴请了数十人?”张翊均忍不住问道。 “数十人倒没有,但十几人确是有的,包了五处雅间,隔断门也因此都被临时拆下了……”鸨儿答道,尔后抱歉似的看了张翊均一眼,“敝阁皆是密约,恩客姓名是不便透露的,还望公子谅解……” 张翊均点了点头,他倒也并未对谁来此感兴趣。 待行至通往三层阶前,鸨儿用手掌朝上边指了指,“事不宜迟,容二娘告退……”鸨儿说完屈身一礼,缓步走向二楼的其中一处雅间门前,将门轻轻拉开,闪身而入。 鸨儿拉开门的一刹那,张翊均听到里面传来颇有节奏的歌声,唱的似是新乐府杂曲,与瑶琴洞箫相和,席间还能听到来自同僚的喝彩。内里饮宴的估计是一群文人,甚至如有当朝官员在席间也是可以想见的。 张翊均拾阶而上,看到在竹制屏风前,璇玑正背朝自己,对镜梳妆。 璇玑梳着云朵髻,上簪牡丹,下插茉莉,纱衣长裙,臂弯披帛。 许是从铜镜的一角注意到了有人前来,璇玑下意识地以为恩客已提前到了,便柔声道:“公子来的好早,璇玑还未贴花黄……” “不过叨扰片刻,稍候便离……”张翊均向前几步,轻声道。 璇玑闻言肩头一颤,视线望向铜镜一角,容色颇有些难以置信,“翊均哥哥?” 璇玑喜上眉梢,急忙放下手中胭脂梅花贴,匆匆起身,身姿娉婷袅娜,向张翊均敛衽一礼,缓步走来。 “我赶时间……”张翊均向身后移步几许,与璇玑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抬手施礼道:“稍候便走。” “上次你也这么说……”璇玑住了脚步,眼神有些失望,目光在张翊均身上扫了扫,见他衣着并非赴宴着装,想是与上次一般不会逗留很久。璇玑便转而又在铜镜前坐下,继续对镜贴起梅花妆,“哥哥请讲,却有何事?” “上次璇玑你提到的那名男子,可有办法查明其姓甚名谁?” 璇玑闻言细眉微蹙,“哪名男子?” “那名右耳残缺之人,彼时同三杨饮宴的。” 璇玑并未马上作答,她轻轻将胭脂贴从额前揭下,一抹艳美的梅花钿便缀于她雪白的额前,璇玑沉吟半晌道:“此人那日之后却再未露面,清凤阁宾主宾客皆是密约,三杨因为是敝阁常客,人人识得,但哥哥所说那人,璇玑确是不知……” “二娘呢?”张翊均追问,“她总会知道……” 璇玑并未对此回应,她对着铜镜,在镜中望着张翊均的容颜半晌,秋水双眸瞳仁微颤,良久无言。璇玑只见镜中的自己渐渐朦胧,待到她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双眼竟已凝满泪水,泫然若泣。 张翊均注意到璇玑微颤的肩头,便缓缓向前几步,温言问了句:“璇玑?” “无事,”璇玑嘴上说着,但又生怕眼中泪水涌出弄花了妆容,便微微抬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口中连忙回答张翊均方才的问题:“二妈妈对恩客姓名向来保护得紧,璇玑……也不知二妈妈都将其锁于何处……” 璇玑用手绢沾了沾眼角,深吸一口气后平复了些心绪。她略一偏头,发现张翊均恰好走到了她身后数步,心里庆幸方才的失态并未让张翊均瞅见,便收了手绢,徐徐起身,向张翊均勾起淡淡的笑。 璇玑还要说什么,不知从何处,突如其来的一声女子尖声呼救却陡然传入她的耳廓,让她霎时心中一悸。随后还有一声清脆的碎响,好似瓷器摔碎于地。 璇玑转而看向张翊均同样泛有惊疑的眼神,这才确定自己方才并非幻听。一时楼下的乐曲声和宾客交谈饮宴的嘈杂竟也随之骤停。 张翊均竖耳听去,虽然尖叫声已沉下去,但隐约能听到些无节奏的“咚咚“声,颇为沉闷,恰似钝器敲打木板的声响。 不对。 张翊均呼吸一滞,这是拍击木地板的闷声! 似乎同样意识到这点的璇玑,面色矍然,瞳孔骤缩,一时手足无措地呆立原地。 “声响来自楼下!”张翊均急忙伏下身去,但当他将耳朵贴在脚下木板上时,声音便消失了,充耳所闻唯有死寂。 张翊均起身忙问璇玑:“楼下可有谁在?” 璇玑许是吓懵了,面色惨白,似没有听见张翊均的问话。 张翊均双手扶住璇玑柔软的肩头,这才发现她浑身微颤,张翊均来不及安慰,只是抬高声音,重复道:“到底谁在楼下?” 璇玑声音也跟着身体颤抖起来:“洛……洛瑶妹妹,房间……在下面……” 这个名字张翊均听说过,似乎也是清凤阁里的清倌,往昔璇玑未是头牌时,常与此女结伴出行。 张翊均扭身冲至二楼,回首望向走廊尽头,果真还有一处较为隐蔽的雅间,门扉上悬着的扎染绣有血梅飞燕。张翊均用力推了下门扇,但门却好似被锁死一般纹丝不动,他又连拍数下,但内里毫无回应。 恰在此刻,一洪亮浑厚的语声,在张翊均身后响起:“方才那声叫喊,从何传来?” 张翊均下意识地回望过去,只见先前甚是喧闹的数处雅间门扇均被拉开,由内走出十数名身着青绯袍服的吏员。 那十数青绯神色各异,但都能隐隐察出惊疑之色,看上去像是趁着午休,跑来平康里饮酒行乐的一众同僚。 几乎同时,其中一雅间内趋出来一中年人,其人身服金紫,头覆乌纱幞头。中年人环视片刻,将目光凝在了张翊均的身上,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话。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三十三章 天网恢恢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午初一刻。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清凤阁。 张翊均目光在这中年人身上扫了扫,此人身材魁伟,甚至要比颍王殿下还要高出小半头,镶玉幞头下露出斑驳的两鬓,华发悬垂,目光若剑,气宇不凡。中年人下颌还蓄有精心修剪过的齐须山羊胡,深紫绫罗袍以及腰间蹀躞上悬有的金鱼袋象征着此人的身份。 “到底出了何事?”周围宾客越聚越多,鸨儿也急急忙忙由一楼赶到,她见从雅间内纷纷走出来的宾客,不由心里一沉,以为遇到了砸场子的,但当她带着两名龟公从宾客中间挤到前面,定睛看向张翊均面对着的门扇,顿时识出来是洛瑶所在的雅间,语气中竟也有些带有些惊慌道:“洛瑶呢?洛瑶何在?” 一时走廊内乱作一团,在场的有清倌、有恩客,有人惊慌失措,有人镇定自若。 张翊均向中年人叉手一礼,转而指向门扇道:“或是由此传来……” 那身着金紫的中年人朝张翊均走过来,语气颇为严厉地催促道:“那为何仍不开门?若让凶人脱逃,尔担不担得起此责!” 张翊均闻言一愣,凶人? 张翊均并未有时间对此细想,他本欲道出门扇已被堵死,但仍试探性地伸手探向门扇。 而这一次,出乎张翊均的意料,他只稍稍用力,门扇便被轻而易举地向内推开,好像先前阻挡于其后的物什被移开似的。 雅间内——倘若仍能称其为雅间的话——面朝门扇盘腿静坐着一雪肤女子,衣衫略有不整,发髻散乱,一侧有摔碎的瓷器花瓶,但这都是其次…… 女子圆瞪的双眼无光,瞳孔发散,表情惊骇莫名,她脖颈处还嵌有一道深紫色的血痕。 门扇打开不过几弹指,张翊均便听到些异响,他目光一凛,一道黑影便从他的视觉盲点处迅速窜出,径直奔向雅间内支开的窗棂。 糟了! “抓住他!” 这声低吼并不来自张翊均,那金紫中年人反应甚是迅速,随着那人一声令下,从张翊均身侧霎时奔过去四五人,张翊均定睛看去,发现竟是方才与中年人饮宴的几名吏员宾客。 这些吏员身手不凡,甚是敏捷,恰好赶在方才那黑影彻底钻出窗棂前将其拉回屋内,伴随着沉闷的一声,那黑影便被摁倒在地。 张翊均跟着趋入屋内,鼻尖不由厌恶地耸了耸,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似是来自那嫌犯身上。 醉后行凶? 张翊均走到那女子的身侧,女子脖子上的勒痕很细,似是用弓弦之类以巨力所缢,以至于勒痕周围的皮下皆有淤血,用力不可谓不大。 张翊均虽然未抱希望,但仍将两指伸向女子嵌着勒痕的脖颈,谁知他的手指刚一触及女子的肌肤,这女子的脑袋竟软软地歪向一边,继而整个身子跟着倒了过去。 已无需查验了……张翊均心叹道。 鸨儿瞅见房中这一骇人场景,登时被吓得瘫坐于地,不多时便泣不成声,张翊均只能听到她口中呜咽的“洛瑶”二字。龟公和几名似与鸨儿熟识的恩客生怕她哭得昏死过去,忙将她搀起带离。 张翊均将目光投向仍伏在地板上的那“黑影”,此人力气不小,四个人才勉强能将其压制。其人眼袋肥大,络腮虬须,身着乌衣,腰间蹀躞上似乎还挂了枚小木牌,但由于此人挣扎不已,张翊均一时还难以看清上面刻有何字。 张翊均稍稍走近,凑到窗前,慧眸一扫,观察了下街巷间的一举一动,在清凤阁朱门外,止有些为看热闹聚集起来的百姓,其余似乎未见异样。而且清凤阁出人命案的消息似乎不胫而走,远处闻讯赶来两队京兆府兵,朱门前看热闹的百姓已将清凤阁外围成一团,全凭清凤阁的龟公和坊内武侯拦阻,才不让人群涌进来。 消息传得这么快?张翊均心忖。 “这位公子,”那名金紫站在门口,魁梧的身形竟堵住了半边门廊,中年人继而冲张翊均沉声命令道:“此乃案发现场,已由御史台接管,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御史台? 张翊均心忖,此人究竟是谁?这样想着,张翊均拱手相问道:“敢问明公是?” 中年人见这弱冠面对身着金紫的自己态度竟然不卑不亢,他神色不失严肃,语气带有天生的傲然,叉手回礼扬声道:“正三品御史大夫,都畿宇文鼎!” 长安典狱分属刑部、大理寺、京兆府以及御史台诸署分管,御史台虽然平日只掌管监察参奏,但时至今日也会偶尔插手刑部事宜。 张翊均恍然顿悟,怪不得方才那四名宾客身手此等迅捷,想是御史台专事捕盗的熟手?张翊均不由地瞥向那黑衣嫌犯,心里暗叹道:‘行凶遇上御史台的人在此饮宴,也是极为巧合了。’ 至少或能说明此凶案非蓄谋已久…… 张翊均向宇文鼎略一叉手赔罪,迅速迈出房门。 在屋内仅有自己的随从仆役以及御史台同僚后,宇文鼎将门扇轻轻合拢,任由他带来的宾客和其他恩客在房间外议论纷纷。 并不宽敞的走廊被他们这么一堵,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张翊均从人群中勉强挤了出去后,便听见二娘大哭道“我的洛瑶……我的清凤阁……全完了……”数名清倌立在鸨儿身侧,皆因痛失姐妹在低头啜泣,一时场面混乱不已。 张翊均连忙四处寻了半晌,却丝毫不见璇玑的身影。他又转至台阶望向三楼,这才发现璇玑正双手抱膝地贴墙蜷缩在阶梯尽头。 张翊均缓步上楼,远离楼下嘈杂的人群。 璇玑看起来惊魂未定,玉肩随着身子瑟瑟发抖,她并未亲眼见到洛瑶的死相,但只得知姐妹被杀的消息,已让她心跳剧烈。强烈的悲伤与惊惧蓄积于胸,以至于璇玑自己也道不明究竟是那种感觉更深刻些。 “洛瑶她……才艺出众,开朗活泼,是、是这里最红的清倌……到底、到底为何会有人要杀她?”璇玑说得语无伦次,眼中凝聚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落在地上,洇出点点水晕。 张翊均蹲下身去,双手轻轻托着璇玑柔软的臂膀,将她扶起,从方几上取过一盏清茶,让璇玑冷静,温言安慰道:“御史大夫宇文鼎恰巧在此,二娘也已遣人报官,想必一会儿便知道了。” 璇玑抿了口茶汤,默默点头,尔后又连深呼吸数次,良晌才觉得情绪稍稍平静些,“翊均哥哥方才可曾注意到街上有何异样吗?” 张翊均摇摇头,与其说蹊跷之处在窗外,倒不如说在那房间内。 弥漫其间的浓重酒气让张翊均一开始想当然地以为是来自那名黑衣人,但按理来讲,清凤阁会拒绝醉酒之人光顾,且能灌下如此多的酒,人若非烂醉如泥,怕也面若重枣,眼神迷离。但在张翊均从那处房间窗前移步时,他却注意到黑衣人脸色晦暗,双眸圆睁,与醉酒之状相去甚远。 更令张翊均隐隐不安的是,他方才看清了那黑衣人腰间栓有的木牌上所刻有的篆文: “神策……” “神策?”璇玑一时没有听懂。 “嫌犯……似乎是神策军吏……”张翊均低声道。 “禁军?”璇玑倒吸了口凉气,倒并非因为禁军来青楼有何稀奇,“可是……洛瑶从未向奴提起,她有过禁军的恩客啊……” 张翊均双眼一眯,不禁觉得此案貌似简单,但细则疑点甚多,恐怕宇文大夫仅凭现场勘察是难以下定结论的。 恰在此时,伴随着门扇的“吱呀”声,楼下本已略微安静下来的走廊,却又接连传来了宾客急切的问询以及议论。 张翊均闻得楼下传来一声高亢的嗓音,有人像是扬声向在场所有人通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宇文御史破案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三十四章 疏而毋漏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午正。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清凤阁。 听到这一声通报,张翊均容色一惊,眉尖缓缓蹙起,他和璇玑不约而同地相顾对视,似是在相互确认是否听岔了。 开什么玩笑…… 张翊均转身便往扶手阶口,正欲顺阶而下。 “稍一稍啊,给御史大夫开路!” 仅仅半盏茶的工夫,二楼竟聚集满了围观的人群,走廊几乎全是看客。宇文鼎像是已从房内出来,脚下似有风云雷动,前有下属同僚开路,后紧跟嫌犯及抬尸吏。闹哄哄的看客纷纷让出一条直通一楼的路,人群这么向后一挤,便彻底堵住了张翊均下往二楼的阶口。 张翊均探着脑袋望过去,宇文鼎身后跟着的那名嫌犯,此刻已衣衫不整,嘴里似是塞了块布帛,双臂被牛筋缚索绑住,动弹不得分毫,其肩膀两侧还各有一名锦衣宾客将其架着向前走,最后还有两人抬着一担竹架,其上覆有白布一席,显露出人形。 鸨儿大哭着把住竹架,口中呜咽道:“洛瑶……我的洛瑶……”但却被抬着竹担的御史台吏厉声喝退。 宇文鼎一行就这样在人群的簇拥下直往一楼前院而去,清凤阁中围观的宾客们也都纷纷跟着御史台的人下楼,有一名在入口处的仆役曾尝试拦阻,口中叫嚷着“欸欸……还没给钱呢!”但无奈场面甚乱,人流拥挤,根本没人将这话放在眼里。 几名清倌望向鸨儿,但鸨儿也只是神色迷茫地摇摇头。她看得明白,这点钱济得什么事?出了人命案的青楼,哪怕再负盛名,也相当于被宣告了死刑。来此恩客皆为寻欢作乐,谁又愿往晦气之所呢?眼下凶嫌似已抓到,还不如尽数给宾客们免了单,搏个薄情,往后还能勉强经营一段时日。 拥挤的走廊不多时便人去楼空,徒留一片杂乱,清凤阁的清倌们呆立原地,不知所措。望着这凄凉的场景,张翊均只觉好似一场早已排编好的俳优闹剧。 璇玑走到张翊均身侧,先前哭花的妆容似是被她草草拭去了,在腮上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印,璇玑苦笑了一下叹道:“……二妈妈待洛瑶如亲女,璇玑暂走不开,翊均哥哥还是去听听宇文御史如何破案的吧……” 璇玑在破案二字上加重了些音,宇文鼎如此草草结案,觉得此事异样的恐怕不止他张翊均一人。 张翊均向璇玑微微颔首,便转身“噔噔噔”跑下楼去。 待张翊均匆匆赶到清凤阁前院时,却发现宇文鼎已经将人犯押到了朱门前,在前开路的一名五品绯袍,正扯着鸭嗓,一边不时用手指着跪在门槛前的嫌犯,一边向围观百姓高声说着什么,等到张翊均挤到了靠前些的位置,才听清那人的语声: “……此军吏醉后生事,竟见色起意,依仗禁军军吏之身份,强迫清倌不成,而行凶暴之事,若非宇文御史英明果决、断案如神、疏而毋漏,恐怕早已令其脱逃……” 说实话,张翊均觉得此人讲话听起来格外烦人。人群中随后传来些窃窃私语般的议论,张翊均隐约听到些“禁军也敢抓”之类的言语混杂其中。 许是也觉出此人讲话不讨喜,宇文鼎便将方才通报之人向后拨开,站到那被绑缚起来的军吏身侧,面朝百姓拱手朗声道:“吾乃当朝正三品御史大夫宇文鼎,神策军吏多有不法,鱼肉百姓,横行街巷,卖官鬻爵,长安万民不直久矣……” “……今日,本官便要为众位出口恶气!” 宇文鼎言语至此,徐徐转身,向一众吏员命令道:“立即将此军吏押送万年县衙,即时杖杀!” 围观众人先是愣了半晌,待反应过来后便纷纷拍手称快,叫好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宇文鼎唇露浅笑,正要下令将人犯移交给把守朱门前的京兆府兵,却突闻其身后传来一人的高声询问:“此案眼下疑点甚多,仓促将嫌犯收押杖杀是否不妥?” 宇文鼎蚕眉一收,视线回转。 御史台的官吏们都惊得面面相觑,这不是那雅间门扇前的弱冠吗?他们实在想不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有谁胆敢在御史大夫已报出名讳后如此拆台。 宇文鼎并未被激怒,他细眯着双眼打量这向自己叉手施礼,不卑不亢的年轻人,继而缓言问张翊均道:“足下官居何职,家门若何?” “在下京兆张翊均,白身。”张翊均抬手回道,他本可以就此报出自己为宰辅之后的身份,但为免牵连家族,便扯了个小谎。 宇文鼎眼睑轻轻动了动,但未及他开口,方才那名训话的鸭嗓绯袍却语气很是不屑地嗔怪道:“好个白身!庶民遇金紫,敢不下跪?” 宇文鼎挥挥手让那绯袍闭嘴,尔后负手于背,略向前一步,挺直腰身,竟耐心地解释起来:“鼎忝受三品御史之位,绝非尸位素餐之辈,此案人证物证具在,嫌犯适才供认不讳,自承醉后杀人,鼎这才命将其收押……” 张翊均闻言面色一怔,“供认不讳?”他不由得移目看向那同样凝望自己的凶犯,此人面无表情,眼神无力,与方才在雅间内挣扎不已的神情截然不同,似乎疲惫不堪,竟像是徒留一身皮囊空壳。 这么说,此人确是真凶无疑? 至于动机?宇文鼎方才说得清清楚楚,此人自承醉后杀人……这长安竟有这么易破的案子? 宇文鼎目光在张翊均停留片刻,又侧脸喊来身后的一长须青袍,张翊均记得此人似乎是彼时擒服凶犯的几名宾客之一。 只见宇文鼎朝那青袍低语了几句,那小吏先是神色一惊,但在看见宇文鼎颇为坚决的态度后,便抬手唱喏,尔后从袖笼中取出一竹纸卷轴,小心地展开,双手呈于宇文鼎。 “此乃凶犯供词,足下若仍不信,鼎许尔一观……” 御史台吏们闻言哗然一片,纷纷拦阻,给一布衣察看官府供词,闻所未闻……张翊均也属实没想到宇文鼎竟会将堂供拿出来,他愣了片刻,正要有所表示,但却听到人群中传来些不怀好意的低语。 “此人莫不是要替凶犯辩驳啊?” “哼,证据确凿,此人一白身,自以为是谁……” “此人莫不是这凶暴同谋亦未可知啊……” “为禁军辩驳,定非善茬!” 如此种种,不绝于耳,张翊均顿觉自己此刻处在一极为微妙的尴尬境地,他心觉蹊跷,不由得斜睨了眼围观的百姓,这才顿觉有些许异样。 对啊……此可是平康坊南曲,来此尽是达官贵人,富胄子弟,为何堵在朱门前围观者却不乏布衣粗衫?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宇文鼎似是有些不耐烦了,便收起了适才温和的语调,蚕眉一蹙,抬高了些嗓音,斥道:“足下究竟看或不看?!” 张翊均也不欲多事,遂叉手后退一步。 宇文鼎见张翊均退却,便轻哼了一声,就此命御史台将人犯移交巡防的京兆府兵手中,尔后一众宾客就此迈出清凤阁院。 宇文鼎走后,人群如潮水般退散,往昔热闹奢靡的清凤阁,此刻竟似破落院。寒风轻拂,堆于院中的银杏落叶散乱开去,徒增凄凉。 张翊均将朱门合拢,正要返回楼阁,却见璇玑也已来到了前院。她已经用清水洗过了脸,发髻也简单地梳了一下,盘于脑后,精神要比先前稍好些。 张翊均略有歉意地摇了摇头,璇玑方才从二楼已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便只道无事。一时两相默然,张翊均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发生了此等事,他很想寻词摘句安慰两句璇玑,但他想了半晌,便放弃了,转而问道:“洛瑶近几日可有提起过任何异样之事?譬如她所接恩客,可有与往常不同?” “恩客?”璇玑细忖着道:“璇玑记得,似是几日前,洛瑶曾向奴提起,有位客人,看起来像是世家贵胄,想替她赎身来着……” “赎身?”张翊均不由重复道。 “正是……不过提的很突然,开价也高得离谱,二妈妈当时并未同意,不然……”璇玑叹息道:“或许也不会有今日这桩事了。” “那人模样,可曾有印象?” “洛瑶并未向璇玑描述,这边待客都是隐秘的包间,对客人隐私也甚是保密。”璇玑轻轻摇头,尔后关切地问张翊均道:“翊均哥哥是否发现有何蹊跷?” 蹊跷……张翊均心里冷笑一声,可太多了。 适才众人目光皆在张翊均身上,让他难以仔细思忖,而今静下心来,顿觉此案太过扑朔迷离。 草草结案不算,宇文鼎身为御史台长官,倒很是“热心”地帮京兆府破案送人犯,实属罕见,按理来讲,同掌典狱的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京兆府平日里不该互相争抢案子吗?这般和谐,莫非宇文御史在万年县衙有故交?以此提携? 这样想着,张翊均便向璇玑略一叉手道:“你觉得,可否能从二娘那里套出那为璇玑赎身之人名讳?” “嗯……”璇玑想了想道:“璇玑可向二妈妈一问,不过看她眼下状态,恐怕需要过一两日才能问出些什么。” 张翊均谢过,让璇玑如有情况便告与他。尔后便欠身一礼,正准备离去,却为璇玑拽住了他袍服的袖管。 张翊均回头看去,却见璇玑有些犹豫地低头嗫嚅道:“翊均哥哥家住何处?璇玑……仍不知,如何相告?” “光德坊永安渠乙巷甲号……” 张翊均看了璇玑一眼,留下这句话,便就此告辞离去。 (李商隐内心:义山怕不是被放鸽子了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三十五章 和光同尘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午正二刻。 长安,万年县,靖安坊,李相府。 李宗闵坐在相府内厅,将一盏犀角侈杯捏在手里,努力将自己繁复的心绪理清。他紧紧一握侈杯,侈杯跟着微微颤动,里面盛有的茶汤随之洒出,在地面上洇出滴滴水渍。他的神色,与厅堂内雅致的陈设氛围大相径庭。 这时,一名在旁为李宗闵洗茶、泡茶的府中婢女一失手,那紫檀茶壶嘴随之一歪,婢女急忙忍着烫用手扶住壶身,但壶嘴处却仍流出来一小股茶汤,好巧不巧地洒到了李宗闵的深紫袍服上。 那婢女霎时面如土色。李宗闵本就烦躁的心绪被这么一激,登时变了脸色,将犀角侈杯在矮案上重重地一磕,怒骂道:“没用的贱婢!滚!快滚!” 那婢女跌跌撞撞地从内厅爬出去,鬓发也因此而散乱不已,她方慌张地从月门出去,却又迎面撞上了闻声而来的相府亲事。 “阿郎怎么了?”亲事低沉的语声响起,那婢女连忙跪下叩头自承罪过。 “是贱婢失手,将茶汤洒到了阿郎袍服上……都是贱婢的过错……” 亲事向月门内望了一眼,尔后冷冷地向女婢吩咐道:“免了你的杖责,快退下!” 那婢女如释重负,连连叩头谢恩。亲事心忖,阿郎平日对府中事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是怎么了?这样想着,亲事趋入月门,见内厅门扉虚掩,抬手在门扇上轻轻敲了敲,尔后厅里的低吼便响贯其间,让立在厅外的亲事不由得浑身抖了三抖。 “谁人又来?适才不是说了,快滚!” “阿郎,”亲事手抚门扇,温言道:“动气伤身,动气伤身啊!” 内厅沉寂了片刻,继而传来李宗闵的一声叹息,“原来是你啊……进来吧……” 亲事唱了声喏,轻推门扇入内,向家主抬手施礼道:“阿郎,女婢们调教不佳,是奴等之过,万勿动气啊……” “是奴婢们笨手笨脚,与你无关……”李宗闵摆了摆手,但常伴家主左右的亲事管家还是能看出宰相在生着鼓鼓闷气。 亲事边将门扉轻轻合拢,边讳莫如深道:“阿郎思虑所在,莫非昌乐平章一事?” 李宗闵知道亲事此处是用穆庆臣所居昌乐坊来代称这南衙新贵,又用平章代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 “是啊,”李宗闵不再藏着掖着,他手掌磕着案几,口中缓缓道:“思黯昨日虽曾指派给事中李固言劝阻圣人,但谁知圣人竟意坚若此……” “这便罢了,这个穆庆臣昨日拜相,今晨竟又向圣人举荐吏部尚书王璠为京兆尹,圣人竟也即刻恩准,难免……令人浮想联翩啊……” “京兆尹?”亲事想了想道:“此职是不是自月初李谅被调任桂管观察使后,便空缺至今啊?” 李宗闵点了点头,“王璠虽然同吾私交不错,但被穆庆臣举荐拔擢,难以判断这新贵究竟想干什么……” “奇章相公可曾对穆氏拜相有所表示?”亲事拱了拱手,压低了些语声。 李宗闵长叹一口气,他遽然起身,面朝着一副墨宝望得出神。 李宗闵暗忖道,自己这位宰相老友向来与己同荣辱、共进退,但由于穆庆臣属实为人光正,自伊始牛思黯便对穆庆臣有着好感,因此李固言劝阻不成后,牛思黯也未曾亲自入见进言。后来思黯似是查明此人与李德裕并无交结,甚至在今日常参后向自己说起穆庆臣此人为人正直,擢升宰相并无不可,还称赞了穆庆臣为政清廉、不受财货、克己忠心的行为。 李宗闵忍不住埋怨起牛思黯来。当初明白与自己说好,要尽力延后穆庆臣拜相一事,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他的内心疑窦重重,天子意志如此坚定,穆庆臣电速升迁,内中必有隐情,绝非是简简单单的嘉奖其不结朋党,清廉为官。 李宗闵细眯双眼,望了那墨宝一眼,上书“和光同尘”四字,笔体爽利挺秀,骨力遒劲。李宗闵想起此墨宝乃是颜真卿的真迹,是长安县尉杨宁于自己进士及第后所赠。而杨宁,乃是当朝谏议大夫杨虞卿之父。 《道德经》有言: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吾就不信,这穆庆臣……真像传闻的那般干净?”李宗闵嘴角微微上扬起来,口中喃喃。他将双手背过身去,朗声向亲事管家吩咐道:“你且去遣人知会下师皋,让他速来见我!” 午正三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 晋昌坊大概是全长安城最为易寻的里坊了,大雁塔高耸的塔尖甚是醒目,即便身在城北也可于白天遥遥望见。 张翊均骑“飒玉骓”赶往晋昌坊时,已近未正。坊内禅宗兴盛,每日由午初至未末,靠近坊墙处常常有大慈恩寺的知客僧在此为行人旅客分发些斋食。张翊均自辰时简单用过些朝食后便没再吃什么,又连忙了一中午,赶到晋昌坊已饥肠辘辘,便在坊墙根排了会儿队,讨要了颗素油子。 子是湿面揉制,素油煎炸而成,上缀芝麻,香气扑鼻,很是顶饿,用作填饱肚子最适合不过。张翊均一边咬着油子,一边牵着“飒玉骓”朝着与李商隐约定好的地方而去,恰巧在未正时鼓訇然响起时走到了张家别业。 张翊均拍了拍手上的芝麻,捏着铺首在府门上轻敲了三下…… 不多时,门后传来了脚步声,继而门闩被抬起,门扇随之打开了一条缝。 李商隐只露了半张脸,刻意地压低声音道:“《长恨歌》,找谁?” 张翊均愣了半晌,长恨歌?十六郎这玩的是哪一出? “什么意思?” 李商隐将门缝开大了些,似是揭晓答案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张翊均一时没明白李商隐如此是何意,但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同李商隐玩谜语,便催促他开门。 李商隐延开门扇,嘿嘿一笑道:“翊均兄没玩过这类暗语吗?” 被李商隐这句话一提醒,张翊均才明白他言下之意。方才见面第一句先选定了暗语范围是从《长恨歌》中寻,继而又问前来寻谁,张翊均来找十六郎的话,便是暗示对应暗语应为《长恨歌》的第十六句,亦即适才李商隐道出的谜底:“从此君王不早朝……” 原来如此,张翊均心道。他不是不知道这种简易暗语,只是他没想到李商隐竟然也会玩这一出,不过从他选定白居易的名作来看,这暗语倒也符合他李商隐的性格,“你饿不饿?给你带了颗油子……” 李商隐摇摇头,“义山午食在里坊吃了些汤饼。” 张翊均将飒玉骓的缰绳栓到二门前的马靠木桩上,李商隐不由疑惑道:“咦?我们不是要查案吗?” “骑马太过惹眼,”张翊均言简意赅地解释一句,而后瞥了李商隐一眼,忽然想起来似的顾而言它道:“对了,十六郎你可带了你的诗文集子?” 李商隐神色先有惊讶,而后欣喜。翊均兄除了他们二人相识之日略约翻了翻自己的诗文集后,便再未提起,让李商隐心里难免打鼓,今日翊均兄突然提起,莫不是要细细赏观? “当然带了,此物义山从不离身!”李商隐语速快了三分,神情毋宁说是兴奋,说完便将手伸向怀中。 “先不忙,带了便好,”张翊均神秘地笑着,领着李商隐趋向这二进院落的里屋,在里面翻箱倒柜找出来两身丝质锦袍,用力抖去上面附着的灰尘,将其中一身惨绿色的递到李商隐手中,朝一侧的竹屏风一指,“去,把这身换上。” 李商隐不明所以,这锦袍虽有些泛旧,但材质却是一等一,他心里不由揣测,他们莫不是要去见某个大人物。 换衣服的空当,李商隐隔着屏风半抱怨半玩笑道:“幸亏翊均兄赶在未正过来了,不然义山还以为翊均兄又似上次,将某撇下,独自查案去了……” 听张翊均没有回应,李商隐又笑着问他为何来此用了这么久? 张翊均将蹀躞在锦袍腰身处束好,他轻叹着撇撇嘴,他其实不愿将李商隐卷入到那桩并不明朗的凶案中,于是打个哈哈过去:“无事,路上耽搁了些工夫……” “当真无事?”李商隐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焕然一鸣珂少年,他哂笑起来:“义山都明白……” “想什么呢?”张翊均白了他一眼,脑袋向前院一歪道:“走了……” “等等,我们……莫非要见谁?”李商隐再也忍不住好奇。 “能不能见到还不一定呢。” “却是谁人?” 张翊均走到府门前,轻抬起门闩回头道:“‘三杨’之首,你此次科考的主考官,谏议大夫杨虞卿……”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三十六章 似曾相识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未初。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 得知要见科考主考官,李商隐原本是有些兴奋的,以为来长安这么些时日,自己的诗文终于可以交予名家品鉴。但在同张翊均前往杨虞卿宅邸的路上,李商隐却被告知了他们前往拜会杨虞卿的真实目的:查案以及略探口风。 这让李商隐先前的兴奋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紧张,以至于说话都打起了磕巴:“翊均兄,你、你为何会怀疑到杨谏议?” “义山对杨谏议了解几何?”张翊均视线未从熙熙攘攘的街巷间移开,却反问道。 “呃……”李商隐捏着下巴想了想,“杨谏议,‘三杨’之首,元和五年进士及第,当朝谏议大夫、弘文馆学士、判院事……” “此乃其一,”张翊均看了李商隐一眼,继而缓声补充道:“杨虞卿能居其位,乃朋党之助,你可知否?” “这、这义山从恩师那里有所耳闻……”李商隐有些顾虑地环顾了下四周,轻声道:“杨谏议似是奇章相公亲厚之人,翊均兄说得是这点?” 张翊均默默点头,待他们穿过前方的一处热闹的十字街后,张翊均才接着补充道:“杨虞卿更是因与李相私交甚密,为官场号为‘党魁’。此事你也有所耳闻?” “这……恩师未有提起……”李商隐嗫嚅道。 “此人远没有那么简单,”张翊均说得字斟句酌,似是在言语间加深自己的判断,“如若璇玑彼时所述属实,那此人必与眼下所查案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李商隐默然半晌,初到长安时,他自以为饱读诗书必能熟知经纬、济世安民,以为这天下清澈如水。但经过这几日,他的这份自信早已千疮百孔,他渐渐感觉到,这天下或许远没有他想的那般单纯。 “那翊均兄准备如何入见杨谏议?”李商隐更加摸不着头脑,他们适才不过是换了身锦袍,彼却是当朝要员,又是李相故交,跺跺脚能让朝廷震动的人物。而他们二人说到底是白身,正四品岂是说见就见的? “杨虞卿别无所好,唯好诗词歌赋,”张翊均说着,步子向东一拐,“今岁科考彼又是主考官,每日往其宅前排队干谒的选人举子都能排至巷口……” “呃,那这么说,翊均兄的意思是,我们要前去以举子身份拜谒?” “非也,是你拜谒,某作陪探察……”张翊均纠正道,语声在“你”字上略一强调:“不然某适才为何会问,可有带上你那文集?” 李商隐初听顿悟,但略一细想却又失落莫名,原来翊均兄那一问并非对自己作品的肯定,他心里正暗暗慨叹,张翊均已抬手朝不远处的十字街口一指:“前面就是杨谏议府邸了。” 李商隐顺着望过去,发现前方车水马龙的十字宽街南侧果然排着不下二三十人的长队,每人皆头顶各色幞头巾子,手捧着书簿,静候队伍前方的府邸红门延启,想必十有八九都是想在开科举试前与主考官博得一面之缘的举子选人们。 那府邸高墙苍瓦,门前左右两根阀阅立柱,又有石狮一对静卧于前。李商隐是第一次见到这等气度的宅院,脑中翻出背过的《唐六典》,再与这面前府邸门扉稍一比对,惊觉这杨府几乎是贴着僭越的边缘设计出来的。只稍院墙立柱再高数寸,或是红门再宽几许,便有越矩之嫌。 张翊均和李商隐跟着站到了队伍最后,等了不多时,李商隐发现他们前面的队伍不见缩短,反倒身后的队伍竟越拉越长,大有要排到宽街中央的架势。 李商隐脑袋向前探了探,撇撇嘴道:“翊均兄,这莫不是要排到申时……”李商隐话未说完,身子突然被人向前一推,让他险些扑在前面人的后背,耳闻一声:“都给某让开!往后稍一稍!” 李商隐站稳脚跟后下意识地回望,刚要声辩,却见是一小队乌衣软甲的兵吏从他们身后钻了过去,李商隐定了定神,这些兵吏与夜里见到的巡防金吾卫不同,看起来姿态甚至有些痞气。 李商隐问张翊均道:“那群人是谁?” 张翊均看过去,这一小队五人,皆步履匆匆。乌衣软甲以外,蹀躞上还缚有精炼障刀、牛筋缚索等物,背后的束带还别着擘张寸弩,双脚各用两截麻绳将裤脚收紧,一行人直往北曲而去。 张翊均解释道:“那是不良人……” “不良人?”对长安的不良人,李商隐有所耳闻,乃是专事侦缉捕盗的小吏,与一般捕吏不同的是,其人常为有恶迹者充任,“北曲出了什么事吗?” 张翊均未作表示,今日的晋昌坊确似不同往日,街巷里行人渐多,大多皆往北曲而去,这么看,或许北曲方向出了些小案子也说不定。 但张翊均又抬头望了眼坊内东北角高耸的大雁塔尖,联系到先前在坊门口为百姓分发油子的知客僧,猜测道:“恰逢月中,今日大慈恩寺或有法事,这几个不良怕是过去维护秩序的……”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队伍前面出现了些小骚动,他们身后的举子选人们都纷纷探着脑袋,视线不约而同地向前望去。 “欸,门开了门开了!”李商隐碰了碰张翊均的肩头,他说这话时语调夹杂着对查案的不安和拜谒考官的兴奋,他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哪种感觉更深刻些。 张翊均朝府门望过去,却见由那红门内先后缓步走出来几人,那微微欠身跟在最后面的,许是这府上的仆役或是亲事。那仆役身前一人,头顶乌纱,须髯斑驳,面有沟壑,身披绯袍,腰悬银鱼,张翊均几乎可以肯定,此人正是杨虞卿。 但令张翊均心生疑窦的是,杨虞卿身前还有两人,但从张翊均的位置,此二人的着装恰好被人群所遮住,其一人头顶芙蓉冠,另一人则覆着饰巾幞头,脖颈处立有锦衣翻领。张翊均猜测道,此二人绝非前来拜谒的举子。 杨虞卿像是来恭送贵客似的向此二人欠身一礼,张翊均远远地望见,芙蓉冠和幞头也分别向前斜倾了几许。 那两人许是步行来此的,并未坐上马车,而是一左一右,沿着宽街直往北曲方向而去。 待到此二人远离人群的遮挡,张翊均视线跟过去,那头顶芙蓉冠之人身服米色锦衣,腰间蹀躞似无赘饰。但身着褐袍翻领的另外那人,步态竟有些似曾相识…… 却会是谁? 张翊均正尝试着搜寻记忆,那褐袍竟像是察觉到背后有他人的目光盯视,略一凝步回望俄顷。 远远地望见那人的样貌,张翊均的瞳孔骤缩,脸色“唰”地变了,他急忙将脸侧了回去,生怕被那人的目光扫到。 此人的右耳下部残缺,正是那玄都观的玄衫男子! 不过……张翊均转念一想,顿觉蹊跷,此人的同伴又是谁?他们来此究竟所谋何事?而且照理来说,杨虞卿府邸白天人多眼杂,闲杂无干人等甚多,如真有谋事,他们此时如此堂而皇之地现身杨虞卿府邸,却是为何? 张翊均暗忖的工夫,悄悄地斜睨了眼那两人的方向。那褐袍男子早已收回视线,与头顶芙蓉冠的同伴向北走出去数十步。 张翊均不动神色地望了眼杨虞卿宅邸徐徐关闭的红门,又有一名举子跟着进到府内。 眼见着那两人就要隐没在远处人群中,张翊均知道他眼下急需做一个抉择,是追那正渐行渐远的二人,还是继续在此静候这冗长得看不到头的队伍? “跟上!”张翊均一拍李商隐的肩头,这让正在为之后的拜谒开场白打腹稿的李商隐浑身一颤。待李商隐回头看去,却见张翊均已小跑着沿街向北而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三十七章 踪迹全无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未初二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 见张翊均疾步直往北而去,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李商隐一时面有愕然,心中一沉,计划有变? 李商隐脚步迟疑,他有些犹豫地望了眼杨府的红门。他们方才已经在这府门前静候了半刻的工夫,但李商隐决定相信翊均兄的判断,便忙将手里的诗文集子收入怀中,快步跟上。 李商隐追上来后,张翊均放慢了些脚步,他向前抬手一指,同时低声向李商隐简单解释了几句。李商隐只消听到“玄都观”三字,便了然张翊均说的是那数次现身却又难以确认其身份的“玄衫男子”,心里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他们与那两名神秘男子保持着略约三十步的距离,此处尚处中曲,人流还未有很多,因此他们不敢贸然将距离拉得过近。 穿过宽有数十步的北大街,便入大慈恩寺所在的北曲,街上的人流渐多,人群中不乏些身着五条衣的慈恩寺僧人。李商隐不自觉地耸了耸鼻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檀香和着安息香的味道,这混合香气甚是黏身,一经沾袖便挥之不去。看来张翊均先前的猜测或不离十,今日大慈恩寺可能真有法事,街上人群想有大半是来此奉香的。 “麻烦……”张翊均咂了下嘴,他可没心思欣赏这释家盛景,不时穿插进来的游人香客着实增加了他们紧跟那两名男子的难度。 好在此二人闲庭信步,步速缓缓,也不骑马乘车,甚至还不时在街旁的小摊瞅上几眼,因此张翊均和李商隐跟起来倒不费力,却也让张翊均暗忖,他们两人究竟是要往何处去?莫非也是去往慈恩寺的? 那两人在一处铜镜铺前驻足,张翊均也马上凝住脚步,但好巧不巧,张翊均发现他们恰好颇为尴尬地站在一家餐摊前面。 这是一家肉饼铺子,主打古楼子,肉香扑鼻。即拿一斤羊肉剁馅,拌上牛油,一层层抹上胡饼,每层间加椒豉,放在炉里烤好的小吃。 李商隐不免好奇地向餐摊内看了看,却不想恰与一正在端盘送盏的店内伙计四目相对,那伙计眼力不坏,见有来客,连忙用面饼擦去手上的油脂,又在裤腿上蹭了蹭,趋向前来,问客官几位用餐。 李商隐嗫嚅半晌,张翊均只笑着略施一礼道:“先不忙,我二人不过闲步至此……”那店伙计闻言悻悻地抬手唱了个喏,转了回去。 张翊均刚应付完伙计,一扭头却见那两人竟已踪迹全无。 与此同时。 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快些快些!莫误了时辰……”赵归真朝身后连声催促道,臂弯的清静拂尘随着他的步速一颤一颤。阿朓一言不发地跟在师父身后,手里仍旧拖着那鼓鼓的笏囊,赵归真口中怨道:“为师年近六旬,尚且走得比你小子快!” 赵归真风尘仆仆地赶到颍王府门前,整了整因快步疾行有些散乱的衣冠,而后轻叩门扉。 颍王府宦官宋皋将府门开出一条缝,见是赵归真,便将府门延开,叉手行礼道:“赵炼师,您来了……”他视线又在赵归真和他身后的小道童身上扫了扫,略疑问道:“今日来得稍晚啊……” 赵归真满是歉意地回礼道:“贫道因事略有耽搁,还望宋公公见谅!” “老奴倒不得紧,”宋皋笑道,连忙将他们二人请入府门:“却是怕殿下等得急了,快请快请!” 赵归真迈入门槛后,宋皋却见那小道童站立原地,一动不动,双眼瞪得滚圆地望着宋皋,让老宦官有些错愕,一时心忖,这小家伙平时都是兴高采烈的,今日却是怎的了?莫不是孟浪被师父训斥狠了?宋皋想到此,不由瞅了赵归真一眼。 赵归真招手道:“还不快进来?” 阿朓听到师父的催促,仍旧一言不发,只是拖着笏囊迈进王府宅院,站到师父的身后。 宋皋将门扇轻轻合拢,甫一回身抬眼,却看到阿朓仍在直勾勾地凝望着自己,那眼神中似有些让人不自在的感觉,竟盯得老宦官心里有些发毛。小孩子的心思,大人怕是永远也猜不透。宋皋心里这样想着,倒像是在宽慰自己,他手入袖笼,缓步走到赵归真身前。 “赵炼师请随老奴入见殿下……” 颍王府后园内搭有一草庐,正对着园内正中的太极八卦炉。草庐只有十步见方,内中陈设别无他物,唯有数张蒲团和两席坐榻,对于偌大的王府而言已经算是寒酸了。除却赵归真于此讲道以外,有时夜静时分,颍王喜同王氏静坐于此,倚栏听风,把盏邀星。 李瀍在草庐内已闭目静坐了小半个时辰,若是往日赵归真来此传道讲经,最迟未正时分也到了,但今日赵归真却晚了整整三刻工夫。 赵归真被宋皋领进草庐后,连忙拱手道:“殿下请恕微臣之罪,今日来迟了……”说完便要屈膝赔罪,被李瀍制止。 “无妨,坐。”李瀍闭目向一侧一指,那里铺着几张蒲团。 赵归真抬手谢恩后,便拖着一张蒲团跪坐在下首位置。 两人静坐无言了半晌,颍王睁开双眼,挺直身子,语气不经意道:“听闻今日赵炼师入宫为皇太后函席侍讲,皇太后贵安?” “回殿下,太后安!”赵归真抬手道。 “宫中可有何事?” “回殿下,宫中无事!” “上次圣人因事未来赴宴,不知炼师可有闻得些风言风语?” “回殿下,微臣不曾!” 颍王撇撇嘴,他本想从赵归真这里问出些宫中事,尤其是上次天子未往十六宅赴宴一事的内情,或者……若有能帮到张翊均查案的线索自是最好。但见赵归真每次回答得这般干脆,他已没有抱太大希望了,毕竟他熟知这位老道的心性,向来是对修道以外的一切充耳不闻。 李瀍指节敲了下榻沿,不无感慨地苦笑道:“炼师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道德经》啊。” 赵归真只是陪笑,李瀍不再寒暄冗辞,便颔首示意道:“炼师请讲《易经》吧……” “殿下,”赵归真这时却开口道:“宫中事老臣虽未有耳闻,但城中却有一事,老臣……只是不知当如何讲起?” 王府的三进院内,王氏吩咐完几名婢女打扫下院内的残叶,尔后移步回廊。院内回廊围着一塘鱼池,内里养着数条体格健美、泳姿雄然的锦鲤,唐朝因避皇家名讳,“鲤”与“李”同音,因此锦鲤只可作观赏,不可食用,也由此而成为达官贵人争相饲养的家宠,价格不菲。 回廊直通侧室书阁,王氏准备像往日一样往侧室书房读些颍王的藏书,静待申时赵归真讲道终了,却在回廊转角蓦地望见独坐栏杆的阿朓。 阿朓双腿向着鱼池,两手把住栏杆,目光呆呆地凝在池中锦鲤上。 王氏生怕声音太大吓着阿朓,失手落入池中,便试探着叫了小道童一声:“阿朓?”但阿朓却似是没有听见。 王氏缓步走到阿朓身旁,阿朓虽然注意到王氏的存在,回看了她一眼,但却始终面无表情,对王氏的问话毫无表示。 王氏觉得有些不对劲,在她印象里,平日阿朓甚是健谈,每次进到府中,始终笑容满面,不是跑到宋公公那里问这问那,就是和府中婢女躲猫捉戏,也常向王氏讲些十六宅外的传闻之类。今日阿朓这般状态王氏属实闻所未闻。 难道……今日赵炼师入宫时出了什么事?被阿朓注意到了? “阿朓,”王氏俯下身去,敛声道:“宫里好玩吗?” 阿朓无反应。 “含凉殿大否?” 阿朓仍无反应。 再想想,再想想……王氏虽对自己这样默念着,但阿朓如此毫无反应实在让王氏不知道能问些什么。 恰在此刻,阿朓的目光忽地从鱼池上移开,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远处的三进月门。王氏顺着望过去,只见宋皋端着茶壶茶盏,正有些着急地朝后园而去。 王氏又看了看阿朓的眼神。 莫非…… 王氏玉颈微颤,她压低了些声音,柔声问道:“阿朓……可曾见到王守澄王将军?” 阿朓从宋皋身上移开视线,他一脸茫然地望着王氏,似乎并不明白她说的是谁。 王氏柳眉轻蹙,慧眸一转,心中有了主意,便默默起身,招呼了下宋皋过来。 老宦官听到王妃这声唤,连忙将手中托盘递到一府中仆役的手里,尔后三步并两步地走过来,欠身问颍王妃有何吩咐。 王氏在他耳侧耳语稍稍了两句,宋皋脸色微变,问道:“可是……老奴……” 王氏宽慰道:“不必忧心,只稍一会儿。” 宋皋抬手唱喏,尔后便缓步离开。过了不多时,宋皋依照王氏吩咐换上了一身绫罗紫袍,头佩冲天乌纱冠。这身衣服是颍王的官服,平日常常放在柜中,极少取用,因此对于宋皋来说略有些束腰且紧。而且穿着殿下的官服,宋皋也有些心虚打鼓,无奈王妃之命。 王氏领着宋皋再次趋入回廊,站到阿朓跟前。只见阿朓看到宋皋的这一瞬,他的双目立时瞪得浑圆,瞳孔骤缩,眼神中似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而下一弹指,阿朓竟“哇”地一声嚎哭起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三十八章 柏叶球花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未初三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 “人、人哪儿去了……”李商隐紧张道,他方才的注意力也被店伙计吸引了过去,根本没往那两人身上着眼。 不好! 张翊均心头一沉,他这才想到,那两人在铜镜铺前驻足根本不是随便看看货品,而是借用店内铜镜探察身后是否有人跟踪。而张翊均和李商隐停在餐摊前太久,自然引起了那两人的警觉,便趁着张翊均的视线移开的工夫溜走了。 大意了……张翊均心道着,他连步走到铜镜铺前,急忙问向店家:“适才的那两位往何处去了?” 店家正百无聊赖地捧着蟋蟀盒子,只慵懒地抬了抬下巴,朝宽街东侧指了指,懒洋洋地道:“往街对面了……” 张翊均目光看向宽街,却被川流不息的游人遮住了视线,他不敢耽搁,疾步向前,在人群中左穿右突。李商隐勉力跟在他的后面,有些懊恼地拍着幞头,心里恨道,若是当初自己没有好奇地往店内看,或许就不会失了那两人的踪迹。 行至宽街正中,张翊均驻足环视。宽街东西侧相较正中稍有下沉,街上人影散乱,张翊均唯有站在此处,视线才可越过来往游人香客。他屏息敛神,轻踮脚尖,剑眉轻蹙,直到他的目光凝在那在日光下颇为夺目的芙蓉冠上,忽而眉目舒展。 在那芙蓉冠右侧不远,还有一乌纱幞头随着步伐上下而动,张翊均肯定这便是那“玄衫男子”,此二人皆向着宽街东侧的横街径直而去。 “找到了!” 张翊均快步拨开人群追过去,李商隐紧随其后,待到他们二人赶往宽街东侧时,李商隐能远远望见,那顶芙蓉冠正在横街上距离他们不过数十步远,其人身着米色锦衣,正脚下生风直往东而去。 张翊均走到横街口,却眼皮一跳,停下脚步,“等等……” “翊均兄,怎么了?” “那褐袍呢?”张翊均急道。 经张翊均这一提醒,李商隐才发觉,由于那芙蓉冠属实易认,他们适才过宽街时始终在以这锦衣为目标,却没太注意那褐袍的行踪,不知何时此二人竟分头跑了。 “你且跟紧他,我去寻!”张翊均语速极快,眼下根本容不得他细想对策。 张翊均言讫,李商隐嘱咐让张翊均务必小心后,便马上快步紧跟过去。 方才在宽街正中环视时,张翊均十分肯定地看到了那乌纱幞头就在芙蓉冠的右侧,二人彼时应当仍未分头。 张翊均移步向前,目光从左至右将横街匆匆扫过。这条横街宽约二十步许,两侧遍布商铺,街口还有一武侯铺,负责维持此间附近的治安。此街人流较宽街上稀疏些,但这片刻的工夫也从张翊均身侧驶过两辆满载货品的骡车。 那武侯铺旁,开有一处三步宽的窄巷,张翊均知道,这些窄巷本是各家商铺民居设计墙体时留出的间隙,久而久之,便成为了连结诸横街的捷径,有的甚至会直通坊内的棚屋区,内里往往混乱不堪,若是为藏身,确是再好不过。 张翊均缓步入内,巷子属实很窄,只容一人通过,向前不远处有一处转角,附近堆叠了几个木箱竹架等物。 张翊均甫一迈过墙体转角,余光竟突见寒光一闪。 张翊均下意识地收步侧身,一柄长刃匕首随后擦着他的左肩头而过,留下一道血痕。 那人动作极快,见刀锋扑空,又迅速转腕收刀一刺,张翊均顾不得体面,翻身扑在地上,这才勉强躲过第二刀。张翊均急忙拽过一个竹架,挡住了下一刀,谁知那人又马上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张翊均腰间,让他疼得龇牙,竹架随后向侧一歪,将张翊均的腹心暴露出来。 刀尖迅猛逼近,张翊均急忙向一侧滚去,不想这一急,身体一时难以控制地撞到巷角堆积的松木箱上。 眼见刀锋直指张翊均心窝而去,张翊均正以为命绝于此,那人却像是改了主意,手一收劲,刀尖随后向左一偏,那犀利锋刃便于下一弹指抵在了张翊均的喉部。 褐袍混有痰音的低沉语声响在张翊均耳侧,语气中竟带着些惊异:“又是你?!” 张翊均一愣神,又?此言何意? 张翊均未来得及出声,那人便一手收回匕首,一手如铁钳般鳌住张翊均的脖颈,将他粗暴地从地上提起来,继而重重地向后一撞,将张翊均身后的堆叠木箱“哗啦”一声撞翻于地,引得里巷内传来几声犬吠。 这褐袍前额平阔,眉目疏朗,但双眼布满血丝,毕露凶光,下颌的髭须颇类鬃刷,而且那带有肉疤的残破右耳,让人见之心生畏惧。但让张翊均感到诧异的是,此人臂膀并不宽厚,却臂力极大,且满手粗茧,刺得张翊均喉咙生疼。 “你为谁做事?”褐袍低吼道。 “等一下……”张翊均心道,“这人的声音……有些似曾相识。” “谁人派你来此?!”那人不耐烦地喝道。 想起来了……张翊均口中喃喃,语声近乎耳语:“你彼时在玄都观暗渠里……” 这褐袍男子闻言露出郊狼般独有的笑意,他张口欲言,却突闻从巷口传来一声断喝:“彼意欲何为?” 张翊均循声望去,几名巡逻武侯正手执叉杆,颇为警惕地盯视着他们二人,视线尤其在那褐袍手中明晃晃的长刃匕首上多扫了扫。想是方才摔落的木箱动静过大,惊动了里坊内邻近的武侯铺,今日大慈恩寺可有法事,不乏达官贵人来此奉香,治安可容不得马虎。 男子的手劲松了,他冷哼一声,将匕首尖头收入窄袖,竟一扭身,脚掌在松木箱上轻踮借力,继而纵身一跃,一气呵成地窜上屋顶,身影完全消失在屋脊后。 张翊均很想追上去,但适才脖颈实是被扼得生疼,让他剧烈地咳了数下。 巷口的几名坊内武侯连忙赶过来,领头的武侯操着一口梓川口音:“妈卖批的!让那龟儿跑喽……” “你没得事吧?” 张翊均背靠在青砖墙上,半晌才调整好呼吸。这几个武侯不敢离武侯铺太远,见张翊均无甚大碍后便叮嘱了几句,回身出巷。 张翊均摊开手掌,目光在他手中物什上约略一扫,至少他方才并非一无所获。 张翊均手里是一柄一寸见方的楠木令,他想起来,此物似是他趁那男子收刀回身脱逃时从蹀躞上扯下来的。细细端详,见其上雕有左右对称的松叶纹路,造型虽朴素,但那木质松针却如一根根黄金丝线,匀称紧凑,一望便知是上品金丝楠木。 若单看这松叶,很难看出此为何树,但那叶干左右缀着的球状花苞,张翊均一目了然。 “柏叶球花?”张翊均轻声自语,剑眉渐蹙,一个男人竟带着这样物什? 李商隐目不转睛地盯视着那顶芙蓉冠,他的眼神中与其说是警觉,毋宁说是兴奋。这可是建功的机会,李商隐心道,虽说翊均兄只让自己紧跟此人,但若能就此顺藤摸瓜,查出些惊人内幕,便是大功一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这样想着,李商隐不禁加快了脚步,与那人拉近了些距离。横街上来往的行人恰巧成为他躲避那人视线的完美屏障。 长安里坊布局类似,繁华热闹皆围绕中心十字街延展开来,至东西临近坊墙处,则会冷清很多。李商隐觉出来此人一路向东,几是逆着人流而去,坊内大雁塔高耸的塔尖正离他渐去渐远,此人到底要往何处去?莫不是要出坊? 李商隐适才的兴奋消退了几许,那日与张翊均同游长安不过是在长安县以及城东北诸坊逛了逛,晋昌坊附近的里坊他并不熟悉,若是此人真要赶往他处,人生地不熟,他又当如何告知张翊均此人的去向? 李商隐这样想着的工夫,却浑然未觉,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多出来几名浮浪少年。这些少年嬉皮笑脸,领口处露出来醒目的纹身,却都佯装互不相识,与李商隐保持着同样的步速,不动声色地朝他逼近。 李商隐见那芙蓉冠突然向北一转,拐入乙巷,身影随之消失在巷角。李商隐连忙快步跟上去,却被一身披裘衣的中年男子挡住了去路。 李商隐见状不由一愣,他又向右侧步,但旁边的浮浪却用肩膀和胳膊把他顶回原地。李商隐这才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只过了一天,怎么这群人又来找自己的麻烦? 那中年人双臂抱胸,怨毒地打量着李商隐半晌,冷笑一声,声音掺有浓重的鼻音:“你就是李商隐?” 李商隐根本不想理这群人,他望眼欲穿地盯着那只离他不过十数步的巷口,急道:“就今天一天,能不能别纠缠我?” 中年人鼻孔里传来一声嗤笑:“足下那日不是对我们公子口齿伶俐得紧吗?怎么?现在莫非怕了?” 李商隐这回真不耐烦了:“你们无事可做吗?为何非找某的麻烦?” “若将你放过去,别人会道公子和我毕三郎好欺负!”中年人恨恨地道,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李商隐的鼻尖:“毕某告诉你,此晋昌坊里是老子的天下,今日就算天王老子来,你也免不了这顿打!” 毕三郎一声令下,那几名花臂浮浪跃跃欲试,纷纷抽出皮棍,正要动手。 李商隐终于有些慌神,这群人彼此之间距离松散,但却连成了一条坚不可摧的人墙,让他根本无处出逃。 直到一明亮清澈的女声在人墙外悠然响起:“毕三郎,你又在生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三十九章 机缘巧合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未正。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 毕三郎脸色一变,这声音不会是……他连忙回身看过去,果真见一及笄少女正瞪视着自己,身后跟着两名仆役模样的跟班。 李商隐虽被毕三郎和浮浪们遮住了视线,但他敏锐地注意到,来人的出现,明显让几名浮浪少年手足无措起来,就连自己身前这自称毕三郎的人见了,也弯下了方才始终挺直的腰身。让李商隐不由好奇,这来人莫不是某位贵人? 糟了……毕三郎立马认出来,这是王晏灼的亲姊,王晏媄。她怎么出现在这儿了?毕三郎心里惊呼,表面连忙抬手施礼,又急朝那几个浮浪递个眼神,让他们赶紧把皮棍收回去。 “三、三郎给小娘子有礼了……”毕三郎谄笑着道,露出一口黄牙。 王晏媄厌恶地望着他,略一踮脚,视线越过毕三郎的肩头,正巧与他身后那少年对视上。 两人皆一愣神,回忆了半晌,王晏媄伸手将毕三郎拨到一旁,向前几步,望着李商隐,奇道:“足下莫不是那日在玄都观的举子?” 李商隐同样面有惊异地连连点头,略约打量片刻这梳着盘髻黑发的及笄少女:楠木凤尾细钗、清爽月白禅服、鹅黄梅花钿,无不在透露着此少女的出身不凡,而且她适才说话声音明朗清越,让李商隐立刻想起来,她岂不是那纨绔公子王晏灼的阿姊? 毕三郎见状心里一沉,自己运气差机缘巧合碰上王小娘子也就罢了,怎么小娘子还似同这举子认识?这名不见经传的李商隐怎么又认识王妃,又认识王家千金的?这家伙什么来头? 王晏媄目光回转,瞪了毕三郎一眼:“你又在惹事?” “小娘子,何、何至于……”毕三郎深吸一口气,他被王晏媄这么突然一问,紧张得有些结巴起来,适才的气势无影无踪,他毕恭毕敬地向王晏媄叉手解释道:“毕、毕某正要同他……呃,”毕三郎觑了眼李商隐,他一时竟忘了这举子叫什么名字,只能称“他”,“正要请他往茶楼小坐,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王晏媄面无表情地听毕三郎解释完,冷冷地望着他,向那几名锦袍少年指了指:“请吃茶用得着这么大排场?” 毕三郎满脸堆笑,额头早已沁出冷汗:“这、这不是为了显得郑重吗……” “你少给我胡搅蛮缠!”王晏媄怒道:“你们平日里干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小、小娘子责备的是!” “我倒要回府问问晏灼,此事莫不是他命你们干的?” 毕三郎听到公子名讳,浑身不由抖了抖,此事本是他向公子邀功之举,公子并不知晓,若是为公子得知自己不仅两次失手,还惊扰了小娘子,自己这个帮主的位子怕是要做到头了,便连忙战战兢兢地躬身弯腰:“不敢不敢不敢!此……此事与公子无干!皆毕某一人之过!” 毕三郎连忙催促着让这几名锦袍浮浪退下,把腰身弯成了直角,“毕、毕某有一请求可否……” 王晏媄未有表示,她身旁的仆役先喝断道:“放肆!” “让他说。”王晏媄轻轻点了下下颌。 “呃……小娘子可、可否对公子只字不提……毕某还需养家糊口哪……”毕三郎干脆抛弃了最后的自尊,语声近乎央求。若与方才他威胁李商隐的架势相比,倒让李商隐现在简直想笑。 “你倒知道养家糊口啊……”王晏媄厌恶地讥嘲道,她侧过脸去,“准了……” 毕三郎听了,向王晏媄连连拜谢,就这般弯着腰狼狈地往回跑去。 李商隐正欲抬手感谢这少女相救,王晏媄却先行向李商隐敛衽一礼,尔后满是歉意道:“适才那厮无礼之举虽非舍弟之意,却让足下受惊,奴望代为致歉。” “无妨无妨!”李商隐有些不好意思,“确是在下不小心,那日言语属实稍过,如若冲撞了令弟,还望海涵!” 王晏媄细细打量了这举子几下,记得是叫李商隐?王晏媄发现他身着丝质锦袍,却两手空空,腰间蹀躞除却些笔囊、钱囊外别无他物,故而好奇地问道:“今日慈恩寺法事,奴适才往东侧修政坊采买慧香,故恰巧经过此间,却不知公子来此偏僻东街,可是要出坊吗?” 经王晏媄这一问,李商隐才忽地想起来,自己可不是来此闲逛的! 李商隐心头一凉,适才经那风波耽搁了这么久,毋需细想也知道自己早已将人跟丢了。 见李商隐半晌不回话,王晏媄猜测或是自己问到了不该问的,转而柔声道:“奴名晏媄,素来敬佛,舍弟信道,家住晋昌坊中曲,如若稍后无事,不知公子是否愿来府上小啜几杯清茶,聊表歉意。” 李商隐拱手推说道:“义山不巧,稍候略有急事……” 听到李商隐的语调都变了,王晏媄面色微怔,心忖这举子莫不是碰上了什么棘手之事?比方才被围还要棘手?王晏媄不知自己该不该问,便只是道:“明日午后来也可以的。” 李商隐眼下实在没有心思去想饮茶谈天的事,他心里懊恼不已,感觉自己今日属实运气不佳,连续两次跟丢了线索,着实让他有些心灰意冷。届时翊均兄会作何想?颍王殿下怕是会觉得自己无能吧……强烈的无力感凝刻在他心头,若是周遭无人,他难保自己不会急哭出来。 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再想想! 用翊均兄的思考方式,再想想!李商隐催促自己道。 那人方才是拐入了乙巷,照王晏媄的说法,此间地处北曲东街,那么那人的去向应是坊内东北。李商隐十分确定,自己紧跟那人时未被察觉,因此不存在那人为甩开他而绕路的可能。 一个念头闪过李商隐脑海…… 李商隐忙向王晏媄一俯身拱手:“商隐眼下有一急事,不知小娘子可否相助?” “嗯?公子但讲,若奴力所能及,定鼎力相助……”王晏媄欣然道,但李商隐能她的声音中听出一丝疑惑。 “小娘子须向义山保证,对于外人不吐一字;义山也向小娘子然诺,十六郎所述句句如实!” 王晏媄闻言先是以为这举子给自己开了个玩笑,稍有忍俊不禁,却发觉这年岁与己相仿的举子神色肃然,目光灼灼,不像是在信口胡说,便轻轻点了下头。尔后吩咐身后的两名仆役先回避一下。 李商隐见四下无人,便简述了一遍自己在寻的人的衣着特征,以及此人如何形迹可疑云云。向来讲话冗辞的他尽可能地只讲扼要,却也耗费了小半盏茶工夫才给王晏媄讲明白。 王晏媄静静地听李商隐讲完,越听到后面,她嘴角的浅笑越有些僵。王晏媄望着李商隐,愣了小半晌,神色略惊,她不是在讶异于李商隐所说的内容。王晏媄心里嘀咕,这举子年近弱冠,竟这般天真单纯,将这等实情如此冒失地对自己这一尚且陌生之人冲口而出,全然不留有心眼。让她不由疑惑,他说的话可有添油加醋的成分? 不过……王晏媄心道,毕三郎那厮前后两次为难于他,就算为赔不是,自己也没有理由拒绝他的求助。 “好,”王晏媄嫣然一笑:“奴自幼长于此坊,熟识晋昌大小街巷,公子既要寻人,奴愿相助一臂之力……” 王晏媄慧眸一转,心里已有了想法:若按照他适才所说,那人直往坊内东北角而去,那么最可能的去处也仅有一处罢了。 大慈恩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四十章 大慈恩寺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未正一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北曲。 王晏媄叫来随从仆役,领着李商隐拐入那乙巷,一路向北。 与其余长安众坊不同,晋昌坊北阔南狭,北曲占据了坊内大半的地界。而北曲中最为宏伟的,便是坐落于坊东北的大慈恩寺,足占半坊之地,内有十三庭院,千八百九十七间屋宇。 甫出乙巷,便入寺前宽横街,视野豁然开朗起来,大雁塔的雄伟塔尖高耸入云。大慈恩寺今日果有法事,寺前人头攒动,香火缭绕,排队静候入寺的人群甚多,几乎将那寺前数十步宽的横街一分为二。至于寺院墙垣,站在李商隐的位置,一眼根本望不到头。 李商隐记得自己在东都白马寺听僧众讲过,大慈恩寺乃佛教八宗“唯识宗”祖庭所在,为长安城里三大译场之一,建筑宏伟巍峨,绝非城中其余寺院可比,但如此规模,实是他未曾想到的。 王晏媄双手合十,远远地朝那山门虔诚施礼,继而领着李商隐直往山门而去。 李商隐瞥了眼长如龙蛇的队伍,问王晏媄道:“我们这是要径直入寺?” 王晏媄的仆役已代为解释起来:“我家小娘子为王节度千金,崇尊释家,屡次奉赏大慈恩寺,住持已许为贵客,毋需排队等候,直入寺内便可……” 李商隐默默点头,心里却仍在思忖,那头,恐怕有些宽泛,不若贫僧领二位入主殿见敝寺僧值?香客多往主殿奉香,僧值或睹施主所说此贵人。” 李商隐别无选择,便与王晏媄并肩而行,跟在释玄身后。 进了第二道山门后,一路的殿廊院壁上,都画满了壁画,所画多是各种菩萨像和经变图,构图精严,线条苍劲。靠后的廊院墙壁上还绘有一巨幅作品,画中菩萨端严,背光浑圆,坐于石台,状若游戏,石台前有清净莲池,而菩萨正做出观水中明月之状。壁画笔触细腻优雅,想是大家作品,让李商隐啧啧称叹。 王晏媄小声对李商隐道:“这是大画家周昉作的。” 在进入坐落于大雁塔前的主殿前,释玄法师特意领着他们二人进入一处偏殿。李商隐心有疑惑,他们不是要往主殿吗?来此偏殿作甚? 此间殿内不同于先前所见诸殿廊院,气氛稍有不同。李商隐迎面看见殿内正中供奉着一尊菩萨佛像,形象与他们先前所见不太一样。菩萨外披双领下垂广袖袈裟,内着僧袛支,颈饰项圈,左手执锡杖,右手托如意珠,半跏趺坐于须弥方台座上,跣足踏莲台。 李商隐顿悟,这正是他方才编造故事里的菩萨形象!难怪释玄法师要领他们来此,他只求他们不要在这里耽搁太多时间。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是曰地藏。”释玄合十解释道:“此乃地藏菩萨,想与施主梦中所见庶几近之……” 王晏媄听得全神贯注,生怕李商隐听不太懂,又开口解释给他:“地藏菩萨发大愿度一切恶鬼,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李商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听说过一些关于地藏菩萨的故事,玄奘法师所译是其一;后来开元时候,吴道子于景公寺所绘,尝令观者因而不敢食肉,两市屠沽因此转业,或也与地藏菩萨有些许关联。 所幸释玄法师未在此舌灿莲花,只逗留半晌,便接着领着他们二人出偏殿,入主殿。释玄向东侧一合十打坐的僧人招呼道:“妙玄师父,这里看来!” 此人年逾不惑,身披五衣,斜罩袈裟,神态庄严。 “此乃敝寺僧值妙玄法师,施主若有疑问,尽管相问!”释玄言语热情地向李商隐和王晏媄引荐此人,妙玄也合十为礼。 李商隐又将自己方才那故事讲了一通,由于这一次了解了地藏菩萨,因此讲的更加绘声绘色。 妙玄听完李商隐对那人的描述后,眉头轻挑了一下,尔后向他们二人微微一笑,又一合十:“施主所说此人,妙玄适才刚刚遇到……” 李商隐面有喜色,忙问此人现在何处。 “二位请随我来。” 一路上他们一边聊着一边往殿西侧而去,不知不觉竟踱出主殿,进入西院门。此处连王晏媄也没有来过,她只听说过这里应是研习南宗禅法的偏院,此处虽也有些香客游人,却与适才主殿前天差地别。 他们被领进一处低矮的院角别室,别室门扉大开,李商隐远远窥见,内有一人面朝壁上纹饰,负手而立。 “是这个人吗?”由于李商隐说过他找的人并非善茬,王晏媄不禁压低了些声音。 李商隐望着此人的背影半晌,莲花子午冠、米色锦织衣,体态、身形皆与先前所紧跟之人庶几近之。但李商隐总稍觉有些异样,却一时道不出是何不同。 他们走到别室附近,李商隐正要谢过妙玄,准备在此佯装四处赏观的游人,留待再细细观察此人片刻,稍后再作计较。 谁知妙玄却趋向前去,向那人的背影躬身一礼,轻声道: “光王殿下,此二人说已寻候您多时……”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上架感言 亲爱的各位书友,大家好,我是卫国公,本书的作者。 《翊唐》是我发在纵横的第一本书,当时写这本书的灵感来自在阅读《旧唐书·李德裕列传》时的心血来潮,其中一段详尽描述了维州归降一案的始末,寥寥数句,悉怛谋等人被牛党勒令扭送回吐蕃境内,被残杀殆尽的情节,让卫某很是震惊,同时又萌生了将此事扩展开来的欲望。 原本卫某只想写部中短篇,到维州城被归还即止,谁曾想竟越写越长,后来思路何灵感也扩展开来,遂决心将自己读过的唐朝传奇、历史资料以及《全唐文》揉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也便成为了各位书友现在看到的《翊唐》:一部以张翊均为主线,集合悬疑、推理、权谋、暗桩、兵变的长篇小说。 卫某将此书发出来的时候,其实内心很是忐忑,因为自己清楚在纵横有非常多的大神,担心自己一枚小白的书会不会被淹没在茫茫书海中。但很出乎意料,发出第三章以后,浣熊大大,亦即我的责编便联系了卫某,成功签约了。 这是卫某的第一次上架,希望众位书友能多多支持订阅,卫某也会投桃报李,将《翊唐》写得更加精彩成熟! 本书预计分为三卷,详细的大纲卫某以及列好了,卫某在此向众位书友保证,绝对会将此书完本,无特殊情况也绝不拖更断更,大家尽管放心~ 卫国公,西历二〇二〇年十一月九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四十一章 光王李怡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未正二刻。 万年县,靖安坊,李相府。 杨虞卿一刻前本在自己府上接见来拜谒的今岁选人,却忽然接到相府遣人传来的口信,让他一刻内即刻赶赴靖安坊李相府,杨虞卿只得辞散所有举子,让府上下人备车紧赶慢赶才于二刻时候抵达相府。 “自维州事后,师皋奉敕命,知来年科考贡举,想是每日前来干谒举子选人无算……事出急迫,损之仓促让你来此,或有不便吧……” 李宗闵言罢,主动拎起紫檀茶壶,略一倾斜,壶嘴处流出的浓香茶汤便注入杨虞卿面前的茶盏中,立时椒香四溢。 杨虞卿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扶住茶盏,口中连声称谢,他眼看着盏中泡沫浮腾,知道此茶汤乃是取用价格不菲的酥椒、细盐、末茶煮制而成,仅此一盅,怕是要用掉平凡人家小半月的用度。 “何至于……”杨虞卿笑着捧起陶瓷茶盏,“今岁看来并无一人才情出众,不打紧。” 李宗闵呵呵笑着,细啜一口茶汤,又和颜悦色地同杨虞卿问了些家常,两人就这样边饮茶边寒暄了良晌,李宗闵自觉时候差不多了,便引入正题:“师皋可知吾火急火燎让你来此之缘由?” 杨虞卿轻轻放下茶盏,适才寒暄的功夫,他已经猜出些端倪,毕竟昨日这长安官场,可出了件大事…… “损之所虑……”杨虞卿收起唇角的浅笑,抬手揣摩道:“莫非在昌乐乎?” 李宗闵下颌轻轻一点,他知道自己这位老友口中昌乐为长安城南昌乐坊,亦即那南衙新贵穆庆臣所居里坊。 “然也,”李宗闵将茶汤饮尽,尔后身子向后靠在交椅背上:“以师皋度之,此人迅速拜相,却是为何?” 由于穆庆臣升迁着实过速,就连被称为“党魁”的杨虞卿也未对此南衙新贵有过详查,现在李宗闵突然问起此人拜相缘由,他一时也有些不明就里。杨虞卿细忖半晌,若有所思道:“师皋愚钝,然而私以为,穆氏的升迁,或只是圣人为表彰其兢兢业业、清廉为官、不结朋党之行。或许……毋应有他……” 对这回答,李宗闵撇撇嘴,失望地摇摇头,这个理由与当初自己同牛思黯相商时所得结论相差无几,但彼时穆庆臣还未拜相,而今其身着金紫,与李宗闵、牛思黯同席而列,这般理由已然站不住脚了。 “话说回来,”杨虞卿稍有不解:“师皋记得,前日给事中李固言曾受牛相之托,上言谏阻圣人与穆氏相位一事,按理敕命也需中书省进拟,方可施行,为何……”杨虞卿知道此事背后李宗闵也有参与,便换了换语气,委婉道:“为何最终事竟不成?” “昨日下达的乃圣人宣命,毋需宰相进拟……” 杨虞卿顿悟,所谓宣命,乃是由天子亲自下达敕命,进行官吏任免,无需经由宰相以及中书省裁定便可下达。 李宗闵望着悬于墙上的“和光同尘”墨宝,有些无力地轻叹一声,言语里不无牢骚:“事一切宣出,安用中书!” 杨虞卿微微起身,给李宗闵满茶,口中尝试着宽慰道:“圣人五年天子,听其自行事,亦可矣……” 李宗闵看了他一眼,烦闷道:“凡是皆由圣人,官吏不经考核,随意升迁贬黜。倘皆若此,或许明日师皋你便坐上这相位,而损之远贬他乡亦未可知!” 李宗闵最后一句气话稍稍抬高了些声音,杨虞卿竟被惊得紧握茶壶柄的手一歪,茶汤倒到了外面,洒得满桌都是。 杨虞卿连声致歉,李宗闵叫来下人打扫。这也不是李宗闵第一次开这种玩笑,但今日杨虞卿却像失了魂似的,李宗闵不由得哂笑道:“师皋怎么突然这般胆小,适才吾不过说句气话……” “不敢,不敢……”杨虞卿叉手道,尔后不经意地抬手抹了下额前沁出的细汗。 有这般热?宰相看向堂内西厢房,房中摆有一暖脚钧炉,是个铁撮子样式,冬日里内盛炭火,用来取暖,可将房间内烘得暖洋洋的。 李宗闵招呼了下仆役,吩咐道:“将那钧炉内的炭火熄了吧……” “喏。”仆役拿起一铜盆,将那钧炉掀开,却愣了愣神,向家主拱手道:“阿郎,今日未生炭火……” 李宗闵“噢”了一声,让仆役退下,他又转而和杨虞卿聊了些别的细务,发现杨虞卿再未像方才那般异样。李宗闵觉得可能是自己多虑了,便暂将此事放下,转而回到先前的话题,别有深意道:“不知师皋觉得,该如何试探这昌乐态度若何呢?” 杨虞卿略一拱手,想了想道:“若按以往的经验,无非备薄礼、观其行、请入瓮三者,以师皋拙见,或可先备薄礼,视其回应,再行计议。” 李宗闵点点头,如此可一石二鸟,眼下穆庆臣势头正盛,恐怕天子也对其言听计从,须避其锋芒,避免与其对立,先备薄礼拉拢一番,既可拉近与此新贵距离,又可摸清此人性情,从而谋划下一步行动。 如其拒绝,便可知此是一油盐不进之人,此等人往往自视清高,不擅交结,必然难成朋党之势,独狮难敌群狼;如其收纳,一可握有其把柄,二可使之与己同舟,或许收获一强力党羽亦未可知。如此至少对李宗闵来讲,百利无一害。 想到此,李宗闵嘴角微微上扬,语声冷似秋风道:“此事师皋你去准备一下,不过需要稍加改动……” “呃,损之的意思是?” “听闻穆氏宅邸穷酸破落,府里用度想必皆为旧物,穆氏此人又是科举出身……”李宗闵若有所思道:“礼单少备财货,多备些杯盘盏碟、古典珍籍之类……” “喏!” 与此同时,在靖安坊东南侧的晋昌坊大慈恩寺内。李商隐和王晏媄两人皆满面怔忡。妙玄法师言讫,稍稍退后,面无表情地背靠别室墙体,手入长袖而立。 ‘适才妙玄法师怎么称呼的此人?’李商隐心惊道:‘光王……殿下?!’ 那人背着手,徐徐转身,视线在这对男女身上扫视一番。 李商隐一眼便注意到,此人腰间悬有一枚金制腰牌,同样制式的物什他不光在中读到过,也在颍王殿下身上看见过,此等腰牌仅有正一品亲王才可珮绶。 光王抬手示意他们二人免礼,目光凝在李商隐身上,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疑问。 “不知足下寺中寻某,却为何事?” 王晏媄记得,这位殿下似是宪宗皇帝第十三子,光王李怡,亦即当今天子的十三叔。听闻其年少时,皆传闻其不慧,不过王晏媄细看这位殿下,发现他似乎生有隐疾,脖颈稍有歪斜,看他们两个始终偏着脸,让人难以捉摸。 而且,不知为何,王晏媄总觉得光王适才的那一微笑中,似有股阴森之气,倒让本就阴冷的别室内气氛为之一变。这李义山要寻的人真是光王殿下? 李商隐最不擅长应对突然变故,他先前只在脑中计划着与王晏媄寻到此人踪迹,尔后静观其行,像翊均兄所吩咐的那样,咬住他的行踪,继而顺藤摸瓜,查访线索。但妙玄法师这一折腾,直接让他这尾随之人行踪彻底暴露。 “臣……”李商隐欲言又止。 见李商隐一时语塞,嗫嚅半晌。光王抬首吩咐道:“此处吾二人细聊片刻……”妙玄向光王合十一礼便退了下去。王晏媄不无担心地看了看李商隐,但也不便说些什么,便屈膝一礼,退出别室。 光王换了平和的语气:“本王不做计较,此处已别无他人,足下但讲无妨……” 李商隐向光王郑重拱手,尔后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既然行踪暴露,不若将计就计!便又第三遍将他编的故事讲了一通。 光王听完,竟哈哈大笑,言语戏谑道:“那不知足下对这贵人身份可有满意?” “臣不敢!” 李商隐鼓足勇气,试探着问道:“敢问殿下为何此身装扮入寺?” 光王摆摆手,在别室内缓踱了几步:“吾素尊南宗禅法,每往大慈恩寺上香,皆不着藩王常服,此身服饰素雅而净,可示虔诚……” 李商隐大着胆子,继续追问道:“殿下可是从杨谏议府上过来的?” 光王稍一愣神,眸色闪动。他默默地打量李商隐良晌,这举子貌似平凡,言语却很是大胆。 “吾今日确路过杨谏议府邸,杨谏议相邀饮茶,吾便小坐片刻,怎么?足下莫非于府前见到小王了?” “正是!”李商隐已想好了说辞,忙拱手道:“臣彼时欲往干谒杨谏议,却遥望见殿下与另一褐袍相伴出府,见殿下着装与臣梦中所见庶几近之,故而来此!” 光王默默点头,沉吟半晌,像刚想起来似的道:“对了,足下所说那与吾同行之人,吾本不熟识,不过是彼时吾在杨谏议府上偶遇一人,想是一拜谒举子罢了……” 举子?李商隐心里疑惑道,怎么可能?但李商隐心里又有些不自信,因为彼时他确实未曾亲眼细看过那与光王同行之人的相貌,莫非翊均兄彼时看岔了? 李商隐心忖的工夫,光王却又开口,不经意地接着道:“那人似乎说起,他经常出入颍王府,因为颍王是同吾关系甚佳的贤侄,所以吾才与他相行闲聊了几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四十二章 有惊无险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未正三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大慈恩寺。 “那举子似乎说起,他经常出入颍王府,因为颍王是同吾关系甚佳的贤侄,所以吾才与他闲聊了几句……” 光王此言一出,李商隐眼皮跳动了一下,他尽力让自己显得不动声色,但无奈没有铜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看上去波澜不惊。 颍王?李商隐脑中飞速地思忖,光王确实与颍王是叔侄无误,但此二人是否关系甚佳,李商隐并不确知。光王口中的那同行之人,若翊均兄判断无误,可是嫌疑极大、与鬼兵一案关系极为密切之人啊!此人为何会经常出入颍王府?难道不是颍王在命翊均兄和自己追查此案的吗? “足下还有何问,也一并相问吧……”光王负手在背,呵呵一笑道。 “多谢殿下,臣……”李商隐迟疑了一下,“臣已心无疑问……” “倒希望地藏菩萨托梦成真,”光王出声地笑了一声,让人听不出来这是不是嗤笑,他向前走了几步,身上飘来一股樟脑香气,“或许吾日后真能成足下命中贵人亦说不定。” 李商隐抬了抬唇角,拱手后退三步,尔后转身告辞。等他走出别室后,李商隐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沁出了满额细汗。 光王面无表情地凝望着渐渐远去的李商隐的背影,双眼不为人注意地细眯了一下。 李商隐在主殿前的香客人群中寻得了王晏媄的身影,王晏媄忙问他适才可有问出些什么,李商隐撇撇嘴,只道可能是他跟错人了,将此搪塞过去。 王晏媄望着这举子略显青涩稚嫩的脸庞半晌,她本来也不太懂李商隐为何会寻人寻到微服的光王身上,本来她只是想为舍弟以及毕三郎的无礼之举致歉才领他来此,既然商隐说无事,那就当作无事吧…… 等王晏媄反应过来时,她惊觉自己已在李商隐的脸上盯了不知多久,她连忙移开视线,佯装望着主殿内的菩萨像。说也奇怪,即便是细思之时,她也从未在一个男子——少年可能更为贴切——脸上看这么久,对自己家那调皮的弟弟更不曾有过。 王晏媄忍不住再抬眼看了李商隐一眼,想这一次好好确认一下到底是为何,却不成想好巧不巧与这未冠少年四目相对,她一慌神,手里捧着的慧香险些没握住。 但王晏媄约略得出了结论:李商隐长得白。 一白遮百丑,或许就是这种感觉?王晏媄心想着的工夫,轮到自己奉香了,她便握好慧香,缓步向前去。 李商隐站在主殿门外一侧,望着王晏媄向观音菩萨像合十跪拜良晌,又上了几炷慧香。他方才本在细忖光王与这一切案情的关联,但王晏媄与他对视的刹那,竟让他走了神,先前的思路霎时被打乱了。 这王家千金适才为何要那般凝视自己?李商隐双臂抱胸地站在殿前,不过话说回来,她向上看自己的时候眼睛圆圆的发亮,抛过来的也不是什么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感觉柔柔的,目光里藏着的倒像是好奇。 李商隐连连摇了几下头,义山啊义山,你的思路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带偏了?用翊均兄的话说:想什么呢? 对了,刚刚想到哪儿了? 对,颍王、“玄衫男子”、光王、杨虞卿、“鬼兵”…… 这一切之间莫非相互关联不成?李商隐感觉自己的思路回来了,开始不自觉地用手指在空中比划起来。 ‘那玄衫男子若常出入颍王府,杨虞卿又与玄衫男子有紧密联系,而玄衫男子又是鬼兵一案的重要线索,那也就是说……’李商隐心想道:‘颍王在撒谎,换言之……’ “颍王实与鬼兵有交结……”李商隐话一说出口,一股寒意便袭遍全身,让他不自觉地打个寒战。 “公子?” “公子?” 王晏媄连叫了两声,李商隐都没有反应,王晏媄只得扽了下李商隐的袖口,这才让沉湎在思维宫殿中的他回过神来。 “噢噢抱歉,”李商隐忙向王晏媄叉手道:“走神了……” 王晏媄轻声道了句无妨,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李商隐的手,和脸庞一样的白,手指很是纤长,王晏媄隐隐看到李商隐右手中指节有着厚茧,应是长期握笔的缘故,或许这便是读书人的手吧。 在离开大慈恩寺前,王晏媄又带着李商隐在寺内稍转了转,二人穿过第二道山门,正要出寺时,却忽闻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王小娘子、这位施主,可有寻得托梦贵人?” 两人同时转身,一不留神,肩头却碰到了一起。王晏媄心里有些羞恼地埋怨道,这举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她虽知李商隐是无心,但这一碰也让她腾地从脸蛋红到了脖颈。 李商隐回看过去,发现是释玄法师,对方仍旧十分热情地向李商隐问起可有寻得梦中所托贵人,李商隐为免麻烦,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倒让释玄面色颇有些失落的讪然。 他们二人拜别了法师,尔后穿过了第一道山门,出得大慈恩寺。寺外仍旧人头攒动,但至少排队入寺的人群不像先前那般一眼望不见头了。 从坊墙处和远方城门传来有节奏的鼓点阵阵,李商隐知道,未正已过,申初即至。 王晏媄远远地看到在寺院墙前静候自己的那两名府上仆役,她知是到了告辞的时候,便转身向李商隐欠身敛衽,却被李商隐叫住道:“呃……小娘子先前所说,明日午后往贵府饮茶一事,可还……当真?” 王晏媄一愣神,眼神又不经意地同李商隐对上,她有些羞赧地瞥向别处,这才想起来最开始自己确实为了向他致歉有过这个提议。 “公子若肯赏光,自是最好!”王晏媄屈膝道。 两人又稍一寒暄,那两名仆役也都发现了小娘子,快步赶了过来,他们便互相告辞。李商隐扭过头远远看着王晏媄的背影,不知不觉竟有些移不开视线,脑中倒似是来了灵感,口中喃喃吟道:“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做裙钗。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李商隐正吟至兴处,却感到肩头突然被人轻轻一拍。 “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李商隐急忙回身,口中惊道:“翊均兄?!你、你怎么寻到义山的?” 张翊均并未立刻作答,反倒是顺着李商隐方才的视线看着王晏媄的背影,问道:“那是谁?看背影有些似曾相识啊……” “王、王晏媄,王晏灼的阿姊,那日在玄都观见过,义、义山偶然遇到的……”李商隐急忙解释着,脸颊竟有些泛红,让张翊均露出心照不宣的浅笑。 “适才的诗挺不错的啊,接着作完如何?” “还、还没想好后面的句子,”李商隐嗫嚅着,目光这才瞥见张翊均肩头锦袍被划了个大口子,里面皮肤还露出一道血痕,甚至连张翊均的脖颈处也沾着些脏灰,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翊均兄,这……”李商隐连忙指着他的肩头。 “人追丢了,不过有惊无险,过会儿给你细讲……”张翊均轻轻摇头,一语带过,用手掸了掸身上的泥印,“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十六郎呢?” “那头顶莲花冠的人……是光王。” “光王?”张翊均一怔,这样的发展也出乎他的意料,“十六宅里的光王?颍王殿下的十三叔?” 李商隐点点头,将在大慈恩寺内寻得光王的细节略约说了一遍,但对于光王所说的那名男子经常出入颍王府的事实,他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听殿下讲起过,他这个十三叔始终默默无闻,崇佛也确有其事,”张翊均领着李商隐远离香客游人的队伍,轻抚下颌,若有所思道:“照你这么说,光王可能并非知情者……” 张翊均啧地咂了下嘴,“这条线索看来是断了……” 李商隐望着张翊均,有些欲言又止。 “那眼下该若何?” “不找了,回府……” “欸今日这么早?”李商隐有些惊讶,每次翊均兄对他早些回府的提议是能拖就拖,以至于往日他们都是要压着宵禁的鼓点回到光德坊的,今日翊均兄怎这般爽快?居然主动提出? “回府前,我们先在坊里闲逛些时辰,好让那贼人主动来找我们,”张翊均别有深意地一笑,从腰间斜囊里取出一枚一寸见方的楠木令,稍摆了摆,“吃完哺食我们就回晋昌里的别业……”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四十三章 夜袭别业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酉初二刻。 长安,晋昌坊,张家别业。 天色擦黑,月华晦暗。 张翊均和李商隐两人自回府后便呆在前厅内。李商隐本还能表面安然地端坐案几前提笔作文,但他二刻工夫只写了两句话就再也写不下去了。焦虑不安的心境让他事先拟好的腹稿此刻连不成句,他索性放下狼毫,起身在前厅内缓缓踱步,希冀能让心绪平复下来。 到底在忧心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李商隐觑了眼斜卧在胡榻上的张翊均,他正捧着本读个不停,那平静的神色足可以与李商隐眼下的心境形成鲜明对比。 难道是在忧心即将到来的科考? 这不足为惧吧,寒窗十余载,李商隐自信自己早已学富五车了,科考作文又有何难? 莫非是王晏媄? 等等,自己怎么想到她了,彼是一方节度使的千金,与己不过两面之缘,虽说人家邀约明日一同饮茶,但那是客气,自己这也想太多了吧? 那到底是什么?“鬼兵”一案? 李商隐踱至前院,自从李商隐结识张翊均以来,这已经是第五日了,查案也已是第四日。然而到现在为止,就李商隐所知的线索属实寥寥,他本以为今日能有重大进展,但与光王的不期而遇以及获知的内情却让整件案子愈发地扑朔迷离。他顿觉自己的思路现在是一团浆糊,无论是写诗弄文,还是案情,均一筹莫展。 何况,他们现在正在等一个人,一个李商隐并不愿等的人…… “当心,别再往二门前走了……”从前厅内传来张翊均的声音,李商隐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张翊均是在跟自己说话,他不由凝住脚步。 “怎么了,翊均兄?” “二门前我打碎了瓶琉璃盏,地上可能满是碎渣……” 由于这宅院内现在就他们两人,府门后和二门前都未燃灯,因此李商隐只得勉强借着从前厅内透过来的烛光俯身看下去,果然见地面上有些碎琉璃,在烛火映照下熠熠泛着微光,若不仔细看,或是没有透来的烛光,他根本注意不到。 “这……就这样放着?”李商隐踱步回到前厅,发现张翊均几乎与先前的姿势无甚差别,仍旧慵懒地靠在胡榻上,翻着文集。 “翊均兄,”李商隐终于憋不住了,“你怎么能那么泰然自若?府中可就咱们两人,若照你所说,那贼人亲自来寻咱们,岂不会凶多吉少?再说,我们如何知道他几时来?” “安心。”张翊均连眼帘都懒得抬,表情云淡风轻,他只轻轻道了这两个字,思绪似是完全在韩愈的文字上。 “怎么安心?”李商隐有些急了,他越说越怕,“这院子这么大,厅堂庭院暂且不论,还有后园,我们怎么知道他从何处来?” 张翊均揉了揉眼睛,丝毫不着急,好像李商隐在说的事于己无关一般。 “翊均兄,就这一次,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李商隐语气带着些央求,“你好歹跟义山讲讲对策,我也心里有底。” 坊内更鼓恰在此刻敲了两下,前后三通,二更已至。 张翊均伸了个懒腰,放下文集,从胡榻上起身道:“走吧,我们往中庭去……” 这处别业虽不过二进,但设施一应俱全,装潢很是古朴,李商隐记得后园内还有处不大的自雨亭。中庭则由青砖铺就,堆满了枯叶,通向后园的月门前栽种着两株劲松,皆有环抱之粗,估摸也有数十岁了。 “十六郎尽管安心,此府院不同于光德坊,此院原本是李泌李邺侯的别业,风水治安极好,”张翊均领着李商隐转至中庭,介绍起自己自幼居住的旧宅,说得如数家珍。 “李泌李邺侯?”李商隐有些惊讶,不禁满是恭敬地四处瞧了瞧,原本有些缺乏修缮的旧院也变得古色古香起来。若说李商隐自幼崇敬之人,一数开元名相张九龄,第二便要数李泌李邺侯了,那首著名的他从小便耳熟能详。 张翊均轻点了下头,接着道:“……此宅背靠横街,侧临宽街驰道,晋昌坊内,武侯铺兵、金吾卫卒对于横街、宽街的深夜巡逻可毫不马虎,如此能保后园无虞,贼人若要前来,必由南而入。” “也就是说,我们只需注意府门方向便好?”李商隐似懂非懂地应着,“那我们如何知道那人几时前来?” “这你一会儿便知道了……” 李商隐更困惑了:“可是……万一他根本不来呢?” 张翊均默默地从怀中掏出那枚楠木令,递给李商隐:“见过这个吗?” “柏叶球花?”李商隐端详片刻后,仍不知张翊均言下何意:“此物有何蹊跷?” “此物倒不蹊跷,”张翊均又将那物什拿回手心里,颇为夸张地甩了甩:“此物虽不重,但悬在蹀躞上却甚是碍事,以那人的身手及所谋之事,须轻装,想必不会随意带些徒增重量的物什于身……” 李商隐若有所悟:“翊均兄的意思是,这楠木令还有他用?” 张翊均点了点头,补充道:“或许还很重要……” “可是此物既非名刺,又非官令,”李商隐又不解了:“虽然做工精美,但不过是雕了些镂空木叶花束在上面,能有何用啊?” 张翊均望着那楠木令,细忖片刻道:“这个眼下还不确知……”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迅速从张府的院墙上翻越而过,毫无声息地落在坚实的青石板路上。这黑影通身服黑,脚踩软底靴,其罩于面部的面甲似是青铜所制,质地粗糙,眼部镂刻有两处月牙般的窟窿,配上鼻尖的鹰钩和嘴部夸张的凹陷,深夜望去,甚是狰狞骇人。 院内寂静无人,黑衣人耸了耸鼻尖,隐隐能嗅到些烛火棉芯的烧焦味,似乎有人刚刚吹熄了火烛。黑衣人覆在面甲下的嘴唇轻佻地上扬,看来猎物并未跑远,仍在院中。他悄声从腰间抽出一柄障刀,此刀不同于横刀或是陌刀,刀身只有一尺,甚是轻巧,常于唐军中用作贴身肉搏。 黑衣人缓步向前,但他穿过二门后的步子甫一迈出,却突觉地面上有些异样,急忙想抽回脚步,却为时已晚,脚掌已顺着惯性迈了出去,软底靴继而踩到了洒落在地上的坚硬碎屑上,与坚实的石板一摩擦,登时发出尖锐脆响,听来甚是刺耳。 黑衣人双眼一眯,琉璃? 前院内传来清脆的摩擦碎响,由于坊内早已宵禁,这碎响在身处中庭的张翊均和李商隐听来也甚是清晰。李商隐心头一紧,张翊均的嘴角却噙出清冷笑意,他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 “这不?人来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四十四章 如遭雷磔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酉正。 长安,晋昌坊,张家别业。 云层渐去,月华将开。 黑衣人穿着软底靴,这些琉璃碎除了有些硌脚外并无大碍,但他心知,这些碎屑散在地上的目的并不是为扎伤脚掌,而是为了示警。 黑衣人收敛心神,面甲下原本轻佻的神色变得凝重认真起来。他踮着脚尖跳过洒有琉璃碎的石板,悄声进到前厅内,谨慎地扫视一眼,此间与他所想的无异,内里空无一人,一席案几上徒留些只写了十几个字的竹纸和一本扣着的。 借着晦暗月光,黑衣人用障刀尖将那竹纸挑起,约略一扫,上面只潦草地写了十四个字:“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什么玩意?黑衣人鼻孔里嗤了一声,尔后迈出前厅,从右侧月门穿过,进入中庭。这庭内久未洒扫,遍布枯枝败叶,左右各有一间侧室,黑衣人谨慎地看过去,侧室内一片漆黑,窗纸上蒙着一层薄灰,看来这处屋宅有时日无人打理了。 两间侧室的门扇皆从外上了锁,庭院尽头还有两扇月洞门,似乎通向着后园。 难道逃到后园了? 黑衣人心底暗笑,他事先详查过,这处宅院的后园院墙高耸,虽然在东侧开有一处小门,但那小门通往的巷子是条死路,绝无脱逃之理。 晚风吹过,庭院内的枯枝败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黑衣人目光一凛,不自觉地将障刀握紧了些,他注意到,地上的枯叶散落得很不均匀,照理来说,落叶往往会被风吹得堆积于墙根处,但此间院落内的枯叶不少散落在左侧月门前的青石板路上,似是在告知他自己猎物的去向。 黑衣人压着步子穿过左侧月门,不忘注意地面上可能散落的琉璃碎。月门后两侧分别植有翠竹藩篱,竹叶早已枯黄,但藩篱却一直向内延伸足有五步许,才算是进入宽阔的后园。 借着月光,黑衣人勉强看到后园正中有一处亭子,在浓重的漆黑挟裹下,与四周假山浑如一体。 黑衣人行至藩篱正中,一股强烈的不安如阴影中窜出的蝮蛇,狠狠地咬住他的脖颈。 藩篱间的距离太窄了! 但留给他反应仅有一弹的工夫,那些状若假山的黑影中突然寒光一闪,黑衣人下意识地向右急跳,堪堪躲过破空而来的弩箭,身体却依着惯性径直撞上藩篱。 第二支弩箭即刻射出,两侧藩篱相隔不过两步,这般窄的距离,一般人根本无处可躲。但黑衣人身手矫健得出奇,他竟向后一趟,继而借力翻身而起,这一支弩箭躲得远比第一支要游刃有余。 黑衣人心知对方早有准备,留在此狭窄之地徒为活靶子,便压低身子迅速往后疾退。 他刚逃出月门,伴着几声吆喝,适才皆上着锁头的侧室大门竟纷纷开启,原来那些锁头不过是虚扣,只消由内猛推门扇便可将锁头轻而易举地撞开。侧室内随后窜出来数名手持利刃的甲兵,将他的退路彻底堵住。 巡兵?黑衣人心惊道,他又定睛一看,不对,是私兵! 黑衣人急中生智,一手握住障刀柄,一脚踢在月门侧的劲松枝干上,借着惊人的弹跳力,眼见着便能单手够到月门的墙头,继而便可顺着墙头径直逃出生天。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张渔网竟从月门后高高扬起,这渔网本不大,但对情急的黑衣人而言,却似铺天盖地,纵然他身手再快,也难逃这猝然从天而降的笼罩。他顶着渔网的重量又在墙面上一蹬,却被人扽住渔网下端好似捕鱼一般拽回,让他重重地摔于地面,手中障刀亦脱手。 四周灯笼亮起,照出这黑衣人健硕的身材。几名私兵纷纷压住渔网,取走障刀。张翊均和李商隐分别提着一张寸弩,快步由后园走到这黑衣人跟前。 张翊均注视着黑衣人骇人的面甲,默默举起那枚楠木令,言语当中不无嘲弄:“我们又见面了……” 一名私兵上前,隔着渔网将黑衣人的面甲掀开,露出那标志性的残破的右耳和鬃刷般的络腮髭须。 “竟然真的是他!”李商隐惊呼,黑衣人狰狞的表情让他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原来这一切皆是张翊均设的一场局。 自打今日午后张翊均从这男子腰间顺下那枚楠木令后,他立刻认定此物绝不简单,不是组织内的某样象征,就是对于此人有特殊意义的物什。在前往大慈恩寺寻李商隐的路上,他就想好了这番请君入瓮的戏码。 由于此人动作太快,未免人手不足,为此番行动再加一道保险,张翊均在寻得李商隐后,特意往长兴坊雇人给阿姊送去了口信,张翊煊亦在酉初之前派了五名府上私兵前来相助,顺带附赠了两柄私制的寸弩。 而张翊均也心里算定,自己午后同此人的那场遭遇甚是狼狈,想必也让此人心生轻敌之意,使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落入一场圈套,最后竟败在一张渔网之下。 至于李商隐,他实际上除却那些琉璃碎以外皆始终知情,不过是有些过分谨慎地向张翊均再三寻求确认罢了。 “这楠木令究竟有何用?”李商隐憋不住好奇,从张翊均手里取过那楠木令,先开口问道:“为这么一块木头,堪得上拼命犯险,最后被擒吗?” 李商隐话说得很直,男子虽一言不发,但他的双眼却似狠狠地在李商隐身上剜了一眼,若非有渔网相隔,恐怕李商隐也不太敢这般略带讥嘲地贸然相问。 “他或许还有杀人灭口的想法吧……”张翊均瞥了眼落在一侧的障刀,审慎地凝望着男子的表情,猜测道:“此莫非你们组织的沟通凭物?” 男子直直地望向天空,仍旧不发一言,但张翊均却觉察到,他的一侧嘴角轻轻地上挑了一下。此人面皮绷得很紧,下颌又生满络腮髭须,嘴唇只需稍稍一挑,便会连带着下巴上的胡须跟着动,因此张翊均看得很清楚。 张翊均转念一想,此楠木令若真是其背后组织的凭物,其幕后主使绝不会放任此物留在外人手中,定会遣人百般将其夺回,而不是让这男子独自寻回。况且……张翊均又举起楠木令端详良晌,做工如此精细的物什用作沟通凭物,恐怕暴殄天物吧…… “莫非……”张翊均思忖片刻,轻声道:“此是尔家族信物?” 男子蓦地开口,咯咯笑着,低沉的语声竟听不出一丝惊慌:“先别忙着猜这个了……足下倒不若猜猜鄙人身后何人?” 张翊均双眼一眯,面露狐疑之色,难道此人要就此招供? 不等张翊均开口,男子竟展露出冷似寒冰的笑容,悠悠吟道:“孝文长陵东,洛城西几重?” 听到这两句诗,众人皆一头雾水,即便是李商隐也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便看向张翊均,却不由得登时一惊。 与其他人不同,张翊均的神情如遭雷磔……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四十五章 失之交臂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酉正二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张家别业。 “不可能……”张翊均稍稍定神,但他仍忍不住再重复一遍:“绝不可能!” 几名私兵看得云里雾里,只是小心地将黑衣人始终罩在渔网的束缚下。李商隐不由得觑了眼张翊均,平日里遇事神色波澜不惊的他,方才的一瞬竟然会展露那样的表情。 “怎么不可能?”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语气里不无嘲弄:“其实某猜足下甫一开始便知背后真相,不过是一厢情愿地忽视罢了……” “你撒谎!”张翊均怒火中烧地低吼道,尔后“唰”地给寸弩上弦,将锋锐的弩箭直指黑衣人的脑门,只消食指扣动悬刀,男子便会即刻殒命。 “翊……翊均兄……冷静!”李商隐见状连忙压住张翊均的小臂,在他印象里,张翊均本是个理性得可怕的人,但此刻居然轮到他劝张翊均冷静,这男子适才所说到底是何含义? 几名在侧的私兵也纷纷劝阻起来:“私制弩机违反唐律,若真将此人射杀于院中,无论抛尸何处,官府皆能验出此人死于寸弩,如此这别业内谁都逃不得干系,还会连累尊驾阿姊啊!” 灯笼光亮将渔网的阴影投射在黑衣人脸上,望之好似层层皱纹,光影层叠,让人无法把握他此刻真正的表情。 “足下尽可以夺某性命,但真相并不会变,”男子磔磔怪笑:“鬼兵无穷无尽,杀了某,那位再安排别人便是……” “鬼兵?”李商隐不由惊呼道,看来翊均兄先前猜测的无误,此人果真是‘鬼兵’的一员! 黑衣人冷哼一声,又别有深意地字斟句酌道:“而且……足下想必知道我口中的那位所指是谁……” 眨眼之间,张翊均食指向内一扣,弩箭登时射出,竟“啪”地打在黑衣人耳侧的石板上,弹了回去。所有人都被吓得呆住半晌,但反应过来后,皆知这是张翊均有意为之。 “不、不若……”为首的私兵嗫嚅着探身建议起来:“不若先将此人绑缚紧实,再作计较不迟?反正彼也逃不掉……” 李商隐适时地附和着:“对啊,眼下这般不也问不出来什么嘛……” 张翊均轻叹一声,尝试着让自己繁杂的心绪平复,他知道自己适才言谈举止略有失态,但他方才盛怒之下,仍控制自己的右手稍偏了几分。 张翊均也明白注意到,那射出弩箭,足让黑衣人右侧眉头轻微地抖了一下,这说明此男子并非真的如他所说不惧生死,若先将其擒缚,再行审问,或许确会有所收获。想到此,张翊均感觉自己才稍微冷静下来,便深吸一口气,向私兵默许地点了下头。 五名私兵收了横刀,准备下去掀了罩在黑衣人身上的渔网,张翊均见状急吼道:“先别掀渔网!” 可是他喊得太晚了,私兵们已将渔网从男子身上掀起,正要俯身擒住男子的身子,五人压制一条肢体,无论如何想都会万无一失。但此人绝不可以常人思路度之。 不到一弹的工夫,张翊均眼见那男子的袖口闪起了寒光…… 随后男子臂膀猛地一挥,张翊均方才的急吼私兵们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们的身子一僵,尔后发出不约而同的几声惨嚎,肢体下意识地向后倒去。男子趁此机会,拾起面甲,登时原地跳起。 张翊均急忙搭上弩箭,却见男子竟朝李商隐的方向扑了过去。 “当心!” 李商隐被这突然变故吓得僵在原地,黑衣人挥舞着藏于袖口的腕刃,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目直朝他而来。 张翊均抬起弩机,但李商隐的站位同男子着实太近,他愣是扣不下悬刀。 男子并非想取李商隐性命,电光石火之间,李商隐只觉手里一空,方才始终拿在他手里的那柄楠木令已然易手。 男子头覆面甲,迅速窜至月门前,踩着松树干纵身一跃,便把住了青砖墙头。张翊均反应很快,他丢掉弩机,跳起来伸手去拽黑衣人的裤管。黑衣人被这一拽,身形稍顿,但他迅速用另一只软靴朝张翊均手上猛地一磕,张翊均疼得只得放手。 从掀起渔网到黑衣人攀至墙头,一连串的动作说来冗长,其实变化瞬息之间。黑衣人一跳上墙头,回过头去朝张翊均冷冷一笑,张翊均隐约间还听到了如风的低语:“来日我定杀你!” 留下这句话,黑衣人便沿着墙头就此隐没在黑夜的笼罩之中,逃出生天…… 几名私兵都分别捂着伤口在地上打滚,张翊均视线约略一扫李商隐,发现他并未受伤,只是有些惊魂未定地瘫坐于地后,便没有管他,先去照看受伤的私兵们。 那男子藏于袖中的腕刃极为锋利,但所幸张翊均的那声疾呼让私兵们动作一滞,伤口并没有很深。他们的胸口、肩头或是胳膊上多了道淌血的口子,与其说是受伤严重,倒不如说是因伤口面积大而显得骇人。张翊均简单帮私兵们处理了下伤口,便吩咐他们先往侧室好生休息。 张翊均忙完这些,拾起弩机,精疲力竭地靠着月门前的虬松坐下,他抬头仰望着黑逡逡的夜空,几枚星斗高悬着,熠熠发光。 ‘这黑衣人到底是何来头?’张翊均暗暗心惊,线索中断带来的绝望和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他眸色变得呆滞无神。 他费尽心思筹划了这一次的诱捕,本以为一切都会万无一失,但最终还是失败了……此人身手极快,思维缜密恐不输于张翊均,与这一次机会失之交臂,下一次可不会主动送上来。 再加上,男子说的那两句诗…… 李商隐稍稍平静了些,也坐了过来,他方才着实被吓得够呛,险些以为自己真要今夜命丧黄泉。 “翊均兄,对不起……” “嗯?” “那楠木令……还是被夺走了。”李商隐轻叹道,表情满是歉意。 张翊均摇摇头,现在他已十有八九确定那物什与他们所查案情无关了,可能只是那男子的一枚很重要的信物。 “翊均兄,”李商隐压低了些声音,满是忧色道:“或许……那人所述,有几分真……” 张翊均看了李商隐一眼,“你什么意思?” “孝文长陵东,洛城西几重?”李商隐轻声吟道,“义山记得,北魏孝文帝葬于长陵,与洛城东西相望,中隔一水……” “瀍水……”张翊均望着中庭内的枯叶,无力道,李商隐既然已猜出来那两句诗言下之意,他也没有隐满的必要了:“穆宗皇帝诸子,皆以水文取名,而颍王殿下,则讳瀍。” 两人之间有了长久的沉寂,充耳所闻唯有枯叶沙沙。 李商隐看着张翊均,几次欲言又止。那人的意思很明白了,恰是在暗示他们所有行动、所有密谋的幕后主使,不是别人,正是颍王李瀍!而张翊均,却对此一无所知,还被委托查案,若真相如此,李商隐完全理解翊均兄现在的状态,恐怕唯有绝望与失落…… 但李商隐嗫嚅了半晌,最后还是下了决心:“算了,义山诚言告于翊均兄吧,其实彼意之所指,还有一人也曾同义山说过……” “谁?” 张翊均望着李商隐,眼中渐生疑窦。 “光王怡!”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四十六章 拨开迷雾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酉正三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张家别业。 “光王?”张翊均脸上半是惊讶半是疑虑,“光王彼时还有透露什么?” 李商隐略一叉手,将光王口中所道那男子经常出入颍王府一事和盘托出,“对不起,彼时义山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便对翊均兄缄口未提……” 张翊均抬手轻抚下颌,他眉梢唇角的肌肉紧绷着,目光直直地凝望着远处前厅的窗棂。 “不对劲……”张翊均从地上缓缓起身,两道剑眉几乎并立一处,口中又连连低声重复了数次“不对劲!” 李商隐忙问究竟哪里不对。 张翊均取了一提灯笼,为避人耳目,示意李商隐同往后园,临了稍稍瞥了眼男子踢过的松树干。 后园内有一间退室,外有素墙灰瓦,内有平席简案。退室外的花圃还随意地栽种了些忍冬、紫荆之类,但皆因长期无人来此打理,有些枯萎。张翊均将灯笼小心地放在退室内的简案上,指了指对首的蒲团。 两人坐下后,张翊均开口便问:“你彼时与王晏媄如何识得那人是光王?” 李商隐想了片刻,组织了下语言:“他腰饰亲王金牌,寺中妙玄法师也确实称其为殿下,彼也如此自称。” 张翊均沉吟少顷,这一点倒无甚可疑,他忽而又问:“那你们如何确知他正是你们欲寻之人?” “当然是从……”李商隐想当然地脱口而出,但脑中的一闪念却让他言语一滞,“……那,再另行指派一人进行打点,如此一来他们便又成为了无头苍蝇,须从头寻找线索了。 “换言之,我们只需查明此人去往何处,便极有可能知晓乱党的据点,届时如其将举事,可事先禀报官府,城防既有所备,乱党便绝无得手可能!” “原来如此!”李商隐来了兴致,不禁抵掌兴奋地回忆道:“容义山想一想……此人通身服黑,服饰似是粗麻所制,那张面甲质地似是青铜,不过制作粗糙,怕是城中随便一铁匠都能打造……”说着,李商隐不禁搔了搔脑后,此人衣着服饰皆太过寻常,难以判断出处。 “义山可曾注意那人软靴上的红泥?” “红泥?”李商隐面有疑惑,揣测道:“可是……近几日并未下雨啊,莫非他去过水渠?” “并非水渠……”张翊均轻轻点头,拈起一点案几上的赤色碎末,“善和里有一处泉眼,德宗皇帝兴元元年,大概四十余年前,曾有一次井喷,带出地底壤质,周遭土质由此赤红,故名赤龙泉,由于紧邻皇城,常有宫中染坊工偷懒,往取泥做染料……” “翊均兄是说……” 张翊均嘴角笑意清冷,“这红泥,为善和里所独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四十七章 不情之请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戌初。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京兆府衙。 光德坊东北隅即为京兆府公廨,相隔药王孙思邈的旧宅,便是慈悲寺。 公廨分为三部分,正殿作办公之用,左右偏殿分别储存案牍文书,各有分类,后殿即为京兆府监牢,地上的部分用作审讯看押,地下的部分则为密密麻麻的囚室。后殿再往北,则是围出来的一大片后园,其中零星散落着规模较小的独栋建筑,诸如退室、茅厕、伙房、景台之类,不一而足。 随着正殿中的水漏訇鸣,酉过戌至,最后逗留京兆府的吏员们纷纷拜别长官,三三两两地出府归家。 而此刻在后园内的伙房中,伙夫们已忙前忙后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赶在戌初时分将晚席的餐食备好,即刻遣人送往退室。 退室内,香薰缭绕,静雅怡人。两名中年人正相隔一席宽大案几而坐,两人皆服金紫。案几对侧杯盘酒器齐全,席桌上菜肴亦香气扑鼻。 若说新任的京兆尹王璠最爱的两样事物,一是高升,二便是酒宴,最好是满席珍羞的那种。 眼前这吃席虽为就地取材,命伙房一个时辰前赶出来的,但也足以让人流涎不止,大饱口福。 伙夫端上来最后一道菜,摆在居中位置:是一例“五生盘”,相传是按照中宗皇帝时韦巨源拜相后所进献的烧尾宴食单所做:用羊、猪、牛、熊、鹿五种动物的新鲜嫩肉,细切成脍,酥椒腌制后,再拼摆成上述五种动物形状的图案而成。 王璠笑眯眯地扬起铜爵,眼角的鱼尾纹变得更深了,他朗声道:“相公,见圣人!” 以清酒为圣人,以浊酒为贤人,这是士林里戏谑的说法。“同见!”对首的客人肃然拂袖,与王璠一齐将清酒一饮而尽。这坐在王璠对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任宰辅,广平穆庆臣…… 此次他们二人宴饮本是王璠为答谢穆庆臣举荐他做新任京兆尹的酬宴,王璠遣人送去请柬后,穆庆臣竟当即做了答复,约定今晚戌初同进哺食,王璠这才急命府衙伙房迅速筹备出来。 先前王璠可好好做了番调查,他听闻穆相公不喜游宴,崇朴俭素,因此特意备了这一小桌不那么奢靡的吃食,取材皆用西市坊间可买到的食材,酒也是西市所酿的“西市腔”,乃用西域法酿制的美酒,口感浓冽,唇齿留香。 酒过一寻,王璠举箸欣欣然道:“相公请!” 穆庆臣望着这在王璠看来朴素的吃食,竟一时不知如何下筷,便夹取了一块鹿脍,刚放入口中,尽管其中有酥椒调味,那腥味还是让穆庆臣脸色为之一变,只得囫囵吞下。 王璠见状一愣,鹿脍入口时穆庆臣的表情他看在眼里,这位新任宰相居然没有吃过五生盘,这是王璠绝没有料到的。他不由得有些紧张地放下木箸,赶忙拱手解释道:“相公,五生盘……”说着,王璠将一碟酱醋汁向穆庆臣的方向轻推了几许,“虽有酥椒,但不过是略除血腥,若消腥膻,还需蘸取醋汁以解。” 为免尴尬,王璠尽可能地收敛语气,他眼神不由得在穆庆臣脸上扫了扫,发现宰相似乎并未面有不悦,不禁放心了些。 穆庆臣温言致谢,又夹了一筷,这一次照王璠说的稍蘸酱醋汁,将肉脍的膻味洗去了后,风味口感果然不同。 王璠这才心里长舒一口气,在担任京兆尹之前,他担任吏部尚书,与彼时新任的尚书左丞穆庆臣本是同僚,但止步于点头之交罢了,谁曾想这位往日默默无闻的同僚竟于前日忽而一变,成了自己的上级、位极人臣的宰相,这让包括自己在内的不少人措手不及。甚至……王璠心忖着道,甚至听说靖安相公和奇章相公那边曾尝试阻止,竟也不成。 这是一个讯号,王璠心里断定,眼神不由自主地在穆庆臣的相印上瞥了瞥。这为人低调朴素的新任宰辅,定是未来的一颗新星,现在此人不仅举荐自己为京兆尹,又前来赴宴,此乃难得的拉拢之机,定要好好把握! 想到此,王璠又拿取酒勺,给穆庆臣舀满,他试探着想与穆庆臣拉近关系,便口称自己的字,言语中不无谄媚道:“穆相公新拜相次日,竟愿举荐鲁玉领京兆府,又与鲁玉同进哺食,着实令鲁玉受宠若惊啊!” “何至于……”穆庆臣摆了摆手,笑了笑道:“鲁玉兄兢兢业业,忝职天官,百僚看在眼里,言重了。” 王璠脸上都乐开花了,并不是因为穆庆臣称赞自己担任吏部尚书时的政绩,而是听到宰相回称自己的字,又称自己为兄。这么明显的叙近表示,王璠当然不肯放过,连忙抖擞精神,借兴举起铜爵,敬起酒来。 两人之间陌生的气氛渐渐化开,穆庆臣与王璠闲聊的内容也由此而丰富起来,从朝堂政务到家务琐事,不一而足。 “对了,”穆庆臣忽而问起:“鲁玉兄在北边有没有熟人啊?” “北边?”王璠看了穆庆臣一眼,继而意识到宰相说的是北司。王璠心里一惊,穆相公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他一时想不清楚,便有些谨慎地如实作答:“不曾有过……” 王璠交结甚广,南衙诸台省府寺他大体都有所来往,至少会保留点头之交,但唯独北司他至今还未曾有所打点,至于原因嘛…… “这些阍臣向来都玩自己的,唯有南衙有利可图时,他们才会出手……而鲁玉向前不过委职天官,正四品上,于彼而言,还未够格……” 穆庆臣默默点了点头,并未对此多说什么,便转了话题,聊起了家常。 酒至三巡,王璠又一次起身敬酒,而这一次,穆庆臣并没有像前两次一样起兴扬起酒樽,而是面朝对首郑重拱手一礼。 “庆臣此来,非为与璠兄把酒言欢……”穆庆臣望向王璠的双眼目光灼灼:“而是有一不情之请!” “哦?”王璠歪了歪头,他的兴头被穆庆臣这一打断,愣有俄顷。 不情之请?王璠联想到穆庆臣举荐自己为京兆尹一事,不禁心里猜测起来,莫非是要自己帮忙从县狱中捞人? 但他转念一想,相公既对己有不情之请,这岂不是答谢人情的绝佳机会?何有拒绝的道理? 王璠马上展颜放下铜爵,爽快地叉手道:“相公但讲无妨!” 穆庆臣没有马上开口,而是环顾四周,继而起身将退室门扉轻轻合拢,在王璠狐疑的目光中,坐回席前。 王璠右眉一挑,从穆庆臣关上门扉起,他便敏锐地察觉到,这退室内的气氛稍有改变,而穆庆臣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这让王璠心里开始打鼓,穆相公这不情之请,怕是会很棘手呐…… 穆庆臣忽而问起:“京兆府下辖几县?” 王璠回了回神,对这突然一问,颇感意外。并非因其没来由,而是这问题太过简单。 王璠久居朝堂,对官场的规则熟极而流,心知此类相互邀约的吃席从来都不只是吃席那么简单,往往都掺杂着些互通人情的运作,但穆庆臣的这一问他却一时想不出来意之所指,莫不是要考核自己的常识? “回相公……玄宗皇帝开元中改雍州为京兆府,下辖二十二县……” “府兵、卫兵几何?” “呃……”王璠想了想道:“开元中京兆府辖旧折冲府百三十一,今、今存九十三,想有府卫近万人,分散诸县……” “京师府卫又有几何?” “京师守备有禁军、左右十六卫,京兆府卫因此较少,或有一千余……” 穆庆臣顿了顿,浓眉微微蹙起,眼观别处细忖良晌。这位新任宰相神色不怒自威,让王璠大气不敢出地坐在对首,不知为何,他竟嗅到了些这些问话背后危险的味道。 “若将府卫扩充至五千,可行否?” 王璠先是一愣,继而大惊失色,矍然起身。长安守备兵力皆有定制,有些大胆的府尹或许会稍稍将府卫扩充,以为私兵,但都在百人以内。而五千人便是要扩充五倍的府兵,其行径堪比谋反!这穆庆臣到底意欲何为? “此有大逆之嫌,”王璠紧张得结巴起来:“不管相公意欲何为,都、都另请高明吧,此、此事恕璠难为!你我不曾有此谈话……” 穆庆臣不动声色,缓缓起身,平视着面有惊恐的王璠,语气平静道:“此事并并非庆臣之意。” “不管谁人之意,所谋何事,此事璠断不可为!”王璠答得斩钉截铁,“璠此生所愿唯酌美酒、品佳肴,身居高位,做一太平富贵翁,此等事,稍一不慎便有赤族之险,璠绝不涉足!” 穆庆臣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书,从上面的漆封,王璠认出来这是出自政事堂的堂帖。政事堂为宰相办公之所,堂帖皆须留存档案,不得带出宫中,王璠不由心生疑窦,为何这堂帖会在穆庆臣手里? “鲁玉兄细想,庆臣已身居宰相,谁人又能授意于庆臣呢?” 王璠闻言一愣。穆庆臣则郑重地将堂帖双手展开,他之后所言,让王璠登时惊立原地。 “京兆尹王璠,接圣人密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四十八章 京兆府尹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戌初二刻。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京兆府公廨。 王璠脸色遽变,他望着穆庆臣,惊立原地半晌,意识到自己适才并未幻听,慌忙下跪拱手。 圣人……密诏? 王璠大气不敢出地跪立于地,时节入冬,他额前却已开始沁出汗珠。他喉头一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这才觉出自己喉咙干得生疼。 穆庆臣将堂帖双手展开,天子用朱砂亲笔所书敕命便现于眼前: “朕以寡德,翦荡凶寇,越自藩邸,膺期大统,夙夜震兢,若蹈泉谷。而今御极五载,未敢有罔……然宫禁之中,有妖凶构祸,不询群臣,专断神器,恃近而迫众,倚兵而取威,谓天地可欺,神明可罔。朕欲除之而后快……” 穆庆臣念及此处,余光注意到王璠的肩头不由得一抖,他约略一顿,接着往下念道:“京兆尹王璠,忠谨纯厚,敏识周通。性禀中庸,气含大雅。可倚为台臣,助朕除凶……” 密诏越往后念,王璠的心情就越为惊惶,他恍然明白,自己竟在毫无察觉之间被卷入了一场谋诛阍寺的密谋。而密诏所言的那“妖凶构祸”,虽不曾道出名讳,但不消细想,他便心知其意之所指为谁人。北司中握有兵权,数立天子的,可是只有一人而已…… 穆庆臣念完密诏,将堂帖叠起,郑重的交到王璠面前。 难道还能不接旨吗?王璠心里苦笑道,他双手将堂帖默默接过,发觉自己的手指冰凉且满是细汗。尽管王璠努力克制,但他战栗的股肱却让他着实费了些劲才站起身来。 两人静默对坐无言良久,退室中香薰燃尽,芬芳渐去。 王璠将堂帖看了又看,再三确认这的确是天子亲笔手书。为了压制紧张的心情,他端起铜爵将内中酒水一饮而尽,又取酒勺舀满,但他的手微微颤抖,让勺中满满的酒洒了不少,在席桌上洇出点点水渍。 穆庆臣坐于对首,他始终在察言观色,王璠的紧张自然被他看在眼里。但穆庆臣并不认为自己所托非人,他阅人无数,知道如其心生惧意,定会婉言拒绝,而非如此细忖,良晌无言。通过适才的席间交谈,穆庆臣已敏锐地注意到,王璠虽称自己惟愿享荣华富贵,太平一世,但其口中所言,皆隐隐透露着对名利的追逐,对更高位置的向往。他断定,王璠此刻虽然惶恐,心中更多的应是好奇。 “穆相公,”王璠叉手问道:“璠可否一问?” “有何疑问,尽可畅所欲言……” “当初相公选择璠为京兆府尹,是否早已准备今日示某以此堂帖?” “正是。” “那……容璠大胆一猜,”王璠反应很快,说得字斟句酌:“圣人拔擢明公为宰辅,是否亦为此缘由?谋诛奸竖?” “不错!” 果不其然!王璠深吸一口气,他早有揣测,穆庆臣不过月余,竟从正五品迅速位极人臣,其背后定有隐情。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年仅二十三岁的天子,表面对王守澄荣宠绝伦,实则背后却在谋划着这样一场一网打尽的密谋,想来让王璠浑身打了个寒战。 圣人这份堂帖,写得着实讳莫如深,王璠心里啧啧叹道。全文自始至终未曾透露这凶徒名讳,言语之间却又不言而喻,不愧是熟知微言大义的少年天子。而且既然已经写出了堂帖,那恐怕整件密谋时间已久,可能朝中多人已经参与其中了吧…… “还有谁人参与此事?” 穆庆臣言语诚恳道:“此等细则,庆臣还不便透露……此等事,毕竟涉险,庆臣并不强求鲁玉兄。” 王璠细忖片刻,又试探着问:“圣人……需要鲁玉做什么?” 穆庆臣知道王璠如此问,说明距离他答应下来仅差一步。 “圣人需要鲁玉兄做的并不多,但很重要……”穆庆臣轻声道:“募集府兵,于善和里掩捕郑注,杖杀之。” “郑注?”王璠瞬间了然,圣人的意图乃是以此断王守澄羽翼,没了南衙的这道眼线,王守澄对南衙的控制便会减少大半,而且郑注此人招权纳贿久矣,恶名远播,罪行累累,掩捕此人,可谓名正言顺。 “仅此而已?”此事比王璠先前想象得简单,因为他甚至都不需要与北司正面冲突。 “仅此而已!”穆庆臣肯定道。 “那……璠还有最后一问,”王璠拱手道:“此事过后,于璠有何益?” 穆庆臣唇角含笑,他知道王璠如此说几乎等同于答应参与所谋了,“具体庆臣难以做主,但庆臣可向鲁玉兄保证,诛除奸竖,圣人定会不吝封赏!” 王璠沉吟良晌,终于又一次扬起了铜爵。 十月甲申,丑初。 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深夜的王府寝居内,静谧无声。李瀍与王氏同塌而卧,他充耳所闻唯有王氏有节奏的呼吸声。 赵归真白天向自己说得那件事,始终萦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臣居善和坊中曲,中曲有一废宅偏院,臣睡眠较差,稍有异动便会惊醒。连日来,每至丑正,臣总能闻得些异响,似乎是从那处废宅偏院传来。臣亦曾向四邻问起此事,然而众人却都对此一无所知。无奈宵禁严苛,臣始终未敢一探究竟……” 善和里……颍王尝试在脑海里描摹着长安坊图,善和坊向南四坊,恰是玄都观所在的崇业坊,张翊均彼时曾说起那道暗渠似乎是笔直向北延伸的,莫非…… 适才十六宅内的巡官刚敲过木柝,现在时辰应是丑初,李瀍心想道,若现在骑马去往善和坊,二刻工夫足矣,如此恰能赶在丑正之前赶到中曲。 李瀍又看了眼王氏,她胸脯起起伏伏,似乎睡意正酣。李瀍悄悄将丝织被掀起,起身下榻,他特意换上一身绯袍,拿了蹀躞,又从抽屉内取了根螺纹铁尺做防身用,斜插在腰间,而后蹑手蹑脚地出得寝居。 见到颍王竟然仍未就寝,值宿卫的梁唐臣赶忙迎了过来,李瀍竖了下食指,让梁唐臣莫要声张,别扰了王氏休息。 李瀍搭好蹀躞,悬起银鱼袋,吩咐道:“去给我备匹马……” “啊这……”梁唐臣惊讶道,殿下穿着一身四五品绯袍不说,而且他印象里殿下从未在丑时出过王府,今夜这是怎么了?“殿下……这是要往何处去?” “你莫管,快去备马……” 梁唐臣不敢多说些什么,只得赶紧吩咐一名宿卫去王府厩房,牵来一匹俊白马。梁唐臣护送着颍王直到王府门前,他看出来颍王的意思是要独自骑马出行,他心知殿下的心性,如若认定某事,劝是很难劝动的,但他仍不无担心地问了句:“殿下,要不要遣人随行?” 李瀍摆了摆手:“派人守在暗渠出口静候即可,我约略一个时辰后回府……”留下这句话,李瀍翻身上马,只身出得王府。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四十九章 讳莫如深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丑初一刻。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 十六宅重门前,校尉正在百无聊赖地斜靠在紧闭的坊门前,与数名守备于此的卫兵闲聊,不时打着哈欠。 蹄铁声忽而从不远处街道转角传来,这让他们纷纷回望过去,只见一人骑跨于白马背上,正朝坊门而来,街旁灯光昏黄,校尉还看不真切马上何人。校尉没想到这个时辰竟还有人出坊,忙挺直身子,谨慎地注视着来人。 那人身上穿着的绫罗绯袍着实显眼。看来是个四五品的官呐,校尉心想道,他忙嘱咐卫兵们抖擞精神,斜过长槊。 终唐一朝,对于藩王的戒备始终很深。未免藩王过多交结朝臣,形成派系,诸亲王深夜出十六宅均需于坊门进行报备,若其形迹可疑,则有被十六宅官密奏天子的风险,进而限制出府。 李瀍虽贵为天子幼弟,与兄长漳王凑、安王溶备受荣宠,但他也心知区区手足之情,在李唐皇族深刻于骨子里对血亲的防备面前,不值一提。他这次深夜出府,可不想被认出来,所以才换上了绯袍,而非亲王襕袍。 “尊驾留步,”校尉语气很是客气,但眼神却颇为警惕地在李瀍通身扫了扫,深夜出十六宅办事的不是没有,但身着绯袍的却很是少见,让他心里不禁略生疑窦,向前略一拱手道:“敢问尊驾名讳,可有留存名籍?” 李瀍一手提着马鞭,一手紧握缰绳。他知道,白天里常有些官吏因公务之故出入十六宅,为此须在十六宅重门前留存名籍,待出坊时再行交割。 李瀍坐在马背上,深吸一口气,勒住缰绳,将马头一转,由此刚好让马脑袋挡在校尉与自己之间,遮住校尉审慎的视线。李瀍眼神闪烁,借着勒马的空当,心里有了主意。 李瀍道:“与莒王殿下相约共商秘书省事宜,不想秉烛至丑……” 校尉顿了顿,这个身份并无疑问:莒王乃顺宗皇帝第五子,论辈分是当今天子的叔祖父,德高望重、素好文学,兼任从三品秘书监,确实时常同秘书省那群文人聊至深夜。但是…… 校尉又重复了一遍适才的问话:“敢问尊驾名讳?” 李瀍不假思索:“李炎……” 校尉命人在那廊下装满名籍木片的木函中翻检片刻,兵士哗啦啦地寻了一通,向校尉拱手道:“呃……似乎没有贵客名籍……” 有就怪了,李瀍心道,李炎一直是他在外微服用的假名,就连王氏和赵归真都不曾知道。 校尉向骑手略一叉手,颇有怀疑地探头看了看李瀍,然而灯光昏暗,彼又骑坐在马背上,看不清楚李瀍的表情,“没有找到尊驾名籍……” “不可能吧,”李瀍慢条斯理道,语气很是冷静:“你再亲自找找……” 校尉走过去,耐着性子,将里面摆有的十数块名籍挨个细看了半晌,又看向李瀍道:“尊驾,确实没有……” 李瀍面色一变,语气登时严厉了起来:“你们怎么做的事?某的名籍都能弄丢!若某将此事上报十六宅典官,尔担不担得起此责?”此言一出,配上李瀍魁伟的身形,着实让校尉身子抖了抖,他有些紧张道:“我、我等不过在此值宿,前班守卫交接于我等名籍就这些……” 李瀍怒道:“某不管你们守卫如何交接折腾,弄丢了某的名籍,此责难道归某吗?” “不敢不敢……”校尉低头拱手道。 李瀍太清楚这些守备十六宅的卫兵的心思了,居于此地尽是皇亲国戚,来此的官吏大多皆为金紫银绯,他们可谁都不愿得罪。所以李瀍只需将前班守卫的黑锅推给眼前的宿卫,再稍做退让,自己便可顺利出坊,免去上报身份的麻烦。届时返回经由暗渠,毋需过坊门,可直入颍王府,由此万无一失。 李瀍将腰间银鱼袋一闪,语气稍稍和缓道:“时辰已晚,本官不愿过多纠缠,不若尔等先让某出坊,此事某不予追究……” 校尉暗自松了口气,这位肯松口再好不过。他又稍稍瞥了眼骑手,反正入坊皆须上交名籍,此人身份应当无误才是。倒是前班守卫怎么搞的?险些让自己背了他们的黑锅。 校尉朝坊门前宿卫摆了摆手,示意开启坊门。李瀍由此顺利出十六宅,行至宽街,听闻身后坊门重重关上后,便轻夹了下马肚子,沿街南下。 丑初二刻。 李瀍骑行至通化门大街,忽然身后传来急趋而至的马蹄阵阵,他听得身后一声轻唤:“大王留步!” 颍王连忙勒马,回顾看去,马上一人头顶帷帽,宽袍窄袖,身状纤欣。 即便身着男服,李瀍还是远远地一眼认出来王氏。 李瀍满面惊讶:“你这么晚跑出来作甚?!”他话说出口后,便意识到这问题更适合问自己,李瀍略为尴尬地咳了一声,转而问道:“你怎么出来的?” “兴化坊暗渠……”王氏轻声道。 “梁唐臣那小子,”李瀍埋怨起来,不由得攥紧了缰绳,他望了王氏一眼:“我去办件小事,你回府吧……” “大王深夜出府,究竟欲往何处?”王氏骑马走到颍王身侧,她戴着帷帽,李瀍一时看不清楚王妃的表情,但他能听出来王氏语气中不无担忧。 “某得去趟善和坊,去去便回,”李瀍边摆弄着鞭梢边道:“不过一个时辰,不会耽搁太久……” “善和坊?”王氏狐疑道:“却有何事须大王深夜前往?” “不过区区小事罢了……”李瀍面色一板:“不危险,不过略作探查……” 王氏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颍王虽然表面淡定,但王氏却能听出些言语中的焦灼。与颍王相伴这么多年,王氏很清楚,他越是向自己强调区区小事,那便越说明此事绝非小事一桩。 不过她也了解颍王的秉性,硬劝其回府是不可能劝动的,倒不如顺其意…… “臣妾愿与大王同往!” “你……” “善和坊为赵炼师所居里坊,大王所说探察,想是今日由赵炼师而起?“ 李瀍默不作声,王氏知道自己猜对了,便接着道:“大王出十六宅容易,然善和坊紧邻皇城,若为巡防金吾卫撞见,如何得解?” 李瀍被问得语塞,他只想到了十六宅宿卫,却欠考虑了坊中金吾卫。 王氏将帷帽薄纱掀起,剪水秋瞳望向李瀍,轻声道:“若臣妾在大王侧,还可稍稍回护。深夜城中虚实不明,两人相伴或更为稳妥……” 李瀍撇了撇嘴,他心知,这最后一句话的言下之意很明白:难道他真要狠心让王妃深夜独自回府吗? “走吧……”李瀍长叹一口气,自知王氏意坚,便夹了下马肚子,相伴沿街而下。 二人运气甚佳,拐至春明门大街一路上未有撞见巡兵,李瀍将赵归真昨日所述简略地向王氏解释完,刚好能远远望见被坊卫灯笼照亮的善和里北曲坊门。 “若赵归真给的地址不错,入坊后在中曲有一窄巷,号为丙巷,向南百步许,便是那处宅院……” 王氏思忖良晌:“臣妾有一事不明。” “讲!” “赵归真所述此宅院,可与张翊均所查案情有何关联?”王氏望着李瀍的侧脸,揣测道:“莫非大王认为此宅院为那间暗渠出口所在?” 李瀍惊讶于王氏的敏锐判断,不由看了她一眼,默默地点头。 “是何缘由让大王如此想?”王氏不解道:“崇业坊向北除却善和里,仍有通化、丰乐、安业三坊……” “张翊均曾说那间暗渠内藏有刀戈剑戟,而赵归真对此宅院内的异响,描述用词却很是讳莫如深……”李瀍顿了顿,压低了些语声,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颇显冷峻,他一字一顿地接着道:“他说此间近日每至丑正,会有烛影斧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五十章 烛影斧声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丑初三刻。 长安,长安县,善和坊。 在坊门处,颍王向坊卫出示了银鱼袋,并讨要了提灯笼,坊卫们也不愿多事,未对他们二人过多盘查,见到那鱼袋银光一闪后,卫兵便延门放行。 善和坊毗邻皇城,又接朱雀大街,乃是城中一等一的上等地段,虽已入夜,但光看那坊内如花灯般悬起的鳞次栉比的商铺招牌,便能想象出白天人海的波涛汹涌。 李瀍和王氏二人骑马沿宽街向南,月光和颍王手中灯笼是他们唯一的照明方式。他们一路上敛声屏息,为免迎面撞上巡防金吾卫,让胯下马儿约略提速,不多时便赶至豁然开朗的中曲,在十字宽街处向东一拐入横街。 善和坊同长安其余各坊相似,中有十字宽街,北曲繁华南曲清冷,而他们所在的中曲正是这两种景象的交界之处,南北对比白天甚是鲜明。 “丙巷,丙巷……” 李瀍忧心忡忡,口中喃喃地左顾右盼,两侧绵延的屋脊犹如脊兽。他心知时辰将至丑正,也正是赵归真提起的那异响出现的时辰。 李瀍不是没来过善和里,但深夜的中曲着实与宵禁前大相径庭,他只是印象里隐约记得丙巷是一处无人问津的窄巷口,少有人烟,在寸土寸金的善和里颇为鲜见,内里或许是某人的私邸亦未可知。 王氏注目在一处门户外拐出来的灯笼上,悄声提醒道:“已经经过乙巷了……” “有了!”李瀍向前扬指道,尔后轻轻勒住缰绳,“先在此下马。” 他们将马匹牵到距离巷口数十步远的一处马靠旁,尽可能地避人耳目。尔后李瀍将袍服的下摆塞到腰间,一手牵着王氏的手臂,一手提起方才在坊卫那里要来的灯笼,快步转入窄巷。 窄巷宽不过十步,内里静悄悄的,且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条巷子往前百步许,视野稍稍开阔,形成一个宽约三十步的短街。窄巷与短街连接处左右,皆开有只容一人通过的夹道,不知又通往何处。 街巷东侧坐落着一处稍显破败的宅院,白壁红瓦,正面立有一拱门,被制成李瀍和王氏从未见过的焰型,很是破旧,从剥落到地上的块块朱漆能看出来此宅废弃颇有年头了,形制与长安城中各大官邸寺庙迥异。 李瀍让王氏先藏身于那西侧的夹道内,他随后蹑脚摸了过去,此院宅拱门横有一把沾满铁锈的重锁,不像是经常有人光顾的样子。 “真是废宅?” 李瀍沉思着,又稍靠后几步,在这处宅院墙上细细打量半晌。 拱门四周镌刻着三只立在莲花座上的骆驼雕像,背承圆盘,盘有薪火,两侧有鸟身人形祭司侍立,由于年代久远,石雕上不少花纹被模糊得不成样子。 李瀍注意到,这废宅的屋檐用的瓦,饰漆虽有褪色,但借着手中灯笼,能隐隐看出其往昔皆为朱赤之色,状如火焰。 莫非是某间废弃的胡祠堂? 大唐自从安史祸起后,中原的胡人或被同化,或逃往西域,数目急剧减少,城中遗留有的一些寺庙祠堂大多被拆毁充作公用,李瀍没有想到,在这紧邻皇城的里坊内,竟还留有这么一处被遗忘的场所。 李瀍又在宅院墙体上注目片刻,确认除却翻墙而入外,并无其他方式进入废宅后,便快步回到王氏所在的夹道内。 王氏问颍王可有发现些什么,李瀍摇了摇头,恰在此刻,从皇城方向传来更鼓咚咚,临街打更的木柝声也默契地响起。 “丑正即至……”颍王轻声道,他站在狭窄的夹道口处,望着那紧闭的拱形门,顿觉自己心跳渐速起来。 王氏视线隔着薄纱,越过颍王的肩头。她竖耳听去,竟敏锐地从阵阵鼓点声中捕捉到了一丝古怪的悉悉索索的声响,似是来自……他们方才赶来的方向! “大王快把灯笼遮起来!” 颍王听到这话,肩头登时一颤,不及细想,连忙撤回身去,将灯笼完全罩在袍服内侧,大气不敢出地背对着夹道口,将身形尽可能地隐没在阴影中。 夹道里狭窄且黑,李瀍为了遮住灯笼的光亮,不得不保持着很为吃力的半倚半蹲姿势,几无腾挪空间。 王氏几乎与李瀍贴面而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丈夫的呼吸,从颍王的绯袍下摆透来的灯笼微光,映得他们二人脸都有些泛红。王氏印象里已很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与颍王面对面这么久,她只觉脸颊稍有些发烫,却不知到底是因为灯笼内的火烛温度,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更鼓三响过后,适才那悉悉索索的响声更大了,或者换言之,变得更为清晰。 这是有节奏的马蹄声……他们二人心里不约而同地下了判断。 马蹄声在进入短街后,便伴着一声马匹的响鼻而消失了,随后马鞍发出些摩擦,却不闻有人下马落脚的声响。但从适才的马蹄声推测来看,来者似是只有一人。 李瀍悄悄扭头回望,无奈视线刚好被夹道口的墙体所遮挡,充耳所闻唯有紧接而来的锁头铿锵。 来者似乎在府门上连敲三下,而后重重地锤了两下,过不多时,从拱门处便传来合页“吱呀”声。 拱门延启,又沉闷地关上。 颍王警惕地探过头去,拱门前拴着一匹枣色马。而方才黑逡逡的废宅院内,此刻已燃起了火把,那光亮泛在院墙上一片一片相叠成片的赤瓦上,浑如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 紧接着,那扇拱门后,竟又传来些有节奏的铁锹挖凿声,尽管能听出挥锹人在尽力压抑着声响,但从颍王所站的夹道口处听来,这声音丝毫不亚于兵戈相撞。 “烛影斧声……”颍王恍然道,“赵归真说的是真的……” 李瀍胸膛心跳剧烈,他最初从张翊均口中闻得“鬼兵”将祸乱长安时,可谓将信将疑。而他几乎可以肯定,这间坐落于皇城之南,貌似废弃已久的宅院,便是张翊均所追查乱党的一处据点,而他现在与乱党之间,唯有一墙之隔…… 他该做些什么了! “大王!” 李瀍的思绪忽而被王氏猛地拉回。 向来冷静的王氏,在看到那宅院内映出的火把光亮后,眼神中也不无骇然,“臣妾觉得……我们现在应当即刻返回十六宅!” 李瀍剑眉蹙起,他难以放下地望向已不设锁的拱门。 王氏直觉道:“……再逗留于此,臣妾怕有危险。” 李瀍双眼一眯,陷入了两难。王妃在此,他可不能随意犯险,须将王氏安全送出才行。 “你速回十六宅……” “那大王呢?” 颍王亮出自己悬于内衬的藩王腰牌:“我去向坊卫通知京兆府,尔后迅速聚集金吾卫卒和附近不良人……于一刻内在此集合,将乱党一举拿下!” 如此铤而走险的计划,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惊得王氏连忙劝阻。 李瀍神情肃然道:“我乃穆宗皇帝第五子,圣人五弟,正一品颍王。凭此腰牌,足可以命京兆府遣兵来此……” “臣妾倒不担心这个!”王氏知道自己丈夫会错了意,不自觉地稍抬高了些语声,急道:“臣妾怕,如若里面的乱党,并不简单的只是乱党呢?” 颍王眸色中闪过一丝惊疑:“你此言何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卷 鬼兵迎驾 第五十一章 麒麟兽印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丑正。 长安,长安县,善和坊。 颍王眸色中闪过一丝惊疑:“你此言何意?” 王氏略一敛衽,言语甚为恳切道:“大王可曾想过,乱党如若谋事久矣,此间为其据点,守备此处内里必然尽是精锐,仅凭京兆府兵和那点金吾卫,怎么可能将其一网打尽?” 颍王沉吟不语,内心却疑道,什么样的精锐,竟能与左右十六卫之一的金吾卫相敌? 王氏似是从李瀍的眼神中看出来他的疑惑,连忙掀起薄纱,又接着道:“……调兵需要时间,倘若扑空,打草惊蛇。大王身为皇弟,必为乱党所忌惮,如若此次不成,日后线索便会彻底断绝!” “可是……出了这等事,就算扑空,难道官府会坐视不管?”李瀍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如烈焰般的院墙瓦片上。 “官府中如安插有乱党眼线,万事皆休!”王氏打断道。 颍王回过头去,认真地注视着王氏的双眼良晌,以他对王氏的了解,她如此讲定有她的理由:“你是不是……知道些内情?” “臣妾不敢妄猜……”王氏迎着颍王的目光,声音近似耳语:“但臣妾有种直觉……” “讲!” “乱党的背后,或许会有宫中的势力在左右……” 李瀍一听,登时倒退一步靠在发黑的青砖墙面上,双眸圆瞪,脸罩寒霜,不由得惊道:“绝无可能!”但他也知道王妃的直觉从不是空穴来风,便又问:“你从何来此直觉?” 颍王这一问话音方落,不及王氏开口,院内方才铿锵的挖凿声竟戛然而止。李瀍紧张地回望过去,为免形迹暴露,他这一次索性将灯笼内的火烛彻底吹熄掉,两人就此屏息凝神地将身子隐没在黑暗里。 他们静立在夹道内足有半晌。就在李瀍担心自己方才的那一声是否引来了宅院内乱党的警觉时,那扇拱门又“吱呀”一声彻底延开。 不同于先前那趋入院内之人,随着拱门再次延启,宅院内传来十分繁杂的脚步声,掺杂其中的还有甲片的摩擦以及踩蹬翻身上马的声音。 李瀍顿时意识到,他们要出巷! 糟了,听这声响,适才在那宅院内之人怕是要倾巢出动,李瀍暗自庆幸王氏劝住自己方才没有一时冲动跑出去调兵的同时,却也忧心忡忡起来,这条短街如要出巷,唯有两个方向可走,而其中一条路,便不可避免地经过他们所处的夹道口。 王氏连忙拽了下自己丈夫的衣角,向夹道深处一指,颍王知道她的意思,便压着步子,急忙往夹道更为黑暗处挪步。 这夹道深处不知从哪里渗出些泔臭味,似乎靠近坊内的某处下水道,且夹道越往里越是狭窄,李瀍记得在夹道口处还可容一匹马落蹄,但前行不过十来步,就只容一人通过了,王氏尚且可以正身向前,李瀍宽阔的肩膀却让他只得微微侧身前行。 又前行十余步后,王氏蓦地住了脚步。 一道砖墙横立于前,将去路彻底封死,原来这里并非一条通往他巷的夹道,竟是一处死胡同! 王氏借着巷口投射进来极为微弱的光亮,向墙头望去,此砖墙所用石砖皆要较周遭里巷屋宅新一些,看来是新近砌成的。砖墙虽不高耸,但也是纵身一跃很难摸到的高度。而且这夹道如此狭窄,若要攀援而上,难保不会被夹道外的乱党察觉。更重要的是,此砖墙外究竟有没有出路也毫不确知。 李瀍知道退路已断,他看了看王氏,深吸一口气。无奈他从未陷入过此等绝境,颍王只觉自己心脏要跳出胸膛,他将手伸向腰间的铁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李瀍自幼学过些御术,这柄螺纹铁尺平时用作防身本绰绰有余,但在这如此逼仄的夹道内,纵然他御术再佳,乱党消灭他只消两支弩箭。 王氏似是察觉出颍王的心焦,她将素手默默地搭在李瀍宽阔的后背上,这让李瀍心情稍稍平静了几许。 从巷口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看来是朝这边走过来了……颍王将目光瞥过去,夹道口此刻已被火把的光亮映如白昼。至少有五六人在巷口附近站定,皆通身服黑,头覆蛇纹面甲,远远看去,状似黑影。 “鬼兵?” 站得最靠近夹道口的那人,装扮稍有不同,其人面甲似是青铜所制,在火光下泛着幽幽青光,正牵着方才李瀍看到的那匹枣红马,同身后人交谈着什么,无奈距离稍远,李瀍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以及模糊不成句的语调。 若此人回望过来,无论李瀍还是王氏,都将无处遁形。 李瀍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竟觉得声音大得吓人。 等一下……真就无处遁形吗? 一个想法闪过李瀍脑中,他连忙示意王氏与他一起猫下身子。 眼下的情形是敌明我暗,恰如李瀍自己先前未曾意识到这处宅院正是乱党据点一样,盘踞于此的乱党自然也没意识他们背后正有两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而且,若李瀍算得不错,手持火把之人往往会因为明亮的火光而遮蔽了视野,从而望不到身处暗处的他们。 果然……尽管巷口的“鬼兵”数次朝这条夹道投来视线,但从他们的反应来看,李瀍和王氏并没有暴露。 他们就这样猫着不知多久,巷口的“鬼兵”才似乎是结束了交谈,分为两队,一队似乎沿街向南,而另一队,则由那覆有青铜面甲之人领着沿丙巷匆匆往北。 脚步声和马蹄声渐渐远去,继而消失在了颍王耳廓。为了确保这其中并无圈套,李瀍又和王氏在这泛有异味的夹道内猫了足有半刻,以至于最后王氏腿都有些麻了,才扽着颍王的袖口稍出了点声响。 李瀍心疼地将王氏扶起,他们小心地返回夹道口,那间宅院又恢复了伊始废弃的原貌,拱门处也横上了重锁。李瀍这一次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扶着王氏迅速原路返回,出丙巷后,轻轻骑跨上马。 “回王府!” 这漫长的一夜应当终了了,一切留待辰后再作计较……颍王心道着,轻挥马鞭,与王氏相并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丑正二刻。 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张翊均和李商隐将受伤的私兵们送回长兴里后,便踏着夜色赶回到光德坊家宅。然而张翊均却未有睡觉的意思,而是一头扎进了藏书房,挑灯翻书。 李商隐已经困得不行,坐在书阁内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他在东都求学时本可轻而易举通宵挑灯夜读,在宣纸上龙蛇飞动。但无奈今日又是跟踪,又是设伏,干了一天十足的体力活,他现在极为肯定,自己现在倒头就能坠入梦乡。 “翊均兄……”李商隐又打了个哈欠:“你查什么呢?” 张翊均举起置于案几上的一柄障刀,李商隐认出来这刀似是那男子手中所持,后来男子被渔网捕住,障刀脱手,他脱逃时也不及将障刀夺回。 不过区别在于,张翊均手里的障刀柄处缠缚的布条已被褪下,张翊均道:“这柄障刀刀柄处的印记,我总觉得有些眼熟,他逃走后我才想起来,此印记我总角时曾有印象,似乎是某种已不被使用的身份凭证。” “身份凭证?”李商隐稍稍来了些兴致,端详这障刀须臾,这才注意到这柄障刀的与众不同之处。 此刀长约一尺,刀刃为精钢所制,新近涂过油,看来主人对这柄刀感情颇深,保养甚佳,刀柄亦被打磨得很是光滑,在烛光下还泛着些光泽,若不在柄处缠缚亚麻布条,恐怕战斗中极易脱手。 刀柄正中央的位置果然刻有一小块歪歪扭扭的兽印,刻痕很旧,四周边缘位置几乎要被磨平。兽印张牙舞爪,有些瘆人,形制像极了很多番旗上常常绘有的走兽。 “白虎?”李商隐猜测道。 “是麒麟,有角的……”张翊均纠正道:“此印是用篆刀刻出来的,而且持刀人并不专业,因此刻槽多次偏斜出去……” 李商隐不解道:“到底什么人会特意在障刀柄处刻这么样的印记?” “留念?无心?得去问这柄刀的主人……”张翊均并不抬头,继续对着案几上的一本大部头书簿翻个不停,看书名似是叫。 李商隐将障刀放回几上:“那你这么找也很难找到的,这里又不是皇家册府……” 张翊均忽而道:“找到了!” 李商隐尴尬一笑,他本来都做好了先去歇息的准备,没想到张翊均找的这么快。 张翊均食指顺文字而滑动着,口中念念有词:“‘……长庆二年因与朔方军类,遂废麒麟,改用龙虎印。’” “是什么凭证?” 张翊均轻轻抬头,沉吟片刻,似是又确认了半晌自己没有看错,他看向李商隐,面有惊骇,一字一顿道:“神策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楔子 迢迢剑影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卯初。 京兆府,华阴县城外,地点不明。 地平线的位置泛起了鱼肚白,一队黑骑沿着狭窄的官道,径直朝东方驰骋,堆叠的枯叶在脚下碎裂,马蹄在身后扬起阵阵烟尘。 这队黑骑共有十人,皆身覆黑衣,与夜色浑如一体。领头一人头覆青幽面甲,胯下是来自西域的神骏,高大威武。远处华阴县城墙上的火把光亮已清晰可见,领头骑手却将鞭梢向北一扬,跟在他身后的黑骑们纷纷向左一扯缰绳,调转方向,离开官道,拐入一条狭窄的土路上。 前几日华阴似下过雨,土路稍有泥泞,一直向北延伸至树林之间,四下荒无人烟。黑骑们将行至道路尽头,视野忽而豁然开朗。在不远处,一提纸笼灯映出一座夯土院落的轮廓。 骑手们纷纷下马,将马匹牵到院前的马靠旁,领头黑骑朝其中一人吩咐了句:“守约,你在院外看马……”那人唱了声喏,便将马匹缰绳依次拴好。 这处院落不大,夯土堆成的墙体宽不过三十步。从门板右上角伸出去一根锈蚀的铁棍,其上悬有一张刻有小篆的松木牌,刻槽用黑漆浸染成乌色,能隐约地辨出上书有歪歪扭扭的“榆林店”三字。 门板上开有一砚台大小的窗口,由内用松木覆住。领头的骑手在门板上轻叩三次,又重重地锤了两下。不多时,小窗被从内拉开,一警觉的双眼从内闪过。 “?” “举酒欲饮无管弦。”青铜面甲后传来低沉的语声。 门板后沉默了片刻,似是在确认这暗号是否正确,须臾又谨慎地问道:“令?” 领头的骑手也不作声,而是从腰间斜囊中掏出一柄楠木令,在那小窗前一闪。 门板这次被很快地卸下来,让这九名黑骑依次闪身而入。 院门后的一只手举起一提灯笼,领头的黑骑看过去,这是一名身披玄甲的守捉郎,他朝领头之人略一拱手,“刘参军已在此静候柏公多时了……” 唐初,兵之戍边者,大曰军,小曰守捉,曰城,曰镇。而守捉郎便是居于守捉城中的军吏,不过后来安史祸起,大小守捉城逐渐废弃,变成法外之地,不少守捉郎便开始为官府及豪商做起了雇佣兵的营生。 守捉郎说完便伸手向那砖屋一延,领着这十名黑衣人穿过二门。其后立有一栋低矮的砖屋,上头没有瓦,只覆了两层发黑的茅草。 守捉郎在砖屋门扉上轻轻敲了三下,从屋内传来一声略显焦躁的回应:“进!” 领头骑手吩咐其余黑骑在砖屋外静候,砖屋内被烛火点亮,内有同样身覆玄甲、腰佩横刀的兵士数人,随着门扉轻启,一只耗子迅速从墙角处窜出房门。 那守捉郎口称的刘参军人称刘九郎,是一方面寸须的青袍,看袍服品级似是七品。此人箕踞地坐在胡床上,嘴里嚼着薄荷叶,脚边有一烧有炭火的铁钧炉。他见久候的来人终于到了,也不起身,反而用一双眯缝眼盯着来人,劈头便问,语气颇为不矜:“你叫什么?” 被问话的人并未马上作答,而是掀去青铜面甲,将浑身披挂娴熟地卸下,扔在房间正中的一袭案几上,露出一身被黑衣包裹的健硕身材。 “某姓柏名夔……” “柏夔……”刘九郎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的刀疤,他咀嚼着这陌生的名字,将钧炉踢开,尔后从胡床上慵懒地起身:“你就是接头人?” 柏夔轻点了点头,转动着略有僵硬的脖颈,发出些“咔咔”的声响。 刘参军见柏夔如此无礼,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这家伙不过是个接头人,他以为自己是谁?竟敢对堂堂七品参军如此爱答不理。若在平时,他早用刀鞘将此人扇飞了。 “怎么花了这么久才来?”刘参军面有不悦道:“老子可在此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柏夔负手在身,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形足高出参军一头,他沉声问道:“火师何在?” 刘九郎将嚼烂的薄荷叶吐在地上,回身用他那宽下巴朝砖屋后的退室一指:“老家伙睡得呼呼的……”继而吩咐守捉郎去将火师叫起来。 刘九郎双手搭在蹀躞上,他不愿自讨没趣,于是两相缄口,砖屋一时陷入了沉寂,唯有火烛摇曳和铁钧炉内哔哔啵啵的声响。 好在尴尬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儿,蓄有银须、面上布满褶皱的火师便被方才的守捉郎带入砖屋内。 火师见到柏夔后,在相互称礼前,先是不为刘九郎注意地点了下下颌。 守捉郎的规矩是,经由火师与客户接头,火师接受委托后,作为中间人,再将委托交予守捉郎。由于此委托极为困难,因此他们便找上了能出入宫禁的刘九郎来完成委托。 刘九郎又上下打量着柏夔半晌,言语不无讥嘲道:“你们这群‘鬼兵’可真有意思,见面都要跑到城外,约在深夜,胆子真就这么小吗?” 火师觉出来两人之间的不对付,连忙和稀泥道:“都少说两句,时间紧迫,容不得耽搁,不知皇城舆图刘参军可有带来?” 柏夔不发一言,刘九郎撇撇嘴,又塞了两片薄荷叶放在嘴里,尔后回过身去,从胡床后取出来一用锦帛卷起的长剑状物什。 “为拿到此物可废了某一个暗桩,先交钱,再交货!” 火师知道,未经许可,私藏长安舆图属违法,可处徙刑,长流三千里。而私藏皇城舆图,则是堪比谋反的重罪!恐怕为拿到这舆图,要比刘参军口中轻描淡写的“废了一个暗桩”曲折的多。 柏夔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帛,在刘九郎狐疑的目光中,递了过去。 方才始终缄口不语的柏夔终于开口了:“昌明坊,丙六货栈的掌柜,将此物交予他,他负责给你酬劳……” “这……”刘九郎一愣,以为这不合规矩。但他瞥了眼火师,只见火师朝他轻轻颔首,并未有所表示。 刘九郎将那布帛一把扯过来,发现上面净画着些他看不懂的文字,许是粟特语,或是康国语之类。 “你昨日将此物从皇城中带出,”柏夔忽而问起道:“可有被什么人注意到?” 刘九郎一时表情像是受到极大侮辱似的,不假思索道:“当然没有!” “真的没有?”柏夔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眼神似能射出利剑。 刘九郎被这一盯,脑中忽然闪过一老一少的身影,他一时语塞,不由得撇过脸去,不与柏夔目光相交:“那个人,不会影响的……” “到底是谁看见了!”柏夔抬高了声音,语气咄咄逼人。 “出、出……崇明门时,被一个道士看见了……” “道士?”柏夔蚕眉一蹙:“哪个道士?” “某不知道他叫什么,反正是带着个小道童,直朝寝殿而去的……”刘九郎争辩着,语气很是肯定:“圣人不尊佛崇道,宫中道士皆不得宠,绝不会有影响!” 火师注意到柏夔脸颊紧绷着,他咽了口唾沫,温言轻劝,尔后尝试着撇开话题:“此事先不作计较,不如先细看舆图是否有误吧……” 刘九郎将栓在锦帛上的红绳解开,放在案几上。内里是一长幅卷轴,随着舆图徐徐展开,火师也不由得心中一惊,这摹本舆图竟此等精细,宫中诸殿宇宫墙位置以及水渠周廊,皆细细进行了勾画,甚至还对宫墙之间的便门用朱砂做了标注,丝毫不亚于皇城册府中典藏的原本。 刘九郎语气中不无自信:“这舆图……如何?” “图确是不错……”柏夔目不转睛地在舆图上注视少顷,“不过……还差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刘九郎疑惑道,他可不记得先前委托里有提到什么别的物什需要他去取,莫不是这家伙在此诓骗? 伴着柏夔袖口寒光一闪,他嘴角闪过一抹阴冷的微笑:“你的项上人头!” 砖屋外的数名黑骑听到屋内传来一声惨嚎,几只栖于屋顶茅草上的乌鸦扑腾着翅膀惊飞而去,随后整座院落便又归于寂静……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一章 渐露端倪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辰正。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由于心中有事,张翊均从丑正睡睡醒醒一直到辰正时分,听着坊外西市的辰鼓声,这一次醒来后,他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穿衣起身。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院内已被管家张锡吩咐仆役洒扫得分外干净。张翊均吃过了朝食,闲步走到二进院的东厢房,亦即李商隐寄住的屋子。他刚要抬手准备敲门,却忽闻身后传来张锡的声音:“哎哎,十六郎还没起呢……” 张翊均驻足听了俄顷,果真能听出来李商隐确在内呼呼大睡,看来昨日的折腾着实把这举子累得够呛。 张锡知道他们两人昨夜又熬到很晚,言语中不无关切地问道:“小郎君不再睡会儿?”张翊均摇摇头,他背过手去,忽而没来由地问起:“阿翁,倘若我欲成某大事,应当如何做?” 管家先是一愣,尔后不动声色道:“不声张,不造势,小心谨慎,不留把柄于人,如此大事可成矣……” “不声张,不造势……”张翊均口中喃喃重复着,手不自觉地在斜囊里摸了摸,却摸到一块硌手的石块,他下意识地将此物取出,蓦地想起来这是那块在玄都观暗渠中寻得的雕花玉玦。 此玉玦到底属于谁人?张翊均昨日曾尝试在繁华的晋昌坊里四下询问,但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此物既然现身于暗渠之中,那便说明……此物的主人应当与案情有着些联系,至少乃是一知情人才对…… 张锡向玉玦略一着眼,不禁满面惊讶:“这、这玉玦……是颍王殿下给少爷的?” 见到张锡这反应,张翊均也很意外:“算是吧,阿翁认识?” “老夫并不识得……”管家看了张翊均一眼,摇头道:“只是看此制式,色如羊脂,至纯至润。并不像是普通人能持有的玉玦,故才相问。此物既是殿下所赠,确甚是相称……” 张翊均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此玉玦雕琢精美,确没想到此物竟如此名贵。 张锡又像是来了兴致,他年轻时曾贩卖过这些玉石古玩之类,因此对此类物什的鉴别津津乐道。老管家给张翊均讲起来年轻时的种种见闻,渐渐滔滔不绝起来,其实张锡只是忘了,这些故事张翊均早在十几年前便听过不下十遍了。 待到巳初时分,前院门房突然走过来,向张翊均和张锡分别叉手一礼道:“府门外有人前来拜访,说是小郎君的好友。” 张翊均面有狐疑,好友? 张翊均跟着张锡和门房过了二门,他让他们两人先退下,尔后谨慎地先只延开一扇府门,只见一人侧立于前,向张翊均拱手称礼。 张翊均视线在这人身上扫了扫,其人略矮张翊均半头,头蹊跷,倒是确有……” “……郑注此人极爱奢靡,但当时那群人来饮宴时却不同以往,排场很是低调,除却郑注外,宾客怕是还有五六人,应当都不是我们的常客。” 张翊均连忙问:“彼时有没有一个右耳残缺之人在座?络腮虬须,蚕眉凤目?” 璇玑思忖片刻,知道他说的是彼时同三杨饮宴之人,摇头道:“这个特征还算明显,如果真的有,二妈妈一定会跟璇玑说起的……” 张翊均稍有失望地咂了下嘴。此人是鬼兵一案中极为重要的人物,昨夜张翊均决定用此人放长线钓大鱼的原因便在此。虽然此人并不在郑注饮宴之列,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鬼兵与清凤阁清倌被杀一案之间的联系,毕竟耳垂还是很容易就被遮上的。 璇玑望着张翊均认真思考的神情,她心里早已萌生帮张翊均分析的想法,但无奈自己在这方面着实有些迟钝,眼下所能帮到的唯有尽可能多地为张翊均提供些线索。这样想着,璇玑努力地绞尽脑汁,搜索一切关于那一日的记忆…… “啊对了……”璇玑忽而道:“彼时璇玑曾看到,宾客里似有一人身着玉白绫罗常服来着……” “玉白绫罗?” “嗯!”璇玑接着道:“记得洛瑶还跟我夸赞过那人话虽不多,但相貌不凡、风度翩翩,可能是谁家的公子吧。” 张翊均将这点默默记下。璇玑之后又向张翊均细细讲了她能想起来的,与那日有关的一切,讲到后面,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日洛瑶被害的场景,险些没有控制住情绪。 张翊均末了轻叹一口气,道:“辛苦了,还特意来此……” “应该的。”璇玑浅笑着道。 “不过……往后能不能不要再来了?” “嗯?”璇玑闻言一愣,她方才讲得本有些泪眼朦胧,听张翊均这一说,心想莫不是自己这么脆弱一次次流泪让他烦了?便赶紧用衣袖沾了沾眼角,“抱歉……璇玑……” “不是因为这个,”张翊均轻叹道,他其实很想委婉些将话说出来,无奈这属实不是他所擅长的:“让你日后莫来此,只因翊均觉得此事或许并非一桩人命案那么简单,若是有人盯上……” 璇玑连忙道:“璇玑适才来此始终戴着帷帽,乘坐双辕车,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不是说方才,而是以后……”张翊均道,“此事恐怕并不简单,光德坊虽有京兆府公廨,但难保无虞,若是你被人盯上,为时晚矣!” 璇玑瞳仁微颤,她望着张翊均的脸庞有少顷,一字一顿,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璇玑不怕……” 张翊均没有回应,而是低下头沉默半晌,似在思忖该如何婉言规劝,却忽闻斜后方藏书阁的门扉“吱呀”轻启。 张翊均连忙撇过头去,只见李商隐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迈进门槛。 “啊翊均兄原来你在……” “呃……”李商隐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他先看了眼璇玑,又望向张翊均,同他四目相对,最后视线还是忍不住又移到了璇玑的身上。 璇玑缓缓起身,朝张翊均和李商隐分别敛衽称礼,“璇玑先走了,翊均哥哥不必相送……”她留下这句话,匆匆朝藏书阁门口走去,引得李商隐连忙侧身让开门廊。 李商隐注视着璇玑远去的背影良晌,嗅到浓浓的尴尬味道。他又转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道:“义山……来得不是时候?” “啧,”张翊均稍有烦闷地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二章 节外生枝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巳正。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璇玑出了张府,便听到坊外西市的开市鼓声咚咚。坊内的百姓乡绅、头插春胜的女眷、散居坊里的待选吏员,此刻都蜂拥地往西市去,只为赶个早集,抢购些新添的货品。 璇玑跟着人群来到中心十字街,正要登上自己来时租用的双辕车,一袭玄青扎甲却忽地与她擦肩而过。 那是一名身材壮硕的具甲兵士,腰悬缚索、障刀,头缠黑巾。即便璇玑戴着帷帽,那人也要足足高出她一头,正同样顺着人流径直往西坊门而去。 乌衣玄甲,在长安往往都只有一类军将才会穿着…… 神策军? 璇玑心疑道,现在时辰方过巳初,禁中朝参仍未结束,神策军为何会此时现身于远离大明宫的光德坊?莫不是前往京兆府宣谕的?可是又并不曾见任何其余兵吏在侧。单独行动、通身具甲的禁兵可很是少见。 等一下……禁兵? 对了,璇玑蓦地回想起来,翊均哥哥昨日曾说起,那杀害洛瑶的凶嫌,似乎也是神策禁军…… 为何防卫宫禁的禁军这几日会频繁单独现身外郭诸里坊?莫非巧合? 璇玑心下蹊跷,她将帷帽薄纱默默地拉了下来,向双辕车的车夫交割了车费,便压着步子顺着人流悄悄跟在那兵士的身后。 不出所料,出得光德坊,这禁兵也随着人群一齐入了人头攒动的西市。 行至西市宽街,璇玑便进入了堪称全长安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两侧一家挨一家皆是各色商铺,幌子高高挂起,各色香料、琉璃、皮草、锦帛绸缎,可谓应有尽有。不少商铺还都是临街而开,前一刻目之所及皆为珠光宝气,下一弹指就嗅到了扑鼻而来的脂粉浓香,再走两步,还有腰肢曼妙的胡姬倚着粉墙向人招手,口中柔声招呼着。 璇玑是万年县人,又是清倌,平日常居平康里。平康坊紧邻的东市她很熟悉,常往几处熟识的铺子打几支古色古香的木簪,但西市却是她很少涉足之处,因此沿途周遭让她看得甚是眼花缭乱。 那禁兵似乎无暇赏顾,始终步履稳健地径直向北。璇玑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街上人多眼杂,璇玑好几次差点被人群挤散,好在由于那禁兵身上的玄青扎甲,不少路人百姓见到皆敬而远之,在那人身前形成一道天然的即便有人群相隔,也很是显眼,不易跟丢。不知不觉,璇玑便发觉自己已跟到了西市北曲。 璇玑觉出来北曲与中曲、南曲的不同,这里商铺的屋破,打起了太极道:“许翰林心意小子明白,无奈小子万死不敢私为阿郎做主,许翰林若闲来无事,不若入府小坐,等朝参入阁过后,阿郎回府,许翰林再向阿郎当面赠与,如何?” 许康佐虽然迟钝,但他到底与穆庆臣同僚过,这新任宰辅届时将作何反应,老翰林还是能猜出来的。 许康佐不动声色,顾而言它,他轻叹一声道:“数月前,许某与穆相公同席,为圣人侍讲,期间圣人曾问起许某襄公二十九年,阍弑吴子余祭事……” 不好! 王师文心中一惊,这老头提这件事是为何?莫非家主与圣人所谋,已被此人猜出些端倪? “……圣人彼时所欲知者,乃‘阍’字之意,无奈彼时骠骑大将军在侧,许某惶惶不敢明言,相公精胆绝伦,直言相解。“ “呃……”王师文咽了口唾沫,拱了拱手,故作镇静地打断道:“许翰林说这些,是为何意?” 只见许康佐颇为娴熟地做出一副恳切的态度,向前探身叉手为礼道:“许某同相公有旧,倾慕相公胆识,故而前来赠礼属实不为其他,只为恭贺老友高升而罢。” 还好还好……王师文心道,看来这老头只是想借此套套近乎罢了。 王师文不再愿同许康佐纠缠,生怕拖得越久,自己难保不会失言,给自己家主节外生枝。索性这次他彻底将面孔一板,不客气道:“在许翰林之前来的是李相府的人,小子也原样退回了,许翰林还是莫要为难在下了……” 即便迟钝似许康佐,这回应也让他知道此路不通了。老翰林面上表情稍有不悦,他望了望穆相府的牌匾,这一次他不再朝王师文拱手,而是冷哼一声,扭身上车。 王师文望着许康佐远去的车驾,心里长舒一口气,实话讲,这老家伙提到骠骑大将军的时候自己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他方才的回应虽显生硬,但……惹恼一个翰林学士,应当无甚大碍。 至少王师文是这样想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三章 报以涌泉 报以涌泉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巳正三刻。 长安,长安县,西市北曲。 璇玑走到这家酒肆门廊前,观望了半晌。这家酒肆门脸不大,止有一二丈宽,但考虑到这里正对街巷,恐怕里边要远比看上去的宽敞。 倒真让璇玑隐隐觉得这酒肆与众不同的是,什么样的酒肆,店门脸前竟无人招揽顾客,要知道西市里可是寸土寸金的地界。一般这类酒肆不是生意好的过头,便是店家财大气粗、毫无所谓。 而且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胡姬酒肆,一般的胡姬酒肆往往设于城缘诸坊,靠近城门,方便送行之人随时来酒肆中买酒践行亲友,酒价也常常比唐人所开酒肆要高出一倍。这间设在西市胡商聚集地的胡姬酒肆,恐怕主顾应皆是胡人。 璇玑想入酒肆内一探究竟,却步履踌躇,她如此贸然入内,是否太过孟浪了? 门廊仿照草原大帐,由竹椽撑起,上覆白棚,前有对开门扉,皆涂有这家酒肆招牌上的图腾。走至近前,璇玑还能隐隐听见从门扉内传来的嘈杂。 “此事恐怕并不简单……” 张翊均适才的话忽然在璇玑脑中回响,随之而来的一个念头闪现:若方才看到的那禁军真同昨日杀害洛瑶的禁兵有瓜葛,她当如何? 这个念头让璇玑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玉肩随后颤抖起来。昨日洛瑶死前璇玑听到的沉闷声响又在她耳廓响起,她虽女着男服,在避免暴露自己身份的同时,也给自己陡然增加了危险。对方如果是个危险人物,倘若发现被人盯梢,难保不会铤而走险…… ‘难道要去报官?’ 毫无证据,纯属臆测的事情,报官又有何用…… 璇玑呼吸变得急促,胸脯随着砰砰心跳起起伏伏。璇玑只觉自己脑中一团浆糊,方才的那个念头搅得她心烦意乱。 ‘遇到这种情况,翊均哥哥会如何做呢?’ 想到张翊均,璇玑觉得心境竟稍稍平复。她家境贫寒,自幼被无力抚养的家人送入教坊,后来又入清凤阁为清倌,自始至终,璇玑一直在为自己而活着。但五年前的那次陪侍,若无张翊均挺身而出,替自己挡剑,恐怕她早已成为刀下鬼。自那时起,除了张翊均,璇玑对这世间已无可留恋,也就无所畏惧。 滴水之恩尚报以涌泉,何况救命之恩? 若能帮到翊均哥哥哪怕一点,哪怕只提供一点线索也好…… 璇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抬手轻推门扉,迈了进去。 与此同时,光德坊,张府。 “翊均兄,这是要去哪儿?” 璇玑走后,李商隐便见张翊均径直迈出藏书阁,迅速赶往正堂更衣。 “善和里……”张翊均匆匆在先前画的里坊草图上一指,拿着衣服转到竹制屏风后。 “善和坊?”李商隐按图索骥,细看了眼,想起来昨夜那黑衣男子软靴底上粘的红泥似乎就是来自这里坊内,似是叫赤龙泉来着?“这是紧邻皇城的里坊?” 张翊均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璇玑适才提到了郑注这个名字,听说过吗?” “卖官鬻爵的那个?” “此人恰好就住在善和坊,我准备去会会他……”张翊均搭好蹀躞后对着铜镜整了下衣冠,为免昨日的狼狈,这一次他不光在内衬里穿上了贴身软甲,又在蹀躞上悬了把锋锐匕首,在最外层罩了一袭玄色锦袍。 “不过,翊均兄……”李商隐眉头一皱:“据说每日前往巴结此人的不计其数,你两手空空,准备怎么见他?” 李商隐说的不错,倘若能见到郑注,凭借张翊均的观察力,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最关键便在如何得以见到此人。郑注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如果不备厚礼,恐怕连排队都排不上,就算排上了,身无官品的张翊均恐怕只会吃个闭门羹。 “我自有办法……”张翊均说着,脑中浮现出一个人名: 薛元赏…… 当初在西川时,正是薛元赏向李德裕伸出援手,遣人知会郑注,再由郑注上告王守澄,由此成功将李植的供状变为废纸一张,并以此为契机,彻底肃清西川,让蜀中党争自解。 而在离开西川之前,薛元赏也曾向张翊均提起过,若自己回京后有些需要用些不太光彩的手段“打点”的,只消提他的名字,寻郑注绝不会错。张翊均彼时虽对此不以为意,但却没想到今日会用上。 希望能不虚此行…… 张翊均这样想着,从竹制屏风后缓步走出来,他打量了半晌李商隐,发现他完全未有换衣服的意思,不由顿了顿问道:“你不去?” 李商隐嗫嚅道:“义山……就不去了……” 张翊均觉得奇怪,他前几日还兴致勃勃,自己恨不得得拉住他不让他太过孟浪,今日这又是怎么了? 李商隐眼珠一转,他伸出一根食指,摇摇头道:“不行,时不我待。过半月即是科考,得认认真真备考,练练笔才行。” 张翊均忍俊不禁道:“怎么前几日完全不见你着急,今日倒想起自己来长安是要考试了?”不过他也没准备真的强求李商隐与己同去,毕竟案情渐趋凶险,或许让李商隐在府中静心备考是明智之举。 张翊均道:“一个时辰后我回来。” 午初,西市北曲。 璇玑甫一进入这处门廊,各类语言交织的嘈杂便传入璇玑耳廓,她顺着门廊往里走,刚撩开尽头的青布门帘,一貌美胡姬便马上带着标志性的微笑,凑了过来,热情得把璇玑吓了一跳。 那胡姬用流利的唐话道:“这位公子,新到的龙玉美浆,来尝尝吗?” 璇玑讪讪地点头,内里一楼明烛和各色酒器饮品交相辉映,灯红酒绿,而且与她适才想象的大相径庭,一楼坐得满满当当。来此喝酒饮宴的大多色目卷须,人们觥筹交错,对酒畅饮,分外喧嚣。在左手侧还有折叠上去的楼梯直通二楼,不知上面还会有多少人。 难怪这家酒肆不需要胡姬在店前招引客人,怕是整个西市北曲的胡人都会来此宴饮吧。 璇玑被胡姬领到一楼唯一一处空着的位子,坐在酒肆内的角落里。 她本来没计划来这种场所,所以身上并没带多少钱,买不起酒,便向胡姬要了一大杯酪浆。方才还笑脸相迎的胡姬觉出来这头顶帷帽的“公子”的囊中羞涩,对她霎时失去了兴趣,跑去顾其他店内的客人。 时辰正是吃午食的时候,店内除了浓郁的酒香,还弥漫着炙羊肉的香气,两相混合,让璇玑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默默地环视了一番,注意到有几个胡客向她这个角落里瞟了眼,不过也未过多留意,又继续回过头去用回纥语大声攀谈。这家酒肆似乎没有开后门,如此说来方才的那名禁兵怕是上楼了,或许是同什么人约好在此会面?若是这样,璇玑只需在此静候,至少不怕之后跟丢了。 酒肆内的一名杂役将大杯酪浆端上了桌,酪浆是用宽肚搪瓷杯装的,闻起来倒没有腥膻之气,璇玑遂就着饮子尝了一口,甜丝丝的羊奶让她方才紧张的心情稍有缓和。 璇玑听着店内的喧嚣,只觉身在此间恍如隔世。她想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若是翊均哥哥碰到这种情况,在此静候那禁兵下来是否为最优?如果他下来之后,自己又该怎么做呢?难道接着跟过去吗?可是跟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又或者,如果那人根本不曾在二楼逗留,而是经由何处,或是在她方才走神时出了酒肆,自己难道要在此一直等下去? 许是璇玑想的太投入,甚至一时都没注意到有个人已经端着酒盏走到了她的桌前。 “这位公子,鄙人在此坐坐可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四章 血濡酒肆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午初一刻。 长安,长安县,西市北曲。 璇玑闻声一愣,抬头看去,只见方才说话的人唇角微挑,正向自己微微欠身叉手。他见璇玑并未有所反应,便又彬彬有礼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声音甚是醇厚。 “不知公子可否许某在此小坐?” 这人说话风度翩翩,语末夹有胡音,似是汉胡混血。 璇玑混迹风月场多年,阅人无数的她能明显听出来此人语调中稍有做作的成分。不过看起来他深邃的褐色眼眸中并无恶意,璇玑也生怕这人在桌前站得久了,吸引来店内其他人不必要的目光,便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 那人向璇玑叉手一礼致谢,尔后欣然在璇玑对首落座,旋即朝身后朗声唤了句:“来二盅三勒浆!”胡姬听了这声招呼,马上远远地应了声。 璇玑对这人突然前来搭讪觉得不明所以,不禁双眼在他身上多扫了扫:一身栗色翻领,鼻梁高耸,瞳孔与细眉皆为褐色,浓密的深色髭须像是一两天没修剪了,几乎遮住了上唇,璇玑也因此一时道不出此人气质是清秀还是粗犷。 ‘这人到底是来干嘛的?’璇玑满腹疑问,转而向其余的桌位瞥了瞥,仍有些桌位上有空位可坐,为何此人偏偏要来这角落里与自己拼桌?而且……他方才是不是管胡姬要了两盅酒?他难道要请自己的客吗?即便自己身着男服,这种搭讪方式也太拙劣了吧。 璇玑心里想了很多,索性不在他身上着眼,清澈的双目继续紧盯着楼梯口。 这人见璇玑半晌不曾开口,便自顾自地自我介绍起来:“在下姓安,名守约。不知这位公子名讳?”说着,这自称安守约的人便朝璇玑抱了抱拳。 帷帽轻轻一点,这便是璇玑全部的回应了。 安守约倒毫不自觉尴尬,趁着酒未上桌的空当,将这家酒肆好一通介绍。不过璇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始终啜着酪浆,目光越过安守约的肩头望着仍旧无人的楼梯口,心里渐生疑窦,自己在这里坐了少说也有半盏茶工夫,为何那处楼梯口始终不见有人出入?莫不是自己适才真的跟丢了? 可是……他又能去哪儿呢?璇玑边想边又朝一楼的各桌望过去,确实不见那禁兵的身影。 或许还是上去看看才好……璇玑心下决心,正欲起身离席。 恰在此刻,适才的胡姬刚好笑脸盈盈地端着托盘走到近前,尔后将两盅温热的三勒浆摆上了桌,还颇为会意地上了两碟酒盏,将其中一盅向璇玑这边推了推。 不过璇玑可高兴不起来,她着急要上去一探究竟,可没这个心思,忙学着男子的语气,约略一沉声道:“吾不饮酒。” 谁知安守约见对首终于有了反应,反而来了兴致,将食指朝璇玑一摆,爽朗地抵掌而笑:“安某看得出来!” 安守约顿了顿,眼神稍滞,似在细细打量帷帽薄纱后的脸庞,让璇玑不禁微微颔首,让帷帽沿向下遮一遮。 安守约缓缓道:“安某适才只消一看,便觉公子气质不凡,与此肆此境嘈杂喧闹大相径庭,不知安某可有殊荣,一闻尊驾名讳?” 璇玑终于被这人永无止境的聒噪弄得不耐烦了,这家伙怎么总问自己的名字?她瞪了安守约一眼:“足下究竟意欲何为?”无奈她隔着薄纱,声音又平素被训练得细声细语,气势直接少了五分。 安守约被对首的“公子”这么一凶,似是误会了对方的想法,反而咯咯笑着,不知从何处掏出六爻,向璇玑摊开双掌,开门见山道:“看公子生得眉清目秀,却又独身来此蜩螗羹沸的西市胡姬酒肆,不知是不是有些烦恼,安某素学,或可为公子解惑!” 璇玑眨了眨眼睛,原是个算卦的?因为觉得自己眉清目秀便要算卦,这是何逻辑?璇玑不禁隔着薄纱撇了撇嘴,心里倒是暗暗长出口气,放下了些许警惕。 不过一个算卦的竟然连自己对首是男是女都算不出,也是术业不精。璇玑心里正在暗叹,安守约已接着道:“算一卦常人某要五钱,公子既然萍水相逢,安某给公子折价,二钱一卦足以!” 璇玑不愿再在此人身上多耗时间,便冷冷地回绝了句“某不求卦”。 安守约本还欲作挽留,但璇玑毫不松口的态度终于让安守约明白自己适才的套近乎皆是徒劳。安守约稍有懊恼地挠了挠幞头后巾,这才讪讪地收了六爻,拿起酒盅,起身往别桌去了。 璇玑见烦人的家伙终于走了,便在桌上留了几枚铜钱,继而徐徐起身离席,她压着步子,缓步朝那始终无人出入的楼梯口走去,店内胡姬忙着上酒端菜,无暇顾及在店内一众胡客里身材略显娇小的璇玑。 楼梯口内要远比一楼的室内昏暗,配上那涂有朱漆的门廊,远远看过去,竟好似一张开的血盆大口,内里漆黑一片。 进到楼梯口里面,璇玑便闻见一股尿骚,她厌恶地向右侧看去,楼梯前的角落里立着两扇小屏风,许是用来遮挡溺桶的,估计不少酒客喝多了都会来此行方便。 楼梯皆为木制,踩上去吱呀作响,在尽头还有一转角,看起来应是直通二楼。 璇玑刚行至楼梯转角,从楼上就匆匆奔下来一身穿乌衣的横髭胡人,和璇玑肩膀直直地撞了一下。璇玑虽被撞得生疼,但也下意识地道了声抱歉。谁知那人脚下并没有丝毫的停留,奔下楼梯后,便直出楼梯口,随后不过数弹,璇玑便听到了酒肆门扉开启又合拢的声音。 方才那人颊上有一道刀疤,身上泛着一股狐臭,只匆匆经过这转角便让璇玑呛得轻咳了一声。 璇玑顺着楼梯走到二楼,方才的那处转角可谓将二楼和底层完美地剥离开,楼下的喧嚣声霎时就小了大半。 这二楼南侧被用木壁辟成了多个单间,宽有数步,适合三五好友一同饮宴,由此可以直面向西市街道,俯瞰市井。想是到了黄昏,必别有一番景致。不过相应的,这二楼也只留下中间一条狭窄的走廊,只容两人侧身通过,长约有十数步,大体同这间酒肆的门面一般宽。在走廊尽头挂着一副水墨,上面描绘的似乎正是这家酒肆店门前招牌上的图腾。 时辰还早,听起来没什么人来二楼饮宴,四下里静悄悄的。 但这让璇玑心里凉了半截,看来果然是跟丢了…… 不过这二楼也并无什么后门之类,能跑去哪里呢?难道说那人跳窗而走?还是在她被那个聒噪的安守约纠缠之时从门口溜出去了? 璇玑默默地走到第一单间的门前,房间内的窗户似乎是开着的,长安午初的阳光透过窗纸和单间的门棂映过来,给人完全不同于一楼的氛围。 璇玑稍稍向内轻推门扉,门却纹丝不动。 莫不是上锁了? 璇玑心里狐疑,正准备挪步向走廊深处走走,却感觉鞋底滑腻腻的,随之她便觉鼻腔内窜入一股腥味。 璇玑忙低头看去,目之所见让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脚下不受控制地一软,全凭走廊狭窄,她才靠着对侧的门扉勉力维持住了平衡,不至于瘫坐于地。 门缝下面,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渗出来暗红色的鲜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五章 将计就计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午初二刻。 长安,长安县,西市。 璇玑身子靠在对侧门扉上,眼睛惊恐地望着渗入板条的鲜血,胸脯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过有良晌,她才收敛心神站直身子,大着胆子稍稍用力将门扉前推,只听得门内沉闷一声,似是方才顶在门廊处的什么东西倒了下去,门扉亦随之吱呀轻启…… 地上铺着的竹席血迹斑斑,璇玑望向门扉左侧。尽管她心有准备,但这血腥一幕还是让她心惊肉跳,口中不自觉地惊呼一声,手下意识地扶住门框。 在门扉左侧,只见一上半身肢体背靠墙面,直直地侧躺倒在血泊中,下半身保持着箕踞的坐姿,双腿直指窗棂。即便沾满血污,璇玑仍能看出来此人上身穿着乌衣玄甲,腰间银钩悬长柄障刀…… 正是她方才跟着的禁兵! 可是……璇玑心惊道,这人照她方才的揣测,不应是一十分可疑的人物吗?怎么反倒被人杀了?到底是谁杀了他? 方才在楼梯转角与璇玑擦肩而过的胡人身影蓦地在她脑中闪过。 璇玑没有想到,自己曾与杀人凶手那么近……她肩膀止不住地颤动,抬手用衣袖遮住口鼻,掩去些刺鼻的血腥,璇玑只觉自己两手都在发抖,指尖冰凉,脚步不由自主地从房间内退了出去。 镇静,镇静……璇玑将后背再一次靠在对侧的门扉上,这才感觉方才心脏要跳出胸膛的感觉和缓了些许。 现在该怎么做?难道要报官吗? 璇玑连连摇头,昨日宇文鼎处理洛瑶被害一案时的敷衍了事仍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此刻的她只觉胸中充斥着浓浓的无力感,两日内目睹的两桩命案几乎让她虚脱。她无比希望,若能有什么熟识故交在侧,她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无措…… “翊均哥哥……” 璇玑不知为何,口中不知所谓的喃喃自语却先道出了张翊均的名字。这猛地惊醒了她,自己适才还对张翊均说过自己不怕,怎么到了现在,才说了多久的话就已全忘到脑后了? 璇玑的心底又鼓起了些勇气。她迈回房间内,微微俯身,借由一方手帕将禁兵的脸稍稍撇过来。此人相貌类胡,面上已无血色,衬得下颌的胡茬甚是醒目。此人脖颈喉管被人用利刃粗暴地割开,留下一条骇人的血口子。 从这人的死相,璇玑看不出来其他的异样,唯一能确定的,恐怕只有此人已然断气,还有死因为割喉了吧…… “嗯?”璇玑眼眸忽而注意到,这人右小臂的护腕上也被血浸濡成了暗红色,但他身上的乌衣玄甲和左侧护腕上,却十分干净,只有些溅上去的血迹,已经有些泛干了。 莫不是下意识用右手堵伤口时沾上的?璇玑猜测道,她稍稍将禁兵的右臂护腕扒开。出乎她的意料,竟没费什么力气便扯开了,原来护腕并没有缠好,只是虚套在小臂上。 璇玑面色惊忡俄顷,倒并非因扯开护腕时血滴飞溅,有几滴沾到了帷帽薄纱上,而是这禁兵整只右小臂内侧的皮肤筋肉,被完完整整地一刀割去,露出了瘆人的白骨…… 与此同时,在距离西市数坊之外的善和坊。 张翊均骑着“飒玉骓”,刚一穿过坊门进到善和里中曲,便见坊里热闹非凡。他素有听闻“城北善和城南晋昌”的调侃,但见这通往中心十字街一路上的张灯结彩,更像是坊里有什么喜事,怕是某家达官贵人要娶亲。 时辰到了午正,街边的一些餐摊都开门延客,有的胡饼摊还借用了白居易的诗词用作吆喝语:“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着实别出心裁。 张翊均其实一路骑马从光德坊过来,入坊时肚子便开始叫了,他看到临十字街口不远处有一家羊肉汤铺,便在马靠前拴好“飒玉骓”,就近寻店门口的一席餐案坐定,向店家要了碗水盆羊肉,店家很大方,用了一海碗盛装端上了桌。 旧时羊肉餐摊大多会在门前设灶台,大块的羊肉架就搁在水盆上,然后按照客官的要求现切现调,水盆羊肉故而得名。 张翊均旁桌坐着一虬髯汉,此人将两臂袖子撸起,捧着海碗便将内中羊汤一气饮下,虬髯上还沾了些肉汤,被他用手抹去,末了还喝了一声,甚是豪迈。由于动静颇大,引得同样在喝汤的张翊均不禁侧目,恰巧瞥见此人右臂上似纹有块靛青纹身。 纹身本源自古代墨刑,但传至大唐已成江湖风尚,人们多喜纹些诗词经文之类。早几年曾有一荆州街子葛清,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诗,凡三十余首,以至体无完肤,直被世人称为白舍人行诗图。 虬髯汉将袖子又放了下去,张翊均随之收回视线,回忆起他方才的那一瞥。此人右臂纹身颇为与众不同,似是某种图腾,状似雄鹰展翅,中有一僧人一手持环,一掌摊开,不知象征何意。 善和里的中心十字街车水马龙,从张翊均坐的位置恰好能望见那边车驾行人川流不息的光景,但怪异的是,不少制式不俗的四望车纷纷在那处十字向南一拐,转向了稍微不那么繁华的南曲,其中甚至不乏驷车。 张翊均不由稍有好奇地招呼了下正巧刚给前面一桌上完菜的店家,问道:“前面南曲那间街巷怎么感觉车来人往的?” “哎哟……”店家也是百无聊赖,听了这问话,咧嘴一笑叉手道:“客官是没怎么来过这善和里吧……”尔后用粗麻擦了擦油腻腻的手,向张翊均约略一探身,压低了些声音:“那里向南是郑注郑门人的宅邸,今日门人要纳妾……” 张翊均眼眸颤了一下,纳妾?难怪方才入坊时感觉似有高官要娶亲,原来正是他要寻的郑注! 他没想到自己随便挑的这家餐铺竟然守着直通郑注宅邸的街角,如此说来,这店家应当对郑注颇有了解。张翊均慧眸一转,心里有了主意,便明知故问道:“郑注?此人可是何高官金紫?怎么未曾在京中怎么听说他的名讳?” 店家不由拊掌哂笑了起来:“还说客官没怎么来过善和里,原是初到长安吧。”他见店内眼下并不忙,便坐到张翊均对首,小臂搭在桌上,手遮着嘴的一侧凑过来,像是说段子一样讲得如数家珍:“这郑注,原姓鱼,郑为冒姓,本是河东绛州一行医,出身微贱,弗能远视。后来得以医术佐道入李愬幕府,深得信任……” 其实店家说的这些张翊均都早有耳闻,但是他表现得聚精会神,边喝着羊汤,边不时点头附和,尝试找准机会从中探听些许内情。 “……彼时仍为徐州监军的王守澄王将军,据说甚怒此人凭借医术得宠,几次想除掉他,结果与此人促膝相谈后,竟然相见恨晚,奉为奇才,由此一步登天,纳为门人,得入京师已有十数年了,其间王将军打点交结,皆靠……”店家说到这儿,似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不禁连连轻拍自己的脸颊:“失言失言!” 张翊均投箸抱拳道:“鄙人乃赴京赶考一枚举子,正欲凭所携诗文干谒知贡官,不知店家所说这郑大门人,可否予鄙人一臂之力?” 店家哈哈一笑,朝张翊均摆了摆手:“足下想多啦!郑门人哪是那么容易见的?” 张翊均见话题走向有戏,像是故意引话一般问道:“哦?却不知近来都是谁人来此干谒啊?难道并非文人?” “郑注那种人怎么会读得懂诗文,”店家颇为隐晦地食指指了指天:“都是达官权僚,想往上走的贵人呗。” “那……”张翊均继续试探道:“不知近来可还有其他人出入此间啊?” 店家双眼一眯,脸颊随之绷紧了几许,让张翊均顿觉自己这一问唐突了。 “足下……意之所指是?” 那就将计就计吧…… “可有玄甲兵士出入此间?”张翊均仍旧保持着轻松的语调,他尽力将这话问得毫不经意。但他没想到的是,店家闻言竟脸色骤变,瞬间黑了下去,沉声道:“某不曾听说什么金甲兵士,客官吃完了,便快去赶路吧……”言罢竟毫不客气地起身,拂袖进到店内。 张翊均对店家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感到讶异,他隐隐觉得,这条街上虽然表面一片太平祥和,但其间不知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张翊均吃完了水盆羊肉,准备离席前,低头将手探到铜銙上的小钱囊里,却听有人在他的桌上一敲。 张翊均猛然抬头,只见桌上多了一缗铜钱的同时,一身材魁梧的男子正立在他的身前。张翊均上下打量了此人半晌,回忆起来此人正是方才在他邻桌喝羊肉汤的虬髯汉! 张翊均稍有警觉,语中疑惑:“敢问足下是?” 虬髯汉表情严肃,粗重呼吸声清晰可闻,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张翊均的双目,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细细打量张翊均的神情变化。两人就这样足足沉默有良晌,虬髯汉才开口道:“尊驾请随我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六章 鬼兵将至 鬼兵将至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时近午正。 长安,长安县,善和坊中曲。 “尊驾请随我来……”张翊均身前的虬髯汉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言语中竟多了几丝命令的语气。 此人生着栗色面皮,不知是哪一族出身,且说话语末带着些卷音,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常常盘踞西市的胡商。 “足下是?”张翊均狐疑道,方才店家的态度转变已让他警觉了起来。 “某是谁并不重要,”虬髯汉沉声道:“但某或知尊驾所调查内情……” 内情? 张翊均心中一惊,这虬髯汉方才始终坐在邻桌,莫非他从自己与店家那隐晦的交谈中探听出了什么端倪? “是何内情?” “此地不宜详谈,”虬髯汉再一次向张翊均叉手,言辞恳切道:“还望尊驾速速随某同往……” 虬髯汉许是由于顾虑,并没有说同往何处,张翊均思忖片刻,眼下的他虽不愿放弃任何一丝线索,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满腹疑窦,不禁怀疑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虬髯汉似是看出来张翊均的疑虑,他向四周环视了片刻,便向他微微探身凑过来,口中只耳语了一句话,便让张翊均矍然起身。 与此同时。 长安县,西市北曲。 从窗外传来西市署的钟鼓声,前后三通,午正已至。 璇玑知道,之后的两三个时辰才是做生意的最佳时段,西市内的吆喝叫卖声亦随之变得更为鼎沸。 这喧闹传入房间内,让璇玑猛地意识到,此地绝非久留之地,稍候若是有人来此包房饮宴,她必会被人撞见,届时尸身在侧,自己口说无凭,那擦肩而过的胡人凶嫌也不知样貌,自己只会被当作嫌疑最大的人犯扣押。 璇玑慌忙起身,收了手帕,手指内外摩挲着将薄纱上溅的血迹搓去,确认自己身上没有沾染其他血迹后便快步趋出房门,拾阶而下。 璇玑走得急了,下至楼梯转角,没注意到对侧人影一晃,竟与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似乎也没防备,刚好被璇玑的帷帽沿磕了喉咙,一声下意识地把住扶手,才不至于摔下楼梯去。 “抱歉抱歉……”璇玑致歉的话说完,正要去扶,但她定睛一看,这人竟是那方才那聒噪不已的卦士。 怎么又是这家伙?! 安守约一只手扶着墙面,俯下身去,轻抚脖颈连连咳了数下,足足调整了半晌呼吸,才摆摆手道了两声无妨。 璇玑心里纠结不已,她生怕被这家伙再纠缠上,但她更担心此人再往上走便会看到那血腥一幕,如此自己说什么也脱不了干系了。而璇玑这犹豫间,安守约也已缓过劲儿来,他抬眼看了下对方,褐眉不为人注意地一向上一挑。 “咦?”安守约似是认出来这正是方才坐在角落的“公子”,不由语中半是疑问半是惊奇道:“公子怎么跑到这楼上了?” 璇玑后悔了,她当时和这家伙撞上就该马上跑下楼去,径直出酒肆,这样反倒更加保险,忙说,此事与他无关,说完便想侧身下楼梯去。 安守约用身体挡住了璇玑的去路,向璇玑略一叉手:“安某适才细想片刻,觉得与公子萍水相逢着实不易,一卦一钱便好,不知公子意下……” 璇玑心里面哭笑不得,自己方才拒绝得那么干脆,这家伙怎么还在说这些,他不是认真的吧?璇玑正要打断,安守约却先住了嘴,两眼望着璇玑身后的台阶,脸色随之一变。 璇玑顺着他的视线向自己身后望去,登时心里一沉。 璇玑身后的台阶上,都留有清晰的血鞋印,在昏黄的火烛光下显出深深的暗红色。她方才走得仓促,只检查了自己身上和帷帽上没有血迹,但却全然忘记自己的鞋底还沾着鲜血,自己一路走下台阶,自然也留了一路的线索。 安守约右侧眉毛向上一挑,脸上泛起些惊慌,腿脚下意识地退离了一级台阶,约略压低了些语声问道:“……这、这是什么?血迹?” 璇玑连忙道:“不是血迹!” “人是你杀的?” “不是!”璇玑急忙否认,但她话刚说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这回答等于承认那正是血迹了,这个术业不精的卦士竟然还在套自己话。 安守约脸色变了数变,倒吸了口凉气,口中喃喃:“看来真是有人死了……” “我跟你讲,人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杀的为什么要强调?” “这还不是因为你问我吗?!” 璇玑说得有些着急,她一时慌了神,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谁知这卦士以为对方退却,竟朝前一迈,两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褐色双眸,得意洋洋的声音听起来甚是夸张:“安某自幼对人面相过目不忘,识人辨人从未有谬,安某认出来了,公子枉生得此眉清目秀,竟是怙恶凶嫌!” 璇玑差点想打他一拳,说眉清目秀的是他,说怙恶凶嫌的也是他,这家伙脸皮怎么这么厚? “那你怎么不说说,我若为凶嫌,为何还跟你在此纠缠不休?我若为凶嫌,你怎么敢保证自己的安危?” 安守约被问得一愣神,他双眼一眯,犹豫半晌道:“不是公子,那会是谁?” 经过安守约的这番胡搅蛮缠,璇玑方才稍有混乱的思路反倒清晰了起来,适才的嫌犯从着装体味看应是胡人,胡人虽在西市北曲遍布,但一旦出了北曲,便极易辨认。而且这个安守约方才的那番自吹自擂让璇玑脑中忽而有了个想法,虽不成熟,但值得一试。 “你说你常在西市?” 安守约点点头。 “你对人长相过目不忘?” “那当然,这可绝非说说而已……” 璇玑打断他道:“那常来此地之人你可全都识得?” “那是自然。” “足下不是想算卦吗?”璇玑马上从腰间钱囊里摸出一串铜钱,对安守约道:“我知道凶嫌衣着样貌,若足下愿助我一臂之力,它就是你的了……” 午正一刻。 “时不我待,鬼兵将至……” 虬髯汉的耳语仍旧萦绕在张翊均耳侧。 张翊均牵着“飒玉骓”,跟在那魁梧男子身后。二人顺着人流,直往十字大街而去,但与张翊均先前要去的南曲郑注宅邸不同,他们一路径直往东,穿过十字大街后又左转右转。那虬髯汉最后领着张翊均进到一人烟稀少的小巷里。 小巷一开始很窄,张翊均只得先将“飒玉骓”拴在巷口附近的木栏杆上。 小巷之后变得稍宽几许,但又曲折幽深,地上污水横流,两侧紧密排列着一些颇为简陋的木质棚屋,黑压压的连接成一片,一路上有些地方的杂物垃圾几乎将巷子给堵住。 张翊均记得善和里主干道两侧留有排水沟渠,这些沟渠似乎都引到这条低洼巷子里来,继而顺着流入坊外水道。所以这小巷内污水横流,走路间都能闻到不小的异臭。 那人好似轻车熟路,每遇岔路口,毫无犹豫之意。每一次在张翊均以为小巷将至尽头时,虬髯汉又脚步一偏,转而进入全新的巷里,且逐渐道路逐渐向下延伸,让张翊均不禁怀疑他们已经进入了某处干涸的水渠。 张翊均心中纳罕,觉得自己跟着此人实有赌博的成分,但此人竟又能道出“鬼兵”一词,说明其定为知情者,而且此人步履稳健,说明其早有成算,绝非临时起意。张翊均心中一个想法隐隐成型:莫非除了自己,还有其他势力也在调查此案? 虬髯汉最终走到一处低矮的门廊前,此处他们的头顶上方已被木板条几乎遮蔽得不见天日,张翊均感觉自己仿佛是进入了长安城的地下。 虬髯汉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上栓有的铁锁。 门廊随后被推开,外面本已昏暗,内里看起来更是漆黑一片。虬髯汉掏出一柄火折子,娴熟地擦燃,他让张翊均在门外静候片刻,随后便独自钻进到了门廊深处,魁梧的身形亦渐渐消失在了黑暗中。 虬髯汉刚迈进门廊之时,张翊均借着火折子的亮光,隐约看到门口不远处立有一面木屏风,上面雕刻着的,像是一只巨大的展翅鹰隼,鹰隼脑袋的位置代之为一名一掌摊开、一手持环的僧人。 张翊均心中恍然,这不正是那虬髯汉右小臂内侧纹有的刺青?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七章 鸩毒再现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午正二刻。 长安,长安县,善和坊某处。 张翊均站在门廊外静候的工夫,细细地观察了片刻周遭。这间门廊由砖石垒成,方才的虬髯汉打开的与其说是门扉,不如说是两扇挂在砖石合页钩上的粗糙木板。此处仰头不见天日,但现在时值正午,隐隐有些冬日阳光从木板间隙投射下来,不至于让此地变得漆黑,浑如地下。 张翊均望着门廊内的木屏风,借着微弱的光线凝视其上良晌。图案雕刻甚为粗糙,能隐隐辨出描绘的是一僧身雄鹰。 那僧人头的一句话,让李瀍今天还记得: “彼遇险而无人挺身,国有难而将相漠然,唐将不唐……” “唐将不唐……”颍王口中喃喃自语地重复了这四个字,他一勒缰绳,自己已不知不觉间到了张府门前。 李瀍选择来此目的很明确:一向张翊均道出昨夜善和里的异动,二是让他暂时收手,此事实在过于凶险,他已不能放心地让张翊均独自调查案情。 颍王立于府门外,想好了说辞,他翻身下马,将马匹牵到府门前的木制马靠旁拴好。他刚把手放在铺首上准备轻叩,却听门内一阵响动,听来像是抬起门闩的声音,府门继而竟直接向内延启。 门槛内外两人,皆满眼惊奇意外地望着对方。 “颍王殿下?” “十六郎?” 李瀍和李商隐几乎同时冲口而出。 李商隐本牵着“紫云骢”,见到颍王,连忙松开缰绳,向前俯身拱手一礼,他没想到颍王居然会亲自到访张府,但他思忖应当不是来寻自己的,便微微侧身让出道来,问道:“殿下亲来此,可是欲寻翊均兄?” 张府的老管家和几名仆役此刻也闻声赶来,见是颍王殿下,皆躬身施礼。李瀍点点头让他们退下了。 “翊均莫非出府了?” 李商隐颔首道:“殿下来得不巧,翊均兄约略一个时辰前出府往城北而去了……” “城北?”李瀍微微蹙额,他瞥了眼李商隐身后的紫毛骏骢,又打量了半晌李商隐的装束,宽袖襕袍、佩巾幞头、搭扣蹀躞,俨然是要出门的打扮,不禁问道:“你也是要去寻他的?” “呃……非也,”李商隐稍有嗫嚅,左手不自觉地摩挲右手手背,“臣稍候有些急事,且须往晋昌一趟……” 颍王“噢”了一声,侧让开府门,在李商隐牵马出府后,他忽而问起:“翊均可有说他往何处去了?” 李商隐顿了片刻,想起来向颍王叉手道:“翊均兄今晨似乎说他要往郑注府上,臣记得……应是往善和里了……” “善和……”李瀍胸中一悸,他尽力表现得不动声色,连忙再向李商隐确认一遍道:“他确定说是往城北善和坊去?” 李商隐似乎没觉出来颍王言语中的焦急,点头道:“正是,紧邻皇城南墙的善和里……” 不好! 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开始在李瀍心中凝聚,他顾不得耽搁,匆匆辞了李商隐,便转身上马,直朝坊门方向疾驰而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八章 一探究竟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初。 长安,长安县,善和坊某处。 虬髯汉浑身不住地痉挛,胸口毫无节奏地剧烈起伏,血淋淋的右臂向下滴血,鲜血渗入夯土地面,瞬间洇出一片暗红的血晕,因痛苦而扭曲的面目在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映照下甚为可怖。 云山鸩毒,竟让如此魁梧之人须臾之间变得如此狰狞…… 张翊均知道虬髯汉虽然现在还不是尸体,但他很快便是了,算下来应当根本撑不了几息的工夫。 虬髯汉发白的嘴唇颤抖起来,张翊均立刻意识到他有话要说,连忙伏下身去,侧耳在他嘴边…… 但虬髯汉口腔内噙满了涌出的鲜血,张翊均只能听到些模模糊糊的痰音。 要来不及了……张翊均心下一沉,连忙拔出匕首,口中道着“对不住了……”继而掰开虬髯汉的嘴唇,刀尖一旋,用力撬开虬髯汉紧闭的牙关,伸手将虬髯汉口腔内凝聚的血块扣了出来,一股血腥味登时扑鼻而来。 “你到底是谁?”张翊均为让他尽可能保持清醒,急忙冲他低吼道:“为、为何要带某来此?那黑衣人又究竟是谁?” 虬髯汉瞪着血红的双眼,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张翊均颤抖着道:“某……即是鬼兵……” “鬼兵……”张翊均呼吸一滞,他顾不得细思,连忙追问道:“鬼兵可是神策禁军?” 虬髯汉的脑袋轻轻左右动了动。 张翊均面色一怔,难道说神策军与鬼兵并无瓜葛?那昨夜缴获的障刀柄处的兽印如何解释? “你们的目的到底为何?” 这一次,虬髯汉似乎已经听不见张翊均的问话了,他没有作答,而是费力地抬起被血染得满是暗红的右小臂,眼眸向手臂凝视良晌无言。 说来也怪,虬髯汉盯视着被割去内侧皮肉的右臂时,他渐趋发散的瞳孔似乎又凝聚了几许,狰狞的面孔也随之和缓。 虬髯汉的右臂缓缓垂下,他再一次地望向张翊均,张翊均连忙侧耳过去仔细倾听,从他口中发出的几个模糊的音节中,张翊均勉强地听到了“大明宫”三个字…… “大明宫?大明宫怎么了?!” 当张翊均再一次看向虬髯汉时,却发现他已经吐出最后一口气,魁梧的身躯不再颤抖,血红的瞳孔已然发散,呆滞地直视着小室的“大明宫”三字,代表着什么呢? 还有如此人所说,他便是鬼兵,那到底又会是谁杀了他呢? 张翊均再一次看向那支弩箭,剑眉用力地蹙起,口中喃喃道:“那黑影也是鬼兵一员……” 火折子彻底熄掉了,小室重归黑暗,张翊均却觉眼前悠然一亮,脑中渐渐有了思路:虬髯汉本欲倒戈,死前在羊肉餐摊听自己与店家所言,听出了些端倪,故而带自己来此,怕是要向自己和盘托出乱党所谋,却不想他欲背叛组织一事早为所备,故而死于早在此埋伏好的刺客之手。 这意味着,如此庞大的组织,内中并非铁板一块! 或许……仅仅是或许,还有其他人欲倒戈也说不定。 张翊均从地上起身,他再燃起一柄火折子,照了照虬髯汉血淋淋的右小臂,上面的血已有些泛干了,沾了不少地上的泥土。 “这里曾经是一处纹身……”张翊均心道,那黑影将这纹身如此粗暴地割掉,是想掩盖什么呢? 他蓦地想起来这刺青应当同这间窑屋门廊处的木屏风图案如出一辙! 等等…… 若是为了掩盖线索才将那处刺青割去,那为何黑影会留着这扇木屏风在此?这难道不会是个更为醒目的线索吗? 如果是自己的突然出现打乱了那黑影的计划,那这样推断下去的话…… 应当还会有人来善后! 张翊均胸中一悸,急忙从小室中迈出去。待他绕过木屏风,从门廊里急急地钻出去后,却发现不知何时,这间单向窄巷远处已出现了数名手持长刃,通身黑衣的蒙面人,正好似打量猎物般地注视着他。 与此同时,在数坊之外的西市。 璇玑以为,既然是那凶嫌是胡人,那西市北曲必然是其常常出没的场所,安守约又自称对此地熟极而流,寻得那人踪迹应当不难才对。 谁知安守约一开始还颇为乐意地在前领路,但走了有一盏茶工夫后便不说话了,甚至还唉声叹气地嘟囔起来:“我安守约这下是上了贼船了……” 璇玑有些生气,她再次强调那禁兵之死与她毫无瓜葛。 “可不是因为这个,”安守约干脆住了脚步,看向璇玑道:“安某刚刚想起来,尊驾在楼梯上留了那么多脚印,若顺藤摸瓜去寻,尊驾可是头一号嫌犯,而安某虽知尊驾未曾杀人,但官府可未必这般想……” 璇玑一愣,“可是……” 安守约连忙领着璇玑走到一处人稍微少些的里巷,打断她道:“安某的意思,尊驾所述那凶嫌,乌衣、横髭、狐臭,在西市北曲皆为常见,在此搜寻可谓大海捞针!” 安守约接着道:“再说,酒肆报官只是时间问题,尊驾应当即刻离开西市才是,怎么还敢在这附近闲逛?” 这句话忽而点醒了璇玑,她不由得警觉地四处看了看,顿时觉得安守约所言不虚:偌大的西市里人多眼杂,在此寻人属实太过明目张胆,那间酒肆的胡姬见过自己,若其报官,难保不会认为自己最为可疑,他们再在此闲逛,恐怕只会麻烦更多…… 或许先离开此是非之地才是明智之举? 璇玑向安守约略一告辞,正欲转身离去,安守约却在这时叫住她道:“公子请留步!” 璇玑迟疑了一瞬,回望着道:“不知足下还有何事?” 安守约向璇玑叉手一礼,辩道:“可否告知安某公子处所,若日后有其他消息,或可往向公子通报。” 璇玑打量安守约片刻,她对这刚相识不久的汉胡混血并不放心,便想了想道:“来日若有所需,某可再往西市北曲寻足下。” 安守约不再言语,璇玑便又一次向他道了声告辞,而后压低帷帽,顺着人流匆匆离去。 安守约立在原地良晌,他凝望着那顶帷帽朝西市坊门方向渐行渐远,嘴角随后撇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张翊均抽出腰间的短匕首,然而和朝他渐渐靠近的黑衣人们手中的长刃比起来,显得颇为袖珍,惹得那群蒙面人发出一阵嗤笑。 张翊均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误入陷阱,暗恨没有早些意识到木屏风的蹊跷。窑屋内别无他路,此处地处低洼深巷,是坊内铺兵完全不会管辖之地,且遮天的木板条完全阻挡了他翻墙而出的可能。 而唯一的出路,已被手持长刃的凶人所阻隔,这水泄不通的围堵,纵然他身手再敏捷,也难逃出生天。 那群黑衣人走到距离张翊均十数步远的位置站定。为首一人将蒙面黑布拉下来,露出斑驳的双鬓,和蓄有银须的下颌。 张翊均一愣神,心下蹊跷,这群人举止衣着同他那晚在玄都观暗渠内见到的“鬼兵”不太一样,同方才窜出窑屋的黑影也完全不同,这群人到底是谁? 为首的老者瞅了眼张翊均手中的短刃,从鼻孔中传来一声嗤笑,满面的沟壑变得更深了。 “不杀你……”老者眼中满是轻蔑,他不无嘲讽地向张翊均叉了叉手道:“还请尊驾跟我们走一遭。”说完便朝张翊均扔了一黑帛布条,他本想团起来扔到张翊均脸上,但没控制好力度,飘飘地落到了张翊均的脚背。 张翊均顿时领悟其中含义:有人要见他…… 张翊均看了老者一眼,隐约觉出来老者的眼神中似乎并无杀意。 张翊均收起匕首,他忽而想起来,长安城中常有豪商雇佣江湖私兵保护货运畅通,免受山匪袭扰,这些私兵大多来自边疆废弃的守捉城,自号“守捉郎”。 张翊均试探地问道:“守捉?” 老者点了点头,手中仍握着长刃。 现在留给张翊均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拼杀出一条血路——前路已被敌人围得水泄不通,这条路几乎不可能;二便是蒙上黑布,被带往长安某处不为人知的场所,一探究竟。 或许这会是揭晓谜底的绝佳机会……张翊均心念着,便俯身将黑布条捡起,紧紧地缠缚在自己眼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九章 深入虎穴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初二刻。 长安,某处。 张翊均眼前忽然一亮。这并非是他想出了些端倪,而是遮于眼前的蒙眼布终于被取了下来。 这一路上他先是被送上了一辆马车,车夫似是为了迷惑张翊均,马车随后在街巷里毫不停歇地左转右转,最后缓缓停下。不过这“毫不停歇”反倒暴露了他们所处的位置——现在未初,善和坊坊门处摩肩接踵,马车绝无可能一路畅通地窜出去——这也就是说,他们应当始终未曾出坊,而是在这善和里兜了二刻圈子。 呈现在张翊均眼前的是一处宽阔而空旷的屋宅,屋内长宽皆有数十步,房梁穹传自漠北回纥人,虽然原始,但很是方便快捷。 红柳枝被放到火盆上方,肉块不一会儿便发出滋滋的声响。张翊均眼神闪动,转而细细地观察起这简陋的别室,以及柏夔身上的装束,想尽力看出些端倪。 长安城中的祆祠曾经盛极一时,广泛分布于城西,城西又以怀远坊祆祠最为著名。然而安史之乱后,传闻安禄山笃信祆教,自称光明之神,以拜火信仰团结胡众,蕃兵胡将由此多数追随其反叛朝廷,祸乱大唐。自此以后,祆教衰落,备受朝廷监控,祆祠也只剩怀远一坊稍有留存,亦难复往昔辉煌。 这群乱党背后之人势力大到何等地步?竟然将紧邻皇城的善和里废弃祆祠以为据点,并且躲过坊内里卫的巡查、朝廷的监管…… 柏夔注意到张翊均在搜寻线索,不禁轻轻挠了挠自己鬃刷般的髭须,哈哈一笑:“足下还真是敬业,也不知朝廷究竟许足下何职,自己都性命难保,还在操心调查案情的事……” “某不入仕……”张翊均尽管被捆在椅背上,仍毫无怯色地挺直胸膛。 “不入仕?”柏夔冷笑一声,他注意到张翊均的面无表情,觉出来他并没有扯谎,目光转而变得深邃,在张翊均身上扫了又扫:“当下人人都想谋取官做,不会是信口开河吧……难道是些散阶?朝散郎?朝议郎?奉议郎?” 张翊均面色一怔,不禁在柏夔脸上凝目半晌。散阶只是虚衔,徒有官品,并无执掌,很多入仕之人都弄不清楚,但柏夔方才道出这些散阶时近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若非对官场事物熟极之人,绝无可能轻易做到这点,这人到底是何背景? “你曾是官?” 柏夔未作回应,但握着红柳枝的手稍微抖动了几许,肉块上面缀着的油脂顺着落在火盆内,腾点火星。柏夔将烤好的肉串放在身侧窄案上晾凉,撒上些粗盐粒。他取来一盏铜爵,递到张翊均鼻尖前晃了晃里面乳色的液体,张翊均随之闻到一股清冽的酒香气。 “喝不喝?” 张翊均一动不动,柏夔撤回铜爵,将内中酒液一饮而尽,道:“可惜了,这是襄州黄酒……” “你是襄州人?” 柏夔蚕眉微微蹙起,沉默良晌道:“柏某曾为襄州参军……” “为何辞官?” 张翊均注意到,柏夔脸上轻佻的神色消失了,张翊均这一问仿佛勾起来其内心的某些回忆。 “柏某从未辞官……”柏夔清了清嗓子,淡淡地道:“只因某日醒来……忽而发觉这身官服不再合身罢了。” 对这回答,张翊均唇角浅浅一笑。 柏夔双眼一眯:“有何可笑?” 张翊均道:“足下不辞辛劳将某带过来,不会就是为了与某闲谈的吧?” “当然不是为了闲谈……”柏夔吃了两串羊肉,背靠在被熏黑的墙壁上,他跷起指甲,从牙缝里剔出来羊肉残渣,向火盆里一弹:“不过柏某还是很好奇,张兄到底为了谁,竟如此拼了命地去查案……” “尔等图谋不轨,构祸长安,若无人挺身,唐将不唐……” “唐将不唐……”柏夔听到这四个字,极为厌恶地啐了一口,表情陡然变得十分可怖:“都死到临头了,还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就没意思了。此处别无他人,没人在乎你忠心与否,不如老实交代,朝廷谁人派你查案,又许足下何职?” 果不其然……张翊均心道,他早有猜测,乱党再自信,也不可能对有人在背后的追查无动于衷。此番设套将他带来此地,十有八九是想从他口中探听出些查案的进展,事后必将杀人灭口。而张翊均也知道,若是对方发觉自己毫无利用价值,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杀手。 张翊均并不怕死,他怕的是死的毫无意义…… 他至少要将乱党盘踞此地的讯息带出去,让朝廷有所戒备!最好是……活着出去…… “某若不说呢?” 柏夔倒并未被这话激怒,反而与张翊均四目对视半晌。他忽然干笑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张翊均身侧,俯身在张翊均腰间蹀躞的斜囊里摸了少顷,取出来一块翠绿玉玦。 张翊均认出来这是那晚在玄都观暗渠内寻得的那枚玉玦,自己出行前忘了把它拿出来了。 “果然在你身上……”柏夔端详这玉玦片刻,他眼珠一转,将玉玦举到张翊均眼前,狡黠一笑道:“回答足下一开始的问题,这枚玉玦的主人,便是我们背后的主使者……”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十章 突发奇想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正。 长安,长安县,善和里。 一名锦衣骑士匆匆穿过川流不息的坊门过所,胯下爱马紧赶慢赶,由于城中来往的人群,蹄音忽停忽疾。 甫一进入善和坊,空气中的烤肉味、脂粉香、狐臭、烟火气交织一处,高悬的彩旗和各色幌子映得李瀍眼花缭乱。与昨夜的冷清相比,白天善和里的热闹简直令人咋舌。 不过李瀍并无暇欣赏这良辰美景,张翊均来此善和里的消息令他心神久久不宁,迫使他极为警惕地四下张望,也不由得勒了勒缰绳,让马走得稍慢些,生怕错过哪怕一丝细微的线索。 李商隐说张翊均来善和坊是为拜访郑注……寻那个恶名远播的家伙干什么?李瀍眉头渐渐拧到一起,张翊均来找他自有他的目的,莫非此人也同鬼兵有瓜葛? 郑注是王守澄的门人,若其是鬼兵一案的知情者,王守澄又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细则? 李瀍坐在马背上,额头竟沁出了些细汗。 案情从一开始只牵涉西川,发展到现在有可能涉及禁军,乱党的目的变得越发扑朔迷离。颍王不禁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事情越来越不妙了……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张翊均,善和里中曲即有乱党盘踞之地,若是张翊均被人盯上从而遇险,可就糟了。 李瀍骑着马缓缓穿过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忽而听到前面远远传来马的嘶鸣,声音甚为凄厉,引得李瀍胯下的爱马也蹄音焦躁起来。 颍王连忙口中轻嘘着,手掌在马脖子上来回摩挲,让马匹的不安稍缓。尔后一夹马肚子,循声赶过去,发现这嘶鸣来自一匹玉白骏马,它立在一处巷口转角处,正极为慌张地扯着缰绳,周围还簇拥了不少看热闹的围观人群,有人吹着口哨,有人吆喝,都尝试让这马安分下来,不过皆无济于事。 素好马毬的李瀍一眼便能远远看出,这是匹河东骏马,力气极大,缰绳的另一头怕是需要数人用力扽住才不至于让马惊走。 李瀍稍走近些,在白马近前的是几名披着深青衣袍、头佩乌黑幞头、腰佩短柄障刀的不良人,其中三人看起来大不过李瀍几岁,正使劲地扽着缰绳,想让马嚼子偏过去,无奈两相使力,适得其反,倒让白马疼得前蹄不断捶地,险些伤到些围观的路人。 李瀍到底是爱马之人,见这几个生手这样对这匹骏马,着实有点心疼。不过他现在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可容不得在此耽搁,得赶紧从那群人中间穿过去才行,郑注的宅邸应当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南曲。 李瀍缓慢拨开越聚越多的人群,忍不住又朝那玉白骏马多看了一眼。 等等…… 这匹马……李瀍又定睛细看了片刻,这骏马毛色白似明玉,浑身肌肉线条坚实健美,而且额前还有一枚青星斑。 李瀍记得,张翊均曾对自己讲起过,成都府才女薛涛曾将一匹玉白河东骏马赠与他,并且带回了长安。 莫非……这匹马就是?可是……只见坐骑,张翊均又在哪儿? 一个狰狞的猜想,登时轰然充斥李瀍的脑袋,让他脊背一凉。 颍王急忙下马,他迅速牵着马赶过去,单手用力拨开人群。 “徐头,”一名正费力地拽着缰绳的不良人回了回头喊道:“这马疯了,看也没主人,杀了吧!” 这三名禁握缰绳的不良人身后抱胸站着一名火长,除却年岁看起来比其余几人稍长外,其余衣着装扮并无差别。徐头懊恼地搔了搔脑后,他看着这高头大马,真要痛下杀手还真是有些可惜。 但他眼见着围观的人群有要堵塞交通的架势,这里可是善和坊,若是出了什么乱子,他可付不起这责任。再说,现在长安城窃贼肆虐,这种人群聚集还是越少越好。 徐头点了点头,算是首肯了。站在他身侧的一名不良人得令,立时“唰”地拔出横刀,举刀要向那坚挺的马脖子砍去。 “住手!” 这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振聋发聩的大吼让持刀的不良人动作一僵,也引得众人纷纷相顾左右。徐头眯缝着眼看过去,发现恰有一人刚从人群中钻出来。此人身形魁伟,年岁弱冠上下,身着绫罗华服,腰悬搭扣蹀躞,俨然是某家的贵公子。 徐头一抬手示意刀下留马,那不良人见了,只得悻悻地收刀入鞘,徐头转而问道:“这是你的马?” 李瀍并未回话,他径直走向前去,从拽着缰绳的不良人手里接过缰绳,“飒玉骓”用力地挺直脖子,想从缰绳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适才牵马的不良人见状,不禁幸灾乐祸地朝同僚嘟囔了句:“看吧,我早就说这马疯了。” 围观人群中也传来些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颍王倒毫不理会,双眼直视着“飒玉骓”点漆般的眼眸,仿佛此刻他和“飒玉骓”正身在十六宅里的颍王府,别无他人在侧。 打马毬讲求的不光是骑术以及挥杆技艺,台下对爱马的照料、刷洗、草料喂食、蹄铁选取、同坐骑的默契,皆要远在马毬技巧之上。 颍王没想到往昔打马毬积累的经验竟在此刻救急用上了。他嘴里一边小声吹着口哨,一边念念有词地低语安慰,同时又用右手小心地轻抚“飒玉骓”的脖颈,顺着毛发摩挲着。“飒玉骓”竟也像是通了人性,只过了数息便不再嘶鸣,情绪算是安定了下来。 徐头和他手下的五名不良人看得啧啧称奇,这倒让一些看热闹的围观路人失去了兴趣,不多时,人群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徐头见道路重归畅通,心底长舒了口气,向这锦衣少年口中称赞道:“你倒真有一套啊……这是你的马?” 颍王望着飒玉骓,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点子。他连忙朝这几名不良人叉手道:“烦请众位留步!” 徐头和几名不良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李瀍谨慎地观察了下周遭,确认四下无人在盯梢后,便低声对这火长模样的不良人道:“某有一请求,可否随某前来?” 不良人闻言纷纷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火长则颇不矜地又一次双手抱胸,表情有些不屑道:“不是兄弟,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啊?知道我们是谁吗?”说完不忘在胸前木牌上一弹。 颍王撩开袍服下摆,露出悬于内衬束带上的藩王金牌,他小心翼翼地用袍袖遮了遮,确保不会有其他人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 徐头看了一愣,待反应过来后的一息,让他登时双目瞪得滚圆,他战战兢兢地躬身叉手,说话都结巴了起来:“臣、臣万年县不良人徐、徐武城,适才言语不矜,多有得罪……” 李瀍打断他:“人多眼杂,快随我来!” “喏!” 徐武城立时改了态度,不仅带人紧跟在颍王身后,还命手下帮忙牵马。其余几个不良人虽未看到那枚金牌,但见徐头这个反应,也纷纷不敢吭声。他们不禁对颍王心生好奇,但更多的是畏惧。 他们一行人顺着中心大街朝里坊东侧而去,李瀍在路上告知这火不良人他在微服察访一处贼人窝点,彼绑架了他的幕僚,极有可能就身在这间里坊。 徐头和手下不良人交换了下眼神,心照不宣:谁人这么大胆,连王府幕僚都敢绑?而且从这位亲王年岁估算起来,怕是当今天子的近亲,甚至是手足,绝非普通的亲王可比拟。这让徐头浑身直冒冷汗,自己的辖境,居然出了这等事,若是这位殿下追究起来,自己怕是十个脑袋都扛不住啊。 待他们转至中曲后,徐头分外小心地叉手问道:“臣斗胆一问殿下……可否再多提供些线索?譬如,这位幕僚姓甚名谁,可能匿于何处,我等也好心里有底,相助搜寻……” 颍王放缓了脚步,回过头去:“彼姓……” 一丝疑问在李瀍脑中一闪而过,让他欲言又止。 如若乱党与朝中高位者相互交通,那么他眼前的这些不良人,是否也有乱党的眼线?在此打探消息?甚至——颍王在想到这里的时候,浑身不禁一激灵——就是鬼兵的一员也说不定。 这让李瀍登时警觉了起来,自己适才亮明藩王腰牌是否太过大意了? 正当颍王心有疑虑时,一名看起来同他年岁相仿的不良人突然向前一探身,对徐头和李瀍耳语道: “辰初处有影子……”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十一章 另有所图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正一刻。 长安,长安县,善和坊中曲。 辰初?影子? 颍王睁圆了眼睛,心头随之一紧,他蓦地回忆起来,梁唐臣往昔曾讲起过,军中以时刻指代方位,北子南辰、东卯西未。若如此说来,方才那不良人口中所述的辰初也就是……李瀍的侧后方! 徐武城闻听后,左眼皮不受控制地一跳,神情瞬间警觉了起来。看来眼前这位殿下所言不虚,这伙贼人竟然不光绑了王府幕僚,难道还想加害于亲王?这到底是何反贼啊?徐武城只觉内衬汗水涔涔,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越过颍王的肩头望去,而后向李瀍略一叉手,低声道:“还请殿下移步左侧甲巷……” 颍王轻轻颔首,紧跟在不良人身后,趁着转身的机会,他朝辰初方向回望了一眼。在宽街对侧的一家夹缬商铺前,果然有两人正在交头接耳,借着交谈的空当朝他们所在的位置斜睨过来。李瀍不禁佩服方才那不良人的眼光老练,若是他自己,绝无可能在如此繁杂的人群中一眼注意到有人盯梢。 见不良人和李瀍移步中街东侧的甲巷里,那两人也跟着行动了起来。他们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人佯装闲逛一般,迈着方步穿过宽街,却与李瀍和不良人保持着二三十步的距离;另一人则脚步一转,身影随后隐没在了人群当中。 与此同时,善和里某处。 柏夔在张翊均面前一边吃着羊肉串,一边喝着黄酒。全过程好似旧友谈天一般地自然,言语轻松之极,他吧唧着嘴,又问了张翊均一遍:“谁派你来查案的?” 张翊均默不作声,但仍勇敢地迎着柏夔的目光。 “噢,让某猜猜……”柏夔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油脂,慢条斯理地用红柳枝尖头在空中划了个圈:“柏某私以为,恰同我等背后有一贵人指使,足下身后,怕是也有一号人物吧……” “嘶……”柏夔冷嘲热讽起来:“不过,若是那人得知你这么容易就中了圈套,不知会不会觉得张兄一钱不值啊……”柏夔说完又病态地咯咯笑了几声。 他说话时而凶狠时而又满是戏谑,这让张翊均听起来甚是不安:性情如此难以捉摸之人,往往也是极难揣摩对付的对手…… 张翊均冷声道:“你们的主使者,最终目的到底为何?” “那不若足下先烦请足下说说,”柏夔口中嚼着羊腿肉,手里挥舞着短刃匕首,用刀尖朝张翊均一指,笑嘻嘻道:“现在这案情……都查到何处了?咱们以物换物?” 张翊均知道,在这张暂时嬉皮笑脸的面皮下,隐藏的恐怕是深不可测的险谲。他们二人表面云淡风轻的交谈,实则更像是柏夔单方面对猎物的试探。但张翊均也清楚,此人一直以来不曾对自己下杀手必自有其理由,这个理由大到柏夔会选择不辞辛劳地设伏,继而将自己带往这善和坊里的某间废弃祆祠,反反复复地询问同样的问题…… 张翊均目光一凛,凝视着柏夔良晌无言。他想要知道的,仅仅只是自己查案的背后之人以及案情的进展吗?还是另有所图? 柏夔许是觉出张翊均不准备开口作答了,他将红柳枝一股脑扔进了火盆,吮吮手指上的油脂,然后缓缓起身轻拍了两下手掌,一名乌衣甲士立刻取来一五寸宽窄的红漆木函。 柏夔把生羊腿放到一侧,将那红漆木函端正地置于案上。 “好教足下知,柏某做襄州参军时,恰逢横海节度使李同捷之乱,两河诸镇进讨,历时近三载,溃兵进逼山南,柏某设计将其尽数擒拿,溃军兵将进而供出李同捷退保方向,虚实几许,朝廷……”柏夔语声稍顿,俄顷接着道:“得以一举进击,祸乱悉平。” 他说这段话的语调很是微妙,时快时慢,尤其是在提到朝廷时的停顿,让张翊均觉出些言语的不自然,许是本想改口,最后却又欲言又止一般。 柏夔掀开木函,他回首向张翊均浅浅一笑,那一抹笑容与先前的嬉笑截然不同,其中藏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嗜血,让张翊均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悉怛谋的那只独眼。 柏夔缓缓道:“溃军将吏最终尽皆被诛。有趣的是,在供出李同捷去向之前,那些将吏都自知必死无疑。足下好不好奇……横竖是死,为何他们仍会招供呢?” “……襄州兵吏自那事后,便私下唤柏某‘襄州骨医’,足下好不好奇……此名是何来历?” 柏夔这句话说完,一阵阴风吹过,张翊均顿觉整间屋子的气温骤降了几许,就连火盆也随着摇曳了几下。柏夔随后不紧不慢地从那方木函中取出来一把铁锨子,每一根的尖头都被磨得极为锋利。 张翊均一时竟慌了神,他没料到柏夔方才的那番铺垫后面竟是这一手。 恰在此刻,忽然从祠堂窜入了一名便服,一身绯褐色翻领在周围一众乌衣甲的映衬下分外扎眼。那人伏在柏夔耳侧,悄声耳语了几句。 “噢?”柏夔左眉向上微微挑动,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铁锨子摊开,转而笑着对张翊均道:“看来……一会儿就要有人来寻你了,咱们不如加快些进度?” 数条街巷之外。 一名衣着靛青的短须汉子缓步跟在一火不良人和一名锦衣身后,他跟得不紧不慢,只因这火人手里还牵了两匹白马,在巷子里远远看去甚是醒目,根本不需要他全神贯注,他自觉无虞,还朝巷子里的临街铺子里随便瞅了几眼。 但当汉子再一抬眼,却惊得他瞪圆双眼,愣在原地。 白马呢? 汉子一着急,赶忙疾步追过去,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匕首。汉子沿着巷子跑了约莫五十步许,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处转角。 刚转过巷角,一个英气逼人的锦衣年轻人突然出现在汉子眼前,咧嘴笑道:“阁下怕是走错路了吧……” 汉子脸色一变,情知中计,不及细想,连忙拔出腰间匕首要刺。谁知自己的手臂竟被从后死死钳住,不知何时自己身侧突然出现了方才的那几名不良人,双手难敌十拳,不良人三下五除二地便将这汉子制服于地,浑身被牢牢地缠上缚索。 李瀍得意地望向躺倒在地上的汉子,悠悠道:“谁人派你来的?” 汉子唇角一勾,腮帮子却猝然一动。徐武城惊觉不妙,连忙直朝汉子面门一拳,却为时已晚,不等拳肉相接,汉子已然黑着脸咽了气。 徐武城懊恼地拍了拍脸。不良人时不时要经手些长安城暗面的刑案,常有些亡命徒见情况不妙,便立时自戕。他往昔被安排在万年县,对这些本来很是敏感,无奈前几个月被调到善和坊,承平久了,方才竟然也迟钝大意了。 徐武城小心地伏下身去,在汉子下颌一捏,果然从他嘴里抠出来半颗未被他咽下去的毒丸。徐武城拿着褐色的毒丸嗅了嗅,向李瀍汇报道,此似是颠茄与毒芹的混合物。 李瀍这才意识到怎么回事,他满面怔忡,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决绝,一见难以身免,便立刻吞毒自尽,毫不犹豫。不过经过方才的风波,倒让颍王对这几名不良人彻底打消了疑虑,若是乱党的眼线,可不会演得出适才那般巧妙的配合。 这处巷角的尽头是恰一不良人交传呈报的处所,李瀍也觉察出白马着实太过显眼,便暂时在此将马栓了。 李瀍记得清楚,甲巷向前穿过两个街口,行至西坊尽头,便是丙巷,亦即昨夜查明的乱党盘踞之所。从方才盯梢的两人出现的地方推测起来,贼人应当就在那里,张翊均也极有可能被他们绑去。 李瀍将那处无人宅院的位置约略告知于徐武城。徐武城似乎知道那个地方,不由有些惊讶道:“废祆祠?” “祆祠?”李瀍恍然,难怪他昨夜总觉得那屋宅院墙形制不俗。他记得自己曾读到过,往昔开元时祆教在长安开枝散叶,长安县恨不得各坊都要有大小祆祠,后来安史之乱后,大小祆祠尽皆被取缔,想不到善和里竟然还留有这处遗址。 “正是!”徐武城边说着,边领路在前:“那处废祆祠本来早要拆除,不过……” “不过?” 徐武城嗫嚅道:“……后来似是有人在虞部动了手脚,拆除一事便就此压了下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十二章 身陷重围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正二刻。 长安,长安县,善和坊。 “……后来似是有人在虞部动了手脚,拆除一事便就此压了下来……”徐武城嗫嚅着道。 李瀍脸上难掩惊诧,虞部隶属于尚书省工部,掌管整个长安城乃至京兆府的修浚缮葺:山泽、苑囿、草木、薪炭、供顿等事的物料采买、工匠遴选、制式监察,皆在其列。李瀍不由问起,谁能有这么大权力,对虞部动手脚? “此乃朝廷事务,臣位卑而无品,对此着实不知……” 李瀍觉得此事背后或许会有些能查明“鬼兵”幕后的线索,不过眼下救人要紧,他便暗暗将此事记下,留待以后详查。 跟着不良人疾步重归宽街后,李瀍又朝之前盯梢的之人所站的位置望了过去。方才他确实看到是有两人在街角交头接耳,但他们最后只捉住了其中一人,另一人却不见了踪影,莫不是去报信了? “……臣妾怕,如若里面的乱党,并不简单的只是乱党呢?” “……守备此处内里必然尽是精锐,仅凭京兆府兵和那点金吾卫,怎么可能将其一网打尽?” 王氏昨夜的规劝又一次在李瀍耳侧响起,若真是鬼兵乱党绑架了张翊均,他带着这点不良人完全就是送死。 徐武城似乎也意识到他们急缺人手的事实,“殿下,要不要遣人报官?” 李瀍脑中浮现出一幅长安诸坊的草图,长安县衙位于长寿坊,距离实在太远了。距离善和里最近的官府公廨就是光德坊内的京兆府,不过他方才就是骑马从光德坊过来的,快马加鞭也至少需半刻的工夫,眼下正是争分夺秒之时,他害怕若稍有耽搁,张翊均恐有性命之虞。可是这样想来,哪里都无法解燃眉之急…… 颍王心里不禁又恨又佩服,这群乱党选择善和坊属实是绝佳的盘踞之处,内中达官权僚宅邸遍布,又紧邻皇城,朝中稍有风声,即刻得闻。 “除却长安县衙和京兆府,还有何处可报官?” “坊角应当有武侯铺兵……” 颍王有些焦虑地摇了摇头,那些人根本济不得什么事,不过聊胜于无,或许等他们到丙巷附近可以叫来几人相助。 “殿下请恕臣直言,”待经过乙巷后,徐武城放慢了些脚步,向李瀍叉手道:“若贼人真虏殿下幕僚以为质,营救一样会有性命之虞……” 李瀍知道徐武城所言不虚,唐律有言,贼人持质,与人质同击,根本不允许顾忌人质生死。 尽管形势已如此艰难,但李瀍也坚信,张翊均绝非寻常人。他隐隐觉得,张翊均被绑作人质,或许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那小子,可不是会简单屈服于命运之人,李瀍心笑道。即便身陷重围,他也一定没有放弃,在想方设法地找准机会予以自救吧! 与此同时,废祆祠,三进别室内。 有人在寻他?! 张翊均眼光一凛,他尽力表现得不动声色,脑中却飞速转动着,会是谁?李商隐?不对,那举子今日说过不出府,潜心钻习典籍复习备考才是。难道是…… 颍王殿下? 这个乍一看也不太可能的想法却让张翊均肩头不禁一颤,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自从那日与殿下在府中分剖案情以后,便未再往十六宅过,亦未曾遣人送过消息,莫非殿下真的寻至这善和里来了? 柏夔用铁锨子“啪啪”地轻拍手掌,他一直以来最为欣赏的,便是看自己的猎物在临死之前的挣扎,最好是那些聪明人,自以为看透了一切,但归根结底还是无能为力的样子。 “让柏某来告诉足下,接下来会在你身上发生什么吧……”柏夔语声不紧不慢地搬过一把胡床,坐在张翊均的面前,故意将铁锨子锐利的尖头在张翊均的两股摩挲,“这是铁锨子,柏某待会儿会将足下的双手绑在这交椅扶手上,十指张开……” 柏夔说着,一名乌衣甲兵从旁递过来一柄三寸长短的小木槌,“到时候柏某会将这十根铁锨子,抵在足下的每一根指尖头,用这小木槌,一点点将铁锨子敲进去……哎,柏某会控制速度,不快也不慢,到时候足下会听到分外清脆的骨肉分离的声音,铁锨子要恰恰好从你的指骨下面擦过去,将筋肉完美剥离,这可是个技术活,呵呵……” 柏夔讲得绘声绘色,即便冷静如张翊均,此刻也听得心惊肉跳,他能看出来,此人面皮下掩藏的嗜血,以及言语间的残忍,可绝不是装出来的…… “到时候足下的十指就像戴了铁指甲,长安的那些贵妇女眷可要羡慕死了……”柏夔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你要私刑逼供?”张翊均默默闭上双眼。 “也是可以避免的嘛,如果足下能诚实相告,求个速死,也非不可……”柏夔悠悠然道,继续将铁锨子在自己的虎口轻拍着。 这恰好提醒了张翊均,对方是对自己有所求。自己被绑缚于此,用刑在即,方才的谈话节奏自然被对方所掌控。 张翊均近乎绞尽脑汁,假如……仅仅是假如,自己能说出些令乱党意料之外的讯息,或者……只让这个柏夔出乎意料便可,对方的好奇心一旦被挑起,必然欲一探究竟,由此节奏便在自己这边,用这个方法,许能拖延时间直到颍王带人来援! 但是……到底有什么讯息能做到这一点? 柏夔绕到张翊均身后,在张翊均交叉绑缚起来的双手指尖摸了一下,继而咯咯笑着,言语讽刺道:“手指都这么凉了?叫足下方才陪柏某吃食你不吃……” “在足下行刑前,翊均有两问……” “讲!”柏夔答应的很爽快,神态满是轻松,他已经断定这名昨夜让自己狼狈不堪之人已然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你姓柏?” “哈?”柏夔笑道:“木白柏,足下现在才知道吗?这可算第一问……” 张翊均缓缓睁开眼睛,与柏夔凶光毕露的双目对视,一字一句:“‘遭时丧乱,父死家破,誓弃性命,以除寇雠,私志未立,岂敢望为明公之所知哉?’” 张翊均话音方落,他注意到,柏夔脸上始终轻佻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怔忡。 张翊均知道,自己赌对了…… 一到丙巷附近,方才繁华的善和里也开始变得荒凉。这里周围连商铺都没有,是平日里不良人和金吾卫都不会巡防到的地方。 为了保险起见,徐武城先派了自己的一名唤作“小六”的不良人入丙巷内略作打探。徐武城向小六叮嘱道:“重要的是,对方到底有多少人,是否通身具甲……” 在丙巷口静候的工夫,李瀍心情由微妙转为了不安,现在张翊均生死未卜,敌人的目的未知,自己人手不足,情势可谓是捉襟见肘…… 过了约略半盏茶的工夫,小六便来折返回报。他曾攀墙而上,看到在那废祆祠前院怕是有二十余人把守,每人皆身覆黑衣,腰悬横刀,看似面目不善。至于祆祠更深处则栽种有杨树,遮挡住了视线看不真切。 李瀍心里一沉,看起来他适才的担心被印证了,乱党已闻得了消息,现在皆有所备。但这也说明,张翊均现在应当还活着——倘若人质殒命,贼人不会傻到在此静候被剿灭。 “……而且六郎度之,”小六接着叉手道:“那群人看装扮估计是守捉郎。” “守捉郎?”李瀍和徐武城异口同声道。 守捉郎在长安是类似雇佣兵的存在,战斗力虽远不及正规军,但因游离于黑白两道,一般豪商贵胄往往会在私兵不够用时雇佣守捉郎帮忙护送来往货品。 “你怎么看出来的?” “守捉郎不似寻常私兵或是正规军汉,身不着甲,刀兵虽皆为利刃,但常为火师请匠人私自打造,往往不为定制,形式各异,不难看出来。” 李瀍点了点头,他本以为这样重要的据点,定会有重兵把守,谁知不过是二十余守捉郎在此。莫非…… 颍王心中闪过一个想法,“鬼兵”到底是一群乱党,其规模再多再大,也难以达到追随者众的程度,更妄想同京中府兵以及禁中十六卫相比,分散城中,他们难免也会遇到人手短缺的情况——所以他们才会招募守捉郎把守此地,用于弥补这一点!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十三章 巧借援兵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正三刻。 长安,长安县,善和坊。 颍王目光在不良人身上扫视一番,一筹莫展。即便对方雇佣守捉郎以弥补人数上的不足,眼下敌人的人数优势也是显而易见的,仅凭这一火只配备有障刀的不良人,拼是完全不可能拼得过的。 李瀍本着试探的态度问徐武城道:“善和坊紧邻皇城,坊内巡防金吾卫应当更多些,能否有办法将其集结起来?譬如用烟丸之类?” 对这个方法,徐武城早有考量,便给了否定的回答,金吾卫是天子北衙十六卫之一,向来傲慢,且分属不同机构,他们不良人不过隶属长安县,就算出了再大的事,他们不良人也是无权调派金吾兵的,况且眼下并不清楚金吾兵巡防至坊内何处,真要寻起来犹如大海捞针。 接连的冷水让李瀍心里越发焦躁,正当他望着来时的宽街长叹时,忽然隐隐听到从坊内南曲传来的敲锣打鼓声。 咦?李瀍猛地想起来,自己入坊时,便看到善和里今日的彩旗飘飘,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他彼时曾好奇地向守坊里正问了句为何善和里今日这般热闹,里正似乎回答说是今日郑注要纳妾,在善和坊南曲摆了丰盛的酒宴…… 颍王脑中忽而闪过一个点子,他连忙问向这火不良人道:“你们谁人腿脚了得?” 徐头不明所以,却还是很自信地将站在身侧的一名手下向颍王推了推,道:“小赵肯定没问题……” 李瀍定睛看过去,只见这名不良人大不过自己几岁,脸上还稚气未脱,若不是这一通身服黑的装束,说是谁家刚弱冠的小子也毫无不妥。 “你脚力不错?”李瀍不动声色,但心底是有些将信将疑的。 这年轻的不良人刚要开口,却为徐武城抢了先戏谑道:“这小赵啊,步速如飞,身轻如燕,跑得是长安县最快的,长得又稚嫩,人们都给他起诨名叫‘赵飞燕’……” 几个不良人听了纷纷嗤嗤笑起来,看见小赵脸涨得通红,李瀍竟也难得地展露了笑容。 颍王示意小赵附耳过来,在小赵耳边耳语了好些工夫,小赵眉眼随着先是有些吃惊地微挑,而后又恍然顿悟般点了点头,最后极为恭敬地向李瀍做了个手势道:“小子试试!”让在旁观的徐武城和几名不良人看得云里雾里。 小赵把幞头扯下,将上面的巾子一把撕下来,展开叠成三角形,围在面部,配上不良人的通身乌衣,与六郎方才描述的那些守备祆祠的守捉郎装束竟庶几近之。 这一套准备工作做完,小赵便向颍王和徐武城各施一礼,嘴里咬着贴身障刀,在离丙巷墙体十五步远的位置站定,突然助跑加速。 李瀍发现,墙上檐下那些凹坑、砖缝、椽子头等等,看似杂乱无章,可在“赵飞燕”的脚下,竟似铺好的台阶,如履平地。不消数个弹指,小赵便脚下轻盈地窜上了屋檐,继而踩着檐角直朝南曲方向飞奔而去。 望着小赵的身影消失在房檐后头,颍王向丙巷指了指,颇为神秘地对徐武城道:“稍候……小赵应当会从这条街西侧奔过来,待某令下,你们便随某一起冲向丙巷深处。” “呃,殿下……”徐武城不明就里,他忍不住问道:“您适才吩咐小赵去做什么了?” 只见李瀍唇角竟带着跃跃欲试的微笑:“吾让他去砸了那郑注家的场子……” 徐武城听了,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凉气。这郑注可是当朝骠骑大将军的亲信门人,深宅府邸里豢养着上百家丁,势力堪比万年县的王晏灼,整个善和里都是他家的禁脔,他们不良人平时巡视到南曲都得小心谨慎着点。而这位殿下居然安排小赵去砸他们家的场子,郑注那人的性格,这岂不堪比揍老虎屁股? 不过……徐武城转念道,小赵既然会毫不犹豫地前往,或许是因为这位殿下准备了后手? 过了约略半盏茶工夫,徐武城远远看见,在可通南曲的十字街口突然出现了一个身材短小精悍的黑衣蒙面人。 “小赵回来了?可真够快的……”几名不良人纷纷从墙上直起了身。 而下一弹指,不良人们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小赵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衣色各异,但个个手持棍棒,正紧追在小赵身后,惹得沿街行人们纷纷回避,俨然郑注家宅的恶仆。 “殿下……这可怎么办?”徐武城有些慌了神,莫非这位殿下要搞一出腹背受敌、背水一战? 李瀍并未作答,他静待那群恶仆距离拉近,眼见小赵奔至近前,李瀍一声令下,领着不良人沿着丙巷拔腿就跑。 他们几乎拼尽全力地向前跑了百五十步许,原本狭窄的丙巷忽而豁然开朗起来,左侧的白墙赤瓦映入眼帘,这正是李瀍昨夜探访过的废祆祠。此刻院外空无一人,表面上一片平静。但根据小六适才的打探,里面恐怕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守捉郎。 “到夹道里去!” 李瀍向右一扬指,脚下一偏,身形便迅速闪入一处房角,徐头和几名不良人赶忙刹住脚步,也跟着钻了进去。徐武城趁着转身的工夫,远远地斜睨了眼丙巷狭窄的入口,发现那群追杀过来的恶仆已然出现在了巷口。 出乎徐武城和几名不良人的意料,这处夹道逼仄不说,尽头竟然还是死路一条!仰头望天,简直像是一线天。 “殿下,这……” 李瀍伸出食指示意噤声,几名不良人不知道这位殿下心里打的主意,也不敢多问,只得敛声屏气地立在夹道的尽头,大气不敢出地静静听着脚步声和嘈杂的咒骂声渐趋临近。 与此同时,在废祆祠院内。 一队守捉郎各个腰悬刀兵、身覆黑衣,稍显慵懒地在偌大的祆祠前院反复巡逻。 美其名曰巡逻,实则是闲逛…… 他们早先得到消息,此处的位置或已暴露,已有人在追查此间宅院。但据斥候所述,对方人数应当不多,绝无可能不自量力地擅自闯入。如若对方报官调遣兵马,以官府出兵需要验取印信,上报京兆府之类繁琐的程序来看,届时他们早就溜之大吉了,计划毋应有虞才对。因此守捉郎们也并未对周遭过多警戒,巡逻得十分敷衍。 直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忽而传入院中,才让守捉郎们瞬间警觉了起来,纷纷握紧腰间的利刃,凝目望向紧闭的院门。 这脚步声……可不像是就几个人…… 短短几十个弹指之后,废祆祠的前院拱形大门砰的一声,被从外重重地撞开。马上一窝蜂地从外面涌入数十人,即便拱形前门宽阔,一时竟也被挤得水泄不通。 守捉郎们脸上难掩诧异。斥候不是说对方就只有一火不良人吗?倘若他们以迅雷之势报官,起码也应该是一群通身具甲的兵士,就像那些躲在别室内的“鬼兵”一样。可现在闯进来的这群家伙,竟装扮各异,有的纹着花臂,有的竟还是仆役打扮,手里拿的也不过是些木制棍棒。 闯入者一冲进来,跟着领头的恶仆骤然停住脚步,纷纷愣了愣神。领头的恶仆眼神难掩吃惊,他见这群人同样身着黑衣,应当不会错。只是他没想到砸了阿郎家场子的竟然是这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特意让他们难堪! 不过不能怂,现在怂了,无法给阿郎交代,领头的恶仆心道着。他们在长安县横行惯了,善和里更是被他们视为自己的地盘,岂能容得他人造次? 双方就此眼对眼对峙了数息的工夫,领头的恶仆忽然大吼一声:“咱们人多,打死一个,阿郎赏钱百缗!” 好家伙!一听能拿这么多钱,闯入者也打鸡血似的挥舞着棍棒冲了过去。守捉郎也二话不说,纷纷拔刀迎上,登时两伙人就此战作一团,场面混乱不堪。守捉郎毕竟不是正规军,虽然持有利刃,无奈位置分散,一时竟只能和这群来历不明的家伙打个五五开。 然而两伙人都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打斗正酣时,李瀍已同那火不良人压着身子溜过了前院,直入第一进祠堂。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十四章 付之一炬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申初。 长安,长安县,善和坊。 与前院相隔数进院落的废祆祠别室内,柏夔布满血丝的双眸圆瞪,眼角近乎要裂开,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张翊均的双眼,眼神好似在问“你竟是如何得知?”但却良晌无言。 “平原郡王柏良器,”张翊均嘴角噙着微妙的笑意,神色傲然道:“年方二四既经大小六十余战,战功赫赫,助名将李晟平定泾原兵变、朱泚之乱,获封平原郡王,忠诚一生,累赠陕州大都督、司空……”张翊均适才所言,恰出自柏良器墓前神道碑上所言,通过柏夔闻听后的反应,他已猜出了平原郡王与柏夔之间的关系。 “柏司空……翊均妄猜,”张翊均言语稍顿,毫无惧意地迎着柏夔的目光,一字一顿:“便是乃父……” 柏夔嘴唇微颤,激烈的目光有那么一瞬软了下去。而张翊均继续向他抛出言语陌刀:“翊均有一事不明,为何平原郡王之子,会选择与‘鬼兵’乱党同流合污,图谋不轨?” 这回换做柏夔默不作声了…… “大唐……”张翊均接着道:“对乃父何薄之有……” 啪! 柏夔大臂一挥,狠狠地给了张翊均一耳光,让张翊均随后便尝出口腔内冒出的浓浓血腥味。 “何薄之有?”柏夔恶狠狠地重复道,神色分外狰狞,尔后“呸”地啐了一口,两道蚕眉纠缠在一起,他举着铁锨子,看向别室对侧把守的一名鬼兵,厉声命令道:“把他的手给我绑在扶手上!” 见柏夔被激怒,张翊均知道自己距离查明此人动机越来越近了,他嘴角渗出一道鲜血,脸上笑意丝毫未减:“翊均此问,足下还未作答!难道平原郡王之子竟非信守承诺之人?” 柏夔俯下身去,将脸贴得与张翊均只有一寸的距离:“柏某只许足下问,却并未承诺要答!” 恰在此刻,从别室外突然走入一乌衣甲士,伏向柏夔耳侧,低语了半晌,让柏夔脸上难得地展露出了矍然之色。 “那群天杀的守捉郎!”柏夔咒骂道,转而吩咐别室内的鬼兵即刻开拔,由后门出祠,他随后便至。 其中一名鬼兵稍微有些顾虑地瞅了张翊均一眼,已经猜出些端倪的张翊均代为道出其他人的疑惑:“你不杀我?” 柏夔哼地冷笑一声:“谁说不杀了?” 只见柏夔快步走到别室深处,他从怀中掏出一柄火折子,娴熟地擦燃,尔后奋力一吹,明亮的火苗照出他阴森森的神情。柏夔向自己身侧堆叠的茅草一扬指,笑问道:“足下可知这堆茅草是干什么的?” 那堆茅草远看去油光发亮,似乎浇有蓖麻油。不等张翊均有所反应,柏夔已将火折子轻轻一抛,油火相逢,只一息便腾起烈焰,如金蛇游龙般将整堆茅草燃成熊熊篝火。 柏夔咯咯笑着,笑容在火光映照下分外狰狞,他跟在乌衣甲士的身后,从容离开。 张翊均恍然大悟,他刚被押送进这处别室时便隐隐觉得那堆茅草与整座祠堂格格不入,原来这群人早就想好了退路:以守捉郎在前院做警戒,他们在别室内对自己进行审讯,却时刻做好撤退的打算,届时如若位置暴露,也有守捉郎作为炮灰,他们只消一把火将整座废祆祠付之一炬,对于官府来说,所有的证据、所有的线索,都将化为灰烬! 但保存证据对张翊均来说太过奢侈了,他现在被双手背后牢牢地缠缚在交椅上,腿脚完全使不上力,浑身动弹不得。 数息之后,那堆烈焰好似一团怒放的花蕊,烧得愈来愈旺,且向周遭快速舒张开来。别室尽头的壁画已被烧得化掉,勾勒精美的人物面孔瞬间变成张牙舞爪的鬼怪,继而迅速从墙面上剥落。 张翊均急急地观察了一下这间别室,这里全部都是木结构,别看现在火焰只局限于别室尽头一隅,不消数十个弹指,便有将整座祆祠变成释教的炼狱之势!而且由于壁画染料落入焰中,登时浓烟四起,黑烟直朝别室出口而来,呛得张翊均直咳嗽,双眼不住地流泪。 张翊均奋力用脚尖点地,想借着摩擦向别室入口一点点挪动,无奈交椅属实太重,等他挪过去,整间别室估计都要被火焰吞噬了。 他尽力转动脖颈,约略看到自己手腕上的缚索。这是最为复杂的十字结,而且缚索是用两根岭南蛇藤交缠编织而成,这蛇藤往往用油浸泡过,韧性极强,纵然是彪形大汉也休想挣脱得断。这等缚索乃是军中定制,也亏这群鬼兵也有。 眼见着火焰迅速朝张翊均这边扑过来,张翊均无论如何挣扎,手腕都磨出了道道血痕,缚索还是无法挣断。 这时,许是由于年久失修,一根支撑这间别室的椽子早被虫子蛀成了蠹木,经火一烤,中段引燃,竟连带着所连接的房梁轰然倒塌,僵僵从张翊均交椅一侧蹭了过去。 张翊均见状,如抓住救命稻草,他拼尽全力将交椅向烧起来的椽子稍稍挪进,手腕用力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蛇藤缚索对准蹿上来的火苗。 张翊均强忍着双手剧痛般的灼烧感,将手腕上的蛇藤烧透,过了约略三个弹指,两个手腕同时用力,终于将缚索挣断。 此刻烈焰已燃至了别室的出口,周遭空气如入窑房,肺部皆是满满的灼热。张翊均急忙奔向别室出口,他将袍服脱下,披罩在身上,冲过横在出口的火墙。 张翊均的眼睛已经被浓烟迷得一片模糊,他几乎是弯着腰摸着地板前进,直到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倒在地上。 在张翊均眼前堕入黑暗之时,他隐约看到从祠堂入口窜进来一名锦衣少年,那人朝自己呼喊着迅速奔过来。 “颍王殿下……” 二刻之前,万年县,晋昌里。 李商隐捏紧缰绳,骑马在万年县的大街上奔驰,由北入晋昌坊。空气中有一股烤羊肉的香气,给他的锦袍上沾染了一股烟火味。晋昌坊丝毫不减昨日的喧嚣,老百姓来来往往,让李商隐须不停地拨弄马头,好在混乱的人潮中开辟出一条小路。 晋昌坊里地势南低北高,李商隐现在所在的北曲整体,包括东北角的大慈恩寺,皆坐落在一片坡度缓缓抬升的平头山坡上,便是著名的乐游原。此处乃是全长安城的最高点,函盖数坊之广,高平轩敞,登高远眺,可将一百零八坊俯视如掌。上至王公贵戚,下至平民百姓,都将此原奉为野游佳处,无数往来才子佳人亦曾在此留下了不少千古名篇,相传当年李白就是在乐游原顶一气呵成,写作了,至今教坊传唱不绝。 李商隐再访晋昌是来赴约的,并无暇来此游猎,他有些可惜地望了望西斜的阳光照在乐游原上的光景,轻叹一声:“留待来日再游吧……”他随后纵马离开了中心十字街,沿坡而下,直朝相对清净些的南曲而去,最终在东南坊角处的一间深宅大院朱门前勒马。 此间僻静而幽深,旁无往来白丁,隐隐能听到些坊间中曲传来的丝竹之声,此处街旁遍布柳树,时节入冬,枯枝渐多,但仍足以掩人耳目。 李商隐来这边的路上曾注意到,这宅院进深足有七八架,真不愧为一方封疆大吏、正三品岭南节度使的私邸。 李商隐将马牵到毛竹马靠旁拴好。他做了个深呼吸,尔后轻叩朱门铺首,不过一会儿工夫,里面的老门房便拉开了朱门上的一方小窗,露出一双和蔼眉眼:“敢问足下是?” 李商隐向老门房略一拱手称礼,道:“鄙人怀州李商隐,受尊小娘子昨日邀约,特来登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十五章 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未正三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王茂元私邸。 门房一听小娘子三个字,面容微怔,他不记得小娘子曾知会过今日有客来访。但为保险起见,他连忙延开门扉,向李商隐躬身叉手,说要去禀告一声。 门房给李商隐吩咐来一名被唤作“小檀”的家养婢,先将李商隐请入二门前的一间候客小室,为他上了盏清茶。在静候门房回返的工夫,李商隐端着茶盏,在二门前好好转了转,王茂元的私邸修得大气而不失细致,进深的主轴路旁遍植柳树,让李商隐回忆起来张翊均在晋昌坊的别业——这似乎是乐游原附近的深宅大院的共同特征。 倒是令李商隐心中生奇的是,这偌大的府邸,竟没多少仆役下人,除却方才看到的门房和这家养婢以外,第一进院落就没见其他人了。 李商隐不禁和这名同自己年岁相仿的家养婢聊了一阵。原来王茂元在城外有一处占地数十亩的私苑,里面豢养了些走兽之类,他们家少主人昨日往私苑打猎去了,带走了府上一众家丁;女主人又不禁思念,往岭南看望王茂元去了,又带走了一些仆役,因而显得这宅院里有些冷清。 小檀提到少主人时,李商隐肩膀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来,王晏媄的弟弟,正是王晏灼!少主人应该说的就是他。不过说来讽刺,也正是因为那日李商隐在玄都观,与王晏灼起了龉龃,才有了后面与颍王妃一起在崇业坊寻找到不省人事的张翊均、与王晏媄的相识、以及在大慈恩寺偶遇光王怡…… 冥冥之中,皆为注定…… 李商隐心里正感慨间,门房已前来回禀,出乎李商隐的意料,一同跟过来的除却几名仆役,竟然还有王晏媄本人! 王晏媄穿着鹅黄色夹缬短袄配着米色襦裙,额有花钿,最是那在发髻上的一只亮金色凤尾步摇,李商隐只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倒是这身装扮和她面上的神色,却似像对李商隐今日的登门拜访有所准备似的。 “十六郎见过小娘子!”李商隐微微俯身拱手道。 王晏媄也向李商隐敛衽一福:“见过公子!” “快去备些冷食茶点!”王晏媄向小檀和跟来的几名仆役吩咐完,便一侧身,正要亲自领着李商隐进第一进院落,府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只见有数名手执弓矢和马匹的家丁在前开路,其后走进来一名年轻男子,正带着埋怨的语气说着“怎么连门闩都不记得插,老头是怎么看的门?”男子忽而抬头,他先注意到了王晏媄,目光也不可避免地扫过李商隐,正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 是王晏灼。 李商隐原本以为今日王晏灼不在府上,心里正暗暗庆幸,却没想到在此刻与他撞了个正着。 “你、你是玄都观的那个穷酸举子?你为什么会在老子府上?!” 见少主人登时变得怒气冲冲,几名家丁听了,不明就里,纷纷愣在原地不敢吱声。王晏灼见这群家丁毫无反应,连忙指着李商隐的鼻子嚷道:“给我把他赶出去!” 替少主人拿着弓矢的家丁如梦初醒,正要上前,王晏媄却厉声喝道:“晏灼不得无礼!” 家丁们立时钉在原地,而王晏灼被自己阿姊突如其来的一呵斥,朝着李商隐走过去的步子竟也顿了顿。王晏媄接着道:“十六郎是阿姊所请之客,莫得乱来,坏了王家的礼数!” 王晏灼撇了撇嘴,脸上的不情愿显而易见。 “阿姊为什么会请这名不见经传的举子过来?长安的选人绝迹了吗?每年这种来府上拜谒谄媚之人数不胜数,阿姊为什么会这么向着他?”王晏灼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敢说出口,他自小就听阿姊的话,见阿姊发话,心里哪怕有再大的牢骚,此刻口中也只敢小声地嘟囔:“阿姊明明只比某大不过一个时辰……” 王晏灼自觉脸上无光,满腹牢骚地冷哼一声,便叫上几个家丁,拂袖径直往府里深处而去。 申初。 李商隐本以为,张翊均的家宅就已经足够宽敞了,却没想到与这王茂元的私邸相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袖珍。此间厢廊、内室、厅堂之间环环相套,四通八达,进深远远不止三进,若无人带一定会迷路。 经王晏媄介绍起来,原来这宅院本是太平公主修建的其中一处园林,当时几乎整座乐游原都是太平公主的私产,后来玄宗皇帝先天二年,太平公主阴谋叛乱伏诛,所有家产被分赐予四位亲王,后来安史之乱,长安陷落,园林无主。祸乱悉平后,又经过几十年辗转易主,这处园林才到了琅玡郡王王栖曜的手中,亦即现主人王茂元的父亲、王晏媄的祖父。 他们二人在仆役和家丁的拥簇下,到了第四进院落,呈现在李商隐眼前的,是一处遍布园径小景的华美庭院。 庭院绕鱼池而设,四处假山紫荆,错落有致,在院角还栽种着些连李商隐也叫不上名的异国树种。在鱼池正中立有一处凉亭,沉香栏杆、檀木立柱,亭子边缘有一圈敛水堤,若是酷暑时分,只消把敛水堤抬起一条小缝,便有清水从四边亭檐倾泻而下,有如水帘,俨然是个自雨亭。 王家的仆役女婢动作很快,他们两人甫一落座,便依照王晏媄的吩咐,将备好的茶点端上亭中石桌,看得足足让李商隐眼花缭乱,这匆匆准备的茶点,甚至比他在颍王府吃的晚席都要丰盛。 李商隐是第一次进这般奢华的深宅,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和不好意思,但王晏媄却落落大方地和他聊起来了家常,顺带还调侃了几句舍弟的暴躁脾气。 “舍弟不过是表面上有些不知礼数,但心底却是向善的……” 李商隐点了点头,其实他心底对这说辞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毕竟那日在玄都观王晏灼对自己的威胁,以及之后毕三郎对自己的几番刁难,李商隐还难以忘怀。 两人边吃茶点,边开怀闲聊了一阵别的。王晏媄忽而秋瞳一转,没来由地高声道:“你要不要一起来同座?” 李商隐不由一愣,他注意到王晏媄似乎是在越过自己的肩头,朝自己身后说话,他连忙回身去望。只见王晏灼正坐在不远处的回廊栏杆上,手里捧着一本厚书,似乎对阿姊方才的话置若罔闻,仍旧对手里书簿全神贯注地翻个不停。 但李商隐又略一定睛,却发现王晏灼把书都拿反了…… “晏灼,家中有客,你的待客之道呢?”王晏媄似是看出来自己亲弟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又问了他一遍,同时还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道:“……你平时从不看书,就别装模作样了。” 王晏灼被揭穿后尴尬得满脸涨红,他走到石桌对侧,还特意强调了一句:“我可不是因为这小子才过来的,完全是因为阿姊这般要求!” “什么是我要求?”王晏媄不太高兴,“你还欠李公子一声道歉!” “我不……” 李商隐看着这姐弟二人拌起嘴来有失控的架势,连忙从旁相劝。王晏灼一言不发,他将厚书在石桌上一磕,拿过一杯酪浆在李商隐对首落座,鼓鼓地生起闷气来。 其实李商隐今日来,除却应邀赴约外,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他昨夜其实一宿没睡,在张翊均去歇息以后,他还在藏书阁内呆了许久。只因那柄从那神秘男子手中缴获的障刀上的印记忽然勾起来他的一丝灵感: 如果那障刀是属于神策禁军的物什,那么是不是可以怀疑,神策军或多或少地参与了整场密谋?如果从这一点出发,向有神策军背景之人打探,或许可以窥知些案情背后的端倪? 李商隐昨夜在藏书阁中通宵的缘由便在此,而他也如愿以偿地查到了他想要的,只是他没想到竟会这般巧合: 岭南节度使王茂元,在担任封疆大吏之前的另一个身份,便是右神策军将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十六章 浓烟滚滚 浓烟滚滚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申初。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王茂元私邸。 “神策军?” 王晏媄眨了眨眼睛,对李商隐突然将话题从洛阳的垂杨紫陌转到了禁军,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公子近来可与神策军打过交道了?” 李商隐读的书太多了,编起故事信手拈来,但他并不太想对王晏媄扯谎,便换了个方式叉手一礼道:“实不相瞒小娘子,昨日黄昏后,鄙人在晋昌里闲逛了一阵,晚间回宅,不想冲撞了一名军士,似是神策军吏,险些丢了性命……” 王晏媄听完,心惊得脸色变了数变,没想到十六郎昨日与自己分别后竟还遇到过这等事?不过他这人一直马马虎虎的,就像那日同晏灼有了龉龃,这一次又是禁军兵士。王晏媄听着都为他捏把汗…… “义山故才想略一了解,这神策军在长安,真能那般横行?却是为何?” “一听就知道是个刚进城的举子说出来的话……” 李商隐一愣,发现此话出自始终不发一言的王晏灼。 “晏灼,怎么说话呢?”王晏媄批评道:“阿娘若在,定要罚你!” 王晏灼似是气消了几分,这官家少年就着饮子啜了口酪浆,又从银质罗纹边餐碟上拿过一块金皮乳酥,一口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边对李商隐道:“你碰到的怕是某豪横的主,近来禁军可不敢擅自横行坊里,毋宁提这晋昌坊了……” “你这一说,倒确实如此……”王晏媄听了也附和道,眼中泛起些疑惑。 “哦?”李商隐感觉能探听出些端倪,连忙追问道:“这却是为何?” “是因为圣人……”王晏媄压低了些声音,手也不自觉地在嘴边遮了遮。 “圣人?”李商隐心中一惊。 王晏灼道:“圣人颇患神策、龙武诸军倚仗北司之势,多行不法,因此早先下了严令。不但削了禁军衣粮,还命不得单独出行,违者一火同罚。”王晏灼说到此顿了顿,就着些茶汤润了润嗓子,轻叹了声道:“禁军……也没那么好混了,不然等某弱冠,按照惯例,阿爷便会安排某入神策军供职。现在禁军衣粮被削,定制被减,某可是完全不想去了……” 李商隐眉头皱了皱,他知道神策军待遇素来优厚,普通兵卒月俸足有其他军中三倍之多,是肥出油的差事,不少商家贵戚子弟恨不得争相向掌握禁军的宦官行贿,以求被纳入禁军。这下圣人将其待遇削减,一部分原因或许也是为了杜绝此等腐败吧。但此事与鬼兵一案的关联……他一时还想不通。 “不过……”王晏灼忽而想起来道:“往后若是那禁兵再寻你的麻烦,可提某的名讳,在万年县,还没有谁敢不给本公子面子……” “晏灼,你又胡闹……” 李商隐干笑着,真要再遇上了,王晏灼的名字恐怕帮不了什么忙,如果可能的话,他可不想再碰上那昨夜险些将自己手刃的贼人。 王晏灼敞开了话匣子,他们三人又就着莲子粥、酥椒茶汤和几碟冷食说笑了一阵子,正聊在兴头,府里一名下人突然疾步进到亭中,向王晏媄急急地说,城内好像有地方起火了,浓烟滚滚的。王晏媄、李商隐和王晏灼三人连忙跟着仆役出到宽阔的后院里。李商隐走得很急,甚至都忘了把捏在手里的茶盏放下。 他们不消多寻,便清晰地看到在城内西北方向腾起一股黑烟,直刺云霄,从晋昌里看过去好似一张移动大纛。 王晏媄问道:“能看出来是哪里失火了吗?” “这个很难说啊,”王晏灼摇着头,咬了下嘴唇道:“不过看这个方向的话……这烟倒是颇为靠近皇城啊,也不知有没有事……” 皇城?! 李商隐心中涟漪阵阵……他蓦地回忆起来,张翊均临走前似乎对他曾说起过要去趟善和坊云云。而善和坊……不就正紧挨着皇城吗? 难道说这烟,莫非……翊均兄遇险了? 这个想法激得李商隐脸色“唰”一下白了,手中的茶盏随之一歪,内中温热的茶汤登时洒出,溅得他满衣服下摆都是。不等他有所反应,王晏灼倒是先心疼道:“欸欸!你的锦袍不要了?” 李商隐顾不得许多,转身便直往后园门口奔去,甚至都忘了向王晏媄告辞。 “十六郎你去哪儿?!”王晏媄急忙问道,不自主地喊出来李商隐的排行。 李商隐这才想起来回身,但脚下不停,只向姐弟二人约略一叉手,脸上写满了焦急道:“商隐忽而想起一桩急事,可否暂且告辞?还望小娘子和公子恕罪则个……” 王晏灼挠了挠侧鬓,喊道:“你这才进府半个时辰都不到吧……这就要走了?”不过他话刚说完,李商隐已然奔出了后院月门。 王晏媄愣在原地半晌,她忽然想起昨日同李商隐在晋昌坊的种种见闻,又抬眼望着那分外醒目的黑烟,心里竟对李商隐的突然不辞而别有了些不安。她忙叫来两名仆役,快些跟上,问李商隐是否需要些帮助。 王晏灼没想很多,突然想起什么便跑出府去对他而言是常事。倒是阿姊这般反应引起了他的兴趣,不由开起玩笑道:“阿姊怎么了?这般对那举子上心?莫不是私定终身了?” “你……”王晏媄突然被这么一调侃,脸颊腾地一红,狠狠地剜了一眼亲弟。 王晏灼则自觉找回了先前被阿姊弄得尴尬不已的场子,哈哈大笑。 与此同时,万年县,靖安坊,李相府。 今日的朝参结束后,李宗闵便早早回府,闲坐在相府最内的退室。 贡举将开,在京的举子选人也纷纷往相府里送了数不清的诗稿文集,几乎堆叠成山。往年他都是安排下人将这些统统当作柴火烧掉,不过今日李宗闵看似心情不错,竟然随便取了几本读了起来。 李府亲事借着遣府中女婢前来给家主沏茶的机会,行至近前,一眼便敏锐地察觉到李宗闵今日神色的反常。亲事从女婢手里接过紫砂茶壶,边给李宗闵沏好酥椒茶汤,边面有谄笑着问起道:“阿郎……今日朝中莫不是有些喜讯?” 李宗闵放下手里的文集,看了亲事一眼,端起茶盏道:“早先吾让杜悰去查,今日算是基本明晰,那昌乐穆氏同西川并无交结……” 亲事知道,这杜悰出身京兆杜氏,是迎娶了宪宗皇帝之女岐阳公主的驸马,论辈分还是当今圣人的亲姑父,平日里交结甚广。更为重要的是,此人无甚野心,在李德裕党那里也吃得开。杜悰在阿郎拜相过程中,出过不少力,贿赂王守澄便是他牵的线,算是阿郎在朝堂的得力助手。阿郎也投桃报李,将其一举提拔到正三品工部尚书的位子。 不过……亲事心下不明的却是:“奇章相公先前不是已经遣人打探过穆氏的交结圈子吗?” 李宗闵良晌无言,他吹了吹茶汤,抿了一口后,才倚向椅背,缓缓道:“牛相……心思已不在朝堂啦,一心只沉迷在那些破石头上……” 亲事心里一惊。奇章相公牛思黯有个癖好,就是收集些奇石,家中专门辟有一间屋宅,用作摆放各类石头,这他都知道。但往昔家主都亲切地称呼奇章相公为思黯,方才却改成牛相,莫非……二人之间已有了裂隙? 但亲事也不敢多问,这个话题太过敏感,他先将此放下,转而问起道:“那……阿郎准备往后如何对待穆氏?” “昨日吩咐你去送的礼他都退回来了?” “回禀阿郎,您猜得不错,确是全部退回。不过……”亲事说到这儿顿了顿,连忙俯身伏在李宗闵的耳侧,耳语了几句。 “哦?”李宗闵听完后,灰眉轻挑,上唇的髭须随着唇角上翘了几许,宰相轻轻捋着须髯,点头道:“这下越来越有意思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十七章 剑指穆氏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申初三刻。 长安,万年县,靖安坊,李相府。 亲事立马看出来家主心里已有了主意,便会意一笑:“都是阿郎思考得周全,算到了这一招!” 李宗闵十指交迭,对亲事的奉承没什么反应。他高居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就练就了毒辣狠绝的眼光和手段,来自同僚下属的夸赞他更是听得两耳生茧。他的人生准则总结起来只有三条:敌者无常,友者有时,非友即敌。这三句话实则出自武周朝酷吏——来俊臣所作的,虽广为官场所唾弃,但正是凭此三点,李宗闵才得以击败李德裕,位极人臣,居相位近两载不倒。 “对了,”李宗闵坐直身子,忽而想起来道:“听说前个时辰善和里遭了火灾?” “正是,所幸被焚的是一处去岁便被虞部定下要拆除的废祆祠,”亲事拱手道:“彼时坊内恰巧有一火不良人行至近前,行动及时,火势已被控制住了……” “去岁?”李宗闵一下抓住了疑点,脑门的褶皱深嵌入前额,喃喃自语道:“为何去岁定下要拆除的祆祠到现在还未动工,竟然还会失火?” 此事亲事也不清楚,李宗闵先将此事放下,接着问道:“百姓伤亡、坊内受损如何?” “呃……”亲事抬了抬手:“百姓倒是无虞,不过倒是在火场发现了十几具焦尸,经鉴定,似乎是守捉郎……” “守捉郎?”李宗闵眉间的细纹变深了:“他们为何会在废祆祠?” “奴也不太清楚,据说并非死于火灾,而是被钝器所杀……”亲事想了片刻,眼珠一转道:“要不……奴稍候派人去问一问长安县令,让他细查一番?” “先不要……”李宗闵摆了摆手,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废祆祠失火背后有些文章,而且怕是大文章。失火死人倒都在其次,毕竟百姓的伤亡对这位宰相而言无关痛痒。眼下最好先不宜动,息事宁人,免得节外生枝。倒是如何反手从此事中榨出些好处来,才是关键! 宰相眼前一亮,有了! “善和里紧邻皇城,也是幸亏火势被控制住了,不然扩散至宫城,祸事可就大了……”李宗闵言语稍顿,讳莫如深道:“发生这等事,又有无辜百姓殒命受难,京兆尹怕是难辞其咎吧?” 亲事思忖俄顷。 新任京兆尹是王璠,而王璠则是穆庆臣所拔擢。亲事心下即刻会意,其实话题一直未变,阿郎表面在提京兆尹王璠,实则仍是在剑指穆庆臣! “阿郎的意思……”亲事向家主拱了拱手:“是想借此火情,让吏部行个文书,敲打王璠一下?” “话不能这么说,”李宗闵呵呵一笑,两颊的褶皱掩盖住些嘴角的狡黠:“王璠此人吾素知之,不过是个逐利小人罢了,眼下尚书右丞之位空缺,又是肥差,将他调任一下便好。王璠资历老,又是这新秀穆氏所提拔,圣人绝不会有所顾虑……” 亲事眼中泛出敬佩之色,此计甚佳。穆庆臣虽官升宰辅,却仍身兼拜相前的尚书左丞之位。 让王璠调任尚书右丞,表面上一则让王璠同穆庆臣关系更为紧密,是人情之举,外人绝不会指摘;二则又可借此卖给王璠一个人情,且暗地里向王璠传递个信息:当今执政的可还是阿郎与牛相,莫要因为穆庆臣的出现便认为朝堂要变天;同时还可将京兆尹这个重要职位再次空下来,穆庆臣只能吃个哑巴亏。 “那……要不要让杨虞卿即刻进言圣人?” “不妥!”李宗闵摇摇头,调换了下坐姿,他沉吟片刻揣摩道:“圣人既拔擢此无朋无党的穆氏为宰执,虽然表面不曾有所表示,但此必为患党争之举。因此……进言之人必不可为牛相与吾所亲厚者……” “……你去安排一下,派个得力的下人去靖恭坊,捎话给李固言,此人是元和七年的状元,与吾等具为科举出身,是吾亲手拔擢为正五品给事中;他又与李德裕同宗,由他进言,圣人必无所虑!” 李宗闵这番话说完,亲事恍然顿悟,连忙向家主唱了声喏,“那小子这就派人去知会李固言……”亲事说完正要退下去办,却忽而被李宗闵叫住道:“另外,稍候半刻备车,吾要亲往火场勘察一番……” “喏!” 亲事走后,李宗闵让陪侍婢女都退下,他从交椅上缓缓起身,闲步走到这退室内东侧的一处隔间里。 这处隔间虽小,但除却侧壁外皆为高耸的书柜书架,其上摆满了近十载的各地度支盐铁进奏、呈报的拓本,详略不居官府公廨之下。李宗闵拜相后的一些进奏呈报,甚至记载得比正品还要详尽。 隔间的侧壁高悬了一张元和年大唐全图,长宽皆有丈许,几乎覆盖了半张墙。其上大唐四十八藩镇、二百一十五州府尽皆在列,诸水文关隘,亦有所注,可谓极尽其详。 说来讽刺,这图志乃是已故元和朝宰相、赵国公李吉甫所制,亦即现任西川节度使李德裕的父亲。李宗闵无数次想将此图卸下,无奈实在难寻替代品,只得凭此将就,平日里他也不往这退室,遂眼不见心不烦。 李宗闵负手在身,在全图上注目良晌,最终目光凝在了河东道境内的一座州府上,图志上标注为韩州。 “韩州……” 李宗闵口中不由自主地轻念了下,一双瑞凤眼细眯片刻,忽而走到隔间最西侧的一架书柜前,借着隔间内烛火光亮,在满柜的度支文簿间翻了一阵,翻出一本当今河东节度使柳公绰去岁所进奏的呈报,里面果真在最末找到了韩州下辖各县的度支细则。 一阵穿堂风吹入退室,隔间内燃着的烛火一阵摇曳。李宗闵垂目详读度支文簿有十息的光景,才默默地将文簿合上,放归原位,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戌初,某处。 张翊均的意识悠悠醒转,他缓缓睁开灌铅似的眼睑,却惊讶地发现似与适才闭目无甚差别,他眼睛闭了又睁,仍是如此。而且眼皮前似乎敷了些黏糊糊的东西,还有些火辣辣的。 怎么回事? 自己现在何处? 现在几时了? 张翊均重拾起来些昏厥前的记忆,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喉咙好似灼烧般地剧痛,只能沙哑地发出些音节。 “翊均兄?你醒了?” 这是……李商隐? “你先别动,你眼睛上敷了药膏,缠了绷带……”李商隐接着道:“方才锡伯说了,翊均兄需要静养两日才行!” 李商隐方才的语声中带着些关切,不过却没有心焦之感。这样看来自己应当伤得并没有那么严重,估计只是些灼伤吧,张翊均心忖道。不过静养整整两日?他可等不起……换言之,乱党可不会等他…… “……殿下呢?”张翊均其实想说的不单如此,但他说出这三个字实际上已经有些费力了。 “安心,殿下回十六宅了。”李商隐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正是颍王殿下和几个不良人将翊均兄送回来的,殿下一直待到临近宵禁才回十六宅……” 看来现在已经至少戌时了…… “睡吧。等翊均兄醒来,义山再将今日见闻一并托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十八章 字字诛心 字字诛心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辰正。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张翊均再次苏醒后,眼睛里火辣辣的感觉渐渐消去;敷于眼睑的药膏似乎已被拭干;缠缚在眼前的纱布亦被取下;倒是手腕处还有些先前被火燎得隐隐作痛,仍旧缠着纱帛。 一束明媚的阳光投入屋内,照在床榻一侧白墙上悬有的墨宝。床头竖有一立方胜纹铜香炉,内盛有沉香及麝香碎末,日光一照,不需引燃,即腾起阵阵幽香,令人心旷神怡,如居兰室。 显然已是次日了,张翊均思忖着。他凝望着高悬于顶、熟悉的红木房梁,对自己身处何处心里了然,没想到颍王殿下居然设法将自己送回了张府。张翊均耸了耸鼻尖,他还在沉香与麝香香气之外嗅到了些脂粉香气,味道似曾相识…… 现在时节入冬,屋子角落里火盆燃得正旺,但张翊均将被褥掀起后,还是觉出些侵肤的冷。他尝试着从榻上缓缓起身,从榻前案几上拿起一盏盛有凉茶的陶爵,“吨吨吨”一饮而尽,润了润干得生疼的嗓子。他又活动了下四肢,发现除了有些酸痛感外,基本无甚大碍。这一次他显然恢复得远比上次在暗渠内遇险要快得多。 时辰尚早,屋宅内空无一人。榻前放有一铜盆,盛满了清水,盆沿还搭着条半湿布帛。张翊均用湿布帛在脸上沾了沾,冰冽的寒意登时如万千细针,刺得整脸生疼,让他忍不住龇了龇牙。但也让他原本稍有混沌的思绪瞬间清醒。 门扉“吱呀”轻启,一双纤纤素手端着一方托盘,其上放有一盏刚煎好热气腾腾的药汤。张翊均定睛看去,恰与那人四目相对,让他表情一时稍有惊讶。 “璇玑?” 璇玑显然没想到张翊均会醒来得这么早,因此也一愣神呆在原地足有一息,才想起来稍稍屈膝,算是为方才没有叩门而致歉。 张翊均并未作声,而是微微点了下头,璇玑遂缓步向前,将药汤置于几上,又面朝张翊均深深一福:“翊均哥哥醒了?不知身体恙否?” “无恙……” 张翊均摇了摇头,未及寒暄,便开口问道:“不是说让你……” 璇玑知道他要说什么,便额首稍作打断道:“璇玑此来,是为翊均哥哥说一桩命案……” 张翊均大惊,眉目随之一怔,怎么又有一桩命案? 璇玑整理思绪,敛声将昨日在西市发生的一切约略一说,她讲述的很是细致,甚至包括那奇怪的卦士的穿着都做了番描述。 张翊均听的过程中都不禁为璇玑心里捏把汗,以他曾为暗桩的经验来看,璇玑在酒肆里犯的错误两只手都数不清。不过璇玑到底是运气好,不然听她描述,若是敌人稍起歹心,不留后患,璇玑怕是昨日在楼梯角就身死殒命了。 “昨日你回往何处去了?”张翊均忽然打断道。 璇玑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回清凤阁了……” “那里已不再安全,”张翊均摇摇头,“可还有他处可暂住的?” “嗯……”璇玑想了想道:“二妈妈在平康坊北曲有一处别业。” “那就先住在那里。” 璇玑不明就里,清凤阁因为出了命案,附近都有武侯铺兵把守着,应当很是安全才是。但她听张翊均说的颇为斩钉截铁,且有种父亲似的命令语气,便默默地记下,又接着讲起昨日的见闻。 张翊均静静地听完,在得知被杀的禁兵也被割去了右臂皮肤后,一双剑眉不经意地一蹙。 与那虬髯汉一模一样的细节…… 张翊均隐约感觉,璇玑所说的这禁兵之死或许与虬髯汉的被害实际上是同一系列命案。若他猜得不错的话,很有可能璇玑目睹的遇害禁兵也是鬼兵的一员,彼或许与某人约好在胡姬酒肆相见,以将乱党密谋和盘托出,却不想计划泄露,同他昨日见到的虬髯汉一样,被早埋伏好的杀手手刃。 但是疑点在于,为何此二人的右臂皮肤皆被剜去? “火祆?” 张翊均蓦地回想起来,虬髯汉右臂的刺青所刻画的,正是自己在废祆祠内所见到的鹰身僧人的形象! 一个还不太成熟的推测在张翊均心中渐渐成型:此二人莫非同为祆教信徒,彼此相识,不齿于乱党所谋,故而同进同退,欲于同日将密谋泄于外人,却被组织察觉,中了埋伏,竟于同日被灭口? 此事若与昨日乱党火烧善和里废祆祠一事结合来看,张翊均已明显感到,整桩案情正在向着极为危险的境地发展,乱党显然不再是甫一开始的暗中活动,竟已不惮官府的介入,将事态堂而皇之地上之台面。 更可怕的是,“鬼兵”这一乱党的执行力,竟能天衣无缝地将两人近乎同时诛杀,且几乎不留痕迹。这需要的是极为严密的组织度,绝非寻常匪帮所能为。 张翊均心里变得有些不安起来,他不愿再让璇玑置于险境。便谢过璇玑,他正要转而问璇玑些清凤阁的事,想尝试借此将话题转到别处。 不想张翊均话还未出口,璇玑却已抢了先,语声中不无关切地道:“璇玑想知道,翊均哥哥在调查何等秘事,璇玑或可一助?” 张翊均没有回答,他认真地望着璇玑良晌,才收敛神情道:“往后还是莫要再来,如此……对你我皆好。” 这句话许是说重了,璇玑顿觉眼窝一酸,却仍固执地坚持道:“璇玑说过,璇玑不曾怕过!” “璇玑……” 张翊均沉吟良久,口中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说的却是字字诛心的话语: “你不过是一风尘女子,这怎么也改变不了。我们根本不可能的……” 璇玑闻言表情凝有一瞬,脑子里嗡的一声,霎时一片空白。眼前不受控制似的模糊起来,璇玑忙低下头去,生怕被张翊均看到湿润的秋瞳。她尽力压抑喉咙的哽咽,却止不住语声中带有的颤抖:“璇玑……自知配不上公子,只是事态复杂,故想略尽绵薄,为公子分担一二……” 璇玑甚至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对张翊均的称呼已经变回了“公子”…… 张翊均沉默地背过身去,面朝墙壁上悬有的墨宝,不再作声。 他心里清楚,他唯有如此说,才能真的让璇玑彻底收手。若是璇玑真的卷入这漩涡般的案情,只怕会凶多吉少…… 璇玑肩膀微颤着后退了两步,她向着张翊均的背影敛衽深深一福,转身退出门去。 好巧不巧,刚起床不久的李商隐见张翊均的屋宅门扉开着,恰在此时由外入内,正正好与迈出门槛的璇玑打了个照面。 李商隐本想打声招呼,却蓦地注意到璇玑抬手抹了抹眼角,匆匆从他身侧小跑过去。李商隐见状不由一愣,不知发生何事。昨夜璇玑在此候了几乎一整晚,今晨为何突然这般离去?连个招呼都不打? 李商隐迈进屋内,正要开口相问,但他看着张翊均的背影,刚到嘴边的话最后还是生生被他咽了下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十九章 明枪暗箭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辰正。 长安,大明宫,延英殿。 天将破晓,黎明昏昏。 辰鼓配合着钟楼訇鸣咚咚响起,宫城城楼上金吾卫一声令下,巍峨高大的丹凤门遂徐徐延开。 三位宰相早已在前列好队伍,年岁最长的牛思黯立于最中,见丹凤门延启,以为朝参将开,正要率先带队迈步,却为几名身披金甲的金吾卫在前拱手拦住,口中示意相公且慢。 在侧的李宗闵一双瑞凤眼细眯了眯,视线越过为首的金吾卫肩头望过去,发现宫城之内,有一禁军将军骑跨于一匹高头神骏上,正沿御道疾驰而来,最后在丹凤门前下马,在几名金吾卫卒的拥簇下快步前来。李宗闵认出来,这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沈竓。 若在往日朝参,群臣只会在紫宸殿见到沈竓,依照惯例向天子汇报左右厢内外平安,朝参方得举行。今日沈将军却现身丹凤门,群臣纷纷意识到朝参或出变故,不少仍有些犯困的臣僚瞬间清醒了起来,原本寂静的队伍中也传来了些悉悉索索的窃窃私语。 沈竓走到李宗闵面前站定,纸笼灯里透出来的赤金色光芒照在他身披的明光铠上,熠熠发光。沈竓是武人出身,早年曾在朔方、凤翔、河东诸藩镇担任军将,后因功尚顺宗皇帝公主,得为驸马都尉,以此入朝委任正三品左金吾大将军。 这位已年逾花甲的禁军将军郑重叉手,依次向李宗闵、牛思黯以及穆庆臣问安致礼。 “沈将军,”穆庆臣面有不解,向沈竓叉手回礼后,率先开口道:“为何群臣不得入宫城?” “朝参可有变故?”牛思黯也跟着问起来。 李宗闵眼珠瞥了瞥两位同僚,默不作声地向沈竓回礼,他实际上心里已猜出了个大概。 “今日朝参延后,某特来知会……”沈竓胸膛笔挺,洪亮的声音中如有风雷,带着些天生的傲然,下颌的长须无风自动,“圣人命速开延英,还望三位相公随某即刻前往延英殿候对!群臣暂往中书省静候宣诏。” 所谓开延英,特指天子于延英殿同宰执问对,旁无百僚,亦无过多内官在侧,仪式皆可从简,按照惯例皆为午后举行。李宗闵心忖着,上唇的髭须随着嘴角上翘了几许:今日圣人特意将朝参延后,召宰相于延英殿议事,为的恐怕正是昨日发生的那桩事吧…… 穆庆臣看了眼李宗闵和牛思黯,发现两人面色并无过多波澜,尤其是李宗闵,看起来更是平淡如水。这将是他首次步入延英殿,却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展开。 事不宜迟,在沈竓的催促下,三名宰相紧跟着金吾卫,径直入丹凤门,向着延英殿所在的西侧宫城而去。 延英殿。 召对之所内,宰相在静候有半盏茶的工夫后,天子身着九龙燕弁服,在几名低阶内臣的拥簇下缓步入内,头顶幞头沿饰有的金丝线边甚为夺目。 舍去了繁琐的问安环节,天子正襟危坐于御座,为三名宰相赐坐,开门见山道:“吾今日延后朝参,不为他事。方才惊闻昨日善和里起火,虽为扑灭,朕亦不敢轻之,不知火势可曾殃及临坊?” 天子此言初听像是问向在场所有人,但此话却是面向穆庆臣说的。这让李宗闵心里不由啧啧称叹:圣眷啊圣眷…… 此事穆庆臣昨日亦有所耳闻,无奈他住在远离城北的昌乐坊,得知的也晚,待他急忙遣亲事王师文往善和里询问后,却发现火势已被扑灭,而且似乎已经有人善后过了,现场瓦砾皆被归为一处。而且所幸受灾被毁的不过是一处废祆祠,在铺兵汇报说并无人伤亡后,再多的王师文遂未多过问,便向穆庆臣回报。 按理来说这本应是一桩小事,因此穆庆臣一时想不通的是,天子为何会特意就此开延英问对? 穆庆臣朗声对答:“回禀陛下,火势始终囿于善和里东隅,不曾扩散……” 天子安心地点点头:“百姓伤亡几何?” “据现场铺兵所奏,被焚之处为一废祆祠,并无人员伤亡……” “穆相公此言差矣……” 开口打断的不是别人,正是宰相李宗闵! 天子与穆庆臣闻言具是一愣,在场所有人神色各异。端坐在侧的牛思黯则侧目半晌,像是猜出来之后会发生什么一样,轻叹了口气。 天子忙问:“李卿此言何意?” 李宗闵起身郑重拱手,语气中满是“真诚”:“吾身居宰执之位,安敢尸位素餐?昨日闻听善和里出事,因无戎事之劳,即刻亲自赶往城北看视,所焚却是止于一废祆祠不错,然亦有无辜百姓十数许,殒命其间……”这番说辞极为巧妙,先是暗讽穆庆臣不亲历亲为,未至现场详查,又照顾了牛相身兼兵部尚书之职,有“戎事”之劳,不便作访。短短数言,已将穆庆臣打成了尸位素餐之徒。 穆庆臣闻言大惊,这与铺兵告于王师文的截然不同! 天子也难掩怔忡,尔后却又有一丝疑道:“为何废祆祠内会有百姓在其间?” 李宗闵早已做好了准备、想好了说辞,他谠论侃侃,几乎从波斯祆教的起源讲起,上至至高神马兹达,下至祆众奉火为尊,以及安史之乱后祆教在大唐境内的苟延残喘,面面俱到,毫无疏漏。 最后李宗闵又巧妙地将话题拨回到昨日祆祠起火一事上,将那些不知为何会死在废祆祠内的守捉郎人等偷梁换柱,变身成敬尊祆教的无辜百姓,因操作失当,致使祆祠起火,幸得附近武侯及时发现,避免酿成大祸。 他才不在乎真相如何、死的到底是谁:只要能为己所用,谁死都可以…… 天子静静地听完,对李宗闵条理清晰的描述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最后又将目光投向穆庆臣道:“穆卿既身为宰辅,事无巨细,还应亲自视事才对……” 穆庆臣听出来天子言语中稍有收敛的责备,额头沁出了细汗,连忙俯身告罪。 李宗闵唇角轻挑,心里暗笑不止:这穆氏到底是年轻……嘴上却连连向天子为穆庆臣辩解起来:“庆臣初位宰辅,又兼尚书左丞之位,案牍劳形,必在老臣之上,臣不过偷闲须臾,得以亲往,非在话下……” 天子又赞赏了几句,向穆庆臣和李宗闵嘱咐些善后事宜后。李宗闵见时机合适,便别有深意地提起道:“既然如此,京兆尹王璠便如昨晚李固言所进奏,调任尚书省任尚书右丞,仍着金紫,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穆庆臣面色一怔,此事他事先闻所未闻。他匆忙举起象笏,向天子拱手惊问道:“此任命何时所作?谁人之意?” “穆相公此言差矣,”始终旁听的牛思黯忽而开口,语声缓缓,面色平静地纠正道:“我朝太宗定制,官员任免,国之重寄,或由圣人宣命,不然则政由中书,经门下审批通过,方可行行,何来他人之意?” 牛思黯口中所说的这些穆庆臣当然清楚,但他不明白:“王璠新为府尹,不过旬日,忽得调任,却是为何?” “噢?”李宗闵从旁开口,向穆庆臣极为恭敬地拱了拱手道:“昨日善和大火,毗邻皇城,幸得武侯巡经,予以扑灭,不然必为祸事。王璠忝为京兆尹,安得辞咎?” 李宗闵说的不紧不慢,面带微笑,但穆庆臣听得却浑身不禁打了个寒战。他顿时意识到,原来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冲自己来的! 穆庆臣知道,王璠是身受天子密诏诛除阉宦之人,如其调任,那么以京兆府兵诛杀郑注的谋划便会彻底落空!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他必须要阻止! “善和里失火,乃是坊内里正及长安县衙监察不力。京兆府下领二十二县,火势又为及时扑灭,王璠初为京兆尹,罪何至此?” 李宗闵不紧不慢道:“难道穆相公是想,将此事交予御史台稍作评判,以论其罪否?”言语末了,李宗闵上唇的髭须又一次翘起。 穆庆臣被问得哑口无言,御史台是何等地方?御史们的职责便是监察谬误,举奏不实,对这等事可谓如蚊蝇遇腥血。将此事交予御史台,无罪之人都能被咬出罪来,何况本就有监管之咎的王璠? 牛思黯见场面稍有尴尬,从旁解围道:“尚书右丞为平调,并无不妥。新任京兆尹人选还需百官群议,穆公亦可举荐……” 李宗闵抓住机会,又向天子拱手道:“臣私以为,新任府尹交由庆臣举荐,必将无虞!” “哦?”天子看了李宗闵一眼,稍有些意外。王璠本身就是穆庆臣推荐的,现在出了这等事,难道还由同一人推荐吗? “穆公拜相,吾家资不多,唯有藏书万卷,便给穆公送礼相贺。”李宗闵顿了顿,额首接着道:“……谁知漫卷诗书中,穆公亲事竟一眼识出了一柄金丝紫檀令,余皆归还。穆公亲事尚且如此眼光绝佳,穆公岂不更是慧眼识珠?” 穆庆臣闻言面色一怔,呆立无言。 金丝紫檀,价值连城,王师文怎么敢收这等物什。 穆庆臣正欲声辩,却欲言又止,只因他注意到天子的眉头微蹙。过有俄顷,天子缓缓开口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天下万民,皆朕之爱子。善和大火,致百姓死伤,王璠忝为府尹,自当有咎。念其资历博厚,调任一事,便按李相所说的办吧……” 穆庆臣自知再作分辨已无济于事,他至此方觉脊背汗水涔涔,早已濡湿内衬。 往昔他不结朋党、为政廉洁、清风满袖,自然无人在意。但当他位极人臣、圣眷垂怜、封功拜相,高处不胜寒,先前不曾射来的明枪暗箭,便纷纷显形。 穆庆臣咽了咽口水,借着余光望向立在左侧垂手恭立的李宗闵,预感到即将到来的风暴,心中默默浮现出一个词: 党同伐异……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十九章 黑雾渐去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辰正三刻。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李商隐甫一迈入藏书阁,一股纸墨气息扑鼻而来。张翊均直入主题,舍去冗辞,将昨日发生的事情何璇玑适才所述粗略一讲。时至今日,他已不再像初识李商隐时那般疑心重重,这名初到长安的年轻举子已然获得了他的信任。 李商隐听得心惊肉跳,他虽然有心理准备,知道张翊均昨日险些葬身火海。但他没想到昨日竟然在善和坊以及西市同时发生了两件极为相似的命案,而且前夜袭击晋昌坊别业的那名叫柏夔之人,竟然城中纵火,还全身而退。这让李商隐不禁心中泛起了些惊惧,他们所面对的敌人究竟是何等庞然大物? “对了,”张翊均走到宽几旁,回忆起来自己昏昏沉沉时李商隐说的话,“你昨晚不是说有事要讲?” “噢对,”李商隐轻掸衣袖:“其实倒也并非重要的讯息……”他将昨日拜访王茂元私邸一事约略一讲,但在他提到近来天子削减神策军衣粮一事时,张翊均蓦然抬首,急忙向前一步确认道:“圣人削减禁军衣粮?” 李商隐即刻会意,连忙点头,他虽然不知张翊均想到了什么,但已十分默契地从侧柜取来了竹纸。 唐律规定,私藏长安舆图罪比谋反,因此每次画完用完后必须燃烬,下次如有需要只得再次作画。张翊均将竹宣用纸镇铺好,取来一支小狼毫,用极细的清倌的凶嫌,岂不也正是禁兵?! 巧合? 张翊均依稀记得,凶嫌彼时被御史大夫宇文鼎转交予了万年县兵,那么嫌犯便应当被送往万年县狱了。此事已然过去近三日,张翊均心里不禁打鼓,宇文鼎当时已电速审断,草草结案,下令要将凶嫌即时杖杀,恐怕案底也一并被移交给万年县衙了! 张翊均急忙从案前起身,跑到藏书阁一处侧柜前,翻箱倒柜起来。他向一头雾水的李商隐简单一讲清凤阁凶嫌的事,李商隐面上先是恍然,尔后又有些心焦道:“那、那我们岂不是晚了一步?” “还没有!”张翊均此时已将藏书阁的侧柜翻得乱七八糟——若是张父见了,难保不会大发雷霆——不过张翊均此刻顾不得那么多,他从案牍书卷里找出来今岁的黄历,平摊开在宽几上。 “有言,大唐处斩死囚皆在立冬以后、冬月之前,即便是被判决即时杖杀之嫌犯,亦应于同日押往东西两市独柳树前一并行刑。而这日期在每岁的官印黄历上都有记录,为的是届时让诸坊百姓皆往观看……”张翊均边解释边在黄历上的蝇头小楷上细数着日子,那目不转睛的眼神好似个专心致志的刀笔吏,他忽然动作稍顿,直起腰身。 李商隐还没找到,连忙问他。 张翊均轻轻出了口气,看着李商隐,一字一顿道: “今岁的处刑日,便是今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二十一章 救命稻草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巳初。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弄清楚下一步将往何处后,李商隐终于感觉自己打起了精神,他整了整衣冠蹀躞,言语中跃跃欲试道:“那我们现在是要去趟万年县衙了?” 张翊均点点头,但眉间却挤出了细纹。 “翊均兄……怎么了?” 张翊均又一次面向墨宝抱臂而立,咂了下嘴道:“万年县衙属于京县,县令官至正五品,凭寻常手段,恐怕没那么容易能走访……” 李商隐不解道:“可是……翊均兄不是有颍王印绶?” 张翊均连忙摇头予以否决,解释道:“印绶可不是能随便用的……况且县衙重地,不宜以亲王幕僚身份私访,若为人所知,将有私交朝臣之嫌,必对殿下不利。” 原本有了斗志的李商隐被这盆冷水一浇,顿时也犯了难。他现在虽然懂得了利用特权,却还没领悟特权也是柄双刃剑,稍有不慎,便有反噬的风险。 藏书阁内沉寂有良晌,李商隐忽地灵机一动,率先打破沉默道:“有了!” “……义山记得昨日,某人曾自称过,万年县辖境皆是他的地盘来着,不知在此事上可否请动他助一臂之力?” 听完这自出机杼的提议,张翊均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不禁向李商隐投去赞赏的目光。 “去万年县!” 与此同时。 万年县,平康坊北曲。 清凤阁自从先前发生凶案后,便要彻底歇业旬日。平康坊乃是阖城最为繁华之所,内中除却享乐游宴之场所,亦不乏达官显贵之宅邸,发生凶案的又是优妓遍布的南曲,万年县不敢不重视。因此万年县衙前后三次由县尉何俅亲自率人来此取证勘察。 从清凤阁一路向北,穿过两道十字街口,在坊里的东北角,坐落着十数处白墙青瓦宅院,建筑风格相类,相互几乎连绵成片。这些宅院前皆陈列着十把长戟,左右旁侧还各有一根阀阅立柱,中庭则都高高升起一面旌旗,其上所绘各不相同,皆是凶猛的飞禽、走兽、蛟龙、游鱼之类,一望便知是各大藩镇节度使设于京中的进奏院。 进奏院再往北,尽是出售珍宝古玩、香薰、金银器、锦罗绸缎的奢侈品商铺。节帅每被召入朝,若于京师别无宅邸,皆会选择在此下榻,届时周遭商铺又会是一番热闹景象。 璇玑下了赁车,一路心情低落地走到这一溜商铺附近,步速稍缓。这里人声喧嚣不已,吆喝声、叫卖声、唱戏声层层交叠。不少相互追奔的垂髫孩提口中还唱着童谣:“漳水澄澄,唐祚久长。岁在辛亥,水丰天黄……” 但此刻始终萦绕在璇玑耳廓的,唯有张翊均最后对她说的那几句话,让她久久挥之不去。 自己虽为清倌,纵然洁身自好,但恐怕在他人看来,自己便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吧……璇玑苦笑一下,这一抹笑却藏着深深的凄楚。 她压着步子,绕过这些沿街店铺,匆匆进了一处坐落在街巷尽头的小院。 这里其实原本是二妈妈的一间别业,后来自己成了头牌,二妈妈便将这别业让出来,自己若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此住。往昔清凤阁生意火爆,平日里璇玑基本都呆在南曲,或是被恩客拉去伴游,很少来这小院。却没想到今日派上用场了。 璇玑轻叹一声,她摘了帷帽,褪下男服,往内堂换了身大袖衫,扎好束带;又简单梳了个螺髻,在其上插上一柄羊脂玉簪。完成这一整套穿戴后,她才觉得自己终于能松口气。 直到她出到庭院内,蓦地听到从前院门扉传来了一阵沉重的叩门声…… 璇玑猛地胸中一悸:此间宅院除了二妈妈有时会来此寄存些香薰脂粉用作备用、方便调取外,平日里基本无人。而且二妈妈不应当仍在清凤阁打点吗?这么早会是谁?又是谁会知道此间有人住? 当这一连串问题闪过璇玑脑海后,她心念电转,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是去开门还是置之不理。 门扉又传来了叩门声,前后三下,与先前的区别在于,这一通要更加急促,力度更大,木门都随之晃了一晃,显然敲门人有些不耐烦了。 张翊均先前的叮嘱不受控制地浮于她脑海…… 不过……这里是平康坊北曲,周遭尽是营业的商铺,稍稍往南便是诸藩镇的进奏院,就算是有凶人,要行不轨之事,亦应避人耳目才对……璇玑这样想着,咽了咽口水,她大着胆子,朝正门迈过去。 璇玑虽不动声色,但起起伏伏的胸脯和微颤的柔荑其实暴露了她的内心,洛瑶和那名禁军的死相交替在她脑海回放,让她心底实际上怕得不行。璇玑轻轻抬起门闩,将门扉延开一道细缝。 璇玑不由一怔。此人一身栗色翻领袍服、脚踩乌色朝天靴,那具有辨识性的褐色眉眼和高耸鼻梁,差点让璇玑脱口而出。 那个西市的卦士?安守约? 安守约看向璇玑的眼神要远比璇玑意外得多,他立在原地,足足愣神了一息。璇玑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这才忽而想起来,自己早已褪下了男服,穿上了女式大袖衫。 安守约目光稍有放肆地在璇玑通身扫了扫,口中啧啧道:“这世道……真想不到……‘公子’竟是一弱女子?” 璇玑面上堆笑着道:“什么公子?足下怕是认错了……” 安守约面上表情不变:“某一路跟来,怎会认错?” 璇玑大惊,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居然是一路尾随自己跟了过来?他要干什么?! 璇玑暗觉不妙,马上便要将门扉合拢。谁知安守约用小臂在门上猛地一撑,直接把门扉什么? 她的身高刚好能越过安守约的肩头望过去。街上人来人往,在宽街对侧开有几家商铺,铺前确是能注意到安守约适才所说的这三个人。璇玑初看不觉异样,而下一息,她猛然感觉此三人,似乎都在不时地望向这边,或者说得更准确点,应是望向她所在的这间门廊!而且此三人的腰间,都无一例外地悬了柄长刃障刀! 璇玑心跳登时漏了半拍,怎么回事? 安守约却未再多给璇玑细想的工夫,便向璇玑略一探身,璇玑不及分辩,安守约低沉的嗓音已在璇玑耳畔响起:“他们都是来灭口的……不巧的是,目标正是小娘子!”安守约言讫,语末竟还带着些淡淡的嘲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二十二章 自有办法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巳初二刻。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北曲。 安守约此言一出,璇玑登时怔在原地,她又确认似的向街对侧扫了扫。 那疑似盯梢的三人仍在佯装无事般在几张商铺前闲逛,但始终不曾远离璇玑所站的门廊。看来这卦士所言不虚,自己十有八九是被人盯上了…… 璇玑一时慌了神,她浑身发抖,双腿几乎站不住。这几日先是清凤阁出了命案,被害的是自己熟识的姐妹;昨日又尾随禁兵直到西市胡姬酒肆,却发现跟踪的人惨死在他人之手……这一系列变故近乎让她虚脱。现在又发生了公子先前最为担忧的事,璇玑本就混乱的思绪彻底变得空白…… 为何她移居此处,竟还是被人盯上了? 安守约向前挪了挪,璇玑几乎能数清他下巴上缀着的胡茬。安守约随后做了个很奇怪的动作——从腰间算囊中掏出先前向她展示过的三枚铜钱。 璇玑眉头一皱,心里顿时又气又恼,这家伙不会又要来算六爻吧? 安守约手里摆弄着铜钱,口中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小娘子请随我来,安某或可助小娘子脱险……” 璇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家伙是在给盯梢此处的三人装模作样! 璇玑先前的恐惧渐渐化开,接连的疑问却骤然浮上心头,让她不由地望了安守约俄顷,助自己脱险?如何做?还有,他又怎么知道此三人要杀自己的? 璇玑配合着垂眼在铜钱上,言语中难掩内心的将信将疑:“我凭何信你?” “只因安某名为……”安守约答得直截了当:“守约!” 所以就会守约? 璇玑尴尬地笑了笑,她迎着安守约的灼灼目光,心中疑窦未消。除了张翊均,她还不太相信有人真会这般重然诺。何况这相识不过一日的半个胡人? 不等璇玑有所回应,安守约已起势一挥,大袖一拂,将三枚铜钱平入手心,尔后将两掌迅速合拢,口中念念有词。 “是为一爻!” 街对侧盯梢的杀手见这边有了动静,纷纷侧过身来,神情警惕地望着安守约和璇玑,眼神中骤然透出凛凛杀气。 安守约双手猛地一摇,借着惯性将内中三枚铜钱依次向街巷正中央抛出,安守约口中高声嚷着:“撒钱咯!”说完便口中对璇玑轻道了声“恕罪则个”,尔后竟直接牵起她的小臂,拉着她冲出门廊,沿墙迅速跑开。 那三名杀手见状立马不约而同地向这边奔来。谁知街上来往的行人一听“撒钱”,无不惊喜,纷纷争先恐后,虽然只有三枚铜钱,但为看热闹涌过来争抢的人一多,登时便将街巷一分为二。 待人们发现铜钱不过只有三枚,白高兴一场后,那三名杀手才从人群中挤出来,而此刻安守约已带着璇玑向西跑出去数十步远。 璇玑此时已顾不上在意安守约牵着自己的小臂,方才脑中闪过的一连串疑问开始在她心底隐隐生出一种直觉:自昨日清凤阁出了命案起,自己今日……乃至往后数日的命运,已然身不由己了。 从张翊均回到长安第一次来清凤阁寻她时,她便觉出张翊均似乎是在调查某样秘事。璇玑始终想为张翊均分忧一二,但无奈彼始终讳莫如深,直到前日洛瑶惨死清凤阁后,璇玑才真的探听出些端倪。 璇玑只是没想到,张翊均所调查之事,竟会这等凶险! 安守约似乎轻车熟路,他拉着璇玑穿过一条横街,忽而脚下一偏,两人随后拐入一条窄巷。 璇玑知道,平康坊北曲不同于西市及东市,屋宅梁脊皆有定制,不得于屋完这句话,那覆有浓密髭须的嘴角竟扯起一抹自信的微笑。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二十三章 一介卦士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巳初三刻。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某处。 听安守约这样说,璇玑讪讪地接过骨刀,她是教坊出身,哪懂得刀剑御术?这柄短匕首在她手里,怕是连防身都济不得。但她的肩膀似乎奇迹般地停止了颤抖,这一日经历了这般多的折磨,在听到安守约方才成竹在胸的话语后,不啻。 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出这胡人血统的卦士与早先换了个人似的,深邃的褐色眉眼中竟散发出一股精悍杀气。璇玑也算见过不少男子,对这类气质性情很是敏感,但前后如此大相径庭的,安守约还是第一个。 眼下时辰将至巳正,朝阳从门口投射入内,偏向木阁东侧,因而反倒让他们俩所处的位置笼罩在阴影中。 安守约又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凝神静靠在木阁入口一侧,宽厚的胸膛随着平静的呼吸起起伏伏,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眼中似能射出箭来。那三人中有一人似是穿了一双硬底厚靴,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挪步时,摩擦声从安守约所在的位置听来,愈来愈清晰…… 安守约突然双目一凛,第一人的影子从门外投了进来,不过一息的工夫,那人的身形便从门口显露,正是曾在街对侧商铺前伪装成胡商杀手! 安守约将铜钱向门廊对侧一弹,铜钱清脆落地,第一人本已精神紧绷,一听声响,即刻警觉地向左侧望去。而安守约等的正是这一机会,他接着起身之势,右腿猛地贴地一扫。 那人身手虽然稳健,但也被这突然袭击弄得重心不稳,稍一趔趄。借着这瞬间的空隙,安守约左腿一使力,扑了过去,一只手则紧紧地攥住对方握有障刀的手腕,略使巧劲向内一旋,此人障刀即刻脱手。 安守约另一只手早有准备,稳稳接过掉落的障刀,反手向那人小腹就是狠狠地一捅,还不忘极为娴熟地将刀把转了两转。 整个过程,第一人身子始终被安守约控制在木阁狭窄的入口,另外两名杀手眼见同伴遇袭,却被堵在门外,有心施救无力相援。他们很是莫名其妙,目标本是一女子,这方才突然出现来搅局的男人是谁? 安守约下的是死手,伴着“胡商”的一声惨嚎,那人身子也软软地瘫倒在地。 第二人此刻已挥刀扑了上来,安守约眼见收刀不及,只得松开刀柄,向后一闪身。伴着几根被切断的胡须飘起,对方锋利的刀刃在他下巴上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痕。 僵僵躲过这一刀后,安守约借着惯性,身子向右侧一挺,挥拳而上,刺拳重重地打在对方咽喉处。那人疼得连忙伸手去捂喉咙,脚下也不受控制地后退三步,“哗啦”一声撞倒斜靠在墙上的一排花架子。趁着对方还未缓过劲儿来,安守约欺身跟进,另一拳早已静候着,这一次他并未直照面门或是脖颈而去,而是瞄准了对方下巴骨往上一寸的位置。 他知道,人下巴上左右各有一处凹陷,此处突受重击,会使人即刻昏厥。不出所料,对方挨下这一拳后,登时便双眼一翻,歪斜着倒地,不省人事。 方才与第二人搏斗时,安守约被迫让开了木阁入口,身着褐衣的第三人紧跟着窜入屋内,见安守约如此凶悍,一时慌了神,他下意识地向后退却,余光却好巧不巧地瞥见了缩在角落内的璇玑。 糟了! 眼见着对方持刀直奔璇玑而去,安守约心里惊呼,急忙从那“胡商”的小腹拔出障刀,直朝那褐衣抛过去。然而安守约虽识搏击,却对飞刀一窍不通,这一抛甚至连那人的肩膀都没擦中…… 褐衣刀尖一挺,直朝璇玑而去。 安守约大吼一声,奋力疾奔。那人算好了距离,自以为安守约根本赶不及。谁知安守约竟脚下用力,向前猛扑,用脑袋撞在那人后腰。褐衣毫无准备,结果两人一齐直扑向木阁角落。 安守约隐约听到一声刀尖入肉的声音,令他慌得双目圆瞪,以为这褐衣的障刀伤到了璇玑。他连忙起身,却发现这褐衣压在璇玑身上几乎一动不动,唯有小腿稍有抽搐。 过有俄顷,璇玑的声音从这人身下传来:“你快帮帮我!” 安守约如梦初醒,忙俯身将这褐衣从璇玑身前移开。这人身子沉沉的,翻过来后竟发现此人胸膛中央插着那把安守约交给璇玑的骨刀,正中心脏,从伤口涌出来的鲜血也停止了扩散,显然此人已经气绝身亡——毕竟死人可不会流血。 璇玑显然也被方才的紧张一幕吓得不轻,她大口喘着气,目光凝在插在褐衣胸口的骨刀久久不挪眼,那里已被鲜血浸得透透的。她从未用过刀,没想到第一次使用,竟然就捅死了一人,虽然是对方自己敞胸撞过来的…… “你没事吧……”安守约语声中稍带关切。 璇玑看了安守约一眼,摇了摇头。她刚要开口,却忽然听到那昏厥在地的杀手嘴里传来一声含糊的“吭哧”声。 安守约大惊,暗呼大意。他连忙回身过去,却发现为时已晚,先前下巴上挨了一拳的人嘴角已流出来一道鲜血。 “他怎么了?”璇玑费力地站起身来,她现在腿还是有些软。 安守约拨弄了几下这人的脑袋,脖颈软绵绵的,圆瞪的双目毫无生气,瞳孔发散。安守约俯下身去,撬开他的嘴和牙关,将鼻子稍稍凑过去一嗅。 果然……安守约心道,这人嘴里一股颠茄的味道。他回身向璇玑约略一解释,怕是方才此人苏醒过来,自知难敌安守约,为免被扭送官府,索性吞毒自尽。 璇玑听完心里半惊半疑。她疑却不为别的,方才安守约娴熟灵敏的身手,以及对死因的迅速判断,都丝毫不像是卦士所能为。 “足下一介卦士,如何做得仵作的活计?” 安守约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不会吧,不会吧,小娘子难道还以为安某为区区一名算卦的?” 璇玑见安守约这样说,便直白道:“那足下到底是谁?” 安守约并未立刻回答,他不紧不慢地走到木阁角落,将骨刀从躺倒在地的褐衣胸口拔出,拈起杀手的衣角,小心地拭去上面沾有的血污。 “在安某将实情告与小娘子前……”安守约转过头来,看向璇玑,淡然一笑道:“还请小娘子为安某解惑……昨日却是为何要女着男服混入西市,尾随那禁兵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二十四章 知无不言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巳正。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某处。 被安守约这一问,璇玑眼神先是一愣,她望了安守约片刻,心中随后却为一丝惊疑所笼罩。 只因一个细节忽而窜过璇玑的脑海:彼时她在楼梯转角撞见安守约时,从他所站的位置向楼上望过去应该根本什么都看不到才对,一路上璇玑也从未透露被杀之人的身份,为何他此刻却能道出自己是在尾随一名禁兵呢? 但是……璇玑一向对人眼神的判断很准,安守约此刻眼眸中毫无早前的轻佻,亦无欺瞒恶意;况且她估摸若是自己不先讲,安守约怕是不会对她的问题有所答复的。 璇玑先将心底的疑虑放下,稍微在脑中捋了捋思路,尔后向安守约约略一说。她当时选择尾随那名被害的禁兵的缘由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因为昨日在清凤阁的那场凶杀案,让她对单独出行的禁兵有了警惕罢了,便从光德坊一路跟了过去,直到西市北曲那家酒肆,却不成想竟成为了第一目击者。 安守约静静地听完,许是这理由与他所想稍有出入,深邃的眼眸中竟泛出些失望之色。他细忖良晌,双手抱臂,忽而揪住了一处疑点问道:“光德坊位于长安县,与小娘子所居平康里相隔数里之远……小娘子闲来无事,为何会不辞辛劳现身光德?” 璇玑被这一问得浑身稍有不自在,昨日洛瑶死后,万年县便挨个询问了清凤阁清倌们详情,当然也包括她自己,前后总共两三个时辰。弄得她现在已经对这种被审问的感觉极为敏感和不适。 “此事与足下无关……” “噢是吗?”安守约一脸苦笑地搔了搔脑后,夸张地仰头长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安某舍身相救,最后却落得个被怀疑被猜忌之境……” 至于吗?璇玑听得心里很是无语,这家伙什么毛病,怎么又回到了在酒肆里的那般聒噪不止的浮夸样子?再说她自己心里的疑问一个个都未作解答,这卦士却开始在此卖惨。不过他说的倒没错,在救了自己这一点上璇玑确实也无法反驳。 璇玑最后只得轻描淡写道:“璇玑是去见一个朋友……”她此话说完才想起来,自己实际上始终未曾告与安守约自己的名字。 “一个朋友?”安守约眼神闪动,他敏锐地觉出璇玑说此话时语调的不自然,感觉这里面有文章,便道:“怕不是恩客吧?” 璇玑闻言脸颊腾起一团红晕,连忙羞赧地强调道:“不是!只是……朋友!” 安守约见璇玑这个反应,双眉微挑,心底差不多猜出个七八成。他哈哈一笑,心底却泛起了一丝恶趣味,接着追问道:“难道是情郎?” “跟你说了,不是!”璇玑面色涨红,她现在知道为何当初在西市初遇此人她会那般厌恶了,这人轻佻的样子确实烦人。璇玑冷着脸道:“璇玑已照足下所要求,尽如详述,足下现在可否诚言相告?” 安守约看向璇玑道:“知无不言。” “你到底是谁?” “在下姓安,名守约,小娘子应当知道……” “我不是问这个,”璇玑白了他一眼,“足下适才也说你并非卦士,那么足下到底为何于昨日会现身那间酒肆?又为何会选择与我搭讪?最后今日又为何要一路尾随,最终却出手相救?” 璇玑问出了一连串心底的疑问,虽然她并未得到答复,但内心的感觉却比方才深埋心底要好上几许。 安守约有些犹豫地摩挲着上唇的髭须,咂了下嘴:“前几问安某还无法相告……” “不是说知无不言吗?”璇玑有些气恼,这家伙怎么毫无君子之德、言出不践? “并非不告诉小娘子,只是时候未到,很多时候,知道得愈少愈安全。”安守约收起了轻佻的表情,一脸认真,“不过……安某却是可以透露。适才某选择一路尾随,最终出手相救,只因误以为小娘子在同某追查同一件大案。” “大案?”璇玑心底一沉,莫非这家伙说的与翊均哥哥追查的秘事……是同一桩? 安守约只能透露到这儿了,他轻轻颔首,默默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诸坊的钟声鼓声次第响起,訇鸣阵阵,长安的百姓们知道,申过酉至,宵禁临近,又是一日即将过去。安守约转而回过身去,依次仔细检查了下三具尸体,收缴了其中一人的障刀,挂在自己的腰间蹀躞上。 “咦?”安守约忽然在那名“胡商”身旁蹲了下去,他凝目在这人脖颈处良晌,竟发现此人脖子上的青筋在微弱地跳动。安守约用手试了下鼻息,抬起头对璇玑道:“他还活着……” 璇玑眼中稍有惊讶,仔细看去,确是能注意到此人的胸口在微微起伏。这名“胡商”面若枣色,看不出是哪一族出身,她记得方才安守约明明白白地捅进了他的小腹,但显然彪悍魁梧的身材却足以让他在受了那种伤后还留有一丝气息。 璇玑也蹲了下去,她取出一方手帕,正要按住此人的伤口,口中道:“要不要通知临近医馆?”却为安守约摇摇头止住了。 “没用的……”安守约此刻面无表情,语气里没有玩笑的成分。他很清楚自己方才那一刀力度如何,这人虽然还活着,距离成为尸体却已然不远了。 安守约伏向此人的耳侧,用低沉的嗓音说了句什么。 这是胡语,璇玑蹲在一旁,她虽然听清,却没有听懂。她想起来安守约曾说自己的母亲是回纥人来着。他方才说的话听起来像是某种问候语,因为璇玑依稀记得今晨在那间胡姬酒肆也听过胡客用这句话相互打招呼。 许是听清了安守约适才所言,“胡商”的眼球在眼睑下转动了几下,显然他的意识还未随着逐渐流失的生命彻底消散。 安守约知道,这胡人既然听懂了他方才问的回纥语,定出身漠北。他自己是汉胡混血,胡人们都有自己的圈子,他太了解这群盘踞长安的回纥人了。若说往昔回纥汗国还可南与大唐、吐蕃相互争雄,现在只是徒留一具草原恶狼的躯壳,早已没有了以往的辉煌,内讧不止,行将就木;这群苟活在长安城的回纥人亦是如此,毫无尊严,为了钱什么都敢干,无非是谁出的价码高跟谁走罢了。 璇玑立在一旁,眼见着此人奄奄一息,她不知道安守约沉吟半晌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若是此人咽气,岂不是最后稍作审问的机会也随之溜走了? 正在璇玑想要提醒之时,安守约又一次俯下身去,用回纥语说了句什么。这一次璇玑全然没有捕捉到里面的词汇。“胡商”虽然睁开双眼,却仍旧一言不发,倒是起伏的胸膛在表示他还活着。 安守约眉头近乎拧到一起,唇角不为人注意地微挑了一下,又说了一句回纥语。这从语气中能猜出来是一句确认似的问话,璇玑隐隐约约从中捕捉到了一个词,似是唐话…… 过有良晌,“胡商”的双唇终于轻启了一条缝,从中吐出来一句简短的语言,而这句话中璇玑也同样听到了安守约方才提到的词语。 安守约脸上先是稍有惊讶,随后又会意地淡然一笑。 “他说的什么?”璇玑忍不住问道。 见安守约没有回应她,璇玑便道:“我也有话要问他……” 安守约抬起脑袋,璇玑纤细的身形刚好立在敞开的门廊内,朝阳从木阁外射入,让他看不太清璇玑的神情。 “他不会说唐话。” 璇玑细眉皱了皱,一名胡商,即便是伪作的,混迹于西都,怎么可能半句唐话都不识得? 璇玑索性对安守约不作理会,俯下身去。她刚要开口,却发现“胡商”已闭上了双眼,方才回答安守约的问话似乎已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口中吐出最后一口气,原本狰狞的面目竟在朝阳的映照下变得安详而柔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二十五章 窃贼疑云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巳正一刻。 长安,万年县,宣阳坊,万年县衙。 万年县衙所在的宣阳坊位于东市西侧,乃是乐游原北麓,此处地势平缓,风水极佳,毗邻繁华仅次于朱雀大街的启夏门大街,北接平康,与皇城宫墙对角而视,西侧相隔一坊,金色的荐福寺塔尖清晰可见。 今日阳光灿然,天高云阔,预示了一整日的好天气。巳正时分东市开市,宣阳坊里已是一片热闹,人们心情都不错。 不过万年县令陆兴可能不会这么想。 陆兴现在正焦躁地坐在县衙内堂的交椅上,县尉何俅和几名县衙书吏皆大气不敢出地立在两侧。 陆兴端起茶盏细抿了一小口,因颤抖而洒出来的茶汤透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不安。陆兴捧着一帛卷看了又看,这帛卷书轴由岭南檀木所制,通身涂蜡,上饰双胜紫纹,卷轴两端皆有金丝缠缚。 在大唐,只有一类帛卷才会有这等制式——圣旨。 “陆公,”县尉何俅从旁拱手道:“圣旨上都说什么了?” 陆兴早就将圣旨所述看得倒背如流,他疲惫不堪地将帛卷递给何俅:“自己看吧……” 何俅慌忙双手接过,出声地念起来,周围书吏也都战战兢兢地侧耳倾听: “……如闻近日京城,频有寇贼。如记三日过后,情节未缓,万年府县,防制实难,须假军司,并左右神策,共为捕察。有诸军诸使勘验知情状,如实是杀人及强盗,罪迹分明,不计赃之多少,闻奏讫牒报本司,便付京兆府决杀。其馀即各牒送本司,令准百姓例之罪科决……其外县有军镇处,亦准此处分。钦此!” 何俅念完后,心中不禁一沉。而几名书吏初听不觉有异,面上仍懵懵懂懂的。 “何尉,圣旨是说让三日后禁军相助捕贼?”一名捕贼尉小心地抄着手问道:“那是不是可以将县内不良人收一收?”为了严防窃贼,万年县不良人大量散落县辖诸坊,人力已然捉襟见肘,甚至已经影响到了阖县寻常治安。 “荒唐!”何俅忍不住骂了一句,又稍压低了些声音道:“圣旨所言,哪儿能光看面上所写啊?” “三日之后,再交不出人,禁军若介入,此事可就不单单是捕盗了……”陆兴捏着鼻梁上沿,闭上双眼,解释道:“此事就是我等捕贼不力,惊扰圣座!这屋子里谁都没好果子吃!” 书吏们一听,皆大惊失色。 陆兴手里轻抚腰间悬有的银鱼袋,自知自己很可能距离脱下这身绯袍银鱼不远了。他虽然没抱太大希望,但也问向在场几人道:“那窃贼可有线索了?” “呃……回陆公,”一名小吏叉手回禀:“那人就像是钻进地缝似的,没有丝毫进展。” 何俅忙问:“长安县那边呢?他们也毫无线索?” 小吏连连摇头。这窃贼主要活动在万年县辖境内,但长安县那边也偶尔传出有失窃案发生,手法相类,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或是同一伙人所为。 陆兴怫然地挥了挥手,何俅见状连忙将书吏们遣散,让他们打起精神,严守岗位,继续从浩繁的诸坊呈报及案牍中搜寻窃贼线索。吏员们本已连轴转了近两日,但在,当务之急乃是捉住窃贼?” “陆公英明!”何俅竖了个大拇指:“如此才好向京兆府交代啊。” 陆兴撇撇嘴,白了他一眼道:“你说得倒轻巧,我们连窃贼的面都没见到,满城贴的告示都是胡写胡画的。怎么交代啊?” 何俅佞邪一笑,躬身向前道:“这就是卑职为何提起那自戕死囚的缘由……反正左右都是疏于管理之过,难道还怕再少个囚犯吗?” 陆兴呼吸一滞,双眼不自觉地瞪得滚圆:“你什么意思?” “京兆府不过是想往上面交代,是死是活他们可不管……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来个偷梁换柱?”何俅说完,四指指尖在脖颈动脉处比划了两下。 陆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摇头,眼神不由自主地向内堂门口瞥了几瞥,压低声音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此乃草菅人命,有悖为官之道,我陆某断不能开此先例!” 听了上官这番说辞,何俅似笑非笑,他虽只官居七品,但已在这万年县衙里待了十多年,见过的暗箱操作和阴暗面怕是要让初服银绯的陆兴瞠目结舌。 “陆公,此事急矣。若是再不能交出人来,万一事情闹大哪怕一点,禁兵出动,那咱们俩的仕途可就都玩完了!” 何俅实在不明白,这群初入仕途的文人怎么全都这般假惺惺的,以他的经验来判断,陆兴早晚要接受他的提议,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陆兴正要争辩,却见候于前院的一名通传突然窜进了退室,便连忙住了口。 “禀报县令,有人求见!这是名刺……” 陆兴将名刺接过,只见其上浮刻有“京兆张翊均”五个篆体字。 这是谁?陆兴眉头一皱,将名刺递还给通传,语气里有些不耐烦道:“现在正忙,叫他们于侧堂等候。” 不过通传却并未退下,仍旧单膝跪立于地。 何俅见状便问:“怎么回事?还有何事?” 通传口中嗫嚅着:“那人说……无论如何也要现在求见。” “放肆!”何俅骂道,眼神不忘向陆兴瞥了瞥,发现陆兴也面有不悦,便底气十足道:“陆公正在处理公务,他以为自己是谁?竟敢如此无礼!速带何某去见,得好好教训他们一下!” “呃……”通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很想稍作提醒,但为免上官将气撒在自己身上,只好拱手唱了声“喏”,起身领路在前,直往县衙大门方向而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二十六章 虚实难断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巳正二刻。 宣阳坊,万年县衙。 张翊均和李商隐在县衙马靠前拴好坐骑,便跟着他们身前那昂首阔步的玄色锦袍少年,径直迈入了万年县衙的门槛。 万年县乃是京县,衙府进深拢共四架,较寻常县衙深一架。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前院尽头坐落的轩敞大殿,大殿最内的宽大案几正上方悬有一块银漆乌木匾,上用正楷书写有虬劲有力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俨然是万年县衙的正堂所在。 他们三人在前院候有少顷,方才向里禀报的通传便匆匆绕过正堂屏风,从殿后赶了回来,在他身后还迎面走来一身形稍胖的青袍,脚下生风地朝他们走来。这人双眼微突,犹如癞蛤蟆,此刻看来面有愠色,气势汹汹。 而不过须臾,张翊均三人便见证了此人好似滑稽俳优般的表情变化。 “哎哎……王公子,您怎么来了?” 何俅脸色“唰”地白了几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叨扰者竟然带了王家公子王晏灼一同过来!原本趾高气扬的他立时变得卑躬屈膝,转换之迅速、之自如,甚至让见惯了阿谀的王晏灼本人都觉咋舌。 王晏灼无意在此听何俅谄媚,瞅了他一眼道:“怎么?本公子就不能来了?” “哎呦瞧您这话说的……您是贵客,当然想来即来,想去即去……”何俅谄笑着搓手,眼神不禁向王晏灼身后站着的那两人瞥了瞥,想通过此二人的气质着装对他们的出身猜出一二,以此决断自己稍后对他们的态度。 何俅赶忙将来访的三人请入正堂,同时接着沏茶的机会朝适才禀报的那名通传狠狠踢了一脚,压着声音朝屏风后扬指怒道:“赶紧去把陆公请过来!” 过不多时,万年县令陆兴亦闻讯而来,与何俅的阿谀态度大相径庭的是,陆兴则不卑不亢地向三位来客叉手行礼道:“不知王公子今日前来鄙县衙府,究竟所为何事?” 王晏灼上下打量了几下这位新任县令,对此人方才讲话的态度稍有惊讶,此人眉目疏朗,前额平阔,言语中竟带着些不容置喙的从容。王晏灼不由多在陆兴脸上多着眼片刻,此人难道不清楚自己阿爷是谁吗? 王晏灼清清嗓子,向身后扬起手掌道:“本公子携二位好友,登门拜访贵衙府,不为其他,只为寻人,还请陆公……暂行方便。” 陆兴马上叉手道:“不知王公子的二位朋友欲寻何人?” 王晏灼被问得打了一磕巴,这新任县令话这么多?前任县令在,自己提出来要求,不由分说,都没有敢拦阻的。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死囚!” 朗声道出此话的并非王晏灼,而是在他身后之人,正面朝陆兴叉手施礼…… 此言一出,陆兴一双卧龙眉向上一挑,脸上难掩惊忡。视线不由得在此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一身蔚蓝方胜纹锦袍、牛皮蹀躞、云头履,俨然出身不亚于这跋扈的王晏灼。 陆县令不假思索道:“午后处刑,死囚皆上枷锁镣铐,按例将往东市,阁下所言,断无可能!”陆兴说得斩钉截铁,言语末了还加重了语气,表示丝毫不给转圜的余地。 在陆兴身后的何俅听了,喉头上下一动,不由得侧目瞅了眼上官。 而王晏灼则气得本就白皙的脸变得更白,这里可是万年县,这县令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毫无把柄在他人手里,才敢如此造次? 王晏灼怒从心头起,冲口而出道:“陆县令,你莫要以为,你行贿郑注郑大门人以十万钱,从而求得万年令之事无人过问,便未尝发生过!” 王晏灼话音方落,在场五人一时安静了几个弹指。张翊均剑眉轻蹙,目光投向陆兴,看到的是他不消一息便变得通红的脸颊,但从县令的眼神中,张翊均看到的却还有些别的什么。不知到底是被王晏灼戳中了痛处,还是有其他难言之隐。 立在陆兴身后的县尉何俅始终一言不发,他面上云淡风轻,但听了王晏灼抖落出来的内情,心里也忍不住暗笑。他本以为这陆兴是何等正人君子,嘴上口口声声为官之道,背地里却贿赂郑注以求官位,原来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和先前的几任县令是一丘之貉。这样的上官,往往日后更好对付…… 王晏灼嘴角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他回看一眼张翊均,那眼神就是在说:‘路给你铺好了,有什么想要求的,还快些提……’ 张翊均向前一步,仍旧朝陆兴拱手,不矜不伐道:“某寻之人所涉命案,恐有隐情,牵涉过重,还望陆县令暂为通融……” 陆兴看了眼瞪着自己的王晏灼,口中轻叹一声,微微颔首问道:“足下欲寻之人姓甚名谁,所涉何案,足下可知?” 见陆兴松口,张翊均将先前平康坊的清倌被杀案约略一说,“某听闻凶嫌已被送往万年县衙,不知可否一观?” 陆兴闻言,眼神不经意地忽闪了一下,他点了点头,吩咐何俅暂时将王晏灼和李商隐稍作安顿,尔后向张翊均略一欠身,向正殿屏风后扬起手掌:“足下请随我来……” 他并未明白说出此人到底在不在死牢,竟直接邀请自己同往,却又不说明同往何处?而且只让自己一人相随,却是为何? 张翊均心里一时觉得有些异样,回过头去望了两眼李商隐和王晏灼,却发现他们二人已被何俅领着出了正殿,正要绕往他处。李商隐立在正殿门口,恰与张翊均目光交汇,两人相视无言须臾。 或许独自前往探查才是最佳方案……张翊均心道着,向李商隐轻点下颌,转身跟着陆兴绕过巨幅屏风,进入第二进衙府。 张翊均被带往一间位于第三进衙府的侧堂,有一青袍吏正坐在门口隔间抄写着文书。他见县令亲来,匆忙投笔起身,青袍连带着险些把砚台碰翻。这青袍吏绕过书案,向陆兴弯着腰抄了抄手。 陆兴向张翊均介绍道:“此是鄙县狱曹主簿,兼掌仵作,足下若有何问,皆可问他。” 在与主簿相互叉手称礼后,张翊均忽而注意到陆兴做了个很奇怪的动作:他口中轻咳一声,用手掌心抹了下蓄有短须的下颌。 陆兴转而向张翊均拱手道:“……本县仍有公务在身,须暂离片刻,还望足下见谅!”临走前陆兴还不忘向主簿嘱咐道:“这位先生如有所求,尔尽可能满足……” “喏!” 与此同时,县狱。 听着何俅滔滔不绝的介绍,王晏灼和李商隐已慢悠悠地将偌大的万年县狱转了大半圈。 说来讽刺,向县尉何俅提出来走访县狱的是王晏灼自己,而他行走其间却自觉尴尬不已——恰有数名关押于此的浮浪花臂是自己先前豢养的,因为打架斗殴关了起来。让王晏灼不时得用袍袖遮脸,生怕被人认出来。 县狱不同于死牢,此二者分设县衙最深一进的东西两角。后者不见天日,有重兵把守,内里阴气逼人,狱中空气浑浊不堪,酸臭味弥漫其间,而且哭喊惨叫此起彼伏。而县狱关押的不过是些小偷小摸待审的刑犯,犯人之间甚至说说笑笑,在此看押的节级、牢头等人也都要轻松很多。 若是平时,李商隐定会敞开笔囊,忍不住将这牢狱之境记下来,甚至还要与宣阳坊的繁华作对比,即兴赋诗一首。而他此刻则面色稍有凝重,方才张翊均在临走时向自己抛过来的视线,在他脑中久久挥之不去。最后的那一颔首,竟是何意? 虽然有王晏灼领他们进到了县衙,但此处说到底仍是陌生之所,虚实难断……想到此,李商隐竟有些后悔起没有随翊均兄同去,心里陡然泛起阵阵不安。 “哎哎……听说没有?死牢里昨晚死人了……” 李商隐闻听此言,刚好缓步经过一间牢房门前,他立时侧耳驻足,注意力马上便被吸引了过去。 牢房内另一名犯人想了想道:“噢噢,我也听牢头说了,说是昨晚有人上吊自尽了?” “呵呵,死牢那么森严,也不知哪儿来的白绫?” “你蠢不蠢?”对侧牢房的犯人也加入了进来:“你看看你身上穿的囚服,自个儿不会撕啊?” 李商隐有些好奇地细眯双眼,不禁插了句:“彼已身在死牢,难逃一死,自尽却是为何?” 最先开口的犯人昂起下巴,斜睨了眼李商隐,语气慵懒道:“谁知道?想留个全尸?反正死牢的那群人脑子都不太正常……”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二十七章 万年县衙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巳正三刻。 长安,宣阳坊,万年县衙。 县令陆兴走后,张翊均舍去冗辞,直截了当问县主簿道:“先前平康坊杀清倌一案,嫌犯何在?” “嘶……”主簿掰了掰指头,细想片刻道:“那人好像……昨日已经于狱中上吊自戕了。” “自、自戕了?!” 张翊均矍然惊呼道,对这突然变故,他毫无准备。一名已被御史台判处死刑,勘押于万年县死牢,于今日即将行刑的死囚,竟然会在斩刑前日上吊自戕?而且死囚按例应上枷锁,上有三扭蛇锁,手脚均受束缚,上吊是如何做到的?死牢内的牢头和节级难道是摆设? 张翊均觉得内中蹊跷太多,忙问主簿:“请问尸首何在?” “嘶……尊驾请随小老同往殓房……”主簿抬手唱了声喏,驱身向前带起路来。 万年县殓房较县衙其余建筑要低矮几分,且因阴晦,远离其余曹府所在。殓房墙面皆由砖石堆成,并无瓦片遮完便不等张翊均有所表示,转而拱手告退,径直出小室而去。 张翊均觉得奇怪,他隐约记得陆兴曾在介绍这县主簿时提到此人兼掌仵作才对,怎么反而要特意去寻衙内仵作了?而且凭这主簿对这满殓房尸首的了解,问起此具尸身姓甚名谁居然会难住他? 远远地穿来殓房正门合拢的声音,张翊均先将这疑问放置一旁。他揪住白麻布末端一角,缓缓掀开。露出一张僵硬苍白的长脸,此人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双目紧扣,嘴唇歪斜。且此人脖颈处有一道极深的青紫血痕,似乎在暗示他的死因,确是上吊自尽才是。 不过…… 张翊均又取出方才的手帕,隔着布帛将此人眼睑用力撑开。双眼充血,确实符合上吊的死状。但主簿方才说过,此人是昨晚自戕,今晨发觉,按理来说,经过数个时辰,此人眼睑理应早已僵硬,死不瞑目才对,为何这具尸体的眼睛却是闭着的? 蹊跷之处还不止于此…… 张翊均的注意力最后落在了此人高耸的鼻梁和两腮的棕褐色络腮胡上,无论怎么看,此人都不像是中原人士,与那名在清凤阁现场被抓捕的凶嫌样貌相去甚远。 此间小室顶部的茅草很是稀薄,不时会有阳光从其间缝隙倾泻而下。寒风一吹,松明火炬一阵摇曳。光影变幻,映得尸体的面容甚是狰狞,犹如恶鬼。 “咦?” 张翊均的视线又回到此人的右臂,他蓦地注意到在条条血道中间,有一处极细的类似针眼的伤口,且伤口未结痂,似乎是此人死前受的。他正要将白麻布再往下褪,却忽闻殓房正门吱呀开启,过了很久才重重地关上。随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奔此间小室而来。 张翊均急忙回身,快步趋至小室门廊,却被数名手持刀兵的县兵所堵。 随着一名节级一声令下,一字排开的诸县兵迅速让开一条前路,而陆兴则负手在身,缓步走到距离张翊均十步远的位置站定。 张翊均环顾聚集在殓房入口的十数名县兵,手指一下子绷紧,厉声问道:“陆县令,此是何意?” 陆兴垂手而立,他扬起蓄有短须的下颌,字正腔圆地朗声道:“尔乃手刃平康良家女凶暴同谋,私闯县衙,身藏利刃,图谋不轨,幸得本县察觉!” 张翊均惊得双眸圆瞪,不等他张口声辩。陆兴已抬指向前,高声下了命令:“所有县兵,给本县将此人拿下!如有反抗,即时格杀!” 县兵皆高声应道:“喏!” 随后殓房内便响起齐刷刷的拔剑抽刀之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二十八章 势单力薄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初。 长安,万年县,昌乐坊,穆相府。 穆庆臣翻身下马,推门入府。王师文没想到家主午初便返,匆忙出迎。 穆庆臣先遣散了周围仆役,他满面怒容,指着相随自己多年的王师文,劈头就问:“是你收了李相的那柄金丝紫檀令?!” 王师文一时脑袋发懵,不明就里。他从未见过家主发这么大的火,只得慌忙惊恐跪立于地。他细忖少顷,才慌忙自怀中将那柄木令取出来,他望着这看似朴素的令牌,未曾想到此物竟是金丝紫檀所制。 王师文吓得连连顿首:“师文彼时未想太多,误以为此物不过一块木牌,也算给李相管家面子,这才收了。不成想此物竟这般贵重……师文、师文死罪!” 穆庆臣一把将紫檀令夺过去,他手指颤抖着指着王师文,一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圣人闻听李宗闵讲起此事时的表情,他如何也忘不了,“你、你办的这叫什么事?你险些让我失掉圣人信任……” 王师文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大气不敢出。 自己吩咐得明明白白,所赠之物一概不收,最后竟因此而节外生枝。收礼便罢了,只收一物,余皆退回算怎么回事? 穆庆臣将紫檀令扔在王师文面前,淡淡道:“此物乃李相相赠与你,我绝不会用,你自用吧……”说完便拂袖绕开他,径直往正堂而去。 王师文哭着将紫檀令捧起,穆庆臣方才的那一摔,竟将紫檀令磕出了一道裂痕。他身着内衬上早已浸满了汗水,他朝着穆庆臣的背影,长跪叩头,痛哭不已:“阿郎这是要让师文愧疚而死啊……” 穆庆臣默默停下脚步,他负手在背,仰头凝望着北方天空的云卷云舒,身心疲惫地长叹一声。 王师文……又何错之有啊…… 如若自己当初叮嘱再紧一些;或是自己能够早一日觉察出李相对自己的打压态度;昨日善和大火时,他正在筹谋募集京兆府兵事项,若是自己能早些发现城北火情,亲往探查,今日的延英问对又是否会有所不同?王璠的京兆尹之位是否可以保住?一切密谋是否不必从头开始?圣人对自己给予的厚望,是否还依旧如初? 若、若、若…… 归根结底,错实在己。 穆庆臣眼帘低垂,回过身去,摆摆手无力道:“你起来吧……” 王师文已然有些衣冠不整,袍服下摆脏兮兮的。穆庆臣有些不忍,便吩咐他换一身新的再过来。 穆庆臣缓步走到燃有火盆的正堂,这才觉出自己双手冷冰冰的。他拉过一张交椅,坐在火盆前伸手烤火。全然未想起自己仍未吃午食,思绪却不自觉地回到了庙堂。 当今朝中牛党当权,尽管自己同牛党并无嫌隙,但显然由于自己拒绝了李宗闵的厚礼,已然被列入了打压的对象。穆庆臣心忖着,一双浓眉不禁皱起,自从他位列宰辅后,两鬓已平白多了几丝华发。 而现如今王璠已经知晓除郑注之谋,却被调离京兆尹之位……这让穆庆臣心里咯噔一声:如此巧合,莫非圣人诛除弑逆之党的谋划已被阉宦所知? 穆庆臣又摇了摇头,心里觉得不太对。此次任命实是李宗闵之意,李相从拜相以后,便同北司划清了界限,似井水不犯河水,相互之间并无瓜葛。 那么这一次调离王璠,应当是牛党对自己的警告,同时也是下马威! 眼下城中窃贼肆虐,善和又遭火灾,新任京兆府尹不宜空缺过久。不过这也是块烫手山芋,所荐之人必为能人方可服众。但是……穆庆臣一时犯了难,自己如果再举荐非牛党之人,恐怕只会让牛党对自己更加忌惮,甚至密谋亦会走漏。 穆庆臣有些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若举荐牛党,则以京兆府兵诛除阉党羽翼之策便无从施行;若举荐他人,则必将引发牛党于朝堂对自己的报复。眼下自己势单力薄,左右掣肘,好似带着枷锁跳胡旋舞。 恰在此刻,王师文换好了新浣洗的袍服,匆匆赶了过来。他正要开口问家主要不要备些餐食,却被一名急急地迈入正堂的新招仆役所打断。 “何事仓促?”王师文恼火道:“竟未叩门直入?没一点规矩!” 仆役被训斥过后,有些战战兢兢道:“阿郎、亲事,有……有人来递送名帖!”说完便伏下头去,向穆庆臣双手呈递一张名刺,下面还压着一张对折两次的漆封信笺。 名帖除却作问候之用外,在长安官场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递名帖,投递者必设宴款待收赠者,最次也应是茶宴。这名刺由桃木所制,打磨精细,背面还雕有些虎头细纹,看制式应当不是寻常人所能负担得起的。 穆庆臣将名刺轻轻翻过来,眼神粗略一扫。王师文明显注意到,家主目光中随后泛起几丝疑问。只见名刺上用小篆浮刻有“都畿宇文鼎”三个大字。 王师文自从家主位列宰辅后,认真恶补了一通当朝五品以上高官贵戚的名讳及所任官职,他在记忆中稍一搜索,想起来这宇文鼎似乎是现任正三品御史大夫。 王师文听说过,几日前这宇文鼎铁面无私地重锤惩治平康坊行凶的禁兵,直接送往万年县衙打入死牢,事情闹得很大,禁军一片哗然,扬声要报复。结果没想到此事越传越广,反而引来了南衙不少明里暗里的赞许之声,甚至连北司的飞龙使马存亮都出手保他,不单人没事,反而收了不少人的侧目称许。现在这宇文鼎可谓是近来除了家主以外炙手可热的南衙红人。 “御史台?”王师文疑惑道:“未时尚书省还有公务,宇文御史此时寻阿郎,所为何事?” 穆庆臣不动声色地将漆封撕掉,展开信笺,默念俄顷。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细读,因为信笺上只用小楷写了简短的七个字: “同奉旨,速密谈。鼎……” 半刻时分后,万年县,修政坊。 不同于接待来客的官邸,宇文鼎在城郭东南角修政坊还有一处别业,此处虽然远离城北繁华之所,但修政坊西界晋昌坊、遥望曲江池,达官贵人常在此间置办些别院之类,最寒酸的宅子也有四五进深,因此地价也是居高不下。 穆庆臣收到宇文鼎遣人送来的名帖后,他丝毫不敢耽搁,立刻出府上马,径直朝修政坊疾驰而去,且未将密贴与任何人看。不是他不信任王师文,而是自从今日朝参结束后,他心中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作祟,此刻正无比强烈。 所以他谁都不敢相信,必须亲自前往核实…… 时间紧迫,午后尚书省仍有公务,为免他人生疑,他一路快马加鞭。好在修政坊距离昌乐坊相隔不远,只半刻工夫便到了。 宇文鼎的私邸位于修政坊东南隅,占地甚为广阔,府门宽大,兽环精美。此间位置居高即可眺望曲江池,实为宴游欢饮佳处,且距离乐游原极近,野游亦十分便当。 此间宅院四面围墙皆由水磨青砖砌成,墙头覆有碧绿琉璃瓦。而且看起来主人对府门周遭卫生很是在意,常常雇苍头来此洒扫,虽然从院内伸出几支垂杨细柳,门前却不见丝毫枯枝败叶。 穆庆臣在用府门兽环轻叩了三下,不多时,便有一年岁约莫十七八的年轻仆役前来延开门扉。 对方似乎早被主人打过招呼,见到穆庆臣身上所着的金紫袍服,不及穆庆臣寒暄,年轻仆役便向府内恭敬地伸手示意。 待穆庆臣入府后,仆役便将府门轻轻合拢,领路在前。穆庆臣颇为警惕地相顾左右,院内往来的仆役女婢不多,显然主人并不常来此居住。他们甫一穿过一进月门,便见身材高大的宇文鼎在庭院正中垂手恭立,向穆庆臣深揖施礼。 穆庆臣拱手道:“广平穆庆臣,见过宇文御史……” “都畿宇文鼎,拜见穆相公!”宇文鼎未着官袍,头顶镶玉幞头,语气恭敬道:“为免引人耳目,故未曾出迎,还望相公见谅……” 穆庆臣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在意,他稍有些顾虑地向庭院内候命的几个仆役婢女看了看。 宇文鼎立马会意,但却并未让左右下人暂且退下,而是大袖向府院更深处月门一挥,两鬓斑驳华发随风而动,他宽厚的双唇勾起一抹爽朗浅笑道:“时间急迫,请相公随鼎直往西阁密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二十九章 真假难辨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初二刻。 长安,万年县,修政坊,宇文氏别业。 西阁是一处位于中庭的别室,背靠围墙,小巧而不失优雅。靠墙处一架高大书橱内摆满了律令典籍,上自先秦,下至唐律,不一而足,显然与宇文鼎所忝之职相得益彰。在西阁三侧皆开有直棂月窗,南北可见藤萝竹枝,疏朗有致。午初的日光则从东侧窗棂洒入,伴着香薰内升起的阵阵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西阁正中设有一席宽大竹制茶海,西侧立有一樽小炭炉,上面置有一盅紫砂茶壶。此炭炉一作煮茶之用,兼以取暖,时节入冬,西阁内却暖煦如春。茶海其余三面各有一张蒲团,穆庆臣与宇文鼎相对正坐不多时,穆庆臣便掏出宇文鼎先前遣人送来的名刺及密贴,排摆于茶海上,直入正题:“敢问宇文御史所奉圣旨为何?” 宇文鼎向紫砂壶望了眼,见此刻壶嘴处正腾起白汽阵阵,连从席前起身,取来两盏陶制茶碗,将茶壶提了,轻扭手腕,将靠近穆庆臣一侧的茶碗斟满。 出乎穆庆臣的意料,这紫砂壶里煮的竟不是茶汤,连清茶也不是,不过一盅清水而已。 宇文鼎同样表露出意外的神色,他连忙将紫砂壶放下,向穆庆臣略一抄手:“见笑!”尔后走到西阁门前,将一名府中下人从西阁外招呼过来,呵斥了两句。 这一简短的小意外过后,宇文鼎又坐回穆庆臣对首,如剑目光望着穆庆臣双眸良晌,似是在尝试从对方的眼神中确认些什么,双方静默俄顷,宇文鼎才将轻垂眼帘,从怀中掏出一团锦帛,双手小心地在茶海上摊开。 锦帛内包裹的,是一张对折数次的上好竹宣。 “鼎所奉诏,或与君同……” 穆庆臣心中一惊,宇文鼎则将竹宣徐徐展开,双手呈递到对首眼前。穆庆臣只消一眼便认出来最末印有的大印——此正是天子御笔的尚书省堂帖! 圣人居然找到了御史大夫……随着穆庆臣逐字细读下去,他不禁半惊半疑地抬眼,而对方也颇为从容地迎着穆庆臣的犀利目光,双唇噙笑。 “此确是圣人笔迹……”穆庆臣怔忡道:“可是堂帖签押日期,乃前月乙卯,庆臣竟如何不得知?” 宇文鼎哈哈一笑,抵掌道:“相公不会真以为……圣人会将鸡蛋放于同一篮子内吧?” 穆庆臣默然无语,他虽然猜出天子会拉拢除己而外的臣僚同举大事,但他未曾设想,自己竟然并非第一人。不过他心下蹊跷的是,宇文鼎适才所言并未解答自己内心的疑虑:为何他自始至终从未自天子处听闻宇文鼎也参与其谋一事。若非半刻前宇文鼎投递的那份名帖,自己恐怕会始终以为自己在独自奋战。 “宇文御史为何偏偏今日邀约穆某来此?” “说来惭愧……”宇文鼎略有尴尬地捏了捏后颈,尔后正坐于前,目光灼灼道:“鼎也是近来才得知,相公亦受顾命之请,承宣室之托,故才今日唐突邀约,愿同谋大事,以全圣人兴复之志!” 他语末说得慷慨激昂,但全句都未曾透露所谋究竟为何,而最后四字则加重了几分语气,看来对方与穆庆臣一样,心里都没底,都在相互试探。穆庆臣轻轻颔首,在左上方叉手以示尊敬,补充道:“愿与足下同诛元和弑逆之党……” 闻听此言,宇文鼎似是长舒了口气,原本紧绷的眉眼稍稍舒展。 “庆臣还有一问。” “相公请讲……” “宇文御史如何得知庆臣同奉密诏讨贼?” 这个问题很关键,他从未将此事告于王璠以外的朝臣,若是计谋有泄露的风险,他必须早做准备。 宇文鼎捋着下颌的山羊须,迎着穆庆臣的目光道:“直觉!” “直觉?” 宇文鼎点了点头,“鼎出身御史世家,家父曾官至御史中丞,鼎又忝职御史台数载之久。此等直觉,一向很准……” 穆庆臣刀裁般的浓眉微微蹙起,他虽然心中还有疑虑,但此人前几日敢公开与北司掌控的禁军为敌,或许圣人前月找到此人,确实自有道理。 这时,西阁的门扉却被恰好拉开,一名仆役端着托盘走到家主近前。穆庆臣看到托盘上放的是一盏铜盅,内盛某种颇为冷门的茶叶,颜色看来已经不太新鲜了。穆庆臣早年曾恰往山南东道游历二三年,他细想片刻,忆起来这茶叶似是产自安陆的太白银红。 宇文鼎手指在茶叶堆里拈了拈,不满道:“这边难道未留有更好的茶了?怎么尽是这类陈茶?” 仆役忙战战兢兢地俯首,却半晌一言不发。宇文鼎面色泛起了几分嫌弃,便一摆手让他退下了。 “让相公见笑了,这边鼎不常来,故而准备不周……”宇文鼎说着,给穆庆臣斟了一盏热清水,尔后叉手问道:“敢问相公向前铲除奸竖计策为何?” 穆庆臣将以京兆府兵诛除郑注,以断王守澄羽翼一事粗略一讲。宇文鼎听得聚精会神,不时额首点头。 “君此计虽好,却恐止于郑注一人,奸竖难除!” 穆庆臣疑道:“宇文公是指?” “相公细想,”宇文鼎敛袖驱前,右手成拳,在左手掌上一捶,压低声音道:“郑注是何等人物?朝中谓之‘水族’、王将军之左肱右股、打入南衙的一枚尖钉。交通权贵皆出其门,朝中有多少眼线为其所用尚且不知,岂是这般容易被拔除的?” 穆庆臣有些不甘心,难道先前的谋划就此落空不成? “那足下意下为何?” “所谓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宇文鼎神秘地拊掌一笑:“如鼎此计得成,可一举废阉宦权柄。” 宇文鼎接着道:“与其主动出击,不如利用北司内部矛盾,从而令其内部攻讦,南衙可坐收渔利!” “……飞龙使马存亮素忌王守澄之跋扈,先前往西川宣旨、新近返朝的枢密使仇士良也同王守澄有隙,届时若以圣人堂帖示之,然后口头许诺以其为右神策军中尉,取代王守澄,必可令其俯首帖耳!” 穆庆臣听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火中取栗之举,堪比赌博!他一下觉出此计背后的凶险之处:宇文鼎此计能成的根本,在于北司甘愿自相残杀,若是北司不愿同南衙合流,他穆庆臣、宇文鼎,乃至圣人,都将被置于极为凶险的境地。 “不可!”穆庆臣不自觉地声音高了几分:“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穆相公……君所谋划已做不成了!”宇文鼎苦心相劝,敲着茶海急道:“郑注居于善和里,而昨日恰好善和大火,一时阖坊警戒,遍是武侯,进出皆须严查!” “……王璠今又为调任,京兆尹空缺。就算新任府尹为君所用,募有府兵足备,甫入善和里,必为觉察……就算成功诛杀郑注,亦会打草惊蛇,眼下徐徐图之之法已难以伤及阉宦之势,甚至还有反噬风险。望相公察之!” 穆庆臣半晌不语,不知怎的,他心底对宇文鼎的提议有强烈的不适感。但他竟无奈地发现,宇文鼎适才所述的也句句属实。 宇文鼎见宰相的态度软了下去,便适时道:“鼎所提计策,某可私下打点,必保无虞!倒是这个王璠,还望相公稍加防范……” “嗯?”穆庆臣不明就里:“却是为何?” 宇文鼎伸出一根食指,摇着头道:“这个王璠,鼎素知之,此人好利惜身,难堪大任,此番调任,还需确保此人不将圣人所谋泄露出去才是!” 宇文鼎话音刚落,从宅内某处陡然传来一阵铜漏訇鸣,前后三通,午正已至。穆庆臣知道,他已经在此地逗留太久了…… 穆庆臣从茶海前缓缓起身,宇文鼎见状即刻会意,同样从蒲团上站起来,向穆庆臣略一叉手道:“为免他人注目,还望相公恕鼎难以相送至府门……” 穆庆臣点了点头对此表示理解,他向宇文鼎郑重拱手一礼。此番来修政坊虽然还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开,但也让穆庆臣知道,自己并非在孤军奋战。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对了,穆相公……”宇文鼎跟在穆庆臣身后出了西阁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起来:“近日有一桩平康坊禁兵缢杀清倌的命案,不知相公可有耳闻?” “咦?”穆庆臣浓眉抬了抬:“这岂非宇文御史亲手经办的案子?” “正是,”宇文鼎谦虚地笑道:“案发现场鼎曾见过一名弱冠,其人相貌堂堂,气质不凡,腰间蹀躞上似乎有一段十六宅印绶,先前常往平康坊清凤阁,此人不知……相公可曾注意到过?” 这属实触及了穆庆臣的盲点,平康坊乃香艳宴游之所,穆庆臣除了中进士后与同榜相伴略往过一次后,便再未踏足其间。 “不曾啊……敢问此人为何会让御史留意?” 宇文鼎摇摇头,摸着下巴打个哈哈敷衍了过去。 二人相随着行至二门前,宇文鼎便不再向外走了,转而吩咐最开始为穆庆臣延启府门的家仆将穆庆臣送到府门外。 穆庆臣翻身上马,正欲纵马直往尚书省,却突然略一迟疑。他见府门外除却这名年岁不过十七八的仆役外别无他人,不经意问道:“汝家阿郎是不是喜欢喝太白银红?” “太白银红?”仆役像是完全没听懂。 “产自山南东道安陆的秋茶……” 那仆役哈哈笑道:“相公误会了,咋可能?阿郎从来不喝茶,只饮清水!”说完后他又有些疑惑地抄着手,问穆庆臣为何有此问。 穆庆臣只是摇摇头,并未作答,他用力地一夹马肚子,径直往修政坊西坊门而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三十章 一目了然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初。 长安,宣阳坊,万年县衙,殓房。 在穆庆臣前往宇文鼎别业的几刻工夫前,万年县殓房内的气氛正渐趋剑拔弩张,和着此间阴冷的腐败空气,直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 张翊均其实早在初入万年县衙时便觉出了陆兴行事的蹊跷,尤其是在自己道出欲寻何人时,陆兴眼神和言语的不自然、他对县主簿的暗示,张翊均皆看在眼里。显然王晏灼在场时他不便动手,因此便让县尉何俅将王晏灼和李商隐带离,而县主簿适才则借口调查册簿,实则去回禀陆兴,调集县兵将自己堵于殓房之中。 这一切,张翊均都想得很清楚…… 然而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倘若不当机立断,逡巡不进,那么自己永远也别想进到这间殓房内一探究竟。 但现在问题在于,自己当如何脱险…… “陆县令何出此言?”张翊均挺直腰身,面色平静,语声清冷道:“案发之时,某恰在清凤阁,乃同场目击者之一,自觉此案草草了结,内情略有蹊跷,故此特来探访查验……” “蹊跷?”陆兴鼻孔中发出一阵嗤笑,冷冷道:“足下莫要巧言令色了,说到蹊跷,应是足下才对!” 陆兴言讫,便缓缓高举起右手。在侧的县兵们都知道陆县令要下命令了,一阵躁动。他们并不知道县令如何处置这名疑似凶案从犯的凶徒,但因见张翊均手无刀兵,都纷纷向张翊均这边又挪了几步。 张翊均在面对悉怛谋和柏夔时都不曾退却,更不可能被几名手持利刃的县兵所吓倒。他已经心下确定,这陆兴显然不像那两人蛮不讲理、难以对付。 更何况……张翊均唇角微微一翘,陆兴这个名字,对他并不陌生…… 让陆兴颇感意外的是,张翊均面无惧色,不单未后退一步,还神情轻松地负手而立,炯炯双目与自己的目光交汇,口中幽幽道: “陆兴,陆简礼之子,贤相陆贽之孙,想不到竟是不问黑白,有眼无珠,草菅人命之徒,可悲可叹啊!” 陆兴先是惊诧于此人竟能道出自己家世为何,但在听完这番言辞后登时气得满脸发白,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反击,只得指着张翊均的鼻子怒骂道:“你……你……血口喷人!” 县令的反应基本印证了张翊均的判断:陆兴乃是科举出身的读书人,是读书人便自有书生意气。 张翊均拿捏住这一点,一字一句,半是质问,半有试探道:“陆县令,你为宰辅之后,又为朝廷命官,自当熟知唐律,凡事当讲证据确凿。敢问陆县令,胆敢如此妄言,认定某为凶案同谋,定是证据足备?” “这……”陆兴嗫嚅半晌,欲言又止的样子被张翊均明白看在眼里。 第一问就被问住了? 这让张翊均大跌眼镜。从陆兴的回答来看,他已经基本排除了此人是乱党同谋的可能,毕竟那群人行事可向来讲求个狠毒辣拗,如是敌人便是招招死手,绝无余暇与自己在此讲起道理。 张翊均微眯着双眼,心里已对这新上任未及期年的万年令如此行事的缘由猜出一二,便接着道:“陆宣公一代贤相,为大唐兢兢业业,唐室再安,全赖其功。某也相信,身为陆宣公之孙,如此草率宣判鄙人之罪,或不为陆县令本意?” 陆兴听了难掩意外,有些紧张地眼神忽闪几下,不知是不是望向身旁的县兵。 陆兴忙叉手惊问道:“敢问足下名讳?” 张翊均见对方松口,同样回礼作答:“某不过一不齿于时政的唐人罢了。” 对这回答,陆兴愣有俄顷,不知是在思忖还是在权衡。须臾过后,陆兴下令让身旁县兵收起利刃。这让本已跃跃欲试的节级有些失望,只得悻悻然地让出小室入口。 陆兴快步走到张翊均跟前,稍有顾虑地压低声音道:“此间腐臭弥漫,难称言谈佳处,足下可否同陆某往雅堂细聊?” 张翊均觉出陆兴语调的不自然,他不禁稍稍环视了一遍围在前面的兵士。陆兴莫不是在顾虑什么?他没想到,这小小的万年县衙内,竟也藏有秘密? 未免节外生枝,张翊均摇了摇头,转而向小室内一扬指:“此处便好。如陆县令不嫌弃,某正巧有一事,烦请陆县令单独于此间指教……” 陆兴眉头轻蹙,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下令吩咐周围县兵退居殓房,尔后跟着张翊均直入小室内。 张翊均与陆兴分站尸首对侧,张翊均起袖将那一盖白麻布彻底揭开,露出惨白且布满尸斑的躯体。张翊均指了指这人的面部,轻声道:“彼时某恰在现场,此人并非真凶……” “这……”陆兴神情如闻惊变,竟不由得退后了半步,指着尸体道:“可、可是此人是宇文御史送来的,不应有误啊。” 宇文鼎?! 张翊均确认似的追问道:“宇文御史?御史大夫宇文鼎?” “正是……”陆兴点点头,道:“彼时宇文御史将人犯交割于万年县不良人之手,即日随案底一同送抵县衙。” “陆公彼时难道不曾觉出此人并非真凶?” “哎……”陆兴叹了口气:“陆某当时也纳闷,当时看案底所述,乃是凶嫌眼袋肥大,络腮虬须,岁数应在不惑之年。而此人下颌胡茬稀少,年岁不过三十上下,区别显著……本来觉得有些不对,但无奈证据确凿,又是当场抓获。再加上何俅何县尉一再催促,陆某便不曾细审,直接将此人打入死牢,却不想……” 陆兴顿了顿,轻叹道:“却不想竟所擒非人啊……”陆兴言讫,有些惭愧地撇了撇嘴,眼中稍有歉意地望了眼张翊均:“实在对不住足下,误将……” 张翊均对此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继续问道:“此人自戕前,可有迹象?” 陆兴回忆了片刻,尽可能扼要地详述起来。张翊均这才知道,原来此人自被关押后便自始至终一直念叨着节级和牢头们听不大懂的话语,不知是粟特语还是回纥语之类,无奈县衙内无人通晓此等语言,最后索性不了了之了。结果昨日辰时节级来查狱,却发现此人竟设法将囚服用牙齿撕咬成长条状,以为白绫,上吊自戕。 “那陆县令适才又为何认定某为凶嫌同谋?是何人授意?” 陆兴小心地望了眼小室入口,确认无人偷听后,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算了,都告诉足下吧……” “洗耳恭听。” “昨日人犯自戕后,宇文公还曾亲自来鄙县衙府过,正是宇文公授意陆某的……” 张翊均心头大惊,但他未作表示,静静地听陆兴接着说下去。 “彼同陆某有过几面之缘,便说是来此同陆某饮茶……不过实则还是为那桩清凤阁的命案,宇文公似乎颇为在意。席间彼曾对陆某透露,说是此案乃层层大案之中一环,而此人尸首便是诱饵,若是有人前来查验尸身,即为同谋,须即时收押,交由御史台亲审。如其狂暴反抗,则可就地格杀!” 大案?一环?诱饵? 张翊均脑中有些困惑了…… 张翊均分外不解道:“宇文鼎为御史大夫,陆县令应受京兆府管辖,为何会听御史台之命?” 陆兴容色有些犹豫,支支吾吾半晌才开口:“宇文御史……彼时给陆某看了份堂帖……” “堂帖?” “呃……内容陆某并不知晓,但其最末的大印……”陆兴满面顾虑地道:“想必以先生之才,定能猜出。” “哦?” 御史台与京兆府相互独立,而宇文鼎却能凭区区一堂帖让万年令听命,此堂帖出自谁人之手、最末大印究竟为何,已经一目了然了。 张翊均的语声近乎耳语,浑身不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天子手诏!” 陆兴微微点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三十一章 不寒而栗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初二刻。 长安,宣阳坊,万年县衙,殓房。 “宇文鼎为何会有天子密诏?” 张翊均心中疑窦重重,他本想细问陆兴密诏内容,陆兴已接着补充道:“不过密诏细则,宇文御史彼时并未详说,陆某是从其落款大印看出来,此堂帖属实为天子手诏所独有。故才对其言听计从,却不想……”陆兴说完,不禁有些懊悔地叹了一声。 宇文鼎彼时就在洛瑶被害现场,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将嫌犯带走,应当直送往了万年县,然而为何最后此人却并非彼时的神策军吏?那名真正的凶犯又去哪儿了?此疑点一。 更令张翊均疑惑的是,这名死者,竟也在右臂有被割去皮肉的痕迹,此三人又于同日身死,莫非此人亦为倒戈的鬼兵一员?此疑点二。 还有,此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上吊自戕?还是有人另行谋害?眼下还不确知,此疑点三。 张翊均问道:“此人是何时送来县衙的?” “陆某记得……是在前日巳正时分,”陆兴捋须细细回忆道:“彼时何县尉说是宇文御史遣人押送来的。当时正逢东市开市,钟鼓声清晰可闻,所以陆某记得很清楚。” 前日……张翊均掐指推算,这已是洛瑶被杀的两天后了,这么说宇文鼎并未第一时间将人犯送抵县衙,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不会是……有人将那神策军吏调包,换成了在这眼前躺着的人? “敢问贵县衙掌管牢狱典册之人是谁?” 陆兴不假思索道:“噢,是何俅何县尉。” 张翊均闻言不由一愣,口中低声自言自语:“居然还是他?” 与此同时,万年县狱。 王晏灼跟着何俅行过县狱转角处,却被李商隐一把扯住。王晏灼正疑惑间,李商隐忙打了个手势示意噤声。 “这万年县狱里,有蹊跷……” 在前领路的县尉何俅一回身发现人没了,正要绕回去,一名在这边似是恭候多时的节级悄悄凑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两三个牢头。节级向何俅拱手问道:“何县尉,那边死牢要制备断头饭,您看……是按成例准备还是?” 唐律规定,死囚处刑日正午可飨断头饭,由县狱出资于东市置办断头酒,按成例是每人五百钱,极为丰盛,坊间传言可教死囚至奈何桥不挨饿。一般来讲,诸县衙对此不作克扣…… “今岁窃贼肆虐,开出去的悬钱都超支了,你懂我的意思吧……”何俅小声暗示起来,他这下庆幸王晏灼没有马上跟来,生怕又像陆兴那愣头青似的被捉住把柄。 “这……”节级有些犹豫,这些在县狱里当节级的都或多或少有些迷信,死囚毕竟是要上黄泉路的人,最后一餐若备的不好,还是怕他们下了地府向阎王告状。 “啧……”何俅有些不满地咂了下舌头,继而朝节级使了个眼色:“死人又不会说话,担心什么?”然后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退下。 “呃……喏!” 这边节级领着几个牢头退了下去,那边王晏灼与李商隐也跟了上来。 王晏灼劈头便问:“敢问何县尉,方才听闻有一死囚……” 李商隐大惊,这王家公子没脑子么? 急得他连忙狠狠地踢了下王晏灼的后脚跟,王晏灼疼得龇牙,立马回瞪了李商隐一眼,正要发作。李商隐却已接上了王晏灼的话头,急中生智补了一句道:“……我等先前从一好友处听闻这万年县衙有三宝,墨宝、竹宝人尽皆知,不知这剩余一宝为何?” 这其实并非他信口胡诹,李商隐早前同张翊均在兴宁坊的胡姬酒肆内飨哺食,恰与那前宰相段文昌之子段成式有过一面之缘。彼那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将全长安城的段子都给他们二人讲了一通,其中就包括这万年县衙的秘事。李商隐到底是记忆力了得,却没想到会在现在给用上。 王晏灼闻言一愣,他似乎觉出来自己适才太过唐突,险些失言。不过他也不明就里,面上困惑不已,十六郎这却是哪一出? “哎呦……”何俅脸上先是稍有惊异,尔后呵呵憨笑着道:“想不到这您都知道。您说对了,此县衙确是有三宝不错。然而此处阴气重,不宜相告,烦请二位公子再脚下劳顿,随何某往侧堂细说如何?” “那是自然……” 何俅略揖一礼,便旋身带路在前。王晏灼仍旧一脸疑惑,他很想开口相问,但现在他也有些顾虑了,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李商隐半晌。 李商隐目光严肃,颇有暗示意味地微微摇头,口中低声提醒王晏灼道:“此间慎言!” 万年县衙不愧是京县县衙,占地甚广,足足占了宣阳坊四分之一,其中在东西两侧皆设有侧院。其东侧走有水渠,流经殓房,可走污秽,因此东侧的园子也规模稍大。 穿过东侧月洞门,顺着水磨石板路往前,便见一间明堂从层层黄竹掩映中显露出轮廓。何俅领着王晏灼和李商隐直入其间,还不忘将守备这里的县兵遣往他处。 “何俅,你都把我们带到这儿了,总能说了吧……”王晏灼嘟着嘴有些不满道,之前走访偌大的万年县狱便已让他双腿发酸了。 “哎是是……”何俅躬着腰身,让他们两人坐于明堂上座,自己则在下首跪坐,大袖一抖,如数家珍地讲述起来,好像在复述某本引人入胜的传奇小说:“……说到这第三宝,万年县历任县令也不都知晓。譬如陆县令,彼新就任未满期年,就对此一无所知,而知之者亦不愿明告于他人,只因此宝实乃阴毒祸淫之物,难以轻易启齿啊……” 王晏灼霎时就来了兴趣,却因李商隐方才的提醒有些犹豫,便偷瞄了眼李商隐,却见他并未看向自己,便道:“别卖关子,我们都等着听呢。” 或许是何俅属实会调动情绪,李商隐彼时只是为撇开话题随口一问,但听何俅这么一说竟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 何俅遂抬了抬手,脸颊随之一板,一双鼓起的蛤蟆眼似射出一股阴气道:“此第三宝即为……狱宝,或言之……刑狱之宝!” 何俅接着道:“不知二位公子可知此是何处?” 王晏灼同李商隐面面相觑,不解道:“这儿难道不是宣阳坊?万年县衙吗?” 何俅点头又摇头,呵呵笑道:“往昔万年县衙并不设于此处。二位公子可知,武周朝时,此间宅院,乃是酷吏来俊臣的别业……” 李商隐和王晏灼一听这个名字,加上何俅营造的氛围,皆不寒而栗,二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 来俊臣是何等人物?请君入瓮便由其所来,其所作,甚至连武后读了都感慨“如此机心,朕未必过也”。现在即便已时过境迁过了上百年,民间仍以此人姓名止小儿夜啼。 李商隐回想起来,自己曾经闲来无事,在某本偏门书籍中读过……来俊臣曾作大枷以严刑逼供,凡有十号: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著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皆刑如其字,惨酷无比。 没想到,他们所在的此间,竟是来氏宅院。李商隐暗暗感慨,难怪这万年县衙始终对这最末一宝讳莫如深,连那遍闻长安秘事的段成式都不曾知道…… 何俅又压低了些声音,语调中伴着丝丝阴冷补充道:“……而这些刑具,可都堆放于县衙死牢的最深处,涂油贮存,仍随时可以启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三十二章 原形毕露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初三刻。 长安,宣阳坊,万年县衙。 时将至正午,何俅见王晏灼被勾起了兴趣,便将藏匿在此县衙内的刑具一五一十地详述了一通,甚至包括其功用也略尽其详,直让听得聚精会神的王晏灼不时咽唾沫。 “想不到何县尉竟涉猎这般广,熟极刑典,这些都曾从录籍中读过?” 李商隐也算是读过不少旁门左道的书籍了,但何俅所讲的这些也让他听完不禁有些佩服起来。 何俅呵呵一笑:“何某可不是从书上学来的……” 这淡淡的话语,让李商隐不禁同王晏灼相觑一眼,一股凉气从脚心窜到脊背。来俊臣的那些大枷刑罚,朝廷早有所禁,这何县尉的意思,岂非公然违反唐律? 李商隐本欲开口相问,最后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他蓦地回想起来自己叮嘱王晏灼的话:“慎言……”张翊均适才向自己颔首示意的模样也又一次在他脑中亮起, 自从到万年县衙后的这不到半个时辰工夫,整座县衙总给李商隐一种不协调之感,让他浑身不自在,仿佛是有一架无形的枷锁正渐渐在自己脖颈处束紧。 李商隐舔了下稍有干裂的嘴唇,将目光又一次投向坐在下首的何俅。不知怎的,他竟从这谄媚的县尉身上隐隐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错觉吗? “哎呀……”何俅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自责地一拍大腿,他似是注意到李商隐方才的小动作,向上首略一拱手道:“……瞧何某这脑子,光顾着说话了,竟然让二位公子没水喝。还请二位公子在此稍候片刻,何某这就为二位沏茶。” 他说完这话,便叉着手从圆凳上起身,又朝他们二人深躬一礼,迈着稍有蹒跚的步子退出了明堂。 何俅走后,李商隐想起来,这处侧院内入口处有一间县兵宿岗,距离这间明堂有数十步远的距离。如要沏茶,怕是得往那边去,想必要去些工夫。 李商隐急忙抓住这个机会,正准备向王晏灼提醒几句。结果王晏灼像是被何俅方才讲的故事吓得不轻,他自幼习武,因而读书甚少,对这类故事从未涉猎,结果反倒抢在李商隐前头,欲将心中疑问一吐为快,直接拉着十六郎问个不停。 李商隐不是个擅长拒绝的人,他一开始以为王晏灼就一两个问题,结果竟越问越多,眼见着有收不住的架势。李商隐这才开始明白,自己随张翊均游逛长安的那日,翊均兄的耐心有多好。 “晏灼,”李商隐好不容易找准时机打断道:“对这个万年尉,你可有所了解?” “何俅?”王晏灼想了想道:“此人打从某记事起,便一直忝职万年县尉了,不过其人对某家一向恭敬客气,因此有什么棘手的麻烦事,某也会让他私下帮忙打点。怎么?你适才说的蹊跷莫不是……” 王晏灼眼望着明堂外,突然止住了话头。 李商隐顺着看过去,竟发现何俅此刻已经端着一盏托盘回来了。 何俅迈着碎步,满面堆笑地走向近前,将托盘沿搭在李商隐和王晏灼中间的案几上,托盘内摆有两盏盛满末茶的紫荆纹瓷杯,末茶泡沫浮腾,色泽清亮,一看便知是上品。 何俅谄笑着言道:“这是新摘的径山秋苗,昔者茶圣陆鸿渐隐居山径东麓,写作,便常饮此茶……” 王晏灼“噢”了一声,他不爱附儒风雅,比起喝茶,他更爱喝酪浆、扶桑饮之类。但因方才听故事听得口渴,便端起一盏来送至嘴边,刚要细啜一小口。 “慢着……” 李商隐制止道:“既是好茶,岂不等等翊均兄同饮?” “对啊……”王晏灼将茶盏缓缓放下,问何俅道:“方才同我二人一同前来的,现在何处?这已然过了两刻了吧……” “呃……”何俅鼓起的眼珠在王晏灼手中茶盏上注目半晌,向前拱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何某适才已让吏员去问了,尊友想是眼下还在同陆县令商讨,县府公务繁琐,怕是还要久一点。还望二位公子莫急,莫急……” 何俅说完,鼓起的眼珠转了一转,“二位公子不若边吃茶,边静候尊友不迟?” 李商隐双眼微眯着凝视何俅目光俄顷,又瞅了眼茶盏,觉出来何俅眼神的不自然,便道:“这等着也是等着,何县尉却只为我二人斟茶,如何不同饮?” “这……”何俅面上肌肉僵了一瞬,尔后连连堆笑道:“这位公子或有所不知,此茶乃是陆县令的挚友从东都寄给陆县令的,陆县令自己都舍不得喝,专门留在县衙里供贵客饮,何某自然不敢馋嘴了……”他话说至此,连忙略一起身,为表恭敬,摊开手掌朝茶盏一指:“来来,快品品!” 王晏灼也是口渴得不行,听了何俅这话便也迫不及待地将手够向茶盏。 李商隐情急之下,连忙起身,借着起身之势,故意用胳膊肘用力撞了下案几。靠近王晏灼的茶盏瞬间倾覆,内中足有小一半热腾腾的茶汤直接倒在了王晏灼的常服上,晕湿了一大片。 “啊烫烫烫!” 王晏灼同样大叫着站起身来,一边抖着袍服下摆,一边冲李商隐骂道:“你小子怎么搞的?” 李商隐连声道歉,他向下首斜睨了眼,何俅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 王晏灼语气中不满到极点:“这可是胜业坊李家绫罗铺上等的丝绸帛绢,若是烫坏了你根本赔不起!今天本公子完全是看在阿姊的面子上,对你忍之又忍……” 王晏灼越说越激动,但他的话头却猛然止住了,只因他猛然看见,那片沾有茶末的水晕竟好似剥离墙皮一般,其上精美的织锦图案、金丝银线竟一个接一个地皱缩起来。甚至随着他方才抖动袍服下摆,下摆被浸濡最深的锦帛竟断成一片片的,掉落于地。 王晏灼登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嘴里脱口叫嚷着:“买到假货了?!” “可不是什么假货……” 李商隐双眉挤成一团,一把扯住何俅的衣袖,正色厉声逼问道:“是不是你这厮下的毒?” 此言一出,时辰恰至午正,伴着县衙内某处铜漏訇鸣,这间不大的明堂内一时陷入了可怕的沉寂…… “足下这是何言?”何俅磔磔怪笑不止,鼓起的蛤蟆眼阴气沉沉,早无先前的“恭敬”。 “那你来饮此茶如何?” 李商隐说完便探手向案几上还未洒尽的茶盏。恰在此刻,何俅唇角森然勾起骇人的弧度,口中阴恻恻道:“看来……何某这县尉是做不成了……” 何俅话音刚落,李商隐余光猛地瞥见他左侧突然闪起一阵寒光。 何俅左臂的袖笼中竟藏着一柄短刃! 不过一弹指,何俅的左手腕以极强的爆发力从袖笼中窜出,并轻而易举地弹开李商隐扽着衣袖的右手,那柄利刃即刻直朝李商隐胸口而去。 千钧一发,李商隐大惊失色,他手无寸铁,已然来不及做任何的抵挡了。 李商隐只得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希望能用甩起的袍袖挡开这一记刺击,但希望很渺茫,就算成功,手臂怕是也要废了。他闭紧了眼睛,却迟迟未感觉到手臂传来任何钻心之痛。 “咦?” 待到李商隐睁开双眼时,却见何俅握有利刃的手悬在当空,锋锐的刀尖直指李商隐的咽喉,但刀尖颤抖不止,迟迟未朝李商隐刺来。 李商隐顺着何俅粗糙的手背看过去,在县尉的手腕处,还有一只较为白嫩的大手,手背爆出几根青筋。那只手好似一把铁钳,竟紧紧地将何俅的手臂卡在空中,动弹不得。 从李商隐耳侧传来一声冷哼,切齿的声音随后从旁响起,语气里还带着淡淡的嘲讽:“要伤十六郎,先过本公子这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三十三章 穷途末路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正。 长安,宣阳坊,万年县。 王晏灼的手掌好似一张铁鳌,死死地钳住了何俅的手腕,让他难动分毫。这让何俅恼得口中痛骂不止,双眼随之瞪得滚圆,眼白处的血丝配上他布满沟壑的狰狞面孔,分外骇人。 李商隐惊道:“王公子!?” 王晏灼双眉几乎团到一起,振聋发聩地大吼一声:“十六郎你还不快走?” 李商隐闻言,脚下迅速向后侧一跳。 何俅圆瞪的蛤蟆眼中难得地有了恐惧,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本应娇生惯养的节度使之子王晏灼,为何会手劲如此之大?以至于他紧握短刃的左手此刻好似已不属于自己一般,不但动弹不得分毫,还须使巨力才可与之抗衡,甚至因此还有些抽筋。 眼见情势急转直下,何俅脑中迅速思考对侧。他眼神一凛,握刀之手随后松开,短刃“哐啷”一声摔落于地。不出他所料,王晏灼的注意力登时被吸引了过去,何俅另一只手早有准备,已紧握成拳,大臂一挥,直朝王晏灼面门而去。 王晏灼余光瞥到这一击,只得匆忙松开何俅的手腕,脑袋随着身子下意识地一偏,僵僵将其躲过。 这正中何俅下怀。论气力,他自知难敌自幼习武的王晏灼,因此此击不过是一记佯攻。他见束缚已去,便立时收拳。腰肢一弯,伸手向前,妄图拾起地上那柄短刃,从而趁王晏灼重心未稳翻身一刺。 眼见着指尖触碰刀柄,却不知哪里伸来的一脚,将那短刃直接踢到了明堂外。 何俅耳畔俄而传来嘲讽般的得意语声: “你这厮是不是忘了我怀州李义山了!” 何俅邪眼一眯,他猛然想起来自己下毒的两盏“茶汤”还有一盏未曾动用。内盛绿矾猛火熬制而成的绿矾油,表面状似酥椒绿茶,实则为可化木、肌、纸为炭的油水状物。就算不能即刻让此二人毙命,也可令其因剧痛而丧失战力,届时用短刃击杀即可。 何俅想法成型,迅速回身,定睛一望,脚掌使力,向案几疾扑,欲借惯性将茶盏向身后一抛。 李商隐早就注意到何俅方才的目光,他大着胆子,又一次抢在何俅之前,一把将那案几彻底掀翻。茶盏内的“茶汤”尽皆泼洒于地,在石板地面上晕出一滩暗绿色毒晕,竟还伴着不少泡沫浮腾。 “狗杀材!” 何俅有些绝望地痛骂起来,转身便向明堂门口奔去。 那柄短刃,是他最后的机会! 而恰在此时,在明堂外的石板路尽头,赫然出现了一名身服银绯的熟悉面孔,正气宇轩昂地向这边径直而来。 何俅精神几近崩溃,陆兴怎么会亲自至此? 在陆兴身后紧随其疾步入内的,还有一名锦袍青年,同数名县兵一并出现在侧园口处。 “翊均兄!” 李商隐惊喜地高喊,他知道,这下胜利的天平彻底倒向了他们这边。而此刻也这正是擒拿何俅这厮的良机! 何俅还未放弃抵抗,他操起短刃,向李商隐的方向猛然一掷。 这一掷乃是杀招,不偏不倚地直朝李商隐腹心飞去。 李商隐未意识到穷途末路的何俅还在困兽犹斗,他情急之下,未及侧身,在他同那柄飞刀之间突然出现了一袭锦袍衣袖…… 王晏灼将袍袖前摆向前一撩。这实际上有很大风险,因为力道稍一不对,便有可能伤及自身。不过王晏灼情急之下也别无选择,他待刀尖刺破袖笼的一刹那,又猛地朝自己方向一扯,将刀尖拽偏了数分,堪堪从他腰腹侧面擦了过去,划开一道血痕。 何俅见飞刀也被王晏灼所破,恨恨地一咬牙,额前青筋暴起。他自知已然无力回天,便走为上计,向竹木掩映的院墙夺路而逃。 “别让他跑了!” 才意识到怎么回事的李商隐见何俅要跑,一时急得连雅词都不记得说了,直接大白话。 何俅已全然不顾自己的官身,踏着遍植园中的花草,迈着大步“哗啦”一声拨开黄竹。脚下使力纵身一跃,拔地而起。双手把住了墙头,便要攀墙就此逃出生天。 那边陆兴已领兵赶至近前,张翊均见状反应果决,无丝毫犹豫,竟直接从身侧县兵腰间一把抢过一柄寸弩,极为娴熟地搭好一支铁头弩箭。 张翊均未及瞄准,凭借感觉抬起弩机。缠有绷带的右手食指猛地扣动悬刀,弓弦脱钩,极大的冲力让弩箭登时破空而出,竟正中何俅的臀部。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好似行云流水,直让在他身旁的县令陆兴惊诧不已。 何俅疼得惨叫一声,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捂屁股,结果另一只攀墙的手因重心未稳,没把住墙头,竟直直地从墙上摔了下去,手捂着臀,翻身扑在草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张翊均丢掉弩机,疾步趋至何俅身前,双手并单膝将何俅的双臂反锁在背后,让其动弹不得。 陆兴带来的几名县兵看得呆立一旁,半晌提着刀兵毫无动作。这其实并非他们忘记上前帮忙,而是长久以来,何俅一直是这万年县衙里真正管事之人,衙内常流传“流水的县令,铁打的何尉……”以至于他们现在见管事人中箭倒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在旁犹豫不决地围观起来,不敢上前。 陆兴身为县令,在自己衙府内出了这等事,最后若非张翊均出手,何俅便是要逃出生天,这本就让他面上无光。现在衙内县兵一个个跟局外人似的干杵着,直让他有些气恼地吼道:“何俅谋刺封疆大吏家眷,证据确凿!你们几个……还站着干什么?!” 几名县兵这才意识到这县衙里变天了,他们如梦初醒,连忙提刀赶了过来。 其中一人帮着张翊均将何俅双臂反锁,另一名县兵则掏出腰间蛇藤缚索,将何俅双手缠缚紧实,为免何俅解开缚索,张翊均还在搭扣处又补了个十字结。 何俅奋力抬起自己的脖颈,好似十分痛苦般朝院墙外大喊道:“我事败矣,务必照顾好我老母!”随后他的腮帮子便一阵蠕动。 糟了! 张翊均闻言立马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顿觉不妙。他急忙使力将何俅一把翻过身来,右手死死地卡住何俅的下颌,不让他牙关咬合。 何俅疼得口中只能发出好似干呕般的声音。张翊均另一只手也没闲着,直接伸进何俅的口腔摸索了一阵,不一会儿,竟从何俅后槽牙的位置抠出来一块软软的东西。 张翊均定睛一看,正是一仍未及咬破的肠衣小囊。 果不其然! 从西川到长安,令狐缄、韦荣、虬髯汉,皆殒命于此毒。由此看来,何俅的身份已然十分明朗了…… 张翊均捏着肠衣小囊,口中冷哼一声,冲何俅厉声喝道:“你们这群鬼兵乱党,不会让你死得这么轻易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三十四章 乘胜追击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正一刻。 长安,宣阳坊,万年县衙。 “王大公子你不要命了?”李商隐呼吸仍有些急促,显然还被方才的那一记飞刀弄得惊魂未定,他目光凝在王晏灼侧腰处被划开的口子,虽是皮外伤,但那里渗出的血已将王晏灼上好锦帛制成的华服染出一小片血红。 王晏灼一听李商隐这话顿时不乐意了,他本就是被阿姊催出来帮忙的,但这一日先是在万年县狱里被李商隐狠踢了一脚、数落了两句,方才还被李商隐碰翻的“茶汤”烫坏了崭新的锦袍,这把自己舍身救了李商隐一命还被说,让他彻底忍无可忍。 “李义山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王晏灼指着李商隐鼻子道:“也不知道适才是谁见了那短刃站得跟个木头似的,若非本公子出手,你怕是要去喝孟婆汤了!” ‘那叫呆若木鸡……’李商隐心里忍不住纠正对方的用词,口中接着毫不示弱道:“公子还说义山?义山言语中百般暗示茶中有毒,可是公子铁心铁意,非要去饮。若不是义山将那茶盏碰翻,公子现在已经白眼朝天了!” 两人拌起嘴来,俨然似那日在玄都观初见的模样,互不相让,眼见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幸而县令陆兴恰在此刻走了过来,他虽只是过来关心王晏灼的伤势,但他的出现已然承担了居中调停的角色,两人顿时都住了嘴。 陆兴先是对方才的险情连连表示歉意。若搁以往,王晏灼必然会对此不依不饶,但他现在的气头全在李商隐身上,再加上他也知道此事与陆兴关系不大,因此反倒放过了他。 陆兴连忙吩咐县兵去取来纱布,以便为王晏灼好生包扎。 县兵唱了声“喏”,正要退下。李商隐却默默地从腰间挂囊中掏出一卷团起来的纱布,向王晏灼递了过去,很是简短地道了句:“这里有……” 这其实是李商隐为张翊均方便随时更换手腕及手掌上的纱布而准备的,结果没想到会提前给王晏灼用上。 王晏灼看了李商隐一眼,冷哼一声,接过纱布。他们两人四目相对了瞬息的工夫,却又十分“默契”地将目光又瞥往别处去了。 陆兴又勘察了一番明堂内的现场,地上泼洒的绿矾油看得他胆战心惊,后怕不已。若是李商隐未识破毒茶汤,那自己县衙内就要继昨夜死囚殒命案后又添一桩命案,杀的还是封疆大吏的家眷。自己的县令也不用再做了,甚至可以叫家里收拾行装等着被流放边陲了。 陆兴料理完这边的事宜,便又赶过来至张翊均身旁。何俅此时已被绑缚严实,由于方才他自始至终对绑缚自己的县兵大骂不已,因而嘴里还被兵士塞了个麻核,手腕处的缚索反倒被收得更紧了——县兵们的算盘很精明,何俅获罪,证据确凿,已再无可能东山再起,现在正是竭力向陆县令表决心和态度的时候,就只能委屈委屈何尉了…… 张翊均将手里的肠衣小囊递到陆兴面前,“小心别捏破了……”张翊均不忘提醒道。 陆兴犹豫了片刻,才将小囊接过去,用两指肚夹着,对此物端详良晌。这小囊大小不过半寸,表面还沾着些何俅的唾液。此物似乎是用猪小肠扎制而成的,里面灌满了液体,摸起来软而有弹性,若不使力,不会轻易挤破。 “此内中是何物?” 陆兴有些好奇地问道,眼神先望了眼嘴里塞着麻核说不出话的何俅,又看了看张翊均。 “这肠衣小囊某在西川见过,”张翊均解释道:“内里是云山鸩毒,见血即死……” “云山……鸩毒?” 陆兴不由有些惊忡地重复一遍,他显然没听过这个学名,但鸩毒是何意他还是明白的。他一向以为那些口中藏毒,时刻准备吞毒自戕之人只存在于少时读过的传奇小说中,却没想到自己的县衙里就有这种凶徒,竟还是自己的官场同僚——往昔的同僚。 “在下有几句话欲问何县尉,”张翊均有些顾虑地环视四周的县兵吏员片刻,向陆兴微微一颔,恭敬地叉手问道:“……不知陆县令可否暂行方便?” “那是自然……” 陆兴欣然答应,与初见时的绝无通融判若两人。以往他虽贵为万年令,但行事皆被掣肘,甚至府中县兵都不怎么听己吩咐,更有甚者得令后还会问一嘴是否何尉之意。这下何俅获罪,陆兴再也不用仰人鼻息了,因而对张翊均心底很是感激。 陆兴将那块肠衣小囊交予一名县兵,吩咐将此物收归法曹,以俟验查。同时喊来几名手脚勤快的小吏,三下五除二地将散落现场内仍盛有些绿矾油的茶盏碎片等证物收集起来,一并送往他处封存。 不多时,明堂内便只剩下了张翊均和何俅两人而已。王晏灼和李商隐被送到正堂好生歇息,陆兴则领着几名县兵和吏员在明堂外静候。 张翊均将何俅嘴里的麻核取了出来,向何俅煞有其是地略一拱手,开口问道:“此处只你我二人,有几问欲求何尉赐教。在下赶时间,还望何尉配合……” 许是由于猜出来张翊均与己独处一室为了什么,何俅垂着脑袋,双眼紧闭,一言不发,像是已经做好了缄口不言的准备。 这模样倒让张翊均想起来在西川牙城牢狱的李植…… 总会让你说的……张翊均心道着,先行抛出自己的第一问,亦为试探:“那云山鸩毒藏的位置同在下于西川时所见一模一样,都在槽牙后,你们就不能换个位置?”张翊均语声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何俅脑袋向上抬了抬,一双鼓起的蛤蟆眼睁了又闭。 见对方这般反应,张翊均心底对此人真实身份已有了把握,剩下的就是想方设法撬开他的嘴了。 但张翊均也清楚,自己绝不能心急,他还需要再从此人言语中找出些破绽,再将自己的疑问似利箭般射出。 “你其实方才距离得手很是接近,论灵活与协调,王晏灼不是你的对手,若非陆县令及时带兵前来,你恐怕又背上两条人命了……”张翊均话语至此稍顿,语气轻松地笑道:“呵呵,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何俅的咬肌明显地抽动了一下,眼球在眼睑下转了几转。 “那名陈尸殓房的死囚,死因看似上吊自尽。不过以在下度之,怕是没那么简单吧……”张翊均声音冷似寒冰,伏于何俅耳侧不远:“他右臂处的血痕是为掩盖那火祆纹身,想是入狱时便有的。不过他被害的原因同其余二人一样,皆是因欲将尔等鬼兵所谋之事告发而被灭口。” “死牢中不便动手,虽然衙府县兵为你所用,但你也不放心。所以你深夜潜入死牢,巧妙利用那些血痕,掩盖掉一个极细的针眼,由此那死囚殒命前都来不及出声便被你灭口了……” “……而想必也是因为在下的二位友人探听出了那死囚被害的实情,何尉才动了杀心,将其引至此处,以便动手吧?噢,不过这是后话。” 何俅喉咙动了一下,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这自然被张翊均看在眼里。 “待那死囚遇害后,你又用其囚服做成白绫,伪作上吊自戕的样子。”张翊均推理完后,不由得啧啧称叹,“这一切都很完美,不过若要人不知,都得基于一点……” 何俅睁开双眼,同张翊均四目对望,眸色中闪出敌意森森。 “那就是没有人知道亡于云山鸩毒的死相,同缢杀庶几近之……” 张翊均收起了表情,灼灼目光好似利剑泛着寒光,竟盯得何俅不禁微微侧过脸去。 “在下说得没错吧,何县尉?”张翊均乘胜追击,接着道:“或者换言之,御史大夫宇文鼎安插在万年县衙府的……暗桩?”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三十五章 小收人情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午正三刻。 长安,宣阳坊,万年县衙。 何俅脸上难得地现出了惊慌之色,张翊均呵呵笑了一声,靠在明堂一侧的立柱上,抱臂而立,语声变得低沉,甚至为了让何俅听懂,还特意放慢了几分语速,那神情,恰好似在给陈年旧友讲故事一般。 “……早在宇文鼎于清凤阁内说要将人犯送往万年县衙时,在下便觉出了蹊跷。御史台自有牢狱,且一般而言,御史台是绝不会放下到口中的肉的。而宇文鼎却一反常态,将人犯送往了万年县衙府,某彼时便怀疑这万年县衙内……或有宇文鼎的暗桩。” 张翊均看着何俅,对方已将脸颊撇了过去,不与他对视。张翊均继续叙述着,语速不紧不慢,这些事实本身并不会让何俅招供,但一个秘密接一个被揭穿、被推理出来的过程,却足可以将何俅本已脆弱的心理防线渐次剥离。 “……初入万年县衙时,某发现凶嫌被人调包,真凶或被掩藏后,在下的怀疑自然而然转到了陆兴陆县令身上。尤其是在他带兵于殓房中堵截在下时,这个想法更加深刻。” “……但通过与陆县令在殓房的那番交谈,在下才探听出来何尉在勘押人犯过程中的不遗余力,以及何尉在万年县衙中的特殊地位,某才算基本确定了此暗桩正是何尉您……” 张翊均话音方落,何俅却突然咯咯笑起来,引得下颌山羊须一阵晃动,同时露出满口黄牙,他轻蔑地斜睨过来:“足下别白费力气了,何某死且不惧,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是时候了…… 张翊均冷笑一声,心知对方已然步入了自己预设的战场,剩下的便是抛出最后的杀招。 “死当然不可怕,想必乱党已然许你家人无虞……”张翊均神态轻松地直起腰身,有些坏笑地悠悠道:“不过某方才可是从王公子那里听闻,何县尉适才似乎还在讲此万年县衙之第三宝呢!说得如数家珍,而且看样子大枷刑具都保存完好,在下一向对武周朝酷吏故事好奇不已,来氏之名亦从小听阿爷说起,何不让在下就此一睹真容?” 何俅喉头一动,眼窝下方的一处肌肉抽搐不已,面上血色渐失。 “……或者,若是能在何尉身上一试效果,那自然最好不过!” “你、你这狗鼠辈……私自用刑违反唐律,你、你竟敢?!”何俅怒骂道,许是因为恐惧,他的语调都发颤起来,双目瞪得眼角几乎要裂开。他还想朝张翊均啐一口,却因嘴唇的颤抖没吐出来,口水反倒从嘴角流出来了,看起来滑稽不已。 张翊均啧啧地竖起食指摆了摆,咧嘴道:“哟,何尉谋刺朝廷正三品封疆大吏长子,现在居然会跟在下谈起唐律?” 张翊均其实早做好将这最后一击适时打出的准备,他盘算得很清楚:何俅身携鸩毒,虽然不畏死,但显然还是怕严刑拷打的。如其真的狂热至极——像柏夔那般——绝不会多此一举在槽牙处放一个毒囊。 何俅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不知是不是又鼓起了勇气,他呵呵一笑,嗓中颤音未减:“你莫要忘了,这、这里可是官府,不是你说横行便能的地方……” “哦?”张翊均面色波澜不惊,表情十分微妙地缓步走到何俅近前,微微俯身道:“不知何尉还记不记得,见您获罪,那群将您绑缚紧实的县兵表情如何?” “何尉把持县衙事务久矣,陆县令难道会不自知,不曾怀恨在心?” …… 张翊均的话语好似接二连三射出的弩箭,一根根扎中何俅的内心。张翊均再看向何俅的面色,此刻已然煞白。 “再说,乱党虽然许何尉家人无虞,那是建立在何尉吞毒自尽的基础上。若是此间传扬出去你被县狱勘押的消息,何尉以为,那群乱党会拿您家人若何?” 这一句话好似千钧攻城锤,彻底击垮了何俅的心理防线…… 何俅只觉两股不受控制似的战栗不止,双腿之间热乎乎的,随后淌出些明黄色的液体。何俅双手被绑在身后,把不住扶手,他这膝盖一软,竟直接让他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瘫跪于地。 何俅从颤抖不已的双唇中挤出话来道: “我、我说!我说!知、知无不言……” 陆兴在明堂外等得有些着急,也不知里面进行得如何了。他将目光投向从主院回来的那名举子——记得是叫李商隐?却见此人神情甚是轻松,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似的。这反倒让陆兴心底半是好奇,半是疑惑。他正欲开口相问,明堂的对扇木门却被缓缓推开。 先从明堂内出来的是被五花大绑的何俅,发髻散乱,面如死灰,疲惫不堪。而张翊均则唇角浅笑,跟在何俅身后,踱步而出。显然方才那番审问的结果已然明朗了。 陆兴望见何俅濡湿的下襟,神情不由一惊。 李商隐则忍俊不禁起来,他猜到何俅会招供,但没想到的是,这家伙居然尿了裤子?!翊均兄到底用了什么招数,竟让方才还那般凶煞之人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张翊均略去了些有关鬼兵乱党的细节,只将何俅谋杀死囚一事扼要一说。陆兴听的过程中,眼眸中几度泛起惊愕。最让他震惊的是,每日相处的同僚下属竟然是他人埋在县衙的暗桩。 “陆县令,没想到吧,你的县衙早就成了筛子……”何俅无力地笑道,语气里不无嘲讽。 陆兴压抑怒气,冷哼一声,向县兵厉声吩咐道:“将此獠暂关押于万年县牢,待罪静候发落!” “喏!” 几名县兵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地给昔日长官套上了枷锁。 “且慢!” 张翊均从旁制止道:“可否勘押于他处?” 陆兴皱了皱眉头:“为何?” 张翊均凑近了些,压低了几许语声:“何俅既为暗桩,暴露即须自戕,今其被擒,若只勘押于县狱,易为矢的……” 陆兴到底是出身宰辅世家,一点即明,便转而令县兵将何俅押往死牢,严加看管。 料理完这些事项后,陆兴不禁对张翊均侧目良晌。这个张翊均,竟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推出来何俅的暗桩身份,并且令其乖乖招供,对杀人行径供认不讳,此人究竟是何背景? 更让陆兴自觉讽刺的是,此案竟是他任县令后,今岁破的最为迅速的一桩案子。 “足下真乃神人……”在返回正堂的路上,陆兴有些自愧不如地长叹一声,忍不住口中感慨,向张翊均郑重一拜:“陆某……今日算是开了眼了,不知陆某如何答谢尊驾?” “答谢大可不必……”张翊均摆摆手,但脑中突然出现的一个闪念让他停住,接着道:“不过……陆县令可否将此次记作一份人情?” “人情?” “正是,”张翊均点头叉手回礼,道:“许是近日,翊均会须陆县令鼎力相助。” 陆兴似懂非懂,但仍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三十六章 若即若离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未初。 长安,宣阳坊,万年县衙。 由于陆兴仍须准备午后将死囚处刑事宜,张翊均便同李商隐和王晏灼三人向陆兴告辞,而陆兴则一路相送至衙府外才回府。 在府外静候多时的王府亲随一见少主人这般模样从县衙里出来,纷纷大惊失色,忙凑近前来细问,却被王晏灼摆摆手支开。 “快去把四望车备好。” “可是小郎君的伤……” “废什么话,”王晏灼不耐烦地咂了下嘴,“本公子有那么柔弱?快去备车!” “喏……” 这边张翊均正心事重重地摆弄着飒玉骓的马鞍。尽管在万年县衙查到了他想知道的,甚至还有他未曾设想的,但张翊均此刻紧皱的眉头显然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安: 宇文鼎号令陆兴的那份天子手诏好似疥癣,始终缠缚在张翊均的心头。宇文鼎既奉密诏,但为何行事会如此险谲?调包人犯、密令灭口、埋暗桩于万年县、命陆兴绞杀人证……一切行动全部环环相扣,且与鬼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那份手诏的内容到底为何?宇文鼎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天子之意吗? 还是说…… 张翊均没敢再往下想,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细忖的空当,王府四望车已经备好,张翊均忙同李商隐一起牵马向前,正要辞别。王晏灼却突然摇摇头,转而有些好奇地问道:“对了,方才本公子于正堂处理伤口,在侧园可发生什么了?” 李商隐立时来了兴致,在得到张翊均首肯示意后,马上将何俅招供一事简述了一通,其中甚至不乏添油加醋的成分,让王晏灼鼻孔里几次传来嗤笑。尤其是在听闻何俅尿了裤子时,王晏灼更是哈哈大笑起来。这位“琅玡王孙”忍不住拍着李商隐的肩头,大呼解气。显然先前两人拌嘴而生的嫌隙此刻已荡然无存。 张翊均看见这场景,忍俊不禁起来,想不到此二人彼时在玄都观初见时还那般剑拔弩张,竟也会处得像今日这般融洽。 张翊均思绪至此,疲乏稍去,方才蹙起的眉头终于又舒展了几许。 “王公子,”张翊均拱手致歉道:“此番让公子相助,不想却令公子负伤,告罪了!”说完他有些担心地瞅了眼王晏灼的腰间,那边锦袍被划开了个口子,露出了些缠缚的纱布,血虽已止住了。但张翊均心下仍有些后怕,幸而那柄短刃未曾淬毒,不然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李商隐又问道:“可须我二人相送回府?” “这点小伤?”王晏灼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大手一挥:“不过是破点皮罢了,于本公子有何妨?再说,我家能请来万年县最好的医师,二位不必担心!” 王晏灼话音未落,诸坊的鼓声便次第响起。张翊均这才意识到午过未至,时候已然不早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在万年县衙里逗留了一个多时辰,连午食都忘记了吃。 王晏灼言罢,便像是为自己方才所说作证似的,转身一把撇开亲随搀扶的双手,一步直接跨过四望车两阶。许是因为步子迈的过大,不得不靠左手在扶手上用力一撑,而恰在这用力的一瞬,张翊均和李商隐都明显看到王晏灼浑身一打挺,连侧脸上咬肌都不由得狰狞了一下。 “没事吧?”李商隐看着都觉得腰疼。 “没事!”王晏灼大声道,他话甫一说完,身子也站了上去,在弯腰钻进车内前,他还不忘抬起右手向张翊均这边示意:“你看,我没事,你们不用管我。” 目送着王晏灼的四望车沿着宽街向南而去后,张翊均和李商隐相视一眼,两人又有了默契——他们不约而同地问了对方同一句话: “饿了吗?” “前胸贴后背……” “走,某请客。”张翊均说着,便向北一扬指。 张翊均是长安县人,他对宣阳坊这边其实不太熟悉,但依照经验,城郭诸坊靠近东西两市处,总会遍布有密密麻麻的餐摊,现在午时刚过,正是东市热闹的光景,只要随着人流走,定不会错。两人翻身上马,沿着宽街往北曲缓缓骑行。 张翊均和李商隐在沿坊墙处寻得了一家汤饼餐铺,此间店面不大,但毕竟守着北曲坊门,吃完了便可直接出坊,位置甚是便当。二人在餐铺外的一张木餐几前后就坐,各要了碗素汤饼,一碟火炙羊肉,还有一小盅虾蟆陵的郎官清。 汤饼讲求汤汁浓郁,面皮筋道。看来张翊均随便挑的这家口味不坏,两人闷头吃了大半晌,李商隐才想起来开口问道:“翊均兄……” “嗯?” “彼时陆县令在,义山也不便相问,不过何俅那厮招供只招了那些?” 自从与张翊均相识这数日以来,李商隐已经摸清了他对外人说一藏十的性子,因而特意等到这个时候才问起。 张翊均将自己面前的小铜爵斟满,抿了一小口,言简意赅地轻声道:“何俅是鬼兵乱党一员……” “果然……”李商隐不禁深吸一口气:“义山当时就有此感觉。” “不过,他虽自为鬼兵乱党一员,却只是宇文鼎的一条狗,是个边缘人物,其对鬼兵所谋之事一无所知……”张翊均言罢撇撇嘴,不知是因酒不好,还是因此消息的不够有用。他将铜爵缓缓放下,轻捏下巴接着道:“那死囚的被害,是宇文鼎所授意。” “御史大夫宇文鼎指使的何俅?” 张翊均点点头:“……彼时清凤阁出事,宇文鼎中途将真凶换人,另将一人塞给万年县。由于死囚行刑前会有最后一次案情核实,名为对审。以陆县令的性格,必然会对此死囚调包一事有所察觉。因此宇文鼎于前日深夜,密令县尉何俅于昨夜将其毒杀,进而伪造成上吊自尽的样子……” 张翊均又将宇文鼎手持天子手诏一事向李商隐约略一讲,李商隐听得心惊肉跳:“那……难道幕后黑手是宇文鼎?” “不尽然……” 这个想法张翊均不是没有过,但如此疑点会只多不少。况且,宇文鼎不过只是御史大夫,他不信一个正三品官能有此等势力,足以调动如此庞大的组织。再说,那个柏夔可不好控制,仅凭宇文鼎,怕是很难做到吧…… 他现在还不敢亦不能妄下结论,如若思路误入歧途,后果不堪设想。 李商隐这下彻底懵了,他本以为宇文鼎的现形可以让案情拨云见日,但这天子手诏一事却又让整件事蒙上了一层薄纱,仿佛让他们与真相又若即若离了起来。 “不过我们眼下可以确定的是,”张翊均伸出食指,边整理思路,边在木几上划拉着:“那名死囚与同日被杀的二人,实际上皆是——曾是——鬼兵一员,三人曾同属振武军玄戈营,笃信祆教,后调入神策军。” “……三人同日被害,极有可能是因泄密,而被乱党遣人暗杀以灭口。” 李商隐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颔首道:“那如此说来,宇文鼎也是乱党一员?” “极有可能……或者说至少极为可疑,显然其所作所为同鬼兵一事联系不可谓不紧密。” “可是……”李商隐不解道:“鬼兵乃是乱党,宇文鼎却又手持天子密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岂不自相矛盾?” 李商隐这句话似乎拨动了张翊均脑中的一根弦,让他容色僵有一瞬。张翊均只觉脑后陡然冒出一阵鸡皮疙瘩,莫非宇文鼎只是假借天子手诏,暗行不轨之事?其一切行动,皆出自己意? 甚至…… 是乱党之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三十七章 物归原主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未初二刻。 长安,万年县,宣阳坊北曲。 张翊均感觉到自己的腰包被人碰了一下,俯眼看去,发现自己的钱囊上竟多了一道划痕。张翊均瞬间警觉了起来,将目光投向身后以及身侧。 经过这数日查案的折腾,张翊均差点忘了这仍肆虐于西都的窃贼。所幸他从首次中招后,便特意在钱囊内衬了一层铜鎓,外罩熟牛皮。因而方才贼人的那一划只是将熟牛皮割破,内里铜鎓完好无损。不然,张翊均难免重现那日被划了钱囊后无钱结账的尴尬境地。 “对了……”张翊均压低了些声音,忙向李商隐提醒道:“看好钱囊!” 李商隐被这么一问,立时明晰张翊均言下之意,他匆忙向腰间一望,身子却忍不住一颤,忍不住惊呼一声:“噫!” 不是吧……张翊均看李商隐的表情,已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他连忙示意李商隐噤声,借着坐直身子的空当环视片刻。他明白记得自己在这间餐摊坐下就餐之前钱囊仍是完好无损的,而自己坐的位置紧挨着餐铺入口,时至未初,往来就餐的已很少,方才也少有人出入。 如此说来,窃贼仍在餐铺内? 张翊均的视线最后越过李商隐的左肩头望有须臾,末了又收回目光。 “吃完了吗?” “呃……吃是吃完了,可是……”李商隐懊恼不已,自己钱囊里不单钱缗被盗,连新做的名刺也一并被取走,他属实想不通一窃贼为何也要窃别人的名刺。 “走!”张翊均不动声色地在餐几上留了一把钱缗,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李商隐本有些不解,但他见张翊均的神情云淡风轻,便不再多言,跟着一并起身,往店外牵马离去。 那人身子刚从巷角露出来,余光猛见里巷内伸出一双手,瞬息之间揪住了自己的衣领。那人不及反应,便被拽了进去,身子随后被粗暴地撞在了青砖墙上,墙面突起的砖块咯得他“哎呦”惨嚎一声。 “莫动粗、莫动粗!”那人嗓音沙哑道。 张翊均用胳膊肘抵着此人的脖子,定睛望过去,眉头不由一皱。 出乎他和李商隐的意料,这人长相同满城张贴的悬赏告示上所画之人大相径庭。眼前的这人是个蓄有山羊胡的老头,年岁约莫六十上下,头顶一褐色佩巾幞头,身着花袍,腰束牛皮带,其上挂着的一斜布囊还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左看右看,怎么也想象不到,此人竟是窃贼。难怪官府抓了这么久都没找到线索,是范围根本就不对。 李商隐见老头被按得动弹不得,便将那布囊一把扯下来,束口撑开后,里面不出所料,尽是钱缗和名刺。 李商隐在里面摸了一阵,掏出一方竹制名刺,眼前悠然一亮——那正是他方才被盗的名刺。 这下基本错不了了! 李商隐看着被张翊均死死按在青砖墙面上的老头,奇道:“翊均兄,你刚刚怎么知道这厮会跟过来?” “某不知道……” “哦……” 张翊均说的是实话,他见窃贼没能在自己这边得手,便故意在餐几上留了远远超出饭钱的钱缗,一为嘲讽,二为试探。但他也没想到此计居然成了,而且竟然真的会有窃贼会不甘心到要冒着被擒的风险尾随过来。 “窃者当罪,应将这厮即刻扭送万年县衙……”李商隐怨毒地道,他初到长安西市时因盘缠被偷造成他被迫流落街头大半日的经历,仍然历历在目。 老头一听扭送官府,吓得顿时膝盖一软,但因张翊均的胳膊肘抵在喉咙下方,他也跪不下去。 张翊均盯着老者一双眯缝眼半晌,这人生得一副憨厚面相,实在不像是自己心目中的惯犯窃贼的模样,便确认似的问道:“你便是那伙盗窃全长安城的窃贼团伙的一员?” 老者一脸狐疑,他浓眉皱起,宽厚大手轻抚着山羊胡子,像是没听懂似的疑惑道:“盗……盗窃?!盗贼团伙?什么意思?” “装傻!”李商隐怒道,转而向张翊均建议起来:“义山看还是送到县衙吧,若真非窃贼,一审便知……” “误会误会!”老者这回像是听懂了,急得连连央求:“小老不是什么窃贼,这都是误会!” 张翊均和李商隐面面相觑,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张翊均问道:“足下姓甚名谁?” 这老者自称名叫吴世良,是京兆万年县人,从祖辈便迁居西都,一直在经营绢马生意,小有资产,家就住在这宣阳坊里。 张翊均听了这自称吴世良的老头的叙述,目光又不由得再在他身上扫了扫,华贵的花衣袍服、佩巾幞头、云履靴……确是一副豪商扮相,看来此人自述小有资产应是真的。 张翊均松开胳膊肘,转而揪住他的衣领,又从李商隐手里接过那布囊,蹙眉道:“那这个你怎么解释?” “呃……”吴世良有些语塞,他迟疑片刻,忽而叉手一礼:“二位何不同小老往寒舍小坐,以、以洗清罪名?” 张翊均开始有些犹豫,但想到此人家宅也在宣阳坊,距离不远,便颔首同意。 李商隐牵着两匹马跟在张翊均身后,而张翊均则跟着——实为押着——吴世良在前。三人沿着宽街转过第三个十字大街,这里是诸路交汇之所,正是里坊最为精华的地段,距离万年县衙有两个街口。而吴世良的家宅,正坐落于这边路段的西北角。 府门两侧各有一抱立柱,皆涂朱漆,分外惹眼。府门正上方还煞有其是地悬了块宽大匾额,上书正楷“吴宅”,不过李商隐身为内行人,一眼便看出来匾挂歪了,以至同这气派的府门一搭配,看上去反倒略有滑稽。 府院里竟然是一三进院落,甫一进门便有仆役前来问张翊均和李商隐二人喝些什么。 “不必……” 张翊均将手一摆,他还有正事,可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吴世良一边在前领路,一边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这宅院的历史。同时还颇为热情地将自己家的琐事,诸如大儿子往朔方去卖马,小儿子往浙西去购绢之类,都一并详述,全然忘记自己是个重大盗窃嫌疑犯。 第三进院落有一处偏屋,吴世良掏出一柄铜钥匙,咔咔两下将锁头打开,尔后推门而入。 张翊均和李商隐一前一后,但却在见到内里光景后,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这偏屋进深很是宽大,但显然被当作了储物室,几无落脚之处。 屋内三面倚墙摆有数架书柜,其上无一例外地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贵物器具,铜板钱缗更是堆积如山,堪比藏宝库,看得让人眼花缭乱。 “啊这……”李商隐满面惊忡,嘴巴半张良晌,指着吴世良道:“你、你、你还敢说你不是窃贼!” 就连张翊均也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这、这真是你一人所窃得?” “不、不是窃啊二位公子!”吴世良急得连忙下拜起来,“小老、小老仅仅是难以自制……” “难以自制?”张翊均皱了皱眉,语气严厉未减:“此言何意?” “哎……在下自幼便有一癖好,喜好收集钱币,上至开元通宝,下至萨珊金币,皆有所藏,”吴世良轻叹着道,那无辜的神情一时让张翊均都判断不出是装模作样还是情真意切,“……谁知后来竟一发不可收拾,一见钱囊便无法挪步,必须划开取其缗钱、名籍才可罢休……还发展到金银器物,不一而足。这、这如何是窃嘛?” “你还狡辩?”张翊均剑眉一竖,厉声道:“全拜你所赐,京师戒严在即,万年县、长安县皆欲阖城大索,告示贴的满城都是,你难道会一无所知?!” 吴世良明显被张翊均强硬的态度吓住了,一时手足无措,口中嗫嚅半晌。 “……你可知多少人家因你此怪癖陷入绝境?你竟诡辩称此非窃?” 吴世良又匆忙下跪:“……不过、不过小老所取之物,皆分文未动,全存于此间屋宅内,足下若有所失,可尽情索取,请勿报官!” 吴世良始终不愿称是偷窃。张翊均看这满房赃物,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这对窃物分文不取的做法,着实不像是窃贼所为,不过他自述的这怪癖,却也闻所未闻。如若将如此多的赃物上交官府,仅凭这人的说辞,怕是也难免其罪…… 张翊均先答应下来,让吴世良起身,转而同李商隐缓步行至一架堆满钱囊、算囊、笔囊的书架前。 唐人习惯于钱囊中存放名刺,张翊均发现吴世良竟将自己盗取的赃物一一用姓名笔画数编排起来,犹如书簿一般仔细摆放齐整,被盗的钱囊整整摆满了两堵墙。至于未在内里放有名刺的钱囊,则被单独散乱地堆在一处。活脱脱一个钱囊的藏书阁…… 其中姓李的似乎颇多,足足占据了书柜上两架。李商隐踮着脚尖,在那堆叠起来的钱囊里翻找着,挨个拆开核对。过有大半晌,李商隐猛地惊呼道:“哇……竟然真的有!” 李商隐兴高采烈地攥起一斜皮囊,那正是他在西市被盗的盘缠。 “噢那是几日前小老在西市撞了一年轻人一下取来的……”吴世良连忙补充道,让张翊均不禁侧目,这老家伙居然连这都记得。 李商隐冷哼一声,白了吴世良一眼:“翊均兄,你也找找,你那钱囊没准也被这厮给偷了……” 张翊均本着试一试的心态,顺着那书柜编好的姓氏寻去,張姓是十画,应当放在很靠后的位置,他循架而去,却蓦地在五画的架前住了脚步。 只因他看到,那处书架最底层的一个角落赫然写着个“宁”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三十八章 雪中送炭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未正。 长安,万年县,宣阳坊,吴世良宅。 “宁”非“寧”,前者本义为贮藏之意,读音为“zhu”,后者则常见于姓氏,前者却绝少见到。此姓莫不是闽人之类的姓氏?张翊均猜测道,反正在长安并不常见。 张翊均目光在那书栏内扫了扫,虽然“宁”这一栏只占据半格空间,但仍看起来很空,细看下去,只在有三斜布囊堆叠在书栏角落。其中有两个软塌塌的,布囊表面蒙着薄层细灰,最外的一斜布囊则要鼓一些,不知里面装的是否也是钱串之类。 张翊均顺手取过三斜布囊,那两个陈旧的摸起来内里除却些铜钱外,别无他物。 吴世良跟着走了过来,拈着下颌白须,垂目在布囊上片刻,忆起来道:“这家伙身上没什么钱,那鼓钱囊里塞得全是棉絮……” 张翊均听说过有人为了充阔,会特意将钱囊塞以棉絮。他将那布袋拎起来掂了掂,确实比看起来的要轻不少。将束口撑开后,对着从窗棂透进来的阳光,果然能望见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棉絮,还伴着些难闻的霉味。 “哦对了,”吴世良又从旁叉了叉手:“这人姓氏很是奇怪,姓宁,小老还从未见过。” “祝?”李商隐闻言也跟了过来,见到字后,他虽认得,却也不由困惑起来:“竟是这个‘宁’?” 吴世良指着书栏上角的字迹,“正是……此人姓宁名文,错不了。” “此三袋钱囊内也别无他物,你是如何得知此人姓甚名谁的?”张翊均半是好奇半是疑问道。 “呃,非也,”吴世良伸过手去,在两个瘪钱囊下部点了点,“这钱串下面各压着份卷纸条,上面有署名,小老这才得知……” “哦?”张翊均将钱串取出来放到书栏间,如吴世良所言,确实是有两卷不过寸宽的卷纸被压在下面,若不是吴世良提醒,他怕是注意不到。 两卷纸分别展开,长皆不过二寸,极为袖珍。其上写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似是仓促写作的,有些墨还印到了卷纸背侧。 第一卷的字迹已然被磨得有些难以辨认了,第二卷倒是能看出来其上写的三个意味不明的蝇头小字:“羊已入圈”以及最末的署名:宁文。 等等…… 张翊均手指肚在最末的署名上摩挲了几下,发现手指上竟然沾了些墨……不对,是炭! 这不是用墨写的,而是木炭,怪不得会沾到纸卷背面。 张翊均这样想着,下意识地将纸卷翻了过来。他定睛看去,动作竟随之一僵。 在印在背侧的署名处,“宁”字宝盖下还有一横…… 这不是宁,竟然是……“宇?”张翊均心头一颤,险些惊呼出来:“宇文?!” 不会是…… ‘宇文鼎?’张翊均目光一凛,猛地警觉了起来,连忙拉住吴世良追问道:“你是在何处窃得此三布囊的?彼是何模样?” “呃……非窃非窃……”吴世良纠正道,他显然被张翊均突然发问吓了一跳,结巴了片刻才抬手道:“小、小老记得,分别是在修政坊入坊、出坊的时候撞见的。都是这个月的事……其人一身仆役打扮,这三样都是从那人身上取来的。”他口中的“撞见”,恐怕说得是字面意思。 修政坊内高官别业遍布其间,宇文鼎在其中有院宅也是可以想见的。倒是这个仆役打扮……张翊均不禁蹙了蹙眉,狐疑道:“其人是否身材高大?” “呃……多高?” 张翊均拿手比划了一下,大概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头。 吴世良连连摇头,那人完便扭身去往这储物房对侧,取来一杆小狼毫,在砚台上粗蘸浅墨,回身在书柜角落的“宁”字上添了一横,尔后在右侧写下“文”字。 “元和元,日日明……”趁着吴世良扭身取笔的工夫,李商隐口中小声念叨着:“什么意思?” 张翊均并未马上作答,李商隐望了眼张翊均的神情,发现他剑眉间的细纹嵌深了,他知道此刻自己不便多言,便同样缄口静思起来。 夜话烛都好理解,取秉烛夜话之意,倒是这前两句……让张翊均不禁细想半晌。元和……是宪宗皇帝的年号,元和元三字最先让人想到的是元和元年,二十五年前?此又是何意? “元和元年……”张翊均口中呢喃着,忽而眼眸睁大了几许,“丙戌?” 张翊均将那张纸卷迅速收入怀中,吴世良刚好在那标签处写完一个完美的文字,正沾沾欣赏着,忽然肩头被张翊均一拍。 “你府里可有骡车?”张翊均劈头便问,语速明显比先前快了几分。 “呃……有是有,”吴世良叉手道:“却是做何用?” 张翊均手指匆匆将满屋的赃物一扫,“我要你将这些窃物统统送往万年县衙,交予陆兴陆县令处置……” “这、这……”吴世良害怕起来,眼神忽闪不已:“足下不是说不报官吗?” 他这下知道自己是行窃了?对这怪人,张翊均哭笑不得,他尽可能用宽慰的语气道:“我可没说……不过你放心,不会抓你的。” 李商隐即刻会意:方才看陆兴被京兆府施压的状态,便知他们眼下已对收归赃物不抱希望了。此刻若是能将赃物全部收缴,足可称天上掉馅饼——大功一件,对于陆兴和万年县诸吏而言堪比雪中送炭。 但是真的让吴世良自己一车车地送过去,还是难免让人起疑。李商隐将自己的想法约略一说,张翊均言语稍顿,想有片刻,忽而有了主意:“你只需说……是京兆张家派你来的……” “京兆张家?”吴世良琢磨了片刻,疑问道:“是谁?” “你只需如此说,陆县令断不会认你为窃贼……”张翊均唇角勾起一抹微笑,从容将纸卷收入蹀躞斜囊。 张翊均正要同李商隐迈出储物房时,身后吴世良却突然将李商隐叫住。 “呃……未冠公子留步……”吴世良不知道李商隐的名字,只得这样称呼。 李商隐回过头去,只见吴示良手里捧着一缗铜钱,李商隐初看一愣,以为这算是不将他报官的谢礼,但当他再低头望向腰间,却发现自己的钱囊竟然又瘪了! 吴世良尴尬地憨笑着,一手搔着脑后,眼睛弯成月牙,满是歉意道:“不、不好意思,老毛病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三十九章 至死不渝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未正二刻。 长安,万年县,宣阳坊。 出得吴世良宅邸,两人分别翻身上马,沿着宽街往坊门方向而去。李商隐见宽街上人流稀疏几许,终于忍不住问道:“翊均兄,方才看你的表情,莫不是猜出来那谜语所言何意了?” “猜出来一半吧……”张翊均将马鞭夹在腋下,随手取出那纸卷递给李商隐,简单解释道:“元和元,自然指元和元年,此是以年甲子代指日甲子……” “元和元年……年甲子是……”李商隐掐指算着,惊呼一声:“丙戌?!可是丙戌日岂不是?” “嘘。”张翊均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李商隐马上小声道:“那岂不就是明天了吗?” 是啊,张翊均微微颔首,这份纸条虽然被吴世良所“截胡”,但难保宇文鼎不会再遣人另送一份过去,因而这上面所写还是十分可信的。 “一张纸上九个字,时间地点所为之事理应都包含了……”李商隐琢磨着:“如此推算,那中间的日日明,指的便是地点……会不会是某处里坊?” “昌明坊!”两人同时望向彼此,异口同声。 张翊均立时了然,此纸卷所传递的信息很明朗:明日丙戌日深夜,于昌明坊密商事!他隐隐有种直觉,这份消息将会带他们愈发接近整件案情的真相。 李商隐做了个深呼吸,表情颇有点跃跃欲试道:“那我们……先去昌明坊查访一番?” “走!”张翊均一拉缰绳,便调转马头,直朝南疾驰而去。 同日晚些时候,时至申正。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京兆府公廨。 王璠的今天糟透了…… 他刚刚得知自己调任被迫尚书左丞的消息,只得安排下人赶忙去收拾物件,他现在的神情足可谓忧郁不已。 “王府尹,都收拾妥当了,您看是否准备装车?”一名公廨差役趋了过来。 “哎……”王璠长叹不已地微一颔首,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下人赶紧去办。 升任正三品京兆尹的王璠本来意气风发,谁成想这府尹的位子还未坐热,竟然窜出一场无名大火,这火出在城南那些遍是穷百姓的里坊也就算了,居然生在城北精华所在的善和里,毗邻皇城,无数达官贵人居于其间。而最让王璠有苦说不出的是,对于他的调任,甚至都未曾下放中书议事,他都没来得及运用人脉拖一拖便收到了调令。 更让他不安的是,中间先前接到圣人传的密诏,说要诛杀郑注,结果就在郑注宅邸所在的善和坊生了大火,这之间莫不是有什么联系?难道…… 圣人密诏所言已为北司所察觉?故而因此一石二鸟,整掉了自己,同时还保了郑注? 那之后自己岂不是要遭殃了? 许是越想越心慌,王璠竟不自觉地拍了下长案,猝然起身,吼了出来:“可是我他妈什么都还没干啊,这真是无妄之灾啊!” 从正堂门口俄而传来一声熟悉的语声: “鲁玉兄……” 王璠惊而回身,只见穆庆臣立在正堂门口,正向自己拱手施礼。 “穆、穆相公?!” 王璠惊讶道,他顿一顿,上下打量了几下穆庆臣的衣着,衣冠都有些散乱,想是纵马疾驰的缘故,看来穆庆臣是结束朝中公务后径直从皇城来此的。 “您……可飨过哺食了?” “不曾。” 穆庆臣迈入正堂,略整衣着,望着空旷的长案,几度欲言又止。 “璠虽调任……”王璠也沉默有良晌才开口道:“今日却仍为京兆尹,可命伙房备些餐食,如不嫌弃,相公可同往退室,边吃边聊?” 穆庆臣紧抿嘴唇,颔首同意了。 半刻以后,公廨退室内,穆庆臣和王璠围在一炭钧火炉旁,两人相对无言,而王璠正动作娴熟地筛着绿蚁酒,面上愁容不减。 长安最后一缕夕阳划过天空,寒风随之而起,退室内的火烛摇曳不止,映出失意的两人身影,在退室粉白墙上如舞蹈般晃动。 一名伙房小吏趋了进来,问了些菜品事宜,王璠便向穆庆臣略一叉手,暂时告退,随小吏出退室而去。 穆庆臣望着钧炉内跳动的火苗,轻叹一声,面上的忧色浓郁到无以复加。 说来讽刺,那日在翰林学士院内的密阁之中,圣人托己以密诏,言及兴复之志,是何等的令他心驰神往?那日穆庆臣来此向王璠宣读密诏,又是何等地令他心潮澎湃?天子托付臣下,同谋大事,诛除奸竖,威压北司,以重振朝廷威名,继而收拢禁军,威慑藩镇,复大唐开天盛世,还百姓安居乐业…… 君上运筹帷幄,臣下尽忠竭力,以至君臣相知……饱读诗书的穆庆臣曾无比相信,往昔的中兴之主,岂皆非如此? 然而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忝职宰辅旬日,便已身陷党争,处处掣肘;圣人谋事,除己而外还有他人,而自己竟闻所未闻;自己处事不周,为李宗闵揪住把柄,以至王璠失府尹之位,天子信任亦有裂隙,一切皆须推倒重来…… 为友复仇,岂为反掌?大唐中兴,又谈何容易? 无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纵然穆庆臣心性坚毅,此刻也已心力交瘁。穆庆臣闭上双眼,他第一次开始怀疑,或许……这便是天意若此? “……然君义三尺微命,一介末吏,上书规谏,却徙忠州三千里,还望庆臣兄莫学君义,务必珍重!” 故友成君义的话语陡然在他耳畔响起,令穆庆臣身子一震。 “君义……” 穆庆臣用只有自己听得清的语声,口中低声呢喃着故友的名字,他自语半晌,俄而眼前再度亮了起来,眼神中一片清明,不再有丝毫迷茫…… “成君义,你小子的名字,起的可真好……” 穆庆臣唇角笑着笑着,眼前却渐趋模糊起来。 “是庆臣颓唐了……” 穆庆臣忽而明白,往昔他顾忌得太多了,身居宰辅,顾忌官位、顾忌同僚的想法、顾忌圣人信任……凡此种种,数不胜数,是自己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 我大唐从不缺忠贞义士,亦不乏名将良臣。今身临浊世,君上诚心托付,臣下既受密诏讨贼,当至死不渝,无所顾忌。至少……我穆庆臣上对得起君上之义,下对得起百姓所望,心无所愧!纵然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 想到此,穆庆臣哈哈大笑,笑声好似能冲破屋脊,直指夜空,豪气干云…… 申正二刻。 几名伙夫将备好的菜品端入退室,摆于宽几。王璠紧随其后跟了进来,忙向穆庆臣叉手致歉道:“不好意思,让相公久等了!” 穆庆臣摆了摆手,同王璠相对而坐,未及举箸,便正襟危坐,叉手问道:“此来正是想托付王左丞一事。” 王璠一愣神,赶忙放下木箸,叉手回礼:“呃……何事呀?” “那份堂帖,鲁玉兄可有妥善保管?” “此事璠正也想问,”王璠有些懊恼道:“今璠已调任,恐难行向前所允之事,此堂帖……留着亦为祸事,可否……”王璠言语顿了顿,瞅了眼穆庆臣的表情道:“可否烧掉?” “不可!”穆庆臣答得斩钉截铁:“此乃天子手书,弥足珍贵,还另有他用……” 王璠眉头不禁皱了皱,他心底有些发怵,毕竟上次托付之事已让他心有余悸了好久,这下得以解脱后却又要节外生枝。 穆庆臣拱手道:“所托之事便为此堂帖,还望鲁玉兄暂为庆臣作保管,此间我且去寻他人相助,待时机成熟,还望王左丞携此堂帖,明示众人,以成大事,行天子之志!” 王璠沉吟片刻,有些为难地抽动几下嘴角。 王璠内心的犹豫不决被穆庆臣看在眼里,他此刻已决定无所顾忌,便抛弃宰相的威仪,遽然起身下拜,言语诚挚。 “庆臣本广陵布衣,一介书生。今已年逾不惑,却受天子垂爱,以密诏相托,欲使社稷幽而复明!” 此最后一句话,曾是蜀汉姜维临死前向业已降魏的后主刘禅所书,这让王璠闻言不由一怔。 “……庆臣府上陈设简陋,且恐已被凶人盯上,堂帖交予庆臣,必然不安,还望王左丞务必助穆某一臂之力!” 见宰相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王璠已无法拒绝,便匆忙起身,连连保证道:“只、只要王某此身还在,此堂帖绝对安全无虞!请相公放心!” “不过……”王璠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向前募集的府兵,是否即刻遣散?璠恐新任府尹察觉,从而知会北司,届时你我难保啊……” 穆庆臣直起腰身,浓眉舒展,深吸一口气道:“不必,新任府尹,不会有失的,你且保管好堂帖便是……” “呃……莫非相公还要举荐新任京兆尹?”王璠心中一惊,对他而言,李宗闵既已出手将自己调任,明显是冲着穆庆臣而去的,眼下理应不该再在此刻出头。 “工部侍郎崔琯。” “崔琯?!”王璠惊道:“相公三思!此人……可是与李德裕私交甚厚啊!” 穆庆臣默默地点了下头,满朝之中,他选中了此人,自有他的道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四十章 心神不宁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酉初。 长安,万年县,昌乐坊,穆相府。 在结束了这一整日的劳顿后,穆庆臣终于得以返家。王师文早已静候多时,携几名仆役前来出迎。 穆庆臣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遣散了仆役。尔后独自缓步行至后堂,走到屏风后小心地褪下绫罗紫袍,换上了浣洗多次的素色常服,已有些因多次浣洗而褪色。 穆庆臣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唯有此时,在这逼仄的屏风后,在此空无一人之处,不过丈许空间里,他才能感觉自己的肩头轻松几许。而一旦迈出此间,诸多尘世压力又将扑面而来。 穆庆臣束好衣带,踱步而出,王师文像往日一样,已端着一盏温着的清茶走到后堂外静候着。穆庆臣接过茶盏,因口渴而大口将清茶一饮而尽。 “阿郎……”王师文抄着手,“您可曾从户部听说过,河东韩州银矿一事?” 韩州?银矿?穆庆臣浓眉轻蹙,立时回身。他兼任尚书左丞,尚书省下辖的户部事务他早有熟识,韩州上报发现银矿一事他自去岁便有呈报。但他抓住的疑点并不在此:“你是从何得知韩州银矿一事的?” “回禀阿郎,”王师文叉着手,诚言相告:“早先杜悰杜尚书曾前来,本欲谒见阿郎,但阿郎未归,便向师文言及此事。” “杜悰?”穆庆臣有些狐疑,隐隐觉得稍有蹊跷。杜悰是工部尚书,而全国银矿开采应归户部所管,为何他会得知此事?再说,不过是一处银矿,又非军国机要,为何非要今日特意前来知会?明日朝参前再做汇报岂不一样? 穆庆臣满腹疑窦,摇头道:“杜尚书就为这个?他还说什么了?” “杜公倒未说起别的什么,只是特意强调说,先前为平横海李同捷之乱,耗时三载,兵费冗巨,内库空虚,若是将此银矿开采,必能富国。故而特此向相公知会,望阿郎能明日奏请圣人……” 若是向前,穆庆臣很可能未作细想便将此事应下,但现在他不得不每一步都须极为小心,稍一不慎,便有倾覆的风险。 穆庆臣曾与杜悰稍有来往,知道此人是个甘食窃位之人,并无大志,甚至还稍有些木讷。此等人定不会突然关心起国家大事来,必然还有其他缘由……难道是为私利? 可是近来工部并无将要开土动工的项目,户部开矿,工部能从中榨取的油水微乎其微,对杜悰并无利可图。 那么……如果换个角度思考呢? 韩州? 穆庆臣手掌交叠于背,俄而口中冷冷一哼。果然他一转思路,这简短的讯息里面的伎俩也就不那么隐晦了…… 穆庆臣的语声冷似寒风,不无批评道:“‘韩’与圣人向前名讳同音,韩州王气所在,怎可妄然动土开凿矿山啊?” 王师文被穆庆臣这一责备,这才想起来,当今天子圣名讳曰“昂”,但五年前,尚未登临大宝,藩居十六宅时,仍讳名曰“涵”,“涵”与“韩”同音,难怪那处银矿一直未曾动土开采,理由竟在此处!幸亏阿郎看出来了这里面的蹊跷,不然若真像个老实人一般正经上奏圣人,龙颜大怒,后果可想而知…… 更让王师文细思极恐的是,杜悰那满面堆笑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谁曾想,那表情背后藏得居然是这般杀招! 王师文吓得浑身一哆嗦,一层鸡皮疙瘩扫遍全身,连忙俯下身去向穆庆臣致歉,末了感叹道:“杜、杜尚书竟然会这般狠毒?” 穆庆臣摆了摆手,抛开顾忌后,他反倒觉得一切海阔天空了许多,对此事自然想得通透:杜悰曾为驸马都尉,在李宗闵辅政的两年间,如坐飞箭般自从四品入朝,尔后连升三级,官至正三品工部尚书、判度支,内中的这层关系若不过硬,怎么也不可能升的这么快。 想明白这层关系,其他的便都显而易见了…… “恐怕……此事还是李相公所为啊……” 穆庆臣的语声中透着些无奈。他没想到,真的坐上了宰辅的位子,他也不得不踏入了往昔最为不齿的权谋厚黑的领域。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东,胜业坊。 王璠自认为是个享乐主义者。 他的人生志趣细数起来有十,除却排名靠前的高升以及佳肴外,好酒自然也榜上有名。这家位于万年县胜业坊东隅坊角处的的酒肆,便是王璠常往之处。每逢喜忧,皆可成为他来此独酌的理由。 此间号为莲香阁,闻名遐迩,位置不仅紧邻南内兴庆宫。从这里一座二楼木阁的优质雅间向东眺望,那在竹林掩映中高耸的勤政务本楼清晰可见,而且这里正对着一占地亩广的莲池,每至夏日,清幽的莲花香气长飘数里,这也正是莲香阁得名之处。 王璠端着一盏盛满郎官清的陶釉爵,倚栏听风,把盏邀星,遥望莲池对岸的万家灯火。然而晚风凉意涔涔,吹得王璠衣角纷乱,正一如他的内心。 往昔忧虑一饮便消,而今日居然就连好酒也都失去功用了。 尽管得到了穆庆臣的保全,让王璠得以彻底置身事外,不必再为谋诛奸竖一事烦忧,但王璠仍旧心神不宁。 他怀中揣着的那份有天子手书的堂帖,好似一颗即将引燃的爆雷,随时可能将他炸得尸骨无存。 “相公到底怎么想的?也不与某细说……”王璠轻摇着头,尝试着做了个深呼吸来平复心境,却发现无济于事,这让他心里更为不安,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命身旁陪侍的婢女再次斟满。 若是穆庆臣处事不周,或者密谋泄露,为北司所知,届时自己必被牵连,那时北司若真要动起手来,可就是……灭门之灾啊! 想至此,王璠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上有老父赋闲在家,下有三子,长子遐休已为弘文馆学士,前途无量。他可不像那孑然一身的穆庆臣毫无家世之累! 王璠不禁有些怨起穆庆臣来,他无比后悔,当初就不该接那密诏,也不该妄然答应穆庆臣的什么诛郑注的密谋。现今自己活得好好的,要酒有酒,要钱有钱,为何要去趟那浑水?他恨不得现在回去打自己两巴掌,让彼时的自己好好清醒清醒。 王璠咬肌紧绷着,手里陶釉爵中的郎官清也不由得泛起层层涟漪,里面的酒液溅洒,洇出地上水渍点点。 雅间的门扇忽而被轻轻拉开,是莲香阁的老板娘算好了时机前来添酒,正巧王璠的郎官清已然见底,老板娘便又遵照王璠往日的习惯,让女婢再下去取来些琼浆。 门扉开而又关的空当,王璠不知是不是自己幻听,他隐约听到从对侧雅间传来阵熟悉的唉声叹气,让他不由得侧耳听过去。 “孙大娘……”王璠回身将老板娘叫住,手指了指对侧门扉道:“那边……是何人饮宴呐?” “嗐,还饮宴呢?”老板娘向王璠深深一福,答道:“那边是许康佐许学士,也不知是遇上什么忧心事了,一人哀声不已……要不,大娘给王公换一处雅间?” 许康佐?王璠心道,这个老头是个老翰林了,不知圣人有多少诏书是其起草。若是平时,王璠为免晦气,自然会换往他处,不过今日,他长久不安的心境倒让他对许康佐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同情之感。 王璠轻叹一声,便道:“叫许学士同来此间吧,正好将学士的帐算在某身上……” “是!”孙大娘欣欣然应着,便小步出了雅间,不多时,身着六品青袍、腰悬银鱼的许康佐便被老板娘领了进来,面上带着难掩的受宠若惊。 “何等巧合啊!”待老板娘合拢门扉后,许康佐面朝王璠,躬身叉手下拜:“老身来此独酌,未曾想王府尹竟也来此,未来拜会,属实失敬……” 王璠连忙趋向前将许康佐一把扶起,“多礼了!多礼了!” 王璠曾任知制诰,与许康佐有同僚之谊,自己曾在草诏时几次遇到不会写的句子,便是许康佐帮忙出主意解决的。想不到过了这些年,二人又在此地遇见了。 二人相互寒暄了一阵,互相感慨了一番岁月如梭,重叙当初短暂同僚时的一些旧闻。如此过了不知几刻的工夫,王璠直到琼浆见底,才发现自己已然近斗酒入肚。 王璠忍不住打了个嗝,忙用袍袖约略一遮自己嘴唇:“适才闻得许学士于对侧言语有哀,却不知是为何事啊?” “哎……”面上恢复了些笑容的许康佐闻言,马上又变得愁容满面,他举起酒樽,几度叹气道:“许某老啦,不为新贵所容啦……” 王璠不由一惊:“您历仕六朝,何等新贵竟敢对您不为礼?” “不说了不说了……”许康佐摆摆手,但熬不住王璠一再追问,许康佐才勉为其难地开口,缓缓道:“却是那昌乐相公……”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四十一章 反戈一击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酉正二刻。 长安,万年县,胜业坊,莲香阁。 昌乐相公?这不就是穆庆臣吗? 王璠愣了愣神,他感觉脑中有些晕乎乎的,反应似乎慢上半拍。他往日独酌,不过数杯即止,结果没想到和许康佐叙旧时,竟一不注意喝高了。而且他一旦喝高,白皙的面皮便会泛起浓浓的红晕,他人一看便知。 而许康佐自然也不例外…… 许康佐叹气连连,怨毒地道:“向前昌乐相公拜相,老身精心备好的厚礼,亲自送至相府,却皆为退还。往昔老身同他皆为翰林学士,却不想穆相公拜相后,毫不念及同僚之谊啊……” 王璠笑了笑,宽慰道:“穆相公岂不一向不收礼吗?璠亦曾略备薄礼,一样被退回了,许学士过虑了……” “若是仅此便罢……”见王璠是这般平淡的反应,许康佐有些不甘心,自从那此送礼被拒后,许康佐自觉颜面无光,他恨不得满朝堂的人都能同他一样厌恶起穆庆臣来。他挤在叠叠皱纹后的眼珠转了几转,案几下相互摩挲交叠的十指,添油加醋地扯起谎来:“那穆氏竟还对老身言语羞辱,说什么老不堪用之语,着实令老身寒心呐……” “这……”王璠大惊,这可与他所了解的穆庆臣相去甚远,他不禁又一次确认道:“此言当真为穆相公所说?” “老身同王府尹相识多年,怎会打诳语?”许康佐撇撇嘴。 许康佐言及此事,确实令王璠有些吃惊。倒不是穆庆臣说得有错,只是他没想到,表面一向恭敬待人的穆庆臣,对像许康佐这等致仕在即、难以堪用之人,竟会是这般态度。 王璠也被许康佐影响得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想起来许康佐方才对自己的称呼,倒让他又忆起忧心事,便把手一摆,道:“话说回来,许学士往后莫要再叫璠为府尹了,璠自明日起便不再忝职于此京兆府……” 许康佐稍显浑浊的双目瞪大了些,他年事已高,消息也不够灵通,显然还没听说善和坊起火、致使京兆尹易位一事,便一托襕袍,探身向前:“可、可是王公此番委任府尹不过旬日,怎、怎么……发生何事竟至此?” 王璠苦笑一下,这是让自己再重温一遍伤心事的节奏,他将善和里的事约略一说,以及今日午后送来的调任旨意。许康佐闻言,立刻觉出这是道明调实贬的调令,老者不由陷入沉思少顷,问道:“此番调任……王公可有想过是出自谁人之意?” 王璠眉间挤出几道细纹,疑道:“许学士此言何意?” “哎,王公不觉蹊跷否?”许康佐将臀下蒲团向前挪了挪,将手掌遮于唇边,低声道:“王公领京兆府旬日,善和坊便出事,这是有人故意冲您来的呀!” 王璠本就因酒精刺激弄得浑身发汗,这下一听许康佐此言,又让他想起来早先自己担忧的事情,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北司?” 许康佐一愣神,白眉一抬:“北司?” 王璠自知失言,连忙辩解,想打个哈哈过去:“没事没事,倒是您适才说有人不乐见某领京兆府,却是为何?” “哦哦……”许康佐两眼望着王璠目不转睛,似是在揣摩方才王璠脱口而出之言所掩藏的内情。他俄而答道:“王公细想,今晨朝参延后,唯有宰辅入内同圣人召对,此命若无宰辅支持,怎得行行?” “您的意思……璠怎么没太明白……”王璠细眯双眼,他喝多了酒,一时捋不顺许康佐言下之意。 “在当今三相之中,有人不愿您当此京兆尹呐……” “怎、怎么可能?”王璠一向自觉同三相私交甚好,因而之前都未往这方面想过。但许康佐提到的今晨朝参延后一事,确实自己在那之后就接到了调令,让他不得不怀疑许康佐所说的这等可能性。是牛相?还是李相? “依老身看……”许康佐拈着下颌白须,俄而心生邪念,挑拨道:“此调令实是昌乐相公之意啊……” 王璠大惊,这个回应大出所料。他升任京兆尹便是穆庆臣所举荐,怎么可能会是他?他也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王公自觉同牛李二位相公私交若何?” “极好……”王璠答得不假思索。 “王公同昌乐相公私交呢?” 王璠这次却沉默了…… 许康佐此问确在点上。王璠是个务实的人,穆庆臣拜相前,始终是个官场透明人,王璠除了同他保持点头之交外,并无其余交集,唯有拜相后才有了密切来往,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天子手诏之上的…… “可是……穆相公为何要行此不仁之事?” “那老身却是不知了……”许康佐满是歉意地叉着手,忽而又替王璠别有用心地揣摩起来:“穆相公举荐王公,必为有事相求,不知王公是否有何事未曾办到,惹到了昌乐相公?” 王璠愣神半晌,忽地恍然大悟,一捶手掌:“原来……竟是如此!” 自己向前募集府兵一直稍有拖沓,恐怕正是此事让穆庆臣对自己生了嫌隙。他没想到,在那道貌岸然之下,穆庆臣的内心竟如此阴险。而他一旦失望,竟一刻都等不得。 “这等田舍翁,竟会因璠做事慢些,行此等龌龊之举。”王璠言罢,不由恨恨地攥紧了拳头。 看来果真是有所托呐……许康佐心道着,又将酒壶内剩下最后一点琼浆斟入王璠的陶釉爵中。 许康佐又一转念,若是能挖出些穆庆臣的把柄,岂不美哉?便稍有试探意味道:“老身早就说过,穆庆臣此人,不过是身居高位,便抛弃旧友之人。此番他背弃了王公您,日后倘若出了事,王左丞还能自保吗?” 对啊! 那自己此番岂不成弃子了吗?王璠听得脊背汗水涔涔而下,濡湿了内衬,不由得抬袖轻拭了几下前额。他心里已对穆庆臣有了定见,自然什么细节都会往上联想,便愈发笃定无疑。怪不得今日穆庆臣要来让自己存好堂帖,若是日后出了事,自己便是那替罪羊!王璠一想到穆庆臣那番诚恳的表情,便越觉得像假惺惺的作态。 许康佐见王璠对穆庆臣的看法彻底翻转,心里泛起一股病态的满足感,便趁此接着道:“老身年事已高,近不任其事之岁数,对朝政庶务已无心应付,所愿唯一庄一园,并膝下儿孙,寄命家乡,颐养天年而已。” 此言表面像是转了话题,许康佐顿了顿,长叹一声,面上好一副推心置腹的神色,同王璠促膝道:“但老身致仕前,所忧之人,唯有一人……” “谁?” “王公您呐!” “竟是……璠?” 王璠表情满是惊讶,但他看到许康佐的面慈诚挚,也信以为真。他没想到,六朝老臣居然将近致仕仍在考虑自己,让他很是感动,便问:“却是为何?” 许康佐不紧不慢道:“我年事已高,已不愿求取富贵,况且你我同朝为官,同觉失意,于此巧遇,此乃天意若此。不如将昌乐相公向前托付之事,告于老朽,一来你我同僚解解闷,二来老夫或可为王公您……”许康佐言语至此,指了指王璠的心窝:“……解解心中之惑?” “许学士敢以教我!” 王璠一边抄手一边捣蒜似的点头,不疑有他,便欲从怀中取出那份堂帖,俄而却又有些犹豫。 穆庆臣的那番叮嘱和自己先前的保证蓦地浮于眼前…… “莫要告与他人……” 可他转念一想,穆庆臣都把自己卖了,自己还有什么必要去为其保守秘密呢?况且许康佐临近致仕,同自己私交不错,给他看看堂帖,听取些建议,又有何妨? 王璠探身向前,悄声道:“许学士莫要将此事告与他人!” “大可不必烦忧……” 得到了许康佐的保证后,王璠这才放下心来,将叠起的堂帖掏了出来,双手呈给了许康佐。 只是王璠没注意,许康佐方才的保证并没说主语。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四十二章 不仁不义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酉正三刻。 长安,万年县,胜业坊,莲香阁。 “哎呦……” 许是由于饮酒稍过,王璠只觉下腹一阵胀痛。 偏偏在这个时候? 王璠很是无奈,有些在意地瞅了眼许康佐手中的堂帖,但他肚子里一阵阵地翻江倒海。人有内急,不去不行。他忙向许康佐略一拱手道:“璠欲往登东片刻,须臾即还,许学士见谅、见谅!” 登东乃是如厕的雅称,许康佐自然不会多说什么,马上表示让王璠自便,他在此静候便是。 王璠走后,许康佐这才将这份帛帖小心翼翼地延展开来,从这帛帖所用的锦帛制式及厚度,他已然猜出来此物绝非寻常物什。想是中书省或是尚书省签书的堂帖之类,按例是不得带出宫中的。 如果说许康佐讨来此堂帖只是好奇,想再拿捏住针对穆庆臣的一个把柄。但当他真的望见这堂帖上的笔触后,登时大惊失色。让他忍不住四下张望了片刻,生怕有人在暗中看到似的。 天子手诏?! 这、这写的……谋诛奸竖,这不就是在说王守澄王将军吗? 完了,完了…… 这下老夫也是知情者了,这、这可怎么办?许康佐浑身打了个寒战,他已然有些后悔,失措不已,托着堂帖的手掌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本以为拿到的会是穆庆臣的把柄,却不想拿到了颗炸雷。虽然是自己要求的,但王璠那小子,居然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给自己看了此物! 怎么办?佯装没看到? 那怎么可能?王璠这家伙自然清楚都给谁看过。况且见王璠这么轻易就将堂帖给自己看,想必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泄露是早晚的事,届时此事若是为北司所知,他们必然会审出来自己亦为知情者,那自己知情不报,可是赤族之祸啊! 许康佐额前凝满细汗,鸡皮疙瘩一阵接一阵地冒出来。他本想投机取巧一番,搞到些穆庆臣的黑料出来,结果现在倒好,还把自己也一并饶了进去。 真没法子了? 许康佐又垂目细读了一番,脑中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既然早晚都会被王璠泄露,何不直接…… 许康佐又看了眼雅间紧闭的门扉,定了定神,手指不再颤抖。他立刻起身,在雅间内左右寻觅了一番,终于从雅间东侧的抽屉内寻得几张宣纸,他比照着堂帖对叠一裁,尔后从腰间蹀躞笔囊中取出一杆狼毫,笔囊内盛淡墨,毋需现场研墨便可书写。如此准备停当后,许康佐正欲提笔,却又犹豫良晌。 许康佐的白眉叠起,口中长叹一声,朝向城南的方向抄手一拜。老翰林好似刚刚做了个极为困难的决定似的,从牙关间挤出来一句近乎耳语的话: “事已至此……穆相公,这、这可真非老身不仁不义呐,实是你不顾同僚之谊在先啊!不然……何至于此?” 说罢此言,许康佐像是说服了自己,便依照堂帖字迹,在空白宣纸上奋笔疾书了起来。 次日,十月丙戌,戌正。 长安,长安县,昌明坊。 长安城布局北密南疏,虽然城南诸坊占地往往要较城北诸坊宽广,然而此处坊内车辙稀少,在坊墙墙根处还冒着些杂草。这附近住户明显不多,内中也没有什么商业可言,自然无利可图,因而连盘踞长安城的帮派都瞧不上来这里搅闹,罢王晏灼便拊掌跃跃欲试起来。 “虚实不明,不要轻举妄动!”李商隐撇撇嘴责备道,他开始理解当初张翊均见自己孟浪时的心情。 王晏灼有些失望:“那现在怎么办?” “咦?”张翊均目光忽而望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李商隐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竟又来了一袭车驾,不过这车驾是一袭双辕车,非着银鱼袋者不得乘坐。 这么大张旗鼓?这又会是谁? 车夫将双辕车缓缓停在了那园门前十步许的位置,车夫手里提着一盏黄纸笼灯,从驾前跳下,随后那车驾布帘便被缓缓撩开。 车驾内出来的是一名身着青袍的老者,步履稍有蹒跚,是个陌生面孔……张翊均和李商隐都冲着那边凝目半晌,没认出来这是谁。 这时,王晏灼却突然从旁惊呼一声:“是那个死老头,他来这边干什么?” “王公子莫非认识?” 王晏灼不屑地朝车驾的方向一点下巴,又往口中塞了片薄荷叶,冷哼一声:“这是当朝翰林学士,许康佐……”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四十三章 泄露天机 太和五年,十月丙戌,戌正二刻。 长安,长安县,昌明坊。 “许康佐?”张翊均内心咀嚼着这个稍有陌生的名字,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许康佐于园门前站定,“此人可从未听说,想是朝中边缘人物,为何他会出现在此?” 许康佐收收袖子,握住松木门扉上的铺首,轻叩了两下…… 这一次开门显然要较给宇文鼎开门迟上好久,许康佐在门前立有半晌,俄而回身向四处张望着,像是在警惕什么似的,且许是为驱寒,双手不住地揉搓着。 “他好像很紧张……”李商隐悄声伏在张翊均耳边判断道。 张翊均微微颔首,尔后过了足有数息工夫,从园门内侧传来门闩抬起之声,随后那松木门扉终于由内而开。与上次不同,这一次开门人并未让许康佐闪入其间,而是自己迈了出来,又不忘将门扉在身后合拢。 这是一名身服玄色大袍衫的中年人,两人刚好一左一右,面对面地寒暄着什么,无奈中年人后背正对着张翊均这边,除却其脑袋上罩着的乌纱幞头以及稍显驼背的身形外,张翊均并无法判断此人是谁。 许康佐似乎同此人认识,两人虽然都互相叉手施礼,但显然并不是初见的那般正式。不过这一个场景若出现在白天倒好,在此荒凉不堪的昌明坊里的废园前,此二人的动作着实有些诡异。 “听得见吗?”王晏灼有些好奇道,声音稍大了些,被李商隐马上“嘘”了一声。 那回来……”李商隐似乎同样有此疑惑:“翰林学士不过正六品,王公子乃封疆大吏家公子,却是如何得识许康佐许学士的?”他这句话句末还带着点淡淡的讽刺味道。 不过王晏灼似乎没有听出来,他向着园门方向又探头瞅了一眼,确定无人后道:“你别看他看起来寒酸,这老东西足可算是本公子的邻居。他家有处别院,就在晋昌坊里,那次十六郎你来我家应该经过过……” 李商隐回忆起来,当初他确实在晋昌坊南曲靠近修政坊那一侧见到过两三间豪奢宅邸,皆与那王家私邸有一拼。 “这老东西平时为显示自己节俭,就住在城中的私院,不过二进之深,实际上是个富得流油的守财奴,在长安城里至少还有两处豪宅,在其老家,还有良田千亩,都由其子经营着……” 李商隐不由奇道:“王公子怎这般了解?” “曾经……有过些龃龉,”王晏灼腮帮子一鼓,嗫嚅了片刻,尝试淡淡地敷衍过去:“……不过都过去了。” 张翊均和李商隐面面相觑,若想到王晏灼豢养的那群浮浪花臂,恐怕他口中说的龃龉,要远比字面上的激烈吧。 他们在巷角悄声闲聊的空当,园门不知为何却再一次传来的合叶“吱呀”声,这一次三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藏身到窝棚内的柴堆后,小心地从上睨过去…… 然而这次出来的并非杨虞卿,亦非宇文鼎。借着门扉再度合拢前的微弱红光,竟是两道迅速窜出门扉空隙的黑影! 黑影速度很快,张翊均只来得及看清其二人皆身覆黑衣,门扉便已合拢,只能隐约看到两道黑乎乎的轮廓沿着宽街,径直朝许康佐车驾所疾驰的方向而去,不过数息便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 王晏灼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方才那是谁?” “这……他们这是去找许学士了吗?”李商隐脸上泛起了忧色:“莫不会是去……”他说到这儿又有些犹豫地停住了,但张翊均已然明白李商隐的言下之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四十四章 一线希望 太和五年,十月丙戌,戌正三刻。 长安,长安县,昌明坊,某处。 “十六郎……”王晏灼见两人心照不宣的样子,顿时有些发懵,“你说那半句什么意思?” 张翊均向王晏灼约略一解释:从杨虞卿方才的反应来看,许康佐的出现乃是意外,许康佐所带来的那封文书显然也是杨虞卿所未意料的;加上杨虞卿在废园前“目送”许康佐车驾驻足良晌,以及随后窜出的两名蒙面黑影来看,乱党的意图已然很明显了——无非杀鸡取卵,或是不留后患——但结局都将是一样的…… “对于乱党而言,许学士必须死……”张翊均言语平静地道出这句话,但他的一双剑眉已然皱起。 李商隐则望着张翊均的神情,知道他现在正在做一个极为艰难的抉择。 留于此地,监视乱党,并伺机潜入废园?还是即刻出发,救许康佐? 两者必选其一,而一旦做了选择,便意味着再也无法回头…… 在李商隐看来,他们现在最为宝贵的就是时间,因而摸清乱党下一步的动向及其参与者,继而上报颍王殿下,由殿下直接上奏圣人,之后将乱党一网打尽才是当务之急。相比之下,这个许康佐人微言轻,或许已经顾不得了。 经张翊均方才一讲,王晏灼这才搞明白方才在他眼前发生的那场景背后的内幕,他一伸舌头拿掉已被嚼苦了的薄荷叶,懊恼道:“那现在怎么办?” 时间一弹一弹地流逝,张翊均遽然起身,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即刻做出抉择。 “走!去寻许康佐!” “为何?”李商隐大出所料。 张翊均来不及解释,直接绕到窝棚后的夹道内,王晏灼迅速跟了上去,李商隐见状,有些犹豫地朝废园大门望了眼,但末了也只得跟上。 昌明坊由于人烟稀少,不像城北诸坊寸土寸金,此坊内屋宅与屋宅之间颇为宽敞,形成了不少天然夹道,方便穿行其间。三人的马匹,便栓于此间夹道的尽头。 他们寻得坐骑、远离了废园后,李商隐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方才的疑问。他知道张翊均的判断多自有道理,但眼下的局势,可容不得差错。 张翊均快速解开飒玉骓系于马靠上的缰绳,道:“从方才窜出的蒙面甲士看来,留于此地徒增风险,我们已经确认了宇文鼎及杨虞卿的身份,便足矣了……” 更重要的是,张翊均很在意那封许康佐交予杨虞卿的文书,内里必然有什么重要讯息,竟让乱党选择即刻派人暗杀许康佐,而获知此事的唯一方法,只有亲自找许康佐询问。 因此许康佐必须活着! “可是……”李商隐仍不解道:“许康佐家宅众多,翊均兄如何得知他往何处?” 张翊均未及回应,王晏灼已自信地插起话来:“这老家伙每旬日前都会回晋昌坊。明日旬休,此獠定是回那晋昌里的豪宅了!”王晏灼竟能把许康佐的作息都查得一清二楚,倒更让人好奇那“龃龉”究竟是什么。 “那……好吧。”李商隐撇撇嘴,正要翻身上马,却被张翊均拦住了。 只见张翊均,在他耳畔耳语了两三句。 李商隐表情先是费解,继而慧眉一抬,眉间生出一丝讶异,末了眼前又悠然一亮。 “那义山便先行了,翊均兄务必当心!”李商隐翻身上马,朝张翊均略一叉手,最后望着王晏灼有俄顷,补了一句道:“王大公子也是……” “什么……什么叫也是啊?”王晏灼指着李商隐,愤愤然道。 李商隐未作理会,他用力一勒缰绳调转马头,便朝着夹道相反方向而去。 “欸?”王晏灼看着张翊均,疑道:“这、这十六郎要往何处去?” “求援……”张翊均听着马蹄疾踏,望着李商隐和胯下紫云骢的背影渐次消失在夜色中,口中喃喃,算作是回答王晏灼的疑问:“不过希望我们用不上……” 亥初。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 一进了万年县辖境,王晏灼便轻车熟路地领着张翊均穿坊抄了几条近路,因而只用了小一刻的工夫便从昌明坊赶到了晋昌坊里。而且诸坊卫大多都识得王晏灼本人,免去了不少宵禁后不必要的盘查。 “前面那就是许康佐的私邸了!”王晏灼扬起马鞭,轻声道着。 幸而两人马术都了得,适才他们一路疾驰,没在路上耽搁太久。 许康佐私邸距离王家府院很近,王晏灼本还想先回家里往家中叫上几名家丁,带着弓矢增加些保险,但他们先路过许康佐宅院时,却赫然瞅见许康佐的宅院大门大开着…… 张翊均心里咯噔一声。 “不会吧不会吧?我们、我们这都能来晚?”王晏灼急急勒马,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选的路已经是最快的了,那两名刺客莫非插翅了不成? “房檐,到底还是比马要快……”张翊均淡淡道。 张翊均翻身下马,将袍服下摆卡进蹀躞,拉着飒玉骓往回走了十数步。 王晏灼有些困惑,但马上便明白了张翊均的用意:若刺客果已入内,却将大门堂而皇之的敞开,定然是在门后做了手脚。 张翊均指了指院墙:“王公子翻得过去吗?” 王晏灼像是受到极大侮辱似的瞋目道:“什么话?!” 王晏灼说完便把马缰绳递给了张翊均,将薄荷叶一吐。尔后他从腰间金带上抽出障刀,用口咬住,距离院墙站出去十来步,忽而助跑发力,踩着墙根一跃而起,灵巧地翻过墙去。 张翊均快速藏好马匹后,也跟着王晏灼翻墙而过。 许康佐的私邸照壁后有亮光,照壁前遍植林木。从这规模看来,内中进深怕是十分广大,而且负责这些绿植的下人应该不少,灌木以及不远处的树木枝杈都有明显的修剪痕迹。 他们两人运气不错,恰好落在一处墙根的灌木丛中,层层叠叠的灌木以及远处的林木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夜色下若是远远看起来只会有黑乎乎的一片。 “现在怎么办?” “嘘……”张翊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先观察了一阵,发现照壁后似乎没什么动静。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按理来讲,如此宽大的私邸,里面少说也得有数十个下人侍弄,但时至二更便如此安静,显然只能说明刺客很可能已经动过手了,至少已经肃清这第一进院落内的碍事人等。 但敞开的大门又说明,刺客还未离开。却是不知许康佐此时是否还活着…… 张翊均谨慎地缘墙行进。宅院照壁后便是一间白璧红柱的飞檐中堂,悬有数盏黄纸灯笼,中堂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厢房,厢房紧贴院墙而建,张翊均不得已,只得离开林木的掩护,同王晏灼行至空无一人的中央庭院。 不,准确地说,是空无一活人…… 只见庭院内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数具尸体,皆是仆役装扮,不少脖颈处皆有一道极细的伤口,尸体无一例外地倒在血泊之中…… “他妈的,我们真来晚了……”王晏灼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这么多的尸体他还是第一次见,吓得他忍不住骂了一句。 张翊均抬手示意王晏灼冷静,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冲动,更不能后退。他握住障刀,快步走过中央庭院,在月门前站定。 张翊均垂目少顷,目光注意到了地上微微泛光的血滴,他弯腰用手指一蹭,指肚上也沾了些鲜血,摸起来并不怎么粘。 血滴未干,毫无疑问,刺客还未走远……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四十五章 千钧一发 太和五年,十月丙戌,亥初。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许康佐私邸。 考虑到如此多的仆役被杀,极有可能是刺客用了某种方法让下人聚于一处,尔后统一下手的。 张翊均又对残留在地上的血脚印稍作观察,剑眉随后不由拧到一起。 地上的脚印排列看起来混乱不堪,但制式相仿,皆朝向着第三进院落。而且脚印繁多,一时看起来怕是得有十来名刺客。 可是从废园中窜出的黑影确是只有两人才对啊…… 张翊均有些紧张地凝望月门后的昏暗的庭院片刻,细忖下来,如此偌大的宅院,若是不知刺杀对象具体身在何处,仅有两人搜索下来确实略显单薄。但这也意味着,他和王晏灼之后必须步步小心,不然便有被围杀的风险。 张翊均向王晏灼再三叮嘱过后,便谨慎地压着步子向内探去。在二进月门后有一道回廊绕庭而设,直通第三进院落。回廊每隔一段便在廊坊支有一盏纸笼灯,中央围出一弯池塘,池塘正中有一假山,周围栽有些忍冬紫荆之类,望之极似大明宫中的蓬莱岛以及太液池。回廊对墙一侧皆遍植翠竹,显然主人对庭院布局颇为讲究。 他们确认此间无人后,便踏上回廊,向前挪动,一直沿着回廊行至第三进宅院前,分别将身子伏于月门一侧。 第三进院落堪称豁然开朗,要远比前两进宽阔,且两侧皆开有洞门,许是通向这庞大私邸的侧园之类,此私邸豪奢程度可见一斑,却不知许康佐许学士到底从哪里搞到如此多修园子的钱,让两名富家公子不约而同看得心里啧啧称叹。 三进院内中央是一座可用于宴请的宽大平层,坐落在一处三尺高的青砖石台之上。平层通体无壁,四壁代以整齐排列的磨砂竹纸窗,将四周包裹严实,唯有正前方开有竹制侧拉门扉,门前还悬有一风铃,设计极为时髦。且四角各有一四抱朱漆立柱,支撑着青瓦铺就的屋顶,光是每根立柱的运费怕是都要赶上一家平民一年的开销。 这里要比前两进院落昏暗些许,唯有从竹纸墙内透出些摇曳的烛光。 烛光中有人影! 一共是……两人?席地而坐的还有一人,是三人! “里面有人!”王晏灼也发现了。 张翊均向内探了探头,发现院内竟然还是没有人,这让他稍有些犹豫,但还是缓缓起身,小心地蹑脚行至平层,在通往平层的石阶下藏身。 竹制门扉后传来些隐约的交谈声,不对,是争吵声?还是……央求声? 稍大的那个声音稍显苍老,竟还带着些哭腔…… “这就是那老东西的声音!”王晏灼惊喜道,他本以为来晚了,现在看来他们来得正是时候。王晏灼言罢,便取出障刀来,同时还掏出一柄匕首,双手握紧刀柄,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架势。 “稍等……”张翊均抬手道,他颇有顾虑地望向两侧虚实不明的洞门,心中疑虑愈发浓郁。敌人显然不止屋内的这两人,但许康佐就在这儿,其他人往何处去了?肃清其余宅院?莫不是要杀光整座许宅的活口?! 恰在此刻,屋内许康佐发出了一声惨嚎,张翊均心头一惊,那边王晏灼竟已条件反射似的翻身拔地而起,右手持障刀,左手执匕首,飞奔上了石台…… 糟了!张翊均心里一急,纵然王晏灼自幼习武,但这也太孟浪了! 无奈他现在别无选择,只得握好障刀,跟着王晏灼起身冲过去,目光仍不忘向两侧洞门匆匆一扫。 竹制门扉被王晏灼一把扯开,里面正背对着他们立着的两名蒙面汉子,许康佐则在一方梨花木几后,侧身瘫倒在一席蒲团上,好似刚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满面苍白,与须发同色。 两名黑衣汉子忽听身后动静,急忙回身,结果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王晏灼已二话不说,抡起左臂用瞬息的工夫一瞄,便将匕首直直地朝其中一人抛了过去,锐利的刀尖不到一弹便扎透了那人的咽喉,连半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咽了气,身子“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另一人反应迅速,立时抽出腰间短刀,握着刀柄向身后猛地一挥。 “当心!”张翊均登时意识到对方的意图,急忙提醒道。 短刀脱手,随后刺向半空,王晏灼急忙俯身。 好在这第二个蒙面汉子掷出的短刀毫无准头,且并未瞄准王晏灼的腹心,而是从高出王晏灼幞头数寸的位置飞了过去,直直打在门廊前的风铃上,尔后摔落于地,风铃立时叮当作响。 那人似乎没了武器,王晏灼没想到对方这么没准头,鼻孔中不由传来一声嗤笑,他大喝一声:“这点毫末水平,还敢在本公子面前班门弄斧!”言罢他毫不犹豫,刀尖一挺,便朝那人直冲了过去。 王晏灼动作太快了,张翊均不及阻拦,只得急道:“留着他!别杀了!” 可是他说的还是太晚了,王晏灼虽然闻言手稍有收劲,但他锋利的佩刀尖已然刺入了第二人的胸口,竟刺了个对穿。王晏灼见为时已晚,干脆做绝些,将障刀扭了几转。对方这下甚至都未来得及吐出最后一口气,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解决完屋内的两人后,王晏灼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看向张翊均,那表情恰似在说“怎么样,本公子身手如何?”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仍旧惊魂未定的许康佐身上,颇有不矜道:“原来这也能算杀手啊?许学士您可得好好谢谢本公子!” 张翊均轻叹一声,懒得搭话,他摇了摇头回身将竹制门扉再度合拢。 王晏灼拭去了障刀上的血迹,走到许康佐跟前。张翊均同样望向直不起身子的许康佐,指了指刺客的尸身,问道:“这些人为何要来杀尊驾?” 许康佐望着两名断了气的黑衣刺客,支支吾吾良久,最后还是惶惶不敢开口。这老翰林经历了方才的风波,已然害怕自己这一坦白,会不会反而更会迎来杀身之祸。 张翊均读出来许康佐的忧虑,便尽量压抑自己焦急的内心,面上心平气和道:“许学士莫忧,我等正是在调查这群人的背景。为了许学士的性命考虑,事情紧急,还望许学士明言相告……” 王晏灼顾不上跟他耗,他办事可比张翊均直接多了,直接二话不说,向前迈一步,操起自己还泛着血腥味的障刀就抵住了许康佐的脖子。许康佐被吓得浑身一抖,好不容易从嗓子眼挤出一句道:“我……我乃翰林学士,当朝谏议大夫……” “你难道没认出来本公子吗?”王晏灼丝毫不怕这等恐吓,吼道:“你以为本公子会怕你不成?老实交代!”说罢还将冰冷的刀刃抵近了几许。 “王、王家公子?”许康佐定了定神,这才认出他来。 不及许康佐有所答复,屋宅外陡然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张翊均脸上难掩惊愕,一种不祥的预感撕咬着他的内心。 屋外四周突然多了数柄松明火炬,跳动不已的火苗在竹纸窗上映出来十数个人影,正渐次向这座平层逼近。 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整间屋宅,显然已被鬼兵团团包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四十六章 人情归还 太和五年,十月丙戌,亥正。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许宅。 先前几度闪过张翊均脑海的词语,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不留后患…… 张翊均立刻明白了过来,方才那第二人投掷的短刀为何会偏差出那般之多,恐怕是见同伴已死,又无把握同时击败两名敌人,便直接瞄准的风铃!分明就是为了向此间私邸内的其余鬼兵示警! 张翊均视线匆匆一扫,屋外至少有十数人,将屋宅三面围得水泄不通,不过看不真切,具体人数可能还会更多。张翊均迅速俯身,一口气将许康佐附近的几盏灯芯吹灭,使得整间平层彻底遁入黑暗中,唯有屋外的火把光亮透入。 张翊均再一次将手掌按向腰间横刀,时刻做好拔刀的准备,双目凝在投射在竹纸窗的黑影之上。这些黑影从四面八方渐次迫近,但动作较为缓慢,显然由于张翊均吹灭了火烛,使得屋宅内部对于他们而言虚实不明,因而也不清楚张翊均这边究竟人数几何——毕竟将他们两名同伴一齐解决掉,人数应当不少才对。 但距离他们发现里边只有两人而已,只是时间问题…… 张翊均脑中快速思考着对侧,他忽而耸了耸鼻尖,不知从何处腾起一股子尿骚气。回头一看,没想到许康佐一见屋外的人影瞳瞳,知道是来杀自己的,瘫坐于地不说,竟还被这危局吓得小便失禁了…… 许康佐额头凝满了冷汗,身上袍服早已干了又湿,像是救命稻草般拽着王晏灼的衣角,口中惊惶失措道:“王、王家公子,这、这可怎么办啊?!” 王晏灼一脸厌恶地望着他,扯回衣角,转而再次环视了一番屋宅外的光景。他虽识刀法剑术,但若要他同这么多像方才两名刺客一般全副武装的甲士交手,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肯定活不过今晚。 王晏灼也急了,他只是因好奇来帮忙的,一时的心血来潮,从没想到会摊上这等危局。他可不想把命给搭上,还是死在许康佐此獠的家里…… 想到此,王晏灼忙向张翊均提议道:“张兄,他们人太多了,要不就扔下这老家伙,咱们或许还能杀出重围!” 张翊均却紧抿双唇,剑眉拧蹙地环望着四周,似在思考对策,又似在静候着什么,不发一言。 许康佐听到这话却恐惧到无以复加,又一次把着王晏灼的衣角,几乎跪在地上央求道:“王、王家公子,万望你不计前嫌,莫要丢下老身!” “去你的……”王晏灼彻底恼了,他一脚踹开许康佐,怒吼道:“给老子闭嘴!要不是为了救你,老子都他妈要死在这儿了!” 这时,屋宅外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尖锐莺鸣,声音凄厉划破夜空。 “夜莺?” 王晏灼还在疑惑,这冬天大半夜的,哪儿来的夜莺? 再看张翊均方才始终紧绷的脸颊,此刻却勾起了一抹如释重负般久违的浅笑,他从容回首,对王晏灼高声嚷道:“快趴下!” 王晏灼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张翊均何意。 这瞬息的工夫,张翊均已迅速朝王晏灼扑过去,将王晏灼直接按倒在地。尔后一把掀翻许康佐跟前的梨花木几,同时拽着许康佐的衣袍,将瘫软的老翰林一并扯过来,这样梨花木几恰好挡在他们三人身前。 王晏灼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在下一弹指,方才重归沉寂的许府宅院竟陡然响起了一阵整齐的“嗡嗡”声。 前日刚狩猎归来的王晏灼立时意识到,这是弩箭离弦的声音! 屋宅外至少数十柄弩机同时发射,不少弩箭呼啸着射穿了窗纸,有的钉入他们身后的宽大红木屏风上,有的则直挺挺地插在挡在他们三人身前的梨花木几上,此刻的木几,恰恰完美承担了盾牌的角色……一时间,这座平层屋宅外充斥着金属揳入肉体的沉闷声以及人的惨叫声。 王晏灼这才顿悟,若非张翊均反应迅速,恐怕此刻他们定已被射成了筛子。倒是这些半路杀出来的救兵,竟是谁人? 许康佐突然颤抖着道:“可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许学士中箭了?!”张翊均一听马上惊问,他可不想白忙活一场。 许康佐却心疼地大叫,回答令张翊均大跌眼镜:“快叫他们别射了,这可是岭南黄檀!顺漳水运过来的!可心疼死我了!” 王晏灼气得狠狠骂了句:“你他妈的。”说完便推了许康佐一把,而老翰林这下又暴露了怕死的本性,连忙乖乖将身子又缩了回来,躲在他那珍惜的梨花木几后面瑟瑟发抖。显然和自己的命比起来,这梨花木几又太便宜了…… 倒是许康佐方才的话好似敲击了张翊均脑中木柝,漳水?这个字眼蓦地勾起了张翊均的某段回忆,让他顿觉略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当然并非漳水本身,而是别的什么…… 是什么呢? “漳水澄澄,唐祚久长。岁在辛亥,水丰天黄……” 是长安今岁那首传唱许久的童谣! 这时,王晏灼的问话忽而打断了张翊均的思绪,他掸着弹到脸上的木屑,大声问道:“张兄,这外面的到底是谁啊?” “王公子认识……” “我认识?” 张翊均平静道:“咱们的陆县令!” 又过有数息,屋宅外的战斗终于平息了下来,竹制门扉好像被弩箭射断了合叶,挂在门廊间晃晃悠悠片刻便轰然摔落于地。 有人急忙迈了进来,张翊均从被射成刺猬的梨花木几案后探出头去,来人看到后立马兴奋地大喊道:“翊均兄!” 这声音王晏灼可太耳熟了,他霍然起身,定睛一望,惊喜道:“十六郎?!你小子原来搬救兵去了!” 李商隐同他们俩寒暄了片刻,将方才分道扬镳后发生的事约略一讲,王晏灼这才弄个通透。原来张翊均彼时早对这等情况有所预料,许宅位于万年县晋昌坊,便叫李商隐去万年县衙急忙告知陆兴,这时,昨日张翊均提到的那份人情便派上了用场,陆兴二话不说,即刻下令调集阖府县兵,火速赶往晋昌坊相救。 王晏灼不由对张翊均注目半晌,对方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王晏灼对这白身的看法从一开始的不屑,到刮目,再到现在的难以置信,只用了不过二十四个时辰…… 院内,县令陆兴正问向手下县兵的校尉:“方才你们可去查验了吗?府内其他人如何?可有人幸存?” 那校尉抿着嘴唇摇了摇头,不禁又看了几眼他们刚刚解决的贼人,这群人实在太过凶悍,即便他们县兵才是突袭的那一方,但方才的那番战斗也足足让他们付出了三人战死,两人负伤的代价。这群蒙面甲士到底是什么人? “可有活口?” “恐怕……”校尉叉手作答道:“一个都没剩下。”这群人似乎皆口中藏毒,在受了重伤后,竟然直接吞毒自尽,以至最后他们竟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陆兴叹了口气,远远地看了眼宅子里,吩咐道:“此宅戒严,即刻召集临近四坊不良人,仔细搜索。如有贼人,即刻制服擒拿,务必求活!”校尉叉手唱喏。 陆兴急急赶到被射得千疮百孔的平层屋宅内,见到了张翊均和王晏灼二人,立时放下心来。 “稍稍来迟,还望张先生见谅!”陆兴言罢,向张翊均深深一拜,被对方马上扶起,陆兴感激道:“昨日真亏了先生,救陆某于水火啊!” 王晏灼闻言不明就里,陆兴正欲解释,忽而注意到伏在内里梨花木几上痛哭的许康佐。 许康佐发髻散乱不堪,下摆还被尿液所浸湿,即便陆兴清楚此间是许府,但许康佐这极为狼狈的模样也让陆兴愣了半晌才认出来,他确认似的问了句:“许学士?” 许康佐像是并未听到陆兴的声音似的,仍伏在插着十数支弩箭的梨花木几上,口中不住地呜咽道:“我许府完了……全完了……” 陆兴听了,登时心生怜悯,有些不忍,却还是得轻声告知许康佐关于他府邸内的不幸消息:“许学士,恐怕……您府上下人们都……”陆兴把话说得很慢,生怕老人一时接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彻底背过气去。末了,还特意叫来几名县兵,欲将许学士搀往他处暂歇。 谁知许康佐的回应却让在场众人大跌眼镜,“下人什么的再找就是了,可我这黄檀木几全长安城仅此一架,这下可毁了啊!” “你他妈的!”王晏灼被气得够呛,冲过来再猛地揪住许康佐的衣领,直截了当不客气道:“老实交代!彼时你跑到昌明坊干什么了?再不说,还会有人来杀你!” 一听此问,许康佐身子竟颤抖不已,老人脚下险些一软,靠在县兵的身上才站稳,不知是因惊吓过度,口中似乎答非所问。 “穆、穆相公啊,许某对不起你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四十七章 紫微将堕 太和五年,十月丙戌,亥正一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许宅。 “穆相公?”陆兴闻言一惊,确认道:“您说得可是广平穆庆臣?” 张翊均和李商隐面面相觑了片刻,他们这几日光忙着在长安城内跑来跑去了,一直以为宰相仍为李宗闵、牛思黯两人,还未曾听说过这一位。 王晏灼发现自己终于知道得比张翊均多了,马上将穆庆臣新近拜相一事向两人约略一说。 张翊均了解了朝堂的变故后,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与在西川时不同,他近来光顾着查案,全然忽略了朝堂中的微妙变化,不知这短短几日他还错过了什么重要讯息。 许是由于先前的刺激过大,许康佐精神还有些不稳定,一时没理会这个问题,老人望着刺客的尸身,自顾自地摇着头道:“老身与杨谏议相识多年,同朝为官,却不想……彼竟会行此等不仁不义之事啊!” 陆兴大惊,有些不可思议地追问道:“许学士莫不是说,这些贼人乃是杨虞卿杨谏议所遣?!” 张翊均点头予以了确认,在许康佐跟前缓缓盘腿而坐。他紧盯着老翰林浑浊的双眼,声音伴着冬夜的丝丝阴冷道:“他们是来杀人灭口的,是不是?许学士?” 此言一出,许康佐原本有些呆滞的目光忽而似又被注入了恐惧,放大的瞳孔亦再次交汇,交汇在张翊均的眉眼上…… “足下如何……” “我不单知道这群人是来杀许学士灭口的,更知道是为什么……”张翊均注意到许康佐的反应,微微一笑,此人也太好对付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许康佐本身就因为方才的惊吓弄得心理素质极为脆弱,一听此言,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方才的险境,身子不禁再次抖了起来。 张翊均知道到火候了,便抛出最后的言语陌刀:“因而……为了许学士自身的安全,还望尊驾能诚言相告,尊驾所说对不住穆相公,以及杨谏议遣人灭口,究竟言下何意?” 许康佐有气无力地长叹一声:“是老身投机取巧……却不料,泄露天机,妄图与虎谋皮……” “什么天机?快说!”王晏灼听得不耐烦,这个老头说话慢吞吞、文绉绉的,总是得人催促着才能接着往下讲。 许康佐又看了围着他的四个人,用最轻的语调,说出了令在场四人全部瞠目的话:“……穆相公奉圣人密诏,欲诛除郑注。而老身,则为私心所蛊,将此事……”许康佐顿了顿,惭愧地低下头去,“将此事告于了杨谏议……” 许康佐言讫,张翊均瞬间感觉整间屋宅内的温度都降下去了几分。 整座屋内陷入沉默不知多久,所有人都似在再三确认自己并未听错。 王晏灼惊道:“这、这、郑注,可是卖官鬻爵的那个郑门人?”他下意识地探向腰间,想嚼几片薄荷叶压压惊,但发现布囊里已然空了。 “许学士,您、您此言当真?”陆兴咽了口唾沫,一句话差点没说完整。 “您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李商隐强作镇定地问道。 “是王璠……” “王府尹?” “王璠已经不是府尹了……”陆兴纠正道:“那日善和里大火,好像烧掉了废祆祠什么的,让王璠调任了尚书左丞……” “难道是因为圣人要杀郑注,所以才拔擢了穆相公?”许康佐被带离后,李商隐细忖半晌工夫,竟看破了些端倪。 “杀郑注只是个表象,”张翊均揪出了关键所在,他一字一顿,自己的后背也不自主地泛起一阵寒意:“郑注背后是骠骑大将军王守澄,圣人的真实意图并不在彼……而是要杀王守澄!” “那如此说来……”李商隐从旁猜测道:“难道杨谏议也是同穆相公一样,奉了天子密诏,正像宇文御史?欲杀王守澄,所以才要遣人跑来许府?” 不对! “难道乱党实际上……是天子的人?”王晏灼顺着李商隐的思路说下去,初觉逻辑自洽,不禁点了点头。 不对,不对,都不对!方向错了! 听着其他人在旁边讨论不已,张翊均只觉耳朵滚烫,眼角近乎裂开。 如果乱党真为天子所募,只会徒增疑点:杀郑注为断王守澄羽翼,此易理解,但杀郑注断用不上此等多的鬼兵,更毋需那般复杂的暗渠;天子若授密诏与穆庆臣,为何柏夔会一把火烧掉祆祠,从而使得穆庆臣拔擢的王璠失却京兆尹之位,如此岂不自相矛盾;宇文鼎隐匿清凤阁的真凶,又前后暗杀三名欲泄密的兵士,无从解释…… 张翊均脑中拼命地思考着,近几日显现过的或大或小的线索依次在他眼前浮现,想从中捡拾出能与许康佐提到的天子密诏联系起来的线索…… 还有线索吗? 张翊均这样想有良晌,忽而发觉自己目光始终凝在其中一名躺倒在屋宅内的刺客身上,有一名县兵正准备把尸首拖走,堆于一处。 张翊均连忙挪步过去,抬手止住,他微俯下身,将这名刺客面上的黑布缓缓扒开。 张翊均见到此人的相貌后,愣神半晌,表情稍有惊忡:“咦?” 即便此人因咽喉插有一把匕首而显得面目扭曲,但那标志性的络腮虬须还是被张翊均一眼认了出来——这正是彼时犯下清凤阁杀清倌案的真凶!那个被宇文鼎带离现场后便消失匿迹的神策军吏!没想到竟在此地遇到了…… “原来是他!” 原来是这样! 张翊均倍感惊奇的同时,思路竟也瞬间被打通。他终于找到了乱党背后与天子无关的重要证据! 此人乃是北衙神策禁军,受王守澄所节制,天子用事再不小心,也绝不会让王守澄的兵去杀王守澄! 但这也让张翊均不由浑身汗毛倒竖起来,如此说来,禁军果然或多或少参与了乱党密谋! 那么乱党的目的呢? 极为不妙的预感好似一条潜藏阴影中的毒蛇,突然窜出咬住了张翊均的咽喉。 其实已经很明朗了…… 从中毒箭的虬髯汉临死前道出“大明宫”三字起,再加上天子新近削减了禁军衣粮,张翊均其实早就隐约猜出乱党的意图为何了,彼时他对此想法很是排斥,但现在他已无比笃定…… 谋弑天子,另立新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四十八章 漳水澄澄 太和五年,十月丙戌,亥正三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许宅。 谋弑天子,另立新君! 这八个字訇然冲顶,张翊均立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他匆忙回身,打断还在争论的两人:“你们的方向都错了……” 不及李商隐和王晏灼相问,张翊均面色平静,双目却寒光一闪,“乱党的目标不在宫闱北司,而在紫微……” 紫微象征紫微星,乃是北斗中的帝星,张翊均说得隐晦,但代指之意不言自明。乱党公然刺杀许学士,已经说明他们不把大唐律法放在眼里了,只因其作乱之日将近。或许便在明日亦未可知! 在侧的陆兴听得面色变了数变,害怕不已,他没想到自己接到报案来抓刺客贼人,竟似乎不知不觉卷入了某件大事之中,甚至极为凶险,而此三人竟大言不惭地讨论了半天,神情虽然凝重,却全然看不到骇然之色。 “你们、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又是乱党又是圣人,还涉及北司!” 三人望了眼不明就里的县令。事情发展到了这般地步,既然乱党已经不在乎大唐律法了,张翊均自然也没有必要向陆兴保密,于是他遂将鬼兵乱党一事扼要概述,和盘托出,一旁李商隐还做了些补充,王晏灼则权当温故一遍,难得地没有过多插话。 陆兴静静听完,过程中几度哑然失色,“既然如此,陆某当即刻上报京兆府,尔后禀告圣人!” 张翊均连忙阻止,说如此太过冲动,只会打草惊蛇,同时给陆兴本人带来不测之祸。 陆兴默默住了口,他只消仔细一想便明白过来,张翊均说的不无道理。自己人微言轻,官场中谁人为乱党所用尚且不知,若是贸然将此事上报京兆府,很可能圣人都不会得知密报便被截了下来,等同于将自身无谓地暴露于矢的之下,自己缺乏实据,只凭这些夜袭许府的贼人无异于口说无凭,届时若是乱党反咬一口污蔑栽赃,可就被动了。 王晏灼觉得张翊均有些畏首畏尾,很是义愤:“可是,难道就坐以待毙?” “是啊……”李商隐指头抵着下颌,想法类同,“若真如翊均兄所说,乱党将谋大逆,圣人危在旦夕!” “越是此时,越不可妄动!”张翊均驳斥道:“我们还有时间,就算将此事上报圣人,幕后主使查不到,处罚的无非是走卒,届时乱党为有所备,万事皆休!” “那……陆某可有能做的?”陆兴都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向这名白身请教起来了。 “有……”张翊均指向屋宅外的狼藉:“不过可能得委屈一下许学士,或须在贵县衙府暂住两日。” 陆兴思忖片刻,将手掌遮于唇边一侧道:“先生是说,像何县尉一样,散布许学士遇害的消息?以掩人耳目?” “正是。” “可……如此这般,日后人一多怎么办?” “陆县令大可放心,”张翊均手掌摆了摆,“乱党可等不了那么久……” 闻听这话,陆兴一时竟不知是该宽心还是焦虑,脸上表情十分复杂。 方才的校尉匆匆趋入屋宅,向陆兴禀告了一下搜查情况,陆兴向几人叉手微施一礼,面向张翊均轻声道:“日后如须相助,还望足下即刻告于陆某,定无所辞!”陆兴言罢,便跟着校尉出平层而去。 “对了,”张翊均见难得的四下无人,便将李商隐、王晏灼两人叫到平层一旁,问他们道:“你们可曾在长安城内听过那段十六字童谣?” “童谣?” “长安的童谣可太多了,”王晏灼皱眉道:“每年每月都在变,不知道张兄说的是哪首?” “句子好像是……”张翊均细想了片刻,想尽可能地复原记忆中的曲调:“漳水澄澄,唐祚久长;岁在辛亥,水丰天黄……大概是这样。” 李商隐不假思索地确认道:“听过,似乎是在西市流传的吧。”当时他在西市被吴世良盗了盘缠,被迫在那边坊墙根站了大半日,结果听得那群垂髫唱这童谣都快耳朵生茧了。 张翊均点了点头,因为他也是来长安第一日于西市听到了这段童谣。 李商隐笑着道:“不过这童谣写的属实拙劣,除却句尾强押平韵外,并无甚深意,况且,第三句所说的水丰天,实则是一字,拼起来是个凑。” “凑?” “我自幼熟读说文解字,极为确定。”李商隐拍着胸脯,言语不无自信,这可是他的立命之本,容不得别人质疑,“倒是这童谣的深意,义山还一时想不明白,要是那段成式在,或许他能知道些这童谣里面的东西……” “本公子倒是听阿娘说过,”王晏灼想了想道:“……今岁河东漳水大涨,灌溉良田数百亩,水质反常地清澈,不知道说的是不是这事?” 今岁确实是辛亥岁…… 倒是这漳水和凑字…… 漳,凑…… 张翊均忽而身子不自主地打了个激灵,眼神中惊骇莫名:“漳水,唐祚,辛亥岁,水丰天为凑,而黄自古为天子之色……又与皇同音……” 莫非…… “翊均兄,你怎么了?” 张翊均默默地将手指探向腰间斜囊,他又一次将那块于暗渠中拾得的玉玦摸出,这块精美到让张锡误以为是颍王所赐的玉玦,配上这首“拙劣”的童谣,此刻似乎在传递着某种显而易见的内幕。 真相,或许近在眼前…… “此童谣……实际上是在说,”张翊均咽了咽口水,鹰隼般的目光在李商隐和王晏灼身上次第扫过:“辛亥今岁,漳王李凑,当为天子!” 子初。 十六王宅,颍王府 夜空团聚于一处的阴云好似倒扣的巨瓮——有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之中。 梁唐臣将府门开启后,来人让他稍有吃惊,在他印象里,张翊均还从未在深夜来访过,而且他前日刚听殿下说起过张翊均昏迷于火场一事,没想到竟恢复得这般快。但他还是在查验了印绶后,尽职尽责地将张翊均引过二门,去见府中老宦官宋皋。 “殿下已经就寝……” 张翊均顾不上寒暄:“现有急事,不知可否托阿翁叫醒颍王妃?” 宋皋一愣,白眉不由皱起:“足下原不是来寻殿下的?” “此事……还是先莫要令殿下知道的好……”张翊均想的很明白,漳王同颍王手足情深,每次殿下提到他这个六兄,言语中都尽是溢美之词,若是让殿下得知自己查案查到了漳王头上,怕是会没有好结果。因此他只得向王妃确认这件事…… “王妃还醒着,请在此稍候,咱家这就入内禀告……” 张翊均剑眉紧锁着,在前院珊瑚树下踱了整整三圈。在揣度出童谣意之所指后,他立时意识到此事的紧急程度,故而拜别了他人,独自来此。 他再三揣摩着整件事情的逻辑严密程度,却无奈地发现无论从何等角度思考,漳王凑都难逃嫌疑。他很想为漳王开脱,但真相就是真相,尽管这个真相总让张翊均感到浑身不自在…… 宋皋不多时便回,老宦官微微颔首示意,尔后便领着他一路行至后园月门口处,才躬身一礼退下。 “张翊均?” 长安数日无雨,王氏的葱白玉指握着一托花洒,正给几株寒梅浇水,冬月将至,寒梅枝头上已结了不少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翊均拜见颍王妃!”张翊均郑重拱手,向王氏深揖为礼。 王氏轻轻颔首,尽管张翊均已细细整理过衣冠,但王氏还是敏锐地注意到张翊均稍有纷乱的袍服下摆,甚至他脖颈处也蹭了些脏灰。看来这一整夜他根本没闲着。王氏并未多问,她毫不耽搁,敛衽回礼,轻启玉口:“如此之急,竟有何事?” “正是,翊均有一物烦请王妃鉴别……”张翊均言罢,转而取出那枚雕花玉玦。他刚双手捧上,还未及开口相问,王氏却眼前攸然一亮,面上还伴着些讶异:“这是……漳王的玉佩?” 张翊均心中一惊,难道真的是漳王? “王妃确定这枚玉玦属于漳王殿下?” 王氏点点头,她记得是敬宗皇帝尚在时于漳王十五岁生日时赐给漳王的,当时漳王还特地跑来串门,向颍王好是炫耀了一番,她彼时侍奉在侧,玉玦又甚为夺目,其上花瓣薄如蝉翼,因而印象深刻,不会记错。 这下实锤了? 漳王的玉佩,长安的童谣,玄都观通往善和里的暗渠,暗渠内的刀戈剑戟……这一切的一切,漳王难道真的是幕后黑手? 但不知为何,倘若真相果真若此,张翊均心中却始终有种隐隐的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这些显而易见的线索中的不协调感,而正是此种感觉让张翊均如鲠在喉。 王氏秋瞳微微眯起来,她已然察觉到张翊均表情的不自然,表情也随之严肃了起来,而且从张翊均深夜来访,避开殿下来寻自己鉴别这枚漳王的玉玦来看,王氏已经猜出了些端倪…… “你莫不是……查到乱党的主使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四十九章 明目张胆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子初。 长安,十六王宅,颍王府。 张翊均脸色变了数变,通过方才的只言片语,颍王妃便猜出了张翊均心中所想,她对于人心的揣摩,丝毫不像是一名女子,也不像是她这般年纪所应有的。 “翊均眼下还不敢确定……”张翊均含糊其辞,想打个马虎眼过去:“只是怀疑……” 王氏默默放下花洒,又垂目在张翊均手中的玉玦半晌,丝毫没有放过的意思:“你是不是怀疑,漳王……是乱党之首?” “绝无可能!” 此言并不出自张翊均。 张翊均回身望去,这个时辰本应熟睡的颍王不知何时来到了后园月门处。 王氏敛衽施礼,张翊均亦下拜行礼,同时不忘借着叉手的工夫将玉玦藏入袖笼。 但为时已晚,李瀍早已将二人对话从头到尾侧耳听了个遍。颍王顾不得回应,快步行至张翊均跟前,尽管他上次见到张翊均时,对方还是昏迷不醒,但他听到方才两人的谈话,直接舍去了关切寒暄,“玉玦给吾!” “殿下……” “玉玦!” 这一句言语甚急,带着些不容置喙的严厉,以及绝无转圜的余地。 张翊均轻叹一声,只得将玉玦双手呈递。李瀍一眼便认出来这枚玉玦的归属,惊问:“此物你究竟从何而来?” 张翊均将暗渠中寻得此物的过程说了一遍,同时又将近日的调查以及那首童谣的深意和盘托出。 一件件的事实让李瀍彻底哑口无言,他末了只得言语急道:“六兄同某自幼一起长大,他贤明素有人望,知情达理,天下皆知,绝无可能行此龌龊阴狡之事!” 张翊均知道殿下同漳王手足情深,但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一点:“殿下,人心难测……” 李瀍厉声打断,英气逼人的双眼中透出严厉:“你可以怀疑所有人,甚至可以怀疑本王,但绝不允许你怀疑漳兄!此案背后定另有他人!” 但张翊均并无畏惧之色,他的剑眉皱得恰到好处,同时向颍王郑重拱手,对李瀍的礼数做得无可指摘:“纵然殿下一厢情愿,但臣绝不退缩,定会一查到底,如此才可复成命……” 李瀍怒道:“复谁人的成命?” “殿下的……” “你……”李瀍指着张翊均的鼻子,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知道张翊均固执,但这份固执拗到自己头上来,让他分外不快的同时却又挑不出毛病,毕竟当初是自己许他全力追查,一查到底的…… 颍王护兄心切,张翊均查案心急,向前始终目标一致的二人,终于在此刻有了分歧。而李瀍自知理亏,因而也说不出什么有力的驳斥点,只得一再强调此事主使另有其人,却又说不出证据。 见两人这下彻底僵住了,王氏赶忙居中斡旋。 李瀍也毫不客气,竟给张翊均下了死命令:“你若再往漳兄身上查,某便收夺你的印绶!”言罢丝毫不给张翊均声辩的当口,直直拂袖而去。 张翊均叉着的双手仍举于空中,他立于原地良久,望着颍王的背影消失于月门后。不由长叹一口气,这声叹息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其实……殿下也有他的苦衷……”王氏从旁宽慰道,“别看殿下现在身材魁伟,少时可不是这样。垂髫之年的殿下,据说体弱多病,曾有一次他染了风寒,浑身发抖不止,是漳王将殿下揽入怀中,以己身体温暖其身,整整一夜,才令殿下转危为安,因而殿下总对漳王有着特殊的情感……” “此事我听过……”张翊均面色稍有颓然,他轻叹一声,颍王殿下重手足情谊,却殊不知,在这大唐,赌上皇位的手足之情,不过是层一捅就破的窗纸罢了,血亲相弑,难道上演得还少吗?漳王是手足,当今圣人就不是了吗? “无论乱党之首是谁,翊均定会查实!”张翊均下了决心。 王氏问:“那……若最终真查出是漳王殿下呢?你又当如何?” 张翊均欲言又止,他犹豫了,颍王妃的言下之意很明白,自己是颍王殿下的幕僚,亦是当今天子的臣民。若查实是漳王不报,乃是不忠于天子;而殿下又刚给他下了死命令,他如若上报,无论用何等途径,漳王必死无疑,而如此他便将失却颍王殿下的信任,某种程度上亦为不忠。 他本以为自古忠孝难两全,自己同阿爷关系闹得那般僵,已然不孝。却没想到,连忠也这般难…… 但人这一生,又有多少路是没有选择的呢? 张翊均沉吟良久,清澈的眼眸看向王氏,幽幽道:“翊均以为,臣先为大唐子民,尔后方为殿下之幕僚,有先有后。言:圣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况匹夫?今有人阴谋祸乱大唐江山,翊均身为臣子,何能坐视不管?” 张翊均顿了顿,接着道:“但翊均自知如此乃对殿下不忠,因而亦会规劝殿下,哪怕赌上性命,被收夺印绶,永世不得入十六宅,也在所不惜!” 他语调很轻,却掷地有声。 言罢,张翊均闭上了双眼,他知道得很清楚,自己这番话几乎是在同颍王殿下之命对着干,颍王妃作如何想,可想而知……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你这又如何会是不忠?” 张翊均睁开双眼,王氏正唇角含笑地望着他,悠悠道:“殿下性好游猎,重情重义,并无错;但他需要的……也正是翊均你这样的人在左右……” “王妃……” “你且大胆去查,我了解殿下,我相信,他会明白你的用意的……”王氏宽慰道,她语气坚定,目光灼灼,让张翊均数日来首次感觉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在战斗。 张翊均沉吟良久,默默点头,转而问道:“敢问王妃对漳王殿下了解几何?” “要听实话吗?” “当然!” “其实我觉得……”王氏瞳眸瞥向寒梅花苞,凝目俄顷,“漳王……其实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王氏的这句话,又一次勾起了张翊均心中始终蛰伏着的那股不安之感。 自己莫非想简单了?可是一切又那么的明显…… 等等…… 明显? 对啊! 张翊均蓦地回想起自己拾得玉玦的位置,是在那扇暗渠石门的正前方。 自己身为一局外人,尚且那般容易地发觉玉玦落于彼处,漳王,以及其他经过那里的鬼兵没有理由会发现不了。更令张翊均彼时疑窦重重的是,为何自己被被迷晕后,那枚玉玦未被取走呢? 张翊均脑中登时窜过一个闪念…… 难道那枚玉玦,是故意让人发现的? 长安的童谣,更是颇有刻意为之的意味在其中。李商隐这尚未考取功名的举子只用一息便解开了字谜,自己瞬息又猜出其意之所指,别人就不会吗? 指向漳王的一切线索都太过明显,一切手法又显得极为粗糙且明目张胆。 张翊均终于弄清了那个始终盘桓心间令他不安之事为何,随之而来一个想法旋即开始在他的脑海渐次成型…… “莫非……”张翊均喃喃疑道:“主使真的另有其人?” 不过此刻张翊均不知道的是,在他仍不知道的某处,阴谋的齿轮已经开始了转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五十章 意味深长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子正。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王家宅邸。 张翊均先行离去,又经过半个时辰的折腾,许宅的事情终于算是尘埃落定,还有些善后事宜则被陆兴全权接管,许康佐被秘密送往万年县衙府内保护起来。王晏灼见时辰已晚,便邀约了李商隐今晚暂且同往自家宅邸借住。李商隐知道,没了张翊均的十六宅印绶,自己本来也无法于宵禁后出坊,再说哪里住都是借住,并无差别,便欣然接受了。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几日的相识,李商隐对这名初始印象极差的纨绔公子看法有了不少改观。 二人在府门前勒住缰绳,跃下马背。王晏灼定睛一望,发现在自家马靠前还拴着一匹青花长鬃马。李商隐记得上次到访王家私邸时有注意过,王家有自家马厩,这马匹绝不是王家的。 王晏灼一眼识了出来,口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尔后眼皮一翻,嘟囔道:“都什么时辰了,毕三郎这厮怎么来了?” 毕三郎……李商隐苦笑一下。多么熟悉的名字,当初正是此人,先在崇业坊追着自己和颍王妃大半个里坊,又在这晋昌里把自己堵个来回,若非王晏媄出手相救,自己怕是要免不了这家伙的一顿打。后来是此人央求,王晏媄才未将这厮所作所为告于王晏灼,倒是此人深夜到访王家私邸,为的却是何事? 王晏灼迈着方步推门而入,不一会儿,几名静候多时的仆役见小郎君归家,连忙躬身将他们俩迎入二门,进到第一进侧屋,麻利地替他取走马鞭,解下障刀,又摘了幞头。在王晏灼的吩咐下,李商隐自然也不例外,享受了一次为人伺候的服务。 一整套工序下来,府邸管家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一人,那高挺的鼻梁,李商隐一看便知。 “毕三郎拜见小郎君!”毕三郎二话不说,没打照面便把脑袋低了下去,婢恭屈膝的模样倒是同数日前见到王晏媄时无甚差别。 他施完了礼一抬头,才意识到王晏灼身边还站着一位,也好巧不巧,恰同李商隐四目相对,登时动作僵在了原地。 王晏灼似乎没察觉到毕三郎的小动作,他今晚已经很累了,负手在身,劈头便问:“这么晚了,何事?” “呃……”毕三郎有些紧张地向李商隐这边瞥了瞥,他本就有些怕王晏灼,这下李商隐的出现彻底搅乱了他的思路,他咽了咽口水,向王晏灼抄着的手悬空半晌,吭哧半天。 王晏灼不耐烦道:“快说什么事!” “哎哎……是……”毕三郎又支吾半晌,才想起来,遂按照打好的腹稿背道:“三郎、三郎的小舅子,年前不是要娶亲,但、但他是个啃老的主儿,考了数年功名也没个着落,结果那边亲家嫌弃他无个一官半职,后来三郎拗不过贱内央求……” 王晏灼抱臂而立,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他听毕三郎说了半天没听出来这家伙究竟要说啥,立时怒了,吼道:“你特么到底要说什么?” 毕三郎吓得一哆嗦,又匆忙组织了下语言:“就、就是托、托小郎君的福,他因为曾念过些书,现在忝职神策军令史,在都虞侯豆卢著手下办事……” 王晏灼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也只是听说罢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官。莫不是毕三郎这厮的亲戚又遇到了什么麻烦,需要自己摆平? “然后今晚,欸不对……是昨晚,三郎本要同他聚聚,结果豆卢虞侯喊他改个什么明早要呈递的奏文之类,就、就迟了些。” “奏文?”王晏灼慵懒地打断道,他可没听过这种文体:“不会是奏疏吧?”倒是一介小小的神策军都虞侯,竟也能有资格写奏疏?也是奇了。 “呃对……差不多,不过就写了一小段,”毕三郎依旧抄着手:“三郎见他来迟,便问起来,他说那奏文里通篇都是关于两个人的,其中有个人好像姓穆什么的,貌似是个大官,头衔一大长串的,似乎是要同另外那个干什么坏事……” 姓穆? “等等……”始终默然不语的李商隐闻言脸色“唰”地一变,向前一步,“你再说一遍,那人姓什么?” 与此同时,长安县,光德坊。 时入深夜,为免吵醒四邻,张翊均骑马至永安渠附近便下马步行,他刚牵着“飒玉骓”穿过渠上三孔桥,忽而闻得身后传来些悉悉索索的声响,听来极似长靴同青石板的摩擦声。 张翊均登时警觉,心跳几乎漏了半拍,他不及回身,便闻身后传来低沉的一声: “站住!” 这个声音杂有胡音,张翊均自幼长于西市东侧光德坊,对这种句末带有特殊卷音的语调很是熟悉,对方的唐话说得已十分地道,但这种凝刻在骨髓中的音调,张翊均还是能一听便知。他缓缓停下脚步,一手松开“飒玉骓”的缰绳,转而将手探向了腰间障刀柄。 这个动作似被身后人看在眼里,张翊均随后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咯咯笑声,“尊驾过虑了!” 对这陌生的声音,和略带轻佻的语调,张翊均剑眉不无困惑地一蹙。他缓缓回身看去,与他同立桥上,相隔十步远对望的,是一头顶薄纱帷帽的高个汉子。无奈夜色昏暗,对方又顶着帷帽,相隔十步根本辨不出对方面部表情,唯有薄纱后模糊的一团。 但张翊均能肯定的是,对方似乎并无恶意…… 两人心照不宣地默然许久,之间渐次有了凝重的沉寂,他们的目光似乎都在对方身上扫而又扫,但又像在等对方先开口。 过足有数息,陌生人率先打破沉默,冷笑一声:“某还以为张翊均是何等彪形壮汉,谁曾想竟是这般身材相貌……”言语末了,他还低声咕哝了两句,这人说话,总带着些淡淡的讽刺以及轻佻的感觉。 “足下如何得知某姓甚名谁?” 那人顿了顿,单手一把将帷帽取下,露出高耸的鼻梁、颧骨,以及浓密到遮住上唇的褐色髭须,从对方的样貌看来,似是汉胡混血。 “从一个……朋友那里……” 他这句话语末还带着些戏谑,但此时天空浓云密布,四下灯火阑珊,张翊均看不清对方微妙的表情变化,因而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始终让飒玉骓同自己保持着半步的间隙,这也是他的最佳翻身跃上马背的距离。 对方直起腰身,习惯性地向前一步,但他发现张翊均对自己的举动很是警觉,便又将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转而侧身望着业已结冰的永安渠水,“言归正传……” “足下竟是何人?”张翊均打断道。 “在下姓安,名守约……” 对方说完还半装模作样地朝张翊均叉了下手。 他把自己名字倒说得很痛快,显然是算准了这对自己毫无影响吧,或许用的是假名,亦未可知…… 这个姓名也的确未在张翊均脑海中泛起一丝涟漪。更何况,张翊均要的根本不是他的名字,而是身份…… 自称安守约的人顿了顿,尔后自顾自地接着道:“时候不早了,某也不多聒噪,对足下唯有一问,得到答复便走……”那人深邃的眼眸望向张翊均,收起了轻佻的语调,一字一顿:“许康佐许翰林,现在是死是活?” 张翊均眼匝肌肉一跳,暗暗心惊,许康佐遇刺之事才发生不到两个时辰,此人如何得知许宅出事的? 但从这个安守约问出这个问题看来,他显然并不清楚许宅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足下所言何意……” “当然不会白拿尊驾的答复,”安守约将手掌覆在腰间一个鼓鼓的熟皮囊上,俄而又放下,嘴角意味深长地一笑:“不过某猜尊驾并不缺钱,倒不如这样,咱们做一情报交换,如何?” 情报交换? 桥头吹来一阵凛冽寒风,让张翊均浑身冒起一阵鸡皮疙瘩。他心中狐疑,尽管他极力让自己面无表情,但自己微蹙的眉眼还是暴露了自己的满腹疑窦。 “不会吧,不会吧……”安守约不无嘲讽地冷笑一声:“尊驾可太让某失望了,尊驾难道一直以为,只有你们……在追查‘鬼兵’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五十一章 凛冬之夜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子正二刻。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此人特意在“鬼兵”二字上加重了几分语气,但他毋需强调也足以让张翊均胸中一悸。而对方却笑意盈盈,似乎很是欣赏张翊均略显惊愕的神情。 “足下到底是谁?” “安守约,刚刚不是说了嘛……”安守约神色慵懒地重复道:“怎么?我们一言为定?尊驾告诉安某许康佐的生死,某来挑一个讯息权作交换?如何?” 张翊均默然不语,现在让他暗暗心惊的,是同在调查鬼兵乱党的另一股势力。 是官府吗? 绝无可能…… 那会是谁?为何自己先前追查时,这股势力从未显山露水,而是选择在这个时刻主动同自己接触呢? 对方等了半晌,见张翊均没有回应,便收敛笑容,慵懒地将侧腹贴在桥边,胳膊肘支在石栏上,目光顺着水渠向北眺望,天边的夜空同头顶一样阴云密布,不见月华,因而永安渠水尽头也是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某适才亲眼见医馆的油幢牛车从许府出来,却直直并未往坊内医馆,而是出了坊门,径直往北而去。考虑到宅邸内那么多的县兵,怕是将人送往万年县衙府了吧……”安守约将脑袋一转,深邃的褐色眼眸同张翊均对视,“此计甚佳,想必出自尊驾之手吧。” 张翊均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猛然意识到,对方恰恰是在用他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将话题一点点带入对方预设的战场,继而再引导自己说出他所想要的讯息。这人的心思缜密,隐迹匿踪的能力,丝毫不在自己之下,甚至还有过之!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而且他不明白,这自称安守约的汉胡混血,既然同自己一样在追查乱党所谋,为何竟会是这般神情轻松至极,言语不紧不慢,还带着些分外烦人的调子在里面。俨然像是在同自己在闹市胡乱侃闲天。 “烦请足下先告知翊均你的身份……” “这个恕难透露……” “那你们又是从何得知的‘鬼兵’一词?乱党下一步行动为何?几时行动?主使又是谁?”张翊均急喝道,脚下不自觉地向前一步。 “喔喔等一下……”安守约微笑着摊开双手,一手依次弹出指头数着,笑嘻嘻道:“这可是一二三……四个问题……安某虽然性情易飘,但还自认业务能力了得,怎么?尊驾难道还能知道安某所未知的四件事不成?” “你们既然对乱党之谋知道的这般清楚,你们既然知道有人祸乱长安、谋夺大唐,为何自始至终袖手旁观?” 见安守约那般轻松的神情,张翊均愈发愤慨。他很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连日来的案情发展以及迫在眉睫的危机,让他禁不住从牙缝中挤出声音,瞪视着安守约,目眦尽裂,剑眉皱到了极致。 在张翊均印象里,他还从未这般失态过…… 不知是不是被张翊均的情绪所影响,安守约沉吟良晌,这次终于缓缓收起了嬉皮笑脸,面上第一次透出了严肃。 “你以为安某不想吗?” 安守约低语道出的这句话,令张翊均不由一愣。 “那足下为何?” “不是不想……”安守约苦笑一下,“是不能。” 张翊均竟从他的语调中尝出了几分落寞,他细眯双眼,喃喃悄声道:“你是暗桩?” 安守约未作肯定,亦未否认,他沉默片刻,转而冷笑一声,“言归正传……安某猜,许学士还活的好好的,那医馆的殓车,是为避人耳目吧……” 张翊均下颌细微地点了一下,对方既然已经猜出来,自己如何表示已无意义了。 “明智之举。”安守约赞许地点点头,大手一挥,又恢复了先前玩笑般的神色,爽朗道:“作为交换,尊驾可从方才那几个问题里选一个……噢不过,主使者安某也还未查明,所以那个就别问了……” “‘鬼兵’下一步将若何?” 这时张翊均细忖后的疑问,若自己眼前的这名汉胡混血果真如他所猜,是暗桩的话,这是他眼下最亟需获知的…… 安守约转了转脖颈,一字一顿:“朝中……要死人了……” 朝中? “谁?” “安某如果直接告诉尊驾,多没意思啊,”安守约唇角浅笑着,向张翊均略一叉手,“尊驾会知道的……”言讫便转身朝着水渠桥头离去。 张翊均望着安守约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竟从此不过一面之缘的人身上读出了同这座都城格格不入的落寞。而这也有可能是他同这自称安守约的神秘人最后一面,亦未可知…… 谁知张翊均这样想着的当口,安守约走出不过三步,就又回过身来: “噢对了……” 张翊均不由一愣,“还有何事?” “没什么,只是作为局外人,想提醒一句,”安守约四指并拢,垂目望着指甲半晌,“安某尝往城北平康,偶于清凤阁遇一女子,廊阁服饰皆饰以牡丹……” 张翊均心惊道,这、这说得不是璇玑吗?! 安守约道:“安某私以为,她能做到比端茶送水伺候人更有意义的事……” 留下这句话,不等张翊均有所回应,安守约便转身大步离去,身形不多时便彻底隐没在冬夜的黑暗里。 寅正三刻。 光德坊,张府。 张翊均一宿未睡,他将自己关在藏书阁中,在宽案上运演了数次乱党所谋的诸事大小,想借此推出幕后主使,以及更重要的——他们将在几时作乱。他尽可能地不掺杂主观臆测,但越是如此,幕后主使的身份就愈发扑朔迷离,他不得不承认,这名高居幕后之人把自己藏得很好,定为密谋的高手…… 张翊均背靠在交椅上,手捋着一把拂尘上的灰白须子,闭目细忖。 此人先是在城中精心布置了数条线索,其中就包括提前几个月编好了童谣,传唱西都,这些“线索”全部都会指向一个错误的主使——也就是当今天子最年长的亲弟,漳王李凑。有漳王挡在前面,真正的主使自然可以高枕无忧,行事有了更多保险。这也就是为何当初明明暗渠已然暴露,“鬼兵”也未对张翊均下杀手的缘由。 此人尔后又设法将柏夔以及宇文鼎纳入彀中,并将自己隐匿于幕后,在外由此二人运作。而且从乱党谋划之精细、之严密,其必身居高位,不然不可能有如此多的朝中命官相助;其身家也必然惊人,不然难以招纳如此装备精悍、数量众多的暗军。 张翊均双目布满了血丝,但他现在根本不敢贸然入睡,他总生怕自己一合眼,便睡过了头,尔后就会发生什么大事,自己从而来不及作出反应。 他本笃信道家,讲求的是清净无为,俗世庶务皆过眼云烟,不留于心。但自从他选择迈出家门的那一刻,便彻底踏上了与自己希冀所不同的道路,而维州事起,“鬼兵”谋逆,他也再难享有哪怕一刻的清静,整个人的内心自始至终跌宕起伏,与道家教义背道而驰…… 道心破损啊,张翊均摆弄着拂尘,无可奈何地想。 而且,安守约的话也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朝中……要死人了……” 会是谁呢? 张翊均端起案几上放得冰凉的茶盏,细抿一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他放下拂尘,提着盛有半壶凉茶的茶壶,缓步走到一钧炭炉前。 伴着他将茶壶轻轻放于炭炉上的动作,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开始踏在后园的青石板上,朝着藏书阁而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五十二章 阴谋构陷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寅正三刻。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张府。 这数日的相处下来,张翊均已对李商隐的脚步声很是熟悉,因而他一听便知来人是谁。 张翊均很是惊讶,下意识地望了眼藏书阁一角的水漏,现在还不到辰初,按理说宵禁刚结束。他知道李商隐暂住的王晏灼家宅,什么样的急事会让他赶着宵禁刚结束便急急地穿越大半个长安城赶回来? 李商隐甚至都忘记了敲门,推门便入,张翊均立在门廊内,感受到了随之而来的一丝惊慌。 李商隐劈头便是一句:“翊均兄,不好了!朝中将有大变!” 许是由于快马加鞭,李商隐头上的幞头都被颠没了,有些发丝被风吹得散乱不堪,全然没了往日一丝不苟的举子风范,难怪他这么快就赶到了光德坊。 李商隐随后喘着粗气,手带比划,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前后时间关系错乱不已,张翊均听不出个所以然。 张翊均连忙打断,他先让李商隐镇定下来,尔后转身取来已烧热的茶壶,给李商隐斟了一杯温茶,递了过去。 李商隐端起茶盏吹了吹,一饮而尽,因喝得太急还险些呛到。 张翊均将门扉合拢,领着李商隐走到藏书阁另一头,拖来几席蒲团放于屋角火盆旁,坐下道:“现在……你再一五一十地给我讲讲,王晏灼豢养的那个叫毕三郎的人说什么了?” 李商隐点点头,抹了抹嘴。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思路,将张翊均去往十六宅后发生的事又简述了一遍,末了道:“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名叫豆卢著的禁军都虞侯,找毕三郎的小舅子修改了一份状告穆相公的供状,今日辰时便要上呈圣人!这也是为何义山会赶着宵禁甫一结束,便快马加鞭来此……” 李商隐言讫,望了眼水漏,时间正一弹一弹地过去,距离辰初已不到一刻工夫了。 李商隐无奈地叹了口气:“晏灼虽然已去想办法,不过怕是来不及了……” 张翊均神色冷峻,重点李商隐还没说出来:“那份供状,说的什么?状告何罪?” “呃……”李商隐对着火盆搓了搓手,回忆片刻道:“晏灼他连夜利用家族在神策军中的关系,探听到些端倪,”他说到这儿,嗓音又压低了几分:“似乎是穆相公要谋反,拥立漳王凑为帝……” 张翊均闻言身子登时一震…… 王晏灼父亲王茂元是神策军将出身,从而官至节度使,彼乃是禁军世家,在神策军中的关系不可谓不密切,此事的真实性,恐怕不低…… “现在这样看,岂不正是应了那童谣所言?”李商隐轻叹一声:“真想不到,竟然会是穆相公……” “现在下定论还太早……” 他几个时辰前刚在颍王府同殿下就此不欢而散,现在案情迷雾重重,若是心里有了定见,难保不会误入歧途。 张翊均缓缓起身,又踱回宽案,拿起拂尘搭在臂弯里,凝目注视着烧得正旺的钧炉。 “首先要确定的是此事的真实性……” 李商隐着急道:“翊均兄,此事千真万确!晏灼已经利用他在神策军内的关系核实过了……” “我不是说这个,”张翊均看了李商隐一眼,用拂尘木柄在桌上点了点,“我问的是,穆庆臣到底有没有谋反?” 这才是最核心的疑问,这份禁军都虞侯起草的供状,到底是密奏实情,还是怀着最为阴毒恶意的诬告? 李商隐感觉自己稍稍冷静了些,他缓步探身过去,发现张翊均身前的宽案上铺满了宣纸,其中一张上写满了人名,而另一张则将长安城中诸多里坊绘制清晰,李商隐注意到,其中略用小叉作标注的里坊,正是这几日乱党有所活动的地方。显然张翊均一宿没睡,才能将这些清晰地跃然纸上,一目了然。 “穆庆臣由圣人新近亲自拔擢拜相,为的是谋杀郑注,进图诛除王守澄……”张翊均用拂尘先指向善和里,又指向了大明宫神策军衙府的位置,“此人……拥立漳王凑的动机为何?” “对啊!”李商隐恍然大悟,他之前太过心急,甚至都忘了细忖此事背后的玄机:“穆相公权柄具为当今圣上所给,既然又被托付了密诏,应当信任有加才对,哪会有这般蠢的宰臣,自绝其路,转而拥立其他亲王登基?” 张翊均见李商隐上道,转而注视着长安草图良晌。向前在西川,李德裕说过的话又一次在张翊均耳畔响起:“利高者疑……” 许康佐数个时辰前刚将穆庆臣谋除郑注的密谋泄露给了乱党,马上禁军军将便起草了一份关于穆庆臣谋反的供状…… “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 李商隐脸色一黯,“原来……此事竟也是乱党所为?” “如此一切都解释的通了……”张翊均剑眉微抬,他收起拂尘,提起一杆小狼毫,在大明宫紫宸殿的位置也画了个小叉,分析道:“此事若有乱党在背后,如此行事,自然是为断天子羽翼。” “所以这份供状,难道意味着……”李商隐插起话来。 砚中浓墨未干,张翊均将笔杆递给李商隐,下颌轻点,向李商隐示意着。 李商隐接过笔杆,轻蘸浓墨,在昌明坊也画了个小小的叉,由此整幅长安草图变成了一张可怖的罗网,所有的黑叉正上方,便是帝国的心脏——大明宫,亦即天子所在…… 李商隐补充道:“也就是说,乱党此番诬告如若得逞,穆庆臣若倒台,他们所密谋的兵变,便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 张翊均默默点头,他的神情远比李商隐凝重。 令他暗暗心惊的是,神策军都虞侯人微言轻,绝不会私自起草供状,若无顶头上司的允许,供状根本递不到天子面前。而神策军的顶头上司不是别人…… 而是王守澄! 这下可糟了,张翊均心道,之前他本以为只是禁军中有些人参与了密谋而已,但现在王守澄竟也是乱党一员,形势就彻底变了…… 他们面对的不再只是隐没于地下的鬼兵乱党,还有盘踞宫中的神策禁军。张翊均绝望地发现,自己正在追查的乱党已然成为一具可怖的庞然大物。 “那现在该怎么办?”李商隐心急如焚道。 张翊均将局势简单一讲,李商隐也不说话了。 水漏滴答作响,浓重的无力感渗透着张翊均的身体,他绞尽脑汁想阻止乱党对穆庆臣的诬告,却发觉时间太过急迫,根本无力改变现状:李德裕远在西川,朝中牛党当权,而如果请颍王亲自说情,只会让穆庆臣坐实了交接藩王谋逆的罪名,局势只会更加失控。 戴着枷锁跳舞,谈何容易? 李商隐望了眼水漏,辰时已到,随后城中次第响起的钟鼓訇鸣打破了沉寂。 “事已至此,那不如……”李商隐拈着下颌,目光灼灼:“不如奋力一搏?” “此言何意?” “供状的呈递已然是既成事实,只可为穆相求情,以使圣人领悟!”李商隐向手心一捶,“此等大事,只可求助于宰相,才可平息了。” 张翊均摇摇头,脱口否决:“我离开长安前便知道,漳王贤明而有人望,自幼便是神童,下笔有神传得全长安城人尽皆知……”乱党的算盘打的很明白,圣人同漳王虽表面手足情深,实则心中早有芥蒂。圣人若知穆庆臣伙同漳王谋反,只怕穆庆臣连见到圣人当面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李商隐目光未减,大声道:“义山说的宰相,可不是穆相公……” 张翊均认真地看着李商隐半晌,似在确认此言并非玩笑之语。 张翊均俄而苦笑,轻叹一声:“我同牛相素不相识,又无人引荐,只凭十六宅印绶,恐怕连府门都进不去。李宗闵更是门槛颇高,绝无可能……” “我师从牛相世交、天平军使令狐楚,而且在东都求学时,又同牛相挚友白居易白宾客、刘禹锡刘刺史交游相识……”李商隐挺直腰身,拍了拍胸脯,他的眸色中竟显露了坚决与自信:“……别看我这样,却也是陇西李氏,凉武昭王后裔呢,和大唐皇家乃是同宗,想是可以博得一面之缘?” 张翊均对李商隐的坚持颇感意外,在他看来,去救穆庆臣希望渺茫,不如想方设法去同京兆府以及金吾卫取得联系,阻止兵变更为恰当。但见李商隐的表情,张翊均便问了一句:“你想用什么理由入府?” 李商隐表情神秘地将手探向怀中,少顷摸出了一叠书簿…… 李商隐将书簿挥了挥,唇角含笑:“牛相虽政绩为翊均兄所不齿,但是其文才还是天下闻名的,我若拿我的诗文去干谒,必定会得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五十三章 杀意腾腾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辰初。 长安,万年县,安邑坊。 相比起其他紧挨东市的里坊,安邑坊的清晨要清净得多。因为这里大多居住的是喜好安静,又不想离闹市太远的贵人,坊间几无一间平民宅邸,在此居住的官阶最低也有正五品。 一入坊里,张翊均和李商隐二人便放慢了马的步速,行过坊中第一道十字街,转而朝着街巷两侧遍植苍槐的南曲行进。除却问路外,二人一路无话,皆心事重重。 张翊均数年前曾来过此坊,那时还是穆宗皇帝年间,自己尚为一贪玩好游的纨绔子。长庆三年,牛思黯进位宰相,宅邸成为了相府,一时间市民争相来此一睹府邸扩建事宜,临近各坊为之一空,他也过去凑过热闹。 二人入坊后骑行不过半刻,张翊均已扬鞭一指:“前面就是牛相府了……” 李商隐顺着街巷望过去,在东南坊角处坐落着一座高墙苍瓦的僻静府院,内里进深恐怕不浅。府门前有气派的阀阅立柱各六根,瓦筒乌头饰其上,气度不凡。 此刻时辰尚早,加上旬休日的缘故,府门前空无一人。不然若搁以往,长安城中的士子以及渴望升迁的文人们,可不会放过前来拜谒的机会,整条街怕都要围得水泄不通。 二人走到府门前,拴好马匹,李商隐将自己的书囊交到张翊均的手里,尔后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似的点点头,握着虎头铺首在宽大朱门上紧叩三下。 府门内不多时便传来掀起门闩的声响,尔后厚重朱漆木门被延开一条细缝,一双惺忪的睡眼朝门外眨了眨。 牛相府的门房竟是个小僮…… 小僮操着一口浓重的京兆腔,目光在张翊均和李商隐通身一扫,语气慵懒:“为公为私?” 相府的规矩这么多吗?李商隐清清嗓子,向门内小僮郑重一叉手,朗声道:“在下怀州李商隐,特来拜谒相公!”他第一次要拜谒这么大的官,嗓音明显能听出些紧张。 “李商隐是谁?没听说过……”小僮眉头一皱,语气还带着些傲慢:“今日旬休,阿郎不见客……”说完便要将门扉合上。 “且慢!” 张翊均连忙抬手阻止,就差抵着门扉不让他关门了。对这大胆的举动,小僮不由一愣,这人疯了?不知道这里是相府吗? 张翊均杵了下李商隐,这才令他如梦初醒,来相府是他的主意,自己才是主角才对!该负起责任了!他赶忙躬身叉手:“商隐师从白云孺子,千里迢迢,特携拙作,来拜谒师叔,还望尊驾通融一二……” 李商隐说完,又从怀中毕恭毕敬地递上自己的名刺。 小僮迟疑了一下,他知道,白云孺子是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自号,一般人是不知道的,看来这其貌不扬的家伙竟真是令狐楚的学生,想也是来进京赶考,求阿郎混个面熟的吧…… 不过令狐楚确实是阿郎的挚友,且家族与阿郎乃是世交,师出同门。若真是令狐节度的学生前来拜谒,自己也没有理由拒之门外。何况对方的言语已经那么客气了…… 小僮接过名刺,撇撇嘴,语调倒是没那么冲了:“且待小子入内禀报阿郎,不过……阿郎见不见你,小子说了可不算……” 说完依旧将门扉“砰”地一声关上了。 在府门外站有少顷,望着李商隐紧张出满额细汗的样子,张翊均从书囊内取出李商隐的那本诗文集子,悄声调侃道:“你这文集是不是还没给别人看过?” 李商隐点点头,不过这不马上就能给别人看了? 张翊均哈哈一笑,将文集塞回书囊,幽幽道:“这是你的师叔,稍后的寒暄我可不插话,前面可都要交给你了……” “这……”李商隐一惊,光凭他一张嘴,可没有把握能将牛思黯说动啊!他正欲相劝,府门内又有了动静。 府门大开,看小僮这回的神情已由方才的傲慢转为了恭敬,手掌向府门内一延:“李家阿郎,快请入内!”张翊均和李商隐二人心下同时一松:“成了!” 张翊均刚跟着李商隐将脚步迈入门槛,那小僮忽而伸手拦住,问向李商隐:“这位……是做什么的?” 李商隐登时愣住了,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光想到了自己入府的方式,却想当然地以为可以带着张翊均一并入府拜谒,这下可出问题了…… 李商隐脑中飞速运转,最后望着张翊均斜挎于肩的书囊,急中生智编出一个理由:“呃……这位,是在下书仆……” 这始料未及的回应,让张翊均和小僮不约而同地看了李商隐一眼,场面一时稍有滑稽。 “呃……”小僮目光又在张翊均周身扫了扫,他第一次见到气质比主人还要贵气的书仆。张翊均见状立时配合地将斜挎的书囊向前一搭,向小僮拱起手来,略施一礼。 “算了,你们进来吧……”小僮翻了个白眼,小手伸进袖笼里取暖,转身领路在前,一路上说了半天入见牛相的规矩和对他们俩多么特殊对待的通融。 小僮走到三进月门前住了脚步,转而由一名高大仆役接着向内带路,牛相府一入三进后,布局便变得九曲回转,若无人领路,肯定免不了迷路。 与此同时,大明宫,紫宸殿。 伴着一声炸雷般的捶案响彻殿陛,天子左右侍从护卫尽皆跪立于地,所有人战战兢兢,不敢发一言。 天子手执一张写满歪扭字迹的帛卷,一改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姿态,此刻龙颜扭曲,目眦尽裂。 “逆臣!逆臣!” 天子将帛卷猛掷于地,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声音。顷刻之间,偌大的紫宸殿中独闻此语回荡其间,令所有跪伏于地的左右紧张得浑身颤抖,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所有人都欲知帛卷上所写内容,所有人也都惧怕下一弹便将烈火焚身。 而大殿之上,独有一人是例外…… 王守澄微微抬起身子,叉着手掌,小心翼翼道:“大家注意龙体,动气伤身呐……” 他如何不知帛卷上所述何事…… “念!” 王守澄连忙驱身向前,拾起帛卷,将其上所写字正腔圆地朗声道出:“……为臣之道,在忠在义;宰执之责,在辅在弼。今有奸邪构祸,阴谋作乱,臣左神策军都虞侯豆卢著获知,冒死密奏于陛下。正议大夫、行尚书右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上柱国、赐紫金鱼袋穆庆臣……”念到此,王守澄嘴角不为人注意地上翘了几许。 “性本阴狡,材亦无德……臣暗察之,彼竟令相府亲事王师文等,居中勾连十六宅宫市品官晏敬则,阴结漳王,以宝带为示,谋夺大位,欲以私兵,不利于圣尊,行不可说之事……” 天子静静地听着,托手扶额,面上雷霆未消。 他御极五载,第一次感受到了背叛的滋味,心中是难以言表的苦痛与刀绞。自己对穆庆臣信任有加,一手将他从微不足道的翰林学士,一路拔擢为位极人臣的宰辅,为的就是诛除奸竖,重振大唐雄风,却不想所托非人…… 天子目光无力地瞥向王守澄,眼角因气急而流出温热的液体。诚心托付臣僚,想从王守澄手中夺回权柄,最终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穆庆臣的背叛,竟然背弃了自己的信任,阴谋拥立自己的亲弟弟…… “原来竟是这般!”王守澄将密奏念完,不及御阶下伏地的左右有所反应,他一脸的震惊和强烈的愤慨表情做的颇为到位:“穆庆臣乃是大家一手提拔,竟在背后行此等大逆之事!枉为人臣!” 浓烈的挫败感凝聚在天子胸中,和着苦辣的失望,和王守澄的拱火,竟变成了一股骇人的杀气,让天子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拳。 王守澄看准了时机,极为恭敬地叉手向前,恨恨地咬牙道:“以奴拙见,穆氏伙同漳王犯下此等大逆,应即刻赐鸩漳王!奴亦可火速派遣神策军二百骑兵,直往昌明坊相府,尽屠穆庆臣全家!” 天子目光杀意腾腾,直穿过紫宸殿的殿门,远眺中朝。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默默地点了下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五十四章 孤注一掷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辰初二刻。 长安,万年县,安邑坊,牛相府。 李商隐本已打好了腹稿,心中不知排演了多少次见到牛思黯之后要说的拜会话语。他以为牛思黯已年逾五旬,想是略显龙钟之态。但显然这在他面前端坐于交椅之上,正倚着堆满书簿案几的中年人与他所想大相径庭,不单慧眸炯炯,面上甚至还带着些许英气。 这就是政绩一直为翊均兄所不齿的当朝宰相牛思黯? 李商隐这样想着,却全然忘了自己是来拜谒的,站在原地默然半晌,直到张翊均又杵了自己一下,才想起来拱手为礼,自报家门。 牛思黯放下笔杆,面有和蔼,上下打量了几下李商隐,又忍不住看了眼立于他身后的张翊均,在他身上凝目片刻,才将视线移了回来,满意地点了点头,嗓音甚为醇厚,笑眯眯道:“果然是白云孺子之徒,气质不凡呐……” 不知是因腼腆还是紧张,李商隐顿了顿,尔后才从张翊均手里接过自己的诗文集子,递上前去:“此乃义山拙作文集,万望相公指点一二!” 牛思黯微笑着起身,可谓给自己的师侄后辈做足了礼数。 李商隐却紧张得满额细汗,之后到底该选何时机开口,如何开口,开口之后又该说些什么,才能将话题引到穆庆臣的身上呢?这一切他还心里没数。 倘若太过唐突,或者措辞失当,会不会被牛相觉得无礼,把他们给轰出去。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当朝宰相,行事皆有风雷,随便说句话都能震动南衙的人物。自己马上就要科考了,若是在那之前得罪了宰相,自己的前途、恩师的期望……都要没了…… 李商隐觉得自己顾虑太多了,自己选择的道路,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也得咬牙走下去! 突然,他不自觉地朗声道:“相公可知龙逄、比干之事乎?” 牛思黯闻言,动作不由一僵。 糟了! 李商隐心里大呼不妙,自己刚才想得太过投入,结果一不小心竟直接将内心想好的话语冲口而出,全然忘记了把控时机的事。如此堂而皇之地插话,堪称无礼之举! 李商隐只觉登时冒出一身的冷汗。他看着牛思黯收起面上微笑,挺直腰背,负手在身,与李商隐肃容对视:“某熟读经史子集,安能不知?” 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彼因何而死?”李商隐咽了口唾沫,他面上镇定,内心实则虚得不行。 牛思黯皱了皱眉,语调已有了些不耐烦,仍回答了李商隐:“龙逄力劝夏桀,不纳而亡,比干死谏商纣,剖胸挖心。二人皆为臣节,千载传颂,天下士人谁人不知?” 李商隐接着道:“彼时可曾有人为其声言?” “足下究竟何意?”牛思黯眼眸眯起,嘴角一抽,冷哼着一甩袍袖,冷眼瞅了眼李商隐:“这就是你前来拜谒某的缘由?某念你乃悫士门生,特愿与足下共叙文学,你却如此出言不逊,不知意欲何为?” 李商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在一瞬间轰然冲顶,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啊? 但李商隐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如果退缩,那就不单单是得罪人这么简单了! “相公息怒!”李商隐俯下身去,深揖为礼,但他的言语已有了难以掩饰的颤音:“义山此来,实则不为拜谒,而是事关庙堂,特来求助!” “事关庙堂?”牛思黯不解道,一个未取功名的举子,有什么事能和庙堂有关的? 李商隐抬首相视,鼓起所有的勇气,一字一顿:“广平穆庆臣,将有大难!” “穆相公?”牛思黯更是一头雾水了。 “此事就交由某来向相公明言吧……” 方才始终站在李商隐身后的张翊均终于发话了,他缓步走到李商隐身侧,向李商隐投过去一个欣慰的眼神,他知道李商隐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就交给他了…… 张翊均转而向牛思黯叉手施礼:“今有臣僚上佐君父,下安黎庶,却为奸邪诬陷,相公安可端坐此府?” 对李商隐身后的这年轻人的插话,牛思黯很是意外。 张翊均并未给牛思黯问话的空当,他抓住机会,将神策军都虞侯豆卢著诬告穆庆臣一事扼要一说。 宰相满面愕然:“此事足下从何得知?” “朋友在禁军里有些人脉……” “足下到底是谁?” “某是谁,不重要,相公您如何做,很重要……”张翊均目光灼灼,一双剑眉皱得恰到好处。 牛思黯抱臂而立,垂目沉吟半晌,末了他只淡淡地道:“二位请回吧……” 与此同时,大明宫,紫宸殿中的气氛仍旧肃杀。 见天子颔首,王守澄正欲行动,一声哭喊却陡然从殿陛另一侧响起: “大家,万万不可!” 声音的主人是马存亮…… 马存亮言罢,扑通跪倒于天子御座前。 “穆庆臣谋反,是失臣节!”王守澄面向天子,深揖拱手,然而说出的话却明显是说与马存亮的:“此等逆臣,留之何用?何不速杀?” “如此,则京城乱矣!”马存亮据理力争:“陛下宜召他相共议此事!” “陛下,穆庆臣谋立漳王,此事证据确凿,”王守澄句句不离漳王,他也算准了天子的内心,便一口将其咬死,“若奸邪不速除,恐损大家威仪!” 望着天子听到漳王二字后紧绷的神情,王守澄嘴角露出一抹阴气逼人的冷笑,志在必得。他的算盘打得很巧妙,他正利用了圣人龙颜大怒,通过不断提及漳王来火上浇油,为的就是让火烧得更旺些,进而蔓延开来。因此马存亮若求情失当,非但保不住漳王和穆庆臣,就连马存亮自己都将被攀咬上。 马存亮如何不知这份神策军将的供状背后,恰是王守澄的影子。但漳王贤明,且广结名士、富有人望的名声早已令圣人心存芥蒂,而正因之所忌,谗间漳王这一招一旦适时打出,无论是漳王还是穆庆臣,都将极难脱罪。 马存亮顿首不已,泪湿衣襟,叩头声响彻殿陛:“杀一匹夫尤不可以不重慎,何况亲王宰相乎?” 王守澄阴邪一笑,立在天子身侧,手入袖笼望着长伏于地的马存亮,心中腾起一股病态的满足感,“马内使莫不是要为谋反辩驳?” “老奴不过一圣人奴婢,死便死矣,无甚可惜……”马存亮伏地不起,声泪俱下:“只是此事尚存疑窦,老奴不敢令大家背负冤杀臣僚的恶名!” 天子有些犹豫了,他又一次拿起帛书供状:“可是马内使也听到了,禁军供状所言,穆庆臣勾结十六宅,谋立吾弟,阴谋篡逆,一并还有那宫市品官晏敬则的口供,证据确凿……” 马存亮扬起头,前额已然被磕得鲜血淋漓,面颊上的血泪交融,看得天子触目惊心,“陛下富有四海,安容不下一手足乎?” 天子默然。 “手足……” 天子轻声咀嚼这个字眼,似是被触动了心弦,他缓缓改容,先前紧皱的龙眉终于微有舒展。 天子言语稍顿,俄而颔首,望向一旁待命的银绯宦官:“那就依马内使所言,先召金紫大臣,于延英殿,同议此事吧……” 张翊均和李商隐出得牛相府,长安竟飘起了雪花,张翊均掸了掸马鞍上的细雪,翻身上马,裹紧了袍服衣领。 “翊均兄,”李商隐皱着眉,不解道:“你觉得牛相会为穆庆臣辩驳求情吗?”牛相最后除却一句简短的送客,便再未有所表示,搞得他现在心里也没底了。再说穆庆臣被诬告谋反,任谁都会主动远离这滩浑水,何况一向奉行与世无争的牛思黯呢? 张翊均轻叹一声,并未作答。他望了李商隐一眼,手掌用力地攥紧缰绳。 “走!我们去丹凤门!” “去那边干嘛?” 张翊均解释道,如果圣人最后真要对穆庆臣处以极刑,他们必须立刻联系京兆府,防备乱党举事。 随后他脚下一夹,伴着飒玉骓的一声响蹄,马蹄疾踏,在张翊均身后掀起阵阵飞雪,李商隐也急忙跟上,紧随其后。 他们已尽人事,至于穆庆臣的命运,就要看天命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卷 迢迢剑影 第五十五章 大唐气度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辰初三刻。 长安,万年县,安邑坊。 朝中遣来的中使不多时便抵达相府,带来了天子口谕:京中五品以上及赐鱼袋者,须即刻往大明宫中书东门。 牛思黯更换朝服时,适才始终在正堂外候着的相府仆役行至近前,拱手问道:“阿郎……难道真要为那穆氏求情?” 牛思黯轻叹一声,“你都听见了?” “是啊……”仆役稍有担心地提醒道:“此事阿郎务必慎重呐……依小子看,这供状背后,站着的恐怕是那位啊……” “备车吧。”牛思黯淡淡地回应道。 仆役唱喏退下后,牛思黯扎好了宝带。 他如何不知,这份神策军供状的背后站着的是谁,他又如何不知,满朝的楚楚衣冠中,甘食窃位者有之,明哲保身者有之,苟且偷安者有之,阿附北司者亦有之。 当初李宗闵让自己阻拦穆庆臣的拜相,牛思黯几番动摇,他知道得很清楚,若是自己一心拦阻,不过翻翻手掌那般简单。但他正是看中了穆庆臣的为政清廉,兢兢业业,不纳财货,所以没有从中作梗。 这朝堂之上,总得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人…… 但他若真的站出去,为穆庆臣辩驳,面对的很有可能不是同僚,而是群狼。此举亦相当于同阉党决裂,成为王守澄的眼中钉,放弃的将不仅仅是自己顺风顺水的仕途,圣人甚至有可能会将怒火转移,烈火焚身,亦未可知…… “某是谁,不重要;相公如何做,很重要……” 那个年轻人的话语在牛思黯耳畔响起,不知怎的,回忆起那弱冠的灼灼目光,正气凛然的言语,竟让牛思黯回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说来可笑。当初就是在这长安城,初登金榜的自己和同道中人怀着满腔热血,不顾仕途,不求名利,在吏部贡举中对朝政猛烈抨击,知其不可而为之,最后也让自己近十年不得升迁…… 但岁月也终究磨平了往昔的棱角,真当牛思黯高居宰辅,拥有了天下人艳羡的所有,却腐蚀了他自己的胆量。当一个人拥有太多时,他再也无法看淡一切。 所以他同李德裕相争多年;所以他对藩镇姑息,苟且无为;所以他意气用事,强行勒令西川归还了丢失数十年的维州…… 但今天…… 牛思黯的眼神开始变得坚定,他似乎寻回了当年二十多岁勇敢指摘朝政时的自己。 “我大唐养士二百余载,我任居承弼,此时无为,安做宰辅?” 他这样做,不为穆庆臣,不为那个弱冠,更不为自己。 这一次,他只想再为天下,争一争…… 大明宫,中书省。 巳初。 旬休之日,中书省冷冷清清,穆庆臣却仍像往日一样,端坐中书正殿,处理未竟的公务。案几上堆叠如山,穆庆臣全神贯注。 直到他望见中书门外匆匆赶来的百僚队伍,皆服金紫,银绯…… 穆庆臣眯眼望去,在队伍的最前方,是宫中内朝传令的中使,而在中使身后领队的二位金紫高官,竟是牛思黯与李宗闵! 这是怎么回事? 穆庆臣大惊失色,匆忙起身,旬休日中书省一向冷清,唯有午后才会陆陆续续过来些前来加班的朝臣。但现在时辰方至巳初,且如此浩大的队伍,若非天子传召,绝无可能于旬休日出现。而穆庆臣恰恰没有接到任何天子传召的消息…… 队伍并未往中书省,而是沿着宫道向东一转,朝中书东门而去。 穆庆臣赶忙手持象笏,由中书省正殿东侧趋出,终于赶在了队伍前头。 “圣人可有宣召?” 穆庆臣满面焦急,望着中使拱手相问。 “所召并无穆公之名……”中使脚下不停,言辞稍慢,虽向穆庆臣微微探身,却连拱手回礼都省了:“穆公请回府待诏吧……” 穆庆臣的目光由疑惑渐渐转为了惊愕,哪怕再迟钝之人,都能注意到中使对穆庆臣的称呼已由“相公”,转为了简简单单的“公”独字而已。 穆庆臣停下脚步,骇然失色,他只觉脑中轰然一片空白,他将视线瞥向中使身后的诸多朝臣…… 包括李宗闵在内的诸多臣僚都是一副不明就里的神色,而牛思黯则轻轻叹息地摇了摇头,立于队伍正中的王璠,则将脖颈撇了过去,不与穆庆臣视线相交。 队伍很快便穿过中书东门,穆庆臣静静立于风雪中良晌,任由刺骨寒风撕扯他的衣襟。穆庆臣朦胧的视线越过殿中外院及殿中内院,恰能望见延英殿的琉璃瓦屋脊,此刻竟似远在天涯。 穆庆臣以笏扣头,闭上双眼,朝着延英殿的方向缓缓跪下。御道上已覆了薄薄的一层细雪,冰冷刺骨,一如他无力的内心。 “臣……广平穆庆臣,告退!” 巳初一刻,大明宫,内朝,延英殿。 “豆卢著的供状诸卿都已听到了……”天子怒目横眉,怒气未减分毫:“漳王行此大逆,罪当即死;穆庆臣丑迹斯露,亦应族诛,不知诸卿意下?” 群臣相顾愕眙。 短暂的窃窃私语过后,殿中一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清楚,这份供状的背后,是立于天子身旁,不可一世的王守澄…… 所有人也知道,初登宰辅、天子一手提拔的穆庆臣,绝无可能勾结漳王谋反…… 但天子相信了。因为天子问的是群臣意下,而非此中是否有冤。 所以百僚沉寂了。因为他们看到王守澄那面无表情背后藏着的狰狞。 不出所料,满殿之中,竟无一人敢明言。王守澄见此情此景,心中泛起一阵微妙的狂热。 但王守澄不知道,大殿之上,还有一个双拳紧握的身影。 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奇章郡开国公,牛思黯。 “某是谁,不重要,相公如何做,很重要!” 牛思黯默默地闭上眼睛,把心中所有的嘈杂都放在脑后,声音清越而慷慨。 哪怕是最后一次…… “位极人臣不过宰相,今庆臣已为宰相,假使如所谋,复与何求?”牛思黯洪亮的嗓音响彻殿陛:“此中有冤!庆臣……殆不至此!” 牛思黯郑重拱手,缓缓跪下,面朝天子,言辞恳切。 “臣,安定牛思黯……恳请陛下,将此案交付外廷,覆按详查!” 王守澄面上邪魅的笑容凝固了。 戕害忠良,政由阍寺,岂是大唐气度? 牛思黯的背后,群臣百僚不再沉寂,百许金紫银绯,神色激昂…… “臣,京兆尹崔琯,请陛下详查!” “臣,大理卿王正雅,请陛下详查!” “臣,工部侍郎郑覃,请陛下详查!” 左常侍崔玄亮、给事中李固言、谏议大夫王质、补阙卢钧、舒元褒、蒋系、裴休、韦温…… 数不清的声音响起,数不清的身影跪下。 他们一样的拥有仕途,一样的无畏,一样的愤怒,一样的慷慨。 一样愿守护心中的正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一章 鬼兵将至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巳初一刻。 长安,大明宫,延英殿。 ‘荒唐!’王守澄望着纷纷跪下的群臣,面色狰狞,双目圆瞪,目色中闪过一丝惊慌:‘李党竟然和牛党站到一起了!?’ 牛思黯的出头,莫非背后是穆庆臣? 绝无可能,供状的起草与上呈天子前后不过数个时辰,即便有人泄密,穆庆臣也绝对来不及沟通宰辅。 王守澄将目光瞥向御座,天子似乎也因群臣的反应而陷入了沉思。 糟了! 王守澄插在袖笼中的手猛地一抓,却什么也没抓到。他第一次感觉事情开始脱离自己的手心。倘若天子真的意识到此事须得慎重,将此案交予外廷覆按,三司会审。那么极有可能这份供状就会被证实乃是诬告。如果天子起了哪怕一点疑心,万事皆休! 他自始至终胸有成竹,因为他了解天子的性情,知道天子冲动起来可是不会管青红皂白的。天子本为藩王,是王守澄一手拥立,即位合法性不可谓不弱,这也正是天子的软肋。 如果当今天子晏驾,皇子尚幼,按兄终弟及,次为漳王,天子因而对这个六弟不可谓不忌惮。 所以王守澄句句不离漳王李凑,妄图以此拱火,让天子的行动尽在掌控之中。即便天子身旁有个马存亮,亦不过疥癣之患。彼召宰臣商议,李宗闵浑浑噩噩,牛思黯一向偷安,穆庆臣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杀漳王和穆庆臣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王守澄现在觉得他高估了自己对南衙的掌控,向来偷安取容的牛思黯,竟然会在此事上开口为穆庆臣说情。而牛思黯不愧是宰相,竟只用一句话就抓住了问题的要害…… 他大意了…… 更为棘手的是,牛思黯的这句话竟引发了朝堂的连锁反应,而且明显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王守澄知道自己不能再作壁上观了,他面上云淡风轻,实则脑中飞速细忖,他眯起双眼,匆匆环视延英殿,试图寻找百僚之间的不和谐。 瞬息的工夫,王守澄的唇角再次勾起:他找到了…… “大家……”王守澄俯下身去,对天子悄声耳语:“凡事无风不起浪,朝堂之上无有空穴来风。若穆庆臣果真无罪,何来供状?” “不过牛相说得也对,为免冤屈,此事确实需要谨慎……”他忽而又抬高声音:“穆庆臣忝职尚书左丞,彼既有所谋,何不当堂质询近来与之交结甚密者?其谋反与否,岂不一问便知?” 尖利的嗓音一时响彻殿陛,这话显然不单单是说给天子一人的。 王守澄言讫,阴毒的目光不经意地向殿陛下一瞥,在他的视线尽头,越过跪立求情的百僚,是一个静坐于席、身服金紫的中年人,在与王守澄四目相对后,面上有了难掩的惊惶。 尚书右丞王璠。 这是何等精妙的阳谋? 王璠为穆庆臣一手拔擢为京兆尹,又被李宗闵调任尚书右丞,与穆庆臣同供职尚书省,在世人眼里,与穆庆臣关系不可谓不密。 而王守澄又心知,恰是王璠泄露了穆庆臣与天子谋诛郑注的密谋! 有这一层关系,此时穆庆臣被揭发谋反,王守澄当堂将王璠推向风口浪尖,以王璠的处境,倘若一味坚持对穆庆臣所谋一无所知,必然无人相信;以王璠的性情,面对王守澄的施压,为了自保,必然对穆庆臣百般污蔑。 “王右丞,”天子俄而开口:“你同穆庆臣近来相交甚密,穆氏谋反,你可闻得风声否?” 殿陛复归沉寂,王璠肩头发颤,无数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注视在他身上。 “回、回禀陛下……”王璠拱着手,他腿脚发软,险些没站起身来,他自知,自己的话,将会对穆庆臣的命运起决定性作用。 无妄之灾啊……王璠心念道,当初同穆庆臣搭上关系就是个错误…… 王璠咽了口唾沫,手执象笏,从笏板顶部顺着望去,恰能看见立于天子御座一侧的王守澄;而在他身侧的御阶前,则是跪立于地的百僚群臣…… 王璠考虑的其实是个不简单也不难的选择题:自己如若恳请将案子交予外廷覆按,能不能扳倒王守澄?自己如若咬定穆庆臣谋反,会不会得罪宰执? 相权与宦权,孰大哉? 王璠起身站到延英殿中央,俺王某是个逐利之人,什么大义、什么臣道,并不重要…… “回禀陛下,臣近来确与穆公稍有来往……”王璠一句一顿,一把垂胸须髯随着言语微微晃动,一并忽上忽下的,还有跪立于地的群臣内心。 “但对穆公谋反一事,璠实不知!” 牛思黯松了口气,王守澄眉头皱起,天子微微颔首。 “不过……” 王璠言语稍顿,目视天子,接着道:“臣与穆公近来来往虽多,却不过为公务之事,穆公倘若暗中交结十六宅,此乃秘事,璠安可获知内情?” 殿中一片哗然,这算什么话? 两头不得罪,这确实像是王璠干出来的事。但现在是在天子御前,诸多臣僚已跪求天子开恩,两方已然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只差一层窗户纸,此时求左右逢源,只会左右不讨好…… 王璠心底畅然一笑,这他当然知道…… “陛下细想,供状中言,穆相府亲事王师文,为穆公暗中交接,以宝带与漳王为示,以臣拙见,何不拘捕此獠,一问便知?” 这貌似公正的提议,却令王守澄眼前一亮。 天子也默默点头,下令道:“那就即遣禁军拘之,稍作审讯,午后再开延英……” 牛思黯立刻意识到这提议背后的陷阱,拘捕王师文,便是默认了对穆庆臣的指控,之后的一切审问,都将会有了定见。这前后再一耽搁,王守澄用手腕稍一运作,不知要凭空多出多少证物证人出来! “陛下,此事仍须再议!” “哗啦”一声,御座侧案被一把掀翻,其上金银碟盏散落于地,满殿震骇…… 天子勃然大怒:“再议再议!议到何时?!” 望着噤声伏地的群臣,天子收敛神情,轻叹一声:“朕乏了,卿等请往中书候召吧……”留下这一句,天子便在诸多内侍女婢的拥簇下,拂袖而去。 王守澄冷冷地望着长跪于地的牛思黯,鼻孔中传来一声嗤笑,跟随天子,身影消失于屏风之后。 延英殿中,百僚默然。 牛思黯闭上双眼,喟然长叹…… 朝政若此,吾岂能久居此地乎? 吾牛思黯,尽力了。 穆相公,还望珍重…… 巳正。 禁军将发,王守澄忽然出现在丹凤门。 枢密使鱼弘志大吃一惊,抄着手问道:“欸,祖宗……何事啊?” 鱼弘志有些战战兢兢,王守澄适才在延英殿上怒不可遏的神情还历历在目。 王守澄眼中泛起寒光,递过去一样物什。 “我要你去拘捕王师文的同时,把这个捎带给穆庆臣……” “祖宗,这……”鱼弘志垂目看过去,惊忡不已,再三拱手确认道:“圣人方才不是只说拘捕王师文?” “我怎么教你的?” 王守澄眉目狰狞,尔后一字一顿。 “穆庆臣,必须死!” “那一位的‘鬼兵’,可等不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二章 争分夺秒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巳正。 长安,万年县,昌乐坊,穆府。 不过一个时辰,许是有人别有用心,穆庆臣获罪的消息于长安城中不胫而走,其内幕讳莫如深,但百姓议论纷纷,坊间传言不断,人们大多猜出了几分端倪。 雁声寒,泪阑干。 昌明坊内,百姓多受穆庆臣照料。一时间,昌明穆府周遭水泄不通,府门洞开,满坊百姓,皆跪于府前。 穆相府中,阖府奴婢仆役,皆跪于中庭。 “师文、师文不明白……”王师文眼中含泪,难以自持,“阿郎,此事怎会为真?圣人、圣人对阿郎信任有加,到底为何?” 王师文语无伦次,涕泪交织。 穆庆臣负手在身,静立于风雪之中,下颌浓密长须随风而动。他遥望着大明宫方向的阴翳天空,良久无言。 穆相府中一片寂静,徒闻前厅阵阵穿堂风的呼啸,和几只振翅南去的寒鸦声咽。 穆庆臣凝望良久,末了他闭上双眼,长叹一声,解下金鱼袋,又将紫袍褪下。这身官袍、这柄金鱼袋皆是天子手赐,但现在自己在天子眼中,怕是只为一乱臣贼子罢了,自己已不配再穿这身袍服。 “阿郎……”王师文见状,扑通一声在穆庆臣面前跪了下来,“阿郎已贵为宰相,位极人臣,何负天子?为何……为何会想同漳王谋反啊?!” 穆庆臣闻言,先是扶额苦笑,尔后转为微笑,末了竟哈哈大笑,上干云霄。 穆庆臣转过身来,举起褪下的朝服,语声缓缓,字字泣血:“吾起于孤寒,位列宰相,为圣人锄奸不成,反被构陷,是吾之过不错!” “但师文你看看我……”穆庆臣张开双臂,发髻散乱,面颊虽笑,唯眼中满是悲恸:“我穆庆臣……真的像是谋反之人吗?” 王师文默然无言,叩首于地。 阖府奴婢仆役,皆叩首于地。 “师文,你走吧……” “阿郎,你说什么?”王师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们都走吧,”穆庆臣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他面色平静,唯有眼角泪光闪闪,“此宅留我一人足矣……” 穆庆臣的声音很轻,可在听者耳中,此言却是极为凄楚。 府中已有人向穆庆臣最后一次顿首后起身。 王师文把着穆庆臣的衣角,“阿郎,此等时刻,师文怎可留阿郎一人?!” “你怎么还不明白?”穆庆臣一把将王师文掀翻,指着阖府所有人,泪流满面,“奸人要的是某死,自然也包括了你,你们!”说完他背过身去,直往内院走去。 “王亲事,快走吧……”有人拉住了王师文的胳膊。 王师文已泣不成声,他痛苦地将头砸在地上,向着穆庆臣的背影,大声道:“阿郎,珍重……” 与此同时,大明宫外,丹凤门大街。 鱼弘志匆匆登上一袭木辂,前后拥簇的数十禁军兵将即刻率众往城南而去。 在丹凤门大街静候多时的张翊均不由怔住,只因他远远地望见,中使手中还托着一样物什,同飘舞的雪花浑然一体…… 那是一条白绫。 张翊均心底一沉,他知道的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张翊均闭目喟叹,无奈地摇摇头,牛相公到底……还是失败了。 白绫已出,说明牛思黯的苦谏还是没能压过王守澄的跋扈,一切到底还是无所改变,阉党权势熏灼,不改往日。 冬日风雪之中,张翊均神色黯然,他调转马头,正欲策马,却为李商隐一把拉住缰绳。 “翊均兄,你……要往何处去?” 张翊均回望着十六郎清澈的眼眸,竟多了几分不忍。 “光德坊……” “京兆府?” 张翊均掸去幞头上落下的细雪,点点头,指着随鱼弘志渐渐远去的禁军车驾,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你难道没看到吗?” “我看到白绫了……”李商隐眉毛不自然地抽动,将缰绳攥得更紧了几分。 “穆相公……已然保不住了。”张翊均扬鞭向西道:“不如抓紧时机,向京兆府示警,阻止鬼兵行动!” “这、这不对!”李商隐眉尖皱起,好像面前的张翊均换了个人似的,“阉宦戕害忠良,诬陷宰臣,你、你怎么能见死不救?!说走就走?” “穆相公已救不得了,”张翊均面有苦笑,却仍耐心地为李商隐解释,他向着鱼弘志的车驾一指:“白绫已出,说明牛相公虽保住了漳王,却再难保住穆庆臣。我们尽力了……而今当务之急是查明鬼兵何时作乱,以及拉拢城中府兵……” 李商隐纵身跨上紫云骢,张翊均没拉住李商隐,忙调转过去,追在他后面大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李商隐答得言简意赅:“拦住那中使!” “你不要命了?”张翊均闻言一急,纵马一跃到李商隐前面,将马身一拦,厉声制止:“拦截中使是阻挡圣命,死罪!可就地斩杀!” 张翊均这才发现,李商隐眼眶已有些微微泛红…… 曾几何时,他也像这般一腔热血。 但现在不是这个时候…… “你以为我不想救穆相公吗?”张翊均喝道:“我告诉你!这天下从没有谁必须死的道理,也没有谁不能死的道理!” “义山不明白!”李商隐取出自己的诗文集子,紧紧地攥着,手劲之大,几乎将书页揉烂,“义山饱读诗书。圣人有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而今倾侧奸邪,宠荣绝伦,权柄在握,却伤害忠良,构陷皇室……这一切义山都知道,义山都看在眼里,却什么也做不了,读这么多书,又有何用?” 张翊均默然,撇过脸去。他其实远比李商隐要痛苦,自他查案伊始,自己已经犯了好多个错误。鬼兵谋逆到现在,到底有多少人死于非命,他已然记不清了,自己倘若能少犯些错误,是不是现在的一切都能避免? 李商隐坐在马背上,语带哭腔:“现在堂堂宰相,马上就要被赐死,义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辂往南,却什么也做不了……” 等等…… 张翊均突然转过来,剑眉忽而挑起,忙问道:“你再说一遍!” 李商隐被张翊均的突然发问弄得一愣,“呃……却什么也做不了……” “再上一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辂往南。” 木辂…… 那名中使坐的确确实实是木辂,前后有禁军护卫。但是问题并不在这儿。 中使手持白绫,显然是要去赐死穆庆臣。 然而赐死,需要圣旨。 张翊均记得他在西川见到过仇士良传旨的车驾,最次也应是双辕四望车,而方才中使登上的却只是普普通通的木辂,远非传旨车驾所应有。 那为何鱼弘志会手执白绫? 难道…… 张翊均有些在意地望向长安县,他犹豫良晌,末了终于下定决心,向李商隐抬手示意,扬鞭策马。 “走!我们去昌乐相府!”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三章 淘尽英雄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午初。 长安,万年县,昌乐坊,穆府。 为了给他们留出足够的工夫,张翊均和李商隐两人马不停蹄。两匹高头大马汹汹上路,大街上本就因旬休、下雪而稀少的行人和肩舆纷纷让路,唯恐冲撞。不过李商隐的骑术明显较张翊均弱些,自始至终只能跟在张翊均后头,几次狼狈地伏在马背上。 张翊均并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又一个错误…… 但他足可以肯定的是,适才在丹凤门望见的中使手中的白绫,绝不会是天子之意! 也许天子并未下令赐死穆庆臣,看相随禁军的阵势,或许只是要去捉拿什么人,但有人别有用心…… 可是如果他算错了呢?如果他们最终没能救得了穆庆臣,反而给了乱党可乘之机?抑或是“赐死”穆庆臣只是个声东击西的幌子,与此同时,在长安城的另一边,乱党已经悄然行动了呢? 张翊均抖了抖脑袋,将这些混乱的想法打消。 他已然做出了选择,就要为此负责,中途变更,乃是大忌! 如此他们自城北赶往城南的十几里路,竟奇迹般地只用了不到二刻工夫,甚至将中使车驾甩在了身后。 不过现在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只有半刻的工夫…… 穆府的位置并不难找,此刻府门洞开,一眼望进去内里不见仆役,许是都已逃散了。他们径直牵马入府。府内诸多院门宅门尽皆紧闭,唯有一间位于三进院的西厢房中,从窗纸后透来些烛光。 门扉只是虚掩,张翊均在门扉上轻拍一下,门便向内开了,随后便闻一股檀香味飘了出来。 这间西厢房,竟是一处灵堂! 迎面便见内里供奉着的神主,其上所写名讳却并不姓穆:故殿中侍御史广平成君义之位。 李商隐探头向厢房北侧望过去,不由问道:“那是穆相公?” 张翊均顺着李商隐的视线,果然见一人身着素衣,静静跪坐于厢房西侧,闭目无言。面前一盏淡茶,微弱地腾着白汽,在他身侧还放着一件整齐叠好的绫罗紫袍,其上压着一枚金鱼袋…… 穆庆臣向他们二人这边望过来,面上惊讶了一瞬,尔后又复归平静。 “二位是?” 张翊均快步赶过去,顾不得自我介绍,向穆庆臣匆匆施礼,说明来意,“中使须臾便至,还望相公迅速移步他处暂避!” 穆庆臣只是微微笑着,未有回应。 “相公?”李商隐赶忙趋进来,叉手下拜:“马都为您准备好了,今日旬休,诸城门查验松弛,现在走还来得及!” 穆庆臣徐徐起身,向张翊均和李商隐叉手一礼:“庆臣同二位虽素不相识,竟得搭救,庆臣没齿难忘……” 张翊均剑眉蹙起,穆庆臣的语气,并不像是要走的意思…… 李商隐似乎还没听出来,他急道:“还顾这些礼数作甚?中使可马上就要来了!”说完他便想去拉穆庆臣的衣袖,却被张翊均抬手制止。 “翊均兄?”李商隐满面愕然。 张翊均则凝眸望着穆庆臣良晌,似是读出来了什么:“难道您其实早已打定主意……并不准备走?” “我命当绝与否,皆乃天意……”穆庆臣面容平静,神色分外从容:“北司既然来寻穆某,若府中空无一人,岂不恰印证了他们的控告?畏罪潜逃?” “可是……” 李商隐还欲争辩,院宅外却陡然传来阵阵嘈杂的脚步声,和鱼弘志尖利的嗓音:“阖府搜查,任何角落缝隙,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糟了! 张翊均心下一沉,他没想到中使竟然来的这般快,算下来从他们入府到现在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以中使的速度,必然中途快马加鞭了。 难道中使得到了什么消息?让他们加快了行动速度? 这个不妙的想法在张翊均心头狠狠咬了一口,但现在他要顾及的并非此事。如若他们在穆府被一起发现,难保不会被当作同党,恐怕凶多吉少…… 但来路定然已被禁军把守严实,难不成翻墙出去? 可是飒玉骓和紫云骢又怎么办? “二位该走了……”穆庆臣略正衣领,起身向屋宅后园方向指道,语速极快:“宅院后部还有一道后门,直通昌乐坊外,还请二位莫要迟疑,此地只应有庆臣一人而已……时间不等人,二位快走,还望珍重!” “穆相公!你为何如此啊?” 李商隐鼻腔一阵酸涩,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穆庆臣选择执意赴死…… 穆庆臣却背过身去,将叠好的紫袍鱼袋托起,缓步行至厢房门口,轻道了声:“送客!” 这一句话语声虽轻,却不容置喙,毫无转圜…… 张翊均知道的很清楚,中使率领的是禁军,定是王守澄的人,此举背后的目的昭然若揭,穆庆臣若悬梁自尽,中使传扬出去,必然会说成是穆庆臣畏罪自杀,反过来坐实穆庆臣的谋反,好一出毒计! 但他也忘不了穆庆臣的眼神…… 那灼灼目光中的一些东西,张翊均总觉得似在令狐缄的眼眸中看到过…… 他们尽力了。 张翊均迈出厢房,面朝穆庆臣的背影,长揖而拜。 穆庆臣立于中庭,静候着搜查至此的禁兵。他双手托着御赐紫袍鱼袋,通身唯着一层单衣,任凭刺骨的冷撕咬着他的肌肤。 他默默闭上双眼,本不愿回想,但往昔的诸多场景,却在他眼前次第浮现…… “……吾包祖宗之耻,痛肘腋之仇,欲为太平,此任不可谓不重……不知穆卿可否为吾解惑,方才卿所说‘先除奸竖’,究竟为谁人?” “‘杀父之仇……’” “‘……不共戴天。’”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 “虽百世可也!” “若朕欲以卿为宰相,佐朕复我唐盛世江山,不知穆卿意下如何?” …… 穆庆臣终于忍受不住,不知不觉间,眼角已垂下温热的液体。 我穆庆臣得受圣人拔擢,位列宰相,死无憾矣。 知遇之恩,当报以涌泉。 所以我擢升王璠,募集府兵,欲诛除奸竖,使三光晦而复明,神器幽而复显。 自伊始,穆庆臣便报以必死的决心,无怨无悔。 但是…… 他到底没有算到,天子的信任,竟稍纵即逝;而朝政,竟已败坏至此等地步…… “成君义啊……我穆庆臣到底还是走了你的老路……你莫要怪我,这也是我的宿命……” 当穆庆臣再度睁眼时,他的身侧已围满了禁军。 西厢房内,茶已放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四章 危机四伏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未初。 长安,万年县,昌乐坊。 细雪渐消。当张翊均和李商隐从穆府后门逃出时,发现他们如穆庆臣所言,进入了昌乐坊的坊墙夹道。此间逼仄,只勉强能容一人牵马通过。 李商隐的声音忽而从张翊均身后轻声响起:“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张翊均动作稍顿:“这是你写的?” “还不成句……”李商隐黯然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张翊均小心地将后园门扉扣紧,牵马在前,李商隐紧随其后。两人之间有着长久的沉寂,李商隐低垂着头。张翊均很想安慰几句,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作罢。 自昨夜得知供状伊始,他们想尽办法,甚至劝动了宰相,以求保住穆庆臣。甚至冒着死罪的风险亲往穆相府,以求将穆庆臣秘密送出城去。他们尝试了所能动用的一切手段,但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仿佛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张翊均轻叹一声,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他们走出夹道后,便进入了豁然开朗的宽街。两人翻身上马,张翊均稍有在意地望向通往穆府的街口,那边仍有着金甲禁军的身影,显然中使“宣谕”,为了屏去闲杂人等,干脆把那道街口都做了封锁。好在来往的行人和肩舆为他们形成了完美的遮掩,两人行至街上,已与过往百姓无异。 张翊均放慢了些速度,以此令李商隐与自己并肩,方顺着人流往西侧坊门而去。 “走吧,我们去长安县……” 张翊均目视前方,声音很轻,但刚好能让李商隐听见。 “义山不明白……翊均兄你为何要放任穆相去送死?为何不直接将他扶上马背?为何……” 李商隐明显还想再问,但哽咽的喉咙不让他几许说下去,他同样遥望着长安西侧的阴沉天空,那边有几缕阳光从层层叠叠的雪云缝隙中透过来,不过须臾便又被雪云遮住。 “十六郎你勇于任事,但很多事情不是一腔热血就能办成的……” “可是穆相不也没有救下吗……或许咱们讲话的空当,他就已经悬梁了!”李商隐红着眼睛,嗓音几度颤抖。 “穆庆臣的命运,自中使发出时,就已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了……”张翊均说到这里顿了顿,“中使无天子号令不得发出,纵然我们将穆相送出昌乐坊,一直送出长安,又能如何?这无非坐实穆相谋反的罪名,届时圣人会作何想?北司会就此罢兵吗?到那时,为穆庆臣求情的牛相,满朝官员,甚至与牛相关系甚佳之人——包括你的恩师,又将如何?你可曾想过?” 张翊均一口气说了很多,他已很久没有这样推心置腹过。李商隐沉默不语,但他已然明白张翊均的意思。 “可是……”良久,李商隐不解道:“可是既然翊均兄你知道穆相公救不得,为何还要特地来此?” “为了确认一件事,我已找到答案了……” “什么?”李商隐皱眉道。 “时间紧迫,先去长安县,再告诉你!”张翊均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忽而变得低沉,尔后看了眼李商隐,脚下一夹,“飒玉骓”便快速跑了起来,翻起身后阵阵细雪。 出得昌乐坊,便是东西十四街之一的安上门大街,他们调转马头,马不停蹄,往北一直骑到兰陵坊,才放慢了些速度,也让马儿喘口气。 张家在此坊中有几间赁居,张翊均入坊后,径直找其中带有马厩的一间要了桶干豆子,一手从中抓了一大把,放到两匹马的嘴边,让饿了一上午的“飒玉骓”和“紫云骢”大嚼特嚼。 李商隐扶着青砖墙,他下马后总觉得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人生当中还从未像今天这般纵马狂奔过,而且由于城里人来人往,无数次得扯动缰绳配上两股用力控制方向。更令他感到双腿发抖的是,这一天看上去还远未结束…… 虽然兰陵坊仍在万年县辖境内,但距离长安县也不过只隔了一条朱雀大街罢了。趁着休息的空当,李商隐终于忍不住问道:“翊均兄,你提前给我透透底,你到底发现什么了?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张翊均拍了拍“飒玉骓”的脖颈,又轻抚着马背,问道:“你可还记得乱党供状说得是什么?” “诬告穆相公伙同漳王谋反……” “若按照乱党所谋划,今日会死的不单单是穆庆臣,还有漳王,但白绫仅有一条,说明牛相的劝谏到底起了作用,漳王一时得以保全……” 李商隐到底聪慧,似乎猜出来张翊均的意思:“你是说……穆相虽死,但乱党并没达到他们的目的?” 张翊均点点头:“朝堂之中,也并不尽是他们的人!其密谋亦非百密而无一疏。” 张翊均说完,剑眉微微蹙起,适才中使中途的突然加速,说明敌人不单意识到这点,还采取了对应的措施。如果他猜测无误的话,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会出大事……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玄都观……” “玄都观?”李商隐惊道:“你是说那条暗渠?” 张翊均不无暗示道:“事已至收官阶段,那玄都观暗渠中的刀戈剑戟,是不是也该动一动了?” 李商隐咽了口唾沫:“收官阶段,你说得不会是?” 张翊均神情转而变得凝重:“穆庆臣虽死,于乱党却是事与愿违,其必已知谋划泄露……”马儿嚼完了豆子,张翊均拍了拍手,扶鞍上马:“而玄都观暗渠内藏有巨量兵器甲衣,耽搁越久,于他们越为不利……” 李商隐恍然大悟,大惊道:“翊均兄是说……鬼兵举事,就在今日?!” 张翊均咬肌绷起,颔首道:“时间急迫,我们能不能赶上,还是个未知数呢。” 在兰陵坊稍作休整过后,两人又迅速骑马出坊,在北坊墙处一拐迅速向西,由此穿过了朱雀大街,进入了长安县辖境。 而玄都观所在的崇业坊,便坐落于他们驰行的这条大街的北侧。 一入坊里,行至玄都观附近,张翊均明眸不禁细眯了一下。 现在时刻刚到未正,虽说因为旬休和下雪的关系,坊外行人较往日少了很多,但是这玄都观缘墙处已不能说是街衢空旷了,是根本没人…… 他们急忙骑行至道观门口,却发现观门紧闭。 李商隐同样觉出了几分异样,周遭实在是安静得出奇,他不由“嘶”了一声:“玄都观旬休日不愿接香客吗?” “恐怕不是不愿,是不能……”张翊均咬着牙道,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到李商隐手中,他快步走到道观朱门前,用力推门,却发现观门后横着门闩。他附耳隔门,可是观内一片死寂,什么也听不见。 不祥的预感在张翊均胸中蓄积,他连忙示意李商隐稍候片刻,他将袍角塞入蹀躞,距离院墙站开十数步,尔后突然发力助跑,一跃而起攀住院墙边缘,手臂使力,灵巧地站到墙头。 张翊均在墙头观察了一阵,观内影壁之前,空无一人,连个洒扫的苍头都没有…… 他轻盈地落地后,却耸了耸鼻尖,剑眉皱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异味…… 张翊均呼吸一滞,瞳孔骤缩,是血腥! 他握紧障刀,快步绕过影壁,心跳陡然慢了半拍。 影壁后,上下堆叠着十数具尸体,而绵延的血迹,竟一直通向了道观山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五章 血染玄都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未正二刻。 长安,长安县,崇业坊,玄都观。 张翊均屏住呼吸,趋过去将几个面朝下趴着的尸体翻过身来。 几乎所有趴着的尸首皆为一刀割喉毙命,其中不单单是观内道士,还有不少百姓。几名躺倒的守观道士胸口和咽喉各嵌了一枚黑乎乎的箭,手里还握着铁尺,已然断气多时。 张翊均将箭头拔出来看了一眼,口中低声念了句:“寸弩……” 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突袭,被割喉的道士、百姓皆为从身后遭袭,恐怕半个字都发不出便已一命归天。而那些胸口中箭的道士虽然发现了入侵者,但对方行动之迅速,犹如强横的风暴吹入观中,这些山门前的守观道士根本不是对手,甚至都没有挣扎的痕迹便毙命了…… 他身后的细雪地上脚印杂乱,一时看不太出来哪些是凶手的,哪些是死者的…… 张翊均在一旁的尸首咽喉处用食指沾了些血迹,举到鼻尖嗅了嗅。 血还是新鲜的,对方应该还没走远,甚至就在这道观深处也未可知…… 张翊均神情忧郁到无以复加,胸口咽喉各一箭,这是军中的杀敌策略,一来确保击杀,二来防止示警。而寸弩,也唯有军中才许持有。 张翊均咽了咽口水:鬼兵已经开始行动了…… 难道中使快马加鞭赶至穆相府的缘由,就在此不成? 他心里大呼不好,先拾起一柄铁尺,尔后回身将大门门闩抬起,让李商隐牵马入内。 “吓死我了……”李商隐见到张翊均的时候,悬着的心放下来,长出一口气:“义山还以为你出事了!” 张翊均说的言简意赅:“你可做好心理准备……”说完便将那柄铁尺递到李商隐手里,“聊胜于无……” “难道……”李商隐望了眼塞到自己手中的铁尺,上面手柄处还沾染着些暗红色的鲜血,他压低了些语声:“死人了?”他见张翊均在道观内耽搁那么久,已然猜出了些端倪。 “怕不单单是死人那么简单……”张翊均下巴一点:“上马!” 事已至此,哪怕是笃道的张翊均也顾不得敬畏了,两匹高头大马汹汹绕过影壁,驰上子午道,直朝山门而去。 李商隐闻着弥漫的异味,注意到子午道上绵延的血迹,忍不住好奇地回望了一眼,当他望见身后堆叠的人尸后便后悔了,他只觉自己肚子里一阵翻腾。 与依山而建的诸多道观不同,玄都观内平整延伸,两人一路骑行,穿过山门,之后一马平川,马蹄在地上薄薄一层细雪上踩出嘎吱的清脆声响。两人一直到紧闭的内观大门前,只用了约莫不到半盏茶的工夫。 内观里供奉的即是三清殿,以及两间偏殿,他记得不错的话,在左偏殿的后部,便是那间暗渠所在。 他们两人翻身下马,张翊均先伏在内观大门门缝处观察了片刻。大门似乎是虚掩着的,看不到有门闩横过。 张翊均尝试去推门,却发现大门后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似的,纹丝不动。 李商隐见状,收起铁尺,两人肩顶同一面门扇,同时使力。 门扇虽开,但随后便见几具尸体瞪着一双双狰狞的眉眼,直挺挺地倒在他们的面前…… 本已消散几分的血腥味又一次扑面而来,这味道登时冲入鼻腔。张翊均早有心理准备,而李商隐却被这一幕吓得猝不及防,他“妈呀……”大叫一声后退数步,脚下差点没站住,全凭一把扶住门廊才不至于倒摔过去。 “你没事吧……”张翊均用袍袖掩住口鼻。 “没事,我没事,放心……” 李商隐一手扶住门廊,一边抬手说着。然而许是这血腥味太冲,方才他本就因影壁后的尸体搞得胃袋翻江倒海,这下他实在忍受不住,回过身“哇”一声把吃过的朝食全吐了个干净…… 只见内观尸横遍地,脚下青石板皆为之泛红。 “居然……全死了……”张翊均眸色中闪过惊慌,他迈过尸体,缓步走了进去,所有人身上覆雪不多,看来被杀是这个时辰内的事。难怪方才不见尸体,想来都被转移到此间内观了…… “你好些了?” 李商隐点点头,抹了抹嘴,忍着恶心快步跟上,他尽力不去看散落满地的尸首,毕竟自己十数日前还来过这里,却没想到昔日的玄都观竟变成了今天这般。 内观中如死亡般的寂静一点一点啃噬着张翊均的内心。他们踩着尸体,疾步赶到那暗渠入口所在的关公庙中。 李商隐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背靠着门廊调整呼吸。张翊均赶忙钻入庙中,关公铜像仍旧覆于暗渠入口之上,但与先前所不同的是,张翊均这次却推不动分毫…… 难道卡死了? 李商隐站直身子,掸去袍服褶皱里残存的细雪,正要跟过去,一阵痛苦的呻吟陡然传入李商隐的耳廓,他四下看了一阵,视线最终垂在身侧。 在门廊内侧竟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长眉道士! “翊均兄这人还活着!”李商隐冲庙中大声道。 张翊均一眼认出来此人,竟是玄都观的道长清风! 但他惊喜的神色没保持多久,道长的右手捂着腹部,而那里淌出的鲜血已然濡湿了整片下襟。 这个失血量竟然还能吊着一口气,也是命硬,不过恐也撑不了多久了。 张翊均将双手覆在道长的右掌上,清风堆叠在层层皱纹下的眼眸在眼睑下一动,意识似乎回返,他呻吟着将眉眼睁开一道缝。 数日前正是在此地,张翊均紧追柏夔查访到了这间关公庙,正要一探究竟时,被清风一声喊住…… 道长似乎认出来了面前之人,他十分费力地扯住张翊均的衣角,口中一张一合,传出些模糊不清的语句:“……鬼兵已发……天子、有难……” 见道长还有意识,张翊均顾不得其他,急问道:“几时发出?” 道长似有回光返照,言语声竟然稍大了几分,但在站离稍远的李商隐听来,仍似耳语:“……贫道昏聩,为逆党所逼,助之开挖暗渠,最后祸及己身,死有余辜。可怜了玄都观,此难之后,再难振兴……”言讫,张翊均的衣角又被道长攥紧了几分。 “此非大德之过!”张翊均又重复一遍方才的问话:“鬼兵几时发出的?这很重要!” 道长这回已发不出声音了,方才的那番言语似乎耗尽了他最后本已虚弱的生命力。他干涸的嘴唇张合几下后,眸色便暗淡了下去,一对长眉随后舒展,张翊均只觉自己的衣角一松,清风的胸口再没了起伏…… 张翊均垂头半晌,默默地将道长的双目轻轻合拢,用自己的袍袖拭去了清风两颊的血污。他长叹一声,眼中百味杂陈。 张翊均遽然起身,攥紧拳头,狠狠地打在门廊立柱上,尘土从廊顶洒落,用力之大,竟让他的指节处流出血来。 “来不及了。” 张翊均看向李商隐,满是颓唐地苦笑一声。 李商隐惊骇道:“为、为何?鬼兵究竟何时发出的?” 张翊均解释道,方才清风虽然没有出声,但从他的口型,张翊均已读出其意,乱党将近半个时辰前就已钻入暗渠了…… 而此间暗渠直通向城北善和坊,乱党若取道皇城,由此往大明宫顶多半个时辰,眼下寻找救兵已经来不及了。 张翊均到底是没算到这竟是一出连环计…… 而他最为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乱党针对穆庆臣的行动,只是一出声东击西。诬告穆庆臣致其于死地其实只是其中一环,无论结局如何,只要臣僚谋反的事捅出去,阖城守备兵力必然聚集昌乐坊所在的城南,而乱党恰可利用这一防守漏洞,袭击宫城…… 张翊均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太清楚宫城的防御了:外强中干…… 数年前敬宗皇帝宝历年间,张韶率领几百染坊工人便攻占了皇帝所在的清思殿,何况现在全副武装的鬼兵呢? “失策了……”张翊均无力地闭上双眼,轻摇着头:“皆是翊均之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六章 意料之外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初。 长安,长安县,崇业坊,玄都观。 李商隐大惊,自他同张翊均相识以来,还从未看到张翊均如此绝望的神情,他望着张翊均良久,心中竟有了说不出的痛楚。 “义山……要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李商隐顿了顿,右手搭在张翊均的肩头,温言道:“长安城太大,你我力量还是太小了,我们尽力了……” 张翊均默然不语,李商隐侧过身去,回想起玄都观中遍地的尸首,只觉恍如隔世…… 数日前,这里明明还是另一番光景啊! 案情查了这么久,翊均兄几次出生入死,现在距离真相仅差一步,鬼兵乱党却先他们一步动手了…… 如果乱党半个时辰前已朝大明宫而去,他们根本来不及通知京兆府以及宫城守备,何况根据他们先前的调查,乱党中还有禁军的影子,若是宫中禁军相助,仅凭他们两个,想阻止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是…… 死了这么多人,而凶手却要逍遥法外,如其事成,亦可保富贵荣华,这是什么世道? 真的要功亏一篑了吗? 想到此,李商隐感到说不清的悲愤,他不由地紧握双拳,眼窝陡然一阵酸涩,心中汹涌的满是不甘。 十六郎啊十六郎,你明明在宽慰翊均兄,怎么自己先忍不住了? 李商隐一抽鼻子,咽泪装欢,接着道:“再、再说,倘若泰山将崩,十六宅中皆为皇子叔侄,乱党若真从十六宅中另立新君,这大唐……难道就不是大唐了吗?”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在宽慰张翊均,更像是在宽慰自己。 “唐祚飘摇,皇室更迭,”张翊均苦笑一下,深吸一口气叹道:“当今圣上若被乱党弑杀,无论即位是谁,必将心狠手辣,天子手足难保……也终将祸及颍王。” 李商隐沉默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张翊均一句一顿:“何况……新君说到底,也不过是北司的傀儡。东汉十常侍、党锢之祸殷鉴不远。若中央权力式微,藩镇必将做大。” 张翊均看向关公庙外的纷飞风雪,他的双眸中唯有浓浓的苦楚:“届时只会兵交频仍,生灵涂炭,唐将不唐!” 唐将不唐……李商隐怔住,半晌无言。 不是因为他在细思,而是他知道,张翊均说的没错。 在这大唐,赌上皇位的兵变,随之而来的必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届时受荼毒的终将是大唐百姓,没人能够独善其身…… 他们头顶呜咽着掠过几只寒鸦,一如二人的心灰意冷。 突然,一声如洪钟般的语声陡然传入二人耳廓:“不是吧均儿?你这就准备放弃了?” 张翊均急忙冲出门廊,他循声而望的那一刻,惊忡得脱口而出:“崔伯伯?!” 李商隐也连忙跟了出去,只见有一中年人立于庙外不远,正面色冷峻地向这边快步而来,其人虽大腹便便,但一双明眸中泛有英气,刷漆般的浓眉透着果决,身上披着的绫罗紫袍,以及腰间金鱼袋,更是宣示着此人的身份。 而此人身后,内观偏殿侧廊内,竟源源不断地跟来身披扎甲,手执长槊的卫兵!这身装扮绝非坊内武侯,定是负责阖城防卫的兵士…… “崔、崔伯伯?”李商隐跟着重复,诧异道:“你们、你们难道认识?” 那人望向李商隐,躬身一礼,“在下新任京兆尹崔琯,受张四郎所托,闻得逆党作乱,威胁圣上,此有暗渠,特领京兆府兵,勤王救驾!” 京兆府兵?勤王救驾? 李商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还没反应过来,而且这这自称崔琯的中年人方才是不是还提到了个名字? “张四郎?那不是?” 李商隐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何等表情了,他望着崔琯,若他记得不错,“张四郎”这称呼,岂不与翊均兄父亲的一模一样? 李商隐忍不住又瞅了眼张翊均,却发现张翊均表情此刻已不再讶异。 “岂止是认识……”张翊均眼前悠然一亮,他终于再一次展颜,对仍旧云里雾里的李商隐简短一句: “崔伯伯……是我姻伯父。” 与此同时,大明宫,蓬莱殿。 蓬莱殿中寝殿的四壁墙体中,掺有康国和安国进口的珍贵乳香和芸辉香草细末,倘若日光射入其间,便会腾起淡淡的幽香,长久不散,直至次日方去,由此可保寝殿长久犹如兰室。 因而这也是天子最为喜爱的寝殿,每逢延英召对后,如有疲乏,便来此小憩。 申初的钟鼓声远远自丹凤门传来,没有任何一丝不寻常,一切皆如往日。 至少看起来如此…… “陛下……” “陛下?” 当值宦官的声音传入耳廓,午后歇息的天子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他记得自己小憩曾叮嘱过申正时分将自己叫起来,没想到合眼未多时就已经到了吗? 这名当值宦官三十出头,面部扁平,眉毛稀少,是一副熟悉面孔。天子认出来,似乎是叫……马元贽? 天子捏着鼻梁上端,“几时了?” “回禀陛下,现在申初了……” “哦?”天子蹙了蹙眉,下意识地瞅了眼殿角的水漏,自己原来只歇息了不过一刻的工夫,难怪这般疲惫。天子面有不悦道:“却为何事?” “回禀陛下,是、是马内使求见……” 天子面颊一绷,这个马存亮,莫非还是要为穆庆臣求情吗?想到此,天子不禁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叫他申正时分再来。” 马元贽登时犯了难,马存亮虽然性情忠厚,但叫他去他嗫嚅半晌,不知该如何表达。 天子注意到马元贽的表情,起身披上一袭燕弁服,撇撇嘴道:“叫他进来吧……” 马元贽心下一松,顿时神情舒展,忙抬手唱喏,后退三步,转身绕出寝殿。不多时,便领着马存亮直入殿中。 马存亮面朝天子,下拜施礼。 “存亮何事?须得此时面禀否?”天子坐到一把交椅上,语气慵懒,实际上内心里已猜出些端倪,今晨正是马存亮力劝自己慎重,莫要即杀穆庆臣,又是马存亮规谏自己将此时召群臣计议,眼下案情未定,此时来拜见,还能为何事呢? 谁知天子言讫,马存亮却半晌无言,仍旧保持着伏地的姿势,好似一尊石雕。俄而竟在殿中传来了几声啜泣。 天子龙眉蹙得更深了,群臣已在朝堂上逼朕,吾已命先行拘捕王师文,待案情审明,再对穆庆臣作判决,怎么这个马存亮也要来胁迫吗? 天子压抑怒气,不断轻拍扶手的手掌却暗示了他内心的不悦,天子少顷缓声道:“马内使为何如此?” 马存亮抬起身子,泣涕不已,呜咽的语声回荡在殿中: “大家,穆庆臣穆相公,已于家中……悬梁自尽了……” “他这是以死明志啊,陛下!” 当马存亮再次额首伏地时,天子满面矍然,轻拍扶手的动作一僵,手掌凝在空中,一双龙眸怔怔地望着马存亮,好似失音一般,久久无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七章 引兵救驾 翊唐第七章引兵救驾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初二刻。 长安,长安县,崇业坊,玄都观。 李商隐确实想起来,张翊均是有一个已出嫁的亲姊姊的,只知道是嫁给了博陵崔家,不过他怎么也未曾想到,张翊均竟有这么一个身居高位的姻伯父,而且好巧不巧,居然是新任拔擢的京兆尹崔琯! “昨日,你阿姊将张四郎的亲笔信交到某手上时,某说实话是将信将疑,可谁曾想,今日发生的一切,竟全如信中所述,分毫不差……”崔琯面上带着些许不可思议的表情环顾了片刻周围的一片狼藉,补充道:“自然也包括了这玄都观遭难一事……” “阿爷他?”这回换张翊均不知作何表情了,他一时想不明白这内中玄妙,再三确认:“您说的是家父早已预知了玄都观的祸事?!” “看起来是啊……”崔琯点点头。 张翊均仍旧觉得匪夷所思:“可是……信中还说什么了?家父远在东都,又是如何得知长安城中发生的这一切的?” 李商隐左右看看二人,这一连串的变故让他有些跟不上,他心底也登时泛起无数疑问,一时很想插话,但考虑俄顷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时间紧迫,这些你日后且自问吧……”崔琯唇角似笑非笑,将张翊均的急问软绵绵地挡了回去,让张翊均容色讪讪。 一名披甲通传忽而趋上前来,向崔琯简短地汇报玄都观内的搜查情况,给出的却是观内已无活口的噩耗。 崔琯啧了一下,神色回归了冷峻,下令道:“事不宜迟,传令内观外集结,速往大明宫!” 通传得令唱喏,疾步向内观正门而去。 张翊均的眉头仍未舒展。京兆府的应援虽振奋人心,但根本问题却尚未解决,若暗渠中的刀兵皆被乱党装备,其人数必然会远远超出京兆府兵的规模。而负责长安城的守备有金吾卫、京兆府、长安万年二县、御史台……京兆府本身被允许掌控的兵源就很少,且分散辖区各地,长安城内更是不足五百人,情况并不乐观…… 而且现在时间正一弹一弹地流逝,兵力、时间,无不捉襟见肘…… 在出内观的路上,看着崔琯不紧不慢的步速,张翊均忍不住道:“崔伯伯……” “嗯?” “乱党半个时辰前就已发出……”张翊均语声不无担心:“而且彼经由暗渠,直通善和坊。翊均恐怕……如果再耽搁下去,会来不及……” “来得及……”崔琯不假思索地给了这个简短的答复。 张翊均闻言分外诧异,他近几日将长安城跑了个遍,对长安城已熟的不能再熟,从他们所在的城南崇业坊直至大明宫丹凤门少说也要十几里路,除非一路畅通无阻,快马加鞭,不然根本不可能弥补丢失的时间。 况且……现在宵禁未至,城中人杂,交通受阻,便从根本上断绝了策马疾驰的可能。 张翊均将自己的想法约略一说,崔琯却露出神秘的微笑,京兆尹伸出一根食指:“都不用半个时辰,两柱香,足以……” “两柱香?!”连李商隐都有些难以置信了。 崔琯却爽朗一笑,延手领路在前。 张翊均和李商隐两人相觑一眼,不明就里,只得跟在崔琯身后,径直出得内观。 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中庭之内,目之所及,黑压压的一片,皆为长戟槊矛,人数粗看绝不下千人…… 崔琯深吸一口气,洪亮的嗓音近乎吼出来,在观内久久回荡: “京兆府广平军!” “在!” 在他们的面前,亦是齐刷刷的回应声,振聋发聩,上干云霄…… 望着张翊均惊讶的表情,崔琯笑了,“至于某方才为何说两柱香足以……”说着,京兆尹一手扬起腰间的金鱼袋,一手朝向内观的一面赤色旗帜一指。 李商隐循指望过去的下一弹,便冲口而出地惊呼道:“应、应龙旗?!” 只见那旗帜三边锯齿,其上绘有一条九盘飞龙,角鳞皆赤。 应龙旗唯有获准直入宫中的急使才有资格持有,百姓、诸司见之,皆须避让,否则罪同冲撞圣驾。 应龙旗的出现,局势可就彻底不一样了…… 望着列队在前的数十披甲骑手,张翊均立刻明白了崔琯的意图:选调快马精骑以为先锋,持此应龙旗在前,一路直往大明宫丹凤门,由此向宫城守卫提前示警。而乱党虽然先发,但其人数众多,在狭窄的暗渠中行进将会拖慢他们的速度,其余部队则紧跟其后,以为增援! 一名兵士将“飒玉骓”和“紫云骢”牵了过来,张翊均接过缰绳,转而问起这应龙旗的来历,崔琯只淡淡地道:“你阿伯可是京兆尹,在这长安城,你小子不知道的路数还有很多……” 与此同时,大明宫,建福门。 夕阳西下,申正即至,刚好也是飨哺食的时候。 建福门的巍峨城楼上,徒留几杆槊矛插在箭垛之间,由城下仰望,似乎有人把守,但实则执勤的兵士只有一人而已。 一名面仍有稚气的新兵穿着明光铠,立在城楼门扉口,虽是在执勤,但他注意力全在屋内,不时回头咽着口水。 城楼上飘着一股惹人流涎的羊肉香气…… 城楼内,几个金吾卫卒卸了铠甲,正围在一口咕嘟冒泡的铁锅旁,满面喜色。正中央一个火长装扮的金吾卫捏着一把木勺,正慢条斯理地搅动着汤汁。锅里头正炖着几只香喷喷的羊蹄子,浓稠发白的汤汁上还浮着些羊油,虽入寒冬时节,但翻滚的汤头却把整个屋子弄得热气腾腾。 “差不多了吧,肚子都要饿瘪了……”新兵埋怨道。 “你懂什么?别着急啊。”火长慢悠悠地道:“这羊蹄子要的就是软糯,不到火候可不能吃……”说着他用木勺舀了些泛着油星的白花花的汤汁,笑着冲手下道:“俺先尝尝……”引得几个卫卒又不约而同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汤汁入口,火长一脸享受,开怀一笑,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对那新兵道:“欸对了,小九,快去把你那宝贝胡椒拿过来!” “那可金贵着呢!” “别磨磨唧唧的,这么好的羊蹄子半年能吃几回?” 新兵表情上有些不情愿,但仍离开了城楼门扉,走到了作储藏间之用的侧屋内翻了一阵,还不忘中间探头出来提醒一句:“你们可别趁我不在偷吃啊。” 他这话音方落,从门扉外却陡然传来一阵如刀剑出鞘的异响。 申正。 出得玄都观,城中诸坊响起的申正报时鼓声刚好次第传来。张翊均和李商隐两人翻身上马,李商隐正欲夹马肚子,却为张翊均一把拉住了缰绳。 张翊均言简意赅:“你可能得去趟晋昌坊……” “晋昌坊?”李商隐初听不解,稍想后道:“莫不是要去王家?” 张翊均下颌轻点。 “可是……”李商隐撇撇嘴,“难道我要和你分头行动?”当初张翊均可是答应过自己,若涉及案情,绝不分头的。 张翊均伏于李商隐耳侧,轻声说了句什么。竟让李商隐面上泛出恍悟的神情。 张翊均松开缰绳,李商隐赶忙叉手一礼,“那……义山这就往晋昌了!”丢下这句话,他迅速调转马头,向着队伍相反的方向,绝尘而去。 望着李商隐渐渐远去的背影,张翊均口中喃喃:“十六郎啊……颍王殿下就靠你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八章 建福门陷 翊唐第八章建福门陷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正。 长安,大明宫,建福门城楼。 这声音让火长捏着木勺的手动作一僵,他小心地将木勺搭在铁锅边沿,探头向门扉外望了数息的工夫,不过日落西斜,一时也看不清屋外是否有晃动的人影。 火长心里嘀咕,麻烦……怕不是宫监门的那群家伙,怎么今日这么早就来换班了?莫不是顺着肉味儿来的…… 火长嘴里不耐烦地咂摸了一下,向身侧一名胖胖的卫卒使了个眼色,“如果是换班的,叫他们滚,没他们的份儿……” 胖卫卒懒洋洋地起身,从身后拾了一柄佩刀简单地跨在腰间。他走到门扉前五步远,便突闻沉闷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沉沉地撞在了门扉上。 木制的木枢抵挡不住这样的冲撞,不过一弹的工夫,城楼门扉竟“咔嚓”一声轰然倒地。 对这突然变化,屋内金吾卫猝不及防,他们甚至都没看清闯入者佩戴的面甲花纹。只见从屋外窜出数道黑影,手持劲弩对着屋内的金吾卫咻咻地同时发射,立时血光四溅,五人齐齐倒底毙命。 火长这时才如梦初醒,他侥幸躲过了第一轮的射击,此刻已满面尽是同袍的血污。他知道寸弩上弦需要时间,旋即大吼一声一把端起面前铁锅,照着其中一名黑影的面门就泼了过去,以期能借此争取自己拿起武器的时间。 谁知第一排的黑影迅速矮下身去,在他们身后竟然又出现了一排手持寸弩的黑影,火长小腹和肩头登时嵌了数支黑乎乎的弩箭。 火长跪在地上,不知向屋内何处高喊一声:“快擂鼓!” “拆掉望山就不会瞄准了吗?”一名身材魁伟的黑衣人面甲下传来一声不满的声音,他不耐烦地举起弩机扣动悬刀,正中火长的眼窝。眼球霎时爆开,溅得四周遍是血浆。 这群黑影好似一场凶狠的风暴,压制宫城城楼,竟然只用了不到五息的工夫,在长安城中能做到这样的队伍可不多…… 为首的黑衣人丢掉弩机,警觉地四下一望,伸出一根食指搭在面甲嘴唇的位置,示意噤声,他转而压着步子,向城楼侧屋缓缓迈步。 黑衣人进至侧屋内,歪头看过去,视线恰与一双惊恐的眼神四目相对。 新兵身子歪在一堆竹架上。他一手紧握着一把搭好弩箭的寸弩,箭头指着黑衣人的腹心位置,另一只手则攥着一柄鼓槌,黑衣人的面甲上花纹清晰可见,状似恶鬼。新兵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骇。 新兵喘息急促,向后退去。在侧屋的尽头,立有一口戒晨鼓。火长临死前高喊的“擂鼓”,说的就是这个,现在时辰未到酉初,只要建福门传来鼓声,声传数里,宫城其余城楼必将警戒…… 黑衣人面甲下展露出一抹病态的笑容,抽出一把黑鞘障刀,步步紧逼。 新兵已退无可退,他背靠在鼓上,大喊一声,食指猛地扣动悬刀,却被黑衣人轻盈地一闪身躲了过去。 黑衣人鼻孔内传来一声嗤笑,他掀开面甲,露出了柏夔的阴谲面庞。 新兵彻底绝望了,涕泪夺眶而出。 柏夔眼神冷漠,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柔和:“你还年轻,务必惜身,把鼓槌放下,不杀你……” 新兵拼命地点着头,将手中鼓槌和弩机乖乖一丢。 柏夔唇角满意地上扬了几分,脚下却陡然使力,向前猛冲。借着惯性,手中障刀狠狠地捅入那新兵的小腹。 新兵口中传来一声惨嚎,柏夔捏着新兵的下巴,望着对方血红的眸子,柏夔心中竟泛起一阵嗜血的满足感,直到对方身体支撑不住一点一点倒了下去,才将障刀拔出,任由涌出的鲜血浸濡兵士的下腹。 柏夔冷笑一声,用力甩去刀刃上沾染的鲜血,迈出侧屋,他望了眼屋角的水漏,对这个时间把控很是满意。柏夔尖利的嗓音随后在建福门城楼内响起:“建福门已陷,开门迎驾!” 他这句话的句末,还带有着浓浓的嘲讽意味以及难以言说的兴奋,因为他没想到大唐帝国的心脏门户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拿下了。 几名黑衣人得令,正要往城楼外转动绞盘,一名鬼兵忽而大步迈入,拱手道:“柏公,豆卢虞侯的二百人还未就位。” 柏夔蚕眉拧起,面色立时变得狰狞,让那鬼兵吓得后退了半步。 “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柏夔强压怒气,嘴里咒骂道:“这群禁兵油子……” 柏夔挥舞着带血的刀尖,转而吩咐:“留一队人再等一刻,如果那群狗杀材还不就位,就替他们把十六宅那边的活儿给干了……” “目标是谁?” 柏夔神色慵懒地望了手下一眼:“穆宗皇帝五子,敬宗业已作古,除却将要被解决的那位和现今被废的漳王,还剩下谁,你不清楚?” 鬼兵抄着手,额首唱喏。 在那鬼兵转身退下前,柏夔又大声补充道:“一个不留!” 与此同时,万年县,平康坊,清凤阁。 清凤阁外,几名龟公神色警惕地望着跟前的一名全副武装的校尉。 校尉用一把锉刀表情慵懒地磨着指甲,在校尉的身后,目之所及,沿街列队的皆是身披扎甲的军士,怕是得有两百人,队伍中一面赤红旌旗,上用篆体清晰地印有“神策”两枚大字。 这旌节好似有神奇的魔力,来往的肩舆车马,在街口远远望见后,不少直接选择掉头绕路了。 院内的鸨儿有些在意地向清凤阁顶层望了一眼。她怎么也没想到,清凤阁重新开业的第二天,竟然就遇上了这等糟心事:这几队神策军的都将——似乎是叫豆卢著吧——说什么也要找他们这里的头牌好好“聊聊”,慑于他们的兵威,鸨儿也不敢不答应。 一名龟公凑了过来,手掌挡在嘴边,悄声伏在鸨儿耳侧:“二妈妈,这现在都过去一刻的工夫了,却也不见璇玑姑娘向楼下递玉簪……”龟公顿了顿,有些担心道:“三楼也没什么动静,要不要……上去问问?” 鸨儿连忙拽住龟公的衣袖,制止道:“人家是禁军的都虞侯,带着这么多兵,哪儿能上去打扰啊?” “可是这么多禁军围在门口,客人都不敢来了……”龟公撇了撇嘴,眼神埋怨似的向门口的校尉瞅了一眼。 鸨儿无奈地挥了挥手,叹气道:“就……再等等吧,这钱二娘也不想着赚了,只要璇玑和柳心姑娘无事就谢天谢地了……” 鸨儿忽而停顿了一下,目光直直地望着清凤阁的顶层,龟公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二妈妈,咋了?” “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鸨儿讪讪地摇了摇头,“可能是二娘看错了吧……” 万年县,启夏门大街。 “保护颍王!” 伴着耳畔不住的马蹄交错,张翊均的那声耳语在李商隐脑中数次回响…… 李商隐一点就明白。十六宅除却那些少得可怜的守坊金吾卫外,就只剩王府的护卫可以倚仗。面对鬼兵乱党,简直可以说是。 因此……王晏灼那家伙豢养的那群私兵至少可以充充人数,聊胜于无。李商隐心道,但还远远不够,用翊均兄的话说,必须尽可能地用上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 还有谁呢? 李商隐眉头蹙起,从他现在的位置,已能望见那晋昌坊高耸的大雁塔,王家府邸已然很近了!他这一路上马不停蹄,直到川流不息的启夏门大街横垣在他的面前,让他不得不勒住缰绳,放慢速度。 宵禁将至,城中百姓走商大多在往家赶,这时候长安的东西十四街、南北十二街皆是高峰。 望着来往不绝的百姓,李商隐心中泛起阵阵悲悯。 “唐将不唐……”李商隐口中默念,额前已沁出了细汗。 城中无辜的百姓还不知道,一场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巨变已在进行之中……而他,一个区区十七许的未冠,则要去阻止这一切。 去岁在洛阳,终日唯与琅琅书声相伴的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一年后的赴京科考竟会如此“坎坷”。 如果他们成功了,自己是不是得好好作一首诗来纪念一下? 或者,给那个人写一首诗? 想到此,李商隐内心又有了说不明的炽热,他终于有些明白穆庆臣选择悬梁自尽的缘由。 启夏门大街已过,李商隐又一次加快了速度……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九章 有惊无险 翊唐第九章有惊无险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正稍过。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清凤阁。 清凤阁里空空荡荡,位于顶层的木阁内,周围笼起的帷幔薄纱将内外恰到好处地剥离。 一个年岁三十出头的粗壮军将卸了铠甲,半空的陶爵捏在他厚硕的右手里,显得颇为袖珍,他的左手则拈着上唇翘起的髭须,狭促的双眼色迷迷地在两个腰肢曼妙的女子背影交替扫了个来回。 丢在一旁的明光铠护心镜前,卧着一枚木制兵牌,上面用正楷印着“范阳豆卢著”五个大字,已有些被磨得字迹模糊了。 豆卢著将陶爵中酒一饮而尽,伸舌头舔去嘴角缀着的酒液,裤裆里还支着一顶帐篷。 豆卢著奉那位大人的命,带兵赶往十六宅,为新皇登基扫清障碍。那位同时还秘密交代了个顺路的小事,那就是要在这平康坊的清凤阁里把某个叫璇玑的女人给干掉。豆卢著只是奉命行事,原因他并不清楚。但以他猜测,显然这女人与十六宅中的某个“猎物”有些联系…… 不过那位大人只交代了人要死的,却没说是怎么死的。 因而在干活之前,他决定要好好享受一下…… 自从那即将归西的天子下令约束禁军以来,豆卢著到现在已经足足有三个月没碰过女人,内心的欲望早已爆炸了。现在他渴望的唯有女人的惨叫。 他都计划好了,先好好满足一番,再把人给杀掉,尔后去十六宅处理未竟事宜,最后以最饱满的状态静候新皇登基后的封赏。 豆卢著这样想着,已有些不能自已,拇指摩挲着一旁的佩刀柄,嘴角扯出的笑容里满是淫邪…… “二位姑娘不觉得房间热吗?何不褪了外衣,过来坐坐?” 豆卢著说着拍了拍身侧的蒲团。他说话的时候,尖锐的鹰钩鼻两侧的皮肤也跟着抽动,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璇玑和另一名清倌正在筛着一盅温好的郎官清,在她的面前恰有一面小铜镜,只消稍稍歪头,身后光景一览无余。 她一向对男人的眼神很是敏感,这个自称豆卢著的神策军都虞侯,此时来此,特意叫两名清倌陪侍,绝无好意。 而且从他不时摸向身侧佩刀的动作来看,其所欲行之事,昭然若揭…… 这下可糟了…… 璇玑收敛心神,她打定了主意,将一枚小玉簪递到一旁,大声道:“柳心,去给豆卢虞侯上钟……” 叫柳心的清倌看了璇玑一眼,她如何不知璇玑此举意下为何。她欲言又止,但还是颤颤巍巍地接过了玉簪,扭身便走。 身后豆卢著望着那清倌紧握着玉簪,近乎逃也似地迈出顶楼木阁,尔后将门扉缓缓拉拢。 豆卢著鼻孔内传来一阵冷笑,朝身后一指,“她还会回来吗?” 璇玑端着托盘,回过身去,面上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柔声道:“当然会,军爷且稍候……” “最好是……”豆卢著慵懒地向后靠去,下体已经不能自已。他已经计划好了,等这女人把托盘放下,就把她给摁在地上。 而豆卢著不知道的是,在托盘内侧,豆卢著的视线盲点处,压着一把骨刀…… 璇玑面上无比镇静,但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当她走近豆卢著时,明显感觉到此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杀气。如果说璇玑先前只是怀疑,那现在她已经是确信,对方来者不善…… 璇玑将每一次呼吸都尽力放缓,心中仔细揣摩着自己放下托盘的一瞬,当如何自卫。 可是……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比得过这膀大腰圆的家伙? 难道…… 举刀便刺? 这个想法得有多疯狂? 璇玑垂目注意到豆卢著扔在一旁的明光铠,这家伙此刻并未着甲,若是先发制人,还会有一线生机…… 璇玑正想间,发现自己已然站在豆卢著的面前。 她咽了咽口水,正要缓缓屈膝,却惊恐地看到豆卢著的身子也遽然而起。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这婊子在盘算什么……”豆卢著心念着,一双大手就朝璇玑脖颈而去。 几乎瞬息之间,豆卢著忽觉头顶生风。 他不及仰脖去看,不到一弹的工夫,豆卢著粗壮的脖颈便被一根细绳般的物什卡住,尔后一道黑影闪到他身后,猛地用力向后一拉,让豆卢著差点干呕出来。豆卢著想反击,可是他的腿窝随后便被猝然一顶,两肩似有巨力下压,让他狠狠地跪在了地上,疼得他惨叫一声。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璇玑还稳稳地端着托盘,这才得以定睛看去,这闪现出来的竟是谁人…… “安、安守约?!”璇玑险些惊叫出来。 安守约咧嘴一笑,也不言语,从容地掏出块布帛,一手用力将勒在豆卢著脖子上的弓弦猛地一收,逼得豆卢著嘴巴张开,安守约立时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把布帛直接塞进豆卢著的嘴里。之后趁着豆卢著还没缓过劲儿来,手脚麻利地将勒在豆卢著脖子上的弓弦取下,在豆卢著两只手腕上绕了足足十来圈。 “你怎么会来这儿?”璇玑忍不住问道。 安守约并没顾得上回答她,他又将自己的头巾摘下来,紧紧缠缚在豆卢著眼前,尔后钳着豆卢著的手腕,一路拖到了木阁临墙的角落才罢休。 这一整套工序下来,安守约才不紧不慢地走来,从璇玑手中的托盘上拿了一小盏郎官清,吸溜喝了个干净。 “啊……痛快!” 安守约将酒盏放回托盘,赞了一句:“真是好酒!” 璇玑这才发现自己怎么成了在服务他的了,忙把托盘放下,正要发作,安守约却神色严肃,扬指向外道:“方才他叫的那一嗓子,可别把禁军给招上来……” 璇玑胸中一悸,立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忙趋向木阁栏杆边沿,撩开帷幔,向清凤阁外列队的军士望去。 楼下神策兵们闻声稍有骚动,坐在一把军用矮凳上磨指甲的校尉却安若泰山。 “卢校尉,刚刚那声……是不是豆卢虞侯的啊?”队正有些担心地叉着手凑上前来。 卢校尉无动于衷。 队正犹豫了一下,又接着道:“您看,要不要……上去看看?” 卢校尉咧嘴乐了,他吐掉嘴里的薄荷叶,将嚼烂的薄荷叶渣从嘴里抠出来,用指甲弹到地上,又塞了一片新的进去,腮帮子一鼓一鼓,慢条斯理地朝三楼指了指。 “你小子不知道,咱们豆卢虞侯就好这口儿……” “啊?”队正是个老实人,校尉这话他一时没听明白。 旁边的队副倒是听懂了,不由心照不宣地嘴角上扬起来:“上次豆卢虞侯领了两个红倌遛马,第二天满身是鞭痕地回来了……” 队正一脸的不可思议,这是什么怪癖? “得了,”卢校尉也懒得解释,转而吩咐道:“都申正了,你们带几个兄弟,给大家伙买点哺食,边吃边等吧,指不定多久呢……” 队正一听吃饭就来了兴致,“欸,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十章 情势所迫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正一刻。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清凤阁。 见楼下的禁兵毫无动静,璇玑总算松了口气,回身向安守约点头示意。 自从那日安守约在平康坊北曲救下璇玑后,两人便再未谋面。谁曾想安守约竟然又在今日突然出现,恰好又是在璇玑身陷险境的时刻出手,让璇玑自己都觉得疑惑,这家伙莫不是一直在尾随自己? 还没等璇玑发问,安守约就哇啦哇啦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原来他确实一直在尾随,不过尾随的对象却是这队禁军,后来他惊奇地发现禁军竟然在启夏门大街突然转入平康坊,又在刚刚恢复营业的清凤阁门前驻队停下,他便觉出了异样…… 不过对于自己为何会尾随这禁军的疑问,安守约却讳莫如深地一笑,避而不答。他忽而转眼注意到位于木阁角落的一扇绘有牡丹的折叠竹制薄屏风,周围用霞帔笼起。安守约扬指那边,问道:“那边是作什么的?” “那是更衣之处……”璇玑刚要问安守约怎么了,便见他坏笑一声,直接俯身将躺在角落的豆卢著又拎了起来,朝那边拖去,任凭豆卢著在下面蹬腿挣扎。 璇玑大惊,满脸涨红,这登徒子不会是要? “你、那边你不能进!” 她连忙言语阻止,可安守约哪管这些,他只向身后挥了挥手背,“我要问他几个问题……”尔后他又马上伸出食指中指,向身后璇玑的方向挥了挥:“我可救了你,两次!” 璇玑见拦他不住,只得无奈地撇了撇嘴,不满地嘟哝了一句:“账不是这么算的……” 安守约将霞帔掀起的一刹那,便见角落矮几上堆着些衣物,同时嗅到了一股沁人的脂粉香气。这香味浓而不冽,艳而不媚。安守约口中啧啧,“不愧是清凤阁的头牌……” 豆卢著被摁在了靠近这里的木阁立柱上,安守约就地取材,拿了一条结实的白绸,将本已手腕缠有弓弦的豆卢著在立柱上沿胸一捆。 安守约抽出腰间佩刀,用明晃晃的刀尖把罩在豆卢著眼前的巾子挑开,让豆卢著一只满是怨毒的眼睛刚好露了出来。 “军爷告罪……”安守约冲他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一双深褐色的眼眸中闪出森森寒意。 豆卢著其实心里也在笑,自己只消高声示警,楼下的禁军即刻杀入,届时这栋楼里谁都别想活命。 安守约并未急着将豆卢著嘴里塞的布帛取出来,而是将豆卢著腰间蹀躞解了下来,又将他的衣襟拉开,露出圆滚滚的肚腩,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腥臊的狐臭,和着此间的脂粉味,很是微妙。 安守约解蹀躞的时候刀刃在豆卢著身体周围晃来晃去,弄得他心情随之起起伏伏。豆卢著现在只觉自己浑身凉飕飕的,他有些害怕地望着眼前的这个“胡人”,这家伙……想干什么? 同时让豆卢著心里火大的是,在院外的卢大那个家伙在搞什么?自己方才叫的那一声他们肯定听见了,怎么到现在还没人上来? “终于搞定了,累死我了……”安守约装模作样地擦了下额头,“现在……烦请足下来回答安某几个问题吧……” 豆卢著眉毛一挑,像是在说,你想知道什么? 安守约将自己调查到的,没调查到但是自己揣摩出来的,以及从张翊均那边问到的,语气轻松地简述了一番,他说得不紧不慢,其中不乏“军爷诬告穆庆臣是一步好棋……”“鬼兵烧掉废祆祠真是绝妙的手段……”之类的评论。说得豆卢著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中泛起难以掩饰的惊讶,这家伙倒底是谁? 末了,安守约终于转入了正题:“据安某所知,军爷马上是要去十六宅的吧?”安守约与其是在问话,倒更像是在向豆卢著炫耀自己知道的内情,“真可惜啊,本来轻轻松松的活计,竟然被军爷您给玩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安守约顿了顿,还颇为挑衅地用拇指指了指自己,“不过可以理解,谁让您遇到了安某呢?” 豆卢著大惊,这杂胡,怎么会知道自己目标为何? 安守约接着道:“既然现在你们已经行动了,安某想知道的只有一件小事。” “给军爷您派活的人,那位这一切的主使者,究竟是谁?” 豆卢著闻言轻蔑地转了下眼珠,似乎在嘲讽安守约的手段太拙劣。 安守约马上在他面前晃了晃食指,啧啧道:“安某可不是诱使您背叛啊……坐皇位的是谁,于安某怎么都无所谓。您说不说出来,对结果影响都不大,如果硬要说是否有区别,恐怕就是您能不能看到那一刻了……” 安守约这话说得云淡风轻,语气软绵绵的,以至于豆卢著一时没听出来他最后一句的言下之意。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浑身一阵寒颤,瞳孔陡然骤缩。 豆卢著的眼神变化自然逃不过安守约的眼睛,他不给豆卢著反应的时间,将冰冷的刀刃抵在军将的肚皮上,食指和拇指协同用力,竟像削苹果皮一样,从豆卢著硕大的肚腩上剜下来一枚铜钱大小的皮肉来,登时血流如注。 豆卢著疼得眼睛里涌出泪来,喉咙里用尽力气干嚎不止。但他上半身又动弹不得,只得左右扭动下身,但身体每动一下,都扯得伤口钻心般剧痛无比。 安守约将剜下来的皮肉在豆卢著眼前展示了一下,煞有其是地解释道:“这叫‘铸肉钱’,传自早已绝迹的漠北突厥人,阿娘小时候给我讲过这玩意,不知效果如何,据说很管用,便一直想试试……” 在屏风外的璇玑听得心惊胆寒,她站直了身子,这安守约居然在清凤阁里刑讯逼供,他难道不怕禁兵被招来吗?!璇玑赶忙凑向木阁栏杆处,却发现楼下禁兵依然安若泰山,甚至有的队正领着本队兵士跑去对街的餐摊买哺食去了…… 璇玑歪头皱眉,她虽然不明就里,但禁兵那边对豆卢著的惨嚎置若罔闻,至少……算是好事? 那边豆卢著仍在惨嚎着,由于嘴里塞着布帛,听起来声音颇为沉闷。他现在的喊叫,早已不是因为肚皮上的那点伤口,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几乎喊破了喉咙,卢大那边竟然一点响动都没? 更令他心里发虚的是,面前的这个杂胡,明明先前还在担忧自己叫喊引来禁军,为何突然敢于刑讯逼供了? 难道说…… 一个想法窜入豆卢著的脑海,让他呼吸为之一滞。 难道说……卢大那家伙把队伍遣散了? 不是…… 虽然说咱家对卢大那家伙平时稍有颐指气使的态度在,但是……他至于这样公报私仇吗? 豆卢著停止了嚎叫,垂着脑袋,视线里肚皮上有个骇人的血口子,还微微淌着鲜血。 如这杂胡所言,自己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呢? 豆卢著像是说服了自己。 形势所迫,这也怪不得老子…… 安守约虽不知豆卢著的心理活动,但直觉现在正是最佳的出击时机。 “如果您想说了,就点点头……”安守约说完,又将刀刃怼向豆卢著的肚皮。 下一弹指,安守约只见豆卢著脑袋好似捣蒜一般,不住地点着。 不及安守约相问,豆卢著已向他道出了一个名讳。 一个令安守约褐眉轻挑的名字…… 与此同时,万年县,晋昌坊。 李商隐翻身下马,顾不得拴马,直接在王家府邸的偌大朱门上急叩数下。 府门不多时便又一次延启。 门房一眼认出来了李商隐,直接省去了向府里通报的过程,将李商隐直接迎了进来。 “李家阿郎可是来寻小娘子的?” 门房脸上满是会意的微笑,这些时日,他们家小娘子近来可没少向府里的仆役有意无意地提起来过这个进京赶考的举子,惹得小郎君不止一次地吃起飞醋来。 李商隐满脑子想的都是即将席卷长安的危机,并没觉察出来门房的言下之意。他拱手为礼,一句一顿,直截了当: “义山特来寻令府小郎君,有急事相求!”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十一章 重燃希望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正二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王家私邸。 “你说什么?乱党已经……”王晏灼冲口而出的一瞬间,又赶忙四处看了看,压低些声音:“李义山你认真的?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 李商隐神色凝重,颔首确认。 王晏灼未曾想到,这短短的数个时辰,不单满朝臣僚相救未能救下穆庆臣,而乱党,竟然下手这么狠,屠遍了玄都观,又连一刻也等不得,径直兵发大明宫…… 如果算起时间来,乱党兵发早已过去半个多时辰了。 宫里那边,恐怕凶多吉少啊…… 王晏灼眉头拧到一起,却并未有动身的意思,反而背着手在屋宅内绕着火盆踱起步来,口中啧啧,不止一次地念着“麻烦”。 李商隐不明白光在这里烦恼有何用,正欲开口,却被王晏灼抬手打断道:“对了,张兄呢?你们不是一起去的玄都观吗?怎么没和你一起?” “正与京兆尹崔琯领兵千人,往宫门救驾途中……” 王晏灼又问:“崔府尹?他怎么会卷进来?” 李商隐一咬牙,这个琅玡王孙怎么这么迟钝?连他也觉出来不能再在此解释来解释去地耽搁了,他一改自己聒噪的老毛病,用最简单的言语把张翊均和崔琯的姻亲关系约略一说,急道:“晏灼,颍王殿下极有可能有难,还望你能把私兵典上,即刻出发!” 今天的二人都一反常态,王晏灼闻言竟略有踌躇地撇撇嘴。 李商隐怔住。 怎么昨日在昌明坊和许康佐宅邸那般勇猛,今日竟会这般畏首畏尾? “你……不愿去?” “不是不愿……” “那是?”李商隐真的急了。 “十六郎你看看……”王晏灼收敛神情,转而掰起来指头,他虽然冲动,但数学还是算得明白:“崔琯手下不过千人,乱党既然目标是圣人,那人数少说也得两倍于此。若是金吾卫全体守备宫城那还好说,但眼下宵禁将至,金吾卫遍布城中,兵力分散。而若如你所说,甚至禁军也对乱党有所助力,这个仗……怎么打?” “而且乱党派去十六宅的人必然不少,我府上私兵不过数十,拿去以卵击石吗?” “更何况,如果乱党赢了,救下颍王,又有何用?你我届时将被如何处理?你可想过没有?” 李商隐一脸的不可思议,这还是他认识的王晏灼吗? “你怎么可以这样?”李商隐眼睛发红,今日的一切,牛思黯无畏挺身,穆庆臣仗节死义,崔琯出手相助……他本以为这才是应当是大唐气度。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最终选择退缩的竟然是曾经并肩的王晏灼,而一个人前后竟然会有这般大的变化。 李商隐指着王晏灼的鼻子,大声道:“王茂元得当今圣人拔擢,官至一方节度使,而今皇朝生灵涂炭在即,君父有难,你竟然在这里估起来了胜算?安为乃父之子!” 王晏灼哪忍受得了李商隐拿家父压自己,“十六郎,你别得寸进尺!” 王晏灼顿了顿,侧过脸去,稍稍让自己的怒气压抑几许,接着道:“你知道阿爷去岭南前对我说得最多的话是什么吗?” 李商隐生着闷气,默然不语。 王晏灼学着自己父亲低沉的语调,尽力表现得成熟,“‘灼儿莫要以为,这世间仅靠一腔热血就能成事……’” “本公子当初不信,这几日下来,对你们本公子可以算是有求必应,也几次身入险境,昨晚我想了一宿,我也真正明白了阿爷这话里话外的含义……”王晏灼语气严肃,不容转圜,尔后下了个冷酷的结论:“一腔热血,成不得事。” 这时,从屋外突然传来了个声音。 “呦,也不知是谁,向我炫耀了好一番自己在万年县衙和许家宅邸,刀头剑戟里滚过来着?” 王晏灼眼中带着惊忡,忙回身望过去:“阿、阿姊?你怎么……” “我不能听?” 王晏媄迈着小步跨过门槛,面上带着些许嘲弄盈盈望着自己的亲弟。 “平时晏灼自诩天不怕地不怕,阿姊还以为是真的呢,原来不过是吹吹牛皮呀……” 王晏灼脸色变了数变,这已经是李商隐在场的情况下,亲姊姊第三次拆自己台了,顿觉面上有些挂不住。 王晏灼一时找不出语言来回击,便打起了亲情牌:“你就我这么一个弟弟,你、你就不怕我出了什么事?” 一旁的李商隐则若有所思地拈着下巴,他适才并未过多把注意力放在姐弟二人的争论上。 “王晏灼说人数不够,所以必败……” “那如果人数够了呢?” 李商隐心里的这番默念,让他陡然想起来一件事。 李商隐眼前悠然一亮,他忍不住咂了下嘴,一捶手心,怎么把他给忘了! 李商隐忽而大声打断两人:“有了!” “什么有了?”王晏灼没懂李商隐这又想到了哪一出。 李商隐目光灼灼,那是希望重燃的神情: “翊均兄的人情……有人还没还完。” 与此同时,平康坊,清凤阁。 听完豆卢著的坦白,安守约表情僵有一瞬,尔后嘴角泛起一丝稍纵即逝的微笑。 “这么明显,安某竟然全然忽视了……”安守约收起刀刃,指尖搔了搔脑后,摇摇脑袋,微微侧身,口中喃喃慨叹道:“难怪他们诬陷穆庆臣捎带的是漳王凑,而不是别人呐。如此所有的一切,全都解释得通了……” 案情的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后,安守约不禁哈哈一笑,好似刚卸下了浑身重担的驮马,深邃的眼眸中有了难掩的轻松。 而往往伴着轻松随之而来的,常是松懈…… “你已经知道了你想要的……”豆卢著藏起眼中的敌意,语气里故意带着些央求:“这下该放某走了吧……” “那是自然。”安守约欣然答应,却又加了一项条件:“不过,还望军爷能向楼下吩咐一嗓子,让下面排队的兵士,各回各家……” 豆卢著眉尖不经意地挑了一下,看了安守约一眼。 原来卢大那家伙没把队伍遣散…… 原来自己是被这杂胡骗了啊! 豆卢著咬肌紧绷,牙关恨得发颤。自他入禁军以来,只有他捆打别人的份,更妄提有人胆敢这样不要命,竟在自己的兵咫尺之远的地方对自己刑讯逼供。 而自己眼前的这个面带微笑的家伙不单做了,还做得很绝…… 千千万万的想法汇成一句话:这个杂胡必须死! 不死,传扬出去,自己以后也不用在禁军里混了…… 豆卢著心下笃定,这个自称姓安的胡人既然知道害怕自己的声音招来禁军,那至少说明这人怕死。而且从这杂胡同外面那个女人交谈来看,此二人关系非同一般,自己只消对这种情绪稍加利用,引来禁兵,方才此人对自己施加的羞辱,统统都会加倍奉还,不对,百倍奉还! 安守约话音落下不多时,豆卢著心里已盘算好了对策。为了让安守约不起疑心,他马上脑袋又似捣蒜似的,不住地点了数下,不单对安守约的要求满口答应,还不断央求莫要害自己性命。 “只、只要尊驾不杀某,在下,愿、愿为尊驾前驱!” 豆卢著说完,内心却泛起一阵嗜血的狂热,适才你趁老子不备,突然袭击,之后你且等着见识什么叫生不如死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十二章 楼台一跃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正二刻。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清凤阁。 安守约须臾后便又在豆卢著嘴里塞了块棉絮,把他架了出来。拗不住璇玑的一再追问,安守约自觉事情已经到了这般阶段,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自己适才从豆卢著嘴里问出来的约略一说。 “主使者……竟然是他?!” 璇玑心里传来一声惊呼,脸色变了数变。这莫非就是张翊均一直以来调查的案情真相? 更让璇玑心下难安的是,如果此人真是幕后主使,那么危在旦夕的可不单单是当今圣人,还有……颍王殿下! “翊均哥哥……”璇玑心焦道。安守约闻言,不禁看了璇玑一眼:“你怎么又想到那个张翊均了?” “翊均哥哥为颍王殿下幕僚,若殿下有难,他必难保全!”璇玑马上给自己罩上一袭宽厚的玄色袍衫,“璇玑必须得马上去告诉他!”说完转身便要下楼。 安守约连忙将她叫住,他无奈地干笑一声,没想到这女人一想到张翊均,竟然着急得连楼下站满了禁军这茬都忘了。 “稍等片刻……” 安守约将刀尖抵在豆卢著的后背,又收起蒙眼布,将豆卢著的上半身倚在一口霞帔遮掩下的窗棂处,自己则将身子尽可能地向后靠,以免被楼下的禁兵看出破绽。 “劳烦军爷您再费费嗓子……” 安守约说着,窗子便被他一把推开。 楼下卢校尉正捧着一张夹肉胡饼啃得起劲儿。他忽然听到顶层又有了动静,便斜着眼睛向上望去,那边太阳西斜,晃得他眼睛有些睁不开,看不太清豆卢著的模样,只隐约见自己的长官衣冠不整,袒胸露腹。 卢校尉又咬了一口胡饼,打趣着道:“豆卢虞侯玩得开心吗?” 谁知楼上豆卢著近乎怒吼着骂道:“卢大你这狗杀材,你们快都他妈的给老子上来!” 豆卢著话音未落,身后似乎有某种巨力急忙把他拉回了屋内,窗户随后便被狠狠地撞上。 楼下空气近乎凝固了一息的工夫,禁军队列里聊天吃饭的声音霎时弱了下去。 卢校尉登时意识到情况不对,口中咒骂一声,他早就觉得豆卢著在上面待的时间久得不像话。看豆卢著的那个模样,莫不是被人挟持了?他丢下胡饼,遽然起身,刺啦一声抽出腰间佩刀。 身后禁军见状,纷纷放下手中食盒,齐齐拔刀,跟着卢校尉径直迈入清凤阁,龟公们见这阵势,各自避且不及,哪还敢阻拦。 鸨儿被这突然变故吓得面如死灰,她虽想拦阻,却被卢校尉猛地一把推倒在地,紧随其后的一名禁军队正举起明晃晃的刀尖威胁道:“敢耍猫腻,让你这楼里血流成河!你信不信?” “楼里的女人都给俺出去!” 卢校尉大吼一声过后不多时,楼内的清倌人便踉踉跄跄地如潮水般从楼内跑了出来,有的手里还举着脂粉盒之类的物什。 禁军只用了不到四息的工夫便将清凤阁的主楼围得水泄不通,卢校尉两手卡在腰间蹀躞上,又一次向鸦雀无声的顶层望过去,双眼细眯。 想不到这一幢小小的清倌楼,竟有人敢挟持禁军都将!不过令卢校尉心里想不通的是,在豆卢著进去之前早就把楼内的恩客清空了,只剩了些清倌在楼内,负责安保的龟公全都在前院里杵着,豆卢著那个身板,难道是被女人给制服住了? 卢校尉心里觉得哭笑不得,心里半是好奇半是嘲弄,但面上仍然得维持住凶狠的表情,随后举起一只手,向前一挥,禁兵得令,在一名队正的带领下,直入主楼。 与此同时,在顶层木阁。 安守约将豆卢著的嘴又一次堵住,他这一次塞得甚是用力,甚至磕掉了豆卢著的一颗门牙,弄得两道鲜血从豆卢著嘴角流下。 安守约听到了楼下的一阵骚动,忙问璇玑:“这楼里可有能全身而退的路?” 璇玑一时慌了神,经安守约这样一问才收敛心神,赶忙向屋角扬指,那边木墙上挂着一卷墨宝,“那副字后面藏着一间小室,是供喝醉的客人酣睡之处,有阶梯可直通楼下。” “你先赶紧下去……” 璇玑提着裙摆,快步奔到屋角,回身却见安守约将豆卢著挡在胸前,仍旧立于原地。 璇玑敏锐地觉出安守约的意图,心跳登时漏了半拍,他不会是要…… “那你呢?” “安某……稍后便走……”安守约口中吐气,从容地将障刀抵在豆卢著的腰背处,口中催促:“你别磨磨蹭蹭的!” 这话根本骗不过璇玑,她急道:“要走一起走!”她心知如果禁军悉数涌上,仅凭安守约一人,根本不可能逃出生天,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一起走,你可给那个张翊均带不了消息……”安守约淡淡道。 豆卢著见了这场景,心里不住地发笑,无奈口中塞满了棉絮,只能发出呜呜的嘲笑声。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个胡人根本不敢对自己动手。 禁军上楼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只待数息的工夫,木阁门便会被踢开。自己队伍里有弓弩手,届时自己只消向前用力弯腰,自己身后的这个杂胡便会露出身来,马上会被射成筛子,那个女人也逃不过被围杀的结局。 安守约如何不知道局势的紧迫,他立时变了脸色,将刀尖指向璇玑大骂道:“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为免璇玑踌躇声辩,安守约又挥舞着刀尖大吼着重复了一遍。 璇玑眼中泛泪,大声道:“一切结束之后,明日午时,我会在西市的那间胡姬酒肆里等你!” 安守约听了,只是默不作声地撇过头去,眼匝微微抽动。 璇玑拨开那副墨宝,一道窄门现于眼前,内里是交迭通向底层的阶梯。璇玑拎起裙角,矮身钻入门廊,噔噔噔疾步下楼。 待到她压着步子从出口的门廊钻出去后,竟好巧不巧地同一名禁兵撞了个满怀,禁兵身上的铠甲磕得她生疼。 那禁兵不过是奉命把守一楼,因而也并没注意璇玑是从哪里出来的,只是匆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耐烦地向楼外前院一指,呵斥起来:“干什么呢?磨磨唧唧的,快滚出去!” 不出豆卢著所料,禁兵迅速将脆弱的门扉一脚踢开。 安守约将豆卢著挡在身前,匕首抵在他的背后。 安守约似乎猜到了豆卢著心里的打算,还用一只小臂缠住了豆卢著粗壮的脖颈。 糟了! 豆卢著心里咯噔一声,这个胡人的手臂力气极大,好似一把铁钳。他咬牙强忍着伤口的作痛,任凭腰腹怎么使力,却都无法挣脱安守约的束缚。 卢校尉见状,和几名手持弩机的禁兵面面相觑了一下,似乎在思忖对策。 豆卢著想提醒让卢校尉将兵士围成一个圈,这样安守约定会露出破绽。无奈他嘴里发不出声音,只能口中呜呜,拼命地向校尉挤眉弄眼。 谁知卢校尉却突然呵呵一笑,举起手中的佩刀,冲身后和身旁的禁军壮胆道:“弟兄们,今日豆卢虞侯力战贼人,为王爷尽忠身死!我等都看在眼里!谁愿同我一道,奋力诛贼?!” 屋内突然陷入了沉寂,冲上来的几名禁兵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分外清楚这句话的言下之意。豆卢著反正已开不了口,如果把他当作死人,那么队伍中军衔最高的就是校尉卢大,如此这般,卢校尉的目的不言而喻。 豆卢著面上表情僵住了,这是要连自己一起杀的节奏啊! 卢大见方才那话力道还不够,毕竟要杀的是昔日长官,又马上添了一句:“诛贼者,赏钱百缗!” 一听有利可图,几名禁兵也没让他“失望”,直接将上官之情抛诸脑后,齐齐地高喊一声:“愿为校尉前驱!” 豆卢著急得满面通红,但说不出一个字。在他身后的安守约心里则咒骂了一句,这豆卢著平日里对待下属是有多糟糕? “让他们住手……” 听到安守约的这句耳语,豆卢著愣神一瞬。什么意思? 不等豆卢著有所反应,自己嘴里的棉絮便被安守约扯了出来。 人在危急之时脑子转的总是很快,豆卢著迅速意识到现在的情势扭转到了什么程度,卢大的那个命令,直接将自己同安守约捆绑在了一起,死则同死,生则同生…… “停!住手!”豆卢著用尽力气大吼一声:“都他妈给我停手!” 虽然豆卢著现在袒胸露腹,但听到他的这句怒吼,有几名禁兵霎时不敢动了,卢大见兵士们被豆卢著唬住,也停了下来。 “叫他们把武器放下……”安守约又在豆卢著耳边道。 豆卢著现在已经顾不得思考了,便又急急地重复了一边安守约的命令。 “杀上官乃是十恶之四,不义之罪!杀无赦!” 不过这一次,校尉和身旁禁兵只是相互看了眼,却并未放下武器。 明白人想想就懂,方才的话已经放出去了。如果他们真的放下了武器,那个贼人脱逃,把豆卢著留给他们,方才喊话的每个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但慑于豆卢著平日里的余威,他们也不敢贸然动手。 卢大见局势陷入了僵持,壮胆大声道:“怕什么?上啊!” 豆卢著恼羞成怒,冲着卢大就是一通脏话连篇的痛斥。 卢大冷哼一声,他向豆卢著又迈了一步,朗声背起了:“‘持质者,与人质并击!’” 禁兵们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这等情况下杀上官是有律法背书的,根本不会有严重后果,更不会犯十恶之罪,甚至还有赏钱拿。 那还等什么啊,上啊! 几柄弩机同时发射,伴着豆卢著的惨叫声,血光四溅,一弹工夫便将豆卢著钉成了刺猬。安守约将豆卢著的肉身当作盾牌,死死地挡在身前,同时向身后木阁边沿快速退去。 趁着禁军给弩机上弦的空当,他向围满兵士的楼下望了一眼,自嘲般自言自语道: “璇玑啊璇玑,看来吾安守约……这次可能要失约了。” 安守约闭上双眼,松开豆卢著沉重的身子,向后一翻,纵身跃下。 至于乱党会不会得逞……就看那个张翊均的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十三章 戛然而止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二刻工夫前,申正一刻。 长安,大明宫,丹凤门。 张翊均骑在飒玉骓背上,跟在崔琯身侧,领着十数名精骑先行出坊,千许京兆府广平军列队跟在后面。一名骑手将那面赤红应龙旗高高举起,一路上的百姓肩舆,铺兵武侯见了,纷纷向侧避让,以免冲撞。 “也不知道李义山会不会想起来,我在万年县衙还有个人情……”张翊均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他有些后悔当初对着李商隐耳侧耳语时没提及此事。那个神情,倒有些像某位兄长对将出远门的亲弟知不知道照顾自己而泛起的忧色。 往昔他们俩总是一同查案,即便是昨夜潜入许府之前让李商隐独自往万年县衙求援,他也是明白对李商隐吩咐过的。 毕竟若是乱党进攻十六宅,人数必然不少,那么如此一来,仅凭王晏灼家里豢养的私兵,怕是难济其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带着的这些人,人数方得过千的京兆府兵,难道就够吗? 暗渠中的刀戈甲衣,足足够装备两座折冲府兵团,那可是近两千人!倘若加上宫中可能配合行动的神策军,即便只算王守澄所掌控的右神策军,他们所领的京兆府兵根本不够看。 城中金吾卫散布各处,若是能寻得一种将金吾卫快速集结至宫城的方法,他的内心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惴惴不安。 但要如何做呢? 张翊均心里发出一声喟叹,眉间的细纹变得更深了。他早先初入长安时怎么也没有意料到,这到了最后关头,竟然还是处处捉襟见肘的局势。 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们即将抵达丹凤门前,那高耸的城楼上飘扬的日月星三辰唐旗已清晰可见。崔琯忙命领头的骑手将应龙旗卸下,另一名手持广平军番旗的骑兵马上一跃至最前。毕竟假作宫使可是僭越重罪,崔琯可不想救驾的队伍一路赶到宫城,就为了最后被守宫门的卫兵给逮捕了起来。 不出所料,重兵把守的丹凤门完好无损,乱党再兵力雄厚,也不可能会挑这座巍峨的宫城城门下手,目标太大,得不偿失。张翊均在城下还能远远望见城楼上飘起的炊烟,申正刚过,正是将士们换班吃哺食的时候。 然而这便带来一个疑问,乱党应当早已抵达宫城,如果袭取的是其他城楼,为何丹凤门这边毫无反应? 崔琯策马行至宫门近前,一名宫门监马上领着身后的几名金甲卫兵笑脸盈盈地迎了过来,在距离崔琯十步远的位置站定,拱手为礼。 宫门监是个六旬老头,花白的长须垂过胸口。他有些在意地瞥了眼崔琯身后的十数名具甲精骑。宫禁重地,不得带兵进入,即使是停在宫门前,也有不轨之嫌。 宫门监心里不由嘀咕,怎么这崔琯刚上任京兆府尹,就不懂规矩了?就不怕被乌台的那群疯狗给盯上?到时候参他的奏本都足够把他给埋喽。 崔琯同样面有惊诧,心底有着同张翊均一样的疑问:“敢问监门,临近城门可有传来消息?” “此言何意?”宫门监愣了愣神,眯眼看了崔琯一眼。现在正是吃哺食的时候,宫门例行巡回得等到酉初时分了。 见宫门监这个反应,一个不祥的预感闪过张翊均的脑海,果然发生了最坏的情况…… 丹凤门这边没有接到线报,说明鬼兵已经用最为迅速、干净的手段占领了其余的某座宫门,宫门守备的金吾卫已被全部肃清。而这座宫门是哪里,他们并不知晓,现在派人去详查,如果猜错,只会耽搁更久。 那么这种情况下,他们如何进宫都成了个问题! 与此同时,建福门。 新兵眼前唯有无尽的黑暗,耳侧隐约能听到伴着咯血的呻吟。 我在哪儿? 好像是建福门…… 对,火长昨天说好要给我们今天炖羊肉蹄子的…… 那个味道好香啊。 可是,方才发生什么了? 呼啸的弩箭、骇人的面甲、四溅的血肉、钻心的疼痛…… 新兵的左眼皮一直在跳。 可是阿爷和阿娘曾说过,左眼是跳财,右眼才是跳灾啊。 肚子好痛,好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肚子里流出来了…… 新兵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指尖似乎触碰到了某个刀柄样的物什。 他已经奄奄一息,即便是睁开双眼都十分费力。 在他的手指边,是一把鼓槌;而在他的身后,则是示警之用的戒晨鼓…… 隔壁突然传来刀剑入肉的声音,几声痛苦的呻吟随后便在屋内戛然而止。 新兵立刻意识到,敌人已经开始补刀了,一共七人,很快就会轮到自己…… 他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尝出的却是满嘴的血腥。 他移开覆于下腹的手掌,那边被捅出了个暗红色的洞,其中渗出的鲜血已然濡湿了整片下襟。 他怕得不行,下腹钻心的痛又一次袭来,让他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新兵眼角流下湿热的液体,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还想吃一口羊蹄子。 “阿爷,阿娘……” 丹凤门外。 崔琯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必须尽快打开宫门,在此耽搁的时间越多,乱党距离圣人就越近一步。 “时间急迫,天尊有危,还望监门速开宫门……” “崔公,这个真不得行……”宫门监觉出了一丝异样,面上的皱纹嵌得更深了,但还是按照规矩给崔琯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现在宵禁将至,任何人进宫都需要中使的宣谕,更不用说您带着这些骑兵了……” “圣人有难,我等特来救驾!速开宫门!”崔琯真的急了,忍不住向前一步,冲着城楼大吼起来,宫门监身后的金吾卫即刻紧张地横起槊来。几名城楼上的金吾卫闻声探出来脑袋,须臾又缩了回去。 宫门监倒是站得笔挺,他狐疑地向崔琯身后瞅了一眼,捋着胡子,语气里还带着点嘲讽:“真为救驾,就这么点人?济得什么事?” “我等先行至此,京兆府广平军千余人步行,须臾便至,监门公,圣人危在旦夕啊!”崔琯已经对宫门监用起了尊称,这已经逾越了礼数了。 宫门监心里有些没底,他同崔琯常打照面,这是个稳重的人,但现在却是这番表情,莫非宫里真的出了什么事? 开宫门很容易,只要他下令让兵士们转动绞盘即可,但如果出了乱子,他可是要掉脑袋的…… 想到此,宫门监还是向崔琯挥了挥手,转身要走。 建福门。 新兵只觉自己四肢冰凉,温热的生命力正缓缓从他的体内流逝。 死亡就是这样的吗? 新兵胸腔不再剧烈地起起伏伏,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右手手指无力地搭在鼓槌柄上。 鼓槌? “快擂鼓……” “快擂鼓!” 火长被杀前高喊的那句话,突然不住地在新兵的耳边响起。 就不能让我歇歇? 他嘴角动了动,想扯出一抹苦笑,手指则紧紧捏住了鼓槌的手柄。 他想起来了,当初正是刘火长手把手教的自己如何擂鼓鸣警…… 那就试试吧。 新兵几乎拼劲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站起,仅仅是起身的动作,就已经让他前额满是细汗。 他捏着鼓槌,口中忽然哇地一声咯了一地的血。 隔壁听到了这间侧屋里的声响,突然脚步急促。 新兵向身后望去,视线尽头是一张状似恶鬼的面甲,以及明晃晃的横刀。 新兵冷笑一声,心里嘲讽道:“没想到吧?” 说着,他握紧鼓槌的手臂猛地抡起…… 丹凤门外。 张翊均指甲不住地扣着缰绳上的绳结,难道真的要被自己人给堵在外面?他遽然下马,快步趋向前去,高声喊住了宫门监。 “若要尊驾开启宫门,何等情况下才可?” 宫门监徐徐转过身来,目光在张翊均身上扫了又扫,他本不想作答,但碍于一旁崔琯的面子,还是不耐烦地道:“中使宣谕、圣人亲至、辰时朝参,凡此三种……” “就没了?” “就没了……”宫门监答得干脆,忽而又补充道:“倒是还有一种,不过不太可能……” “?” “临近宫门或是宫中擂鼓示警,当是宫中生乱,官府救驾之兵可入宫禁。”宫门监呵呵笑了一声:“不过这自然不太可能,宫中有禁军,城门均有金吾兵把守,没那么容易生乱……” 宫门监话音未落,他的耳侧却陡然传来凄厉急促的擂鼓声。 一通之后,鼓声戛然而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十四章 罪孰大焉 翊唐第十四章罪孰大焉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正二刻。 长安,大明宫,清晖阁回廊。 寒梅傲立,含苞待放的骨朵上还缀着些今晨落下的细雪。 清晖阁回廊栏杆旁,有一个孤单的身影…… “臣,安定牛思黯,恳请陛下,将此案交付外廷,覆按详查……” “臣,京兆尹崔琯,请陛下详查!” “臣,大理卿王正雅,请陛下详查!” “臣,工部侍郎郑覃,请陛下详查!” 延英殿中,群臣的苦谏久久回响…… 天子脑海中交替闪现的,是马存亮的泣不成声,牛思黯的眼光诚挚,还有隐藏于余光中,王守澄的阴陟笑容。 所有人都在试图告诉自己真相,而自己却选择了相信谎言……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天子苦涩地冷笑一声,这句话当初正是自己对臣下说的。 然而落到自己身上时,结果却又多么讽刺…… 天子目尽远眺,表情竟好似发怔一般。他看到的,是僵冻的太液池,是覆雪的蓬莱阁,是天地皆白,是孤雁南归,初冬萧索,一片肃杀。天子默默抬起臂膀,妄图凭空抓住什么,握住的却唯有冰凉的空气。 “穆卿,已经不在了啊……” 天子轻叹一声,口中随之呼出一团白汽,带着浓浓的无奈,随风消散。他抬手解下披在肩头的貂绒,任由寒风扫过单薄的肩头。 “陛下,注意龙体啊!”一个忧虑的声音传来。 在天子的身后,是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人,身材颀长,下颌生有的一部美髯随着动作垂下,在夕阳映照下泛着些油光,一看便知下了功夫做过保养。身着一袭深青袍服,腰佩镶有铜銙的银带——这是正八品的服饰。在中年人的袍袖处,环有乌色的配饰,象征着御史台。 天子本亲自遣散了臣僚,但当他踱至中书省时,却只见此人留守其间。 曾几何时,穆庆臣……也是这样吧。 他总是喜欢在旬休之日流连中书,直至水漏流尽,方才离宫归家。后来吾拔擢他为翰林学士,问起古之忠义贤俊,也常常待到深夜方归…… 天子眼眶深处有了几分酸涩,轻声问道:“爱卿叫什么名字?” “回禀陛下,臣乃监察御史,汝南周墀,长庆二年进士。” 周墀俯下身去,郑重地拱起手来,声音抑扬顿挫。 天子那边有了片刻的沉默,良久,天子徐徐转过身来。 “周卿以为,朕可比前代何主?” 周墀答得不假思索:“陛下御极五载,手不释卷,恭俭求治,立志太平。左右臣僚尽看在眼里,臣私以为……陛下尧舜之君也!” “尧舜之君……” 天子垂下眼帘,轻叹一声,嘴角扯出的笑容不无自嘲。周樨稍稍抬头看去,竟见天子神色黯然了下去,眼角随后泛点泪光。 “朕怎么敢自比尧舜,之所以问卿,是想知道……朕何如周赧、汉献?” “这……” 周赧王、汉献帝,那是何等君王? 天子的话,惊得周樨汗水涔涔而下,立刻下跪伏地顿首:“彼亡国*之君,陛下何以……?” 伴着天子一声长长的叹息,一滴清泪自龙眸滑落,在周墀面前的青石板上洇出水渍。 “周赧王、汉献帝受制于权臣强藩,而朕……却受制于家奴。若如此说来…朕连彼亡国*之君,尚且不如啊……” “陛下……” 周樨如何不知天子口中的家奴为谁人,闻言竟也哑然失语,唯有将前额久久地抵在冰凉的地面。 “爱卿没有说错,”天子声音颤抖着,咽泪装欢般强挤出个笑容,“朕……是读过很多书。最喜读我朝列圣故事,平生夙愿乃是重现我大唐贞观、开元盛世。” “……为此朕御极五载,夙兴夜寐,每日歇息不过两三时辰,终年常服不过八套,未敢少有懈怠。” “然而……朕竟庸愚若此,因一己之妒,备信谗言,以致伤及手足,屠戮忠臣。罪孰大焉?” “朕实无颜面见我唐列祖列宗!更无颜面……”天子说到这儿停住了,只因他望见了朝这边缓步而来的一名绿袍宦官,便将穆庆臣的名字强咽了下去。 天子闭上双眼,用勉强让周樨听清的声音道:“爱卿……退下吧……” 周墀抬起身子,泪眼朦胧。 他正欲再拜,却陡然听到远远传自宫门城楼的鼓声。 与此同时,丹凤门外。 宫门监面色僵硬了半晌,他没想到打脸会来得这么快。 这声音分外清晰,在场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听得清楚。最末的戛然而止更是令人心里为之一颤,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向最坏的情况那边猜测。 城楼的几名金吾卫卒探出头来,向宫门监高声询问:“葛监,这声音是从建福门来的!” 立在宫门监身后的一名金吾兵大着胆子,名为相问,实为试探:“葛监,现在怎么办?” 在崔琯和张翊均的身后,京兆府广平军的步卒也已列队赶到。 时间卡得刚刚好…… 崔琯摆出“该升宫门了吧”的神情,望着宫门监,静候下令。 宫门监感觉面子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道:“先、先遣人查验一下,建福门的情况……” 留下这句话,宫门监便有转身要走的意思。 “监门!” 崔琯大吼一声叫住他,吓得宫门监身子不由得一激灵。 崔琯此刻有了十足的底气,他一改适才好声好气的:“贼人相犯,天尊有难,尔忝职宫门,安敢见危不救,玩忽职守?!” 末了,崔琯还觉力度不够,又声色俱厉道:“圣人若有闪失,尔必是赤族之罪!” 宫门监被崔琯这番恫吓吓得杵在原地,他一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感觉自己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干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崔琯并不要他的叩头,扬指向宫门。宫门监这才慌慌张张地下令:“快!快升宫门!同、同时派人去建福门问问情况,要快!” 城楼金吾卫卒得了令,自鼓声响起后便在绞盘旁待命的卫士马上行动,伴随着绳索摩擦的吱呀声,数丈高的丹凤门徐徐延启,宽阔威仪的御道现于张翊均眼前。 张翊均顾不得称叹雪漫宫城的壮美景致,连忙回身翻身上马。领头的骑手将广平军虎头番旗高高扬起,精骑身后步卒校尉纷纷传令,千名广平军武卒,脚下不停,疾步趋入丹凤门。 飒玉骓上,张翊均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气。 最简单的一步,终于完成了…… 与此同时,万年县,十六王宅。 最先遭遇袭击的,是一名刚从十六宅出来,往南步行而去的小吏。 宵禁将至,又是旬休,临近宫城的位置早已没了行人,小吏原本是给十六宅的宿卫送哺食的,待向东侧坊门口的护卫交割了餐食,驮马身上的食盒霎时间轻了一半。他刚拉着驮马往南,正要转过坊角,接着往西侧送餐食,身后和面前却突然多了十数道黑影。他方瞪大眼睛,咽喉处便插了一把飞刀,闷声倒地。 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东侧坊门的十六宅护卫正端着食盒,坐在两把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负责警戒的两名兵士忽觉耳边生风,未及反应,身子便同时一僵,被两支弩箭射穿了太阳穴。 飞出的脑浆溅在正在吃饭的护卫食盒里和身上,把他们吓了一大跳,慌忙把食盒丢在地上,纷纷探手去取长槊,却为时已晚,他们甚至都没来得急示警,便被数道窜来的黑影结果了性命。 为首的黑影活动了下脖颈,将面甲掀起,望着流满地的血浆,用脚尖踢了踢倒在跟前仍在抽搐的护卫,冷笑一声:“柏公选在吃哺食的时候举事,还真他妈的管用啊……” 待身后的几名黑影都又搭好了弩箭,为首的鬼兵向地上吐了口痰,将面甲戴好:“走,去给颍王府的那位殿下送惊喜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十五章 绝不言弃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正三刻。 长安,大明宫,内朝,清晖阁回廊。 急促的鼓点声从宫门传来,从天子和周墀的位置听来,像是阵阵沉闷的轰鸣。 鼓声稍纵即逝,徒留回声阵阵。 天子循声望去,疑道:“鼓声从何而来?” 周墀摇了摇头。 鼓声持续的时间太短了,从他们的位置并不好判断具体的发源地,但周墀可以肯定的是,鼓声定是来自宫门方向。而且在回廊转角处的绿袍宦官以及身后跟着的几名小宫人,在鼓声响起之时都不约而同地住了脚步,说明听到鼓声的绝非只有天子和周墀两人。 方才的鼓声在周墀心里泛起阵阵微妙的涟漪,这个鼓点节奏……他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但具体时间和场合,都印象不深了…… 天子龙眉微蹙,忙高声招呼那绿衣宦官向前。待他走近,天子才认出来,这人不正是马元贽吗? 马元贽和几名宫人正要伏身下拜,被天子的疑问所打断:“现在几时了?” 马元贽稍稍回忆了片刻,他是从蓬莱殿过来的,出殿门前隐约记得殿角的水漏显示的是申正二刻稍过,如此说来,蓬莱殿紧邻清晖阁回廊,想来也不过过去了半盏茶的工夫,顶多申正三刻。 天子龙眉皱得更紧了,时辰还未到酉初,为何宫门会传来鼓声?而且方才的这鼓声同丹凤门以往的时鼓截然不同。丹凤门城楼立有一口高约一丈的硕大戒晨鼓,每逢时辰更易,城楼金吾卫便以石槌击之,訇鸣震空,声传数里,即便身处太液池后,亦清晰可闻。 但方才的那通戛然而止的鼓声,天子从未听过…… 天子又一次问向马元贽:“方才那通擂鼓,却是何声?” 这个问题明显问住了马元贽,他级别太低,因而嗫嚅半晌,才犹犹豫豫地答道:“呃……许是金吾兵数错了时辰,将擂鼓提前了一刻?” 显然马元贽的回答并未解开天子心中的疑窦,金吾卫卒乃天子十六卫仅存的硕果,士兵选调尽皆精锐,战力、仪仗仅次于神策军,断不会在鸣鼓上出差错。而且方才的那一通鼓是急促沉闷的鼓点交错,而非报时鼓声似鸣钟般应有的大气恢弘,间隔久长。 天子烦闷地抱怨了一声,快步走向这侧的回廊出口,却发现原本看守此处的神策军全部没了踪影,只剩下了金吾卫卒十人许以及低阶宦官数人。 天子大为光火,厉声质问:“左右禁军何在?!” 几名金吾卫见问话的居然天子本人,同样一脸震惊,纷纷忙不迭地跪在地上。他们左右看着同袍,以至半晌无人答话。 马元贽怒了,“圣人问话,尔等怎么毫无反应?” “神、神策军……不知所在,”一名火长的金甲卫士战战兢兢地抬起身子,拱手向前,说着一口同州方言:“许、许是收兵回驻地了,我等一刻工夫前方才至此,见无人看守回廊入口,便把守此处……不、不想圣驾在此。” 蹊跷…… 太蹊跷了…… 身为监察御史的周墀职责本就是监察谬误、举报不法,对情势的变化本就敏感,现在他更是觉出了此间局势的不寻常、不自然。 节奏不祥的鼓点、戛然而止的擂鼓、不知去向的禁军…… 以及他现在心里隐隐的不安。 似乎有一张巨大的罗网,在天子周遭,悄然展开,仿佛要将包括天子在内的一切悉数吞噬。 周墀呼吸一滞,他想起来了! 他的记忆并未出错,方才的鼓声他不单听过,还亲身经历过。 不好!要出事…… “陛下……” 周墀急忙向天子叉手,沉声道:“请陛下即刻登上步辇,移驾清思殿以暂避!”同时又厉声吩咐在此把守的几名金吾卫卒随行护驾。 他本想说“避祸”,但细忖之下,眼下内朝之外,虚实不明,不应贸然制造恐慌。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要发生什么事了。否则禁军不会无缘无故,擅离职守,除非……他们接到了来自上级的命令,而且下命令的并非天子。 难道是那个“家奴”的命令? 天子注意到周墀凝重的神情,知道在弄清楚真相之前,最佳方式就是移驾他处,去往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移驾本身。 马元贽见天子颔首同意,立即吩咐几名低阶宫人宦官迅速搭起步辇。天子登辇后,马元贽正要依照惯例唱起驾,却被周墀抬手制止住。 周墀轻摇着头:“莫声张……” 与此同时,颍王府。 一名身着乌色便衣的兵士从高大的王府围墙上缒下,被下面静候的一队披甲护卫稳稳接住。 “如何?如何?”老宦官宋皋一脸焦急:“可向十六宅护卫核实了?” 便衣边扯下面上蒙脸布,边摇摇头。王府大门又传来了一阵叩门声,这次要较上次更为急促,显然屋外的来访者已然有些不耐烦了。 十数息工夫前,王府大门突然传来接连不断的叩门声,对方自称乃是龙武军,穆庆臣今晨被揭发伙同漳王凑谋反,漳王已被幽禁,由于颍王殿下同漳王情谊甚笃,特奉天子之命,请颍王殿下往宫中紫宸殿当庭作证。 彼时宋皋恰巧在侧,立时觉察出了对方说辞的异样。既奉天子之命,依照惯例必然先在外宣读一遍口谕,同时有十六宅护军校尉陪同,而对方所为显然不合规矩。宋皋遂急忙拉住了意欲开门的护卫,并找了个腿脚利落的,压着身子越墙出府,用最快的速度向十六宅卫兵核实情况。 “十六宅、四面坊门已经没有护卫了……”便衣单膝跪地,向颍王叉手禀报:“无一例外,尽皆被杀!” 在场众人矍然变色,而便衣则接着给本已惊骇的众人心头又添了道码:“屋外的数十人,皆乌衣面甲,横刀寸弩……根本不是什么龙武军!而且,安王府门前,也尽是这些兵士。” 颍王心里默念一声:“鬼兵……” 敌人的意图已然很明显了,当今天子、漳王、安王,以及颍王,四人皆是手足。鬼兵乱党瞄准的,是要将穆宗皇帝的子嗣屠戮殆尽! 看来他们要拥立的新君,是旁支啊…… 李瀍不无担心地向厚重的王府大门瞅了一眼,那边门闩后还抵着五名全副武装的王府护卫,一时半会儿应该还顶得住。 颍王府校尉梁唐臣垂头拱手:“殿下,要不要请颍王妃入暗渠暂避?” 李瀍登时犯了难,护送王氏,必然会让王府本就脆弱的防守更加不堪一击。 而王氏的安危,却是他绝不愿拿去赌的…… 李瀍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梁唐臣即刻派出两名持槊护卫,往内院而去。 恰在此时,在外的闯入者见门久不开,便不再叩门。府门外沉寂了少顷,尔后伴随着门闩的一阵猛颤,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 敌人果然开始撞门了…… 一名队正面有焦急:“殿下,现在怎么办?” 李瀍知道的很清楚,自己下面的决策,将会决定王府内所有人的命运。 而稍一不慎,便将是不测之祸…… 宋皋见颍王一时未下决断,先道:“无论如何,府门绝不可开,不然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梁唐臣闻言,点点头道:“王府大门厚且坚固,内有罩铜门闩,若无撞锤,仅凭人力绝无可能撞开,届时敌必尝试攀爬翻墙而入,我等备好弩机,若有人登墙,便即时射杀!” 梁唐臣的提议自出机杼,在场众人大多颔首表示赞同。颍王府卫兵共有一队二十余人,虽少但精,皆颍王亲信,平日交由梁唐臣亲自练兵,战斗力绝不在鬼兵乱党之下。 但众人并未行动,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颍王…… 李瀍心中传来一声长叹,他知道,所有人都在静候他最终的定夺。 穆庆臣获罪、漳王兄被废、鬼兵攻入十六宅,四方无援。宫里的情形恐怕同样凶险无比,而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仍然逍遥地观望着城中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颍王心神慌乱地踌躇了一会儿,前所未有的海量压力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让他一时险些头晕目眩,站立不住。 张翊均的一句话陡然冲入脑海:“纵然殿下一厢情愿,但臣绝不退缩,定会一查到底,如此才可复成命……” “可复成命……”李瀍口中喃喃地重复着。 那个人……或许,不对,是一定,还在这座长安城的某处奋战吧?毕竟他可不是什么轻言放弃的家伙! 前院的骚动到底还是没能瞒过王妃的耳朵,王氏在几名婢女的拥簇下出得二门,身后还跟着两名本派去护送的兵士。 梁唐臣大惊,怒气冲冲地斥责兵士道:“俺怎么吩咐的?你们怎么回事?” “梁阿伯,此是我之意,”王氏柔声打断:“殿下有难,我怎可躲于地下?” 始终眉头紧皱的李瀍终于展颜。 是啊……所有人,都在不顾安危,为自己、为大唐、为心中所相信的正义奋力拼杀。大势已然如此艰难,倘若我再乱了方寸,那将会辜负所有人的期盼! 李瀍镇定心神,环顾院内。望着王氏、梁唐臣、宋皋,和诸多护卫的澄澈眼神,李瀍的目光也随之流露出坚毅。 李瀍挺直腰身,字正腔圆地道出令所有人震惊的话语: “将府门打开!” 。手机版网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十六章 捉襟见肘 翊唐第十六章捉襟见肘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初。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颍王的话一说出口,众皆哗然。 所有人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还互相确认似的看了其他人一眼。 “殿下,万万不可啊!”宋皋跪地叩首,哭腔央求:“这、这是引狼入室!今日漳王已然获罪,安王府同样围满乱党,眼下吉凶未卜,殿下可要三思呐!” 府门又被从外冲撞了一次,梁唐臣说得没错,王府大门固若金汤,仅凭人力是不可能被撞开的,因而敌人距离发现这一点也不远了…… 王氏稍稍细想也能明白李瀍为何这样做出抉择,敌人人多势众,尽皆精锐,连十六宅卫兵都已死尽,仅凭府中的这二十余人,硬拼只能拖一拖,最后还是免不了全军覆没的结局。 颍王接上话茬:“而且我们弩箭储备不足,就算箭无虚发,早晚也会抵挡不住。” 在场众人一时犯了难,梁唐臣想不明白王爷的心思:“那难道开门迎敌就能抵挡得住吗?” 王氏注视着李瀍的神情,敏锐地觉出自己丈夫眼神中泛起的坚定。 “大王心里,已有计策了?” 李瀍嘴角噙着一抹清冷笑意,一字一顿:“谁说……我们要试图抵挡了?” 与此同时,大明宫,文思院。 在周墀和马元贽的催促下,天子步辇行动迅速,一刻工夫便已能望见前面回廊右侧的文思院殿脊。 这一路上每遇到执勤各处入口的金吾卫,周墀便将其招呼过来随行护驾。如此一来二去,原本不过十数人的随驾人员终于增到了五十多人,虽然人数依然很少,但聊胜于无。 城中交替响起象征酉初的钟鼓声,周墀两下一对比,心里更加笃定,方才的那通戛然而止的鼓声他第一次听到是在宝历二年。 一模一样的节奏。 周墀当时只是打杂的起居郎,那一日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宫中染坊工人作乱,贼人率众攻入宫城,竟逼得敬宗皇帝逃出宫殿,彼时马存亮为左神策军中尉,反应迅速,及时救驾,亲自背起敬宗皇帝移驾左军内院避祸,尔后领兵诛贼,由此祸乱悉平。 而金吾卫彼时的示警鼓声,便与适才类同。 错不了…… 周墀紧跟在天子步辇后侧,脑中回忆起那次事件的称谓:“张韶之乱……” 不过此次的变故又似乎与张韶之乱稍有不同,那一次禁军中尉马存亮亲自护驾,而这一次一路上竟然连禁军的影子都没看到,更妄提中尉以及枢密使等人了。 周墀压低些语声,朝马元贽急道:“禁军呢?为何偌大的大明宫,此刻一个神策兵的踪影都不见了?” 马元贽级别太低,对禁军动向根本掌握不到,因此并答不出个所以然。 周墀心里愈发不安。 难道禁军……暗中与贼人勾结?! 这个想法得有多疯狂? 周墀望着天子的背影,两道浓眉拧到一起,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身为臣子,天子的安危当在第一位,若真有人作乱,如何谨慎都不为过!可是宫中能与神策军相抗衡的战力,只有金吾卫了,但现在这一路上才收敛了这点人,根本济不得什么事! 他连忙问向随驾左右的金吾卫:“金吾卫大将军沈竓何在?宫城出事,为何无人护驾?” 回答他的是一名金吾卫的校尉:“眼下还未宵禁,沈将军此刻想是还在城中巡防……” “可是宫城都鸣鼓示警了!” “呃……”校尉看了周墀一眼,他对于这一个八品小官如此质问自己有些不爽,但天子在前,他也不敢多说什么:“长安城那么大,方才那一通鼓才响了多久?在平康坊以南估计都听不到……” 周墀觉得他们必须要采取行动了,不然如果贼人得知圣人动向,仅凭这些人,后果不堪设想。他将自己的想法说给校尉,对方却撇撇嘴,“内朝主要由禁军负责守备,能敛集这么多人,已经实属不易了……” 周墀这才想起来,他官居八品,平时经常到往的中书省、御史台等地皆位于金吾卫负责值守的中朝外朝,根本没有权力进入内朝朝参,因而对此间护卫部署并不熟悉。 而问题就在于,示警的是宫门那边,贼人若要进攻,必然经由外朝和中朝,眼下那边虚实不明,真要去那边调兵有自投罗网的风险。 周墀急得跺脚,难道真的找不到更多护驾之人了? 他抬起头,在视线尽头,是清思殿的赤金色殿脊,以及殿前宽阔的马毬场…… 右神策军,内廷。 殿内燃起了火烛,将内廷映如白昼。 王守澄身披紫袍,腰悬金鱼袋。他独自端坐于内廷上座,似是在闭目养神,右手手掌里还握着两枚核桃,交替不停地转着。 在得到王守澄的首肯后,枢密使鱼弘志突然疾步趋入。在半个时辰之前,正是他为王守澄带来的罪臣穆庆臣“畏罪自尽”的消息。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既定的路线稳步行进…… “祖宗……”鱼弘志定了定神,先俯下身去深施一揖,尔后走到王守澄身旁,伏于耳侧,低声道:“那个柏夔,已领鬼兵入建福门了,外朝已陷……不过……他们处事不密,金吾卫鸣了鼓。您看,我们是不是也该有所行动了?” 王守澄的双眼嵌在层层皱纹之中,鱼弘志一时不知是眯着眼睛还是仍旧闭目,他刚要伸手去碰王守澄的肩头,王守澄却突然开口,将鱼弘志吓了一跳,连忙将手缩回袖笼。 王守澄轻飘飘地回应了一句:“知道了。” 鱼弘志皱了下本就稀疏的眉毛,在眼窝内留下一抹阴影。他迟疑了片刻,这个淡淡的回应同他所设想的全然不同,按照计划,宫城布局繁复,柏夔入城后,便将派出少许禁军,领路在前,直到寻得天子所在。况且现在金吾兵有过示警,若是他们毫无动作,柏夔那边怕是会很难办。可是看王将军的意思,莫非…… 王将军不愿让禁军出手? 鱼弘志心里没底,便又道:“呃,弘志有一事不明。” “讲……” “为何祖宗下令将天尊身侧的禁兵给撤走了?”鱼弘志半是试探半是疑问道:“这样我们恐怕无法及时获取圣驾去向呐……” 王守澄徐徐睁眼,鱼弘志忙将脑袋低下去,可他等了良久,王守澄那边却依然沉默不语。 唯有右手仍不停地把弄着那两枚核桃……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十七章 烟丸腾起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初。 长安,大明宫,丹凤门。 进入大明宫后,城楼不少金吾卫也忙跟着下来。算是为崔琯麾下的京兆府兵又增添了一份助力。 大明宫丹凤门后,是宽约数丈的磨砂皓玉御道,直通整座宫殿群中最为巍峨的外朝含元殿,立于御道这端,可将含元殿及殿前东西朝堂一览无余。 崔琯领军快速行至御道末端,却惊惧地发现,矗立远处的东西朝堂竟无一人守卫,但视线之内也没有乱党的影子。 “这……”崔琯惊问左右:“圣人行在何处?!”可回应他的只有沉默,负责把守宫门的金吾卫哪会知道这个。 一直镇定自若的崔琯终于显露出了慌张的神色,进入宫禁之内,便不再是他所管辖的范围了。而且宫禁深处错综复杂,九曲回转,稍有疏忽,便有可能迷路,进而耽搁宝贵的时间。再加上内部虚实不明,一旦步入深处,时刻有可能遭遇乱党伏击。 每耽搁的一弹,乱党便距离危及圣人又近了一寸…… “完了完了,我们不会来晚了吧!” 鬼兵作乱所选的时机太过巧妙了,先趁金吾卫卒换班哺食之时袭取了建福门,尔后沿御道直往外朝。鼓声响时已是半刻工夫前,如果宫中空虚,鬼兵恐怕已经攻取含元殿。 现在最大的问题便是,不知天子行在…… 偌大的大明宫里去找,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尽管张翊均完全清楚崔琯的忧虑,但他的脸上却远没有崔琯的凝重。 原因无他:对于他们而言是大海捞针,对于鬼兵,难道就不是吗? 适才建福门可是传出过示警鼓声,虽然只有一通,但声传深远,现在未至宵禁,天子行在必在太液池以南,如此那通鼓声会听得清清楚楚,不可能坐以待毙,无所行动。 张翊均将自己的想法对崔琯约略一说,崔琯恍然顿悟,觉得言之有理!他正要下令分出部分兵力往建福门夺回宫门,却被张翊均从旁扯住了缰绳。 “眼下时间急迫,夺回建福门,已经顾不得了!” “均儿你疯了?” 崔琯大惊,倒吸一口凉气。如果不夺回建福门,那么盘踞在宫门处的鬼兵乱党时刻有可能扑向他们后侧,届时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势必要分出一部分用来防备身后,此乃兵家大忌! 崔琯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这是……要让我们腹背受敌啊?这堪比自杀!绝不可行!” 不过崔琯也清楚分兵行动的风险不比腹背受敌要小,领头骑手里有一名身着明光铠的重甲骑兵,从肩头缠缚的深绿绶带能看出此人的军阶应当在六品以上,许是京兆府兵里的中郎将。他向张翊均提了一个更加不切实际的想法:“除非能有援兵替我们夺取建福门……” 崔琯马上摇摇头,金吾兵分散城中,禁军不知所踪,龙武军远在内朝和寝殿区,中郎将说的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明显要更加渺茫。 但中郎将和崔琯的话却某种程度上提醒了张翊均。 禁军和龙武军显然指望不上,那金吾卫呢? 张翊均眼前悠然一亮。 “既然金吾卫是散布城中……” “那就把他们聚到一起!” 这回不光崔琯,连围在周围的骑手都面露狐疑的神色,这个弱冠也太天马行空了吧…… “崔伯伯大可安心……不会腹背受敌的!”张翊均却似乎成竹在胸,从容笑着。 原来那样物什,是这样派上用场的…… 说完,张翊均便将手指探向腰间斜囊深处,摸有少顷,随后竟掏出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烟丸! “烟丸?!”中郎将冲口而出一声惊呼,“怎么这么大!” “这……”与其说崔琯脸上是惊忡,更多的是诧异:“你怎么会有军中配给的烟丸?” 张翊均表情神秘地解释了一句:“安康公主的礼物……” 若不是中郎将方才的那句提议和崔琯的答复,张翊均也根本想不到这个他一直放在斜囊里落灰的物什。 军中见烟如见敌!必须立刻聚拢驰援。 张翊均将烟丸紧握,用力地砸向数丈开外的御道上,烟丸内裹有的白磷、硫磺经这一撞击,登时擦出火苗,不一会儿就腾腾地冒起赤色浓烟,借着风势,直直地刺向渐趋昏暗的夜空,仿佛一面赤色大纛。 望着高耸入云的烟丸,安康公主在颍王府对张翊均说过的话,在他的耳旁悠然响起:“此是左金吾大将军沈竓给本主的……只要擦燃以后,城北抛出去,城南亦能望见。沈叔叔说只要他看到,就会带金吾兵来……” 中郎将遥望着滚滚浓烟道:“不出意外,全城的人都能看到……” 如果是白天,张翊均无比确信,这个烟的高度,纵使金吾兵身在城南尽头,只要抬头,也一定能看到! 但是问题在于,现在太阳已经要落到城墙后头了,到了夜晚,浓烟离远了能不能被看到,是个问题…… “不出意外……”崔琯重复了一句,显然他心里还是略微有些没底。不过这至少让他的后顾之忧削去了五分。 “所有京兆府兵……”崔琯大吼一声下令:“入宫救驾!” 张翊均策马,又仰望了眼高耸的烟柱。 希望沈将军并没有欺骗公主…… 与此同时,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为首的鬼兵名叫邵光,他今日参与了屠戮玄都观、袭取建福门等一系列活计,全程他的面甲下始终面无表情。惨叫的道士和金吾兵,对于闻惯了血腥的他毫无感觉。 但现在邵光脸上却满是诧异,这还是他今日来第一次觉得有事出乎了他的意料…… 并不是因为这固若金汤撞不开的王府大门,而是这硕大的王府大门竟然是里面人自己打开的。明明他们都做好了攀墙而上的准备,连带弯钩的蛇藤绳都备好了。 迎出来的是一名年龄足够当他爷爷的老宦官,身后还跟着四名护卫。 怪异的是,这五个人看到邵光手中明晃晃的横刀以及身后数十摩拳擦掌的兄弟,竟然面上毫无恐惧,反而一副相见恨晚,笑脸相迎。甚至假如下一刻他们跟自己称兄道弟都不奇怪。 莫不是要投降? 邵光把眉毛抬了抬,鼻孔里冷笑一声:这可保不住你们的小命,柏夔的命令可是一个不留! “军爷……”那老宦官一脸谄媚地开口道:“鬼兵迎驾进行得如何了?” 邵光正要挥刀向前,听到这个问话身子登时一僵。 “你再说一遍?” 老宦官满面堆笑,不紧不慢:“今日举事,迎立新君,宋皋在此静候多时了!想是一切顺利?” 这是怎么回事?邵光面甲下的双眼瞪得更大了。 这其貌不扬的老家伙怎么会知道他们的称谓?而且还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宋皋? 没听说过啊…… 邵光觉得还是要谨慎些,正要开口相问,却被宋皋极为恭敬地迎入王府宅邸。为保险起见,邵光还是颇为警惕地命几名鬼兵攀墙观望了一阵,确认府院墙后没有人埋伏其间才领着麾下几乎全部的鬼兵跟了进去,同时命五人静候在府门处警戒。 “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进来,也不能出去!如果有人接近,就地砍杀!” “喏!”几名鬼兵齐齐拱手。 。手机版网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十八章 驰援皇城 翊唐第十八章驰援皇城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初一刻。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寒冬之日,宋皋袍服下的内衬已浸满了细汗。 他无比清楚,仅凭方才的那两句意味不明的言语,只能将面前的这个领头的鬼兵暂时唬住,若要让他们乖乖地跟自己进到后园——那个预设的战场——没有那么容易。 鬼兵肯定还会有所戒备,有所质问…… 而颍王殿下托付给他的,是阖府人的性命! 这里面有殿下的,有王妃的,还有所有护军和仆役奴婢的…… 届时他必须字斟句酌! 而宋皋的担忧也并没有错…… 邵光内心对这个老宦官以及四名金甲护卫充满了疑窦,他领着身后鬼兵,一直跟着宋皋,直到被带进了王府二门,他仍然不忘左右仔细地观望了环视一番,像一只未熬熟的雏鹰,生怕在院角或是院墙后藏有埋伏。 若按照邵光以往的行事风格,管他是谁,必然是先砍了再说。但对于此次“迎驾”行动,他并不敢马虎,而且这老宦官适才可是实打实地说出来了此次行动的代称以及他们的目的:迎立新君…… 若非组织内部或是禁军里的那一小撮人,可不会了解到这般程度…… 邵光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难道说……这几个人和自己实际上是一伙的?毕竟“那一位”如果在颍王府内安插些暗桩内应,也是可以想见的。 柏夔的命令虽然是一个不留,但是对于自己人呢?难道也一起杀了? 但谨慎些也并不为过…… 邵光这样想着,将宋皋粗暴地一把扯住:“你这阉奴,欲将我等带至何处?” 末了,邵光觉得言辞还不够激烈,便默默掀开面甲,露出阴陟的表情,“不会是……在府内设了埋伏吧?” 宋皋回身望着他,身侧的一名护卫见到邵光的面容表情,被惊得身子震了几许。在邵光的右侧额角,有一道骇人的结痂伤口,一直延伸到眉骨。而且不知是不是这个伤口的缘故,连带着邵光的右眼也半是血红。 宋皋心底却冷冷一笑,他到底是侍奉过宫里和藩王府的老宦官,并未被吓到。他一下就听出来邵光的话语与其说是在恫吓,更多是在试探。 鬼兵都是军中的大老粗,刀头舔血有一套,但在揣摩人心上,还是太嫩了…… “都什么时候了?!”宋皋嗔目大吼一声,“自己人怎么还在搞内部猜忌?” 这一吼直接吓得邵光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晃了下刀尖。不是宋皋的声音多么有威慑力,更多的是这开头的质问,竟和适才柏夔的不谋而合…… 其实宋皋猜的不错,他早从颍王殿下以及张翊均那边有所耳闻,像鬼兵乱党这般庞然大物,若是内部完全一条心,是不可能的。其目的既然是拥立新君,其成员内部必然各怀鬼胎,恐怕内斗争功绝不会少…… 越是这般,宋皋就越不能示以软弱,温言解释,那样只会引起更多的猜疑。 他只需稍稍一诈…… “王将军将颍王府托与老奴料理,结果尔等姗姗来迟,致使颍王伙同宅院护卫遁入暗渠,竟还在此争功!” 原来是王守澄的人……邵光心道,嗫嚅着高声争辩,但气势上直接弱了三分:“那、那本是安排给豆卢著的任务,这……这本不归我等负责!” 怪不得这老家伙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原来真的是自己人……邵光这下无比确信,他心里已经悄然存下了定见,警惕登时放下了三分。 不过听这老阉奴的意思,颍王是已经逃了? “王府里其他人等呢?” “不见踪影。” 邵光眉头一皱,莫非豆卢著那个混蛋不但爽约,还走漏了风声? “你口中的暗渠何在?” 宋皋将严肃的神情保持得恰到好处,“请尊驾随老奴直往后园……” 邵光刚要挪步,心里却稍有不放心,遂下令让十名鬼兵三两一队,分头搜查王府,“不要放过每一间屋宅,全部彻查!” 宋皋面上波澜不惊,对邵光的命令并未有所阻止。他知道,对方虽然暂且消除了疑心,但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仍是脆弱的,自己若再行阻拦,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王府侧室内,鸦雀无声。 直到屋宅门扉“咔嚓”一声被一脚踹开。 前来搜查屋宅的两名鬼兵站在屋外,目光匆匆扫过屋内的陈饰。 屋宅最深处的木制台案上,立着一尊莲花七宝侧龛,里面竖着一尊牌位——这似乎是颍王生母韦氏的灵牌。牌位前还杵着三根即将燃尽的线香,上头细烟袅袅。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同时适应屋内昏暗的环境,两名鬼兵毫无防备地掀开了面甲,一前一后迈入屋内。他们正要接着向内走,便突觉耳侧生风。两人不及扭头,口鼻便各被一只大手紧紧覆住,咽喉处还被人用弓弦用力向后一扯,让他们彻底失了声。 梁唐臣和另一名护卫将二人迅速拖到宅内左右两侧,随后一名守在门侧的护卫马上悄声将门扉再次合拢。 梁唐臣浑身肌肉紧绷,房梁般粗壮的双臂用力一勒。不出数息,这名鬼兵便吐着舌头,双目血红地断了气,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脖颈上多了一道暗红的勒痕。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而在此间屋宅外,负责搜查宅院的鬼兵又先后穿过月门,往宅院更深处搜寻可能的目标痕迹。由于他们所有人都带着制式相类的面甲,再加上经宋皋的那一番话术,让鬼兵们纷纷放松了警惕,竟让他们一时完全没有意识到队伍里少了两人。 凑在窗纸窟窿眼后的李瀍长舒了一口气,将身子又压了下去。 一切顺利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李瀍心里冲着牌位默念了一声“母亲告罪……”毕竟在自己娘亲灵堂里杀人,唯有这等大不敬的事情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颍王的周围,是王氏、梁唐臣、十数名披甲护卫、还有府中全部的仆役奴婢。 李瀍目光灼灼地望着后园方向,眸中好似燃着一团烈焰。 “剩下的,就是静候宋阿翁的消息了……” 邵光跟着宋皋一路行至后园,那边负责搜查院落的鬼兵用了些工夫回报,口径出奇的统一:“院内空无一人。” “妈了个巴子,这阉奴没扯谎……”邵光得了回报,心里终于对宋皋放下了大半戒心。 宋皋面色平静地手掌向后园正中央的炼丹炉一延,领着邵光缓步行至近前。 邵光上下打量这炼丹炉半晌,并未看出什么蹊跷来。炼丹炉似乎经常保养,通身涂油,倒是和坊间流传的颍王崇道颇为吻合。炉内还残留着些红彤彤的丸状物。 丹药? 邵光好奇地拈起一颗嗅了嗅,一股浓重的金属味冲入鼻腔,让他马上就把这玩意丢到地上。 “你说的暗渠呢?”邵光语气里半是怀疑。 宋皋并未马上搭话,而是在炼丹炉右侧的一块地砖上踩了踩,似乎在确认位置。宋皋随后用力向下一跺,那块地砖立时陷入地中,少顷又像机关似的缓缓升起,恢复原位。 邵光不明就里地望着宋皋在他面前鼓捣,他正要开口,突觉脚下一阵颤动,惊得他连忙侧身一跃。 邵光方才所站立的青石板地面,竟隆隆掀起一块七尺见方的地砖。 原来真的有暗渠?! 邵光惊奇地瞪圆了眼睛,暗渠内有台阶直通地下。而在台阶的深处,则被浓重的黑暗所包裹,一时不知虚实。 与此同时,万年县,长兴坊。 一名身披金甲的金吾卫匆匆闯入一间酒肆,险些将端着酒盏的伙计撞倒。 金吾卫趋至一名身披明光铠、右肩缠有深紫绫罗绶带的年迈军将身侧,俯身拱手,语气甚急: “沈将军,有烟丸!” 这名年迈军将,正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沈竓。 沈竓听了金吾卫的汇报,把着夜光杯的手僵在空中。对首坐着的同僚见沈竓这般反应,知道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很识趣地将酒爵搁在案上,托手暂离。 沈竓马上站起身来,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烟丸?” 长安城一片太平,何来战事? 沈竓不敢怠慢,跟着金吾卫快步冲到酒肆外。顺着金吾卫兵手指的东北方向,一条赤色巨龙正蜿蜒直冲发暗的苍穹。 等等…… 这个颜色。 赤红色…… 安康公主? 沈竓疑惑地皱了皱斑驳的浓眉,“可是为何是……皇城方向?” 莫非是安康公主那小家伙瞎胡闹,在宫里把烟丸摔在地上了? 沈竓定了定神,他眯着眼睛,努力判断这赤烟飘起的方位。可是他左看右看……都不觉得这赤烟的源头来自公主后妃居住的寝殿区。 沈竓忽然紧张起来,难道皇城有变? 这个想法窜入沈竓脑海后,便让他再也挥之不去。 “叫城东北各坊里长封锁坊门,迅速集结全城金吾卫!” 沈竓一声令下,左右数十金吾卫迅速翻身上马,一名兵士掏出烟丸,奋力一砸,黄烟登时腾起。 “驰援皇城,直趋大明宫!”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十九章 箭在弦上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初二刻。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邵光站在暗渠入口对着黑逡逡的地下凝望半晌,有些犹豫地撇了撇嘴。 陌生暗渠中常设机关,况且此间不见五指,如若那个颍王在内部暗做埋伏,情况必为不妙。 宋皋看出了邵光的顾虑,连忙向邵光拱了拱手:“尊驾不必担心,此暗渠尽头已被老奴堵死,是死路一条,尊驾只需遣人去追便是。瓮中之鳖,易如反掌。” “不是说瓮中之鳖吗?”邵光看着宋皋“嘶”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去追?” 为免对方起疑心,宋皋自嘲般地笑道:“老奴是断了根的人,上阵拼杀实非老奴所能为。” “况且,老奴不过为王将军通风报信之人,诛杀藩王一事,与老奴无干……” 为让邵光放心去追,宋皋又一五一十地将暗渠内部的构造以及颍王可能藏身之处细细讲了一番,直到说得邵光都听得烦了,才彻底罢休。 宋皋尽可能说得字斟句酌,他知道,如果他将暗渠说得太复杂,或是颍王身侧的护卫数量太多,鬼兵极有可能会选择不冒风险,原地静候援兵。但如果把暗渠说得过于简单,邵光领兵遁入暗渠人数太少,那就达不到他们原本的目的。 末了,邵光无奈,便典起身侧二十余人,燃起松明火炬,正要与自己一道依次进入暗渠。 宋皋忽而叫住他:“彼身侧王府护卫十数人,尽皆精锐,二十人会不会……太少?” “老子杀的就是精锐……”邵光颇为自信地冷笑一声,转身率先进入黑暗之中。 宋皋立在原地,下意识地揩去前额沁出的细汗。 他看得很清楚,邵光方才搭话时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怀疑…… 在距离鬼兵所在后园百步许的韦妃灵堂,颍王已穿上了自己往昔往西苑狩猎所着的漆色扎甲。他腰佩横刀,肩头斜挎着一把雕龙长弓,这本是他游猎时用得最称手的兵器,不过射出的利箭瞄准的都是野兽之类,还从未在人身上用过。 李瀍连续数次深呼吸,以期让自己稍有紧张的心境平复。 他们的计划,本是让宋皋伪装作乱党同谋,将鬼兵大部吸引至后园,诈称颍王携阖府人员遁入另一端早已堵死的暗渠,引诱鬼兵入暗渠追杀并不存在的目标。尔后宋皋趁机将暗渠入口关闭,颍王与梁唐臣领兵将王府内乱党彻底肃清。 那处暗渠正是张翊均重返长安时同颍王重逢时所用的,后来因为被李商隐看穿,便已废弃,本来兴宁坊那边已经堵死,十六宅这边的入口原定明日毁掉,却不曾想今日以此种方式被动用。 而暗渠入口第二次发出的铜齿咬合的震动,便是他们行动的信号…… 但现在暗渠早已打开,时至现在那边既没传来刀兵相接的铿锵,也迟迟未闻暗渠闭合的响动,整个计划此刻如堕迷雾。 因此,李瀍遽然起身,神色凝重地做了决断:他们不能再耽搁了,拖得越久,宋皋的处境越发危险。 他太清楚那处暗渠的深浅了,不出半盏茶的工夫,鬼兵再愚钝也能发现暗渠里短时间根本没人来过的迹象。 “殿下……”梁唐臣从旁劝诫:“鬼兵既然都被宋皋引到后园了,府门口目测只留了一火人,可以趁此机会即刻逃出王府。眼下还未宵禁,出了十六宅,分头行动混入人群,至少可保证暂时安全。” 颍王立时否决,满面肃容:“宋皋还有四名槊兵还在后园,我们一走,相当于给他们判了死刑!” “殿下!”梁唐臣如何不知他的提议意味着什么,但他仍红着眼睛,俯首力争,说得一字一顿:“眼下危急关头,走为上计啊!” 梁唐臣望着李瀍渐趋紧蹙的眉头,接着道:“敌人有满编一队五十人,如果暗渠内的敌军意识到中计,战中回返,我们……定会寡不敌众啊!” 就连王氏也从旁劝慰道:“梁阿伯所言不虚,后园虚实不明。若宋皋已然遇害,拼杀无益,再在王府逡巡逗留,只会凶多吉少……” 李瀍怔住,他知道,梁唐臣是个爱兵如子的家伙,府院里的护卫每一个都被梁唐臣视若己出,他能说出这句话,显然他对己方的胜算已经做了判断。而王氏又一向冷静自若,条理明晰,她的态度,或多或少说明当前的局势已然到了十分凶险的地步…… 李瀍握紧了腰间横刀。 但是…… 颍王府的护卫为李瀍保驾多年,每一个人他都能叫得上名字。宋皋自李瀍出阁便服侍至今。哪怕到了最后关头,他也绝不可能将他们丢给贼人乱党,让他们去送死! 不然……届时他还有何面目接着做自己的王爷?有何面目去面对张翊均和远在西川的恩师李德裕? 自己的一言一行,母亲在天之灵,可都看着呐……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绝非弃人安危于不顾之人,此事莫要再争!”李瀍说得斩钉截铁,目光灼灼:“何况,暗渠已开,说明鬼兵已半数遁入,我等只消一人冲至机关一侧,将其合拢,战必胜矣!” 梁唐臣仍心有不安,但他紧抿双唇,面向颍王,单膝跪地。 “愿为殿下前驱……” 灵堂内的所有护卫,尽皆手持槊矛,单膝跪地。 “愿为殿下前驱!” 半刻后,地下暗渠内。 邵光刚开始走得很是小心,几乎是一息迈出一步的架势,但越往深了走他的步速相应也越快,因为他越发觉得不对劲…… 他们适才经过了一间宽阔的地下厅堂,里面杵着三清像,以及石桌石案之类,倒与宋皋所描述的细节颇为类似。 但穿过了那处厅堂末端的石门,邵光却渐渐发现了此间蹊跷。 他抬手示意所有人都驻足,一手举起松明火炬,以图照亮暗渠内的前路。 “你听见什么了吗?”邵光悄声问向身侧的鬼兵。 那人侧耳听了少顷,生怕自己忽视了什么轻微的声响,最后仍旧茫然地摇摇头道:“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没错,什么都他妈的没有……” 邵光细眯双眼,切齿不已。此刻压迫他耳鼓的唯有浓墨般的黑暗与混沌的死寂…… 如果按照那个宋皋所言,暗渠深处应当是死路一条,颍王和全部官属既然都在此间暗渠内藏身,人数应该不下五十人。 纵然训练精良如他们鬼兵,也绝不可能做到五十多人半晌的工夫一点声音都不发出。 何况暗渠深邃幽长,稍有响动,必然会被暗渠通道给拉长成如鬼魅般的异响。 那么解释怕是只有一个…… “暗渠内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有人从后揣测道:“不会是为了把我们关在里面吧?” 邵光遽然变色,恨恨地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我们他妈被骗了!” “快!快回去!” 。手机版网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二十章 力挽狂澜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初二刻许。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站于暗渠入口的宋皋和四名护卫屏息凝神,老宦官将目光悄悄瞥向暗渠对侧端坐的一尊獬豸石首。 獬豸本为传说瑞兽,头顶独角,通身被鳞,状似神羊,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善恶忠奸。颍王崇道,又不喜有奸邪接近炼丹炉,毁了道行,故而特意在炼丹炉的四个角各摆了一尊獬豸。 而控制暗渠关闭的机关正是被设计在暗渠入口石板对侧的一尊獬豸之下。距离宋皋所站的位置并不太远,但为免意外关闭,那尊獬豸被特意设计得极难推动。但无奈其余四名护卫都不知暗渠机关在彼,如要关闭暗渠,宋皋届时只能全凭自己。 但现在这些全都不重要了…… 邵光到底狡猾警惕,在地面上留足了足以压制全部王府护卫的鬼兵。 宋皋环望着鬼兵腰间及手中的利刃,知道就算全部护卫上前,也顶多只能同这群人打个五五开。 所以他迟迟不曾关闭暗渠,暗渠开启后半刻不关,颍王就要同王妃率领阖府护卫及仆役逃离王府了…… 而他宋皋,则必死无疑。 只要能保殿下安全,虽死何惧? 宋皋挺直了稍有佝偻腰背,目光中变得视死如归。 他轻咳一声,抬手摸了下唇边。 守在他身侧的四名王府护卫见了,各自颔首,纷纷握紧了手中长槊。 他们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原先的计划已然不作数了,乙计划开始启用:拼死守住此处,为殿下争取逃出王府的宝贵时间…… 宋皋手入袖笼,静静地闭上双眼,静候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殿下啊,你是老奴从小看大的,老奴是个自幼断了根的人,只要殿下能平安一生,老奴死而无憾矣…… 希望殿下莫要顾念老奴,尽管逃出生天,老奴……死也瞑目。 直到一声大吼冲破了后园内的寂静…… “为颍王殿下尽忠!” 梁唐臣的声音。 宋皋猛地睁开双眼。 “殿下?!” 月门外,好似暴风吹过,弩箭呼啸,靠近门口的几名鬼兵登时被扎成了刺猬,园内鬼兵完全没意识到会有人从他们背后突袭,慌忙举起弩机回身反击。 梁唐臣和颍王举盾抵挡,率队而入,以园内假山为遮掩,躲避其后,继而趁着鬼兵更换弩箭的空当抬弓便射,又撂倒了数名敌人。 宋皋身侧的四名护卫见殿下亲自领兵诛贼,在惊讶之后,立时行动,护卫四人结阵,将宋皋身前形成了一道金甲人墙。 有戏! 宋皋心道:只要暗渠内的鬼兵被关起来,他们还是有可能取胜的! 宋皋看准獬豸石首,在身侧四名护卫的掩护下,迅速绕过炼丹炉。 园内鬼兵注意到宋皋如此怪异的动作,又见四名护卫装扮同突然来袭的敌人全然相同,登时意识到这五人的敌我。 “快!先射阉人!” 看到宋皋已到达獬豸石首前,一名鬼兵满眼惊恐,指着宋皋的位置大声疾呼。 临近的几名鬼兵纷纷调转弩机,朝着宋皋的方向抬弩便射,结果宋皋身侧的护卫竟奋力以身相护。四面八方射来的弩箭如同飞蝗,扎入甲衣皮肉,登时血光四溅。 宋皋浑身满是护卫的血污,他流着眼泪,大声惨呼,奋力推动石首,甚至后背都被射中一箭,手掌使力不停。 为颍王殿下尽忠! 宋皋心中不住地响起这个声音,獬豸石首被推动了一寸、两寸…… 只待最后的“咔”声响起,暗渠便会关闭! 但突然伸来的一只壮厚大手,却将宋皋的小臂紧紧钳住,一时竟让他动弹不得分毫…… “阉奴,他妈的敢骗老子?!” 听到这个声音,宋皋心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叹…… 抬眼,邵光圆瞪的双目凶光毕露。 宋皋毫无惧色,但无论他如何凭借全身的重量使力,仍然拗不过邵光如铁鳌般的粗厚大手。 他已知不可为,遂向邵光猛啐一口,骂声不停:“逆贼!你必横死……” 而在下一弹,紧随邵光跟上来的鬼兵二话不说,横刀落地。宋皋甚至话音未落,竟已身首分离,血喷如柱,断首身躯沉沉地倒了下去。 “宋阿翁!” 紧随梁唐臣紧急驰援那边的李瀍,到底是晚了一步,而他也刚好目睹了这血腥一幕。汹涌的泪水冲入眼眶,他抬弓搭箭便射,却被邵光轻松地翻身躲了过去。 梁唐臣大吼一声,领着几名护卫冲过去,立时砍倒四人。 但这都已无济于事,因为暗渠,终究没有被关上…… 全副武装的敌人从暗渠内源源不断地钻出,一时局势逆转。由于混战已然开始,在后园的几乎每一处,鬼兵都占据着绝对的人数优势,始终保持着多打一的局面。 颍王亲手射杀三人,但敌人已数次杀到他的面前。 数十息的工夫,李瀍也已用光了最后一支箭,他刚要拔出横刀,抬头的瞬间,却惊恐地瞪大双眼…… 他视线中寒光一闪:一支瞄准自己的箭矢呼啸而来。 无奈身体总比意识要慢上半拍,李瀍不及抵挡,正以为此击难免,一个宽硕的身形登时出现在他跟前,伴着那个身形的颤动和一声怒吼,是箭头入肉的声音。 “殿下,快撤吧!” 梁唐臣双目血红,将插入铠甲的箭杆强行拗断。 他手中的横刀早已在混战中不知所踪,只得被迫以障刀槊矛奋力拼杀。梁唐臣见李瀍愣在原地,又回过身去,语速极快,大吼着道:“计策败矣,此处交由我等,殿下速出!” 梁唐臣话音方落,又有两支弩箭从正面射来,这一次正中胸口。飞出的鲜血竟溅到李瀍的面颊。 梁唐臣的身形矮了下去,在李瀍的视线尽头,邵光不耐烦地放下连弩,他最看不得臣下回护主上的戏码。 “殿下……”梁唐臣跪在地上,嘴里咯着血,已经说不出话了。 逃出去? 十六宅已被鬼兵控制,王府门口亦有人把守,真要逃出去,谈何容易? 如果吾真当命绝于此,当为天命…… “不成功,便成仁……”李瀍语声极轻。 李瀍抹去脸颊上的血污,握紧了手中横刀,双眉几乎扭到一起,大声道: “不成功,便成仁!” 邵光面上带着嘲讽的冷笑,向直朝他这边举刀冲来的李瀍又一次举起连弩。 直到颍王身后喊杀声四起。 “保护殿下!” 后园的两侧月门突然冲入数十人,向着园内鬼兵猛扑,挡住了邵光的射程。 邵光不禁愣住。 他定睛望去,才发现这群人通身毫无甲胄裹覆,有的手里还拿着菜刀、木叉,分明就是这王府里的仆役。 邵光不无嘲笑地冷冷一哼,这就是困兽犹斗吗?仅凭菜刀,可劈不烂鬼兵身上的甲衣,这群人无非就是给他们多送些人头罢了。来得越多越好! 当然,如果只有这些仆役的话。 可是颍王天命未绝…… 邵光的笑声还未落,伴着“咻”的一声,在他身侧的一名鬼兵突然倒下,胸口却多了一支弩箭。 邵光惊得马上蹲了下去,大喊:“他妈的哪儿来的弩箭?!” 仆役的身后,数不清的援兵潮水般涌入。 这群人装备不一,却悍勇难当。 有的身披软甲,手持横刀长槊;有的则是官府县兵的装扮,臂弯搭着弩机,腰间佩着障刀;还有的身披黑衣,手执铁尺,俨然是长安城里的不良人。 一时弩弦击发、铁尺棍棒交相挥舞。 这么一伙混杂不已的队伍各自为阵,却能凭借绝对的人数优势,将鬼兵的队列完全分割,局势瞬间彻底扭转。 甚至李瀍也没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反应过来,先冲入的是他府上的仆役,可是后面来的这群人,他只认出来了不良人,其他的又是谁?他正茫然间,一匹紫鬃骏马迅速踏着雪水,窜至颍王身旁。 “颍王殿下!” 颍王还未定睛,耳畔却已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十六郎?!” 李瀍终于弄明白了…… 李商隐翻身下马,正要拱手为礼,却被颍王阻止。李瀍执住李商隐的双手,竟百味杂陈,一时语塞。 当时初见,正是颍王自己,惧怕王府暗渠一事败露,对李商隐下了杀心。然而他彼时又如何能想到,在今日的颍王府,四方无援,最终却是李商隐领人勤王。 李商隐摇摇头道:“义山所为,不过九牛一毛,真正的功劳,并不在某……”说着,他侧身回望。 紧随而来的一骑,通身具甲,长弓横刀,冲至近前。 骑兵掀开面甲,露出面容。 “岭南节度使王茂元之子王晏灼……” “调集私兵及万年县卒,具不良人,特来相救!” “万年县精锐都在这里了,殿下!” 王晏灼目光诚挚。 阖府之内,鬼兵死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二十一章 圣驾暴露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半刻工夫前。 大明宫,外朝,含元殿外。 中郎将小心翼翼地将明光铠上的护心镜卸下来,挑在手中横刀尖头,向着含元殿门内伸了伸。 借着护心镜里的反光,他不必探头过去也能看清楚殿内动静。 “怎么样?”崔琯语气紧张地问了一句,因为他看到中郎将的眉头越蹙越深,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好像……”中郎将又确认似的转了下横刀柄,犹豫着道:“好像殿内没人……” “没人?!”崔琯大出所料。 中郎将点了点头,向着对侧的府兵做了个手势,对面的校尉得令,马上领着麾下一队人马端着弩机,直趋殿内,不多时便做出了同中利用一模一样的汇报:“殿内无人。” 崔琯领着步卒进入殿内后,环视片刻,才发现中郎将和校尉的汇报少有误差,因为确切地说,是没有活人…… 在紧挨殿陛的位置,躺倒着数名身披扎甲的龙武军和金吾兵,死相不一,但相同的是,他们的身子均向后倒去,显然是被鬼兵正面突袭。 崔琯瞬间想了个通透:鬼兵已经将含元殿内的守殿卫士通通肃清了,丝毫未给卫兵留出任何用以示警的空当。在完成这项任务过后,乱党又迅速离殿,向中朝而去。难怪他们在离开御道后,经过东西朝堂一直到含元殿前都未曾遭遇抵抗。 半刻工夫前,由于含元殿前高耸的台阶限制了骑军入内,崔琯遂下令分兵,由自己率领为数最多的步卒夺取含元殿,剩下的金吾兵以及骑军分成两队,张翊均跟随其中一队,各走大殿两侧的昭庆门以及含耀门,最后从含元殿后来进行包抄。 但空空如也的含元殿,无疑向崔琯传递了个极为危险的信号…… 敌军并非如他所想,像涨潮的潮水般依次吞噬整座宫城。 而是如一把利剑,直刺向帝国的心脏,全然不管留守殿后或是压制周遭。 这是一场并不公平的对决,崔琯要的是不放过任何一名鬼兵乱党,而对方只要集合全部力量,弑杀圣人,就赢了…… 但圣人……到底在哪儿呢? 宣政门。 半个时辰前笼罩在长安城的日光,此刻已彻底被关中群山所遮蔽。未能燃起火烛的大明宫中变得阴森而可怖,一时间敌我都隐没了在黑暗之中。 宣政门在黑暗中显得比平日更为高大,好似路中央突然耸起的一座小山。 两支负责包抄含元殿的队伍已同崔琯的步卒在殿后成功汇合。 张翊均的回报也如崔琯所料:鬼兵采取的是近似游牧军团的随攻随走的战略,敌人只袭取了含元殿,并未对两侧的宫门有所“照顾”,因而两支包抄的部队反倒吸收了原本把守宫门的两队金吾兵。 表面上看宣政门处一样无人把守,但虚实不明的情况下,贸然进去一样很危险。救驾队伍再次分为两队,骑军则原地待命,步卒分别压着步子紧贴着宣政门外两侧。 一名府兵校尉拾起宫中的一颗花石,背靠宣政门廊,向着门廊后的视觉盲点处轻轻一掷。 他们的谨慎是有道理的。 花石落地声响起不多时,一个黑影便从门廊后现身,手里拿着出鞘的利刃,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了半晌,却并未注意自己的身后。 校尉猛地扑出,用横刀鞘狠狠地抽了一下对方的后脑勺,同时胳膊也勒了上去,拖着他就要往宣政门外。 那名鬼兵脖子猝然被夹,身子立马向后仰去,挣扎不已。结果鬼兵见难以挣脱,握刀的手马上一松,那柄利刃“铛啷”一声落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回声霎时传开。 校尉胳膊使力,将那名鬼兵的脖子一把扭断。 但他们试图突袭宣政殿的计划也已破产…… 远处宣政殿前及殿中传来急促不已的脚步声,和着高声的叫喊,盘踞于宣政门后的鬼兵数十人慌忙操起手中的刀戈剑戟,迅速集结,欲在宣政门内列阵抵抗。 崔琯顾不得懊悔,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出其不意,见己方已然暴露,没有踌躇,当机立断迅速下令:“弩手!快!” 不过一息工夫,京兆府的弓弩手得令,立时侧跨着端平寸弩,出现在宣政门门廊之内,同时迅速向前延伸阵线。夜色中看不真切,但弩弦击发,早已搭好的箭头呼啸而出,射程之内登时传来些弩箭入肉后的惨叫之声。 见第一轮射击结束,宣政殿前聚集的黑影瞅准机会,立时挥舞着长槊袭来。弓弩搭弦需要时间,而这个空当也正是弓弩手最为脆弱的时刻。 弓弩手若溃退,无人能够阻挡结成长槊阵的鬼兵。 这一点,乱党知道。 在宣政门后督战的崔琯却露出了笑意…… 真以为只有一轮吗? 第一排弓弩手的身形立刻矮了下去,冲在前面的鬼兵长矛手矍然变色。 又是一阵弩箭汹涌,弓弩手们已能在黑暗中望见飞溅的血光。 第二排又蹲下,随后又是一阵箭矢呼啸…… 战场上,永远不要低估敌人…… 前后三轮箭雨,冲阵的鬼兵猝不及防,几乎死尽,幸存者则疯狂后撤至弩箭射程之外,同殿内涌出的援军会合。 张翊均知道,往昔太和初年,兴元府发生军变,乱兵斩杀山南西道节度使李绛。崔琯临危受命,被派往兴元府镇压军变,他正是应用这种三线阵法,尽诛乱军于帅府牙城。 趁着敌人后撤的良机,始终在宣政门外待命的京兆府兵步卒终于得以进入宣政门,取代弓弩手的位置,结阵于前,而原本待命的数十骑军则迅速集结,分布于阵列两翼,俨然一个微缩军阵。 “均儿你且在此静候……” 崔琯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见军阵结好,马上下令向宣政殿方向冲阵。 立于步卒身后的长弓手先行射出第一轮箭雨,但这一次鬼兵似乎早有所防备,敌阵中传来的唯有箭矢扎入木制长牌的沉闷声。 等到敌军进入视野后,崔琯却吃惊地发现敌军竟以长刀依托长牌列好了阵型,成功在通往宣政殿的路上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京兆府兵最为优势的弩箭已然不管用了。 从张翊均的位置看去,崔琯试图凭借数十骑军来打开突破口,但无奈宣政门内的空间太过狭窄,骑军根本无法展开。短兵相接后,并未出现意想之中的血腥四溅,对方的军阵似乎有惊人的韧性,如同泥潭,浑浊不堪,难探深浅,根本撕不开突破口。 战斗随之陷入了相持阶段,但鬼兵迅速发动了反冲锋。崔琯见势不妙,对方的步卒训练太过精良,一旦己方阵型被撕破出口子,那么便有溃败的风险。 他太清楚乱军的可怕了…… “退!” 京兆府兵得令,有序而迅速地向后收缩,阵列最前排的步卒以牺牲半数为代价,成功为府兵争取到了足够的撤退时间。 救驾队伍悉数退回至宣政门后,凭借狭窄的门廊建立起了防线。但鬼兵似乎也并未有追击的意思,一时间宣政殿前又回归了沉寂…… 再次见到张翊均后,崔琯愤愤然地咒骂了一句:“这都是哪儿来的妖孽?” 与此同时,内朝,紫宸殿。 在夜色的掩护下,一名绿袍宦官带着两名龙武军卒压着步子,匆忙行至紫宸殿。 走到殿后,见殿中燃着火烛,绿袍宦官才长舒一口气,觉得内朝还未失守,便高声呼喊道:“快来人护驾!” 他呼喊了半晌,紫宸殿却像死了一般,回应他的唯有摇曳的烛光。 “咦?” 他本是受马元贽所托,赶往各殿收集守殿卫兵,继而领兵往清思殿回护天子。但现在从清晖阁走过来,一路上只遇到了身后的两名龙武军。 绿袍宦官让两名龙武军原地待命,尔后只身冲殿后入内。 绿袍宦官的身影消失在殿内大半晌,两名龙武军刚要开始闲聊,却突然听闻殿中传来一声凄惨的高呼。 随后的几弹指,宦官几乎是扯着大步从殿内跑了出来,口中高喊:“紫、紫宸已陷!快、快去回报!” 在他的身后,则是数道黑影从殿中冒出。 两名龙武军见紫宸殿中突然涌出来这么多头戴骇人面甲的兵士,本做好了拼杀的心理准备,结果又听到了绿袍宦官的这道命令,两人相觑一眼,竟不约而同地掉转矛头,转身就跑。 “哎哎……别跑那么快,等等我!” 噗的一声,绿袍宦官却突然住了嘴,身子直挺挺地扑倒在地。 一名鬼兵还要抬弩去射杀两名向东北方逃窜的龙武军,却被一人抬手将弩机压了下去。 “别杀!” 柏夔脸上笑嘻嘻地道:“正愁没人带路呢,杀了怎么知道那皇帝老儿躲于何处?” 说完柏夔朝身后动了动脑袋,几声简短的号令响起,紫宸殿内窜出来数十名通身覆甲的持刃兵士。 “走……该去给圣人请安了!” 。手机版网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二十二章 玉白闪电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初三刻。 长安,大明宫,宣政门。 崔琯急道:“连京兆府精锐都拼不过,这下可糟了……” 张翊均竖耳听去,急促的甲胄摩擦声从宣政殿那边传来,显然自殿内还源源不断地闻声赶来更多敌军。 京兆府广平军,其实正是穆庆臣当初为诛除郑注而暗中募集的兵源,军力冠绝京兆府,但现在这群乱党的战斗力远远超出了崔琯的意料。 崔琯将身形藏于宣政门廊下,他从门廊立柱边稍稍探头,想观望一下宣政殿那边的光景,一支弩箭马上呼啸着破空而来。 “崔阿伯!” 张翊均忙将崔琯一把扯回,那支箭镞竟从崔琯鼻梁划过,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和惊恐的神情。 崔琯死里逃生,他没想到,自己明明有夜色作掩护,但对方的射击居然还可以做到这般精准。即便是藩镇牙军里的精锐,能做到这点的弓弩手可不多。 张翊均一下就看出来,这弩箭的射速远远不像是流矢,明显是有乱党躲在某个暗处,时刻准备狙杀这边冒头的人。 “对方虽然并未追击,但显然已经在宣政门后的各个伏击地点绷好了弩弦,现在贸然露头,堪比寻死……”张翊均神色凝重道。他在西川学到的伏击策略,到底是派上了用场。 崔琯咬着牙,不解道:“明明外朝统统不设防,为何反倒在中朝设防?” “怕是外朝殿宇不多,难以建立起有效的防线吧……”张翊均望着含元殿的背影,外朝殿宇回廊一字排开,须防守的位置多且分散,属实是易攻难守的地方。他又思忖片刻道:“况且中朝之后即是内朝,殿宇分布遍地。如果乱党也不清楚圣人所在,遣少量兵士往内朝搜寻的话,其大后方就是宣政殿,必须守住才行……” 崔琯不禁向自己的姻侄侧目半晌,据他所知,张翊均从未来过宫中,但却能通过观察,将乱党的意图揣测得如此通透。 后生可畏啊…… 崔琯心里啧啧感叹。 张翊均望着垂头丧气的兵士,神色忧郁到无以复加:“再被卡在这里,可就来不及了……” 他并没有接着往下说。在这里拖得久,对于人数不足的他们越为不利,如若乱党援兵悉数至此,届时拦在他们面前的将是铜墙铁壁,救驾队伍休想冲破。而如果静候城中金吾卫驰援的话,届时天子是否还在人世都说不准了…… 崔琯无疑明白张翊均的言下之意,他紧蹙着双眉沉思半晌,忽而两眼放光。 “时间急迫,均儿你能冲出去吗?” 张翊均摇摇头,纵然他可以骑着“飒玉骓”,但敌阵如此密集,想从这边顶着箭雨冲过去,九条命怕是都不够用。 崔琯爽朗笑道:“那就帮你冲垮它!” 张翊均面露诧异:“崔阿伯是说……” 崔琯嘴角上挑,语气神秘:“兴元兵乱时,老夫一战荡平,你知道用的是什么方法吗?” 张翊均不知,那时候他还在李德裕帐下。 崔琯感慨道:“想不到如今入朝竟还能上阵杀敌……你快些上马,一会儿你只管随骑军往外冲,这里交给你崔伯便是!” 张翊均虽不知崔伯伯口中的一会儿究竟是何时,但见崔琯又一次恢复了成竹在胸的表情,便迅速趋至“飒玉骓”身侧,翻身跃上马背。 崔琯侧身向中郎将和金吾卫校尉交代了几句,尔后上马,高声道:“广平军,金吾卫,诸君!” 方才首次冲锋后少有疲惫的兵士纷纷抬起脑袋,望着身披金紫的崔琯。 “我崔某人已年向花甲,受穆庆臣穆相公举荐,得幸忝职正三品京兆尹。即便碌碌无为,亦可安然致仕……” “现贼人扼守中朝,阴谋戕害社稷,圣驾危在旦夕……”崔琯长叹着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宫城非我崔琯所辖,即便按兵不动,亦无渎职之过。况且若勤王失败,崔某全家必难保全。” “但我崔某人却选择了救驾勤王,诸君可知是何缘由?” 逾千人,鸦雀无声。 “我崔家世食唐禄,世为唐臣,尔等亦世为大唐子民。我大唐庇佑你我先祖二百余载,以致今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崔琯道出,眼中泛光:“今君上有难,我等理应投桃报李,救驾勤王!上对得起我唐十三代先帝,下对得起先祖之万一、同袍之牺牲!” “能与诸君并肩战斗,是崔某人毕生荣耀!”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崔琯抽出腰间横刀,向着宣政殿方向一指,声音高亢:“唐刀长牌!” 崔琯话音刚落,方才垂头丧气的兵士终于齐声震天大吼一声。 这回轮到张翊均向崔琯侧目了…… 兵士们纷纷起身,退至距离宣政门数十步远的位置。他们依照校尉们的命令,放下劲弩,拔出横刀,以长盾置前,用以抵挡过宣政门时可能遭遇的弩箭射击。 崔琯眼神炽热:“救驾!” 不出所料,军阵刚进至宣政门,弩箭便如飞蝗般射来,一时木屑飞溅,最前排的京兆府兵的长牌起到了作用,将伤亡降至了最低。 这些长牌表层覆有藤木,能有效减缓高速射出的弩箭对木制盾牌带来的损伤。 “把那几只‘鸟’给我打下来!” 几名眼力甚佳的弩手循着弩箭射来的方向端平弩机,望山对准黑暗中的轮廓,弩弦击发。 藏身于槐木及院墙的鬼兵弩手应弦而倒。 初战得利,崔琯紧绷的面庞却并未舒展,他知道,重头戏在后头…… 军阵快速压上,却始终保持着整齐的阵型。 至少从鬼兵的位置看来,这一次的冲阵与上次并无差异,对方甚至还没有派出优势的骑军。 此战必退崔琯…… 敌军见接阵在即,也纷纷放下弩机长弓,举起盾牌,向前支起锋锐长槊。 最前排的广平军,已能清晰望见鬼兵脸上罩有的骇人面甲。 短柄相接在即…… 崔琯却突然吼道:“金吾卫!换阵!” 他等的就是敌人丢掉寸弩的那一刻! 最前排的广平军突然后退,而在下一弹指,身披夺目明光铠,双手紧握十五斤长刃的金吾卫卒接替了他们的位置。 敌军前阵传来惊慌的叫喊:“陌刀队!快后退!” 然而为时已晚,金吾卫已冲到敌军前阵。 “救驾勤王!” 高喊着这个口号,金吾兵血脉喷张,他们的眼中,是为同袍复仇的烈焰…… 唐朝陌刀,刀长三尺,柄长四尺。 陌刀挥舞所至,人马俱碎。 贞观开元大唐武功,唐军以此荡平群寇…… 敌军虽然人数占有优势,却在防线正中央被手持陌刀的金吾卫卒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崔琯瞅准机会,高喊一声:“就是现在!” 张翊均猛然意识到这句话并非变阵之语,而是…… 说给他自己听的! 张翊均迅速策马,“飒玉骓”传来一声高亢的嘶鸣,好似一道玉白闪电,直冲向前…… 。手机版网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终卷 第二十三章 亲陷敌阵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正。 长安,大明宫,宣政门。 那边崔琯已骑马冲到了最前面,紧随其后的,则是广平军最为精锐的骑军。 领头的骑手手中高举着一把墨色长杆,长杆的顶端,象征日月星辰的三色唐旗随风展开,在空中划出一道跳动的赤色波浪。 张翊均虽然行动稍晚,但“飒玉骓”到底是名马,须臾便冲至崔琯身侧。 “崔阿伯,怎么您也跟着冲阵了?”张翊均面露诧异,语速极快。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崔琯说这句话时,嘴角勾起的是醉人的笑意。这句话,正是崔琯方才激励兵士们时候所说。 “你崔阿伯,言出必践!” 等到张翊均意识到的时候,崔琯竟已先于“飒玉骓”,高举唐刀,径直冲入敌阵。 张翊均目光越过“飒玉骓”跃动的马鬃,直探向敌阵尽头,那边矗立着的,是漆黑一片,好似欲望吞噬一切的宣政殿大门。 他知道,那里才是他的目标…… 崔琯手中唐刀挥舞,亲手砍倒数人,泛皱的手背沾满了鬼兵飞溅的鲜血。 崔琯借着余光判断着自己同身后紧随骑军的距离,主帅若与大部队分散过远,极有可能会令己方兵卒误以为主帅阵亡,而这将对士气有着致命打击。因而他必须保证自己不能冲得太狠,断了同己方大部队的视线联系。 但崔琯可以肯定的是,敌军的缺口变得更大了…… 在敌阵最末坐镇的为首鬼兵,见崔琯率领的骑军好似一把尖刀迅猛突入,眼中头一次拥有了惊慌。 荒唐! 八百人竟然将两千人给搅乱了!? 而且这根本不是什么他们以为的试探性的冲锋,而是一次全部压上的总攻! 崔琯杀至他们近前倒没什么,他们早已在预备队跟前架好了绊马索,失去了坐骑的骑兵,无非就是他们鬼兵的活靶子。 但为首的鬼兵所担忧的并不在此…… 他将目光凝在那面夺目的三辰唐旗之上。 这种作战方式,总让他想起往日读过的兵书: “先以身披步人甲的重型步兵接阵;尔后精骑迅猛冲锋,突至阵后;进而大张旌旗,敌军回望,士气尽崩……” 为首鬼兵大惊失色,矍然惊呼:“唐太宗兵法!” 武德三年,洛阳虎牢关之战,唐太宗亲陷敌阵,凭此战法,一战擒二王,奠定李唐江山! 为免被崔琯的骑军分割成两截,为首鬼兵迅速下令,让所有兵士悉数撤退至宣政殿前结阵防守。 崔琯看出了鬼兵的意图,他心里忍不住冷笑一声:手持陌刀的金吾卫早已将鬼兵军阵死死咬住,撤退?谈何容易…… 但乱党终于也让崔琯意外了一次。 守备此处的鬼兵到底是精锐步卒,这种情况下的撤退居然没有演变为溃败,他们最终以丢下上百具尸体的代价,成功争取到了后撤的良机,在宣政殿前勉强守住了阵线。 原因无他,宣政殿前的道路陡然变窄,金吾兵的陌刀已难以施展威力。 为首鬼兵长舒一口气,崔琯并未选择趁他们立足未稳,乘胜追击,明明此种狭窄之处最适合崔琯优势的弓弩兵大显身手,或许崔琯那边的伤亡也已难以维持继续的进攻了。 迫在眉睫的危机度过后,为首鬼兵心里终于泛起了阵阵疑惑。 “都他妈什么时候了,怎么禁兵还不来驰援?” 依照他们原先的计划,他们应当是入宫之后,由禁军带领直往天子所在,禁兵再撤走,脏活交由他们去干。 愉快轻松的活计罢了…… 但自从他们攻下建福门、含元殿、宣政殿,乃至内朝紫宸殿,竟然连神策军的影子都没看见。 禁军那边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但是不管怎样,只要他们这边牢牢守住宣政殿,救驾的队伍就进不来;进不来,天子就是柏夔的禁脔,任由宰割。 他们所要做的,只是等待! 思绪至此,为首鬼兵似乎说服了自己,面甲下再一次绽露了笑容。 战斗再一次地陷入相持,但崔琯的广平军也已将阵线压缩至了鬼兵先前结阵的位置,同时派两队弓弩手,率先占据院墙高处,紧绷弩弦,对殿中和殿前的敌军形成了反压制。 崔琯望着黑压压的中朝殿宇,又回望了眼上百名躺倒在地的广平军伤兵,知道他们已无力再主动进攻。 接下来针对宣政殿的攻势,就要交给驰援路上的沈竓沈将军了。 而守住阵线的鬼兵却未曾留意,在方才的一片混乱之中,一匹白马骑手窜出了重围,直往内朝诸殿宇群疾驰而去…… 崔琯心中默念:“均儿,靠你了!” 与此同时,十六王宅,颍王府。 一辆悬铃油幢牛车在十名万年县兵的护送下,载着伤重的梁唐臣以及数名王府护卫,缓缓驶出颍王府,向着最近的医馆而去。 重伤者最忌运动,这类油幢牛车以牛为挽兽,速度缓慢但稳重,用来运送伤员最为合适。不然若用驮马,等送到医馆,命薄的估计都被颠死了。 目送着牛车离开道道月门,又回身望着满园狼藉,以及数具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盖有白亚麻布的尸首,沉重的无力感还是吃透了李瀍的身体。 李瀍单膝跪在一整排白布前,久久无言。白布下的尸体,皆是为保护他而献出生命的府眷尸首。 惨胜啊…… 李瀍垂下头去。 代价是什么? 宋皋和半数护卫阵亡,梁唐臣和四名护卫重伤,后来冲出去的仆役也有不同程度的伤亡…… 悔意如同蚍蜉一般啃啮着李瀍的内心,假如他能再早些出击,假如他能率先冲至石首机关旁,是不是宋皋和一众护卫的死就可以避免了?他的手指颤抖着,竟几乎握不住白布一角。 一双纤细的臂膀环住了颍王的手臂。 “斯人已逝,大王节哀……” 颍王侧过头去,发现王氏的眼角同样缀着泪痕。她当初就是宋皋亲自奉穆宗皇帝敕令,送入王府的,王氏因而对宋阿翁的感情,并不亚于李瀍。 但王氏的话也猛然提醒了李瀍,大敌虽灭,但现在还远远未到沉湎悲戚的时候。 数刻工夫前,安王府门前据说也像自己的府邸一样满是鬼兵,八兄一样生死未知;而且宫里的状况,他们这边也是两眼一摸黑…… 局势依旧万分严峻! 李瀍猛然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英气逼人的眼眸中满是跳动的烈焰。 在这个当口,李商隐突然随同几名王晏灼私兵跑了过来,他原本跟随王晏灼去清点园内的鬼兵尸体,并且带人将那道暗渠细细搜索了一通,这时候带着一脸惊喜交织的表情跑过来,显然是发现了什么。 “抓到了、有活口!” 李商隐跑得气喘吁吁,汇报难得地言简意赅…… 。手机版网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