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定大唐》 正文卷 第一章 都山血战 有《临江仙》词曰: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第一回将军百战死壮士何时归 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闰三月,唐帝国东北,都山。 早晨的第一抹阳光在灰沉沉的山峦后露出头来,却是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幽州道行军副总管郭英杰所率的一万唐军已被突厥、契丹的十万联军分割包围,血战已进行了一日一夜,到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残破的军旗在晨风中打着卷儿,鲜血将岩石和沙土都染成了黑红色,再也难以分开。 近年来,契丹王屈烈、可突干屡次兴兵犯边,掳掠人口牲畜无数。 遵幽州节度使薛楚玉之命,他率一万精骑在三万奚人的配合下,出榆关平叛。 契丹人马不过两万,屈烈和可突干二人都在军中,在三两个回合的接触战后,契丹人就开始溃散,却被唐军死死咬住了尾巴,这才仓惶地退入了都山之中。 这一切都是为了诱敌深入…… 作为名将之后的郭英杰实在是太过于自负了!这些年他战绩斐然,足可以与一直在河东、陇右屡破突厥、吐蕃的“大唐战神”王忠嗣齐名,二人在军中并称“小郭王”——这个称号不仅仅是在向他的父亲郭知运和名将王君毚这两位前辈“郭王”的致敬,更体现出了大家对这两位新生代将星的无上期许。 然而,失败在造访一个人之前,总是喜欢打扮成自负的样子。 唐军一头钻入敌人布好的口袋里,当他们转过一道山峦,才愕然发现,正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围拢上来的,哪里只是区区的两万契丹人?此处的伏兵足有十万之众,都打着绘有狰狞狼头的蓝色军旗…… “突厥人!居然是突厥人!” 郭英杰瞬间明白过来,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落入陷阱。 然而,就在将士们准备展开死战的时候,守护他们侧翼的三万奚人却悄悄溜走了。奚王李诗这个老滑头,见情势不对,便立即像一只老乌龟一样缩起了头,蔫溜溜地脱离了战场。围困他们的突厥和契丹联军并未阻拦,显然对此早有默契…… 这下子,战场上就只剩一万唐军独自对抗十倍于己的强敌,失去侧翼护卫的将士们奋勇拼杀,杀红了眼的郭英杰亲自手舞三尖两刃刀连斩对方十余名勇士,左冲右突却终究不能突出重围。 继而,裨将吴克勤战死,唐军被对方分割包围,阵亡三千余。 被围困在一座山岗上的郭英杰身边仅剩不到七千。 “督帅!末将派人查点过了,军中箭矢、粮食和水都不多了,咱们得速做打算,不能这么干耗下去。”平卢兵马使邬知义前来禀报,这是一员悍将,虽然身上也挂了几处彩,但却仍是风风火火地四处检查布防。 “嗯!”郭英杰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观察到,敌军营盘中升起了一股股的白色炊烟,显然是正在做朝食,等他们吃饱了肚子,就该攻上来了。而由于昨日仓促接战,后面的辎重营没能及时跟上,想必已经凶多吉少。战士们只能啃点随身带的干粮、肉干和清水,相比这些,箭矢损耗巨大,才是更大的问题。 “身陷重围”、“是攻是守”——作为指挥官,他必须果断做出决定。 “为今之计,死守只能是死路一条。必须突围才有一线生机!”郭英杰用刀尖在地上划出了目前双方大致的态势,对邬知义等几位裨将说道:“今天要想突破这群野狼的围攻,就只能硬杀出去了。被围在这片山地中,虽然于我军不利,却也限制了他们的大部骑兵展开。只要打开一个出口,占住制高点断后,当可掩护大部突围。只是断后的队伍,怕是……” 众将都是老行伍,岂会不知其中利害?留下断后的队伍必然遭遇敌军围攻,怕是连九死一生都难以做到,只会全军覆没。 邬知义大手一拍,喝道:“督帅,没说的,俺留下断后!” 裨将罗守忠也喊道:“末将断后。” “不行!还是老子来!你护着督帅,别跟我争!”邬知义瞪了他一眼。 “都别吵了!”郭英杰制止了这两位争吵的下属,对于他们的忠勇和胆魄,他很满意,说道:“敌军四面围定,南山山口兵力最强。惟其如此,我军兵分两路,向东、西两路绕道而出!” 此计一定,诸将分头行动。邬知义、罗守忠率军四千向东突围,郭英杰则亲率不到三千军马向西。 且说邬知义一军东出果然顺利,东部山区林木茂盛,山坳山路纵横,并不利于突厥人的大部队展开,置之死地将士们迸发出了无比的勇力和胆气,拼死击溃了几股阻敌,邬知义接连砍翻了三名悍勇的突厥百夫长,浑身已被鲜血喷溅的如血葫芦一般。 他一边催军急行,一边回头向西张望,只听西方隐约传来人喊马嘶和金鼓鏖战之声,不禁暗暗为主将担心。 他不由得想起临行前郭英杰对他的嘱托:“知义,你杀出重围后,转告我弟郭英乂,叫他在陇右好生为将,临战切莫要学我这般大意轻敌……你,给我把这四千兄弟都带出去,为咱幽州军留点种子!” 当时情况紧急,邬知义又是个粗人,听了这番话后便慨然应诺,此时细细咂摸起来,不由得眉头一皱,暗暗道:“督帅在军中人称‘雪马银刀’,论刀马上的功夫在我之上,他要想突围,料想贼人也拦不住他……怎么会说这番话?……‘莫要学我这般大意轻敌’,又什么‘将这四千兄弟都带出去……’,”想到这里,他脑中亮起了一道闪电,不由得:“哎呦!”一声,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下马去。 在一旁的裨将罗守忠还以为他受了伤,急忙抢上来扶助他,只见邬知义脸色煞白,直勾勾盯着他问道:“老罗,刚督帅可曾将伤兵也都分给我们?” 罗守忠愣了愣,说道:“好像是一些轻伤的都分给我们了,那些重伤的……都……跟着大帅向西突围……” “哎!”邬知义一拍大腿,叫道:“完了!完了!怕是督帅根本就没想突围,他是亲自留下来替我们阻击贼寇了!”说着,他就要拨转马头杀回去,亏得罗守忠一把拉住他的马缰绳,劝道:“将军莫要冲动!我们就这点人,好不容易才出了重围,要再杀回去断送在这里,岂不辜负了督帅一片苦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回去重整军马,杀回来给督帅和兄弟们报仇!” 还不等邬知义争夺,他向周围的亲兵使个眼色,那些人会意,裹挟着邬知义疾行而去…… 果然,不出邬知义所料,唐军主将郭英杰根本就没有向西突围。 此时,十万突厥和契丹联军已经将那座山岗围得铁桶一般,水泄不通。他们都看到了郭英杰那杆火红色的飞龙战旗,知道唐军主将在此,便放松了外围的阻截,故而邬知义那四千余人所遇伏兵不多,但如此一来,郭英杰和手下这三千唐军却已插翅难飞。 几场鏖战下来,已过晌午,唐军的箭矢终于用完。由于弓弩制式不同,敌军射来的箭矢也几乎无法利用,唐军陷入绝地。 郭英杰的兜鍪不知什么时候被打飞了,他长发披散,血红的眼睛中满是杀意,腿上和小腹都中了一箭,血透重甲。 他一脚踢翻了眼前一具无头的尸体——那原来是一位极为凶悍的突厥勇士,率一彪人径直冲上了山岗直奔唐军的军旗,在突厥军中,能够夺得对方的军旗的战士,当被称为无敌的“巴特勒”,会获得无上的荣耀和奖赏!他手持一柄弯刀杀死了几名护旗的唐兵,可惜,还没有来得及再近一步,就被郭英杰迎头拦住。 ‘雪马银刀’真是好英雄,手中三尖两刃刀一晃,一阵劲风掠过,便将对手那颗硕大的头颅斩了下来,那无头的尸体又向前奔了一步,竟立在了原地…… 郭英杰的身上也都被溅满了鲜血,看上去就像从燃烧着赤红色火焰的地域中归来的恶灵一样……他沉重地喘息着,用刀杆勉强撑住伤痕累累的身体,依然保持着昂然站立的姿势。 他环顾四周,山岗四周的兵器碰撞声和愤怒的咒骂声还在传来,唐军仍在与敌肉搏,但乌泱泱涌来的敌军就像铺天盖地的蚁群,覆盖了四面的山坡。 “大唐投降!”突厥兵用生硬的汉话叫嚷着。 “不降!”不远处有嘶哑的嚎叫声响起,旋即湮没在一阵骇人的铠甲破裂声中,显然,又有一些兄弟先走了…… 一丝凄厉的笑容挂上郭英杰的嘴角,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嚎着:“大唐不降!不降!” “不降!”山岗上仅剩的千余唐军都一起仰天嚎叫起来。 那声音被凛冽的朔风送出去很远,很远! 终于,一切都没入日落后的漫长黑夜里…… …… 唐帝国西北,灵武,朔方节度使大营。 一队十余人的飞骑风尘仆仆地奔至营门之前,为首的一员大将,骑着一匹神骏的菊花青,身着赤金锁子甲,外罩墨绿色绣金战袍,头发和胡须有些斑白,但那张饱经风霜生着些皱纹的脸上满是刚毅果敢之气。 随行侍卫下马向前,向守门的校尉出示了一枚金铍令箭,报道:“右羽林将军,瓜州都督张守珪接信安王将令前来谒见,请验令箭。” 守门校尉接过令箭验了,双手抵还,道:“令箭勘验无异,信安王有令:张都督到时,可先行驰马至帅帐谒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章 出镇幽州 马背上那员大将正是张守珪,他闻听准自己骑马入营,自是一番特殊的礼遇,不由得精神一震。 他急忙从副将手中抄过令箭,催马入营,其余侍卫亲兵则仍需下马后徐徐而入。 张守珪年方四十九岁。他少年从军,因在北庭、河西等地屡破突厥、吐蕃,战功卓著,这才晋升为右羽林将军,瓜州都督。 前不久,他接到老帅信安王李祎的将令后不敢怠慢,立即与副将做了交接,便带着十名侍卫奔来老帅所住节的朔方节度使大营谒见。 他入了大帐,只见帅案之后端坐着一员威风凛凛的老将,虽然须发皓然,但却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尤其是两只眼睛犹如两盏明灯一般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他头带三叉金盔,两尺长的大红簪缨在脑后飘洒,身披黄金锁子明光铠,外罩大红色织金战袍,好不威风! 张守珪认得此正是大唐威名赫赫的左金吾卫大将军兼朔方节度大使、开府仪同三司、信安王李祎,为太宗皇帝三子李恪之孙,他年逾六旬,功勋卓著,大唐军中诸将包括他张守珪本人在内,有一多半都在曾在他的麾下任职,故此,就连当今圣人都要在人前尊称他一声“老帅”。 见了老上司,在帝国西北的疆场上让敌军闻风丧胆的“百胜将军”张守珪登时变得毕恭毕敬起来,仿佛回到了当年在老帅帐前听令的时候。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军礼,也不敢座,便在帅案前侧身站立,等老帅训示。 这时,他才看清,老帅右手还坐着一位头带进德冠,身穿绯色朝服的文臣,那人长着一对漂亮的丹凤眼,五缕深褐色的长髯飘洒,看人的时候脸上总带着股春风般的微笑,却不识得。 “这位是圣人的特使,黄门侍郎李林甫——李相公,还不见礼?”李祎缓缓道。 李林甫的名字是张守珪早就听说过了,原来眼前这位就是近年来在朝中青云直上的李相公,据说很快就要升到礼部尚书了,还被天子加了同平章事的职衔,显然是未来朝中宰相班子的成员了。 他不由得新生羡慕,忙行了个军礼,道:“末将不识得李相公,万望恕罪!” 李林甫慌忙起身还礼道:“哪里,哪里,元宝一路辛苦!”语气十分亲切。 寒暄已毕,老帅李祎单刀直入地问:“张守珪,你知道薛楚玉在都山吃了败仗吗?” 张守珪自然知道老帅的脾气,也不敢虚言,回道:“知道!河北道行军副总管郭英杰战死,六千将士阵亡。” “嗯!”老帅点了点头,道:“我想你应该已看过朝廷的邸报了,本帅不再多言。薛楚玉无能,不仅折了薛老令公家的威名,还折了朝廷的颜面,如今已被贬官待罪了。那个郭英杰……”说道这里,老帅眉头一皱,本想说出些严厉的批语来,却想到斯人已逝,口气一软,才道:“……虽然英勇不屈,力战而亡,却使折了我大唐六千将士,至今尸骨还都曝露在山野之间,日晒雨淋,狼啃鼠咬,何其令人痛心哉!” 说着,他的大手攥拳狠狠地往帅案上一捶,“通”的一声,将坐在一旁的李林甫吓了一跳。 只听老帅李祎恨恨地道:“我向朝廷举荐了你去河北道接替薛楚玉。至多给你两年时间,若不能荡平贼寇……你就自己看着办!你可敢接?” 张守珪心中惊喜,胸脯一挺,急忙道:“末将遵命!” 老帅对这句回答并不满意,显然要有意激他一下:“问你敢不敢!要是不敢,就让牛仙客去。” 张守珪一听,忙朗声答道:“敢!两年内不能荡平贼寇,甘受军法!” 李祎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下,转头对李林甫说:“李相公,此将可用,请你宣旨吧!” 说罢,他便起身从帅案后走了出来。 李林甫也恭恭敬敬地从后帐中取出一道圣旨来宣读,无非是命张守珪为大唐幽州节度使、营州都督领河北道行军总管,整顿军马,起兵扫北诸事……不一一细表。 张守珪谢恩,领了旨,这才算罢。 当日天色已晚,老帅便留张守珪和李林甫二人一起在营中用军食,对他交代了一番,要他重整新军,剿抚并用,并强调道:“元宝,与你在瓜州做都督时候不同,河北道节度使是封疆大吏,人、财、军政大权均在你手,定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万万不可自满膨胀,如得意忘形,坏了朝廷法度,我也救不得你!” 张守珪忙道:“末将谨记训诫!” 李祎点点头道:“这次郭英杰吃亏,主要是因为料敌不明而轻燥冒进,突厥十万人入寇打他的伏击,他事先竟然没有半点察觉晓,不知道斥候是干什么吃的。你去了之后,要在‘知己知彼’这一点上下足功夫,这几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却也不容易!” 张守珪点头道:“末将明白,只是怕突厥得了甜头,再次趁河北道兵力空虚来袭,急切间难以应付。” 李祎说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已令王忠嗣出河东,皇甫惟明出河西、夫蒙灵察出安西,与本帅出朔方,四面一齐向突厥施压,一年之内谅他也不敢大规模东出。另外,当地的邬知义等将你也要用起来,其他人才,你自己看着招揽。” 张守珪闻言大喜,拱手谢道:“谢老帅鼎力相助!” “嗯!”李祎说话办事素来简单明了,也不客套,只点了点头。 这说话间,他已经将半只烤羊和三张烤馕吞入肚中,而半天一直插不上话的李林甫却只吃完了一块羊肩肉,他见信安王如此食量,赞道:“古有廉颇一饭斗米、肉十斤,不谷见老帅这食量,却知老帅自在廉颇之上矣!” 信安王听了,微微一笑,也不客气。 此时,张守珪也啃完了大半只烤羊,笑着说道:“末将记得当年老帅便是此食量,多年不见,老帅威风仍不减当年!” 信安王一乐,说道:“你在河北给我好好打,打赢了,你家老帅能吃的比这个还多!” 此言一出,尽皆欢笑。 李祎素来不喜与人闲谈,军食吃完,公事谈毕,便各自回帐歇息。 李林甫与张守珪初次相见,又聊了一阵子才散。他也有自己的想法,近年来他结交了不少宫中的宦官,故此圣人的喜好和动静他常能早早得知,又慢慢地通过宦官们与圣眷正隆的武惠妃搭上了线,表示愿意尽力保护其子寿王李瑁,武惠妃也知道这位当今圣人眼中的“新贵”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自也愿投桃报李,为他说了不少好话。此番,圣人命他这个朝臣而不是宦官前来宣旨,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信任和恩宠了。他也有意利用这个机会与张守珪这位新任的封疆大吏走得更近一些…… 第二天一早,张守珪便辞了信安王和李林甫,带着侍卫们风风火火地催马往幽州而去。 他明白,军情紧急,圣意难测,在人才济济的大唐朝廷中,任何一个机会都可能转瞬即逝。自己必须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手段,才能在波诡云谲的权力博弈中占据一点主动——论打仗,他喜欢多算胜寡算;论做官,也是一样! 他到了河北道后,立即备军整武,决心招募胡汉各族失地游民,要编练成一支新的幽州铁骑;除此之外,他还筹划从燕赵游侠和斥候精锐中挑选出一支号为“捉生将”的特种部队,专门实施刺探、渗透、刺杀、收买等一系列的战术,要将“知己知彼”做到极致…… 这些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异常劳心劳力。 一日傍晚,处理了整整一书案的文件,他已觉得头昏眼花,心中憋闷,便出了帅帐,骑马巡视大营。 这段时间,幽州铁骑的招募已经完成,训练也已顺利展开。那些本来成为逃户的青壮游民为自己和家人赢得了生计,更是加倍珍惜这个机会,训练热忱十分高涨,校场上人喊马嘶,杀声震天,队列整齐,军容肃然,张守珪看了十分满意。 而“捉生将”的招募却只完成了不到一半,对于从哪里寻得这许多出类拔萃的好手,让他十分头疼。邬知义等幽州旧将虽然都以拜道在自己麾下,但却不能作为唯一的依靠,新调任来的掌书记王悔算是个人才,颇有谋略、胆量,但毕竟势单力孤,还有些书生气……,自己要想踏踏实实地在幽州建功,必须网罗更多人才方可。 也是凑巧,他正骑在马上低头沉思,却路过行营以西的一片空地,这里靠近牛羊圈,也常用来当作临时刑场,斩决违反军令的士兵或盗贼,终年弥漫着一股牛马粪便的骚臭和血腥味。 此时,军法官带着刽子手正在处决几名犯人,地上已有两三具尸体,人头掉在地上沾满了泥污和血迹。 他想起来:今天有人曾禀报抓到几个偷羊贼,应按“坐盗军需之罪”正法……这种不识好歹的亡命徒常有,为了几只羊,就敢赌上自己的脑袋,对于这种小事,他习以为常,毫不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只听得刑场中一声高声呼喊:“大夫不欲平契丹与奚焉?奈何杀壮士!” 那人嗓门粗豪,声音宏亮,传出很远,张守珪听得真切,刚好触动了他的心事,忙向那呼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章 长安受辱 或许就在那名高声呼唤张守珪的偷羊贼就要被刽子手砍掉脑袋的时候,在长安城的南门却发生了一桩小小的摩擦,一位衣着奢华的青年壮汉被门监尉关在了门外,正隔着门缝与对方争吵…… “位长官,我只晚得这片刻便被你们关在外面,请你通融通融啊!” “酉正城门准时关闭,明早巳正再来!” “这酉正才刚刚过,差了几步路就将我关在外面,这不合情理啊!” “跟你说了酉正城门关闭,明早再来!” “我说这位长官,我入城还家还有事要办。你放我进来,我定有重谢!” “谁没事啊!城门关闭不能再开,明早再来!”门监尉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话,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谁稀罕你的重谢!” “喂!你这人怎如此不通情理?”那壮汉显然有些恼怒。 “不通情理?不通情理你能怎的?来个人都要通情理、坏规矩,这长安城门还守不守了?”门监尉没好气地说。 那青年壮汉身穿一件翠绿色锦缎绨袍,腰缠一条七宝金丝带,服饰豪奢,相貌也十分不凡,一双狮子眉下两只黄绿色的大眼,厚厚的嘴唇上焦黄的髭须翘起,显是胡人无疑,手中牵着的一匹金色大宛马更是神骏,马背上还挂着一副弓箭和几只獐、狍、野鸡,显是刚去终南山中打猎归来。 此时他也动了火气,隔着门讥讽道:“不稀罕?一个门监尉,从九品的小吏,一个月俸禄才有多少?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知道我是谁吗?”这话听起来完全是一副长安城中纨绔子弟的口吻。 城门内的门监尉却冷笑道:“一条小狗,乱吠什么?我管你是谁!告诉你,这里是长安城!大唐律是你敢不遵的吗?酉正闭门鼓后,除非军国大事,无故不得开启城门——‘犯夜者,笞二十’,放你进城,本吏跟你同罪!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五里外的客栈打个尖,等到明早巳正开城,自然放你进来。若再聒噪,夜叩城门,小心拿了你!” 话及于此,那大汉已无计可施,不服气地嘟囔了几句,正要牵马离开,却又赌了一口气,就偏不去客栈打尖,干脆就在城门洞里守上一夜。 “终有一天,我要让长安城的大门为我哥舒翰敞开!”他心中恨恨地想。 这个哥舒翰,本是突厥别支突骑施人,祖上是突骑施哥舒部落的首领,母亲是于阗国公主,家境豪富。三年前父亲哥舒道元去世,哥舒翰需按风俗客居长安三年,在长安期间,性格豪爽的他整日与一班游侠、胡商、浮浪子弟游猎胡闹。 今晨他去终南山中打猎,因一时兴起晚了归程……他想到晚上还约了些朋友在家中夜宴,自己这个主人如果不能出现,岂不是要被人家活活笑死? 他生了一肚子闷气,却偏偏无计可施,觉得自从娘胎里出来,还没受过如此轻视和委屈。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头脑才慢慢冷静了下来。 看来,无论自己在部落和族人里是怎样的尊贵,放到长安就是个单凭祖上功荫袭了个爵位的胡人。其实门监尉也并无过错。这些年来,自己在长安似乎非常风光;很多人讨好献媚,但实际上自己在他们眼中也就是个有钱的纨绔子弟而已……他清醒一阵,迷糊一阵,搂着他的大宛马,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巳正,城门徐徐打开,门监尉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目不转睛地盯着脸色憔悴的哥舒翰,他本料这个胡人会大闹一场,便让手下戒备,准备拿人。 哥舒翰却平静地向他一躬,出示了照身后便纵马入城。 这下子,反倒留下门监尉在原地忐忑不安起来:“咦?莫非这小子真有什么来头……?” 自此以后,哥舒翰的生活就起了些变化,他不再与酒肉朋友们牵狗架鹰的游猎,而是把自己关在府中习武、读书。他本就有一身神力,武艺也十分精湛,在书房中,他除研究了兵书之外,还最喜读一部《左氏春秋》,简直读到了手不释卷、废寝忘食的程度。 一年半之后,他客居长安的日子已满,便收拾了行装准备跟随一支西域的大商队返回安西。 这支商队中除了突骑施人之外,还有粟特、石国、康国、小勃律等丝路沿线各国的商旅,大家凑到一起,采购的量大,成本也就更低,将来一起登程返回也更为安全。商队中的一支需先到东都洛阳采购大量丝绸、瓷器等珍贵货物,哥舒翰便跟着一起来了。 他又怎能料到,这趟旅程中却暗藏着个巨大的凶险…… 一年半的时间不过五百余天,在常人的一生中也算不得很长,对不少人来说基本就是在原地踏步,除了多吃了千余顿饭,其他却无甚改变。然而,在那些精于利用时间的人眼中,这段时间足够产生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或掌握了新的本领和技能,或经历了一番心灵涤荡后有所开悟,从而为自己开启了一段新的人生历程,或达到了一个新的人生高度。 可就在哥舒翰在家习武读书的短短这一年半之中,“百胜将军”张守珪却已经在幽州练成了一支精锐铁骑,他手下一彪神出鬼没的“捉生将”也被撒了出去,在连续取得了几场野战的胜利之后,磨刀霍霍的幽州铁骑终于全线出动,誓要讨还前番都山大败的血债。 …… 潢水河溿,契丹秘密营地。 这一年半以来,屈烈和可突干的日子着实过得辛苦。 都山之战后,得意洋洋的突厥大军退走,却大肆向契丹人索要了许多牛羊牲畜和粮食——人家说的明白,出动了十万大军来给契丹人帮忙,不能饿着肚子回家。 这下子可把各部都搜刮得不轻,一时怨声载道,许多人都觉得突厥人更加贪婪无耻,名为支援,实则与打劫无异,等他们退走了,大唐定会兴兵讨伐,到时候全族的生死存亡都将悬于一线。 这都还罢了,毕竟牛羊和粮食都还能从大唐边境上抢回来。可没过半年,屈烈和可突干就开始感觉到情形有些不对:那些能在山林间来去如风的斥候和小股部队经常莫名其妙的受到袭扰——有的斥候神秘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去边境“打草谷”的小部队则一夜之间全被杀死在宿营地里;有几位忠诚的将领被人下了毒,侥幸不死的也都成了废人。 一时间,各营地中流言四起……部众们都认为营中出了奸细,开始疑神疑鬼,相互猜忌起来。 屈烈和可突干心里发虚,下令斩杀了不少有嫌疑的人,但却丝毫没有作用。 又过了半年,幽州唐军一改以往重于防御的策略,开始频繁出动,一点点蚕食和压缩契丹人的领地,双方又有几次较大规模的接战,谁知道一直善于野战的契丹射雕人骑兵竟然一败再败,白白损失了不少人马之外一无所获。 唐军的这支幽州铁骑无论在器械、装备还是在人马素质方面都更胜一筹,在野战中几乎是占有压倒性的优势。 更要命的是,契丹人布下的圈套全部落空,而反过来却如遇到狡猾的猎手的狐狸一般,屡屡落入唐军的陷阱。 在最近的一场战役中,牙将李过折率领手下最精锐的五千骑兵正面遭遇了三千幽州铁骑,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内就被击溃,人马折损了大半。 对契丹人来说,这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惨败,战士们射出的羽箭弓弩明明射中了唐军的身体,却随着“”的一声脆响就被坚固的铠甲弹了开去,即便有质量较好的铁质箭头射穿了对方的铠甲,却极少能造成严重的伤害。而幽州铁骑射来的箭矢上的钢质箭头却具有极为骇人的破甲效果,能够联发的弩机命中率极高,要不是李过折勇力过人,加上这五千精锐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被人家一战全歼也不是没有可能…… 接到败报后,可突干大怒,当即要将吃了败仗的李过折斩首,亏得耶律涅礼等将领苦苦求情才罢。他余怒未消,传令将李过折狠狠抽了五十皮鞭才算罢了。 其实,屈烈和可突干早已明白,此战失利已经反映出了两军的实力差距。 答应来援的突厥援军也迟迟没有音信,在经历了连续几场失败后,契丹军队的士气落至冰点。 正在二人一筹莫展之时,有人来报:“大唐幽州节度使的特使王悔已到营外求见。” 屈烈和可突干大惊,牙帐现在所处的秘密营地连寻常的契丹部众都无从知晓,怎么大唐的特使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找上门来? 可突干大喝一声:“叫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位白面长须,相貌俊朗的唐军官吏从帐昂首而入,行了个军礼道:“大唐幽州节度使之特使,掌书记王悔见过二王。” 可突干挥起大手,往座下的一块虎皮上狠狠一拍,嚎叫道:“来人,先给我绑了!”此时,他嗓门越大,却越显得色厉内荏。 几名刀斧手立即从帐外涌了进来,手拿绳索,就要将王悔绑了拖出去砍头。 王悔却毫不慌张,他站在原地,肩膀一抖,甩脱了几名刀斧手,仰头“哈哈哈”的一阵大笑,又摇头叹息道:“可惜啊!可惜。” 屈烈忙喝退刀斧手,问道:“有什么可惜的?” 王悔正要背着手自己走出大帐,听他来问,转身回答道:“我来救你们的命,你们却要杀我,白白断送了这营地里的三万三千部众,岂不是可惜?” 屈烈大惊,忙道:“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三万三千部众?” 王悔笑道:“何止这个营地?五十里外的南营还有部众四万一千,百里外的河谷营地部众为三万六千,我说的可对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章 驱虎擒狼 王悔笑道:“何止这个营地?五十里外的南营还有部众四万一千,百里外的河谷营地部众为三万六千,我说的可对么?” 这话一出,屈烈和可突干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三个秘密营地都是刚刚设立不久的,除了他们自己和少数几个心腹之外,没有人知道,怎么这个初来乍到的唐使却能了解的如此清楚? 显而易见,这三处营地早就处于对方的监控之下了,若是他们冷不防地前去偷袭,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突干狡猾多智,见王悔说破了己方的底细,便忙喝退了刀斧手,换上一副笑脸问道:“来使有何赐教?” 王悔见对方已被震慑住了,便将来意说了一番:“二王如果愿意从此一心归附大唐,张节度答应既往不咎——毕竟都山之战的主谋是突厥而非契丹,大唐只向突厥问罪,胁从不问!” 随后,王悔又耐心地将成破利害剖析了一番,屈烈和可突干二人如何能不明白当前的处境?没有突厥大军的支持,如果此时与唐军硬杠,他们所率的部落必然陷入毁灭,当今之际,只能先暂时投降,将来再做打算。 二人打定了主意,便答应投降,又留王悔在牙帐内饮宴,顺便商议一些条件。 王悔知二人有诈,也不说破,与同来的一位名叫窣干的副使秘密计议了一番,由副使回行营汇报,他自己则留在契丹牙帐继续安抚。 “二贼实是诈降,告知大帅,可按照备案应对。”王悔见左右无人,轻声对副使窣干说道。 “明白!”窣干点了点头,便带随从打马而去。 …… 十日之后,之前屈烈和可突干一直期盼着的六万突厥援军才匆匆赶到原定的会师地——位于老哈河上游的紫蒙川。都山之战后,突厥立即遭遇到了来自大唐河东、河西、朔方、安西等各镇唐军的猛烈反击,损兵折将,丢失了不少牧场和牲畜。 在左相梅录啜的反复劝说下,毗伽可汗才不情愿地派出这六万人马驰援契丹。 梅录啜亲自统兵,他想地明白:此番明面上说是“驰援”,只不过是寻机会从契丹人这里将自己的损失补回来而已;同时“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鼓动契丹在河北道这么一闹,或可逼得大唐从西北各镇调兵遣将来援,从而让突厥重新夺回战争的主动权。 “再说,老掉了牙的毗伽可汗也早该把汗位让给我了……”他骑在马上,得意的想着。 按照与可突干的约定,突厥大军渡过白狼水后与契丹人会师,然后直逼营州的平卢军大营,据说上次在都山之战中逃走的唐将邬知义就在那里驻守……先拔掉这支唐军的东北前哨上的钉子,诱使在幽州的张守珪派兵来援,再在半路上打他个伏击,一口气吃掉幽州军……那可是个天大的便宜。 “报!前方没有发现契丹人踪迹……”,有飞马斥候来报。 “娘的,屈烈和可突干两条狗干什么吃的?”梅录啜气愤地想。他内心中从来没有把这两位契丹王当做盟友,而只当他们是可以利用的走狗。 “再探再报!”他不耐烦地说道。 就在这时,只听三声号炮响起,四面喊杀声震天,伏兵四起,到处都是打着赤红色飞龙军旗的唐兵唐将。 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登时将毫无防备的突厥骑兵射地人仰马翻,阵脚大乱。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一队人和马都披着重甲的幽州铁骑隆隆的压了上来,一柄柄长矛闪着寒森森的白光,将挡在他们马前的突厥骑兵挑于马下。有些勇敢的突厥射手立即还击,拉弓放箭,可是这队唐军的重甲极为坚固,将弓弩造成的杀伤降到了最低,而唐军中的骑射手则立即平端手中的连弩展开回射,又是一阵箭雨过后,不少突厥射手连人带马都被射成了刺猬。 正在这时,不远处一座小山丘上闪出一彪军马,当先一位胡须斑白的金甲唐将,手持令旗坐镇指挥,正是“百胜将军”张守珪。 旁边有人用高杆挑起两颗人头来,用突厥语对梅录啜等人喊道:“屈烈、可突干人头在此,契丹人已经投降了!” 梅录啜大惊失色,虽然看不真切,但见此情形也知对方所言非虚,忙令手下诸将掩护,他自己则率着亲兵侍卫夺路而逃。 主帅一逃,六万突厥大军立即已被唐军分割包围成了数段,首尾不能相顾,只得各自为战。张守珪手中令旗挥动,漫山遍野的唐军便如影随形般包抄了上来。 梅录啜先是往西逃窜,当先遇到一位身材胖大魁梧的唐将引一彪军拦住去路,头带大檐巨鳌吞天盔,斗大的赤红色盔缨冲天,身披金色山纹明光铠,手持一柄长柄鬼头大刀,犹如天将一般,威风凛凛。 他大喝一声:“贼酋,留下脑袋,放你过去!” 突厥猛将阿史纳乌仁怒喝一声,骂道:“小子安敢撒野!”当即催动战马,晃手中马槊直取那员唐将,岂料战不到十个回合,那唐将手起刀落,将他斩于马下。 梅录啜见事不好,忙率军逃窜,唐军随后掩杀。 那唐将身后又跟着数员将校,各个如凶神恶煞一般,手段十分了得。有一个使凤翅鎏金镗的,又有一个使铁蒺藜骨朵的,都是力大无比,上前阻截的突厥兵将的手中的兵器只要被碰上,十有八九都被震飞,脑袋上再挨一下,登时脑浆迸裂;有一个白面使蛇矛的,枪法狠辣,一连被他挑翻了三五个突厥骑士;还有一个使用弓箭的更是刁钻,远远见梅录啜正逃,也不瞄准,抬手就是一箭,随着“吱”的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那箭不偏不倚正射中梅录啜的后脑,只听“”的一声,梅录啜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栽下马去,那顶金盔登时被从他头上打落,要不是距离实在太远,宝盔也实在结实,此刻他已成了箭下的死鬼。 梅录啜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恋战,不要命也似的逃窜,亏得心腹将校们舍死忘生保他,这才逃了条性命,败兵狼狈退回国去了。 紫蒙川一战,但六万突厥大军足足折损了三万有余,在这之前,契丹牙将李过折在王悔的鼓动下发动兵变,将屈烈和可突干斩首,在唐军的配合下,负隅顽抗的契丹部众也死的死,逃的逃,唐军大获全胜,一雪前耻!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章 春风得意 大唐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二月初二。 宵禁刚过,被春霖浸染着的洛阳城就早早醒了过来,今天是进士科举试放榜的日子,洛水南滨观德坊的礼部东墙前早已围成了里三层外三层。 今年被取中的举子只有二十六位,才占了全部的八百来人中极少的一部分,多数人只能落个榜上无名的结果——他们有的人表情木然,有的呆立着不动,有人正偷偷用衣袖拭去泪水,有人则聚在一起借高声的谈笑掩盖内心的失意…… 对这里的许多人来说,落榜不仅意味着多年的寒窗苦读毫无结果,还意味着妻子的失望、兄嫂的白眼和村人的讥笑……除非他们放下,拿起锄头,从此在烈日下土里刨食。 圣人说“贫贱不能移”,这固然对,但也没有谁真地甘于贫贱,或许这句话也只有从已经从贫贱中摆脱出来的口中说出,才有意义。 有人正蹒跚着离去,丢下一把破油纸伞在地上随风滚动…… “高大兄!”有个清朗的声音唤他道。 失魂落魄的高适停了脚步,转头来看。 一位身穿浅灰色绨袍的青年跑到他的身边,替他撑起伞,安慰道:“大兄莫要气馁!来年咱们再战科场!”另一位身穿褐色绨袍的青年也上前劝慰。 高适那高大的身躯紧紧裹在淡薄的旧缊袍里,额前的头发也打了绺,神情萧索。他认出这两人是自己的诗文好友杜甫和岑参,心中一酸,喃喃道:“三次了……落第三次了……还有来年么?”他家境贫寒,如今过而立之年,已接连三次落榜,身上盘缠也早已花了个精光。 杜甫和岑参年纪都小他许多,家境都还不错,故此虽也都榜上无名,但也并不如高适这般灰心至极,只得出言安慰。 杜甫见远处通津渠边的空地上已支起几处朝食摊子,冒着热腾腾的白气。便招呼二人过去找了张空桌子坐下。 出摊的老汉见有新客到,连忙招呼:“三位小郎喝汤饼嘞!” 三人点了吃食。不一会儿,老汉就用三只粗白瓷大碗将热腾腾的汤饼盛了上来,又麻利地用竹蔑盘送上六个胡饼。 半碗热汤饼下肚,三人热汗直冒,高适的情绪也稍好了一点。 那老汉极为热情,格外关照这三位读书人,又给他们送了三碟切得细细的老醋水芹小菜。他一面忙活一面闲唠道:“一看三位小郎就是读书有礼的斯文人。不像俺家那个,横没点出息!” “阿丈贵姓咯?家中郎君在哪里高就?”岑参的红脸堂上还有对酒窝,显得十分俏皮,他性格开朗,最爱与人闲聊,见老汉热情豁达,正对了脾气。 “免贵姓严。严实的‘严’,”老汉回道,又有些无奈地说:“他能有什么狗屁高就嘞?狗崽子读几年书就不读了,专门游手好闲。这不,又是一连十来天不着家!不知道哪里鬼混去了……” 岑参忙安慰道:“阿丈莫要着恼,儿孙自有儿孙福,慢慢就好了!” 老汉笑着恭维说:“他要有诸位读书郎一半本事,将来能考个功名,俺就心满意足了。” 岑参脸上一红,没有接话,高适、杜甫也都面露尴尬。 严老汉似乎察觉到自己失言,忙岔开话题道:“三位郎君可知道今天还有大热闹吗?” 岑参笑问道:“阿丈说的是幽州张节度献捷的事吗?” 严老汉连连点头道:“是嘞!是嘞!今天是个大日子嘞!辰时初刻新科进士跨马游街,后晌张节度押了一万多契丹俘虏来向圣人献捷,之后天津桥广场还有击鞠可看嘞!” …… 他说得不假,辰时初刻,洛阳城内已是万人空巷,定鼎门大街两侧人头攒动。 “新科进士跨马游街嘞!”随着人群中一声高喊,定鼎门大街沸腾了。 十几位穿红色葛麻缊袍,绿帻包头的闲汉组成的“进士团”引导着游街的队伍缓缓而来。前面最年长的一位鸣锣开道,他身后两名大汉高声吆喝着吉语;随后而来的十名吹鼓手都鼓腮咬唇,手舞足蹈,使出了他们看家的本领,将手中的乐器闹得震天响;每走一段,还会有“花炮手”跑到街边“噼里啪啦”地放一串鞭炮;又有踩着高跷的“散花郎”不断的向空中挥洒着杏花花瓣…… 在身着崭新军服的佩刀府兵的护持下,新科进士的马队缓缓到来。 他们已经换上了簇新的袍服,大红色的彩缎绸花系在胸前,就连他们骑乘的骏马都是玉镫金鞍,钩臆带上挂着火红的繁缨,看上去光鲜明亮,神气十足。 人们的情绪立即被推上了高潮,拍掌声、欢笑声和赞美声不绝于耳!热情的姑娘们早已换上自己最漂亮的衣裙,装扮上了最美的妆容,毫不客气地将蓝中的花瓣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意中人”头上洒去…… 队伍中最受姑娘们关注的要数今年的“探花郎”颜真卿了,他只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饱满的额头上一对黑鬒鬒的眉毛,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他嘴角矜持地微微翘起,露出一点含蓄的微笑。他出身琅琊颜氏,文章、诗赋都属于同年中的佼佼者,加之其遒劲的书法、英挺的姿容和遍布士林的贤名,甚至得到了在东都致仕的宋璟老相公的垂青。 还有人说,他原本可高中甲科头名状元,只是中书令张九龄相公在最后一刻起了佑才之心,硬生生地将他的名字后挪了两位,放在了甲科第三的位置上…… 这一天,进士们多年的寒窗苦读到底是换来了飞越龙门的冲天一跃!在绚丽的杏花天雨之中,他们跨过宏伟的天津桥,向洛北巍峨矗立的五凤楼缓缓而去——那里有他们的锦绣前程,也有看不到的阴谋和牺牲。科场上的比试刚刚结束,一场新的角逐即将展开…… 就在这时,钟鼓楼方向传来了洪亮而悠远的钟声,一道璀璨的阳光穿过阴沉灰暗的云层,笔直照射在巍峨雄伟的五凤楼上。 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惊叹,一道又一道的金色光柱相继洞穿了天际的云层,将整个洛阳城笼罩了起来…… 人们都被这壮观的景象震撼了,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捋着胡须感叹道:“金光普照,天佑大唐嘞!” 在街边追逐玩耍的儿童唱起了一首五言歌谣: “黄河三尺鲤, 本在孟津居, 点额不成龙, 归来伴凡鱼。” 高适、岑参、杜甫三人挤在人群中里看了新科进士跨马游街之后,又听到了那首童谣,不由得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沿洛水南岸缓缓而行,一时都默默无言。 没走多远,就见不远处旧中桥附近乱哄哄地围了一群人,还夹杂着厮打、叫骂之声,三人便走上前去一看究竟。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章 明争暗斗 中书令张九龄从政事堂里出来,心情略显沉重。 他的胡须斑白,白净的脸上已有了些皱纹,眉头深深拧成了一个“川”字,正在回想刚才君臣奏对时的情景。 天子有意任命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为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三品,那便是赋予他入政事堂作宰相的资格了。但作为执政秉笔的首席宰相,张九龄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要成为“宰相”,需要的是长远的眼光、宏大的格局以及燮理群僚的能力,而张守珪作为一名显赫的“军事明星”,在这些方面似乎还远远不够。 他诚恳进谏道:“宰相的职责是代天理物,干系重大。不是可以用来封赏有功之臣的普通官职,还请陛下明鉴。” 天子李隆基微笑着问道:“那么,只给他加个虚衔呢?” 面对天子的让步,张九龄仍坚持道:“古人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司也’。假如张守珪才破契丹,陛下即以之为宰相,那么,如果将来他平定了奚和突厥,陛下又以何赏之?” 此话一出,政事堂内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礼部尚书李林甫出来打了圆场,他微笑道:“陛下圣明,优渥功臣,我等与众同僚均感激涕零。张守珪有二子皆已成人,不如并授此二子为朝廷散官,既全了朝廷法度,又表了功臣守土破敌之功。不知圣意如何?” 天子点头道:“甚好!”转而向门下侍中裴耀卿问道:“裴公以为呢?” 白发苍苍的裴耀卿恭敬地回奏道:“臣附议。” “好!幽州节度使、原御史中丞张守珪左迁为御史大夫……”他沉吟了一下,似乎仍在犹豫是否将“同中书门下三品”几个字加上,但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拜右羽林大将军。并赐其二子官职。中书令,你看如何?” “臣无异议!”张九龄也只得表示赞同。 接下来,君臣人等又将新科举人朝拜觐见,幽州节度府的献捷大礼,以及在五凤楼酺宴等诸事一一议了,天子才起驾回宫去了…… 这时,李林甫也跟了出来。 他对张九龄叉手施礼,笑道:“相公以大局出发,陛下自是清楚的。只不过自前隋起,东北边患不断,先是有渤海靺鞨,后又有契丹和奚。张守珪这两年打的好啊,打出了大唐的威风,更打出了陛下的面子。圣人从重优渥一些,也实为常情啊。” 张九龄忙还礼道:“李公说的是。但我等皆位处中枢,身负社稷,当为天子择百官,进贤能,查漏补缺,进尽忠言。仆只是担心卓拔边将过甚,引得各藩镇纷纷效仿,进而生出好大喜功之心,擅起刀兵,恐非社稷之福啊。” 李林甫微笑着宽慰道:“圣人虚怀若谷,已采纳相公的进谏,大可宽心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施礼作别。 看着李林甫的背影,张九龄又仔细的捋了一下自己奏对中的立场,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时时自省的习惯,心想:“究竟是我对张守珪心存偏见而过于敏感了呢?还是嫉贤妒能,排挤后进?” 李林甫说的也没错,两年前的都山大败,六千唐军将士战死沙场,而当张守珪到任幽州节度使以后,敌我形势几乎立即逆转,他不仅用漂亮的反间计出掉了屈烈和可突干,还在紫蒙州截击了正长途奔袭而来的突厥援兵,大获全胜。 天子闻报大喜,立即降旨召张守珪进东都献捷,意图也非常明显:朝廷表彰幽州节度府,即是表彰各藩镇的守土之功,更是激励各镇边将为国奋战。 张九龄心及于此,眉心已凝成了个疙瘩。近年来,他心中总有种隐忧:虽然刚满五十岁的天子英明果决,立国以逾百年的大唐国力日益强盛,但某些微妙的变化却已在看不见的地方萌生了。 “福兮?祸兮!” …… 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扫北,在紫蒙川大破突厥和契丹的捷报早就在东都洛阳的坊间传开了。 东都的百姓们人人喜气洋洋,都觉得扬眉吐气。 而今天更是个热闹的日子,上午是新科进士跨马游街,过了晌午,幽州节度府要来东都向天子献捷。 一条洛水把洛阳分成了洛南、洛北。 洛北除了宫城、皇城之外,还有围绕北市而建的二十九坊。北市漕运方便,故而从水路进出的大宗货物,如丝绸、瓷器、木材与香料等均在此进行;洛南七十四坊,设了西、南两市——南市店铺林立,市民所需的各类金银珠宝、丝绸布匹、果蔬五谷、百货日用等应有尽有;西市则相对偏远,靠近南郊,故主要进行牲畜、粮食、农具的交易。 而位于洛滨坊的东都第一名店董家楼,因为毗邻天津桥和定鼎门大街,是观看热闹的绝好去处,故此楼内一层、二层靠窗的酒桌头几天就被人定走了。 此时,就连平日里包桌钱贵得令人咂舌,今天又水涨船高翻了三倍的三楼雅间也被人包了,掌柜的已经乐开了花,这东都洛阳就是不缺有人钱啊。 这三楼的雅间名曰“问月”,正是当初李白醉吟“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之处,位于酒楼最高层,雕梁画栋,陈设豪阔,器具极为讲究,室内开着两扇宽大的窗户,一扇与天津桥遥遥相对,一扇朝定鼎门大街敞开,视野广阔,时有带着春草香味的河风吹过,令人畅然。 这时,伙计已经将一桌上好酒菜布了上来,满满地摆了一桌。席中有: 龟鹿高汤浇早春露葵、小鲜河虾爆炒邙山新韭、薄如蝉翼的鲈鱼脍、胡炉嫩烤小羊肩,又有一尊邢州窑白釉大罐被端了上来,里面盛的是由鹿筋、熊腱、海参、松茸、冬瓜炖出的“五福交运汤”;还有一只越州窑青瓷大凹盘,呈上来由鸡、鸭、鹌鹑、斑鸠、野雉、肉鸽、鹧鸪等与萝卜、莴苣、芋头小块一起红烩而成的“百鸟朝凤”,这其中许多菜品,寻常人等莫说吃过,就是连见都没有见过 最令人咂舌的是,桌子正中摆上了一条新烹的金色大鲤,由一只秘色瓷莲花大盘盛着,见那鱼身弯曲、鱼尾舒张,浑身切花勾芡后用热油反复淋过,已呈蓬开的松球状,浇了由红果酱与蔗糖、香醋熬成的橘红色汤汁,鱼头高高昂起、鱼口中衔一朵茶盏大的粉白芍药花,仿佛正在摆尾奋鳍地飞跃龙门,真是“色、香、味、意、形”俱全。 其余的荤素菜肴皆备,干酪乳品俱有,直将一张大桌摆的满满当当,不在话下。 董掌柜极会做人,他挑了一坛自酿芳香四溢陈年的“牡丹醉”,送上了楼来,要亲自为如此舍得掏钱的贵宾敬一杯酒。 “问月”雅间内有五位客人,其中一个他是认得的,此人头带黑帻,生的眉目伶俐,名叫严庄,是本地的土著,因为读过几年书,常在市中给人做执笔买办,却听说他沾染了赌博的恶习,偷偷将在安众坊的三套房子卖掉了两套还债,把他老爹气个半死。严庄平日虽然游手好闲,但却喜欢与人厮混,也来过几次董家楼,董掌柜虽然识得他,但心里却有些看不起他,故此也没什么深交。 岂料,今天他却引着四个客人来到董家楼。其中一位衣着豪阔的胡人壮汉二话不说,便掏钱将“问月”雅间包下,又要了一桌上等酒席。 董掌柜见财神爷上门,哪敢怠慢?他拉着正忙着跑进跑出张罗的严庄为他引荐几位贵客。 “这小子,八成是从东市上结识了这等豪阔的胡商……”董掌柜一边陪着笑,一边暗暗念起了他的生意经:“以后不妨多结识些三市的买办,让他们把有钱的商贾都引来才好。”这下子,他自然与严庄更“有交情”了些。 严庄首先为董掌柜介绍了领头的这位胡商。 只见此人相貌雄奇,狮鼻阔口,虬髯焦黄,头戴一顶翠绿色杭绸硬角幞头,顶门镶一块碧绿色翡翠,身上穿一件墨绿色锦缎绨袍,左右手各带一只镶着硕大的红、绿宝石戒指……一看就是腰缠万贯,花钱不眨眼的主儿。 在董掌柜的眼中,有了这位名叫哥舒翰胡商的映衬,他旁边三个衣着朴素的读书人也都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估计都是落榜的,要不早跟着跨马游街去了!”董掌柜一边敬酒,一边暗想道。经营了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力着实不差。 这三人正是落榜的高适、杜甫和岑参。 他们看了进士游街后,便沿洛水南堤散步,在旧中桥附近恰巧遇到卖朝食的严老汉和他的儿子严庄被赌坊的人殴打讨债。 三个读书人见严老汉着实可怜,这才出于义愤上前阻拦,却被无赖们围了,一时难以脱身。 眼见对方人多,他们就要眼前亏,却不料杀出个哥舒翰来。 他恩威并施,在接连放翻了五六个无赖后,又拿出钱来替严庄还了赌债,恐吓得无赖们再也不敢报复,才了了这场风波。 经此“一役”,哥舒翰与三位读书人彼此欣赏,十分投机。他又随口说起想找地方看献捷大礼。 严庄正是个好事的,一听就来了精神,便引着他们一起来董家楼。 哥舒翰不怕花钱,当即包了最贵的雅间,又叫了酒席,招待诸人一边吃喝,一边等看献捷的盛况。 董掌柜敬完酒后当才下楼去忙,诸人又是几杯“牡丹醉”下肚,话也多了起来…… 原来,严庄前不久又欠下不少赌债。正走投无路间,碰巧遇到几位幽州的客人,说幽州节度使行营要雇一名执笔买办,这正对了严庄的路,他被录用后,一直忙了十来天,今早才领了赏钱回家。他挤在人群中看了进士游街后,正遇上了收摊回家的阿爷,却又被赌坊的人拦路讨债……他向哥舒翰等人再次敬酒致谢后,又将自己在幽州节度使行营听来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他语言风趣,又刻意收敛了身上的市井习气,却也不讨人厌。 很快,几个年轻人就熟络了起来。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章 幽州献捷 午时三刻,这座伟大帝国的皇帝,各族共所敬仰的“天可汗”李隆基头戴缀有十二串晶莹玉珠的冕旒冠,身穿绣着日、月、星、龙等十二种花纹的玄色纁裳,在文武百官、各国使节的簇拥下驾临五凤楼。 他刚五十岁的年纪,红润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一对黑色眸子如星辰般闪亮,又如幽潭般深不见底,高挺的鼻梁与薄厚适中的嘴唇,配上光洁整齐的五缕长髯,完美的勾勒出一张线条明朗的英俊面容。他身材修长、肩膀宽厚,举手投足沉稳而有力,一举一动潇洒而端庄。身后的文武百官,或峨冠博带,或绣袍金甲,一个个神态庄严;各邦使节也都身着本族盛装,一个个雍容肃穆。 此时五凤楼下已全部戒严,看热闹的老百姓只能隔着洛水远远地望见那顶黄罗伞盖,即便如此,也足以让很多人激动不已……许多翁媪已摆设了香案,远远地朝那里焚香叩首。 为了维护献捷大礼的治安,礼部尚书李林甫宛如一位久经战阵的沙场老将,把一切都布置地井井有条: 整个洛阳城中可谓是外松内紧——五凤楼上下,天津桥广场、洛北内城和定鼎门大街周围都由三万北衙禁军和一万河南府兵值守戒备。此外,无数的不良人、暗探、巡察、白衣内卫分散于人群之中。河南丞严安之令人在要害地方划定了警戒线,并严令围观百姓不得逾越,告示曰:“犯此者死”。 随着三声号炮响起,一阵嘈杂的声浪从洛阳南城的定鼎门方向涌了过来,许多燕雀似乎受到了惊吓,仓惶地飞入城北高大的屋檐和树冠中去了。 一场规模空前的献捷大礼展现在洛阳百姓们的眼前。 宽阔的定鼎门大街上銮铃声大作,五百骑兵分作五队徐徐而来,他们是幽州铁骑的先导依仗。 当先而来的第一队唐军,胯下骑的都是枣红马,他们单手擎着红色朱雀帜,腰挎长短两把横刀,犹如一片熊熊燃烧的燎原火焰——在战场上,横刀是最常用的劈杀武器,幽州铁骑的一个主要敌人是惯于草原作战的突厥骑兵,而大唐横刀的刀身修长、刀头尖利,质地精良的钢制刀刃特别善于劈刺砍杀,可以直接刺穿对手的皮制铠甲。 第二队唐兵骑跨黄骠马,擎着赭色飞熊帜,方阵中的武士都格外健硕,他们人手一柄森然巨斧——无论是在行军中开山辟路,还是面对身披铁甲的步骑,巨斧都可以做到无坚不摧。近两年来,幽州的巨斧战阵不知道砍杀了突厥多少珍贵的重装骑兵!这片方阵中升腾着一片肃杀之气,犹如盘古劈开混沌后初现的玄黄大地。 随后,擎着银色白虎帜的骑射方阵犹如踏浪而来一般,阵中骑射手的胯下皆是白龙驹,身后都背着一张红色弩机,犹如茫茫雪原中傲然盛开的朵朵红梅。大唐骑射纵横天下,随着马镫的标准化配备,马上弓弩的准确性得以大幅度提升,并可以实现两箭联发,骑射手佩戴一百三十支三棱透甲矢,经常是敌人还未到身前,就已经被射成了刺猬。 五花马!青龙帜!——林立的长矛在阳光下闪着幽冥的青光,犹如一片急速前进的神秘的针叶林!长矛是唐军马步两军中最常见的武器,当骑兵发起集团冲锋的时候,当步兵列成防御大阵的时候,林立的长矛会立即在锋线上组合成一头浑身长满巨刺的嗜血怪兽,任何敌手在他们骇人的巨刺之前都不过是一堆腐肉而已。 突然,街头响起了百姓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一座玄甲大阵分外引人注目,阵中手擎黑色玄武帜的将士们的身材也格外魁伟,他们胯下骑着的乌骓马也都分外高大,最特别的是,他们手中那一柄柄寒森森、冷飕飕的长刀——刀身长达九尺,刀头呈独特的三尖两刃形,这支黑衣、玄甲的方阵犹如远古洪荒时代泛滥大地的黑色波涛,裹挟着滔天巨浪席地而来。 有人兴奋地大喊:“快看啊,大唐陌刀队!” “是啊!大唐陌刀队!战无不胜!” 手持陌刀的唐军将士们也深受鼓舞。 随着一声号令,他们口中齐声“嘿!”的一声呼喝,便将手中的陌刀高高举起! 队伍的上空立即打起了一道道雳闪! 夹道围观的人们先是感到一股莫名奇妙的寒意,随即就又爆发出了一阵更加疯狂的欢呼声: “好啊!” 旗风猎猎,旗帜上的神兽都如活了一般在半空中起舞飞翔,骠骑兵们昂首端坐,胯下骏马的步伐丝毫不乱,引导着后队赳赳向前。 人们向他们的身后看去,三部战车正辚辚而来。 前头两部战车分列左右。 左侧为纛旗车,一只高三丈的玄色大纛笔直立在车上,两名身着玄甲、戴玄铁护面的护纛手如两座黑铁塔一样昂昂分立。 右侧为帅旗车,碗口般粗细的旗杆也高三丈,杆顶雪亮的旗枪下悬一对蓬松的斑斓豹尾,月白色锦缎帅旗上书“敕封大唐幽州节度使兼御史中丞、营州都督领河北道行军总管”的字样,两名身着银光铠、戴亮银罩面的护旗手如执金刚般左右护持。 后面一部骖马战车尤其引人注目! 这部车上加装了金色的护甲,一名身着金色明光铠、戴金色护面,身材魁伟犹如天神一般的巨汉单手护持着一杆高三丈三尺的巨型军旗。旗杆顶端那支金光四射的三叉戟下飘洒着斗大的红缨,赤红色的旗面上绣一个斗大的金色“唐”字,宛如天空中的一轮似火骄阳,耀人眼目。 百姓的欢呼声更是如春潮般涌动。 是的!这就是大唐的军旗!这面旗帜所树立的地方,就是大唐天兵抵达的标志! 突然,一道金色长虹平地而起,两千大唐精骑猛士身着耀眼夺目的明光铠,骑着如游龙腾蛟般的战马沿着定鼎门大街缓缓奔来! 他们每百骑为一个方阵,队尾足足延伸到城门之外,他们明亮的铁盔上插着长长的雁翎,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充满杀机的钢铁从林。 他们身上用皮绦结束整齐的铠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刺眼的寒光;他们胯下的战马也都带着骇人的面甲,寒森森的反光和在战马的眼部留出的巨大窟窿,引发了视觉上的错觉,让这些本就扬鬃奋蹄、高大剽悍的动物看上去更像一只只可怕的食肉猛兽。 骑乘在这些猛兽身上的战士们正在用浑厚的声音吼唱着大唐军歌《秦王破阵》: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当雄浑的歌声飞扬到高大的五凤楼上的时候,即便是性格深沉、矜持稳重的宰相张九龄也已被深深地震撼了。 是的,无论是谁,只要他有血,有肉,有灵魂,便不可能不被这充满血性的军歌中蕴含的那足以吞食天地的巨大气魄所震撼。 天子李隆基激动地站起身来,脸上挂着骄傲的笑容! 他血液中某些被封藏的记忆被这《破阵乐》瞬间点燃,他为自己身体里流淌着太宗皇帝的血液而骄傲! 歌声方住。只听有人大喊:“快看,快看,俘虏押上来了!”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章 凉州曲 此时,董家楼中的哥舒翰、高适、杜甫、岑参、严庄五人早已看得心潮澎湃,仿佛大唐的赫赫军威已经浸染到他们的热血之中! 他们干脆都换了大碗,肆意畅饮才觉痛快! 高适已有五六分醉意,击箸高唱: 征马嘶长路,离人挹佩刀。 客来东道远,归去北风高。 时候何萧索,乡心正郁陶。 传君遇知己,行日有绨袍。 唱罢,眼中已涌出两行热泪。 这些年他为了讨个功名而苦苦奔走,也着实遭了不少白眼和委屈,这些情绪平日聚积在心里,今天才好不容易借着酒意抒发了出来。 哥舒翰端了一碗酒递给高适,又自斟一碗陪着饮了。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却完全能够理解这位读书人心中的苦闷。 岑参起身说道:“达夫兄,好一个‘客来东道远,归去北风高’。我要学张节度,去边塞建立一番功勋!且听阿弟和君一首!”说罢,他操着荆襄口音的官话击箸和韵唱道: 骢马五花毛,青云归处高。 霜随驱夏暑,风逐振江涛。 执简皆推直,勤王岂告劳。 帝城谁不恋,回望动离骚。 “好!” 岑参还未唱毕,众人已大声称赞。 他大笑着将一碗酒仰脖饮下。 他年纪较轻,性格爽朗,诗句中更多了些豪气,令人精神一振。 哥舒翰赞道:“高大弟的苍凉深远,岑小弟的豪气干云!痛快!痛快!”也“咕咚咚”地将一碗饮下,转头向杜甫道:“杜二弟,你也来。” 杜甫缓缓站起身来,看着眼前威武的唐军,他又联想起当年那场都山大战之后疆场上的画面——如血的夕阳中,六千多阵亡的唐军将士的尸体铺满了荒凉的丘陵和草原,还没死绝的战马发出凄凉的哀鸣。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竟晶莹的满是泪光,缓缓转韵唱道: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杜甫的吟唱才歇,高适赞道:“正是!《孙子兵法》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子美此诗暗合兵法,且立意深远,上品也!” 哥舒翰却不以为然,大嘴一咧,对杜甫笑道:“子美,不是阿兄虚言,这兵法是兵法,打仗是打仗,男儿建功立业还需一刀一枪,上阵杀敌。要是让我遇上北狄杂胡,便有多少杀多少,若不投降,我就这么一刀……”他晃悠悠地挥掌,向正在添酒的严庄脖子上作势一挥,严庄也配合着做个鬼脸,“啊!”的大叫了一声,众人都被他逗得大笑起来。 杜甫端起酒碗,对哥舒翰说:“哥舒大兄,阿弟敬你一碗。等你将来登坛拜将,阿弟写一首新诗为大兄庆功!” 哥舒翰开怀大笑,声振屋瓦,又端起一碗酒仰头尽了。 此时轮到了严庄。 他已喝地面红耳赤,与几人相处的这小半日,他身上的几分男儿血性也被激发了出来,遂也端起一碗酒,起身对众人说道:“小弟严庄,一个不成器的混人,枉费了爷娘教养的一番心血。今天得遇哥舒大兄与诸位郎君,才觉不可将此生虚度!只是小弟诗文已经搁下许久,比不上三位,便借唱一首坊间正盛传的《凉州词》助兴吧!” 言罢,他仰头将酒喝下。 他喝得甚急,酒水淅淅沥沥沿嘴角洒了不少,弄湿了前襟却也并不在意。只听他唱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此《凉州曲》正被大街小巷传唱,风靡神州。 诸人纷纷击箸高声以和之,“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歌声回荡在洛水河畔,袅袅不绝…… 严庄歌罢收声,眼角竟也已泛起了点点泪光。 他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确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若不是今日一番机缘巧遇几人,恐怕未来仍旧是稀里糊涂地在街头混日子,的确也动了一番建功立业的念头。 哥舒翰忽地站起身来,一手端着酒碗,一手高举空中,双肩快速的前后抖动,粗大的腰身宛如西域舞娘般摇摆,只是那张生满焦黄胡须的大脸上哪有半点舞娘的娇艳妩媚? 众人见了,尽皆绝倒。 正嬉笑间,他忽然停了胡舞,蓦地用他粗豪的嗓音唱起那首风靡大唐的五律: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歌罢,周围却仍静悄悄的,众人似乎仍陶醉在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宏大蓬勃的诗意之中…… 哥舒翰仰头饮了一大碗,大步迈到窗前,张开双臂,对着波光粼粼的洛水和巍峨壮丽的五凤楼发疯般地大声呼喊道: “大唐!我要做你的英雄!” 这犹如洪钟般响亮的呐喊远远地传开了去,楼下的食客和十字街上的观看献捷的百姓闻声都向这边观望。 然而,并没有人嘲笑这位大汉,人群中反而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 “好啊——!” 这就是大唐! 他以博大的胸怀容纳着每一位热爱他的人; 又用无比的辉煌激励着每一颗为他跳动的心。 …… 在两千名盔明甲亮的唐军押解下,三千名契丹俘虏已经出现在东都洛阳街头。 与人们的想象大相径庭的是,这群俘虏非但不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更没有肢残臂断,缺耳少眼。他们留着本民族特有的髡发,面孔略扁,眼鼻较小,嘴唇厚实,身上穿着右衽的皮袍,蹬着用麻绳或皮绳捆扎着的翻毛皮靴,一个个身材健壮,两臂粗大且臂骨略长,双腿略短而膝盖外翻,一看便是从小就骑马射箭的契丹“射雕人”。 虽然他们的手臂都被一条长绳捆拴在了一起,但仍保持着战士的自尊,倔强地昂着头颅向前走去。 然而,围观的百姓们不仅没有为此感到愤怒,反而对他们产生出一丝怜悯——在他们看来,只有勇敢的战士才配成为大唐“王师”的对手。 而无论多么强大的对手,在面对唐军的时候,命运之神对他们都是不公的,因为他们注定只能扮演失败者的角色。 故此,一旦他们放下武器,给予他们一定程度的尊重,既是对大唐“王师”声誉的某种维护。 虽然在坊间被谬传为“有一万多人”的俘虏实际上只有三千,却也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才被全部押解到五凤楼下的广场上。 相比从幽州到洛阳,定鼎门内的这段路程并不算很长,但俘虏们的内心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们睁大了双眼,觉得眼前的一切就像梦境中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天可汗的皇宫就像白马仙人所居的马盂山一样高大,天津桥下的洛水就像青牛仙女家乡的湟水一样宽阔,洛阳城中的房屋如同平地松林里的松柏一样稠密,这里的人口就像木叶山中的树叶一样众多……此时,他们才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原本高昂的头颅。 天津桥下,在贵族们的带领下,他们口中念叨着“天可汗!天可汗!”全都软软地跪了下去…… 头戴进德冠,身着深绯色朝服,系十一銙金带的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已经来到五凤楼上,跪倒在天子李隆基面前,捧着手中的象牙笏板奏道: “幽州节度使兼御史中丞、营州都督领河北道行军总管,臣张守珪俯首跪奏:开元二十二年冬月乙巳,逆酋屈烈、可突干,恬忘天恩,归而复叛,承资跋扈,肆行凶忒。尊圣天子诏谕,天兵出紫蒙州平叛。雷震虎步,诛契丹逆酋于前,霹雳鹰扬,驱突厥虺蜴于后。今献二逆酋首级于阙下,共泄神人之愤,缚众狐狈附逆于阶前,伏乞天子圣裁。” 天子面带微笑,说道:“爱卿平身。将军果毅,张我国威;兵士骁勇,卫我王土。今逆魁授首,贼狄远遁,当休整甲兵,抚恤孤残,罗落境界,并扶社稷。至于从逆蟊酋,多为胁迫,不忍屠戮,尽赐还乡。” 一番话讲完,天子走上前去,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张守珪。 张守珪大为感动,忙叩首谢恩,这才退到诸位宰相之后,神态极为恭谨。 天子李隆基俯视着五凤楼下人如龙、马如虎的唐军叹道:“我大唐天兵,何其壮哉!威武哉!” 这句赞叹,立即由传旨官传至十八位声若洪钟的金吾卫那里,只听得五凤楼上空响起了整齐而洪亮的声音: “天子诏曰:大唐天兵,何其壮哉!威武哉!” 城下的数千唐军闻诏,立即用他们雄浑的声音齐声应道: “天子威武!大唐威武!” 紧接着,五凤楼上下值守的数万大唐将士都跟着呐喊了起来: “天子威武!大唐威武!”…… 最后,这雄壮的口号由聚集于此的数十万百姓口中同时喊出,如雷霆万钧,声闻九皋,震动天地,响彻云霄。 …… 献捷大礼后,朝廷颁旨,张守珪由原来的正四品御史中丞迁为正三品的御史大夫,拜右羽林大将军,赐紫袍玉带,另赐彩缎千匹、金银器物若干,勒石刻碑以彰其功,其二子皆被加封为从五品的朝散大夫。 其余幽州有功将弁,如王悔、安禄山、窣干等人也俱有封赏,而诛杀契丹王屈烈、可突干的李过折更是一飞冲天,直接从一名小小的牙将被晋封为契丹王。 随后,天子又于五凤楼赐宴,除了朝中七品以上的官员和各邦使节之外,新科进士也都被恩准参加,所有参与献捷的幽州将士皆有犒赏。 三千名契丹俘虏一律开释,交由他们的新王李过折带领返乡。 而屈烈和可突干的两颗早已干枯的人头则被挂在天津桥边的高杆上枭首示众。 …… 献捷大礼引发的热潮还没有退去,人们的注意力就立即被一场即将到来的击鞠比赛所吸引了。 洛水北岸人声鼎沸,人们纷纷汇聚到五凤楼下的广场边,大唐皇家击鞠队与远道而来的幽州击鞠队将在这里进行一场高强度的对抗赛。 “寿王殿下将亲自出场嘞!” 无数的少女大着胆子挤到人群中,说什么也要目睹一下这位“皇家十八郎”的风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九章 投笔从戎 五凤楼上,张守珪的心情是复杂的。 作为一名穷苦逃户的儿子,他十六岁从军做了一名大头兵,一刀一枪地挣命!不管是打吐蕃、突厥还是契丹,他都拎着脑袋一步一步地杀了上来……当年一起从军的老弟兄们早都化成了堆堆白骨,一个都没能剩下;他自己身上也留下大大小小几十处伤疤,有的一到阴雨天就会痛入骨髓…… 他一直憋着一口气想向天下人证明,一个逃户的儿子,没有后台,无依无靠,照样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杀出一片天地。 住节幽州后,他的目标也更加清晰:那便是实现一位帝国军事将领的最后飞跃——登上的“宰相”的高位,获得“出将入相”的尊荣! 为了积累足够的资本,他付出了全部的心血,仅在两年内头发就白了大半。 然而,就在他以为相位唾手可得的时候,却眼见着射中的大雁带着箭杆飞走了——天子的赏赍非常优渥,但却没有授予他“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 在这五凤楼上,没有几个人能真正体会这位名将心中极度的失望。 “一切都是那个嫉贤妒能、心胸狭窄的老书呆子在后面捣鬼!”他在心里暗暗咒骂着。之前,他曾依稀从李相公的话里话外品出了这层意思——“中书令张九龄看不上他张守珪……”就算以前将信将疑,那么现在的结果刚好印证了这点。 “是啊!作为当代文坛领袖的首席宰相,怎么会看得起我这个只粗通文墨的老兵呢?”他又恨恨地想:“做诗能把契丹人做跑吗?没有老子刀头舔血,哪有你们整天在朝堂里坐着吹牛的好日子!” 虽然他依旧满面笑容地跟每一位帝国大员都热情地寒暄,但心头已经笼上了一层寒霜。 …… 击鞠是当今天子最热爱的运动,也早已风靡了整个大唐——几乎在所有的大型的节日、庆典前后都会看到男女击鞠手们催马驰骋、挥杖追逐的矫健身姿。 击鞠场外已挤得人山人海,更有顽童和好事的闲汉趁人稍不留意就攀上了高处的树杆,慌得手挥白梃的府兵来回奔跑呼喝,在人们的哄笑声中把他们撵下树来,场面虽有些混乱,也颇有点滑稽可笑。 击鞠场中树立着两杆高达丈余的木柱,底端各由一盘沉重的青石雕莲花底座牢牢固定,顶端托起一方雕云纹蟠龙的方形木板,木板上结扎着彩绸,正中留出了两尺大小的球洞,由坚韧的丝络织成的金色球网在洞口飘动。木柱两侧各插了十二面牙旗,北插玄旗,南为赤帜,纷纷飘摇,煞是好看。 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客队先至——十二名幽州击鞠手头戴插有细长鹖翎的皮质兜鍪,着黑色窄袖胡袍,外罩深褐色熟牛皮胸甲,肘、膝皆有皮质护具,脚蹬棕色高筒皮鞮,单手擎着鞠杖,昂昂而来。他们都是幽州军中一等一的击鞠高手,更是骁勇无敌的沙场骑兵,其中不仅有汉人,还有高鼻深目、赤须黄睛的胡人;他们的人、马皆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但却有一股阴森森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他们将手中的鞠杖换作唐军横刀,当可立时杀入万军之中取下敌将首级。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喝彩和拍掌声,坐在五凤楼上观战的天子李隆基也不禁捻髯微笑。 又一遍号角响起,一阵龙吟般的战马长嘶从东侧场外传来,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和无数痴迷姑娘们发狂的尖叫声。 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当先闯入,马的鬃尾都已用五色丝线编缠成短绺,结着“五花”;白如霜雪的油亮皮毛在金色络脑与火红色钩臆带的勾勒下显得尤为耀目。马上端坐一人,看上去只二十岁的年纪,头发油亮乌黑、面色红润,一对剑眉下两只黑漆漆的星目,显得精神奕奕,神采飞扬。他头戴镶嵌玉珠的银色皮弁,上悬一颗鲜艳的红缨,身穿大红色窄袖锦袍,外罩银色胸甲,深红色纨绔扎在黑色的高筒皮靿靴中,亮银色的护具十分精致,单手擎一柄雕有花纹的银色鞠杖,宛如一柄雪亮的战刀。 在他身后,十一位英姿飒飒的皇家击鞠手也都身着赤袍银甲,手持鞠杖,骑跨骏马,鱼贯而出。 “看!当先骑白马的——是寿王千岁!”很多击鞠行家和发狂着迷的姑娘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大唐当今最好的击鞠手之一,寿王李瑁。 军吏宣讲赛法已毕,东、西两阵对圆,击鞠手们相互致礼——他们将手中的鞠杖向斜下方一挥,旋即抬起,立握于胸口位置。身着黑衣的幽州击鞠手们又在马背上向寿王一躬,这才拨转马头,分散列阵。 一只红色的七宝球被抛上半空,落地后“啵”的一声高高弹起——击鞠赛正式开始,场外的观众们一片欢呼! …… 不过,无论此时击鞠场内的较技是如何的精彩,在董家酒楼“问月”雅间中的五人都已完全注意不到了,八坛“牡丹醉”佳酿已被他们喝的干干净净! 酒酣耳热的高适与严庄并肩坐在一起,恳切的聊着些什么;岑参晃晃悠悠地跟着咧着大嘴狂笑的哥舒翰学跳胡舞;杜甫的身子仰在靠背椅上,手中捏着一支箸,傻乎乎地高举着手臂对着房梁晃来晃去,操着已然发硬的舌头自顾自地吟诵李太白的《将进酒》。 高适和严庄的性格原本并不相和,但谈到这些年经历的世态炎凉和渺茫的前途却有了不少共鸣。 严庄的脖子已涨红到了耳根,他诚挚地对高适说:“高大兄,我知道你看不起俺。我这种败家郎,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只可怜阿爷,一把年纪了还得天天早起卖汤饼度日……”言及于此,竟已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高适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背上,大着舌头安慰道:“严老弟!不错!我是一开始对你心存成见。莫哭,阿兄赔罪了!” 他自己先端碗喝了一大口,又道:“你当我混的多好?三次了……”他伸出三根手指,接着说:“连着落榜三次了!我……才是愧对祖宗啊!”言罢,他心头一阵酸楚,禁不住要流下泪来。 严庄反过来安慰他道:“高大兄,小弟也想清楚了,明天我就收拾收拾去幽州投张节度去。前不久认识的几个军官还说他们正缺读书识字的人。高大兄,你学问比我高十倍、百倍,不如也一起去,不愁闹不下一场功名。” 高适下午见了幽州军的浩荡军威,早存了投军报国之心,当即应道:“好!我跟你一起去幽州,就不信闹不出一场功名!” 两人的酒碗又碰在了一起。 那一边,酒酣耳热的哥舒翰对着正在乱舞一气的岑参说:“岑三郎,某看你性格好,不像个汉人!” 岑参边扭边笑问:“大兄看我怎不像个汉人?” 哥舒翰嘻嘻笑着做个鬼脸,悄悄一指已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的杜甫,小声说道:“你看子美,你们汉人多是他这样,小小年纪就老老实实、一本正经,整天就知道读书、作诗什么的,闷也闷死了!某看你性格直爽,反倒像我们胡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骂人就骂人……”。 “想打架就打架!”岑参大笑着接口道,鼻孔中突然冒出个鼻涕泡来,又瞬间破了。两人又不禁一阵狂笑。 “某觉得三郎应该跟我去安西”哥舒翰一边笑着一边说:“没到过安西吧?告诉你,那里的壮美辽阔天下无及。出了玉门关,还有魔鬼城,过了魔鬼城就是高昌、焉耆,之后才到安西节度、北庭都护。还有于阗、龟兹,有疏勒、有碎叶,从碎叶再往西就是怛罗斯什么的了,我也没去过。” 岑参听得入迷,也已停了乱舞,眨着通红的眼睛问道:“碎叶我知道,李太白不就是出生在碎叶吗?那么远啊!怛罗斯……哦,再往西呢?” “再往西就出了大唐的地界了,应该就是大食国了”哥舒翰挠挠后脑。突然又想起一事,一脸坏笑,问道:“三郎你尚未婚娶?” “对啊!小弟未曾婚娶。” “那就对了!告诉你,到了伊州吐鲁番,那里的瓜果、葡萄,甜美的不得了。尤其是那里的娘子都像天山雪莲一样的美丽,对爱人,就像火焰山上的太阳一样的炽热,说出的情话,都像雪瓜汁一样的甜美!哎呀……!” 他拉长了声音赞叹着,黄绿色的眼睛向右上方斜瞟,微微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吞了口酒,又继续说:“你以后一定要娶个那里的娘子做老婆!哈哈哈!” 岑参涨红着脸,傻傻地笑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哥舒翰还以为他不喜欢自己所说的吐鲁番娘子,又赶紧补充:“要是不喜欢,还有于阗国娘子,眼睛都像绿宝石一样漂亮,皮肤像羊脂玉一样洁白。还有龟兹的娘子,那腰身像水蛇一样柔软,卷曲的头发像乌云一样漂亮,啧啧……只要你喜欢,包在我身上。” 岑参已经面红耳赤,但已对万里之外的西域诸国充满了憧憬。他拦住哥舒翰的话头,道:“早就想去安西走一遭了,一直没有机会。哥舒大兄,你便带我同去吧!等你当了大将军,我就给你做个副将军。老婆不老婆的,将来再说!这叫‘大丈夫,何患无妻!’” “哈哈,对,何患无妻!何患无妻!不过,阿弟有文采,应当去任个刺史!正的!不做副的!”哥舒翰的汉话用词不准,但意思表达却格外明了。 “好,你做大将军。我做刺史!正的,不做副的!” …… 几个年轻人就这样选定了他们未来的道路! 或许,每一位怀揣梦想的年轻人都曾认为那个有无尽潜能的自己,理所应当地拥有无数可选择的道路,而在不远的将来即可获得无限的成就。因此,他们往往仅因为某些偶然的机缘或一时的冲动,便以不可思议的热情开始一场前途未卜的远征。只是,谁又能去责怪他们呢?那正是属于年轻人的特权!在未来的某一天,不再年轻的他们又会如何看待当初那些决定了自己一生的选择呢?是庆幸,还是懊悔,抑或,都有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章 击鞠 此刻,五凤楼下的两队已鏖战了三阵! 在寿王李瑁的率领下,红衣的大唐皇家击鞠队已攻入十球。 在最后的第四阵中,只要他们再率先攻入两球,全场的比赛就将以他们的胜利而告终,故此,他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更换马匹,固定松弛的护具和马肚带,准备最后的“厮杀”。 天子李隆基仍兴致勃勃地向身边的高力士、李林甫、张守珪等人评说刚才的比赛。他的确是地地道道的击鞠行家!在年轻时代,他就被誉为“大唐第一击鞠手”——当年在长安,还是临淄王的他仅以四骑迎战一支耀武扬威的吐蕃十人队,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面对超过己方人数一倍以上的强悍对手,他们左右穿插、声东击西,如风驰电掣一般主宰了场上的节奏,电光火石般地攻入十二球……那场比赛已经成为大唐击鞠史上的传奇,三十多年过去了,至今还仍被热爱击鞠的人们津津乐道。 此时的李隆基看到场上生龙活虎的李瑁,总会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无论是做为皇帝,还是做为一名父亲,看到有这样英挺的儿子,都会感到欣慰吧! 不过,他也早已看出了比赛背后的玄机——李瑁他们的技术与战术运用极为得当,场上配合也称得上是行云流水,可以说打得不错,但对他们来说这终归是一场游戏,因此在技术的使用上就加入了颇多的炫技成分,讲究动作花哨,姿态潇洒,本可以一击而中的破门,却偏要多做一个精巧的短传配合后再完成,显是多此一举。 “这些年轻人啊,还是浮躁!”李隆基心中暗笑:“要是碰到高手,就有的亏吃喽!” 幽州击鞠队目前仅攻入了四球!在前三阵中,他们总在某些关键的时刻出现“恰到好处”的失误,而且更加诡异的是,无论是对方进球还是己方得分,他们都只是沉默着拨马回去,重新列队,除了胯下坐骑的呼呼喘息声外,竟不闻一声人语。 天子李隆基微笑着,对陪坐在右侧不远处的张守珪说:“张卿看来是有所保留啊。” 一边的李林甫和高力士也都嘻嘻地看向张守珪,显然是想看他如何应对天子的质疑。 张守珪脸上一红,忙施礼道:“圣人英明,幽州击鞠队的确是技不如人,有负圣观,老臣惭愧!” 李隆基笑道:“不妨让儿郎们放开手脚。较技嘛,不必瞻前顾后!” 李林甫也在旁笑嘻嘻地接道:“元宝,再这样下去,寿王千岁可是要怪大人故意相让了噢?” 张守珪脸上陪着笑,仍口称:“不敢!” 此时场外的围观人群中则是另外一番热闹的情形,人们兴奋地谈论着方才比赛中的精彩之处,尤其是英姿勃勃的寿王和他出神入化的球技,他骑在白马上的飒爽身姿,更是早已迷倒了围观的万千少女。 距离五凤楼下不远处也有一处观赛区,是专门为那些还不够资格登楼观赛的低级官吏与官员家属设置的,有许多皇宫的侍从和宫女也混在其中瞧热闹。 有三位少女穿着男装混在人群中,她们头戴幞头,身穿交领窄袖胡服,足蹬乌皮靴,显得伶俐俏皮,远看是三位翩翩美少年,走近才能从“他们”如黄鹂鸟儿一般叽叽喳喳的谈话中发现原来这三人都是女儿身。 一位头戴青色幞头的少女雀跃着,笑道:“三姐、九妹。咱们寿王殿下好威风啊!刚才那个球还没落下,便被他抬手这么一挥……”说着扬起手来,学做击鞠状一抡。 不料她身后一人,似是个王府中的小内仆,冷不防地差点被她打到,尖着嗓子“哎呦”的一声,正欲出言斥责,却见三张雪白粉嫩的俏脸转了过来,正对着自己嫣然巧笑。身为内仆的他,不知怎地,心头的火气竟也登时消了个无影无踪,转而道:“哎呦!吓了某家一跳!”便傻乎乎地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只见方才抡拳的那位少女,十六七岁年纪,鹅蛋脸,一双杏眼如一汪清水般清澈明亮,薄薄的嘴唇上画着两道细髭妆,显得俏皮可爱;左侧一女,年纪略长,约十八九岁,画了一双细剑眉,配上细长的凤眼,容色秀丽,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右侧一女相貌尤为出众,她还只十四五岁年纪,有些怯生生的,但却生得面如芙蓉,蛾眉宛转,两只大眼睛如一对黑色的夜明珠一般,当真是明眸善睐,顾盼生姿,只见她肌肤胜雪,似吹弹可破,尤为特别的是,她身上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异香……此刻她正不安地用双手挽着那位鹅蛋脸少女的胳膊,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却正是一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惹人怜爱的模样。 三位少女见小内仆见到她们竟也露出副憨痴模样,也不禁都嘻笑了起来。 那鹅蛋脸的少女笑着赔礼道:“奴实属无心,望长官海涵。” 那小内侍火气早已无影无踪,又听这少女尊他为“长官”,更是心花怒放,连忙回礼道:“无碍!无碍!……不敢!不敢!……”神色甚是滑稽可笑。 三位少女见他年纪与她们相仿,又只是个小内仆,便叽叽喳喳,一起观起赛来。 此时,击鞠场内第四阵较量即将开始。 皇家击鞠队见己方已大幅度领先,又有球技卓异的寿王带领,早就摩拳擦掌,纷纷高声呼喝着纵马上阵。 但作为主将的寿王李瑁心中却并没有那么轻松,从前面三阵的对垒中,经验丰富的他也已暗暗察觉到一些异样,尤其是对方那位头戴白鹖翎的主将似乎还并未展示自己的实力,甚至很可能在存心相让,而无论己方如何呐喊震天甚至故意挑衅,对方全队居然能静悄悄地不出一声,更是透着一股寒森森的诡异…… 此时,一名军吏匆匆奔至那白翎主将马前,小声地对他耳语了几句,只见那主将头顶的白鹖翎略略一抖,那军吏才匆匆离去。 五凤楼上,李林甫对张守珪略略点了点头,一双凤眼中透出精明的笑意。天子李隆基也捻髯笑道:“接下来有意思了!”二人的明察秋毫也让张守珪一惊,忙躬身陪着干笑了几声。 战鼓擂响,红色的七宝球又一次飞上半空。突然,那幽州白翎主将把鞠杖一举,发出一声怪异的长啸,“喔——”,那声音极为响亮刺耳,如同头狼向狼群下达了攻击命令,这也是开赛以来幽州击鞠队中第一次出现人声,却怎能料到竟然如此怪异?围观人众不禁哗然,有的皱眉,有的嗔目,有的被吓了一跳,当然,还有的哄然而笑……。 端坐马上的寿王李瑁心头陡然一凛,传令道:“小心提防,不得轻敌!” 击鞠场上烟尘大起,黑、红两队立时“杀”在一起。 刚刚还在呼喝大笑的皇家击鞠手们突然发现眼前似乎换上了另外一群对手,他们口中发出了各种诡异的呼哨用以相互联络,或尖锐刺耳,或短簇难听,截击时嗷嗷如狼嚎,得球后啾啾如鹿鸣,奔袭时呜呜如神哭,得分后咯咯如鬼笑。 突如其来的各种噪声立时笼罩在击鞠场上空,身着红衣的皇家击鞠手们一时神思不安。 随之而来的是,鬼魅般的黑队八骑已分成两两一队在场上驱马游走,远远看去竟如八条迅速游弋的黑色蝮蛇一般,登时将红队分割包围。无论红队何人控球,身边立即冒出两骑对他实施夹击;也无论红队往哪个方向传球,总会莫名奇妙地遭到凶狠地拦截。 只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黑队就连追六球,而红队则一分未得,局面已被追平! 观赛的百姓也都还没回过神来,场外竟一时鸦雀无声。 李瑁大怒,他连胜呼喝,道:“休得慌张!结阵!” 他纵马而出,霎时化作一条红色蛟龙,直切入前方一条“黑蛇”的蛇尾,似要抢断球权。两名黑衣击鞠手见对方主将竟然单骑抢关,登时发出“嗷嗷”一阵如野狼般的长嚎上前夹击。只见三骑如一团黑雾般罩住了李瑁,四匹马的奔跑速度越来越快,在场内画出一道黑、白、红三色组成的怪异霓虹。 眼见李瑁被围在垓心,似已无计可施,场下观众都在大声叫嚷,更有许多姑娘早已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尖声高叫着提醒自己的寿王殿下小心注意。 而那控球的幽州击鞠手在李瑁的夹击下即将出界,不得已将球回传门前队友,岂料这正中李瑁下怀,就在球传出的一刹那,李瑁胯下那匹疾驰的白龙驹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陡然将前蹄高高抬起,硬生生钉在了原地,而夹攻他的两骑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冲出丈余,李瑁当即突围而出。 追着那枚在地上飞掠而过的七宝球,李瑁如一股飓风般在眨眼间卷地而至——他双腿夹紧马背,身体平平探出,轻舒猿臂伸出手中银色鞠杖,如泰山峭壁上斜斜生出的一株迎客银松,足足伸展出一丈五尺有余,只一瞬间,他已将那枚正在“骨碌碌”滚动的七宝球掳了过来。 此时,他身后黑队两骑已经再次包抄上来,而失球的黑衣击鞠手也纵马切断了他斜插至球门前的通路,前方又有两骑挡住去路。一刹时形成五人夹击的局面,让李瑁寸步难行! 他却不慌不忙,轻飘飘的挥起鞠杖,对着从地上弹起的七宝球凌空击出,“啵”的一声,那球已化作一条弧度优美的曲线,向斜后侧飞去。就在那里,七名红队击鞠手已经稳稳的在球门前占据了最佳的进攻位置,李瑁的传球如生了眼睛,不偏不倚的落在一名红衣击鞠手的杖前,而此时能够参与防守的黑队击鞠手仅剩三人,他们一面急切地发出短簇的呼哨,催促队友协防,一边涌上去试图争抢球权。 可是哪里还来得及?在震天的欢呼声中,两位红衣击鞠手做了个精彩的短传配合,击球入网,皇家击鞠队再得一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一章 险象环生 五凤楼上的天子李隆基不禁鼓掌大笑,他身后的高力士也满面春光,欣喜叹道:“寿王这招“青松迎客”,颇有当年大家在长安大破吐蕃时候的风范啊。” 李隆基笑着,只矜持地点了点头,似乎在满意之中仍认为寿王一队的火候尚有不足,评道:“寿王分球尚不够果断,若能早些回传,可立时破门!”此言一出,他身边群臣均纷纷点头称是。 红队再次领先,士气大振!而黑队诸人却浑如无知无觉一般,那盔插白色鹖翎的主将只清脆地发出几声“咯咯咯”的鸣唤,各骑便又默默地拨马回阵,重新列队,仍是一言不发! “胜不骄,败不馁!”天子反而更欣赏这支幽州击鞠队,对张守珪笑道:“喜怒不形于色,张公练的一支好兵啊。” 张守珪慌忙谢恩,道:“圣上谬赞了,这群儿郎不知深浅,远不如寿王有勇有谋。故而至今仍处下风,败局已定了。” “是败局已定了吗?朕看未必!”李隆基仍是微笑着说。 重新开球,控制球权的红队摆出“鱼丽阵”以求稳扎稳打。 李瑁算得清楚,无论对方如何了得,都很难冲破这支如重骑兵一般滚滚推进的马队,球权将会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直到己方得分或将时间耗尽……,这是他从名将李勣所留兵法中领悟出来的一套战法,在击鞠场上百试不爽。 此时的红队就像一堵正熊熊燃烧的火墙,在滚滚黑色激流的包围下缓缓向前压去,无论黑队击鞠手如何阻挠或抵抗,似乎都难以阻挡强大对手的步步推进。 张守珪也已经皱起了眉头,他在思考:“如果是两军阵前遇到这种步步为营的对手,又该如何对付呢?” 就在距离球门仅有两丈的最佳进攻距离,寿王李瑁一声断喝:“攻!”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前的三骑已经分散突出,直插球门左右和背后,他们的任务有两个:第一,为进攻的队友清开前方球路;第二,奔至球门后方和两侧,以防万一出现意外,射门偏出,则可以在第一时间组织起二次进攻。 寿王左右两翼的击鞠手则各向前驱出一个马头,他们的任务是为主攻手提供掩护,挡开侧翼对手的争抢。 寿王后方两骑则同时将马打横,尾对尾拼成一道移动的长墙,两匹训练纯熟的马儿以匪夷所思的侧步前行,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既不影响前方击鞠手挥杖,又完美的阻断了试图从后方插上的对手的干扰。 大家都非常自信,在这个最佳距离,以寿王纯熟的击球技术和过硬的心理素质,从来都会百发百中。 “啵”,一声清脆的击球声。寿王李瑁的银色鞠杖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弧,将七宝球激射而出,笔直地向球门疾飞而去。 “好!~”场下又是欢声雷动。 然而,电光火石间,令人惊愕的一幕发生了。 一声尖锐的长啸,球门右侧平地飞起一骑,犹如一只掠过半空的猎鹰,马背上的骑士双脚踹镫,臀部离鞍,手中的黑色鞠杖如战刀般凌空劈出。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七宝球在仅距球门一尺的地方被干脆利索地劈落。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寿王的射门在两丈左右的最佳距离,球速更是快如离弦之箭,而此人乘坐在疾驰跃起的马背上,凭着拿捏的分毫不差的时机、精良的骑术和精湛绝伦的马刀刀法,用一支鞠杖就将那球准确地凌空击落,一套动作干净利索、无懈可击,当真是不可思议! 人们定睛看时,击飞那球的正是那位盔插白色鹖翎的幽州击鞠队主将! 五凤楼上下一时竟悄悄的鸦雀无声。 “好!”天子李隆基第一个高声喝彩,拍起掌来。 “好——!”天津桥广场上欢呼和拍掌声也响成了一片。 李瑁首先缓过神来,急道:“捉球!”便纵马赶去,红队诸骑立呈雁翅队形直扑过去。 那白翎主将也并不恋战,一杖将球传了开去!场上形式登时逆转,红队连李瑁在内一共五骑都被此人牵制,仅余三骑对抗对方的七骑,形势十分危急。 李瑁大惊,忙拨转马头向球门前驰援,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与对方隐藏在兜鍪下的深深眼窝中的一双黄褐色眼睛四目相对,他仿佛看见他在微笑……是的!那位拥有鹞鹰一样锐利目光的黑队主将竟然在向自己微笑,而在这微笑中还似乎包含着无限的神秘,更有一股阴狠凌厉的杀气。 李瑁心中一凛!但他没有时间多想,此时需要片刻不停地去防守球门。那位白翎主将也随即发出一声悠长而诡异的呼哨,催马紧随,犹如一只准备猎杀飞鸽的猎鹰。 李瑁已经晚了,距离球门三丈开外的地方,对方一名击鞠手已经准备射门。这个距离对于娴熟的击鞠手来说,破门得分也是毫无难度的。李瑁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就在那枚七宝球旋转着飞来的时候,他将胯下的大白马一提,用与刚才对方主将一模一样的动作高高跃起,将手中的银杖一抡,大喝一声:“着!” “啪”——“啵”—— 一连两声清响,那球的后半部被李瑁的鞠杖击中,偏离了原来的轨迹,撞到球门木板后又弹开去了。 “好啊!”围观的人群已经疯狂了,所有人都坚信他们的皇家击鞠队和他们的心目中的“英雄”寿王李瑁正在给他们带来一场足以夸耀很久的精彩胜利。 此时场上包括李瑁在内的皇家击鞠手们已经完全听不到周围如雷的喝彩和鼓掌声了,他们只能听到自己战马沉重的喘息和杂沓的马蹄声。 李瑁一马当先,冲向那只正在滚远的七宝球,所有人都向这个方向涌来。他身后传来战马的粗喘声,显然有人正在逼近,而前方两丈处就是那只“骨碌碌”滚动着的赤色小球……,不幸的是,那枚该死的七宝球却正在向一名黑衣球手滚去。 他来不及多想,便要再次使出那招“青松迎客”! 这一次,他左脚已经甩离马镫,脚尖牢牢钩住了鞍环;他右脚踩着马镫,身体前探,几乎跟马身形成一个垂直的角度,他左手拽住马缰绳,握着鞠杖的右臂直直向前伸出,足足延伸出一丈七尺的距离,这样,策马飞奔中的李瑁即将神奇地再次夺回控球权。 “啊!”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尖叫。 就在李瑁全神贯注地准备捉球的时候,在正前方三丈左右的位置上,一红一黑两骑正并排冲来,这种情况在马匹同向高速奔跑中很难避免,也只能靠两骑同时减速才能缓缓停下。 而此时的李瑁已经来不及收回身躯,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迫在眉睫的危险。他就保持着那样一个“死亡姿势”向迎面而来的两骑撞去……如果撞上,他将会像一只装了沙土的布袋一样飞到半空,摔死在十丈以外的地上。 “啊!”天子李隆基的心头也是一紧。张守珪的眼前也登时一黑…… 所有的人都揪起了心,一场血案就在眼前! “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几声凄厉的战马嘶鸣,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断裂声,一人大声惨呼:“啊——!” “寿王完了!”许多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绝望地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二章 史思明 五凤楼下的击鞠场上意外陡生! 当人们睁开眼睛,却又一次被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呆了——他们的寿王殿下毫发无伤,而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有两匹黑色的战马一动不动地倒卧在地,似已气绝。另有一匹枣红马也受了重伤,卧在地上痛苦地嘶鸣着,挣扎着却不能爬起。一名身着红衣的击鞠手被甩出去老远,正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两名黑衣击鞠手坐在他们倒毙的战马尸体旁,低着头,仍是一声不吭……其中一人正是那位盔插白色鹖翎的幽州击鞠队主将。 目睹了方才惊险一幕的人激动地讲述着自己看到的一切: 就在寿王李瑁即将被迎面而来的两匹马撞飞的危急时刻,一直在他身后紧紧追赶的幽州白翎主将骤然加速,纵马从他的身上跃过,结结实实地与迎面而来的两骑猛烈相撞,就此为寿王挡出了两步左右的空档,才保得他捡回了一条性命。 然而,他与两骑碰撞之力极大,两匹黑马的颈骨登时骨折,当场倒毙,一名皇家击鞠手的枣红马也被掀翻,将他掀出两丈有余…… 有人看到,那两名幽州击鞠手却当真是好手段!他们在相撞的瞬间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在空中侧身伸手,相互拉扯借力,二人身体如风车般在半空打了个盘旋,就此卸去了巨大的惯力,最后双双摔倒在两匹战马的尸体旁。 此时,惊魂初定的李瑁脸色煞白,早就顾不得杖下那枚七宝毬又滚到哪里去了。 场上较技中止,军医、军吏纷纷赶来救护伤者。 人群中观赛的那个小内仆哭嚎着道:“俺的爷,唬死俺也!”说着就要奔进场去,无奈被负责弹压的金吾卫呵斥阻挡,冲了几次都冲不进去,急得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那三位男装少女也都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那个年纪最小的少女更已哭得不成样子,一张绝美的脸上满是担心和哀怨…… 精干的高力士问明了情况,回到五凤楼上向天子回奏:“启禀大家!寿王毫发未损,皇家击鞠手一人轻伤,一马重伤,两名幽州击鞠手均未受伤,但两马死亡。舍身护卫寿王的是幽州击鞠队主将窣干。” 天子李隆基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他亲眼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很清楚,这次事故的责任在于他儿子李瑁的草率冒险,而那个叫窣干的幽州击鞠队主将实在是救了寿王一命。 他对脸色煞白的张守珪缓缓问道:“张卿,那个窣干是你手下的什么人啊?朕好像有点印象。” 张守珪忙跪倒请罪,颤声道:“臣有罪!那个窣干原是营州杂胡出身,现为大唐幽州节度府折冲校尉,前番与王悔、安禄山等潜入契丹营垒的便是。粗鄙杂胡,不知利害,冒犯皇子,实是当斩!” 天子笑道:“张卿谬矣!朕看这个窣干有勇有谋,先有平定契丹军功于前,又能舍身忘己救护寿王于后,是个人才啊。你用人有方,朕心甚慰!” 张守珪仍是连连磕头请罪。 天子又对高力士说道:“今夜五凤楼赐宴,幽州有功将弁,以及这个窣干,无论官阶大小,都来陪宴!” 高力士满面春风地说:“大家圣明,老奴这就去传。” …… 夕阳如同一只刚从祝融的火炉中取出的硕大金盘坠在西方的地平线之上。它以无比恢宏的气度俯瞰着辽阔的大地,看护着它所孕育出的万物;它将光明做成了一道道美丽的金边,慷慨地留给了这个目送它西沉的世界。诗人们赞叹着它的无限壮美,却丝毫不会因它的缓缓西沉而感到不安。因为,明天它依旧会在东方升起,这是在轩辕皇帝之前就已形成的铁则,万世不易。 暮鼓响起,夜幕降临,五凤楼已被无数的灯火装点成一座“天宫”,天津桥下缓缓流过的洛水中波光粼粼,看上去恰似一条拥裹着无数繁星的银河。 天子李隆基头戴双圆角上翘的金色翼善冠,换上了精美华贵的黄色九龙华衮,他精力充沛,虽已忙碌了一天,但那张红润的脸上见不到一丝疲惫,反而更显得精神奕奕。 跟在身后的是他最宠爱的武惠妃,虽然她的封号只是“贵妃”,但地位和依仗都与真正的皇后一般无二。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高髻,簪了一只粉色绢花牡丹,插一支金丝花嵌翡翠步摇。她的肌肤润白、姿容美丽,虽已到了四十岁的年纪,但那张保养得当的粉面上几乎看不到一丁点岁月的侵蚀,只道才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她身穿深红色锦绣大袖衫,丰满白腻的酥胸半袒,外罩红色丝质百鸟襦服,围着玄红色郁金裙,足蹬深红色牡丹重台履,仪态端庄,一派雍容华美的气度。 内侍监高力士身着深绯色官服,怀抱一柄七宝云展拂尘,不生胡须的方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侍立在侧。其余大小内侍、宫女几十人皆持宫灯、羽扇、如意、香炉、金盂、碧盏等器物,袅袅随驾而至。 尊天子圣谕,在东都的王公贵戚、七品以上官员、新科进士和各国使节,以及张守珪等参与献捷的有功将弁都被邀来赴宴,五凤楼的大殿内足足汇集了一千多人。在礼部尚书李林甫的精心筹备下,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编钟礼乐奏起,酺宴大典正式开始。天子先慰勉了宰相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以及朝中众官僚的成绩,并对新科举人们的十年寒窗而达成的龙门一跃表示祝贺,他还重点褒杨了张守珪等诸藩将领平定外患的卓著战功,并对今天参与献捷的幽州诸将表示嘉许。 最后,他向高力士问道:“那个叫窣干的,来了没有?” 高力士忙回奏道:“大家,窣干已经尊圣谕于殿内陪宴了。” 天子便叫高力士传幽州击鞠队的主将——那位救了寿王一命的窣干上前。 只见殿角闪出一人,他头戴黑牛皮弁,身穿黑色胡袍,罩熟牛皮甲,如一只弓腰弯背的青狼,迅捷无声地驱步上前。他瘦削的面孔上有一双浓密的八字眉,眉骨突出,眼窝深陷,黄褐色的眼珠精光四射,隐隐的带着一股阴鸷气息。他的鼻梁略高,鼻尖鹰钩般下弯,极薄的嘴唇上留两撇黑髭,髭尾上翘,带一股说不出的精干和狡黠。 他扑前几步,向天子叩礼跪拜,高声禀道:“卑将窣干,叩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嗓音干涩尖锐,极为刺耳。 天子却微笑着问:“窣干,你的击鞠打的好啊!”显然,天子仍对下午那场惊险而精彩的击鞠赛记忆犹新。 窣干叩头道:“卑将不敢!卑将只是幽州张节度麾下一名偏鄙校尉,得圣恩隆宠,张令公栽培,才有了今天。至于击鞠,只是军营中常用来训练骑术的游戏而已,卑将更愿为大唐,为圣人上马杀敌!” 这一番话说的极为得体,在充分表达了谦恭的态度的同时,也有力的阐明了自己真正的价值。 李隆基听了这番话不由得一愣,继而显得更为欣喜,勉励他道:“好样的!我大唐就需要你这种好汉子、好兵将。” 接着李隆基又问道:“窣干,朕听张节度说你是营州……,胡人?” “回圣人,卑将实是营州胡人。父亲是突厥人,阿史那氏,母亲是粟特人,史姓。”他顿了顿又朗声说:“卑将食得是大唐的俸禄,做得是大唐的折冲校尉,自然是大唐的子民!” 这番慷慨的言辞从一名边镇来的偏鄙校尉口中说来,正对了天子的脾气。 “好一个大唐的子民!”李隆基赞道。 他走到跪在地上的窣干身前,拍了拍他高高隆起的后背以示褒扬。然后,他抬头环顾群臣,朗声道:“朕,是大唐的天子。众卿,就是大唐的官员。在大唐土地上居住的,就是我大唐的子民!大唐立国已逾百年,各族共成一家。大唐,不仅仅是汉族百姓的大唐,也是在这片土地上一起生活的突厥、契丹、回纥、吐蕃、龟兹、于阗、婆利等近百个部族百姓共同的大唐。朕,不仅仅是汉家的天子,更是这天下的‘天可汗’!” “天可汗万岁!” 殿中群臣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连灯火都被震得簌簌颤动,楼上的屋瓦都震得咔咔作响。 窣干已被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来!他不自觉地身子微微颤抖,更将身体深深跪伏了下去…… 说实话,他在军中出生入死了多年,大阵仗也见过不少,但却从未感受过如此震人心神的宏大气势。此刻,他为自己是大唐军中的一员感到幸运和骄傲,更对这位伟大的“天可汗”充满了崇拜与敬畏。 天子李隆基微笑着,对他说:“窣干,你救护寿王有功,想要什么赏赐?”他想看看这个年轻的军官有多大的胸襟,一个只贪恋财货美女的庸才,是不值得自己去花什么心思提拔培养的。 窣干沉吟着说道:“卑将只是侥幸……嗯……如圣人不弃,请赐窣干一个汉名吧!” “一个汉名!哈哈哈,你要一个汉名?”天子大笑着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群臣。虽然窣干求赐一个汉名的要求多少与自己刚才那番宏论有些偏差,但更显得这个年轻胡人是那么质朴执着。 想到这里,他微笑着点头道:“好,朕就赐你一个汉名!朕看,就叫‘思明’吧。” “思明?史思明!”窣干嘴里念叨着…… 一旁的高力士忙笑着提醒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恩!” 窣干这才明白过来,忙一边磕头一边高声喊道:“谢圣人隆恩!卑将有名字了,卑将从此以后就叫史——思——明!”尖锐嘶哑的声音中充满了狂热和欣喜。 “努力做事!你的大富贵还在后面呢!”大唐天子李隆基再一次拍着大唐折冲校尉史思明那高高隆起的后背,意味深长地说道…… 李林甫眯着他细长的凤眼,观察着天子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得出,天子对今天的新科进士游街和献捷大礼都很满意,只是下午那场击鞠赛上的意外到现在还让他心有余悸——假使没有这个叫史思明的胡人校尉舍命救护寿王,自己的前途或许就将从此毁于一旦了。 现在,亏得老天保佑,一切危机都已渡过,他心底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开始有点放松了。他有信心,这忙碌的一天将会以“圆满”二字画上句号。 他笑了,在别人看来,那是一种努力付出后的释然。 “李相公勤勉操劳,能力出众呀。”很多人都这么想。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三章 献乐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场盛大酺宴的开场竟如此的“奇幻”! 怀州刺史令狐潮亲自代表本地官绅百姓向天子献乐。为此,他将州里的公事统统扔在了一边,带着怀州当地的大小官员为这场献乐精心筹备了许久。 人们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从殿外奔上来一群“珍禽瑞兽”。其中,有头生青色巨角的青牛,那是大唐皇家祖先老子的坐骑;有眼若铜铃的麒麟,那是能口吐祥云的瑞兽;颌上长着弯角的巨犀,能够驱除诸类厄运;鼻子卷曲的大象,则可以带来诸多的吉祥。还有披着蓬松鬃鬣的狮子,花纹五彩斑斓的虎豹……。它们毛皮都是由闪亮的锦缎织成,眼鼻与牙齿都镶金镀银,在灯火的照耀下绚烂生辉,在殿内做出许多摇头摆尾,仆伏致意之类的动作,有几位年轻的公主、皇子已被逗得捂着嘴直笑。 就在这时,身着带有华美纹饰衣服的一百位怀州乐工鱼贯入殿,他们手持各种乐器,列成两队,将那群“珍禽瑞兽”围在中间,他们一边忘情地演奏着雅乐,一边摇头摆胯,翩翩起舞,似正陶醉于其中,一时间,笛箫与牛马共舞,丝弦与虎象齐飞。 一些性格直爽的武将已经咧开大嘴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首席宰相张九龄白净的长方脸上已罩上了一层铁青的颜色。 一曲终了,身穿崭新的深绯色官服的令狐潮恭敬地伏地跪拜,虔诚地表示自己是受所辖怀州官绅百姓的委托,供奉雅乐以娱圣听。 刚松了一口气的李林甫,心头又猛地被揪了起来!他看见天子的眉头轻颦,面色阴沉,一旁的武惠妃正用关爱的眼光看着李隆基,将他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细嫩的玉手中轻柔地抚摸,似乎在用自己的温柔宽慰他心中的怒火。 “你先跪在一边吧!”过了良久,天子李隆基才冷冷说了一句,转头问李林甫道:“礼部尚书,地方献上的乐曲还有吧?都传上来吧!” 李林甫见此情景,心中一转,慌忙回奏道:“回圣上,下一曲为鲁山令元德秀等所献《于蒍》。” “传上来!”天子的声音中略有一点冰冷。 李林甫不敢怠慢,忙向身后的礼部郎官小声吩咐:“急传鲁山《于蒍》先奏,其他地方献乐皆不准再上殿。另,速派人传李龟年提前于殿外候命。速去!速去!”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浅绿色半旧朝服的官员拥一张素琴,缓缓进入殿内。 他只三十岁左右年纪,面色清癯,五官端正,他身后跟着的四位乐工皆身着朴素的白色宽大麻袍,手持笙、管、笛、箫分立。 一声清脆舒缓的琴声悠悠响起,管乐缓缓跟上,慢慢铺陈开来,一首鲁山本地古歌《于蒍》便在殿内高大的梁柱间萦绕,那绿袍官员用略带深沉的嗓音唱道: 于蒍,于蒍,彼瀼沮洳, 室人催我,民事谪我, 忧心殷殷,谓之何哉? 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于蒍,于蒍,彼瀼一方, 王事适我,政事埤我, 忧心戚戚,谓之何哉? 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天子李隆基以及张九龄、裴耀卿等诸多文臣,连同颜真卿、晁衡等一干新科进士皆肃然端坐,殿内鸦雀无声。 良久,天子李隆基缓缓对众臣道:“鲁山令元德秀献了一首《于蒍》,是一首鲁山山野古歌,连他一共来了五个人。怀州刺史令狐潮,献了一首燕乐,场面宏大啊!光乐师就带了一百多人。诸卿不妨给点评点评,他们谁的献乐更好呢?” 说道这里,他一对闪亮的眸子在殿内诸臣的脸上一一扫过,他瞥了瞥趴在地上的令狐潮,转而又向诸皇子公主的坐席方向看去,刚好看见自己最疼爱的咸宜公主正在用一双纯净无邪的大眼睛盯着自己,便微微笑问道:“咸宜公主,你来评评,这两首曲子,你喜欢哪首?” 咸宜公主只十五、六岁的年纪,性格天真烂漫。她施礼已毕,嘟着漂亮的小嘴,黑嘟嘟的大眼睛转了转,说道:“父皇,女儿认为怀州刺史的献曲更好!” 一句话出口,不远处的武惠妃和寿王李瑁都露出了焦急地神色,诸臣坐席中也有些窃窃私语声,伏在地上的令狐潮的身子也略微一动,似精神一振。 李隆基的眉头却略略一扬,问道:“是吗?说说你的理由!” 咸宜公主歪着头,表情认真地说:“嗯,女儿认为怀州刺史对陛下是大大的忠心。父皇您看,他带了这许多乐工和舞者,肯定也在本州教坊内演练了许久,怀州刺史平时那么忙,还要挤出时间来督导排练,一定非常辛苦”。 她顿了顿,又说道:“唔……还有,女儿看到今天这歌舞才知道,原来阿娘是偏心的!”说罢,她竟嘟起了小嘴,似生起气来。 李隆基笑道:“哦?你阿娘是怎样的偏心?” “对啊,阿娘偏心得紧呢!”咸宜公主如轻嗔薄怒般娓娓道来:“平日里,女儿只要一小块锦帕绣个蝴蝶,阿娘都嫌浪费,说什么锦缎丝线昂贵,是无数百姓家采桑女儿的汗水织就的。可是,今天看到这些动物的皮毛装饰都是锦缎做成的,还用了那么老多,可见这锦缎本就便宜的很,要不然,怀州刺史怎么舍得?由此可见,阿娘偏心,故意不给女儿拿去练习!”,她声音清脆甜美,一张小嘴吐字清晰,座中君臣全都听了个清楚。 一向典雅矜持的武惠妃眉头轻蹙,微笑着摇了摇头;李瑁等年轻的皇子、公主们都被这个机灵鬼变的淘气小妹一番话逗得笑出声来。 天子笑着点了点头,转向诸公卿大臣,问道:“众卿,咸宜公主这番点评可到位吗?” 还未等首席宰相张九龄发言,礼部尚书李林甫已抢先跪倒在地,颤声道:“微臣身为礼部尚书,负责本次大典筹备,未对所献乐曲仔细甄别,亦未能及时洞察其中之曲意逢迎,以至有辱圣听。微臣死罪!” 张九龄也俯身请罪道:“臣身为执政秉笔宰相上佐天子,然未能使官员大夫各任其职于内,又不能觉察宵小委蛇之徒残民害物于外,臣之过也!” 李隆基这才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走到鲁山县令元德秀身前,吟道:“忧心戚戚,谓之何哉?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说着,他抬手扶起跪伏在地的元德秀,继续说道:“鲁山令的琴音清如溅玉,甚佳!而汝这番‘乐谏’谏得才是好啊!地方官员辛苦操劳,百姓租庸调亦沉重,如今还要额外承担献乐,朕不查也!”言中颇有罪己之意。 张九龄、裴耀卿等重臣听后无不动容,再次纷纷跪倒请罪。 元德秀见天子竟完全听出了自己献乐中的深意,心中一热,眼角竟泛起了两点泪光,口中喊了一声:“陛下……”便即躬身施礼,再难说出一句话来。 天子李隆基又踱到正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令狐潮身前,叱责道:“令狐潮,你让百姓扮作禽兽,逢迎取悦于朕,恐怕在你眼里,治下的百姓亦皆如牛马,何其涂炭!你花这许多心思,耗费府库这许多钱粮,为自己的仕途铺路,真是好大方啊!” 令狐潮听了这番声调不高的叱责,犹如遭了五雷轰顶一般瘫软在地,颤抖得更加厉害。 天子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朗声道:“怀州刺史令狐潮,辜负圣恩,鱼肉百姓,擢贬官待罪。鲁山令元德秀,纯朗朴浑,厚赐金帛,交由吏部考评擢拔!” 言罢,又斜睨了一眼瘫软如烂泥的令狐潮,冷冷揶揄道:“令狐潮,便是你所献之乐,也不过徒有其声,不得其要也!” …… 或许因为元德秀的献歌而心情大为好转,天子也并没有再追究其他人的罪责。 李林甫的朝服的后心早已湿透了,张九龄正在痛苦地低头检讨自己的失察;古灵精怪的咸宜公主对着母亲武惠妃偷偷扮了个鬼脸,便与哥哥李瑁等兄弟姊妹们乐做了一团;坐在殿角略偏位置的新科探花颜真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而史思明等幽州将弁仍是冷冷地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武惠妃缓缓奏道:“陛下,臣妾听说今天李相公也传了李龟年来。不如让他为入殿献歌如何?” 天子一听“李龟年”的名字,立时精神一振,命李林甫传这位“大唐第一乐师”入殿献歌…… 此时,就在不远处的偏殿内,李龟年已经得到消息:原本压轴的节目需要提前上演。 他对此倒也并不介意,因为他有自信,无论怎样复杂的演出都尽在掌握。事实上,每当为音乐造诣极深的天子演出的时候,他更会有一种觅得知音的兴奋!天子李隆基曾与他一起切磋筚篥、羯鼓、箜篌等乐器的技巧,还曾一起研究古曲、乐理,更赏赐给他许多珍贵的乐谱和乐器。为了报答圣人,李龟年精心新编排了一部盛大的歌舞,准备在今晚首演。 他请旨招募了二十四位聪慧、美丽又有一定歌舞功底的官宦人家女儿,又专门对她们进行了严格的歌舞、乐器的训练。 以他的影响力加上当今圣人的背书,争抢着把自家女儿送来给她做徒弟的人家竟一时踏破了这位乐师的门槛…… 然而,真的是好事多磨! 当他以为一切都已准备停当的时候却突然得报,一个领舞的小姑娘“玉奴”竟突不见了踪影。 饶是李龟年定力极好,也登时急得满头大汗,反复让手下人寻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女弟子们都说:“玉奴前不久化妆、换衣时还都好好的在这里,只一眨眼功夫便寻不到了!” 至此,李龟年也不得不苦笑着摇摇头,思忖道:“这些官家女儿多是淘气任性惯了的,以后收徒弟还是从听话些的平民子女中挑选吧!” 他也不敢过分声张,以免引得这些女孩子们心中不安,坏了演出。只是这个小玉奴平日里最是聪慧懂事的,怎么会突然在这五凤楼上无声无息的消失?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正在这时,圣谕正式传下:“命李龟年等进殿献歌!” 李龟年深深地做个吐纳,便恢复了倜傥潇洒的风姿,气定神闲的率队登场了……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四章 玉奴 一只美丽的丹顶鹤飞入灯火辉煌的大殿,正落在殿厅中央。 它鲜红的丹顶,修长的脖颈,映衬着雪白的羽毛分外醒目。那一双纤长的长腿步幅优雅,硕大的双翼鼓动翻飞,宛如正翩翩起舞。它细长的尖喙张开,口中发出一声高亢的鹤鸣。 一片洁白的鹤羽如一片白色雪花般,飘摇着缓缓坠向地面……,与此同时,一阵柔和的箫声几乎以与这片细羽相同的速率舒缓的飘入殿中,将所有人的疲惫都被轻轻地抽离,人们心头一松,觉得身体似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托了起来,四肢百骸里说不出的舒适。 几十个力士缓缓从殿外抬进一只巨型步辇来,足足占据了大半个殿厅。 巨辇中间的部分搭起了一座高台,笼罩着巨大的纱幕,在灯火的映照下,似有人影晃动。 随着步辇的抬入,天子李隆基察觉到空气中出现了一丝极为微弱的异香,这独特的香味掩盖在珍贵的南海沉香之下,除他之外没有人注意到。 他心中一动! 巨辇上正有一人盘膝吹箫,凌空而坐——不是当今大唐第一乐师李龟年,还能是谁? 他只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如满月、眉目俊朗,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挺直白皙的鼻梁下,漂亮的薄唇轻抿,吹奏出舒缓动人的箫声;一袭月白色丝质长衣,头戴月白色绫制幅巾,脑后两只飘带以及宽大的衣袖都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他正盘膝坐在一条细细的牛筋绳上,看上去宛如一位凌空的白衣仙人,松风鹤骨,仙袂飘飘。 此刻,天子李隆基心头最后一丝不快也已经烟消云散,他半眯着双眼,手捻着自己漂亮的胡须,陶醉在这如幻似梦的箫声和幽香中。殿内所有人也都不知不觉地陶醉其中。 箫声自悠扬转入高亢,殿内灯火似乎也跟着曲调的走高而变得明亮,突然,眼前六面浅绿色纱织屏风上赫然映出了六个曼妙婀娜的少女倩影——她们手持笙、管、笛、箫翩翩起舞,缓缓与李龟年的曲声应和。 仿佛有一股和煦的春风被引入了殿内……它自东方徐徐而来,吹化了晶莹寒冰,吹皱了一池春水;吹绿了阡陌山岗,吹开了芊芊桃李;它吹入殿中,沁入人们的心中,还似乎夹带了几丝杨花柳絮,弄得人头痒痒,却又说不出的舒适。 屏风后终于闪出了六位少女。当先一位鹅蛋圆脸,一双杏眼,嘴唇较薄,她展开如春林乳燕般的歌喉,缓缓唱到: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诸女也缓缓和之:“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们窈窕的身躯在薄纱丝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动人,那娇美的体态和玲珑的曲线,恐怕连大唐第一画师吴道子也未必能轻易画就吧! 犹如春风般的歌声尚未停歇,又有一串灵动的琵琶声响起,似一阵疾风从南方天际吹来了几片白云…… 六面浅绯色纱织屏风上映出了五位手持琵琶的少女的身影; 她们如天宫寺壁画中的飞天仙女一般美丽,手中的琵琶或反弹,或高举,或纵持,舞姿优美而舒展……乐声一转,那几片白云中落下了大小雨珠,落在池塘的莲叶上,落在林下的芳草上,滋润着干裂的大地,并汇聚成一道道涓涓溪流,从山林中奔涌跳跃而出,所过之处百花盛开,草木繁茂…… 此时,天子李隆基不禁轻轻的微笑了一下,似乎查觉到了什么有趣的细节。 只听李龟年用他无比醇美的男声唱道: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人们仿佛看到那条涓涓的溪流已汇集成了雄奇的庐山瀑布,从百丈高崖上飞流直下,如同一条玉龙落入凡间,击起一片云霓霞雾…… 不一刻,雨过天晴,那一片霞雾又慢慢地升腾凝聚,最终在碧空中汇集成一道绚丽的彩虹,直入西方天际! 突然,一阵铮铮的秦筝传来,又一层淡金色的纱织屏风之后转出六位身着胡女衣裙的少女,她们身体曲线被漂亮的胡服勾勒得丰腴妖娆,手中摆弄的是筚篥、箜篌、羌笛、胡茄等乐器,演奏的曲调灵动欢快, 宛如将那道彩虹分成了七色的彩霞,又漫天挥洒了开去,人们惊奇的发现,今日傍晚那一轮瑰丽的夕阳,正停留在彩虹的彼端…… 巨大的步辇已经被围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正中还有两层巨大的雪白的纱幕。 当第一层纱幕被几位少女的纤纤玉手揭开,六位头戴插有孔雀翎的金色兜鍪的“勇士”从其后整齐地跃出! 人们吃了一惊,待到定睛一看,才看清原来是六位身穿“戎装”的少女——她们身穿金色软甲,腰围火红战裙,打着金色的踝甲,臂缚一面小小的金盾,人人斜挎一只长长的鼙鼓——她们娇小的躯体和羊脂玉般的肌肤配上金色的铠甲,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她们如赳赳勇士般前后列阵,英姿飒爽地左右起舞,幻化成一束束金色的火焰……铠甲和盾牌铿锵摩擦,极有韵律地敲打着鼙鼓,登时引人置身于金戈铁马的战场,让人精神一震。 为首的一位戎装少女长着一对细长的凤眼,颇引人注目。她的舞姿不仅干净利索,极有力度,歌声也非常嘹亮动听,只听她唱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首本是雄浑磅礴的《出塞》由清亮的女声唱来,竟另有一番飒飒的风采,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巍巍剑气直冲牛斗! 天子与诸臣均不禁连声喝彩,鼓起掌来。 李龟年一跃而起,轻柔的衣袍鼓动飘荡,就着身子一落的力道便从弹力十足的牛筋绳上弹起,宛如一只展翅飞翔的仙鹤,姿态潇洒而优美,惹得殿内那只丹顶鹤也舞动着翅膀与他一起腾上半空…… 一人一鹤,竟如影随形般在殿内凌空舞蹈起来! 就在人衣鹤影交错掩映之时,舞台最顶端的纱幕已经被缓缓拖曳下来…… “咦!~” 殿内的人们发出的一声惊叹。 坐在不远处席中的寿王李瑁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在那最后一层纱幕笼罩之下的,是一朵巨大的绢花牡丹,上面还悬着一轮巨大的“圆月”——那是由大匠毛顺精心设计的一盏明月型宫灯,当真是构思精妙,巧夺天工! 更令人惊奇地是,在那巨大的牡丹花蕊中,竟还藏一个身着淡绯色纱衣的少女; 随着牡丹花瓣徐徐打开,她已无处可藏,不得不缓缓地坐起身来…… 她似乎刚刚睡醒,睁大了迷离的双眼惊奇地看着殿内的一切,神态中既有些羞涩,又有些恐慌,一张绝美的俏脸再配上这幅神态,活脱脱就是一位刚刚坠入凡尘的仙女。 “啊~” 人们又是一阵惊叹。 就在这时候,李隆基鼻中又察觉到了那股微弱的异香,心中又是一动…… 李龟年回身一看,不禁喜道:“玉奴!”——这少女正是在开演前突然失踪的少女玉奴。 李龟年一声清啸,手掌暗暗在身边的鹤背上轻轻一按,便借力稳住了身形,笑着对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少女说道:“玉奴,你来唱终曲,会吗?” “嗯!”少女连忙点头,脸上因为紧张泛起了点红晕。 李龟年宽慰的一笑,轻声安慰道:“无妨!”,便轻启双唇吹起那支洞箫来。 箫声呜咽,一轮明月升起在东山之上,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洒遍人间…… 那牡丹花上的绯衣少女也缓缓立起身来,优雅地舒展开娇美的身躯……她身上薄如蝉翼的纱衣拖曳飘洒下来,犹如织女用夜空中最温柔的月光织就的一般。 她轻轻捡起身边的琵琶,螓首昂起,玉臂后展,将琵琶反弹于脑后,高耸的胸脯、纤细的腰身、丰腴的臀部和修长的玉腿形成了一个无比优美的s型; 琵琶弦上发出一串珠圆玉润的清音,月光就洒进了大殿之中…… 她轻启樱唇,用犹如出谷黄莺般的曼妙声音缓缓唱到: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那般的歌声仿佛自广寒宫中飘荡而来,在五凤楼上空萦绕…… 殿内的所有人——天子李隆基、武惠妃、王公勋贵、文臣武将,甚至包括史思明等那群冷面冷血的家伙在内,全都听得痴了! 无论是威加海内的天子,还是绣口锦心的文士,亦或是杀伐决断的武夫,都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被月光温柔抚慰着的孩子,回归到诞生伊始时候的模样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曼妙动人的歌声?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如梦似幻的美景? 然而,就是那些本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却实实在在地正在发生着…… 寿王李瑁痴痴地望着那位玉貌仙姿的少女,手里玉盏中的琼浆不知不觉地撒了出来,沾湿了他的袍袖和衣襟,他却浑然不觉,俊朗的脸上泛起一阵阵的潮红——那是一种只有在人的少年时代才会出现的颜色,代表着甜蜜的吸引、幸福的期待和酸涩的痛苦。那是人类迄今为止品尝过的最甜蜜的酒,也是最酸涩的酒,而且,即便是一个最幸运的人,一生中恐怕也只能品尝到一次。 与此同时,在灯火阑珊处,太子李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也紧紧盯着翩翩起舞的玉奴,嘴角泛起一丝贪婪的微笑……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五章 剑舞 李龟年不愧为大唐第一乐师,他所献的歌舞赢得了包括天子在内的所有人的赞扬。 二十四位少女代表春、夏、秋、冬中的二十四个节气,也展示出大唐帝国东、南、西、北四方的服饰;所演奏的乐曲,更巧妙地将各种胡汉乐器编排在了一起……最为美妙的是,她们将大唐脍炙人口的王维、李白、王昌龄和当今首席宰相张九龄的四首诗作名篇迤逦歌出,或深情款款,或跌宕雄奇,或苍茫豪迈,或宁静悠远,可谓应时、应景、更应了人! 这些还都罢了,只在压轴的那一幕上,月下牡丹中居然还藏有一人,让整场演出以如此出人意料的形式结束,可谓别出心裁的神来之笔! 不过,在全场的观者中,恐怕也只有音乐修养极高的天子李隆基洞悉了这下“神来之笔”一定是李龟年巧妙的“藏拙之计”。 那个看上去只十六七岁的演奏琵琶的绯衣少女,显然应该是在第二组中弹奏琵琶的少女之一,怎么又跑去了牡丹花里藏了起来?但她姿容绝美,气质飘然出尘,加之她歌舞俱佳,应变反应极快,反而让这一错错得恰到好处…… 除此之外,李隆基还隐隐觉察到,自己隐约觉察到的那一丝异香似乎也跟这位少女有关。 他正在思量间,却觉手心被人轻轻捏了一下,武惠妃向他略使了个眼色,微笑着看向不远处的寿王李瑁,李隆基随她的目光看去,不禁哑然失笑。 那位常被自己赞为“此子类我”的英俊儿子此时却一副痴痴的模样,显然已被那位名叫“玉奴”的少女所俘获。然而,李瑁这种略失体统的神态不但没有引起天子李隆基的不快,相反却激发了他心中不常出现的一种情感,此刻,他的身份从一位威加海内的“天可汗”回归到了一位看着儿子日渐长成的父亲。 他也当然明白自己这位宠妃的意思:“该早日为寿王择一门亲事了。”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满足了儿子母亲的这点小小的要求。他知道李龟年此次招募的都是官宦家的女儿,而对于这些女孩的父兄在朝中担任的怎样的官职,作为天子的他却豪不在乎,因为在他看来,不管哪位官员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儿子,都不过是一种高攀而已。 …… 五凤楼上的酺宴继续进行,由于其它州郡的献乐都遵圣意而被临时撤掉了,故此空出来了不少时间,机智的高力士向天子提议,不妨命有“剑圣”美誉的裴旻殿前舞剑助兴。这也正合了李隆基的心意——他随即命左金吾大将军裴旻舞剑献艺,并由殿内新科进士们应制作诗,以彰显大唐的文治武功。 右金吾大将军裴旻已年过花甲,须发皆白,不仅剑术登峰造极,且为人忠厚豁达,故此在朝内威望极高,连天子李隆基也都尊他一声“老将军”。 殿内大多数人虽然早听得裴将军剑法与李太白的诗、吴道子的画、张旭的狂草并称“四绝”,当世齐名,但也多是首次开眼得见。 当鹤发童颜的裴旻手中那一柄如湫水般的七星宝剑缓缓出鞘,殿内登时打了道雳闪,如龙吟般的剑鸣之声直冲众人耳鼓。随着他七十二路“云麾剑法”的徐徐展开,人们不由得发出了啧啧的惊叹,就连一贯铁面无私的侍御史们也都一时忘记了自己纠察风纪的职责,瞬间被这套惊鸿游龙般的剑舞所吸引了。 新科进士席中的颜真卿的眼眶竟已在不知不觉中湿润了!在他的眼中,那位白须飘飘、精神矍铄的老将军正将自己蓬勃的生命之火转化作这一支奇炫无比的剑舞,而这支剑舞所凝聚的大唐的华美瑰丽的气度和无坚不催的浩荡气魄,不仅属于五凤楼上欣赏它的君臣人等,更属于为大唐守卫疆土的四十万将士,以及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一起生活的四千多万大唐百姓! 思及于此,二十六岁的新科探花颜真卿已无法抑制胸中澎湃的激情,任凭自己的思绪在大唐的天空中翱翔……他提起手中饱蘸浓墨的大笔,畅快淋漓地写下了一首与这番剑舞一样澎湃激昂的五言长句: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 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 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材。 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 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巍。 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 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 然而,当殿内的所有人都在为裴将军的奇炫剑法所折服的时候,却听得殿内西南侧的外藩使节席中发出几声突兀的冷笑,颇有尖酸之意,诸人心中不悦,都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外藩使节席中有一人,头戴有闪亮宝石装饰的圆顶翻毛皮毛,身穿紫红色氆氇长袍,耳带金环,颈带嘎乌,肤色黧黑但眉目却俊美如女子,许多人都识得他是吐蕃使者朗·梅色,也是吐蕃赞普尺带珠丹最信任的大臣之一。 刚刚发出冷笑的是他身后一位衣着华贵的副使,那副使的面孔被翻毛的皮帽遮住不少,故此看不太真切,但从他依旧从容地自斟自饮的姿态来看,显然那几声冷笑是他故意为之。 殿中侍御史正欲斥责吐蕃使节殿前失仪,朗·梅色却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他没有呵斥那位副使,反而起身离席向天子叩拜。 他俊俏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用流利的汉话说道:“尊贵的天可汗,请原谅我们这些来自异乡的客人。要知道,我们的高原距离太阳最近,而那里的雪山无比纯净,被那样的太阳和雪山孕育长大的勇士只会佩服与天可汗和赞普一样的真英雄,而对于表面功夫和花架子,他们是忍受不了要发笑的……。殿前失仪,吐蕃大使朗·梅色向天可汗领罪!” 这一番话软中带硬,即恭维了大唐天子,又丝毫不折损他们吐蕃赞普的颜面,但他明面上是讥讽裴旻的剑术是“表面功夫、花架子”,实际上则是暗含“吐蕃比大唐更高一筹”的意思,殿中诸臣听了均有不忿之色。 天子李隆基却只微微一笑,问道:“贵使以为裴老将军剑术不佳喽?” 朗·梅色神色谦卑地答道:“天可汗,裴老将军的剑术作为宴乐表演的节目来说的确非常精彩!吐蕃没有”他故意将“表演”二字咬得极重,讥讽之意昭然,又道:“吐蕃人的刀剑都是用来搏杀虎豹和敌人的,实战更强……” “放肆!”还不等他说完,礼部尚书李林甫反唇相讥道:“我大唐天朝上国,今圣人垂拱而治八荒,戎狄披靡、豺虎远遁。尔偏远下邦,不习教化,不懂圣人之仁政,何其孤陋也!” 朗·梅色大笑道:“李相公之言何其谬矣!君不闻‘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他早年在长安留学十余年,精通汉学,随口引用《司马法·仁本》中名句以对,谙于政务但读书不多的李林甫立时被他问住,竟一时语塞。 朗·梅色心中得意,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道:“以小使愚见,自古以来,‘天道’便掌握在有力量的真英雄手中。当年大唐高祖皇帝晋阳起兵,诛灭暴隋,这才开创了这番更古未有的天地!实在是令人赞叹。岂料,小使此番入长安以来,一路上却满耳只闻丝竹歌舞之声,满眼尽是花俏炫目的舞蹈……故此小使才有此困惑,难道如今大唐已忘了它金戈铁马的历史,大唐的勇士已经没了当年吞食天地的悍勇了不成?”他这番话是经过反复斟酌的,听上去句句真诚,却字字都存了讥讽之意。 天子李隆基的面色仍如一潭秋水般沉静,他耐心地听着朗·梅色的这番沽名卖直的“高论”。这个吐蕃大使明知自己断然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砍了他的脑袋,故此颇有些有恃无恐。他心中暗笑,想看看这个巧舌如簧的家伙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首席宰相张九龄涵养也是极好,一直等朗·梅色把话说完才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道:“尊使如何私吞‘国虽大,好战必亡’之句?真是断章取义,贻笑大方!”他是当代文宗,一句就点出了朗·梅色诡辩中的漏洞。 朗·梅色面上一红,并未做声。 张九龄离席缓缓踱至他面前,朗声道:“尔等以庶人之剑以为道,何其谬哉?蓬头突髻,瞋目怒语,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听说你也是你们赞普身边的知名大臣,此等见识襄助你的赞普,岂不是要让吐蕃自取灭亡?我大唐上马得天下,下马治天下,天可汗以万里长城为锋锷,范阳平卢为脊,河西陇右为镡,河东朔方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江河,带以山岳;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天子之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张九龄只聊聊数语,便在《庄子·说剑》篇的基础上做了大气磅礴地论述,正气煌煌,掷地有声,一派凛然不可侵犯的大国宰相气度。 话音方落,殿中响起了群臣的一片喝彩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六章 安禄山 张相公这番教训让朗·梅色面红耳赤,他是读过《庄子》中的这篇文章的,但经张九龄引用发挥之后却听来更加令人振聋发聩。他知自己的学问远不及对方,便不敢再卖弄口才自取其辱,立即转了个话题,换上了一副恭顺诚恳的面孔道:“今日天可汗赐宴,小使尊赞普之命带来三位吐蕃勇士,愿殿前献技并与大唐勇士较技,以搏天可汗与诸公一笑,不知天可汗肯否允准?”大家这才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显是言之凿凿地下了赌赛战书。 天子李隆基仍是未置可否,侧头对一旁的张九龄、张守珪等人笑道:“朕那位‘妹丈’一番好意,诸卿看如何?”原来,此时吐蕃赞普尺带珠丹所娶的赞蒙正是大唐宗室出身的金城公主,故此,论起来他的确算是天子李隆基的妹夫。 张九龄老成持重,见已说倒了吐蕃使者,便不想再生事端,岂料殿内诸武将却早已看不惯吐蕃使臣的阴阳怪气的一套了,张守珪当先离席,向天子施礼朗声奏道:“陛下,既然吐蕃使臣有意献技,臣等大唐将士愿奉陪领教。”其余几位血气正盛的少壮派将领如盖嘉运、夫蒙灵察、皇甫惟明等人也纷纷离席请战,殿内一时群情激奋!张九龄、裴耀卿等文臣见这般情形,也不便加以劝阻。 天子见此,微微一笑,遂恩准双方于五凤楼上比武较技。 朗·梅色则提出了较技三场的方式,双方比试争跤、弓箭与兵器搏击,每场先由吐蕃勇士献技,再接受一位大唐勇士的挑战,二人较技以分胜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诸多准备停当,第一场“争跤”较技开始。 只听得殿外“咚、咚、咚”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位身着野牛皮跤服的巨汉大踏步进入殿内,他庞大的身躯带入的冷风居然将殿内几盏明灯吹的不住摇曳。此人身高一丈四尺有余,头如麦斗、肤色黧黑、虬髯浓密,壮硕的身躯上还缠着一块斑斓的虎皮,宛如一尊执金刚般昂昂矗立,只是他脸上自右眼睑下至右颊底部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显得恐怖瘆人。几位年幼的公主和宫女猛地看到此人凶恶丑陋的面貌,竟吓得几欲晕去。 此人正是号称“吐蕃第一争跤手”的烛龙·莽布支。 据说,他已经连续五年在吐蕃“争跤大会”上夺魁,从未尝过败绩。他曾经先后将二十六位一等一的吐蕃、西域的争跤高手摔死或摔成重伤。据说有一次吐蕃赞普尺带珠丹出猎,一只隐匿于巨石之后的猛虎突然蹿出,赞普的坐骑受惊竟将主人摔下马来,侍立在侧的莽布支并不着慌,他一手托住失去重心的赞普轻轻递给诸侍卫保护,旋即转身如一只人熊般冲向猛虎,一人一虎竟如两股旋风般撕斗在了一起,就在惊魂未定的侍从们还没想清楚应将手中的刀矛朝何处下手的时候,那虎居然“嗷”的一声大吼便转身欲逃,谁知它尚未奔出半步,已被莽布支铁钳般的双手攥住了虎尾,将它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那猛虎吃痛,扬起巨爪回身挠中莽布支右脸,满面是血的莽布支被彻底激怒了,他也发出“嗷”的一声暴喝,双膂运起神力将这只巨虎抡了起来,结结实实地摔在那块巨石之上,只听“啪”的一声,一支足有七八百斤的斑斓猛虎被他摔得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自那以后,莽布支就被赞普尺带珠丹封了个“高原虎王”的称号,他勇斗巨虎救护赞普的故事,使得他在民间受到神一般的崇拜。 按约定,需由莽布支首先演武献技。 他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一个人对十个人,二十个人也行!”,无比倨傲的神态早已激怒殿中众将。 内事监、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一声冷笑,请旨从禁军中挑选出十位顶尖争跤高手上殿,他暗中传令:“下手无需留情,只要不死,伤残勿论。” 这十名武士个个体魄雄健,都是禁军中“争跤”项目的顶尖高手,他们并没有因为己方人多势众而轻敌,而是散开呈扇形慢慢聚拢上来,突然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同扑向莽布支!不说力量和技巧,单十个人的体重也足可压死一个大活人。 殿中的人们眼前一花,莽布支身后的野牛皮跤带已被一位出手最快的大唐跤手拽住,而莽布支庞大的身躯却有着出奇的柔韧性,他竟然能曲背弯腰如同一只豹猫般贴着地面,拖曳着身后的跤手从前侧一人的身下钻过。 那人小腿经他一撞,登时身体失去重心,迎面扑倒,刚好砸在莽布支身后拖曳着的跤手身上,两人摔倒的身体又绊倒了正猛扑而来的其他三人,只这一招,莽布支便已瞬间撂倒五位争跤高手并成功突围。 还未等惊讶的众人合上嘴巴,莽布支已经如一只下山猛虎般左冲右突开来,他先将左侧一人单手掀起,刚好撞翻了正同时扑上的两人,又反身与右侧的两人较起力来,先前一位摔得较轻的跤手从他身后猛然扑至,拦腰将他抱住,四人呈一对三的局面扭做一团。 说时迟那时快,莽布支借身后缠抱之人的力道,突然撤力,正面两人因冲前之力过猛,登时失去重心,而莽布支双手猛一用力便生生挣脱了那人的锁抱!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将三个对手一齐摔倒。 莽布支斗得性起,他一声断喝,将身边不远处一位刚爬起身来的跤手高高举过头顶,宛如一只爪托绣球的雄狮一般在大殿中昂昂而立,只要他用力将此人摔下,那人定然会骨断筋折登时毙命,而其余刚从地上爬起的几人也都投鼠忌器,竟一时不敢围上。 “咳!咳!”,随着在旁观战的朗·梅色两声清咳,猛虎般的莽布支一怔,不情愿地轻轻地将手中那人放到在地上。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吐蕃勇士莽布支以一敌十,竟已完胜。 殿内诸人颜色皆变,高力士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面色煞白。 朗·梅色再次向天子施礼,奏道:“尊敬的天可汗,吐蕃勇士的表演已经完成了,接下来他将接受大唐勇士的挑战!”他神色倨傲,竟似已稳操胜券。 话音未落,只听得殿角一阵如洪钟般的大笑,有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对付这种三脚猫的功夫何须大唐勇士?某这旗手便来试试!” 众人看时,只见东南侧殿角幽州诸将中走出一位金甲武将,三步两步便来到殿前向天子跪倒施礼,口称:“圣人在上,卑将安禄山请战!” 天子李隆基亦是争跤行家,方才见莽布支露了一手,已知此人神勇,自忖禁军中似乎无人是其对手。此时,他见这位自称安禄山的幽州将领主动请缨,不由得心中一宽! 只见这安禄山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身高一丈三尺有余,样貌雄伟,身穿一副金色山字纹明光铠,头戴金色兜鍪,一张大脸上略有些雀斑,须发皆赤褐色,一双大眼亮如明灯,狮子鼻微微有点酒糟,配上一副豪阔的大嘴岔,威风凛凛中居然还有些俏皮的憨态。 天子蓦然想起一事,向张守珪问道:“张卿,今日献捷时单人护持军旗的可是此人?” 张守珪忙跪倒回奏:“陛下圣明,正是此人。边营莽夫,初见圣颜,不识礼节,望陛下赎罪。” 此番张守珪进东都后一直谨言慎行,但此时见吐蕃使者张狂忒甚,早存了惩戒之心。再则,他也知这安禄山是自己幽州军中的“第一争跤高手”,身上颇有些手段。加之此次他未能如愿进入政事堂,心中不平,故亦存了赌气争胜之心。 其时,这安禄山已被晋升为幽州左骁卫将军,但他仍自口称“旗手”也实在是狡狯韬晦,张守珪并不揭破,反而心中赞他机敏——如此一来,即便安禄山战败,那位号称“吐蕃第一争跤手”的莽布支也不过摔倒了一名幽州唐军的“护旗手”,又有甚光彩? 天子李隆基早已洞察此节,他捻髯微笑,恩准安禄山出战。 安禄山除去甲胄,露出肉墩墩、毛乎乎的一副雄壮身躯来,宛如一尊立地太岁。 他笑嘻嘻地对莽布支行了个拱手军礼,又竖起大拇指道:“一个打十个,不错!” 那莽布支本是个英雄人物,他见此人相貌威武,身高体重与自己相仿,裸露的上身留着几道深深的疤痕,想来也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勇士,便也存了些相惜之心。但是,他此生未尝败绩,又刚刚击败大唐十名禁军高手,也不免心生狂傲,拱手还礼道:“大唐旗手,是不是三脚猫?比一比!” 安禄山听他认准了自己是大唐的旗手,心中暗笑。 便在殿中慢慢吞吞地走了几趟,抬腿踢脚热身备战,还故意腆着肚子将各种动作做得短促笨拙,显得憨态可掬,竟有不更事的公主、皇子看到他那副笨熊般的样子,不禁被逗得笑出声来。 安禄山的热身好不容易才算完成,莽布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七章 猛虎和神鹰 双方主客之位站定,嗔目对视便欲相搏。 莽布支正全神贯注地准备出击,却见安禄山本也是凝重认真的表情突然一收,转而换上了一副歉然的笑容,绷紧的身体也随之放松。 莽布支不明就里,也只得暂时打消进攻的念头——他这等一流高手自顾身份,绝不会在对手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像街头的无赖一般上前斗殴。 只是这一停顿,他胸中一口气已泄了大半,不由得暗暗恼怒。 却见安禄山笑嘻嘻地对莽布支点了点头已示歉意,伸手解下了腰间的一条蹀躞带,随手扔到了一边。 莽布支见那条蹀躞带上有铜、铁铸成的花纹,有的花纹凸起边缘锋利,过会儿二人纠缠角力时难免会割伤自己,虽然并无大碍,但也着实没有必要。故此,他心中不禁对这个“憨厚”的胖家伙生出了一丝好感,心想:“这旗手还算晓事,一会儿不让他输得太过难堪便是!” 安禄山又磨蹭了一会儿,才与莽布支凝神对视,摆好架势准备接战,刚刚还算“友好”的氛围霎时突变! “吼!” 一声巨响,两位巨汉如猛虎对熊罷般扑在一处。 真是一场好斗: 一个巨手蒲张,揪住对方肩头跤衣往后抱摔,一个憨腰猛沉,拖曳对方前躯重心向前扑倒;一个连声呼喝,腰腹用力试图将对方架离地面,一个屏息凝神,弓背俯身力争让自己压住敌手;这边崩、托、扣、盖、引,那边分、掳、拨、斗、推;一个是搅乱天下的恶物梼杌,一个如逞凶世间的猛兽穷奇。一个奋起千钧神力,要将皑皑的雪山扳倒,再践踏如泥;一个凝聚无上勇气,定把汹涌的北海掀翻,要浪涌平息。 大殿中二人缠斗,“砰、砰”之声不绝;四只大脚落地,“咚、咚”之声难歇,二人鼓起的劲风竟将附近几座烛台上的蜡烛吹灭。 此时,莽布支才知道自己遇到了劲敌! 他也没想到对方的躯体如此胖大而脚步却如此的轻盈,虽然以前也曾遇到过体型更大的对手——那是一位肤色黝黑的西域昆仑奴跤手,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但是却步伐沉重缓滞,在自己连使三个引手后便立足不稳摔倒落败;而眼前这个大唐“旗手”却能每次都识破自己的后招,并用精巧而扎实的步伐化解……他察觉到这个难缠的对手所用的争跤术中不仅有中原、西域的争跤手法,更有北方草原地区的摔跤技术,还掺杂有很多看似无赖,实则极为有效的“野跤”套路,有几次他一不小心,居然差点吃亏! 但无论怎样,三十回合过后,莽布支已感觉到对手的节奏开始紊乱,脸上也已经大汗淋漓,逐渐更多地采取防守的战法……而此时,他自己的体力却仍然充沛,再这样下去,只需再有十个回合当可稳操胜券。 本来嘛!这个“旗手”巨大的腹部既是他体重优势的来源,也是他的巨大负担。 在莽布支的步步紧逼下,安禄山已经在慢慢退却…… “这是追击的好时机!”莽布支信心陡涨。 然而,在电光火石见,他觉察到对方浅褐色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狡黠的光芒,不禁心中一凛,登时明白:“他在故意诱我深入!” 想到这里,他立即迈右脚佯装追击,并暗藏一个后招,准备将计就计将对手制服。 果然不出他所料,安禄山突然一声低吼,刹那间反守为攻,俯身向莽布支的右小腿扑去,只要扑中,他即可将莽布支掀翻在地。 然而,早已看破他诡计的莽布支右腿只是虚探,就在安禄山扑来的同时,他便急忙撤腿,并双手牢牢扣住了安禄山的两肩,准备借他一扑之力,直接将他按趴在地! 两个力大无比的巨汉的打斗竟然更是一番斗智的较量! 大殿中的人们一声惊呼,似乎均认为这个代表大唐出战的“旗手”败局已定! 然而,正如一只青狼般躲在角落中观战的史思明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微笑。 “吱——”莽布支右脚脚底发了一声刺耳难听的噪音,让殿中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与此同时,这位吐蕃第一争跤手脚下一滑,就此失去了重心,覆面摔倒! 众人大惊!再定睛瞧时,见安禄山已将莽布支牢牢按在身下——根据争跤的规则,他已胜出! “彩——!”大殿内登时彩声四起。 而细心的人则看到莽布支的右脚不远处赫然落着一物,正是那条被安禄山“随手一抛”的蹀躞带…… “彩!”天子李隆基已经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口中赞道; “张令公的幽州军中人才辈出啊!”他抚掌大笑。 张守珪笑着,谦逊地向天子一躬,殿中李林甫、高力士等大臣也都鼓起掌来。 莽布支挣扎着站起身来,他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已涨得紫红。他发现自己结结实实的上了眼前这个“旗手”的大当,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暗暗惊惧——他脑海中浮现出对方在开赛前热身时的每句话、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动作…… “这个对手太可怕了!”——种种迹象都说明自己在竞技之初便已落入这个看上去憨态可掬,甚至有些蠢笨的“旗手”的圈套:从一开始那走来走去的所谓的“热身”,对方就在观察和筹划所有的进退路线;将那条蹀躞带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扔,实际上正是早已准确的计算好了自己最后的落脚点;而在竞技过程中,他凌乱的呼吸,汹涌的汗水,看似力竭的退让,甚至那一闪而过的狡黠眼神,无不将自己引向早已埋伏好的“捕兽夹”——那条早已扣好的蹀躞带……。 当莽布支想明白自己落败的原因后,便毫无掩饰地佩服起眼前这位击败自己的对手——安禄山来,性格豪爽的他竖起了一只大拇指,用生硬的汉话赞美了那位刚刚击败了自己的对手:“大唐旗手‘双全智勇’!我输了!” 他也不理会还愣在一边的朗·梅色,躬身只向天可汗行了个赳赳的军礼,便迈开大步赳赳下殿去了。 朗·梅色俊俏的黑脸已经变成紫红色,他虽是正使,但并不敢责备此番同来的这几位勇士——他们不仅是受到赞普器重的大将,更在吐蕃军民中像神一样地被崇拜。 他也看得出来,如果单论争跤技巧和体力,这个叫安禄山的“旗手”肯定无法胜过莽布支,但是,这家伙的奸计,恐怕连吐蕃第一谋士——智慧无比的论·名悉猎也未必能轻易识破。 他抗议道:“哦,大唐自称天朝上国,怎么可以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获取胜利!” 还未等大唐君臣应声,使节席中一个身着华贵服饰,长着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的年轻人站了出来,大声说道:“输了就是输了,怎么可以抵赖?说起卑鄙手段来,怕是谁也比不上你们吐蕃人。” 众人看时,此人正是小勃律王子苏失利。 小勃律是大唐属国,地处陇右道最西南端,与吐蕃接壤,也常受吐蕃侵扰。此番小勃律王子苏失利受老国王的委派率使团先到长安,又到洛阳,便是请求天可汗加派重兵保护自己的国家。近期,他还收到了密探的警告,吐蕃人已经制定了秘密劫持他的计划,好在将来把他作为人质,要挟老国王归顺。故此,他在内心里早就将吐蕃使节视作敌人,十分不齿。 苏失利虽然只十八九岁的年纪,但他的身份是小勃律的储君,在西域诸国中影响力也不小,故此,他这番话立即引得不少与大唐亲近的邦国使节也都纷纷站出来指责朗·梅色。 饶是朗·梅色机变多智,一时也难以于众人争辩,而坐在席上一直未动的吐蕃副使似乎更能沉得住气,处于尴尬中的朗·梅色与他眼神一交,便即刻恢复了镇定。他息事宁人地说道:“好吧!不争论了,我们应该礼让和尊重主人,接下来我们来比第二场吧!” 随后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勃律王子苏失利,心想:“等着吧,你这乱吠的小狗!等你落入我的手心,让你亲眼看看赞普的军队杀进你们的王宫,看你还敢不敢嚣张!” 苏失利却不理睬他,只自顾自地与其他国家的使节有说有笑,一副浑不把朗·梅色这个吐蕃使节放在眼里的样子。 此时,殿外悄无声息地走入一人,他步伐缓慢,面色焦黄,面容瘦削,一副口鼻也都生的较小,如果不是留着一小撮八字胡须,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名未长开的患病少年。但他一对黄澄澄的眸子却如金雕的眼睛一般的精光四射,身后只背一张黑黝黝的大角弓。 这位貌不惊人的汉子,却有个响亮的称号——“雪域神鹰”! 他便是被称为“吐蕃第一神射手”的铁刃·悉诺逻。 今晚的第二场比试将是“弓箭”,而比赛场地也被暂时转移到了五凤楼殿外的城头上。 夜空中不见月光,璀璨的星辰布满天际,宛如缀在深蓝色绸缎上的无数颗瑟瑟宝石。 大家都很想知道,吐蕃第一神射手要如何在这样的夜色中展示射术。 只见五凤楼下的广场上慢慢飘起了红、黄、白三组不同颜色的孔明灯。 第一组的三盏红色孔明灯越飘越高,目测已至城头以上三百步的高度,渐渐缩小为三颗红色大星,这个距离早已超过普通硬弓的最大射程了。 只见悉诺逻引弦连射,“嗖、嗖、嗖”三箭发出,立即将三盏红灯一一射落! 在城头观看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片赞叹,都觉此人箭术不凡,而薛讷、裴旻等成名已久的神射手自思也能办到,便专心看他接下来还有甚高明之处。 陇右兵马使盖嘉运鼻子里“哼”了一声,心中颇不以为然,暗存了要与对方一较高下之心。 第二组的三盏黄灯升起,它们被用极细的铁丝连在了一起,在天空中飘飘摇摇……等它们飞至距城头以上两百步的时候,只听“砰”、“砰”、“砰”三声弓弦响,悉诺逻手中的弓箭连发,又将三盏灯一一射灭。 这看来似乎与之前一组无异,但诸将却都大吃了一惊:三盏灯连在了一起之后,只要其中的任何一盏灯被射落,都会立即牵动其他的两盏灯的运动轨迹发生改变。这个叫悉诺逻的吐蕃射手虽然其貌不扬,却能以如此快捷的连珠箭手法射落这三盏黄灯,实在叫人惊骇。 就在人们还在惊讶之时,十盏白色孔明灯升上三百步左右的高度,突然同时着火,变成十个火球,瞬间开始极速下落。 只听得一阵错落有致的“砰、砰、砰”的弓弦声响,悉诺逻犹如一位气定神闲的琴师,迅捷无伦地连发了十箭,每一箭都将一盏正在疾速下坠的孔明灯残骸击得火花四溅。 这一下,五凤楼城头上的人们都被吐蕃射手出神入化的箭术所震惊——有人赞叹,有人惊愕,有人拍掌,有人喝彩…… 诸位唐将均皆骇然,他们低头自忖,如果换做自己,能射落第二组的三盏黄灯已有很大难度,而完成对十盏坠落残灯的连环速射却无论如何不能做到……况且,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发十六箭,臂力和耐力能否跟得上也很难说! 素有“盖一箭”之称的盖嘉运头上已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一开始还打算施展一下手段来教训一下这个吐蕃射手,但此刻已不敢请战。 忽然,就在这一片唏嘘和赞叹声中,人们听到两声清晰的对话。 “末将愿与吐蕃射手一试高下!”一个金属般铿锵有力的声音请战; “高丽奴,不知天高地厚,还不噤声!”一个浑厚的声音呵斥道。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八章 高仙芝 五凤楼城头,吐蕃第一神射手“雪域神鹰”悉诺逻出神入化的箭法着实震惊了大唐君臣。 他那部黝黑的巨大角弓在星光下泛着黯淡的幽光,那是由吐蕃技艺最高超的工匠用雪域高原上百年罕见的白牦牛王的黑色巨角和背筋做成的,仅工期便足足耗费了九年。 当年,吐蕃赞普尺带珠丹亲手将这幅弓箭赐给悉诺逻,并亲口对他说:“我的神射手悉诺逻啊,我将这副弓箭赐给你,也将雪域高原的安宁和光明之军的荣誉托付给你。希望你用自己的生命捍卫它的尊严!” 那一天,自出生起就是一名小农奴的悉诺逻匍匐在地,他金色的双眼中饱含着热泪,从赞普的手中接过了这只宝弓和自己的自由。 从那以后,悉诺逻不知道用这只宝弓射杀了多少敌对的勇士,也不知道猎杀了多少猛禽野兽。 但是,悉诺逻牢记赞普的嘱托,他给自己定下了三条规矩:“第一,不射杀老幼妇孺;第二,不射杀手无寸铁的僧侣和平民;第三,不射杀已经投降的敌手”。 多年来,他也一直坚守着自己定立的铁规。 正因如此,更让他在吐蕃军民中赢得了崇高的威望和“雪域神鹰”的称号——在吐蕃苯教的传说中,上天大神的身边就有一只法力无边而公正仁爱的神鹰,它托起太阳佑护着雪域高原不被黑暗吞噬,保护着生活在这里的吐蕃人不被外族欺负。 人们相信,长着一双金色鹰眼的悉诺逻就是那只神鹰的化身。 就在这时,天子李隆基清晰地听到人群中传来这样两句对话。 “末将愿与吐蕃射手一试高下!”一个年轻的声音似乎在向身旁的长官请战,他的嗓音带有金属的质感,虽然已经尽量压低了音调,但听起来仍觉铿锵有力。 一个浑厚而粗豪的声音低声呵斥道:“高丽奴,不知天高地厚,还不噤声!” 天子李隆基的眉头轻轻一皱,身旁的李林甫、高力士等人也均循声望去,只见群臣中立定两人,前面一位金甲绯袍,腰缠金带的将军正在低声呵斥他身后的一位年轻小将,那员小将挨了上峰的叱责,正低头不语,有些尴尬。 金甲绯袍的将军正是前不久刚刚履新的安西兵马使夫蒙灵察,此番他被天子特旨诏入东都述职,故此有机会参加此次酺宴,而他身后那员小将却没有几人识得。 “夫蒙灵察,陛下身边怎可聒噪喧哗?还不请罪!”礼部尚书李林甫见是刚提拔起来的从四品边将,便出言申斥,他知道,这人虽然是员勇将,但身上总是有些武夫粗陋的秉性。 夫蒙灵察狠狠瞪了身后那员小将一眼,似乎是怪他多事引起了这许多麻烦,前驱两步向天子请罪:“陛下,微臣管束不严,手下从人口出狂言,惊了圣驾,请圣人赎罪。”他身后之人也紧跟着跪地叩首谢罪。 天子面色平和,对李林甫说:“李尚书不必责备于他。今日君臣同乐,繁文缛节可免”又对跪在地上的夫蒙灵察和颜悦色地说道:“夫蒙将军平身,朕听尔等方才议论,不知爱卿因何阻止于他?”他特意用了“爱卿”两字,以宽慰夫蒙灵察之心。 夫蒙灵察面色一惭,谢恩后起身回奏:“陛下。偏鄙小将如井底之蛙,见识浅陋,当着诸位勋贵大臣口出狂言,实是因臣平时疏于管教,惊动圣驾,臣死罪!” “夫蒙将军能识大体,朕心甚慰,手下将佐有忠勇之心,甚善!”天子略作安慰,便看向夫蒙灵察身后那人。 一见之下,他不由得心生喜爱,只见那员年轻将官好不威风,他只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高八尺,面如冠玉,黑鬒鬒的一对利剑眉斜插入鬓,一双虎目灿若星晨,披一身银色龙鳞软甲,外罩绿色锦袍,此时虽仍面有惭色,但丝毫不掩他身上一派勃勃的英雄气概。 天子微笑点头,问道:“你是夫蒙将军帐下何人?” 那员小将忙附身下拜,奏道:“末将高仙芝,现任夫蒙将军帐下游击”他顿了顿又说道:“末将不识大体,冒犯主将虎威,亦惊扰了圣驾,死罪!” 天子很喜欢高仙芝的堂堂仪表与谦卑恭谨,宽慰道:“朕不怪罪,卿速平身!”又问道:“你方才说想与吐蕃射手一较高下?” 高仙芝答道:“末将懂些箭法,斗胆请战,如若不胜……”他顿了顿,朗声道:“末将甘当军法!”,言中隐隐竟似有激愤之意。 天子李隆基一笑,仍宽慰道:“年轻人有血性、有胆气,想为国家立功,原是好的,但宴前较技演武,本为怡情而已,切不可动了义气。记住,你是大唐的将军!也要体谅你们长官的苦衷啊。” 这番话既慰勉和鼓励了高仙芝,又顾全了主将夫蒙灵察的威严,还似在敲打吐蕃使者的狂妄。 夫蒙灵察见天子当着许多人顾全自己的颜面,也不禁大为感激,忙启奏道:“陛下,臣知高君善于骑射,箭法出众,不妨许他一试!” 天子李隆基当即诏准!他身旁众臣皆暗自佩服如此高明的驭人之术,只短短几句便使得将帅同心,同仇敌忾。 河东节度使王忠嗣笑道:“高仙芝,你家夫蒙将军已为你请战了,此番你可不必甘当军法了!” 一言即出,薛讷、裴旻、张守珪、盖嘉运等几位大将也都跟着笑了起来,老帅信安王李祎也捻着白须微笑不语。 实则,这些沙场宿将都懂得一个道理,较量射术最重射手的心理素质,心浮气躁者则必败无疑,唯有心无旁骛才能将技术水平发挥到最高。他们虽然平时杀伐决断惯了的,此刻也起了奖掖后进之心,说几句不怎么可笑的“笑话”,实则是帮这员小将平复心态。 高仙芝起身来至五凤楼城头,伸手接过禁军送来的几张硬弓,略一掂量,轻轻松松抬手开弓,只听得“嘎嘣”、“咔嚓”几声,几张优良的硬弓均被拉折。 他摇了摇头,说道:“这几张弓力量太弱,不堪用。可惜我的弓箭没有带来!” 众人见他如顽童折花般将几部硬弓拉折,当下无不骇然,心生佩服。只见紫袍金带的老将军薛讷似对天子奏请了什么,天子点了点头,便让身边的高力士匆匆去了。 不一刻,高力士回转,身后跟着的两位兵士抬上一张沉甸甸的白色大弓来,径直交到了高仙芝手中。 “高将军,震天宝弓,你好生使用,莫辜负了圣人隆恩!”高力士对高仙芝点了点头,说道。 高仙芝手端这张沉甸甸的宝弓,见把手上有“震天”两个古篆字样,心中登时一惊,再仔细看了看……没错!他手中正是大唐的镇国宝弓——“震天弓”! 大唐的战士没有人不知道这部神弓,高仙芝也是如此! 他儿时最爱的就是听祖父反复讲述前代名将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传奇故事,而当年薛老令公用的正是这把“震天弓”。 后来,高仙芝跟随父亲去了安西,他花了比别人多数倍的时间苦练射术,就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与薛仁贵一样射术无敌的大唐军神。 此刻,这部令他朝思暮想的“震天弓”居然就这样握在了他的手中…… 高仙芝还在沉思,谁知那震天弓的弓弦竟突然轻轻颤动起来,并发出了悦耳的“嗡嗡”的声音——在军中的传说里,只有当带有灵性的宝弓在遇到自己真正的主人的时候,才会发出这样的“弦歌”。 老将军薛诺大惊,自从父亲薛仁贵去世后,这张“震天弓”就再也没有发出过如此悦耳的“弦歌”,他抿紧了嘴唇,强抑了一下心头的激动——他想看看这个叫高仙芝的小伙子究竟有甚本事,能让沉寂已久的“震天弓”认他做新的主人。 而此时,在一旁的悉诺逻也是一言不发,但他一对精光四射的鹰眼正紧紧地盯着这个叫高仙芝的年轻将军和他手中的那张宝弓。 那支宝弓周身呈象牙白色,在星光与灯火掩映下泛出柔和的光,曲度优美的弓身朴实无华,几乎没有任何修饰,但这平和的表面下却蕴藏着一股不易被人查觉的巨大杀气,那是多么令人喜爱的一张弓啊,如果能得到它,将是作为一名射手的无上荣幸! 现在,就要看眼前这个叫高仙芝的小子有没有本事驾驭这张宝弓了。 三盏红色孔明灯徐徐飘起,也到了大约三百步的高度,高仙芝镇定心神开弓仰射,只听“嗖、嗖、嗖”三声,三支利剑破空而出…… …… 盏红色孔明灯居然仍在空中,越飘越高。 …… “怎么?一箭都没有射中吗?”人们心头登时冰凉。 天子李隆基脸上有些木然,许多大臣脸上献出失望的神色,而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的脸色则阴沉的可怕。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九章 震天弓 “高仙芝,莫忘了祭弓!”有些发懵的高仙芝耳边想起了老将军薛讷苍老的声音。 高仙芝猛然惊醒,他歉然地向这部宝弓的前主人一笑。 天子李隆基和老将军薛讷看得出,这一笑中,除了歉意,还有一种坚定的自信! 朗·梅色却是眉开眼笑,他往前一步正欲宣布这一场比试吐蕃胜出,一直闷声不吭的悉诺逻却抬手制止了他,轻声说道:“新弓,需要熟悉,这不算数!” 显然,只有神射手才真正了解神射手,只有知音才会真正尊重知音! 朗·梅色不敢多说,只轻轻“哼”了一声,心里暗骂:“你个农奴出身的贱种,还以为自己现在当起主人来了吗?” 高仙芝伸出右掌,握住仍在颤抖不止的弓弦缓缓捋下,掌心立即被割破一道不深的口子,但鲜血也流了出来,一段弓弦因此被染成了红色。 他又用鲜血淋漓的右掌抚摸了一遍象牙色的弓背,那斑斑的殷红色血迹好像一朵朵展开的红梅。说也奇怪,这套动作做完,弓弦便恢复了常态,不再颤动。 高仙芝一个箭步窜上城头垛口,开弓如满月,对停留在夜空中足有四百步的三颗光芒微弱的红色“小星”射去。 又是“砰、砰、砰”三声清响,空中三盏红灯猛地一闪,旋即熄灭——在一旁的盖嘉运看的清楚:三盏红灯已升到最高的高度,实际上早已远超寻常硬弓的射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 人们无比兴奋地拍掌称赞,心中的阴霾立时被扫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高仙芝手中宝弓连发,“砰、砰、砰”的弓弦响声不绝,顷刻间便依样画葫芦地将三盏黄灯和十盏白灯一一射落,只见他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箭法、臂力和耐力都较悉诺逻丝毫不差。 五凤楼城头响起一片喝彩声,诸人均皆面露喜色,夫蒙灵察暗中瞥了一下盖嘉运,见他紧紧抿着嘴唇,面色铁青,知道这位“盖一箭”被自己的手下盖了一头,心中不禁大为得意。 他咧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拍着盖嘉运的肩膀故意问道:“老盖,你觉得我手下这小子本事如何?将来还得要你多指点指点他啊!” 盖嘉运听他故意奚落,鼻子中又是“哼”的一声,便转过身去不去理睬他……。 此时,天子李隆基捻髯微笑,对着已经眼含热泪激动不已的老将军薛讷说道:“爱卿,看来平阳郡公的宝弓后继有人了!” 薛讷颤声道:“老臣终于为震天弓找到一个合格的新主人了!” 当年薛仁贵去世之前曾有交代,薛家后人必须要为震天弓和银剪戟两件宝物妥善选择继承人传授,因为这两件宝物属于大唐,而不仅仅是薛家的私产。 当年,薛讷继承了这一弓一戟,遂成一代名将。如今他已年老力衰,不再征战,而同族中年轻一辈的子侄里却无人能继承这两件宝物,故此一直忧心忡忡,生怕它们埋没在自己手里。 今天,他惊喜地发现这位年轻的小将高仙芝俨然如一颗新星般正在冉冉升起,且已被震天弓“认作”新的主人,一时心中竟百感交集,眼中隐隐泛起了两点泪光。 如此,高仙芝与悉诺逻战成平手! 众人见这两人的箭法都是精妙绝伦,均希望他们能继续比试下去,好一饱眼福。 两人亦有英雄相惜之意,也都是逢强愈强,更期待继续一较高下…… 五凤楼下的金吾卫奉命向夜空射出一支绑定引火之物的鸣镝火箭,“吱——”的一声射上半空,俨如一颗直冲霄汉的流星。 高仙芝开弓如满月,又是“砰”的一声,一招“流星赶月”竟将那支鸣镝凌空射中,火花四溅。 紧接着,又一支鸣镝火箭升空,也被悉诺逻凌空射灭。 刹那间,只听得“吱——吱——吱——”鸣镝之声不绝,“砰、砰、砰”的弓弦声也响成一片——但凡有一声弓弦响,定有一支尖啸着的鸣镝火箭被凌空射落!一时间天空中如放起焰火一般,五凤楼城头的君臣和外国使节们已被二人的绝妙箭法炫地头昏眼花,早就分不清是谁射出的箭矢,只得不停地鼓掌喝彩。 这一轮,二人各自射落十支火箭,仍是不分胜负。 就在这场较技不得不将以平局收场的时候,高仙芝提出“巧射”比试,悉诺逻又欣然应战。 所谓“巧射”,将着重赌赛二人弓箭技法,而弓箭射程、臂力、射速等已经不做重点,能推陈出新而对手不能仿照者胜出。 诸人回至殿中,高仙芝令人在二十步之处摆上一只箭靶。 诸人不禁大惑不解,难道要在殿内射靶比试?这个距离,莫说是两位神箭手,即便是裴耀卿老相公射来,也恐怕能命中个十之八、九…… 高仙芝不慌不忙,朗声道:“末将斗胆但请一人立于靶前,所出之箭绕过其身而射中靶心。如伤人或不能射中靶心,均算失败。” 此言一出,尽皆愕然。 夫蒙灵察脸涨得通红,呵斥道:“高丽奴,五凤楼上怎敢胡来?万一有失,焉有你的命在?”他知道,虽然御前较技所用的都是特质箭头,但如此近的距离仍会致人重伤或死亡。 高仙芝拱手施礼道:“夫蒙将军,此技末将从未失手!”他的语气坚定,竟毫不退让。 “你!~”夫蒙灵察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来!”有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众人望去,只见说话的一人正是吐蕃神射手“雪域神鹰”悉诺逻——经过方才比试,他已非常敬佩这位叫高仙芝的年轻将军的箭法,而相比射箭技巧,此时斗的更是双方胆量。悉诺逻不禁脱口而出愿意充当高仙芝“巧射”的龙套,实在是因为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 而另外一位则更出人意料! 只见他只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如重枣,三缕美髯,卧蚕眉下一双凤目,头戴黑色进德冠,绯袍金甲,腰束十一銙金带,一派威风凛凛,器宇轩昂的上将气度。 高仙芝认出此人正是当今大唐最年轻的节度使——掌管河东节度府的左羽林上将军、号称“大唐战神”的王忠嗣,方才在城头上出言宽慰自己的也正是此人。他当年屡次大破吐蕃、突厥来犯之敌,从未有过败绩,更在两年前的玉川之战中以少胜多,单骑闯阵,毙敌无数,如今的大唐军界中谁不知道他的名号? 王忠嗣笑道:“悉诺逻,大唐射手自有我等相助,不劳贵使相帮了”又向天子奏道:“陛下,微臣愿成全高将军忠勇,望陛下恩准。” 天子李隆基略一沉吟,便即准奏——他非常了解这位爱将兼“养子”的脾气,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朝中,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但一旦决定就绝不退缩——这种坚毅果断的性格,也正是年仅二十九岁的王忠嗣迅速成为帝国最闪耀的将星和大唐开国以来最年轻节度使的重要原因。 高力士与几位身材高大的侍卫又像方才在殿外时那样,暗暗组成了一堵疏密有致的人墙护在了天子身体之前,同时也为天子留出了足够的视野。显然,对他们来说,即便今晚比试的所有箭矢都已经换上了特质的箭头,但仍需要时刻注意护佑天子的绝对安全。 王忠嗣与高仙芝略作交谈,便踱至靶前五步处立定,围观群臣屏住呼吸,均想:“夫蒙灵察说得对,这个高仙芝年少狂妄,的确不知道天高地厚……万一伤了王节度,怕是连三族都要株连……”。 大家见二人和那箭靶明明在同一条直线上,除非高仙芝一箭将王忠嗣的颅骨洞穿,或王忠嗣闪身避箭,否则焉能射中箭靶?当真是匪夷所思。 此刻,王忠嗣却气定神闲,手中端着一只酒盏,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冒险毫不在意。 郎·梅色在一旁暗暗得意,心道:“高仙芝,好样的!等你一箭射瞎‘大唐战神’的眼睛……不,最好是能一箭击穿他的脑袋!那可就为咱们吐蕃立了大功啦,只是不晓得你自己的脑袋还保得住保不住呢!” 而悉诺逻则皱眉思索,既在想高仙芝要怎样的完成这次“巧射”,又更加佩服“大唐战神”王忠嗣的无畏胆魄。 “大唐有这么多的能人和勇士,赞普坚持与大唐保持友好,才真是顾全雪域高原的安宁与和平的英明决策啊!”悉诺逻暗暗地想。 他虽然平时很少过问政事,但毕竟身处吐蕃权力核心,对赞普尺带珠丹与那些保守老贵族们的分歧也自是了然。 高仙芝虽心怀感激,但也无暇多想,他向王忠嗣一躬,便拈弓搭箭,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深地吐纳,蓦然间,他虎目圆睁,手中宝弓发出“砰”的一声响,一道寒光飞出,一支箭直奔王忠嗣面门! 殿中诸臣惊诧地“啊!”的一声,胆小的人已经不敢再看,满脑子都是王忠嗣被一箭射中面门的惨状。 说也奇怪,那箭飞出后箭杆疾速旋转,箭尾竟自动地甩向右侧,箭尖在空中画出一道匪夷所思的弧线,刚巧擦着王忠嗣的耳边飞过,准确的射中他身后五步处的靶心。 紧接着,高仙芝又在电光火石间连发两箭,两箭全都神奇的绕过了王忠嗣的面门,准确地射中他身后的靶心。 三箭射完,殿内鸦雀无声,安静的怕人……良久,才爆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喝彩声! “好啊!神箭!” “神箭!”天子李隆基也兴奋地从龙椅上站起,带头鼓起掌来。 夫蒙灵察也改了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咧着大嘴笑道:“好小子,高丽奴,还有这两下子。”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章 雪山狮王 高仙芝将震天弓端在手中,向王忠嗣深深一躬——他太佩服眼前这位“大唐战神”了。自己的三支箭射出之后,王忠嗣的身体不仅如磐石般纹丝不动,似乎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个人太可怕了!”高仙芝想,与自己仅初次相逢的帝国四品大员,享有“大唐战神”的殊荣,却丝毫不怀疑自己这个无名小卒的能力,还愿意陪自己以身试险…… 悉诺逻也已被震惊了,不但是因为高仙芝的神奇箭法,更是因为“大唐战神”王忠嗣的超人胆识,他那双金雕般的眼睛敏锐地观察到王忠嗣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过一丝的闪烁与慌张。 “天啊!他不是人!他是…不怕死的…魔鬼!” 同时,悉诺逻也已看清了高仙芝所谓“巧射”的花招——其实,这招只是射手对弓箭性能和箭矢运动轨迹精巧掌握的“炫技”,在战场上基本就是毫无用处的“花架子”。他自忖,自己虽然平时的确没有练过这招,但应该也能做到。 所以,当朗·梅色低声问他有多少把握的时候,悉诺逻自信地说“十拿九稳”。 而这句在他说来表示“毫无问题”的谦语,在朗·梅色听来却似乎更象一场即将降临的“灾难”——因为,此刻能为悉诺逻充当“龙套”的,只有他朗·梅色一人。 朗·梅色嘴唇发白,他恨眼前这个结果! 他恨自己,不该在赞普面前揽这趟该死的“活计”。他恨高仙芝,为啥偏要出这么一个刁钻的“巧射”玩法?他更恨王忠嗣,一个节度使放着好酒不喝,偏偏跑来当“龙套”……;他的副使身份特殊,自己死也不能让他上,况且那个家伙也看似对这一切并不关心;之前与安禄山争跤的莽布支已经打过招呼,自己一个人回驿馆睡大觉去了;那么,己方这个“龙套”的角色只能由自己担任了……,他觉得似乎殿内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自己身上。 “要是悉诺逻万一失手,恐怕我要被搭在牦牛背上回家天葬了……”此时他开始想象可能遇到的各种最糟糕、最可怕的后果,黧黑的俊脸已因过分的紧张变的如一只霜打过的茄子一般。 悉诺逻看出了他的恐惧,也不得不低声安慰他道:“请不要担心,您可以闭上眼睛。” 朗·梅色怨恨地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心想:“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好让你一箭射穿我的脑袋吗?你怎么不站过去让我射你一箭?”话虽如此,他也只好不情愿地挪到了刚才王忠嗣所站的地方。 心怀恐惧的等待是无比漫长的,而可恶的悉诺逻,那个农奴出身的混蛋,居然还煞有其事地将自己像个家具一样摆来摆去,一会儿让自己站前一点,一会儿又跑过来让自己靠旁边一点。 “你等着!”朗·梅色恨恨地想着:“只要我不死,我就让你——悉诺逻死在乱箭之下,让你也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此刻,他脑子中一片空白,身子飘忽几乎要摔倒。 “皇兄,吐蕃正使貌似身体不适,为什么他不自己退出较技呢?”不远处一个细细的女声传入朗·梅色的耳朵中,那是咸宜公主的声音,她正在问自己的兄长,寿王李瑁。 朗·梅色突然变得格外敏感的耳朵精准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听到了主人的召唤般,一片混乱的脑海中突然变得清醒。 “对啊!我是吐蕃正使,我还肩负着赞普的伟大使命,为什么我要给该死的悉诺逻去做龙套?”朗·梅色神志也登时清醒过来,眼前豁然明亮,他已经看到十五步外的悉诺逻已经拉开弓箭…… “再不说话就晚了!” 想道这里,他身上突然充满了勇气,猛地张开双臂喊道:“悉诺逻,放弃吧!既然刚才你自己也承认你的箭法比不上大唐的勇士,我们就应该像莽布支一样做个光明磊落的英雄。赞普交给我们与大唐友善的使命,不是让双方使节以命相搏的!” 这几句话说得含含糊糊,却将比武不胜的责任推给了悉诺逻。他举出先前莽布支主动承认失败的举动也是一种“先例”,还将赞普的使命抬了出来为自己开脱,言下之意似乎是“要不是为了赞普的使命,我朗·梅色才不吝惜牺牲自己呢!” 一番话说出,朗·梅色居然为自己的聪慧机敏和“忍辱负重”、“勇于担当”的高尚情操而感到骄傲,黧黑的俊脸上竟然流露出自豪的神色。 正要出手的悉诺逻绝没料到居然会出现这种情况,着实被“张牙舞爪”的朗·梅色吓了一跳,丹田中气息一乱,几乎将箭发出,好在他急忙收弓,否则弄不好一失手真得将这位正使的眼睛射瞎了。 他惊诧地盯着朗·梅色,不知道这位颇得赞普喜爱大臣是不是中了邪!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朗·梅色已经大大方方地承认己方再次失利,并将自己方才所说的“十拿九稳”偷换成了“可能失误”的意思。 悉诺逻气得脸色发青,盯着正在滔滔不绝的朗·梅色愣了半晌,最后,他只得一跺脚,收起黑色大角弓,头也不回的下殿去了。 殿内诸臣早已看穿朗·梅色的把戏,天子李隆基和老帅信安王李祎仍旧不动声色,李林甫、高力士等不禁掩口而笑,张九龄、裴耀卿等忠直大臣都厌恶地皱起眉头,而薛讷、王忠嗣、高仙芝等人更是为悉诺逻感到惋惜……他们明白,作为一名武将,有时面对的敌人并不在前方的战场上,而是在背后的朝廷里…… 此时,只见那位衣着华贵的吐蕃副使起身对朗·梅色耳语了一番。 郎·梅色向天可汗跪倒奏道:“伟大的天可汗,我这位副使愿意参加第三场的兵器搏击的较技,他的马槊愿意接受任何大唐勇士的挑战。” 其时,众人早已注意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吐蕃副使。 酒宴开始时,他一直躲在朗·梅色身后饮酒,并不与任何人交谈,后来裴旻老将军演练剑法,此人竟发出一阵突兀的冷笑,之后两场比试之时,此人也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而身为正使的朗·梅色似乎对他这位副使言听计从,丝毫不敢违拗,种种迹象可谓古怪至极。 殿内诸臣听到吐蕃使者提出马槊较技的方式,也都吃了一惊。 马槊,是最具破坏力的骑兵武器之一。 马槊一般长达一丈八尺,需要使用者有超人的膂力和优良的骑术与之配合才能发挥最大威力。上等马槊,仅槊杆的制作就需耗费三年的时间,可谓耗资巨费,再装上一尺六寸长的锋利槊锋,就成了骑兵手中杀伤力最强的武器,更是世家出身武将的重要标志。 此时,群臣中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陛下,老臣愿与吐蕃副使比试马槊。” 众人看时,见正是方才殿前演剑的老将军裴旻。 他赳赳而立,须发如雪,宛如战国廉颇、蜀汉黄忠一般威风凛凛。 吐蕃使者的讪笑嘲讽,老将军自是已听在耳中,他沙场拼杀多年,胸中自有丘壑,不屑与朗·梅色这等小丑般的家伙置气,只牢牢盯着吐蕃副使,老将军以他多年的经验和敏锐的临敌嗅觉感知到,这个家伙才是劲敌。 果然,吐蕃副使提出要比试马槊,已隐忍多时的老将军便第一个出班请战。他是当世名将,剑法已堪称当世第一,但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久历沙场老将的箭法和马槊也都罕逢敌手。 天子并未立即诏准老将裴旻的请战。正沉吟间,又有皇甫惟明、夫蒙灵察、盖嘉运等三员大将先后出列,都愿意替老将军出战,尤其是盖嘉运方才没有与悉诺逻比箭,故此急于在这场比试中挽回些颜面。 老将薛讷更是劝阻裴旻道:“老兄弟年事已高,还是让年轻人们去历练历练吧!” 如此以来,老裴旻心中着实犯了难,他的性格本就宽厚散淡,本也不想在这朝堂重地与外邦使节动一时意气,方待松口。 不料,那吐蕃副使又是“嘿、嘿、嘿”的几声冷笑,明显带着嘲讽之意。这下子可惹得诸将尽皆愤慨,都对那人怒目而视,恨不得立时将他结果。 老将军裴旻已被此人彻底激怒了!他皓白的胡须簌簌抖动,愤愤地对薛讷道:“老哥哥莫要阻拦,吾这条老命不要,也不能让此子欺我大唐无人。你等若再阻拦,我便……我便撞死在这阶下!” 此言一出,众将尽皆变色,薛讷也无法再加阻拦,天子李隆基也只得勉强准奏。 王忠嗣走上前来,对老裴旻施礼道:“末将见此人颇多怪异,恐有异能,望老将军多加提防。” 老裴旻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表示感谢,郎声道:“量也无妨!” 言罢,他转身昂昂去了。 五凤楼广场四周已经被几百个火把、灯笼照如白昼一般。 老将裴旻与吐蕃副使已经各自上马准备较技。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使用的两柄马槊已去掉了锋利的槊尖,更换上了重量相仿的圆形铜制槊头,这是专用做马槊训练使用的,饶是如此,也常有马槊手因意外而被击伤甚至击死。 裴老将军身披锁子明光铠,头戴凤翅盔,一副银髯飘洒前胸,跨马持槊,威风凛凛。 那吐蕃副使也已经收拾停当,众人再看他时,才都大吃一惊。 只见他赤红的面庞本也算英俊,只是似因曾生天花而满脸升满了坑坑洼洼的麻子,加之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感觉极不舒服,他魁梧的身上披一副精美的黄铜锁子战甲,右衽斜披一张毛绒绒的狮皮战袍,黄澄澄的狮头铜盔上留着一丛巨大的黑缨一直缀到背后,远远看去就像一只毛烘烘的雄狮伏在身后。 他胯下一匹神骏的黑色大食神驹,踢跳咆哮,鬃尾飘扬,四个蹄口足有碗口般大小,更惊人的是,他手中一杆特制的黑色马槊的槊杆足有二丈四尺,比寻常马槊的一丈八尺长出了不少。 在五凤楼上观战的王忠嗣、张守珪、夫蒙灵察、盖嘉运、皇甫惟明等大将的眉头都凝成了一个疙瘩,老薛讷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关切地趴在城头上观看。 果不其然,二人交锋伊始,老将军裴旻即落下风。 那吐蕃副使不但槊法神出鬼没,且力量远超一般猛将,他胯下那匹大食神驹更是如蛟龙般生猛,人强、马大、槊长,三大优势再结合他出众的骑术,只两三个回合便将裴老将军压制得难以还手。 然而,久经沙场的裴旻也绝非等闲之辈,他虽已久离战阵,但功夫却一天都没有落下,寻常两三个年轻将官齐上也未必能讨得他半分便宜。四五个回合之后,老将军改变战术,不再与对方硬碰硬,而是使出他从剑术中领悟出来的一套“以柔克刚,以巧破力”的制敌法门,手中马槊变得灵动起来,宛如一条蜿蜒游走的白蛇,他胯下大白马的步伐突然变得轻盈无比,无论对方马槊多长、力道多猛,都被裴旻一一化解,更反手赢得了几次反击的机会,若不是那吐蕃副使的确是身手了得,恐怕已被这老将拿下了。 然而,目前毕竟是单纯的马槊较技,如果放到战场上两军列阵厮杀,由于腾挪空间不大,老将军怕是早已败了。 总之,在这五凤楼下,即便裴老将军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暂时挣个平手。时间一长,老将军气息不畅,体力不支,已大汗淋漓,而对方那人却越战越勇,一条黑色马槊上下翻飞,如一条乌龙相似,黑色的槊影如一团黑雾将裴旻围住。 突然,诸将齐声喊道:“不好!”。 老薛讷更是一蹦老高,拍着垛口嘶声喊道:“小心!” 老将裴旻已被对方挑于马下,红光崩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金吾卫 五凤楼下,老将军裴旻与吐蕃副使战到十六、七个回合,已汗流浃背。 只听那吐蕃副使又是“嘿、嘿、嘿”的冷笑了几声,挺槊直刺老裴旻面门,这分明是要将老裴旻至于死地的招数。 但凡马槊较技,有不成文的规定——对手的面门、脖颈或心脏等都是禁止攻击的部位,否则,即便锋利的槊尖已被更换为铜球,但在偌大的冲击力下,中槊者还是会有生命危险。 裴旻大怒,喝道:“好贼子!” 遂屏气凝神用了个“崩”字诀,往外招架。 岂料那人竟突然变招,那条大黑槊猛然转向,直取裴旻的右肩。老裴旻应变果断,急用槊柄向右去挡,不料却正中对方下怀,那条森蟒般的黑槊竟又匪夷所思的转到老将门户洞开的左胸,狠狠地一击命中。 “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老将裴旻一口鲜血喷出,身体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飞出两丈多远,重重摔于马下。 五凤楼上君臣尽皆大惊失色,天子李隆基颤声唤道:“裴老将军!”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老帅信安王李祎眉头也是一皱,却并未出声。 而老将薛诺早已痛不欲生,他的一只大手拍在城墙垛口上啪啪作响,砖屑纷飞,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转身便欲楼下冲去。 王忠嗣、夫蒙灵察、盖嘉运等青壮年将领一个个怒发冲冠,额头青筋暴起,眼中杀气顿生。 朗·梅色的脸也已吓得惨白,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狂傲的王子琅支都居然公然违背赞普的命令,将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唐老将击下马来,看这样子,老裴旻不死也是重伤。 琅支都,是吐蕃赞普尺带珠丹与早亡的尺尊赞蒙(泥婆罗国公主)所生的大王子,他幼时感染天花,虽侥幸未死,但也因此破相,故此遭到赞普的冷落。 后来,也是机缘巧合,他被云游至逻些城的尕敦神僧收为弟子,带走苦修。从此,这个没娘的可怜孩子一去就是十八年。他天资超群,更将少年时所受的种种歧视与苦痛转化为强大的动力,在墨脱苦修的十八年中,本就天生神力的他终于练成了一身精奇的武艺,尤其是一支黑色马槊使得出神入化,可谓打遍雪域高原没有敌手! 三年前,刚满三十岁的琅支都回到阔别已久的逻些城,在父亲尺带珠丹的面前连胜十位猛将,威震吐蕃! 赞普对这个大王子的超凡武艺感到大为震惊,更对早年冷落他的行为感到后悔,于是将琅支都封为“雪山狮王”,并加封左领军大将的职衔。 三年内,琅支都率兵扫平吐谷浑、大勃律等邻邦,还多次击溃吐火罗、大食等西方强国的袭扰。只因近年来吐蕃与大唐和平相处,并无大的战端,故而他还没有机会与大唐将领对阵,他“雪山狮王”的名号也就很少被大唐君臣所知。 此次,他特向赞普要求随朗·梅色使团出使大唐,便是有心挑战大唐名将,尤其想会一会那位号称“大唐战神”的王忠嗣。而朗·梅色这个正使却只得处处按他的指示办事,“正使不像正使,副使不像副使”,一路也忒自生出不少闲气。 故此,五凤楼酺宴上他先是故意挑衅裴旻,又在马槊较技中下了死手,之后还不按照礼节下马扶助受伤的对手,反而纵马绕着躺在地上的老裴旻兜起圈子,口中继续讨战:“方才不作数,再来!朗·梅色,给我翻译,‘真刀真枪,死伤勿论’!” 飞扬的尘土,竟已将老裴旻已经不能动弹的身体笼罩。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琅支都实在是嚣张无礼至极。 老帅信安王李祎鼻子中“哼”了一声,终于开口,对众将道:“谁去教训此子?” 大家都知道,这位老帅既是宗室老臣,又是百战名帅,在军中众将中的地位极为尊崇,而且他平日里言语极少,一旦出声,便有千钧之重的大战! 此言一出,夫蒙灵察、张守珪、盖嘉运、皇甫惟明等大将闻言,毫不犹豫地同时请战。 尤其是“大唐战神”王忠嗣的一双凤眼圆睁,目光如利剑般盯向还在五凤楼下耀武扬威的琅支都,满满都是杀意。 原来,老将军裴旻、薛讷都是他阵亡的父亲王海滨将军的生死同袍,情同莫逆。年少时,两位老将更是对已成孤儿的王忠嗣有传艺、提携的厚恩。尤其是宽厚慈爱的老裴旻对他视如己出……。事到如今,纵然已成大唐第一将星王忠嗣向来行事沉着冷静,也已无法按捺住心中的熊熊怒火,要亲自出战,为老将雪恨! 天子李隆基一面急命高力士带御医前去救护裴旻,一面又对诸将地汹汹请战感到欣慰和为难。 他欣慰的是,诸将皆有胆色,面对强敌都毫无畏缩;而他为难的是,眼前的几位大将都是各镇主将,身负藩镇重任,若再因小小的较技比武而伤了其中任何一位,岂不因小失大? 再看其他年轻将领,如高仙芝、史思明、安禄山等人,恐怕也都未必能在马槊一项上胜过那个吐蕃副使。 而此时,张九龄等大臣一面劝诸将稍安勿躁,一面也恳请天子下旨结束较技。 正在五凤楼上吵吵嚷嚷的时候,却见楼下值守的金吾卫军士中冲出了一人,犹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向老裴旻。 得意洋洋的琅支都恰好圈马回转,见有人胆敢上前救助裴旻,故意要逞个威风,便纵马向那人直冲过去,要将他撞飞。 城上的人见了,不由得齐声喊道:“小心!”都为那名金吾卫军士捏了一把汗。 然而,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大黑马即将撞来时,那人却猛然收住了脚步,迎着马昂然定住了身形,口中“呔”的一声断喝,犹如半空中一个霹雳落地,惊得那匹凶猛的大黑马一声长长的嘶鸣,陡然人立而起,再也不敢前进一步! 琅支都定睛看时,只见那人身材与自己相仿,一身金吾卫的装束,头盔上的金色护面放下,故而看不见面目,但他昂昂而立的身姿如天神一般,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气势,同时有一股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令他心中一惊! 此时,那人也不再理会眼前这一人一马,几个箭步蹿到老裴旻身边,将他轻轻扶起,唤道:“老将军,你,你……!”语气中关切之意甚重。 老裴旻口中喷出的鲜血已将他胸前的银髯染红,左胸的护心镜已经被击得粉碎,亏得他有这副随他征战多年的宝铠护身,否则心脏怕已早被击碎,饶是如此,老将胸前肋骨也已折断了两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 此刻,他本已失神的眼中却突然一亮,颤声说道:“是……是你啊,这些年,你受委屈了,性子还与以前那样急躁吗?” 那人呜咽道:“老将军先不要讲话,静养为是!我……我已再也不敢犯急躁了。” “不急躁……就好,多磨练……就好……咳咳……”老裴旻喃喃地语道,一口血吐出,又昏死过去。 此时,高力士和御医等都已赶到,慌忙将老将军抬上软床急救去了。 五凤楼上君臣远远地见那军士向高力士施礼,似在请示了些什么。 高力士似稍作犹豫,便径直向五凤楼下跑来,伏地高声奏道:“臣举荐麾下左金吾卫军士一人,出战吐蕃副使,望陛下恩准!”他本就嗓音尖锐,在这夜风中声音自是飘的极高,城上君臣都听得极为真切。 王忠嗣早已远远看到那位神秘的金吾卫军士的身影似很熟悉,此时听到高力士提到“左金吾卫军士”一句,登时心中一亮,忙向天子施礼道:“臣也愿保奏此人出战!” 不远处的忠王李玙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身子也微微一动,欲言又止。 天子李隆基似乎也明白了高力士、王忠嗣二人的用意,便点头平淡说道:“哦,既然二卿皆保奏此人,朕便允准。叫他好生比试,不得有误!” 诸臣多数不晓得楼下那人来历,但见高力士、王忠嗣二人竟联名举荐一名小小的左金吾卫军士,也料想此人应有过人之处。 此刻的五凤楼下,老薛讷却已经嘶吼着奔上前去,焦躁地向御医询问裴旻的伤势,直到御医告知:“裴老将军性命无碍,只是需用药调养一年方可……”老薛讷这才略略放心,随即便凝眉瞪目,甩开旁人,大步流星去五凤楼旁马厩,提戟上马欲找琅支都拼命。 只耽误这一会儿功夫,五凤楼上圣旨传来,说是由那位左金吾卫军士对战吐蕃副使。薛讷登时大怒,催马上前一看究竟,待见了那人,却如孩子一般转怒为喜,唤道:“……,是你吗?” “老恩师,是我!”那人施礼答道。 “你,这些年功夫没有放下吧?” “弟子未敢荒废。” “好!好!”老薛讷点头,慷慨说道:“来,你用我的戟马!” “万万不可,弟子怎敢擅用恩师的传家宝物?”那人忙推辞道。 “哎!大丈夫,婆婆妈妈作甚!”老薛讷厉声责道,转而语气一柔,又说:“也只有你才用得了这套戟马,再莫要罗唣!” 言罢他飞身下马,双肩一动,左手中银色长戟竟“啪”地一声平平向那人飞出,右手马缰绳也同时向那人甩去。 那人也不再谦让,双手同时伸出,将长戟和马缰同时抄在手中,这两人的动作干净漂亮,竟似演练过一般。 “给老裴报仇!弄死他,我给你担着!”老薛讷低声说道,竟如顽童一般向那军官挤了挤眼,哈哈大笑着徒步去了。 那人也似轻笑了一声,却未置可否。 哭丧着一张黑脸的朗·梅色已经将吐蕃副使琅支都“真刀真枪,死伤勿论”的要求奏请天可汗。 李隆基思量片刻,旋即恩准。 五凤楼下立时迎来一场真刀真枪的大战。 一阵寒风吹过,楼上楼下的灯火摇曳不定,地上的影子跟着晃动起来,看上去如鬼魅一般。 琅支都已经将一柄一尺八寸的槊头装上,那八棱的槊头映着灯火,发出诡异的幽幽蓝光,似乎正在呼唤主人用活人的热血饲喂它。 琅支都坑坑洼洼的脸上露出一丝阴森的微笑:“老伙计,莫着急。刚才让那老裴旻逃了一命,待会儿先用这条自不量力的小狗的热血喂你,再将一条狐狸尾巴拴到王忠嗣家的门口……” 他打量着对面的那名金吾卫军士,只见他依然放着金色护面——那护面人脸形状,只五官的地方留出孔洞,打磨光滑的鎏金表面映照着灯烛的点点光亮,显得颇为神秘,护面后那对精光四射的眼眸中却透着森森的杀气。 琅支都凭这人的眼神就可以判断,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只见那名金吾卫军士手中擎着一条银色大戟,与马槊基本类似,但在头部侧方加装了月牙状刀刃,可以啄、砍、劈、钩,更有豹尾长缨。琅支都知道,这大戟与马槊的使用方式基本一致,在战场上常可以相互替换。 而那人胯下一匹白色大宛马更是少见的神骏坐骑,不仅身高、体长都比寻常马匹超出许多,毛色更如一匹雪白绸缎般荧荧发亮,简直就是一匹落入凡间的白色蛟龙! 琅支都不禁舔了舔嘴唇,贪婪的看着对方的长戟和白马,心想:“要是在战场上杀死这家伙多好,缴获这两样战利品真是给一座金山都不换呢!” 这位神秘的金吾卫军士也引起了很多人的猜测,五凤楼上也只有少数人能认出他来。 天子李隆基想:“不知三年过去,这个人打磨的如何了?” 老帅李祎、王忠嗣都在想:“应该带他去疆场上一试身手了。” 宰相张九龄、忠王李玙等人均想:“此人忠义,前番的确是委屈他了。”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夺槊 战鼓擂响,黑白两骑战在了一处! “雪山狮王”琅支都不愧是吐蕃第一勇士,他虽终究是打心底里瞧不起这名小小的金吾卫军士,但一旦动手则丝毫没有半点轻敌之心,这就是他的特点——无论何时,也无论面对何种敌人,他都全心迎战。这是他从自己的师傅尕敦神僧那里上第一堂课时就学会的道理,更是他出世以来从未尝败绩的重要原因。 现在,他更是由衷感谢自己师傅送给自己的这条“不败箴言”,因为他发现眼前的这位敌手是自己平生从未遇过的劲敌,如果自己一开始就用一种轻敌的心态对付此人的话,恐怕此刻已身处险境。 从力量上讲,这个人甚至可以跟猛虎般的莽布支媲美!不仅仅是膂力,在腰腹力量等各个方面,此人都属上上乘的水准。 以前,只要自己将马槊用七分力气刺出,就可以击穿三面坚硬的黄铜牛皮盾牌,而一般的战将用尽全力也无法崩开自己的攻击;如果用上八分力,可以直接将久经战阵的名将挑于马下,方才对老裴旻的最后一击,就也才用到这个力道;如果用到九分力,黑色马槊可以穿透高原坚硬的山岩,目前为止,也只有吐火罗的一位猛将才领教过这个滋味,而他早已做了自己槊下的冤鬼!至于十分的力气,他连自己都不知道会是怎样,或许将来有机会对战天竺象兵的时候会用到吧! 然而现在,任凭他上来就使用了八分力气,对方长戟传递回来的反击力道却也毫不逊色,戟槊相斗,火花四溅,而激斗之中,那金色的护面挡着对方的面孔,根本看不到任何表情! “吐蕃军队也应该装配这么一种护面,这样敌人将无法看穿士兵的胆怯”他暗暗想着,把黑槊的力量加到了九成。 琅支都在心中盘算着双方的优劣对比。 从坐骑上讲,对方的白色大宛马与自己的大食神驹各有特点。大宛马矫健异常,如一条白龙一般身体灵活,步伐多变,更善于跳跃和变幻路线,只是与这位对手的配合略显生疏,应是临时搭配;而自己的大食神驹力大劲猛,如一条黑蛟般风驰电掣,步履稳健,擅长冲锋和追击,兼与自己配合已久,已达人马合一境界,但只因已与裴旻战了一场,马力稍疲,故而双方在这方面大致旗鼓相当。 从兵器上讲,自己的黑槊由吐蕃特有的秘药制成,与一般兵器相交时能产生一股弹力,无需加力就可崩开对方的武器,但不可思议的是,每当黑槊与对方长戟碰撞时,弹力便被卸去大半,似乎还有一种神奇的“粘力”吸附。而对手那条长戟仿佛就是一条真的蟒蛇,拥有出人意料的韧性,能走出匪夷所思的刺杀轨迹,那讨厌的蓬松素缨裹挟着月牙般的戟刃袭来,格挡的时候需要分外注意,有两次,他几乎就被突然转来的戟刃划中面门,当他反击时,那长戟又倏忽撤了回去,叫人好不气恼!但似乎这件长戟也不是此人惯用的兵器,故而一时还无法完全掌握其性能。故此,在这一点上,双方也不分伯仲。 “我要把这件长戟夺过来,真是件宝物啊!”琅支都贪婪地想。 一转眼,两人已大战五十回合不分胜负,这在琅支都个人的战阵经历中还是头一遭。 此时,那金吾卫军士也在暗暗佩服琅支都的槊法,也难怪老将军裴旻不到二十回合便已落败,自己若不是近年武艺大为精进,恐怕也未必是其对手,琅支都的临敌经验极为丰富,槊法招数纯熟,攻守法度严谨,毫无半点破绽;他的应变速度也是极快,就在自己逐渐掌握这支“银剪戟”的特点的时候,琅支都也似已摸清了自己戟法中的套路,应对逐渐从容起来;他手中那条黑色马槊也绝非等闲的兵器,更在灯火下泛着一股阴森森的幽蓝色光泽,而他甚至多次冒着被自己刺中手臂的风险故意用槊尖扎向自己的双手,这种“以一臂换一指”的打法,在以命相搏的战斗中纯属昏招,可为什么琅支都还偏偏要这样去做? 就在电光火石间,他蓦然醒悟过来:“莫非槊尖有毒!” 他心中不由得一凛,暗道“好险!”不禁对这个相貌丑陋的对手充满了鄙夷和憎恨,但他也不得不更加小心提防,故此在招数上也受到了不小的限制。 不出所料,那支泛着幽幽蓝光的槊头上焠了高原独有的雪狼蛛的毒液,一个大活人只要被擦破一点皮肉,见了血,就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全身麻痹而死。 又是五十个回合过去,二人仍是不分输赢。 五凤楼上悄无声息,无论谁轻咳一声都会显得格外刺耳。 夫蒙灵察、张守珪、盖嘉运、皇甫惟明等诸将都已暗暗吃惊。这些人中,夫蒙灵察的马槊功夫最强,有“西北第一猛”之称,但此时,他凭经验判断即便是自己上场也至多能坚持五十个回合,如果到八十回合将则定然落败。 众将又向一旁的王忠嗣看去,只见他仍面沉似水,正眯着丹凤眼捻须观战,便均想:“怕是王忠嗣出马也未必能走上更多回合吧……?” 而李祎、薛讷等老将却心态略平,他们深知“将不在勇而在谋”的道理。大战中,对付琅支都这种勇将自然斗智为上!然毕竟他们都是武将出身,如不是琅支都狠毒打伤了老裴旻的话,就单凭他那一身好武艺也值得十分的佩服。 眨眼间,五凤楼下的二将已鏖战了一百五十回合! 此时,较技场上除了夜风和火把油脂哔剥作响的声音之外,就只剩下二将胯下战马的杂沓蹄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两件兵器格杀的“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二人均遇上了平生未遇的劲敌,此时都已大汗淋漓! 城头上的朗·梅色见斗了这许久,生怕大王子琅支都有失,将来回吐蕃后无法向赞普交代。他还暗暗盘算,不如现在见好就收,己方虽已输了两场,但却已经打伤了大唐的名将裴旻,也算捞到了实惠,赞普想必不会怪罪,备不住还会大加赞赏。 故此,他正欲起身向天可汗启奏中止较技。 正在这时,只听夫蒙灵察轻声惊道:“糟!” 众人心头都是一凛。 只见琅支都似已落败,正拨马而逃,那金吾卫精神大振,挺戟追去。大食神驹马蹄杂沓缓慢,似马力已疲,白色大宛马扬威奋蹄,直撵过来,那支银色的长戟距离琅支都的后心也来越近,眼看便可将他戳于马下! 然而,这一幕却让城头上的几位沙场宿将大惊失色! 所谓“穷寇莫追”,他们已经看出琅支都实为诈败,他那条黑槊已经在身体的掩护下暗暗调整到最佳位置,正要伺机刺出! 按照众将的临战经验,经过如此一场激烈鏖战,双方的体力早已严重损耗,追击者的注意力往往很容易被即将获得的胜利所分散,故而此刻才真是凶险无比。 两骑相距已不到一个马身的距离,前面的大黑马突然前蹄跪倒在地,琅支都手中的大黑槊宛如一条毒蛇口中的黑色信子,疾向那名金吾卫的咽喉刺去。 众人也齐声惊道:“啊!” 唯独王忠嗣神目如电,竟独独地喝一声:“好!” 几乎就在黑槊刺来的同时,那疾驰中的大白马竟匪夷所思地向左跨出一步,那幽蓝森寒的槊尖擦着那名金吾卫的脖颈边掠过! 与此同时,那位金吾卫手中长戟已如奔雷闪电般沿着黑槊的槊杆“嚓嚓”地向前送去,一击不中的琅支都已经来不及变招,眼见他的双手就要被锋利的戟刃齐刷刷地切断,也难免被刺中肚腹的厄运!他只得大吼一声,奋力将黑槊推掷而出,可惜只稍稍慢了一点,左手的小拇指和无名指已被齐齐削掉,登时鲜血长流! 而那名金吾卫手中的银色长戟也并未长驱直入地去刺琅支都的小腹,只顺力将银戟一挑,将那支黑色马槊凌空掠了过来。 “好!”五凤楼上欢声雷动。 老薛讷高兴得跳起脚来,王忠嗣、张守珪、夫蒙灵察、盖嘉运、皇甫惟明等将也都纷纷鼓掌喝彩,诸皇子、公主以及各国使节更是欢快地叫嚷成一片,纷纷起身向天子祝贺。 李隆基只是捻髯微笑,仍保持着天可汗的无上风度,他对高力士道:“速派御医救护吐蕃副使,好生疗伤”转而又对朗·梅色说道:“贵使,今日较技就到此为止吧。” 朗·梅色肚里暗骂琅支都窝囊!本来也是,这一趟出使大唐,自己本是正使,谁知却跟来了这么个凶残固执的大王子,多少天来他早已在心中暗骂了琅支都无数遍,此次见他先胜后败,还吃了个大亏,心中竟有些幸灾乐祸起来。他虽然知道这趟回去免不了要受赞普的责骂,但转念一想:“活该!这场本已胜了,可大王子不听阻拦,非要真刀真枪的跟人家比试,故此受伤,关我个牦牛粪事?” 他急忙伏地叩首道:“大唐天朝上国,人才济济。此番较技本为怡情,虽各有损伤,但于吐、唐两国和平相处的大局无碍!天可汗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一套切口轻车熟路地喊出,听来竟颇为顾全大局。 天子李隆基只微微一笑,起身回殿。 “宣他上殿!”天子对高力士补了一句。 “老奴领命!”高力士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此刻他也是如沐春风。没错!战胜吐蕃副使的金吾卫军士是他举荐的,不仅为裴老将军雪了恨,更为天子挣回了十分的面子。手下金吾卫中有这种一等一的人才,他这个右监门卫大将军也自然是会干得更加称心如意。 赶来救护的御医和內侍还正在奔来的路上。琅支都仍跨在大黑马上,抬右手接住那金吾卫军士用长戟挑还的马槊。他毫不在意手上的剧痛,只对那军官点了点头,丑陋古怪的脸上似乎还笑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收起护面?” “大唐金吾卫当值之时,无命不得擅去护面”那人冷冷的回答道:“某乃汾阳郭子仪是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救难 洛水南滨的尚善坊边有一座“魏王池”,早先是由河水漫堤溢成的,被改造成了一个大湖,后来太宗皇帝把它赐给了魏王李泰,故而得名。 湖边有一大片柳林,每当有大风来时,长长的柳条就会如女妖头上生出的绿色长发般缓慢地摇曳摆动,“唰唰”的柳浪声听上去实在有些骇人。 日子一长,民间就编排出许多奇闻异事来:有人说,湖底困着一头巨鼋,因经常听魏王读书论文,那巨鼋也得了灵性。如果有读书人经过,巨鼋就会幻化成人形与他攀谈,如果那人真的学问好,巨鼋就会拿出一大笔钱财来助他干谒进身之用;否则,就会把他拽入湖底……至于什么“下湖洗澡的人无端溺亡”,“小童被柳树精勾了魂魄”之类的无稽之谈更是不胫而走,在街头巷闾间传得神乎其神。 这一年的雨水极多,昨夜又是下了半宿,一直到巳时初才停。魏王池中湖水大涨,看堤人怕冲垮了道路,便沿湖巡查。 他正走着,眼睛不经意地往柳林中一扫,竟惊奇地发现有一匹白马,背上鞍具俱全,全身却淋得湿漉漉的。 看堤人心中奇怪,心想:“下了这么大的雨,怎么还有人游湖?这些作诗的读书人都魔怔了不成?” 他忙走过去看。 那匹马见有人过来,连连嘶鸣,似乎想要逃走,前腿却跛得厉害。 看堤人这才看清,那马的一条前腿上血迹斑斑,皮肉都翻了起来,不由得心中一惊,忙穿过柳条去追。 却不妨额头“嘭”的一声撞在一个冷冰冰的物件上,登时撞得眼前金星乱冒。 他揉着额头去看,登时“娘哎!”的惨叫一声,三魂七魄吓丢了一半。 只见柳条中悬着个黑乎乎、毛绒绒的物件,正在眼前不住摇颤……这时那物件打了个转,竟露出一张白惨惨的面孔来——赫然是一颗人头…… “杀……杀人了!” …… 五凤楼上,看着那名金吾卫军士的身影,首席宰相张九龄想起当年一段公案。 四年前,嶲州都督张审素被人告发贪污军饷。天子震怒,派监察御史杨汪火速前去查访。杨汪素有酷吏之名,查案也颇有“手段”,他将张审素诱至雅安后押入大牢,并令人对其严刑拷打。无奈张审素口风颇严,一连十天,无论他遭受怎样的非刑拷打都没有招认。 杨汪担任御史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硬骨头,他正要追加些酷刑来整治张审素,却有人来报:“张审素手下偏将董元礼等人已经带了数百军士赶来,意图劫持钦差,救出张审素。” 杨汪闻报大惊,一面令人火速向在成都的剑南节度府求援,一面慌忙从狱中放出张审素。 果然,不久之后,嶲州偏将董元礼等带七百多士兵赶到雅安,将钦差行署围了个水泄不通。愤怒的士兵们认为张都督是被冤枉的,并将躲在钦差行署内的告发者陈纂仁揪出,当街质问。那陈纂仁早就吓得面如土色,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最终被怒火中烧的士兵们乱刀杀死! 就在杀红了眼的士兵们试图攻击钦差杨汪的时候,满身是伤的张审素被人架扶着从大牢中出来。 “兄弟们请听我张审素一言!”他制止了这些狂怒的士兵,含泪说道:“圣人一定会查清我的冤屈。但如果诸君擅杀朝廷钦差,即便是今天将我救走,今后大家又该怎么办?妻儿老小们又该如何?难道让他们不出话来,挣扎的力量也因窒息而逐渐变弱,那官员却仍不松手,只狠狠掐住他的脖颈不放,显然是要杀人灭口。 郭子仪不禁心中大怒。 他于开元十八年参加武举科考,弓、枪、石、马、步、兵法均拔得头筹,这在大唐武举历史上尚属首次,堪称“大唐第一武状元”,三十来岁的他性情豪侠,嫉恶如仇,怎容眼前有这种恃强凌弱,杀人行凶的事情发生? 他如一只无比迅捷的猎豹,瞬间就蹿到那人的身旁,飞起一脚就将他踹出一丈多远,救下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少年。 那人半天才挣扎着爬起,眯着眼看了看郭子仪,见是个金吾卫军官,便恶狠狠地骂到:“不知死的看门狗,怎敢殴打上官,你要谋反吗?” 郭子仪怒不可遏,跟上去又是狠狠两脚,那官员被踢得几欲昏死过去,这才呻吟着讨饶道:“将军饶命!饶命!” 郭子仪最鄙视这种欺软怕硬的贱骨头,便逼问他方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官员正是杨万顷,他在郭子仪的威逼下,无奈交代了自己如何受贿,如何栽赃,如何用秘药和酷刑弄疯张审素,以及如何霸占张家家产等种种罪行,他还交代了今夜如何遭到伏击的经过——马匹被砍伤后,他有些慌张,只身逃入柳林躲避;后来,他见对方只是两个瘦小的少年,便伺机将张璜打昏,夺了斧头妄图杀人灭口。 他是御史出身,最擅长的就是描述案情,此时虽已挨了当今武状元结结实实的三脚,竟然还能将自己的罪行说得简明扼要,也实属难得。 郭子仪早已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将这个狗官一拳打死,他正心神恍惚间,那名叫张琇的少年突然拾起掉在地上的斧头,冲上前去,一斧正中杨万顷的脑门。 一来,郭子仪对这名仅十来岁的少年未加提防;再则,他心里也似乎暗暗觉得这个狗官实在该死。只这一疏忽间,他竟未能出手阻止!待到清醒过来,杨万顷已脑浆迸流,一命呜呼。 他心中暗道一声:“糟糕!” 如果留着杨万顷的活口,送至河南府衙审理即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而他却因一时义愤未能阻止张琇仇杀朝廷命官,这可酿成了大祸! 当时,他大可将两个孩子送去见官,自己只要提供目击证词当可无虞,可这两个孤儿逃离流放地在先,私刑谋杀朝廷命官于后,无论如何都是死罪…… 此时,之前被杨万顷打昏的张璜也悠悠转醒,他从弟弟手中夺过斧头,将仇人头颅砍下,挂上柳枝,又从怀中拿出诉状系在剁进树干的斧头柄上。 他一边忙活,一边哭着告诉弟弟张琇:“阿弟,以后有人问起,就说这人是我杀的。记住!一定要记住!” 那张琇知自己闯了大祸,也哭着喊道:“不!不!阿兄,人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 言罢,这兄弟俩齐齐跪倒在郭子仪面前,泪如雨下,并求郭子仪送他们去见官偿命。 兄弟俩的感情感动了郭子仪,他怎忍心将这两个孤儿送去杀头? 他脑子一热,做了一件令他后悔终生的决定!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郭子仪 他伸臂将两个孩子夹起,便如一只大鸟一般飘然离去。 老天也似乎动了怜悯之心,骤然间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一场滂沱大雨从天而降,直到第二天上午卯时方停,现场所有的痕迹都被冲刷的干干净净。 郭子仪早为两个孩子换了衣服,在清晨城门刚一开放之时便冒着大雨带他们混出了洛阳,那时,杨万顷的尸体还为被人发现。 他给两个孩子带了干粮、清水,并将自己全部的积蓄一文不剩地拿出来送给他们,又一直将他们送到十里长亭,才不得不停下脚步。 两个少年含泪拜别这位恩人,相跟着踏上他们亡命天涯的漫漫长路。 郭子仪只能暗暗祝祷上苍可怜他们,只要让他们平安躲过近几年的官府追捕,等身体慢慢长高,面貌变化多了一些,便可混在各地逃户中等朝廷大赦,到那时或许还有出头之日。 谁知,仅在半年后,两个少年便在汜水县被官府拿获。 郭子仪从河南府的布告中得到了这个消息,当即毫不犹豫地赶到府衙投案,他断然不会让两个孩子含冤而死,也没有考虑自身安危,甚至希望自己的证词能侥幸换得两个少年的一条生路。 严安之静静地听完了郭子仪的陈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让他在证词上画押,之后,他冷冷问道:“郭子仪,你可知罪?” 郭子仪昂然答道:“子仪知罪。” “你所犯何罪?”严安之问。 “子仪未能制止少年杀人,罪一也;包庇纵放二人逃亡,罪二也;二人去后隐匿不报,罪三也!”郭子仪毫不隐晦地答道。 “你殴打上官,罪四也;事发后清理现场,妄图隐匿行踪,罪五也!”严安之冷冷一笑,道:“五条大罪,郭子仪,我看你难逃一死。” “子仪甘心一死!只望少府能法外开恩,留那两个少年活命”郭子仪毫无惧色,朗声答道。 “哎!”素有酷吏著称的严安之的口气竟也似乎有所松动,他审理过的犯人极多,甚至很多穷凶极恶的匪徒只要听到他的名字便吓得瘫成烂泥,但眼前这个郭子仪竟毫无惧色,自己即将人头不保,还惦记着为两个非亲非故的孤儿开脱死罪。 但他顷刻间又恢复了理智,说道:“郭子仪,本府定然秉公审理,绝不徇私枉法,他二人是死是活,大唐律说了算,圣人说了算!” 这番话理正辞严,郭子仪也不得不折服称是。 严安之随即将郭子仪收监,听候发落,而后核对口供,整理卷宗,上奏御前。 “新科武状元郭子仪包庇杀官要犯,已被免官收监!”——这条爆炸性的新闻在东都洛阳迅速传开了。 许多人在两个少年的量刑上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有的认为二子诛杀朝廷命官,毫无疑问应按《永徽律》以杀人罪正法,郭子仪包庇纵容凶手,同罪当斩;有的则认为,二子杀掉草菅人命的杨万顷实在是替父报仇,符合“孝烈”的传统礼法,应当得到宽恕。 后一种观点,主要集中在以中书令张九龄等人为代表的大儒和士人阶层,并受到了许多淳朴百姓的赞同。 经过一番漫长的争论,天子李隆基毅然否决了首席宰相张九龄的意见,他说道:“国家设法,期于止杀。各伸为子之志,谁非徇孝之人?展转相仇,何有限极!咎繇作士,法在必行。曾参杀人,亦不可恕。宜付河南府杖杀!” 自此,张氏两位少年被判绑缚市井杖杀!一时洛阳轰动,行刑当日,洛阳城内万人空巷。 后来,善良的百姓可怜这两个家破人亡的孤儿,将他们的尸骨收敛葬于邙山之中,还故布疑冢,以防杨家派人挖掘尸骨报复…… 然而,关于郭子仪的定罪,却又一次在朝内掀起轩然大波。 信安王李祎、忠王李玙、宰相张九龄以及王忠嗣、薛讷、裴旻等大臣均认为郭子仪虽然有罪,但事出有因,宜从轻发落。首先,他本人并未行凶,而即便本人供述曾殴打上官,但并无确凿证据,况且当时杨万顷正欲行凶,故此郭子仪有救助孤贫之功;至于毁灭现场,当晚天降大雨,现场已遭严重破坏,也无法证明就是郭子仪所为,更何况他身有官爵,按律可以免官抵死。 最重要的是,诸人都起了惜才之心,因为一个“包庇纵容”的罪责诛杀一员猛将,实在可惜。 一时天下物议汹汹,连诗仙李太白都写诗劝谏天子法外施恩,更惹得士林中不少人为郭子仪喊冤。 天子李隆基再三考虑,对众臣说道:“郭子仪少年得志,有自大狂妄之心,认为凭一腔血气之勇就可以凌驾国家律法之上,这是朕不能容忍的。而且,如果不好好打磨他险躁狷狂的性格,将来如何能在战场上统领将士为国杀敌?” 素知天子心思的高力士早已听出来他有心赦免郭子仪,只是需要个台阶下,便忙向诸臣使个眼色,几位重臣又怎不晓得?都慌忙跪倒,一面称颂天子宅心仁厚,目光长远,一面就坡下驴,建议对郭子仪“教训”一番,好叫他戴罪立功。 天子不动声色地看他们表演完毕,叹了口气,最终赦免了郭子仪的死罪,只将他重重责罚四十军棍,并在杖杀张璜、张琇兄弟的刑场上枷号示众三日。 三日中,有不少洛阳百姓前来围观,许多人都送来酒水饮食,负责看守的河南府兵居然也破天荒地接到了河南丞严安之的暗示,对此基本不闻不问。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让郭子仪心中的痛苦减轻分毫。 他不在乎自己挨的那四十军棍,也不在乎肩上扛着的五十斤重枷,他站在那处仍残留着张氏兄弟鲜血的刑场上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这不是对自己从“武状元”沦为“阶下囚”的懊悔,而是对自己的莽撞和大意的自责。 他恨自己,当时如果自己能冷静一点,那么两个孤儿就很可能不会冤死,可自己脑筋一热,凭着侥幸想帮他们逃脱法网,却最终害了他们的性命。 郭子仪流泪了! 之后,他足足病了一个月,若不是当年担任自己武举考试主考官的裴旻和薛讷两位恩师派人悉心照顾,恐怕他早已病死了。 他发着高烧,夜夜呓语,一闭上眼睛就看到满身是血的张氏兄弟向他期期艾艾地哭诉委屈。 病愈后的郭子仪被免去了左金吾卫长史的官职,直接降为一名普通的金吾卫军士,而一向倨傲的他却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仅没有愤而辞职,反而从容地换上军士的制服,拿起依仗军械,在昔日的下属手下应卯当差。 这一干就是三年多…… 这期间,郭子仪当年的科举同窗、同僚军官、甚至很多下属都已升迁提拔或放了外任,而大多数人似乎也已慢慢地忘记了还有个名叫郭子仪的“大唐第一武状元”。 在金吾卫营中就只有一个叫郭子仪的普通军士,他对长官尊敬,对同袍照顾,有功推让,有过担当,无论谁都愿意跟他搭档。 只是不知何故,虽然为他请赏的申请每次都能获得批准,而提拔他升职的申请却屡遭驳回。他却总不以为意,每天除了值守就是练武、读书,从不请一天假,也不误一次卯,只有在每年清明休沐时候,只要人在东都,他便会只身前往洛阳城北的邙山中,直至日暮方回…… 谁知就在今晚,当吐蕃副使打伤裴老将军之后,这名叫郭子仪的金吾卫兵士居然一反常态,未等有人下令,便擅自从值守的队伍中冲出救护。 这一反常举动惊得当值的旅长出了一身冷汗,张着大嘴半天合不上,心中飞速地盘算着找个怎样的理由为这位手下脱罪……,然而,更令他吃惊的是掌管禁军的右门监卫大将军高力士不仅没有斥责郭子仪,居然还为他请战。 那百夫长心中暗暗嘀咕:“俺的个老天翁翁,这伙计到底是个啥来头?” 再等到郭子仪战败那气焰嚣张的吐蕃副使,城下值守的金吾卫官兵们一起高举手中的兵器欢呼雀跃的时候,那旅长也不由得咧着嘴大笑,对远处颓然坐在马上的吐蕃副使琅支都喊道: “你奶奶的!知道不?那是老子的兵!” …… 此刻,五凤楼大殿中,诸臣都微笑地看着殿中跪倒在地的郭子仪,而天子李隆基却面沉如水,等郭子仪跪拜完毕,他才缓缓开口道:“金吾卫郭子仪,因何未得军令,擅自出列?你可知罪?” 郭子仪平静答道:“违反军令,擅离职守,子仪知罪!” 很多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天子会如何责罚这位刚刚立下大功的金吾卫军士,而李祎、张九龄、裴耀卿等大臣均正容敛色,肃静端坐。 天子却没有理会郭子仪的回答,一转身对侍立身旁的高力士问道:“右监门卫大将军,金吾卫也归你都辖,你这个长官怎么看?” 高力士何等机灵?早已看透天子心思,慌忙跪倒,满脸堆笑道:“陛下圣明,郭子仪身为左金吾卫军士,救护受伤的左金吾大将军裴旻,恰是履行护佑主将的职责,虽未请令,但其情可宥。” 他这一下子可算是说到点上了,按照大唐军法,兵将士卒就是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救助主将,否则一旦主将遭遇意外,麾下所有兵将均皆有罪。 天子微微点了点头,鼻子中“嗯”了一声,仍是未置可否。 老薛讷笑道:“陛下,郭子仪护佑主将,战败吐蕃副使,不仅无罪,而且有功啊!” 王忠嗣等诸将更是随声附和,点头称是。 李林甫早在一旁看了个明白,连忙道:“陛下恩准郭子仪出战,便是早已赦免其罪,圣人用人之明,我等叹服!”这一顶堂皇的高帽恰到好处地送给了天子,顺手又递上了一部给他下台的梯子,实在高明之至。 天子李隆基也不禁微笑,口气一缓,道:“郭子仪,既然诸位勋贵大臣都为你求情,朕就免了你的罪过!以后当吸取教训,尽心为国家出力,不可再犯!”这番话可谓是意味深长,似是说赦免了今晚郭子仪未经请令便擅离岗位的罪过,又似指得是他之前所犯之罪过也一并免去了。 郭子仪仍不卑不亢地叩首道:“谢圣人隆恩!” 天子又对高力士道:“朕看此人武艺出众,且已改过自新,可官复原职。今后若有功再加封赏。” 高力士忙连声应诺,他知道,天子对这个当年的武状元还是有所期许的,之前也着实存着打磨砥砺之心。故此在这三年内,他故意压下了底下为郭子仪升迁的申请,气得老裴旻好一阵子不肯理他,弄得他也有口难辩,哭笑不得。他在天子身边多年,见过当年红极一时的功臣葛福顺、王毛仲、姜皎等人都因为他们的持功自傲而或贬或诛,便非常理解天子的苦心——当年的郭子仪就像一匹刚刚带上络脑的烈马,需要更加严格的鞭策训练,否则难成大器。 要不然,或许开始只是犯点小错,一旦听之任之,时间久了就会慢慢生出骄矜之心,最终导致难以想象的后果。 三年内,他委派专人暗中观察郭子仪,不仅是为了看看他有什么抱怨或不轨言行,更是为了看看他是否能耐得住寂寞和敲打。 很不错的是,郭子仪都挺过来了,而且似乎天子对他的锤炼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现在的郭子仪不仅武艺更胜当初,而且气度沉稳、不倨不傲,不卑不亢,还颇能顾全大局! 方才他看的清楚,对战吐蕃副使的最后时刻,对方的马槊已经撒手,只要郭子仪的长戟继续前刺,琅支都必然毙命!但如果那样,大唐与吐蕃之间纵然没有反目成仇,也会产生难以弥补的隔阂,而郭子仪却能及时撤力收戟,只切掉了对手两根手指,却饶了他的性命——既恰到好处地略施惩戒,又顾全了两国邦交的大体,实在是处理的极为得当…… 这都说明,这位年轻人已经学会了思考,懂得考虑后果了!——大唐有无数能够破关斩敌的勇将,但天子需要的更是智勇双全,识大体、顾大局的良将……。 “这个郭子仪或许是个节度使的材料呢”,高力士心中暗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杀降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了雪域高原的逻些城。 纯净的逻些河水缓缓的流淌,就像雪山女神思念爱人时滑落面庞的眼泪,一直流了几千年、几万年。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因为朵朵白云已经变成皑皑白雪,像一块块轻柔的白色羊毛毡,披在绵延雪山的,他还是有这个实力的,他手下有五万铁骑,装备了突厥最精良的铁甲、长矛和硬弓,战斗力足可以与当年的大唐玄甲军一较高下,统兵的阿史云启更是部族中仅存的优秀将领。 他的计划似乎是完美的!——阿史那云启做先锋,带领三万铁甲精骑不宣而战,以最快的速度奔袭回纥的牙帐,自己则催动其余两万重骑兵部队和十几万部众跟上接管回纥人的牧场和奴隶。 说实话,他从来没觉得回纥人值得自己动用铁甲精骑对付,只是现在情况紧急,自己必须尽快为部族找到落脚点,不容有失,他相信,以阿史那云启卓越的军事才能以及无敌于草原的三万突厥铁甲精骑出动,绝无差池。 此时,阿史那云启的部队已经去了十天,按推算,此时应该已拿下回纥牙帐了。 左杀的嘴角露出淫邪的微笑!出发前,他已命令阿史那云启给他从回纥贵族俘虏中挑选十个最美的女人送来,回纥女人的美丽,在草原上是出了名的……! 可是,十一天、十二天、十三天过去了……直到十五天,阿史那云启居然连份战报都没有送来。 他焦急了,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阿史那云启带着自己的三万精骑叛逃了?不可能,三万将士的亲人和妻儿都在自己手中!退一万步,就算三万精骑集体叛逃,自己安插在阿史那云启营中的那些暗探也总得有个能跑回来报信吧? 他焦躁的在大帐内来回踱步,大声咒骂阿史那云启的不忠,一连派出三队斥候前去打探,他最宠爱的七个女奴也都吓得躲得远远的,生怕这个残暴的家伙发起狂来要了她们的命。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一点点地流逝……。 一直到夜幕降临,营地里燃起篝火,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派去的斥候一个都没有回来。情况很不对劲! 午夜,正呼呼大睡的他被近卫军急切的马蹄声惊醒,他一个激灵醒来,一脚将身边一具赤裸温热的胴体踹到床下,急忙披上皮袍出帐查看。 “应该是阿史那云启那狼崽子回来了,看我不活剥了你的皮!”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而眼前恐怖的一幕,却让他惊得魂飞魄散。 三个满身血污的斥候趴在地上,其中一个已经被割掉一只耳朵,另外一个被割掉了鼻子,还有一个被剜去了一只眼睛,他们都是最后派去的斥候营中的士兵。 “死了!全死了!”他们歇斯底里地哭嚎着。 “什么全死了?谁死了?”左杀怒气冲冲地问道。 “三万人,三万人,全死了”那名斥候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叫,口中还流着带着鲜血的泡沫,他的舌头只剩下半截,故此说话含混不清,声音非常难听。 左杀一脚踢翻了那人,又抓起另外一个,恶狠狠的问道:“说!阿史那云启呢?快说,要不然我把你剁了喂狼!” 那没有鼻子的士兵脸上的大窟窿还在冒着血泡,显得狰狞可怕,他呜噜噜地说道:“乌布苏湖东岸的山谷里,我们的三万骑兵,还有斥候,全都……全都……死了……!” 他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 左杀的脑袋“嗡”得一声,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终于倒了下去。 突厥名将阿史那云启和他率领的三万铁甲精骑在乌布苏湖东岸被回纥人全歼,连同后面派去的三队斥候,除了被放还的三人之外,其余竟然连一个都没跑回来……。 “回纥人是魔鬼吗?……”左杀阿史那判阙特勒喃喃的说。 “传令,立即东撤,快!快!” …… 寒冰仍未消融的潢水河溿,初春的朔风仍然冰寒刺骨,最后的一抹阳光还没有完全隐没在山林中,河滨契丹牙帐中却已燃起了篝火。 契丹王李过折、世子李刺乾、左护将耶律涅礼等几位契丹高级将领正围着篝火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契丹王的世子李刺乾已经向契丹王汇报了押解回来的三千名俘虏因配给的食物和衣服缺乏,已经发生了两起小规模的闹事,打死了一名看守士兵,打伤多人,虽然,他已下令将多名闹事者就地正法,但如果听之任之,这些昔日的勇士万一联合起来发生哗变,将很可能会产生巨大的威胁,甚至动摇新契丹王的统治。 新契丹王李过折脸色铁青,双手拄着剑柄,一言不发。 大将耶律涅礼说道:“在洛阳,天可汗已经颁发圣谕豁免这三千人的罪过了,现在,这些人都是大王的部众。如果还把他们当俘虏和奴隶对待,恐怕说不过去啊。” 也有将领同意这种意见,他们都是营中较为温和的一派,其中也不乏有人与这些俘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李刺乾一阵冷笑,说道:“涅礼将军过于妇人之仁了!别忘了,这三千人都是原来屈烈和可突干的死党,他们有多少亲属都死在咱们的刀下,放了他们,就等于放虎归山。这些人一旦恢复自由,就会联合逃亡的那三个长老对我们进行内外夹击,恐怕当初屈烈和可突干的下场就会落到我们的身上!” 也有将领同意这种意见。 涅礼反问道:“当初是各为其主!他们都是契丹忠勇的勇士,过去忠勇屈烈和可突干不假,现在已经主动放下了刀枪,宣布忠于大王。如今屈烈和可突干已死,我们对他们或者收编,或者遣散回乡,又怎么会有人放着好日子不过,再去联合外敌呢?” “忠于大王?忠于大王怎么会杀死押解他们的士兵?”李刺乾有些不满,他知道耶律涅礼是父亲最亲密的战友,也是最有谋略的战士,当然,也最有可能挑战自己的地位。 “我已经调查过,那士兵先因为私仇当众人殴打并剥光了一个俘虏的衣服,还把他绑起来,泼了一桶水,等到第二天,那人已经冻成冰疙瘩了,可那士兵还将此人人头砍下,拿着向其他俘虏们炫耀,结果被几个俘虏按倒在地,活活掐死。那几个肇事俘虏已经处斩,事情就已经了了。其余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抗啊!”涅礼耐着性子解释道。 “俘虏杀死官兵,狐狸咬伤老虎!”李刺乾揶揄道:“这还不叫造反吗?其他人没有反抗,不等于没想反抗。等他们反抗,就一切都晚了。” “……” 诸人一阵长长的沉默。 契丹王李过折开口了:“听说俘虏中已经有人饿死了?” 一位偏将回复道:“是的,咱们的给养已经不够了。一趟献捷,路上人吃马喂,还得供养幽州节度府的官兵,加上进贡给天可汗的礼物,咱们从屈烈和可突干那里抄没的辎重财宝,也没剩多少了,尤其是缺粮,在这样下去,怕是熬不过春荒了。” 话虽如此,大家也知道,天可汗给俘虏们发放的安家钱帛,最后没有一文落到他们手里,据说,那笔钱被世子李刺乾全数领走之后,其中很大一部分落入契丹王本人的私库里,故此也没有人敢提起这笔糊涂账。 李过折说:“我带人杀屈烈、可突干的时候,他们也没想到”言及于此,他眼中冒出狠毒的光,握着剑柄的大手也攥紧了。 “大王,要三思啊!他们都是咱们的同胞啊!”耶律涅礼几乎是在央求。 “耶律涅礼!不要像个婆姨一样!”李过折呵斥道:“狗放走了,是狗!狼放走了,还是狼!” “涅礼将军是不舍得可突干的那个小女儿乌真吧?没事,大王早下令,那个小妞给你留着没杀,不过,听说她已经趁夜逃走了,怕是将军不能成其好事喽……”世子李刺乾竟然不顾身份,满脸淫笑着开起这种无聊的玩笑。 耶律涅礼的脸已经涨成紫色,手不自觉的握紧了剑柄,良久才慢慢的松开……。 他已经知道可突干的小女儿乌真郡主目睹父亲被杀,受了严重的刺激而导致精神失常,听说已逃去了奚人营地,不知死活……他虽然关心那个女孩,但绝没有李刺乾说得那么龌龊。 “不得无礼!”李过折又呵斥了一下自己的儿子,看了涅礼一眼,这是他最为倚重的将领,他不想贸然得罪,但自己现在已经是天可汗册封的契丹王,所有契丹人的生杀大权都在自己手中,也需要让这个老伙计知道一下尊卑有别了。 他拍了一下大腿,对帐内诸将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夜色已深,俘虏营中一片死寂。 已经两三天没有吃一顿饱饭的俘虏们正三三两两的拥挤在一起熟睡,在寒冷刺骨的夜里,只有相互拥在一起才能略略抵挡寒气的侵袭,用睡梦化解腹中的饥饿。 他们抱定一个信念:“天可汗已经赦免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所以,赏赐被拿走了,无所谓!缺衣少穿,无所谓!看守虐待,也无所谓! 他们相信,这场噩梦很快就会结束,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到亲人和爱人的身边,他们无一例外地想:“以后不用打仗了,回家砍柴、捕鱼、放猪、打猎,干什么都行!” 一个俘虏梦到自己已经回到湟水下游的部族中,见到心爱的姑娘正给自己递来香喷喷的烤狍子腿,笑着对自己说:“你吃啊!” 他已经留下了口水,却还是推让着说:“乃真妹,你吃,我不饿。” 那姑娘也笑着推让回来,他又推让回去,那感觉真是甜蜜……。 突然,那叫乃真的姑娘手中递来的香喷喷的烤狍子腿居然变成了一把长矛,径直插入自己的胸膛,一阵剧痛!痛得完全不像在梦中。 “啊!~”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睁大了眼睛。 一柄长矛正戳入他的胸口,热血正顺着矛尖刺入的伤口处喷溅而出,一阵阵剧痛让他身体痉挛,他迷惘的眼睛望去,早已不见了心爱的乃真姑娘,眼前是一个蒙面的士兵! 此时,他的头已经无法转动了,但是他的耳边还能听到接连传来的惨叫和呻吟声,那是他的同袍兄弟们垂死的声音……。 他的瞳孔终于慢慢放大,再也看不清身前那个杀死自己的人的模样,在痛苦的抽搐中慢慢死去。 那名蒙面的契丹行刑士兵从他的尸体上拔出沾满鲜血的长矛,转身又刺入下一个俘虏的身上,下一个!再下一个……! 他发觉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了,他在流泪,仅能靠士兵的本能去捕捉目标,只根据长矛传回来的感觉判断是否刺中,刺入多深,这是他经历多次战斗,用自己和敌人的鲜血换来的经验,只不过,这次,都用在了自己同胞身上。他手中长矛好几次碰到了别人的矛头,甚至擦出了火花,于是,两三柄长矛同时刺入了同一个人的身体里。 周围其他的人也都跟他一样,一千名负责行刑的士兵们都在这场令人耻辱的杀戮中逐渐变的麻木,没有人出声,更没有人交谈,他们都害怕密林中的山神被这种残忍的屠杀惊醒,会通过声音认出自己的身份,那将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耻辱和惩罚。 不远处的山岗上,契丹王李过折在侍卫的簇拥下冷冷地看着这一场屠杀的进行,面无表情,而离他不远处,耶律涅礼布满血丝的眼睛同样也在冷冷地看着他……。 暗夜中,一条黑影仓皇飞上一匹快马,悄悄隐入密林小道,向南奔去。 …… 北风怒号,苍茫阴沉的夜空中落下了冥冥的大雪,很快地将这一切痕迹都掩埋了。 …… 幽州节度使大营也被这一场席卷了整个大唐河北道的暴雪覆盖了。 好在奔赴洛阳献捷的唐军昨日就已经全体返回了营中。 高适、严庄等几名读书人也被特许随军来到营中,他们都是在此次洛阳之行中主动来军前投靠的,但因为没有机会觐见忙地团团转的张节度,所以当时只补了个名字,还没有安排幕职和差事。 随军判官说的明白,幽州幕府中急需读书识字的文职幕僚,他们几位都经过了自己的初步选拔,故此才有机会谒见张节度。那之后,才能根据他们各自的能力安排幕职。当然,如果他们最终不能被录用的话,节度府也会赠给路费遣返还乡。 说实话,相比于参加需要自己承担所有费用而且旷日持久的举试,人家幽州节度府这条招揽人才的规矩就灵活和大方许多了。 高适一大早就把还在暖烘烘被窝里酣睡的严庄推醒。 “严老弟,快起来,下大雪了。” “唔,下雪了?高兄,好累啊,我再睡会儿,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严庄仍迷迷糊糊的嘟囔着,经历十多天的行军,细皮嫩肉的他,连骨头都要被颠散了。 “哎……”高适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给他掖了掖被子,说道:“今日随军判官要带我等谒见张节度,你再睡会儿便速起,不可迟了。”言罢,他便轻轻出帐去了。 雪下了一夜,整个大营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一道:“大帅,史思明对大帅一向衷心,虽有小错,但请大帅念在他素来忠勇的份儿上,饶了他吧!”说罢,他向诸将使了个眼色,大家也纷纷会意,一同出列求情。 就连在平日里与张守珪貌合神离的平卢兵马使邬知义也离座为史思明讲情——毕竟这种能拉拢营中诸将人心的机会不是经常会有的…… 张守珪沉着脸,好半天才传令道:“推回来。” 此刻,身遭五花大绑的史思明已吓得面色煞白,跪倒在地颤声说:“谢大帅不杀之恩。” 张守珪冷冷说道:“史思明,非是本帅不想杀你。你违抗本帅军令便是死罪,就是到圣人那里也救不得你!只是诸将求情,念你往日也小有寸功,此番便先记下你的死罪,今后再犯,别怪本帅法不容情!” “谢大帅!谢各位求情!”史思明连声应道,脸上热汗直淌。 张守珪正色说:“本帅再次言明军法,今后诸将再有敢违抗军令者,不管曾有何种功劳,也不管朝中有谁撑腰,本帅也绝不宽饶,你们记下了!” “诺!”诸将不敢怠慢,齐声应命。 张守珪这才面色一和,缓缓拿出一份军令和十来张委任告身,逐一宣布了对其他有功将佐的提拔任命。 他这一打一抬,让众人不敢有丝毫自傲之心,又赚得营中诸将死命效忠,当真高明至极。 诸多军营大事已毕,张守珪命随军判官带上几位前来投靠的读书人,要亲自见见他们,不一会儿,已在帐外恭候多时的高适、严庄等人进入大帐,拜见张节度。 张守珪得知高适的祖父为大唐名将高侃之后便对他颇有好感,问道:“高适,你家世代将门,缘何弃武从文?” 高适回答:“回禀令公,祖父性情耿直,晚年不肯在武周为官,举家返回宋中老家,不久病故,临终前要子孙弃武从文,故从家严起,便以习文为主,只略习武艺防身。” 张守珪略略点头,叹息了一声。又问道:“因何投至帐下?” 高适毫不掩饰,朗声说:“不才愚鲁,屡试不第,一腔抱负难以施展,故投奔令公,效仿祖父,为国杀敌,建立功勋。” 严庄在旁不禁暗暗为他着急,心想:“达夫啊,达夫!到这里求做幕职,当然是要多说敬佩仰慕之类的话,若是人家知道你科场失意才来,定然心存轻视,怕是不肯重用啊。”但此时自己也不便帮腔,只得暗暗思忖倘若被问起,自己又该如何答对。 岂料张守珪听了非但不怒,反而一笑:“好!高适,大丈夫志在四海,焉能做个整日只知舞文弄墨,吟诗作对的文人?” 他想到了自己痛恨的张九龄,反到对这个弃文从武的年轻人产生了更多好感,说:“你来本帅幕府,好生当差,日后积累军功,成就一番事业,也不辱没你家祖上的威名。” 高适大为感动,他没想到张守珪会如此看重自己,不由得心存感激,他向来性格豪迈,也不多言,只朗声“诺!”的答应,向张守珪深施一礼。 张守珪又问了严庄几句,严庄早已摸着了主帅脾气,也不敢虚言,一五一十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并言明与高适一同从军,愿意为张节度效力。 安禄山因曾在洛阳雇佣过严庄帮衬军务,对他理财之能也颇为赏识,竟也帮他说了几句好话。 张守珪听了,点了点头,又对其余几人询问了几句,便各自安排了各人的幕职。严庄善于营务理财,便安排在安禄山手下做个营务帮办,却将高适充作掌书记,职位在其他人之上,专门留在自己身边听用——这对从未入仕的高适来说已是破格擢拔,着实令他感激不尽。 诸事方毕,已近中午,突听得帐外马蹄嘚嘚,有潜入契丹营垒的“捉生将”来报:“前些日契丹王李过折已将三千参加献俘的俘虏一夜之间全部杀死!” 诸人大惊。这三千俘虏在洛阳之时已被天可汗赦免,可这个新契丹王李过折竟然将他们一夜之间杀戮殆尽,不知道打得什么算盘。 当初深入契丹大营策动李过折兵变的王悔已经气得浑身颤抖,他本是文人,虽然经过多年边疆烽烟的熏陶和刀光剑影的历练,成为一名边将,但心中仍推崇“王道”,讲究仁义治国,以德安民。 当初他说动李过折就是抓住了屈烈残忍好杀,可突干贪鄙成性造成的众叛亲离。谁知道这个李过折刚当上契丹王,就将三千已被大赦的同族俘虏屠杀殆尽,其残忍卑劣的程度与屈烈等相较有过之无不及,他当即向张守珪提议征讨问罪。 张守珪深思了一会儿,却是一笑,道:“王司马稍安勿躁。我看这个李过折是怕这三千人联络其他残部造反,他们自己人杀自己人,于我们有利无害!” “天可汗已赦免了俘虏的罪过,李过折却公然抗旨将他们诛杀,这岂不是有损于天可汗的颜面和大唐的法度?”王悔道。 “此间是否另有内情尚未得知,李过折作为契丹王也有权处理族中事务,速发去幽州节度府公函,问询此事。”张守珪与王悔不同,他更愿意看到契丹和奚等部族因自相残杀而迅速衰败,也怕逃走的三万契丹残部与俘虏内外勾结,使得刚刚稳定的契丹部族再生变乱,故此,他心底里对李过折的残杀俘虏的行为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只不便明言。 “令公,李过折如此暴虐,恐怕将来养虎为患,变乱再生啊!”耿直的王悔显然不满意张守珪姑息纵容的态度,依然不依不饶。 张守珪心中大为不悦,冷冷说道:“王司马怎能如此浮躁,难道本帅先调查清楚,也不可以?如果李过折真有罪过,也当本帅禀明朝廷处置,你是不是有些心急了?” 王悔被他这一番软中带硬的官话噎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叹了口气,将头一垂,一言不发。 安禄山已经看出两位上官不睦,忙出言劝慰:“王司马莫要心急,大帅说调查一下并无不可,若是李过折心存异心,末将不才,愿带兵前去征讨。当今之际,咱们首要是对付奚人,据报,他们收留了屈烈、可突干残部三万余人,不可不防。”他自然是帮着“义父”张守珪说话,但更巧妙地矛头一转,将话题引向了奚人的威胁上,显得目光独到。 王悔也觉有理,只得暂时放下契丹杀降的话题,将注意力转移于此,帐角列席的高适听了安禄山的发言,心中暗叹此人雄武粗壮的身躯内竟然暗藏锦绣。 王悔向张守珪拱手禀道:“令公,奚人与契丹本是同宗,奚王李诗向来意志不坚,素来首鼠两端,如今契丹已破,奚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日前也曾遣使求赐婚,不妨令人招降,方为上策。” 安禄山说:“奚人素来狡黠,不守信用,当初都山大战,他们就曾临战退缩,使得我官军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末将以为,应趁契丹内乱萎靡不振,一鼓作气平定奚人。” 他的发言赢得了赵堪、白真陀罗等将佐的赞同。 张守珪沉思良久,说道:“你二人意见皆有可取之处!奚王李诗手下只有一个琐高还算是个能打的将军,其他人皆不足虑,最近他们又得了屈烈残部三万多人,实力大增。硬打,他们就会化整为零,退入林海雪原之中,我军一撤,他们又随后袭扰,但如果只是招抚,也难保他们不守信用,与前番一样归而复叛,那也危险,为今之计,剿抚并用,两手准备。” 他顿了顿,又说道:“如今大雪封道,且两部内情不明,我军可先做休整,等入夏草盛之时再做计较。你等各回营地休整五日,之后囤粮练兵,严防契丹与奚人因春荒缺粮劫掠袭扰,不得懈怠!” “诺!”众将齐声领命。 散帐后,张守珪独自背着手看着漫天的大雪陷入了沉思,入政事堂的事受挫,他认定自己需要立更大的功劳,叫天子和那个老顽固张九龄再也无话可说,而要成就更大的功劳,营内诸将仍需心思一致才可以,他又想到刚才王悔的顶撞和他平日那种令人讨厌的书生意气,心中也很不痛快。在洛阳的时候,他曾听李林甫曾吐露过中书令张九龄倒是对这个投笔从戎的王悔屡加褒扬,看来幽州节度副使的位子迟早是他的……。 想到这里,张守珪不禁“哼”得一声冷笑。 帐外的风雪更大了,天地没入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 …… 大雪同样覆盖了坐落于土护真河上游山谷中的奚族牙帐,此刻,这里正被悲怆的气氛笼罩着,奚王李诗、左护将琐高、世子李归国等已经得到了契丹王残杀三千契丹俘虏的消息。前契丹王屈烈、可突干的残部的三位长老以刀割面发誓报仇,被杀的俘虏中有很多他们的亲人和部众,他们愿意投做奚人的奴隶,条件是李诗替他们兴兵报仇。 奚王李诗已经年逾花甲,头发大已花白,多年的征战和病痛已经消磨掉他大部分的精神,此刻的他就像一支即将熄灭的松油火把,微弱的生命之火在寒风中摇曳不定。 听到李过折犯下的罪行后,他安慰三位契丹长老道:“奚人与契丹人本来都是乌牛白马的后人,契丹人在河谷草场放牧,奚人靠林地草场生活,我们的牛羊和马匹吃的都是一样的青草,奚人和契丹人的马奶酒一样的香甜,契丹人遭受了大难,奚人怎能袖手不管?” 他重重的咳嗽了一阵,又接着说:“如今李过折这只白眼狼不顾信义杀死了已经三千名契丹同族,一定会受到天神的诅咒,你们是落难中的客人,我怎么会让你们沦为奴隶?” 一位契丹长老听出他似乎没有兴兵报仇的意思,仆伏在地哭诉道:“尊贵的奚王,您现在是两族中年龄最长的前辈,也是契丹人的最后希望,诅咒不能杀死李过折,只有弓箭和马刀才能让他血债血偿!” 世子李归国三十余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向奚王说道:“阿爷,我早就说过李过折是一只白眼狼,他迟早都要渡过土护真河侵入我们的山林草场,现在三位长老手下有一万五千兵可以用,我们加起来的兵力有四万,超过李过折手下人心不稳的三万人,这正好是一举减除他的好机会。” 左护将琐高是奚族名将,正是他屡次审时度势地判对了局势,才让奚人在强于自己的契丹、突厥和大唐的拉锯战中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实力,他说道:“大王,我已经派人打探清楚了,被杀掉的三千人已经得到了大唐天可汗的赦免,因此,我不相信张守珪知道这个消息后可以坐视不管,而这场大雪下完,不仅行军困难,最重要的是我们去年冬天存下的粮食和草料也剩不下多少了,所以我们应该再耐心等待一下,看天可汗和张守珪怎么处置。如果,他们能公平处罚李过折最好。奚人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那如果天可汗和张守珪偏袒李过折呢?”一位契丹长老愤然问道。 “那,我们就等入夏马匹生了膘,战士们军粮充足的时候,再出兵也不迟”,琐高坚定地回答。他看了一眼世子李归国,又说:“别忘了,我们曾派使者向朝廷请求赐婚,如果在这个时期冒然出动,会让张守珪再给我们扣一顶出尔反尔的帽子,那样不仅不能替你们报仇,还要白白搭上许多战士们的性命,该让别人看着笑话了!” 琐高的分析入情入理,奚王、世子连同三位契丹长老也都赞同,一致决定暂时隐忍不发,先看看契丹与大唐两方面的动静再说。 奚王邀请三位契丹长老留在牙帐营地一起生活,并妥当安排了他们的部众,长老们都感激他的宽厚和仁慈,发誓为他效力。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给各方留下了充足的考虑时间,虽然延缓了各方的行动,但也酝酿出了更大的阴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走!去安西 送别了高适、严庄和杜甫等人之后,岑参决意跟随哥舒翰远赴安西,他们与完成采购的商队一起返回长安,便汇合入主商队中踏上了远赴安西的万里丝路。 这支庞大的商队贩运的货物主要是绸缎、生丝、茶叶,还有珍贵的瓷器、漆器等,动用了一百六十多头骆驼和八十匹驮马,连同护卫、驼手、马伕等总计两百余人,都是突骑施、小勃律、石国、康国等丝路沿线各国颇有信用和名望的商人,他们结伙同走大部分的旅程,等到了安西之后再分散去各自的目的地。 在商队中,大家虽各有各的信仰和习惯,但在追求安全和利益的前提下,谁也不会过分夸大自己与别人的差别,加之与小勃律接壤的石国、康国等西域小国的商人人数本就不多,如果再各行其道,无疑将会是沿途马贼眼中最好的“肥肉”! 性格豁达的岑参很快和商队中的大多数商人都熟络了起来。 商队的总执事是一位头发花白,慈祥精干的粟特老人,大伙尊称他为“康莫尔老爹”,他自幼在万里丝路上经商,几乎连丝路上的每粒沙子都能认得他了。 护卫长是一名经验丰富又彪悍勇敢的突骑施族武士,以前在陇右军中当过旅帅,名叫阿布思左山,他率领着一支百人护卫队负责这只庞大商队的安全。他的儿子小左车只有十岁,也跟在父亲身边做些杂活,开始学习在丝路上跑驼的本事了。 还有一位绰号叫“石头”的小勃律商人与岑参格外要好,他大名石赜兰察,长着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年纪只有十九岁与岑参相仿,念过一些书,还通晓西域几国的语言,此次是跟着他自家的一位叔父第一次走丝路跑驼。他到了洛阳和长安,大大开了一番眼界,尤其是仰慕大唐的文化,故此很快就与学问渊博的岑参成了好友,岑参教他汉话,他就教岑参小勃律和西域诸国的语言,两人整天学的不亦乐乎。 后来还有几个石国商人临时通过长安景教寺中长老的介绍加入了驼队,康莫尔老爹和左山仔细查过了他们的照身和货物之后,也爽快地接纳了他们——石国是西域诸国中最善于做生意的城邦,石国的商人的名声不错,这几个人所贩运的货物也很平常,故此接纳他们也符合丝路上的规矩。 这几个石国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性格似乎都比较内向,也不太爱惹人注目,显然是刚加入驼队还比较拘谨,岑参和石头还曾打算找他们练习石国语言,但人家却不怎么热情。他俩以为是自己的石国话说得不好,惹得人家嫌烦,便也不再叨扰了。 临行前,康莫尔老爹请岑参为商队誊写了报关文牒。大唐律中对商旅所携货物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所有进出大唐关隘的货物、牲畜、奴仆甚至私人行李,都要履行严格的报关手续,如果隐瞒不报、夹带私藏、偷漏赋税或拐带人口,都将被给予最严厉的处罚。由此,岑参也见识到了这支商队贩运的货物数额竟如此令人咂舌: 江南道缭绫五百匹 河北道瑞绫五百匹 剑南道云锦五百匹 润州云花罗四百匹 常州绸五百匹 越州缎三百匹 宋州绢二百五十匹 …… 还有散蚕丝十五驼 秘色瓷十驼 越州青瓷三十驼 邢州白釉三十驼 各色漆器、茶叶、纸张、文具、器物等合计三十驼…… 据康莫尔老爹说,这些货物在东都洛阳大约费钱二十万贯左右,贩到长安就值三十万贯,如果运到玉门关外,价格将翻至六十万贯以上,而一旦抵达龟兹大市去卖给大食商人,可以按二百万贯的价格出手或换成等价的商品和金币……如再运回长安,又会翻个十倍…… 抄完文牒之后,岑参咬着笔杆,翻着眼睛算了半天——按大唐从三品的“刺史”每月二十贯的官俸计算,商队的这趟赚头足抵一个刺史赚上四百年,即便加上职田等收入,也需要一百多年不吃不喝才能赚够…… 想到这里,岑参不禁“噗呲”一声笑出声来。他生性洒脱,只愿成就一番功名事业,并不以商旅富贵为意。 康莫尔老爹见他发笑,便好奇地问:“岑三郎,你在想什么有趣的事?”岑参便笑着将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 谁知康莫尔老爹却叹了口气,说道:“岑三郎,你想得太简单了!我们粟特人有句老话‘天山雪莲美丽,却要冻掉双脚才能找到’,如果万里丝路那么好走,开元通宝那么好赚,我这一大把年纪怎么还需要在丝路上来回奔波?” 岑参忙问道:“怎么,这大唐的万里丝路有妖魔鬼怪不成?”他曾读过玄奘法师所著《大唐西域记》,其中除了西域诸国的见闻之外,亦有鬼怪玄幻的故事。 康莫尔老爹一乐,说道:“三郎有所不知!这万里丝路路途遥远,地貌复杂,不说别的,单是八百里瀚海就要人老命,一滴水都没有啊,骆驼都会渴死!还有那沙漠中平地刮起来的黑风暴,要是躲的地方不对,半个时辰过去,一整支商队就全埋在沙海之下了;还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沙泥沼,陷进去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除了这些,还有‘金眼狐’等大大小小十几伙马贼,他们惯于向商旅收取好处,稍不如意便杀人越货,手段极为残忍,安西、北庭都护府剿捕了多年,可是每次都是刚一出兵,他们就闻风而遁,一撤兵他们就卷土重来,结果就是大队官兵追不上,小队的官兵反被他们吞没。 再加上沿途官府的税赋,戍边将卒的常敬好处,商队的人吃马喂、佣金酬谢等,如此算下来,驼队货物运到西域的成本相当庞大了,不走运的,整个商队血本无归再赔上条命也是有的。” 岑参听了康莫尔老爹讲了这些,心中暗想:“若我岑参真有一日能成就功业,定然先将这些匪患剪灭,使得万里丝路真的变成坦荡通途!”…… “起……驼……” 随着康莫尔老爹苍老的口令响起,这支庞大的驼队终于启程了。 岑参兴奋地与哥舒翰并辔而行。他们走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看着阡陌纵横的关中沃野间已泛出了盈盈春绿,春耕的农人在田间拽耙扶犁,星罗棋布的村庄炊烟袅袅,远处被濛濛云雾笼罩的秦岭山脉连绵不绝,古道边的杨柳在微风中飘摆摇曳。 忽然,岑参纵马奔上不远处的一处山岗,向长安的方向深深一揖。 “别了,长安!” 即将远行的游子在高声呼喊着,眼中已热泪盈眶。 …… 十余日后,驼队行至陇右道内,笔直的官道一边仍是肥沃的屯垦区,另一边则开始出现大片的草原,天空变得湛蓝,白云懒洋洋地飘在空中,白色的羊群游走在开阔的绿色草甸上,仿佛是天空中飘荡着的白云落到了地上。 官道径直向西北方向的一片山脉延伸,那里有大小两座方台型山峦,大方台上筑有一座坚固的军堡,名叫“石堡城”——它就像一位巨人,昂昂守卫在大唐西北官道的要冲! 这片美景让连日来奔波的商人们放松了起来,康莫尔老爹等年纪较大的人都笑意融融的,似乎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在这条丝路上那些美好而浪漫的经历,有人拿出艾捷克琴弹奏起欢快的曲子。 突然,从不远的山坡后转过来一个牧群,大约有二十余匹马,三百多头羊,几个牧马人正手持套马杆轻松地将离群的马儿赶回群中。 “真是一群膘满体肥的好马啊!”商队中有不少人是经验丰富的相马者,嘴里啧啧称赞。 正在这时,大家还发现牧马人中还有一位戴红色裹头,身穿宝蓝色胡服的牧马姑娘,她骑在马上英姿飒爽,特别引人注目。 这一下子可惹得整个商队都沸腾了起来,年轻的商人们发出一阵阵的欢呼,有的还吹响尖锐的口哨,拨弄着艾捷克琴弦的双手愈发卖力起来。 如果是在长安和洛阳,这种明显带有挑逗意味的行为可算是对姑娘大大的不敬,非要招来白眼甚至是一顿辱骂不可,然而,在这片宽广的草原上,小伙子们的喧嚣声反而惹得那位牧马姑娘更加骄傲起来,她挺起饱满的胸脯,纵马向商队追近。 她随着商队前进的方向奔驰了一阵,从队尾追到了队伍中间,大概追到石头等一群小勃律商人所在的骆驼旁,才慢慢放缓了马速,她似乎对一身小勃律装扮的石头很感兴趣,骑在马上,笑着问道:“后生,你是哪里人?” 石头见姑娘竟然似乎是看上了自己,心中十分高兴,也有些紧张,见姑娘发问,只好红着脸答道:“我是小勃律人!大雪山的南面,出产雪莲花的地方。” 那姑娘听了似乎十分高兴,只听她展开嘹亮的歌喉,唱起了动人的牧歌: “河滩上的羊儿毛长长, 阿妮达手握红马缰, 挥鞭赶它们回羊圈啊, 青草不要一天都吃光。 河滩上的大路漫漫长 远行的人儿回家乡, 驼背上载着那么多宝物, 送一件给阿妮达做嫁妆……” 热辣的歌声随着风儿飘来,不光是年轻的商人们,连队中的护卫们也都兴奋而粗野的嚎叫起来,这些常年在旅途上漂泊的粗犷汉子离家已经许久,牧马姑娘的歌声正是对他们最好的抚慰,尽管如此,队伍中也没有一个护卫胆敢擅自出列,左山的规矩十分严格,所有护卫必须像当年他们在军营中一样服从命令,忠于值守。 石赜兰察的叔父是在丝路上常年跑驼的老客,他笑嘻嘻地随手从携带的货物中抽出一匹彩绢递给石头,极力怂恿侄儿去给姑娘赠“缠头礼”——在丝路上,自家未婚男子要是遇到这种被姑娘主动搭讪的“彩头”,那可是大有面子的事情! 石头拗不过叔父,只好红着脸将那匹彩绢送给了那位牧马姑娘,那牧马姑娘笑盈盈的也并不推辞,手中长长的马鞭一挥,已经凌空将彩绢取了过去,姿势潇洒而优美,继而转头对石头露齿一笑,便拨马去了。 这下子队伍中的年轻人们更是兴奋了起来,有人起哄道:“石头,石头,好福气!今晚要睡热肚皮!” 石头涨红了脸一声不吭,他的叔父和几个小勃律商人却高兴的开怀大笑,连走在他们前头的那几个不太爱说话的石国商人也不禁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向他们张望。 岑参看得兴致盎然,康莫尔老爹向岑参解释说:“这是本地的风俗,如果姑娘看上了送‘缠头’的小伙子,那就无需回礼,小伙子今晚就可以迎娶姑娘。” 岑参哪曾见过如此的风俗?脸上竟也不知不觉地有些发烫,心中却有些羡慕起他的好友来。 不料,过了一小会儿,那牧马姑娘从不远处的一片羊群中赶着十只肥大的白羊追来,又在马上唱道: “远行人的礼物太珍贵, 阿妮达喜欢的不得了, 送给阿兄十只羊, 远行一路多吉祥!” 此时,几个小勃律商人早已笑得打跌:“哈哈,石头,石头,快回来!人家姑娘看不上你嘞!” 实则,这种事被人拒绝才是常事,并不是如何了得,从本质上讲,不过是商人与沿途牧民做些交换生意而已。 “石头,石头,不要慌,今晚请吃大肥羊!”商队中有人笑着起哄道。 “石头,一匹彩绢换十只羊,你不亏嘞!”还有人的语气中带着善意的嘲讽,但他说的不假,这笔买卖已经十分划算了。 欢乐的气氛弥漫在整个驼队中,连日来的疲惫都被一扫而空。 此时,石头的心头却真如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反倒没了方才的羞怯,也纵声大笑着对姑娘唱道: “远行的商路漫漫长, 草原的羊儿肉最香。 阿妮达唱歌送远客, 阿妮达嫁人最漂亮……” 众人越发哄笑欢闹起来,那牧马的姑娘也红着脸,笑着骑马跑远了……。 康莫尔老爹又向岑参解释道:“看来人家牧马姑娘没看上石头,所以送还十只羊冲抵彩缎的价钱,意思是不会白白领受行路远客的赠给!” 岑参叹道:“想不到此地民风如此质朴,颇有古风啊!” 哥舒翰更是打趣道:“岑老弟,我看那姑娘肯定喜欢你这种读书人,你不如去试试?” 这个提议惹得康莫尔老爹等人都齐声大笑起来,岑参却是尴尬地涨红了脸。 哥舒翰哈哈笑着,大手一挥,又请护卫长左山安排几名护卫去买了五十来只羊回来,准备今晚到宿营地的时候请全商队美美地大吃一顿烤全羊,他是西域大贵族出身,不但性格爽朗,而且出手豪阔,故此上到商队总执事、执事,下到护卫、驼手、马伕,都无不乐意听他差遣。 夜幕降临,满天星斗在深蓝色的天空中熠熠生光,宿营地的熊熊篝火被点燃了,木架上的肥羊被烤得“滋滋”流油,烤馕、胡饼的焦香和马奶酒的醇香弥漫开来,人们拿出艾捷克琴、琵琶、羌笛和手鼓,围着几堆篝火,大嚼着香喷喷的烤羊,痛饮下一口口醇美的马奶酒,唱起了节奏欢快的祝酒歌: 浓烈的马奶酒呀,蜷在窝里的小绵羊; 兄弟们喝起来吧,灌进肚里的大老虎! 我们的歌声美,哟!干了这一碗,嘿! 千万别喝醉,嘿! 千万别喝醉,嘿! …… 自小在荆襄长大的岑参哪里见过世间还有如此欢快热烈的场面?半囊酸甜可口的马奶酒下肚,热烘烘的羊油顺着他的嘴角直流,看着眼前的人们唱着、跳着、演奏着,他也跟着傻乐起来。 已经有些凉的山风似乎也被这种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在火堆上打个旋,“哔剥”一声,就撩起许多火星向着夜空高高窜起,犹如他的故乡原野中的萤火虫突然飞起。 哥舒翰早已挺着吃得圆鼓鼓的肚子到火堆边人群中跳舞去了,护卫长的儿子左车则最喜欢呆在岑参身边,他只才十岁,正举着一支油乎乎的烤羊腿大嚼。 “岑三哥,你喜欢不喜欢我们这里的热闹?”左车问岑参。 岑参兴奋的点着头,学着他们口音回答着:“喜欢着呢,喜欢着呢!” 小左车笑着,啃了一大口羊腿,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问道:“你的家乡都是怎样热闹的?” “我的家乡吗?我的家乡也有热闹看呀。比如到了每年五月初五的端阳节,刚好也就是当今天可汗的寿诞之日,我们就喝菖蒲酒、包粽角,还会带五色丝线驱邪……,对了!那里有大江,我们就会在江上竞渡龙舟,纪念屈原大夫……”岑参口沫纷飞地向小左车讲起了故乡的习俗。 “哦?竞渡龙舟,是不是跟赛马一样的?”小左车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的问。 “对对对!”岑参笑道:“左车真聪明!龙舟跟赛马一样,比谁先到终点!” “那么,屈原大夫又是谁?” “屈原大夫是古代一位大英雄。因为他的国君不听他的劝谏,最后亡了国,他就投江自尽了,百姓们为了纪念他,专门划着龙舟把包好的粽角投入江中,希望鱼虾吃了粽角就不要吃他的尸体了……”,岑参尽可能的将屈原投江的故事简单讲给小左车听。 “哎呀!大英雄,为什么要自尽?屈原的国君亡了国,是坏国君,杀掉坏国君,才是大英雄!”小左车居然很不以为然。 岑参无奈地笑笑,他知道西域胡人的教化与中原大相径庭,小左车不能理解屈大夫的杀身成仁也是正常的,便耐心地解释道:“小左车,在中原,君主就像百姓的阿爷。你想,如果阿爷做错了事,难道你能杀掉他吗?” “杀掉阿爷?那可不行……”小左车认真地回答。 岑参说:“对啊!像爱父母一样爱君主,像爱子女一样爱百姓,这才是大英雄!” “我明白了。阿爷做错了事,阿娘就吵他,他不听,阿娘就不理他。阿娘是大英雄!”小左车似乎参透了一个重大秘密。 岑参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如果天可汗做错了事呢?”小左车不经意地问,他方才听岑参提到了五月初五是天可汗的寿诞日,也知道,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就是住在长安和洛阳的天可汗。 岑参吓了一跳,但想了想,也觉得小左车童言无忌,便正色说道:“大臣们就会规劝天可汗,改正错误!” “如果天可汗不听规劝呢?大臣也要像屈原一样跳江自尽吗?” “……”岑参沉默了。 这时,人群中的哥舒翰探出半个身子,向他们喊道:“三郎、左车,来跳舞啊!” “哎!来啦!”小左车丢下啃完的羊骨头,把油手在袍襟上抹了抹,便像一只小猴子一样窜入起舞的人群中去了。 岑参却仍在思索刚才小左车提出的问题:“如果天可汗不听规劝呢……?” …… 宿营地外围,护卫长阿布思左山亲自检查了各处明哨、暗哨,他率领的一百名护卫中多是退役的蕃汉兵士,实战经验丰富,他们退伍之后便靠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换取一份还算丰厚的报酬养家糊口。 左山本人在这万里丝路上更是已纵横多年,黑白两道手面极熟,马贼轻易不敢侵犯他所护持的商队。 前番,他虽已派人向沿途的黑白两道都打了招呼,并按例奉上了路钱,但他也明白人心叵测的道理,如此大的商队交到自己手里,可是丝毫马虎不得的。 而在丝路上,越是看上去安全的路段,就越容易出问题!拿眼前的石堡城地界来说,现在虽然掌握在大唐振武军手中,但来去如风的马贼甚至吐蕃、回纥人趁夜绕道偷过关隘也并非难事。 而且,现在正是春荒时期,各家的给养和粮草都已捉襟见肘,甚至一些胆大的牧民会暗中勾结马贼做几笔买卖…… 另外,白天那个牧马姑娘就引起了他很大的怀疑!但这种事的确在丝路上很常见,他只是凭直觉感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故此,他也只得暗暗观察,却不便出面干预,否则一旦引起驼队与当地牧民之间的误会,备不住反生出事端来。 好在后来一切正常,他还怀疑是自己因为最近休息不足,导致神经过于敏感了…… 然而,事实证明,左山的直觉十分准确!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熟睡的人们就被一阵凄厉的哨声惊醒,远处一只带着红色火焰的鸣镝射上半空——这是暗哨发出的警报,意味着巨大的危险来袭! 人们连滚带爬地起身,点燃了冲天的狼烟,向驻扎在石堡城的振武军报警!随后又纷纷抽出佩刀、铁叉等防身武器围在驼队边准备迎敌。 护卫长左山已经得报,大约有二百余骑从东、北两侧包抄而来,看样子真是马贼! 然而,这帮马贼竟然敢于在靠近石堡城的地方动手,却又是令人匪夷所思。 虽然唐和吐蕃已经成功会盟,但此地仍有唐军驻防,除非马贼劫了商队后直接走小道进入道路难行的吐蕃界内,否则他们必然将面临唐军的围剿。 “莫非这帮马贼跟吐蕃人相互勾结?”左山暗自思忖,但此时他也已经顾不得想太多,立即将百余护卫分成三队迎敌。 第一队的五十名弓弩手将通过弓弩制约马贼强攻,第二队是由三十位马刀手组成的刺杀小队,他们趁着最后的一点夜色悄悄遛出宿营地,向马贼背后迂回,左山和其余的二十来位近战高手则负责驼队内部的安全,一旦近距离接战,他们将与敌人展开一对一的搏杀。 哥舒翰问清了情况,“唰”的一声抽出随身的一把大食弯刀,对左山说道:“兄弟,我今天给你打打下手如何?” 左山笑道:“哥舒大兄,这些蟊贼我自能料理,麻烦你帮我看护一下康莫尔老爹和左车!”在他看来,作为堂堂的护卫长岂有让商队中的旅客帮忙御敌的道理? 哥舒翰明白他的心思,便点了点头,说道:“好!有我在,你放心!” 此时岑参也已抄起一把横刀,昂昂守护在小左车身前,左山对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便催马而去。 远处有两队举着火把的骑兵迅速向驼队包抄而来,有两支火把游离出大队,径直奔近驼队,在摇曳的火光中,已经能看清两名马贼的身影了。 “喂!山羊跳的哪道梁?”一名马贼用黑话喊道,这是在询问商队从哪里来的切口。 “不是山羊是滩羊,金眼看见三道梁。”左山从对方的切口中明确他们就是悍匪“金眼狐”的团伙,忙用黑话对答,告诉对方“商队已经给‘金眼狐’送过足够的好处了,不应该再进行拦截”。 另一个马贼不耐烦地喊道:“大首领有令,商队护卫解除武器,我们要搜捕逃跑的奴隶,大首领承诺,绝不擅动商队财物,如若反抗,全部杀光!” 听到这话,人们心中都“咯噔”一下,心想:“这套鬼话骗谁来的?真要放下武器,才会被全部杀光。” 事到如今,人人都只能寄希望于左山他们打退马贼,或坚持到唐军来援,在大唐境内,唐军有义务救援遭遇劫持的商旅,这是万里丝路之所以能兴旺发达的终极保障! 左山的眉头已深深地凝成了一个疙瘩,以他行走丝路十几年的经验来看,这次金眼狐的行为似乎颇为蹊跷。 首先,作为丝路上数一数二的黑道人物,金眼狐不是不讲江湖信用的小混混,他一旦收了商队的好处就通常不会再加以为难;其次,搜捕几个“奴隶”至于出动几百人的骑兵?这“奴隶”到底是什么人,怎会让他如此重视? 想到这里,左山已拿定了主意,他朗声说道:“我是阿布思左山,我与你家大首领有些交情,这里都是本分的商人,没有藏匿你们的奴隶!” 那人威胁道:“左山,大首领知道你是西域丝路上的男子汉,所以不为难你。你识时务,让我们进去搜查,否则别怪大首领不给你面子!” 左山语气平缓地说:“丝路上都道‘金眼狐’是讲信用的男子汉,今天却出尔反尔,难道不怕人笑话吗?” 话到这里,那两骑传话的马贼也就不再多言,立即拨转马头去了。 大家知道,谈判已经破裂,一场生死之战在所难免! 此时天光已亮,左山传令护卫们做好战斗准备,驼手、马伕和商人们也帮忙组建驼堡防守,所谓“驼堡”,是将骆驼卧倒后盖上毛毡,最外层用木箱、木板或车辆、货囤防护,宛如一座小型军事要塞,寻常弓箭无法伤及躲在后面的人和骆驼,只要能坚持到石堡城内的唐兵来援,即可脱险。 还没等大家完全准备妥当,马贼的第一波攻势就凌厉地展开了,显然他们也很着急。 有两队人左右包抄上来,他们手中高举弯刀,肆无忌惮地放马直冲,很显然没将这支商队放在眼里! 马贼的这种轻敌大意让护卫队中的弓弩手们有了逞威的机会,他们都是左山精挑细选搜罗来的老兵和猎手,随着他一声令下,几十只角弓连发,冲在前面的人马纷纷中箭,被射倒了一片。 其余的马贼大怒,他们疯狂咒骂着引弓回射,更有二十来个亡命徒发起狠来,仍旧不避弓矢地向驼队猛冲。 左山严令射手们只准躲在驼堡后放箭。弓弩手们箭无虚发,一阵翻飞的弓弦响后,前冲的二十几人全被射倒,只有几匹无主的战马跑了开去,中箭未死的马贼躺在地上呻吟,其余人知道这支护卫队的弓箭厉害,稍稍向后撤退了一点,不敢贸然奔近。 就在人们刚刚歇口气的时候,左山突然大喊一声:“小心火箭!” 话音刚落,几十只火箭从天而降,射入驼堡。 “这真是太奇怪了!”左山心中疑窦丛生。 他知道,寻常马贼打劫,除非万不得已决不会使用火箭,因为如果货物被烧毁,打劫也就失去意义,而这伙人刚一开战就射来火箭,可见他们的主要目的绝对不为劫财,这说明那几个所谓的“奴隶”的价值恐怕非常重要,甚至重要到能让爱财如命的马贼们不贪恋商队的财物……。 “那究竟会是什么人?”想到这里,左山的额头不由得冒出一层冷汗。 驼堡后的护卫们又撂倒了几个放火箭的马贼,一心呵护自己货物的商人们也不敢怠慢,急忙拿出石棉布尽可能的覆盖货堆,还有的拿出锹铲从地上铲起沙土覆盖已被引燃的木板和毛毡,但是,有两三匹骆驼被火烫伤,“哞哞”叫着要挣扎逃离,引得其他几匹骆驼都不顾驼手的吆喝也要起身,眼见驼堡的防守就要土崩瓦解……。 左山情知不妙,高喊道:“驼手们稳住骆驼!马刀手们跟我上!” 他一个呼哨,纵马跃出驼堡,直扑那队发射火箭的马贼!他身后的二十位善于近身搏杀的护卫也紧紧跟上——他们犹如一支支利剑,径直突入敌阵,瞬间就砍翻了十来个人。 然而这伙马贼也异常凶悍!未死的不仅不肯撤退,反而与护卫们绞杀在一起,附近的几十名马贼也立即涌上前来,企图将对手就地围歼。 左山带领的马刀手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不仅刀法精妙,且实战经验丰富,他们只在己方弓弩手的射程内游走,马刀与弓箭配合默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马贼又损失了二十余人。 就在此时,马贼的背后一阵大乱,左山埋伏的那支三十人刺杀小队突然杀出,将马贼的阵脚冲乱。 这伙悍匪也不是省油的灯,正在围攻驼堡的一百余骑也立即回援——他们的意图非常很明显,先肃清外围的抵抗,再一举拿下驼堡。 左山大声下令:“不要恋战,交替退回驼堡!” 但要想在三倍于己的敌人围攻下脱身谈何容易?顷刻间,五六名护卫已死在对方的刀下,马贼们气焰更盛,“嗷嗷”狂叫着要将左山等人一网打尽。 左山正被四人围攻,左臂不知何时已经被砍伤,鲜血淋漓,眼看就要吃亏…… 就在这危急时刻,只听得一声霹雳般的大吼:“左山兄弟,不要惊慌,哥舒翰来也!” 陡然间,一团绿色风暴杀入战团,哥舒翰催动胯下金色大宛马犹如一只猛虎冲入阵中,顷刻就砍翻了七八名马贼。 左山高声赞道:“哥舒大兄好刀法,左山开眼了!” 护卫们见哥舒翰如此神勇,士气大振,再次将马贼们的攻势压制了下去。 哥舒翰来到左山马前,对他说道:“我有个兄弟说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咱们不跟他缠斗!你看那边……”说着,他用刀头向远处高岗上一指。 左山顺着他刀指的方向看去,见一队马贼正簇拥着一个身着华丽战袍的人在高岗上观战,显然就是匪首“金眼狐”了。 他立时会意,口中一声唿哨,拨马向那高岗扑去,哥舒翰也催动胯下大宛马跟上,两人转眼就杀至岗下。 在高岗上瞭望的正是贼首“金眼狐”,他正在冷冷注视着眼前的战局,己方虽然损失不小,但至多半个时辰以后,外围的商队护卫就将被肃清,驼堡的防守也将不攻自破。只要能抓到那个人,自己就会得到一个强大的“盟友”,进而成为这千里丝路上实力最强、名望最高的黑道力量,想到这里,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此时,他身边的几十名马弁已经发觉有两骑来攻,便立即杀出阻拦,他们仗着人多,将二人围在垓心,哥舒翰和左山连声怒吼,却犹如被狼群围住的两头猛虎,一时竟难以得手。 金眼狐轻蔑的瞥了一眼被围在垓心的两人,阴狠地笑道:“跟我玩这套?找死!” 岂料,正在他得意洋洋之际,围攻哥舒翰和左山的马贼队伍中又是一阵大乱,间杂着人的惨呼和凄厉的战马嘶鸣……,又有四骑杀入了战团,登时将局面扭转了过来! 只见当先一骑火龙驹上端坐一条身材魁梧的大汉,他古铜色肤色,络腮短髯,身着红袍,手中高擎一柄巨号的陌刀——这柄陌刀足足长达一丈,三尖两刃的刀头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寒森森的光芒,直夺人的二目。此人武艺更是高强,手中陌刀舞动如飞,刀光一闪,犹如晴空中打个霹雳,上前阻挡的两名马贼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呼,就已被活活斩成了四段! 这骇人的情景让杀人如麻的金眼狐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况且,只此一人倒也罢了,他身后的三个年轻人也都异常骁勇——左侧一人身穿赭袍,面如淡金,胯下一匹黄骠马,手中一条马槊舞的神出鬼没,一名马贼还未能奔近,便已被他当胸搠个窟窿,死于马下;右侧一人身穿素罗袍,高鼻深目,面容消瘦,骑一匹干草黄,手持两杆标枪,抡动起来虎虎生风,阻挡他的人还未看清楚他如何出手,喉咙上就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枪,当场死于非命;最后一位身穿黑袍的英俊少年看上去只十七八岁的年纪,骑一匹乌骓马,更是泼风般不要命的打法,他手中一杆长矛犹如怪蟒出洞,近前的敌人碰着就死,挨着就亡…… 这支生力军出其不意地杀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顷刻将几十名马贼们杀得人仰马翻。 哥舒翰大喜,笑道:“有趣!有趣!救兵来了!” 言罢,他挥刀纵马逼近金眼狐。 金眼狐已恼羞成怒,高声喊道:“他们人少,跟我再战!杀一个赏绸缎百匹!” 剩下的百余名马贼也着实亡命,听得大首领给出了重赏,便又“嗷”的一声围了上来。 哥舒翰也对众人高声喊道:“各位兄弟,客套话不多说了!杀了金眼狐,其余乌合之众皆不足虑!” 不知怎的,大家全都不加思索地听从他的指挥,俨然已将他视为主将。 这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哥舒翰怪叫着,手中大食弯刀舞成一团雪花,又是一连砍翻了五六名马贼。 事到如今,金眼狐也只得做困兽斗,他举刀迎战哥舒翰,两人的宝刀在空中相碰,火星四溅,臂膀发麻,都不由得暗暗一惊,赞叹对方力量了得。 而那员陌刀将已浑身溅满鲜血,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格外狰狞可怖,每刀下去都必有一名马贼被砍翻。 其余护卫也一拥而上,与马贼绞杀在一处,展开一场惨烈的肉搏! 就在这时,只听得驼堡中响起一阵紧急的哨声,这是驼队再次遇袭的警报。 左山心中暗暗吃惊,心道:“难道还有埋伏的马贼?” 他连忙向哥舒翰等人叫到:“哥舒大兄,驼队有事,不可恋战。我们撤!” 哥舒翰也挂念岑参、左车和康莫尔老爹等人的安危,只好恨恨地收招,向金眼狐骂道:“贼子,先留你一命,晚些你爷来取!” 此时,金眼狐的人马已损伤了大半,他知自己敌不过哥舒翰,因此也不敢上前缠斗,只得打个呼哨,引着剩余的几十骑仓惶退走。 此时,驼堡正西方的烟尘中出现一队不打旗号的骑兵,黑压压的约有五百人之众。 哥舒翰见敌人势大,便回身对后来的四人朗声说道:“四位兄弟,今天这场硬仗凶多吉少!但此事本与四位无关,趁他们还未合围,你们赶紧逃走,今日援手之恩,哥舒翰来世再报!”,他这番言辞慷慨,显然已下了必死决心。 谁知那红袍大汉听了之后却是一阵仰天大笑,说道:“生死一命!偏你是条好汉,我汉人中就没有好汉吗?李嗣业今天非要趟这趟浑水”,言罢,其余三人也跟着大笑起来,全都毫无惧色。 至此,诸人这才一一通报了姓名。 那红袍大汉名叫李嗣业,乃京兆高陵人,因擅用一口巨号陌刀,故被人送了个绰号唤做“神通大将”;那个身披赭袍的青年名叫段秀实,乃陇州汧阳人,因智计过人,故而有个绰号唤做“赛韩信”;使双矛的白袍小将名叫白孝德,本是龟兹王族后裔,因惯使两条标枪,被人称作“双枪太保”;使长矛的黑衣少年,乃是大唐扶风人,因是汉朝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裔,人送绰号“小伏波”,名曰马璘。 此番四人正好同去安西投军,路经此处。他们见到哥舒翰、左山奋勇大战马贼,且以寡敌众,毫无惧色,故此均心生敬意,便毅然出手相助。 大敌当前,哥舒翰素来不喜客套,又见四员猛将愿意助战,心中大喜。段秀实建议左山向石堡城方向偷偷放出十骑,在马尾上拴起树枝扬起烟尘以为疑兵,诸人均赞妙计,便按计布置。 此刻,人们看到金眼狐已收拢了残匪,径直向那队骑兵奔去,显然他们本是一伙!而在这条丝路上,能让悍匪“金眼狐”投靠效忠的人显然不是等闲之辈。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 眼见那伙马贼奔着奔着却突然勒马不前,稍一迟楞,他们陡然发出一阵惊恐的呼喊,又拨马欲逃。 而那队骑兵阵中却激射出一阵飞蝗般的箭雨,转眼就射翻了几十名正在逃窜的马贼。 哥舒翰他们眼睁睁看见身披锦袍的金眼狐根本还没来得及逃走,便被射得如刺猬一般,重重地摔下马去…… 随后,那队骑兵阵中又冲出两个百人队,顷刻间将还在逃窜的马贼杀了个干干净净! 哥舒翰等诸人均皆骇然——很明显,这帮人是在杀人灭口! 谁也不曾想到,叱咤丝路多年的悍匪金眼狐就这样倏忽间被人歼灭,而且对方就像宰杀一条没用的猎狗一样,对他毫无一丝怜悯,不留一丝情面。 哥舒翰与大家合计了一阵,均认为这队骑兵才是劲敌,而且敌我不明,显然与马贼口中所谓的“奴隶”有关。为今之计,只能尽一切的力量赢取时间,等待唐军救援。 左山毅然说:“我去跟对方谈判,争取不战为上,最次也拖它个一时三刻。” 哥舒翰认为此行极为危险,连连摇头表示反对。 左山说道:“哥舒大兄,我是护卫长,商队的情况我最了解。况且咱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今之计只有兵行险招,拖得一刻是一刻!” 他再三坚持,哥舒翰也只得让步。 左山简单包扎了一下左臂上的伤口,便单人独骑迎上前去。 小左车疾呼:“阿爷!” 左山回头对儿子厉声嘱咐道:“左车听话,像个男子汉一样守护商队!”便头也不回的纵马去了。 小左车听了父亲的嘱托,便不再哭闹,只咬着嘴唇,捏着小拳头昂昂站立,注视着父亲远去的背影。 岑参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血战,已骇得脸色煞白,但他仍手持横刀,昂昂站在小左车身边,下定了拼死一战的决心。 左山将战刀归鞘,催马到那支骑兵队前,伸开双臂,大声喊道:“我们是丝路上的商人,今天遇到了马贼,感谢你们相救!我希望跟你们的头领说话,商队将向你们奉送珍贵的谢礼!” 只见队中闪出一骑,马上一个蒙面人阴恻恻地说:“交出我们所要的人就放你们走,要不然,他们就是下场!”言罢,他用手中马鞭一指远处横七竖八的马贼尸体。 “请问贵客要什么人?又怎么会在我们商队里?”见对方也是要人,左山心中更加困惑。 “把小勃律王子苏失利交给我们!”那人冷冷地说。 “小勃律王子?”左山大惑不解。心想:“难道商队中有小勃律王子?我怎不知……” 左山回道:“请贵客稍等,我是商队护卫长,商队中都是规矩的商人,但的确没有小勃律的王子。” “少废话!牦牛不听话,主人的皮鞭自会找他理论!”那人呵斥道。 “吐蕃人!”左山心中登时雪亮。 通过这句俚语和对此前所有细节的推断,左山立即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吐蕃人与小勃律人是死对头,他们肯定是认为小勃律王子藏在这个商队中而意图截杀,但是他们也不想招惹大唐军队的注意,故此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行动,只在暗中收买了马贼做前锋,又派了一只不打旗号的军队混入大唐边境接应。 这件事,他作为商队的护卫长本可以不管,但显然吐蕃人如此处心积虑的策划这个行动,其背后肯定藏着巨大的阴谋,很可能不利于大唐。左山曾在陇右军中服役,虽然后来因故退伍做了商队的护卫,却仍以自己曾是大唐军中一员为荣,况且已有二十几个护卫弟兄丧命于此,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不动声色地在马上鞠了一躬,答道:“贵客可否稍等,我去问问商队总执事。我们是商人,不插手小勃律与贵国的纠葛。如果真有什么人混在商队中,我亲自绑了送来便是!” “嗯!给你半炷香时间。快去!晚得分毫,我就踏平你们的驼队!”那个蒙面人恐吓道,他观察到远处有烟尘弥漫,似乎是又人马正在赶来,实则并不愿与商队护卫纠缠太久。 左山答应了一声,拨马便回。 突然,那蒙面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刚才左山那句“不插手小勃律与贵国的纠葛”,说明他十有八九已经识破了自己吐蕃人的身份……。 他猛然一拍马鞍,骂道:“贼子狡猾!速擒他回来!”话音刚落,他身后数骑催马杀出,直扑左山。 左山听得对方已经识破了自己的拖延战术,恐怕此刻已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心中大悔失言,同时他也不敢怠慢,急忙催马要奔回驼堡,无奈为时已晚,只听身后弓弦“砰砰”直响,追兵已经开始放箭。 突然,他背上一阵剧痛,几乎栽下马来。 哥舒翰怪叫着纵马杀出,挥舞手中弯刀拨打羽箭,驼堡中的弓弩手也立即放箭掩护,齐心协力将左山救回驼堡。 对方大队人马涌来,又是一阵箭雨落下,伤了不少商人和护卫。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听到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响起,石堡城的方向烟尘大起,远处山岗后映出一道绚丽的金色闪光,隆隆的马蹄声就像滚滚的春雷一样传来。 驼堡内的人们一阵欢呼,有人兴奋的喊着:“明光铠!明光铠!大唐救兵到了!大唐救兵到了!” 原来,石堡城中的唐军早已收到了商队的求救信号,本欲火速救援,但又侦查到有一队不打旗号的神秘骑兵也在附近盘桓,形迹十分可疑,怕中了人家调虎离山的诡计,反而危及到石堡城的防御。 故此唐军斥候一直在暗中观察,直到那对骑兵从隐身之处出动才通知大队唐军包抄过来。如此一来,左山他们的驼队实在是扮演了一个“鱼饵”的角色,两千唐军骑兵组成了进攻阵型,要将这股私自闯入大唐境内的骑兵一举歼灭,真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吐蕃军中那名为首的蒙面人见此情景急忙向身旁一员副将说道:“赞普绝对不会允许我们在这里与唐军正面开战。速速传令,任务中止,全军火速退回赤岭以西!” “是!”那名副将应了一声,便匆匆下去传令,这队吐蕃骑兵显然机动能力极强,他们迅速在唐军合围之前跳了出去,摆脱了被围剿的厄运。 哥舒翰等已将左山扶下马来,见他背后中了五箭,鲜血已经浸透了衣甲,此刻他已失血过多,面色惨白,抓着哥舒翰的衣领,艰难地说:“吐蕃人……说……小勃律王子在这里……哥舒大兄,商队……交给你了,左车……请…你……照顾……”他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已气绝身亡! 小左车拼命地摇晃着父亲的尸体,大声哭喊着:“阿爷,醒来!阿爷!醒来!” 哥舒翰看着左山逐渐冰冷的尸体,听着小左车的哭声,早已气得怒发冲冠,李嗣业等虽然与左山刚刚相识,但均佩服他的英雄手段,见他惨遭吐蕃人毒手,也都义愤填膺。 此时,大唐骑兵已经从远处杀来,吐蕃骑兵已在匆匆撤退,哥舒翰再次提刀上马,如怒狮般狂吼道:“不怕死的跟我去追杀吐蕃人给左山报仇!” 李嗣业、白孝德、马璘等人与几十名护卫“嗷”的一声,纷纷上马跟随哥舒翰追击吐蕃人去了。 只有段秀实谨慎稳重,他一把拽住护卫队中的弓弩队长,让他约束弓弩手们不可擅离驼队,否则一旦再有意外,失去保护的驼队将会陷入任人宰割的危险之中。 那弓弩队长是左山的副手,也已见识过了段秀实他们的本事,知他顾虑的对,便欣然从命。 一切安排妥当,段秀实才持槊上马跟着哥舒翰他们追杀吐蕃人去了。 驼队的商人们将左山和阵亡护卫的尸体都好生包裹起来,这些勇士牺牲了性命保护了大家,他们的遗体自然要受到最大的尊重。 康莫尔老爹跪在护卫们的尸体旁,用他嘶哑的嗓音唱起了苍凉而哀伤的安魂曲。 岑参低声安慰着小左车,眼中的眼泪却不住地流了下来。 石头的叔父也中了一箭,所幸伤势不重,但却把第一次行走丝路的石头吓得脸色惨白,身体不住发抖。 那几名“石国商人”呆呆地站在一旁,其中有一位衣着并不起眼的年轻人脸色铁青,紧紧地抿着嘴唇,碧蓝色的眸子盯着吐蕃人逃遁的方向,似乎要冒出火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王悔之死 随着冰雪的消融,幽州唐军的一支百人使团向土护真河上游的奚族牙帐进发了。 作为正使的王悔肩负了两件使命:第一,朝廷已经接到之前奚族请求赐婚的上表,此次双方磋商正式迎娶公主的细节;第二,幽州节度府决定追究契丹王李过折擅杀之罪,因而也提前安抚奚人,确保他们不会与李过折沆瀣一气。 折冲校尉史思明主动请缨作为副使随军护佑。他入军旅多年,一贯骁勇善战,刀下斩杀过的勇士不少,早年还曾因王悔是一介书生而轻慢于他,但共事几年下来,他早已为王悔的超凡胆魄和正直忠厚所折服。前番张节度要将自己斩首,恰恰是这位“书生司马”第一个站出来替自己求情,因此心中也充满了感激。他为人冷血冷面,平时话语不多,即便与自己的“义兄”安禄山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听得多,说的少,但不知为何,他竟觉得与这位书生司马有许多话可聊。 “我女人有了!”史思明骑在马上有些得意的说。 王悔听了非常高兴,忙道:“恭喜你啊,老弟!几个月了?” “再有两个月就生了。”史思明答道。 “家里有这么大的事,怎还要与我一同出使?”王悔语气中略有些责备的说道。 “没事”史思明强自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走完这趟差事也来得及!” 王悔问道:“知道娃娃是男是女吗?” 史思明一贯冰冷的脸上也不自觉的泛起一点笑意,说道:“大夫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 王悔非常高兴,说道:“男孩好啊,长大了让他读书习武,还有一百亩好田,不错!” 史思明也笑了起来,问道:“王司马也有儿子吧?” 王悔点了点头,笑道:“有个四岁的男娃,叫阿德,皮得不得了;有个女娃,叫霜儿,今年十岁,却是很懂事,都跟着家里的住在清河县老家呢!”与每一位说起儿女的父亲一样,这位久在苦寒之地的军人,脸上洋溢着暖暖的笑意。 “……” 两人有说有笑,率队往奚人营地而去…… 土护真河的岸边残留着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消融,这队衣甲鲜明的唐军使团出现在这里,在奚人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奚王李诗正在重病中,世子李归国和左护将琐高便带一队骑兵迎了出来。 琐高远远望见马上的王悔,欣喜地高声唤道:“那边来的可是我思敬兄长?”他在呼唤王悔的表字,显得十分亲切。 王悔纵马上前招呼道:“可是琐高贤弟?” 史思明令全队严加戒备,他自己跟在王悔身后保护。 王悔与琐高相熟!当年琐高曾被突厥人追杀,恰被王悔救起,两人惺惺相惜,互为知己。多年来,虽然他们各为其主,但旧日的恩义仍在。 两人也一直为双方的罢兵息战做着不懈的努力,如果此次真能和亲成功,不知会免得多少勇士战死疆场,又会少了多少孤儿寡母日夜啼哭。 张守珪之所以派王悔担任正使前来,也是考虑到他与琐高之间的这层关系。 琐高威望素著,族人见他如此信任来使,便也稍稍放下了提防之心。 奚王世子李归国亲自出迎,将唐使迎入了牙帐。 白发苍苍的奚王李诗斜卧在榻上,一场严寒又加重了他的病情,他在别人的搀扶下勉力从病榻上坐起,颤巍巍向正使王悔行礼道:“上国天使到来,本该亲自远迎,无奈老朽病体沉重,万望天使原宥!” 王悔忙微笑还礼道:“王悔参见奚王,本使受张节度委托问候奚王安好!望唐、奚双方早日罢兵息战,愿您的身体早日康复!” 奚王连胜称谢,便按照奚人习惯将王悔与史思明让入右手的尊位就做。 王悔将来意一一说明,众人听了无不欣喜。 奚王叹道:“不瞒王司马,我等得知李过折杀戮族人的罪行之后,还道大唐张节度会听之任之……,如大唐真能主持公道,讨伐李过折这只恶狼,那是为这白山黑水之间除去一害啊!只是不知张节度是否真的已下定决心?当年都山大战,奚人曾有不战之过,不知道天可汗会不会追究我族人之罪?”一番话说完,已是不住地咳嗽粗喘。 王悔安慰他道:“当年都山大战是受人调拨,天可汗已经明了。张节度说得明白,只要奚人从此专心归顺大唐,一概既往不咎!” 世子李归国血气方刚,忙插话道:“可是张节度如何能做得了朝廷的主呢?如何他说不计较便不计较了?” 王悔笑道:“世子此言差矣!天可汗施仁政,怀柔以安天下,张节度统领幽州节度府,受天可汗委派全权节制河北道军政要务,说话岂能儿戏?再者,如还计较以前恩怨,又何须派小使前来磋商赐婚事宜?” 琐高接道:“思敬大兄向来重信,我琐高是信得过的,只是如今我王抱恙,又如何进京迎娶公主?” 王悔来前并不知奚王患病,如今一见,心中也委实清楚这位皓首如雪的老人已病入膏肓,别说去东京洛阳觐见,就是幽州节度府也未必能支撑得到,低头沉吟道:“如今之计,可否由世子前去觐见?” 一时间,牙帐内众人均皆沉默。 “不妥!”琐高抬头缓缓说道:“大兄,为今之计,琐高可否替我王和世子走这一遭?” 他深知万一奚王不治,而世子又不在身边,族内一旦出现权力真空,极易出现反叛和骚乱,而趁老王尚在迅速与大唐缔结婚约,也免得夜长梦多。 王悔点头道:“贤弟是左护将,手握重权,为今之计,也只有你去,才能彰显奚族的诚意了!” “且慢!”世子李归国说道:“王司马,不是我等不信任您。只是奚与大唐近年交往极少,琐高大兄一旦前去,万一有不测……”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经非常明白。 王悔知道目前奚人对大唐还缺乏足够的信任,世子李归国的担忧也实属正常,但此次一贯态度强硬的张守珪好不容易才被自己说服愿意罢兵息战,正是化干戈为玉帛的良机,绝不能错过。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说道:“诸位看这样如何!琐高入唐期间,我暂留贵地等消息,世子也带我领略一下白山黑水的美景如何?”这显然是说他自己愿意留下担任人质,化解奚人的不信任情绪。 他身旁的史思明身子一动,似觉不妥,忙接口道:“王司马,不如由我留下!” 王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谢,对大家说:“我这位副使也是由天可汗赐名的,而且他的儿子就要出生了,我看还是我留在这里罢了!” 史思明待要坚持,但见他满面挚诚,眼神中并无一丝闪烁,知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 奚王等人听了都十分感动,又听史思明曾得天可汗赐名,显然身份也十分重要,况且他家中将有孩子诞生,还能一起出使,显然唐军也并不存敌意。 世子李归国慌忙叩谢道:“王司马忠厚仁义,是我小家子气了,万望恕罪!” 年迈的奚王躺在病榻上,一时竟老泪纵横,叹道:“如早遇到王司马,奚人何苦与大唐为敌啊!” 琐高哈哈大笑道:“小弟入唐,思敬兄入奚,咱俩这个大媒算是做定了!” 此言一出,众皆欢笑。 奚王忙令摆宴,由世子代替自己犒劳大唐使团。 三日之后,奚人左护将琐高率领由贵族、使节和精壮骑士组成的三百人队伍,带着贵重的礼物准备出发。王悔和军仆李猪儿两人暂时留在奚人牙帐,其余人马由副使史思明带领,陪同琐高先谒见节度使张守珪,之后再前往洛阳朝见天可汗请求赐婚。 这条喜讯如春风一般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奚族营地,有家属得知自己的家人即将去洛阳朝见天可汗,并将为部族带来永久的和平,都非常高兴。 一时间,离别的忧伤与和平的喜悦萦绕在这片针叶林营地中——这边是妻子拽着即将远行的丈夫说个没完没了,那边是儿女央求自己的父亲带回大唐的玩具与甜食,有的白发的翁媪则嘱托自己的儿子注意身体,有的弟弟叮嘱自己的兄长一路珍重。 就在这时,人群中蹿出一个裹着破烂兽皮、蓬头垢面的疯女人,她手中举着一块乌油油的龟甲,疯疯癫癫地手舞足蹈,在人群中钻进钻出,口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都得死!哈哈!都得死!哈哈!” 这不祥的言语惹得几个剽悍的妇女要用巴掌和柴棒整治一下她的疯病,那疯女人见有人要打她,便抱着头一溜烟跑开了。 她恰巧跑过王悔的身边,身上的恶臭熏得他几欲作呕,王悔听到她嘴里还含混地念叨着:“野猪吃人,哈哈,野猪吃人,哈哈!” 军仆李猪儿啐了一口,骂道:“呸!呸!呸!真是晦气!” 琐高向王悔解释说这疯女人原是前契丹王可突干的小女儿,名叫乌真。可突干被杀后,她一个人逃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又生了场怪病,就此变得疯疯癫癫起来,大家可怜她,任凭她在营地中自由走动,平日还对她略加照拂。 王悔闻听此言,颇感慨人生际遇竟如此荒诞多变,也不由一叹。 …… 终于,入唐求亲的奚人使团在史思明的陪同下上路了,他们纵马泅渡过土护真河的浅滩,向平卢城的方向进发,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已在那里等候。 几日盘桓下来,奚族名将琐高注意到了史思明这位大唐副使也颇为不俗,此人的目光犹如草原上的一匹孤狼,犀利、残忍,从身手上看也绝对是战场上的一员悍将,而他手下的士卒更是唯他马首是瞻,然而琐高也能看得出来,此人非常敬重王悔,一言一行都极有分寸,就像一条驯服了的獒犬。同样的,一向目中无人的史思明也对眼前这位奚族名将起了相惜之心。 大雪后道路泥泞,携带了大量珍贵货物的队伍行进速度不是很快,直到第二天晌午队伍才缓缓行至平卢城外的一处山谷。 突然,山谷中蹿出一骑,史思明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安禄山手下的一位传令兵,那人奔到马前急传道:“左骁将军有紧急军情,令校尉速回行营!” “何事?”史思明大声问道。 “属下不知!”那传令兵将令传到,也不多说,调头纵马而去。 史思明心中惊惧,暗暗思忖义兄安禄山怎会带兵于此,心念电闪间,蓦地出了一层冷汗,忙向琐高抱拳行军礼道:“琐高将军,转过这道山谷就是平卢城,末将有重要军务先走,告辞了!” 还未等琐高答话,史思明便一声狼嚎般的呼哨,一百余幽州兵便立即出列,随着他奔入了山谷,只将琐高和他的使团抛在了原地。 琐高的脸色已阴沉的怕人,他已从史思明那慌张的神态中觉察到了点什么,急忙传令道:“全队戒备!” 他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冷箭正中他的肩窝! “啊!”琐高猝不及防,大叫一声跌落马下。 随着一阵梆子响起,左右两边丛林中箭如飞蝗般向他们射来,奚人纷纷中箭落马,立时死伤了大半。 琐高不愧是奚族第一勇士,他一把拧断了箭杆,狂喊道:“贼子有诈,我们上当了!跟我杀出去!” 他拧身上马,带着幸存的奚族骑士向来路杀去,两边山林中的唐军伏兵随后掩杀过来。 他们奔不多远就被一支队伍截住去路,当先马上一员金甲唐将,身材胖大魁梧,正是幽州左骁卫将军安禄山。 此时,愤怒和仇恨充满了琐高的胸膛,他高举手中的长矛,转身向身边的奚族战士喊着:“大唐无信!王悔欺我!跟他们拼了!” 幸存的奚族战士只有百余人,但他们大多都是跟随琐高征战多年的勇士,均知今日已身陷绝地,恐怕是有死无生,不禁为唐军的卑劣伎俩感到不齿,他们心中刚刚对大唐泛起的一点好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熊熊怒火,故此人人如疯狂的野兽一般投入死斗。 唐军虽早料到对手会做困兽之斗,接战后还是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若不是安禄山事先做了周密的布置,他们几乎被这波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冲乱了阵型。 然而,无论琐高他们如何死拼,仅有一百多人的奚族战士还是一个个倒了下去,他们就像一碗泼在沙滩上的水,冲开一个沙窝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奚人的尸体已经堆成一座小山,战士们的血水汇集成小溪,流淌不多远便被贪婪的土地吸收,吸饱了人血的土地和积雪就变成了令人恶心的鲜红色,触目惊心。 琐高身边最后一名奚人战士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他已千疮百孔的躯体上喷涌着鲜血,软软地倒了下去。 琐高手中的长矛也已折断,满身血污的他瘫坐在地上,嘴中吐出的白沫已被血水染成粉红色,他的右臂已被人砍断,左手仍持半截断矛无力地挥舞着,布满血丝的眼中仍满是仇恨的盯着不远处的一个人。 “史思明!你个杂种!”他如垂死的野兽般嘶哑地骂着,无比怨毒地向史思明的方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举起左手的半截断矛从下颌狠狠插进了自己的头颅。 此刻,史思明正立马在安禄山身边,他没走多远就发现身后已变成了修罗地狱,刚刚还在与自己互称兄弟的奚人战士遭到了屠戮。 他也已明白是义兄安禄山救了自己一命,如果没有他那道所谓的军令,自己此刻要么已经死于唐军的箭雨之下,要么死于奚人的长矛之下了。 “阿兄,这是为何?”史思明眼睛也布满了血丝,急切的询问安禄山。 “为何?”安禄山表情认真的说:“你不知道吗?奚人暗藏奸计,此番以求婚为名前来,实际上准备突袭平卢城!若不是张大帅识破了他们的奸计,恐怕你现在早被他们害了!” “怎么可能?他们只有三百人”史思明说。 “怎么不可能?他们后面跟着大队人马呢!”安禄山盯着史思明,那表情似乎在说“这你都看不出来”? “阿兄,奚人已经决意归降了,我出发前反复查探过,决计后面不可能有大队人马。”史思明说的是实情,以他多年行军的经验,奚人如有异动,绝不可能骗过他的眼睛。 “你个棒槌!张节度的部署还能有错?”安禄山似乎也不想再与他争辩,只敷衍了一句。 听到“张节度”三个字,史思明脑中似乎崩出一星火花,他在马上大叫一声:“糟了!王司马危险!” 他不顾安禄山的劝阻纵马向来路驰去。 “不怕死的,跟我去救王司马!”他向自己同来的一百骑兵扔下一句,那些骑兵闻言,立即拨转马头随他而去。 安禄山心念一闪,思忖道:“此番大费周折才斩杀了三百奚人,虽然擒杀了琐高,但战果毕竟有限,不如乘胜追击直扑奚族牙帐,岂不是一番大功劳?” 想到这里,他急忙催动手下五千轻骑跟着史思明他们追了上去。 史思明纵马狂奔,一路上他已大致琢磨清楚了此番变故的原委——张守珪急于“出将入相”,因此不惜挑动奚人叛乱,并非真心与奚议和。故此,他先以会盟为名引奚人上钩,再借刀杀人除去一向与自己貌合神离的王悔,至于自己,则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小卒,死也好,活也好,张守珪并不在乎,若不是安禄山用一道假军令将自己调离虎口,后果不堪设想。 “张守珪你个老狐狸,你给我等着!”史思明心中暗骂。 这么多年来,自己一刀一枪的为张守珪卖命,却从不晓得看他的眼色,更不懂得遂长官心意,所以官职总是升不上去,至今还不过是个小小的折冲校尉,而与自己同岁的义兄安禄山却凭着圆滑机敏的官场智慧颇受张节度的重视,故而早早就当上了左骁卫将军,高着自己几级。 直到夜幕降临,史思明才率领着一百骑士奔到了奚族营地。 但是,此时整个营地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一座座尖的是实情,心中也暗暗埋怨安禄山生生坏掉了自己布置的一盘好棋。 他盯着诚惶诚恐跪在眼前的安禄山,突然想起很多往事……。 当年,他刚调任幽州不久,手下缺乏得力干员,一时也是一筹莫展。有一日他见在刑场上处决几名偷羊贼,刚斩杀了数人,突听到刑场上中一声嘶喊,有人向他求救道:“令公不欲破契丹与奚焉,奈何杀禄山?” 本来精神怏怏的张守珪闻听此言颇感惊奇,忙命人将那名喊话的偷羊贼带来,他见这个叫安禄山的胡人身材胖大魁伟,天生异相,且有几分英雄胆色,便起了惜才之心,将其招入麾下。 谁知这个安禄山竟也没让他失望,很快带来史思明、白真陀罗、赵勘等一批胡汉亡命游民,各个身负绝艺,成为自己麾下“捉生将”中的骨干力量,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做人做事都有一套,疏阔仗义,八面玲珑,对自己更是忠心耿耿。 不久以后,喜不自禁的张守珪便将安禄山收为义子,并多次表奏提拔他,仅两年时间安禄山就从一名“偷羊贼”摇身一变成为大唐幽州节度府的左骁卫将军。 当然,很明显,近年来安禄山也起了骄矜之心,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此次贪功冒进就是最好的证明。 难道真的要杀掉安禄山吗? 他当然明白邬知义是什么意思——杀了安禄山,就是借刀除掉有望冲击他平卢兵马使位置的潜在对手,顺便削掉了自己的一条臂膀;如果不杀安禄山,那他这位号称军法严明的张令公就是徇私枉法,邬知义就有权向朝廷直接上表弹劾,或许还想取代自己登上幽州节度使的宝座呢……。 想到这里,张守珪心中不禁一阵冷笑,表面不动声色,将帅案狠狠一拍,震得案上令旗令箭陡然一跳。 “安禄山,你可知罪!” “大帅,末将冤枉!”安禄山喊道。 “你好大胆子,还敢喊冤?好,本帅给你个机会,说!”张守珪厉声道。 “大帅明鉴,末将遵将令于平卢城外设伏,诛杀奚族贼酋琐高等三百人,随后率军掩杀直捣奚人牙帐,本欲营救行军司马王悔,事出突然,不及请命。末将虽不慎中了贼人埋伏,但我军将士身处重围,仍以一当十,奋勇杀贼,更兼折冲校尉史思明斩杀契丹余孽长老一人,我军虽有损伤,亦杀敌甚众,并未玷污大唐军旗啊!”说这番话时,安禄山抬起头来,一双黄褐色大眼盯着帅案后的张守珪,晶莹莹的稍有点湿润,眼中满是委屈的神色。 “嘿嘿,左骁卫将军何其善辩也!” 还未等张守珪开口,邬知义便冷笑着揶揄道:“大帅明明只让你伏击琐高,并未传令让你进军,而你贪功冒进,说是营救王司马,实际上呢?敌情未明便孤军深入,若非折冲校尉史思明救你,怕是你此刻也早做了契丹人箭下之鬼了吧?一阵折了五百人马,还敢说自己冤枉吗?” 张守珪知邬知义说的是实情,但并未接口,转而问史思明道:“史思明,你可有话讲?” 此时的史思明已经从王悔遇害的悲痛中缓过神来,听张守珪发问,便用他嘶哑干涩的声音回禀:“回大帅,左骁卫将军恐末将人少有失,故引兵同去救王司马,无奈我等赶到时,王司马已经遇害,至于斩杀契丹长老,也是两军混战之中,如无左骁卫将军率大军与敌缠斗,怕也难以做到!” 他这一番对答模棱两可,自己是副使,本就有救护正使的职责,此番分一些功劳给安禄山,再将唐军被围说成两军混战,显是为他开脱,安禄山是自己儿时旧友,也曾救过自己,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张守珪冷笑着“哼”了一声,言道:“史思明,你身为副使未能保护正使王悔,本也有罪,但军中士卒为你作证,王司马滞留奚人营地也实属他本人意愿,更兼你有诱杀琐高和诛杀契丹长老之功,故此本帅不治你罪也便罢了,你却还替他人开脱,当本帅不知吗?令你将王司马尸首收敛,送回原籍,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史思明面无表情的回答,行了个军礼,只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安禄山,便转身出帐去了。 张守珪不满地盯了一眼史思明的背影,又对安禄山喝道:“安禄山,任你百般狡辩,无命进军就是死罪,来人,先打四十军棍,押入待决死牢,本战失利,本帅亲自上表向朝廷请罪,你的生死,就由天子圣断吧!” 邬知义见张守珪并不直接下令斩杀安禄山,而是上表请天子定夺,一方面显得执法如山,绝无徇私枉法之意,一方面将此战通报朝廷,也显得有担当、有气度,颇得众将之心,如此一来,自己也没有任何理由上表弹劾张守珪了。 “妈的!这老兵油子,果然狡猾!”邬知义心中暗骂道。 帐外行刑的兵卒是邬知义的手下,早知出“枉害忠良”一词来,竟愣在当场,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子李隆基又顿了顿,缓声说道:“王悔深入敌巢,为国捐躯,当厚加抚恤,勒石刻碑以纪。安禄山轻燥冒进,然亦念其有军功于前,特赦其死罪。免除一切官职,以白衣从军,戴罪立功。史思明有功,晋右骁卫将军,其余阵亡将士优加抚恤,着幽州节度使整顿军马,速献平贼方略!” 这番话语速缓慢,但语气异常坚定,不容丝毫的质疑。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杀三王 玉奴缓缓抬起头来,狐媚的笑着,仰望着太子李瑛,纱裙包裹下的身体曲线毕露。 李瑛就像个主人一般扔给她一个还算满意的微笑,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出鞘的宝剑,跪在一边的寿王李瑁那张原本英俊的脸上满是惊恐和畏惧。 李瑛没有理他,仍是得意地笑着,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弟弟内心深处的忌惮,又把玉奴的头往自己的胯间按了按……。 就在这时,听得身后一声怒喝:“你在干什么!” 李瑛吃了一惊,回头见到满面怒色的父皇李隆基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身后,他有些慌乱,却听玉奴娇滴滴地咛嘤道:“如今郎君才是皇帝!” 李瑛胆气陡涨,手中的宝剑奋力挥出,白光一闪,李隆基的人头就像一段枯木桩一样滚落了下来,在它坠地的过程中,李瑛分明看到那双熟悉的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啊!” 心胆俱寒的李瑛惨呼一声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原来是一场梦! 又觉得胯间凉丝丝的,似已湿了一片。他身旁的太子妃也被吓醒了,忙一面摩挲他的后背,一面柔声抚慰他道:“太子,做噩梦了吧?” 他感到一阵的绝望,嘴里不知道咕哝着什么,把头埋进太子妃温暖而柔软的胸脯中,方才的梦境,他羞于说,更不敢说!他知道,自己梦里所热切期盼的一切,只能死死埋在心底,他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再也不能睡去。 前番在五凤楼酺宴上,李瑛见到了才貌出众的小姑娘玉奴,一向好色的他不禁心神荡漾,好几天都魂不守舍,对太子妃和其他几个侧妃也都陡然没了兴趣。他托人向李龟年打听玉奴的身世,想弄过来做个侍妾,无奈李龟年竟守口如瓶,管事的内仆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搞回来一点点情报——玉奴出自弘农杨氏,闺名玉环,正值二八芳龄,自幼歌舞才艺俱佳,其父杨玄璬早亡,目前寄居在叔父杨玄珪家中。 李瑛大喜,忙派人去求亲,结果竟已晚了一步。 管事内仆灰溜溜地跑回来回报说玉奴已经先一步被武惠妃下了聘礼,要聘做寿王正妃。更可气的是那杨玄珪听说太子府要将玉奴娶过去做个侍妾,便一顿冷嘲热讽,没几句话就把自己轰了出来。 一向温文尔雅的李瑛闻报后竟出人意料地狂怒起来,他手一扬,就将案上一只御赐的白玉杯摔了个粉碎。 没错!他觉得全天下都在跟自己做对,当了二十二年的太子,简直熬煎的如牢笼里的囚犯一般。 那个李龟年看人下菜碟,对自己虚与委蛇,在背地里给寿王等通风报信也是可能的。武惠妃眼下在宫中正得宠,更处处排挤自己的母亲赵丽妃,还不是想让寿王取代自己的太子位置?手下办事的人也不得力,看自己登基的日子遥遥无期,也跟着磨磨蹭蹭地混日子。 最可怕的是他时时感到父皇对自己的不满和若有若无的提防。大哥少年时狩猎受伤破了相,早已与太子宝座无缘;老三忠王李玙,就爱躲在府里与李泌等人不是清谈就是炼丹,恒没点出息;唯独那个武惠妃亲生的老十——寿王李瑁,常常被父王夸做“此子类我”!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些年父皇心中的天平正逐渐在向李瑁倾斜。 在这种局面下,平时他不得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时刻表现出端庄雍容的储君仪态,私下里,他只好借着夜夜春宵排遣压抑,如今可好了,就连喜欢上一个小小河南府士曹家的女孩,寿王和武惠妃都跳出来跟他争……。 他胸中突然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觉得这个太子的虚名不要了也罢! 鄂王李瑶素来骄狂,跟着添油加醋道:“阿兄别着恼,那杨玄珪一个小小的河南府士曹,分明是给脸不要脸。咱们得找个由头,重重办他!再把玉奴从寿王那里抢过来,看谁敢拦?” 光王李琚年纪略小,性格却十分阴沉,见太子发了如此大的脾气,还摔碎了御赐之物,慌忙上前解劝道:“五哥不可造次!这次被寿王府占了个先,还是武惠妃出的面,如何去抢?” 太子一听,火气更盛,骂道:“武惠妃那个贱人,一天到晚的蛊惑圣心,处处跟我为难,圣人也是老糊涂了,就由着她乱来!老五,你去找人,先给我把那个杨玄珪办了!武惠妃,看我将来不弄死她。” 李琚闻听太子口出忤逆之言,不禁大惊,忙道:“阿兄慎言!”,他又盯着李瑛的眼睛,一字一缓,阴狠地说道:“早晚有一天,一切还不都是阿兄的?” 这一句话虽然声调不高,其言外之意却让狂怒中的李瑛霎时冷静了下来。 太子李瑛软踏踏的坐回坐榻,敛容正色道:“两位阿弟见笑,阿兄我方才不慎失手打碎了御赐之物,一时失态,明天自会上表请罪。至于寿王府嘛,老五,你替我送份厚礼过去,老十也该有个正经王妃了。” 言罢,他脸上竟露出与平时一样和煦的微笑……。 …… 几乎与此同时,十王宅里的寿王府中则是另一番喜庆热闹。 李瑁从宫中觐见武惠妃出来后,便喜得眉花眼笑,合府上下从总管事到粗使婢女都得了一份不菲的赏钱。 午后,咸宜公主等人还过府来探望,兄妹几个在书房里说说笑笑一直到傍晚。 不久,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就如生了翅膀般传了开来,等七月咸宜公主大婚的时候,寿王殿下也将与未来的王妃正式定亲,真是双喜临门。 寿王的贴身小内仆更是眉飞色舞地逢人便夸:“你们没看见,咱们未来的小王妃是天仙一般的样子,而且她家姐妹三个都是一等一的模样,啧啧……,那天五凤楼下我刚好跟小王妃她们在一起看寿王殿下击鞠啊!小王妃心肠颇善良的,当时担心咱们寿王受伤,都哭了出来的呢!有这么个好心肠的王妃,咱们合府上下真真是有福气了!” 李瑁听得下人们夸奖自己的意中人,自是百般受用,又听得玉奴曾为自己担心而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心中更是欢喜,自此,他再也无心游猎嬉戏,每天都带着对玉奴的思恋早早入睡,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玉奴在牡丹花中醒来时那娇滴滴不可方物的模样,他便带着微笑沉沉睡去。 此时的李瑁就像一株昂然生长的青松,在生命中最好的年华里与一片无比绚美的云霓相遇,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的生活竟然是那么的枯燥无趣,它便从此爱上那片云霓若近若离的萦绕。不过,不知道它自己是否也能明白,这一切正是因为它矗立于巍峨的峰顶,并得以植根于坚实的岩土之中的缘故。 …… 此刻,在杜甫的眼前便有这样一株迎客青松,它立于这座东海之滨的泰山之上,正舒展着它苍翠的虬枝沐浴着每日东方升起的第一抹瑰色霞光,即便这道霞光并非为它而来。 原来,杜甫离开洛阳去兖州探望了父亲杜闲之后,便开始了一段游学的生活,拿他自己的话来讲,这叫“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日子过得好不快意。 这一日,他寻着偶像李太白昔日的脚步来到了东岳泰山。 初夏时节,巍峨的泰山一片苍翠峥嵘,他就像一位威严的巨神般在天地间正襟危坐。十余年前,当今圣人曾在这里进行隆重的封禅大典,他向昊天上帝祷祝大唐社稷永固,四海晏然,为苍生百姓祈祷福泰平安! 飞来石、五大夫松、升仙坊……,杜甫沿着十八盘拾级而上,山涧中水声淙淙,山泉如泻玉般飞溅而下,山风惹起阵阵松涛,飞鸟没入山巅的云霭之中……,这十八盘极为陡峭,纵然杜甫年轻力壮,一路走走停停,抵达玉皇顶的时候也已大汗淋漓。 在孔子登临处,他极目远眺,周围起伏的丘陵看上去都像仆伏在这位巨人脚下的谦卑的仆人,远处阡陌纵横的沃野、星罗棋布的村落和人口稠密的城郭都能尽收眼底,这才明白什么是孔老夫子所说的“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他怀着无比的赞叹写下了这样一首五言律诗,曰: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然而,就在立于泰山之巅的杜甫正在俯瞰这片大好河山的时候,他又怎能意识到在这世间还有那么一座高山要远比他脚下的险峻百倍,以至于那些妄想登上绝顶的人即便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或竭尽数代人的力量仍无法企及;而在它的脚下,则是失败者的累累白骨和数不尽的牺牲者的无名墓碑……,那座高山也有一个名字——“皇权”。 …… 洛阳皇宫政事堂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天子李隆基白净的方脸上隐隐罩着一层浮动的青气,首席宰相张九龄跪在地上,宛如一尊青铜大钟。 高力士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退到了门外,将其他人都支得远远的,旬日前太子口出悖逆之言并打碎御赐之物,并经常与光、鄂二王于密室中计议,似有不臣之心……,天子得知之后异常震怒,第一次明显表现出了打算废黜太子和光、鄂二王的意思。 张九龄大惊失色,慌忙奏道:“陛下践祚垂三十年,太子诸王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久长,子孙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闻大过,陛下奈何一旦以无根之语,喜怒之际,尽废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轻摇。昔晋献公听骊姬之谗杀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信江充之诬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晋惠帝用贾后之谮废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纳独孤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炀帝,遂失天下。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 “好啊!好啊!一个中书令,一个当了二十年的太子,你们君臣好情谊啊!”李隆基一阵冷笑,不无揶揄地说。 这几句话入耳,张九龄胸中如万刃割心,眼前一黑,几乎扑倒。 其实,他早已觉察到天子对太子李瑛的不满,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起了废立之心。 就在前几日,武惠妃还专门派一名內侍给自己带话:“有废必有兴,公为之援,宰相可长处!” 张九龄闻听此言勃然大怒,没等来人再多说几句,便喝令管家将他赶了出去。 事后,他也并没有将这件事奏明天子——那会在后宫与朝堂间兴起一番新的风浪,大唐自立国以来,宫闱间已经历了太多的腥风血雨,父子相仇,兄弟相残,夫妻相杀,……种种惨剧难以尽述,他内心实在不希望自己辅佐的天子在天命之年还要经历那般痛苦。他当然也明白国家大臣在储君废立一事上的选择关乎生死,一朝不慎将万劫不复,然而要他像朝中某些人一样党附投机,却也是万万不能。 “陛下!”跪在地上的张九龄已缓缓地将头上的进德冠取下,恭谨地放在身前,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老泪纵横。 他呜咽道:“臣本一介布衣,蒙陛下恩宠擢拔,腆居高位。然臣绝无卖直取名之心,更无结党营私之意,此天地可鉴。今老臣年事已高,不能匡正人主,愿乞骸骨,归老林泉,望陛下恩准。” “子寿!”李隆基脸色陡然一变,但还是亲切地称呼了张九龄的表字,安慰道:“朕深知卿忠直,才将如此大事与卿商议,怎可如此意气行事?朕方才言重了,卿速平身。” 门外檐下的高力士手揣浮尘,仰望着天边飘过的悠悠白云,轻轻吐了口气。 他对殿内君臣的脾气都是了解的,张九龄对当今圣人,对大唐的忠诚是没得说的,但就是他那个读书人的死硬脾气也着实让人受不了,遇到什么事情都要面折廷争,经常让圣人下不来台,饶是圣人修养极高,也常对张九龄颇有微词。 有一次,张九龄献上了他亲自编写的五卷《千秋金鉴录》,其中列举阐述了历代兴衰治乱的根源,圣人读后,在深表欣喜之余,也耐人寻味地说:“张子寿想做本朝的魏玄成啊!”——圣人把张九龄比作太宗皇帝时候的魏征,但那口吻显然略带嘲讽。 高力士很明白,本朝天子可与太宗皇帝大有不同。 贞观时候大业初定,内外交困,对内阁的倚重极大,故此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岑文本以及魏征等宰相班子以稳定为主,况且太宗在马上打天下,常以隋炀帝拒谏亡国为鉴,故此鼓励群臣批评时政,他也能够积极纳谏,不拘小节。 而如今天下成平日久,疆域、人口、货殖、赋税、军备等都比立国之初增长了若干倍,前些年,圣人也以毫无争议的政绩举办了封禅泰山的大礼,大唐的荣光远播四海,大唐的国力早已远远超过了太宗、高宗两位皇帝在位之时。 另一方面,当今的天子李隆基在经历了武周、中宗、睿宗时期的无数次宫廷政变的历练,深知这头“权力”的怪兽那几乎能吞噬一切的恐怖,朝堂内外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所以即便是姚崇、宋璟这种堪称名臣的俊才,也不会在相位上驻留超过三年。 高力士略一盘算,自圣人即位以来,所用之相,姚崇勇于实干,宋璟法度森严,张嘉贞善于吏治,张说精于文治,李元绂、杜暹等崇尚节俭,每位宰相都遵照圣人对治国的纲要在特定的阶段发挥自己的特长而又不至于大权独揽。 相比之张九龄则忠直敢谏,李林甫就要机变乖巧许多,而且特别善于体察圣意,他不仅做事细致周到,更善于平衡各方利害,且凡事都直奔结果,从不拘泥纠缠,故此堪称能臣。去秋,圣人想从东都洛阳提前返回西京长安,张九龄就以怕耽误沿途农事为由死命劝阻,还是李林甫提出为沿途州县免除租庸调,这才遂了圣人的心意。 “怕是子寿之后,就轮到哥奴喽”高力士暗想,但心中却总是隐隐地对李林甫有些吃不准,“福兮?祸兮?……。” 果然,李林甫当天在朝堂上虽然未发一言,退朝后却私下向天子进谏,曰:“此乃天子家事,何必与外人商议。” 从此,在不知不觉间,天子李隆基与首席宰相张九龄的意见冲突就逐渐多了起来,而对李林甫则日益器重。 终于,在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入阁的问题上,天子与张九龄的矛盾激化到了不可收拾。 牛仙客统领朔方节度府多年,厉行节约,府库充盈,政绩可观。得到李林甫的举荐后,天子龙颜大悦,欲任命牛仙客为尚书,并加爵位。 不出所料,中书令张九龄再次反对,道:“自开国以来,尚书之职只有德高望重者才可担任,牛仙客边疆小吏出身,骤然提拔到清要之位,恐怕遗羞朝廷。况且身为边将,充实仓库,修理器械,乃是本职,不足以论功。陛下赏赐金帛即可,不可封爵。” 天子怒道:“你嫌他家世寒微,难道你张九龄就出身名门吗?”这句话一出,显然已不想再周全眼前这位首席宰相的面子了。 张九龄浑身一个激灵,颤声答道:“臣虽然出身在岭南寒门,但臣却在中枢多年,执掌文诰。牛仙客边疆小吏,目不知书,如加以重用,恐难孚众望”,说罢便伏在地上晕了过去。 群臣记得清楚,那天一贯温文尔雅的天子把宽大的袍袖一甩,径自回宫去了。 退朝后,群僚谈及此事,李林甫唏嘘道:“只要有才识,何必满腹经纶。天子用人,有何不可?”他这话说的颇为真诚,似乎深深体谅天子的不易,赢得了颇多同僚的赞同。 不久,天子诏旨颁下——封牛仙客为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赐陇西郡公,食邑三百户。这道诏旨立即掀起了一场席卷大唐朝堂的****。 随即便有人上书弹劾中书令张九龄“卖直取忠,大伪似真,结党专权,排除异己”,而先前弹劾过牛仙客的监察御史反而被天子降旨杖杀。 紧接着,张九龄、裴耀卿等两位老臣就被免去了宰相职位。再没过多久,张九龄就被贬为荆州长史,从此远离朝堂。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就要结束的时候,更大的一场血色风暴却几乎将大唐朝堂的根基连根拔起! …… 不久以后,失去了张九龄庇护的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王,同时以谋反罪名被废为庶人,在一片凄风冷雨中,三人被赐自尽。 李唐家族父子相残、兄弟相煎的惨剧再次上演,如遭诅咒! 而且,没有人知道这个诅咒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如何才能解除! 据人回忆,在那个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面对三尺白绫、一瓶毒酒和一把寒光森然的匕首,三位“废王”的表现大相径庭。 废鄂王李瑶的反应最为失态。他一开始并不相信赐死诏书的真实性,还嚷着:“让我去见圣人,我是他亲生的皇子,定然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矫诏害我!矫诏,矫诏是要被诛九族的!” 当他意识到诏书的真实性后,竟又嚎啕痛哭,道:“我不想死啊!阿爷!” 他涕泪横流的脸上再也见不到之前那种天皇贵胄特有的盛气凌人的神情。 他死死抱住监刑人的小腿,哀求着、哭诉着,他说愿意把自己还未开怀的胡姬小妾送给使者,愿意将府中的珍宝献给圣人赎罪……。 一阵恶臭,堂堂的鄂王裆下竟已有屎尿流出……。 此时,比他年纪小几岁的废光王李琚却要冷静得多。 他刻意与李瑶保持开了一定距离,似乎不愿意让自己干净的白布衣沾染上恶臭的屎尿,他厌烦地说:“五哥,还是体面些吧,莫折了太宗曾爷爷的威名!” 他转身向废太子李瑛跪拜,道:“我娘亲早亡,阿哥一直照顾我。他们欺负我,也是阿哥给我出头。我只恨不能看到阿哥登基那天了,来世再做阿哥的兄弟!”言罢伏地叩首。 他一把拿过那柄寒光森森的匕首,对着李瑛笑了笑,惨然说道:“阿哥,我就知道,托生在咱们家,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话音未绝,便陡然刺入自己的胸膛,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李瑛,痛苦扭曲的脸上尽是绝望和哀伤。 负责监刑的宗正寺卿和皇宫內侍、军士等都不禁动容,都觉得光王算是对得起身上流淌的太宗皇帝的血脉的。 废太子李瑛凄然地看着还在血泊中抽搐的李琚。他既没有鄂王那般的惊慌失态,也没有光王那般绝望赴死,他很平静。 三十一岁的他,却当了二十二年的太子,所有的人都羡慕自己的显贵,甚至朝思暮想地觊觎这个宝座。可谁又知道这二十二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如今的他,竟然有一种解脱的释然,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卸掉重担后的轻松。他终于不用再每天在热切盼望和提心吊胆之间煎熬了,不用再时时刻刻控制自己的情绪规范言行,保持储君的尊贵和恪守臣子的礼仪了。 他看着李琚已经开始变得冰凉的尸体,凄然笑道:“是啊,托生在咱们家,早晚会有这一天……。” 此时,在旁边的皇宫內侍牛仙童奸笑着上前两步,对李琚冷言说道:“废光王已经上路了,郎君不如早去,一路也有个伴当”,这显然是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敦促李瑛速死。 那副小人嘴脸,连宗正寺卿等监刑大臣都觉得颇为反感,正想呵斥,怎料李瑛抬起手来,结结实实的扇了牛仙童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把他打的原地转了三圈。 李瑛破口骂道:“你个没鸟的废人,啖屎的阉狗,算个什么东西!也来玷污我的耳朵!”他此生从未用过如此肮脏的字眼骂人,此刻吼骂出来,竟异常响亮干脆。 牛仙童挨了揍,正在恼羞成怒,一旁监刑的宗正寺卿喝道:“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还不退下!”他登时如霜打了的茄子,心里恶毒的咒骂着,蔫蔫退到一边去了。 这一掌、一骂,李瑛胸中淤积已久的怒气得到宣泄,登时觉得无限畅快。突然,他的脑海中竟闪过一丝火花,一些长久以来都未明了的事情,此刻却如拨云见日般看得异常清晰。 他突然仰天狂笑,一口白牙显得森然可怖,道:“我死了,这位子也未必是寿王的!武惠妃啊,武惠妃!你欺我母亲是卑贱倡优出身,你武氏的血统到是高贵,哈哈,可正是这武氏的血统,却偏偏让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 他豁然起身,将那个盛着毒酒的瓷瓶抓在手里,转身向西北的方向叹道:“原来是你!好啊,我等你!我等你还我清白!”言毕,他仰头将那瓶毒酒一饮而尽。 “啪!”空瓶在金砖上摔得粉碎。李瑛痛苦地弯下身去,痉挛的双手狠命地插入金砖的缝隙,不一会儿就磨得指甲脱落,满手鲜血,他痛苦的呻吟着,声音越来越弱,口鼻出血,终于不再动了。 这恐怖的一幕已经把几近呆傻的李瑶彻底吓疯了。他带着满身的屎尿,在院中疯狂的哭喊、挣扎,就是不肯自尽。 刚才挨了一巴掌的牛仙童又壮着胆子走到宗正寺卿身后,捂着高高肿起的腮帮子,谄笑道:“圣人还在等某家回话,这废鄂王不肯自己了结,相公您看……这……?” 宗正寺卿厌恶的“哼”了一声,也不答话,转头踱开,军士们也都闪在一旁。 牛仙童仿佛立时来了精神,忙唤跟来的四个内侍道:“你们四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他一程?晚一点,小心我揭了你们的皮!”,那架势俨然是一条替主人看家的恶狗。 那四名內侍无奈,只得从按住正在挣扎的李瑶,把那三尺白绫套上了他的脖子,分头拽住两端,狠命拉紧…… 李瑶的喉咙中嘶嘶有声,他的双腿开始抽搐,双手死命的抠着脖子上的白绫,可是这一切都毫无作用……随着最后的一阵痉挛,他再也不动了,曝出的乌珠死死望向天空……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老鸹,“呱呱”叫着,缓缓地向西北十王宅的方向飞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张守珪 张守珪怎么也想不到,朔方节度使牛仙客那个田舍翁居然在李林甫的推荐下最终入阁拜相,做了侍中兼兵部尚书,眼见着这个资历军功都不如自己,只会在平日里抠抠搜搜地摆弄粮秣军饷、庸庸碌碌地带着数万士兵屯田垦荒的老东西竟然在一夜之间抓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头彩。 他已经一连几天都睡不好觉,还派专人带了重礼和自己一封亲笔信去东都谒见李林甫。结果使者除了将原封不动的礼物带回之外,只捎来李林甫一句口信:“告诉张令公,莫急用缓。” 他黑着脸在大厅中来回踱步,有个没长眼色的亲兵进来请示些府中的庶务,被他飞起一脚踹出门外。 “啖狗屎,这只老豺!”他狠狠地骂着,往地上呸了口。 他这才明白,上次自己未能入阁,虽然主要是因为张九龄的阻挠,但李林甫却也并没有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向天子再次力荐。谁都看得明白,如今牛仙客那个老窝囊入阁,对李林甫是言听计从,宛如应声虫一般,那才是他想要的。 而天子对固执己见的张九龄失去了耐心,而就在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的那一刻,李林甫便正式登上了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席宰相位置,无论是自己、还是新提拔入阁的李适之、牛仙客,都只是那只笑里藏刀的老豺随意摆布的棋子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已经是漆黑的夜色,朔风在夜空中呼啸,侍妾和家人、亲兵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他狂暴的怒火会将他们烧成灰烬。 张守珪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来,对门外狂喊道:“都是瞎子吗?黑乎乎的不长灯,看我不把你们的狗眼剜出来!” 军仆们忙不迭的点亮节度府中大大小小的灯笼,不知怎的,朔风中摇曳的灯笼却给整个节度府罩上一层昏黄凄凉的光。 “咣”的一声响,张守珪嘴唇发紫,佝偻着身子昏倒在地上。 …… 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病倒了,平卢兵马使邬知义就成为进剿奚人的总指挥,他心中早已打定了算盘,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张守珪病势不轻,此番自己独立指挥进剿奚人的战役如能成功,幽州的节度使的宝座就非他莫属。 他本是幽州旧将,张守珪调任幽州之前,他便已在这里摸爬滚打了多年,用兵也极为老道,这次如能立下大功,便一下子扭转多年以来一直屈居于张守珪之下的局面,只是他也知道奚人一向狡黠善战,且已经全族退入大山,贸然出击未必能抓住对方主力不说,还有可能陷入苦战的泥潭,但从朝廷李相公再三发来的文书来看,天子渴望幽州一场大胜打破河北道目前的僵局……。 与身边心腹将校、幕僚几番商议,邬知义将长着黑粗毛的大手握成拳头在帅案上狠狠一捶,下定了即刻进兵,赶在张守珪病愈之前,速战速决,拿下奚人叛逆主力的决心。 他还亲自派亲信幕僚探望张守珪,并去公函禀明自己的进兵策略,幕僚去了数天才回来,回禀说张节度病体沉重,自己等了好几天才好不容易在他精神略好的时候得以觐见,也只聊聊短短几句,听节度使府的人说,大夫告诫张节度需悉心调养半年方能痊愈,只是关于进兵策略,节度使大人认为应“戒急用缓,防贼诡诈”。 邬知义听了虽然也知此话不假,但还是撇了撇嘴,笑道:“他是怕我自将兵破贼,得了头功”,遂点起唐军铁骑四万,浩浩荡荡自平卢城中杀出,沿着今春安禄山进兵的路线再次杀向奚人在土护真河上游的牙帐营地。 已被奚人废弃的营地中悄无声息,只剩残破不堪的帐篷和丢弃的杂物,邬知义一面派出大量斥候侦查奚人主力动向,一面派人封锁几处进出山林的要道,做困死奚人的打算。 谁知一连三四个月过去,除了只歼灭几股奚人游骑小队,唐军搜遍了这一带的崇山峻岭,却一无所获。 据幽州的线报,张守珪的病情也逐日好转,已多次派遣行军司马前来询问战况,颇有亲赴军前接替指挥的意思,邬知义眼见自己头功又要被这个老上司夺去,心中便有些着慌了起来。 恰在此时,牙将赵堪、白真陀罗来报,斥候已在横水上游以北发现奚人秘密营地,男女老幼约数万人,牲畜无数,二将急切怂恿邬知义出兵,白真陀罗更是直言不讳的说:“将军再不闪击奚人,抢在老家伙头前建立奇功,恐兄弟们这数月来的奔波辛苦皆付诸东流!” 邬知义也是心头一振,他为将骁勇剽悍,且常以汉骠骑将军霍去病自比,既知奚人粮草牲畜储备充足,当以速战为上。 他当即传令,除留一万唐军重兵看护营盘与粮草辎重外,其余三万唐军主力卸掉重甲,分为三队,第一队先锋轻骑五千,人各双骑,由胡将白真陀罗率领,以最快速度冲击奚人秘密营地,若遇重兵阻拦则无需恋战,只管穿插搅乱奚人的营盘;第二队,邬知义亲帅一万五千骑作为中军主力,紧随白真陀罗,如遇强兵,则负责廓清两翼,掩护先锋轻骑突入;第三队一万骑,由赵堪率领,作为后援。 少顷,军令已传达至各个营垒,军兵饱餐战饭,战马军械都收拾停当,三万唐军轻骑便在斥候营的引导下向横水上游的奚人秘密营地扑去。 前锋白真陀罗一路连战连捷,连破三处奚族前哨营寨,斩杀奚人千余。邬知义引中军随后掩杀,一路进军神速,全军士气大盛,但他却仍暗自小心,唯恐中了奚人诱敌之计。 第二日,唐军需向东翻越密林覆盖的老哈岭,才能直捣奚人秘密营地。 白真陀罗本是安禄山引荐给张守珪的“曳落河”中的一员胡将,但后因犯了军法被张守珪重责,得遇邬知义力保才免了一死,自此便留在邬知义身边听用。他为人骁勇残忍,善拼硬仗,更是对了邬知义的脾气,这些年在平卢兵马使的帐下颇杀出了些功劳,之前连战连捷,他早已将奚人不放在眼里,只待踏平奚族营地,告成大功。 临近日暮,邬知义得报,白真陀罗的五千精骑已经翻过老哈岭,一路未遇抵抗,撒出去的斥候俘获两名奚人俘虏,已押送至中军。 邬知义大喜,忙命人将两个早已被抽打的遍体鳞伤的奚人推来,邬知义先审问一人,得知奚人秘密营地与前番斥候所探情况一致,知唐军要来,正准备再次迁移全族,无奈老幼甚多,行动迟缓。然后又审讯另外一人,亦与前人所述相符。他心中再无怀疑,脸上一阵狞笑,便令人将俘虏砍了,紧接着传令中军趁着夜色翻过老哈岭,迅速向白真陀罗的前锋靠拢。 然而,就在一半唐军刚翻过老哈岭山脊的时候,密集弓箭便如一阵大雨般从密林中射出,奚族射手竟然也从他们的同宗——契丹射雕人那里学来了用“鬼毒草”毒液浸泡毒箭的秘方。崎岖狭窄的山路将唐军队伍拉成了一条笨拙蜿蜒的巨蟒。此时,唐军将士已卸掉重甲,因此即便奚人所用的箭头有相当多仅是由黑燧石打磨而成的,也还是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杀伤。 中毒箭者伤口起初并不疼痛,反而有一种轻微的麻痒,但随着在战斗中的血流、心跳加速,不到一碗茶的功夫伤者便会手脚酸软、视线模糊,若不能及时用药抢救,再过一炷香的功夫,伤者便因心脏衰竭而亡。前番安禄山兵败,与契丹残部使用此种毒箭有莫大关系。后唐军虽给军士配置了解药,但此时箭如雨下,又怎有功夫腾出手来为伤者拔毒? 唐军阵脚一时大乱,但邬知义毕竟是沙场宿将,忙命人用号角战鼓传令调度。 训练有素的唐军立即稳住阵脚,组织起三千射手依托路边巨石、林木和倒毙的战马尸体构筑成简易的掩体工事回射,在他们的精准狙击下,奚人射手亦死伤不少,箭雨稍缓。 然而,奚人立即还以颜色,只见从山坡两侧滚下不少点燃的干草蔑笼,笼中成捆的干草浇上了石脂,夹烟带火滚将下来,滚到路边时蔑笼刚好被烧破,燃烧着的干草便散落开来,热浪灼灼,浓烟呛人。黑夜中的火光映照出埋伏着的唐军射手的身影,可怜这些忠勇的射手不是被火焰吞噬,就是被暗夜中射来的毒箭射倒。 就在危急时刻,白真陀罗引军杀回,他在山脚下遇到阻截的奚人,大战一场才撕开一条口子撤了回来,此刻见中军被围,白真陀罗忙令手下骑兵改作步兵杀入林中冲击奚人伏兵侧翼。 暂时失利的耻辱让这些唐军士兵忘记了疲劳和恐惧,他们犹如一只只恶狼般借助远处的火光和弓弦的声响摸黑扑向敌军。奚人射手们原本正在射杀火焰照耀处的唐军,却猝不及防身侧密林中扑来的唐军援兵,很多人的眼睛还没有再次适应身后的黑暗,便已经被锋利的横刀砍翻。 邬知义正在指挥人马回撤,怎料不知从哪儿射来一箭正中他的脖颈。他大叫一声,翻身落马。 主将中箭,唐军又是一阵大乱,亏得此时赵堪率一队人马赶了上来,他们一面引军回射,一面把邬知义拽上马背奋力突围。 有数队勇悍的唐军发其狠来,冒烟突火冲入密林,奚人见这些身上带着火苗和浓烟的兵士如此泼命,竟也有些胆怯,双方军士纠缠在一起肉搏,各有损伤。 此一战直到天光破晓方歇,围困老哈岭的五万奚人和三万契丹残部见即便如此大费周折才引诱了唐军孤军深入,己方在占尽地利、兵力等优势的条件下却仍难歼灭被围唐军,已不由得暗暗忌惮唐军的战力。 正在此时,密探带回一条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从幽州方向秘密开出的两队唐军正在向老哈岭两翼迂回,意图对奚人实施反包围,这两队唐军由安禄山、史思明二将率领,行迹极为隐秘,若不是一封张守珪发去的密令被人意外截获,后果将不堪设想。 奚人新王李归国大惊,与身边诸头领、长老略一合计,旋即下令全军火速退出老哈岭。他又掏出那封密令递给身边的一个亲兵,耳语交代几句,那人得令去了。即便如此,奚人还是被追来的唐军咬住了尾巴,又损失了不少人马,所幸岭上的唐军不知虚实,亦不敢穷追猛打,李归国等才引大部逃去。 …… 打扫战场的军士送来一封被烧去了一角的密函,显是奚人因匆匆逃走而没来得及烧尽,但内容尚能辨认。白真陀罗看信后不由得恼羞成怒,显然,张守珪在密令中授意安、史二将等邬知义与奚人在老哈岭拼个两败俱伤后再坐收渔利,如今平卢军损失了一千余人,两千余匹战马,主将邬知义脖颈上中了一支毒箭,仍不省人事。 他攥着那封密令,不顾左臂上一处刚刚包好的伤口再次因迸开而渗出鲜血,破口大骂:“操他娘的老猪狗,老子们拼命,他捡现成的!”如此骂了还不解恨,他的凶残本性大发,下令将俘虏的五百余奚人伤兵统统斩杀,尸体抛在山谷内任野兽啃食…… …… 当兵马使邬知义醒来时,他已整整昏迷了两日,白真陀罗、赵堪回禀战报后呈上了那封缴获的军令,邬知义愤然从病榻上坐起,嘶哑着吼道:“吾等为国守边,十数年征战不敢卸甲,安能弃吾等之如敝履?好!好!好!张守珪!我若不上本弹劾你,便将这条命白赔给你!”言罢竟血气上涌,引得伤口迸裂,又昏死过去。 …… 而张守珪的病势已日渐好转。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但精力却似乎比之前更加旺盛,不过他身边的将校幕僚惊奇的发现如今张令公突然旺盛起来的精力似乎已不用在军务上,而是在那些由胡商奉献的十八名妖媚的胡姬舞娘身上。 一开始人们还只是觉得张令公大病初愈,歌舞娱情一下会对这位老将的身体康复颇有好处,但几个月下来,张守珪身边始终围着那群体态风骚、神态妖媚的尤物,犹如身陷一群色彩斑斓的花蝴蝶的重围。 无论是在节度府内还是在行营大帐中,再也难以见到从前那些穿梭不断的传令兵,再也听不见将军们粗野而激烈的争吵,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群让人一见到就不由脸红心跳的美丽胡姬,似乎到处都是她们淫靡曼妙的歌声和放肆大胆的调笑。 张节度的心腹将校和大多数幕僚们在一开始的时候还非常矜持,甚至有人皱着眉头故作冷漠,但几碗燕山烈酒下肚后,便都不自觉的卸下了心头的甲胄。这些征战多年的汉子,从前在雷霆万钧的重骑兵部队的冲击下绝不肯后退半步,如今却都轻易的跌入了温香软玉的陷阱里。他们不时会略带歉意的望一眼主位上那位头发花白的节度使大人,他正被三个最妖艳的胡姬簇拥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中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犀利的光芒,反倒变得如劣质的村酿一般浑浊。 他时而与身旁的女人戏谑胡闹着,时而咕咚咚痛饮下一碗碗灼喉的烈酒,他嘶声笑责着那些已不胜酒力的家伙,也大度地毫不介意他们的失态,俨然就是这一切欢乐的恩赐者,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位醉醺醺的老将那皱纹堆起的眼角中倏忽闪现的一点晶莹的光。 掌书记高适手捧一份新拟就的奏报默默地从大帐中退了出来,身后是令人烦乱的喧嚣歌舞声,他仰望蓟北满是星斗的深邃夜空,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转眼,他来幽州从军已两年有余,虽然张节度尚且对自己不错,但他却总觉得眼下这所谓的军旅生活并非自己先前所想。他原本是想跟着一刀一枪地打几仗,好赚下些功名,岂料,却终日被留在幕府里做了刀笔吏,节度府每日的文书工作汗牛充栋,他和几个书记官终日忙碌,尤其是那些要字斟句酌的奏疏、公文和邸报最是让他心烦,明明事实就摆在那里,却不得不按照各方的需要去诠释和粉饰。 比如,对于功劳,必然要先歌颂圣人的英明,内阁的支持,再表彰手下将士的辛苦和勇敢,且多用虚词,文中更要铺陈任务的难度和条件的有限,最终是克服怎样的困难才得到圆满的结果。如此以来,任何人只要略作思考就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张令公的幽州节度府才是那个真正殚精竭虑、任劳任怨的最大功臣,而任何读到奏报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贡献已经被节度府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更是都会由衷佩服张节度“有功不居”的高风亮节。 这些也都罢了,毕竟也是职责所在。但此次唐军明明是在老哈岭落入奚人的圈套而损失惨重,亦没有完成对奚人的进剿,实同战败,但在给朝廷的奏报中却鲜明地写成了“张节度在病体未愈的不利条件下,仍审时度势,及时派出安、史二将包抄接应,最终不仅解了老哈岭之围,还几乎将奚族叛逆一网打尽”,还有“假如不是平卢兵马使邬知义急躁冒进而身中毒箭不能指挥,此次唐军定然能一举消灭奚人叛逆……”。 如此一来,谁都会觉得失误的是前线作战的平卢兵马使邬知义,有功的是后方指挥的幽州节度使张守珪…… 然而,以阵亡一千余名训练有素的唐军将士的代价换取歼灭三千五百余装备简陋的奚人的战绩,却怎么都难以让高适在内心深处认同这是一场“胜利”,即便非要说是,也不过是一场毫无光荣可言的“惨胜”。 可是,没有人会在乎他这个小小的掌书记怎么想。 很快,新的兵源就会补充进来,而那些牺牲在老哈岭的将士们的名字将不再会有人记得。 高适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军帐,帐外朔风呼啸,隐约还能听到随风刮来的歌舞和喧哗声,刁斗已响过了三声。 他和衣躺在军榻上,辗转反侧,胸中块垒难平,他陡然起身,把案头的公文案牍推在一边,抄笔在手,在一张粗粝的草纸上一气呵成写下一首《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长期以来的劳累和愤懑,终于到达了他身体的极限,当最后一个字写完,他将笔一掷,登时如虚脱般一头栽倒在那张狭窄的军榻上昏昏睡去。 “高大兄?”此时,帐外有个略带醉意的声音轻轻唤着。 帐帘一挑,满脸酒意的严庄溜了进来。 两年以来,他已经升做了安禄山帐下的营务掌事,今日节度使传令犒赏各军,他也在营中饮了半宿,喝到兴起,忽然想起许久不见的高适,便乘着酒兴来寻故人,他为人世故圆滑,善于逢迎,做了掌事后更是如他的主官安禄山一般慷慨大方,很快就在各营中下层官兵间混出了个好名声,故此深夜前来,连巡夜军士也不曾有一人盘诘。 军榻上的高适已鼾声如雷,一盏铁皮灯上豆大的灯火洒着点昏暗的光。 严庄有些嗫斜的目光落到那张写着《燕歌行》的草纸上,“嘻!大兄又写诗了?” 他一屁股坐下,随手抄过那张草纸,嘟囔着说:“好久不见你写诗了,咱先看看……!” ……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咝……”严庄轻轻嘬了一下牙花子,倒吸了口凉气; 高适的鼾声更响了,除此之外,帐内却寂静的怕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章 张巡 在齐赵之地的游历着实让杜甫增长了不少见闻,又结识了不少良师益友,尤其让他高兴的是,自己终于得以与李太白有了诗词上的唱和,虽然自己的若干首赠诗只换得了对方寥寥的回赠,但却让他兴奋许久。 四年的轻松时光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这一日,他接到了父亲托人捎来的家书,要求他尽快返乡,迎娶司农少卿杨怡家的女儿。 说实话,以前听父亲提起过此事时,他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发怵,因为自己身为一介白衣却要迎娶人家从四品官员的女儿,着实有些叫人羞赧。但此番游历之后,他自信心陡起。 “天下官宦家的女儿多了,可杜子美就只我一人!”他自信满满地想着,不急不慢地踏上了返乡之路。 这一日,他行至清河县境内,因路途不熟错过了宿头,日暮时才见一座农庄,便只好寻了一家门户较为体面的人家借宿。 这家青砖大房,三进院落,似是个退职的官宦人家,但院墙却有些陈旧,有的地方还生出了蒿草,显得颇为寥落。 门中有老仆应门,杜甫遂将来意说明。 那位老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很客气地请杜甫稍待,转身进去通报主人,不一会儿便将杜甫迎入。 主人是一位独居的孀妇,家中只一儿一女和几位仆婢,见杜甫是个远道来的年轻士子,便许他住下,并殷勤款待饭食。 杜甫见本宅主仆上下均面带忧色,似有不如意之事,却也不好唐突相问,一时颇觉尴尬。 主妇见他神情,便委婉解释:“远道来客,主家自应好生相待,只是近日家中生了些烦事,恐我主仆多有怠慢,请客万勿见怪!” 杜甫忙起身叉手施礼道:“登门打扰,大嫂莫怪。只是我见贵府之中人人有忧戚之色,不知为何?” 那位夫人连忙致歉,又叹了口气,向杜甫解释了原因。 原来,这里正是清河县辖下王家村,故幽州行军司马王悔家宅,这位夫人王夏氏正是王悔遗孀。 王悔在时因持家节俭,所得薪俸常拿出来接济烈士遗属或赈济穷苦,故此家中不曾有多少积蓄。他为国捐躯后,只留王夫人带一双儿女和几个家养的老仆人守着些田地度日,谁知本地连年大旱,眼见今年田里的庄稼又要颗粒无收,日子逐渐艰难,偏在此时,他家原本健壮的八岁小儿子阿德竟突生怪病,一连数日高烧不退,接连请了几个大夫用药都不见起色。 前日不知从哪儿来了个道人,说在门外望见王家宅中招了邪祟,请来看了小阿德的病情后,便说能治,给了半颗“仙药”一服,果然略略见好,但只隔了一日,病情便又猛烈发作。眼见着儿子性命朝不保夕,王夫人再求那道人赐药,那道人却开出条件,要么出百金请南极仙翁的仙丹,要么将小阿德布施给他方能救得性命。 阿德是家中唯一根苗,王夫人自然不可能将他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道人,但要拿出百金,也只得将家中田产变卖,将来全家的生计也定然无着。 王夫人思前想后,自己还好说,只十六岁的女儿霜儿还未出嫁,将来只怕连嫁妆都备不起了。 一家人死求活求,那道人只不松口,最后只冷冷扔下句话:“请不到仙丹,此小儿三日内定然无命,你们好自为之吧!”便扬长而去。 王夫人也只得先顾眼前,但是卖田产也需要时间,三天哪里来得及?她忙派出家中长工去临近村县打听,只要有人肯出钱,就愿意将家中的田产低价折现。 就在这时,本地大豪绅“华老虎”华南金却派管事先生找上门来,说愿意以百金购王家祖产田地,王夫人咬牙同意后,对方却突然变卦,以王悔坟茔仍在界内,会坏了他家的风水为由,只肯出到五十金,除非王家将坟墓迁走,才肯按原价付钱。 华家管事还涎皮嘻嘻地说,如果王夫人同意将霜儿嫁给华南金做妾,那样两家人就成了一家人,也就无所谓损伤谁家风水了,华家还愿意另出百金作为聘礼,这样一来王家田地也不用卖掉了。 那华老虎是本地一霸,为人最是贪财好色,更与前任县令勾结,专以欺凌百姓,霸占人家田产为能事,王夫人岂能不知?又怎能将一个如花似玉般的女儿送进虎口?她此时满腔愤恨,扬天恸哭道:“王悔啊,王悔!你在世时,只管做你忠君爱国的大忠臣,只管做你仗义疏财的大善人,你死后,也只管留我们孤儿寡母受这天煞的熬煎啊!” 霜儿见母亲如此悲痛,再看看炕上奄奄一息的弟弟,噙着泪水,平静说道:“阿娘,我愿意嫁去华家……” 看着这如花般的女儿愿意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卖身给那个半截入土又丑陋贪婪的“华老虎”做妾,王夫人怎能不心如刀割?且她早已知道女儿心有所属,原本自己还嫌那男方家境贫寒,怕女儿吃苦,心中有些不中意,现在已颇后悔当初没早早遂了女儿的心意,不禁深深自责。 杜甫听完王夫人的话,便道:“大嫂莫难过,我通一点医理,不知道可否让我为小弟诊脉?”王夫人听闻此言,如绝处逢生,忙道:“小郎莫是说笑?” “人命关天,不敢说笑!”杜甫出言之后,也觉自己冲动,毕竟人命关天,但他终究不能坐视不管,只得谦逊道:“在下只怕学艺不精,医不得小弟啊!” “无妨!无妨!”王夫人一家如遇到救星一般,喜道:“医得,医不得,请小先生先看看再说”,便拥着杜甫进入东厢房。 只见榻上躺着一个七八岁男孩,正在昏迷。杜甫坐定望去,见他呼吸急促,面色苍白,还隐隐罩着一层青气,两腮肿胀如核桃般大小,舌苔已有溃烂,试其额头,觉得发烫,再叩其胸,闻回音沉闷……,从症状看,应是常见的小儿肺病,如何先前的大夫都不能治?杜甫不禁满腹狐疑。 他问起患病起因,在一边的霜儿忙道:“那日阿弟在门外来神奇,那药丸一出瓶遇到空气,立即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屋中众人都不由得“咦”得一声,都精神一振。 他对霜儿说:“取个碗来,兑半碗温水。” 霜儿连忙蹿出门外,不一会儿就取来半碗温水。 杜甫将那玉色丹药用水化开,对王夫人歉然道:“大嫂,此药是我朋友家传良药,据说能解百毒,但我还未试过……只怕……” 王夫人忙点头道:“事到如今,都是他的命啦!小先生放心用药,万一……,自然不怪先生。” 杜甫这才将半碗药给阿德灌下。 初时阿德牙关紧闭,药不能进,勉强咽了几口后,喉中竟轻轻“嗯~”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将剩下的药汤吸了个干净。 众人一看,无不欣喜,杜甫也知良药对症,心下也是一宽。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床上的小儿突然一个翻身,哼唧着哭了两声,喉中作呕,王夫人侧身扶着儿子,望向杜甫。 杜甫喜道:“快,要吐!” 霜儿颇为伶俐细心,连忙给弟弟端上净桶,只见小阿德一顿猛吐,将腹中吐出些红绿腌臜物来,气味刺鼻,霜儿却毫无怨色,她捧着净桶,一双黑珍珍的大眼睛关切的望着弟弟。 孩子吐了三次,才终于消停,再看面色已经恢复了些红润,显是已经将毒气排出。 一家人不知不觉已折腾了一夜,待到鸡鸣五鼓,小阿德的病情终于稳定。 杜甫又开了个方子,尽是些连翘、红花、地龙,当归、菊花、桑叶、丹参、半夏等常用药材,王夫人连忙让人抓来煎服。果然,用药之后小阿德的病情大大好转,杜甫知这是由于他的身体十分健硕所致,心中也是一喜。 小主人得救,一家人欢天喜地,王夫人还亲自下厨为杜甫做了朝食,请他多留几日,杜甫也不放心孩子病情,便也就答应了。 小阿德本来就身体强健,又服了灵药“百花还魂丹”,故此康复的速度极快,不到两天,肺病竟然已好了大半,能正常进食了。 谁知这天中午,村头人声鼎沸,只见一尊巨大的泥像被人抬到了村头,那是一尊身披红袍,相貌狰狞诡异的“神怪”,漆黑的脸上一张血盆大口,露着白齿森森,嘴角还有两条长须,看着既不像龙君,反而像个鲶鱼精,听人说这尊神叫做“乌头老祖”最是能行云布雨的……。 一群人吹吹打打,更有一大帮衣着鲜亮的仆从簇拥着一位衣着富贵的乡绅和一名老道而来,后面还跟了三五百瞧热闹的人,都是附近村民。 有人认出那老道正是日前来王宅看病的那个,只见他身穿八卦仙衣,头戴铁皮道冠,被发跣足,右手一柄桃木剑,时常挑起几张符咒凌空烧化,左手持一个法铃,叮当作响,口中念念有词。 此时,清河地界已大旱了两年,眼看今年庄稼又要绝收,正在行雩祭礼求雨,远近的村民听到消息,纷纷赶来,人越聚越多。 只见那道人煞有其事地做了通法事,嘶哑着嗓子对着纷纷聚来的村民们说道:“清河旱,三年难!旱魃藏,龙王潜!金刀天师,驱除邪祟!乌头老祖,行云布雨!”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是清河县出了旱魃了,怪不得这两年一直大旱,龙王下雨也落不到庄稼地里来啊,只能求乌头老祖了!” 还有人说:“听刘天师说了,他能按太上老君的指引找出旱魃的藏身地,只有将旱魃烧了,才能解得这一方苦难啊!” “是啊,你看华老虎带着刘天师已经转悠了半个上午了,说不定旱魃就在咱们村呢!” “你莫说个晦气话。” “这时候了还怕甚晦气话?都两年不下雨了,今年再不下,也得当逃户了……。” “哎,看刘天师怎么说吧?我看他整天跟华老虎混一块,别是一起坑咱老百姓的吧?” “嘘……!”有人忙制止道:“你疯了,还是大早晨猫尿喝多了?让华老虎的人听见还能有你的好?再说,明明有人看到刘天师让哑巴说话,让老瘸子奔走如飞,下滚开的油锅洗手也没事的,的确是个神仙啊!小心他把你的舌头也变成长虫啊!” 方才那人吓得一吐舌头,不敢再多言了。 “是啊,听说新来的县令也跟之前那个一样,隔三差五就跟华老虎喝酒摆宴!看来也不是什么……”话及于此,竟将最后几个字生生地咽了回去。 …… 但此时,王府上下人等也没有心情顾得上去看这热闹光景了。 杜甫救了小阿德,就是救了这一家人性命,地不用卖了,霜儿也不用嫁给华老虎做妾了,一家主仆围着杜甫千恩万谢。 王夫人告诉杜甫,当年王悔在日,给儿子阿德取大名王难德,他常说:“君子怀德,一之,恒之,于安处立,于难处不弃”,他希望儿子将来即便身处危难亦不要摒弃君子德行,姐姐霜儿,大名凌霜,因王悔一直在北地幽州戍边,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不要做一株温室中的花草,而是要长成能凌霜傲雪的梅花。 说到这里,王夫人爱怜的看了一眼身边侍立的女儿,微笑着对她说:“霜儿,你放心,你的事,娘也同意了。” 杜甫并不知道王夫人所说是什么事,霜儿却已经羞的脸颊绯红,却仍大大方方点头道:“嗯!”,满脸尽是笑意。 刚过中午,王家大门被“哐”的一声撞开,一个老仆连滚带爬的跌闯进来,哭喊着:“夫人,夫人,祸事了!老爷的坟,老爷的坟啊!” 大家吓了一跳,王夫人忙扶起老仆问道:“什么祸事了?老爷的坟怎么了?” 老仆涕泪横流,哭道:“我去给少爷再抓些药,路上看到华老虎和那个什么刘天师,带着许多人把老爷的坟扒了,说是要打旱魃!南八,南八拦着不让他们扒,动了家伙,打伤了他们好几个人,叫我赶紧跑回来报信啊!” “啊!”王夫人听言,惨呼一声,几乎昏死过去。 当杜甫陪着一家老少赶到王家地头的时候,眼前诡异的景象更是令人难以置信。 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围在王家地头,王悔的坟茔已被扒开,棺材板也被掀开,一具早已腐烂不堪的尸骨在烈日下曝晒,臭气熏天。 刘天师正围着棺材又跳又念,手里法铃叮叮当当,衣着华贵的华老虎在一群奴仆簇拥下坐在较远上风处树荫凉里,一尊“乌头老祖”泥像摆在人群当中,上面还五花大绑着一条汉子,浑身血污,发髻蓬乱,不知死活,他身前不远点起了一大堆篝火,炙热的火焰和呛人的浓烟熏烤着那人。 王夫人看到夫君的遗骨竟被如此作践,一声怒嚎便扑到坟边,她捧起王悔尸骨,转头质问道:“我家老爷为国捐躯,还受了朝廷的诰封,你等怎敢凌辱他的尸骨?不怕我去县里告你们吗?” 谁知那道人竟冷笑道:“这位夫人,我原本就纳闷你家宅之上为何有邪祟妖气缠绕,你的小公子日前还得了怪病。今天受“乌头老祖”的指点寻到这里,才真相大白。你家祖坟早被旱魃侵入,你回头看看,那具尸骨生了白毛,哪里还是你的夫君?早已尸变为旱魃了。今日,如果不毁了坟茔,烧了旱魃,清河县还将大旱三年!全县老幼都要饿死!”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阵骚动。 王夫人正待与他理论,几位乡老走上前来,都扑通通跪在王夫人面前,哀求道:“王家大嫂,你家男人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生前是个好官,也是个大善人,我们本也不敢打扰他的安宁啊!可是,你看咱县里已经旱了两年多,多少人都逃亡了,只剩这老老小小不愿意走的,走不动的,再旱下去,咱们全县百姓就都得饿死啊!” 说到这里,几位白头乡老已经老泪纵横,哀求道:“王家大嫂,你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乡里乡亲吧!”说罢便都叩头下去,他们一带头,乡中受过王家恩惠的百姓也都跟着呼啦啦跪倒在王夫人面前,哭成一团。 让自己丈夫尸骨受辱,王夫人自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可她与王悔成婚近三十年,自然也知道王悔“成仁取义”的性格,这么多父老同乡跪在面前,她竟一时无言以对,只得低头啜泣。 正在这时,只听霜儿一声尖叫:“南哥!” 众人看时,只见她直奔向绑在“乌头老祖”像上的那个青年。 原来那人正是王家的长工南霁云,因家中排行老八,故被人唤作南八的。他五年前流落本地,王悔见他品貌端正,有一身好力气,更精通武艺,便收留在家中,名为长工,实则待到将来找个机会让他入伍参军,讨个出身,平日里王家人更是待他如自己家人一般,而霜儿的意中人也正是此人。 原来,南霁云被王夫人派出到临县寻找土地的买家,今日方找到一个合适的买家,便匆匆赶回报信,走在地头却发现华老虎和刘天师等带着一帮人在扒掘王悔坟墓! 他怎能不管?忙上前制止,谁知三言两语不和,便与华家武师和恶仆们大打出手。 南霁云有一身好武艺,只随手夺了条扁担,便将七八个手持棍棒的武师打得头破血流,无奈对方人多势众,他又不肯逃走,最终被人家用套索挠钩绊翻,先毒打了一顿,又按刘天师的训示把他捆在“乌头老祖”像上示众。 霜儿扑到南霁云身前,哭道:“南哥,谁把你打成这样?谁把你捆在这里?”说着就要解绳子,却怎能解开? 南霁云满脸是血,遍体鳞伤,却温柔微笑道:“霜儿,莫哭,我没事,就只有点口渴”,他,将锁链往华老虎脖上一锁,朗声说道:“华南金,明府有请!跟我走吧。” 华府家中豢养的武师和家仆虽然人多,见县尉亲自带兵来拿人,竟然没有一个敢出头阻拦,雷万春押着惊魂不定的华南金并未返回县府,反而直奔王家村而来。 “华老虎被官府拿了!” 消息迅速被传播开来,几乎半个清河县的百姓都拥到王家村来看热闹。 此时,王悔的墓穴已经被重新修葺一新,有人送来一口上好的棺椁将王悔的尸身重新入殓下葬,王家主仆老小都祭奠过后,村中旧日曾受到王家照拂的乡亲也都带着纸马香客前来祭吊。 王悔坟前香雾缭绕,不少人想到他旧日的好处,以及这次他家受的委屈,都不禁唏嘘垂泪。 奇异的是,在王悔坟边不远处,又搭起一座芦棚,并摆放了几张桌案。 清河县新任县令张巡,真着官府在案后端坐,县丞、书吏、差役、府兵都按班次两边站列,这里就成了清河县的临时公堂。 此时,华老虎已被押解至此,他见是新任县令张巡,心下一宽。 这个县令张巡方上任不到三个月,且他自到本县伊始,便与自己交往不断,经常互邀酒宴,自己也曾馈赠了不少钱财礼物,看这个情景,怕是王家先将自己告了,县令只好随便在田间地头走个形式,自己还不是屁事没有? 想到这里,华老虎竟将腰板一挺,腆胸迭肚的上前,故作轻松言道:“张县令,请下官至此,不知有何见教?”他早年曾花钱讨了个斜封的户部主事,虽然有名无实,却常以官绅自诩。 此时百姓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 县令张巡只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剑眉朗目,面如金纸,他猛地将惊堂木一拍,叱道:“大胆狗才,凭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自称官身?早在姚相时,圣人就已经传旨废除斜封官,你这狗才居然还敢拿来托大,还不跪了!” 两边差役跟着齐齐一声如雷断喝:“跪!” 那华老虎还要硬挺着逞强,他身后的雷万春抬起一脚就将他踹倒在地,围观的人群中立时发出一阵哄笑。 县令张巡也不计较,旋即开审。 过程中,王夫人、南霁云等也都被招到堂上,详细询问了王悔的坟墓如何被毁,尸骨如何受辱,南霁云如何与华府家人发生械斗,又如何被捆绑拷打的过程。因王夫人有朝廷诰命在身,故此张巡还为她特设了一座,紧接着,只见四个府兵有抬上满满两箱文契和账本,华家管事和几个主要嫌犯也被捉来讯问。 围观的百姓见这个县令是真的要扳倒华老虎,便都来了精神,一时群情激奋,多年来收到华家欺压而有冤无处诉的百姓三五成群的赶来控诉。 有控诉他强买强卖,霸占房产的,有控诉他以劣换良,霸占土地的,有的哭诉自己女儿被华家霸占,而逼死人命的,有状告华家恶奴为虎作伥,欺压良善的……一桩桩、一件件,三个书吏下笔如飞,一直登记了两个时辰才算基本了事。 此时的华老虎已经面如土色,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他怎么也想不清楚,这三个月来,隔三差五就与自己推杯换盏的张县令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想到这里,他竟嘶吼着挣扎起身,手指张巡骂道:“狗官,你说我有罪,难道你就干净吗?你到任以后,收了我多少钱帛,你敢跟他们都说说吗?”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又是一阵骚动,很多人窃窃私语,不少人露出鄙夷的神色,大家都知道前任县令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更与华老虎沆瀣一气欺压百姓,“天下乌鸦一般黑”,百姓听了华老虎如此说,都以为张巡也是那样的家伙。 却见张巡微微一笑,向身边的县丞点头示意。只见县丞手持一卷文书起身,来到场中一张用粗布盖着的宽大桌案前,随手将粗布掀开,竟露出金光闪闪的一大桌案铜钱和布帛和珍玩来,在清朗的日光下灼灼生辉,现场围观的百姓又是一阵哗然。 县丞面向百姓朗声念道:“自张县令到任以来,奸民华南金以探访为由,行贿赂之实,华氏共计行贿十次,贿金八万贯钱,绢帛各二十四匹,玉器三件,金银首饰等十五件,折钱逾五万贯。张县令已都令人造册登记,上缴县库封存,并已公函禀明本州刺史。日前,县里已得刺史钧令,依律将华南金所行贿赃款全数没收入县库调配,并锁拿行贿者到案。” 县丞文绉绉的说完,从未见过这么多钱的百姓们还在瞠目结舌,一时人群中竟然无人搭腔。县尉雷万春却是裂开大嘴哈哈一笑,操起他的大嗓门宣布道:“张县令不吃华老虎的贿赂,这些赃款早就全部充公啦!” “好啊!” 百姓们这才明白过味儿来,人群中升腾起一阵欢笑:“华老虎这次搬起石头砸上自己的脚丫子啦!” 张巡依然在案后端坐,待百姓欢呼声稍停,朗声道:“父老乡亲,本官初到本县,已听到本地豪绅华南金的种种恶闻。然我大唐律法森严,有司执法不可偏私,公堂森严,不屈无罪之人;刀斧锐利,无有冤枉之鬼。三月以来,本县已明察暗访奸徒劣迹,及至今日共收讼状二十三桩,涉及华南金买凶杀人,贿赂公行,逼良为娼,强买强卖等,可谓劣迹般般,尤其是今年以来,该奸徒伙同妖人刘志诚,投毒害民,蛊惑人心,为强占他人土地,掘毁有主之坟,以至忠臣之骨惨遭曝晒,烈士遗属枉受凌辱,此为不赦重罪一款。本官今天让你心服口服,来人!押上来!” 话音未落,只见四个府兵从人群外将五花大绑的道士刘志诚押了进来。原来,张巡早就派人盯上了这个妖道,昨天他刚偷偷开溜,就被雷万春带着府兵逮了个正着。 只见那个在平日里“仙风道骨”的老道,如今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成一团,不待动刑,他便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如何假借“金刀谶”蛊惑百姓,散布流言,骗取财物,又如何勾结华老虎,先给有钱人家的孩子下毒,再以看病为由,巧取土地钱财的勾当,一五一十的招了出来。 张巡听完,鼻子里哼了一声,骂道:“你这妖人,假借谶语,惑乱人心,又投毒害人,骗取财物,其罪万死莫赎!” 又转头喝问:“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华南金,你还有何话说?” 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华老虎此时已经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病猫,跪在泥地里不住哀求道:“县令饶命,县令饶命!” 他又爬到王夫人脚边,不住叩头哭求道:“王家大嫂,我是大油蒙了心,被那个妖道蛊惑,小公子害病,是那个妖道下的毒,与我无关啊,我还拦他来着……,我不敢了,你是菩萨心肠,求县令饶我一命啊,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啊!” 王氏夫人本恨极了这个恶霸,此时却略有些心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娘!这个坏人毁了爹的坟墓,不能饶他!”一声稚嫩的童声清亮的响起。 人们看时,却是王夫人身边侍立的仅有八岁的小阿德,只见他小拳头紧握,一张紧绷的小脸上竟有一股凛然正气。 王夫人还未答话,县令张巡招手唤道:“那小儿近前来。” 县令大人召唤,换了寻常小孩早就吓堆了,而那小阿德却并不发憷,竟赳赳走上前去,向张巡恭敬行礼,脸上无丝毫惧色。 张巡见一个垂髫小儿竟有如此胆色,奇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王难德,乳名阿德。阿姐唤我叫臭蛋儿!”孩子满是稚气的童音朗声答道。 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一直板着脸的张巡也不禁莞尔,问道:“你方才说不能饶他,是因为他毁了你阿爷坟墓吗?” “是,也不是!”小阿德说:“阿爷在日常说,我大唐立国,当以法纪为要。他毁了我阿爷坟墓,欺负乡亲百姓,也自应有律法治他,我阿娘求情或不求请,都是无用。”他才八岁,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却将当年父亲的点滴教诲记在了心里。 “好!” 这郎朗的童音清晰传到在场每个人耳中,围观的百姓们更是连声称赞,就连一边的县丞、书办等人也都连连点头。 县尉雷万春更是咧嘴大笑道:“王家这小娃子可以啊!” 张巡亦是点头微笑,赞道:“说得好。臭蛋儿,你且立在我身边,看本官如何判他!” 随后,张巡朗声道:“华南金,你横行乡里,作恶多端。依你所犯罪行,这孩子与众乡亲都不肯饶你;纵然他们肯饶你,本官也不能饶你,纵然本官饶你,大唐律也不能饶你。” 他当场宣判:“判清河县奸民华南金、妖人刘志诚剐刑,二犯家财、田产俱都充公!” 围观的数千百姓轰然叫好,又是一片欢声雷动。 张巡抄起一支水火令签,令道:“来人,将此二犯以重枷锁了,投入死牢,行文报大理寺,奏明圣人,以待秋决!” 他略一停顿,将水火令签交给一边侍立的小阿德,微笑着低声嘱咐:“王难德,把它掷下去!喊一声,‘决!’懂吗?” 小阿德毫无忸怩神色,他点点头,一把接过水火令签,竟俨然是一位杀伐决断的大将,奋力将那支红黑两色的竹签掷向场中…… 一声稚嫩的童声灌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一章 李泌 清河县令张巡严惩了本地豪强恶霸“华老虎”和妖道刘志诚,又亲自率众到王悔的墓前焚香祭奠。 祭奠已毕,张巡肃立于王悔的墓边,对围聚而来的百姓们言道:“我有一言,请各位父老乡亲听了!我大唐立国已逾百年,当今圣人宵衣旰食,宽政爱民;忠臣良将披肝沥胆,护佑社稷;尔等百姓更是不辞辛苦,终年辛勤耕作,然则,缘何一个豪强“华老虎”,就弄得咱们清河县乌烟瘴气?缘何一个妖道刘志诚,就害得忠臣之骨曝晒于外?缘何一场旱灾,就逼得百姓卖儿卖女,甚至阖家逃亡?”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越聚越多的百姓,慨然道:“依我看,清河县弊端有三,其一,县府官僚办事僵化,遇事推诿,官吏不通民事,甚至有贪赃害民之蠹虫,此为吏弊;其二,本县水利常年失修,遇旱遇涝皆不能抗,以至土地兼并,人口逃亡,粮食连年减产,民生由此艰辛,此为政弊;其三,百姓愚昧,易受蛊惑,乡间不敬天地正神,而那邪神淫祠却香火鼎盛,以至于妖人假借谶语,惑乱人心,此为民弊。吏弊,则官府失信,法令不行;政弊,则民力不聚,耕作不利;民弊,则正气不申,妖孽横行。有此三弊,使得我清河县政疏民疲,纵然尔等累毙田间,我等吐血案头,又怎能换得清河县地方的富裕安康?” 听了张巡这席话,百姓们被深深地触动了:这么多年来都像牲口一样埋头耕作,就指望着年景若好能多收几斗粮,可年景一旦不好,一家人眼看就要挨饿。尤其是这些年,只觉得一年比一年劳累,日子却过的一年比一年紧巴,逃亡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增多,人人都觉得这日子过的没滋哒味,可又不知道病根在哪里…… 如今,年轻的张县令三言两语就将清河县的弊端说得一清二楚,怎能不叫人心服口服? 那天受了妖道蛊惑来王家祖坟“打旱魃”的村民都羞愧的低下了头,那几位曾围着王夫人哭求要烧毁王悔尸骨的族老都老泪纵横的从人群中奔出,跪在王悔墓前忏悔不已,嘴里哭叨着:“老糊涂了!老糊涂了!思敬侄儿,将来我们这几个老东西死后,怎么面对你的忠魂啊!” 忠厚的王夫人忙命霜儿和阿德上前将几位老人搀扶起来,自己也留着泪安慰他们。 待大家逐渐安静下来,张巡责道:“尔等虽是受人蛊惑,但所犯罪责不小。然,本县念尔等年事已高,老迈昏聩,就暂不追究。罚你等回家后,戴罪立功,立即率领族人捣毁各村淫祠,并好生周全族中子弟入乡学、私塾读书。半年后,本县派人检查各村风纪与各族子弟学业,倘若仍无改善,定然重重责罚!” 几位乡老磕头如捣蒜,诺诺连声。 张巡面色一宽,又问道:“哪个是南霁云?” “南霁云!”有人喊道。 “南八!南八!叫你呢!”一群年轻人唤道。 人们乐呵呵的将一个魁梧的青年推上前来,回道:“他就是南八!” 张巡一见南霁云,不由得心中一喜,赞道:“南八好男儿!” 南霁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见张巡以霹雳万钧的手段整治了恶霸,又为主人王悔一家平了冤屈,早就对这个年轻县令充满了敬意,他叩头道:“南八拜见县令大人,谢明府为民伸冤!” 张巡笑着搀扶南霁云,又赞道:“南霁云,你护佑忠臣遗骨,勇斗豪强,真是我大唐的好男儿!” 南霁云听了这几句褒奖的话,心中激动振奋,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巡又向人群朗声问道:“乡亲们,南霁云立此大功,你们说,本县该如何赏他?” 人群中发出一阵闹哄哄的欢呼声,有的说:“明府,该赏给他一百亩好地!” 还有的说:“南八人品好,还有一身好武艺,明府提拔他做大将军!” 有人纠正他说:“胡咧咧你个球,大将军得咱圣人封嘞!小心明府掌你的嘴”,惹得周围一阵哄笑。 那人不服气道:“明府禀明圣人,举荐南八,不就得了!”人们又是一阵鼓掌叫好。 此时南霁云却满面通红,愧然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原是应该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王夫人身后的霜儿瞟去——那个如一树海棠般娉婷而立的霜儿,那个不顾礼法尊严亲自喂水救他的姑娘,也是那个他早已暗暗发誓,拼上性命都要保护其一生平安幸福的意中人。 张巡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灵机一动,招手又将小阿德唤到近前,问道:“臭蛋儿,你说该给南八和你姐什么奖赏啊?”他在南八之外,又带出“你姐”二字,显然是在提醒小阿德。 小阿德欢笑着跳脚叫道:“你让他们俩成亲吧!” 这清澈稚嫩的童音犹如滴入油锅的一滴清水,立即引起场中一片欢笑。 “好啊!让南八和霜儿成亲啊!” “南八和霜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明府,成全他们吧!” 张巡走到王夫人身前,深施一礼,道:“王夫人,不知下官有没有福气做这个大媒啊?” 王夫人慌忙还礼,眼中泛着莹莹泪花,点头说道:“好!好!如此,她那在酒泉之下的父亲当能瞑目了。” 王悔为国捐躯以后的这几年,她一个人辛苦带着两个孩子过活,如今儿子病愈,女儿找到了意中人,一时竟悲喜交加,忙拭去泪水,向张巡谢道:“有劳明府!” “好啊!”人们又是一阵的欢呼。 饶是霜儿天性大方,也已经臊得粉面通红,如今亲事一定,她身边一群小姐妹便纷纷涌来七嘴八舌的玩笑打趣,直羞得她追着她们佯装要打,粉拳却落不下去,只得一扭头捂着脸跑回家去了。 张巡拿出钱来替南霁云备办了聘礼,并与王夫人商定择吉日让两人完婚。 南霁云自小孤苦,如今见新来的县令不仅救了一县百姓,还如兄长般为自己操办婚事,不禁感激涕零,跪下就给张巡磕头。 张巡扶起他来,问道:“南霁云,有道是好男儿当思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你有一身好武艺,难道就甘心只做个田舍郎吗?” 南霁云愧道:“我南八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望明府教我!” “好,我看你先留在我的身边,先配合雷县尉做个府兵军头,有功再做提拔,将来一起为国家出力建功,造福百姓,你看如何?”张巡问道。 南霁云还未及答话,旁边的县尉雷万春抬起大手按上了他的肩头,说道:“南八,别婆婆妈妈的,还不快谢明府。”说罢手上运力向下压去,他性格粗豪,听说南霁云有一身好武艺,早存了一较高下的心思,他手上加了七分的力道,能推翻一头黄牛,不料如今按在南霁云肩头,竟如按在碾盘上一般纹丝不动,不禁心中暗自佩服。 南霁云也感到肩头一重,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旋即不动声色的运力抵御,口中谢道:“多谢明府提拔,请雷县尉今后多多赐教”,他觉雷万春并无恶意,又曾见他缉拿“华老虎”归案,心中也起了相惜之意。 张巡见了,只微微一笑,并不计较,小阿德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央求道:“南八哥哥,我也要学武艺!” …… 短短一日内,清河县天翻地覆,久违了的欢笑重新在这片沃土上空飘荡,年纪轻轻的县令张巡谈笑间捉一妖,去一霸,说一媒,收一将,这几下干净利落,大获民心。 杜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禁感叹此人手段了得。 又过了几天,他也辞别了王家,继续赶路去了,王夫人一家见实在挽留他不住,这才殷勤相送,自不在话下。 后来,张巡又命人将华家兼并的土地分门别类的造册登记。有原主的,准许重新议价,或按市价补足钱帛,或由原主按原价赎回;如有原主家贫而无力赎回的,则准其暂时代为耕种,田价于数年内分期偿还;如原主已亡,则没入本县公田,招募流民或无田地者耕种。 为了解决清河县农耕水利灌溉的问题,他将查没的华家家产和意图行贿的赃款都拿来招募精装民工,聘请了长于治水的工匠,亲自带人疏浚清河河道,并开挖引水次渠和灌溉毛渠,这样一来,清河县不仅土地兼并的情况大大缓解,农田灌溉的程度也有很大提升。 清河百姓四处传颂张巡善政,直惹得临县百姓大为羡慕,不仅有逃户纷纷返乡,还招引了不少百姓投亲靠友地迁来本县落户,但如此一来,也着实惹了不少同僚的嫉妒,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不久之后,杜甫返回故里,迎娶了未婚妻杨氏。成婚之后他才发现,妻子杨氏年纪虽然小自己许多,但却聪颖贤惠、温柔端庄,不仅对公婆十分孝顺,更是对丈夫百依百顺,最难能可贵的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杨氏不仅是持家的能手,还颇通文墨常能对他的诗作做出些独到的点评,如此一来,小两口的感情日笃,十分恩爱。杜甫也发奋读书,准备再次参加科举,也好对得起妻子的殷切期望。 …… 寒来暑往,转眼又至初冬。 浩荡的长江自西而来,在山南东道江陵府附近折而向南,没入辽阔晦暗的荆楚天际去了。这一段水流略缓,江面更阔,寒露过后,阴霾多雾。江面上烟波浩渺,江边的万株碧树已渐凋零,枯叶纷纷向着干黄的地面簌簌飘落,仍挂在枝头的干叶也在寒冷的江风中瑟瑟发抖,发出一阵密集而萧索的悲叹,与浩荡长江中连绵而喑咽的浪涌声相激荡,犹如一曲永不停歇的和声。在无垠的江边,翻滚的波浪催开了无数朵白色的浪花,又在倏忽间便消散无踪,如此往复,永不停歇。 岸边泊着一艘半旧的乌篷船,在漫漫的浑浊的江水拍打下轻轻地摇晃起伏,犹如倒伏在江中的半截枯木,即便黝黑残破的躯干被冰冷的江水不断地拍打撞击,也仍不改旧日的秉性,绝不肯轻易地随波逐流而去。 脱去了几乎穿了一辈子的戎装,张守珪裹在一件黑色的绨袍里,身形似乎矮小了许多,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满头白发、眼窝深陷的干巴老头,就是当初那个威震河北诸胡的大将军。 他没有让随行的马伕和家仆跟来,只自己一人一骑来到望江亭边。 他胯下骑的那匹老马,是他当年初到幽州时的坐骑,如今已颇长了些牙口,这些年来虽然它已不能再驰骋疆场,但张守珪还是派人精心看护它。离开幽州时,张守珪偏偏挑了这个老朋友,慢慢的一路骑了去括州。 如今,人和马,都老了。 而他要见的那个人,就在那艘江边的乌篷船里。 “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随着乌篷船厚厚的蓬帘从里头掀开,头发已雪白的张九龄从里面缓缓钻了出来。 “老相公,我来了!”张守珪颤声说道。他想过无数种两人相见的情景,揣度过自己可能有的心情,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番情景。 在一件灰色的绨袍包裹下的张九龄佝偻着身躯,他弯弯的脊背似乎全靠他双手中拄着的一根手杖支撑才不至于扑倒,谁会想到这个年迈的老人,竟会是当年的大唐首席宰相。 “没有老相公了,只一老渔家翁耳!”张九龄自嘲道。 一阵冰冷江风吹过,两颗白头上的几缕乱发在风中飘起。 张九龄踯躅着转身,撩起蓬帘,一边伸手邀着张守珪,一边向舱内让道:“快,快,来,进来说话。” 张守珪将马缰绳拴在一段栓船的木桩上,便抬腿迈上了船板,船身晃动了几下,张守珪只好伸手握住了张九龄那干枯的手掌,才勉强站稳,跟着钻进了船舱。 船舱并不大,只有一张矮几,四只草垫,几上已备了酒具和几碟佐酒的小菜,另有一盆黄菊正在盎然绽放,显示出主人的朴素和雅致,一个粗陶炭盆中的炭火正旺,通红的炭条和银色的灰屑,向外散发出融融的暖意。 舱外,夕阳没入江边的密林之后,江天已成铅灰色,只在林木和云朵边缘还残存着些许暗红,就像那一盆即将熄灭的碳火,只是连温度都是冰凉的。 两位老人在舱内长座,一时无言,一杯热酒下肚,身上的寒气才得以消减。 “元宝,当初你要入阁,是我在政事堂拦阻了下来,你还怨我吗?”张九龄开门见山的问道。 “哎……”张守珪叹道:“不瞒老相公,要说怨,当初自然是怨的,哪个做节度使的不想出将入相,建立一番至伟的功业?如今来看,老相公竟是对的,什么功名利禄,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啊!” “元宝,你也不要心灰意冷”张九龄宽慰道:“你毕竟还年轻几岁,仍有机会。” 张守珪又叹了一声,道:“老相公莫要宽慰了,终是某急功近利,持身不正,以往种种,咎由自取……。哪里还有机会呀!”随后,他便把自己的遭遇详述了一遍。 老哈岭一战后,平卢兵马使邬知义重伤不治,在弥留之际他上书朝廷,弹劾张守珪为保存实力而救援不力,致使他孤军被围,损失惨重,奏章中还附上那张缴获的被烧焦了一部分的军令。 天子看后仍不肯相信,便派內侍牛仙童为特使赴幽州节度府调查此事。张守珪担心于己不利,忙以重金贿赂特使。 那牛仙童本来就是个贪财好贿的无卵小人,仗着近两年在天子身边办了几件事得了些宠信,腰杆也挺了起来。 沿路上各州府官员见他小人得志,也不去招惹他,反而都尽量逢迎,如此一来,他便更加飘飘忽忽,忘乎所以起来。 到了幽州,他见张守珪作为国家的封疆大吏,堂堂的一镇节度使竟主动奉上了金光闪耀的数十万贯钱,卑躬屈膝地求他周全,更是将什么职责、王命和国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时邬知义已亡,死无对证,牛仙童便让人锁拿了裨将白真陀罗严刑拷打,最终逼迫他招认是自己假传张守珪将令怂恿邬知义进兵,以至唐军败绩……。随即他故技重施,派人在狱中绞杀了白真陀罗,这一套雕心鹰爪的手段使出来真是滴水不漏,就连在疆场上厮杀了多年,从无数死人堆里滚过来的张守珪见了也不禁毛骨悚然。 然而,就在牛仙童带着数十万贯资财得意洋洋的回朝复命的时候,天子却早已收到了内庭其他官员的举报,还有人将牛仙童的枉法证据一五一十的罗列了出来。天子异常震怒,当即派人将牛仙童凌迟处死。而张守珪贿赂钦差,结交內臣,谎报军功,救援不力,奢侈靡费,营务废弛等罪责也都被一一翻了出来…… 金殿上,面色铁青的天子还将写在草纸上的一首《燕歌行》扔到张守珪面前,责道:“你看看人家是怎么说你这个节度使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你不羞愧,朕还替你脸红呢!” 在被囚禁于大理寺待罪的日子里,张守珪反复地问自己,那张给安禄山的军令怎么就偏偏落到了奚人手中?自己贿赂牛仙童的事为什么败露的如此之快?还有那首《燕歌行》,据说是身边的幕僚高适讥讽自己的诗作,缘何从来没有听其他人提到过?那高适分明是个边疆小吏,他的诗又是谁递到了天子的手中?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被心魔牵引着一步步迈向了毁灭的深渊…… 张守珪将这段往事讲完,仰头叹道:“我至今不知当时身边到底伏了多少敌人!” 张九龄听完,也只得轻轻摇头责道:“元宝,你啊……”语气中既有责难,也有惋惜。张守珪毕竟是大唐不可多得的良将,如此结局,虽然是咎由自取,实在也是国家的损失。 一阵江风吹来,岸边传来一声清朗的叹息:“大夫犹在梦中耳。” 张守珪闻言一怔,怒道:“什么人敢在此偷听?” 张九龄却不着慌,一边示意张守珪莫急,一面对着蓬外唤道:“小友来了?还不快进来见过前辈?” 话音未落,只觉船身轻轻一颤,竟有一人已飘身上船。 张守珪心中又是一惊!他是行伍出身,单从这人上船的身法上看,便知此人似有轻功在身。 只见蓬帘一挑,一股清凉的江风裹着一位白衣青年吹入舱中。 那人舒眉朗目,面如冠玉,略显消瘦的身上披一袭霜色道服,手持一柄雪白的马尾拂尘,当真是松形鹤骨,洒脱飘逸。 那人也不客气,自行飘然落座,先向张九龄揖礼问候。又转向张守珪,含笑而揖,道:“京兆李泌,拜见大夫。” 张守珪向来不喜书生,方才又听此人话语间隐隐似有讥讽之意,心中更是不悦,也不还礼,冷冷道:“郎君方才说我犹在梦中,是何意思?” 李泌并不着恼,先持壶为二人各满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姿势潇洒,神色泰然。饮罢,才缓缓道:“大夫在幽州多年,战功赫赫,屡破诸胡,堪称当世名将。然则,大夫晓畅军事,不谙政务,司理藩镇犹可,代天理物不能。夫处山巅而求登天,岂非奢望乎?” 眼前这个年轻人儒雅斯文,几句话却犀利敏锐,切中要害,虽听来刺耳,却也无可辩驳。张守珪觉得羞愧,脸上一红,本想发作,却又强自忍耐,自斟自饮了一杯,鼻子里只“哼”的冷笑一声,忒自一言不发。 李泌见张守珪气恼,知他见自己年轻,又出大言,心中不服,微微一笑,道:“前辈方才言‘不知身边有多少敌人’,晚辈粗通些相字之法,或可为前辈拆解一二。” 张守珪一听,暗骂此人虚妄,心想:“我且先让他卖弄,无论如何拆解,我都说不是,看这小子臊也不臊。” 他一瞥,见旁边有一碟酱腌胡瓜,便随手蘸酒在几案上写了个“瓜”字,问道:“胡瓜的瓜字,就看看身边是谁害我吧。” 他根本不信李泌这套装神弄鬼的伎俩,故此给他个笔画又少,意思又简单的,好看他出丑。 张九龄看了,也不禁捻髯寻思起来。 谁知李泌一笑,道:“这就是了。” 伸手也写了个“瓜”字,拆解道:“瓜者,‘蓏’也,从本源上看,此字上有华盖,下分左右,显见此人必在大夫麾下,且必为亲信。” 张守珪又是“哼”了一声,讥讽道:“这是废话,我当时是一镇节度使,自然此人必在我麾下,还用你说?” 李泌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且此字以‘艹’为头,显然此人定然出身低微或曾居于草莽绿林,且‘艹’字头可拆为两个‘十’字,说明此人约二十岁时候归于大夫帐下。” 张守珪又是“哼”了一声,神情却似乎缓和了许多。 “看字形,瓜者,藤生而布于地者也。左右两笔象其攀附之藤蔓,中间两笔象其缔结之果实。由此可见,他虽然与您并非亲生父子,但却有父子之名,应是大夫所收的一位义子”,李泌口若悬河,继续说道:“大夫为封疆大吏,‘凡乘舆车,皆羽盖金瓜,黄屋左纛’,而此人定是雄壮威猛,仪容不俗,应是常为大夫执仪仗侍候的武将。” 此时,张守珪只轻轻的“嗯”了一声,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瓜”字,似正若有所思。 李泌也不管他,一指那碟胡瓜,继续说道:“大夫方才提及‘胡瓜’,便是此人渊源,他必是胡人无疑。且‘瓜’若加‘子’而成孤苦的孤字,相此人少年孤贫;加反犬(犭)边则为‘狐’,相此人智计过人,狡猾多疑。如此种种,不知麾下可有这样一人?” …… “胡人、义子,勇猛,多智,出身草莽而少孤贫,二十岁左右投至军前……”张守珪喃喃念叨着:“又常于我左右侍候,持依仗……是他……!”一张须发赤褐、狮鼻大眼,相貌威猛又有些憨态可掬的面孔浮现在张守珪的面前。 “安禄山!”他失声惊呼。 李泌的拆解犹如暗夜中的雳闪,电光火石间,张守珪厘清了所有的线索。 那年,他未能如愿进入政事堂,遵从李林甫的暗示而急于再建奇功的他,故意派行军司马王悔做为特使入奚族牙帐和亲,暗地里,他却派安禄山率重兵埋伏于平卢城外,以期诱杀奚王李诗或世子李归国。这个计划一旦成功,他不仅可以一举平定奚人叛乱,还或可借奚人之手将与自己貌合神离的王悔清除。不过,由于奚王李诗的意外病重,此计并未完全成功,只诱杀了个奚人左护将琐高,而安禄山贪功冒进,反而还折了不少人马。 他大发雷霆,欲将这个“义子”处斩,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最后打了安禄山四十军棍,上奏天子发落…… 从那以后,他觉得安禄山非但没有记恨自己,反而更加小心的侍候他这个“义父”,无论大事小情都会请示商议,谦恭有礼至极,还物色了几位妩媚的胡姬舞娘献上……。 他也曾向安禄山解释当时只是假意为之,以堵众人之口,安禄山却热泪直流地起誓发愿,声称:“儿懂得义父苦心”。 后来,一直觊觎幽州节度使宝座的邬知义攻打老哈岭。张守珪看破了奚人诱敌深入的战术意图,却并未道破。他密令安、史二将等待邬知义部与奚人拼个两败俱伤后,再一举压上坐收渔翁之利…… 但他派出与安禄山单线联络的传令官竟在路上莫名其妙地被人杀死,那密令也不翼而飞,致使奚人残军在安史二将主力到达前便已脱离了战场……如今想来,恐怕也是安禄山做了手脚——他手下有一批神出鬼没的捉生将,半路暗杀传令官,再故意将密令被奚人“得去”却也不难。 后来,自己虽也曾起过疑心,但思量再三,认为平卢兵马使邬知义或死或败,都让安禄山有取而代之的机会,谁肯冒如此风险,去做一件对自己无益的事? 如今看来,安禄山根本就看不上那个“平卢兵马使”的位子,他借自己的手铲除了王悔、邬知义二人之后,俨然就成为河北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号人物。而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有那把“节度使”的宝座! 此节一想通,其余诸如行贿牛仙童等事,更是无法瞒过安禄山的眼线;至于掌书记高适写的那首诗,恐怕也是安禄山暗中派人搜罗去的…… “竖子可恶!”想到这里,张守珪又气又怕,额头上竟渗出密密的一层冷汗。 事到如今,张守珪也不再有什么忌讳,便将自己的疑虑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言罢,他向李泌深施一礼,谢道:“谢小兄弟拆解我心中疑虑,真神人也。方才是我不识高人,失敬了。” 李泌也忙还礼道:“雕虫小技,不堪前辈赞誉。” 三人各怀心事,沉默了一阵,只有船外的江风与浪涌声依旧。 良久,张九龄开口问李泌道:“长源,圣人可安好吗?”他贬官到这长江之滨已近两年,心中却依然牵挂庙堂中的天子李隆基。 “圣人御体安康,请老相公放心。听说,圣人亦常思念您,每朝臣言及宰相人选,圣人总要问一句‘风度得如九龄乎’,可见老相公在圣人心中仍有位置。假以时日,重回枢要也未必不能。”李泌真诚的宽慰道。 “哎,回不去了,长源不必宽慰了。如今我已是风烛残年,回去还能干什么?”张九龄怅然叹道,眼中竟有莹莹泪光,又道:“只希望圣人能将他近三十年来开创的盛世再延续下去,百姓安居乐业,我也就知足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忠王,哦,不,新太子可还好吗?他是否对老臣当初维护李瑛有所顾忌?” 李泌点头道:“太子宅心仁厚,您是知道的。他也曾对我说过,‘张子寿身为宰府,公而望身,所作所为皆出于公心’,由此可见,太子对老相公也是感佩的,实无半点怨念。” 张九龄听了李泌的话,点头道:“新太子能体谅老臣之心,我便知足了。我刚好有几点叮嘱,想托你转达,不知可否?” 李泌揖道:“老相公请讲。” “好!”张九龄缓缓说道:“我唐开国以来,父子猜忌,兄弟相疑,都是惨痛的教训。圣人心中虽然清楚,但涉及江山社稷,也不得不如履薄冰,时刻警惕,此为王者不得已之事也。太子即是臣子,又是儿子,将来不管受到怎样的委屈,都应该体谅圣人的苦衷,尽臣子之本分,相信我,好的,坏的,圣人都会看得见的。这是其一。 李泌庄重点头,表示认真记下了。 “其二,忠王与你,王忠嗣、皇甫惟明、韦坚等从小一起长大。如今,除你之外,其他三人都已成绯衣金带的封疆大吏,而忠王已成为当今太子,情况就不一样了。尤其是王忠嗣、皇甫惟明二人已在陇右、朔方、河西、河东等镇屡建奇功,切不可由此生了骄矜之心,功劳越大,就越要懂得分寸,就越要懂得退让;官位越高,就越要与太子保持距离,切勿生出内外交结的妄想来,越是疏远,就越是保护太子,这点,你可懂吗?” 李泌听了,神色变得更加凝重,对着张九龄躬身道谢。 张九龄也不还礼,又继续说道:“其三,我朝税制沿袭前隋采用的租庸调制,然此税制须与均田制配合,做到耕者有其田,方能顺畅实行。隋末大乱,人口凋敝,地广人稀,故我朝开国之初,此税制利国利民。武周以后,尤其是开元以来,人口增长了数倍,已逾四千八百余万,这原是好的,但田亩的增加却远远不足,且土地兼并情况日盛,实则大多数郡县已无公田可分,如此以来,男丁所得土地不足,却要缴纳定额的租庸调,如再遇灾荒饥馑,便造成百姓无力负担,多有逃亡。我在任时,未能及时革除此弊,甚憾!甚憾!”说罢,他长长的一声叹息。 李泌宽慰道:“老相公此言极是,太子也曾提起此节,只不过目前尚未有良策应对……” 张九龄也点了点头,说道:“最后一点,朝廷应不断网罗贤才。尤其是青年一代的人才要给他们历练的机会和进身的空间。看如今的朝堂上,朱紫大员尽皆白头,已有暮气昭昭之象,朝廷中如严挺之、萧嵩等忠直大臣多受排挤。李林甫所进之人,要么是如牛仙客般的守成庸才,要么如王鉷般的钻营小人,要么如吉温、罗希奭般残暴酷吏,长此以往,社稷堪忧啊!”一番话讲完,张九龄已是满面忧色。 闻听此言,一旁静听的张守珪心中既是惊讶又是感叹。显然,一向老成持重的张九龄敢当自己的面说这番话,便早已存了取义成仁的心思,不怕万一被李林甫等知晓后打击报复。 李泌天资极高,此刻已将此番话记得一字不漏,更觉张九龄对税制弊端的剖析中有也暗含道家的“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的法理,不由心生感佩。 张九龄又对李泌诚恳地说:“长源,你我相识已久,且互为忘年知己,我知你生性恬淡,崇尚道家,讲究大道无为,知雄守雌,近年来或端居山房,读书炼丹,或游于名山大川,自在逍遥。但长源啊,你出身名门,天资聪颖,且品性纯良,内藏锦绣,假以时日,必为宰相之材,老友望你能学汉初时候的张良,入世济民,匡扶社稷,待到功成名就,历尽人世沧桑,再去做赤松子游,切莫虚耗了这一身经天纬地的才能,不可辜负了这一段大好的年华啊!” 说罢,他伸手将那枝盛开的黄菊生生掐了下来,递给李泌,言道:“你看这朵菊花,若植根于泥土中,自可迎霜斗雪,傲然开放,年复一年,生生不息;但如果像这样离了泥土,不到明日便会枯萎破败,芳华不在。长源,这一场盛世千古未有,如能呵护它一程,便不虚此生走这一遭了!” 李泌如今见他白头之下,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孔已变得沟壑纵横,尽是岁月侵蚀的痕迹,又被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所深深打动。他接过那支黄菊,捻在手中端详了良久,才盯着张九龄的眼睛,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张九龄见他肯听自己的忠告,心中十分欢喜,又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陪着饮了,才将话题一转,向张守珪问道:“元宝,依你所见,东北、西北等各边镇还能安宁多久?” 张守珪知他希望让自己给李泌一些指点,便接口道:“老相公,小兄弟,我久在边陲,各镇态势尚算清楚。如今,幽州节度使一职由兵部尚书牛仙客遥领,那竖子安禄山已做了幽州节度副使,他的“义弟”史思明晋升为平卢兵马副使,二人手握兵权,沆瀣一气,实则已掌控了当地实权。此人狡黠无比,又野心勃勃,善于笼络人心,若无人镇抚,恐东北边镇自此无宁日矣!” 他顿了顿,又说:“西北的安西、陇右、朔方、河东、河西等五镇节度使,如崔希逸、杜希望、萧炅、王倕等或老或贬,青壮一辈的带兵将军中:盖嘉运器量狭窄,安思顺庸鄙无志,夫蒙灵察刚愎暴躁,皇甫惟明好大喜功……,唯有王忠嗣算是个英雄,去岁听闻他得了郭子仪、哥舒翰、仆固怀恩等几员良将,又屡破突厥、吐蕃、突奇施,兵威正盛。而近年来,突厥已然衰落,西域诸国多与大唐亲善,吐蕃虽然日渐强盛,但依我看,十余年内应不会有大的战乱。不过……”说到这里,他突然语塞,显是有话不好出口,思忖了良久才继续道:“不过整体来看,西北军力过盛,而东北、西南军力稍显单薄,如方才老相公所言,王忠嗣、皇甫惟明均与当今太子为莫逆好友,如今二人手握西北近一半的重兵,将来再发展下去,亦恐有尾大不掉之嫌。恐怕朝廷今后会刻意整合、划分,以期各方平衡。” 李泌听了这员帝国宿将的剖析,不由得深深折服,听他点到了当前西北、东北各镇之间军力明显不平衡,朝廷会有动作,尤其是如西北军过于强大而惹得圣人起疑,祸及太子也说不定。 他忙又深施一礼,道:“依前辈看,可有破解之法?” 张守珪又是眉头紧蹙,沉思良久才徐徐说道:“西北方面,正如方才老相公的建议,只要诸将忠心卫国,谨言慎行,莫要持功自傲或结交内廷,凡事皆从朝廷法令,短期内当无大碍。” 他又叹了一声,道:“至于东北方面,我未能经营妥善,竟一手造就了这场祸事,我之过矣!有道是关心则乱,如今看来,除非诛杀此僚或有德高望重之上将强力弹压,除此之外我也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对策。” 突然,他精神一振,似乎又想起了了什么,对李泌道:“不过,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人,他虽然年轻,性格孤高,但深谙兵法,德才兼备,堪称当世奇才,只需多加历练,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我唐卫国公李靖那般的一代名将,将来万一有变,借此人之力或能助你拨乱反正。” 二人听了他如此说,都是一惊,忙问道:“竟还有这等奇人?大夫请讲。”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十节度 雪域高原的逻些城中,吐蕃可敦金城公主的病情愈加沉重了。 两年前,作为一名四十岁的高龄产妇,她冒着极大的风险终于为赞普尺带珠丹生下了一名王子——赤松,但那却给她的健康带来了极大的损害,多亏了有雪域高原的神奇秘药,她产后的大出血才被止住,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却从此变得虚弱不堪。不到两年,她曾经丰腴的身体消瘦了,满头的青丝间生出了一根根银发,她曾经白皙红润的肌肤失去了往日的润泽,变的干枯和消瘦。苦涩、刺鼻的草药味道终日弥漫在她的寝宫中。 昨晚,她又梦到自己少女时,在长安城邠王府中居住的那段美好的日子……。 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乐游原上到处回荡着踏青人们的欢笑,纸鸢在天空中飞翔。她手中也牵引着长长的丝线,那支画着大雁的纸鸢越飞越高,她笑着、跑着,甚至能感觉到手上的丝线传来的拉力,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李奴奴,你有多久没放过纸鸢了?” 是谁的声音?是父亲?又似乎不是…… 突然,一阵强风将柔韧的丝线挣断,那支纸鸢却没有飘走,反而向着自己迎面掉了下来,上画的那只大雁突然活了过来,裹挟着劲风扑面而至,她心中一阵恐慌,身体僵硬,无法躲避。当那只大雁带着她再次腾空而起越飞越高的时候,她壮着胆子往下看,乐游原上的人们已变得如蝼蚁般细小了。 “啊——!”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贴身的侍女慌忙跑来查看,用柔软的羊毛手巾为她擦拭满头的汗水,安慰问道:“可敦莫怕,您是做噩梦了!” 金城公主惊魂稍定,吩咐侍女扶她起来沐浴梳妆,又派人去请赞普尺带珠丹。 侍女劝她不要沐浴,以免着凉而导致病情加重,她只笑了笑,依然命人下去准备。 过了一个时辰,吐蕃赞普尺带珠丹才结束了与诸位勋贵大臣的晨会,匆匆赶来了后宫。金城公主已换上了可敦的盛装端坐在卧榻上,不知什么缘故,她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 赞普见到自己的妻子——这个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也要为自己诞下王子的女人如今已变得如此憔悴,他心中一热,疾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问道:“奴奴,今天感觉好些了没有?” “夫君”金城公主心中一热,强忍住心中的悲痛,答道:“夫君,妾身将要远行了,临走之前我想跟夫君说说话。” 尺带珠丹一愣,疑惑道:“远行?去哪里?”一句话出口,他仿佛意识到了些什么,忙伸出两只手指堵上了金城公主的嘴唇——那两片曾经饱满甜美的红唇,如今却已干涩冰冷。 金城公主见他慌张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眼中泛点泪光,柔声说道:“我的夫君,我的赞普,我的天神!雪山下的格桑花开了,也总有凋谢的一天,神女峰上的万年积雪,也终究会化成清泉。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了,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你和赤松啊,你每天为高原的百姓们忙碌着,我们的赤松,他还那么小,今后却没有阿娘照顾他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尺带珠丹听了这番话,忙安慰道:“哪里的话,你不会有事,我不是已经让招提寺的僧侣进献最好的秘药了吗?我还派人去大唐——你的故乡,去寻找最灵验的丹药。你一定会好的,相信我。而且,赤松也还需要你的照顾啊。来,快擦擦眼泪,我已经派奶娘去抱他来了,别让他看到自己的阿娘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哭泣啊”,他故作轻松的说。 金城公主微微笑了一下,说:“好了,我的赞普,你不必宽慰我了。我的故乡,大唐有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把我想说的话说完吧。” “好!”尺带珠丹显然知道她想讲什么,但还是答应了。 金城公主恳切地说道:“赞普可否听臣妾一言,吐蕃不能再与大唐对抗了,双方还是回到当初赤岭缔结的和平盟约上来吧。我知道,自从四年前,那个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在青海西战败老将军乞力徐之后,赞普已经对大唐,对天可汗心存芥蒂,朝贡也从那以后断绝了。可是,究其根源,还是因为我们先派兵攻占小勃律啊!即便我们扶植了小勃律王子苏失利做了他们的王,还嫁了公主过去,可他心中还能情愿吗?毕竟是咱们的统军大将琅支都亲手将人家父亲——老国王的人头插在马槊上示众,还强奸并杀害了他的姐姐啊!那苏失利是迫于我们的武力才肯做这个傀儡国王,他的内心一定不服,一旦有机会肯定还会倒向大唐……” 尺带珠丹叹了口气,显然对方才所提到的琅支都的暴行也并不满意,但却倔强地说:“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了。如果苏失利敢有二心,也只好连他也杀掉了。” 金城公主哀怨说道:“那嫁过去的涅罗公主怎么办?她虽然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一想到她每天睡在仇人的身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哪一天就会被自己的父亲杀掉,我的心中就会无比心疼可怜她。而你,她的亲生父亲,你舍得吗?”此时,她也想到了自己,但相比之下,自己显然还是幸运的。 “哎!”尺带珠丹长叹道:“出兵小勃律,也是无奈之举。我们通往西域的生命线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啊。当年朗·梅色他们也曾策划过在半路上擒获自大唐回国的苏失利,好把他作为人质,从而逼迫小勃律王降服,可是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队劲敌,竟然意外失手。后来,苏失利在唐军的护送下逃回小勃律后,旋即下令封锁了边境线,不仅掐断了我们的商路,还纵容手下杀害了我们的商人,天可汗却并不听我们的诉求,只一味要求我们罢兵息战。我们都要被困死了,还能怎么办,等死吗?至于琅支都,哎,那孩子从小缺乏了父母的管教和疼爱,竟养成了残忍好杀的性格,究其根源,竟还是我的过错啊。” 他又说道:“那年崔希逸本与乞力徐老将军签订了互不侵犯的盟约,开始两年还是好的,可到头来怎么样呢?天可汗只凭一个奸佞小人的挑唆,就强令崔希逸兴兵来犯。可怜乞力徐老将军一个措手不及,损失了三千多将士,败退两千余里,自己也气得吐血身亡,六十岁的吐蕃老将,没死在疆场上,却死在自家的病床上!他儿子说,乞力徐死前如被魔鬼附身一样,大声咒骂,死状可怖。所幸,据说那崔希逸也内怀愧恨,去年疯病发作,也是吐血死在贬官的途中,人们都说他是被乞力徐老将军的阴魂索命而亡。哎,两个缔结合约的老将,就各自得了这么个下场……你说,怨谁?” 金城公主知他说的都是实情,温柔地拉住他的大手,说道:“天可汗一时受了小人的挑唆,事后终究会明白过来的。我们原本受了委屈,可以找天可汗评理,我相信天可汗能够倾听我们的控诉,还我们一个公道。可是,您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一味用武力对抗大唐,结果会是怎样?大唐有四千多万人口,是我们吐蕃的二十多倍,大唐朝中又有多少忠臣良将?这两年,即便赞普有狮、虎、鹰三人这样的猛将,还有大相论·名悉列这样的智囊,可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败多胜少,白白损失了那么多勇敢的小伙子!” 这话戳到了尺带珠丹的痛处,他用力甩脱了可敦干枯的双手,嚷道:“哼!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敦也太长他人志气了,看来可敦终究还是大唐的人啊!我就不信,我们吐蕃忠勇的武士就不能用自己的金刀和弓箭将大唐的土地和财富夺过来!” 他激愤中用力过猛,身体虚弱的金城公主怎能吃得消?加之又听了这话,金城公主心中又是一阵焦急,引发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她忙用手巾去捂,再看那雪白的手巾上已经粘上了斑斑血迹。 尺带珠丹大惊,深悔自己莽撞粗鲁,忙命人上来照拂,他自己也强自敛容,继续耐心宽慰妻子。 忙了好一会儿,金城公主才缓过神来,这个坚韧的女人继续劝慰自己的丈夫道:“赞普,我理解你心中的不甘。可是,我自九岁便离了唐土,嫁来吐蕃。我说的话绝非只为了顾全我的故乡,更是为了这片有你,有我们的儿子,有两百万子民的雪域高原,这里也是我的家呀!”言至于此,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扑簌簌落了下来。 尺带珠丹又怎能不知道这个陪伴自己近三十年的女人对自己和这片土地的热爱?她入吐蕃以来,对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对周围的人和蔼可亲,对百姓更是关爱有加,她和前代的文成公主一样,为吐蕃带来了大唐的先进文化、成熟的律法和精湛的工艺,还引进了大量的工具、医药和农作物的种子。可以说,这三十年来吐蕃的逐渐强盛与这个女人的到来有着莫大的关系。如今,她已是时日无多,只是想跟自己说几句话,自己怎么就不能听她说完呢? 想到这里,他面带愧色,歉然道:“我的妻,请原谅你莽撞的夫君吧。我一定是前世犯了大错,诸神才要降罪于我,让我在你面前丢脸,好让我的心永远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中……。” 金城公主微笑着,抬起干枯羸弱的手臂,轻轻放在赞普那张英俊的大脸上,就像母亲在摩挲自己的孩子,柔声说道:“我的傻夫君,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怎么会怨你?你心里的苦,我又怎么不懂呢?好了,我不多说了,只希望您能从吐蕃的长久利益出发,再好好的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归天以后,希望您可以派人去长安报丧,也顺便可以让天可汗知道我们对和平的希望。这样即不损伤您的威严,又能有机会说出我们想说的话,这……”说道这里,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强自忍着,颤声道:“这恐怕是我为守护这片家园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尺带珠丹听闻此言,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再也不顾赞普的威严,伏在金城公主身上痛哭失声。 这时,一阵响亮的儿童啼哭在身后响起,原来奶娘已经将两岁的王子赤松抱来,却见赞普和可敦正在相拥而泣,竟一时慌了神,进退不得。那小赤松听到有人哭,似乎也被悲伤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哭了起来。 听到儿子的哭声,金城公主精神又是一振,竟一下坐起身来。尺带珠丹也忙拭去眼泪,将赤松抱了过来。夫妇二人看着赤松红扑扑的可爱小脸,心情大为好转,一家三口哭完又笑,笑了又哭。 就在这时,有侍者前来禀报:“那囊赞蒙有请赞普,说是感了风寒,身子正不舒服。” 那囊赞蒙是贵族大臣末·东则布的亲妹妹,近年来入宫被封为赞蒙,她年轻美貌,妩媚妖娆,深得尺带珠丹的欢心。金城公主病后,她更受赞普宠信。听说赞普今天早朝后就径自去了那个病恹恹的可敦的后宫,她不由得醋意大发,故意派人前来探听搅和。 此时的赞普哪里还顾得上那位年轻貌美的赞蒙?他闻言大怒,骂道:“你这狗才,当真是不长眼。她病了就让她去看太医,吃药,喝水,多睡觉,找我作甚?来人,将这狗才拖出去狠狠地给我抽一百皮鞭!” 金城公主见他发怒,忙劝慰道:“赞普休怒,我听不得人哭闹,也不喜欢闻到血腥味,权且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尺带珠丹见她求情,这才点头饶了那人。 那侍者早吓得面如土灰,忙磕了头,屁滚尿流的跑了。 这一闹,金城公主最后的一丝气力也接近耗尽,她软倒在床上,对着尺带珠丹说道:“赞普,我走以后,其实最不放心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咱们这两岁的小赤松,他从此成了没娘的孩子,望你多加照拂,且不要让他受别人的欺负。还有一件,就……是……”她气息逐渐变弱,仍勉力说道:“是赞普你自己……汉朝的诸葛亮说,‘近贤臣,远小人’,赞普你要小心……小心朗·梅色和东则布两人,莫要轻信他们……”此话说完,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短暂而急促。 此时的赞普尺带珠丹,哪里还能说出半句话来?他一手搂着王子赤松,一手抚着妻子的肩膀,泪如雨下。 只有两岁的赤松却用他乌嘟嘟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小嘴里咿咿呀呀的道:“妈……妈!大……大……!” 金城公主喉中飘出一丝极为微弱的歌声,她把自己最后的一点生命之火燃做了思乡的吟唱: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如丝如缕的歌声终于断绝,一缕香魂缥缈东去。 日光照耀下逻些城上空,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大雁,缓缓地消失在湛蓝的天际。 大唐开元二十八年十二月,金城公主薨。 …… 与以往的朝会不同,开元二十九年深秋的一次帝国高级军事会议既没有在雄伟瑰丽的大明宫召开,也没有选在高大明亮的勤政楼。几位大臣和高级将领都被带入皇宫三清殿旁的一座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内。然而,他们却都格外地意气风发,只因为这座小楼有个足以光耀千秋的名字——“凌烟阁”。 凌烟阁内的墙壁上画着开唐以来数十位功臣勋贵的肖像,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太宗皇帝的“二十四功臣”,画像都有真人大小,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此刻,他们如天神般注视着这群继承他们浩荡功业的接班人。 在凌烟阁二楼主厅的中间,被铺上了一张巨大的《大唐全舆图》。 天子李隆基如一位莅临疆场的将军般在主位上昂然端坐,显得英武异常;忠王李玙已经被册封为太子,并更名李亨,他只在右侧陪座,而左侧尊位上坐的却是早已致仕的百战老帅——信安王李祎。 李祎以下,则分别是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朔方节度使安思顺、河西节度使盖嘉运、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和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等西北五大军镇的主将;太子以下,则是中书令李林甫,兵部尚书兼领幽州节度使牛仙客和吏部尚书兼领剑南节度使李适之等三位宰辅重臣,高力士随侍在天子左右,龙武卫将军陈玄礼带人在楼外把守,闲杂人等皆不得入。 会议自卯时三刻开始,此时已整整开了一个多时辰,在场的君臣十二人全无一丝疲倦。 天子李隆基道:“方才,中书令已经陈述了朝廷变府兵制为募兵制的策略,兵部尚书也拟了个和籴法的条陈,朕看,都好啊!变府兵为募兵,实则各镇已有实行,有成例在先,就等朝廷的法令了,实是大势所趋。募兵制不仅免了各地百姓征发之苦,还给了失地逃户的流民一条出路,实是强兵安民的良策。至于和籴法,也已经在京畿试行了两年,从效果上看,也是好的!如遇丰年,国家从百姓手中议价购粮,不仅免了谷贱伤农,还大幅降低了从江淮转运的耗费,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各镇的军粮就不用犯愁了,可谓一举三得!” 诸将听了天子如此说,心中俱都欢喜。此前,各镇基本都已是府兵与募兵并行,两者利弊已泾渭分明。 简单说来,府兵制虽然在隋末唐初天下大乱时有利于兵源的稳定,从而成为唐军纵横天下的兵制基础,但由于世代相袭,缺乏竞争和激励,府兵的兵源质量已大幅度退化;而募兵则多来自失地逃亡的青壮,对他们来说,唯有当兵搏功名一条路,故此更易指挥且战力更强;此外,从后勤保障角度上讲,和籴法令关中屯粮大丰,自然后顾无忧。 天子又朗声道:“而以上两点,皆是基础。而这次朝会实际要议的只有一点——如何让各位将军的画像将来也能绘入这凌烟阁中,世世代代享受我大唐君臣子民的香火祭祀!” 此话一出,在座的各位将军,包括老帅李祎在内都激动了起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谁都知道,死后能进凌烟阁供奉,是作为一名大唐臣子最为到这里,老帅将手中御赐的手杖往舆图上一指,继续道:“以老朽所见,他们会分兵三路进犯:一路西出连云堡,觊觎我安西四镇和西域地区;第二路东出大非川,抢占石堡城,退可扼住兰州、甘州等我军咽喉要地,以便其从容蚕食西域,进则可入寇陇右、河东,搅乱我军腹地,甚至进犯长安也非难事;第三路,如从康巴地区突入剑南道地界,攻占成都,则可以将‘天府之国’做为进犯中原的基地。平心而论,他们杀入平原容易,而我军进取高原则难,届时他们南北呼应,如三只铁钳夹击关中,定然使我军背腹受敌,首尾难顾,其用心何其毒哉!” 这一番话剖析下来,大家都清楚了当前与突厥、契丹和吐蕃的战略态势,但听老帅说“尚有三股暗流”,不知所指为何,更是用心倾听。 李祎又说:“突厥、契丹与吐蕃三股势力显而易见,这叫敌在明处,尚不足惧。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敌人。据说,江上行船的舟子,不怕惊涛骇浪,唯独怕这看不见的水底之‘暗流’——有时候你看浪头向前涌,船身却偏偏后退,你看水面风平浪静,一不小心却被旋涡吸入江底。但如果善加利用,又可以顺流而下,事半功倍。还有三股力量,与我军关系尚不明确,故此比喻暗流。” “那么,敢问老帅,您所说的三股暗流是什么呢?”在一旁的吏部尚书李适之急切问道。 “这里!”李祎手中的拐杖向全舆图上笃地一指,在突厥版图偏左的区域点了点,在场除王忠嗣之外,其他人都是一愣。 “谁知道这里现在是谁的势力范围?”,李祎问道。 那图上明明标注的是突厥汗国的地域,老帅却要问是谁的势力范围,显然另有答案,天子面前皆不敢冒然作答。 李祎见无人答话,侧头问王忠嗣道:“你答!”,口气仍像当年那个令行禁止的兵马大元帅。 “回纥!”王忠嗣轻轻答道,他声调不高,却人人听得清楚。 “嗯!”李祎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回纥!他们原是铁勒部的一支,居住在乌布苏湖流域,统一铁勒后受到突厥的辖制。与其他北方部族逐水草而居不同,回纥过的基本是定居的生活。他们早年曾出兵助我军灭薛延陀部,若干年来事大唐尚亲,故此与我军未曾相遇。但是据义商通报,回纥曾在乌布苏湖一战中把突厥名将阿史那云启的三万精骑杀了个片甲不留!不管传言是真是假,回纥战力都不可小觑。” 夫蒙灵察插嘴问道:“老帅方才说他们事大唐尚亲,难道回纥是友非敌?” 李祎手杖一点,骂道:“你这蠢蛋,当了节度使还像当兵娃子时候那样不动脑子!”堂堂的安西节度使,在他嘴里骂来就像自家孙儿一样。 原本性如烈火的夫蒙灵察却不着恼,他挠着后脑勺,笑着吐了吐舌头,大家见了也都不禁笑出声来。 李祎说道:“回纥与大唐亲善,本质是因为有突厥势力的存在。毕竟,以他们现在的力量对抗整个突厥汗国,还是不够的。然而,假如突厥这头老狼继续衰落下去,回纥就会有机会取而代之,那么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与大唐的关系或许就会成为另外一种状况!” 他又将手杖指向西南,说道:“这里是近年来崛起的南诏。他们先后征服了其他五诏,统一了洱海地区,圣人赐南诏王皮逻阁为云南王,本意是叫他归附大义,侍奉唐土。但也有情报显示,他臣服大唐的同时也与吐蕃暗通款曲,首鼠两端。若不加提防,定然危害西南,成为吐蕃的帮凶。” 兵部尚书牛仙客也是在边陲拼杀多年的老将,听了李祎的分析,也连连点头称是。 李祎顿了顿,继续说道:“最后,则是远在西域以西的黑衣大食,他们多年来主要与我通商,西走陆路至安西四镇,南走海路,可抵达广州。据说黑衣大食君主称为“哈里发”,他们已经取代原来的白衣大食,还觊觎我西域诸国和陆上、海上两条丝路。据报,已经有大食的细作拉拢西域诸国,要他们叛唐倒附,广州府也有大食海寇的踪迹报来,可见其志不小,我断定,十年内我军在安西地区与大食必有一战。” 说完这番话,他又瞪了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一眼,叮嘱道:“你尤其要小心。” “诺!”夫蒙灵察此时也不敢再开玩笑,胸脯一挺,慨然应道。 “好了,说了这么多,都是现成的。主要说对策,请陛下明示。”李祎向天子行个军礼,便坐了回去。 天子李隆基向李祎点了点头,转头向太子李亨问道:“太子,你说怎么办?” 李亨慌忙起身,躬身辞道:“父皇明鉴,儿臣不通兵事,不敢妄言,还是请诸位将军阐述吧!” 天子点了点头,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转而言道:“各位将军,你们先说!” 诸将又是“诺”的一声应命。 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率先答道:“吐蕃狼子野心,趁其羽翼未丰,应先行剿灭。近几年,我军与吐蕃在青海一线打了几仗,已知吐蕃虚实。臣愿自领一军入大非川,先破吐谷浑,再下逻些城。” 他近年经略陇右,屡破吐蕃来犯之敌,今日又身处凌烟阁中,不由得豪气顿生,此言一出,自有一番英雄气概。 河西节度使盖嘉运年纪最长,见被皇甫惟明抢了先,心中不服,揶揄道:“皇甫将军有一腔豪情,末将佩服。不过,大非川地势险峻,过了青海湖之后还需要翻越积石山、巴颜克拉山,强渡牦牛河,转从唐古拉山口入,再经野马驿,纳木湖,方可抵达逻些城,这一线逾四千余里,强行军也要三月有余,且气候、地形复杂,有些地方终年积雪,高原地区行军非我军所长,战线拉得太长,给养和兵源补充都是问题啊!当年薛老令公兵败大非川,皇甫老弟不可不鉴啊!” “吐蕃能做到的,我大唐健儿就做不到?盖将军这番话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皇甫惟明反唇相讥道。 “哼!”盖嘉运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故意不去理他。 皇甫惟明见他一副皮里阳秋的样子,心中愠怒,便想再揶揄他几句…… “议事就议事,不得动了意气!”一旁的李祎及时威严喝止,二将这才不敢言声了。 “依末将看……”夫蒙灵察方才被老帅责了“不动脑子”,此刻想找回些面子,言道:“不如假意从大非川进兵,实际却直接自安西四镇出兵,先破连云堡,突入小勃律,再以之为立足点击破大勃律,经羊同、象雄、叶如一线直逼逻些城。此路线先难后易,只要完成前两步,后面的行军路线就大大缩短了,且气候、地形也并不过分复杂;有疏勒、于阗二镇为后援,给养也不是问题。”他久在西域掌兵,地理极熟,此言一出,在座君臣均觉有理,他自己也兴奋地望向李祎,如向等老师点评的小学生一般。 谁知,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却“啧”的一咗牙花子,似有不同意见。他身材消瘦,性情也极为沉静阴柔,缓缓道:“此声东击西之计好是好,只是有两点弊端。” 夫蒙灵察最见不得他这阴阳怪气的脾气,忙道:“哪两点弊端?老安,你就直说嘛!” 安思顺仍慢悠悠地说:“其一,此计若行,连云堡、小勃律两战是关键,依你方才说“先易后难”,可见这两战非是恶战不可,连云堡最好能智取,向小勃律进兵的速度也是关键,否则一旦攻城不利或陷入胶着,吐蕃即可在大勃律、象雄沿线重兵布防。到那时,我军即便拿下连云堡等前哨基地,也必然无所作为。” 他性子虽慢,这一点却是思量的极为恰当,众人听了接点头称是,夫蒙灵察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安思顺仿佛没有觉察这些,仍自顾自地说道:“而且,即便我军打不进小勃律,还不是最危险的,甚至反而可能还是好事。”诸人听了,都是一愣,心想,打不赢还是好事,真是前所未闻,莫非这安思顺疯了不成? 听他继续说道:“如果我军打入小勃律,连云堡更需加强防守以保障军需后援,如此一来,安西四镇防御必然空虚。如果吐蕃联络大食、突骑施和突厥对我西、北部施压,再同时出重兵压迫陇右一线防御,我北庭都护府将独自承担各方来敌之全部压力,纵然我军英勇,也难免陷入苦战,而陇右援军亦因路途遥远而无法迅速驰援安西。如此以来,我突入小勃律之兵力必处于孤军深入、腹背受敌之态势,那就凶险之极了!” 他此言一出,诸人尽皆愕然,纷纷点头称是。 谁知一旁的李祎听了安思顺这番入情入理的剖析,不仅没有欣喜之情,却勃然大怒,将脸一板,手杖往地上重重一拄,骂道:“方才那么多,我竟是白说!你们这几个小子所言尽是狗屁不通,怎么当上的节度使?” 他一指最先发言的三人,说道:“请陛下降旨,将这三个小子先拖出去各打一百军棍!”,又气哼哼的补了一句:“那个安思顺,也打五十!” 他是宗室老将的身份,如今又上了岁数,天子李隆基听了毫无责怪之意,反而觉得他愈发淳朴可爱,忙笑慰道:“老帅息怒,怎么生这么大的气?你们几个,还不来哄哄老帅么?” 中书令李林甫见天子如此说,忙抢上前来扶李祎,还端起桌上的热茶,先吹了吹,再奉给他饮,神态恭敬,犹如人家上门女婿一般。 可怜几位在各藩镇杀伐决断的大将,此刻都如家中的孝顺儿孙般围了上来,又是作揖,又是拿好话来哄。 夫蒙灵察更是扯着大嗓门唤道:“啊呦呦!老帅要打末将屁股,这滋味却有二十年没有尝到了。老帅要打尽管打,一百不够解恨,两百也行啊!”这话一说,座中诸人尽皆莞尔。 其时,大家都知老帅已身患绝症,恐来日无多,今日圣人既不责怪,索性就让老帅欢喜一会儿。 只忙活了好一阵子,李祎才憋不住笑,叹到:“你们啊!” 他转身又向圣人谢了罪,点头向李林甫致了意,这才对诸将说:“你们也莫怪我生气,国家将一镇重任交给你们,如果你们刻舟求剑,拘泥不化,我大唐疆土的安危可就危险了啊!”言及于此,声音竟有些悲凉,良久,他才盯着王忠嗣说道:“他们都说了。王忠嗣,你也说说!” 王忠嗣近年来连破契丹、突厥,大小几十战无一败绩,已被加封为“云麾将军”,隐隐已成了老帅李祎的接班人。他性格沉稳,方才并未发言,此刻见老帅又点了他名,也不推辞,朗声说道:“方才老帅已将三明三暗之态势廓清。我等应将各路力量视为一个整体,而绝非相互孤立之存在。末将以为,我军战略有三,其一,北灭突厥,怀柔回纥;其二,封锁吐蕃,困而不打。其三,契丹、南诏、大食,剿抚并用。” 他话虽不多,却掷地有声。 “好!”老帅李祎赞了一声,命道:“再细拆解来。” 王忠嗣面上毫无骄矜之色,只见他一副美髯飘洒前胸,正色道:“突厥目前已处于颓势,我军应先以河西、朔方、河东三路为主力进击突厥王庭以及左、右二杀残部,同时安西与北庭都护府牵制葛逻禄、突骑施两部,减除其羽翼;幽州亦出疑兵,牵制契丹与奚,使其不得救援;而我军亦可谴使联络回纥,结成同盟,如能说得回纥出兵夹攻,则事半功倍,突厥指日可灭。”他用词极为简明扼要,显然已是成竹在胸。 他又说:“吐蕃最大的优势是他们所处的雪域高原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深广的战略纵深,故此,无论从东、西两路深入,皆不可取。但他们最大的劣势在于其人口的稀少与资源的贫乏,有鉴于此,我军应采用积极防御策略,围而不打,只要守住石堡城和连云堡这一东一西两座隘口,再联合南诏截断吐蕃西南的茶、马、井盐和粮食的运输线,不出五年,吐蕃资源耗尽,必然内乱,那时候,他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臣服大唐,要么被我军活活困死。 而采用此战法,不但可将我军的损耗降到最小,还能保证我安西、陇右、剑南三道境内长期安宁,商旅耕作皆可不受影响。而我军不轻动,突厥、葛逻禄、突骑施等敌,以及南诏、大食等骑墙势力就不敢妄动,即便有人挑衅,我军也有足够的力量给予迎头痛击。” 天子、李祎与众将听了皆赞了一声:“好!” 太子李亨也面露欣喜之色,皇甫惟明脸上却不动声色,李林甫在旁见了,也只是捻髯微笑。 王忠嗣略作停顿,又继续说道:“方才两项战略,已经囊括了第三点的内容。另外,据我所知,契丹与奚渴望与大唐通婚以正其名,南诏惧我吞并其土地,大食贪图通商利益。此三点,皆可成为使其与我军媾和的条件。同时,剑南、幽州、安西和广州等地皆应备军整武,恩威并施、剿抚并用!” 王忠嗣于此节所用笔墨最少,但在天子李隆基和信安王李祎听来却最为中听,有道是“为将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王忠嗣已能从大格局出发思考整体战略,作为一名军事将领,他能将眼光从单纯的战争延展到外交、经济等手段上,实在是可以寄予厚望。 王忠嗣言罢,行个军礼便自行落座,凌烟阁内一时安静的鸦雀无声。 天子李隆基打破了沉默,总结道:“各位爱卿能直抒胸臆,无论对错,都是进尽忠言,朕心甚慰。如今,我军战略态势与各镇策略已渐清晰,望诸位用心揣度、落实。朕方才又见你们与老帅的袍泽之情甚笃,说实话,也是心怀感叹。我记得,你……”他伸手一指盖嘉运,道:“你是开元元年入北庭都护府从军,后来以折冲校尉的身份修建庭州要塞,只率五百人抗突骑施攻城三月,杀贼三千六百,城不失陷,对么?” 盖嘉运听天子竟记得自己早年的军功,心中大为感动,唤了一声:“陛下”便即跪倒在地。 天子微笑着,又指着安思顺说:“安思顺,朕记得你是开元二年替你伯父安延偃从的军,那时候你才多大,十七吧?后来,你跟薛讷老将军在陇右大破吐蕃,长城堡一战,你一人斩敌首二十三枚,身负十八处金创之伤,对不对?”饶是安思顺性子缓慢,听了天子如此说,也不禁热泪长流,“嗯”了一声,仆伏在地。 天子接着说:“夫蒙灵察,西域少年孤儿,本是老帅手下一名亲兵。我记得信安王那次单刀赴会,入突厥金帐赴宴说降,就带了你一人牵马。是你替老帅挡了三箭,还用马槊挑翻了突厥五位勇将,杀出重围后,血透重甲,别人问你怎么样?你是怎说得,还记得吗?” 夫蒙灵察已是感动的浑身颤抖,哽咽着回道:“末将记得,末将当时说‘烤只整羊来,吃完了再回去挑他五个!’”说着竟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想起往事,一旁的老帅李祎也是唏嘘不已,老泪纵横。 “王忠嗣、皇甫惟明,你二人都是在太子身边长大!”说到这里,他转身目视高力士,如唠家常般道:“我记得,那时候王忠嗣才十岁,他也才八岁,都是留着青鼻涕的俩小子,整天跟在忠王,哦,也就是太子屁股后头转悠……。” 此时的李隆基不像天子,倒像个慈祥的老伯父般看着两位身材魁梧的沙场宿将,似乎在他眼里,他们仍是当年的总角少年。 高力士也忙拭着眼角的泪珠陪笑道:“是呢!大家记得丝毫不差。老奴还记得,为了捉青蛙掉进荷花池的就是他们俩呢!捞上来问他俩捉蛙做什么,湿漉漉的俩小猴儿说:‘青蛙不听号令,夜间吵闹,是为乱军之罪,当斩’,这一晃也快三十年了”。 天子笑道:“皇甫惟明,你少年机智,当年吐蕃赞普尺带珠丹请和,朕看往年他的上表言辞都甚无理,本是不许,你怎么劝的朕?” 此时,跪在地上的皇甫惟明已经感动地哽咽难言,李隆基拍拍他的肩膀,笑着继续说:“你说,开元初年的时候尺带珠丹年纪还小,只是个娃,能懂个甚?怎么能够写出那样言辞?必然是边将贪图立功,伪作此书。后来一查,果然不假!” 天子李隆基将地上跪着的各位勋将一一扶起,最后他抚着王忠嗣的肩头说道:“忠嗣,你少年时崇拜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常率游骑出塞,后来长大了些,老帅也多次为你请命,要带你出去历练。朕就是不准,你可知为何?” 王忠嗣垂泪道:“臣知道,圣人怕我替父报仇心切,不知进退,白白丢了性命!” “对!”李隆基笑道:“你知道朕的苦心便好了。国家良将,岂能因逞一时匹夫之勇白白折了?不过,你从军后仍是不听话的,玉川、新城两战,你都是单骑破阵,胆子也忒大了点。害老帅也替你吃了不少骂啊!” 李祎仿佛想起了当年的情形,也笑道:“是啊,这小子只管自己杀敌过瘾,害我被圣人连降三道谕令叱责。叫他回来,还嫌杀得不过瘾,赌气不肯吃饭,你还记得吧?” 说到这里,在场君臣皆破涕为笑。 笑罢,天子容色一敛,示意各人落座。 听到大家谈及往事,一旁的太子李亨也大为感动,他又见父皇如此高明的驭人之术,也不由得心中暗自佩服。他一抬头,蓦然看见父皇鬓角上已有不少花白的头发,眼角也多了些皱纹,不禁心中也是一酸。李林甫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中却已将天子的每一句话都细细咂么了一遍。 天子并没有留心他俩,对诸将言道:“刚才说了那么多,并不是因为朕上了些年岁,来找你们说说旧事,朕最关心的是,你们作为封疆大吏,能为朕,为大唐,提拔和培养出多少年轻的英才?” 此言一出,诸人心中尽皆叹服,天子有志网罗天下英雄为大唐所用,这才是一代英主的广阔胸襟。 夫蒙灵察抢着回道:“末将手下有个叫高仙芝的,现为疏勒镇守使。哦,就是当年在五凤楼与吐蕃使者比箭的那个。” 天子听了,想起当年高仙芝的俊朗身姿和高超弓法,不禁点头微笑。 夫蒙灵察见天子中意,又急忙补充说:“安西还有几员良将,都是不错的好苗子——程千里、李嗣业、段秀实、封常清,等,末将平日里也对他们严加督导,大家一起为圣人效力!” 随后,盖嘉运、皇甫惟明、安思顺和王忠嗣等也各自列举了帐下若干良将,如郭子仪、哥舒翰、王思礼、仆固怀恩、马璘、白孝德、章仇兼琼、裴敦复等人都被一一提及。 唯有太子李亨沉思道:“怎么不见那个人的名字……?” 待谈及幽州时,还未等牛仙客作答,天子却转头问安思顺道:“安思顺,我记得现在的幽州节度副使,那个叫安禄山的,跟你沾亲,对嘛?” 安思顺仍是缓缓地回答道:“启禀圣人,安禄山之母为我伯父继室,他便也随了安姓,虽无血缘关系,但论起来还是我的从弟。” 天子听了,点了点头,向牛仙客问道:“他和那个叫史思明的,如今锤炼的怎么样了?” 牛仙客奏道:“圣人日理万机,仍熟知各镇偏副将领姓名、家事,为臣佩服!中书令也曾命臣对此二人多加留意。不错,安禄山目前为幽州节度副使,史思明为平卢兵马副使,二将于张守珪后镇守幽州、平卢,尽心竭力,近年来屡破契丹,颇有积功,只是他身为副使,故此次未曾参会。” “嗯!”天子点头道:“朕看,也不要让他们只做副使了。你现在身处机枢重地,朕这里还有许多事需要你来分担。你回去后拟个条陈,看看怎么样让安禄山、史思明他们替你把幽州的担子扛起来。另外,适之,你剑南道的担子也可让那个章仇兼琼帮你挑一挑。中书令,你说呢?” “臣等遵旨!”李林甫、牛仙客、李适之三人忙道。 …… 因涉及军机,这次军事会议并没有被记录在天子的《起居录》中。 此后不到三个月,老帅李祎与世长辞。 大唐帝国的藩镇也从原来的七个扩充到了十个,一批青壮派将领获得擢升,迅速替代了原来遥领各镇的文臣和老将,他们在各自藩镇内拥有一定的财政、人事与军事自主权,毗邻的藩镇之间既相互呼应,又互为制约;各镇节度使也经轮换调岗,很少兼任……故此,在设立之初形成了一种较为稳定、高效的军政格局。 在帝国的西陲,安西、北庭二镇由夫蒙灵察和兵马使高仙芝统领,他们的辖区覆盖安西四镇与西域诸国等辽阔的地区,这二镇拥有蕃汉各族士兵四万四千人,负责抵御吐蕃、突骑施和葛逻禄的侵扰,护佑大唐丝绸之路的顺畅。 河西、陇右二镇,由盖嘉运和皇甫惟明二将分别统领,住节凉州、鄯州,紧紧扼守河西走廊这一重要地区,成为防御吐蕃、突厥的第一道关卡,他们拥精兵近十五万,铸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长城。 朔方、河东二镇,分别住节于灵武、太原,呈掎角之势抗击突厥的主力,成为守护长安、洛阳的第二道屏障,安思顺与王忠嗣两位节度使统十万雄兵在此拱卫帝国西、北的两道大门。 而在帝国的东北方向,原幽州节度府被一分为二,划分为范阳、平卢二镇,由安禄山与史思明协同统领,他们的幽州铁骑和步兵迅速扩充至十三万,临制奚与契丹,向西压迫突厥,向北镇抚室韦、靺鞨的广袤地区。 此外,西南方向由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率三万九千人镇守,西抗吐蕃,南镇南诏。 而帝国的南方,依托岭南辽阔的幅员,面对浩瀚的南海,在广州设立了岭南五府经略,由裴敦复率一万五千唐军在此驻扎,成为守护海上丝绸之路的一座重镇。 另外还有长乐经略、东莱、东牟二守捉等,各自率兵护佑大唐帝国辽阔边陲的治安。 如此,在唐帝国漫长的边境线上,守护着五十万装备精良的铁血将士,所有人都坚信,他们是护佑大唐万年长安的终极力量! 在他们的身后,大唐开元纪元的帷幕缓缓落下,天宝纪元的篇章徐徐展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蓬莱梦 传说,在茫茫无际的东海中有一座仙山,那里的仙宫里居住着天界的神仙们。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居住在海边的人们常会在万道霞光中看见仙山上的瑶台宫阙和仙人们的影子。 每年的春季,来自东海的暖湿季风便会携带着大量的温润水气吹向已被严冬禁锢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大陆。老人们常说,在这个季节,仙人们也会纷纷乘着东风降临人间,或者开始他们的修行,或者度化那些有仙缘的好人。 东风吹绿了齐鲁大地的纵横阡陌,拂开了凌汛刚过的燕赵河流,跨过了巍巍的太行山脉和三晋的表里河山,终于抵达了坐落于关中平原上的大唐帝国都城,长安。 长安的三月,到处都是一幅生机盎然的春景,空气中都是朝雨滋润后的芳草味道,几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来到了曲江的两岸和乐游原上踏青。 曲江中春潮已生,船只在河面上缓缓游弋;堤边芳草萋萋,到处点缀着些黄、白色的小花,一派生机勃勃;护堤的杨柳枝条上已抽出了点点嫩芽,远远观去,如淡淡的鹅黄色的薄雾在春风中弥漫;时而有喜鹊口衔枯枝缓缓飞过,隐入高大的树冠中去了;天空中飘着各色的纸鸢,桃李树下的人们饮酒赏花、拨弦弄乐,溪畔边的百姓放灯祓除,洗涤祈福。 至于井坊间斗鸡走狗,士林中煮茶赋诗,也是俗有俗的热闹,雅有雅的乐趣。 人们身穿各式服装,有的宽衣大袖、羽扇纶巾,有的圆领窄袖,高帽长靴……;春风得意的少年们一个个鲜衣怒马,散发着无尽的活力;家财万贯的富豪们一个个趾高气扬,到处挥金如土;就连女子们也都纷纷出得门来,她们或身着男装,或大胆地将羃、帷帽的遮挡掀开,露出特意装扮的各式妆容和身上靓丽的衣裳来,可谓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大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集市上人潮攒动,比肩接踵;长安城中挥袖如云,举袂成阴。 天子李隆基在机枢重臣和王孙公主们的簇拥下来到望春楼上,兴致勃勃地观看广运潭的开潭大礼。 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满面春风的向天子奏道:“臣两年前奉旨将从江南到长安的水道清理疏浚,并于长安城内修挖广运潭以通舟楫。赖天子洪福,全部工程已按时竣工,臣等伏请圣人降旨开潭!” 天子大喜,凭栏远眺,见一汪春水波光粼粼,堤上杨柳如烟,两岸碧草连天,叹道:“自此之后,江南货船可经水道直抵长安,省却车马损耗无数。长安百姓自此用度不缺矣!”,遂命开潭。 圣旨一下,韦坚手执一杆红旗向河面上挥动了一阵,只听运河两岸上如山的百姓突然欢声雷动,从远处的河面上驶来了许许多多艘货船,一时间水面上舳舻相属、樯桅林立,整个船队足足拉出了数里。 显然,这些货船的排列和所装运的货物都经过韦坚等人的精心布置。 当先一条宝船,乘风破浪而来。船头的艄公是一条身材高大、眉目俊朗的大汉,他头戴大红色抹额,外穿一件翠绿色的短衫,内衬水绿色织锦胯袍,打着赤膊的左臂露出结实的肌肉,待船离的望春楼近了,他撑着手中的竹篙,引吭高声唱道: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 他声音嘹亮,声调又拉的极长,望春楼上的天子和众臣全都听得真真切切,那艄公头两句歌声刚落,侍立在船甲板两侧一百位服装鲜艳、妆容靓丽的歌女齐声应和唱道: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在这一片响遏行云的长歌中,来自洛阳、汴州、广陵、丹阳、晋陵、会稽等数十个州郡的三百多只货船载着沉甸甸的粮米和各地盛产的珍贵货物,朝着望春楼下驶来。 掌舵的艄公们都头带大斗笠,身穿宽袖衫,脚蹬粗芒鞋。他们一个个都精神抖擞,面带自豪,将撑篙摇橹的架势摆的十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宏伟壮丽的宫阙和城楼,更是平生第一次成为受千百万人共同瞩目的焦点。 他们代表着生活在帝国遥远的江南地区的近千万男人和女人,用他们的到来向整个长安城宣告,那里丰饶的稻米足以养活大唐五千万子民,那里富足的物产可以让千百个周边小国的国王都羡慕咋舌,那些生活在鱼米之乡的男人和女人们,正伴随着悠扬的渔歌和欢乐的采桑曲,用自己辛勤与汗水,为整个大唐帝国创造着无穷无尽的财富。 今天,他们就是长安城中最受人瞩目的明星! “长安万岁!”不知道哪位艄公带头喊了起来; “江南百姓万岁!”两岸的长安人欢声雷动,高声呼应。 “大唐万岁!”,所有的欢呼声和鼓掌声都汇集到了一起,响彻天地,直冲云霄! …… 观潭大礼足足热闹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告一段落。 正在此时,高力士手捧一方大红漆盒,面带喜色的奏道:“大家,內侍府已遵御旨去了函谷关的尹喜故宅,果然找到了一道灵符,特呈圣人御览。” 天子闻言大喜,伸手捡起那枚“灵符”细看。见是个半尺长一寸宽的桃木符,上有朱砂符印,木色、印色都颇显陈旧。他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喜道:“当年我李氏老祖玄元皇帝骑牛出函谷关,于尹喜宅留五千字《道德经》,揭天地之本,追万物之源,并谶曰:‘二百甲子后,子孙兴也勃焉’。如今看来,此宝符祥瑞正应我朝“天宝”之盛世!” 此言一出,望春楼上的文武大臣等皆齐声恭颂,山呼万岁。 天子遂命将此事昭告天下,并将桃林县改名为“灵宝县”以应祥瑞。 忙了半天,他身上已略有倦意,便传旨回宫歇息。 “依大家看,那个献宝的田同秀是不是也赏一下?”在步辇边侍候的高力士轻声问道。 “让右相看着赏赏吧!”天子随口说道,又把那道“灵符”递还给了高力士,吩咐道:“交左藏库保存。” “是”高力士微笑应道。 …… 相比那道“灵符”,天子李隆基还是更喜欢那只“游仙枕”,那是龟兹国进奉的贡品,色泽如码碯般晶莹剔透,天凉的时候枕着温润如玉,天热的时候又感觉清凉舒适。 他已五十六岁,自觉精神比年轻时略差了一点,几年前他还能一天忙七、八个时辰而毫无倦意,近年来觉得容易疲倦起来,不过,他终究是打熬的一副好筋骨,只要能在午膳后小睡一会儿,便又会精神焕发。 可能是今天望春楼观潭的活动让他过于兴奋,此刻虽然觉得身子有些疲倦,他脑中却仍清醒,在榻上辗转了些时候,竟难以入眠,便唤道:“力士!” 谁知,一直侍奉在侧的高力士此刻竟没了踪影,天子见无人应声,便自起身,只见寝殿内空无一人,连平日伺候的小内侍也都不见了,不由得嗔道:“这群猢狲,如今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就在这时,忽闻殿外蹄声嘚嘚,竟有一人骑着一头小毛驴入了殿门。 李隆基先是心里一惊,待定睛看了,不怒反喜道:“上殿来的可是通玄先生吗?” 那人松形鹤骨、须发皆白,着一身青布道袍,怀里抱个竹琴,闻听天子询问,忙跳下驴背,叩拜道:“小仙正是张果,圣人安康啊!” 李隆基奇道:“张果,朕闻你十年前已羽化登仙境去了,缘何今日到了这里?” 张果笑道:“小仙方登仙境不久,便受玄元皇帝差遣,来请圣人同去缥缈仙山一游。” 李隆基喜道:“世间果有此仙山吗?我只道是尔等胡吣来哄朕的。” 张果笑道:“圣人本是上界金仙转世,小仙又怎敢欺君?且请随我来。”说着将手中的缰绳一递,李隆基伸手接着,笑道:“朕有良马千匹,竟实未曾骑过毛驴”,说罢径自翻身上驴,那小毛驴打了两个响鼻儿,四个雪白的小蹄子嘚嘚的走了起来。 李隆基忽觉身子一轻,竟腾空而起,身下已是缥缈的白云。他心中着慌,却见张果正步行跟了上来,白色胡须飘洒,一派逍遥若仙的神色,这才安下心来,再转头眺望,见在汪洋碧波中有一座崔巍秀丽的仙山,更有掩映在万道霞光中的瑶台琼室、贝阕珠宫。 顷刻间,李隆基已立于那宫阙之下,见宫门匾额上书“昭阳殿”三字,转身却不见张果和那毛驴的踪迹。 他心道:“朕定在梦中矣!”却又明明闻到有异香扑鼻,正心中错愕间,远处有两人唤道:“三郎!” 他见当前一人生的白净面皮,五缕墨髯,气派雍容而神态恬淡,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睿宗李旦。他心中大惊,忙一歩抢上前去,拜道:“父皇焉得在此?”再往他身后看去,见是一位身着王妃服饰的女子,但在云雾中竟看不清面目。 李旦微笑着扶起他来,还未曾答话,却听那女子温言道:“三郎,这些年你过得好么?”那声音温柔慈和,似曾相识。 李隆基心中猛然一动,听声音辨出那女子正是自己的母亲窦德妃,不由得颤声道:“儿……儿……儿过的并不好啊!阿娘!”话未说完,竟落下泪来。 此时,正在低头啜泣的李三郎已被母亲拥入怀中,一种已整整消失了五十年的温暖感觉重新把他拥裹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他才恢复了一代君王的端庄仪态,方才怀抱自己的母亲却已然不见,正在诧异,父皇李旦向他身后一指,道:“社稷宗庙不坠于地,汝之力也。” 李隆基回头看时,见远远有两个盛装的女子正待转身而去,不是太平公主和韦后又是谁?他拔腿便追,想问个究竟,才只几步就被一人阻住,那人身材矮小、样貌猥琐,口中喝道:“何人胆敢擅闯重地?” 李隆基定睛看时,正是当年那个“骑猪将军”武懿宗。他不由得心中火起,飞起一脚将武懿宗踢翻在地,啐道:“吾家天下,干汝何事!”,那人重重地吃了一脚,狼奔豕突般跑了。他不禁纵声大笑,又继续去赶那两个女子。 七转八转,来到一座灯火辉煌的明堂,那两人却已不见踪迹。正浑噩间,忽听一个苍老女声道:“是三郎么?”,那声音中满是逼人的气势,透着十足的威严。 李隆基看时,见一位老妇人凤冠霞帔,姿态威仪,虽满头白发也仍掩饰不住她曾端庄美丽的容颜,他心中一惊,脱口问道:“皇祖母焉得在此?”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则天顺圣皇后,武则天。 不知怎的,见到皇祖母武则天,李隆基心中仍有些紧张。他抬头看时,又见她身后远处的亭台上立着几人,正凭栏向此观望,其中一位尤为惹人注目,那人身材英挺,须髯若神,一双黑珍珍的眼睛炯炯有神,正手扶玉带凝望着自己,与这人的目光一接,他心中便似生出了无尽的胆气,当即恢复了镇定。 他朗声道:“皇祖母,孙儿一直想问,当年我母亲有何过错?因何要将她处死?难道皇祖母不怕我长大报复吗?” 说来也怪,此时武则天的声音听上去却突然变得慈和了很多,她缓缓道:“三郎,如今你也已做了三十余年的皇帝。难道还需要我来回答这些问题吗?生长于帝王之家,本就有了自己独特的宿命。她有错也罢,无过也罢,在彼时彼处,理由还真的重要吗?至于报复。这些年,你自己怕过吗?怕,又真的有用吗?” 李隆基听了,一时沉默不语。 武则天又道:“三郎,你定已知道,天下最难的事,便是做皇帝,天下牺牲最大的事,也是做皇帝。做了皇帝,你手中就有了一杆度量各方利益的天秤,这让你有了无上的权力,但同时也让你成了无数人眼中的目标——有人谄媚,有人:“考虑到我们必须在七月十三日清晨发动突袭,故此,本帅先将其后的布置一一说明,今后不再重复!” “诺!”众将精神一振,凝神聆听。 “过去两年,我军已秘密派出多路细作在小勃律境内潜伏了下来,半月前,席元庆、岑参的最后一路敢死军也已乔装做商旅出发,他们会先一步混入连云堡,如果可能,还会争取将连云堡之敌最近的布防图用信鸽送出来,但也要做好没有接应而须我军死战的准备!李嗣业、田珍!主攻连云堡要塞,由你们陌刀队上!”高仙芝坚定的说。 “末将遵令!”左、右中郎将李嗣业和田珍齐声应命! 他顿了顿,又在脑海中迅速评估了一下强攻连云堡的难度,微微点了点头,又继续布置道:“一旦战斗打响,敢死军会在半路截杀连云堡派出的传令兵。但是,他们人少,弩箭也不多,我军一旦攻入连云堡,段秀实,你的飞骑营不要缠斗,而是要火速前插支援敢死军,务必截断逃敌去阿弩月城的路,不使一人漏网!记住,此战的关键在于迅速抢在吐蕃援兵到来之前砍断弱水上的那道藤桥,那是吐蕃增援的唯一通路,只要此桥一断,小勃律王城孽多便是我囊中之物……”他粗大的拳头往地毡上狠狠一锤!铁灯都被震得晃动了一下。 “末将遵令!”别将段秀实昂然答道。 …… 不知不觉,军帐外呼啸的风声逐渐大了起来,雪山上的气温骤降。 待天亮时盘点,又有十余名士兵被冻死在自己的帐篷里。 无法将同袍尸体带走的将士们,只好暂时用厚厚的积雪将这些昨天还活生生跟自己一起行军的战友们掩埋。 当一万名唐军将士走过的时候,会注意到那个巨大的雪包,那是埋葬着牺牲同袍的白色坟茔,凛冽的寒风从上面吹过,呼啸着卷起上面的一层细雪,就像舞蹈着的雪山之神在旁边唱起了挽歌。 那两万只黑色的、褐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眼睛中没有一滴眼泪,只有对胜利的渴望和对牺牲同袍的祷祝:“安息吧!我的兄弟。你的横刀,我来擦拭;你的敌人,我来斩杀!凯旋归来,会接上你,带着荣耀,一起归家!” 再寒风中前行的队伍中,突然飘出一阵低沉的歌声,不知是谁在低唱……,然后就是,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最后一万具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在茫茫的雪山间汇集成一曲低沉而悲怆的军歌: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 连云堡,本是大唐与小勃律边境上的一座要塞,地势极为险要,翻过连云堡后通过狭长的瓦罕走廊,可经阿弩月城直抵小勃律的王都孽多。 自从开元二十五年吐蕃悍然出兵攻占小勃律王宫之后,这里就成了吐蕃西出西域的主要通路。 其间,大唐安西节度府曾三次出兵攻打这里,但均无功而返。近三四年兵戈暂息,时间一长,人们似乎也淡忘了昔日的号角和厮杀声,商旅的驼铃声却逐日增多了起来。 每年的七月,这里既没有长安、洛阳的炎热,又没有雪山深处那种终年的严寒。白天,太阳暖洋洋的照着山谷;夜间,从雪山吹来的风吹拂在婆罗川上,让人感觉舒适而惬意,对需要穿越雪山和沙漠远行的商队来说,这段路走起来可以说是一种享受。因此,这个季节也是商旅归来最频繁的时候。 由于大唐对吐蕃进行了封锁,故此进出关隘的商队基本以小勃律、大勃律和周围二十来个小国的商人为主,这也正是吐蕃为什么没有直接吞并小勃律的原因之一——它需要一个通往西域的缓冲区,需要有人替它不断的将盐、铁和粮食等物资输入境内。 做为前哨要塞,连云堡常年驻守着一千余吐蕃和小勃律士兵。这里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而在十里之外的狭长山谷中还修建了一座大寨,吐蕃大将赞婆率九千士兵在那里屯扎。这样一来,即便万一前哨要塞被重兵突破,受到狭窄地形限制的敌人也几乎不可能逾越大寨的阻拦。 这天,一支约有五十头骆驼的小勃律商队渡过了婆罗川,顺利的抵达了连云堡要塞。 按规矩,商队所有的防身武器都要被收缴,并在专人的看护下押送至大寨,再经一轮更加仔细的盘查后才能放行。 小勃律“奴从军”队长石赜兰察脸上的两道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疼,他心不在焉的带着十来个士兵检查着每一个人和每一头骆驼。 自从小勃律王宫被吐蕃攻占后,由于吐蕃的兵源相对短缺,原来的小勃律军队就被改编为“奴从军”,基本都被派往边塞或环境恶劣的地区配合吐蕃军队的行动,但是,“奴从军”就像吐蕃人的奴隶,如果有战斗,他们必须冲在最前面,如果有好处,也只能分得最少的一份。 眼前这种盘查商旅的“肥缺”,几乎收到的每一枚铜钱都要上缴给吐蕃千夫长,稍不注意,马鞭就会暴雨般抽将下来。前两天,他为了救护一个生病晕倒在路边的手下,不小心惊了一个吐蕃百夫长的马,就被劈头盖脸抽了好几鞭子,又无药可用,晚上疼得几乎睡不着觉。 “这狗日子,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他看着不远处山坡上那些坐着喝酒,晒太阳的吐蕃士兵们,心里悔道:“还真不如跟这些商人一样,即便是在瀚海里渴死、被马贼杀死,也强似在这里窝囊死!” 他十九岁时曾随着叔父,跟随一位叫康莫尔老爹的粟特商人的驼队走过一趟丝路,他到过长安城,见识过万里丝路上的风貌,也认识了许多的朋友。后来,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马贼,叔父受了伤,自己也差点送了性命,后来他们被唐军护送回国后,他便不肯再离家远行,而是通过一个熟人的关系加入了小勃律王城的卫队,谁知道好日子还没过多久,吐蕃攻来,老国王被杀,王城卫队也是死的死、逃的逃,投降的都被改编成了“奴从军”。 “那个人也不知道怎样了”他突然想起在那趟旅途中认识的一个“大人物”,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十几年了,他肯定早不记得我了。再说他现在是国王,还娶了个吐蕃老婆!连杀父之仇都不记得的人,还能记得我吗?” “石头!你狗日的发什么愣?还想挨鞭子吗?”不远处那几个吐蕃兵讥讽道。 他忙收回思绪,随手拉过一名商人开始搜身。 他一抬头,目光正与那位个子不高的商人相碰。此人一身小勃律商人的打扮,黑红的脸膛,留着些蜷曲的胡须,笑嘻嘻的脸上还有两个酒窝……。 他心中一动,手上却多了沉甸甸的一大缗铜钱,那商人笑嘻嘻的用纯正的小勃律语说道:“长官辛苦了,买点酒御御寒啦!”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奇袭连云堡 会盟破突厥 出玉门关后折而向北,居延海和莫贺延碛沙漠以西,在阿尔泰山和天山的夹抱中,有一片狭长而深远的草原,这里被丝路上的人们称为碛口。 无垠的绿色草原上扎起了连绵的白色帐篷,远远望去,就像从遥远的天际堆叠而来的白云。 尊天子的诏旨,节度使王忠嗣以特使的身份在这里召集回纥、葛逻禄和拔悉蜜等铁勒三部可汗的会盟,兵马使哥舒翰留守河西大营。 经过三天的谈判,实力最强的铁勒三大部族全部同意与大唐结盟,共同对抗“草原之狼”突厥的袭扰。作为回报,大唐还承诺每年以高价购买万匹军马,而草原部族所需的丝绸、茶叶、盐、铁和陶瓷等也将源源不断的运来交易。 会盟大帐中,弥漫着马奶酒和烤全羊诱人的香气,王忠嗣与回纥的怀仁可汗、拔悉密的颉跌可汗以及葛逻禄的谋剌可汗等正在开怀痛饮,庆祝刚刚缔结的战略联盟。 回纥在这三部中的实力最强,怀仁可汗虽只四十来岁的年纪,但俨然已成为草原上一轮皎洁的明月。十多年前,也正是在他的精心筹划下,回纥在乌布苏湖畔设伏,一举歼灭了三万突厥精锐!他心中清楚,有了大唐这个盟友,回纥取代突厥成为新的草原霸主的日子不远了。如何让自己的部族获得尽可能多的支持,同时又最大限度的减少牺牲和损失,是需要他这个可汗仔细权衡的事,故此,他对唐军的战斗力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他端起了满满的一碗酒,高声说道:“为了天可汗的健康和我们牢不可破的联盟,请大家一起干了这碗酒,再来听我说一句话!” 众人听了,都笑着将各自的酒喝了。 怀仁又道:“草原的雄鹰讲究的是能够展翅高飞,草原上的勇士也只佩服无畏的英雄。今天是会盟的好日子,我有个提议,不如我们来一场围猎,看一看谁家的战士是矫健的猎鹰。你们说,好不好?” 他嗓音洪亮,加之这番话用生硬的汉语说出,又平添了几分豪迈,王忠嗣与颉跌、谋剌两位可汗都明白他的用意,也欣然同意。 怀仁的话音未落,忽听帐外一阵喧哗,一个鸮啼般刺耳的笑声传来,有人大声嚷道:“怀仁,围猎怎么能不叫我呢?”跟着帐帘一挑,一位衣着华丽的突厥人昂首进了大帐,他身后的几个突厥护卫正在与帐外的唐军侍卫相持,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十分紧张。 那人手一挥,几个突厥护卫便收起兵刃退了出去,王忠嗣也喝退众侍卫,对来人笑道:“想不到乌苏可汗也对我们的围猎感兴趣啊,不过,这场围猎本来也不会少了突厥的!”这句话语带双关,乌苏可汗听了脸色一变,旋即说道:“王节度好眼力!不错,我就是乌苏米施,突厥汗国的可汗。我等不及你们的围猎邀请,现在不是自己来了?”他语气豪迈,俨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众人也不禁赞叹他的胆识。 此番,乌苏可汗显然是存了孤注一掷之心。他深知,如果大唐与回纥等部结盟成功,国力已现颓势的突厥汗国必然遭受灭开了汉话,他正是安西节度府参军岑参。 当年他跟随哥舒翰远赴安西,路上遇到马贼和吐蕃骑兵的截击,在石堡城外一场恶战后,被赶来的唐军救起。 他后来才得知,当年的小勃律王子苏失利害怕在半路上被吐蕃人劫持,便带了几个近臣、侍卫乔装改扮,托了关系混入康莫尔老爹的驼队之中,那几个平日不爱说话的“石国商人”便是苏失利等人。 果然,走另外一条路的小勃律卫队遭到了吐蕃骑兵的截杀,死伤殆尽,但吐蕃人发现苏失利本人不在其中,正在气急败坏之时,却收到被他们收买的马贼送来的消息说是在一支大商队里发现了一个自称“石头”的小勃律商人的样貌、年纪都与目标十分相似,吐蕃人将信将疑,便命令“金眼狐”的马贼们为前锋展开拦截。 他们哪里知道,虽然马贼们所认为的“目标”实则是货真价实的小勃律商人石赜兰察,但乔装作石国商人的苏失利也的确就藏在商队之中,假如吐蕃人细加盘查,怕是会歪打正着将他擒获……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当年哥舒翰、李嗣业、段秀实、白孝德、马璘等人不知内情,只道是遇到了马贼打劫,故此在石堡城外稀里糊涂的一场恶战,帮助商队护卫击溃了马贼;吐蕃人怕留着“金眼狐”会走漏风声,惹得大唐兴兵讨伐,故此将残余的数十名马贼全部射杀,以期杀人灭口。后来,石堡城内的唐军出援,吐蕃人又不敢轻启战端,故此只得火速退入赤岭以西,放弃了这次任务,故此,苏失利才躲过了被吐蕃人绑架的厄运…… 获救之后,不得不亮明身份的苏失利只好在石堡城内暂居,直到长安传来诏旨,他们才在一团唐军的护佑下返回了小勃律。 而哥舒翰、李嗣业、岑参、段秀实、白孝德、马璘等都护着商队平安抵达了目的地,投了安西节度使帐下从军。 哥舒翰不仅武艺出众,谋略过人,而且出身西域豪门贵族,本身就袭了父亲哥舒道元的爵位,故此在军中升迁的极快,后来,他与白孝德、马璘都被调拨至河东、朔方等镇,短短几年已经成了王忠嗣麾下的兵马使,小左车也被他收为义子带在了身边。 而岑参和李嗣业、段秀实等三人归至高仙芝帐下,这几年也都积功得了官职。 岑参虽然是文职的参军,但由于他熟悉商队的运营又颇有智计,且已将几种西域地区的语言说得精熟,故此也被派做先锋席元庆的副手,参加了这次深入敌后的行动。 谁也没想到,冥冥中自有机缘,他却意外地在连云堡前哨要塞见到了当年一起在康莫尔老爹的商队中同行的故人——石头,连云堡小勃律“奴从军”的小队长,石赜兰察。 “我也不知道!”石赜兰察说道,“但我不会告诉吐蕃人。” “哦?”岑参的手仍没放开自己马鞍前的一处扶手,那里有个机关,暗藏着一把淬了毒的短刃,不过,这都是为了以防万一给自己准备的,既然刚才在搜查的时候,石头佯装没有认出自己,那么他现在说的极有可能是真话…… 于是,岑参点点头说:“我知道。” “吐蕃人杀了老国王,杀了我们许多人,苏失利——就是当年那个年纪最小的‘石国商人’,现在是小勃律王,他已经娶了吐蕃公主做老婆……”石赜兰察目视前方,看似漫不经意地低声说。 “这些我也知道”岑参道:“石头,我们一起把吐蕃人赶出去!” “真的吗?可是你们有多少人马?”石赜兰察有些怀疑。 “我不能说。但我相信足够能做到,即使我们今天死在这里!”岑参的语气很坚定,也带着某种暗示的味道。 又是一阵沉默…… “连云堡前哨要塞里有多少人?有没有别的路可以上去?”岑参问。 “八百个吐蕃人,两百个小勃律人。只有山坡一条路,需要硬攻才能上去!”石赜兰察说道。 “大寨呢?多少人,有没有重武器?” “有六千个吐蕃人,三千奴从军。三架炮弩,还有两部石砲!” “小勃律人,你能调动多少?” “我手下只有三十个人。不过,真打起来,其他小勃律人也不会帮吐蕃人的,大家都恨他们,只要你们能攻破寨墙,大多数小勃律人都会放弃抵抗。” 岑参喜道:“你能给我画张大寨的图吗?” 石赜兰察点点头,说:“可以!” 他咬破了手指,在一块肮脏的麻布手巾上潦草的划出了连云堡大寨的布防简图——重点是石砲和炮弩的位置,突然,他又兴奋地低声补充道:“对了,这里……这里!大寨东侧有一条小路,是为了给前哨送粮食和水临时修的,但是很窄,里面有粮车堵着……” 看着正在专心致志画图的石赜兰察,岑参轻声说道:“石头,我现在没法给你什么担保。甚至,我不敢保证一旦打起来,乱军中能不伤到你的性命……”他脸上带着愧色,但他不想用不可兑现的承诺去糊弄这个昔日的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我哥哥,还有我叔叔,你见过的,还记得吗?……他们都被吐蕃人杀了。我不要什么担保,我要报仇!把吐蕃人赶出小勃律去!”石赜兰察蓝色的眼睛中冒着仇恨的火焰。 又是一阵沉默。 “石头,如果打起来,你就找地方躲起来,然后投降,但你听我的,千万不要向后方跑。你会说汉话,投降时候你就喊我的名字!——岑参!吐蕃人听不懂,唐军中或许有人可以听明白,你记住了吗?”岑参终于松开了那个马鞍的扶手,掌心早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石赜兰察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坦然的微笑,“岑三郎,你没有诓骗我,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仍会是朋友!” 此时,已经可以望见那座重兵布防的连云堡大寨了。 …… 而碛口草原上的厮杀才刚刚开始,三部可汗的脸上就变了颜色。坐在一旁的乌苏可汗得意洋洋的瞟了瞟他们,语气中尽是嘲讽的味道,问道:“怀仁,你看我的这三千‘亡灵军’,比你引以为傲的“铁鹘勇士”怎么样?” 怀仁冷冷的答道:“无耻啊,乌苏!你一个突厥可汗,雇佣大食‘亡灵军团’替你出战,不怕人笑话吗?” “哈哈哈!”,乌苏可汗笑道:“事先也并没有说必须用哪族的部队啊!颉跌、谋剌,你们说呢?” “的……的确,是没有说过,但是……”谋剌可汗紧张的有些口吃,颉跌可汗也阴沉着脸点了点头,却一声不吭。 大食“亡灵军团”,本为“白衣大食”倭马亚王朝最精锐的一支骑兵部队,在被称为“黑衣大食”的阿巴斯王朝崛起后,政治腐败不堪的倭马亚王朝的势力被迅速赶出了大马士革。而这支曾号称“死亡之神”的精锐部队在历经数次大战后分崩离析,其中的这支残部向东流亡,昔日纵横两河流域的战士们眼见复国无望,逐渐丧失了军人的信仰和荣誉感,最终沦为把灵魂出卖给金钱的魔鬼,成为号称“亡灵军”的雇佣兵军团——他们所到之处无不变成焦土,被他们洗劫过的城市都会被杀的鸡犬不留。 乌苏可汗花重金收买了这群“以死为生”的亡命徒,决意借助他们令人恐怖的名声和力量完成突厥汗国的再次崛起。 怀仁可汗见识不凡,早从这支“突厥”军团的阵法和使用的特殊武器——如弦月般的大食弯刀上看出了端倪,突然,一个不祥的念头袭上了他的心头:“如果在这里作战的是雇佣兵,那么乌苏的突厥主力又在哪里?” 念及于此,他忙轻轻唤过大王子叶护,低声吩咐了一番,叶护点了点头,悄悄去了。 一阵凄厉的牛角号响起,“亡灵军团”的三千铁骑分成三个波次向唐军发动了冲击,战场上只有轰隆的马蹄声,却不闻一丝人声呼喝,整支队伍弥漫着幽灵般的阴森气息。 半空中“嗡”的一声,一阵箭雨如飞蝗般落入唐军大阵,紧接着又是“嗡”、“嗡”两声,三阵箭雨过后,唐军前队似已全部倒伏在地,眼见黑甲铁骑的“亡灵军”如平地上的旋风般逼近了唐军的前沿阵地,人人都为唐军捏起了一把汗。 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三百步、一百步、五十步……人们屏住了呼吸,等待双方第一次的惨烈碰撞。 唐军大阵中央的将台上,一员金甲唐将正在神情自若的坐镇指挥,随着他手中的令旗摆动,阵中猛然发出一阵雄浑而整齐的吼声——“嘿!”——犹如平地炸开的一声雷暴,震人心魄。 唐军前队齐刷刷地从遮蔽箭雨的铁皮大盾之后起身,瞬间拼成了一个巨大的城垒,无数杆巨大的长矛从这座“钢铁城垒”中赫然伸出——远远望去,就像一只赤金色的铁豪猪陡然蓬开了背上的长刺。 “咣”,一声巨响! 随着震耳欲聋的战马嘶鸣声、金属碰撞声、矛杆的断裂声和痛苦的呻吟声,黑色的洪水猛然撞上了一座赤金色的城垒,被生生的阻滞下来,许多骑士被高高的抛上半空,随即就被死亡吞没,两军锋线上腾起了粉红色的血雾,就像兴奋的死神正咧着大嘴在战场上空不住地喘息。 一阵梆子响,唐军阵中的连弩大阵启动,顷刻间就完成了十轮速射,近万支锋利的弩箭如铺天盖地的飞蝗般向敌方射去。同时,安西军的标枪手们也都掷出了手中的标枪,他们都配备了一种投矛器,足可以掷出寻常徒手投掷两倍的距离…… 由于亡灵军团的骑兵已经杀得很近,唐军的钢铁箭头取得了完美的破甲效果——他们的第二波攻击梯队还未抵达近前,就几乎全部被连人带马钉死在前冲的路上。远远望去,那股黑色的浪涛犹如被一条隐型的鸿沟拦腰截断! 这样一来,本就残存不多的第一梯队也因为失去了后援力量,被从后阵杀出的十余支唐军骑兵小队舔舐了个干干净净。 然而,紧随而至的“亡灵军团”第三梯队竟然无情的纵马踏过了那些死伤者的身体——这些早已习惯于和死神对赌的亡命徒们的内心似乎毫无波澜,甚至可以说他们期盼着死神早点把自己也从这个世界上带走,在临行前多带上几条人命,或许能让他们的感觉更加良好。 正在观战的乌苏可汗却低声骂道:“日他娘!这群不听话的杂种。” 他看得清楚,三千骑兵几乎已经全部压上,“亡灵军团”根本没有什么意愿去保护那杆蓝色的狼旗,阵地上只留下了正在无声无息立马观阵的三骑——那是他们的指挥官!如此,只要那支正在迂回的唐军百骑小队抵达,就可以轻松地缴获己方的战旗。 然而,将台上的那名金甲唐将似乎也对夺取那杆狼旗失去了兴趣,他竟传令鸣金,召回了唐军的骑兵突击小队。 王忠嗣明白,方才“亡灵军团”对其伤员的残酷碾杀已经激起了自己那位爱将的激愤,此刻,恐怕他已决定用最严厉的手段惩罚那群嗜血的魔鬼。 “亡灵军团”的最后一波攻势避开了唐军的正面防守,转而向唐军的侧翼包抄,而唐军也立即变阵,在将台两翼列成了两个“品”字形,中间各为一个步兵长方阵,另有四个骑兵小队在远侧策应——这正是开唐名将李勣发明的“六花阵”。 “用区区两千步兵想挡住我两千多铁骑,终究还是痴人说梦!”虽然方才折了一阵,乌苏可汗还是得意的笑着,用挑衅的眼神看了看王忠嗣。 “是啊,唐军骑兵拆的过散,这仗怕是不好打!”怀仁可汗也是一皱眉,嘴里自言自语道,仿佛对那员唐将的临阵指挥能力有所怀疑。 王忠嗣只淡然微笑道:“莫急,且看!” 此时的碛口草原上又展开了一场无情的杀戮。 “嘿——!”唐军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齐喝。 白光!白光!两道刺眼的白光闪出,犹如半空中打了两道雳闪! 唐军后阵转出四百名陌刀手——他们全都是身材长大、膂力过人的关西大汉,身披三重铠甲,手擎一口大唐陌刀,那三尖两刃的刀身在日光下闪耀着夺人心魄的寒光。 他们前后错列组阵,手中的陌刀齐刷刷上下挥舞,远远看去,就像无数杆有着雪亮叶片的风车正在转动,简直是一部专门收割死亡的机器…… 很快,陌刀挥舞时的白色光芒变成了可怖的淡红色,视觉上的偏差使唐军大阵看上去像极了一头嗜血巨兽的血盆大口。 陌刀队的身后,唐军的连弩依然在不停地激发;标枪也在被不断的投出……身上扎满了羽箭和标枪的黑甲骑士甚至还来不及跌下马去,就被陌刀手连人带马砍成了四段。 同时,四队唐军骑兵则犹如四柄锋利的钢刀,闪电般反插入对方的侧后翼,他们捕捉战机的能力极强,可以在瞬间形成局部优势!纵然黑甲的骑士们的单兵能力都极为强悍,但在三四名对手的夹击下,他们也都成了被人练习劈刺的活靶子,一旦他们集结起来想与对手硬拼,唐军阵内的箭雨和标枪就又会如生了眼睛般劈头盖脸砸将下来…… 残存的黑甲骑兵越来越少,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近三千人的“亡灵军团”几乎被全部消灭,而唐军仅损失两百余人,另有四百余人受伤。 狼旗下的指挥官和两个副将却依然无动于衷——他们既不前进,也不逃走,就如同三具僵尸一样立在那里。 看到这里,那位金甲唐将把令旗交给中军官,便自行提戟上马,只带一位腰围豹皮束铠的银甲副将催马上前,中军官怕主将有失,急令一个百人队远远跟上。 其余唐军则负责救治伤员,打扫战场——依王忠嗣制定的将令,每次战后都必须将战场上的箭矢和武器收回,决不允许随便丢弃,违令者必斩! “亡灵军团”的指挥官和他的两个副将也都带着阴森的钢质面具,他手中握着一柄硕大的弯刀,刀身上有精美的蚀刻花纹,在日光下闪着幽蓝色的光。 那两名副将突然齐声嘶喊了句什么,各自摘掉了面具,催马舞刀杀上前来,只见那位银甲副将并不着慌,肩膀一抖,“嗖”、“嗖”连珠弩发,正中那二人的咽喉!那二人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落马而死。 那名身材高大的指挥官愣了片刻,也缓缓摘掉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满是疤痕的脸来,他的绿色眼睛看上去十分深邃,蓬松蜷曲的胡须都已花白,看得出来,此人年轻时也是仪表堂堂! 他仰天悲号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句话。 金甲唐将问道:“他们说什么?” 那副将是胡人样貌,似乎懂得大食语言,答道:“应该是一句军谚,大意是‘失去祖国的战士,唯有死亡才是光荣的归宿’。” “嗯!”那员唐将点点头,吩咐道:“告诉他,我们并不是敌人,他可以不必死!” 副将点了点头,用大食语翻译了。 那位指挥官面色淡然地摇了摇头,又问了句什么。 “他在问将军的名讳。”那名副将翻译道。 于此同时,那指挥官手中的弯刀随手一挥,便将碗口粗的狼旗旗杆齐刷刷的砍断,随后,幽蓝的刀身在半空中画了个优美的弧线,搭上了自己的脖颈,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足见此人刀法之精湛。 “汾阳郭子仪!”金甲唐将朗声答道。 话音方落,那柄沾着主人鲜血的大马士革弯刀已坠落在远离它故国的草地上。 …… 正在这时,远处几声尖锐的鸣镝划破天空,郭子仪一带马缰,对那副将说:“走吧,仆固怀恩。看来督虞候所料不差,乌苏这头狡猾的老狼的确藏着后手呢!” 那名叫仆固怀恩的副将撇了撇嘴,说道:“刚才这一阵根本没过瘾!要是咱们大帅让我指挥外线,也未必就比他差!” 郭子仪听了只是淡然一笑:“你呀!怎么就看人家不顺眼呢?” 仆固怀恩一边探身从两具尸体上利索的拔出那两支弩箭,一边颇为不屑的说:“我还就是看不上他身上那股拿腔拿调的做派。” 二将说着,拨马而去。 …… 乌苏可汗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 其实,他应该感谢王忠嗣的网开一面,不过,王忠嗣这样做绝非是出于同情和怜悯,而是基于一种深远的谋虑——与草原部族结盟,大唐必须表现出非凡的力量和宽广的胸怀,而乌苏可汗只身逃走,他多年积累起来的号召力必将大幅度降低,一头失去了狼群支持的老狼,还能逃得过被围猎的命运吗? 三部可汗却都实实在在地见识到了唐军的非凡战力——仅用了一顿饭的功夫就全歼了“亡灵军团”,而唐军的损伤还不足两成,与这样的盟友结盟,难道不是最英明的决定吗? 可是,还没等他们高兴多久,就有斥候来报,一直隐匿行踪的五万突厥主力正兵分四路向三部营寨和会盟大帐杀来。 “乌苏这头老狼,以赌赛为名把我们稳在这里,暗中却派大军袭击我们的营寨,真是用心狠毒啊!”拔悉蜜可汗颉跌骂道。 “事到如今,我们怎么办?难道就在这里束手就擒?”葛逻禄可汗谋剌也清醒了过来,先前对突厥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已荡然无存。 怀仁可汗说道:“请各位赶紧将兵马集结到这里,我们合兵一处,大约能有两万兵力,突厥人虽然多,也未必讨得去什么便宜”,他面上镇定,心中却担心起自己的儿子来,叶护年轻,经验尚浅,已领命去了不短的时间,却至今不见回报。 大家听了他的话,也觉有理,正待调动军马。王忠嗣却言道:“各位可汗,请稍安勿躁,本帅不才,奉天可汗御旨与各部会盟。如今盟约已成,故而各部的安危便是我大唐的安危,对突厥来犯之敌,本帅已有对策,还请各位稍坐片刻,我料不久便会有军报传来!” 说罢,他传令重新摆上了酒宴,陪着三位可汗继续痛饮。 大家见王忠嗣稳稳当当,便都当即镇定了下来,心中既怀感佩又多少有些怀疑。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大帐外人声鼎沸,先后有三员唐将入帐复命。 “末将马璘,奉都虞候军令,于天山北麓伏击进犯葛逻禄大营之敌,杀敌三千五百,斩突厥领军大将阿史纳布察,献首级于此!”一员身着锦袍黑甲的英俊将军昂昂入帐,手中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末将白孝德,领都虞候将令,于阿尔泰山南麓伏击偷袭拔悉蜜大营之敌,杀敌三千,献突厥领军大将阿布思勃德、副将左礼二贼首级于此”身着一袭白色盔甲的白孝德向王忠嗣回禀,他的脚下也扔着两颗敌将的人头。 “末将王思礼,奉都虞候之令,于居延海以西迎击攻打回纥大营之敌,恰遇回纥叶护王子正与敌激战,末将夹攻助战,合计毙敌七千,叶护王子斩突厥西杀葛腊哆及统军副将两人”头带金盔的王思礼身披一袭墨绿色战袍,显得威风凛凛。 正说到这里,只见回纥王子叶护拎着三颗血淋淋的人头,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他朗声向怀仁禀道:“父汗,儿臣遵命回大营探查,不料半路被突厥大军伏击,儿臣兵少,幸亏王思礼将军前来解围,这才化险为夷!砍的三颗狼头,有两颗都应算在王将军的名下,只这西杀的脑袋才归儿臣!”他才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有一番磊落的大丈夫气概,怀仁可汗闻言大喜,王忠嗣与身后的郭子仪、仆固怀恩等见了也都暗暗点头称赞。 王忠嗣问道:“进犯会盟大帐之敌如何?” 王思礼回道:“启禀大帅,妄图偷袭我会盟大帐之敌约有一万五千,想来是得知我军已破了其余三路兵马,又中了我军的疑兵之计,故此全军遁入瀚海沙漠,都虞候已亲自引兵掩杀去了。” “好!”王忠嗣淡淡说道:“诸将有功,先退下歇息。” “诺!”三位唐将齐声领命,赳赳去了。 还未等王忠嗣再说话,三位可汗已相互使了个眼色,一齐说道:“乌苏遁去,他日必为大唐后患。我等不才,愿意合力引兵追击!他跑到天边,我们就追到天边,他们跑到北冥,我们就追到北冥,定将老狼的首级限于麾下,已报今日之德!” 王忠嗣闻言大喜,三部肯主动出击突厥可汗,意味着本次会盟的目的已圆满达到。 果然,此后不过两三年间,走投无路的乌苏可汗和继任的白眉可汗就分别死在了拔悉蜜和回纥两部的追杀之下,而其部众也在残存贵族的率领下全部归顺了大唐。 至此,突厥逐渐退出了中国北方的历史舞台,为了与较早灭亡的东、西两个突厥汗国相区别,他们被后世称为后突厥汗国。 …… 小勃律,连云堡城下。 又是无聊的一夜,瞭望塔上的一名吐蕃士兵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有一顿饭的功夫太阳就要升起了,那时候他就可以回帐篷中美美睡上一觉了。他站上垛口,解下腰带,对着城下痛痛快快的撒了一泡热尿,他还得意的盯着那股热流腾起的白气看了一会儿,大约是在想自己比队里那几个老兵的身体可强壮多了。突然,他觉得雾气弥漫的城下似乎有什么动了一下,心中一凛,还没顾得上细看,喉咙上就被钉上了一只羽箭!他一声未吭,尸体栽下了城头。 “唐军劫营!”终于有一个人看清了那些向上蠕动的影子是一顶顶唐军的兜鍪……,他才刚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警告,面门上就中了一支羽箭,但唐军偷袭的意图还是被发现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哥奴掌大权 胡儿入长安 高仙芝将奇袭连云堡的日期定在七月十三日清晨,也是经过了一番周密而详尽的推演的。除了兼顾三路兵马所需的必要时间,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时节的婆罗川地区会起晨雾——河水在白天吸收了足够的热量产生的大量水气,会在太阳升起前凝结成薄雾,那将是强攻连云堡的最好掩护。 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清除掉了连云堡城头的几个明哨后,唐军的行动还是被吐蕃暗哨发现了…… 但为时已晚,唐军已摸近了城头,大多数的吐蕃守军都毫无准备——他们来不及穿上护甲,就拎着自己的刀、矛和弓箭冲上了城头,有人慌忙跑向烽火台,想要点燃狼烟…… 一直隐身在薄雾中的唐军立即发动了闪电般的攻击! 高仙芝的攻城布置极有层次,他仔细研究过吐蕃人的防御战法,因为这次行动是一次需要持久力的孤军远征,故此,在保证进军速度的前提下,更需要避免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唐军的第一波攻势由手持圆盾和横刀的轻兵发起。 他们已经摸到了距离城头仅有五十步的地方,吐蕃人的弓箭和石子疾风暴雨般打下,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有人腿上中箭,剧痛中稍不注意失去了盾牌的掩护,就被如雨的箭矢射倒,尸体滚落山下,但他们的牺牲,也成功暴露了连云堡城头的射击点。 唐军的第二波攻击伴随着清脆的弓弦声迅速展开了。 高仙芝当年在五凤楼城头与吐蕃“雪域神鹰”悉诺逻比箭的往事,已经成为在五十万唐军中广为流传的佳话,安西军更是把他奉为“唐军第一神射”! 由这位“神射”调教出来的安西弓弩队的射手,自然也应是唐军中最。 唐军的第三波攻击就此展开。 阵中爆发出了一阵雷霆般的呼喝!一群赤裸上身的大汉手擎明晃晃的陌刀,如旋风般冲了上来,如果从城头上看去,那景象就像一片寒森森的刀林在迅速的移动,那三尖两刃的雪亮刀头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就像一排排噬人巨兽的钢爪獠牙。 卸去了沉重的盔甲负担,陌刀队在疾速奔跑的同时还能灵活地躲过礌石和滚木,借助由龟甲阵组成的掩体躲避箭矢,迅速接近了城垣。 而唐军弓弩队的射手也没闲着,仍在不紧不慢地狙杀城头上仅存的吐蕃弓手和礌石手,却放任手持刀矛的步兵不管。 他们是仁慈吗?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在饶有兴趣的展开一场围猎! 城头的吐蕃士兵眼前突然一花,还都没有反应过来,已有两个人影从天而降。 只见当先一条络腮短髯的大汉,斜披一件大红胯衫,背插一杆大红飞龙战旗跳上城来,一位蚕眉赤面的长须将军紧随其后,这两人的身材高大健硕,手中各持一柄陌刀,刚登上城头便劈胸砍翻了五六个吐蕃士兵,如虎入羊群一般,勇不可挡。 只听那短髯大汉大吼道:“大唐李嗣业在此!投降者不杀!”声如霹雳,闻者胆寒。 守城的吐蕃千夫长赞婆也是一员猛将,他抡动手中一柄硕大的狼牙棒向李嗣业打来。李嗣业也不躲闪,两膀用力,举火烧天式往上硬接,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那狼牙棒被崩起老高,险些脱手。 李嗣业口中“呔”的大吼一声,手中陌刀挥动,犹如半空中打了一道雳闪! 只听“咔嚓”一声,身材健硕的赞婆已被拦腰砍做了两段…… 吐蕃主将只不到一合就被“神通大将”李嗣业拿下! 唐军士气大振! 片刻间,无数唐军登上了城头,不消片刻功夫,七百吐蕃兵士尽数被杀,三百小勃律“奴从军”只装模作样的抵抗了几下,就全部投降。 不到辰时,连云堡前哨要塞即被唐军占领,距离吐蕃人点燃烽火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当看到身背红旗的李嗣业和田珍登上城头的那一刻,高仙芝便对这里的战斗失去了兴趣,他随即传令,大队骑兵迅速通过隘口直扑十里之外的连云堡吐蕃大寨,对他和他的这支远征军来说,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 小字唤做“哥奴”的右相李林甫早已是大唐帝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在拔除了朝中政见不同的异己分子和对自己有威胁的大臣之后,又铲除了几个不知好歹地想要威胁自己地位的党羽和爪牙,加入他宰相班子的陈希烈等人都是如软面团一般可以捏在手中揉搓的“老实人”。 又一次,在将上书言事的补阙杜琎贬去边远的下邽当了个县令之后,他专程带着朝中谏官们去“游览”了一趟御马监。 看着那些膘肥体壮,鬃毛上结着漂亮的花髻,嚼着美味的豆料和粮食的立仗马,他似有感叹地对大家说道:“如今圣明天子在上,我等臣僚顺从圣意都来不及,还需要另辟蹊径去矫情谏论?你们看这些立仗马,整日默不作声,就能得到上等的粮草饲养,但只要有一声嘶鸣,就会立即被剔除出去……”说道这里,他缓缓地环视了一下众人,见有人面如土色,有人恐惧地垂下头去,知道自己这番话有了作用,心中得意,才继续说道:“……今后,就算它们想不乱叫,也不可能再被征用了……” 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说完,他便扬长而去,只剩下那些谏官像那些立仗马一样,呆呆站立在马厩中发愣。 或许这些靠着“进尽忠言”为生的官吏中有人会心生不服,但却已经没有谁敢跳出来对抗权倾朝野的右相了——过去这些年中那些敢于对抗的人的下场他们也都看在了眼里;又或许对他们来说:丢了原则,总要比丢了前程,甚至丢了脑袋要稍微好些。 至此,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李隆基的耳朵中除了身边美人们的燕语莺声和近臣们的阿谀赞颂之外,就很少再能听到他所豢养的那些“谏官”的进谏了。 …… 李林甫的的晋国公府坐落于长安城的平康坊,是一座七进的大宅,那里朱门粉墙、飞檐反宇,又有碧瓦朱甍、雕梁画栋。 他酷爱花草,故此不仅园囿比别的王公府邸都大出了许多,石景、水景的设计布局都十分精巧考究,藤萝、花木更是生的郁郁葱葱。他还在园内专门建了一间半月型的厅堂,名曰“月堂”,移植了琳琅的奇花异草进去,还专门铺设了地暖火龙,以便在北方漫长的严冬里也能让这些珍贵的花草享有氤氲暖湿的环境,不被凛冽的寒风侵杀。 同样,李家的诸多儿女也如那些瑶草琪花般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拂。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右相对儿子们的要求严苛,对女儿们却是百依百顺——这已是长安城内尽人皆知的趣闻了,由此还惹得许多官宦人家的女儿在与自家严父拌嘴时有了不少“道理”——谁让自家的老父既没有人家右相的官大,又不如人家右相心疼闺女来着? 中秋时节,一轮皓月挂上了庭院中那株桂花树的枝头,那也是李林甫命人从南方移植来的,还有芭蕉、金镶玉竹等,它们能在干燥缺水的长安城中依然生机勃勃,全赖府中的若干园丁终年的精心照料。 李林甫已进宫参加圣人的中秋酺宴去了。 李家八郎李屿性格不羁,他别出心裁的邀了几位兄弟姐妹在后花园摆了几桌,赋诗行令、饮酒赏月,也是其乐融融。 遵照他的吩咐,仆人们点燃驱蚊虫的艾香之后就悄悄退出去了,只留下几个小婢女在旁伺候。大家过惯了平日里仆婢成群的日子,如此安排却忽觉清净了许多,皓月的清辉洒在园中,水榭楼台、花草奇石的轮廓清晰可见,池内田田的荷叶婷婷立于风中,水面上倒映着皎洁的月光,时常惹得鱼儿跃出银波。 相府高大的院墙将喧闹的平康坊阻隔在了这个宁静的世界之外。 时任户部司储郎的五郎李崿,正在口沫横飞的跟几个姐妹讲自己在内藏库里见到的那些稀罕的宝物:“……那个‘自暖杯’才是个好东西,我亲眼见的,就这么大一个青色酒杯……” 他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继续说道:“不管多冷的天气,哪怕是寒冬腊月里,你只要把酒往这杯子里这么一到……你猜怎么着?”他配合着自己的故事,自斟了一杯酒。 “……哎呀!你快说,别卖关子啊!”七姐正听得起兴,急切的催问道。 “没成想,还真是不虚叫了个‘自暖’的名字,那酒在片刻间温热了,要的等得时间长点儿,还能冒出热气呢?若是端在手里,杯壁又不会烫手,你说那不是宝物是什么呢?”李崿叹道。 “七姐,你这身子寒怕冷的,将来急切间想喝口热的,用那个‘自暖杯’是再好不过的,赶明儿你求阿爷向圣人讨来给你,岂不美哉?”八郎李屿也大大咧咧的凑趣道。 一旁的七女婿杨齐宣最善逢迎,忙插嘴道:“八舅哥说的对,要是咱阿爷向圣人去讨,圣人岂有不给之理?” 七姐见丈夫如此说,也不禁眉花眼笑,口中却娇嗔道:“就你会顺水推舟的做好人,到最后还不是要撺掇我阿爷费事?什么时候你自己在圣人那里也能有这等面子,我才是看对了人呢!” 那杨齐宣见自己夫人如此说,也忙笑道:“我怎敢跟岳父老泰山比啊,他老人家在圣人那里可是一等一的红人啊!我唐开国以来有过那么多宰相,哪位的恩宠能比得上咱阿爷?” 七姐听了这话也洋洋自得道:“那倒也是,每逢节庆圣人进膳,只要品到珍馐美味,就立即让內侍骑快马给阿爷送来,最多的时候赏食的內侍马头连着马尾,这波还没回去,那波就到了呢!” 听到这里,八郎又接话道:“这话不错!不过,话又说回来,圣人的恩宠是因为什么?那还不是因为咱阿爷于社稷有功?”他自斟自饮了一杯,又道:“就拿那个杨慎矜来说,御史中丞,也算九卿了吧?多大的官儿!竟敢仗着自己是前隋王族,在家里藏着个妖道史敬忠,解说谶书,图谋不轨,多亏了咱阿爷通过那个杨钊提供的线索,抽丝剥茧,顺藤摸瓜,破获了此案。你说,没有功劳,圣人能那么信任咱阿爷吗?” “我怎么听说那谶书是吉温他们搜查时候暗自塞进去的?”一旁正在吃香瓜的十三妹心直口快,一边吃一边问道。 “哎呀!那肯定是杨慎矜的余党栽赃攀咬啊,还用说么?”十三妹夫曹元捴听自己的夫人如此说,吓了一跳,忙接过话来。 “哦,这样啊,那杨慎矜真是该死!”十三妹根本没有听出自己丈夫的紧张,仍继续吃她的瓜。 “嗨!那杨慎矜算什么啊?”杨齐宣见自己已成功引发了大家的讨论,便故作神秘的继续说道:“大鱼还在水下没有露头呢?” …… 在高墙内的世界中的人正沐浴在温柔的月光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生活的赐予,仍犹觉不足的时候,又怎能想到:高墙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在那里,无数爬冰卧雪的将士正置身于血与火的战场上,面对着敌人的刀剑弓失,拿自己的血肉之躯与死神玩着对赌的游戏。 就在不久之前,高仙芝率他的一万人马,一举突破了由吐蕃重兵守护的连云堡大寨——多亏了提前打入敌后的先锋部队用信鸽送出了连云堡大寨的布防图,唐军才相对顺利地突破了吐蕃人凶狠的防守。 纵然如此,仍有不少将士血洒疆场,将他们年轻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这个远离家乡的地方——唐将赵崇玼阵亡,贾崇瓘、田珍、李嗣业等人各受轻伤,先锋席元庆、岑参等人在阻击败兵的过程中也都负伤……,就在危急时刻,别将段秀实率领一队飞骑及时赶到,这才将试图赶回阿弩月城报信的吐蕃斥候全数斩杀——为全军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先锋席元庆率人抢在吐蕃援军到来之前砍断了他们唯一的入援通道——横亘在弱水上的那道藤桥…… 至此,高仙芝的战术目标几乎全部达成,八千唐军经过一番漫长艰苦的急行军,兵不血刃占领阿弩月城,又顺利攻克了小勃律的王城孽多。 小勃律王苏失利本就亲善大唐,率众出城归降。 高仙芝也并未难为他,令人将他和王后涅罗送回长安,接受天可汗的发落。 后来,李隆基仍敕封他为小勃律王,恢复了两国的邦交,都是后话,不表。 战后,岑参到处寻找自己的朋友——为唐军提供连云堡情报的小勃律“奴从军”小队长石赜兰察,却终无所获,不知生死。 …… 李林甫七女婿杨齐宣的话立即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只见他悄悄用手向东边一指,道:“听说东边那个,早就等不及了!还私自跟一帮人密议来,密议去的。先前那个韦坚,还有皇甫惟明两个,不就是一个依着自己有开凿广运潭的功劳,一个仗着在河西、陇右屡败吐蕃的战功,竟敢在圣人面前弹劾咱阿爷专权呢,那还不都八成是受了那人的指使?” 八郎李屿“哼”了一声,说破道:“我知道你说的谁,不就是太子嘛!” 一旁的大哥李岫吃了一惊,刚要制止八郎,却被他抢道:“大兄,不用怕!我说的没错啊,我看是他心里怨恨咱阿爷当年挺的是寿王,现在当了太子便来挟私报复的。再说,那韦坚和皇甫惟明不都是忠王府长大的吗?哪个不想他早登大宝好成他们的拥立之功啊?亏得咱阿爷查实了他俩在崇仁坊的景龙观内密议。那韦坚身为外戚,却与边将狎昵,不是企图结党,图谋不轨,又是什么?” 李岫劝道:“八郎你小点声。韦坚和皇甫惟明私自密议自然与法度不和,如今他俩也都已被圣人贬黜、赐死了,但圣人不也是没有拿太子怎么样吗?若是被旁人听去了,说你也是挑拨圣人与太子关系,阿爷可就又要用家法打你了。” 李屿却撇嘴笑了笑,满不在乎的说道:“嗨!大兄,这里就咱们几个,哪有什么旁人?再说,太子有事无事,还不是圣人说了算,还不是咱阿爷说了算?我看阿爷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打我!我说的是实情啊!” 七姐听了也忙笑道:“就是!哪有老爹能打替自己说话的孝顺儿子的?要是阿爷再打八郎,姐给你拦着。” “孝顺?”大哥李岫叹道:“你们还是年轻啊。我就怕你们的“孝顺”,反倒鼓捣着阿爷在朝内到处树敌,以致前途满是荆棘,路越走越窄。将来一旦祸事临头,咱们想跟这园子里的杂役一样干些粗活谋生,恐怕都不可能啊!” 他是家中长子,性格宽厚友悌,平日里兄弟姐妹也都听他的,李崿、李屿等见他如此说,虽心中不服,却也不再言声。杨齐宣、曹元捴等妹丈毕竟又隔了一层,更不好再说什么。只十三妹手中把着一串葡萄,边吃边问道:“八哥,你方才提到杨钊。我还想问你嘞,这个人是不是就是现在宫里那位太真娘子的从兄啊?他前几个月去我府上,还送了不少岭南运来的荔枝呢,说是太真娘子吃不了,赐了一些给他,他这人又不喜欢吃甜的,怕糟蹋了,故此送与我家。你们说有趣不有趣?还有人不喜欢吃甜的”,她身材丰满,说这番话的时候还在吃着葡萄,微胖的脸颊一颤一颤的。 “嘿——!”提到杨钊,五郎李崿满脸不屑的接过话头道:“那个人才是奸猾的狠,依我看,那就是个钻营小人,他撺掇着把他的前主子杨慎矜整倒了台,又开始走阿爷这条门路了。 你说的不错,那位太真娘子就是前寿王妃。我与宫里的中官掌事辅缪琳有些交情,听他说的。前几年不是武惠妃薨了吗?寿王因丧母悲痛过度,行为逐渐乖张,慢慢失宠,而圣人也因思念过度,茶饭不想,后来见到进宫探病的前寿王妃,便说似曾相识。再后来,在高翁翁的斡旋下,敕令前寿王妃出家,又进宫做了女道士,赐了个道号‘太真’,有了她的陪伴,圣人这才康复如初,如今已被册封为贵妃了! 至于那个杨钊,听说本是剑南道一个浮浪破落户,他家与贵妃家的关系也是极为疏远的,但既然有了这么层关系,便被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提拔了起来,专门打发来长安疏通走动的。这才多久,已经擢升到户部度支员外郎了,从五品上,竟跟我一个品级!” 听得出来他言中满是不屑和鄙视,说到此时已有激愤之意,不自觉地站起来大声说道:“听说他最近还借口说为了避讳‘金刀谶’,寻机向圣人讨了个名字,叫什么杨国忠!还‘国忠’,我看他忠个……”,最后一个字的粗话还未出口,他才想起还有姊妹在座,竟生生的吞了回去,一屁股坐回原位。 “可我觉得他那人不错啊!”十三妹仿佛根本没听出李崿话中的不满,一边吃着一枚白梨,一边顺口说道,十三妹夫曹元捴大为尴尬,低头小声纠正道:“不错什么啊!” “你啊!有好吃的,你觉得谁都不错!”李崿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狠狠抓起一个蟠桃往她手中塞了过去。 “好!好!先放这儿,我一会儿吃……”十三妹笑着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把那蟠桃接了过去。 正在这时,突闻一个轻柔悦耳的女声说道:“是谁在议论我太真姐姐?” 只见从廊后的竹影里转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来,一位少女身着一袭月白色道服,怀中抱着一只玉杆拂尘,在明月的清辉下宛如仙子下凡,飘然出尘。 大哥李岫忙招手道:“空儿,快来。我们只道你不喜欢吵闹,故此未曾招惹你去。” 那少女袅袅走上前来,对众人行个揖礼,温言道:“不知各位阿兄阿姐在此,腾空打扰了。”她正是李林甫最为喜爱的小女儿,年纪才十五岁的腾空。 大家见是她,竟都觉得新奇!原来腾空年纪虽小,性格却极为恬淡孤高,自幼慕仙好道,不喜人间烟火,即便是家宴也多半是应酬片刻便起身告辞,可李林甫却偏偏最疼爱她,对她的呵护已经超出“掌上珠、心头肉”的程度。 家中姊妹们也常嫉妒的打趣说,如果腾空病了,想要老爹的心肝做药引,阿爷也会毫不犹豫的一刀剜出来煎好了给她,这虽然只是说笑,府中却没有人不明白这位十九妹是何等尊崇的地位。 不过,腾空的修养极好,从未恃宠而骄,对家中的长辈和兄弟姊妹也都十分亲善,竟成了李林甫的诸多儿女中最被阖府上下敬爱的一个。 今晚,一向不喜热闹的十九妹居然来此,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这些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小姐们,此刻竟都如仆从般利落的收拾出一处干净的上风席位,拥着小妹坐了,连胖乎乎的十三妹也将她手中那枚蟠桃递了过来,笑道:“空儿,他们说这是王母瑶池中的蟠桃,又香又甜,你来尝尝。” 腾空见大家如此殷勤,忙谢道:“谢十三姐姐!” 她伸出五支粉雕玉琢般的手指接过蟠桃,捏在手中,却是不吃,又缓缓道:“我方才在后园竹林边焚香拜月。闻听这边有人说话,故此前来,没想到打扰了各位姊妹兄长的饮宴,腾空的不是了”,说罢她又轻轻做了个揖礼,那动作轻柔袅娜,众人见了,更是心里爱煞了这个如神仙般的小妹妹,纷纷说道:“无碍!无碍!” 李崿道:“是我们方才聊到那个杨钊,才说起太真娘子有这么个远房从兄,空儿,你与太真娘子最好,我说那个杨钊是个小人,你说对么?” 闻听“杨钊”二字,腾空眉头微颦,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肮脏秽物一般,却并不接李崿的问话,轻声言道:“太真姐姐是极好的人,与旁人自是云泥之别。” 李崿听她这么一说,便开怀笑道:“你们看,你们看,云泥之别!云泥之别!还是空儿会说话。” 七姐转了个话题问道:“空儿,多日不见,阿姐看你又长高了许多。我看,再过一阵子,阿爷也要让你去书房的那道纱窗后逗留了”,言罢,诸姊妹也都笑了起来。 腾空脸上一红,嗔道:“七姐姐都已嫁了人了,还如从前般口无遮拦,专拿小妹取笑,看我不告诉阿爷,让他,让他……”,让他如何竟一时没了主意,便低头不语。 八郎笑道:“阿妹莫羞,我大唐自来海纳百川,风俗开化,阿爷设的‘选婿窗’已成我朝佳话,许多王公大臣也都在各自府中有样学样呢。” 十三妹手中捏着吃剩的半只月团,笑道:“你们原来都是痴人!那寻常家的公子王孙怎能配得上我家仙女般的十九妹?空儿不肯去那纱窗前逗留,怕是心中已有意中人了。” 此言一出,诸姊妹又是一阵哄笑。 腾空又羞又急,脸上更红了,她将那枚蟠桃塞回到她的手中,轻嗔薄怒道:“十三姐姐,你也来说这没来由的话。我要回去了!”言罢起身待走,众人忙笑劝住了。 十三妹却仍自笑道:“阿妹要走,莫不是被我说中了?我看那人一定是个风流俊俏的世家公子,而且八成也是个修仙慕道之人呢” 说罢,她又拣起个熟透的李子,塞进腾空手中,神神秘秘的说道:“李子!这个季节在旁的公卿大臣家里也是绝对没有的,只咱家才寻得着。我看倒是老天翁翁专给空儿预备的!” 腾空听了,一时又气又羞,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红着脸、低着头,背过身去不再睬她,那枚李子却被她不自觉地握在了纤纤玉手中。 大哥李岫突然心中一亮,心道:“原来是他!” 一个丰神俊朗,身着道袍的青年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暗自点点头,思忖道:“那人的确是出身名门,品貌端正又才智过人,连阿爷都常说,如他能入仕,假以时日,前途必不可限量。与空儿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是他系太子一党,只怕终究是冰炭不同器啊!” 他忽又心思一动,暗喜道:“不过,倘若真能收得此人入赘我家,进则可以成为阿爷的左膀右臂,退则或可护佑我李氏一族周全,那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心念及此,他笑道:“你们几个做哥哥姐姐的,不要只顾拿小妹的心事说笑,当心阿爷知道了也打你们的板子。上次打八郎的那根折了,换了新的,至今还没人受用呢!” 听了一向不苟言笑的大哥如此说,八郎李屿忙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捂着屁股笑道:“完了,完了,我说近来臀上痒痒,正应此兆!十九妹,快起个坛,做个法儿,帮为兄化解了去吧!”众人闻听此言,尽皆绝倒。腾空见她八哥如此滑稽,也不禁莞尔。 众人笑了一阵,腾空蓦然想起一事,向八哥说道:“八哥哥,你让我帮你禳解也并非不可,正好小妹也有事要托你帮忙呢。” 李屿听了笑道:“空儿有何事要办?你只管说来,禳解不禳解的,八哥也顾不上了,” 腾空听了又是一笑,随即敛容道:“我有两个小姐妹,独孤府的静乐和杨府的宜芳两个,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李屿点点头,道:“我知道啊,她俩从小跟你不错的。前些日子不是已经被圣人赐了公主封号,准备赐婚给契丹王李怀节和奚王李延宠了吗?听说,这次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入朝陛见圣人之后,便担任赐婚大使护送她们去幽州完婚。” “嗯~”腾空点点头,说道:“她俩从小与我相熟,感情甚笃。此番听说她俩要远嫁松靺苦寒之地,也不禁心中怅然,她俩也找我哭了好几次,也知圣意难违,但终究连那两个远在天边的夫婿是老是少,是丑是俊,性格如何等全然不知,实在是让人难以放心。所以,空儿想托八哥哥回礼部的时候替她俩打听一下那两个藩王的人品、样貌如何,不知可否?” 李屿听了,拍得胸脯“啪啪”山响,大包大揽说道:“这有何难,鸿胪寺少卿张博济与我极熟,我明天就去打听来。” 他见妹妹仍是面带忧色,便安慰道:“我似曾听说,契丹王和奚王两人都在壮年,也是他们族中的佼佼者,想必也不会很差,小妹不必为你的两个知己担心。等我问清楚了,便回来告知你,也好叫她俩放心。” 言至于此,腾空也不好再说什么,又稍作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回去歇息了。 众人知她性情,也不多挽留,见她飘然去了,才又继续饮宴。 七女婿杨齐宣又挑起了新的话题,问道:“八郎,方才说那个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可是当年在洛阳五凤楼上与吐蕃勇士争跤那人吗?” 还没等八郎答话,五郎李崿抢着答道:“就是他了!当年还是个偏将,现在已经是堂堂一镇节度使了。不过说起这老安,嘿!真是条豪爽的汉子,出手也大方,自打他当了节度使,这些年给朝廷的供奉不断啊。俘虏、牲畜什么的就不多说了,那珍禽异兽、珠宝珍玩都成车成车的往圣人的内藏库里送啊!还有他手下那个京师留守,叫什么刘骆谷的,也是隔三差五就往各部衙门去跑,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的事,他那钱帛啊,送的比谁都多,比谁都及时!” 八郎李屿也点点头,言道:“五哥说的是,那安禄山看着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却是极为乖巧细致,虽是个胡人,却又生了张巧嘴,能说会道,深得圣人欢心。前番在金殿上饮宴时,圣人见他肚腩极大,打趣问他里面是什么,他却一本正经的说,‘俺这肚子里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有一颗对陛下的赤心’。你们听听,这话要是个朝中大臣说了,早被圣人叱责为逢迎小人了,偏他这么一个笨熊一样的大块头胡儿说来,竟惹得圣人哈哈大笑,还赐了他不少赏格。” 杨齐宣见他两个舅哥说的兴高采烈,也插话道:“可不是嘛?我看圣人就喜欢那胡儿身上的那股愚鲁无知的劲儿。那次饮宴我也在殿内。原本按礼制,安禄山也要向太子行叩拜大礼才可,谁知那胡儿却不懂礼数,就硬是站着没动,尬得太子坐在那里面红耳赤的。圣人问他为何?你猜他怎么说的——他说,‘不知这太子是个什么官职啊’,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他摇头晃脑、粗声大气的模仿安禄山的话,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都说那安禄山愚鲁无知,不识礼数。 唯独大哥李岫听了他们的话,冷冷笑道:“我看,这愚鲁无知的不是他啊!那天我也在场,听圣人对他解释说‘太子是大唐皇位未来的接班人’了以后,他又嘟囔了一句‘臣愚,向来唯知有陛下一人,不知乃更有储君’,这才不情愿的向太子行了叩拜大礼。这样的‘蠢上加蠢,愚上加愚’,你们见过吗?朝里的胡人大臣多了,又有哪个敢如他这般‘无知’?偏是这样,才惹得圣人又是大笑了一场。那天阿爷回来就对我说今后圣人会更加宠信安禄山的。这次他来长安才多久?就被阿爷叫到月阁中谈了两次话,每次都长达一个时辰,他又胖的出奇,每次都热的满头大汗,仍是耐着不肯走……,这些你们都不知道。这样的人,你们还敢说人家愚鲁?呵呵……” 众人听了,才都恍然大悟,那七女婿杨齐宣更是在心中狠狠咂摸了一番滋味才罢!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