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唐莲》 一 转眼就是四年过去。 景龙四年,公元710年,夏至,此时正是交趾一年中最难忍耐之季,天闷乏气,大雨一日三疯,持续旬月,直至秋至。 这几日,交趾城上空偶有阳光,可到了夜里,仍是两三个时辰的连绵大雨。城西西流江骤涨决堤,倾覆稻田的江水在一夜之间便冲到了几十外交趾城下。 交趾城门下,五百巡防士兵纵横而列,身披油衣,弯腰执戟,清理着两尺过膝的淤水。此刻,安南都护府中大部分军士都被调遣输通漕运整治涝灾去了,城里主街道上人头罕见,贩卖衣履油伞的商客依稀在雷声中漫步。 “卿嗣兄,该你落子了。”城西南的草屋中,李光仲正与陈卿嗣避雨下棋。 陈卿嗣掷子认输道:“这,哈哈,这局是公子赢了。” 李光仲:“兄长今日举棋不定,似有心事?” 陈卿嗣饮了口大叶茶,一改往日严肃,略显隐晦道:“公子棋艺精进,在下自叹不如,心事倒不足虑,难事倒有一桩。” 李光仲:“能让兄长发愁的事?难不成嫂夫人又找兄长的麻烦?” 陈卿嗣倒是不以为然:“你和弟妹过得好,做兄长的也放心了。” 李光仲脸上流露着难以掩盖的喜悦:“拙荆确是贤惠,还是兄长慧眼识珠。” 身为李光仲的媒人,陈卿嗣的脸上却露出尴尬之意。 “公子没有听到城中传言?” 李光仲:“传言?” 陈卿嗣低下头,贴在李光仲耳边私语:“城中谣传,主公病死,韦夫人秘不发丧,欲立温公子为新主。” 李光仲瞳孔微缩,皱着眉头,一动不动望着陈卿嗣,四年的光阴已将他性子中的躁动磨去了大半,此时的李光仲已不似当年那般遇事冲动。 李光仲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不愿承认:“主公…;…;这消息是真的?” 陈卿嗣仍是一身深蓝色布衣,双腿跪倒在地,叩首罢了,抬起头来:“主公丧期,府中大乱,然而对公子而言,却是大喜。” 李光仲默契使然,自知陈卿嗣话中有话,压着怒气反问道:“国之大丧,名器不保,天下分崩,何来喜事?” 陈卿嗣不慌不忙道:“敢问公子,先主公在位这五年间,在下可曾失言?” 李光仲:“兄长高瞻远瞩,论才能诡断,堪比古之圣贤。” 陈卿嗣听此盛赞,非但不笑,反而唏嘘长叹起来,面色渐衰道:“四年前,公子重俊兵谏,府中大乱,跳梁小丑虽死,韦夫人却成赢家。不说府中,就说眼下,这三年来,武氏党羽分崩离析,岭南各地李氏力量与武氏残党殊死拼杀,仅是交州便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若非在下以观海之名诱骗公子至驩州以南,单凭几百黑甲守卫,公子注定难逃此劫。” 李光仲双手叩道:“此事还亏得兄长神机妙算。” 陈卿嗣低沉道:“公子谬赞了。公子手下卫不过百,钱不足万,若奋起反抗,无异以卵击石。好在危机已过,当下岭南各州已再无大患。乾坤自有定数,不日内,府中将有剧变,公子无须费心,静候佳音便是。” 任何时候,李光仲都无法看透陈卿嗣的想法,“兄长,仅是如此?” 陈卿嗣点了点头,缓缓跪坐下来:“敢问公子,韦夫人下一步欲有何作为?” 李光仲也随之坐下。“我料她会效仿老祖宗,垂帘听政,伺机自立。” 陈卿嗣呵呵吟笑着,成竹在胸道:“若是几年前,韦夫人逆天而动,尚有机可趁,但如今,哼!我料她命不久矣。” 李光仲显然不这样认为,悲观道:“如今府中遍布韦夫人势力,堪比当年老祖宗,况且有过老祖宗的前车之鉴,想要动她,恐怕难啊。” 陈卿嗣深表赞同点了点头,解释道:“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五年前,先主公登基,跳梁小丑晋升太尉,韦夫人上官婉儿狼狈为奸,淫乱府中,这看上去,武氏权倾一脉,韦后独揽大权,实际上,武韦并未统一,也就是说,他们虽沆瀣一气,实则各怀鬼胎。先主公无能朝政,但终归亲手归复名器,李姓子孙无不心怀感激,必然佑之,韦夫人若早早行此篡逆之举,武氏尚有余力与之携手,韦夫人借助其势,鹿死谁手尤未可知,只因天下人畏酷刑而不畏专政,惧武而不惧韦。现如今,跳梁宵小已死,府中李韦二势已不相上下,然韦夫人入府不过十数载,论根基,威望,心计,手腕,都不及当年老祖宗半分,韦夫人若敢行叛逆之事,我料定,她必死。” 李光仲想了片刻,悸动道:“依兄长所说,李唐复兴之日不远矣?” 陈卿嗣嘴角一僵:“公子,难说。” 望着陈卿嗣空旷眼神,李光仲恍然大悟,低头叹道:“武周掌政三十余年,朋党之乱,错综复杂,古今罕见。昔日老祖宗废唐,武氏一门,如武承嗣武三思,伺机篡位东宫;如李姓王爵者,欲归名器还唐;酷吏胆大包天,譬如周兴来君臣等辈,玩弄是非;更有张宗昌张易之等辈,凭肉色蒙宠,肆无忌惮。这几十年,府中腥风血雨,人人自危,朝臣只知争权自保,早无治理天下之心,就算韦夫人死了,府中恐怕又是一片狼藉。” 聊到此处,二人皆是默然,屋外大雨依旧不减半分。 虽然已经习惯,但岭南交州无止境的大雨还是叫陈卿嗣倍感心烦。 岭南多瘟多灾,十人之中六七人死,一二者残,其幸存者,必是世代久居,交趾地处大唐最南,其恶劣程度可想而知。与李光仲出身显赫不同,身为河东裴氏的遗孤,自小无依无靠的陈卿嗣能在这里生活了近三十年,他的存活本身就是奇迹。 当年,武则天为清扫登基路上的障碍,将大部分李姓王爵诛灭,将其族人贬至岭南,赐姓,销籍,编为流人,以震慑天下反武之人,陈卿嗣的父亲裴天河是当朝宰相裴炎的内侄。当年徐敬业反于扬州,裴炎被武则天灭九族,为了避祸,裴天河只得将裴姓改作陈姓,混入到交趾城东的流人当中。 陈卿嗣深知,就算自己侥幸逃回中原,也再无安身立足之地,除非李唐光复,翻案昭雪,否则,这辈子恐怕是要老死在这,而更可悲的是,陈卿嗣的子子孙孙都会和他一样,困守在这不毛之地,永世不得回归故土。 李光仲住城西,陈卿嗣则住城东,从城西走向城东,这段路,陈卿嗣走了不下千遍。 与城西繁华之所不同,城东早已是落魄之地,但这里本不该如此荒废。交趾自汉朝起,以多产金,银,象齿,丹砂等名贵之物闻名,直至南北朝时,仍有国外客商慕名而来,交趾本为西来商船交集之地,其货通便捷,商贾流窜,本是极为发达,单说交趾城池,其城高池深,坚实无比,皆是当时之金银混沙所筑。然而好景不长,隋大业后,天下大乱,交趾西边蛮夷聚集,趁机暴乱,蜂拥而起,纷纷打劫来往额商贾船队。隋炀帝平乱四方,无力自保,朝廷地方官员自始至终不重视,态度默然,长此以往,大部分西来商船便改道广州停泊,昔日繁华便渐渐荒漠。自贞观年后,朝廷建立安南都护府,交州多产金银,交邕两州常被蛮夷侵扰,交通不便,朝廷为防六诏偷袭,城中大部分军府都建在城西,城池加固频繁,相对安全,而城东地势较低,临入海口,每逢暴雨,城中积水便有己尺之高,足可划桨而过,久而久之,交趾城东便成了瘟疫泛滥的废墟,确切的说,更像是座替活人准备的坟场。 这一路上之,陈卿嗣所见,皆是凄惨,却也是无比寻常。东城鱼市,路肮难行,腥臭无比,虫蝇萦绕。鱼市深巷角落里,衣不遮体的黑瘦女人抱着孩子,卧在破草庐边昏睡等死,偷入西城乞讨的男子被巡防士兵殴打致残,躺在地上的流人吃着被泥水泡烂的菜叶,四处游走的男丁四处游走却无家可归,这些人的家人,或死于乱祸,或是人为,或是疾病,像这样的人在交趾城东不少于数万,而陈卿嗣的住所就在这条鱼市深巷的最深处。 雨水将道路的腥臭味洗去了大半,陈卿嗣踏着疾步,穿梭在巷子之间。“哄”一声巨响,陈卿嗣惊愕间,身后百米的茅屋竟被闪电燃起。 陈卿嗣望着对街屋顶熊熊大火,狂傲道:“三言两语便道破天机,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只盼殿下能早日脱身,我也死得瞑目了。”陈卿嗣踱步回头,撑起纸伞,望着家门,久久不入,怒甩衣袖,口中阴森森嘀咕着:“天下之大,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待陈卿嗣回到家中,其妻杨氏便支起炉灶,将一壶裹着薄布的草药包放在灶上蒸煮。草药蒸汽徐徐升起,陈卿嗣凝望许久,转身将桌上油灯点亮,几把滚滚发亮的红木算盘被照出原型。 陈卿嗣从书堆中取出一本账册,头也不抬道:“你想要儿子,我也想要儿子。” 杨氏走近陈卿嗣,烛光中,露出一张挂着长疤的凶脸,不等陈卿嗣准备,三下两下扯开了陈卿嗣湿漉的外衣,将烫好的草药包死死按在陈卿嗣的背上。 陈卿嗣一声痛苦呜叫,杨氏却视若不见,按着草药包在陈卿嗣背上猛蹭,口中还添油加醋道:“弟妹可好?” 陈卿嗣早知道杨氏那一套,恼羞成怒:“别以为懂些医术就了不得了,我告诉你,要不是当年我救了你,你早就被狗给吃了。” 杨氏却不为所动,话语已然是那般凛冽带刚:“家妮已成弟妹,膝下毕竟无子,若是你那兄弟命短,你把她娶回来便是。” 陈卿嗣本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书生,脾气孤傲不说,且自视甚高,虽刚过而立之年,可心性早已锤炼到“喜怒不行于色”的地步,自然不会迁怒于一个女人,可面对眼前这个被自己救回性命刚娶进门不足旬月的妻子,不知为何,陈卿嗣对杨氏心存着一丝畏惧和不安。 当初杨氏命悬一线,处在濒死边缘,收留杨氏只是陈卿嗣一时仁念,至于后来婚娶,也只是陈卿嗣困守边塞,孤苦寂寞,因杨氏是中原女子,读过些书,二人你情我愿便结了夫妻。然而,陈卿嗣没有料到,这位过门妻子并非寻常百姓家的丑相女子,越是与她相处,就越觉着此人深不见底。 陈卿嗣咬着牙根,跺下的脚悬在半空,冷冷无奈道:“出去吧。” 杨氏也不示弱,扔下草药包,高高仰着下巴,狠绝道:“我是罪奴不假,但你也只是个流人。”说罢,杨氏取回草药包裹,独自走向榻边,将重新烫热后,脱下布衣,背后隐隐露出几道湛蓝色的刺身。 陈卿嗣瞪着杨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陈卿嗣不明白,一介罪奴之身的流浪女子怎会有这般高傲不逊的性子?又怎会有如此特殊的刺青?还有,杨氏为何急着生子?陈卿嗣聪明一世,可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有任何头绪。为了问清原因,几个月来,陈卿嗣对杨氏冷言相激,用尽各种办法,可杨氏就像个苦行僧,什么苦都能吃,什么脏活都能干,什么话都能忍,闹到最后,陈卿嗣没了办法,也就认了这个媳妇。 陈卿嗣没有理会杨氏,油灯下翻开账册,那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这几月掌下所有金银矿的产出。 唐代金银坑皆是任民开采,官府不禁,直至北宋年末,方有官禁官冶。陈卿嗣的第一个身份便是交州当地两座金坑十一座银坑的主人,换而言之,其手中握有不匪财富,只不过陈卿嗣素来低调,为了掩人耳目,布衣素食,深入简出罢了。这十三年来,为了暗中保护李光仲,陈卿嗣散尽财力,暗置黑甲卫,与武氏党羽鹰犬周旋。 凝望着账册上一笔笔朱红勾勒的款目,陈卿嗣的眼中浮出一丝怡然和知足,随之合上账册,深吁吹灭油灯,整张脸迷失在黑暗当中。 “谁!”李光仲诈尸般从睡梦中惊厥而醒,双手支着身子,额头缀满汗珠,低沉嘶着粗气。 “相公,又做噩梦了?”裴氏从枕边醒来,见李光仲不理,翻身下床,从红木柜上取下一碗姜水,递在李光仲嘴边:“喝点水。” 李光仲惊魂未定,一把打翻了水碗:“别碰我!滚!给我滚!” 水碗被扔地上,破碎一地。裴氏愣了片刻,低头良久,也不看李光仲的脸色,卷起裤腿,提着修长纤细的身子,点亮烛火后,小心蹲着,拾起地上零落碎片,又重新泡开一碗热水,双手捧着水碗坐在李光仲身侧。 李光仲这才缓过神,仍是面无人色,歉意道:“娘子受惊了。” 裴氏腾出一只手,抚着李光仲手掌,淡淡笑笑:“相公,喝了吧。” 李光仲拭干额上汗水,接过水碗,叹道:“娘子之情,山高水远,跟我着,你受苦了。” 裴氏羞低着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过日子哪有什么山高水远,还不是粗茶淡饭。”待李光仲将水喝完,裴氏翻下床,一边烧水一边说道:“相公才是苦,跟相公住在一起这么久,到现在妾身也没能怀上一儿半女,都是妾身委屈了相公。” 李光仲长叹一声,穿鞋走下床榻,绕到裴氏身边,愁苦脸上抹出一丝倦怠微笑:“我被仇家追杀,幸得兄长护佑,娘子眷顾,时至今日,已别无所求,只是有一件事,还想问问娘子。” 裴氏回过头,俊俏镜白的脸蛋如一轮细月,唇若朱丹:“相公说便是,妾身听就是了。” 李光仲双眼凝固了,见娇妻美艳婀娜,如水如梦,悦道:“若是日后娘子有喜,娘子可愿与兄长结为亲家?” 裴氏眼中浮现出和陈卿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时的模样,不由心中一阵酸楚,口中痴痴道:“国为先,家为后,水冷凝月,浓阳花愈红。” 李光仲有些糊涂,不解道:“娘子可是不愿?” 裴氏乔作欣喜,却难掩片刻茫然:“妾身是在想,若都生得男儿,就让他们结为兄弟,若是一男一女,既是青梅竹马,结为姻亲也是好事,若都生得女儿,或许就麻烦了。” “生儿生女,皆是天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光仲并未发觉裴氏的恍惚,连连点头,眉宇舒展道:“我祖父十七岁时,便有家父,家父十八岁时便有我,我祖我父身死他乡,只盼能早早替祖宗传下香火,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裴氏早知李光仲身份,只是光仲以为裴氏不知。裴氏手抚着李光仲背脊,轻叹道:“妾身虽知相公仇家,但妾身想,那罪人定是恶贯满盈,相公既知大仇得报,妾身想,泉下祖宗也得以瞑目了。” 李光仲:“娘子说得在理,但愿苍天有眼,佑我府中上下平安。” 天下大事,风起云涌,朝堂之大,森罗万象。然而,行走在腥风血雨中,路走多了,再大的迷茫,也会有了方向。 此时的李光仲不曾想到,陈卿嗣所说的“府中剧变”,正悄然逼近。 唐隆元年六月,唐中宗李显暴病而死,为皇后秘不发丧,试图篡唐自立。 唐隆元年,六月庚子,临淄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携手发动政变,诛杀企图自立的韦皇后,安乐公主,相王李旦登基,是为唐睿宗。三日后,临淄王李隆基被册封为太子。 景云三年,唐睿宗李旦禅让皇位于李隆基,是为大名鼎鼎的唐玄宗。 先天二年,七月,李隆基诛杀太平公主势力,逼太上皇李旦交出兵权。 至此,大唐改号开元,长达二十九年开元之治,就此拉开帷幕。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序 大唐神龙二年,公元606年,农历五月初四。 岭南道,安南都护府,交趾城西北百五十里,西流江畔。未时一刻刚过,黑云压城,暴雨如洪,深林茅屋之外,那匹被缰绳死死拴在红酸树下的白马也被淹没在狂风暴雨之中。 茅屋有茅草陇起,几乎密不透光,屋正中,一名身披雨蓑头顶斗笠的信使单膝跪在地上,脚上草鞋全是污泥,双手却是干净。待行礼后,那信使从怀中小心取出一封整洁不染的信函,高高举过头顶,呈向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茅屋似宽广无垠,又好似狭窄一隅。 那信使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把头压得更低。 几滴雨珠从信使的斗笠上滑落坠地,黑暗的尽头传来窸窣急促的脚步声。那信使抬起头,只听耳边狂风大作,将屋顶堆积的厚厚茅草硬生生吹开一道罅隙光亮,这道光由窄变宽,投在地上,隐约照出一张消瘦蜡黄的人脸。 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属于流亡在外的皇族后裔,李光仲。 光亮之中,李光仲腾出黑色布衣袖口,单手接过信函,与此同时,茅屋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整齐有律的踏步声,暗藏在李光仲背后身披黑甲的九名卫士神不知鬼不觉就将那信使围了起来。 那信使见此阵仗,竟不慌张,一句话也不说,借着屋顶光亮,目色凝重望着李光仲手中的信函。 李光仲一边拆开信函,一边犹疑窥着信使的脸,暗自琢磨片刻,伸平手掌止住了九名黑甲的脚步。九名黑甲显然训练有素,见李光仲翻掌,纷纷退后一步,转身过去,将李光仲和信使护在中央。 暴雨摧枯拉朽,将天地困在其中,整座茅屋摇晃不止,似要被风雨连根拔起。 一阵恶雷鸣过,李光仲浑身抖擞着,手中信函如黄纸落地。李光仲双眼瞪得充血,额头青筋挑起,口中痴痴念着,声音如蚊虫一般:“武曌死了?武曌死了…;…;” 三分悸动,七分胆寒。九名黑甲听了主人这声暗叹,各自碰着眼神,秉着呼吸,不敢喘气。 李光仲像棵干枯的死树扎在屋中,独自踌躇着,眼神之中杂着渊渊悔恨,苦楚,还有难以置信的犹疑。这消息是真是假李光仲尚不确认,然而,为了这个消息,年仅十九岁的李光仲已在这蛮荒之地流亡了十余年。 自唐开国建都长安一来,凡官身获罪不赦者,其子女世代流于岭南,至武则天垂帘掌政,大唐李姓皇族便遭屠杀,甚至连当朝储君亲王也不能幸免。为了避祸,李姓皇嗣只得辗转岭南,或死或逃,生还者皆苟且活在像交趾城这样偏远朝廷的天涯海角。 李光仲便是上述其中一员,若是在寻常百姓家,按辈分,他该叫武则天一声奶奶。 李光仲冷静下来,弯腰拾起地上信纸,无声间拭干泪痕,双眼耷垂着,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满面沧桑望着信使:“何时的事?” 那信使不假思索:“神龙元年初,张老除二张,老祖宗还位庐陵,十一月,老祖宗殡天,庐陵掌家,时至今日,已半年有余。” 信使说的是皇室暗语!李光仲听了那信使一番拗口的咬文嚼字,便不再起疑。暗语当中,“老祖宗”暗指武曌武则天,“庐陵”指庐陵王,也就是被后人称作唐中宗的李显。“张老”便是宰相张柬之,“二张”则是武则天后期权倾一时的男宠,张昌宗张易之兄弟。 李光仲哽咽难言,长吁口气,仰望茅屋上空,双拳死死握在腹前,顷刻泪如雨下,有气无力道:“终于!终于…;…;” 那信使见李光仲终露真言,不禁为之一振,双腿跪在地上,向前蹭着膝盖,叩拜道:“殿下…;…;” “你想让我被五马分尸吗!啊?”没等信使将话说完,李光仲骤然变脸,近乎撕破喉咙,强压音量低吼着,如一只饥饿欲死的困兽。九名黑甲闻风而动,顷刻拔剑出步,还不到眨眼的工夫,那信使全身已被九把一模一样的宝剑压在地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那信使从长安而来,几经生死才到了交趾,此时早已精疲力竭,遇此变故,信使几欲晕厥,仅凭着最后一丝勇气,从牙缝挤出一句:“武曌已死,公子何惧!” 武曌已死,李唐复辟,对于任何一位饱受磨难的李唐皇室而言都是冲天的大喜事,然而,这十年来提心吊胆殚精竭虑的流亡生涯已经在李光仲内心埋下了深深恐惧,一时之间,他还无法从那份彻骨的畏惧中缓过神来。 九名黑甲的宝剑在空中架了很久。 李光仲哀叹着,改立掌为号,九名黑甲这才将手中宝剑从信使的身上一寸寸挪下。 那信使受了方才一惊,已是全身冷汗。信使踉跄起身,脚下一软,险些趴倒在地。李光仲本要施手搀扶,却见那信使已挺直身子,退后长揖道:“公子,是小人疏忽了。” 李光仲眼中愧意,侧脸望着信使,微微低头,礼于无声,随后双眼紧闭,转入黑暗之中,唯有两点泪光盈盈发亮。 黑暗之中传来李光仲悲戚声音:“鹰犬遍布岭南,杀人如芥,如蚁成穴,就算此处也不安全,足下,得罪了。” 堂堂皇室,一句“足下”彰显礼重。那信使感动,却是不敢抬头:“小人知罪,小人谨记公子嘱咐。” 李光仲绕过屋顶漏水的地面,独自走近被茅草从内糊死的木窗前,食指掀起一把被雨水泡的浸湿发霉的茅草,隔着狭小缝隙想天外窥视。大雨如刀,李光仲被这刺眼的光线晃得睁不开眼。 屋内散入渺茫的光,随着李光仲放开手中茅草,须臾的光亮很快被黑暗所吞噬。 李光仲快步走出黑暗:“足下不辞万里,一路辛苦,少顷我叫下人备些川资酒肉,望足下不要推辞。” 信使终放下心来,爽快点头道:“谢殿…;…;谢公子赏赐。” 李光仲沉住气,娓娓道来:“府上情况如何?” 信使:“禀公子,五位老人被跳梁小丑构陷,发配岭南。”说到此处,那信使如鲠在喉,艰难道:“主公不政,当下府中夫人掌政。” 李光仲面无人色望着信使,眉头紧皱,右手狠狠掐着左臂布衣。无需多言,那信使所说的“府中”便是朝堂,“主公”便是皇帝李显,“五位老人”正是发动神龙政变,杀二张,反武曌的张柬之敬晖等五人。神龙政变后,皇帝李显听从太尉武三思之意,将五人贬斥地方,终遭武氏遗党报复,惨死异地。 五人遭贬,李光仲倒是不惊,自古功高盖主者,难以善终,况且李显庸弱,不容强臣,也在情理当中,李光仲没有想到,李显复国后,竟会将权力分执于韦后之手,这与当年高宗武后二圣听政是何等相似?更令李光仲无法接受的是,为了打压功臣,皇帝李显联手武则天的侄子,梁王武三思,并封为太尉,如此做法,怎不让流落岭南的太宗子孙心寒? 想到此处,李光仲无奈至极,思虑片刻后,低吟问道:“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主公如此,也是人之常情,此事我欲三思,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这两句话说得含糊,那信使反应半天才明白了大概。原来,李光仲第一句是当年李显被贬为庐陵王时对韦后的誓言,而这第二句便是想要除掉信函中也曾提到的跳梁小丑------太尉武三思。 那信使终于开口:“公子所虑,正是老爷所虑。”随之,话锋一转:“不过据老爷所言,主公并无三思之意。” “老爷”便是李光仲的叔父,信使的主子,当朝亲王,邠王李守礼。 “我知道了。”李光仲有些落寞,又有些习以为常。“对了,叔公最近身体如何?” 信使:“回公子,老爷昔日旧伤已近痊愈,只是每逢雨季,背脊便酸痛难当,唉,老毛病了。” 李光仲目中伤感:“叔公自幼遭歹人毒打,在府中熬到今日已是不易,还要替我这个晚辈操心。” 信使:“公子不必忧心,主公虽不贤政,但心性仁慈,对老爷也是格外照顾。” 李光仲双眼一亮,由衷道:“那便是好!” 那信使沉吟片刻,双眼干眨着,似乎有难言之隐,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公子,还有一事,老爷要我亲口向您转述。” “亲口?”连密信都不能提及的机密?李光仲稍稍一愣,立刻追问道:“请讲。” 那信使匀了口气:“老爷请公子暂避岭南,近期之内,不要入京,也不要有回府的打算。” 不能回京?这就意味着李光仲这十年的蛰伏变得毫无意义。瞬时,李光仲的脸拧成一团废纸,强压心头躁动,不甘道:“奇耻大辱!十年了,难道还要在此忍辱偷生?” 信使却是冷淡:“小人不知。” 李光仲沉沉点头,好像明白了其中利害,心事重重道:“主公虽仁,忧思寡断,若是主公不能自已,府中必乱,留在此处,反倒安全。还请足下回府转告叔公,不到万不得已,叫他老人家不要牵涉其中。” 信使:“公子仁孝,老爷定能领会公子情义。”话音未落,那信使突然跪在地上,长叹道:“只恐小人难以向老爷复命。” 李光仲瞪圆双眼:“这是为何?” 信使:“回公子,自长安二年至神龙初年,老爷共派出十一位家奴探望公子,时至小人启行,无一人回府复命。”那信使心中豪气渐起,一股“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势:“临行前,老爷已向小人担保,一旦小人有去无回,老爷会善待小人老母,让她颐养天年。” 李光仲眼眶红湿,动容道:“那你妻子呢?” 那信使昂首扩胸:“小人无妻亦无子,虽是大不孝之罪,但我父兄三人皆备武氏残害,跳梁小丑不除,九泉之下,小人无颜再见父兄。” 李光仲泪洒一地,黯然伤怀。想当初,李光仲的父亲莒王李光顺就是被魏王武承嗣所害,莒王被害时,李光仲才只有四岁。莒王死后,李光仲被宰相魏元忠救出长安,从此便开始了四处逃亡的日子,直到七岁那年,李光仲终落足交趾,暂且避开了武氏一门的赶尽杀绝。这十二年来,李光仲深入简出,装作庶民,在穷山恶水的交州勉强为生,可仍是逃不过武氏鹰犬的荼毒,若不是这些忠心耿耿的黑甲卫士日夜轮班,拼死血战,李光仲此时早已是一堆白骨。对于李光仲而言,武氏一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方才信使之言,更叫他感到锥心刺骨之痛。 李光仲僵在远处,摆手命退了九名黑甲,不顾身尊,上前握住那信使冰冷双手,悸动道:“足下随我入城,休息三日,三日后,本公子亲自为你壮行。” 那信使热泪盈眶,淳淳望着李光仲,生离死别道:“谢公子看得起小人,就冲公子这句话,小人这辈子,值了。”说罢,那信使上前一一拜过九名黑甲,折回李光仲面前,再拜道:“公子性命关天,小人即刻启程,回府复命。” 李光仲扼腕叹息,不忍再看那信使那双视死如归的眼,垂头颤抖道:“足下可否吃碗酒水再走?” 话音刚落,那信使已裹起雨蓑,退出茅屋,执缰跨上白马,挥舞马鞭,消失在暴风骤雨当中。 茅屋四敞,大合大开,屋顶茅草纷飞,如同碎屑,被青苔染绿的破旧木门被大风吹得咯吱作响,伴着电闪雷鸣,阴云瞬变成白昼。 望着信使踏马离去的背影,李光仲忽然意识到,自己亡命天涯的命运并没有因为武则天的死去而画上终止,反之,随着朝局紊乱,政斗愈烈,自己的命运也会像脚下这座茅屋一样,毫无期冀地孤零零地摇曳在暴风骤雨之中。 “你来看看。”李光仲掐着信纸,双手背过,不知是在对谁讲话,也不像是疯言疯语。 风声渐止,雨水泼下,茅屋黑暗之中走出一人,那人步履缓慢,匀且沉稳,身披粗麻烂衣,袒露双臂,四肢长,肩极窄,整张脸始终笼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容貌。 “信。”那人不可置喙,声音中透着凛然威严。 李光仲毫无反感,默契地将手腕向后一掰,恰好将信递在那人手中。未等这人读信,李光仲已然悲叹:“连一个下人都有这般胆气…;…;” 李光仲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出所料。”那人轻描淡写将信放下,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继续说道:“公子怎么看?” “卿嗣兄!”李光仲头也没回,拉着长音喊出那人名字,“我堂堂李唐子孙,七尺男儿!手有长剑,身在阳间,难不成要缩首如龟,畏惧阴间逆鬼?!” 陈卿嗣站在李光仲身前,整张刀削骨凸的脸被光线活活剥了出来,作揖道:“公子且听我一言。” 李光仲深受刚才信使刺激,一脸愁眉不语。 陈卿嗣的声音是那样冰冷无情:“老祖宗死了。当下,主公和跳梁小丑共掌府中一切,还有夫人。府中一片浑水,岭南浑水一片,这个时候,任谁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公子须比往日更加谨慎,不可生兵谏之念,也不可与朝中之人过度往来。” 李光仲哪里听得进去,怒火道:“难道任凭这跳梁小丑兴风作浪?” 陈卿嗣仍是那般冷漠,仿佛完全置身事外,不夹杂一丝感情道:“跳梁者,匹夫也,老祖宗在世时,他尚有余威,如今老祖宗已死,其不足虑。公子请想,你我远在万里之外,恨不得将那跳梁小丑食肉寝皮,更何况那些身在京畿的李姓王族?这个时候,就算忍得住,有些人也坐不住了。” 李光仲的脸被雨水浸湿,挥袖回头,怒视陈卿嗣:“卿嗣兄,你本是忠良之后,当年那些鹰犬构陷,你全族三百多口皆被弃市斩首,难道你这十余年来就从没想过要为祖上洗雪冤情?” 陈卿嗣僵直点头:“想过。” 李光仲:“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陈卿嗣沉吟了会儿,退后半步,郑重道:“不是不报,亦不是时候未到。” 李光仲:“卿嗣兄直言!” 陈卿嗣咽了咽嗓子:“公子,陈某和这些将士不过流人之身,一旦东窗事发,我等死不足惜,只是公子你,是不能死的。” 李光仲:“祖上被酷吏所害,家父死于义丰官道,二人死时不满三十,皆慷慨赴死,我又有何惧?” 陈卿嗣居然笑了,意味深长道:“公子,若卿嗣记性不错,卿嗣与公子相识已有八年。” 李光仲暗自道:“不错,是八年。” 陈卿嗣:“这八年来,岭南官员大多攀附武氏,公子也是知道的。”陈卿嗣默然片刻,脸上露出一抹得意,音量却仍是压抑低沉:“府中风云变幻,公子不必担忧,待到跳梁小丑被诛之时,便是这些鹰犬粉身碎骨之日,只不过现在,我们只能躲,而且躲得越远越好。” 李光仲听得入神:“何以见得?” 陈卿嗣望着天穹风雨,静静道:“一旦跳梁小丑倒台,这些鹰犬定不会乖乖待毙,到那时,他们狗急跳墙,负隅顽抗,势必要将岭南十三州三十九县三十二羁縻州所有造册登记的李氏流人全部屠杀殆尽,以永绝后患。” 陈卿嗣松了口气,又道:“公子,这里是交州,虽属大唐,实为荒野,只要公子熬过此劫,日后定能全身而退,回归中原。” “故土…;…;中原?”李光仲声音颤抖着,双眼含着泪光:“卿嗣兄,我还要等多少年?” “公子的心情陈某明白。”陈卿嗣不恭嘀咕着:“公子是宁可被歹人拿刀抹了脖子,也不愿在此龟缩。”随后,口吻一改严肃:“如果只是这样,委屈了公子,倒也好说,只不过,公子身为天下正统,须为大唐江山,为天下百姓韬光隐晦,忍辱负重。若有朝一日,跳梁小丑之流被尽数诛灭,公子被接回府中,封爵赏地,到那时,公子遥领一方,替天巡沐。不说远的,上任安南大都护刘延佑,其贪赃乱武,圈地为国近十年,不恤百姓疾苦,全输税收,放任蛮夷纷起,边境战火不断,纵看西方六诏兵强马壮屡屡犯境而不顾,使我大唐子民流入羁縻,逼得李嗣仙等人造反,刘延佑兵败身死,那是死有余辜,他是一死了之,却陷边境数十万百姓于水深火热整整二十余年。公子饱经磨难,深知民生之涩,边境梗阻之难,必能抚农安民。倘若一日,天下异变,府中亲贵不幸被跳梁小丑赶尽杀绝,那公子便是府中最后希望,到那时,公子竖起反武大纛,李氏后裔一拥而起…;…;” “不要再说了。”李光仲迈出步子,站在屋檐之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苦涩道:“兄长一片好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陈卿嗣跟随而出:“公子,陈某料定,不出五年,跳梁小丑必死无疑,只不过,主公和夫人,就难说了。” 李光仲出神望着无尽的夏雨,仍是不容乐观:“借兄长吉言,但愿如此。”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八节 漩涡之中 看到皇帝李隆基面露难色,李林甫知道,一展抱负的机会终于到了,为了这一刻,他足足等了近十年。 李林甫沉了口气,方才的片刻悸动顷刻被他沉到肚里:“回陛下,依臣之愚见,冗官色役大多出自皇亲贵族及朝中大户,节缩内耗,归根结底要让王公侯爵自陨利益。陛下圣治顺天,为国民计…;…;” 李林甫犹疑片刻,李隆基却忽然近乎咆哮低吼道:“这是朕的天下,还是王公侯爵的天下?是你不敢说?还是要朕来替你说?” “为陛下社稷,为苍生谋福,林甫万死莫辞。”帝王君威毫无预兆的降临,李林甫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压迫感,在宫中任职二十年,李林甫一直如履薄冰,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一展宏图,而现在,李隆基势在必行谋求思变的决心和魄力已经激起了李林甫心中那份隐匿于朝政,几乎快要被磨掉棱角的慷慨之绪。 李林甫一改往日谨言慎行,再拜后,拔直腰背,放言道:“这桩差事,开罪贵族只是开端,倘若不能立竿见影,臣以为,陛下不如不做。” 李隆基与高力士听后皆是一惊,二人都不曾想到,当下困局,这位平时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吏部尚书竟是如此敢言。李隆基收起怒色,恢复往常,一眼瞥过高力士,高力士立刻动身,从殿后取出一把圆木桩凳,赐座李林甫。 “谢陛下,谢阿翁。”李林甫掀起绯袍,低头致意高力士,缓缓坐在圆凳前沿,脸上溢着多年未曾有过的得志,又道:“陛下,冗官裁剪,内政节流,名义上是两件事,实际上则不然,此事动作小了,如隔靴搔痒,毫无意义;动荡大了,朝中亲贵集结起来,闹出乱子,反而得不偿失,说直接些,就算剜肉补疮,既要剜得心服,也要补得到位。” 李隆基悠悠站起身,竟吱吱笑出了声,双手背过,直视李林甫道:“隔靴搔痒,朕不买账,此人仕途堪忧啊,若闹出了乱子,不要说宫中贵戚不饶此人,就连朕也会拿此人开刀。”说到此处,李隆基再度打量着李林甫,在李林甫恭顺镇定的神色中,李隆基已然确信,此事绝不会所托非人。 “臣不敢妄,愿竭力所致,替陛下分忧。”李林甫略显激动,再次叩首。 听过李林甫发自肺腑的忠卑之言,李隆基没再开口。待高力士送走李林甫,李隆基独自坐于殿内,瞑目陷入沉思之中。朝局,民生,权力,粮储,一切乱如团麻的难题都已在李隆基的脑中切割成线,迎刃而解。随着宰相人选的尘埃落定,时隔七年,大唐帝国再迎文治兴邦,张九龄能否像当年张说那般独领群贤,修文崇武,李隆基尚未可知,中书侍郎的位子定了裴耀卿,而李隆基真正操刀的一步暗棋,则是启用李林甫进入中枢。 李隆基清楚,李林甫身为皇亲,极为忠顺,久在宫中行走,任职东宫,却跟太子走得不近,谨慎强干,且身份名望不及张裴二人,作这二人的伴食宰相当是不二之选。当下,解决粮储是朝廷头等大事,如此时刻,宰相班子绝不能乱,就算棚头再掀文学吏治之争,李隆基也可借李林甫敲打张裴二人,推动屯田、漕运、内廷节流这三项国政。 臆想虽是如此,但真正打动李隆基的还是李林甫自身。首先,冗官缩省,内廷精减,无论是大条框架还是细枝末节,都是极为精准的工作,说白了,任职之人光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强干的政治铁腕还是不够,此人必须对宫中各庭人员的衣食住行了若指掌,不做则已,做便要做到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精细,公允,人脉,权威”这四样,缺一不可,否则,节缩财流也只能是天方夜谭,无从下手。眼下,朝中身居要职之人大都是从地方提拔,或是门下省六部出身,李隆基正看透了李林甫的出身,才敢在国难之际大胆启用李林甫。 其二,李林甫出身为浊,靠祖荫入政,且闹出过“弄獐之喜”的大笑话,不登大雅。对此,李隆基是知道的,也正因此,李林甫在国子监任职的经历才格外地令他刮目相看。一个胸无点墨之人,竟能将群贤荟萃浮华成风的国子监整治得井井有条,备受读书士子敬仰,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靠的定是严守规矩的一个“威”字。李隆基任张九龄为中书令,同时也要整顿朝中重文轻实过于浮华的风气,李林甫这些特质倒让他想起了当年开元新政的宰相-----姚崇。 第三,李林甫经宇文融举荐到御史台,为的就是绊倒张说,然而宇文融张说罢相,却没有牵扯到李林甫,可见其大局观和城府绝非一般,这也让李隆基也找到了平衡张九龄裴耀卿二人重要的砝码,甚至在必要时候,扶持李林甫来打压太子势力,也在可行范围之中。 第四,就是即将被罢相的门下侍中,韩休。就在萧嵩请辞的前几日,韩休也找到李隆基,向他当面举荐李林甫。李隆基也明白,韩休定是听到了什么,自知离赋闲不远,这才向他举荐能人。有道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李隆基念其功劳,也将这句忠言记在心底。 见过了张九龄和李林甫,李隆基心头沉甸不散的阴霾也轻了许多。殿外雨水渐止,李隆基起身舒展筋骨,双眼锁着身后的紫檀木龙椅,眉头紧簇,自言自语道:“韩休不提,倒是不怪,提及林甫,不可不防。” 李林甫从宫中折回府邸已是酉时过三,方才在皇帝面前抓准时机,竭力争取,却也被李隆基以无声了之。李林甫在宫中干了二十年,对于这位皇帝的脾性还是知道的。方才在宫中,李隆基没有当面下诏,并非怀疑,定是留有后手,至于是何等后手,李林甫还是琢磨不透。 偌大的书房中只点了几根两指粗的红漆烛,火亮之中,墙壁渗着血色。李林甫与幼子李岫对读于烛光之下。书房与府邸开阔宏伟的其他房屋截然不同,狭小而空旷,书房之外,数十米之内无人,书房当中,烛火所映之处,也没有什么像样文物摆设,除了简单的笔墨纸砚,空无灰尘的书架之上,甚至连几本书都没有。 “大人已是黄门侍郎,拜相是迟早的事,内廷节流举步维艰,大人何不向陛下辞掉这桩差事?”《左转》卷下,李岫那张俊俏的公子脸格外白皙,眼神之中流露着一股年少老城的神秘。李岫年虽十六,但在是李林甫的几个儿子中却是最为聪慧,李林甫每逢难事,都会跟自己的小儿子烹茶而坐,促膝长谈。 李林甫未答,单手端杯,饮着滚滚热气的二壶龙井,目露光漆,不乐观道:“岫儿可知凶险?” “凭大人之能,但愿有惊无险。”李岫目不转睛望着书卷,头也不抬道。 “此事尚不好说,为父须静观其变。”李林甫略显老态,沉沉点头,凝着茶碗中泛起的滚滚热气,随手倒入水漏,重新斟满茶碗。 李林甫:“内节于廷,一劳永逸,陛下不愧千古圣君,此事托付于臣,乃是圣恩眷顾,为父不敢掉以轻心。” 李林甫抬起茶碗自饮,却被李岫用书卷格挡。李林甫面不改色望着儿子,似有疑虑,只听李岫声色响亮道:“陛下将大人当作棋子掷出,以保全他人,难道大人不知?” 李林甫双眼有些干涩,沉缓眨着,不怒不喜,倒是无奈更多。李林甫放下茶杯,将热茶双手递在李岫案前,伸手示意喝下。李岫见父亲听进心去,只好放下书卷,恭敬接过查完,不顾茶烫,一口吞咽下肚,吐着舌头,用手挥扇去热。 “烫,慢些。”李林甫不看李岫,盯着茶杯嘱咐道。 “是,父亲。”李岫说得清楚,也记得明白,父子二人早有规定,凡事涉及朝政之事,无论何时何地,李岫必须要尊称其父为“大人”,其余时候,则可随心所欲。 “圣君在上,盛世当空,为官至此,棋子也未必不好。”李林甫拾起李岫放在膝上的《左传》,轻轻拥袖口擦拭着书卷上的尘埃,重新递给李岫。 李岫双拳紧握,整张脸被烛火染得通红,身子前倾接过书卷:“大人可是留有余地?” “重任于身,何来余地?先替为父斟满。” “是。”李岫小心翼翼端起紫砂茶壶,时不时抬头望着父亲莫测的脸。 李林甫戳了口茶,意味深长道:“岫儿所虑,不无道理,只是这圣意难揣,天威难测。” 李岫眼珠在眼眶中一涮,放下书卷,追问道:“大人言外之意,是说张九龄裴耀卿二位大人的处境,与大人是一样的?” 李林甫默然点头,饮而无声。 “可依儿看,大人所负差事,明明最为棘手。” 李林甫放下茶碗,脸上掠过一抹邪笑,哼然得意道:“那可未必。” 李林甫见李岫忧心困惑,只好掷下茶杯,平视李岫,老谋深算眯眼道:“岫儿生于优渥,哪知地方难?眼下天灾,黄河闹荒,朝廷钱粮难支,陛下为民思变,群臣急于求成,为父料定,张九龄裴耀卿屯田漕运之事,难以成功。” 李岫听了,大惊失色,随后又是深信不疑地点头,冷静想了片刻,眼光忽然一亮:“大人所说格局所趋,儿信,可中书侍郎京兆尹二位大人皆有过人之处,就算急不得当,为何就不能成功,儿还是没有参透。” 谈及国事不治,李林甫方才参透乾坤的喜悦顿时消失,屏气凝神道:“改屯水田本是善举,然九龄弃毫州之宽地,改择豫,寿,许,陈四州狭地置屯,狭乡置屯,无异于民争田,与陛下之仁政相悖。”李林甫拾起茶杯,吹散茶水热气,反问李岫道:“朝廷最早何时屯田?” 李岫不假思索道:“最晚来年开春。” 李林甫面目不悦道:“然后呢?” 李岫:“然后?” 李林甫:“屯田劳民,必然滋生力役,张九龄所屯水田百亩,须征丁五千,充一年正役。依唐律,百姓每年须服役二十日,原则上避忙争闲,若张九龄三月春耕,征役置屯,人手不足,必然强征,到时农户无暇顾田,朝廷水屯虽有收益,百姓私田却深受其累,如此本末倒置,民怨沸腾,当地逃户滋生,河南来年税收缩减。到时国库空了,不用御史台参奏,户部的人就撑不住。” 李岫听得瞠目结舌,铭记在心,李林甫见儿子有所领悟,紧接又道:“就算百姓不逃户,依唐律,百姓服役满三十五日,朝廷须免庸,调;若满五十日,庸,调,租三者皆免。” “如此一来,张大人春耕屯田和以钱兑粮也没什么区别了。”李岫黯然叹息,右手握紧书卷,转念道:“诸多细节,儿不得而知,中书侍郎为民屯田,终归也是善举…;…;” 李林甫打断道:“善恶与否,不在心,而在果,劳民而无益,不过悬河。” “是,大人教训的是,儿铭记。”李林甫父子二人起身而走,李岫紧紧追随在李林甫身后。 李林甫昂首望着被烛光染红的书柜,回眸问道:“岫儿,你可知为父为何不教你读书?” “儿听人说,大人年少少读,颇为遗憾。” “黄口小儿,不知深浅。”李林甫苛责道。 李岫见父亲责备,反而暗自窃喜,似是撒娇道:“儿知道,读书走心,看得远,未必走得远,书读多了,自负盈亏。” 李林甫点了点头,左手挽起右袖,食指掐着蜡上烛火,自语道:“为父年逾二十,行走宫中,身为皇亲,家门落寞,当年神龙政变,为父身卑八品林卫,随禁军血洗张昌宗府邸。那夜,府中上下一片血色,就如这墙上之火。” 李岫哽咽望着父亲,沉吟后答道:“大人放心,儿虽不才,但勤能补拙,假以时日,定能领会大人教诲。” 李林甫放开手中火焰,抿嘴一笑,默以赞许,追问道:“开山漕运之事,你有何看法?” “这…;…;儿糊涂,漕运之事,从头至尾,儿并不知晓。” 李林甫:“是为父糊涂。此事始末,惟有阿翁知情。阿翁苦心,是想为陛下分忧啊。” “自古漕运乃国家兴衰命脉,儿斗胆,请大人教我。” 李林甫轻哼一声,不以为然道:“我儿好高骛远啊。” “儿只想多学些本事,多长些见识,以后好替大人分忧。”李岫再次恳求道。 李林甫暗笑不露,孺子可教,不禁自喜,故作犹疑道:“裴耀卿大改柏崖仓,整修河阳,集津,三门三仓,此举意在开山置输,改山为陆,转陆为水。” 李岫隐隐开口道:“大人,难不成,这漕运之策,也不能成功?” 李林甫面如铁钟,背过烛火:“水行来远,多风波覆溺之患,函脚增剧,营窖无余。为父初算,自东都含嘉仓至陕州太原仓,行三百里,每石耗脚钱五百文,若运粮百万,脚钱就是五十万贯。” “五十万贯…;…;朝廷现在哪里拿得出这么些脚钱。”李岫失神自语道。 李林甫冷冷道:“国库拿不出,迟早落在百姓头上。” 李岫脸上忽明忽暗,皱眉道:“大人可将此事谏言陛下。” 李林甫面露戾色,显然是对李岫沉不住气的性子不满:“裴耀卿当世算盘,漕运诸多难处,为父尚能看透,他就不能?” 李岫:“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大人。”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李林甫语速极慢,沉吟片刻,静静望着略显失落的儿子,走近跟前激动道:“若是一般政令,在其位,谋其政,为父也不会谏言,更何况此次?告诉你,为父,张九龄,裴耀卿,无论是谁,国政失败,都有退路,惟有一个人没有退路,那就是皇上。皇上比谁都明白,无论漕运,屯田,内廷节流,都是在拿国家名器豪赌,成了,造福苍生,都是臣子之功;败了,天塌下来,皇上一人独扛。” 李林甫停顿片刻,沉寂下来,又道:“大唐有圣君,皇上此举是要昭告他的子民,无论天灾人祸,大唐的天子都会迎难而上,想尽办法解决朝廷百姓的粮储,此时为父要是谏言劝上,为父妄为人臣呐。” 李岫大喘粗气,整个人都愣在一旁,胸腔颤抖道:“儿有罪,大人明鉴。儿糊涂,只为心安,请大人心安。” 李林甫双眼深凹,目光苍利,轻抚儿子肩膀,字字如山:“黄门侍郎,不进则退,节流之事,我儿勿忧。” “大人?” 李林甫:“内廷节流之初,皇上定会遣一亲信为副使,这几日你在朝中多花些银两,替为父打探一下。” “儿明日一早便派人着手打探。” “嗯,再备几车扬州土产,明日朝会后,我亲自委人送至内侍省。”李林甫双手捂着烛火,脸上阴笼一片黑暗,自语道:“即日起,府中谢客不见,为父是进是退,在此一举。”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七节 逐粮天子 开元二十一年入夏,关中河西地区雨害连绵,稼地损减,直至秋收之际,粮产惨淡,各州百姓家中镂空,冻伤饿死,不计其数,就连天子京畿长安城的官民也陷入了缺粮的恐惧之中。 自古天灾,天子之责。开元二十一年十月,大唐皇帝李隆基念饥民苦难,诏太仓两百万石赈济关中各户。朝廷开仓放粮,关中灾民的苦怨得以短暂平息,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百年不遇的天灾雨害不仅肆虐关中,连往年粮产丰饶的河南诸州也未能幸免,甚至整个黄河流域都爆发了大规模粮荒。中原粟米减产,无以运济关中,河南诸州唯有靠江淮漕运输送的造米维持官民生计,如此一来,长安城中,上至天子宰相,下至文物百官,逐粮东都已是势在必行。 关中量产骤减,致使国库已无隔年粮储,如此危机,还是开元以来的头一遭。早在十月初,大唐皇帝李隆基下诏,蠲免关中及河南受灾诸州百姓的整年地税,并无偿向当地百姓农户发放种子,以备来年春耕,最大限度降低了农户的损失以及挽回耕农来年耕种的热情,不料,食粮短缺所引发的危机接踵而至,让李隆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由于量少不济,输粮艰难,秋收过后,不足旬日,关中谷价骤然踊贵,大把行粮商贾趁机囤货居奇,刻意滋扰市场,谋求暴利。私粮不出,官粮不足,百姓挨饿,朝廷也是无计可施,直至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平年里只卖十三四钱一斗的粟米竟翻到五十钱一斗,别的地区还好,单说关中京畿附近,不但连百姓吃不起粮,就连长安城中五品以下的官户人家,也只得靠厚物贱换贵粮。民不聊生,极寒交迫,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这已经是李隆基执政二十一年以来所面临最大的民生危机,而更令这位太平天子感到头疼的是,因市货紊乱所造成的物贱粮贵,使开元初年都未能彻底解决的钱缺、钱恶问题再次爆发,一场由粮储不足所引发的危机,伴着无尽连绵的秋雨,已经悄然笼罩了整个大唐帝国。 国难在即,按理说,君臣本该一心治理再请,可朝中两位宰相非但不能助皇帝处理国事,反而大搞朋党之争。三日前,中书令萧嵩还当面向李隆基请辞,明面上,是哭诉喊冤,实际上,则是暗示皇帝罢免另外一位宰相韩休。 国难,党争,如此不合时宜地搅在一起,此时此刻,李隆基已是焦头烂额。 中书令萧嵩与门下侍中韩休搭班任相以来,这两位大人就没少给李隆基惹麻烦。中书令萧嵩乃中书省出身,靠西北军功发绩,身份又属皇亲,本是位处事变通得力能干的宰相。要说韩休,更不得了,家中三世良臣,自己又是尚书右丞出身,是位德高望重的文儒大家。萧韩二人,一柔一刚,一文一武,刚好搭配,李隆基最初任相时,对他们二人也是满怀信心,全权托付,不想到最后却是南辕北辙。 论情理而言,自上任侍中裴光庭病故,宰相位置空缺,还是萧嵩在李隆基面前极力推荐的韩休,可一向精明的萧嵩哪里能料到,这位韩休大人为人刚正不阿,直言敢谏,事事守礼,处处较真,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说话办事雷厉风行,不给任何人情面,就连皇帝李隆基平日里都要惧他三分。萧嵩地位显赫,哪肯退让半步?这二人闹到最后,搞得谁也下不来台,反而耽误了国政推行。 李隆基称帝以来,天下渐入富庶,四海盛世初呈,这都要归功于宰相的精心筛选和搭配用人的方略。李隆基全权任相,用人不疑,一般来说,班子宰相是一主一副,如开元初年的姚崇、卢怀慎,宋璟、苏颋,张嘉贞、源乾曜,都是非常明智的选择,虽说在任用文相张说上面,李隆基一时疏忽,引起了朝廷内部摩擦,但总归是人尽其才,国政不衰,可自开元十五年张说罢相后,李隆基任命的己任宰相中,不是大搞朋党一家之言,就是文学吏治意气之争,直至萧嵩韩休这届,这种公开朝野的矛盾终于达到了顶点。 身为天子,李隆基并不反对党争,相反,下面的臣子闹得越厉害,自己的皇位就愈加安全,但凡事都有底线,一旦宰相之争误了国政,李隆基就再也无法坐视容忍。眼下,关中粮储不足,朝廷政务淤积,正是废旧迎新之际,李隆基笃定,朝廷东迁洛阳之时,就是萧韩二人双双罢相之日,然而,如何能长久解决关中粮储,李隆基此时还是一筹莫展。 就在中书令萧嵩当面请辞的第三日,李隆基已经想好了中书令的新人选,此人便是时任中书侍郎张九龄。 张九龄,字子寿,当朝文坛领袖,文士风骨,名满天下,又是前任中书令张说内荐,接掌集贤殿大学士,对于此人,李隆基早有提拔之意,也是希望张九龄能如当年张说那般,能助他成就一番盛世基业。 自关中灾荒爆发后,李隆基已有多日茶饭不思,整日忙于批阅奏章。兴庆宫殿多日淋雨,宫内已是湿气阴笼,宫中太监宫女走起路,口中哈气不断,日子未到冬至,天子起居殿内已烧起了银炭。 巳时刚过,理了半日奏章的李隆基方用午膳。殿外淫雨不断,殿内一片寂静,惟有燃炭破碎之声。李隆基倾坐紫檀木龙椅,囫囵吞咽着桌上几道青菜御馔,内侍省总管劳力士伫在八卦铜炉前,小心翼翼用铁杖翻着炉中银碳,不时把望着殿外,随后低头走近李隆基,小声道:“陛下,张九龄张大人到了。” 李隆基本是吃得正劲,忽听到‘张九龄’三字,立马掷下碗筷,急道:“让他进来。” 待一阵酥酥凉风卷散在殿门前的玉雕屏风,清寒翦翦的张九龄身着绯袍,腰系玉带,身姿矫拔挺立在李隆基阶下。李隆基起身间,见张九龄气若云轩,双目铁睁,全身上下尽露着一股苍劲正气,不由得为之精神振奋。 “九龄可曾用膳?若未用膳,可与朕同食御撰。” 张九龄长揖罢了,礼毕抬头,见皇帝亲至身边,自行后退两步,再揖道:“陛下,君臣有别,陛下用膳,臣当在旁边守候。” “好,好。”李隆基吟吟而笑,走回龙椅,用瞻仰目光打量着衣沾寒露的张九龄。不知为何,李隆基一见到这位桀骜不驯的张大人,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敬仰,也许是李隆基本身具有极高文学造诣的原因,在选官认命这方面,他素来对当朝文豪高看一眼。李隆基清楚,张说张九龄二人虽同为大家文豪,自是一脉相承,可张九龄身上却是丝毫不沾张说那份世故圆滑的恃功自大,反倒满满皆是嫉恶如仇的书生正气,这让李隆基对张九龄的好感又多出几分。 李隆基喜色外露,转过身去,伸手用筷子指着碗中熟米,“朕之心事,九龄可知?” 张九龄收起双臂,微扬下颚,双目对视道:“臣尚不知,请陛下相告。” 李隆基理了半日奏章,已是一身疲倦,本想与张九龄就粮储之事畅谈一番,却见张九龄不苟言笑,态度虔诚,李隆基也只得收起片刻的松散之态,微微点点头,双手扶木椅把的龙头上,正襟而坐道:“河南屯田之事,你筹备如何?” “回陛下,据臣上月走访所见,秋雨害稼,灾情严重,屯田一事,不可再拖。臣以为,朝廷依河渠故道设置水屯为上策,理由有二,其一,稻米产量高于粟米,河南水屯成功,足以解决关中粮缺的难题。其二,河南十余州遭受水害,淤积难泄,正可用来种植水稻,物尽其用,一举两得。” 李隆基双眼一沉,暗自点头赞同。见张九龄已是成竹在胸,李隆基眉头不禁皱起,先是语重心长,后是激昂道:“来年开春,朝廷迁移东都,在此期间,朕再给你三个月时间,拟定屯田一应所需,官员委任,调用拨款,征免役税,朕一概照准,若有临时难处,你无需再奏,相关事宜,你可直接委任到户部,吏部,工部。河南屯田之事,朕全权授予你处理。” 张九龄面露讶异,听着有些困惑,他任职中书省多年,草拟诏书无数,对三省六部权力的调用也是烂熟于心。张九龄清楚,就算河南屯田乃是当下国之要政,可要随意调动朝廷半个尚书省,非要有宰相实权不可。也就是说,方才皇帝李隆基刚才所言,对张九龄而说,已经无异于一道委任宰相的天子诏书。 望着李隆基期待目光,张九龄只觉颈后一沉,双腮紧缩,焦虑道:“陛下,臣出身卑薄,任职中书十年,无功于朝,河南屯田,臣愿作副使,至于主使之人,还请陛下另择他人。” “好一个主使之人。"听着张九龄略显穷馊酸涩的推辞,李隆基拍腿一笑,与高力士互视一眼,好似二人早就打赌,料到张九龄会如此说法。李隆基本想劝慰,却见张九龄自始至终巍峨直立,如柏如松,也就索性顺着张九龄的口吻道:“除九龄外,满朝文武,何人可担此重任?” “京兆尹,裴耀卿大人。”张九龄几乎不假思索,紧接着,语速极快道:“裴大人精于财政,经验丰富,臣愿辅佐裴大人共置屯田之事。” 方才一问,李隆基本想试探张九龄入相之志,不想张九龄口直心快,将心中顾虑吐露干净,反倒将了自己一军。其实,早在十月关中粮荒爆发之后,李隆基就曾在宫中火速召见过京兆尹裴耀卿,君臣二人商讨国事期间,高力士也在场,李隆基曾当面下诏,封裴耀卿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充任江淮河南转运使,主管修建漕运。然而,关中受灾严重,长安城首当其冲,裴耀卿身为京兆尹,手头还有许多要务交接处理,一时之间脱不开身,中书省起草下诏的委任诏书也就迟迟没有公布。张九龄并不知晓其中原委,因而被蒙在鼓里。 像张九龄这样当世文豪,素来瞧不上那些不经科举出身为浊的地方能吏和边疆武夫,可这位裴耀卿大人非同一般,他既有翰林文士所注重的明经出身,又有张九龄这些文人所不具备的丰富的地方执政经验。当年李隆基泰山封禅,裴耀卿安民以抚,减轻民税,其能力德行,深得李隆基信赖,更为重要的是,裴耀卿还是朝中首屈一指的财政大臣,名声显赫,位如鼎臣。当下正逢国难之际,张九龄也明白,论引领群贤,自己出任中书令则是当之无愧,可若要解决屯田漕运税收等问题,较裴耀卿而言,自己也只能望其项背。 既然不如裴耀卿,索性还不如主动让贤,张九龄光明磊落,李隆基倒是不疑,只不过身为天子,掌控朝局,李隆基所顾虑的则是另外一层利害关系。 自张说宇文融双双罢相后,朝中文学吏治两党已是泾渭分明,几任宰相,十有八九出自两党之中,如今,李隆基有意提拔张九龄和裴耀卿为相,共同解决朝廷粮储不足的问题。众所周知,张九龄是张说之后文坛领袖,而裴耀卿正是当年宇文融举荐。当年张说宇文融明争暗斗,李隆基甚至不屑于言,按说张裴二人身居不同阵营,就算张九龄欣赏裴耀卿之能,推荐时起码也要有所顾虑,可恰恰是因为没有这层顾虑,李隆基不知为何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脑中不停闪烁着二十年前历历在目的宫廷政变。 “吴王九龄交情甚笃,太子最近跟张九龄走得也很近,若是再加上一个裴耀卿……裴耀卿修建漕运之事,绝不能变。”想到此处,李隆基心中已停住了脚,忽然收起所有笑容,双眼眯着,似沉睡猛虎,心中暗流急湍,脸上仍是一副轻松之态,口中喃喃道:“焕之,嗯,稳重实干,宽猛得中,好人选。” 李隆基慢步徘徊,沉吟思索,并未正面答复张九龄之请,君臣二人须臾间的微妙变化被一旁的高力士看在眼里。 高力士站在一旁,不说一说,于无声处接过两碗热茶,踩着沉稳步子走到二人中间,分别奉茶,随后退到一边,待君臣二人饮下烫茶,躬身望着张九龄身后的屏风,仍是一动不动,沉默如金。 在张九龄眼里,李隆基的徘徊似是一种两难抉择的犹豫,高力士的沉默更像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高力士的一举一动很可能就是皇帝想要传达却不能直接传达的态度。 张九龄原地伫足,殿中银炭淬火的沉默让他很不舒服。张九龄也隐隐感觉到,自己无意之间的一句谏言,很可能已经触碰到了天子逆鳞。对于张九龄而言,中书令之职不仅关乎自己的名义,更担系这河南几十万百姓的生死,在大义与小义,皇恩与皇权之间,素来无畏的张九龄也只能选择一往无前。 张九龄抬起头,清着嗓子,面无惧色道:“陛下,屯田之事,事关者大,陛下若是没有其他事,臣这就下去筹备此事。” 李隆基双手背过龙袍,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很快又被笑容所抹过,缓缓走下阶去。 “嗯,你去吧,对了,秋雨阴寒,力士,差内侍省送几箱银炭给张大人送去。” 张九龄旋如鹤立,转过身来,作揖拒道:“无功不受禄,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待张九龄走出兴庆殿的宫门,李隆基拾起碗筷,继续用膳,可突然没了胃口。高力士看在眼里,紧忙上前道:“陛下,菜凉了,老奴派人给陛下做些骨肉热汤,可好?” 李隆基口中咀嚼饭菜,沉沉甩着龙袍,双目紧盯着碗中米饭,撂下筷子,若有所思撂下四个字:“宣李林甫。”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六节 生当同衾 大雪如沫,风声渐止,随着卓雅吹响口哨,山顶上空忽然一片寂静。 文若四顾望去,皑皑白雪,隐约间,岔路另一边传来窸窣瑟瑟的趟雪声。文若大惊失色,以为野兽来袭,立刻蹲腰,张弓搭箭,瞄准声音源头,却被卓雅伸手制止。 “你小心。”文若不敢掉以轻心,仍是紧盯着岔口山路不放。 “哥哥看仔细了。”说话间,卓雅指向岔路口,片刻后,文若盯得清楚,岔口走来的不是什么野狼猛兽,竟是两只体型瘦小的金丝野猴。 文若缓缓放下弓弩,吃惊望着卓雅,错愕道:“难道贤妹懂得驯兽之术?” “什么驯兽,分明是两只猴崽儿,哥哥看清楚了。”卓雅见文若大惊小怪,也是不理,抬腿走上前去,弓着腰,拍手掌道:“过来。” 那两只金丝猴崽不足两掌大小,听到卓雅拍手,竟似训练有素一般,沿着卓雅手臂轻巧地跳上卓雅肩膀,一左一右,各站一边,伸着红扑扑猴爪,反手抓耳挠腮。卓雅右肩上的猴崽伸出爪来,轻轻贴在卓雅脸上,刚触碰到雪花,忽然激灵地收回爪子,全身一抖,又从卓雅肩上跳了下来,撅起屁股,眨着棕黄色的眸子,一动不动与文若对视。 卓雅分别摸过两只小猴脑袋,从怀里取出两颗核桃,向陡峭向天的崖壁用力一抛,两只金丝猴迅速灵敏,一齐蹿向山壁,刹那间溜得无影无踪。 “哥哥,跟上它们。”卓雅拉着文若,小跑片刻来到山壁下面。大雪扑天盖地,文若脚底踉跄,一抬头,眼前十余丈高的山壁高耸入云,斜着角度,仿佛时时刻刻都会榻落下来。 山顶飘下几朵凌乱雪团,正巧落在文若面颊。文若抹掉眉间残雪,鼻孔喷着白气,抬头望去,原来是那两只金丝猴崽爬到陡壁之上。 “哥哥看到了吗?”卓雅双手抱臂说道。 雪雾缭绕,一边刺眼白茫,文若擦亮眼睛,四周瞅了半天,困惑道:“贤妹叫我看什么?” “哥哥当真上了岁数,老眼昏花。”说着,卓雅伸出手,指向峭壁上那两只金丝猴崽头顶,文若沿着卓雅手臂方向看去,只见陡壁三丈高处,竟生长着一株棉白似锦的莲花,此花色如白玉,覆满冰霜,尚未开放,隐隐透着碧绿,扎根在陡壁山石的罅隙之间,伴着风雪扶摇而摆,忽明忽暗。 文若颇为震惊,再往上看,峭壁之上竟零零散散生长着五六株大小不一的莲花,不禁赞叹道:“这深山绝壁之上,有这么多雪莲。” 卓雅不答,心驰神往向天望去,双目凝汇一点,坚定道:“妹妹若能摘下这几株雪莲花,替哥哥治好旧疾,哥哥可要永远记着妹妹的好。” “卓雅你等下,这雪莲花并非……卓雅!”没等文若开口解释,卓雅已经脱下厚重外套,徒手爬上峭壁一丈多高。 打定主意的卓雅哪里肯听,头也不回,身姿矫健向上攀爬。文若干瞪着眼,眼见离卓雅最近的一株雪莲花少说离地有三四丈高,且山壁陡峭,向内倾斜,外加融雪湿滑,卓雅这要是从上面坠落下来,非得摔残不可。 文若不敢再劝,随着卓雅越爬越高,其身影也渐渐混淆在风雪之中。文若慌了神,情急之下,倒是相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不假思索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将陡壁下的积雪聚扫成堆,横连出一片两尺高雪墙。 文若忙乎半天,好不容易用积雪砌成,却突然一脚,将方才筑起的雪墙踩塌,用手猛扇额头道:“蠢!这山壁是斜的,卓妹若是掉下来,我光在脚下堆雪又有何用?” 沮丧间,文若头顶又掉落几朵碎雪。雪花落在文若手中,入手既化,文若灵机一动,拍手道:“卓妹向上攀爬,脚底踩雪下来,就像那几只金丝猴一样,我只要在这落雪出附近堆砌雪堆不就成了?可风这么大,我又该如何确定卓妹的位置……” 正当文若思索间,只听耳边呼的一声疾风掠过,身侧雪堆突然被冲得粉碎,溅起大片雪花。文若秉着呼吸,小心哈腰望去,见卓雅大头向下两脚朝天扎在雪中,艰难呜咽着,陷在雪里,说不出话来。文若被卓雅这一闹吓个半死,双手疯狂抛开积雪,强压着嗓子怒道:“你这驴蹄子,竟没摔死。” 待卓雅的脑袋露出雪堆,卓雅也彻底清醒过来,哽咽不停。文若伸手轻轻晃动卓雅脖颈,见她筋骨无恙,这才冷脸道:“雷声大,雨点小,逞能也不分个时辰。” 卓雅含泪瞪眼,也不狡辩,干坐在地上大喘粗气,一动不动。卓雅素来胆大,可方才这一摔确实也吓坏了她,可又不到片刻,卓雅振作起来,蜷缩双腿,试着恢复力气,企图再试。 文若缓缓屈腿,与卓雅并排坐在雪堆,耳听风吟道:“什么时候发现这些雪莲的?” 卓雅咬牙切齿,揪着嗓子咳嗽:“三月二十二。” “三月,那岂不是半年前就……”文若念念有词,暗自思量,见卓雅呛气难止,腾出手来推压卓雅背脊,斟酌道:“雪莲数量极为稀少,一般只生长在绝壁石缝中,光是开花就需要三年五载,贤妹冒雪上山,难不成是能算出这些雪莲会开花时辰?” “雪莲花在雪夜盛开,今夜又是初雪,就算照哥哥所说,又能怎样?妹妹干嘛急于一时,非要现在将它摘下来,哥哥当真不懂?”卓雅吐着口中雪水,恨恨道:“哥哥什么都懂!就是不懂妹妹。”卓雅胡说一痛,见文若苦思不解,心里暗骂道:“等雪下大了,想要采摘,非得等到明年,妹妹这么着急,还不是看在哥哥思念伯母,想给哥哥一个惊喜,你可倒好,整天憋在屋里,十有八九正急着要将我送回吐蕃,没良心的腐儒,腐儒!” 卓雅心里将文若骂个痛快,身上疼痛似乎也减轻许多,直起腰来,哀怨道:“雪莲是吐蕃人心中圣物,能给人们带来希望,妹妹想送给哥哥,没准哥哥吃了,病就会好了。” 文若双眼一睁一眯,哭笑不得道:“就因如此,贤妹每天都要来山上守着,可是怕这些雪莲被给鸟兽叼走?” 文若头一低,见卓雅冻得红肿,闷声不语,伸手摸着卓雅脸蛋,笑道:“据医书记载,雪莲性温,驱寒活血,滋补内脏,就肺疾而言,适用于肺寒或体弱多症者,而我身上的肺疾属肺热气淤,就药效而言,对我来说,这山上雪莲与民间泥莲并无区别,贤妹你若早将此事告诉我,也不必苦等这么些……” 说着说着,文若不禁语塞,起身走向峭壁,向天而望,方才卓雅攀爬足迹已被风雪蚕食,心中一凉,猛然想起那日卓雅在饮酒时所言,恍然大悟道:“难道卓妹是在效仿我娘,为我祛病?” 想到此处,文若双眼已红,回头望去,见卓雅仍在伸腰蹬腿,试图再来,文若拭干眼泪,上前关心并阻止道:“疼吗?” 卓雅一愣,干眨眼睛,随口道:“哥哥试试就知道,何必开口多问?” “还是不要摘了。” “就算药性一般,妹妹也要上去看看,这一次一定能成……” 文若轻轻拽回卓雅,一把将卓雅揽在肩旁,炙热望着卓雅结成冰霜的睫毛:“陪我在此守着花开,可好?” 卓雅被文若紧紧抱着,颈后发麻,脸蛋羞红成叶,露着两颗比雪还白的门牙,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两人依着肩膀,在陡壁下伫足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日寅时过半,大雪停歇,积雪覆过膝盖。一阵吹雪冰晶滑过卓雅的脸,文若抬头向东望去,朝阳出山,雪雾消散,头顶峭壁,几株绿茎雪莲染着晶莹剔透的雪水凌寒盛开,油油光彩,如天外之物般闪烁绚烂。 卓雅冻得僵直,搀着文若喃喃道:“花开了。” “贤妹还要去摘?”文若贴在卓雅耳边,呢喃笑道。 卓雅困得睁不开眼,一改往日气度,眯眼笑道:“花已在手,何须再摘?” 文若笑而不答,从厚厚积雪中抬起膝盖,洋溢笑脸:“好,我来背你回去。” “好呀!”趁着文若转身背去,卓雅猫腰走到文若跟前,纵身一跃,整个人抱在文若身上,伴着一声惨叫,文若二人沿着雪坡,一同滚入茫茫无尽的白雪中。 …… 正月守岁,又逢新年,每年的上元佳节,都是五湖四海最为热闹的欢庆,地处陇南的官民也不例外。上元节前一天,青川县当地的百姓官商早早就放下了各自的买卖,申时不到,官府差役在县中要道以及林荫山路挂起灯笼,已备来日佳节赏灯。到了正月十五那天夜里,圆月当空,山顶吹雪,城镇中家家户户的百姓带着孩子走街串巷,指点灯花,文若站在山腰,俯瞰山下,早有一片光海点燃了山下的黑夜。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五节 随遇而安 日子还没到开春,陇南山中气候渐暖,除了冰雪消融那半月,四月还未至,文若所居山腰与陇右平原的气候已无大异。 春分刚过,文若用绢帛从山下镇子来两只耕牛,从官府购得种子,在荒地边缘与河流汇成瀑布的壶口之间搭起一座牛棚,每日卯时开荒翻土,插秧种苗,引河灌溉,从早到晚,忙到五月出头,山坳之间终于萌出一片绿茵。 屋顶炊烟袅袅,朝阳南天,午膳时分,卓雅炖着鱼汤,独自一人吃出四串鱼骨,凌乱散在木桌上,“哥哥每天种田放牛,难道是要在这儿久居不成?” 文若用木勺挽起鱼汤盛放碗中,并未直接作答,低头道:“此处官路遥远,边境烽火无法波及,虽是荒凉贫瘠之地,但也难得清寂悠闲,且此地距长安近,距川西吐蕃也不远,日后卓妹若是想家,或是想念唐生兄长,随时可以启程动身,不需旬日,便可到达。” “哥哥想得真多。”卓雅噎住了嘴,撕着手里的蒜瓣鱼肉,双唇上下啪叽道:“妹妹今天做的鱼汤这么好吃,哥哥倒像是没胃口的样子。” “这一年下来,你别的出息没长,烹鱼的能耐倒是突飞猛进。”文若边说着边用木勺捞起碗中鱼肉汤水,定眼细视道:“这鱼肉一点腥杂都没有,原来是汤里加了花瓣。” 说着,文若抿下口鱼汤,只觉舌根绵软,口中芳香,连连摇头道:“不对,不是花瓣,是玫瑰花酒。这倒怪了,烹鱼不同烹制其他活物,事先无法用酒水麻醉,就算将鱼肉泡在酒坛中,这肉里至少会残留些味道,你这鱼汤,怪就怪在鱼肉里没有半点酒味儿,可这汤里却是色香味儿俱全。”文若抬起头,放下木勺,好奇道:“贤妹是如何做到的,还请教我?” “哥哥竟会夸我,太阳难道是从西边出来了?”卓雅头也不抬,边吃边讲道:“哥哥想得太多,道理很简单,根本没有哥哥想得那么复杂,就是过程麻烦了些。这些河鱼大小不一,妹妹贤逐一去掉头尾,掏空,去皮,只留骨肉,用姜水反复洗净,大概要半个时辰吧,同时烧火煮酒,不能煮沸,待到酒炉烫手,将花酒倒在瓦罐中,小火余热,最后将鱼骨鱼肉一起放在瓦罐里,添些辅料,慢熬即可。” “一道鱼汤能让你动这么多的心思,难得。”两碗鱼汤下肚,文若已是吃得半饱,斯斯文文拭干嘴角,口中吐着温热酒气,字句分明道:“照你这么吃下去,上游的鱼儿再多,迟早也要被你吃光。明日我在河对岸引一条水渠,挖座湖畔,你也不要闲着,去山下买些鱼苗,养些湖鱼,这样才能勉强填饱你的肚子。” 卓雅叼着鱼骨,吮指再三,眼珠呆滞,愣住片刻,突然眼光一闪,跳起身来:“这么说哥哥真的要在这儿常住下去?” 文若听了,双目一沉,略显沧桑,拍着卓雅肩膀走出门去:“不要剩,趁热都吃了。” 过了未时,夕阳初上,文若刚从山下庄田回到土屋,卓雅已在屋中备好了酒菜,文若照旧回到自己屋中,洗去手上泥渍,扔下草帽,窝在火炉旁边,拾起一本破皮的旧书,盘腿默默翻着。 “哥哥今天回来好早。”没等文若翻越几页,卓雅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贤妹若是无事,明日陪我一起下田。”文若口吻坚硬说着,双眉挑开,放下书卷,踌躇道:“再过几月就是秋收,我从没种过粟稻,不知今年收成怎样。” 文若双手托起木杯,饮下热茶,道:“如今你我注籍入户,向官府批购种子,朝廷虽有蠲省劝农之政,三年内税钱减半。陇右山地贫瘠,要是第四年庄地仍是颗粒无收,我也只好将你那些扬州土产悉数缴纳上去。” “我看倒是哥哥舍不得那些土产,整天挂在嘴边。”卓雅望着文若读书饮茶背影,抿嘴一笑而去,回屋取出两壶酒水,掷在文若面前,拎起一壶,咕咚一口下肚,手腕抹过下巴,兴冲冲道:“手中握卷读书,胸中怎能无酒?哥哥不要喝茶了,喝酒多好?” 文若懒得看卓雅,不屑道:“色淫无胆,嗜酒无志,是谁教你见人就要饮酒?”文若双眼向上一翻,拾起书卷,刻意挡在卓雅中间。 “妹妹喜欢哥哥,当然要跟哥哥一起吃酒。” “有道是豪杰壮于休,狂徒醉于酒,你我兄妹皆饱读群书,为何非要行草莽之礼?再说,人与人若是真情相交,何必借酒抒怀?粗茶淡水,亦可放下尊卑,吐露真言。由此可见,酒后之言,尽藏人性之奸邪虚伪,如此恶习,遍布华夏,足见民族风俗之劣根。” 卓雅小嘴一歪,眼中放光,不悦道:“不喝就不喝,哥哥凭空哪来这么多借口,算我庸人自扰,不识抬举。”卓雅走出们去,不忘落下一句:“我看哥哥分明是瞧不起妹妹。” 见卓雅垂头丧气,文若会之一笑,暗自道:“你要上天,谁能拦你?算了,她这几日在屋里闷着,定是想家了,陪她说说话也好。” 文若扔下书卷,默默低头与卓雅走出土房,一路苦口婆心道:“平日我话不多说,一旦醉酒,话就更少,到时贤妹不要觉着无趣就好。” “饮酒之人都是酒后失言,大反其胃,为何哥哥事事都与别人不同,真是怪胎。”卓雅与文若架起酒桌,对坐而饮。卓雅刚饮了一碗,出口失言,捂嘴斜眼窥视着文若脸色,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惹恼了他。 “怪胎?”文若轻叹口气,自顾念叨,略显失落,咬唇点头:“身为人子,心随父,性随母,妹妹说我怪胎,回头想想,倒也在理。” 卓雅见文若非但不怒,反而笑谈,追问道:“那哥哥的性子是像伯父,还是更像伯母?” “我爹精明沉稳,心细如发,勤于政务,八面贯通,为官二十年,立于不败之地,可我就不行,眼高手低,话中带锋,更不善交际,要说性子,我觉着更像娘一些。”文若面色如冰,整张脸都沉在被山峦遮挡的阴影中,一阵山风袭过,文若额头上涣散的几滴汗水也被吹得乱窜。 “那伯母一定是个大美人。” 文若隐隐笑笑,简单道:“不是。” “哥哥生得如此英俊,伯母怎能不美?” “英俊?”文若双眉紧锁,老气横秋道:“贤妹可是献媚讨好于我,我劝贤妹还是省些心思,少饮些酒,省得夜里梦呓,人事不省,再来砸我屋门。” 卓雅碰着钉子,嘴角一拧,见文若沉寂饮酒,觉着无趣,自引话题道:“那我猜伯母对哥哥一定很严厉。” 文若缓缓放下酒碗,抬头瞥了眼卓雅,咽下酒水,道:“为何?” “感觉。”卓雅从盛满酒水的碗中蘸着食指,轻轻滑过文若额头,嬉闹道:“这一年多来,妹妹从没听哥哥提起伯母,想来哥哥回忆往昔,心里不痛快,这才不肯开口。” 文若徐徐抬起手腕,自饮一碗酒水,辣酒呛喉,止住咳嗽,抹掉额头酒水,双眼如空道:“我娘身为前朝皇室,没落贵族,落魄逃难至岭南,与我父亲多年不和,在这世上,我是她唯一骨血,她自然将毕生期望都寄在我一人身上。我很小的时候,我娘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如何洗衣烧饭,她从不夸我,经常说我像我爹一样没有出息,可我爹是朝廷四品大员,我真不懂……那时候我背不会书,我娘就会用木棒捶打,逼我发奋读书,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书不离手的好处。” 话到此处,文若长叹口气,双目之中似有些混淆,眼中隐约映着卓雅关切的眸子,低声道:“我本以为娘是想让我有出息,日后考取进士,金榜题名,现在看,并非如此。”文若啜了口酒,面容坚忍,不动声色:“当日我爹娘葬身火海,我却不曾为他们竖坟立碑,有朝一日,我若能重返交州……罢了,住在这里,也好。” 卓雅手中紧握酒碗,没有放下,见文若前后反差极大,心生恻隐,又无话可劝,刻意讽道:“今儿个妹妹也才明白,原来哥哥是将伯母木棒捶打时的愤恨移到妹妹身上来了,难怪哥哥整日凶神恶煞,不露笑脸。” “胡说八道。”文若冷眼过去,见卓雅眼中并无轻蔑,反而满满关切,转念慨叹道:“贤妹也知道,我在矿洞染下肺疾,久治难愈,岭南地处偏僻,医道不济,每到秋雨时节,病症发作,不能下床,那时我娘每天都要亲自去城外泥沼中摘采莲藕,将它们晒干,磨成粉末,搅成热粥,喂我进食,没有娘的呵护,我如何能活到今日?” 卓雅双目低垂,紧握文若双手,凄哀道:“哥哥,伯母走了,以后有妹妹来照顾你。” 文若咽下一口眼泪,轻哼一声,抿嘴道:“罢了,我还是想多活几日,贤妹若想助我,还是少惹些麻烦,省得叫我操心。” 卓雅挤着眼睛,小嘴向天撅起,不服道:“哥哥才年长我几岁,整日不问是非,就知道倚老卖老,妹妹我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文若表面不说,心里暗自担忧,阴阳怪气道:“敢问贤妹欲有何为啊?” “不告诉你,秘密。” “这荒山野岭没有人户,珍兽出没频繁,你终究是女儿之身,还是不要让猛兽给叼走了。” 卓雅咣当一声将酒壶置在木桌,口中愤愤道:“要你管我?” 文若双手一缩,停在胸口:“不敢,不敢。” 卓雅斜着白眼,右手拄着木桌,托腮道:“男子汉大丈夫,心里惦记人家,还有什么敢不敢的,真没用。” 文若隐隐一笑,呼吸间,只觉山风拂过,和煦舒心。抬头间,文若蓬松未束的乱发飘飘扬起,只觉一阵昏晕耀眼,文若迎面望去,把酒指向天边:“贤妹,你看。” 卓雅本是不悦,随之望去,不由站起身来,神似痴迷,只见山下低矮连绵的绿田被夕阳染成一片红火,夹在重峦叠嶂的山间,一望无际,直到地平线与河水的尽头,下游溪流交错,粼粼波光,一片闪烁耀眼的金色仿佛要跃上山来。 “半年前,这里分明还只是一片荒地,没想到他居然能……” 卓雅脏兮兮的小脸被夕阳晕得红润,胸中一阵温热,话道嘴边却期期艾艾说不出半个字来。卓雅见文若双目深邃,一直仰望天地尽头,丝毫不看自己,羞得着急,紧拽着文若袖口,抬头狠狠瞪他一眼,瞧文若仍不理睬,气得卓雅险些哭出声来。 卓雅平时好动多事,也爱跟文若斗嘴,但她终归是两国王室的公主出身,耍起性子来,不像寻常百姓家姑娘那般自屈尊卑,胡搅蛮缠,若是将她逼急了,她宁可直抒胸臆,也绝不藏掖违心,七分倔强之中更有三分傲气,这也是文若最欣赏卓雅之处。可这刻不知怎地,卓雅一改往日性情,神色扭捏,指甲狠狠掐着文若胳膊,燥红着脸,就是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文若胳膊被卓雅抓得生疼,刚想摆脱,却见卓雅双眼如碧波万顷,折射着夕阳,楚楚望向自己,心头顿时一阵大乱,暗自道:“坏了,定是这妮子触景生情,想起当日在祠堂山谷中的美景,酒未醉,人已醉了,现在唐生兄长不在身边,真是叫我无处可藏。” 卓雅见文若终于瞥眼看了过来,不禁暗自窃喜,她知陈文若素来桀骜不驯,冷若寒骨,哪怕遇上朝廷的封疆大吏,他都瞧不上正眼,现如今却心甘情愿让自己折磨虐待,足以证明他心中偏爱。 卓雅仰着脖颈,见文若无言以对,更是有恃无恐,双臂抱成一团,牢牢抓住文若胳膊不放,冲着文若摇晃脸蛋,也不说话,非要在这美景之下逼陈文若对自己说出几句动听的情话来,她才肯罢休。 文若见卓雅眼中炙热,似是埋怨,似在撒娇,文若避开烟波,望向山下,沉沉吟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话音未落,卓雅眯眼一笑,张口对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说罢,卓雅坐回木桌旁边,不理文若,自饮自酌起来。 二人借用《诗经》,各抒心绪。文若这句‘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说得极为含蓄,表面只道是田间风景秀美,溪涧山水幽静,并无其他用意,实际上,文若单借这两句诗,已将此时此刻沉甸宁静的快活心绪表露无遗。文若向来以清雅超然自诩,言语至此,对卓雅的喜爱自是无需再说。卓雅生在王室,母亲金城公主自幼教她熟读《诗经》,她自知文若气轩如云,心净如雪,轻易不会松口夸人。卓雅听过文若吟唱这两句《诗经》,联想眼前美景,瞬时领悟文若深意,心中如饮蜜糖,不假思索便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呼应,如此纯情应物妙语,被卓雅这般轻松欢愉说出口来,不禁让文若大为赞赏。 文若见卓雅说完就走,独自愣在原地,难免怅然若失,只觉胸中空空荡荡,暗自慨叹:“卓妹出身高贵,性子大气,若是男儿,定远胜于我,只是她时而聪明伶俐,时而呆傻天真,叫人难以辨别,难道天下女子都有这两面心性?” 思索间,文若见卓雅喝得起劲,索性抿嘴笑笑,独自返回土屋外墙,低头竖起白天砍柴时收集的细木条,用细绳捆绑结实,扎成两根五尺长的木棍,对立在墙外。卓雅好奇跑来,醉醺醺的,不由问道:“哥哥难道是要在此处搭园酿酒,供妹妹痛饮?” “酿酒?”文若双手束起乱发,闭眼冷语道:“支起木架,好将你那些晒不净的尿裤晾在上面,当下天气尚暖,或许只需一天便能晒干。” …… 文若与卓雅住在山中,转眼又是旬月。过了夏至,文若已将湖水扩成,可好景不长,时至六月,山中无雨,河水骤减,文若只得切木搭石,自制水车碾磑,并从山下挑水上来,灌溉庄地。入了九月,秋收粟米,山下庄地产量虽足,可文若种出的粟米形态干瘪,食如嚼蜡,不足以上缴官府充当地税。为此,文若每日守在田间,一边重翻土地,一边苦思改善收成之法。 “肥料用得恰到好处,日晒水源也算充足,为何就种不出上等粟米?难道是因为土地贫瘠?如果是这样,这几亩地又该如何改善?唉,自古农户艰难,平日吃惯了官粮,身体力行,方知种田不易。”文若撂下农锄,拭下额头汗水,举头望去,头顶滚滚气流冲散云朵,不禁叹道:“如何耕种,也只能等到来年开春了,希望多下几场雪,也好润土滋田。” 文若锁住牛棚,从山坳走上山腰,回到土屋中,见卓雅不在,只好自备晚膳,来到灶前,掀起锅盖,见锅中菜汤尚有余温,随手扣上木盖,走近卓雅床炕,替她整理凌乱被褥。 文若抖动被子,尘埃四起,文若喘息之间,只觉胸口隐隐发痛,不禁思索道:“山上干冷,我这一身旧疾始终没有复发,真不知一旦下山而去,卓妹这几月都没有像往日那般梦呓,来年开春,还是送她返乡吧。” 此后,文若每日白天在山坳间放牛,夜里来动湖边喂着鱼崽,这自给自足的日子过久了,文若独自一人已经忙不过来,为此,陈文若没少央求卓雅帮忙,可卓雅倒是不领情,受气似的躲着文若,整日围着几只金丝猴嬉闹,时不时跑到山上,有时连续几日都看不见影子。 陇山四季混淆,昼夜分明,一年十二月,一日十二时辰,山雾不散,热汤如泉,河水不冻,野花遍野。文若与卓雅所居的土屋三面环山,白日迟升,早起霜融朝露,皓月冰洁,夜阑繁星吹雪,每每山风吹过,似要将穹顶的所有星宿吹散到人间。过了冬至,山中开始降雪,万物休眠,直至冬至,山中茂林斑白,松柏苍劲参天,湖面如清脆如镜,河水翻滚冰花,别有一番壮秀。 十二月十七日,是陈文若父母的祭日。文若一身卉服,整日在屋中祭奉父母牌位。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四节 提携天恩 未时未至,长安城中已是尘埃乱窜,闷风卷起。兴庆宫外,乌云始终不散,大朵大朵如山大小的黑云连在一起,阴笼一片,阳光勉勉强强穿过几个拳头大笑的透明窟窿,却始终照不到宫城地面沉积的雨水。兴庆殿外,值守的御林军强手如森,殿门紧闭不开,已近一个时辰,从外望去,殿内一片幽黑,皇帝李隆基与西宁王之子李孟德仍在密谈之中。 “姚州失守,你父王无罪,朕下过诏令,命他引领百姓,弃城而逃。” 唐生听后,犹如五雷轰顶,仿佛眼珠都要从眼眶里崩裂出来,泪眼潺潺,岔气哭嚎道:“陛下,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陛下?” 李隆基右掌用力抓着唐生肩膀,沉吟片刻,手腕的力道由紧变松,拍着唐生肩膀:“朕自太子监国,执政二十四年,从不允许当朝皇亲久戍边境,满朝中中,惟有你父王例外,唐生,你可知朕为何如此安排?” 唐生尚不能从悲痛中清醒,垂泪叹道:“臣无能,不知圣意。” “二十年前,朕与你父王有约,姚州之地,不领兵,不屯饷,不铸钱,只作朝廷中转金银铜铁之用,你父王效仿宰相张柬之政法,轻戍姚南,施以静抚,和通蛮汉,以安边境。”李隆基走回唐生面前,将封存了十九年的一纸诏令交给唐生,哀叹道:“唐生,十九年来,你父王恪尽职守,不负朕望,唉。姚州失守前旬日,据朕所知,王府之中丁不足千,城中兵马尚不足万,仓中粮饷不足隔季,绢帛更是寥寥无几。” “陛下……”唐生默读诏令上泛黄文字,悲痛之余,更是震惊,想不到皇帝身在长安,对千里之外的姚州情况了如指掌,不禁寒颤封缄,闭口不言。 “姚南之地,两面受敌,迁民弃城,乃朕之裁决。这十几年来,六诏日益壮大,朝廷分兵东西两路,已无力再派大军剿灭,朕欲借助六诏之力,牵制吐蕃,仲乃朕之亲侄,爱民如子,不肯弃城,并非抗旨不遵,他想得比朕深远,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啊。” “陛下这是何意,父王失了城池,怎会有功?” “姚州失守前,朕曾下诏,令西宁王带民弃城,退至黎州。你父王戍守边境,近二十载,之所以宁死殉国,不肯弃城,是怕一旦弃城而逃,民心丧乱,姚南夷汉混杂,边境籍民,一旦流入他国,这比失了几座城池还要可怕,吾侄不愧李唐子孙,忠烈之心,堪比日月。” “竟是这样,竟是这样。” “朕没有追赠你父王薨后爵位,正是不愿激起南境士卒复仇怒焰,不单如此,朕还要加封六诏首领为王,重修旧好,叫他们替朕看守大唐南境。唐生,朕这么做,你可恨朕。” “臣,不敢。”唐生皱紧双眉,连连苦叹摇头:“我父王岂不是白白送命,臣心不甘?” 李隆基双目如漆,眉宇狰狞,胸中沉下口气,字字如山:“西宁王,堂堂皇嗣之孙,英魂忠骨,不惜殒命,换南境十年太平,唐生,你身为太宗子孙,忠烈之子,更当引以为傲,为朕,为大唐江山的万世基业,竭尽心力,血肉铸之。” 说到此处,李隆基仰目望向殿顶,眼中含泪,忆及侄子李光仲当年意气风发之时,不由慷慨以叹,居高临下道:“唐生,你可愿意?” “陛下天恩,皇室荣耀,臣愿万死难报。”唐生哽咽吞声,愣住半天,眼中悔恨渐渐消退,心中所想,光是皇帝这般信任,就足以叫他赴汤蹈火:“只要陛下信得过臣,臣愿意。” “苦其心志,恒亘不悔?”李隆基咄咄逼问。 唐生喜极而泣,不假思索道:“万死不辞,誓死效忠。” “好!不愧是朕的唐生,如此胸襟,英果类我!”李隆基龙颜大悦,不顾帝王之尊,卷起龙袍,屈膝扶起唐生。君臣一老一少,对立殿中,二人皆是百感交集。 唐生拭干眼泪,缓缓站直身子,尚且激动,两腿战栗不止,迟疑抱拳问道:“陛下,既然姚州必然失守,陛下降罪剑南节度使张宥大人?” 李隆基目光深邃,抿嘴一笑:“吐蕃分兵姚州,安戎城空虚,朕命剑南节度使张宥率五万大军,出兵安戎城,势在必得,却没能攻下,朕看他这个节度使是做不动了。” 唐生暗自心惊,冷静下来,默默叹道:“陛下利用姚州失陷,出兵川西,攻取安戎,这么说陛下早就知道吐蕃要攻打姚州?为了攻下安戎城,陛下不惜放弃姚州,迷惑敌军,如此大胆做法,我这辈子都不敢想象。”思前想后,唐生只觉背后脊骨发凉,而更令他诧异的是文若。文若当日断言,朝廷不会派兵援救姚州,陈述理由,竟与今日皇帝所说相差无几,如此一来,唐生心中不由更加佩服文若之能。 ”唐生走神片刻,李隆基大步走回殿上,安坐龙椅,口吻严肃道:“李孟德接旨。” “臣领旨。” “朕赐李孟德昭武校尉,加封河东节度副使兼巡官,旨到即可到任,不得有误,此外,赐李孟德专奏之权,每隔旬日,专奏军情,上参奏本,无需传阅兵部,直接交由左监门大将军高力士,递交于朕。” “节度副使?”唐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跪地解释道:“陛下,若论资质,唐生顶多是个伍长,昭武校尉不说,这节度副使,臣不敢受命。” “有吴王镇守中军,节度副使是个虚职。唐生,你身兼节度副使,可参议军政,你要多听,多看,将军中要务呈奏于朕,此外,朕还封你巡官,也是想让你在吴王身边好好学习一番。” “陛下这不是叫唐生去做军中密探?” “密探?”李隆基乾坤一笑,郎朗道:“朕素来用人不疑,全权付之,吴王乃我三朝功勋,为将三十年来,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朕深信之。唐生,你与吴王同属皇室,吴王年长朕十八岁,今年六十有七,还能领兵几年?吴王以后,朕的江山交由谁来守卫?你若为坠马前卒,积累军功,格局所限,充其量偏将之才,不成大器;你若师丛吴王,吴王必倾囊相授,二十年后,你必成我大唐一方统帅。” 唐生这次听得明白,皇帝这是要将国家重任托付在自己肩上,赶忙跪谢道:“万岁天恩,唐生永世不忘,臣明白了,臣明日即刻动身,前往军中报道。” “唐生,不急。”李隆基离开皇位,走到唐生跟前,握着唐生手心,低头安抚道:“你到长安后,可曾祭过父母?” “不敢露面,尚未祭祀。”唐生鼻腔一酸,闭眼叹息道。 “唐生,朕本该许你留在长安,守孝三年,然军情紧急,你身负使命在身,朕许你为西宁王夫妇守孝三日,再到兵部领职。过几日是你邠王叔公六十大寿,朕也特许你,过了寿宴,再去河北,你觉得如何?” 唐生泪流不止道:“叔公六十大寿,唐生手无寸功,有何脸面去见他老人家。” “好,有志气,好啊。唐生,朕答应你,待你军功满满回朝之日,朕不仅要追封你父母王爵,更要你继承父位,你可不要辜负朕的一番苦心呐。” 李隆基情深意切,唐生跪在李隆基面前,哭泣不止。 待唐生红肿眼圈走出兴庆殿,殿外乌雨已散去了大半,四周侍卫护送唐生出宫,只有高力士一人独自守在殿外。高力士躬着身子,徐徐走入殿内,见李隆基沉吟不语,好似心事难拆,高力士走到殿前,悉心问道:“陛下何时用膳,老奴这就去准备着。” “你这奴才,徒有眼力。”李隆基双手腾起膝上龙袍,后仰起身,舒展双臂,悠哉吐息道:“力士,阿瞒此意如何?” 高力士听李隆基自唤幼名,见他双眼中闪着狡黠光亮,自知李隆基心事已解:“甚好。唐生久不在朝中,势单力薄,除了邠王守礼,在朝中并无根基,陛下重恩托付,诚心待他,老奴料二十年内,唐生必会死心塌地,效忠陛下,日后若成气候,陛下也可加以左右,以免遭奸佞利用。” 李隆基哈欠过后,面露疲态,不悦道:“你倒是比朕算得清楚。” 高力士一听,米粒大的汗珠湿了官服,跪地赔罪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李隆基倒没多想,习以为常,既没有开口宽恕,脸上也半分无怒意,双手背后走出殿外,高力士站起身子,紧随其后。 李隆基仰天而望,阴阴沉沉宫墙与天界缥缈巨云之间,露出一道深渊无尽的灰暗缝隙,这道天地间的裂痕就像李隆基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梦魇。李隆基想起当年即位皇帝之初,太上皇李旦把控军政要务,不肯放权,太平公主联络朝臣,在朝廷与他分庭抗礼,到最后,不得不用政变逼宫,将自己的父亲和姑姑送上绝路,这一切过往,如烟聚散,历历在目,李隆基当了皇帝之后,每日都不曾忘记,对于他这个开创盛世的太平天子来说,皇权与皇亲,永远都无法兼固。 李隆基长叹三声,双手凭空搓碾着拇指指纹,回头对高力士说道:“吴王祎,西宁王仲,身为皇室,皆为忠勇,但有所不同。仲静民以抚,无为而戍,十九年来,深得民心,名载一方,朕不忍辜负,因此破格卓拔唐生;祎乃军中柱石,威望高耸,又为朝廷立过赫赫战功,若无人从中挑唆,朕何尝不想善始终焉?力士,你不糊涂,吴王与张说,九龄文臣走得亲近,若他们联手太子,文臣武将一齐向朕逼宫,到时候就算是朕,也无可奈何。而今,朕派遣唐生为副节度使,驻军东北,名为副使,实为警示,吴王若知朕的用心,自当有所收敛,授唐生治军兵法,断朝中朋党往来。”李隆基绕过躬身而侍的高力士,眼光如剑,颚骨仰天说道:“他若不肯,朕也无法两全。” 高力士伫立在李隆基身后,双目低垂,他太了解这位自己侍奉了近三十年的真龙天子。这三十年来,李隆基是如何从一个无关储位得庶出郡王,一步一步壮大势力,经无数次政变的洗礼,不惧强敌,凭一己魄力,彻底改变整个李唐江山的命运,随后成为国之储君,最终成为独揽皇权的千古帝王,可以说,没有人比高力士更清楚李隆基一路走来的艰难和苦楚。李隆基登上皇位,二十年过去了,作为李隆基身边最为信任的仆人,高力士知道,自己不仅要辅佐李隆基处理朝政,提防政变,更重要的是,他必须适时地安抚帝王千疮百孔的冰冷内心,这样才让李隆基以宽仁之心去治理国家。有了这样特殊的羁绊,高力士身为宦官,地位在朝中地位之高,更是千古罕有,无人可及。 隐隐之间,高力士被李隆基言语中的气魄所慑,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腰躬得更低了。 “力士啊,你可知朕心中矛盾?” “陛下想得周全,依老奴看,并无不妥之处,如此一来,唐生承受陛下厚恩,同时肩负重任,其中变数,都系在唐生一人。不知此时此刻,唐生能否体会陛下的良苦用心啊。” 高力士说罢,与李隆基一同望向苍穹尽头,天有不测,谁人能料,就算高居帝王之位,又能如何?李隆基陷入沉寂静思当中,抬头仰天,见乌云又起,一阵阴风带雨,将冰凉的碎雨吹向兴庆宫密不透风的夹墙。雨势渐大,完全不似春雨之势,兴庆宫内的石砖上浮起霜气,李隆基高力士君臣也消散在不和季节的冷雨之中。 唐生出了兴庆宫,依高力士吩咐,住在了鸿胪寺中,鸿胪寺本是接待各国首领之处,唐生住在那里,出入皇宫办理差事也容易了许多。 长安城雨下三日,城中气候稍暖,雨雾不开,唐生独自前往父母所在陵墓,一身素麻,滴水不进守孝三日。第四日,长安城周边放晴,和煦宁人,唐生未加拖延,前往兵部领了官服官牒,收拾好了行李,午时过后便要赶往前线赴职。 临行前,唐生头顶红缨,身负甲胄,骑马慢行,引众人来到邠王府门前。唐生跳马下来,走神时,肩甲之上不知何时落了几片雪白的梨花瓣。唐生身子魁梧站在大门前十米开外,凝望着彩绸高悬人潮涌动的邠王府,迟迟不肯入内。 唐生手掌松开马缰,踏出一步,抬脚低头,将方才花瓣碾碎成泥,抬头间,唐生已是眼眶泛红。隔日便是邠王府的六十大寿,望着热闹庆寿的邠王府,唐生不禁想起西宁王府,当初盛景,旧时辉煌,仍在泪水当中模糊打转,唐生心中酸涩难忍,含恨不舍,悲呛叹道:“我唐生还能有今日,全仗叔公所救,若不能扬眉吐气,重振往日光辉,唐生无颜入这邠王府。” 说罢,唐生摘下头盔,双手抱紧,跪在王府门前,连磕三个响头:“叔公,唐生走了,保重。”唐生拔起胸膛,头也不回,奔马疾驰而走,待王府下人通禀,李守礼身着便衣,出门来迎时,唐生已出了长安东门。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三节 孟德入宫 纷纷暮雨染湿了皇城内苑的宫墙,百年砖瓦罅隙之间,已有鲜绿青苔生出。雨过天晴后,出入城门的马儿鼻子里喷着雾气,扬着漉漉马尾,蹄下发出啪嗒啪嗒声响,春风吹过,阳光和煦,长安城中热闹的季节已然到来。 过了申时,晚膳刚过,李守礼从兴庆宫中回到邠王府。回府路上,李守礼一直猜不透皇帝李隆基方才的模糊用意,一个人蜷缩在塌上坐立不安。 王妃张氏散退下人,娓娓走到守礼榻前,也不答话,这对四十多年的老夫妻就这么干坐了好一会。张氏观察守礼脸色,右手扣着左手手腕,笑道:“相公又去宫里招惹是非?” 李守礼厌倦地甩着衣袖,翻身而起,似要耍泼,见张氏不安好气,老脸一红,照旧惧内说道:“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张氏绕到李守礼跟前,悉心道:“既有心事,何不出去走走?” “也好,也好。”李守礼在张氏搀扶下走出房门,漫步廊中后花园。李守礼漫漾于浮香盆景当中,月夜当空,花绿清香,不知不觉,守礼心中的困扰也缓和了许多。李守礼坐在石凳边缘,望月许久,面色由喜而衰,由衰入宁。李守礼双腿坐开,两手拄着膝盖,前倾着身子,垂眉望着身边张氏说道:“奴奴离家多少年了?” 王妃张氏背着守礼,弯腰扶着盆栽中各色各样的花朵,双目空洞,不禁忆起往昔。这四十年来,张氏为李守礼生下两男两女,最小的女儿自是奴奴。张氏想到此处,犹如昨日,心中慨叹时光如水,声如滴露道:“二十四年啦。” “外孙女几岁了,夫人可记得?” “开元四年,生日四月十八,相公算算,孙女多大了?” 李守礼暗暗点头,不露笑容,皱眉瞪眼,苦思着说:“名字叫什么来着?卓玛娜雅?” “卓玛拉雅。” “对,对,是这个名字。”李守礼长叹一声,右手摸过胡子,俯身嗅着脸前尚未绽放的花瓣,鼻头弄痒,连连喷嚏,双眼挤出两滴泪水,呛着嗓子说道:“瞧你养的这些骨朵,给我呛个半死你才高兴。” 王妃张氏见守礼不同以往,知他大寿将至,思女心酸,也就没有反驳什么。李守礼拭干眼泪,佝偻着背脊,面无表情道:“你们母女二十四年未见,可曾相见于梦中?” 张氏听了,含笑摇头,随手折下一只尚未绽放的花枝,挂在守礼耳后,右掌轻抚其背,默默安慰道:“见过,见过,前几日我还梦见过奴奴,她呀,过着好呐,外孙女也很好,奴奴叫我托话给相公,叫你这个当爹的不要总惦记,好好庆寿就是啦。” 李守礼卷起耳边白发,取下折枝红花放在手中,对着花枝默念道:“奴奴,奴奴。” “相公是皇亲,身系宗庙社稷,为帝王分忧,理当尽职尽责。奴奴是我十月怀胎所生,身为父母,谁人舍得,但和亲吐蕃,为国而劳,我这个做娘的纵有万般不舍,亦是无怨无悔。” “夫人不恨守礼,可奴奴年幼,十三岁就嫁到吐蕃,这二十多年过去,她不恨我?” “你呀,都一把年纪了。”张氏拍着夫君守礼的大腿,笑呵呵解释着:“儿孙自有福,奴奴出嫁这么久了,你我担心这些还有何用?想当初我才十五岁,嫁给相公时也不知自己会有今日之富贵,如今奴奴嫁到外边,已尊为王后,回不了娘家,但也远离了朝事纷争,纵使思乡难免,可未必过得就不自在,你在这里胡乱猜想,要是让女儿知道,岂不叫她牵挂更甚?” “夫人。”李守礼听了,暗自咽下两口老泪,抚着张氏手腕,深情诉道:“我本想借大寿之时向陛下请命,作为国使出访吐蕃,在死之前,也好见上奴奴一面。夫人既然这样说,我也就省了这份心了。” 张氏乱了方寸,紧着走到李守礼跟前,难掩激动道:“相公今日进宫面圣,可是为了此事?” 李守礼一脸得意,不理张氏,缓缓起身,在廊中徘徊。月色如冰,敷在李守礼消瘦背影上,李守礼倚在柱边,双手合十,喃喃叹道:“本该如此。我若开口,陛下念及旧情,也会答应,可如今,吾侄光仲殉国,其子孟德已在长安,兄长就剩这么一根独苗,我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罢了,奴奴恨我,不见也罢。” “孟德既然来了,为何不接他入府,收养一阵,好歹你是他亲叔公啊。” “亲叔公是不假,可孟德的叔公并不止我一个,明日陛下就会召见孟德,至于结果,听天由命吧。”说罢,李守礼与王妃张氏皆是不言,互相搀扶,回到房中。 话说唐生住在长安城西市已有多日。这几日春雨,唐生整日待在房中,度日如年,好生郁闷,可唐生又不敢抛头路面,只得在夜深之时跑到邸馆后院,练些全脚,出些热汗,直到精疲力竭方能睡去。 李守礼进宫面圣的第二日,也就是唐生入京的第九日,唐生照旧,不到寅时,早起练功。待唐生用过早膳,休憩片刻,已近辰时,唐生从屋中醒来,全身酸痛欲胀,窝在房中,正愁无事可做,忽听见门外传来窸窣脚步声。唐生自幼习武,这洞察声音的本领让他听得格外清楚,门外共有七人,脚步轻盈,绝非军旅之人,如此一来,也就放心许多。 只听两声清脆叩门声,唐生门外传来一声传唤:“屋中之人可是李孟德?” 这声音不男不女,直叫唐生反胃,皱眉对应道:“来者何人呐?” “我们家高大人要见你,有要事相谈,请随我们走一趟。” “高大人?”唐生想了片刻,满朝之中,也想不起有何人姓高,见来者口吻不善,心中不喜,暗自怒道:“我堂堂李姓皇嗣,岂是尔等官奴呼来唤去?” 唐生怒发冲冠而出,双脚踩踏地上,不由分说已摆开厮打架势,目如恶虎环伺,刚要动手,唐生却惊奇发现,眼前七人,各个形若枯柴,面如白粉,身着肥大宽身的棕色圆领袍,显得极不合身,眼光冰冷,看着令人发瘆。 唐生虽被轻蔑在先,可还尚存理智,居高临下质问道:“你家大人可知我是谁?” 七人当中领头人悄悄走上前来,随口道:“不知。”随后冷冷一笑,好似见惯了唐生这类自视不凡的皇亲,开口又说道:“在下奉命而来,无论阁下何等身份,还是跟我走吧。” “好大的口气!我看你们是找打。”说话间,唐生抬起手来,双腿发力,横着冲了出去,这几日憋足了闷气,正愁没人拿来撒火。唐生也不用任何招式,像个石块一样猛撞出去,领头人身后六人大吃一惊,见势不妙,张牙舞爪跳上前来,哪知眼前唐生力大无穷,众人还未等动手,就被唐生用蛮力撞得七零八落。 唐生一击冲散六人,如长青松柏一般屹立不懂。六名随从吃了大亏,哪肯罢休,纷纷从地上爬起,还要与唐生动手,这倒是合了唐生的意思。领头之人脸上挂不住了,老脸一沉,抬高了嗓门尖声训斥道:“放肆!都退下。” 待六名随从战战兢兢躲到身后,领头人低头清着嗓子,笑眯眯的眼珠在眼中轮回一转,自行退后三步,先是作揖赔礼,随后又上前两步,抬起头来,回顾四周,见没惹出什么乱子,小心翼翼从袖口中取出一枚铜牌递给唐生。 唐生站直身子,见这领头之人举止不凡,不敢小觑。唐生重新打量一番,这领头人少说三十来岁,宽大鼻头,刀削的脸,一张大嘴如同怪物,长得是其丑无比,且脸上始终挂着一缕诡异的微笑,难免让人心中反感。 唐生收下令牌,退后三步,见那六人不再反击,低头看着手中令牌,默念道:“左监门大将军,内侍大总管,高力士令?”唐生口中嘟囔,看了令牌,瞬间恍然大悟,全身不禁一阵抖擞,瞪眼看着眼前的领头人,暗自思索道:“怪不得这几人看着奇怪,刻意隐藏来意,原来是宫中宦官,他们的主子是高力士,高力士乃皇帝近臣,这么说,是皇帝陛下要见我?” 唐生迟疑间,领头之人已笑着收回令牌,和气道:“令牌不会有假,公子随我来便是。” 唐生双拳死握,哽咽再三,心中一片大乱,不想这一刻竟会这般无声无息的到来,暗自叹道:“本以为会先见邠王叔公一面,没想到竟要直面天听!”想到此处,唐生双手盗汗不止,眼中已有泪水流出,也不再多想,激动作揖道:“大人如何称呼?” “小人李静忠。”李静忠只说了这五字便缄口不言。 唐生拭干泪水,昂首道:“得罪了,请带路吧。” 唐生尾随李静忠等人离开邸馆,独自乘坐一辆双驱马车,李静忠驶马,六名随从牵马引路。春风卷入车席之中,冰冰凉凉,唐生仍是汗流浃背,紧张到不能自已。唐生方才一时激动,忘了探探口风,也未能问清李静忠这些人的来意,坐上马车后,唐生不由多想,也不知此次面圣是不是叔父邠王守礼的安排,如果不是,那皇帝是如何得知他的落脚之处?半个月前,唐生在来长安城的路上就已得知,朝廷将姚州失守之责降在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的驰援不利,虽是如此,但并未对剑南节度使做出任何处罚,而今,西宁王与王妃的尸身已下葬皇陵,朝廷至今也未曾追赠封号,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令唐生无比困惑,此次面圣,皇帝又将如何处置其父西宁王的罪责?唐生亦不得而知。 唐生沉浸惶乱当中,想到最后,心头澎湃再起,能够见到开创盛世的千古圣君,将方才一切的疑虑全都挥之脑后,顷刻之间,又是期冀满满。 兴庆宫坐落东市之北,宫外乃是一片繁华之地,当朝皇帝的五位亲王宅邸皆在此处。车马行至宫前,唐生与李静忠等人下了马车,径南垣通阳门而入。李静忠走在前头,唐生跟在最后,环顾四周,千百米内,夹墙如峦,阔如森宇,守城诸位,整肃而立,纹丝不动却也能虎虎逼人。唐生抬头望去,宫殿西面正修筑一高楼,如天降之院,参天而立,足有十余丈高,后名曰花萼相辉。其余诸楼虽不及此楼高矗,却也彰显着帝王本色。唐生虽生在长安,可从未见过这般宏伟繁华之景,刚绕过龙池四周雾霭,唐生脚下已然抽搐发酸,遥望看去,已能看见大同殿的模样。 来到大同殿前,唐生难捺心中万丈豪情,不顾左右激动跪倒在石阶之上,对天呐喊道:“吾皇万岁!盛世万年!我大唐江山万万岁!” “阁下请入殿稍后。”李静忠不声不响将唐生引到侧殿当中,吩咐身后下人撤出殿门,自己也随后拜别唐生。 唐生坐在侧殿内,腹中空空,随手饮用果膳佳酿,不知不觉间,身边乐匠宫女已聚拢而来,准备过后,歌舞奏乐以侍。 唐生在侧殿之中守候了两个时辰,他素来不懂声乐,听着乱耳,好不心烦,待吃净桌上所有果膳,唐生拍着大腿,猛地站起身来,喝退左右侍奉的宫女宦官,命令乐匠道:“兰陵王入阵!” 乐匠欣然奏乐,舞女刚要起舞,忽见唐生跳入阵中,假借脸谱,空手舞剑,随声起舞,闪转腾挪,口中念念有词,似是醉酒之语,模糊不清。 待乐匠手中琴钟渐止,侧殿之内顷刻鸦雀无声,宫女们一字让开,只听侧殿入处伫立一人,似已在此观候多时,此人连掌三声,郎朗笑道:“好曲,好曲!” 乐匠们见大总管高力士亲自前来,无不俯身,下跪以拜,唯有唐生不知情节,头也懒得转去,非但不尊,反而喝道:“附庸风雅,空吟弄月,满腔热血,一身铁骨,行如朽木,无处报国,有何好处!” 殿中众人听了,无不骤然色变,身后胡子花白的老乐匠忙揍过来,低声劝道:“大将军面前,大人何处此言?” “大将军?”唐生猛然回头,见高力士正与他对视。高力士脸上凛冽正色,目光如凝,腰背拔挺,双足有力,毫无半点宦官的轿弱萎靡之气,只是一刹那,唐生立刻明白此人的厉害,可她非但不怕,反生英雄相惜之念,大步跑上前去,作揖道:“大将军恕罪,孟德口快,多有得罪,但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不吐不快,望大将军谅解。” 高力士咧嘴笑笑,呵呵一声,心想这孩子十九年不见,居然生得精壮雄武,堪比塞外猛将,气度非凡之处,颇有当年‘阿瞒’李隆基胆色风采。高力士心中惜才,自是大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见唐生一身傲骨,气盛轻狂,也想趁机敲打敲打,教他些规矩,日后也好知道该如何自处。高力士碾着嗓音,对唐生身后几名老乐匠训斥道:“你们可知,他是何人?此人乃吾皇万岁侄孙,西宁王之子,堂堂皇室,方才殿下与我交心而论,尔等何等身份,怎敢插嘴多言?” 唐生倒是一愣,回头过去,见方才为自己说话的老乐匠已被吓破了胆,心中过意不去。唐生平日素问高力士时行善事,颇有度量,且文武双全,怎会跟区区一个乐匠计较?唐生想了半天才忽然明白,原来高力士并非斥责乐匠,而是在警醒自己,这是皇宫,就算朝廷郡王之子,也不要忘了自己身份。 高力士如此委婉,唐生自知已是给足了他的颜面,长揖赔礼道:“孟德丧城辱国,戴罪之身,万死不敢以皇室自居,还请大将军不要责罚这些色役。” “宁言己丑短,不屈下人卑,铮铮男儿,好啊。”高力士见唐生如此风范,心中更是满意,嘴角紧绷,微微点头,威严郑重道:“陛下诏令,宣西宁王之子李孟德觐见。” “臣领命。”说着,唐生紧跟高力士身后走出侧殿。一路尾随,唐生本想开口与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将军聊上几句,可话刚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也就怏怏以默,直到走到兴庆殿外,到最后还是高力士率先开口道:“殿下可还记得力士?” 唐生一脸错愕,先是一愣,想了片刻后,不解问道:“孟德与大将军初次相识,怒孟德冒犯,此前并未见过将军。” 高力士朝向日头望去,闭眼以避日光,直至走到殿门暗处,方才睁眼说道:“殿下出生时,力士可是抱过殿下的。” 唐生倒吸一口气,左右面颊红出两块,低头讷讷自语道:“原来大将军早就识得我,唉,是孟德失礼了。” 高力士拍着唐生后背,也不过多寒暄,淡淡笑叹道:“殿下急性子,从今往后,恐怕是要改改了。” 唐生抱紧双拳,合十砸出声响,言谢道:“是。” “在万岁面前不必有所顾虑,尽管畅所欲言就是,若有难处,交给力士来做就是。” 唐生深叹口气,双目炯炯望着高力士,见高力士这般抬举关照,心头一暖,囤积已久的惶恐不安顿时散去一半,重重点头,默声作为答复。 入了兴庆殿内,高力士唤走左右卫士,亲自扣上殿门,从正殿退出。殿门合上,唐生脸上的光芒渐渐褪去,燃满斗志的眸子陷入黑暗之中,迷失偌大无光的宫殿中。唐生小心翼翼,左右探步绕走,脑后忽然一凉,只听一声亘长呼唤道:“孟德,过来,让朕好好瞧瞧。” 阴暗当中,一道黄光凛冽,割开唐生眼前大片黑暗,唐生瞪着双眼,看得清清楚楚,身前十米开外身披龙袍之人正是当今的太平天子------李隆基。唐生脑中虽已无数次想象过此景,可亲身面对创建盛世的千古一帝,唐生还是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愈是眨眼保持冷静,愈是觉得天子身上的龙袍如扑天而降般巨大,无法直视。 “罪臣李光仲之子李孟德,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隆基卷起龙袍,踩着沉稳静步,走到唐生跟前,见膝下侄孙声嘶悸动,三分虔诚之中掺着七分畏惧,俯身宽慰道:“孟德,十九年不见,你长大啦,长得可不像朕了。” 唐生吓得全身汗毛竖起,五体投地拜道:“万岁贵为天子,臣万死不敢与陛下同颜以对。” 李隆基听后,朗朗大笑,见这唐生这孩子身上竟无一星半点皇室子弟的恃傲处优,反而有点读书士子的教条,欣喜道:“十九年前,朕不顾古之避讳,赐名孟德,而今你父西宁王已去,你已长大成人,若在寻常人家,孟德,你还得叫朕一声叔公啊。” 唐生甚为感慨,忆起往事,难掩胸中悲痛,啜泪不止道:“父王守城身亡,臣孤身逃出,自知身负重罪,请陛下速速降诏,赐臣一死。” 李隆基双眼闪烁,见唐生竟会主动提及此事,倒是有些好奇,反问道:“重罪?孟德何罪之有,朕怎不知?” “兵败失守,弃城而逃,流失籍民,丧乱人心,此等辱国大罪,臣不敢替父王说辞狡辩。臣是个习武粗人,如此奇耻大辱,难以下咽,就算万岁不杀臣,臣也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李隆基见这孩子如此执拗忠贞,不禁大喜,挥起龙袍,一阵大笑,待笑声消失殿中,李隆基开口问道:“孟德,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既敢提头前来请罪,为何不能知耻后勇,以死报国?” “臣当然想,当然想,国仇家恨,怎能不报?臣生于皇宫,贵为皇亲,又得万岁钦赐姓名,幸甚,万岁乃千古难遇的圣君,臣不敢对万岁有丝毫隐瞒。回万岁,臣何尝不想苟活性命,拼死报国,只是方才见到陛下雄伟之姿,心中惶恐悸动,想起兵败之事,更觉万分耻辱,难以下咽,辜负万岁对臣一家的信任寄托,心中矛盾重重,不知如何是好。” “说得好。”李隆基拍击手掌,轻声赞道。 “万岁,趁还没有讲完,请万岁容禀。”唐生情绪激亢,双目垂地,打断皇帝说道:“臣自入长安一来,一直心存侥幸,一心只想作何说辞,能叫万岁饶我性命,复我爵位,因此不敢与邠王相见,生怕连累,可是臣思来想去,父王罪责实在太大,万岁虽念宗室亲情,没有降诏责罚,但臣心里明白,此事已无可挽回。臣自以为迫懂兵法,浅薄而沽,直到姚州惨败,方知自己无才无能,不堪大任,臣恳求万岁,赐臣牵马前卒,奔赴疆场,以身效命,万死而无怨。” 李隆基双眼缓慢眨着,饱含期待又若有所思望着跪在身前的唐生,不知不觉间,李隆基想起了吴王李祎,这位河东道兼河北道行军总管,也就是日后的信安王李祎,他的军账之下正缺一名心腹。 李隆基扶起唐生,不惜用龙袍替他拭去额头汗水,深叹口气,准备将所有真相告之眼前还一无所知的侄孙。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二节 预知晴雨 开元二十年春,关中宁和,秧苗下野,长安城中春荫四溢,柳絮随风,小雨润物,沁人心脾。城西兴化坊,邠王府门庭若市,出入频繁,若不是地处皇城边缘,还真叫外地而来的游人难以辨别。 也难怪,再过十天就是邠王守礼的六十大寿了,京城中官府车马少不了往这儿走动。邠王守礼身负六州刺史,此时此刻本该替天巡沐,视察各州县春耕,然而邠王大寿将至,难免惦记,根本无心朝政,皇帝知其心性,特别暂免了这位皇兄两月官职,叫他安心回府,筹备寿宴。 巳时刚过,邠王府上下刚刚用过午膳,方得片刻静谧。李守礼领了皇帝圣旨,带着三四十名随从封地上匆匆忙忙赶回府中,这浩浩汤汤队伍一回来,王府上下瞬间热闹起来了。 官辇刚刚落下,李守礼昏昏欲睡,踩在下人背上,晃动身子,喝醉酒似的,一脚落地,只觉背脊酸疼,佝偻着腰,在两名婢女搀扶下,一瘸一拐进了王府大门。 李守礼身长不足六尺,面红干瘦,腿脚内八,衣着紫黄双色绫罗,身上一尘不染,虽是叫下人搀扶入府,脚下步伐却是极快。李守礼刚穿过正堂,不等下人尾随,迫不及待就绕过二堂,急着上茅厕似的,一路疾走来到后园凉亭之中,身边婢女赶忙上前躬身问道:“殿下,今日可要奏乐?” 李守礼腮鼓着气儿,眉间紧皱,十分不悦,也没理会下人,一步上前翻滚身子,躺在亭中央两米渐宽的木竹摇椅上,脚上鞋袜未去,分别搭在两名婢女一左一右的纤弱肩膀上,右手敲着脑袋,头顶盗汗不止。见婢女在旁傻站着不动,李守礼苛责道:“摇扇。” 伫在李守礼身后的婢女左右低头,细细手腕缓缓摇起蒲扇,亭外守候多时的四名侍女小心翼翼为守礼去了鞋袜。李守礼四仰朝天,左手揪起领子,右手扇着空气,丝毫没觉着凉快,暗自道:“一到雨天就是闷热,活见了鬼。” 李守礼有些窝火,要说自个儿在长安少说住了有四十年,可也从来这阳春三月热成这样,难道真是自己老了,将不久于人世?想着想着,李守礼渐渐冷静下来,头顶汗水渐少,心里已经开始惦记自己六十大寿的那份寿礼,回身冲着下人喊道:“把李恕唤过来。” 待下人走出亭子,年近花甲的李守礼困意上头,鼻骨眉间点点阵痛,闭眼瞑目,趁无人搅扰,静静想起往昔。身为帝王长兄,封户上千的朝廷亲王,李守礼这二十余年过得倒是安稳奢享。 守礼本名光仁,是章怀太子次子,早年兄弟三人被自己祖母武后幽囚宫中,与当时相王李旦众皇子困于掖庭之外,因章怀太子被废赐死,酷吏心怀忌惮,李守礼兄弟三人屡屡遭受武后酷吏杖责,受尽非人折磨。垂拱元年,弟弟李守义因旧伤难愈,忧患成疾,年仅十四岁便活活病死宫中;没过几年,兄长李光顺,也就是西宁王李光仲之父,唐生之祖父,亦被武氏所杀,死时年仅二十三岁。兄弟三人,只有李守礼一人活了下来,直到圣历元年,武曌复李显为太子,武氏迫害李唐皇嗣才得以告终。 那时的李守礼从未想过,自己这把骨头竟能熬到今日,他更未想过,曾经在掖庭中多有照顾的相王皇嗣,也就是日后的临淄王李隆基能登上天子之位。世事无常,武曌篡唐,中宗复唐,韦后欲复辟武曌,李隆基先灭韦氏势力,后翦除太平公主,登基为帝,李守礼身为高宗皇帝嫡出长孙,受封亲王爵位。 开元这二十年来,李守礼始终不忘当年所受磨难,可官复原爵的他并未鞠躬尽瘁于朝政,相反,玩物丧志,纸醉迷金,身居要职却终日酒色缠身,不务正业,朝中大臣对此多有不满,皇帝李隆基念他当年护佑之情,又有嫁幼女与吐蕃和亲之功,也就默许支持了。 父母早夭,年幼苦难,熬到这个地位,活到这把岁数,躺在摇椅上似有所思亦无所思的李守礼其实早已知足,只是人老了,精力已不像二十年前那般旺盛,如今午后小憩,要足足一个半时辰方能睡醒,每每入梦,脑海之中仍是当年受刑惨痛之景。虽是位极人臣,贵为帝胄,可如今年近花甲,李守林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第一桩遗憾便是自己的幼女,李奴奴,也就是卓雅的母亲,吐蕃当今王后,金城公主。当年中宗复位李唐,社稷动荡,边疆不稳,李守礼刚被封了王爵,朝廷为保边境之一时太平,只得和亲吐蕃,李守礼身为皇亲,忍痛割爱,将膝下不满十三周岁的幼女嫁了出去。 守礼膝下共有三子四女,三子如今各承爵位,三女分别嫁给王公之子,每逢过节都能回家省亲,唯有奴奴,恐此生不得再见。李守礼思念幼女,自从奴奴嫁出远走后,邠王府中就再未添丁,李守礼希望自己六十大寿时,能与女儿见上一面,可如今,幼女已是他国王后,身份贵重,岂是想见就见?二十年前的邠王守礼当然不会想到这些,只是二十年后的花甲人父已然不记得自己女儿远嫁吐蕃时的模样。女儿现在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李守礼曾无数次在睡醒后的刹那质问自己,也曾在久久无法入梦之时无数次责备自己,可自己身为皇亲,为国效命,这些品之无尽的酸涩回忆如此念念不忘,而今又有何意义? 李守礼的第二桩遗憾,便是不争气的儿子们。这件事守礼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他自己年轻时放荡,子不教,父之过,守礼教子无方,儿子良莠不齐,必然是这般下场。李守礼高居司空,身兼六州刺史之职,亲王之中,无人能出其右,然而众所周知,这些头衔都是皇帝恩赐。守礼本人虽没什么治世能耐,可这职位坐久了,自然也能轻车熟路,驾驭得当。开元十年后,天下渐入富庶,李守礼的官爵也是越来越大,可他这三个儿子却是不行,只遗传了父亲的贪赏享乐,未能继承父亲的隐忍坚韧,可谓是胸中无点墨,手头无寸功,恐怕守礼百年之后,邠王府这份家业迟早是要荒废在这三个儿子手上。 这二十年来,满朝臣子皆知李守礼不学无术,忝居高位,却很少有人在背后参他,为何?最大原因,还是皇帝李隆基的默许。 在朝之中,唯有宁王成器与邠王守礼与皇帝最为亲近。李隆基乃睿宗李旦之子,亲兄弟有六,时至今日,也只剩下宁王一人尚在。宁王成器是隆基长兄,立太子时,成器为顾大局,主动将太子之位让于有大功于社稷的李隆基,二人这番感情,谁人可比?且宁王生性恭谨,从不结党,不预朝政,终日以把玩乐器为乐,皇帝对他自是十分信任。 李守礼了解皇帝,他是看着李隆基长大的,自然知道这位小阿瞒从小就与众不同,单说当年举兵诛杀韦后之时,李隆基以弱克强,是何等果敢睿智?登基后,李隆基为独揽大权,以声色犬马迷惑众王心志,以防祸起萧墙之乱。李守礼自幼卷入政斗漩涡中心,‘君臣无父子,皇权无血肉’这个道理他三十年前便已悟透,他岂能不知其中利害?宁王何许人也,尚且如此小心谨慎,自己本是皇帝表兄,性子乖张放浪,不知秦汉为何物,若是刻意装作深入简出,反倒是让皇帝起了疑心。李守礼也不卖弄,索性原形毕露,肆意夸大,二十年如一日,终日陶醉于声色犬马,这一来可让皇帝消去戒心,以求自保,二来,也能借此淡忘当年所受折磨,浑浑噩噩于蹉跎岁月当中。 李守礼虽是浑浑亲王,但绝非庸人,年幼时经历武后执政,武曌登基,酷吏泛滥,武氏夺权,男宠荼毒,能活到现在,且历经几代帝王受宠不减。李守礼心里是自知能耐,只可惜如今年近花甲,想要有所作为已是不太可能。 世人不懂李守礼,皆因其外在不修边幅,而这位玩世不恭的邠王也懒得与世人周旋,如此一来,久而久之,李守礼深陷其中,迷失而不得自醒,自然也就成了朝臣口中的不学无术。 亭外小雨渐渐窸窣,泥土香味满园散开。李守礼蜷于摇椅上,贪婪吸着空气,闭目养神,正在思琢着该如庆贺寿辰之时,王府管家李恕趟着碎步,老远快颠儿而来。李守礼闭着双眼,耳垂一颤,听得清楚,这脚步声已距自己不足二十米远,知是王府管家李恕已近,随声吩咐下人道:“都退下吧。” 待十几名女婢散去,李恕稳稳站住脚,圆领袍上染着酥酥小雨,站在亭外等候。李守礼坐直起身,静静俯看,理着衣裳皱着,也不说话。李恕恭敬起身,脸上没太多表情,十分冷漠,作揖喑哑道:“主人唤老奴何事?” “怎才回来?” 李恕身材略微魁梧,四肢短壮,一看就是实打实的军旅出身。待李恕缓缓平起腰杆,亮出申字皱纹和八字胡须,鬓角之上染着白色,肤色黑而发黄,看面相,少说也有五十岁。 “今早阿翁亲自来过,传话于我,说陛下想念主人,请主人不日入宫叙旧。” 李守礼听后,像个得意老顽童,笑道:“陛下国事繁忙,日理万机,还时刻惦记得着我这把老骨头,哎呀!皇恩浩荡啊。”说罢,李守礼眉角一抖,低头凑近李恕问道:“阿翁最近可好?” “主人吩咐过,见阿翁如见陛下亲至,老奴已将几月前准备的礼物奉上,阿翁没有拒绝。” “嗯,嗯,这就对了。”李守礼呲着胡须,笑个没完,谈起皇帝,心情忽然大好,可李恕却是不苟言笑,甚有忧虑,李守礼看出异样,口中嘶嘶吸着气,不悦道:“你这奴才,为何不悦?” 李恕也不抬头,向左右四周看看,见百米之内并无下人,这才从胸中取出一封信函,恭敬双手奉上,开口道:“巴州刺史,五百里加急,绝密。” “巴州刺史?”李守礼手指挠着脸上肉痒,眼中转过一条血丝,嘴角一歪,躺回摇椅,逍遥道:“礼单上面都有何物啊?” 李恕上前半步,双腿弓步扎实,巍而不动说道:“寄信之人非巴州刺史,是宇文孝直。” 李守礼伸着懒腰,口吐哈欠道:“宇文孝直?宇文孝直?何许人也?可是王妃姻故啊?” “主人,需要老奴现在去问王妃?” “等等。”李守礼忽然想起什么,摆着手,将李恕叫到跟前,贴在李恕耳边瞪眼说道:“拆开,念给我听。” “绝密。”李恕冷冷道。 “哎呀本王看不清楚,快念。”李守礼反复催促道。 “诺。”李恕见守礼一脸猴急,沉稳放下双手,一板一眼拆开信函,取出信物,见书信是由绢匹而写,更加小心,抽丝剥茧般摊开绢纸,一字一句蹦字儿读到:“邠王如故,臣章怀太子詹事宇文孝直顿首,廿年不见,邠王风采如故?巴山一别,臣甚思念,久居太子祠堂,不复出矣,忽闻西宁王殒命,不胜自哀,而今侄孙孟德已入长安,还望邠王施以援手,重振太子血脉,臣不甚感怀,望邠王康健如旧,臣宇文孝直再拜顿首。” “是他。”李守礼浑身蹿电,猛然想起这个宇文孝直,惊愕叹道:“老先生犹在人间!” 李恕抬起头,面无神色看着李守礼,口中缓缓挤出两字:“主人。” 几月之前,西宁王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入朝中,李守礼连续几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如今再提及西宁王仲,李守礼脸上憔悴更甚,额头皱纹仿佛一瞬间多出两条,唉声叹息道:“当年西宁王还朝,接风之人正是本王,二十年啦,本王还能苟延残喘,可我侄儿,唉!。” “西宁王已死,尸首已下葬,孟德公子已在长安,主人可是要将他接回府中?” “不!不!”李守礼伸出右掌五指挡在李恕面前,双目炯炯念叨着,苍声有力喊出两个‘不’字,随后低头游走,啃着左手拇指,干瞅着李恕发呆,寻思道:“陛下尚未定罪姚州失守之事,若此时将侄孙接回,隐藏起来,倒也不难,可要想让他管复原爵,非得如此了。” 李守礼想了许久,吩咐李恕道:“你停下手中所有事务,即刻跑一趟司天台,这十日内长安城内晴雨如何,你要给本王打探清楚咯!” “诺。” “还有,先不要接孟德回府,你替本王好生招待,叫他在邸馆不要走动,等待皇上旨意。” “如此一来,那主人的寿宴怎么办?老奴无法两头周全。”李恕眉头一抬,看了眼主人颜色,随之低下头,谨慎问道。 李守礼听了,双唇一闭,不悦道:“混账东西,那是我父王骨血,兄长独苗,哪头轻重,你分不清楚?” “诺。”李恕点头,有所领会问道:“主人打算何时进宫。” 李守礼凝目看着李恕,深叹口气,拍着李恕肩膀,胸有成竹道:“只要眼下雨季不停,本王自有办法。还有,此事不要告诉王妃,王府之中,除了你我二人,谁也不准知道。” “诺。” 第二日,李守礼整日待在府中,足未出户。直到第三日,李守礼早膳沐浴,整理行装,带上三两随从,进宫朝会。 早朝散后,皇帝移銮兴庆宫,午时过后,李守礼候在兴庆宫侧殿的龙池边畔,等待皇帝召见。李守礼背脊旧伤,坐不住一般椅登,只能站在殿外,出身望着头顶乌云,不时与宫内负责仪仗的太监宫女闲扯几句,权当解闷。待到午时一刻刚过,李守礼得到召见,跨着大步走入正殿中,迎面走来一人,身着紫袍,身形消瘦,身在十米开外就跟李守礼悠远寒暄道:“邠王殿下六十寿诞,哥奴在此恭贺了。” 李守礼老眼花,听到‘哥奴’二字,笑声放言回道:“吏部侍郎勤政,深得圣心!本王六十寿诞,还盼望哥奴老弟亲至啊。” 来者正是吏部侍郎李林甫。李林甫年近五十,面相虽庸,气质非凡,谈吐亲柔,衣着文质,嗓音却是粗犷阴哑。论辈分,李林甫也算是邠王远亲,二人出入朝堂,共事二十年,自是相熟之甚。 李林甫抿嘴一笑,作揖客气道:“一定一定,倒是哥奴怕殿下嫌弃哥奴低卑,不肯收留哇。” 李守礼见李林甫谦卑,心里倒是糊涂,要说李林甫最近几年在皇帝面前是大红大紫,任职刑部侍郎时,修订《订赃估》,有大功于社稷,转任吏部侍郎后,每岁选人,修废举直,甄别官员流品,皆有恒度,每一件事办得都是上下满意,且李林甫从不参与朝中文学派与吏治派两大朋党之争,是个不可多得的能人,李守礼估么着,不出一年,黄门侍郎的位子早晚也是这位‘哥奴’的,可今日为何这般含而不露? 李守礼思悟片刻,见李林甫始终不肯抬头,想了半天也想出二人最近有何过节。李守礼略显尴尬,愣在一边,李林甫却是抬头一笑。 李守礼眉毛一颤,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几日出京视察,自己不在府上,想必李林甫早早送来寿礼,这几日一直忙着唐生回京之事,尚未亲自查看过问此事,忘了派人回话,已是失礼在先,李林甫如此说话,是怕守礼嫌弃他送的寿礼不够分量。 想到这层,李守礼挽着李林甫手腕,仰天笑叹道:“怪我怪我,哥奴莫怪,唉,本王老啦,记不住事啦,日后陛下所托国事,还需依仗哥奴的才能啊。” 李林甫见邠王想起寿礼此事,自己目的已然达到,也就不便再问,嘴角微微一笑,低头作揖道:“邠王兄乃国之汉阙,虚怀若谷,哥奴敬佩。”李林甫见李守礼入宫面圣,自知有事,眼珠一转,转念道:“陛下还在等殿中等候,臣不便打扰,邠王兄,哥奴先行一步。” 李守礼望着李林甫背影消失,不紧不慢走入兴庆宫内,隔着宫中墙壁,李守礼洞听皇帝李隆基彻响大笑,暗自庆喜,此时龙颜大悦,自知此时事半功倍。李守礼转过金殿内柱子,立于玉如流金的正殿之前,放声跪拜道:“臣李守礼叩见吾皇万岁。” 李隆基身着龙袍雄立于正,高力士于侧,见邠王守礼已来,李隆基趟着步子跑下正殿,亲自扶起守礼,声音洪亮劲力,笑道:“皇兄快快起来,朕与林甫商榷国事,让王兄久等,王兄可曾用过午膳?” 李守礼踉跄起身,抬头望去,眼前的李隆基精神焕发,犹如当年,不禁感慨,哽咽道:“回陛下,臣来得匆忙,尚未用膳。” 李隆基拉起李守礼手腕,吩咐高力士道:“力士,吩咐御厨,朕要与邠王共用午膳。” “诺。”高力士低声应着,退到一旁,他自知这君臣二人私下见面,向来是只谈家事,不谈国事,高力士乃李隆基贴身宦官,跟随李隆基三十余年,终日侍奉左右,身为内廷心腹,自然是要给主子腾出空间,叙些家常。 高力士二话不多说,缓步倒退出殿,亲自吩咐御厨去了。李隆基见高力士这般扫兴,方才刚与吏部侍郎李林甫定下当年的官员筛选名额,心情正是大好,他知高力士谨慎,也不责怪,回身挽起李守礼手腕,俯首贴耳亢奋道:“皇兄来得正好,待用过午膳,皇兄陪朕去宫中鸡坊游览一番,如此可好?” 李守礼平日也是很喜欢赌胜斗鸡,每次赌注,千金打底,朝野之中,无人不晓其痴迷其中,出售慷慨阔绰,为了挑选一只上等斗鸡,李守礼还曾多次恳请皇帝李隆基赏赐几只宫中斗鸡,尤其是鸡坊里那几只金豪铁距的常胜将军。李隆基堪称是斗鸡帝,亦知邠王守礼平日嗜好,也想趁着邠王六十大寿,好好赏赐一番。 李守礼一听,就知要坏事,赶忙低头叩谢道:“谢陛下。”李守礼哈哈一笑,抬起头来,转念又道:“陛下,不至一刻,将有大雨,一时半会,恐怕出行不便纳。” 李隆基双目一闪,若有所思望着李守礼,想了片刻,说道:“皇兄,朕听岐王生前曾说,皇兄有观天占卜之异能,能预言阴晴雷雨,何时下雨,何时放晴,不知此事可否属实?” 李守礼呦呦呵呵又十分无奈道:“谣传而已,陛下。臣这点本事,陛下是知晓的,臣无异能,也无根据道理,不过,臣却能预言这阴晴雷雨之事。” “哦?是何原因?皇兄请讲。” 李守礼摇起白发,不胜自哀道:“陛下知道,当年武曌执政,你我兄弟皆因父辈之罪,被幽禁宫中十年,臣每月都要受那些酷吏杖责,伤痛遍及后背脊骨,现如今,只要临近雨水之时,臣的背脊酸痛沉闷,犹有山压,待到雨水放晴之时,背脊便感到轻健,臣因此才能预言晴雨,并非有观天之异能。” 李隆基极重情义,听罢,眉头紧锁,喜色全无,取而代之则是伤感万分,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叹道:“当年酷吏得势,暴施酷刑,铁骨铮铮的将军都无法承受,更何况咱们这些皇子皇孙。当年,朕才七岁,只因在宫中斥责武崇训辱骂宫中士卒,武曌便杀我母后,当年阿瞒年幼,几位皇兄年长,若没有皇兄替阿瞒受过,恐怕朕也活不到今日。只可惜莒王兄走得早,没有福分享受太平岁月啊。” 李守礼听李隆基自唤阿瞒,又提及莒王李光顺,知时机已到,不顾腿脚疼痛,噗通跪倒在地,叩首拜道:“陛下,臣有一事,斗胆请陛下替臣做主。” 李隆基尚沉浸伤怀当中,抖起龙袍,一把拽起李守礼,关切道:“皇兄尽管说,有何难事,朕,替皇兄做主。” 李守礼起身作揖,正襟而立,速将西宁王之子李孟德之事说于李隆基。李隆基听后,沉吟许久,转身而背,犹疑间,午膳以至,高力士从外而入,引内侍省下人回到殿中,靴面之上已是湿湿尘埃。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一节 长大成人 文若与卓雅坠崖不死,在悬崖下的暗流边修整了两夜一日。卓雅伤不严重,吃了几日火烤生鱼,体力恢复差不多了,已能奔跑如常,文若则是不行,两日下来,四肢稍稍能使些力气,只是右腿摔得严重,不能立刻痊愈,加上连续几日潮气风吹,文若体虚,背后生出许多毒疮。卓雅见文若病情不能再拖下去,二人商议后,卓雅背着文若,沿暗河流水方向行走,不到一日便出了山谷。 出山谷后,卓雅来到县城,寻个当地伤医替文若治病。文若腿伤稍有好转,身体无恙,不敢逗留,怕这镇上还有吐蕃伏兵暗哨潜在,病刚好了半天,便将身上所有川资花掉,换了辆马辆,一路不停南行,直抵邕州边境。马车在邕州走了六日,文若轻车熟路,不到十天便已到了安南都护府所管辖境内。 文若曾去过忠承寺,彼时身边有长史府马夫引路随行才能找到,若是文若自己来寻,则是不然。这忠承寺是文若父亲陈卿嗣当年为保长史府退路雇人修建,本就鲜有人知,又极其隐蔽,莫说是只来过一次的文若,除了陈卿嗣身边亲信,就连当地垦荒的老农都不知这附近竟还有个寺庙存在。 马车沿着邕州边境绕了数日,文若依照记忆和地图寻找,却始终寻不见那片山峦之间的开阔平地,只得与卓雅连夜返回邕州,再找对策。二人徘徊边境,直至第三日日落,文若猛然想起,当天寻找忠承寺时,正值满月当空,长史府的马车是由官路岔道转向,映着月光,穿过一片密林后才找到寺庙的下落。 过了申时,文若驾车南行,一个时辰后,文若终于找到官路踪迹。文若仰望当空明月,恍然大悟,原来当日出官道之后,驾车马夫便一直沿着月光方向行驶。 “这月亮由南向西移动,若是没有月光指引,想要找到这忠承寺的位置,竟要在林中按着弧线驾车,一般人根本无法驾驭。若按直线穿行,往北则回到邕州通往交州的官路,往西则通向山峦,是条死路,如此一来,就算是当地百姓,也无法发觉寺庙的存在。父亲啊父亲,你的才智,文若是终生难以触及。” 文若暗自赞叹其父陈卿嗣之能,索性沿着月光穿过密林,果然,不足半个时辰,马车过了森林,穿过山中山,迎面开阔而来一片平地,平地之上屹立一座百米余高的小山,忠承寺已是近在眼前。 文若卓雅趁着天没透黑,紧赶入了寺中,可寺中空旷一片,尘埃蛛网,比上次文若来时,显得更为荒芜。文若寻不得父亲书童,也就是那位裴先生,本想见了裴先生后,取出几十斤金子便离开此处,无奈人去寺空,夜已深了,文若只得与卓雅在山上寻觅水井和树枝,架起篝火,留在寺中过夜。 亥时过半,子时未到,忠承寺山下传来阵阵狼嚎,隐约之中,也能听见几声野猫哀鸣。文若坐在篝火旁边,裹着厚厚衣物,盘起双腿,难以入睡。重游故地,往事已上心头,文若双臂紧抱双膝,皱眉思索道:“五个月前,我若按父亲所托,将这千斤黄金连夜运到姚州充作兵饷,打造兵刃,也许西宁王与姑母也不会惨死城墙之上。唉,父亲,你是对的,可我身为人子,怎能甘心让您这么不明不白死去?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不惜被人唾骂,潜藏十年,不只是为忠于朝廷,为西宁王,是为义,为姚州,是为大义,儿子不孝,此时此刻,方才明白您老人家的用心。” 思索间,文若仰面瞑目,已是清泪两行,正要低头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搂住,全身紧一哆嗦,忙缩起腿,惊厥瞪眼,见是卓雅搞怪,才长舒口气,一脸嫌弃撇开卓雅手臂,冷冷道:“贤妹怎么还不睡?” 卓雅眯着睡眼,迷迷糊糊贴了过来,不管文若嫌弃,靠在文若身侧,不安好气道:“哥哥又在思念嫂嫂?” 文若心头一暖,拾起脚下树枝添着篝火,笑道:“为兄不惦记,倒是妹妹对此事格外计较。” 卓雅按着文若肩膀,借力起身,绕道篝火对面,站着闭眼,双手合十,像许愿似的笑道:“妹妹不睡,知道哥哥有话要对妹妹讲。” 文若笑而不语,暗叹这丫头灵性,收起双腿,跪在地上,伸出手掌,郑重道:“贤妹,请坐。” “好!”卓雅见文若跪膝而坐,就知他定有话说,顿时心中欢喜,困意全无,双手手背擦亮了眼睛,盘起双腿,伸手向篝火取暖,静静等着文若开口。 文若抿嘴摇头,眉头紧锁,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先问道:“事到如今,贤妹可愿将真实身份相告?” 卓雅一听,温润的小脸顿时凉了一半,翻着白眼搪塞道:“妹妹说过了,哥哥以后休要再问妹妹身世,妹妹是不会回去的。” “贤妹不愿说,愚兄自当不问。”文若似有怨言,脸上似笑非笑,戛然而止,刻意避开卓雅眼神,将身子转了过去。 “不是妹妹不肯说,而是。”卓雅早知那日坠崖之时,文若已经起疑,有些沉不住气,险些说破嘴,心头一沉,无奈自语道:“吐蕃王族婚姻远比唐国讲究门当户对,除非王室贵胄,他国王子,否则都不得婚配,就连赞普身边的几世近臣也不能攀附王族公主。父皇要将我嫁到泥婆罗去,换做是你,你可愿意?我既对你死心塌地,你这自作聪明的傻哥哥,又何必旁敲侧击,苦苦追问不停?要真是说给你听,你我地位悬殊,你这腐儒敏感诡诈,定会知难而退,不要我了,到时候你不辞而别,非会把我活活逼死不可。” 如今文若反话相激,卓雅自知是瞒不过了,眼珠飞快一转,赶忙咬紧嘴唇,变了语调,无奈解释道:“唉,不瞒哥哥,妹妹不是汉人,是吐蕃人,是老羌族部族首领的女儿,若在唐境,也是郡主身份。妹妹虽然不知那些吐蕃军士为何要追杀我,但其中原因,肯定与我逃婚有关。” 文若双眼一眯,仔细咀嚼,这五个月下来,他早知卓雅身份不凡,绝非一般吐蕃平民,听卓雅这番说辞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自是深信不疑,心中有数,念念有词道:“你们吐蕃国内居民,分为属民奴隶,国情也与我唐大不相同,既然你父亲是世袭首领,他逼你嫁给贵族也是正当,不知你父亲要将你嫁给哪位王子?” “吐蕃王族,赤德赞普的亲哥哥,我也不记得叫什么,总之,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 “吐蕃皇室?”文若不禁咋舌,对着燃烧愈旺的柴火陷入沉思,心头却是一阵冰凉,暗自道:“难怪吐蕃人要将城内少年杀死后剖去衣物,如此残忍做法,竟是为了将卓妹除掉。” “要真是嫁给那个老头,我还不如被那些军士一刀抹脖子算了。”卓雅见文若已然确信,便不再多说,再说下去,生怕文若戳出什么破绽,转念支开话题,巴望着文若问道:“哥哥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要瞒着唐生哥哥,不以真名示人?” 文若也不犹豫,早知卓雅会有此问,靠近卓雅,温存道:“贤妹,你我坠崖之后,此生再无禁忌,我是不会瞒你,唉,只是往事如刺针肉,如鲠在喉,含在口中,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容我好好想想。” “那就先从哥哥身世说起。”卓雅蹲下身子,下巴拄着双臂,双臂抱裹膝盖,凑到文若跟前,望着文若,一动也不动。 “好。”文若抬起头,扔下手中柴木,望向卓雅双眼,似乎感到一丝温暖,叹气道:“我生在交趾,祖上河南,是安南都护府大都督长史之子。家父官居正四品上,与西宁王仲是生死之交,更是姻亲,西宁王妃便是我自家姑母。” “哥哥竟是唐生哥哥娘家姻亲!”卓雅捂着小嘴,震惊问道:“既是姻亲,那为何哥哥还要一路隐瞒?” 文若低头拾起柴木,想要添火,迟疑间,篝火火势正旺,仿佛能烧到自己脸庞。文若放下柴木,忆起往事,犹如昨日,待理清思路,深咽一口气,将长史府与西宁王之间的种种渊源,自己与唐生之间的关系,以及自己如何杀妻保父,如何从交州逃到姚州,如何与唐生逃回西宁王府与卓雅相遇等事,全部告诉了卓雅。 漫漫故事,苍凉悲怆,待文若将旧事全部讲完,寺外天色已是微亮。卓雅一直静听于侧,至始至终不曾打岔一句,待文若将所有故事讲完,卓雅面颊上的两行泪痕已经干涸。 “原来他心中竟有这多难处,却从不与我诉苦,难怪我对他何等倾心,他仍是不肯相信,可他为何对人对己都如此绝情?” 卓雅无声走过文若身边,俯下身,轻轻抱着文若瘦弱如柴的肩膀,那一瞬间,她从未感到眼前这个外冷内热的男人竟是如此孤独。卓雅什么都不说,亦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此刻陪在这个男人身边,也好让他在忆起痛苦往事之时,有个人陪着,不那么寂寞。 文若拍拍卓雅手背,长舒口气,如释重负,仰头倚在卓雅脖间,苦叹道:“陈文若也好,裴智也罢,任我死去活来,终究还是忘不掉这些往事。” “哥哥为保伯父尸首,害了嫂嫂性命,哥哥心中有愧,说明哥哥良心未泯,如今唐生哥哥已经脱险,伯父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了。” 文若擦掉眼中的盈盈泪水,嘴角挂着凄惨笑容,叹道:“西宁王守城阵亡,名流人间,姚州之民无不祭祀,皆以美名,殊不知姚州城陷落敌手,乃是西宁王疏忽轻敌所致,而我父亲运筹帷幄,身染沉疴,为夺敌军情报,不惜与恶官同流合污,明明有大功于社稷,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不甘心,不甘心让父亲背着骂名含恨死去,我要让曲览甘锰之辈作我父亲陪葬,这才下此狠手,杀妻死间。如今,曲览已死,甘锰被灭,我不后悔,若是重来,我亦会如此行事。” 卓雅隐隐觉着韩怕,松开手,从文若身边站起,皱眉道:“就算如此,依妹妹所见,哥哥也不必害死嫂嫂。” “为何?”文若抬头,亮着眸子,见卓雅心有余悸,安慰道:“贤妹但说无妨,愚兄不会责怪。” “我若是哥哥,当时只要好言求求嫂嫂,让嫂嫂说服大都督,让你二人逃出交州避难就是。” “就这么简单?我不信此计能成。”文若垂头摇摆道。 “哥哥绝顶聪明,当时情急,想不出办法,如今事已过去,还是想不透?妹妹亦是不信。” “人心难测,曲依墨深居官邸,妹妹不了解她,她是大官之女,事事以父为先,我与他成亲不足三日,她怎会违逆父亲,反过头来助我?” “不是哥哥不了解嫂嫂,是哥哥不了解女人。”卓雅站起身来,瞪着眼睛,情绪激动道:“嫂嫂刚刚嫁你,只要哥哥像待我这般,与嫂嫂推心置腹,她怎会忍心拒绝?好歹你们夫妻一场,若哥哥肯信她一次,给她一次机会,就算她不愿助你,又怎会眼睁睁看你身陷绝境而不管不顾?” 文若痴痴望着卓雅,刚想开口辩解,卓雅抢话说道:“归根结底,还是哥哥多疑,这天下之大,哥哥除了自己,恐怕谁也不信。” “唉!说得好,说得好。”文若哭笑不得,两眼酸涩,傻眼哀叹道:“知我者,贤妹是也。” 卓雅话一出口,已是后悔,见文若渐入消沉,心中不忍,蹲在文若身边,本想安慰,可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口,心里苦叹道:“陈文若,我知道你不会负我,可嫂嫂之事就像座山,横在我之间,你如此念旧,何年何月才肯放过自己?” 卓雅缓缓起身,围着篝火,沉默绕走两圈,见文若抬头看她,终肯开口说道:“不知哥哥祭过嫂嫂,还要去哪里?” “改名换姓,四处走走,落地生根,随遇而安,此生再不回交趾。” “噢!”卓雅抿着嘴,低下头,时不时瞥着文若脸庞,期盼他还能说些什么关于自己的话,哪怕只有一两句。 “贤妹可有更好主意?” “没有。”卓雅干眨眼睛,冲着文若傻笑道:“反正我对哥哥知根知底,哥哥别想跑了。” “好。”文若头也不抬,低头深邃笑笑。 “好是什么意思,哥哥说清楚了,省得让妹妹胡乱猜测。” “那日坠入山崖,文若本以为必死无疑,谁料苍天眷顾,赐我新生,过去的事,既与贤妹无关,文若也不会让贤妹受到牵连。文若既是兄长,当然要守在妹妹身边,守着妹妹长大,为何还要逃跑?” “哥哥当真?” 文若默默点头,笑而又止,思索片刻,抬头道:“不过有一件事,文若也要请教贤妹。” 卓雅愣住,小眼睁得溜圆,双眼泛着朵朵火花,见文若一脸正经,心想定是什么难为情的丑事,噘嘴不屑道:“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请教?哥哥问了,妹妹怎敢不答。” 文若后仰伸腰,笑着哈欠一声,眯眼定了定神,随后说道:“贤妹与我相遇之初,你我二人势不两立,为保兄长万无一失,文若视妹妹为不祥之人,妹妹以为文若心怀不轨,当初为了拟定北上的路线,你我兄妹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退让半步。兄长乃皇室子弟,贤妹是世袭亲贵,你二人默契信任,文若看在眼里,可文若不知哪里得罪了妹妹,叫妹妹对文若这般偏心,其中原委,还请贤妹倾囊告之。” 卓雅一下从地上蹿起,站直身子,恨恨看着嬉笑的文若,冷冷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腐儒,明知故问。” 文若一头雾水,干眨眼睛,甚是无辜,卓雅以为文若装糊涂,一把抓住文若脸庞,纠起一块肉,怒道:“你当真不知?” “不知。”文若被卓雅捏得龇牙咧嘴,苦不堪言道。 卓雅松开手来,冷冷哼了一声,蹲在篝火旁边,背对文若说道:“哥哥可还记得过金沙江时?” “农历一月十六,自是记得,那日你不幸落水,哭得像个美人,那场面,有趣极了。” “不准笑我!”卓雅蹲着蹦腿,转过脸来,小嘴撅得老高,一脸委屈道:“是上岸之后,在那片荒芜的旧园子。” “江畔农园,庄园主人被吐蕃军士掳走了,我自然记得,可后来还有发生过什么,我就不记得了。” “吃果子。”卓雅嫌弃看着文若,焦急催促道:“哥哥还不记得?” “野苹果?难道?怎么会呢?”文若双眼空洞,口中念念有词嘟囔着,好像渐渐想起什么。 卓雅挑着眉毛,得意道:“哥哥倒是没忘,哼,没忘便好,你不许抵赖。” “可那夜大雨,你,我,兄长整日躲在山洞避雨,三人寸步不离,文若并未多说什么,妹妹怎会记得这般清楚?” “哎呀!糊涂!哥哥平时那么精明,怎么一碰到这种事情就这般愚蠢!”卓雅气得咽不下气,呛了口水,咳嗽几声,吐沫横飞道:“那日晚上吃的果子是哥哥采的,洞中阴暗,唐生哥哥没有发现,我与他的果子上有两个浅牙印,妹妹记得那天问哥哥,哥哥只说自己的果子上也有牙印,可能是给山中猿猴咬过了。”说着,卓雅趾高气扬翘起下巴,凌驾文若于倒影中,说道:“哼!唐生哥哥不知,难道哥哥也欺妹妹不知?” 文若干眨眼睛,不解道:“我知道什么?” 卓雅直勾勾狰着眼珠,眼中尽是怀疑,鼻梁顶在文若额头,强势道:“开始妹妹也没觉着怎地,后来,唐生哥哥见我没有吃饱,把自己果子给了妹妹,妹妹吃了才知,原来妹妹的果子是甜的,唐生哥哥的果子是酸的,之所以那野果上面有牙印,根本不是什么猿猴作祟,而是哥哥先尝过了,动了私心,把甜果子分给了妹妹。” 文若连连后退,笑不露齿,怡然道:“我与兄长本以为妹妹只是个流落在外的可怜孩子,你一路不辞艰险,伴我兄弟患难,当然宠你更甚。若那时我早知你是贵族之女,家养奴隶上千,也不会像照顾自家儿女那般呵护。” “腐儒之能,巧舌如簧,反正哥哥就是不想承认自己喜欢妹妹,既是心中无情,那何必还拼死性命救我?” “我若能待依墨,如我待你半分,心中也不会这多悔恨,你这驴蹄子心诚待我在先,文若才敢以死相报。”文若暗叹缘分难料,脸上掠过一丝光影,面露沧桑,低头添着柴木,抬头时,脸上溢着满足之情,镇静道:“贤妹尊贵,视文若如兄如父,文若本是小人,惜命如金,既敢舍命坠崖相随,又怎会不喜欢妹妹?妹妹尚且年幼,通情理而未近世俗,知情义而不解情爱,文若此后颠沛于江湖,恐再难有安宁之日,文若既是兄父,怎忍妹妹随我四处受苦?若一时兴起,不管不顾,娶了妹妹,贪享一时之快活,妹妹今生岂非葬于我手?” “哥哥太小看女人,也小瞧了卓雅决心!哥哥怎知娶了妹妹就不上好日子?哥哥就会逞口舌之能,借着门户高低打压妹妹,张口闭口对妹妹负责,怎就不替妹妹想想?若卓雅没了哥哥,怎能过得潇洒快活?”卓雅咬着滑落唇边的泪水,嘴中连珠道:“那日哥哥坠崖醒来,我本以为哥哥动了心,永远不会再与卓雅分开,谁知道哥哥此时还有这多借口。哥哥当时迎娶嫂嫂,你二人只见了一面,便喝了喜酒,入了洞房,我与哥哥生死之交,难道还不如她?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文若见卓雅哭得不能自拔,心中好生无奈,宽慰道:“妹妹莫气,先坐下,哥哥还在身边,好好说话。”文若耐着性子,扶卓雅背脊,静静坐下,见卓雅啜泣渐缓,语气温柔问着卓雅:“妹妹知道什么,尽管说来,不要憋在心里。” 卓雅豆大的眼泪砸在文若手背,双手垂膝,泪水呛着嗓子,睁眼啜泣道:“哥哥说过,嫂嫂貌美如花,妹妹长得凶悍顽强,力大体壮,入不了哥哥这双色眼。” “什么色眼,胡说八道。”文若笑着摇头,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已是滚烫。文若自知卓雅真情深厚,只奈爱之太甚,冷静想后,轻抚卓雅手背,悉心劝道:“文若以为,除父母外,此生最了解文若心思之人,便是贤妹。贤妹是我此生知己,更是文若余生最最牵挂之人,文若知道,此时此刻,说多无益,反让妹妹厌恶,但有些话,不得不说,既是如此,贤妹可愿听信?” 卓雅抬起头,红着眼圈,捂起耳朵拼命摇头道:“不听,我不听。” 卓雅愈是这般哭闹,文若心中反而放心,独自坐到卓雅身后,对着篝火自说自话道:“文若说过,贤妹尚且年幼,既然妹妹不愿回乡去寻父母,文若身为兄长,定会紧紧相随,不惜代价抚养妹妹,在此期间,妹妹须尊我,敬我,我亦视妹妹如己出。待妹妹长大后,若还是这般顽固不化,毫无长进,文若也不会嫌弃妹妹,愿娶贤妹为妻,终生不负,这样可好?” 卓雅听了,瞬间止住哭泣,从指缝间透出双眼,冲着叫嚷道:“不成!女子十六岁便可婚配嫁人,妹妹再过旬月就满十六,届时哥哥若说妹妹永远长不大,妹妹岂不是要苦等一辈子?不成,不公平。” “我倒是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长大。”文若暗自言语,正思索如何圆话,眼见卓雅脏兮兮裤腿已是多日未洗,忽然眼前一亮,强忍笑颜道:“贤妹连日奔波,体力耗尽,身体猛涨,一路之上,多有遗尿,文若略懂医理,乃身体更替所致。以后除去患病劳作,月信扰乱,妹妹若能在一月之内不曾尿床,便算长大成人,如此约定,妹妹意下如何?” “你!”卓雅被文若言语堵住,一时间竟无以言对。卓雅摸干眼泪,眼珠转来转去,终于想好对策,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身后文若鼾声已起。 卓雅也不知文若是真睡假睡,索性不管那些,裹紧衣服,身上盖着长衣和帷冒,躺在文若腿上,不知不觉睡到夕阳西下。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一节 长大成人 文若与卓雅坠崖不死,在悬崖下的暗流边修整了两夜一日。卓雅伤不严重,吃了几日火烤生鱼,体力恢复差不多了,已能奔跑如常,文若则是不行,两日下来,四肢稍稍能使些力气,只是右腿摔得严重,不能立刻痊愈,加上连续几日潮气风吹,文若体虚,背后生出许多毒疮。卓雅见文若病情不能再拖下去,二人商议后,卓雅背着文若,沿暗河流水方向行走,不到一日便出了山谷。 出山谷后,卓雅来到县城,寻个当地伤医替文若治病。文若腿伤稍有好转,身体无恙,不敢逗留,怕这镇上还有吐蕃伏兵暗哨潜在,病刚好了半天,便将身上所有川资花掉,换了辆马辆,一路不停南行,直抵邕州边境。马车在邕州走了六日,文若轻车熟路,不到十天便已到了安南都护府所管辖境内。 文若曾去过忠承寺,彼时身边有长史府马夫引路随行才能找到,若是文若自己来寻,则是不然。这忠承寺是文若父亲陈卿嗣当年为保长史府退路雇人修建,本就鲜有人知,又极其隐蔽,莫说是只来过一次的文若,除了陈卿嗣身边亲信,就连当地垦荒的老农都不知这附近竟还有个寺庙存在。 马车沿着邕州边境绕了数日,文若依照记忆和地图寻找,却始终寻不见那片山峦之间的开阔平地,只得与卓雅连夜返回邕州,再找对策。二人徘徊边境,直至第三日日落,文若猛然想起,当天寻找忠承寺时,正值满月当空,长史府的马车是由官路岔道转向,映着月光,穿过一片密林后才找到寺庙的下落。 过了申时,文若驾车南行,一个时辰后,文若终于找到官路踪迹。文若仰望当空明月,恍然大悟,原来当日出官道之后,驾车马夫便一直沿着月光方向行驶。 “这月亮由南向西移动,若是没有月光指引,想要找到这忠承寺的位置,竟要在林中按着弧线驾车,一般人根本无法驾驭。若按直线穿行,往北则回到邕州通往交州的官路,往西则通向山峦,是条死路,如此一来,就算是当地百姓,也无法发觉寺庙的存在。父亲啊父亲,你的才智,文若是终生难以触及。” 文若暗自赞叹其父陈卿嗣之能,索性沿着月光穿过密林,果然,不足半个时辰,马车过了森林,穿过山中山,迎面开阔而来一片平地,平地之上屹立一座百米余高的小山,忠承寺已是近在眼前。 文若卓雅趁着天没透黑,紧赶入了寺中,可寺中空旷一片,尘埃蛛网,比上次文若来时,显得更为空旷。文若寻不得父亲的书童,也就是那位裴先生,文若本想见了裴先生,取几十斤金子便离开此地,无奈人去寺空,夜已深了,文若只得与卓雅在山上寻觅水井和树枝,架起篝火,留在寺中过夜。 亥时过半,子时未到,忠承寺山下传来阵阵狼嚎,隐约之中,也能听见几声野猫哀鸣。文若坐在篝火旁边,裹着厚厚衣物,盘起双腿,难以入睡。重游故地,往事已上心头,文若双臂紧抱双膝,皱眉思索道:“五个月前,我若按父亲所托,将这千斤黄金连夜运到姚州,充作兵饷,打造兵刃,也许西宁王与姑母也不会惨死于城墙之上。唉,父亲,你是对的,可是我身为人子,怎能甘心让您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不惜被人唾骂,潜藏十年,不只是为忠于朝廷,你是为了西宁王,是为义,儿子不孝,此时此刻,方才明白您老人家的用心。” 思索间,文若仰面瞑目,已是清泪两行,正要低头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搂住,全身一哆嗦,忙缩起腿,惊厥瞪眼,见是卓雅搞怪,文若长舒口气,一脸嫌弃撇开卓雅手臂,冷冷道:“贤妹怎么还不睡?” 卓雅眯着睡眼,迷迷糊糊靠了过来,不管文若嫌弃,靠在文若身侧,亦是冷冷道:“哥哥又在思念嫂嫂?” 文若心头一暖,拾起脚下树枝,添着篝火,笑道:“为兄不惦记,倒是妹妹对此事格外计较。” 卓雅按着文若肩膀,借力起身,绕道篝火对面,站着闭眼,双手合十,像许愿似的笑道:“妹妹之所以不睡,是因为知道哥哥有话要对妹妹讲。” 文若笑而不语,暗叹这丫头灵性,收起双腿,跪在地上,伸出手掌,郑重道:“贤妹,请坐。” “好!”卓雅见文若跪膝而坐,就知他定有话说,顿时心中欢喜,困意全无,双手手背擦亮了眼睛,盘起双腿,伸手向篝火取暖,静静等着文若开口。 文若抿嘴摇头,眉头紧锁,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先问道:“事到如今,贤妹可愿将真实身份相告?” 卓雅一听,温润的小脸顿时凉了一半,翻着白眼搪塞道:“妹妹都说了,哥哥以后休要再问妹妹身世,妹妹是不会回去的。” “贤妹不愿说,愚兄自当不问。”文若低头似笑非笑道。 “不是妹妹不肯说,而是。”卓雅意外沉不住气,险些说破了嘴,心头一沉,无奈自语道:“吐蕃王族婚姻远比唐国讲究门当户对,除非王室贵胄,他国王子,否则都不得婚配,就连赞普身边的几世近臣之后,也不能攀附王族公主。父王要将我嫁到泥婆罗去,我已对你死心塌地,你这自作聪明的傻哥哥,又何必这般旁敲侧击,苦苦追问?要真是说给你听,你我地位悬殊,你这腐儒敏感诡诈,定会知难而退,不要我了,到时候你不辞而别,非会把我活活逼死不可。” 卓雅反应极快,早知那日坠崖之时,文若已经起疑,如今见文若反话相激,卓雅自知是瞒不过了,眼珠飞快一转,赶忙咬紧嘴唇,变了语调,无奈解释道:“唉,不瞒哥哥,妹妹真实身份是吐蕃老羌族部族族长之女,若在唐境,也算是郡主身份,妹妹虽然不知那些吐蕃军士为何要追杀我,但其中原因,肯定与我逃婚有关。” 文若双眼一眯,仔细咀嚼,这五个月下来,他早知卓雅身份不凡,绝非一般吐蕃平民,听卓雅这番说辞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自是深信不疑,心中也有了数,念念有词道:“你们吐蕃国内居民,分为属民奴隶,国情也与我唐大不相同,既然你父亲是世袭的氏族首领,他逼你嫁人也是正当,不知你父亲要将你嫁给哪位王子?” “吐蕃王族,赤德赞普的亲哥哥,我也不记得叫什么,总之,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 “吐蕃皇室?”文若不禁咋舌,对着柴火陷入沉思,心头一阵冰凉,暗自道:“难怪他们要将城内少年杀死后剖去衣物,如此残忍做法,竟是为了将卓妹除掉。” “要真是嫁给那个老头,我还不如被那些军士一刀抹脖子呢。”卓雅见文若已然确信,便不再多说,再说下去,生怕文若戳出什么破绽,转念支开话题,巴望着文若问道:“哥哥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要瞒着唐生哥哥,不以真名示人呢。” 文若也不犹豫,早知卓雅会有此问,叹息道:“贤妹,你我坠崖之后,此生再无禁忌,我是不会瞒你,唉,此事如刺针肉,如鲠在喉,含在口中,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妹妹容我好好想想。” “那就先从哥哥身世说起。”卓雅蹲下身自,下巴拄着双臂,双臂抱着膝盖,凑到文若跟前,望着文若,一动也不动。 “好。”文若抬起头,扔下手中柴木,望着卓雅双眼,眨眼叹气道:“我生在交趾,祖上河南,是安南都护府大都督长史之子。家父官居正四品上,与西宁王仲是生死之交,更是姻亲,西宁王妃便是我自家姑母。” “哥哥竟是唐生哥哥娘家姻亲!”卓雅捂着小嘴略微震惊,紧接问道:“可既是姻亲,那位何还要一路隐瞒?” 文若低头拾起柴木,想要添火,迟疑间,篝火火势正旺,仿佛能烧到脸庞。文若放下柴木,忆起往事,犹如昨日,理清思路后,深咽一口气,将长史府与西宁王之间的种种渊源,自己与唐生之间的关系,以及自己如何杀妻保父,如何从交州逃到姚州,如何与唐生逃回西宁王府,与卓雅相遇之事,全部告诉卓雅。 漫漫故事,苍凉悲怆,待文若将旧事全部讲完,寺外天色已是微亮。卓雅一直静听与侧,至始至终不曾打岔一句,待文若将所有故事讲完,卓雅面颊上的两行泪痕已经干涸。 “原来他心中竟有这多难处,却从不与我诉苦,他性子冰冷,任我对他何等倾心,他仍是不肯相信,可他为何事事都如此绝情?” 卓雅无声走过文若身边,俯下身,轻轻抱着文若瘦弱如柴的肩膀,那一瞬间,她从未感到眼前这个外冷内热的男人竟是如此坚强。卓雅什么都不说,亦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此刻陪在这个男人身边,也好让他在忆起痛苦往事之时,有个人陪着,不那么寂寞。 文若拍拍卓雅手背,长舒口气,如释重负,仰头倚在卓雅脖间,苦叹道:“陈文若也好,裴智也罢,任我死去活来,终究还是忘不掉这些往事。” “哥哥为保伯父尸首,害了嫂嫂性命,哥哥心中有愧,说明哥哥良心未泯,如今唐生哥哥已经脱险,伯父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了。” 文若擦掉双眼中的盈盈泪水,嘴角挂着凄惨笑容,叹道:“西宁王守城阵亡,名流人间,姚州之民无不祭祀,皆以美名,殊不知姚州城陷落敌手,乃是他西宁王疏忽轻敌所致,而我父亲运筹帷幄,为夺敌军情报,身染沉疴,不惜与恶官同流合污,明明有大功于社稷,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不甘心,不甘心让父亲背着骂名含恨死去,是我要让曲览甘锰之辈作我父亲陪葬,这才杀妻死间。如今,曲览已死,甘锰被灭,我不后悔,若是重来,我亦会如此行事。” 卓雅松开手,从文若身边站起,皱眉道:“就算如此,依妹妹所见,哥哥也不必害死嫂嫂。” “为何?”文若抬头,亮着眸子,见卓雅心有余悸,安慰道:“贤妹但说无妨,愚兄不会责怪。” “我若是哥哥,当时只要好言求求嫂嫂,让嫂嫂说服大都督,让你二人逃出交州避难就是。” “就这么简单?我不信。”文若垂头摇摆道。 “哥哥绝顶聪明,当时情急,想不出办法,如今事已过去,还是想不透?妹妹亦是不信。” “你嫂嫂深居官邸,人心难测,妹妹不了解她,她是大官之女,事事以父为先,我与他成亲不足三日,她又怎会如此善良助我?” “不是哥哥不了解嫂嫂,是哥哥不了解女人。”卓雅站起身来,瞪着眼睛,激动道:“嫂嫂刚嫁给你,只要哥哥向待我这般,与嫂嫂推心置腹,她怎会忍心拒绝?好歹你们夫妻一场,若哥哥肯信她一次,给她一次机会,就算她不愿助你,又怎会看你身陷绝境而不顾?” 文若痴痴望着卓雅,刚想开口辩解,卓雅抢话说道:“归根结底,还是哥哥多疑,这天下之大,哥哥除了自己,恐怕谁也不信。” “说得好,说得好。”文若哭笑不得,两眼酸涩,傻眼哀叹道:“知我者,贤妹是也。” 卓雅话一出口,已是后悔,见文若渐入消沉,心中不忍,蹲在文若身边,本想安慰,可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口,心里苦叹道:“陈文若,我知道你不会负我,可嫂嫂的事就像一座山一样横在我之间,你如此念旧,何年何月才肯放过自己?” 卓雅缓缓起身,围着篝火,沉默绕了两圈,见文若抬头看她,终肯开口说道:“不知哥哥祭了嫂嫂之后还要去哪里?” “改名换姓,四处走走,落地生根,随遇而安,此生不会再回交趾了。” “噢!”卓雅抿着嘴,低下头,时不时瞥着文若脸庞,期盼他还能说些什么关于自己的话,哪怕只有一两句。 “贤妹可有更好主意?” “没有。”卓雅干眨眼睛,冲着文若傻笑道:“反正我对哥哥知根知底,哥哥别想跑了。” “好。”文若头也不抬,低头深邃笑笑。 “好是什么意思,哥哥说清楚了,省得让妹妹胡乱猜测。” “那日坠入山崖,文若本以为必死无疑,谁料苍天眷顾,赐我新生,过去的事,既与贤妹无关,文若也不会让贤妹受到牵连。文若既是兄长,当然要守在妹妹身边,看着妹妹长大,为何还要逃跑?” “哥哥当真?” 文若默默点头,笑而又止,思索片刻,抬头道:“不过有一件事文若也要请教贤妹。” 卓雅愣住,小眼睁得溜圆,双眼泛着朵朵火花,见文若一脸正经,心想定是什么难为情的丑事,噘嘴不屑道:“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请教?哥哥问了,妹妹怎敢不答。” 文若后仰伸腰,笑着哈欠一声,眯眼定了定神,随后说道:“贤妹与我相遇之初,你我二人势不两立,为保兄长万无一失,文若视妹妹为不祥,妹妹视文若为不正,当初为了拟定北上路线,你我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退让半步。兄长乃皇室子弟,贤妹是世袭亲贵,你二人默契信任,文若看在眼里,可文若不知哪里得罪了妹妹,叫妹妹对文若这般偏心,其中原委还请贤妹告之。” 卓雅一下从地上蹿起,站直身子,恨恨看着嬉笑的文若,又冷冷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腐儒,明知故问。” 文若一头雾水,干眨眼睛,甚是无辜,卓雅以为文若装糊涂,一把抓住文若脸庞,纠起一块肉,怒道:“你当真不知?” “不知。”文若被卓雅捏得龇牙咧嘴,苦不堪言道。 卓雅松开手来,冷冷哼了一声,蹲在篝火旁边,背对文若说道:“哥哥可还记得过金沙江时?” “农历一月十六,自是记得,那日你不幸落水,哭得像个美人,那场面,有趣极了。” “不准笑我!”卓雅蹲着蹦腿,转过脸来,小嘴撅得老高,一脸委屈道:“是上岸之后,在那片荒芜的旧园子。” “江畔农园,庄园主人被吐蕃军士掳走了,我自然记得,后来可有发生什么?” “吃果子。”卓雅嫌弃看着文若,焦急催促道:“哥哥还不记得?” “野苹果?怎么会呢?”文若双眼空洞,口中念念有词嘟囔着,好像渐渐想起了什么。 卓雅挑着眉毛,得意道:“哥哥倒是没忘,哼,没忘便好,你不许抵赖。” “可那一整日,你我兄妹躲在山洞避雨,三人寸步不离,文若并未多说什么,妹妹怎会记得这般清楚?” “哎呀!糊涂!哥哥平时那么精明,怎么一碰到这种事情就这般愚蠢!”卓雅气得咽不下气,呛了口水,咳嗽几声,吐沫横飞道:“那日晚上吃的果子是哥哥采的,洞中阴暗,唐生哥哥没有发现,我与他的果子上有两个浅牙印,妹妹那天问哥哥,哥哥只说自己的果子上也有牙印,可能是给山中猿猴咬过了。”说着,卓雅趾高气扬翘起下巴,凌驾文若于倒影中,说道:“哼!唐生哥哥不知,难道哥哥当妹妹也不知吗?” 文若干眨眼睛,不解道:“我知道什么?” 卓雅直勾勾瞪着眼睛,鼻梁顶着文若额头,强势道:“开始妹妹也没觉着怎地,后来,唐生哥哥见我没有吃饱,把自己果子给了妹妹,妹妹吃了才知道,原来妹妹自己的果子是甜的,唐生哥哥的果子是酸的,之说以那野果上面有牙印,根本不是什么猿猴作祟,而是哥哥先尝过了,动了私心,把甜的果子分给了妹妹。” 文若笑不露齿,怡然道:“我与兄长以为你只是个流落在外的可怜孩子,一路不辞艰险,伴我兄弟患难,当然宠你更甚,若那时我早知你是贵族之女,家养奴隶上千,也不会像照顾自家儿女那般呵护照顾。” “腐儒之能,巧舌如簧,反正哥哥就是不想承认自己喜欢妹妹,既是心中无情,那为何还要拼死性命来救我?” “我若能待依墨,如我待你半分,心中也不会这多悔恨,卓妹啊卓妹,你不遗余力,心诚待我在先,文若才敢以死相报。”文若暗叹缘分难料,脸上掠过一丝光影,面露笑容,低头添着柴木,抬头时,脸上溢着满足之情,镇静道:“贤妹尊贵,视文若如兄如父,文若本是小人,惜命如金,既敢舍命坠崖相随,又怎会不喜欢妹妹?妹妹尚且年幼,通情理而未近世俗,知情义而不解情爱,文若此后颠沛于江湖,恐再难有安宁之日,文若既是兄父,怎忍妹妹随我四处受苦?若一时兴起,不管不顾,娶了妹妹,贪享一时之快活,妹妹今生岂非葬于我手?” “哥哥太小看女人,也小瞧了卓雅决心,哥哥怎知娶了妹妹,妹妹就不上好日子?哥哥就会逞口舌之能,借着门户高低打压妹妹,张口闭口对妹妹负责,怎就不替妹妹想想?若卓雅没了哥哥,怎能过得潇洒快活?”卓雅咬着滑落的泪水,嘴中连珠,不甘心道:“那日哥哥坠崖醒来,我本以为哥哥永远不会再与卓雅分开,谁知道哥哥竟有这多借口,百般拒绝,我与哥哥生死之交,哥哥当时迎娶嫂嫂,你二人只见了一面,便喝了喜酒,入了洞房,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文若见卓雅哭得不能自拔,心中好生无奈,宽慰道:“妹妹莫气,先坐下,哥哥还在身边,好好说话。”文若耐着性子,扶卓雅背脊,静静坐下,见卓雅啜泣渐缓,语气温柔问着卓雅:“妹妹知道什么,尽管说来,不要憋在心里。” 卓雅豆大的眼泪砸在文若手背,双手垂膝,泪水呛着嗓子,睁眼啜泣道:“哥哥说过,嫂嫂貌美如花,妹妹长得凶悍顽强,力大体壮,入不了哥哥这双色眼。” “什么色眼,胡说八道。”文若笑着摇头,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已是滚烫。文若自知卓雅真情深厚,只奈爱之太甚,冷静想后,轻抚卓雅手背,悉心劝道:“文若以为,除父母外,此生最了解文若心思之人,便是贤妹。贤妹是我此生知己,更是文若余生最最牵挂之人,文若知道,此时此刻,说多无益,反让妹妹厌恶,但有些话,不得不说,既是如此,贤妹可愿听信?” 卓雅抬起头,红着眼圈,捂着耳朵拼命摇头道:“不听,我不听。” 卓雅愈是这般哭闹,文若心中反而放心,独自坐到卓雅身后,对着篝火自说自话道:“文若说过,贤妹尚且年幼,既然妹妹不愿回乡去寻父母,文若身为兄长,定会紧紧相随,不惜代价抚养妹妹,在此期间,妹妹须尊我,敬我,我亦视妹妹如己出,待妹妹长大后,若还是这般顽固不化,毫无长进,文若也不会嫌弃妹妹,愿娶贤妹为妻,终生不负,这样可好?” 卓雅听了,瞬间止住哭泣,从指缝间透出双眼,冲着叫嚷道:“不成!女子十六岁便可婚配嫁人,妹妹再过旬月就满十六,届时哥哥若说妹妹永远长不大,妹妹岂不是要苦等一辈子?不成,不公平。” “我倒是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长大。”文若暗自言语,正思索如何圆话,眼见卓雅脏兮兮裤腿已是多日未洗,忽然眼前一亮,强忍笑颜道:“贤妹连日奔波,体力耗尽,身体猛涨,一路之上,多有遗尿,乃身体更替所致。文若略懂医理,除去患病劳作,月信紊乱,妹妹若能在一月之内不曾尿床,便算长大成人,如此约定,妹妹意下如何?” “你!”卓雅被文若言语堵住,一时间竟无以言对。卓雅摸干眼泪,眼珠转来转去,终于想好对策,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身后文若鼾声已起。 卓雅也不知文若是真睡假睡,索性不管那些,裹紧衣服,身上盖着长衣和帷冒,躺在文若腿上,傻笑睡了过去。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节 大难不死 卓雅前夜睡得舒坦,第二日醒来,寅时刚过,见文若睡在桌上,本想将文若唤到床榻上去休息,猫悄走到跟前方想起文若觉轻,此时唤醒他,恐怕再难如睡。【零↑九△小↓說△網】卓雅见文若安睡,也没多打扰,简单梳洗髻发,换作女装打扮,悄悄出了房门。 卓雅刚扣上房门,回身走向楼梯,低头所见,这驿馆楼下倒是热闹得紧。昨夜卓雅二人来得匆忙,摸黑进了房间,已是子时之后,住在驿馆旅客皆已睡去,今晨醒来一看,这一楼堂中摆了八张四角木桌,每桌三两旅客,除伙计外,少说也有二三十人。驿馆备下早膳,卓雅扫了一圈,还算丰盛,羊肉烧饼,红油鸡蛋,豆腐小菜,绿芹竹笋,烫水米粥,还是药材熬浸的热茅根水。 “这里地处黔南苦地,算是荒山僻壤,早膳能吃上这些,填饱肚子是绰绰有余了。” 卓雅取了三份早点,自己两份,文若一份,分置在木桌两边,抬头望向楼上,见文若已推门而出,索性放下碗筷,等文若下楼一齐吃饭。 文若放着缓步,宽理衣襟,悠悠坐下,见桌上早膳丰盛,嘴中咬出两字:“不错。”随后,文若耷着黑眼圈,一声不吭坐下,拾起碗筷,开始进食。 卓雅紧随其后,将头发甩到身后,方要动筷,忽觉侧脸一凉,似有人盯着自己。卓雅觉得奇怪,这深山老林之中,怎还有这般不善的恶意?头转到一半,猛然想起当日烛龙莽布支副将萨拉达在大唐边境设下的暗线,不禁脑后一凉。 卓雅不敢回头,徒手抓起鸡蛋,含在嘴里,缓慢咀嚼着,竖起耳朵听着身后四人谈话,这四人虽穿着汉人衣物,口中说的却是藏文。卓雅端起粥碗,挡在面前,作为掩护,斜眼扫视过去,果然发现,身后右侧那桌的四人也假装吃饭,眼中放光,暗中盯着这边。 卓雅见情形有些不对,回过头,贴在文若耳边小声说道:“哥哥帮我个忙。” 文若尚有些困乏,没有回话,伸着脑袋,只听卓雅附在耳边又道:“哥哥右手后侧那桌有四位商贾,兄长将竹筷掷在地上,替妹妹看看他们脚下靴子是何形状。” “靴子?”文若皱眉嘟囔,见卓雅焦急,暗自诺诺点头,随手撇下筷子,弯腰拾起,向四人方向瞥了眼去,抬头道:“有何不妥?” “这四人靴子可是足尖朝上,高高翘起?” “我虽没有看清四人全部,但其中一人确是如此。”说罢,文若全身激灵,见事出蹊跷,瞬间困意全无,谨慎问道:“难道他们是那日屠城姚州的吐蕃士卒?” “很有可能,据妹妹所知,吐蕃军中,只有中等以上军官才配穿戴这样高翘军靴。”卓雅右拳紧握,碰到天敌一般,言语瑟瑟道:“哥哥,来者不善,这几个人乔装成汉人模样,讲得却是藏语,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阴谋,我们赶紧叫上驿馆伙计,通禀当地官府来援,将这几个人屠捉拿治罪。” “不可。”文若面无表情,取出方巾,不急不躁擦净竹筷,咽下口中豆腐,慢慢解释道:“贤妹别忘了,吐蕃人是冲着兄长去的,而非你我,如今兄长已经到了长安,这些吐蕃残余定点查巡,撒网连环,几里之内,相互呼应,要是叫驿馆知道,必然乱作一团,到时漏出破绽,官军未至,敌军簇拥,如此打草惊蛇,岂非害了这些良民?” 卓雅见文若这般冷静,像是丝毫不屑,低吼道:“难道哥哥忘了那日姚州屠城之惨?卓雅生在吐蕃边境,难道不知这些士卒杀人成性?万一他们认出你我,动了杀心,到时如何脱身?” “你我皆是庶民,认出你我又能如何?”文若皱眉反问,心中起疑,少见卓雅这般小心,不禁有所顾虑。眼下,卓雅性命托付于身,既知这几人来者不善,不论其目的为何,卓雅所言不无道理,文若只得将结局算到最坏。 文若慎重考虑再三,凑到卓雅耳边说道:“多事不如省,省事不如无,这几人看样已在店中住了多日,并未惹事。既然贤妹担忧,待你我用过早膳,潜回房中,午膳之前,趁机离开此处,继续南下,贤妹意下如何?” “一切听哥哥的。”卓雅大吸口气,手掌紧紧握着文若,见文若不曾起疑,心中大石也总算放了下来。 早膳过后,文若卓雅不动声色,暗入屋中,悄悄收拾行李,待午膳之际,驿馆中客旅四处走动,文若卓雅借茅厕解手,悄悄夹着行李,绕出驿馆后门,出了村落。 巳时刚过,文若卓雅已走下山腰,走进一望无尽山坳之中。沿着太阳方向,文若卓雅向东南又走出数里,可这山坳却是百里绵延,不见尽头。文若一路向当地山民打听,方得知这片山坳尽头另有大山阻隔,山仞又是断壁,山下无底深渊,并无出路可寻。卓雅听了,甚是沮丧,又不能将自己身份和那几个吐蕃士卒的真正目的说给文若,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与文若按原路返回驿馆,从昨夜走过的原路北上出山。 返途上坡,过了未时,文若卓雅方赶回到驿馆山下。二人上山,来到驿馆门前,文若耳边刮起阵阵山风,驿馆门前静得出奇,徒留风声吹草之瑟瑟声响。文若觉着有些不对,伸手拦住卓雅去路,说道:“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人流涌动,怎会连个人影都不见。不对,贤妹小心,你我不进驿馆,沿分叉路过去,直接通过此处。” “好!” 卓雅声音还未落,细心文若低头看去,见驿馆门前竟残留血迹,不禁暗自吃惊。眼下距离驿馆出口只有五十步之遥,文若拽着卓雅,火速穿过驿馆门口,忽听见驿馆内传来一声哀嚎惨叫。文若卓雅皆是一惊,瞪眼望去,只见驿馆大门被轰隆一声巨响震碎,大门里面横飞出来的一具人形,文若看得心惊肉跳,那飞出之人,正是昨夜招待自己的驿馆伙计,全身是血,滚了几圈,摔在门前,已然断气。惊恐间,文若猛地抬头望去,方才那四个假扮商贾的吐蕃士卒纵身跳出驿馆大门,手中持着带血屠牛弯刀,不由分说,向卓雅挥舞过来。 卓雅早知道这四人身份,为了不引人耳目,才悄悄离去,却怎料这几人为了追查自己下落,弑光驿馆中人。 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一刹那便是生死之间。卓雅反应极快,未等文若开口,一把撸起文若胳膊,撒腿往回便跑。 一路奔逃,卓雅已是血红着眼,呼吸错乱,头上汗水竟比文若还多。文若不曾见平日胆大的卓雅一反常态,就连那日被巨蟒吞入腹中也不曾这般慌乱,心中忧虑更甚,想道:“吐蕃人故技重施,将驿馆上下全部杀死,可今非昔比,姚州已经失陷,兄长已经返回长安,如此屠杀,非但不能恫吓唐境军民,反而激奋我军血战到底。黔中不比边境,这些吐蕃军士怎敢这般四处屠杀?难道他们不是为了唐生?” 想到此处,文若不由得有所怀疑,只因卓雅脚力太快,文若疲于跟上,喘不上气,也无法开口再问。文若仓惶回头,见那四个吐蕃军士吃定二人似的,弃了手中武器,轻装狂追不舍。文若喘不成声,憋足一口气,说道:“你我分开两路,你东,我南,我看他们如何追赶!” 卓雅本已慌乱无措,听文若这般一说,鼻子一算,险些呛出泪来,痛恨万分自哀道:“东面乱石荒路,南是万丈深渊,这杀妻腐儒要拿性命救我,可他不知这些畜生却是冲我而来,想他聪明绝顶,此刻为了救我,也能这般糊涂。【零↑九△小↓說△網】” 卓雅脚下使劲力气,扭过脸,逆风说道:“哥哥休想丢下妹妹,就算死也要跟哥哥死在一起。” “胡说八道。”文若来气,脚下稍有停留,即刻被卓雅拽飞几米出去。文若肺病未愈,加上昨夜熬夜读书,不得休息,一连奔出数里地,双脚已是全麻,若不是卓雅拼死拽着,恐怕一步也走不动,更别是说一边逃命,一边说话。 卓雅见文若已是极限,冲他喊道:“别开口,跑!”说着,卓雅鼓着双腮,迎风而上,二人不再言语,一味逃命,一口气又跑出几里,慌乱间,脚下已过了方才走过的山坳。 文若终究不能强撑,拄着双膝,不敢坐下,肺腑之中已有雷鸣,回头望去,竟然遥遥望见那四个吐蕃军士身影逼近。文若自知不行,暗自叹道:“难怪这吐蕃军这般强硬,我唐军屡攻不下,光是这般体力,就算血战个几天几夜,恐怕也不会枯竭。” 文若回头看着卓雅,见卓雅双眼空洞,知其所惧,却不知心中所虑。卓雅见文若已抱必死决心,腔中悲亢,双眼瞧向眼前体弱多病的哥哥,含泪默哀道:“他杀妻背弃又能怎样,能这般拼死护我,我为他而死,又有何妨?只是不能再与他如往日那般快活下去。唉,卓玛拉雅,都这个时候,还如此儿女情长,再犹豫不决,非要害死哥哥不可!” 卓雅忍住哭啼,镇下心来,将文若一把拽到身边,架起文若,费尽全力又跑出两里,直到山崖边缘。卓雅探头向深渊望去,袅袅山雾盘旋半空之中,不要说是谷底,就连山体的侧壁都无法看清,若从此跳下,定是九死一生。卓雅咬牙瞪眼,回头望去,见追兵尚未追来,四处寻看地形,眼见麒麟怪石叠嶂而起,足可藏匿于人,卓雅喜极而泣,抱着文若脑袋,口中含泪嚷道:“哥哥可还清醒?” 文若双手趴在地上,重重点头,不得说话,干呕不止,极为痛苦,全身上下已不受控制,张着大口,仿佛要将灵魂从腹中呕出。 “听妹妹说。”卓雅拍着文若双颊,汗流过头,低声喘道:“附近山石很多,哥哥快去寻个角落躲避,待会动起手来,省得成妹妹拖累,哥哥可懂?” 文若一把支开卓雅双手,摇头顿首,咬牙切齿的重咳几声,硬是咳出一滩血沫,口中支支吾吾,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卓雅着急,顾不得许多,挂起文若臂膀,倾其温存道:“哥哥莫怕,妹妹定能抵挡得住。” 文若双手猛得捶胸,大吼一声,终究顺出口气来,露出垂死狰狞,虚弱道:“文若天生算计于心,贤妹当我真的不知?” 卓雅愣住片刻,回头看去,那四人身影迫近,已追上坡。卓雅见文若不从,破音哭吼道:“再不躲就来不急了!” 文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右手死死扣着卓雅手腕,硬生生勒出两道淤痕来,强撑着身子,怒目道:“这四人分明是冲你而来,我若逃了,你必死无疑。” 卓雅睁目涕零,泪不能已,大把泪光滚过枯草,坠入悬崖,侧过脸来,紧追不舍的那吐蕃四人距山崖已不足百步。卓雅此时已是万念俱灰,拽起文若被荒草丛划烂的左手,无畏道:“哥哥莫怕,有妹妹在,生亦不知,死亦何惧,我跟他们怕拼了!” 文若心中迭起万丈狂涛,意识恍惚时,已是湿蒙双眼,瞳孔泪水之间,依墨模样再次浮现眼前。 “当日为保父亲全尸,杀死依墨,恶果循环,果真报应,但愿今能以已之命,救卓妹脱险。” 文若暗自祈祷,嘴角浮动,诡异一笑,心头平息慌乱,顺过气来,勉强从地上爬起,佝偻绕过卓雅,面向山崖,耳边呼啸强风,不敢低头看去。瞑目间,文若双臂已揽住卓雅腰间,轻拍着卓雅肚子,睁开眼角,凛然道:“贤妹勿怪,陈文若此生,只能到此为止,来世,再与贤妹谈笑风声。”说着,文若不等卓雅回头,双臂死死捆住卓雅背脊,双腿齐蹬,拖着卓雅,连连碎步后退,至山崖边缘。卓雅惊得不能动弹,只觉着身体一轻,整个人压在文若身上,双腿腾起,飘在空中,心跳一阵压迫,不受控制尖叫出来,随着文若一起坠进这深不见底的悬崖中。 伴着一声尖叫,那四个吐蕃军士迟迟赶到悬崖边上,向下眺望,神色失落,悔恨功亏一篑,其中一人留着白花络腮胡子,指挥其余三人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分成两队,你我下山搜索,你二人火速烧了驿馆,不要让唐军发现。” “我,死了?”不知过了多久,陈文若眼中传来一缕灰蒙亮光,意识也渐渐从脑中聚集一处。文若心有所想,却不能说话,下颚刚一用力,只觉脑后耳骨阵阵剧痛,仿似有千万只马蜂飞入耳中。 “我在哪儿?”文若想动一动,可全身上下没了知觉,好似头颅与身体完全被割开,唯有后脑一阵冰凉,耳中滚滚流出温热液体,是血是水,文若亦不得而知。 “这便是死的感觉?”文若感觉不到脖颈尚在,试着抬起后脑,牙龈却传来针扎撕裂之疼,紧接着连带鼻腔,向整张面颊蔓延。文若不敢再用力气,此时此刻,分辨不清自己是竖在面壁还是仰在地上,只见眼前一片荒白,似云雾缭绕,又似骨灰漫天,视野之中,始终夹着一条血墨色的长线,这线时而窄如罅隙,时而宽如飓风,时而又像个人影儿,忽明忽暗,忽隐忽现,挡在文若眼中,着实让他难受。 “不对,若我死了,怎还会有疼痛?对,我没死,我还活着!可我为何说不出话来?为何听不到声音?我的身体去了哪里?我是谁?我是谁?对,我是陈文若,陈文若,是父母之子,我是,嗯?什么声音?是谁,谁在哭?谁在笑?难道哭的是我,笑的也是我不成?” 正当文若徐徐睁开双眼醒来,卓雅跪在文若身边,抱头恸哭,喜极而泣。自二人从山崖摔下,坠入深渊谷底的暗河之中,二人虽极其侥幸,得以不死,但文若为救卓雅,附在卓雅身下,率先从千米高处砸进水中,身体伤得极重,瞬时晕厥过去。卓雅坠入水中的力道被文若减缓,落水之后虽是清醒,但河水量大,湍急如箭,卓雅不懂凫水,被卷入湍急河中,完全不能挣扎。卓雅急中生智,全身不动,在滚滚激流中漂了近两个时辰,直到被河水冲到浅岸,方得得救抽身。 待卓雅从水中自救,已是精疲力竭,走动不得。卓雅寻不得文若,一时之间,生不如死,硬是爬着四肢,沿着下游走出几里地,寻找文若下落。 卓雅一直爬行,直到下游浅滩尽头,仍是没有寻得文若,正当万念俱灰之际,却意外在河中意外发现文若。原来,文若体轻,虽与卓雅同时坠崖,但漂得缓慢,卓雅一味向下游寻找,竟不知文若仍在上游。 卓雅哪管那么多,捞出文若,小心掷在地上,用食指探在文若人中,见文若呼吸尚在,大喜过望,随之而来则是恐慌。卓雅本想用手劲儿将文若胸腔之水压出,却怕他伤得太重,这一下用力过去,非但没能救他,反而将他活活弄死。 卓雅虽心急如焚,但在饥寒交迫之中,却格外冷静,她先将文若上身竖起,令其前倾,后背倚在树边,用手掰开文若上下双齿,用另一只手顺着文若后背,让文若肺中残留河水顺着鼻孔口腔渗出,待文若鼻中水尽,卓雅再将文若头下垫块石头,平躺静置。 过了子时,卓雅间文若呼吸平缓,方离开原地,去四周摘了几捆树枝,钻木生火,将几百枝树杈围着文若,堆成三堆,分别点燃,一来防止野兽趁夜突袭,二来可以取暖,省得文若着了风寒,重伤加剧。 前半夜里,卓雅不吃不喝,眼也不眨,一语不发守着文若。卓雅担心文若方才坠崖伤了头颅,硬石块难免伤到文若,索性抱文若在腿上,以腿为枕,踮起文若。卓雅体力不支,实在渴得不行,只得脱下衣裳,拧出水来,喂进嘴里。 到了后半夜,篝火火势减弱,卓雅无奈,只得再去寻些树枝,可又怕山中野兽趁机将文若叼了去。卓雅想到一招,先将自己衣裳晒干脱下,挂在剩余树枝上,搭起简单围帐,随后,为防火苗烧到,卓雅又将文若湿透的衣裳从他身上取下,围在帐的外面,如此一来,密不透风,卓雅放心取回树枝,继续守在文若身边,直到第二日卯时,文若清醒过来。 昨日一路狂奔,加上水中挣扎,卓雅熬了六七个时辰,早已过了极限,见文若缓缓睁开眼睛,正恍惚望着自己,不禁大惊,伸手猛掐自己已经发麻的大腿,扑到文若脸前,嘶声呼唤道:“哥哥!哥哥!你醒了?你可醒了!” 文若一夜未曾饮水,嗓如枯井,呜咽道:“卓妹。” 卓雅见文若神志清醒,并未摔得愚傻,眼泪哗的一下哭了出来,不知所云,伏在文若干瘦的胸膛上放肆大哭。 “哼,哈。”文若呼吸有些艰难,手指颤着,本想抱紧卓雅,却怎也抬不起来,全身更是动弹不得,只能半翻着白眼,奄奄一息道:“贤妹,你身上好冷。” 卓雅一把抓起文若手心,放在胸口,喜极而泣道:“你我落魄成这样,哥哥还有心思取笑,哥哥真乃天人。” 文若困意袭来,连睁眼力气都在流失,瞑目一笑间,眼角滚出泪珠,说道:“那四人可有追来?” “来就来吧,大不了再陪哥哥死一次。”卓雅惨淡笑笑,见文若仍不放心,又道:“哥哥宽心,你我顺着河水,漂出十几里,脚下之地,应该是邕州了,他们也是人,追了半日,不休息几个时辰,是追不过来了。” 文若微微晃着下巴,缓缓说道:“好,好,而今我摔得惨,动弹不得,已是累赘,这当务之急,还是找些食物,让贤妹吃饱,也好恢复精神,背愚兄上路。” “还是哥哥精明,若不是哥哥给妹妹当着,这会可是哥哥来背我了。” 听耳边卓雅嬉笑如常,文若心里舒坦,开朗道:“贤妹尽管挖苦,这次,哥哥不还嘴了。” 卓雅晃着脑袋,双眼一睁一耷,将文若手心含在冰冷唇边,含情脉脉道:“腐儒,还叫我贤妹?” 文若咬牙扭过脖颈,侧脸过去,手指哆嗦溺抚着卓雅娇红脸蛋儿,冥想好一会儿也没吭声,见卓雅睁得双眼透亮,说道:“那该叫你什么?” 卓雅一身疲惫尽褪,脸贴在文若胸口,又是欢喜又是羞臊,小声道:“明知故问。” 文若咽下口气,呼吸顿时急促,耳边席卷阵阵春风,挑眉轻叹道:“驴蹄子,注定是我前生冤孽。” 话音未落,文若只觉胸口一沉,卓雅不胜疲乏,已然睡了过去。文若也是一样,自嘲笑了两声,笑靥深陷,不知不觉进入梦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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