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新明》 宫内宫外 第一部 宫内宫外 第一章 幻魂 “皇爷,起寝了。” 当朱毅君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动作是闭着眼到枕头边找烟和手机,因为他有一个坏习惯,就是醒来后看着手机新闻,抽一根起床烟。 嗯?烟呢?手机呢? 昏黄的光线下,朱毅君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宾馆的席梦思大床上,眼前的一切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竟然躺在一张雕刻极其精美的千工木床上,而床上的一切都是赭黄色。在混乱的一瞥间,他看见床上雕了好多条龙。 “我……我……这是……这是哪儿?”声音清脆,明亮的童音让朱毅君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全身都被掏空了似的慌乱。 “皇爷可是魇着了?这是乾清宫,您和慈圣皇太后的寝殿。” “乾清宫,慈圣……皇太后?”脑袋嗡嗡作响,朱毅君猛然抱住头,一大段信息疯狂的进入了他的大脑,让他双目充血鼓胀,满身大汗淋漓。 “快传太医!” “快禀报太后!” 寝宫内一阵忙乱,尖锐的嗓音此起彼伏。猛然间一声断喝响起:“慌什么?都闭上嘴。” 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形走到了床前,轻柔的握住了朱毅君的双手,朱毅君在恍惚中抬头看了这个人一眼。 “大伴?”朱毅君脱口而出叫出了一个称呼,仿佛熟极而流般自然。 来人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奴婢冯保,皇上这是怎么了?龙体可有不适?” “我......我……” 冯保脸上露出担心的表情,他轻柔的用力,把朱毅君的手从他的头上拿下来,正视着他的眼睛道: “皇上,您怎么了?。” “我......我......我是皇帝?” 问答之间,朱毅君慢慢定住了神,大脑急速运转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自己已经附身于一个孩童身上,且汲取了孩童身上大量生活常识和所学知识的记忆,处于一个后世耳熟能详的桥段中: 自己穿越了,穿到明朝皇帝朱翊钧身上! 朱毅君原来是长在红旗下的一个独生子,父母都是站在风口上的商人,家资颇丰。他自小聪明,读书一直到重点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在某市地税局工作。 因长得帅气,手头宽裕又会做人,毕业十几年功夫就升为处长。娶得一个美妻,没等生孩子就因两人性格脾性不和离了。 恢复单身这几年,父母也懒得管他,他整日花天酒地。因爱好历史,也读些历史书,只作为消遣。没想到,睡觉前好好的,一觉醒来竟然到了大明朝的紫禁城。 虽然遭逢大变,但他却也是经过些风浪的,很快就稳住心神。 两人又对话了几句,慢慢回过神的朱毅君熟悉了自己身体原有的记忆,尽管脑海中的信息仍然杂乱无章,但熟悉的感觉慢慢带给他安全感,他明白了自身的处境后,也就恢复了一个幼年版帝王的从容。 从原有身体的记忆中,知道了今天是万历元年的二月初二,这个时候,高拱被逐,高仪已死,穆宗留下的三大顾命,仅剩下张居正了。正是张居正和自己身边的这个冯保,现在主宰大明这个帝国。 “大伴,适才吾梦见自己到了一个怪异的地界,醒来不知身在何处,让大伴担心了。”初步完成身份转换的朱翊钧,面对着自己自小熟悉无比的冯保,吐字清晰的慢慢说道。 “皇上折煞奴婢了,可大好了?可用传太医?” “不必了,只是一个梦罢了,何必惊动过甚?太后知道了难免慈心忧虑。” 听得朱翊钧如此说,冯保舒了一口气。按照安排今天正是圣驾首次御经筵的日子,皇帝无事那是最好。 自宋代以来,经筵作为专门给皇帝讲学的礼制,在政治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明代尤其重视经筵,皇室将经筵视为“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 而万历作为皇帝的首次经筵,将被群臣检视他是否真正是好学、虚心、勤勉明君的第一次大考,因此仪式繁杂,很是要考验小万历的体力和精力。如果万历因为身体不适缺席首次经筵,未免要惹得内外惊疑。 既然朱翊钧已经定了神,周围的内监和宫女就围上前来。 先由小内监服侍着穿着中单的皇帝到后殿的净桶方便了,然后回到龙床前洗漱。 洗漱时由四位宫女跪奉镶金嵌玉(其实是镶八宝,朱翊钧也不认识)的紫金盆:四个金盆分为直径二尺、直径一尺、直径四尺、直径一尺半的。分别用来洗手、漱口、洗脸、再次洗手。 朱翊钧慢慢回忆起盥洗的步骤,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但看向四位宫女时,不免有些倒胃口——李太后为防止皇帝好色,身边安排的女子全数在三十岁以上,且相貌清奇。 待洗漱毕,小内监跪地举起放着皇帝衣服的托盘,宫女环绕着皇帝为其着装。 按礼,皇帝早膳前着便装。便装相对简单,在内衣外加以撒一件,再披上红底镶金直领绣兖龙的大氅。 披上大氅后,皇帝端坐,责梳头的宫女(服侍的宫女中地位最尊)为皇帝梳好头发,因朱翊钧在东宫时行过冠礼,因此就将头发用网巾束好后,插上玉簪,戴上翼善冠。 朱翊钧尽管灵魂本质还是一个现代人,但作为实权部门的实权处长,却也过了几年好日子。此时他接受众人服侍,神态坦荡,也未有任何马脚露出来。 这边在穿衣服的当儿,早有小内监通报了太后那边。原来皇帝登基后,因年幼,慈圣皇太后领着皇帝在乾清宫居住。 去年,万历小皇帝和李太后对床而睡,过了年才不在一处起居。皇帝住在主殿,太后居偏殿暖阁。——不过方便太后照看皇帝罢了。慈圣皇太后起的要早,早已穿戴停当,端坐等候皇帝请安。 朱翊钧穿戴完,一个叫张诚的小内监躬身领着,冯保服侍在侧,数人从起居之处走了几十步即走到了太后寝殿。一路上,朱翊钧看着自己后世常来的故宫博物院,只有一个感觉:“簇新簇新的!” 待到了太后起居殿外,朱翊钧立在门外时,早有内监报名道:“陛下驾到!” 朱翊钧肃立,朗声说道:“母后可起寝了?皇儿来给母后请安!” 中国自古以来治国均以一个“孝”字,为人子者,即便贵为帝王,这昏定晨省是一步儿也错不得的。接受了原有身体记忆的朱翊钧自然而然的想起了自己请安的步骤,行礼如仪。 “皇帝来了?外头冷,快进殿来!”屋内一声动听的声音说道。 朱翊钧肃容进殿,躬身一礼。“皇儿给母后请安!”说完抬起身来,见太后起居之处不过十五六平米,摆了一张檀木千工床,描龙绘凤之处不多,装饰花纹以福禄寿喜为主。 宫殿东侧,供奉着白玉观音,烧着檀香。一宫装丽人端坐在床沿,手捻佛珠手串,年龄不过三十许。因为大行皇帝守孝,未戴什么珠翠,肤色白皙。 “嗯,母后安。皇帝昨天可睡得好?”太后也端肃仪态,以礼回之。 这世间万事,一牵涉到礼制,则半点暖呼气也无。慈圣皇太后原名李彩凤,是隆庆帝在裕王府时的宫女,因诞下了万历帝朱翊钧,母以子贵,得封贵妃,万历登基后又封慈圣皇太后,与仁圣皇太后陈太后并列。 李彩凤幼年时家境平寒,打小谨小慎微惯了,从不在后宫拿大,对皇帝管束也非常严格,恪尊礼制,生怕被人笑了去。因此,母子两少有享受普通人家天伦之乐的时候。 朱翊钧有心想挤出笑脸,寒暄几句,但原有身体的记忆过于强大,内心中仍存着悚戒之情,不敢多言。 母子两对答几句,太后即起身,带着皇帝登上步辇,到仁圣皇太后所居慈庆宫请安。冯保因奏称司礼监有题本要看,李太后就让他自去。 此时天色渐明,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禁宫之内,也可隐见一缕红光映于东方。朱翊钧在步辇上坐着,一路无言,若有所思。 仁圣皇太后姓陈,初为裕王续弦,因体弱多病,不得宠而偏居别殿,可以说是后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人。虽如此,古时女子以嫡贵,她占了后宫主位,也无人敢轻视于她。 李太后遵守礼法,待陈太后如母,昏定晨省,更无一毫儿失礼处。朱翊钧幼年时,因生母对他管教严厉,没事儿经常往嫡母处走动,甚得陈皇后喜爱。史载陈皇后“闻履声而辄喜”,最喜欢来串门的小太子了。 相较于按时大妆的李太后,陈太后就随意的多,穿着素淡的常服在床上歪着,待听得內侍通报皇帝和李太后来了,这才笑容满脸的下床,迎接母子二人。 慈庆宫管事太监叫林小福,名字虽叫小福,却有四十多岁,乃是宫中老人了。他见陈太后容颜甚喜,忙疾行到门口亲手打开帘子,迎进皇帝和李太后。 李太后先给陈太后行了礼,口称“姐姐”,又问了安。朱翊钧见了陈太后,心中也甚觉亲近,躬身请安后立在一侧,笑着听两位太后叙话。 抽了空挡儿,朱翊钧问林小福道:“近几日天气寒冷,太后入寝后可暖和?” “回皇上话,地龙一直烧着,奴等并不敢懈怠。” 两位太后见朱翊钧小大人似的关注起太后起居,不由得慈心欣慰,都含笑看着朱翊钧。陈太后满脸慈爱的笑容,李太后低声念了句佛。朱翊钧未觉,仍问道: “小福,你是哪里人?” “回皇爷话,老奴陕西人。”林小福心中暗自纳罕,皇帝怎么问起这些个来了。 “朕听闻,民间有盘炕、烧炕之法,冬天对腰腿甚有补益,你可听说?” 原来明代的紫禁城里,皇帝后宫都不睡炕而睡床:宫内取暖是用炭火在殿外的火膛井口燃烧,热量通过盘在整个宫殿下的地龙加热整个宫殿,虽然室温相对较高,但因为宫殿举架高,热气上浮至殿,冯保所为并无不妥,但仍不免有不能参与政事的惶然。 一路上苦思破局之法,只能在“早慧”上下功夫,因此才有了刚才那般做作。而且“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只有把宫内的事儿弄明白了,才能介入宫外朝廷中去。另外,朱翊钧发作林小福,不厚道的说,乃是欺陈太后并不管后宫之事,是一个地位高高的软柿子罢了。 两宫叙话了一阵子,陈太后留饭。李太后笑道:“阿弥陀佛,姐姐有心了。本当在姐姐处吃饭的,因皇帝今儿要御经筵,且有一番准备呢,今日就不在这儿吃了,改日再来。” 陈太后听了,不免担心,叹道:“皇帝还小,可不敢叫先生们问些难背的书,皇帝也要仔细着。”李太后笑着应了,领着皇帝行礼退下。 这皇帝吃饭也是依礼制而行。明嘉靖时期,皇帝的饭食曾经由大太监轮番提供。明朝的太监,手握大权,又没了把家财留给子孙的念想,只好把大笔的银子用在满足口腹之欲上。所以,明朝的太监都醉心于美食,所谓“凡攒坐饮食之际……共食求饱,咤食啮骨……罗列果品,饮茶久坐,或至求精争胜”,他们口味刁钻,可不是平常厨子能满足的。光祿寺、尚膳监基本不承担嘉靖皇帝的饮食转而提供宫内工作人员的饮食,皇帝的饮食均由司礼监、御马监、东西二厂等实权掌印太监轮番用自己的私厨供给。 但嘉靖后,穆宗重遵礼制,复了旧制。这吃饭场面极其浩大:只见殿中一长条桌案,陈列丈余,上面罗列各种饭食几十样。 原本朱翊钧用饭时,还要有一队宫女内监组成的小乐队奏乐——估计和近代喂养奶牛时放音乐是一类科学道理罢。隆庆六年也就是去年,万历听了张居正的建议,将乐队裁撤掉了。 此时的朱翊钧自现代穿越而来,以前的早餐基本上就是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咸口),对此种浪费极不习惯,有心改革了,又想自己今天已经表现了一番,过犹不及,因此就没言语。 用了个烧饼,吃了碗面条,朱翊钧就吃饱了。见李太后茹素,就挑了几筷子素菜布在李太后碗里,母子两吃罢了饭,离了席净手漱口,将饭食赏了宫人不提。 一番折腾,时辰已近辰中。因今日要御经筵,朱翊钧不视朝。而经筵开讲安排在巳初二刻,场所设在文华殿。 明皇室对皇帝经筵非常重视,昨日,被穿越前的朱翊钧已经到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等处祭告了列祖列宗,还跑到他老爸隆庆帝神主牌前焚香祷告一番,告诉先人们我朱翊钧已经长大了,明天要御经筵了,我肯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 虽如此,但经筵按礼制却非大典,依礼着常服。皇帝的常服不同于便服,朱翊钧就脱下便服、大氅,在宫女服侍下着常服,主要是翼善冠、兖龙袍、粉底皂白履等等。 待常服穿罢,李太后又亲自取来一盘子零碎的玉钩、玉佩、玉珩、冲牙、璜、玉花、玉滴等等,目测至少有个两三斤重,围绕着朱翊钧一顿忙乎,这才将一堆小零件安装完毕。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二章经筵(上) 待礼服穿好,李太后叫来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并众位宫中大珰如众星捧月般送皇帝御文华殿正殿。 及到了主殿,静鞭三响(静鞭是竹子做的小物件,发出鞭子声),赞礼官赞道:“圣上驾到!” 朱翊钧立即从殿后登玉陛,走上殿前,至龙椅前站定。这段台阶陪同人等是不能走的,他们要绕过殿前自去排班。 朱翊钧往下一看,脑袋立即沁出汗来,场面太大了,只见: 成国公朱希忠、大学士张居正、吕调阳(副国级)、吏部尚书杨博、工部尚书朱衡、户部尚书王国光、礼部尚书陆树声、刑部尚书王之诰、兵部尚书谭纶、都御史葛守礼、彰武伯杨炳、通政使司通政使李际春等重臣高官(高官)一个不落。还有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右侍郎陶大临、右侍郎管祭酒事汪镗、太常寺卿侍读学士丁士美(均为副部级),左谕德兼侍读申时行、右谕德兼侍读王锡爵、(正厅级)翰林院修撰(后备干部)陈经邦、何洛文、编修(后备的后备)沈礼、许国、沈渊,检讨(后备的后备的后备)陈思育。再加上其他翰林、御史、锦衣卫堂官等一众人等,略略一数,加上殿上力士,黑压压百十人。 满殿肃然,不闻一声,朱翊钧俯视下去,这些人除了张居正、吕调阳几个之外,他不认识几个,但孤家寡人之心态油然而生。 待他坐上镶金刻龙金灿灿的龙榻之上,赞礼官赞道:“拜!”群臣如风吹草堰,齐齐跪了下去,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此前虽被后宫人等服侍,且知自己所穿越的身份乃是帝王之尊,但现代人绝难想象皇权至高无上到底是什么——缺乏感性认识。 在此时此刻,见重臣匍匐,向自己这孩童叩拜之始,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真的是这天下,乃至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那个人! 一种贯穿全身的快感如电流般激荡全身,这种感觉让他由衷地快乐,快乐之余又有一丝迷惘。随即内心深处却有着一种恐惧感升腾起来,仿佛自己往下的一个轻微动作就要打碎什么东西的战栗感。这种感觉让他迷醉,困惑,不由得愣住了神。 见他木呆呆坐着,赞礼官不由庙里长草——慌了神,忙轻咳一声,又抬头瞅了皇帝一眼,使了个眼色。 朱翊钧这才回过神,忙朗声道:“平身!” 赞礼官一抬手,众臣齐呼:“谢万岁!”这一拜一谢,君臣分际显然,朱翊钧终于明白为了这龙椅,无数风流人物为何前赴后继,这煌煌宫城之内为何充满了血雨腥风。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朱翊钧回忆了一下礼部所教的经筵流程,轻咳一声,道:“朕听闻,非考古无以正今,必多闻乃能建事,朕以冲龄践大宝,深恐德行不配享万民之所奉,皇考之所托。今按祖宗之法,崇儒重道,备薄筵,求教于诸卿,望诸卿有所教于朕,阐明理欲消长之端、政治得失之故、人才忠邪之辩、统业兴替之由,以体朕惕励之诚!” “臣等敬谢天恩,谨遵旨!”又如风吹草堰,叩拜下去。 此番对答完毕,众臣退出殿外,经筵正式开始。 鸿胪寺赞礼官引知经筵、同知经筵、侍班、讲读、展书、执事、侍仪等官在丹陛(殿外的台阶),五拜三叩礼毕,依次入殿,依品级东西序立。 侍仪给事中、御史各二员,殿门内左右侍立。执事抬起殿北提前放置好的桌案到御座南面正中,退下。 赞礼官赞:“进讲!”讲官两员分别为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太常寺卿侍读学士丁士美到讲桌前并肩站立。 展书官罗万化、王家屏到讲桌后东西站立。赞礼官赞:“拜!”四人先鞠躬,皇帝躬身答礼。不容易,皇帝遇到老师才弯弯腰。 随后四人跪下,仍五拜三叩(这是国礼,皇帝就不弯腰了),仍赐平身。 东展书官罗万化到御前,跪着将置于御案的书展开,却是《四书》中《大学》一卷,然后立起身,躬身退下。 西展书官王家屏到讲座前,躬身(不跪)将讲桌上的书展开到同一页。 赞礼官又赞:“读书!”皇帝乃低头看书,读书官开始读《大学》第一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则近道矣。”连读十遍。 读书官读书时,众臣纷纷抬眼,用眼角偷窥皇帝表现。见皇帝低头跟着默诵,嘴角都露出笑意,仿佛舒了口气一般。 读书毕,讲官开讲。四书五经乃是这个时代的官员吃饭家伙事儿,每个字早就精研熟透,各类注解全部烂熟于心,讲起来毫不费力。 王希烈乃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三朝元老,在翰林院、国子监打滚多年,此时开讲真个是舌灿莲花,天花乱坠,却又能深入浅出,充分照顾到皇帝的接受能力。 讲了半刻,另一个讲读官丁士美又结合这段书讲历史典故,也是紧扣主题,用具体事例论证书中的微言大义。 朱翊钧端坐静听,目不斜视。他身体原来的主人其实早已会背诵四书,但对其中的微言大义不甚了了,今日以一个后世成年人的思想再次接受古代的教育,对《大学》中的哲学思想与后世所学对照,理解的深刻程度却要远远超过殿中所有人。 第一段讲罢,王希烈躬身问:“皇上可明白了?” 朱翊钧肃容答:“朕知道了。” 于是赞礼官再喊读书,读书官又将《大学》第二段读了十遍,两位讲官又讲。 待第二段讲罢,朱翊钧插话道:“此处朕有疑。” 两位讲官和众大臣尤其是侍班翰林们均是一振,这经筵礼仪繁琐,所讲内容却是他们都烂熟于心的,众人见皇帝聪敏好学,开始时还因帝统得人而激动了一会儿,后来基本上全体魂游天外去了。 忽然听得皇帝有疑问,全体像抹了神油似的立马精神了——原来,这些侍班大臣并不是摆设,一旦主讲官所讲内容皇帝没听明白或不满意,侍班可以出列加以解说的,在这个场合表现一下,就有可能“简在帝心”。一个个目光炯炯,都等着皇帝提出问题。 “格物何解?” 殿内诸臣喜形于色,《大学》一章,难点却公认在“格物”,自董仲舒以降,郑玄、司马光、程颐、朱熹,正德朝的王阳明均为儒家宗师,对此解释却莫衷一是。 皇帝提出这个疑问,说明是做到了“有所学、有所思”,真真是“圣学缉熙,骏烈增光”了。 刚才王希烈二人已经讲过了格物,当然是按照朱熹的注解讲的(官学正宗),格物乃“穷尽事物之理”,却因为时代局限讲不到事物之理的内涵,只在事物所体现的“道德”上下功夫,却让朱翊钧不满意了。 未等讲官和众臣回答,朱翊钧道:“物有其故,实考究之,此可谓‘格’乎?大至天下宇宙,小至草木螽蠕,乃至士农工商兵诸事,此可谓‘物’乎?物在彼、故也在彼,何以格之?汝等为朕讲来。” 这句话包含了三问,第一问是说“物”(被研究的对象)都是有有其客观规律的,我们实实在在的研究它,这个研究就是“格”吗? 第二问是说被研究的对象包括什么呢?第三问是说,被研究的对象是客观实在的,其中的规律也是客观存在的,我们怎么研究?用什么方式去研究呢? 如果刚才群臣喜形于色乃是因为皇帝有所学有所思,此时却感到有些惊悚了。一总角小儿,问出儒学中近乎道的问题,给大家的感觉已是多智近妖了,翰林编修中几个腐儒免不了暗思“圣聪天授”乃至激动到热泪盈眶,但能进殿中为重臣的,却没有一个是情商、智商在水准线以下的,不免怀疑皇帝在准备经筵的时候,有人给他准备了这样一个问题。 张居正居于文臣首位,抬头看向对面内臣首位的冯保——却见冯保也是张大了嘴巴,一脸疑惑,满脑门大写的懵逼。 群臣心中百转千回,脑海思索着各种可能性不提,皇帝对面的两位讲官却有些蒙了。 关于皇帝所问的问题,这两位平时在钻研经书的时候尽管有所思考,但都服膺朱熹的解释,——不服也不行,考试时不填正确答案不给分。突然被皇帝问到如此深刻的问题,且皇帝还给出了范围——对“格”和“物”都作出了具体定义,这tmd怎么回答?标准答案皇帝“有疑”,其他答案尽管也知道,但经筵上谁敢乱说?立刻满脑门大汗,哑火了。 展读官罗万化乃隆庆二年状元,刚入大明官场四年,乃新嫩一枚。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见讲读官哑火,忙躬身奏道:“回皇上,知在我,理在物,此朱子谓‘主宾之辩’也,正合皇上适才所言‘格’与‘物’之要旨,另朱子云‘格为至、为尽,’格物者,穷尽物理者也。” 众臣一听,均暗中为罗万化竖起大拇指。 罗万化既回答了皇帝的问题,避免了冷场,又轻轻拍了皇帝的马屁,说朱子注解符合皇帝的定义的要旨,而且提供给皇帝的答案并没有脱离考试大纲,真不愧状元之才也!居首位的张居正连连注目罗万化,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欣赏之意。 朱翊钧刚才见讲读官哑火,不禁有些着急,深怕自己搅乱了经筵,见有人回话,心中甚喜,脸上露出笑容,道:“汝何名?居何官?” “臣罗万化,现为翰林修撰。”罗万化声音都颤抖了。 这天下读书人为何愿为京官,小新嫩为何愿为翰林展读、侍讲等天子近臣?看罗万化就知道了,天下的官儿成千上万,如罗万化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能让皇帝知道名字的有几个?今天回答了皇帝的一个问题,名字就挂上号了——就算现在是皇太后秉政,但他罗万化还年轻,等得起! 朱翊钧见他激动,笑道:“汝说的对,只不过穷尽之法可有所思,所得?说与朕听。今经筵,可尽展所学——诸卿有所思所得,朕一并听听。” 罗万化等人这个激动,皇帝真“圣聪天授”啊,知道我们这些讲读的有顾虑,只能给您提供标准答案,因此让我们表达个人观点——尽展所学么,老子学了这么多年,不就为这个高光时刻么! 罗状元立马开始审题:皇帝给出了“格”与“物”的定义,此为题干,问“如何穷尽”,此为题意——他脑子转的甚快,不到一息之间,就朗声回答道:“臣以为,物之理非格之不可得,何以格之?需质测之,比如欲得物之轻重,称之;如欲知物之长短,量之。而后可知也。” 罗状元刚回答完,翰林王家屏也回奏道:“此物之性,非物之理也。如欲明物之性,称之量之可也,如欲明物之理,需先正己意——朱子云‘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可见这理之所得,非一日之功,必先修正身心,正明心意,才能捍御外物之扰,得贯通之功。” 这两位带了头,殿中有上进心的臣僚和翰林侍讲们俱都发言,或正面回答,或攻驳他人,一时间说个不了。 朱翊钧见气氛起来了,笑眯眯听着,偶尔插几句言,把大家往“物界为实在,需分门别类的穷究其理”这个方向引导,倒也说的热闹。 赞礼官见时间不早,以目视张居正,见居正点头。奏曰:“皇上,该讲《尚书》了。”众人这才住嘴。 讲《尚书》的却是另外两个讲读官,分别是礼部右侍郎陶大临和右侍郎兼祭酒汪镗,朱翊钧认真听了,没再出幺蛾子,清清静静的。待赞礼官赞道:“讲读毕,赐筵。”众人才发现时间已过了午时。众臣谢恩毕,又按照赐筵礼制拜舞一番,用了宴席,领了皇家金银、彩缎、绢等赏赐有差,方散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三章 经筵(中) 经筵散罢,却余音袅袅。众臣见了皇帝天资聪颖,所思所问近乎大道,个个抚额称庆,曰帝统得人。 有那心思重的,不免细细琢磨皇帝片言只语所流露出的观点,暗暗寻思得个便宜机会投其所好。 内阁首辅张居正回到内阁签押房,寻思半天不得要领。要说皇帝是受人指点,看着却不像,因为皇帝后来插话应无人指点,而浅浅几句,却思维缜密,看来这书是读明白了。 这大内之中,皇帝一言一行俱在自己这个帝师和大伴冯保眼皮底下,何时皇帝圣学精进若是? 作为一个士大夫,皇帝懂事早是好事,张居正只有感到高兴的份儿;而作为要展布大计的权臣,皇帝懂事早却是压力了。如果皇帝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施政不免平添了一份可能的阻力。 张居正纠结了一会儿,又想起了近期的‘王大臣案’,一阵头疼。于是叫了亲近人来,嘱托了,交代其约冯保夜里到相府密谈。 这边朱翊钧却仍处于参加了重大政治活动的兴奋之中。不过他多年公务员的历练,城府较深,未喜形于色罢了。 回到后宫,侍奉李太后一如往常。早有耳报神通报了皇帝在经筵上的表现,李太后闻之大喜,重赏皇帝身边的随侍宫人,又对皇帝勉励有加。 见她容颜甚喜,朱翊钧趁机道:“太后,皇儿近期读书有所精进,俱是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却无人商量其中的道理,张先生、申先生、吕先生等教的甚严,公务又多,皇儿不敢以课业多烦先生。——” 见李太后颜色没什么变化,大着胆子问道:“可否在勋贵、重臣之家择一些比皇儿年龄稍长些的品学兼有的少年,为朕伴读?砥砺之间,皇儿也可有所进益。” 李太后听了变色道:“皇帝要学习,哀家本不该拦着,但你如今贵为皇帝,饱学者有翰林,善治政者有张先生,宫内还有个冯保,这些人不够你交流、学习的?弄些少年,与你同学,皇帝将来如何用他们?岂不闻‘近之不逊’的道理所请不许!” 朱翊钧听了李太后的一番话,除了有些许失望外,对万历时期的“政治铁三角”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此时帝国的最高权力并未掌握在皇帝手中,而是通过太后、冯保、张居正这互相信任的铁三角总摄大政。其中,李太后为最高权力的授予者,在三角中居于吃人奶不长个子,朱翊镠反问朱翊钧吃什么长个子长力气,朱翊钧沉吟了一下,说道:“母后适才说牛乳,牛乃牲畜中气力最大的,吃牛乳长力气,还能强壮身体——以后我和弟弟一起喝,可好?” 随即望向李太后,问道:“母后,你看可行否?” 一碗牛乳的事儿,李太后没有不听得道理,随即吩咐下去,日后每日给皇帝和潞王进一斤牛乳。两个公主听了也要,李太后也都应了。 朱翊钧不知道明代人是否把牛奶当做常规饭食,见公主们也要,才知宫中确实没有。 说话间,他细细打量了永宁公主,见其身量未开,但眉眼间确是个美人胚子,不由得暗恨冯保。 他自后世来,知道后来永宁尚主的时候,因冯保收受贿赂,竟将永宁许配给一个身体孱弱的痨病鬼。驸马婚礼上就吐血昏迷,永宁成婚两月守了寡,没几年郁郁而终,死的时候竟然未经人事,可以说悲剧至极。——冯保之跋扈可见一斑。 既然已经知道了此事,朱翊钧自然会让这悲剧不再发生。 由此他暗思铁三角三人组——李太后因有孝道在,不能忤逆其意,且李太后深宫妇人,诚信礼佛,并无武则天那样的野心,放权张居正不过是因为她最省心罢了; 张居正大改革家,正要得力大用,但要限制他的跋扈——唯有冯保一环最弱,所依仗者不过是李太后宠信,自己把他敲掉,对国政影响微乎其微。 而冯保一去,张居正只能依靠“早慧”的自己展布改革大计,庶几可将后世的治国理念慢慢熏陶给张居正,让这老大帝国尽起沉珂,焕发生机。 细细思索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计划可行。朱翊钧收拾了心情,在太后寝殿又消磨了一会儿时间,就告退回寝宫去。 李太后道:“皇帝今日经筵乏了,早些入寝。”看模样想说句什么,想想却又没说,只是吩咐了皇帝身边一个姓殷的老太监叫殷祥的,以及服侍皇帝的宫妇徐氏、小内监张诚等要按时服侍皇帝入寝的话。 因怕张诚年纪小,不稳重,李太后又格外严厉的说了殷太监几句,这才让他回去了。 殷太监、宫妇徐氏、内监张诚等服侍着朱翊钧步行回宫,尚未到时,就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秉笔太监张宏、张鲸在殿门外候着。见皇上驾到,忙大礼参拜。朱翊钧调整心绪,笑道:“大伴来了?” 冯保胖胖的圆脸上永远挂着可亲的笑意,口中一堆颂圣的话儿喷薄而出,将皇帝在经筵上的表现夸得没边了。朱翊钧听了几句,不置可否,率先进殿。冯保见状,脸上浮现出迷茫之情,轻轻掸了下蟒袍,也和张宏、张鲸进殿。 及进殿中,见桌上放着一堆司礼监批红的题本,朱翊钧一愣。说道:“这些不都是你等批过红的?拿来作甚?”冯保笑道:“回皇上话,臣等见皇上在经筵上出口成章,圣学日渐日新,有心让皇上先熟悉下政务,因此秉明太后,自今日起,在乾清宫批红——也是让皇上早日熟悉国事的想头。” 朱翊钧心中一动,笑道:“朕方才自太后宫中来,太后并无此语。” 冯保也是一愣,他今日见皇帝在经筵上出口成章,片言只语中流露出较为成熟的思想,内心高兴之余又有害怕大权旁落的惶恐。去年他刚联合张居正把前首辅高拱放倒,以顾命身份掌印司礼监,半年时间不到,已经迷醉在巅峰权力之中。 今日见到皇帝聪慧如斯,不免和张居正一样陷入了一种纠结。他虽然自小在内书房接受了完整教育,却没有张居正的城府,也没有士大夫的操守,所关注的仅仅是自身的权力罢了。 在散朝后寻思半天,冯保想出了一个“预先取之必先予之”的主意,就是让小皇帝先看看这政务是怎么办的——以他对皇帝的了解,当皇帝知道了批阅奏折是如此辛苦的一件事情之后,未必能够长期坚持下去,到最后批红权还是要回到他手里。 一旦成例,皇帝成年后也有可能充分放权与他,如此方可高枕无忧。因此,他兴头头的禀明太后,要在乾清宫批红,太后虽觉有些早,但母爱还是有些盲目,内心中不免有些期盼,就允了。 冯保却不知这“批红心理阴影计划”正中朱翊钧下怀,也未想到太后没有嘱咐皇帝。朱翊钧见他愣住,就对身边小内监张诚说道:“你去太后处问问,太后今日可有如此安排?问明白了回话。”张诚应了一声去了。 朱翊钧为何如此做?朱翊钧刚才在太后寝宫看出太后欲言又止,当时不明白,现在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太后此举的意图——和冯保一样,都是试探自己。而自己用张诚表明,自己并不敢独断专行,会事事禀明太后方才施为,就如同刚才在太后寝宫中要牛奶的事儿一般——事虽小,自己也无意专行。(ps:以后尽量少言语分析,有凑字嫌疑,请读者自行解析人物心理活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四章 经筵(下) 朱翊钧换了常服,改穿便服。同时吩咐宫人给三位大太监赐了座。 冯保等三人谢了恩,方才落座。张宏、张鲸都是屁股偏在小杌子上坐着,双腿随时准备着站起来,冯保却是稳稳当当的正坐。 待坐定了,又指挥小内监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边说道:“皇上寝宫地龙烧的热了,需多放几盆水,免得皇上燥热——”说完起身,又给朱翊钧张罗茶水,一副闲不住的样子。 此类行为乃是他平时做惯的,自己并不以为意,但换了灵魂的朱翊钧对比二张的作为,却甚觉刺眼。 乾清宫总管曹太监笑道:“冯公公且宽坐吧,您老人家忙于国事,这点子事情我们自己做——总管您陪皇爷说话儿。”朱翊钧也道:“大伴安坐。”冯保这才又坐下,内监奉上茶来。 二张均低眉顺眼,一声儿不言语。冯保看着朱翊钧,笑着说道:“皇上真是长大了,想起皇上把奴婢当大马骑的时候,这才几年?今日经筵之上,皇上语惊众臣,奴等看见了真是欢喜,老皇爷在天上看见了,也必是欢喜的——”说完红了眼圈,几乎要滚下泪来。 朱翊钧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也回忆起幼年时光——却像隔了层涂油的纸似的,仅剩下一团晕黄的暖意,具体情形却记不起来了。强笑道:“此前多有累大伴,皇考以国事托付大伴,大伴还要精诚报效才是。” 冯保闻言,忙起身叩拜下去,口中道:“皇上不以臣驽钝,臣敢不纯心报效,竭尽努力!”朱翊钧笑着点头,叫他起来。耳听他一会儿奴婢,一会儿臣的自称,心中却烦躁的很。 说话间,张诚回来了。传达太后口谕道:“皇帝年纪小,虽在乾清宫批红,但不可劳累了,冯保等悉心教导几件事罢了,不可事事请示,免得皇帝劳心。”朱翊钧肃立,冯保等人跪着听了。 有了太后首肯,朱翊钧吩咐搬三张椅子来,东西相对放在桌案前头,让冯保等人坐着办公。 宫内自有明黄垫子的龙榻,放在桌子后头,朱翊钧对着冯保等坐了,慢慢喝茶吃点心,翻翻书。又让人拿字帖来,练些大字。 这些奏章都被司礼监众多內官按照轻重缓急分类好了,冯保等人做惯了的,拿着朱笔批的飞快。凡张居正贴黄的一律首肯,属于吕调阳的,几人看得稍微仔细些。待批了一会儿,冯保拿出一个奏章来,先读了一遍(免得皇上累眼睛),却是江西巡抚报上的年终总结题本——非紧急公务,折子在路上走了近两个月,让朱翊钧明白了这帝国的广大,信息传递的速度。吕调阳的贴黄写的是:“知道了。”冯保代替朱翊钧批示却是:“知道了,尔新任巡抚,寻些妥当人幕僚,这题本到朕处已是二月初二。司礼监掌印冯保代笔。” 朱翊钧闻言不由得笑了,心说这冯保还有些小幽默,语带调侃涮了新巡抚一把。——这家伙没经验,本来十月底要发出的题本年前才发且未发加急,忽略了距离因素。 待这个题本处理完,冯保继续批别的题本,偶尔拿出来教导朱翊钧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虽然事儿小,但有些奏本写的又臭又长,也难为内阁和司礼监诸人一个个看将来还不生气。朱翊钧注意学习批红的语气用法,学的飞快。 因天色近黄昏,宫殿内光线逐渐昏暗,曹总管吩咐掌灯。待宫灯挂起,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点上,殿内明晃晃的,曹总管又吩咐传膳。朱翊钧用毕晚膳,离席后说道:“大伴每过来吃饭吧。” 冯保等人依礼说道:“奴等不敢在皇上面前用饭,恐污圣目。” 朱翊钧被这礼制烦透了,说道:“你等自在吃饭,朕去殿外消食去,待朕回来,再看。”说完带着张诚等,披上大氅出去了。 这皇帝在宫中走动,众人忙众星拱月般围了过来,掌灯的、拿热水的、拿手炉的、拿大毛衣裳的,俱由曹总管分派。这紫禁城朱翊钧前世来过两次,也没什么好逛的,低着头走路。因乾清宫大,转了三圈,身上微微出汗,方回殿中。 再次回到殿中时,时间已近酉末(十九点),冯保等人已用过饭,仍在批阅奏章。朱翊钧仍到榻上坐了,拿起冯保等人批过的题本乱翻。翻了一阵,又扔在桌上,打了个哈欠。 冯保心中暗喜,乃奏道:“太后让臣等勿事事请示,以免扰皇上休息,今日是否到这里?臣等仍回司礼监批红。”朱翊钧见麻痹了他,也装出无聊的样子,点了点头。 冯保回到司礼监值房后,简单交代几句,便出宫回他在京城外宅中。 外宅由一个叫徐爵的管家打理,冯保回家之后稍作洗漱,在徐爵的帮助下换了衣服,粘上假须,坐上一顶青呢小轿,直奔京城有名的酒店“太白居”而去。 进了太白居,徐爵带着冯保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冯保和徐爵分开,从院子里一条夹道中走出,出了夹道,又有一座绿呢轿子等在胡同口,冯保上了轿子,轿夫抬起了,又奔虎坊桥张居正宅子而去。 张居正在书房办理公务,听管家尤七说冯保来访,知道是白天的信儿冯保收到了,连忙出迎。两人见了礼,张居正称冯保“双林公”(冯保号双林),冯保称张居正“江陵公”,二人不仅平辈论交,言语之中,张居正对冯保甚至有些若有若无的谄媚。 两人进了书房落了座,张居正屏退左右,将珍藏的多年的密云龙团拿出一块来,所谓密云龙,宋朝即为皇室独享的贡茶。冯保身上有几根雅骨,见居正泡茶手法娴熟,笑道:“相公好福气,这茶难得。” 张居正笑道:“此茶双林公没有?” 冯保道:“江西巡抚去年解押贡茶进京,我得了三斤却是新茶,江陵公此茶是老茶,最是难得。” 张居正道:“此乃恩师华庭公(徐阶)所赠,双林公喜欢,叔大当赠公。” 说话间,张居正泡好了茶,倒入了两只梨花盏,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相视而笑,举杯品茶。 边喝着茶,两人就近期朝廷上的大事交换了几句意见。二人均是顶尖的政治家、文化人,说话毫无村俗,三言两语就讲完一件事,接着讲下一件。 待朝中大事讲完,张居正站起身,将窗子推开。冯保也走到窗前,见窗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天边新月如痕,被张府廊下挂的灯火映的快看不见了。 张居正小声道:“圣上今日经筵,语惊群臣,真乃天纵之资也。” 冯保道:“诚如是,今日我也甚是惊讶,上旬我考了圣上几句四书,虽能背,却也在懵懂之间——短短几日,何以圣学精进若斯?”又将自己禀报太后让皇帝批红的事儿讲了。 张居正浓眉挑动,手扶长髯,目视冯保,道:“圣上今日所言,宫中可有人教?” 冯保坦然笑道:“我正想问相公,给皇上做老师的,可不是内书房的人……” 张居正闻言,沉吟道:“皇上开了窍,也是列祖列宗的福气,双林公既已禀告了慈圣,让皇上批红,那还是继续下去的好。”说完,自嘲的一笑。 冯保见张居正首肯,心中甚喜,对着东方拱手道:“陛下若能勤政如太祖、成祖,也是我们臣子和万民的福气。”说完也是一笑。 随后,张居正不关窗,两人又议了一会儿王大臣案。见天色已近深夜,冯保这才告辞,张居正将珍藏的密云龙送与他,两人作别不提。 次日,张居正会同成国公等人上表称贺皇帝御经筵礼成,在奏表中,张居正等除了一些颂圣的官样文章外,另奏道:“主上早岁励精,天纵多能,可试披览奏章,以学大政。” 李太后见张居正等如此奏报,甚是不喜,认为群臣在拔苗助长,传谕张居正等道:“皇帝年岁小,正要以国事累先生等,如何学得大政?所请不许,贺表另做才发邸报。” 又叫了朱翊钧来,嘱咐了他读奏章可以,每日不可超过五本,要多学多思,不要插手政事的话。朱翊钧听说,心中虽不喜,但面上并未流露异状。 李太后此人后世评价不一,有人说她有政治野心,类似于慈禧,也有人说她小门小户出身,最是喜欢占便宜,使唤人,没有大格局等等,以朱翊钧穿越两天来的观察情况来看。他觉得李太后并没有政治野心,因为她对国事几乎是不闻不问,所有时间除了抓朱翊钧的教育,就是礼佛,是一个愿意轻省过日子的女人。 这个时候的李太后想法应该很简单,我老李没啥文化,干不好,我也不愿意干;你这皇帝年纪还小,让张先生好好干,别添乱!至于野史之流说张居正和李太后有私情的,体验了两天礼制的朱翊钧简直不屑置辩。 朱翊钧回殿后静思,后世之人把封建礼教太不放在眼里了,古时女子接受的教育多是“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三纲五常自小儿熏陶、洗脑,真如人要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而然的认可。 从李太后的表现看,她对礼教格外看重,认为张居正、冯保等乃是自己的丈夫所选,按照三纲五常的道理,按丈夫意见办是没错的。至于高拱高胡子,虽然也是丈夫选的,但高胡子说:“十岁稚童焉可为帝”(张居正断章取义,有诬陷之嫌),这却是触犯了李太后的逆鳞,那是非打倒不可的。其他的都让司礼监和外朝去办就对了。 如此一来,虽然朱翊钧在经筵上表现惊艳,但是并未获得亲政的权力。经筵最直接的后果是朱翊钧的作息表增加了一项。原来的是每日早晨到两宫处请安;每月逢三、六、九(含十三、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共九天)参加一次如同木偶般的早朝;其余时间在文华殿学习四书五经和历史;下午写字看书,复习功课,陪两宫说话聊天或自由活动。自经筵后,其余的不变,增加了乾清宫看奏章一项。——还不得超过五本。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五章 抄经 虽未得到亲政权力,但朱翊钧也有意改善自己在早朝时的处境。 因朝廷上并未设帘,李太后是不参加早朝的。张居正虽总揽大政,却没法阻止他说话。因此经筵后第二日的早朝上,朱翊钧多次经过深思熟虑后偶尔发言答复早朝群臣的奏事,让群臣惊讶之余也无法就皇帝的处置发出哪怕一点反对的意见。 如是者几次,这皇帝如同吃了朱果,加了外挂一般的表现,外朝众臣无不惊异。惊异之余,不免担心皇帝这般早慧,差事若有不妥当之处,被皇帝挑出错来闹个没脸,却大大干碍自己未来的前程。 自此,重臣们竟一改颓靡之风,开始战战兢兢办差,让正在筹划考成法的张居正哭笑不得。 自朱翊钧穿越以来,忽忽十天转瞬即过。这些天以来,宫内宫外俱都称颂新皇聪颖早慧,诸多串门子的嫔妃、命妇等在两位太后跟前俱都称颂,陈太后笑眯眯照单全收,入冬以来的病都好了几分。 李太后的耳朵都要磨起茧子了,心中疑惑,也曾悄悄儿几次驾临皇帝寝宫、文华殿(进讲之所),见皇帝真个是和旬月前大不相同,每日循规蹈矩,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且思虑言谈周密详致,比先皇不遑多让。这还是朱翊钧苦苦压抑的结果,否则非闹出妖言不可。 李太后连着几日回宫后辗转反侧,一忽儿为皇帝早早开窍感到高兴,一忽儿怕他早早就这么聪明,可别招了天妒,夭折了,一忽儿又想起先皇来,不免珠泪暗垂。 寡妇的日子难捱,李太后几日来心思重,入睡后不免春梦、噩梦一起发作,忽然病倒了。她平日身体很好,突然生病,竟然表现的颇为沉重,每日只是昏昏沉沉。 秉政太后凤体不虞,乃是内外朝的大事儿。太医院最先行动起来,每日请脉、开药、煮药、调整膳食忙个不了。 朱翊钧也宣布辍朝、辍讲,除了尽孝子之责,进奉汤药侍疾之外,还每日诵经并抄写经书为太后祈福。 整个京城勋贵、大臣之家,有资格入宫探望的命妇免不了要入宫请安,并在各处庙宇进香为慈圣皇太后祈福。张居正、冯保等更不用说,日日默祷,祈求李太后早日病好。 二月二十,太医宣布李太后病体痊愈,并晓谕内外,众臣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李太后因几日来礼佛功课拉下许多,早早起来诵经,要补上功课。左右奉上皇帝新抄的《金刚经》一部,李太后翻开见墨痕中隐隐透出血色,心中疑惑,凑到鼻端一闻,竟有血腥气,大惊失色。 急召皇帝身边伺候的老太监殷祥、小内监张诚。殷祥年岁已高,耳朵也有些不清楚,太后问了几句不得详情,乃叫张诚细细奏来。张诚哭拜于地,奏道: “奴婢自懂事以来,未见诚孝如皇爷者。太后前几日凤体违和,皇爷每日奉汤药前,则先沐浴,并端正仪容,曰:‘母后违和,朕要整肃仪表,免得慈心忧虑’,及伺候完回宫,又茶饭不思,忧思反侧。自三天前,太后不见大好,皇爷跟奴婢要针,奴婢不知何意,就取了来交给皇爷。谁知皇爷竟以针刺左臂取血,奴婢阻止不得,皇……皇爷爷竟刺了三次,每次出血约三钱。用以研墨抄经,以期孝心感于天地,皇爷爷说:‘朕乃天子,如此天也能见朕之赤诚,必佑母后也’。”说完,泣不成声。 李太后听了,泪珠儿滚滚而下,喃喃道:“这不孝子!要气杀哀家不成!”深呼吸几口气,一手抚胸,戕指厉声骂殷祥和张诚道:“尔等见皇帝伤残肢体,如何不拦着些儿?要尔等这些奴婢何用?!” 张诚闻言抬头,将头上的小黄门帽子摘掉,露出脑袋上老大一块淤青,复又低头回奏道:“不干殷老公的事,是皇上不想惊动宫中,拉着奴婢屏退众人干的,奴婢这头也是为了阻止皇上磕的皮破血流,奈何皇上铁了心,奴婢不敢欺君……” 李太后见他对答伶俐,将事情奏得明白,气渐渐小了,这疼爱儿子,感念孝心的情绪却澎湃的不可抑制,低下声音道:“皇帝可起寝了?” “皇爷因太后痊愈,放松了下来,今日起的晚了些。奴婢等见皇爷几日没得好睡,今日就大着胆子没有叫起,才要过来奏明太后,太后就召见奴婢了。” 李太后听说,乃屏退内监,换了正装。随即携左右到乾清宫皇帝寝殿。早有小内监先走一步,告知路途之上不得出声。静悄悄到了寝宫,太后让众人在外候着,自己敛起裙裾,步入内殿。 到了龙床前,见小皇帝向床内蜷缩着睡得深沉,左臂搭在被子外。慈圣太后红了眼圈,颤抖着撸起皇帝臂上内衣袖子,见左臂肘弯处三处肌肤乌沉沉的,淤血尚未散去。再也忍耐不住,掏出帕子低声饮泣。哭了没一会儿,见皇帝身体一动,知道是要醒了,忙止住了哭,擦干了泪,静坐床边。 朱翊钧醒来,见太后坐在床前,吃了一惊。问道:“母后,您怎么来了?”又看向左右,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无。 “朱翊钧,你可知罪?”太后见皇帝醒来,凤脸含威,低声责问道。 朱翊钧脑袋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知道是自己苦心孤诣的事儿发了,却是自己料定的首尾,马上调整情绪。爬起身来,跪在床上问道:“母后凤体初豫,不可动气,皇儿做得不到处,还请母后明示。” “你如何残害肢体,让哀家伤心?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岂不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哀家这妇道人都知道的道理,你如何不知?”说着说着,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朱翊钧见她真情流露,心里暗暗感动。本来自己就要倾情演出的大戏,此时更注入了原有身体记忆中的感情,哇的一声哭道:“皇儿已经没了父皇,若没了母后,可怎么了?那我……那朕……我不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吗?母后,皇儿害怕啊!”说完,这些天强行压抑的一股思念后世父母、亲人的情绪涌将上来,由低声哭泣变成了大哭,眼泪鼻涕滚滚而下,抽抽噎噎的憋得满脸通红。 慈圣太后本就情绪激荡,见小皇帝句句真情,每个字都如刀子般扎在心上,不由得抱住朱翊钧,母子两个抱头痛哭。一个思念穿越后永不可能再见的父母,一个思念已经龙驭宾天的丈夫。这一哭,两个人哭的昏天黑地,一盏茶时方歇。 朱翊钧来自后世,这狗血剧看的多了,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见李太后还是哭个不住,扶臂劝道:“今日皇儿知错了,以后定然不这般做,惹得母后伤心……母后,快别哭了,若哭坏了,岂不是儿子的罪过?” 李太后慢慢止住眼泪,见皇帝小大人似的劝慰自己,露出笑容拿帕子先给皇帝拭泪,说道:“今后可还敢?再有一次,到你父皇灵前跪着去。” 朱翊钧也露出笑容道:“皇儿再也不敢了。”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内心中的坚冰融化了一般,母子连心的感觉在心中激荡,再无以往礼制束缚下的那种隔阂。 这父母生病,孩子刺血抄经的玩法,古已有之,但明代宫中少见。待到清代康熙朝九龙夺嫡的时候,众皇子将这一手玩的烂俗,康熙后来都不激动了。 朱翊钧这手也是从电视剧中学的,李太后头一回经历,十二分的感动起来,深觉自己虽然守了寡,但有了个孝顺的孩子,自己后半辈子终身有靠了。 而朱翊钧要除掉冯保,必须唤起李太后内心中的母子深情,一方面是要对冯保的圣眷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另一方面也是断了李太后对自己亲政的后顾之忧。如今看了,李太后入彀,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 母子两人又叙话几句,朱翊钧见慈圣太后双目红肿,哭得如桃子一般,就打开殿门,吩咐宫人入内,伺候两人洗漱。又让人取些冰来,用绸布包了,给慈圣太后敷眼睛。慈圣笑道:“皇帝如何知道这些?母后都不知道。” 朱翊钧笑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皇儿学习之余,也看些杂书,忘记从哪里学来。”沉吟了一下,又让宫人取些鸡蛋,珍珠粉、蜂蜜等物,找个银碗将珍珠粉、蜂蜜用蛋清和匀了,让慈圣太后半躺在床上,细细的敷在脸上。不到一刻钟,又命宫人拿水来,伺候慈圣洗了脸。 待梳洗罢,慈圣揽镜一照,见脸上光滑水嫩,眼圈周围也消了肿,惊喜道:“皇儿这法子也是从书中学来?母后却不信。” 朱翊钧笑道:“说起来母后可能更不信了……”左右扫了一眼,道:“你们退下。”见众人退下,又道:“都退出殿外十丈!” 见众人凛尊退下,才小声对慈圣道:“……御经筵那天前夜,皇儿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见父皇带我到一个像是神仙所居的地方,又让孩儿拜了四位老师,如同那黄粱一梦般,孩儿跟着老师在那神仙居所经历了诸般奇事,醒来后就如同开了天窍一般,明白了许多道理……” 见太后眼睛越挣越大,朱翊钧笑道:“此事朕身边人都知道,醒来时,皇儿还迷怔了好一会儿呢。”顿了顿又道:“大伴也知。” 慈圣听说朱翊钧梦见先皇,先是伤怀,后是半信半疑,见他说的肯定,就到殿门口叫张诚进殿来。张诚不明所以,只听慈圣太后问道:“皇帝御经筵那天,起寝时可有异状?” 张诚回奏道:“禀太后,经筵那天,皇爷起寝时,精神恍惚,竟似不认识我等,反问奴婢‘这是哪儿’?奴婢等要传太医,是冯公公拦住了。皇爷见了冯公公,才回过神来。因皇爷一切如常,就依了皇爷的意未禀告太后,免得慈心忧虑。” 李太后听了呆住。因信佛,她最是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强忍住让张诚退下,却又滚下泪来,道:“皇帝孝感天地,必是先帝不放心你,才……才入你梦中,又……又请了神仙来教导你。” 想了想又问:“师傅们教的东西可都记住了?” 朱翊钧见她认可了先帝入梦之事,心里松了口气,笑着回道:“如同孩子自小儿就会一般,竟不知所学何来?师傅们跟我说道的话儿却全记不清——” 李太后听了插言道:“无字真经,才是真经。”朱翊钧暗喜她捧得好哏,笑道:“这便是了,却又记得几位师傅的形貌,一个姓马,满脸大胡子,一个姓恩,也是大胡子,另两个一个姓毛,一个姓邓,却都是没胡子的。” 李太后听说,连着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因听皇帝说的有趣,笑道:“姓恩的却也少见。”朱翊钧早有准备,笑道:“是少见,但《百家姓》中也有。本朝正统年间鸿胪寺原来就有个官儿姓这个姓。” 太后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想起了皇帝这些天突然圣学精进的事儿来,这下全部都对上榫头,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迟疑了下又问道:“先皇可曾说些什么?” 朱翊钧已经完成了计划,不忍再欺她,乃笑道:“父皇只是慈祥的摸了摸孩儿的头,不曾说什么。”李太后听了,若有所失。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六章 游宫 两人叙话间,司礼监来人催促皇帝,说准备着到文华殿进讲。李太后因与皇帝说的高兴,乃道:“今日皇帝乏了,通知外头免了进讲。”这却是自朱翊钧懂事来第一遭儿,可见李太后虽然严厉,但对于亲情的渴求与一般人无二。朱翊钧自无不可,笑道:“这可有一大段空闲了,不如今日陪母后游宫可好?母后凤体初豫,走走路也好松乏些。” 李太后喜滋滋应了,两人先到陈太后处请了安,用了膳,就联袂在宫禁之中游玩起来。两人自乾清宫后殿出来,不坐步辇,沿着紫禁城中轴线向御花园走去。因皇帝未大婚,宫内所居都是隆庆皇帝留下的嫔妃。母子两不欲惊动过甚,安排了人前面净道,所过之处都静悄悄的没一丝喧哗。隆冬之际,些许薄雪覆盖在巍峨的宫殿之上,宫内虽花木调零,收拾的却干净,疏阔俊朗,别有一番风味。两人和随行人等都穿了大毛衣裳,被冷风一吹,都觉得神清气爽。谈谈讲讲,随意而行,享受着难得的天伦时光。正游到高兴处,却见司礼监掌印、御马监奉御等宫内大珰联袂而来,原来是冯保等听说皇帝母子游宫,岂可不到眼前凑趣儿? 李太后对冯保甚好,见他来了。说道:“你司礼监的事儿繁多,到我们母子跟前凑什么热闹?还不去忙你的去!”冯保大礼参拜,起身舔着脸笑道:“太后可怜可怜奴婢罢!难得太后和皇爷有心游宫,也让奴婢等松乏半日。”说完,跪着捧起一个托盘,进奉两个物件,却是一个镶着金丝的木陀螺,边上放着两把小鞭子。李太后眼睛一亮,看着皇帝,笑而不语。 朱翊钧心思一转,笑问道:“这是何物?”李太后见问,失笑道:“可怜我的儿,这般物儿都没玩过,这叫冰陀螺,在冰上用鞭子抽它,转的好看。” 朱翊钧笑道:“何处有冰?大内也没有河啊?为了这个莫不成要到西苑去?”冯保笑道:“回皇上话,宫内是有河的,在武英殿那边——”听冯保接着说:“今年天气冷的很,奴婢等带了水来。”说完,吩咐小太监们找了块宽敞地方,将铜盆内的水泼了个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哪用上半刻钟,就结了一层薄冰。又有内监在冰的边缘铺上一层黄土,防止滑倒。冯保又指挥内监竖起明黄帷帐,请太后和皇帝进去换了防滑的靴子。 朱翊钧何曾未玩过陀螺?前世小时候早玩的厌烦了。只是见李太后有意,装作不认识凑趣罢了。李太后小时候虽然玩过,但早就忘了玩法,有那玩过的小太监先将陀螺转起来,母子两人上去抽打。玩了一阵,朱翊钧见陀螺倒了,顺手拿起来卷在鞭子上,手腕一抖,陀螺儿又转起来,却将李太后、冯保等人看呆了。冯保刚要拍马屁,却见朱翊钧捡起陀螺笑道:“这陀螺转起来不倒,却有其道理在,今日要按照先贤的教诲,要格一格了。”说完,拿起鞭子在黄土上画了个简图,装作深思的样子不语。 李太后见状笑道:“皇帝可格出什么来?”朱翊钧就等她这一声儿,忙笑道:“皇儿这些日子格物已有所得。今日母后不嫌烦,跟母后讲讲。”说完,让小内监拿几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一根棍子、一根绳子、一个秤砣过来。李太后入王府十五岁入裕王府,至今已经十三年,一直难得有松乏的时刻,此时放下心思,有了些小儿女的心态,见小皇帝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格起物来,只笑着看他。 一盏茶工夫,小内监将皇帝所要的东西带到。朱翊钧将木棍横放,命令两个人把着木棍的两头,先做出了一个横杆,离地约三尺。用绳子拴住秤砣,绑在横杆之下,变成了“t”形,如同一个钟摆。试了试高度,朱翊钧将方木盒放在冰上。拉起秤砣,对李太后道:“母后请看——”将秤砣松开,秤砣做了一个典型的钟摆运动,正正的击在木盒之上,将木盒从冰面这头击到另一头,遇到黄土方止。然后朱翊钧换了个地方,将木盒放在无冰的地上,把秤砣拉到同样的高度,击那木盒,木盒走了很短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李太后茫然道:“这冰甚滑,这才让这木盒走的远些,皇帝格出什么来?” 朱翊钧笑道:“母后明鉴:假如这世上有一种平面,比这冰还滑万倍——这木盒不是一直要走下去?” 李太后道:“那有如何?这世上哪有那样的冰?” 朱翊钧眼睛扫了一圈,见冯保在内的人等都是一脸懵逼,笑道:“母后再细想一层,这自古而来,人都说,这万物都是静止的,要想让它们动起来,却要给它一个外力,或推它,或拽它,却未深思一层,这物本来是要一直动的,不过是有摩擦之力把它束缚住了,而这摩擦之力与物的表面粗糙程度相关,如这冰、黄土、和地面一般。” 李太后继续懵逼道:“这又如何?这与陀螺不倒有何关系?” 朱翊钧笑着解释道:“母后且看,这陀螺在冰面上转,却是因为陀螺这个尖受不得大的摩擦之力啊。”李太后这才恍然,却又问道:“可这有什么用呢?” 朱翊钧笑道:“朕格出万物本来是要动的道理,用在治国上,却是知道了,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不可能静静的听从皇帝摆布的,皇帝要找出它们运动起来的道理,或引导它们走向正道,或加大束缚他的力量不使它走上邪道,总要因势利导,而不能用一个框子套住它。” 这番邪说,后世的牛顿地下有知,棺材板都得崩开。却听得李太后双目异彩连连,连声感叹,连同周围这些大太监也称颂不已。却见皇帝继续说道:“这些道理格出来,不论治国,就是经世济用也有大用。”说完,让两个内监抬高横杆,对李太后说道:“太后且看——”他将秤砣拉起后一松,秤砣在横杆下摆动起来,“皇儿以自己呼吸定时,发现这秤砣摆动时,摆动幅度大时,摆动的快,幅度越来越小时,摆动的慢,无论快慢,摆动一周竟然时间相等。”李太后不信,朱翊钧做了几次,李太后亲自验证了,这才确信。笑道:“皇帝这心思也忒细些了,只是这如何经世济用?” 朱翊钧又将横杆放低,将绳子往上系了好多,一松秤砣,秤砣摆动明显加快。 “朕格这秤砣,发现它的摆动一轮所用时间与绳子长短有关,且只要绳子等长,摆动时间不变——用着这道理,如果设计出一种装置,可用来计时,应比现在的时漏要准的多,这就是经世济用了。母后请看——”用木棍在黄土上画了一个后世座钟的图形,又画了一个钟摆的样子,笑道:“母后,朕想这后宫用度匮乏,又不能管外朝去要——若找些高手匠人,将这时钟设计出来,镶一些珠宝玉石之属,行销天下,只此一项,获利当不下数十万。” 李太后听了笑道:“这想头却是错了,皇帝家如何与民争利?这个却使不得。” 朱翊钧肃容回道:“母后,朕并不敢与民争利。只不过,宫中用度,却是取之于民的。这段日子查了一下,仅茶叶一项,去年贡茶就有八万多斤——”李太后张大嘴合不拢来:“宫中如何用这许多?” 冯保听了,额头见汗,躬身奏道:“太后,确如皇上所言。然则并非宫中尽用,光祿寺、户部、南京都要用些,或用于祭祀、或用以赏人。” 李太后不悦道:“岂有此理!记得先皇说过,每年所取地方贡茶,进项为一万四千斤,哀家计算用度,这祭祀、赏人都计在内,也以一万四千斤为限,这八万斤如何来的?如何用的?你去查明白了,如实奏来。” 冯保心中暗暗叫苦,后悔来太后跟前凑热闹,赚了个烫手差事。却没奈何,躬身应了。 朱翊钧笑道:“太后不必叫大伴去查,这宫中所费,其中猫腻甚多,都翻起来,却不好看——”冯保松了口气,又听皇帝说道:“朕查阅农书,这采茶之时,正是农忙时候,为了这采茶,也误农时。朕估摸着,民间应苦于贡茶久已。这座钟么,却是有钱人才买得起的。若卖了这座钟,从富人处取得银子来,以后索性不必让民间贡茶了,宫中直接采买就是——就算宫中用两万斤尽数为好茶,所费不过十万,这座钟所得之利,也敌得过了。如此一来,民间想必称颂。” 李太后本为小买卖家人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对这商贾之事并不排斥。虽然觉得朱翊钧做小儿语,但她今天心情甚好,就问道:“如果找人做来,需所费几何?多长时日?” 朱翊钧前世干税收征管时,甚是卖力,企业没少去。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参观的座钟工艺品加工厂的记忆,笑道:“朕近日也思得一机关,叫做擒纵器。”随手在地上画了几笔,道:“安上这样的机关,做这座钟,旬月可得。若能大规模制造,要各地镇守太监都开皇店,专卖这座钟。” 李太后深宫妇人,对这格物致知的道理不甚了了,也不知这座钟设计思路的难处,听了皇帝的话,除了觉得他聪颖外,没有旁的感觉。冯保等大太监却是有见识的,此时已经是目眩神迷,被皇帝唬得都愣住,马屁都不知怎么拍。冯保定住神,硬生生凑话道:“皇上,这东西一到市面上,必有仿制的,利却薄了。” 朱翊钧听了,小小脸庞上双眉竖起,道:“朕亲自设计的东西,刻上内造字样,谁敢仿造?”冯保想想也是,这各地镇守太监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这正正当当的为皇上做生意,各地乡绅谢天还来不及,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仿造?小民没那个财力,想仿也仿不了。 几人说笑几句,冯保算是怕了皇帝,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来让他揽上一身骚,寻个由头告退了。李太后见皇帝思路清奇,做事说话再没有一丝稚气,心中若有所思。吩咐了随行人员给皇帝找那机关巧手,就不再言语。两人游兴已尽,相携返宫。及到了皇太后寝殿,李太后道:“皇帝随哀家进来。”又吩咐众人道:“你们在外头候着。” 朱翊钧跟着李太后进殿。因为两宫的炕都盘好了,李太后在炕上坐了,叫朱翊钧也上来。朱翊钧眼睛四下里一扫,笑道:“朕站着,母后坐。”就在炕边立着。 李太后沉吟一下,问道:“今日皇帝说这个‘格物’,甚是奇巧,不像是读四书的老先生们能教出来的。可是梦中的老师们教的?” 朱翊钧回道:“这个却是不记得了,只是自然而然的想到这些。”这说谎话要有技巧,朱翊钧此前的谎话编的甚好,需要解释的不多,却可生发出无数可能,让李太后自行脑补。 李太后又沉吟一下道:“皇帝今日跟母后说起贡茶、民生等情状,可是想着要亲政?” 朱翊钧见问,抬头看了李太后一眼。见李太后面无表情,眼神也未流露出什么情绪,略一沉吟,回道:“不敢欺瞒母后,朕确实有些想头,想要施展一番。但朕毕竟年幼,却——”未等说完,踮起脚尖,疾行几步来到殿中一处帷幔之后,猛地一掀,揪出一个小内监出来! 李太后吃了一惊,几乎仰倒。见那小监,却是在宫中服侍自己的叫做小德子的,因猝不及防被皇帝揪出,唬得跪伏于地,抖衣而颤。 李太后刚要问皇帝为何如此,猛地反应过来,气的满脸煞白。这双眉眼瞅着竖将起来,大怒道:“本宫与皇帝说话,你这奴婢竟敢偷听!意欲何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七章 侧击 小德子张口结舌,一声也答不出,只是砰砰磕头。朱翊钧神色如常,来到李太后身边,柔声道:“母后无需动气,这等奴婢,打杀了便是,您可要注意凤体。” 李太后见他神色坦然,心中一动,又添疑惑。问道:“皇帝早料到此节?” 朱翊钧淡然道:“自古以来,这权臣、內相等人为了解当政的心思,无不买通或威逼我们身边的服侍人等,获得只言片语,迎合母后与朕的心思,以逞其欺上瞒下的勾当。这等事不奇怪——前几日,朕的寝宫也揪出一个,被朕发作了,因母后违和,就没来禀告。” 俗话说:常见天子也平常。这皇帝身边人等,初服侍时,都认定皇帝乃半神之体,与常人迥异。 服侍惯了,却发现皇帝也拉屎、撒尿、放屁,与自己一样,除了多了个话儿,也没什么特别。这恭敬之心也就消减了,敬畏之心比外臣要少许多。因此有内监之属偷听大政,有选择的换取利益,也就不足为奇,只是因惧怕宫内法度森严,不敢过分罢了。有明一代,除了皇帝讲话时多加小心,明令屏退服侍的人等之外,总有那耳朵尖的偷听皇帝说话,导致内宫消息多有走漏,如同筛子一般。 今日太后入殿前屏退众人,满以为这殿中无人了,方跟皇帝说起亲政的话头。却没想到,因皇帝这些天表现殊异,早就惊动了宫内宫外。那些急需获得太后和皇帝身边消息的,都加大了刺探的力度。就有那利欲熏心之辈存着侥幸,或竖起耳朵,或藏起身形,来偷听人主言谈,以邀宠卖好。 李太后深呼吸几口气,对小德子森然问道:“是谁让你刺探宫闱,说出来,饶你不死。” 小德子哪里敢说出来,说出来不仅自己死,而且宫外的家人也尽数要死。只是砰砰磕头,哭着回到:“奴婢非有意偷听,因在宫内洒扫,见太后和皇爷进殿,才……才躲到帷幔后头,奴婢不敢欺君,饶了奴婢吧!”说完又磕头,脑门处鲜血四溅。 这谎话毫不高明,李太后气的笑了,高喝一声,叫殿外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曹德进殿,吩咐道:“这奴婢刺探宫闱,你下去好生料理,务必查出指使之人来……”见皇帝目视自己摇头,止住话头,问道:“皇帝有何言语说?” 朱翊钧道:“母后,这狗才不知听了多少?适才母后和朕所讲之事,却不宜让人知道。不如——”叹了口气,面露不忍之色,“堵住了嘴,就在这殿外杖毙,也给其他人等看看这背主之奴的下场。” 小德子情知不免,唬得尿了一地。曹总管见太后点头认可了皇帝的处置,就叫了几个身强力健的内监来,将小德子堵住了嘴,拖了下去,又叫人进来擦了地,这才退下。没一会功夫,殿外响起砰砰的廷仗之声,还有那压抑着的哭喊。李太后面色不虞,捻着手珠念佛。 朱翊钧也不好受,前几日他为了震肃宫闱,也借由头发作了一个内监,却是打了四十板子逐出宫,看那惨样,估计出去了也是个死。今日这小德子却是他发话杖毙的,两辈子头一回杀人,虽然不是亲手所杀,心中难免异样。转过念头又想,自己身处天下最险恶的所在,没有些杀伐果断的手腕,却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了,岂不闻嘉靖时宫娥之变?一个皇帝在睡梦中险些被宫女扼死,要不是命大,还能做四十多年皇帝?做了许多心理建设,这才好过些。叹了口气,对李太后道:“母后,适才你叫曹总管审讯小德子,却是未必得了实在话。这宫中大裆们虽有争斗,但有些事情却是惯例欺上瞒下的。” 李太后听了呆住,为何这小皇帝比自己这掌管后宫之人还明白这禁宫之事?问道:“皇帝可听到什么话?为何如此说?” 朱翊钧叹道:“母后还记得朕刚才所说的贡茶之事?”见李太后点头,接着说道:“近些天来,朕翻阅了历代祖宗的实录和户部档案,仅这贡茶一事,就触目惊心——太祖时,宫内用茶,乃专设茶户五百,免其徭役,专采专供,年贡不过数千斤,及至皇考,宫内人口比太祖时多了数倍,入贡者不过一万四千斤,可按嘉靖年户部尚书梁材所计,当时贡茶数量已经超过五万多斤,近些年来,因循故例,户部档案上竟到了八万多斤——除了入贡的一万四千斤,其余都是宫内宫外这些人私分了。仅此一项,贪渎每年超过二十万两。”李太后听了,大吃一惊,怔怔的看着朱翊钧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苦笑道:“这贡茶之政,还有一等弊病。这各地镇守的太监和地方官,除了上贡这八万斤外,还格外多征多收,都是打着历代祖宗、母后和朕的旗号,他们多收的何止八万斤?几十万斤也不止。嘉靖时的地方官儿有个叫韩邦奇的,在奏折中说这采茶误了农时,茶农为了完征,只好自己掏钱到市场上买茶上贡——几乎激起民变。朕看过前人笔记,这些多收的茶,品质味道远远却超过贡茶,给咱娘俩喝的,都是次一等的。——只是苦了百姓子民,还坏了母后和朕的名声。” 李太后听了,脸色煞白。她也是小民出身,对百姓的苦难虽不是感同身受,但也能想见茶农之苦。听了皇帝这番有理有据的说辞,将那些败坏自己与皇帝名声,耍弄自己的奴婢和官儿不由得恨之入骨,颤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冯保,怎么不奏与本宫知道?” 朱翊钧嗤笑一声,道:“他怎么会告诉我们娘两个这些?这都是宫中故例,以世宗爷爷之严厉,也不能禁止也。这些奴婢们,打着我们的旗号,心安理得的贪渎——还不止这些,母后可知,这大裆们有贡茶、采买诸项故例银子拿还好些。那次一等的,盗了宫中宝贝到宫外卖了换钱买房子置地的,也非止一桩——宁妃殿中才丢了一件珍珠衫,因母后违和,才报与朕知道。前日,有內瀚堂的小监告诉张诚,文渊阁历代藏书中的孤本、善本,近年来盗卖殆尽,只剩下不到两成——这是列祖列宗多方搜罗,以供朕等子孙增广见闻的宝藏啊!”说完,作出痛心疾首状,偷看李太后脸色。 李太后听了,心口像堵了团棉花似的,连气带羞,几乎掉下泪来。她哪里知道这些事儿大多是朱翊钧在后世史书上看过的,只道是他心思细,才能抽丝剥茧的发现这么多弊端。颤声道:“母后掌后宫,竟没有皇帝这般明白,照你说来,这些奴婢们欺上瞒下,这些情弊只瞒了我们两个?”见皇帝点头称是,身体一晃,脸红的要滴出血来。 朱翊钧吃了一惊,他前世毕业十余年就干到处长,这告刁状的本事一流,每一句话都针对着李太后的性格特点,往李太后心窝子上捅刀子,却没考虑到李太后的承受能力。他这番揭秘,既有摧毁李太后治政信心的想头,还有展示自己能力的用意,不想用力过度,差点把李太后给侃晕了。见过了火,忙安慰道:“母后勿忧,这许多年都这样子过来了,要整治却不在一时,还请宽怀。” 李太后定了定神,恨声道:“真能饶了这些欺上瞒下的狗奴婢不成!”就要唤进人来,封宫大查。朱翊钧忙止住了:“母后最是圣明不过的,今日如何这般动怒?这宫门一封,却内外惊疑。”好歹劝住了。 李太后平静下来,怔怔的瞅了他好一会儿,瞅得朱翊钧心里直发毛。只见李太后恍惚了一会儿,忽的柔声道:“你这些话儿,藏在心里好些天了吧?适才哀家说要你亲政之事——”说完不言语,等着朱翊钧接话。 朱翊钧这些天心里就已经转着如何回答太后这个问题的念头。听太后重新提起话头,忙回道:“母后,朕倒是真有展布大计之心,只是年幼,一旦治政,恐多有荒唐之处,就想着不如将朕的想法多与母后、张先生说说,如果觉得朕的想法可行——自有张先生等外臣去落实。如果不可行,母后、张先生还能看着朕犯错不成?” 李太后听了,展颜笑道:“如此说,你不急着亲政?” 朱翊钧道:“不必亲政,只是先试试朕的一些想法儿。况且皇儿还要多学习、长身体,哪有时间看许多折子?这国事嘛,还是张先生等人办,母后掌着大略就好。”笑了笑又道:“皇儿还要多睡觉长个子,长大了,娶了媳妇,还要给母后生孙子膝下承欢呢!” 李太后听了,叹了口气,不置可否。见朱翊钧脸上有疑惑之色,乃说道:“你父皇宾天,将这万钧担子放在母后肩上。”听到此处,朱翊钧忙跪下,肃容静听。 李太后见皇帝跪下,叫他起来。见他坚持不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哀家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见识能治理这九州万邦的国事?大着胆子,都交给张先生、冯保等人。可他们毕竟不姓朱,母后如何能尽信之?只是没法子罢了。”说完,想起先皇,又要流泪。见朱翊钧抬头看着她,满脸痛惜担忧之色,心里一暖,展颜道: “幸得你父皇在天上见我们孤儿寡母可怜,入梦给你,还给你找了师傅,开了天窍。这几日见皇帝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哀家真是心怀大慰。本来你年幼,性子不定,母后想着总要等你成了人,生了孩子,再将国政交给你。可近几日见你说话办事,条理清楚,又有巧思,母后又怕耽误了你……” 朱翊钧见李太后剖心沥胆,将心里的纠结和苦闷都说给他听。鼻子一酸,哭道:“母后万勿纠结,否则儿子惭愧无地了!这治政之事,还是按照儿的办法,不必大动,只是让儿多熟悉熟悉,多出出主意罢了!”说完,拜于地上。 李太后见皇帝语出赤诚,心里尽数信了他确实没有亲政的心思,只是因年少,有些跃跃欲试罢了。她本是没有野心的人,但这秉政的滋味一旦尝过了,再和后宫其他女子一比,一时间却难以割舍。而今经历了皇帝刺血抄经一事,潜意识里对皇帝的某些不可言状的心结消除了,又觉得这些事儿甚是无味。她想了想,道:“皇帝既然有参政的心思,从今日起,你早朝后在皇极殿留对张先生吧!” 这皇帝留对大臣,乃是要记于史书的大事。一般来说,皇帝主动留对某大臣,就是要就某些不可议之于众的国政大事听取某大臣的意见,因此对大臣来说是难得的殊荣。而大臣自请留对,一般是要打同僚的小报告,会被鄙视的,甚至有御史会为此事弹劾于他。李太后让皇帝每日留对张居正,表明了皇室对国政尽付与他的信任,既树立张居正的权威,又向外朝表明了皇帝即将要亲政的信号,是高明的治政之举。 但在已经开挂的朱翊钧看来,太后这两下子还不够看。见太后吩咐完了,他站起身道:“母后,朕想着早朝留对张先生却太辛苦了些,朕毕竟还要日讲,也耽误张先生理政——不如这样,朕看不如选个吉日,朕在平台召对张先生如何?” 李太后听了大喜,道:“大善!”何为“平台召对”?建极殿居中向后,高居三躔白玉石栏杆之上与乾清门相对的地方,即云台左右门,亦名“平台“。明代的平台召对,相当于国情咨议,皇帝可召见群臣,也可召见一人。如果召见群臣,群臣肃立,皇帝坐在那里,遇到问题就点官员的名,官员上前跪在那里答话,遇到皇帝允准了,也可以站在那里说。但是召见一人,就是推心置腹的谈话了,可赐坐,也可赐茶,气氛像是拉家常,对大臣是难得的殊荣。平台召对政治氛围浓厚,有专门的礼制。一方面显示了皇帝对某大臣的信任,另一方面更显示了皇帝的勤政与胸襟。所以,一旦臣子单独被召对,立刻名扬天下。而皇帝勤政之德声,也要流传四海了。朱翊钧这办法,既形式自由——可随时召对,又为国朝盛事,可获得五星好评,因此比李太后留对的办法要高那么一点点。 两人计议定了,各自都放下心事。朱翊钧见太后还有些怏怏,就将后世的笑话改头换面说了几个,逗得太后笑了,这才罢休。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八章 试探 次日,李太后召见冯保,道:“哀家见皇帝长大,有心让他知道些政事,今后,你可将大事报与他,听他处断,若有不妥处,来告诉我。”冯保听了,脑袋嗡的一声,面上却做出一副忠心的样子来,道:“奴婢等必尽心辅佐太后和皇爷!请太后放心!” 及退下后,冯保长叹一声,道:“今无死所矣!”他早就发现了太后对皇帝有些若有若无的忌惮,此前亲请到乾清宫批红,一方面是要让皇帝知道批奏章的苦,盼着他早日做甩手掌柜,这是放长线;另一方面也有着离间皇帝母子的心思,等着太后反制,如此一来,太后会更加依赖司礼监,也会加固冯保的权力,这是放短线。他看着朱翊钧自小儿长大,又甚得太后信任,对母子二人的脾气秉性如同掌上观文一般,有信心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母子二人竟然相处无间,其乐融融,李太后竟然出乎意料的先撂挑子了!如此一来,形势瞬间反转,冯保要在什么事情禀告太后,什么事情禀告皇帝之间不停的做选择,相当于提前站队:如果选太后,皇帝亲政后自己没好果子吃;如果选皇帝,毕竟太后也在乾清宫,现在就能让他没好果子吃。这夹板气可怎么处?这冯保搞了一辈子权谋,到了顶峰处竟然遭遇这般窘境,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定定神,冯保打定主意先看看皇帝如何处事——若皇帝要揽权,太后未必能长时间容忍。若皇帝不揽权,与现在何异?先静观其变再说。到皇帝处报道,朱翊钧接见了他,问道:“太后如此说?”冯保应是。 朱翊钧沉吟道:“太后不过是让朕学着大伴和张先生等的教诲罢了,此事却不急,还照常罢了。由大伴和张先生商量,挑些朕能懂的事体讲来听听。”冯保见皇帝滑不留手,只能暗自苦笑。 朱翊钧话头一转道:“这内庭多少职司?” 冯保道:“现有二十四衙门,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将这些衙门的职责介绍了。 朱翊钧问:“何人统领?冯保道:“总领为司礼监,都在奴等处。” 朱翊钧道:“大伴现居何职?” 冯保额头见汗,道:“老奴忝居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 朱翊钧点点头,道:“吾知道了,大伴且去忙,稍后派人将二十四衙门的官儿名录交给吾,有别的处置。”冯保心里揣着兔子般,怦怦乱跳。 待冯保应了退下,朱翊钧摆驾到李太后处,跟李太后商量道:“按祖宗家法,这司礼监掌印和提督东厂官儿却不能一人兼着。如今朕年幼,大伴每日批红的事儿也甚是繁多,还要管着宫务——”这话却将李太后对宫务不靖的内疚尽数归于对冯保的责怪,毕竟迁怒乃人之常情。 李太后打断道:“皇帝有什么主意?” 朱翊钧道:“祖宗不许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有其道理在。毕竟这内廷政、军归于一人,不合祖宗的制衡之道。不如罢冯保提督东厂,另择一人担任。” 这冯保兼任了东厂提督,确是李太后所定。当时,太后疑心高拱有废立之心,而内廷中她最信任的是冯保。因此,才加重冯保的权力,以对付高拱。如今高拱已败,见皇帝说的也有道理,再加上已经许了皇帝参政,就点头道:“皇帝说的甚是,你自去处置。只有一样,无故罢了冯保的差事,要找个妥善说辞,可别生硬了,你大伴面上须不好看。” 朱翊钧听了笑道:“朕思祖宗这二十四监之设,不过是用以对抗外朝,其中臧否与外朝不同者,都由皇帝一言而决之。大伴虽然权柄大,也不过天子家奴,——”见李太后眉头皱起,忙停了试探,道:“既然母后顾忌到他的体面,朕自有手段让其无话可说。”李太后见他说话毛躁,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朱翊钧见她似有不悦之色,不敢试探,暗道只好使出胜负手了。乃笑道:“母后,朕过一会在武英殿召见锦衣卫朱希孝——这是皇儿第一次单独召见外臣,母后到屏风后听着可好?”李太后日常理政,并不重视锦衣卫,有些懒怠动弹,朱翊钧好说歹说,这才答应。 朱翊钧告退回宫后不久,冯保让人将二十四监主管的名录送到。朱翊钧仔细看了,又问了身边的殷太监和张诚等人,对各监主管的人品、能力有了初步的了解。殷祥嘉靖年间入宫,历经三朝,对宫内内监如数家珍,朱翊钧见他说的详实,乃问道:“此人如何?”用手一指,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陈矩的名字。 殷祥回奏道:“皇爷明鉴,陈矩为人宽和,颇识大体。” “此人如何?”却是司礼监秉笔张鲸。 “性刚,果毅之人。” “此人如何?”指的却是御马监的梁永。 “这个……此人忠心是有的,人却苛刻了些。” 一问一答间,朱翊钧将各监司的大太监们了解了大概。按其现代人的思维,他是不待见太监的,但自己刚刚才取得了点参政权,暂时无法对外朝官制实施调整,如此一来对太监制度也动不得手术,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待了解了差不多,朱翊钧道:“今日未正(下午两点),将上述人等俱招来到乾清宫。”说完,抖了抖手中的名单。又吩咐道:“叫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来见驾。”想了想又道:“让他把镇抚使以上在京的都带来。”殷祥答应了,自去择人传旨。 待朱翊钧用过了午膳,内监才奏朱希孝等锦衣卫堂官都到了(靠人力传递信息就这速度)。朱翊钧忙让人将太后请到武英殿中,这边布置屏风,等李太后进了殿,在屏风后设坐安置好了,这才宣朱希孝等人进殿。朱希孝带了五人进殿,大礼参拜,依次报名并山呼道:“叩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翊钧笑着叫平身,并赐坐。 朱希孝十分不安,跪地道:“臣等有何体面敢在万岁前坐地?”见朱翊钧十分坚持,才偏着屁股坐了杌子一角。其余锦衣卫同知、佥事、镇抚使见他坐了,也都如他一般坐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九章 掌卫 朱翊钧见朱希孝身着蟒袍、其余都着暗红飞鱼服,因天气冷冽,全体披着毛皮大氅。待都坐了,乃问道:“适才报名朕未听清,你每可自我介绍一下。”见朱希孝又要跪下,说道:“坐着说。” 朱希孝躬身道:“臣朱希孝,左都督兼锦衣卫都指挥使。” 身后一满脸精干之色的中年武官躬身道:“臣李三泰,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管北镇抚司事。”后面几人也陆续报名,分别为同知陆赞元管南镇抚司事、佥事杨涛、南镇抚司使吴发奎、北镇抚司使王通。锦衣卫高官中还有一个佥事肖东因外出公干,未在京,此次没有陛见。 听得北镇抚司使报名,朱翊钧格外注目些,见王通年岁不大,三十许人,长得颇为文秀,不像掌管诏狱的武人,倒像是文臣一般。 朱希孝年龄五十许,模样和成国公朱希忠很是相像。朱翊钧温言拉家常道:“你与乃兄成国公长得像。” 朱希孝很不习惯皇帝这种谈话方式,他也不是有急智的人,乃回道:“臣兄弟等得蒙天恩,都肖父。” 朱翊钧满脑袋黑线,噗嗤一声乐道:“你们兄弟和老国公长得像,和天恩有甚关系?你不要紧张,我们君臣几个闲话,不必拘礼。”朱希孝这才自在些,又听皇帝吩咐内监道:“这些干臣乃朕之耳目也,没了他们,朕就要做瞎子、当聋子,你等拿茶来,小心伺候着。”又道:“这殿中地龙烧的热,服侍他们将大毛衣服取下。” 朱希孝听了,眼圈一下子红了。因皇帝让坐着,不敢跪。躬身哽咽道:“万岁不以臣等驽钝,臣……”说不出话来。朱翊钧暗暗纳罕,心说一碗茶就感动到如此,这人心未免太好拉拢了。殊不知皇帝这个职业有其特殊性,除了开国皇帝打小儿经历过人情冷暖,能照顾到他人感受。其余历代皇帝都是别人围着他长大的,哪有为别人考虑的时候?除了尊显孝道,做做表面文章外,对臣子没有一个能嘘寒问暖的,有那么一个半个,基本上谥号中都会有个“仁”字了。明代历任皇帝更是如此,为了维护所谓帝王尊严,这臣子能立起身回个话都是加恩,从朱元璋到隆裕帝只有一个例外(例外者武宗),哪有他这般先给茶喝的?除非是臣子长篇大论奏事,嗓子干哑,皇帝才发善心给茶——那还要看心情。李太后在屏风后听皇帝这对答几句,暗暗点头,心知这是皇帝在收拢人心。 众人将大氅取下后,朱翊钧又与朱希孝闲话几句,就入题问道:“现在锦衣卫有多少人?掌何职事?” 因皇帝宣镇抚使以上觐见,朱希孝情知免不了这一问。这一路早就细问端详,有所准备,乃回道:“禀皇爷,现在共有十七个所,辖二万六千人。现在共设经历司、南北镇抚司,主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等事。” 朱翊钧吃了一惊道:“这许多人?” 朱希孝低头回道:“禀皇爷,锦衣亲军之设,乃成祖恢复太祖‘拱卫司’所立,乃陛下亲军中一卫也。圣驾出警入跸,驾前扈从者四千人,锦衣卫居其半,这是一块;设南北镇抚司各一,北镇抚司设‘诏狱’,并有侦察、逮捕、审问之权,为人主直接掌控司法,两京十三省都有千户所,这是大头,约一万八千人;南镇抚司掌本卫刑法事,兼理军匠,人却不多,近两千人。另有经历司文书、经历、仪仗等杂七杂八的人等,才这许多。”心中却道:“这人也不多啊?” 朱翊钧听了,心中暗暗盘算。想了一会儿,问道:“驾前扈从者归谁统领?”说完,目视在座诸人。 朱希孝躬身道:“此事由臣亲领。” 朱翊钧闻言点头,不置可否。又问:“北镇抚司掌刺听情报之事,除明面上这些缇骑、坐探外,可有暗探?” 朱希孝听了,他是个忠厚人,不愿将陛见的风头都由自己抢光了,就不言声,以目视王通。 王通见朱希孝目视自己,忙躬身道:“禀皇爷,暗探、刺奸之设,却无定规。一般都是利用混混社鼠之流,在文臣、武官家周边打探些情报,此类情报,杂乱无章,不成系统,需另有刺听熟手分析。实的情报,还是要潜伏的坐探探得。” 朱翊钧听了,对此时的锦衣卫水平有了一个大概的估计。他读过明代历史著作,知道锦衣卫侦缉职责,经过了几存几废,这业务水平是直线下降的。到了明代中后期,各地千户利用手中职权,和黑社会沆瀣一气,成了皇帝私人及其所派中官的打手,刺听情报的职能丧失殆尽。这王通虽然年轻,但能干上五品镇抚,估计也早被那些利益链条缠住了手脚——到底能不能用呢? 转念一想,却是不用也要用。自己虽为皇帝,但被年龄所限,现只有一点点的参政权,如何能臧否人物,点选官吏?只看着王通等人有无天赋,能否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好罢了。 沉吟了一下,朱翊钧道:“近几日,朕观览锦衣卫所奏,却多是些官样文章——”朱希孝听了要跪下请罪,朱翊钧止住了。 顿一顿,朱翊钧又道:“朕想着,日后这锦衣卫的情报职责,却要大大加强。这情报分这几类做来:一是各地民情,锦衣卫要在各地专门收集当地物价、雨水、灾异、农作物种子、产量、人口滋生等情——”未说完,吩咐中官道:“拿纸笔来,让他们几个记着。” 见几人都拿上纸笔,朱翊钧接着说道:“这民生情报,不可轻省,不得到地方官那里去抄录,还是要实地去看,去查,如此朕才知各地真实民情,尔等可知?”朱希孝奏道:“臣等不敢图轻省,必单独详细查明了奏闻。” “二是军情,如今外邦不靖,内有异族,一旦有变,却容易措手不及。你等读兵法,岂不闻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孙子也重用间——这间有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之说,你等要分门别类,选些妥当人,布置在容易生变的地方,如瓦剌、辽东、西南等等诸处,潜伏好了,定期不定期的传递情报。” “三是政情,文武百官谁与谁勾连,谁与谁姻亲、同座师、同年、同乡,谁与谁走动的多,谁与谁流连勾栏瓦舍的多——这些却要建立专门档案,将京官中七品以上的勋贵,文臣,武将,包括东厂各档头”——朱希孝等闻言大喜,却听皇帝继续说道:“地方文武官有实缺的也都一道描述清楚,此事可请旨到吏部抄录部分,重点是吏部档案中没有的。”朱希孝听了暗暗心惊,面上统统应下。 “四是舆情,这民间舆论,有无利用愚民传邪教的、有无童谣、齑语等要重点关注,另外、官员之民声、其是否贪渎,朝廷施政之民间反映——不光要找读书人,更重要的是要到田间地头,找工匠、农夫、商贩等人了解清楚。锦衣卫里也多要些读书人,将各家学说流派,源流影响都要查清。有了读书人,情报分析也可搞起来,朕下面就要讲到。” “五是情报分析,朕认为十分之九的情报无需用间,均可在公开的信息中获得,适才王通有一句话说得好,将杂乱无章、不成系统的情报抽丝剥茧的分析出来,得到有用的情报,也是你们要关注的大事!” “六是要从军匠中找些识字明理的,汇总天下、外邦之巧工利器之技,详加研究,已得其原理、能够推陈出新为要旨,此一条你们以往都忽视了,要重视起来。” “七是要找些明白舆图制作之法的,现将三边、蒙古、瓦剌、辽东等地的河流、山峦、道路、村落、水源、草场、森林、矿藏、农作、水利、草场、盐场之详细情况仔细绘来,越细越好,以备军国之用。”顿一顿,又道:“此虽为急务,却急不得,要找些高手研究明白了,学会了,这才着手,以收事半功倍之效——此项事,三年到五年要建功。待有了专门的队伍,朕再拨专款,将国内外的细情都加上去,形成天下舆图。” “八是待上述都有所进展,有了熟手,要建立情报学校,专司情报人才培养,以收百年之效。——此事,今年年底前要做起来,日后慢慢完善。” 八条说完,朱希孝等人都听得呆了。这些话让朱希孝、王通等这些情报头子来说,也未必说的全乎,更何况十岁稚童?李太后更是在屏风后面听得如痴如醉,此时才彻底惊觉自己有多么不称职——其实朱元璋、朱棣来了,也会自惭形秽的。毕竟后世党员干部在党校两年三小训、三年一大训,天下应知应会的东西无所不包,其系统性、科学性更是古代没法比的。 朱希孝奏道:“今日臣才知皇爷之才实乃天授,非臣等井蛙之心可揣测者。皇爷将臣应当应分的事情分派的如此清楚,臣等如再不奋发,惭愧无地矣!臣等回去后,必按皇爷所述八条,实在办好差事,以为皇爷之鹰犬!” 朱翊钧听了笑道:“不必如此等说。锦衣卫乃朕亲军中最亲者——,尽心办好了差事,苟能利国利民,也洗刷了纪纲、万通、张彩、钱宁、江彬等辈留下的锦衣污名。”一句话说的朱希孝眼圈又红了。——这锦衣卫成立以来,历任指挥使留下好名声的却少。 长篇大论讲下来,朱翊钧喝了一口茶水,又嘱咐道:“情报的取得和分析等技巧,乃锦衣卫之看家本领,你们要成立专门队伍研究之,并日益完善。——不可轻传,要找身家清白之良家子,忠心可保的人方能加以训练。朕希望有一日,锦衣卫也能练出来一支朕的铁鹞子——若成此军,朕亲掌之。” 朱希孝重重磕下头去,应了。他本一忠厚之人,是靖难功臣成国公朱能之后,对皇室忠心耿耿,这才被隆庆帝选为锦衣卫指挥使,本身没什么野心,因此也就没什么政绩,今日被朱翊钧一番点拨,画了蓝图,也起了雄心,要干些利国利民的事。他身后的李三泰、陆赞元、王通等人心里如同揣了火炭一般,见皇帝如此这般谆谆教诲,情知锦衣卫将得大用,因此都七嘴八舌的表了忠心,兴奋的满脸通红。 朱翊钧见火候已足,却换过面皮,肃容道:“今日之锦衣卫,多有揽讼、勒索商贾或刑求官员以索贿者,尔等却要仔细!”见诸人都跪地请罪,又换过了面皮,露出一丝笑容,道:“外朝付给锦衣卫之饷银每年多少?” 朱希孝恭谨回道:“回万岁,饷银分两处,户部支取的乃是京师各司、所,年三十万两;地方却另行支应,年七十万两有奇。” 朱翊钧听了笑道:“百万两银养这许多人,人均一年不过五十两,却吃力了。要给你等加饷,却让张老先生等为难。俗话说,兵贵精不贵多,你可将其中老弱、身体有残疾不堪用的整理出来,开办些青楼、旅店、舟行、车马行、镖行等营生,既挣了钱有了日常开支用度,探听、传递消息也方便。——注意,要专人专司此事,不得将精兵与行商者混杂,更不可勒索民财,财务也要清清楚楚的备查。”顿一顿道:“南镇抚司自今日起,独立出来归朕直领,不归你管了——陆赞元和吴发奎,你等做好内部监察诸事,有作奸犯科者,另报与朕知,予以重处。” 情报机关开办三产,后世各国都用,不足为奇,却是掩护情治人员,赚钱只是次要。朱翊钧虽也想用财政养情报机关,但哪有银子?只好借用后世的一些做法,却是无奈之举。他将南镇抚司独立出来直领,就是警告朱希孝财务要清晰,内部监察要到位,不可贪渎、枉法。 朱希孝听说皇帝给了政策,开始时心中大喜,待听得南镇抚司归皇上直领,心里一凛,叩头应是。陆赞元、吴发奎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显,朗声应了。 朱翊钧亲领南镇抚司,不过是外朝监察体系不健全的无奈之举。虽然陆赞元和吴发奎两人很大可能与朱希孝等沆瀣一气,但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人的编制、身份一转换,那脑袋思路就会跟着相应变化,开始时可能还有些惯性,时间一长,必然会按照体制给划定的路子走,此为行政管理之要义也。再说,和一把手面和心也和的副手——朱翊钧两辈子一个也没见过。 见召对时间差不多,朱翊钧道:“取纸笔来。”待内监摆好纸张,毛笔也沾好了墨,他屏气凝神,写了一副大字,却是:“*************,岂因祸福趋避之”。题为:万历元年御笔。待墨稍干,递给朱希孝道:“锦衣卫多年来身负骂名,却不仅仅是历任指挥乱作为的缘故。本为特务机关,为外朝文官武将们所不喜,读书人尤厌之。但你等作为,却与朕、与国有大用,这幅字赐给你们,你们刻了,挂着大门之上,让亲军们和外朝官儿都看着,朕是如何看待你们的。”朱希孝接过来,和众人读了一遍,别说他本人,所有人等全部泣不成声。 朱翊钧见众人忠心度刷满,肃容道:“朱希孝留下,其余人等自去办差。”打发了众人,单独留对了朱希孝。 朱希孝暗暗叫苦,他年岁大了,刚才又喝了两杯茶水,此时已经大大的内急。正常来说,皇帝召见臣子,一般都是几句话的事儿,轮不到臣子尿急。朱希孝没想到皇帝和他们讲了这么多,又是讲课又是写字的没完没了,虽然感动但膀胱却等不得。听得皇帝还单独留对他,不禁悲从中来。正惶恐间,却听皇帝说道:“你有些年岁,想必要松乏一下,却出去方便去,朕也要更衣。”朱希孝闻言差点没再次哭出声来。 待内监将朱希孝带出去,朱翊钧转到屏风后头,见李太后满脸喜色,怔怔的看着他,满脸都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朱翊钧见她欢喜,也露出笑容道:“母后,皇儿今日表现的可好?” 李太后将他的手拉住,满脸笑容道:“我的儿,母后今日才能放下你父皇交给我的担子呢!”说罢,红了眼圈道:“你父皇却也偏心,如何不入哀家梦中,与我说说话儿?” 朱翊钧满脸黑线,对与自己离婚的女人多了些理解——这女人大脑回路确实与男人不同。笑道:“父皇在天上,看到朕如此,想必也是开心的。朕定要做个好皇帝,不负父皇期望。” 李太后收拾心情,笑道:“你父皇却未必及你——”说完觉得不妥,又转折道:“下面朱希孝单独奏对,还要母后听吗?如无大事,母后就回去了。”话里话外,透露出让皇帝进一步参政的信心。 朱翊钧忙道:“请母后稍待,一会儿奏对的事儿,却是王大臣案,母后听听吧。”李太后悚然一惊,答应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十章 心杀 过了一会儿,朱翊钧仍回殿中龙椅坐下,让内监传话文华殿,停了今日日讲。朱希孝这边方便完了,再次见驾。朱翊钧就不像刚才那般和颜悦色,虽叫起赐坐,却没有废话,屏退左右后直接问道:“正月十九日发的王大臣挟刃犯驾一案,审的如何?” 王大臣案是原本历史上有名的迷案,也是后世历史学家投入不少精力研究的明代迷案之一。案情很简单:今年正月十九日,未被穿越的小皇帝按例出宫视朝。皇帝的轿子刚出乾清门,有一个男子穿着内监服饰,由西阶直驱而下被禁卫抓获。经搜身,搜出刀剑各一把。初步审讯后,此人自称王大臣,是常州府武进县人,其余一概不说。当时,李太后听说此事,大为惊骇,着东厂究问。 东厂查了几天,审出此人本名章龙,是总兵戚继光处的逃兵。冯保报与张居正,说王大臣说出主使者乃是高拱。当时高拱已败,令归籍闲住,却尚未离京。张居正于正月二十二奏请皇帝——当时是李太后代言,并代拟旨彻查主使者。结果闹得京师官场沸沸扬扬,京官普遍认为,这是张居正和冯保的阴谋,欲致高拱于死地。后来,在杨博、葛守礼为代表的京官、科道强烈反弹下,张居正又改变了主意,奏请朱希孝与葛守礼、冯保分别代表锦衣卫、都察院和东厂一起会审此案。 审了一个多月,前几日张居正有奏报说,不宜深究——和正月二十二的说辞完全不同。朱翊钧本来无法干预,但几天来母子亲情也刷到max,取得了参政权,今日得了机会,就直接问审案当事人朱希孝。 朱翊钧后世看史料时,对此有两点疑问:一是此人是否为冯保所派?二是张居正是事先知情,还是事中知情并顺水推舟欲杀高拱?今天却要得到一个答案了。这个答案非同小可,如果是冯保所派,朱翊钧就必须要马上驱逐冯保,因为他过于危险;如果是张居正事先知情,那朱翊钧要对张居正重新认识,未必敢将大政尽数托付,以免被其所欺,如果是事中知情并顺水推舟,那还可以敲打一下,挽救使用。 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在此期间,一直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东厂冯保一起审理此案,悉知内里,朱翊钧问话时,有一种回到历史解开谜底的快乐,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朱希孝此时心中暗暗叫苦,他的确详知内里,但如何敢得罪当朝?他自小接受正统的贵族教育,堂堂正正的工作没问题,但应对之间却缺乏那种灵机应变的劲儿。如今见皇帝问到,支支吾吾的满头大汗,却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见他支吾,心中不满。心说自己又打又拉又是写字的,莫不成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森然道:“汝欲保首领乎?!”这句问话两个意思,一个是字面上意思,问他还要脑袋吗?另一个意思却是,你上头还有首领吗?你要保谁? 朱希孝脑袋一激灵,猛然回味过来。“插,我老朱现在还怕谁啊?!”皇帝今天唱作俱佳,大用锦衣卫的心思昭然,自己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臣不敢,此案甚是驳杂,臣只是想如何说起罢了。”朱希孝猛地跪地接话道:“臣接圣旨后,会同左都御史葛守礼、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冯保会审此案,会审前,臣找人秘密提审王大臣,问他来自何处。王大臣答:‘来自冯保家,行刺主使为高拱的话,是冯保教的。’”李太后在屏风后听了,天旋地转。 听朱希孝又说:“提审时,臣等依杨天官出的主意,对照王大臣此前的口供,将高拱家人李宝、高本、高来混杂在众人之中,让王大臣辨认,王大臣却辨认不出——可见其说高拱指使乃诬也。” 朱翊钧听了,问道:“问了什么?”朱希孝回奏道:“臣问王大臣刀剑何来,王大臣答:‘冯家奴辛儒所给。’” 朱翊钧听了问道:“是谁主使他?” 朱希孝苦笑道:“提审时,冯保也做此问,王大臣瞪目仰面,回到:‘是你指使我来,却又问我。’冯保又问:‘你昨日说是高阁老使你来行刺,如何今日不说?’王大臣答:‘你教我说来,我何曾认识高阁老?’” 朱翊钧听到此处,向屏风处扫了一眼,接着问道:“后来又说了什么?” 朱希孝额头见汗,回奏道:“是臣见他攀诬审问官——这在审问中常见,就终止了审问。” 朱翊钧听了,不置可否,问道:“可有审问记录?将来与朕看。”朱希孝磕头道:“他攀诬审问官,臣未敢录,这话却未在笔录上。”朱翊钧闻言,怒喝道:“此前说高拱指使却敢记,如今说冯保指使却说攀诬,汝等敢欺朕乎?”朱希孝磕头不止,涕泪交流。李太后在屏风后,被冯保所欺瞒的愤怒堵在胸口,竟也流下泪来。 朱翊钧森然道:“听闻你与高肃卿关系不错,行贿数千两与宫内大裆,欲在母后前保高。你好有钱,好有义啊!” 如同一声霹雳在脑门上炸响,朱希孝几乎瘫软在地。他的确是个厚道人,与高拱私交不错,也不忍心高拱无端受污而落得满门抄斩——案发后,冯保把高拱家围了,高拱上吊却没死成。——因此,朱希孝拿出银子行贿,想救高拱,这个却是瞒着所有人单对单的,如何被皇帝知道了?这皇帝真是深不可测!心丧若死的当儿,猛然间祖宗显灵,灵感突现,猛磕头高呼道:“臣不敢欺君!臣不敢欺君!但恐惧冯当朝耳!臣已得其实,此案为冯保家奴辛儒在京中寻的破落户所为,伪作戚继光处逃兵,因戚继光与张居正厚,欲将张居正拉下水耳!张居正欲瞒戚继光事,乃与冯保共谋,欲致高新郑死,因京官们反弹剧烈,吏部杨博、左都御史葛守礼、太仆卿李幼滋等与张居正折辩,张居正又后悔了——” 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理石屏风倒地,摔得粉碎!屏风后露出一人,正是当朝秉政慈圣太后李彩凤! 朱翊钧哎呀一声跳了起来,见太后满面怒容,脸上却泪痕未干,知道她心伤的狠了,忙走上去扶住,用手轻抚其背,让她平静。朱希孝见了慈圣坐在屏风后,心里也是突突直跳,今天他把冯保、张居正乃至外朝大臣为了各自的政治目的,或耍阴谋、或合纵连横等情一一说了,乃是打定主意日后只做皇帝的纯臣——到了此种地步,他反倒不害怕了。 殿内一声大响,早惊动了殿外伺候的内监等人。乾清宫总管曹德等步入殿来,见三人情状无甚危险,也无人受伤,刚要说话,朱翊钧道:“退下!”又叫住道:“今日之事,有敢泄露出只言片语者,尽数都斩!你去把周围服侍人等名单取来,报与朕!”曹德等凛然应了,复又退出殿外。 慈圣太后见皇帝处置得当,脸上露出凄然一笑。对着皇帝道:“皇儿,母后……母后……他们只会欺负我等孤儿寡母……”未等说完,呜呜的哭了起来。 朱翊钧森然道:“母后有何恼处?他们惯会欺上瞒下,多年来换汤不换药——一直如此,何必心伤?您伤了心,反倒如了这些奴婢、所谓忠臣的意,何如杀了他们,如咱们的意呢?”倒将李太后说的愣住了,忘了哭,抓紧朱翊钧的袖子道:“皇儿切莫如此说,哪能尽数杀了?国事如稠,还得……还得靠着这些——”又哭了,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见不是头,且有些御臣之道不适合在朱希孝面前说,乃转过头,问朱希孝道:“尔也看到母后情状,还不将这些混账的心肠都翻出来给母后和朕看看?!” 朱希孝垂泪道:“臣该万死!以臣所查,张居正开始时确有合谋冯保除掉高拱之心,后来也确有后悔之意——此前,听坐探所报,张居正在案初发时,压制科道,不许他们将高拱冤情上报慈圣,后来却去午门外关圣庙求签,签文注解为:‘所谋不善,何必祷神,宜决于心,改过自新’,并因杨、葛、李诸人所劝,乃有提请臣与葛守礼会审之事,否则,圣旨为东厂究问,何必会审?此张居正欲通过微臣与葛守礼保高拱也。” 朱翊钧问道:“王大臣挟刃犯驾,张居正与谋否?”问话时,声音也颤抖了,李太后更是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溺水之人要抓住一根仅剩的浮木。 朱希孝磕头道:“此臣未查清者。不过若张居正与谋,王大臣初始时不能攀诬戚继光,此可为佐证,张居正应未与谋。”李太后和朱翊钧同时松了一口气。 朱翊钧又问:“杨博等欲何为?” 朱希孝道:“杨博等恐深究此案,掀起大狱致国本动摇;又恐诸相倾轧,坏了政风。他知主政者冯保、张居正,因此向张居正推荐了微臣,张居正有悔意,方纳之。” 朱翊钧问:“杨博等为何不奏与太后与朕知道?” 朱希孝苦笑道:“贴黄、拟票者,张居正,批红者,冯保。重臣等并无密折专奏之权,因太后女流,男女有别不能请对,而皇上……皇上……”却接不下去。心说杨博等人也不知您小小年纪厉害到如此地步?否则早就到您这儿告状来了,顺便恶心张居正。 慈圣听到此处,已经完全明白来龙去脉。因自己过于信任冯保、张居正,居然阻塞了言路,让此二人蒙蔽圣听,整个王大臣案,内外勾结,竟将她与皇帝完全蒙在鼓里。若不是今天皇帝收服了锦衣卫,拿捏住朱希孝,此案可能就糊里糊涂的过去了。她略微平复心情,对朱希孝道:“你也是功臣之后,与国同休,累世簪缨的勋戚,如何和他们沆瀣一气,不将实情报来?” 朱希孝苦笑回奏:“臣知错了。臣此前不知圣上聪慧如斯,一直打着明哲保身的主意,也想利用臣的身份,为朝廷保住些元气、正气——”摘下帽子,磕头哭道: “因会审此案,臣也夙夜忧虑,几不能寐。今日,臣惭愧欲死也——请太后与皇上发落了臣,为后来者戒!” 慈圣太后叹了口气,看向朱翊钧。朱翊钧点头,对朱希孝道:“此前朝廷一直如此,锦衣卫也未能振作,却难为你周全——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有下次,却不是摘了你的帽子,你的头也不可保,却要连累你家声受辱,汝可知轻重?” 朱希孝涕泪交流道:“谢太后隆恩!谢万岁隆恩!今日皇上拿言语点醒微臣,日后臣再有保全自身蒙蔽圣聪等情,让天雷殛了我!” 朱翊钧问道:“那王大臣现今如何了?” 朱希孝回道:“昨日会审完,现在东厂关着。” 朱翊钧点点头:“你去传朕的口谕,将他提到北镇抚司大狱,不可让他死了!”想了想,又拿起纸笔,手书诏书一道:“东厂未必听你锦衣卫的,你拿朕的手书去办吧!” 朱希孝恭恭敬敬的接过手书,捡起地上帽子,退出殿外。 李太后见他出殿,拍案而起,对朱翊钧道:“皇帝,哀家已有决断,封宫!”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十一章 肃宫 见太后已经做出决断。朱翊钧心中暗喜,心道:总算没有白费一番功夫!脸上却肃容道:“没想到大伴竟如此丧心病狂,拿朕的安危作伐子,以逞其除掉政敌之野心。将来时间长了,有了前头的例子,假戏真做也未可知。”说完,叹了口气。面上寡寡的,却敲钉转角,已将冯保置于必死之地。 李太后听了,脸上露出安慰的神色,道:“你小时候虽然与冯保亲厚,但他毕竟是奴婢。皇帝长大了,该换一换身边人了——”语气森然,决绝无比。由此可见,千万不能欺骗女人,尤其是不能欺骗掌握自己生死的女人。例如,女人可能会因为你喝酒闹事甚至找小姐而生气,却不会杀了你,但你背着她找小三,那下场一般都不会太好。——朱翊钧前世深有体会。虽然冯保不是李太后的丈夫,李太后也不管他有多少女人,但在政治上,冯保在与李太后、张居正的三角关系中,没有找准定位,和张居正联合起来欺骗李太后,且威胁到的皇帝安全,和现实生活中丈夫背着女主人去找小三并谋害女主人的孩子是一个道理。 母子两计议一会儿,因武英殿闹得动静大,还是怕夜长梦多,两人决定趁着天色尚早,立即封宫。李太后叫了曹德进殿,让他安排人收拾了碎屏风,自己走到案前,手书懿旨一道,却是给张居正:“近日宫内多有东西丢失,要封宫查盗,为避免外朝惊疑,特手书一道,知会内阁。”写完,从荷包里拿出慈圣太后的御印,加盖其上。又让皇帝在下面加上一行字道:“慈圣太后与朕一起,外朝不必惊疑。”装入袋子,用蜡封好,在蜡上也加盖了密封章,叫了太监,立即送往内阁张居正处。 手书送出,朱翊钧传旨,要宫中诸司、监首领全数到乾清宫见驾。两人却乘坐步辇,到慈庆宫去知会陈太后。陈太后并不理朝政,也不理宫中之事,见母子联袂而来,以为是串门子。待屏退左右,李太后梨花带雨,说完了冯保欺君罔上等等劣行,陈太后怒极道:“这等拿主子当刀子使的奴婢,何必留?只打死了便罢!不然,将来羽翼丰满,不免有不忍言之事!” 嘴角泛起冷笑又道:“能将刺客带进乾清宫,不知这狗奴有多少党羽?这次都翻出来好好看看这些畜牲的心肝!” 朱翊钧闻言吃了一惊,暗道这宫中人主真真无一个好相与的!李太后忙拦住道:“姐姐,吾与皇帝计议,不必大动干戈,免得瓜蔓牵连,形成大狱。况且冯保掌司礼监,为先帝遗留顾命,弄大了,宫中面上也不好看。”陈太后听了,面上无甚表情,只缓缓点头称是。 慈圣太后顿了顿道:“逐其首恶,剪其党羽,便罢了。为怕他暴起生变,不如禁锢了首领,以别的由头发作了罢。另外,宫中多年未整肃,却趁着这机会整治一番。” 陈太后闻言点头道:“妹妹也忒小心了,这紫禁城中,还有奴婢们做反的道理?然则宫中确实也该整肃,否则这些奴婢们越发无法无天了,既如此,哀家陪着你和皇帝去。” 李太后大喜,将皇帝出的主意说了,陈太后听了笑道:“皇帝和你一样,都太小心了。”说完,不再废话,开始按礼装扮。 陈太后装扮了,也坐了步辇,三人复又到乾清宫。见冯保、张宏、张鲸、陈矩、孙得胜、王国臣、梁永等诸大珰都已到齐。 众人正相顾惊疑,不知皇帝齐聚大伙儿是要干什么。见久不露面的陈太后携李太后和皇帝同时驾到,更是惶恐。冯保入宫这么多年,却从未有过如此时刻——李太后做什么事情从未瞒着他,今日却是头一遭。他心里隐有不安,反复思索自己有什么疏漏,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皇帝居中落座,陈太后坐在左手边,李太后坐在右手边。诸人大礼参拜,跪了一地。陈太后也不叫起来,满面寒霜,道:“慈庆宫丢了一柄如意,却是哀家的嫁妆,也是家中老太太留给哀家的念想儿——”殿中低低的嗡的一声,冯保松了一口气。心说是陈太后的懿旨,怪不得没得到信儿呢——看来日后陈太后那边也要安排体己人。 只听陈太后道:“哀家本不是个爱折腾的人,但今儿这如意却偏偏要找到——适才哀家已经吩咐皇帝封了宫,却要搜一搜,防止东西今天就出了宫。” 梁永欲巴结太后,在地上跪着奏道:“太后请宽怀,奴婢等必细细搜索,务必将如意找到——只不知如意是何形状?” 陈太后冷笑一声,道:“倒不必你来说这巧宗儿!前几日端太妃宫中丢了珍珠衫一件,你们查了几日,现在何处?宫中多有失盗,你们难道不是难辞其咎?都跪着吧!好好反省先皇和皇帝给你们的恩情,摸摸自己的心是否被狗吃了!” 梁永吃了一鼻子灰,低头不语。大裆有的心中暗笑,几个心中有鬼的,不免自打小鼓。冯保心中咒骂陈太后道:“老虔婆,爷爷如今多少事儿,却被你拌在此处跪地,真真晦气!” 说完,陈太后拍案而起,带着李太后和皇帝出了乾清宫。留下宫内诸首领太监在殿内跪着。 陈太后吩咐身边小太监,叫了乾清们外大汉将军(禁军士兵)约一百人过来,下懿旨道:“今日本宫叫宫中首领太监跪在乾清宫内反省,你们将这乾清宫团团围了,若有敢出来的,或有来传递消息的,无论是谁,铁骨朵照着脸上砸!若不砸死他,你就死!可听清了?” 大汉将军们大多数是认识皇帝,不认识太后的,也受过培训认识太后服饰。见皇帝和两宫太后一起,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听旨意是没错的——宫内最有权的三个人都在此处,这旨意虽怪,却没什么置喙的余地,都凛然遵旨。 陈太后见控制了首领太监,就下令封宫。一时间,紫禁城内宫城门落锁,各宫也都锁闭,被封闭成一个个独立的小单元。陈太后叫了身边几个大太监道:“今日将这宫中好好查一查,你们分成十组,每组十人,多带绳索,将这宫中之地给哀家细细的搜,包括各妃嫔主子的宫殿、各寝舍包括诸首领太监的屋子,都给哀家搜,全宫不得有一处遗漏。” 又叫了李太后身边的几个大太监,道:“你们也如此办理,他们搜完了,你们再搜——若发现前队未搜出来的,前队每人四十板子,逐出宫去!”这却是陈太后给李太后面子,让李太后的人验收搜宫成果,本来朱翊钧是让陈太后的人验收的。 霎时间,组队完毕,众人从李太后处取出宫中账册,开始搜宫,李太后因怕吓着孩子,早将潞王及各位公主叫到身边,众人在乾清宫偏殿中等着。 紫禁城说大却也不大,内宫尤其小,没过半刻钟,搜索无比仔细的前队就捆了一些堵住嘴的内监、宫女到了乾清宫偏殿门口,随他们而来的,还有一些包裹等物。 潞王好奇,将一个蓝皮包裹打开,却见里面包着一个鎏金嵌玉的瓶子,瓶子边却放着一个角先生,还有春宫两册。潞王不懂,拿起角先生问李太后:“母后,这是何物?” 李太后懵懂未觉,陈太后却红了脸,忙道:“这是脏东西!朱翊镠快放下!”因说的急,将潞王大名都叫出来了。潞王吃了一惊,忙扔到地上,陈太后又叫宫人拿水给潞王洗手。周围有认得的,都涨红了脸,想笑又不敢笑。李太后此时也明白了这是何物,也红了脸。朱翊钧自装作没看见。 随着时间推移,送来的人和物渐渐触目惊心起来,宫中陈设的诸般珠玉、宝器、孤本书摞起好大一堆,另有禁书、巫祝、秽乱之物也越堆越多,乾清宫偏殿门前捆住的人也越发多起来。殷太监、张诚等皇帝身边太监拿着账册清点记录,将人与物一一对应,细细记了。 过了一会儿,内监张诚走过来,低声奏道:“禀太后、万岁,冯公公屋子里发现清明上河图一份,利刃三把,奴婢等不敢做主,特来请示下。”说完,将一卷画轴递上来。兵器却不能递上,在地上放着。 朱翊钧颤抖着手,将这国之重宝接了过来。打开一段,见果然是后世在故宫珍藏的原本。待见了题跋,不禁一乐,心说果然没冤了冯保,墨迹宛然,冯保竟然题跋于原画之上。还签个名:“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掌御用司礼监太监冯双林。” 朱翊钧低声道:“太后,这清明上河图乃国之重宝,父皇在时,就珍之宝之,深藏于内库,却被大伴偷偷拿来了。”说完,将冯保的题跋展示给两宫太后看。 李太后不懂名画,陈太后却知道些,冷哼道:“养不家的东西,竟然做起贼来了!还藏着兵器,不知意欲何为?”身边诸內官听了,心知冯保已坏事。 细细搜了两遍,乾清宫偏殿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约有两百人,殿内的东西已经堆不下,都放在殿门口台阶之上,东一堆、西一堆甚是扎眼。李太后管着宫务,觉得自己的脸都被这些人扇肿了,红着脸向陈太后致歉。陈太后笑道:“妹妹不要恼,这宫中惯例如此,隔段日子查一查,他们会收敛些,却与你不相干。”却见舒太妃身边一个叫喜儿的宫女也被捆了,叫人把她提到殿前,去了堵嘴的布团。 陈太后问道:“你不是喜儿吗?犯了何事?” 喜儿哭道:“太后看在太妃面上,饶奴婢一命罢!奴婢不合收了小吉祥给奴婢的东西,真真不知道他是偷来的!求主子饶命!!”边哭边给太后和皇帝磕头。因被捆着,姿态甚是难堪,蜷着身子磕在地上,满脸都蹭上了土。 这话提醒了朱翊钧,他低声吩咐了殷祥几句。殷祥出殿吩咐了,将众人嘴里的布团都取了下来。大声道:“都不得求饶,在主子面前聒噪!若有情弊,一个个奏来,若揭发了他人,免一半的板子!” 一听这话,众人都喊,我有情弊要禀! 殷祥叫了些自己熟悉的识字太监来,将喊有情弊的,都提到一旁审问。没一会功夫,却又审出近百人来。他们明知皇帝要灭了冯保,不免诱供人犯攀咬冯保的人,朱翊钧乐得如此,只苦了殷祥等人忙得四脚朝天。 这搜加审,耗时甚长,宫内一切部门都停了摆,忙到天黑,殿内诸人连晚饭都没吃。朱翊钧不为己甚,将没有查到问题的首领太监们放了出来,让他们去传膳的传膳,管灯火的去管灯火。 殿内的人越来越少,冯保已知大事不妙。但他不得懿旨、圣旨,出不得门,试着跟大汉将军沟通几句,却不得要领。情知自己要坏事,却无力可施,无法可想,只能在慢慢黑下来的宫殿内等着灭亡。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坏了事,却不知皇帝如同毒蛇一般,先一步步的在李太后心中注了毒液,并在今天给了他致命一击。 待太后和皇帝以及王爷、公主等吃过晚饭,宫内已经是灯火通明。陈太后宫中首领太监林小福、李太后宫中首领太监吴又清,皇帝宫中首领太监殷祥对完了账册,上前禀告道:“禀主子,宫中已经清查完毕。共查出偷盗三百六十七起,涉案一百九十八人、物品一千零贰拾件;查出违禁之物一千四百零一件,其中巫祝之物九件,其他一千三百九十二件,涉案六百八十五人,此处放不下,将人捆了都放在各自住所。”陈太后迟疑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李太后问道,我等宫中可有人不老实? 林小福与殷祥奏道:“皇爷让我们交叉查看,除皇爷宫中有个黄门手脚不干净外,却未发现有关碍人等。” 李太后松了口气,道:“若我们这些主子们的屋子里也有这些东西,这些奴婢却该死了!” 陈太后道:“可有首领太监的事儿?” 殷祥奏道:“除冯保外,另有直殿监首领太监、内官监首领太监等有偷盗等情弊,其余的未发现什么。” 陈太后听了,问李太后道:“妹妹看如何处置?”李太后道:“姐姐说如何?”她今日有些恼,又有些复仇的快意,忽然懒得思考,就不想出头了。 陈太后道:“首领太监却是有各种孝敬的,还贪这些小利,真是不可原谅——”见朱翊钧要说话,打断道:“皇帝渐渐大了,再整治这些弊政不迟,如今却要安静些——”说完对着殿外一努嘴,道:“如此动静,就够大了。” 顿一顿又道:“依哀家看,无论大小,都着实打一顿板子,首领们发孝陵种菜罢了,其余的都逐出宫。但有两条,一是被先皇沾了身子的,不可逐出,只可降等,在宫中做些杂役;另外,巫祝之事,乃宫中大忌,却要赐死。”又看李太后和皇帝,还是看他们的意思。 李太后仍不言语,看向朱翊钧。朱翊钧沉吟道:“冯保是朕的大伴,司礼监首领。皇儿以为,不如免了肉刑,发孝陵罢,也稍存司礼监体面。另外那些不涉盗、涉巫祝的宫女子,出宫后难免衣食无着,不如由其自便,愿留在宫中的降等或罚些苦役,其他的都如太后所言。”陈太后、李太后见他顾全大体,又念旧情,颇感欣慰。朱翊钧也算是给了宫内苦命的女子和杂役一条生路。 吩咐下去,自有人按照几位的意见处置。一时之间,满宫都是板子声、哭喊声,那九个存有巫祝之物的宫人,其中包括了隆庆帝曾经宠幸过的一个才人,都得了三丈白绫,将身体挂在一处僻静的宫殿之中了。待咽了气,自有人过来验尸,并送到化人场去。 在黑暗的乾清宫内,冯保已经五内俱焚。耳听得更鼓声声,已交子时,殿中只剩下他和另外三位首领太监。冯保此时真的相信有一夜白头之事,因为他虽然看不见,但知道自己的头发肯定已经花白。他喃喃自问:“为什么?为什么?”却没人给他答案,宫殿之中,只有其他三位太监的低声抽泣之声,殿外却静悄悄的。 冯保不敢动,也不敢喊,生怕打破了这静谧后,有人冲进来,赐给他一碗酒或是三丈白绫。渐渐的更鼓声变了,已经四更天。在昨天这个时候,他已经起床,布置司礼监和东厂诸般事项,秉笔、随堂太监已经围绕在他的身边,听他口述各种命令并遵照执行,以维持这个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如今是谁在发号施令?是张宏吗?这个狗贼!我冯保诅咒他不得好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十二章 夜杀 昨日内阁值守的,仍是张居正、吕调阳。张居正先是听说皇帝停了文华殿日讲,回内阁后要有所谏,正打腹稿呢。却接到宫内懿旨,不知究竟,心里甚是着急,忙安排体己人打探,又派人通知了各部,并叮嘱言官、科道不可妄议锁宫之事。 宫内消息初始时晦涩难明,待宫门落锁,隔绝了内外,竟没有一毫儿消息传出。张居正坐立不安,一下午功夫,嘴上就起了一串儿水泡。吕调阳乃劝道:“首辅勿忧,既然太后懿旨交代的明白,许是宫中真的查盗,皇上和太后在一起,宫内又有冯保,当可无忧。”张居正哪里放心的下,不知宫中确实,一会儿怕有宫变,致国本动摇,一会儿怕冯保坏了事——毕竟冯保乃内廷之首,若宫掖有变,冯保给自己这个盟友送个消息却非难事,如今没了消息,张居正哪有心思办公? 一下午功夫,张居正值房内人来人往,有的真有事商议,多数却是探口风,有那位高权重的直接问张居正出了何事,张居正出示太后懿旨,沉着应付,却也心力俱疲。 近黄昏时,亲近人踅摸进来,告张居正道:“冯保外宅管家徐爵在宫门外急着见老爷。“张居正沉吟一下,嘱咐道:“你去告诉他,宫内事吾已尽知,与他老爷无甚关碍。让他到相府去,令尤七招待他。”那人应了一声去了。 到了晚上,张居正回府,自张府侧门而入,府内除亲近人外,无人得知。待进了书房,叫人让尤七进来。 待尤七进书房后,张居正屏退下人,推开书房窗子,书房外静悄悄一个人影也无。因书房一面邻水,水池对面的气死风灯将灯光从远处照来,花园内晦暗一片。张居正定神远眺,尤七在他身后垂手静立,一声儿不出。过了一会儿,张居正低声说话,那声音仿佛从极幽远的地方传来,问道:“可探得什么来?” 尤七垂手低声回道:“今日宫内大索查盗,首领太监具被禁锢在乾清宫,已经擒拿了宫人数百——”张居正舒了一口气,却不防尤七将真正的劲爆消息说了出来:“冯保坏了事。传出来的消息是偷盗先皇的《清明上河图》。” 张居正闻言眉毛一阵颤动,虽极力压抑,却有一丝不安透了出来,颤声问:“可真?” 尤七也是满脸忧色,五指伸开道:“我花了这个数,得了乾清宫守夜的准信,说是冯保和其他三名首领太监现在还被关在殿中,旁人却都已放出。” 张居正脑中电转,见尤七脸有忧色,沉声道:“慌什么?你速去冯保府上,将其中暗线尽数启用,重点翻查他的书房,将他与众臣往来信札等物都取出来。厂卫未必到了,速速!”尤七应了一声要去,张居正又叫住道:“慢着,徐爵现在何处?” 尤七道:“他现在前厅等着老爷,大少爷正陪着。”张居正闻言沉吟一下,又变了嘱咐道:“冯保未必将那些信札都放在一个地方,你不要去冯府,另安排你侄子去,告诉他,若事不可为,烧了他的书房!你一会儿回来跟我去前厅见徐爵。”尤七答应一声,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此时,白日锁宫的消息文武百官都知道了,各家家奴、管家如同没头苍蝇似的,在京城之内乱窜,打探消息。张居正府上客人尤多,却都被告知相爷尚未回府,愿意等的,都在偏厅等着。 待尤七回到书房,张居正令尤七服侍,重新一丝不苟的穿上官服,带着他到前厅去。 到了前厅,张居正长子张敬修正陪着徐爵喝茶闲谈。徐爵下午被张居正哄住了,一直呆在相府,此时面上未流露出明显的焦躁之色。张居正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步入前厅,张敬修和徐爵都站了起来。张居正眼光在徐爵面上一扫,点了点头,却对着张敬修道:“徐爵来了?” 徐爵见张居正身着坐蟒袍服,只道他公务忙到此时方归家,忙在旁大礼参拜,笑着行礼道:“给相爷道辛苦了,未知宫中情况如何?” 张居正闻言笑着摆摆手,对徐爵说道:“徐千户可吃饭了?”冯保专权后,此时的徐爵水涨船高,被虚授锦衣千户,故张居正如是称之。(按:原时空徐爵后来授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 张敬修忙回道:“禀父亲,适才儿子已经陪徐千户吃过了。”徐爵又施礼拜谢相府赏饭。 张居正点头道:“嗯,今天和礼部打了半天官司,绊住了。宫中因大内藏书孤本多有丢失,太后震怒,正在宫中大索查盗,大本堂、文渊阁、皇史宬、经厂库等处通通查遍。文渊阁礼部该管,故我亲自去了——双林公在经厂被这事儿也绊住了,因内外不通,适才方传信与我。” 徐爵管着冯保的外宅,入夜后内外无法沟通的情况凡冯保在内宫时必然遇到,听了并未起疑。 张居正顿了顿道:“传信的因没找到你,故嘱托我告诉你——说有些宋版经书双林公也放在宫外一些,你可知在何处?速取来放在我处,明日却要带进宮去。” 徐爵听了道:“老爷的书都放在他常去的外宅赏心堂——”张居正装作无意,随口打断道:“可是双林公存放公文信札的所在?”徐爵只道是冯保说与张居正知道的,立回到:“正是。”张居正身后的尤七双拳指节都握的发白了,闻言轻轻的吐出屏住的一口长气。 张居正闻言淡然点头,云淡风轻的说道:“此事不宜迟,不然明日双林公面上不好看。让尤七陪你去,把书取了来。”徐爵和尤七都应了。 两人告退出了前厅,尤七出门前回望张居正一眼,果然见张居正目送他们两个。见尤七回望,右手在蟒袍边做了个横切的手势,尤七重重点下头,示意自己明白,跟上徐爵出去了。 尤七带着徐爵,从侧门出了府,坐上了张府的两顶轿子,徐爵低声吩咐了轿夫,孔武有力的轿夫抬起轿子,融入了暗夜之中。 张府中,张敬修吩咐摆饭,张居正道:“把饭送到书房去,我在那里吃。”续弦王氏过来要给他换下大衣服,张居正也道不必,告诉张敬修将来的客人都打发了,自己仍穿着蟒袍,到书房里去了。 更鼓近三更时,书房外传来必剥的敲门声,张居正从沉思中醒来,亲自开门将尤七放进书房。尤七站左肩斜背着一个蓝皮包袱,右手提着一个盒子,进来磕头道:“冯保府已经被锦衣卫围了,近不得!”。 张居正的手抖了抖,低声问道:“赏心堂那边——” 尤七咬牙道:“冯保果然防着相爷,赏心堂信札都在这里了,小的翻了翻,都是相爷给他的信,他给相爷的信也都留了副本,均在此。”说完在大案上解开背着的蓝皮包袱。 张居正低头认真查了一遍,又闭目回忆一番,点头冷笑道:“却是一封未少,那里的人呢?” 尤七俯身道:“知情的都处理干净了,再过一个时辰,跟着夜香出城。”说完打开右手提着的盒子,张居正扫了一眼,眼皮颤了颤,轻声道:“罢了,你去找个妥当地方烧埋了罢。” 尤七低声应了。张居正摆摆手,尤七躬身提着盒子退出书房。 书房内,张居正将大案上信札拿起来,一封封仔细看过,都投入暖笼内烧了。看着暖笼中升起的火焰,他的神情复杂难明,最后却化作一声长叹。 此时天色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待曙光照耀在宫城之上的时候,宫门开启,同时乾清宫殿门打开,张诚站在门口,后面跟着两个力士,他轻轻的说道:“冯公公,皇上让您到孝陵种菜,您老现在就启行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十三章 发落 冯保闻言,抬头望向殿门,见是张诚,他猛地扑向门口,大喝一声道:“竖子胡说,胡说!我是皇上的大伴,皇上最喜欢我,皇上不会逐俺!你胡说!” 张诚见曾经高高在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人生巅峰者花白着头发,满脸惶急向自己这个他从不会正眼瞧的小太监似解释,似求情,似疯癫的说着痴痴的话语,身上的坐蟒袍则因主人的恐惧,再也显不出一丝蟒袍的威严,他好像悟了什么,却又懵懵懂懂。只剩下说不出来的快意,他兴奋的要哭,又有要尿出来似的畅美。 强忍着兴奋,年轻秀美的脸上透着一股压抑着的阴狠——这副面孔是朱翊钧永远都看不到的。听他冷笑道:“皇上说——” 冯保听了这三个字,条件反射般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垂下了头。 张诚道:“免了大伴肉刑,也存了司礼监体面——“对乾清宫皇帝太后所在偏殿一拱手,高声说道:“真是皇恩浩荡啊!” 冯保听了张诚的话,脸上先是透着灰败,随即又转成错愕,最终却变成一丝无奈。 他站起身来,整肃衣冠,在力士的看管下走出殿门。在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一张地契来,回首对张诚道:“我已经败了,钱财聚之无用,这套四进的院子送给你——” 见张诚变色拒绝,冯保苦笑道:“不用你到皇爷那里说什么,做什么,只是给你钱财而已,怕你日后跟在皇爷身边为了区区小利而做出对不起皇爷的事,不用你报答什么,拿着吧!” 见张诚左顾右盼的拿着了,冯保笑了笑,又从另一个袖口摸出两个又大又圆的珍珠,给两个力士一人一个,两个人喜滋滋的收下了。 所以到冯保提出的合情合理之要求的时候,张诚只好默许了。 冯保跪在乾清宫外的台阶下,怦怦磕着响头,豆大的泪珠直滚下来,高声喊到:“皇上,老奴去了!唯愿皇上以后亲贤臣,远小人,不要嘻玩丧志!张宏为人正直,颇识大体,皇上可重用之!陈矩廉洁安静,能矫正时弊,皇上也可重用!此二人都是臣培养以待陛下的能臣。皇上,保重龙体!”说完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脱下蟒袍,穿上一身白衣,踉踉跄跄的跟着张诚走了。 走出不足百步,身后有人喊到:“张诚留步!”冯保心头狂喜,回头看时,见陈矩臂弯搭着一件狐狸皮大氅,快步追了过来。 到了跟前,陈矩道:“天气寒冷,皇上让冯保披着这件大氅。”说罢多一句也不说,扭头走了。冯保张嘴想多说一句,却也化成一句长叹。 …… 当狮子第一次露出爪牙的时候,百兽就会震惶。未到天明时,宫中内监四出,通知外朝打破每月逢三六九皇帝早朝惯例,今日皇帝御朝。大佬们于是纷纷知道,昨日封宫,乃是为了冯保。见皇帝轻而易举将冯保斩于马下,都起了戒惧之心,今天整个皇极殿外台阶之下,无一点人语之声。待听得静鞭三响,众人依次入殿,在宝座下山呼万岁之时,有很多人偷偷瞄向张居正,见张居正满脸严肃,飘逸的大胡子还是一丝不苟,不少人心里起了赞叹之意。 朱翊钧落座后,站在御阶下的宦官拿出一份中旨,尖声道:“有旨意,众臣听旨。”众人齐齐跪下,听他宣旨道:“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太监冯保、内官监掌印太监王强、直殿监提督太监林泉生、副太监李大友,欺君罔上,偷盗宫物,今已被逐。原司礼监秉与礼部总揽其事,不敢懈怠。” 朱翊钧道:“赏张先生锦缎两匹、银二百两,吕先生银二百两。赏王希烈银百两,礼部诸官银二十两。”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躬身应了,张居正携受赏臣子谢恩。 随后,张居正又挑了几件事奏了,朱翊钧听了,尽管一肚子不同意见,都忍住道:“都由先生处置。”张居正这才彻底放下心。 待散朝时,朱翊钧道:“钦天监找个日子,朕要平台召对张先生,今日挑好奏来!”皇极殿内小小的轰然了一下。有那容易激动的朝臣差点热泪盈眶。 张居正出列奏道:“皇上励精图治,振奋朝纲,臣等感激天恩,敢不奉诏!”排在五品官员队列的钦天监堂官杨宏亮也出班躬身接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十四章 驴肠 朝会方散。 文渊阁外,张居正看着阁房上悬挂的“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的圣旨匾额,手扶长髯,若有所思。跟在他后面的吕调阳见他停步,也停下来,端详着文渊阁上的嘉靖御笔。 张居正情绪激荡之下,难得露出一丝破绽。扭头对吕调阳道:“豫所(吕调阳的号)公,今日方知‘内阁的云,宫中的风‘滋味矣!” 吕调阳为人方正,不喜谑谈,见得张居正失态,方知他这一早晨的心都是悬着的,理解的笑笑道:“太岳兄可展布大计,‘以天下为己任‘了!”说罢一拱手,“和卿(吕调阳的字)愿以元辅之命是从!” 张居正听吕调阳如此说,连忙回礼道:“豫所公大我九岁,内阁中仅你我二人,叔大焉能自专?万事必谋于公而敢行矣。” 吕调阳听了,谦虚两句,两人联袂而入。左右中书等文员将厚厚的文牍搬入张居正值房。过得片刻,有中书将一摞子文书搬入吕调阳值房道:“吕相,这些元辅让您处断。”吕调阳嘴角抽了抽,但微笑道:“放下罢。”那文员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 这边张居正等办公不提。朱翊钧回宫后,早有内监将皇帝在朝的事项报慈圣太后知晓。李太后听得皇帝收拢张居正之手段,暗暗点头,却又有点难明的滋味儿。 等皇帝换下大衣服,常服来见时,忙吩咐摆饭。见朱翊钧并无志得意满的神色,像是小大人似的,乃微笑道:“皇帝今日甚好,先帝也不过如此罢了。”朱翊钧忙笑道:“皇儿幸有母后之耳提面命,若无母后谆谆教诲,哪能这般举重若轻?”岔开话题道:“皇儿见母后此前有谕旨,要修涿州碧霞元君的娘娘庙,今日朝中已责成工部办理了。” 李太后听了,容颜甚喜。乃笑道:“英国公家夫人说娘娘庙甚是灵验,哀家寻思着念经不如修庙,这是积功德之事也。倒难得皇帝想着——另外,银子不必国库出,母后这里有些体己。” 朱翊钧听了,嘴角抽动几下。很想告知太后碧霞元君乃道教之神,与佛教无甚关联。但在心底念了几遍“佛本是道”,也就坦然。 听说李太后要用体己修庙,心中有些敬佩。即笑道:“修个庙宇能用几何?母后不必出体己,都用内孥,也省的外朝官儿聒噪。” 顿一顿又道:“坏事的大裆家抄出银数十万计,都收在內帑,母后记得此事,赏人时可宽泛些了。”李太后听了,略有感伤,但念了句佛,也就丢开。 用午饭时,张宏前来奏报:“钦天监已选好平台召对日子,为六月十七日。”朱翊钧气笑了,摔下筷子骂道:“钦天监何其庸碌!杨宏亮不想干了不成?!择期另报,必在本月!”张宏奏道:“平台召对乃大典也,钦天监还要报内阁请旨,礼部还要安排仪制......”话未说完,李太后冷哼一声,张宏额头见汗,磕了头下去了。 朱翊钧眉皱了皱。慈圣太后见了道:“皇帝不必烦心,初上手时都是这般。你父皇登基时,左右宦官仍如对王爷般没些尊重,过些日子就好了。”想了想又道:“若屡教不改,趁机发作几个,也就好了。” 朱翊钧定定神,笑道:“母后说的是,儿子非为钦天监烦心。”指了指正在撤席的午饭道:“你我母子二人焉用得如此多饭食?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许多餐食做将来费时费力,拿将上来时却都冷了,远不如小厨房的好吃。” 李太后听了笑道:“这倒是,昔年在王府时,我和先帝都是吃小厨房,确实好吃。不过,这般确是礼制,却怪不得。” 朱翊钧装出扭捏之态,因年纪小,倒也像模像样,道:“母后,不如我们改吃小厨房罢。世宗爷爷也吃小厨房,都是当时的伴当提供,不费国孥。”见李太后微微皱眉,忙住了嘴。 慈圣太后道:“世宗爷爷那小厨房,听你父皇说,却要比我们这般罗列要费钱的多,多是些珍奇做法儿,却学不得。” 朱翊钧听了道:“父皇和母后却被大伴每哄了。儿子听说父皇在潜邸时,爱吃烩驴肠......”李太后听了道:“不错,登基后听说每做一道,需杀一头驴,所费不小,故停供了。” 朱翊钧笑道:“焉有是理?光禄寺采买,只需到京中市场,那驴肠和各类肉食都是分开散卖的,父皇所食驴肠费银不过几十文,不过账上加百倍记一头驴价。这驴钱被光禄寺和尚膳监私分,各位首领太监月月有份罢了。”说完,抿嘴而笑。 李太后听了呆住,转念一想自己幼年时那所食所费,确实没有多少。进了王府后,只道是皇家所享之物,那是非凡之物必有非凡之价,且心思都在争宠固宠上,哪有想这些事的余裕。听皇帝如此说,笑道:“皇儿如何知道?嗯,必是你父皇在天上告诉你了。” 朱翊钧笑道:“那倒不是,此前户部上书要编撰《万历会计录》,儿子要了些资料看了看,那活牛价格不过6两,驴不过3两......”(ps:《万历会计录》万历九年方成书,在此将日期提前。) 李太后笑道:“皇儿胡说了?哀家节前方看到光禄寺的账簿,活牛一只二十两......”说罢自行住口道:“莫不是假账?”朱翊钧点头称是。 李太后气的发晕。她本是小门户出身,本身自有吝啬和针针计较的性格,却不想被宫中人哄骗至此。乃怒道:“传光禄寺卿来!” 朱翊钧忙劝道:“母后不必如此。这自古到今,宫中采买都是这般,只瞒着人主罢了。动将起来,却比昨儿肃宫动静还要大些。” 李太后听后,怒气稍挫。问道:“还有何等情弊?皇儿尽数道来。” 朱翊钧道:“嗯,儿子估算一下,宫中现有大小人主不足二百数、内官、宫女加上杂役却八千二百有奇,再加上内造厂、经厂等用人大户,人数近一万二千。”李太后听了大为惊讶。她只知道内宫人多,却不知竟过万了。 朱翊钧又道:“供养这许多人,大项为食、衣、炭、烛火、茶等项,每日所费约在万两,其中大概三分有二被贪墨了。其中,宫女杂役所用没甚油水可捞,大头都在我们的膳食、衣物和日常炭、烛上头。他们打着内造、贡品的名头,账上翻个两三倍都是良心价,多时十倍乃至百倍的也有。” 李太后苦笑道:“竟有这许多?”朱翊钧笑道:“母后觉得鸡蛋一个所费几何?” 李太后:“一文?” 朱翊钧笑道:“一文能买两个。两宫和儿子所用的,却是二钱银子一个。说是专供之物,却不知那给我等下蛋的鸡是如何养来。” “另有一种大弊,就是宫中采买确是两头赚的。那宫中采买仗着人主旗号,在京中横行不法,也非止一日。譬如买碳,他将炭厂一封,道是宫中采买,却迟迟不付银子,直等到商人将贿赂给足了,方付银子,却以量大为由低于市价。京中商人若无靠山根底,听了‘合买‘上门的,立即上吊的也有。” 见太后欲插言,忙补充道:“故京师中开买卖的,要么勋贵之家,要么京官重臣,‘合买’于他们,确是好买卖了。故我朝历代帝王,也没个臣子说这等事与他听。” 李太后年龄不足三十,问政不过半年,对政事仍处于学习阶段。此时,你问她胭脂水粉,能说个一二三,说起这些政事,那真是弱鸡加一。这些日子被朱翊钧不断打击信心,对皇帝已经扁扁的写个“服”字,听了只有苦笑的份儿。 见朱翊钧侃侃而谈,深知自己的见识远比不得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孩童了。自己暗暗思索道:“难怪从古到今,皇帝都由男人做。”她本不是一个爱揽权的性子,因说道:“依皇帝看,该如何处置?”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十五章 座钟(上) 朱翊钧见问,笑着说道:“母后还记得当日游宫,儿子设计的座钟吗?”李太后点头说记得。 朱翊钧道:“张鲸近日忙着督造,却已经做出来了。”说完就要吩咐人去叫张鲸带着座钟来给太后看。李太后拦住道:“几日来甚是忙乱,今日得闲,已经约好了要去慈庆宫抹会子牌,这钟改日再看罢,你且说说这座钟与宫中弊病有何关联?” 朱翊钧头一回听说李太后居然要抹牌戏,眼睛发亮道:“可是打马吊?儿子也想去慈庆宫,咱娘儿两个路上说说,不知可行?” 要在一个月前,李太后见皇帝要看牌戏,轻则严肃批评,重则要罚他的跪,仅仅因为他产生了贪玩的念头。 但在今时今日,李太后一则已经被儿子彻底“收服”,另外心中被皇帝一句“咱娘儿两个”塞得满满的暖意,就笑着点点头儿。 此也是朱翊钧有意为之,他和李太后说话时,对自己的称呼逐渐变化,从中给与了她心理暗示,渐渐的淡化她秉政太后的身份,逐渐加大“朱翊钧母亲”这个角色的分量,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于是两人收拾一番,派人告知司礼监今日太后不看折子。若重大军国情事入慈庆宫面禀,其他都由陈宏他们作了节略晚上看。两人兴头头的,也不坐步辇,步行去找陈太后。 朱翊钧上次游宫时见了李太后步态,袅袅婷婷的,知道她裹了小脚。今日见她走路比原来快了些,乃问道:“母后可用上分左右脚的鞋子了吗?” 李太后见问,笑容满面,说道:“我的儿,难得你的玲珑心是如何生的,这鞋分了左右脚,确实舒服很多。如今慈庆宫和常入宫的官妇都拿了鞋样子回去,照着做呢。” 又笑道:“你让他们进献的牙刷、指甲钳儿、手套儿、琉璃灯、香胰子等物都甚好用。” 李太后说的的这些物件儿,都是朱翊钧这个月让内府工匠按照他指点做的,只是利用后世知识揭开一层窗户纸罢了。 例如玻璃灯,其实中国春秋时即能烧制玻璃,但和阿拉伯国家一样,一直都是作为工艺品烧制出各种颜色,称药玉、假玉或琉璃。明代玻璃工匠要是烧出来一块接近透明的,一般都作为次品扔掉——但遗憾的是,他们一直没想到拿根管子将融化状态的玻璃吹一吹。 所以在明代,你看见一个书生腰带上别了块玻璃,不说明他是穿越者,只说明他穷。 朱翊钧低声道:“母后,其实这些物事做法都是儿子在梦里学的,现下这普天之下只有咱宫中能做。”李太后听了点头。 朱翊钧接着说道:“儿子想利用这些物事,加上座钟,还有儿子其他的一些想头,安排镇守太监在各地开设皇店。咱们打上内造的字样,专卖这世间没有的物事,价格还不是咱们随便开?” 李太后听了又想笑又想板着脸,无奈叹气道:“皇儿最近却少做这般小儿语了。不说此事能否成功,仅外朝的言官那关却难过也。” 朱翊钧笑道:“孩儿想了个予先取之必先予之的主意,这地方上的镇守太监也没甚要紧公务,不如裁撤镇守太监,改为内造店。” 李太后道:“这却是大事了,咱要和张宏、陈矩等商量商量。” 朱翊钧见李太后不吐口,不免着急道:“儿子已经让张鲸搞了市场调查,若铺开了,第三年的利润即可到百万两。” 李太后没听懂“市场调查”是什么东西,但是“百万两”三个字却是清清楚楚。听得呆住,笑问道:“竟能得太仓银的半数?!” 朱翊钧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凡能买得起內造物件的,无外乎是勋戚,富商和高官显爵者,这些人可未必像咱娘儿俩个精打细算——他们一个是不在乎钱,另一个都有攀比之心,一家有了,其他家能看着?必然很快去买来.......”如此这般,朱翊钧在路上给李太后普及了一下市场经济中垄断行业小知识。 李太后听了半懂不懂,但百万两银却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打动了。她最后犹豫半天道:“倒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的,待吾好好想想。” 朱翊钧听话道:“儿子必不蛮干的,这几天还要问问张先生。” 李太后得了这一句,彻底放心。她本担心皇帝逐渐亲政,不免异想天开,乃至动摇了朝纲。见他仍像过去般谋于自己和张居正,唯一的一点疑虑也打消了。 说话间,慈庆宫到了,內监赞名时,朱翊钧快走两步,亲自打起帘子让李太后进门。 仁圣太后居住的暖阁中,嘉靖朝的文贵妃、尚寿妃和陈太后正坐着闲话。听內监赞名,文、尚二妃忙起身,李太后身形才露,她们立即大礼参拜。 皇家后宫规矩,老皇帝的妃子未被新皇帝尊为太妃、太嫔的,位置在新皇帝的皇后之下,其他妃嫔之上。若受封为太妃、太嫔,则在皇后之上,皇太后之下。 文贵妃、尚寿妃此时年龄都在四十以上,但未被隆庆帝册封为太妃,尽管在民间礼法上比李太后等大了一辈,但对李太后、陈太后必须行国礼,将来这二位对上朱翊钧的皇后,也要行礼。 陈太后也站起身,笑道:“妹妹今日可算得闲了,我们可要——”突然瞪大眼睛,叫到:“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皇帝怎么此时到此?” 文、尚二妃忙又拜见朱翊钧。朱翊钧见了嘉靖朝的两位“小奶奶”,并不拿大,连忙叫起。笑着对陈太后道:“母后今日放了皇儿的假,过来陪太后耍子。” 众人闲话一阵,陈太后等不得,叫了李太后和文、尚二妃坐在炕桌前,让宫女将纸牌拿出,玩了起来。 朱翊钧看时,果然是历史上记载的马吊。后世关于马吊源于何时众说纷纭,最早关于马吊的记载在万历十五年,也有说行于崇祯时期。 今日朱翊钧见后宫四女对马吊的态度,即可知这博戏至少在大明流行了十几年,可能还要更早。仔细研究牌面,尽管只有四十张,但已经有了后世麻将的雏形。 朱翊钧微微一笑,暗中计议定了,此时却不说破。看了一会儿,朱翊钧说要回去练大字,李太后欣慰道:“昨日文华殿日讲停了一日,明日不早朝了,进讲却不可懈怠。” 朱翊钧嘴角抽了抽,答应了。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十六章 座钟(中) 次日,朱翊钧别了李太后,传旨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服侍,在众人簇拥下到了文华殿参加进讲。按隆庆六年开始的常仪,每月逢初二、十二、二十二,皇帝御文华殿进讲。其仪制比日讲隆重的多,相当于小号经筵。此次进讲和早朝颠倒了日期,改为今日。 张居正在隆庆六年,因皇帝年幼,进呈《帝鉴图说》,是马自强等讲官考究历代帝王事迹编写的,选取了“善可为德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式,图文并茂。又呈上《日讲仪注》八条,详细规定了皇帝的课程表,并要求“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可以说对皇帝的教育问题极端上心了,比隆庆帝要求还严。 本次进讲由勋臣、尚书、都御史、通政使、翰林学士分别担任知经筵事和侍班,鸿胪寺、锦衣卫堂官在列鸣赞(喊号子的)。张居正今日主讲,陶大临和许国侍讲。张居正虽觉皇帝圣学大渐,但未揠苗助长,仍进讲《帝鉴图说》。讲了几段,讲到宋仁宗不喜珠粉。小故事很简单:宋仁宗时期宫中喜欢戴珍珠首饰,京师珍珠价格因此很高。仁宗有一天看到张贵妃满头戴珍珠,就说:‘满头白纷纷的,没些忌讳。’张贵妃和后宫从此不戴珍珠了,京师珍珠价格跌落。 张居正进讲道:“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五谷养人,故圣王贵之;金玉虽贵,饥不可食,寒不可衣,铢两之间为价不赀,徒费民财,不适于用。故《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良以此而。” 朱翊钧上世前妻很喜欢奢侈品,他虽然家资丰厚,却也曾经很起了几次龌龊。听了张居正所进讲,觉得好有道理,就说:“国之所宝,在于贤臣,珠玉之类,宝之何益!” 张居正率领群臣叩首道:“皇上言及此,社稷神灵之福也。” 朱翊钧嘴角抽了抽,又促狭道:“奈何宫中妇女好妆饰,朕于过年时赏赐,每每节省,却有烦言也。” 张居正听了,双眉竖起,严厉的看着朱翊钧。朱翊钧和其对视,张居正跪地抗声道:“国事如稠,今库中所积几何?唯圣上留意,后宫有烦言者,黜之!” 朱翊钧讨了没趣,知道自己又拿出后世的态度来面对今世士大夫了,暗自谨慎。乃点头道:“张师傅说的是,朕当以圣祖为法。” 张居正欣慰道:“自古圣人所受艰辛苦楚,未有如我圣祖者,幼时流离转徙,无以糊口,仁祖、文淳皇后去世,竞不能具棺椁,蒿葬而已。及登大宝,得元人水晶宫漏,立命碎之!孝慈皇后亲为将士缝补衣鞋。臣窃以为圣祖以天之心为心,故能创造洪业,传至皇上。皇上能以圣祖之心为心,必能永葆洪业,传至无疆。” 两次对答,朱翊钧彻底明白了这些“贤臣”心目中理想天子的模板,心中暗自计较,口中却道:“朕不敢不勉行法祖,幸赖先生辅导。” 两人对答一番,张居正等继续进讲了一刻。内监提醒鸣赞官,让皇帝课间休息。 朱翊钧进文华殿左室松乏,殿中群臣也都窃窃私语,伸伸腰。张居正闭目假寐间,一个小太监出来道:“张老先生,皇爷叫你进去。”张居正听了,移步进了左室。 待参拜毕,朱翊钧笑道:“先生看看这个。” 张居正见桌面上放了一个高约一尺半的木盒子,镶金嵌玉,盒子下鑲着水晶的罩子,里面有一个圆圆的铜饼正在左右摆动。盒子上头也是一个银色的圆盘,密密刻着子初、子正之类的时辰标志。上面一个指针指着圆盘上的刻度,正是巳正。 张居正没见过座钟,但聪慧无双。乃笑道:“此物可是计时的?” 朱翊钧道:“不错。朕称之为“座钟”,是宫内匠人做出来的,和钦天监对比过时辰,每日虽慢半刻,却极尽巧思。” 张鲸在边上凑趣道:“这座钟内用重锤、擒纵器乃是皇爷格物所得,宫中匠人哪有.......” 朱翊钧拦阻不及,心叫坏了。果然张居正双眉一轩,满脸怒色喝道:“尔等阉竖,胆敢引诱皇上沉迷奇技淫巧之物,确是该死了!” 张鲸乃是内廷司礼监秉笔,朱翊钧遊宫时提出了座钟的想法,他本是爱钻营的人,兴头头的督造座钟,以取悦皇帝。此前,因为朱翊钧要造牙刷等物,都是他一手包办。 此时张鲸权位仅在张宏、陈矩之下,此番冯保坏了事,张宏、陈矩一个升掌印,一个提督东厂,却没自己什么事儿,心内甚是失落,因此钻营心思更重,不放过每个拍朱翊钧马屁的机会。 没想到才拍了一句,竟被张居正骂成“阉竖”,险些气炸了肺。他在内宫掌权多年,告刁状的本事却是一点没落下,此时直挺挺的往下一跪,红了眼圈,一言不发。 朱翊钧扶额道:“师傅勿恼,此事乃......” 张居正怒色不减,竟打断朱翊钧道:“皇上,适才臣进讲时,以为皇上听明白了,奈何竟歪解圣人道理,却以‘格物’之名义钻研奇淫技巧之物?此必为左右蛊惑圣心,臣请皇上诛杀了这个动摇君心的奸邪!” 朱翊钧看张鲸时,却见他仍是不发一言,只是将头磕在地上,眼泪一滴滴的直滚下来。没奈何说道:“何至于此?” 张居正躬躬腰,朗声道:“陛下,岂不闻‘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昔者,纣为象著而萁子怖,臣忧其始也!” 朱翊钧听了,怒气上涌,他本来要利用这座钟好好做做文章,却不防张鲸嘴快,张居正发作的更快,竟把这座钟视为洪水猛兽一般。而身为大臣,将皇帝类比纣王,真真初露权臣峥嵘,他朱翊钧要获得改革的主导权,焉能让步?面笼寒霜,直视张居正断喝道:“先生,毋乃太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十七章 座钟(下) 张居正一愣,随即心中大悔。 此前冯保坏事,张居正如失一臂。史上说:“居正固有才,其所以得委专国柄者,由保为之左右也。”可见冯保在张居正心中的地位。 虽然太后和皇帝并未流露出对自己的不满,而且加恩,但张居正两日来仍是怅然所失。张宏此时做了掌印,虽做事正派,但张居正深知张宏的水平比之冯保差了太多,心里存着若有若无的不满。 今日见秉笔张鲸递过来一个小辫子,张居正一时不查,趁势发作起来。可此事焉知不是张鲸有意为之?太后和皇帝的信任,就是被这些阉竖用这般事一件件的消磨掉的!而且皇帝也不是那个又敬又怕自己的小孩儿了。叔大,慎之?慎之! 一瞬间,张居正脑海中转了这许多念头,内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脸上做出戚容,猛地跪下叩头道:“皇上,臣咆哮君前,有失臣体,惭愧无地矣!” 朱翊钧又是一愣,他本以为张居正要诤谏于己,准备了一肚子话儿要与其辩驳,没想到张居正战略转进的如此之快,闪得他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急忙俯身搀扶张居正道:“先生,是朕失言,快快起来!” 张居正仍口中谢罪,俯身不起,朱翊钧力气小搀不动,骂左右道:“尔等眼睛瞎了吗?还不快快扶起张老先生!” 张居正见皇帝搀扶自己的力气很大,脸都憋红了,确认皇帝没有和自己生分,就顺着朱翊钧的搀扶站起身。见张鲸仍跪在那里垂泪,朱翊钧厉声道:“狗才!偏生你多般张致!还要朕搀你不成?” 张鲸哪有张居正的面子,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朱翊钧又道:“朕与师傅说几句贴己话儿,你等退出去!”又把一众人打发出去。 朱翊钧把着张居正的手,拉他到椅子边坐下。张居正正要谦退,朱翊钧道:“先帝弃天下与吾,吾心中对先生孺慕之情不同于一般师长,且请坐下。今后,无外人,先生尽可松乏些。”一句话说的张居正眼圈红了。 朱翊钧亲自拿了杯茶来,递给张居正。张居正躬身接了,眼泪竟扑簌簌流了下来,因冯保坏事而致的郁结散去大半。平静了一会儿,方哽咽道:“臣失态了。” 朱翊钧静静的陪着张居正坐了一会儿,见他平静下来。道:“钦天监已经选定了召对的日子罢?” 张居正定了神,道:“回皇上,选在二十六日早朝后。” 朱翊钧道:“朕做这座钟,原想着在各地开设皇店,罢去各地镇守太监丝造、贡茶、矿监等职,免得搜刮民间过甚,却不想先生误会了——” 张居正闻言愕然道:“这如何使得?不免强买强卖之事也!且丝造、贡茶不作,宫中用度如何?” 朱翊钧闻言呆住,强笑道:“朕想用皇店卖些奇巧之物,得些银子,宫中之用尽数采买,确是想差了。”又道:“但镇守太监之设,乃我朝一大弊政,朕有心斟酌罢黜,却出个难题与先生。” 张居正听了,肃容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又整肃衣冠。正视朱翊钧,跪下回奏道:“皇上初承大统,竟能深烛弊源,仁心生发,必感天心!臣今日立誓,若皇上不弃初心,臣必恪恭本职,鞠躬尽瘁,廓清氛浊!” 朱翊钧连忙叫起,笑道:“朕深信先生——今日还要继续进讲,不便深谈,朕再说一事罢了。” 张居正垂手静听,却不防皇帝低声道:“冯保之事,因王大臣案而起,母后与朕不胜悚惧。与先生无涉,切勿挂怀。” 张居正听了这低声一句,一股凉意从脊椎骨一直凉到脚后跟,心中怦怦乱跳。 朱翊钧又低声道:“先帝宾天时,冯保宣旨时自称顾命,其中是否有矫诏之事难明,母后不想深挖,致兴大狱——朕也是此意,先生心里有数便了。”握住张居正的手,用力摇了摇又道:“朕深信先生,也请先生信弟子。” 张居正耳朵中轰然作响,腿都软了。见皇帝走近身边,伸手搀着自己,竟迷迷糊糊的把着皇帝的手。转念间要放开,却见皇帝还带着童稚的面容上全是诚恳孺慕之色,浑浑噩噩的,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还是没说,什么时候走出左室,如何完成进讲,竟都是浑浊难明。待回到文渊阁,屏退左右,独自坐了一会儿,细细思索了自己与冯保的往来文书,探究了各种可能,仍不知皇帝如何得知自己与李太后、冯保合谋矫诏之事。 其实,冯保是否联合张居正矫诏,后世存有争议,朱翊钧自己也不知道。但用在此处诈上一诈,只要言语注意一些,却是无伤大雅,从张居正的反应看,朱翊钧又揭开一个小小谜团。 张居正反复推敲宫内外局面:此时冯保已败,张居正与太后之间的联络已断。且太后退养之心已昭,自己再笼络一个新的双方都信任的内宦已无可能。张居正全力斟酌,猛然间清晰的记起了皇帝最后与自己说的话:“朕深信先生,也请先生信弟子。” 明白了!都明白了!张居正凝视值房内兽头暖笼,心里的恐惧都化作冷汗流了出来。“好弟子啊,真是好弟子!”宫中之事虽难明,但从结果看,皇帝从李太后、冯保、张居正之间拿掉冯保,哄住了太后,虽无亲政之名,但已有亲政之实了! “圣聪天纵!”张居正长叹一声,闭目复盘之前,脑海中只剩下这句话。 ...... 朱翊钧完成课业。仍回内宫。张鲸今日马屁拍在马脚上,讨了骂,适才又被皇帝说了几句,羞惭无地,请罪不已。朱翊钧见他沮丧,又安慰道:“不妨事,伴伴之心朕已知,且看日后。”张鲸得了这一句,心中大喜,喜滋滋的去了。 朱翊钧本不想这么早就对张居正发动心理攻势,但因张鲸嘴快,没奈何才敲打了张居正一番。从效果来看,自己原来的计划还是低估了此时人对矫诏阴谋败露的恐惧感,张居正险些被一击达阵。 自穿越以来心中的无力感如同大石头一般沉甸甸压在心头,今日终于露出一线曙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十八章 召对 次日,朱翊钧照例参加上午日讲;吃过午饭,正式开始陪着李太后和司礼监看奏章。李太后拿了些奏章问朱翊钧处理方法,朱翊钧除了犯些常识性错误外,处理手段都要比李太后和张宏等人高上那么一点点,尤其对外朝大臣的私心洞若观火,李太后大为惊异之余,对皇帝亲政更为放心。 在原时空,李太后对万历的劣根性是洞若观火的,甚至起了让皇帝三十岁以后再亲政的念头。万历十八岁的时候,因为酒醉戏耍小宦官,以剑割其发,被冯保告之李太后,李太后甚至威胁要废了万历,让潞王即位,万历皇帝跪地求饶,数个时辰后李太后方才消气。 后世部分史学家认为,原时空万历皇帝后来的反攻倒算,与童年和青年期间被李、冯、张利用礼教对其的疯狂压制有绝大关联,朱翊钧深以为然。 本时空,朱翊钧利用李太后的迷信心理,哄住了李太后。不到一个月,竟利用成熟心智、后世手段连番击溃初涉大政的李太后的从政信心,可以说,此时的李太后已经完全放弃在政事上和朱翊钧比较的念头,朱翊钧在参政权上取得了跨越式进展。 看折子间隙,朱翊钧也如原身的习惯,练书法,写大字,或锻炼身体。历史上,万历皇帝的字写得极好,张居正曾在隆庆六年表扬小皇帝的字“究其精微,穷其墨妙,一点一画,动以古人为法。”成年后,更加厉害,晚明人甚至评价其字“渐入神化。” 朱翊钧写字时,李太后站在旁边看。见朱翊钧先写了一副“汝做舟楫”,才知道他要给张居正赐字。又一琢磨,方明白皇帝是为了后天的平台召对进行舆论准备,心中暗自敬服。 见他又挥墨写下大字“弼予一人,永葆天命”,将这两幅大字反复写了几遍,都放在大案上,扭头问道:“母后,我这几幅字哪副好些?” 李太后道:“母后觉得“汝做舟楫”好些,另一幅等张先生立下功劳再赐妥当些。”朱翊钧深以为然。在几幅中选了一幅最好的,题上:“万历元年御笔”。待要用印时,才尴尬的发现自己除了家传的二十四宝玺之外,并无私章。 明代洪武皇帝朱元璋共造有“皇帝奉天之宝”、“皇帝尊亲之宝”等不同用途的宝玺十七方,嘉靖帝补造了七方,故而尚宝司共有二十四方皇帝宝印,一直用到明末,所以后世电视剧拿着一个玉玺乱盖,贻笑方家。 其中,“广运之宝”倒是用于奖励臣下,但那是制诰、敕命所用,盖在此处未免贻笑大方。李太后见状笑道:“该给皇儿刻些私章了,只是今日该怎么办?” 朱翊钧灵机一动,说道:“皇儿用母后的印章如何?让张先生和外朝都知,我们母子一体,将来也成一段佳话。” 李太后听后觉得甚有道理,就从荷包里取出一方个人印章。却是当年生下朱翊钧,帮助朱载垕稳固太子之位后,朱载垕欣喜之下赏给她的,原属于朱载垕使用的私印,仅一寸见方,左上角带点弧线,上书“清赏”二字,到意外的和此情此情对应了。 盖好了印章,朱翊钧让一个內监用手捧了,送文渊阁张居正处。 张居正在内阁接了皇帝赐书,不识得印章,也不以为意。只是越发觉得朱翊钧处事老道,不弱于冯保。欣然提笔,起草谢恩疏,并立即安排礼部就平台召对的礼制仪式请旨。 ...... 二十五日上午,张居正上谢恩疏,同时礼部关于确定平台召对礼制仪式的奏章经过吕调阳拟票,一起加急送入司礼监。司礼监张宏等人立即贴黄,急送乾清宫。 在李太后首肯下,朱翊钧亲用朱笔做出了此生第一个批红:“可,着礼部办理。” ...... 万历元年二月二十六日,在冬日初起的暖阳中,皇帝于皇极殿视朝。张居正等朝臣按品排班毕。礼部尚书陆树声出班奏道:“遵皇上旨意,今日平台召对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仪式已备,恭请圣裁。” 皇帝答曰:“可,你每宣诰。” 司礼监掌印张宏即取出已经制好的诏书,宣诰道:“奉天承运,诰曰:隆古圣哲,都俞一堂。龙云类从,鱼水交契,故能翼宣至理。 跻世熙平,诗书之文可考也。汉唐以降,此道浸微。然而英谊侧席,忠贤遇巷。宣室召问,柏梁和歌。延英之奏御有呈,崇政之议事不辍,垂之史册,并为美谈。 本朝自二祖开基,宣庙嗣统,法宫便殿。燕见非时,内阁平台,幸御不绝。朕以幼冲之龄,克承大统,敢不敬天法祖,惕励勤民? 今有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通识时变,勇于任事。逢朕躬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谓非干济才。辅佑三朝,皇考托以顾命;恭恪本职,圣学修明,而治具克举。故特召卿于平台询政,以为旷典。钦哉!” 张居正出班接诰。跪地奏道:“主上平台召对,洵为盛典。今臣蒙天恩,不胜欣戴。不能仰赞圣明万一,尤不胜愧悚。” 皇帝回答:“卿忠诚谨恪,协赞勤劳,当得起。” 张居正叩头道:“谢主上天恩褒励。然平台问政,孝宗以来不见于我朝,百官闻之,无不喜色相庆,谓复见孝庙时盛事,熙然有太平之望也!” 皇帝回道:“卿之意,朕已知之,当告于祖宗皇考。” 张居正叩头道:“主上圣明天纵,臣不胜欣然雀跃之至矣!” 于是赞礼官赞道:“诣奉先殿、弘孝殿、神宵殿,百官先导!” 这一大段话,都是礼部提前拟好的,平台礼制的制定,翰林院制诰学士和礼部诸官忙乎了好几天,包括朱翊钧和张居正的对话都是按剧本演出。否则,皇帝和臣子说话都是这般文言,却累也累死了。 有明一代,皇帝和臣子往来办公文书,都是半文半白,只有盛典时,才如此这般。 百官和皇帝到了奉先殿等祭祀祖宗的宫殿,朱翊钧按照礼部安排,行礼告庙如仪,这平台召对才进入下一阶段。 在建极殿后身,有镇宫之宝云龙阶石,乃是明成祖建设紫禁城的时候,从北京房山大石窝采取的一块重达300吨的整块石料制成,是紫禁城最大一块石料,也是古代工程上的一个小小的奇迹。 云龙阶石九条高浮雕的神龙,分为三组。散布在长达五丈三尺、宽一丈、厚六尺五寸的整块艾叶青石上。青石底部为海水江崖。 云龙阶石是皇帝御道,两侧各有不同方向的台阶数条。在长达近二十米的斜坡上,有三条百丈长的汉白玉栏杆环抱御道,将整个殿后面的云台分为梯田式的三层,栏杆下凿有一千一百四十二个石雕龙头,中有管道相连,是为千龙吐水,整个殿后蔚然大观,壮丽宏美。 云龙阶石是外朝和内廷的中间线,也是御道的终点。在云龙阶石顶点,建极殿后门处,有一座云台门,隔绝内外。云台门两侧,建极殿有两个小侧门各自通向两个不过数丈见方的小平台,两侧石阶相连,东侧平台即为此次召对的地点。 此时小平台周围已经用黄色帷幔围上,以当寒风。其中已经设好御座,上有罗盖。御座之前,设椅子一张,长几一个,并有地毯、三足鎏金香炉、兽头暖笼等宫廷器物,不必细表。 皇极殿宣诰对答,朱翊钧诣祖庙后,自云龙阶石御道而上,仪仗人等从旁引导,步入云台门东侧的小平台之上,转向御道而立。 赞礼官宣旨道:“宣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觐见!”云台栏杆之下,盔甲鲜明的大汉将军先三个一起大喊一遍,后十个、百个依次大喊,声震全宫。 御道处,张居正携百官肃立。待听得旨意下来,张居正手持玉圭,整肃仪容,朗声道:“臣张居正领旨!” 即在礼部侍郎王希烈引导下,沿着御道边缘拾阶而上。在步入平台前,张居正面对东侧平台跪下,手持玉圭朗声道:“臣张居正觐见!” 赞礼官宣旨道:“宣!” 张居正起立,最后一次整肃衣冠,进入黄色帷幔之中。此时朱翊钧在御座前站立,张居正不敢直视皇帝,低头前驱,再次跪下,山呼道:“臣张居正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朗声道:“平身,赐座。” 张居正谢恩毕,起身肃立。朱翊钧转到御座上端坐,才道:“张先生坐。” 张居正再次谢恩,到长茶几后面的椅子上坐了,平台召对的礼仪部分此时全部结束,进入正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十九章 大弊(上) 张居正落座后,朱翊钧主导话题,无非是让张老先生放松,咱这召对就像拉家常一样。因为平台召对多年没办,咱这次搞得隆重了些。以后,朕和元辅随时见面,朕想把武英殿旁边几个暖阁盘上炕,咱们以后可随时在那儿聊天。夏天还可以到西苑花园里一起走走啥的,都不是不可行。 张居正现在对朱翊钧的态度和一个月前判若两人。去年某次日讲时,因为万历读错了一个字,张居正一声大喝把他吓了一哆嗦,身边的大臣被吓到变色,差点跪下。 从本月经筵开始,朱翊钧利用展示早慧,驱逐冯保、加恩并敲打张居正矫诏等手段,向他展示了一个较为成熟的、具有相当政治素养的少年君主形象。 尽管朱翊钧表现的有些骇人视听,但在相信神童,也出神童的大明朝,张居正还是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暂时从看待明君的角度来看待朱翊钧。 当然,在朱翊钧已经搞定李太后和冯保的情况下,他也拒绝不了朱翊钧参与大政,此次召对实际上相当于一把手和常务之间就双方的施政纲领进行碰撞和对权力进行划分。 前天朱翊钧赠字“汝作舟楫”,非是皇帝加恩大臣那般简单,李太后以为自己理解了朱翊钧的第二层意思,其实还有第三层她并未理解,朱翊钧用这四个字已经向张居正表明了态度,为今天的召对主题定下了基调,而张居正对此心知肚明。 在朱翊钧的刻意之下,张居正逐渐放松下来。朱翊钧才进入正题道:“张老先生,平台召对之议有些天了,朕虽年幼,也有振奋之心,欲复现文景、贞观、开元、本朝仁宣等盛世,先生必有教我者。” 张居正深知,关键时刻到了,为了此次召对,这些天他很是做了些准备。 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帅脸上古井无波,气沉丹田,张居正朗声脱稿奏道: “主上践祚以来,好学勤政,敬天法祖......”。朱翊钧打断道:“今天你我二人,不必官样文章。”张居正一口气没上来,剧烈的咳嗽好几声,朱翊钧忙递上一杯茶水。 张居正一篇好文章的思路被朱翊钧打断了,气势弱了三分。整理思路期间,见朱翊钧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知道其有意为之,看来今天不拿出点干货是不行了。 心一横,老帅哥奏道:“是,陛下。臣以为,大明享国至今二百余年矣!遍数历朝,我大明之国祚长久也在前列。然——” 气势一凝,复高声奏道:“然则如今吏治腐败,弊端丛集;财政拮据,捉襟见肘;边患丛生、内患险象叠至,先皇虽有心振作,然未及展志而中道崩殂,此天降大任于主上矣!” 皇权社会中,臣子永远不会和君主谈及国祚,臣子之间互相谈论,多数于密室,从不敢宣之于众口或现之于文。今日张居正被朱翊钧一激,有些难得的冲动,直接暗示朱翊钧,大明朝再这样下去,没几天了! 朱翊钧闻言正色,说道:“师傅说的是,诚然如此。或可直言:‘今天下大势,已呈土崩瓦解之相也!’”张居正闻言,额头见汗,眼睛扫了一眼边上的起居注官,气势又低了低。 朱翊钧端容问道:“当此时事,该当如何?” 张居正回奏道:“臣曾于隆庆二年,上奏《陈六事疏》,先皇批答‘知道了’,皇上未必留意——” 张居正万万没想到是,朱翊钧竟朗声回道:“可是‘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条’?朕已览阅数十遍矣,为之击节!” 张居正闻言张大了嘴,一丝不苟的大胡子轻轻颤动,双目含泪,哑声道:“臣......臣......”一种士大夫式的久违的知遇之情堵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以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向嘉靖帝上奏了《论时政疏》,其中体现了他深烛大明弊病,立志改革的思想,和《陈六事疏》先后辉映,可以作为旧时空“万历新政”的总纲领。 遗憾的是,嘉靖帝当时根本没把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奏疏上去之后连个回音都没有。张居正此后连续多年在朝政上一言不发,他二十三岁考中庶吉士,到三十岁共七年间就写了此一道奏疏,足见其风骨和耐性。 张居正在嘉靖三十三年(时年他三十岁)时候,见自己的老师徐阶在具备相当政治资本后,面对严嵩依然退避忍让,壮志难酬,愤然写下:“我志在虚寂,苟得非所求,虽居一世间,脱若云烟浮”,跑回老家江陵读书六年——人生有几个六年?此事充分印证出张居正的性格刚毅的一面。 张居正在徐阶的提携下,在嘉靖晚年和隆庆朝虽然升的快,但其政治主张并不为当权者所用。隆庆帝在《陈六事疏》批答“知道了”即束之高阁,当时已经成为东阁大学士的大帅哥心中愤懑可想而知。 他虽然以“磊落奇伟之人”自诩,但也发出了“人未必知,即知之未必用”的苦恼心声。 没想到在万历元年的今日,在平台召对这样一个重大场合,自己竟然从一个少年君主身上,得到了知音共赏,得到了“鱼水交契”的情感补偿,“龙云类从”的情怀在他的心中激荡,不由得离席而出,叩拜在地,猛然间泪如泉涌! 朱翊钧连忙离席搀扶他,温言道:“老先生,此非常之时需非常之人,正是‘大破常格’者奋发有为之时也,先生敢当仁不让乎?!” 张居正收拾心情,站起身来,朗声回奏道:“臣,有何不敢!” “呜呜呜——”旁边传来一阵哭声,朱翊钧回头看时,竟是翰林院史馆的起居注官,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抹着眼泪哭开了。他哭笑不得,问道:“汝因何做此状?” 那官儿放下毛笔,跪下回奏道:“臣见皇上与元辅君臣相契,鱼水共欢,我皇朝复兴有望,激荡之情难抑,不由涕下。容臣为陛下贺!为元辅贺!为天下苍生贺!” 朱翊钧嘴角抽了抽,暗思“鱼水共欢”是什么鬼,古代人讲话都这么会开车吗?乃温言问道:“汝何名?” 那官儿回奏道:“臣姓肖,叫隆巍。失态君前,请陛下恕罪!” “算了,你起来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二十章 大弊(中) 被这起居注官一打岔,张居正迅速收拾了情怀,两人仍归座。 张居正道:“既然皇上已经看了臣的《便宜六事》,臣之治政之道尽在其中矣。” 朱翊钧道:“然当务之急者为何?” 张居正道从袖中摸出一本奏章,又跪地启奏道:“此为臣欲行第一事也!” 朱翊钧接过来看时,奏章抬头上写着名称,为《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正是后世简称之为《考成法》的东东。 嗯,漂亮的馆阁体。 考成法是张居正得享大名的关键政策,影响深远。后世的你我其实都笼罩在该法的阴影之下。该法虽然简单,但确实触及到一点破解治乱循环的皮毛。 简单说来就是:凡六部、都察院将各类奏章及圣旨,转给各衙门或地方,六科都记上帐,到期予以注销。所有公文、公事分门别类,都规定了办理时限,如有耽搁拖延,半年总结的时候必须讲明原委,再次考核之后还没完成,必加追究。 若巡抚、巡按耽误了,六部举报;六部、都察院耽误了,六科举报;六科隐瞒了记账结果,内阁举报。如此就形成了一个从内阁稽查六科,六科稽查六部、都察院;六部、都察院稽查巡抚、巡按的考成系统。最终使“声必中实,事可责成。” 这考成法的关键在于洪武皇帝创制的“六科”,朱元璋秉承“以小制大”的治政理念,设立了“吏、户、礼、兵、邢、工”六科,官职叫给事中,辅助皇帝处理奏章,拨正六部违误。给事中为七品,权力却很大,甚至可以封驳圣旨,不过这项权力很少使用罢了。 张居正的考成法设计,将六科权力扩大,可以稽查六部、都察院,并总归内阁,也是相权的巨大扩张。 朱翊钧看张居正奏章,开篇两句废话之后,即为后世耳熟能详的名句:“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真振聋发聩之语也! 迅速浏览一遍,朱翊钧道:“大善!正所谓‘遵主权、课吏职、行赏罚、一号令’也!” 张居正见朱翊钧将自己的施政理念简简单单用十二个字概括出来,脑袋都是晕晕的,叩头道:“皇上一语,切中肯綮。真圣明之主也!” 朱翊钧连忙叫起,说道:“老先生,上次不是说好,我们两人在此,尽可松乏些?坐着说罢。”张居正听他提到上次文华殿左室的事儿,腿有些软,赶紧爬起来到椅子上端坐。 待张居正归座,朱翊钧问道:“此法一出,六事之中前三事,倏然可解。然则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如何做来?” 张居正思考大政多年,此时回奏道:“臣先说固邦本——窃以为考成一事若成,行之数年,自可不加赋而上用足。待吏治整饬,惩贪污以足民、理逋负以足国。”意思是,贪污的给我吐出来,拖欠赋税的大户你每给我交上,自然就能增加财政收入。 朱翊钧听了,未置可否。张居正见状继续奏道:“待考成法刷新吏治后,可全国清丈田亩,并推行一条鞭法。”怕皇帝不明白一条鞭法是什么,紧跟着解释道:“一条鞭乃是将田赋、徭役及杂项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庶可断了地方上横征暴敛之路,并增太仓之银。” 没想到朱翊钧回道:“可是桂文襄公所倡的‘赋役征法’?”(按:一条鞭法不是张居正发明,是嘉靖朝武英殿大学士桂萼所献,不过被强力杯葛,没有在全国推广。) 张居正闻言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朱翊钧这两天也没闲着,利用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让人在内书房中一顿翻找,才查出桂萼的《任民考疏》,早就预习完了。 张居正今天被朱翊钧唠的没半点脾气,准备了一肚子政策解释和说明都没用出来,东北话说“老合拍了”。殊不知要论现在整个大明朝谁最了解他,除了皇帝之外再没别人,就算张居正的续弦王氏、儿子都没朱翊钧了解他。 毕竟,张居正在后世的名声太大了,被称作“千古第一能臣”。凡是喜欢历史的人,没有绕过他的。 后世研究张居正的书汗牛充栋,《百家讲坛》讲了又讲,还有纪录片、电视剧论堆数,朱翊钧穿越到万历身上,早就悉心回忆后世张居正的种种思想、施政措施,能不合拍吗? 张居正道:“皇上说的是。正是桂文襄公所倡。”话题一转道:“皇上问的核名实一项,我朝冗官冗爵之病积之多年,一时难解,臣愿皇上慎重名器,爱惜爵赏,用人看其是否有功于国家,若有,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于国家,虽颦睨之微,敝袴之贱,亦勿轻予。如是者可慢慢纠正。” 见朱翊钧点头,张居正以袖子掩口,低头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接着道:“最后饬武备一事,臣愿皇上先立下整饬的决心,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计而审行之。” 朱翊钧又点点头,张居正续奏道:“臣不忧中国无兵,而忧缺少精兵耳。愿皇上能申严军政,设法训练,每岁或间岁季冬农隙之时,恭请圣驾亲临校阅。一以试将官之能否,一以观军士之勇怯,有技精艺熟者,分别赏赍,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如此精兵可得,而中国无虏患也。” 朱翊钧听张居正讲的后两条,已经是农业社会政治家的正论了,要他突破所谓的历史局限性,除非张居正也是穿越者。 但本时空的“万历新政”如此施行,自己再励精图治几十年,或可挽救明朝衰亡于一时,出现一个所谓的“万历盛世”,但百年之后,大明仍要亡于历史车轮之下。毕竟张居正的改革,并没有触及到大明的核心问题。 待张居正示意讲完,朱翊钧赞赏道:“先生破开大计,天下如大旱而现云霓也。社稷幸甚!” 见张居正要谢恩,朱翊钧止住道:“然先生所提六条,朕熟思有时,发现并未触及现今天下之大弊!”张居正闻言呆住,不知道朱翊钧要说出什么。 朱翊钧心说你讲完了,该我发挥了,看看我这两天准备的长篇大论,能不能刷新这个“千古第一能臣”的三观!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二十一章 大弊(下) 张居正听朱翊钧言说自己《陈六事疏》并未触及天下之大弊,心中一凛。忙端正仪态,垂手静听。 朱翊钧先问道:“依先生看,若六条齐做,十年后,天下将如何?” 张居正闻言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或可见仁宣之世也。” 朱翊钧又问:“朕之后百年,将如何?” 张居正见朱翊钧谈的如此深入,看了一眼起居注官,欲言又止。 朱翊钧会意,转头对那个叫肖隆巍的起居注官儿道:“你且记着,其后删减增添,都由张师傅做主。”那官儿应了。 自有了左右史、起居注等史官以来,这起居注的修订臧否之权都在皇帝手里,其他人未请旨而删改一字,即触犯“擅做起居注”之法令,最轻的也是绞刑,一般都是抄家杀头,恶意丑化皇帝的,也可能夷三族。 朱翊钧授权张居正删减,即是让他畅所欲言的意思。 张居正见皇帝这般,知道这问题躲不过了。他于史、儒两道,也算小宗师级人物,如何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方回道:“臣年齿已近半百,熟览历朝政治得失,却未得一法而传洪业致无穷也。”虽未正面回答,但也委婉的说出了对未来的预判。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又问:“国与家之别,张师傅如何看?” 此时的全世界,尚未全面生发国家主义的概念。大概六十年前,意大利人马基雅弗利才写出《君主论》,其中提出的国家主义概念流传未广。欧洲各国也都和明朝一样,“朕即国家”的概念深入人心,君主为国人的父母,民众为君主的赤子。 君主爱民,如父母之爱赤子;子民敬君,如子女孝顺父母。因此,中国历朝历代即以“孝”治天下,其根源在此。 果然张居正听了,立回道:“家国社稷,本为一体,焉有区别?” 朱翊钧听了,也没和张居正辩驳,只轻轻点头。又问:“华夷之别又如何?” 这问题有标准答案,张居正虽不明白朱翊钧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何意,却朗声回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本朝刘文成公(按:刘伯温)言‘夫华夷峻防,一王大法,胡主中国,几变於夷,圣经明义,千载或湮焉。’” 张居正的意思很清楚,蛮夷和中国人不是一类,他们是禽兽,咱是人。 朱翊钧闻言道:“若其习中国礼仪,用中国文字,变蛮为俗,则如何?” 张居正老师傅了,闻言轻笑道:“皇上圣学辑熙,岂不闻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臣乃楚人,春秋时,楚人曾为蛮夷也。” 朱翊钧点头道:“今日在师傅面前,略述弟子之大志,老先生愿听乎?” 张居正听闻朱翊钧三问,心中有所预感。此时忙站起身,肃立道:“臣愿闻。” 朱翊钧朗声道:“朕欲九州同贯,都沐华夏之风;凡日月所照,皆为皇明之土!” 张居正心道果然,暗自苦笑。面上却做出激动之色,跪地回道:“皇上欲赫然奋发,威加四海,臣闻之不胜雀跃欢欣之至也!”说罢叩头不语。 朱翊钧叫起,仍让他回座。笑道:“师傅却瞒我了,朕刚说这天下‘呈土崩瓦解之相’,却立下这般志向,岂非前后矛盾?” 张居正闻言不语,他实在搞不清朱翊钧葫芦里的药,只暗暗在心里打着腹稿,打算予以劝谏。转念又暗思道:这皇上还是年岁小,咱小时候,不也欲开万世之太平么,不足为奇也,志可鼓而不可泄。 听朱翊钧又道:“师傅必以为吾妄言了,其实,朕这志向要达成却也有路可寻,只不过要步步为营罢了。首先,期以十年,除去天下之大弊!” 张居正闻言知道正题来了,见朱翊钧竖起手,扳手指言道:“大弊为何?试为师傅言之——一是民智不开、书蠹汲汲,空言四书八股,而治政、实务人才缺乏;二是工商不振、腐败腥膻遍地,税银中央不得;三是田亩不足,农桑之良种、农器、农学推广不力,致粮少民饥;四是马政废弛,边防不修,士兵饥馁、将官文恬武嬉而无战力; “五是南方水利河工不修,北方滥砍滥伐而致灾患频仍,生民辗转流徙;六是各省库藏空虚,水旱灾伤视民之死而不能救,致盗贼蜂起;七是纲纪不振,诏令不行,臣工空谈误国;八是宗室累赘,空耗国帑;九是空谈华夷大防,而无一策羁縻众虏,致边患不断。十是宫廷虚大、厂卫横行,致使天下奉一人而民力仍竭也。‘” “吾所言这十条大弊,师傅闻之如何?” 一口气将十条大弊说了出来,朱翊钧自己心里先压上大石头,面上寡寡的,喝了口茶水。 张居正肃容听了,虽然寒风凛冽,仍出了满头大汗。朱翊钧所言时弊,远超其《陈六事疏》中所言,其中人才、工商、宗室、厂卫诸项,张居正岂能不知?但畏难、畏祖宗家法耳! 他低头想了想,回奏道:“皇上洞烛时弊,臣远远不及,确如皇上所言,世事危如累卵,我等唯有奋力耳!” 朱翊钧整理心情,哂笑一声,口气不善道:“好一个唯奋力耳!朕且问师傅,向哪里奋力?!” 张居正心里砰砰乱跳,抬头望向朱翊钧,见他小小的面庞上全是刚毅果决之色,颤抖着问道:“依皇上之见,当如何处之?” “当此时事,唯有变法!” 宛如耳边打了个焦雷,张居正惨然变色,离席扑通跪地道:“皇上不可!” 在一旁记录的起居注官,此时通听呆了,早已停笔。他从侧面偷瞄皇帝,见朱翊钧脸上有些意外,又有些释然,小小年纪,表情倒堪玩味。 听他无力低声道:“师傅怎么又忘了?今日不必跪,起来说罢。” 张居正俯身流泪道:“皇上,臣愿披肝沥胆为皇上言之——臣蒙先帝不弃,托以大政,欲兴所言六事,虽不言变法而变法矣!然臣已抱定不计毁誉、粉身碎骨之决心,身后之事,尽付之阙如......”说罢,咽喉哽住,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听了,心头大震。他此前读书,一直认为张居正死后被反攻倒算,是因为他本身刚愎,压迫万历太狠,杯葛皇权的缘故。没想到此时此刻,听到张居正心声,竟对自己身后事早有所料了! 现在想想,张居正在改革开始后纵情声色,用度奢靡,未必没有“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之意图,否则一辈子自律、严谨、耐性惊人、践行理念坚毅不移的他为何晚节不保? 见张居正真情流露,朱翊钧眼圈也红了,用力搀扶张居正道:“如此我们群臣同心,何事不可为之?” 张居正道:“皇上若如宋神宗者兴变法之说,臣料不出两年,大明遍地烽烟也!”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二十二章 真师 朱翊钧奇道:“何至于此?朕虽言变法,但必定徐徐图之,不会操切,为何会遍地烽烟也?” 张居正低头低声道:“适才听皇上言讲十条大弊,变法必针对十条而来,先论第一条。皇上欲废八股乎?” 朱翊钧想了想:“虽不中亦近之。” 张居正道:“如此,天下读书人离心也!” 朱翊钧点点头,不置可否,说道:“师傅接着说罢。” 张居正道:“第二条,欲兴工商,必减税关、治贪腐,并重申官员亲仆不得经商之律罢,如此中官和外官泰半离心也。而第八条,皇上欲减宗室,无外乎推恩之令等,如此宗室离心也。第九条,皇上欲废厂卫,恐内廷离心不说,外朝势大不可制也。” 张居正接着道:“再加上丈量田亩,得罪了天下富户;若兵备之事再操切一些,则皇上可依仗者为谁?故变法之意公布天下时,臣恐靖难之事重演也!” 朱翊钧听了,心里很为张居正适才所说的感动。张居正刚才这些话,不是站在朝廷和首辅的角度说的,完完全全是为了皇帝好——看来原时空的万历真是阴狠诡谲之性也。他微笑道:“先生,是否将问题想得严重了?你却忘了太祖夺天下时所施大政了。” 见张居正懵懂,朱翊钧笑道:“是为筑高墙、广积粮、缓称王也!” 张居正闻言一笑,随即又紧缩双眉,叹了口气。 两人对视一会儿,张居正见朱翊钧仍未被说服,而今日平台之上除了起居注官也无外人,心里一横,咬咬牙道:“请皇上屏退左右,臣有密情陈之。” 朱翊钧闻言,对起居注官使了眼色,那官儿连忙放下笔,出了平台帷帐。 张居正道:“皇上适才所言大弊,尚有一大弊未谈。今日臣剖肝沥胆为陛下言之,此弊为我朝上述弊病之总目。” 朱翊钧听了,后背上出了一层汗,心里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似的,哑声道:“还请老先生解惑。” 张居正下定决心。嘴上却话头一转道:“臣未知皇上读史,可读到《旧唐书》?” 朱翊钧脑袋上升起问号,笑道:“未曾读。” 张居正吐出一口气,暗道:“要是这些书你都全看了,可有些吓人!”嘴上说道:“皇上可知,中唐安史之乱后,朝政为谁所执?” 朱翊钧对这段历史研究较少,印象不深,闻言估摸着道:“是宦官么?” 张居正给出不同答案道:“非也,安史之乱后,唐之朝政为世家所执,直到黄巢之乱。” “其中,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等大族互相联姻、盘根错节,把持铨政,进士尽出其门,宰执天下不断。仅清河崔氏一门,就出了八位宰相。范阳卢氏自中唐起,中进士者超过百人。唐末宦官之乱政,其源头其实是皇帝欲用内官夺权耳。” 朱翊钧未解其意,闻言道:“本朝太祖建极后,迭兴大案,功臣几人留存?我朝内宦乱政虽有,但皇帝一言即诛之,却没这般事也。” 张居正此时也不计较朱翊钧对朱元璋的吐槽,深吸一口气道:“然我朝虽无勋臣世家,但却有科举之党!” 朱翊钧闻言心中一动,说道:“老先生详细说来。” 张居正道:“本朝初立,太祖皇帝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到成化年,文体和规程已成定例。” 朱翊钧道:“嗯,此事朕知道。” 张居正目视朱翊钧道:“本朝第一大弊即在此了。本朝初立,天下学子尚学经义,成化年后,全学‘制艺’!皇上适才言说‘空言四书八股’,确是的评。” “这班人选出了有何用处?把持舆论耳!座师本为考官,业师才为真师,然我朝读书人只重座师者为何?座师、同年、同乡、同门互相声援耳!及至此辈入朝,互相攀援,皆为乡党、姻党,两党交互,盘根错节,尾大不掉。” “我朝俸禄微薄,此辈谁养之?富户、巨商、前辈、书院耳!臣观本朝历代实录,此党隐于朝野间,一有征税、丈田、兴役等利国之政,群起而攻之!” “在朝则狺狺犬吠,言必称‘礼法’、‘祖制’,号称诤谏;在野则联朋结党,鼓动民意,乃至引寇卖边,无所不作!” 张居正说了这些,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一对眸子亮晶晶的盯着朱翊钧。 朱翊钧身上寒毛竖起,觉得张居正可能要说出了不得的东西。果然,张居正沉声道:“武宗略有振作,即不得更换太医而崩,帝系移至世宗;世宗欲行濮议,彼辈前赴后继!” “朝廷方议开海,而倭寇大至;张经等稍逆其锋,近乎身败名裂。胡宗宪抗倭功成,而狱中瘐死。”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直视朱翊钧道:“皇上闻臣如此说,还轻言变法否?” 朱翊钧听张居正如此说,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化道:“此辈谁为首者?” 张居正摇头道:“除武宗时杨廷和等辈外,多年来并无首脑。然我料皇上刚兴变法,必起朝争;朝争稍抑,必起民变;民变平定,彼辈或用天象、或用灾异,‘诤谏’无了时。” 又叹了一口气道:“到那时,皇上却变得什么法来?” 朱翊钧闻言苦笑,道:“难道就让彼辈引我朝入不忍言之境地?” 张居正拱手道:“皇上,人之病笃,不宜用猛药,而用引导之药,徐徐缓解;待肌体强健,方能猛下针砭。皇上此时幼冲之龄,善养体魄,春秋或致百岁,却不必心急。” 朱翊钧听了,缓缓点头,终于赞同了张居正的话。 张居正松了一口气,却见朱翊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朱翊钧笑道:“吾听闻‘有叛阶级的个人,却无叛阶级的阶级’,师傅今日所言,却是‘叛阶级的个人’了。” 张居正闻言,虽不明白“阶级”的含义,却也能听出皇帝的意思。 大大方方道:“臣十三岁时即考举,恩师顾璘阅卷曰:‘国器也’,却故意黜落。十六岁再中时,恩师顾璘解犀带赠臣曰:‘君异日当腰玉,犀不足溷子!’” 张居正目视朱翊钧,眼含深意,沉声道:“当是时,臣立志‘必与君王开太平!’,至今已三十三年,臣志未曾稍移半分!” 朱翊钧一躬到地,“张老先生,真吾师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二十三章 微澜 万历元年的此次平台召对,进行了整整四个时辰。中间因李太后怕皇帝冻着,传懿旨将召对移到文渊阁内继续进行。 期间,皇帝还有旨意在文渊阁赐宴,应该是和元辅边吃边谈。一直到宫门要闭锁了,才有朝臣看见张居正恭送皇帝回内宫。 窥见元辅的,见张居正脸上似笑非笑,既未有得此殊恩的欣喜,也不像和皇帝有所争执的样子,不免好奇。 翰林院中有几个精细的,夜里跑到起居注官家里去问,没想到那官儿的表情也似笑非笑,说道:“元辅有言,本次盛典,当昭告天下,各位何必着急?若我先说了,未免要落个罪名。”众人见他如此说,方怏怏散了。 那官儿见同僚都走了,却腿一软坐到自家地上,暗道:“三族的性命都保住了也。” 随后几日,张居正先上谢恩疏,言辞恳切,内有“主上特施非望之隆恩,优礼微臣,不胜感戴之至”,并有“君父之言谆谆,臣沐天恩感激涕零”等语。 虽未提及召对内容的只言片语,谢的仅仅是召见这件事,但同时另请旨意,拟将召对内容明发天下。 皇帝诏答就厉害了,特晋张居正左柱国太傅,食伯爵禄,并赐银百两,斗牛罗蟒袍两件。并有“盖非常之人任非常之事,令该大臣毋庸推辞”等语。张居正再次上奏谢恩。 有那眼热的官儿听了道:“头回听说斗牛服赐两件的,换洗着穿吗?”众人听了都笑。 一番做作,朝野都知,张居正柄国之势已起,沛然莫能当也! 季春之际,永定河上的河冰融化,通州运河码头的商旅行人复又如织的时候。朝廷明发两份文件,一份《平台召对录》,主要内容是皇帝和张居正讨论《陈六事疏》,将“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条变成问答对话,编的像模像样。 在《平台召对录》最后一段,写到皇帝述其志,张居正欢欣鼓舞等情。实际上两人后来的对话,一句未录,尽数删除,家国问答、华夷之辩等句也都未留。 另外一份则是张居正在平台上奏的《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并附皇帝朱笔批红内容:“卿等说的是,事不考成,何有底绩,这所奏都依议行。” 随后,在奏疏的后面竟有皇帝红笔发挥的一段长句子:“各部、院、府按考成之法,年末未完的,凡有钱粮、教化、赈济、河工、查盗等情,外地的进京在朕面前交代,京内的就地免职待察。” 北京城内柳树笼上鹅黄,燕子北归时分,这两份诏旨经过通政司的印刷,随着帝国兵部车驾清吏司下辖的急递铺网络,以北京城为中心向帝国边远之地辐射而去。 待传到南京时,南京守备太监李秀卿在内堂之上,仅穿中单,摇着大扇子,与一个守备少监宦官叫王全赞的商议到:“津仁,如何看这诏旨?” 王津仁手里拿着通政司印出的带着墨香的邸报,斟酌再三,乃道:“皇上有意振作之意明明白白,这第一步么,恐怕是吏治。” 李秀卿点头称是,摆手叫来亲随,嘱咐道:“你安排人立即把这份邸报抄一遍,送到孝陵神宫去,交给冯老公。”那亲随答应一声,接过王少监递过来的邸报出去安排了。 王津仁初见李秀卿安排这般事,忍不住问道:“秀山公这是何意?这冯保已经是待死之人,为何还这般恭敬他也?” 李秀卿闻言笑道:“按常理说,确不该如此,某也知冯保待死尔。但你可知,其离京之时,却披着御赐大氅,随行的东厂番子,锦衣卫军谁敢不敬?镣铐都没戴,坐着马车来的南京!” 说罢阴阴一笑,“本来以为咱家能发个利是,俗话说狡兔三窟,这司礼监掌印的家财何止邸报上所说四十万两?”叹口气又道:“现在嘛,咱家摸不准皇爷的意思,这冯保嘛,还是敬着点好!” 那少监听了,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针似的,扭个不住。不敢遽然告退,探问道:“莫非皇上还有起复他的意思?” 李太监道:“这个咱家不知。不过短短的日子,提督东厂的陈矩已经来信三封,却都是咱家转交。虽不知写了什么,不过嘛,冯保就算没有御赐大氅,仅拿着这几封信的封皮,这南京地面上想要顺手摸鱼的,也得掂量掂量!” 王津仁额头见汗,低声告罪道:“卑下却想起一件急事未办,秀山公若无他事,容我先告退一下。” 见李守备点头,王少监三步并做两步,跑出守备府。李太监看着他的背影,扇子一扔,冷笑道:“瞎了眼的东西,以为到了南京就不往上看了?活该你倒点血霉!” 不说李太监背后咒骂,这王全赞快步跑回私宅,急叫来自己的夫人道:“昨日咱家安排二舅去孝陵找冯保的事,他可去了么?” 那夫人姓向,原来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所谓扬州瘦马是也。因跟了这王宦官作了假凤虚凰的夫妻,昔日卖她的家人连同亲戚都来找她,和王少监序了亲。 王少监从洛阳守备府初来南京,手底下也没亲近的使唤人,也就接纳了。没想到这刚开办的第一件事就撞正大板,急的三尸暴跳,用手直揪头发。见夫人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忙喊来仆人,到向疾家里去找人。 一会儿工夫,那向疾来了。见王宦官脸色都变了,吃了一惊道:“官人为何这般?”扭头看自家妹妹时,向夫人也是懵懂难言,那王少监见他来了,如同见了凤凰一般,吐口气问道:“今日你可去了孝陵了?” 向疾摸摸头忸怩道:“今日被事情绊住了,没去,官人恕罪则个。” 那王少监方吐出一口气来。却听得自己的二舅哥道:“不过俺安排了那何老九去,何老九心狠手黑,估计这会子应该把那冯保皮都揭了一层。” 王少监满脸煞白,叫一声“苦也”,咕咚一声摔倒在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二十四章 三事 王少监昏迷一会儿,醒了过来。见夫人在身边吓得直哭,忙指着满脸惶急的向疾厉声道:“速速骑快马到孝陵,把何老九叫回来!” 那向疾答应了一声转头要跑,又转回头道:“官人还要给张条子,要不我进不的神宫卫。” 王少监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写了张条子,盖了私章。嘱咐道:“你再带两个人,都骑马去。若何九已经得罪了冯公公,当场打断腿!若冯公公仍不饶,宰了他也可!” 抬头看了看天色,由叹口气,道:“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速去!” 向疾此时已经明白了王少监的意思,知道这冯保王少监得罪不起了,赶紧一溜烟跑出去。 这边厢王全赞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在自家前厅转圈儿。每一盏茶时分,就走到门房处望着。 眼瞅着太阳要落山,城门将闭,正心急如焚的当儿,在门口盯着的管家进来报:“官人快去看看,来了好些个官军!” 王少监吃了一惊,忙快步出门。见数十个锦衣亲军架着些人形物品在门口等着。见王少监出门,将这些东西往门口一扔,扑扑的几声,震起些尘土。带头的百户拱手施礼道:“冯公公拜上王少监,给您老送这些人过来!”说完,冷笑一声,转头要走。 旁边看门的吃惊叫道:“何九!赵鱼儿!” 王少监尽管有所准备,心里还是揪成一团,瞅都没瞅地上哼哼唧唧的几人。追上两步,从袖中摸出一大锭银子,足色二十两正,放在那百户手里。道:“且请留步!” 那百户用手一握,脸上就带出笑容道:“王少监有何贵干?” 王少监扭头向管家道:“快回府拿一百两银子出来,请这位——” 那百户拱手道:“某家姓余。” 王少监接上道:“烦请余百户给兄弟们买杯水喝。” ...... 王少监在街边立谈,知道这何九带人去神宫找冯保的晦气,正碰上前来拜会冯保的锦衣千户孙举。何九等人被一阵暴打,都招了是王少监舅子向疾的人。 王全赞送走了锦衣亲军,快步回府,见少监府已挂出灯来。门口何九等人都被下人搬到院子。管家近前道:“都活着,不过手脚筋都断了,成了废人。” 见王少监无什么反应,管家咽了口唾沫,低声道:“老爷,这何九肋骨断了几根,耳朵鼻子都切了去,嘴豁开了,舌头短了一截子,怕是活不成。” 王少监木仍呆呆听着,没甚反应。 向夫人近前道:“老爷,可要摆饭?” 王少监见了夫人,眼珠子才转了转,有了活人气。转头道:“向老二回来否?” 正问呢,向疾推门进来了,双颊红肿,脸皮都被抽透明了,满嘴的血。叫到:“半人......猫飞来惹......” 王少监见他仍能直立行走,松了口气,也不理他。拉着夫人的手直入内宅。 进了内宅,两口子憋红了脸,才将雕花嵌玉的千工木床搬开半尺。王少监拿出一把小刀,将原来床腿压着那块地砖轻轻撬起,跟着撬起一片,最后从洞里抬出一个木箱子出来。 打开木箱,却是一箱子的金饼。王少监拿出两块给了向夫人。道:“明天,你抱着咱家儿子去你乡下娘老子家住几天。”向夫人脸都吓白了,哭个不住。 王少监道:“哭抵得甚事?如今之计,只有豁出本来,去求那李太监。让你去娘家不过是防着万一罢了。” 顿一顿又道:“孝儿虽不是咱家骨血,但也入了宗谱,认了真亲。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两人日后花销我也安排妥当,到时饿不着你们娘俩。” 说完,打开一个蓝色棉布的大包袱皮,将金饼子一块块从箱子拿出来,放在包袱里。一边拿,一边摸,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滚。 最后叹气道:“李太监今天已经给了暗示,这笔孝敬只能给他。可惜我半辈子所积,一朝丧尽尔!” ...... 过了两天,孝陵神宫卫的后堂之上,李秀卿和冯保对坐饮茶。 冯保穿着普通宦官的服饰,身上半点装饰也无。头上的黄门帽子取下放在桌上,头顶挽着的发髻里竟然插的是木簪子,露出半黑半白的头发。 曾经的圆脸已经瘦削,下巴尖的厉害。但一双眼睛如幽深的潭水,李太监望了一眼,心底直冒凉气。 李秀卿身体榔槺,怕热的厉害。将身上蟒袍解开一半,拿着大扇子扇个不住。喝了一口冰镇的茶汤,笑道:“此次王全赞宦囊所积,全部吐了出来,双林公可有安排?若无安排,咱家做主给双林公......” 冯保打断道:“不必了,皇爷安排我做几件事,咱家正缺银子,没想到这王少监就打上门来。如此一来,要做的事儿倒有了着落,不必打秀山公的秋风。”曾经尖细的嗓音变得沙哑低沉,嗓子明显有异。 李秀卿露出担忧的神色,低声道:“双林公,这喉疾尚无起色,可要唤个太医看看?” 冯保低笑一声,道:“却与喉疾不相干,是咱家哭哑了嗓子。这些天来,咱家反复思虑,却始终想不明白败在何处。直到辛儒逃得一命找将来,咱家才知道后路被抄,外宅灭门的黑手究竟是谁!” 抬头看向李秀卿,目光灼灼,低声道:“不知秀卿当日在司礼监对某家发的毒誓还记得否?” 李秀卿自信一笑:“在咱家心里,公公永远都是咱们宦官的老祖宗!张宏么,那是个什么东西!”说完,目光清澈,直视冯保。 冯保瘦削的脸上露出笑容,伸出手来,两人轻轻握了握。 李秀卿随即问道,不知皇爷让双林公办什么事?可有秀卿效劳之处? 冯保伸出三根手指道:“免不了让秀卿费心。皇爷让我做三件事,一是开办皇店,二是查东南情报,三是掌东南舆论!”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拿出一叠信纸,翻出一张指给李秀卿看。 李秀卿看时,竟真是皇爷的亲笔手书,寥寥几笔,吩咐冯保在江南暗中行事,具体事宜听陈矩传信处断。皇帝信中仍称冯保“大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二十五章 琐记(一) 万历元年四月,北京城已经被绿意笼罩。紫禁城内各宫百花齐放。各宫殿的窗户都撕下了厚厚的桑皮纸,换上了透气透亮的轻纱。 乾清宫、慈庆宫的部分窗户上,却换上了绿莹莹的玻璃。这些玻璃是张鲸主管的内造工匠,烧制出来的第一批平板玻璃。尽管大小不均、厚薄有异,气泡杂质甚多,仁圣太后却喜欢的要不的。 朱翊钧曾劝仁圣太后等平板玻璃生产稳定了,再统一更换。仁圣太后道:“这见天的点着牛油烛,熏得眼睛疼,可等不得。”宁可把窗户改了,去适应玻璃,也不愿意等第二批。 因此慈庆宫的暖阁上,窗棂的木条有的变成了三角形,有的变成了梯形、有的甚至呈圆形。在木匠的努力下,尽量装饰成对称好看的形状,倒也没丑到辣眼睛的程度。 此时,明亮的暖阁里,一个个身着金丝镂凤对襟衫,绿纱挑线镶边裙的宫女子们,陪着太后打麻将。 那麻将乃是皇帝专门督造孝顺两宫的,共造了两副。全部都是翡翠雕刻,二百八十八张绿油油的没一丝杂色,把从洪武年间开始,缅甸军民宣慰司所贡的玉料用个精光。 朱翊钧估摸着每一副放在五百年后的拍卖行,十几二十亿不在话下。就是在现在,普天之下要找出如此均匀无杂色的大块玉料,出了紫禁城也没地儿寻去。 仁圣太后坐了一把庄,再抓牌时,十三张里面竟有十张条子,且有四对儿,乐得嘴角直抽抽,拼命想压抑住兴奋的心情,那笑却都在脸上。 陪着打麻将的新宁伯夫人汪氏见慈颜甚喜,估摸着太后来大牌了。抬头看向太后身后的宫女月娥,那宫女点了点头,用手摸头,捏鼻子,挤眼睛,小动作做个不了。 不到半盏茶时分,汪氏打出一张九条,仁圣太后将牌推倒,笑道:“谭家的可‘点大炮’了也!” 见牌面时,竟是门清一色豪华七对子,九条太后已经有了三张,汪氏打出最后一张,确是“点大炮”。 汪氏打开荷包,将金豆子数出一把,送到太后跟前道:“伯爷今日知道臣妾来陪太后麻将,嘱咐我道:‘太后家金山银海的,可要涨精神,往家里划拉些’,却不料太后这般手气,臣妾只有孝敬的份儿呢!” 一句话说的仁圣太后慈颜大悦,眉开眼笑道:“自从皇帝孝敬哀家这新叶子牌,咱可算有了下家了!这一日不摸它,真真茶饭不思了也!再来再来!”月娥等要帮助洗牌码牌,太后道:“不必了,自己垒这‘城墙’才有趣儿!” 说话间,四圈战罢。那月娥劝道:“太后,皇上说这麻将致人久坐,不利身体,打过四圈却要松乏些。” 仁圣太后虽闷闷不乐,却也听劝。只因她初接触时,没日没夜的玩,颈椎疼痛难忍,此时不犟了,就站起来走动走动,和众人喝茶聊天。 等另两个命妇出去松乏解手,那汪氏瞅准机会跪地禀道:“今日臣妾厚颜,想求一个恩典。” 仁圣太后脸拉下来,冷笑道:“皇帝说命妇入宫玩牌,不免求到哀家头上,果不其然!” 那汪氏满脸通红,要滴出血来,哭着道:“臣妾本来没脸来说,伯爷在家打滚撒泼,只拿着臣妾和孩子出气,臣妾也是没办法——”说着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块块乌青。 陈太后见她哭得凄惶,却又不忍。先怒道:“混账行子!男人家不能顶立门户,却苦了你和孩子。”又叹气和颜道:“说罢,到底什么事?可事先说好,难办的,我找皇帝也张不得嘴。” 汪氏哭禀道:“倒不是什么大事。日前皇上大朝,御史点名时有一百多官儿未到,咱家那混账排第一个。不敢瞒太后,伯爷确实懈怠。——此前也有过几次,却都是罚俸。没想到此番皇上发作,要免了伯爷爵位!” 仁圣太后听了,眉头紧锁。为难道:“要是指婚退定这般事,我却好说。这外朝任免臧否的事儿,哀家不敢应承了也。” 汪氏哭到:“求太后慈悲罢,祖宗拿命换来的爵位,今日为这般事丢了,伯爷只好一死才能谢祖宗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还能指望谁?”说罢砰砰磕头,哽咽难言。 仁圣太后觉得麻缠,心里面给自己几个嘴巴子,暗道:“再不敢让外命妇来玩了。”只好说个活话道:“嗯,哀家知道了,瞅准机会,跟皇帝说说,实在不行,也没办法。” 汪氏本意是求太后免了新宁伯谭国佐的处罚,见太后脸色不虞,不敢再求,忙谢了恩起来。太后被她一哭,也没了继续玩的心情,今日的牌局便散了。 ...... 此时的武英殿内,张鲸正携内府工匠向朱翊钧禀报这平板玻璃的制造事宜。 朱翊钧此前知道有坩埚,就叫工匠利用坩埚烧出来的玻璃液,用铁管子去吹,至于怎么吹,他一概不知。 有工匠研究几天,用管子边旋转边吹,将玻璃液吹起一个大泡,平放后切断,玻璃液自然平铺即形成一块平板玻璃。 只是这办法利用离心力,自然中间厚,边缘薄。若平放的不稳当,不免有些七歪八扭的出来,慈庆宫玻璃窗的丑状即因此而来。 此时张鲸奏道:“皇爷,这候匠户吹得好玻璃,有窍门能将玻璃吹成圆柱形,用利刃从中间切开,两边一放,却又平又整齐也。”说完,那两个匠户将两块两尺见方的玻璃献上,朱翊钧看时,果然平整。 朱翊钧见张鲸介绍的候匠户虽身强力壮,但两颊松弛,看来是真下力气,起心思琢磨了。容颜甚喜,道:“做得却好!你要些什么赏赐?” 那候匠户没想到自己还有面圣的一天,激动的险些尿了裤子。跪在那里只知道磕头,一句囫囵话说不出。 张鲸知道朱翊钧善写大字,凑趣道:“皇爷不如赏他副字,他家可有了传家宝也。” 朱翊钧点点头,在大案上拿起毛笔,写了“大匠济世”四个大字,签了“万历元年御笔”,又从荷包里拿出“体元主人”四个字的私章盖了。 又说道:“这吹玻璃的法子,你不要敝帚自珍,却要带好徒弟,让他们都会,且能推陈出新。”顿一顿又道:“赏你宫银二百两,表里两件,给内府其他人做个样子。” 张鲸吃了一惊道:“皇爷,这赏赐太厚了也。皇上给张老先生的最多也就二百两。” 朱翊钧笑道:“不妨事,这候匠户的事,要在匠户中广为宣传,让大家都学他出力。” 那候匠户谢了赏,像踩着棉花似的出了宫。在两名护军的护卫下,捧着皇帝赏赐的东西回家,整个坊铺里通轰动了。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二十六章 琐记(二) 平台召对后的这些日子,李太后、张宏等带着朱翊钧,逐渐熟悉内外朝事务。 在人事上,内外庭的人事臧否朱翊钧终于与闻。两个月间,司礼监秉笔郑真告老,荫其一侄为锦衣卫正千户;任命兴安伯徐梦晹为中军都督佥书管事;任命前军都督府佥书成山伯王应龙为南京前军都督府掌印管事等等,数十名官员任免,朱翊钧终于参与其事。 尽管大略都听李太后和张居正的,但朱翊钧在此期间,逐步了解各官员的脾气秉性,人品能力,治政能力飞速增长。 一日慈庆宫请安时,仁圣太后面上讪讪的,就谭国佐事求情。朱翊钧道:“太后既然说话,儿子自有处断,只让其丢丢人罢了。”仁圣太后道:“此后再无这般事,母后也不找外命妇玩了。” 朱翊钧笑道:“太后说哪里话来?儿子日后忙起来,难以日日承欢膝下,太后找几个外命妇闲话耍子有何不便?若有那求情的,太后视情况定夺。” 仁圣太后闻言大悦,但仍暗自警醒了,汪氏那样的,日后可不能招惹。 李太后听了此事,暗赞皇帝懂事。日常后宫内这些老嫔妃不得出宫,哪有新鲜事讲给太后听?就是李太后自己,旬月之间,也不免见几个命妇,说些家长里短,这般事也避免不了。 ...... 过了几日,朝会缺席众官处置下来,却甚是促狭。皇帝在御史参奏新宁伯等人的奏疏上批答道:“着令新宁伯等在下次朝会上检讨。” 因内阁不明白检讨何意,让司礼监问了皇帝,内官拿出一张模板出来送与内阁,内阁批转都察院。 那参奏的御史见了,哭笑不得。他参奏此事,常例是罚俸两月,那些被参的也不在乎。没想到皇帝发作,指示内阁要将全体勋臣黜爵,文官降阶三级——不够降的直接免了官身。 后来内阁人说皇帝被太后劝住了,那御史刚松口气。但看了那检讨模板,心里哇凉哇凉,心道这可把新宁伯等人得罪惨了。 于是在万历元年四月二十九日,在新的大朝会上。新宁伯等品阶最高的五名官员出列,作为缺席大朝的官员代表发言。 谭国佐年近五十,身体榔槺,满脸络腮胡子,猛看上去类似张飞。 今日这猛张飞变成个小媳妇,在朝会上面对皇极殿阶下众官,扭捏道:“俺的检讨。新宁伯谭国佐......”数十名大汉将军跟着喊道:“俺的检讨,新宁伯谭国佐......”声震紫禁城。 谭国佐哭道:“俺错了,俺真的错了。俺不该睡那懒觉,缺席朝会......”洋洋五百字读来,像是线虫吃棉花,吭哧吭哧。 他说一句,大汉将军们跟着大喊一句,谭国佐满脸通红,汗如雨下,如同在水里捞出来一般。 等散了朝回家,发妻汪氏见伯爷脸色灰白,像是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人气皆无。那眼睛不敢看人,直往房梁上瞅。乃劝道:“爵位保住了,伯爷为何这般模样?”谭国佐一声儿不言语,快步进了卧房,直挺挺躺尸。 汪氏半夜起来,一摸新宁伯不见。见书房亮着灯,忙走过去看。 只见新宁伯拿着腰带,一端系了活扣儿坐在椅子上发呆,眼睛望着房梁,眼泪直滚。见夫人进来,哭道:“咱老谭再有点卯不到,自己先抹脖子上吊罢了!真羞煞我也!” ...... 消息飞快传递,京官见新宁伯被皇上摆布成这般模样,一个个舌挢不下,上了发条一般,各个勤勉。迟到的、早退的,上班闲聊天的,通通杜绝。传至外省,那些巡抚想起先前谕旨所言“进京在朕面前交代”,个个吓得亡魂皆冒,深怕做了新宁伯第二。 ...... 本月,陕西、延、宁、甘肃军务总督王崇古上奏,俺答互市之后,多次求鞑靼字经书和讲经僧人。建议朝廷赐给敕建弘化阐教寺等金字藏经,并授予部分番僧“僧录司”官职,并赐阐衣僧帽等物去边外讲经传法。 这般事李太后却不懂了,朱翊钧当着她的面将张宏等“可,如议办理。”划掉,自己批答道:“太祖成祖缘俗立教,加意诸羌,岂止弘化阐教寺一端?今两宫崇佛,劝善化俗,特批內帑五万,你可大修梵宇,并译经书。若有当地诸信众修建寺院的,也可报朝廷赐予嘉名。” 又在奏章左侧写到:“天朝一统之化,喇嘛番僧等开导虏众,易暴为良,功不在斩获之下。切切要紧,不可轻忽。” 李太后见之大喜,恨不得抱着朱翊钧亲一口。历史上,慈圣太后崇佛到了痴迷的地步,后世称之为“九莲圣母菩萨”,建寺铸钟,修庙布施,那银子花的像淌河一般。 朱翊钧深知她之所好,焉能不利用一番?此时移花接木,将本打算修建汉地寺庙的钱挪去藏、蒙之地,确是两全其美也。 ...... 时五月,朝鲜国王李昖进表,使臣献香花礼物,并拜祭穆宗所葬昭陵。张居正本意鸿胪寺招待并引导祭拜罢了。朱翊钧却专门召见了,那使者未意料能见到皇帝,大为惊喜,叩头谢恩不绝。朱翊钧见他恭敬,笑问道:“朕幼冲之龄,刚与国政,对你家国王了解不多也,使者可奏来。” 那使者作为帝国附庸使臣,他不仅得到面圣机会,还能多谈一会儿,不由得大为惊喜,跪回道:“启奏皇上,臣之国王原为明宗之侄,被封河城君,因顺怀世子早夭,明宗立我王为太子。如世宗故事。” 见朱翊钧认真听着,使者继续说道:“王十五岁继位,今春秋二十有二,继位以来,视中国如父母,岁岁朝贡不绝。” 朱翊钧听了,猛然想起后世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叫《王的女人》,讲的是光海君和金尚宫给当时朝鲜国王戴绿帽的故事,朝代和这李昖差不多。看向使者时,脸上不免带出神秘的微笑。 那使者低着头,也看不见。又奏了几句,说了些颂圣的话。 朱翊钧又问了些朝鲜户口、军事、战船等事,对李昖大加褒奖,称其效忠顺令,并赐使者银百两、锦缎纻丝若干。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二十七章 琐记(三) 随着冯保在内廷影响力的消退,张居正会同葛守礼、朱希孝、陈矩等朝廷大员,就王大臣案终于有了会审结果。 朱翊钧当时并未掌权,等他将王大臣转至锦衣卫关押时已经晚了,王大臣被喂了哑药,后续究问已经难以进行。 张居正在获得李太后和朱翊钧首肯后,在正式奏章中,对本案的关键人物冯保家奴辛儒的失踪隐去不奏。只奏说王大臣身怀利刃,直入宫廷,谋拟之心已昭,结案并判斩首。 张居正在奏章中说:“宫廷之内,侍卫严谨,若非平素曾行之人,岂能直面君上。”又说:“望皇上敕下司礼监官,遵照律令严行申饬,有犯令者,必罪勿贷。” 司礼监批红道:“如卿等议行。着司礼监众官严实宫禁。若有不按祖宗律令,懈怠慢法者,查实究罪。” 朱翊钧则另起一行写到:“京畿首善之区,必政肃风清,乃可使四方观化。” “朕近览锦衣卫奏报,经年以来,京师人心怠玩、法纪废弛,置四方无籍之人潜藏,不法之徒多有。称“大侠”者,以武犯禁,却多称善者而官府不问;称“会首”者,团聚群氓,断讼理事,宛然县官也!” “着兵部都察院并辑事衙门督率巡捕、巡视、顺天府等官,施行严打。京师地面,流氓、地痞乃至城狐社鼠之流,一体缉拿,都问罪究治。严打期间,有以权涉法,干预讼事的,刑部必举都察院查实奏来。各部府官再有懈怠嘻玩,误公事者,也都一体治罪不饶。” 旨意颁下,兵部和顺天府都上了谢罪奏章。朱翊钧请示了李太后之后才批到:“知道了,且戴罪图功。” 随着诏旨颁行,兵部、刑部、顺天府和大兴、宛平等二十余县投入到热火朝天的严打行动之中。一时之间,旧案翻起,新案穷追,触目惊心。京师地面的“扛把子”、“混街龙”纷纷偃旗息鼓,锦衣卫、东厂等珰头也趁机拉拢人才,扩充势力。 不到两个月,严打成效斐然,那没大背景还敢作恶的或有大背景但罪大恶极的抓了不少,各监狱人满为患,京师地面为之一靖。 大理寺诸官见案件卷宗堆积如山,不免各处诉苦。一次张居正在皇帝日讲时,把大理寺的诉苦当颂圣的话儿讲了。朱翊钧写了六个字给张老先生道:“让大理寺按这原则审。” 张居正见纸条上写:“从严、从重、从快”,苦笑道:“难免冤狱也。” 朱翊钧道:“不然,可以试行民意决狱。将那人犯都绑了游街,被唾骂者多的,重判。同情善待者多的,远流。” 张居正听了心中一震,他伺候三朝帝王,最近这五六年,更能常近天颜。可是从隆庆帝身上,却从未如此明显的体会到帝王和臣子之间的思路差异。 从朱翊钧角度看,如此处事也与后世自己的理念不符。但还是那句话,屁股决定脑袋,在帝王之位上坐了几个月,他的言行逐渐向帝王方面转变,不足为奇。 京师百姓可是见了西洋景了。进入夏天以来,京师内有带大牌子被绑了游街的;罪大恶极,决不待时到西市吃刀的;有被打板子的;还有些高端的热闹——如女子被去衣杖刑的。 京师的老少闲汉上午去看游行,午时去看杀头,下午去衙门看杖刑,如同赶场一般,饭都顾不上吃。 京师之人最是爱褒贬国家大事,也有消息渠道,不免将皇帝之严打政策拿出来讨论。 有的就道:“俺大舅子的五姨妈家里的丫头在杨老大人府上做针线。听杨老先生说,此番皇帝被元辅撺掇,下圣旨说—— 见边上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自己,这位得意道:“若有犯过的,俱都杀头;若有奸淫、人命等事,俱都剐。是太后慈悲,这才劝住。” 这听的道:“皇帝小小年纪,心却狠也!” 没想到旁边一声断喝:“狗囊的住嘴!要我说,这北京城里该杀杀、管管了——你老姨家二扁头流辽东了罢,回不来才好哩!” “你不就是被二扁头打了两个嘴巴子吗?留点口德罢!” “再说,再说,就去衙门告你和二扁头一伙儿的!” 话不投机,不免打在一处,夏天阳光下尘土飞扬,双方都满头大汗,边上围了一圈儿叫好的。 ..... 京师严打的消息传至天下,有些地方官就有样学样。 每日都有分布在两京各省的锦衣卫情报报至京师,汇总在锦衣卫总部的情报研究室,专由情报熟手做成内政专报送到朱翊钧处。 朱翊钧览奏时,将施行严打的地方官姓名都细细记了,待以后提拔使用;把没跟着自己政策走的名字也细细记了,预备有机会就废黜几个。 此日览奏,锦衣卫报总督王崇古在宣大、山西大张旗鼓的开展“治平安,抓私易”活动,声效斐然。朱翊钧对王崇古有点印象,但不太了解其人,起先见他在奏疏里要经文、僧人,知道他至少在民族政策上是个明白人。 ...... 而此时,这个明白人正在和称病回家的外甥进行密室之谈。 时人尤其是高官显爵者在家里所设的秘密会谈所在,或者是四面寥廓无法有人潜藏的场所——如张居正的书房。也有的在花园假山之间设计密道,以心腹仆人把守,谈话人在不透音的密室中谈话——如王崇古总督府的花园密室,此密室也可做他用,却不宜细讲。 虽是密室,但其间装饰奢华,令人瞠乎其后。此番密谈二人一个是宣大总督王崇古,一个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张四维。 张四维父亲是盐商、外公经营漆器兼做军粮运输,都是家资巨万的大商贾。其姑父、姨夫、二弟的岳父、五弟的两任岳父,都是山西著名的巨富。 而其舅舅王崇古是宣大总督、其同乡兼儿女亲家是吏部尚书杨博。由此,围绕着张四维,形成了后世鼎鼎大名的官商集团。 张四维和高拱关系不错,也通过身后庞大的财力获得了高拱的首肯,提拔他不遗余力。去年高拱被张居正和冯保联手驱逐回了老家,张四维焉能立于危墙之下?立即报了病假,回老家蒲州读书去了。 此时的密室之中,发生的甥舅二人的对话,却是骇人听闻的。因为说话的人,秉承了他们血脉中优良的商人基因,看问题是极其现实的。 张四维先问自家舅舅,问:“依舅舅看,这大明国祚还能有多少年?” 王崇古道:“依我之见,若无商鞅、管仲那样的人物,殆五十年而已!若有非常之变,不过二三十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二十八章 琐记(四) 张四维听了王崇古的判断,吃了一惊,颌下短须颤动不已。乃问道:“舅舅竟如此悲观?” 王崇古冷笑一声,道:“我说的是无商鞅、管仲般人物才如此。” “今日天下,土地兼并之烈已远迈唐、宋之末世,以五分之一之民力,养朝廷、养兵、养皇室和宗室,并受贪官污吏之盘剥。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耕农一年之获,仅够半年所食——吾纵览历代史事,如此天下,不出五十年必致大乱!” 张四维听了黯然点头,道:“舅舅说的是。然则舅舅说‘商鞅、管仲’之流,今之天下,谁可当之者?”说完,双目灼灼,盯着王崇古看。 王崇古哂笑一声道:“汝以为是你我之辈?子维你从小锦衣玉食,未授磋磨,故这心如今还如火炭一般——非是某小瞧你,这天下你担不起来!” “能当此天下者,唯有张居正!” 这话掷地有声,张四维听了,心里虽不服气,但并未打算和王崇古辩驳。 王崇古话头一转道:“张居正平生所恃,吾观之唯有‘坚忍’二字而已。其少年早发,正是指点江山之龄,入翰林院后却七年未发一言。后因不能展志,回家读书六年,以养其望。你我能为此否?”张四维默然。 王崇古观其神色,知道他的心思,但外甥已是庙堂之选,话点到为止罢了。 张四维沉吟一会儿,终于问出:“我看皇上天纵其能,有早日亲政之意,而张居正欲权柄独揽,此间可从中取事否?” 王崇古闻言眼睛微眯,神色肃然。沉吟一会儿方道:“此前冯保败事,其亡也速,令人目不暇给,期间到底发生何事难明——吾料冯保也不自知也。” “料冯保之败因不出两条,其一或为冯保掣肘皇上展布其志,为皇上所厌。但皇上幼冲之龄,何以聪明若是?且如何破去冯保积累多年之圣眷,吾想不出。” “或者——张居正另有渠道沟通慈圣,则冯保非去之不可了!但此论更加匪夷所思。以吾观之,及见平台召对录和考成之法出焉,第一条占得面大一些——但皇上要展布大志,冯保只有奉承的份儿,何致其败也?”说罢沉吟不已,疑惑难解。 张四维心中大跳,下意识的往周围看了看。此时甥舅二人所谈话题若泄露,不免夷族。 王崇古见他心惊胆战之状,知道这外甥谨小慎微惯了,也不嘲笑他。乃又说道:“子维所说的从中取事——”张四维见舅舅说到关键,打起精神,竖着耳朵等着。 王崇古接着道:“吾所不取也。”见张四维脸色微变,耐心解释道:“吾等高位显宦,不止见机、更要见势!” 举起一只手向上斜指道:“张居正坚忍峻拔,此时柄国之势渐成,其势如大潮初涌,不可当之。你若有登顶之心,不妨屈意逢迎,顺势而为,若徐阶之于严嵩也。” “随皇上逐渐长大,你可轻展羽翼,再示之以独立不俗之意——如此,皇上必注意到你,而那时张居正身处嫌疑之地,才是你的机会!或五六年,或十余年,张居正必败!” 张四维听了,心中除了写个“服”字,再无其他。 王崇古见外甥服了,心中甚是得意,面上虽未显,但谈兴方浓。喝了一口茶续道:“你那亲家老迈昏聩,已不堪用。你可厚币结好,让其致仕。跟张居正则以你入阁为条件,换吏部尚书。张居正眼红吏部很久了,此为三家得利之事,或可仔细经营。” 张四维闻言道:“吾尚未尚书,焉能此时入阁?” 王崇古道:“世宗在位长久,章牍浩繁,实录仍未完。让张居正先起复你,先去修《世庙实录》,《实录》修成必升一级,届时可直接入阁。” 张四维记在心里,叹气道:“届时望那张江陵说话算话。” 王崇古瞅他一眼,叹气道:“张居正不屑为小道耳。只要杨博如约,他必不诳你。” 两人又闲话一阵,张四维又问王崇古对今上的看法。 王崇古叹气点评道:“见皇上批答吾之奏章,所言所思,深谋远虑。正可谓早岁励精,天纵多能。但其心志空大,尚未躧履实地也,长此以往,恐炀帝之事重演于我朝,也未可知。” 见张四维懵懂,王崇古哂笑道:“子维读书读傻了乎?炀帝岂光为暴君独夫也?其建都洛阳,兴建运河,乃大利天下之事,而操切为之,天下骚然,才有李唐趁势而起。不然,唐之高祖太宗仍为隋朝之顺臣耳!” 张四维点头受教,问道:“若果如舅舅所料,吾辈奈何?” 王崇古哈哈大笑,抚须道:“不管哪家天下,都要银子和读书人!只要广积财富,多养读书种子,不管谁来,我山西之大族,仍可据朝堂,衣朱紫!” ...... 万历元年八月五日,顺天府乡试,皇帝亲点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学士王锡爵为主考、张居正选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编修陈经邦任副考。朱翊钧并出主试大题,截取《礼记.大学》一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同月十七日,上御皇极殿。张居正率百官贺皇帝圣寿。皇帝玉音答道:“皇考未及大祥,免贺。”张居正等固请,上乃至皇极门,文武百官行五拜叩头礼。上乃赐日讲、进讲、经筵等官员银两、罗衣不等。 八月十八日,张居正上奏章道:“皇上近日披览奏章,以学大政,圣明日渐日进。且圣学辑熙,骏烈增光,列祖列宗之福也。然日讲、进讲之经句日益增益,圣躬又似太劳。” “臣等以为帝王之学于举业非同,惟在融会贯通,固不在章句之间也。可试将日讲、进讲之作业稍减,伏乞圣裁。” 朱翊钧览奏大喜,忙不迭的请李太后看。李太后不为己甚,虽嘱咐皇帝不可荒废读书,但见他这些日子苦夏,下巴都尖了,不敢使其过劳,就点头同意。 ...... 时年九月,因张居正翻建京师宅邸,为壮其声色,皇帝赐张居正御笔大字二副,一曰社稷之臣,一曰股肱之佐,并使中官送至张居正宅邸,张居正上奏谢恩。 时年十月,秋风肃杀,杨博因病乞骸骨。吏部尚书乃重臣,廷推时葛守礼、朱衡都有意,却被张居正相中的张瀚拔了头筹。朱翊钧此时干预不了也不想干预,唯在廷推结果上画圈而已。 时年冬至,北京、南京、济宁、临清、成都、苏州、杭州、扬州、广州、长安十城静悄悄的开了十家“日升隆”店铺。 虽然开张时静悄悄的,但这十家店铺如同暗夜中的萤火中一般,那样的耀眼。全部是最好的地段临街而建,富丽堂皇不必细表,唯所有店铺全数是玻璃窗一条,即引得万人争睹。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二十九章 三思 万历元年的腊月,在南京的冯保持东厂厂督陈矩“免于看管”的手书,离开了孝陵。 在他老家直隶深县冯家村,年初刚刚起盖的华丽府邸早停了工,一幅破败之相。他的弟弟冯佑、侄子冯邦宁也被释放,从官身贬职为民。 冯佑在狱中受到了拷打惊吓,刚回家不久就缠绵病榻。等病好了,又接到了冯保的书信。 冯佑对冯邦宁道:“蒙天恩浩荡,你大伯已经被放了,正在南京做事。我这般身体抵什么用处?让你弟弟跟我守家,你去帮你大伯去吧。” 幸得陈矩之保护来的及时,冯家在老家的家业保住了一点,虽不到万两银,但遣散仆从,维持小康也不为难。 一家子典田卖屋,收拾了银两悄悄的搬到深县,也无人知觉。冯邦宁见家里安置妥当,到南京投奔冯保而来。 到了南京,按着信上地址,打听着找到一座三进的房子。冯邦宁通报了姓名,门口五大三粗的门房进去通报了。半盏茶时,即引冯邦宁进了中堂。 冯邦宁见冯保在厅口立着,身上着普普通通的棉布衣服,没有任何装饰。唯有瘦削的身体还挺立着,满面笑容。 待冯邦宁行了礼,伯侄两人又抱头痛哭。冯保细问了家中详情,引冯邦宁落座道:“汝今日没了护持,且年过而立,且将往日种种习气都收起来罢,跟着我做事,慢慢也可重振家业。” 冯邦宁过去在京师之中,乃是坐地虎一般的人物,上至尚书高官,下至府县衙门,谁敢不敬。 今日落地凤凰不如鸡,深知家中顶梁柱已经垮塌,保住性命已经是缴天之幸,乃道:“大伯放心,邦宁必矫枉过正,不敢再劳伯父烦心。” 冯保听了,落泪道:“吾不料咱家一摔至此!”冯邦宁安慰几句,乃问道:“大伯如何恶了皇帝,落到此般田地?” 冯保听了,脸上的舔犊之色慢慢和眼泪一起收了。肃容道:“你怎知咱家恶了皇帝?” 冯邦宁道:“若不是恶了皇帝,这普天下还有能绊倒大伯的吗?” 冯保笑了笑,指着墙上挂着一幅字道:“你且去看看那副字罢。” 冯邦宁站起身看时,见墙上挂了一幅大字,上书“智人贵藏辉”,落款是万历元年翊钧书,也没有印章,素淡的很。 冯邦宁自小儿时,即被冯保要求严格教育,身上有几分雅骨。也曾出入冯保家多次,见过御笔,此时张大嘴合不拢来,道:“这是御笔?!” 冯保点头称是。冯邦宁奇道:“既如此,皇帝为何要驱逐伯父?” 冯保道:“此时回想,恍然隔世也!皇爷自年初经筵后,圣学大进,我却以为......”未说完,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冷静了一会儿,才道:“咱家错在何处?错在以为可以操弄帝心!”说完,沉思了一会儿,好像在整理思路。 喝了口茶,冯保又说道:“咱家嘉靖朝十岁入宫,至今已四十余年耳!有幸在内书堂读了书,先后也拜了几个干爹。前后被反复叮咛,皇家奴不可恃权自大,王振、汪直、刘瑾多少个例子摆在那里!” “可隆庆六年来,我失去警惕之心,操弄大柄,乃至矫......”又住了口。 见冯邦宁静静听着,冯保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话终于一吐为快:“人要有三思、思危、思退、思变!可惜我聪明一世,竟被权力迷花了眼,将昔日老师教诲忘了精光!” 冯邦宁闻言苦笑道:“谁能免之?伯父不可克己过甚。” 冯保已经完全冷静,笑道:“皇爷这一棒子打醒了我,临行却又送我大氅,又让陈矩保住了我们,否则你我二人能坐在此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又咬牙切齿道:“吾事败之后,方如梦初醒,才知道昔日在吾面前营营苟且之辈,是如何叛我,伤我!”语气中充满怨毒,又落下泪来。 冯邦宁连忙安慰道:“我朝中官败事,如伯父般得保首领,确是异数。可见大伯扶保皇上,有恩义与他,而皇上仍念旧情也。” 冯保苦笑一声,默然不语。自己心里曾揣测多日,想那皇帝为何要逐他?因为他是太后和权相之间的联络人,自己若在,太后和外朝联合,朱翊钧若行差踏错,帝位随时不保! 后来为何要保他?留一个后手罢了!此时皇帝虽然坐稳了帝位,但登基方一年,仍有潞王幼弟。若那权臣能够联络慈圣,废帝也在翻掌之间! 皇帝心计深沉,不知因何得知了慈圣和自己联合张居正矫诏之事。留下冯保,又与他事情做,届时一旦皇帝在宫变之时能逃出来,即可利用自己反手一击!自己若留在宫中,势必不能站在皇帝一边,但此时的自己,若想活命、报仇,却只能依靠皇帝! 而自己就算在外边扑腾的再大,锦衣卫和东厂之监视也不能少了。此生不可能再入内宫,就算恨皇帝,与他有何伤?反倒是要兢兢业业办差,免得皇帝连这“旧情”也不与他了! 只不过这般心思,却没必要跟冯邦宁讲了。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家事,冯保道:“你远来辛苦,却去休息,明日我有事情与你做。” 冯邦宁陪冯保吃过晚饭,管家领他安置了。冯邦宁见自己竟有丫鬟服侍,心中纳罕。本来就有些崇拜冯保,此时更觉得他深不可测。 到了次日,冯保唤他来道:“京师之时,你整日在青楼瓦弄里厮混,也会写淫词浪曲。”见冯邦宁忸怩,乃拿出一摞子纸说道:“此为正事。” “这般事也难不住你,你且去找些措大,按着这纸上大纲和主旨,去写话本、词话、小说,在街巷之间连卖并送的散布。我有个印书坊,里面有大内經厂的铜活字一套,你且管着吧。只有一条——”森然望向冯邦宁,“账目要清晰,否则我保不住你。” 冯邦宁看时,见纸上内容分了好几十个部分,题目有《明英烈》、《三侠五义》、《杨家将》、《岳飞传》等等,都有主旨、大纲,具体内容却一字也无。不知道是谁写出来的。 冯保道:“此应为皇爷口述大纲、要旨,内书堂所录。吾观之内情,皇爷却要凝聚人心,将“国家大义”四个字深入人心,你仔细做来,不可轻忽!” 叹口气道:“我冯双林自诩学究天人,却做梦也想不到如皇爷这般,将人心摆弄至此!”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三十章 骖乘 元年十一月十九日,慈圣太后圣寿节,百官朝贺。因太后崇佛,皇帝此前命司礼监将穆宗时未修饬完的经厂加紧修缮,重新开工,出內帑万两银,以铜活字印刷各类佛家经文数万册,供李太后赐经、散福。 太后见印的经书行格疏朗、纸洁墨丽、装帧雍容,欣喜非常,重重的表扬了朱翊钧几句。 朱翊钧见太后连续好几天都心情甚好,瞅个机会道:“经厂养人众多,其中印刷、厂库众人这些年没甚事情做,通散漫了,不如管起来还叫他印书。另外,内廷与政事无关的监、司太多,人员冗杂,儿子打算梳理一下。” 因皇帝有心整顿宫务,所说不止一次。李太后此番重视起来,与朱翊钧深谈一番。听了皇帝的设计,再三踌躇道:“二十四衙门之设,乃祖宗所治。按皇儿这般,是否有违祖制?” 朱翊钧正视李太后道:“还是这些司监,并无增减。只不过银两拨付方式变了变,儿子觉得并不违祖制。” 李太后见皇帝郑重其事,又想了想朱翊钧说的,终于转过弯点头道:“皇儿自行处置便了。” 朱翊钧得了太后首肯,就叫了内监张诚过来道:“你在我身边已经好几年了,且读过书,给你点事情做做。” 张诚听了,开始以为皇帝要升他带班,及至听说皇帝要他管经厂,苦了脸卖乖道:“皇爷可是不喜奴婢在身边了?” 朱翊钧道:“这经厂我有一番大文章做,你仔细做好了,立了功劳,升你做首领太监。” 张诚此时只是从八品的内侍太监,首领太监为正七品,一下子升三级,皇帝这饼画的大,他欢喜的险些晕过去。 朱翊钧用了半个多月的空闲时间,给将作局、惜薪司、尚衣监、内官监、司苑局、宝钞司、内织染局、针工局等司、监、局带头的一众管事太监做了培训。最后嘱咐道:“给你们一年时间,各司、监、局除担负原宫内各项任务外,要做到自负盈亏,互相比比看,若做的好的,朕不吝赏赐。” 各管事太监并无文官那些“不与民争利”的迂腐想法,就算有那一个半个读书读傻的,见皇帝兴头上,哪敢触霉头?都自信满满道:“皇爷放心,若做不到,割了奴等头去。” 朱翊钧笑道:“朕已安排各地镇守太监,设了铺子,专卖皇厂内造之物,市场、渠道都有,就看你们的了。” 众人摩拳擦掌,纷纷表示要大干一番。 朱翊钧又转过脸来,森然道:“皇厂事朕都安排由司礼监秉笔张鲸抓总,并会在东厂、锦衣卫设统计稽查局,专司对照查账、查贪,若你等有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损公肥私等事,却别怪朕无情。”众人听了,凛然承旨。 事情都安排下了,朱翊钧心中暗爽。这是他逐渐熟悉内宫事务半年多,才以成立皇厂的方式,将臃肿的内廷实施剥离的重大举措。 虽然说将李太后糊弄过去了,但是时间一长,李太后必然发觉有异。但到那时,每年节省下来的百万两银子,加上销售收入的利润,其金额之大,料太后也不敢随意更易。 虽然此次剥离,将吃财政饭的推向市场,但是“事业单位变国企”,朱翊钧猜想,时间长了里面不免也产生大量的“国企病”。 但是——这是皇权社会呀,做不好的直接打发到浣衣局洗衣服去!若贪得多了,皇家奴不必走司法程序,皇帝想杀就杀!朱翊钧倒要看看,哪个敢犯病? ....... 正在暗爽的当儿,司礼监掌印张宏进殿奏道:“皇爷,成国公不行了。听太医说,就在这几日。” 朱翊钧听了吃了一惊。问道:“上次进讲的时候,他还做经筵官,这才几天功夫?” 张宏奏道:“成国公入秋后即染了风寒,因说今年冬天要校阅京营,他强拖病体带病训导,却一病不起了。” 朱翊钧嗟呀良久,乃道:“国失干城矣!按常例,朕如何视大臣疾?” 张宏闻言呆住,想了想才奏道:“本朝皇爷极少出宫视大臣疾病,唯太祖、成祖有之。当时却无定规也。” 朱翊钧听了心中一动,做出戚容道:“该大臣有功于国,为皇考和朕之师保也,朕想去他家看看,如何?” 张宏为人阔达且耿直,但缺少急智,水平比之冯保差太多,听了皇帝的话后,竟然卡壳了,半晌才道:“这......这如何使得?”顿一顿又道:“臣此前已经按例送医送药,皇爷不必给他家这般恩典。” 朱翊钧听他这般说,好心情荡然无存。就拉下脸道:“那你且去罢,我去问问太后去。” 张宏讪讪告退。朱翊钧打叠精神,去找李太后说道:“成国公不行了,太医说就在这两天。” 李太后也是一般儿惊讶,说道:“陈氏上个月我还见来,说成国公在操练京营,如何这般?” 朱翊钧悄声道:“母后,儿子想去成国公府视疾。”李太后点点头,转念却愁道:“皇帝出宫,非同小可,大驾卤簿等事,一时哪得齐备?” 疑惑的看了看朱翊钧,道:“你莫不是想轻车简从?甚或微服出宫?” 朱翊钧本想微服,见被李太后识破,不敢那般说,就圆回来一点道:“白龙鱼服,不敢为之。轻车简从如何?” 李太后有决断,想了想道:“成国公家有大功于国,你皇考在的时候也说他忠心,有才。皇帝去看看也好。” 此时就见了朱翊钧驱逐冯保的好处。因冯保不在李太后身边,这皇室礼仪诸事也没人再直言于李太后,她行事按照本心的时候就多了许多。也没问身边人,列祖列宗如何做这般事,直接答应了。 朱翊钧大喜过望。但李太后毕竟秉过大政,有些政治头脑,道:“皇帝自己去不妥,安排人去问问张老先生,让他陪着你去。” 朱翊钧心中一动,笑问道:“母后可是想让张老先生骖乘?”李太后点头,肃容看向朱翊钧,道:“正是。”目光中大有深意。 朱翊钧坦然笑道:“母后放心,儿子已经和母后说好,大柄悉委之。”顿了顿又道:“此时再做一个表态,也好。” 张居正接到旨意,立即着手准备。内阁和礼部等部门从当天下午一直忙到第二天,“轻车简从”的仪驾才齐备。 锦衣卫老大朱希孝为成国公胞弟,皇帝特旨毋庸随驾。陈矩等人从东厂调集好手,安排贴身护卫;锦衣卫指挥同知李三泰把从皇宫到成国公府道路尽数封了,锦衣亲军十步一岗,站了满街都是。 朱翊钧乘辇,张居正骖乘,前呼后拥之下,往成国公府而去。 因轻车简从,礼部安排朱翊钧乘坐八匹马拉的“小”马辇,长一丈九尺,上有亭盖,前面左右各有棂二扇,后有屏风,中有红毯、座椅。其他平盘、滴珠板、轮辐诸制都是天子才能用的形制,上头雕龙画凤,各种装饰不一而足,凸显至尊之意。唯一的缺点是八面来风。 腊月的寒风将朱翊钧冻得脸都青了,包在裘皮大氅里都暖和不过来。心中暗道:“如果将来不把这倒霉马车给废了去,为穿越者之耻!” 可怜朱翊钧自穿越以来,十个多月圈在皇极殿到后宫这巴掌大的地方,闷也闷死了,亏得成国公不行了,这才捞到一次出宫的机会。但这一路上被辇上的门棂挡着,只从门缝里看见了一堆锦衣卫官兵,北京城市民一个也没见到。 成国公府离皇城近,到了成国公府,朱翊钧也险些冻僵了。见骖乘的张居正也脸色发青,两人相对无语。 朱翊钧暗想道:“昔日霍光骖乘,宣帝如芒在背,今日张居正骖乘,朕除了冷啥感觉也没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三十一章 封王 进了成国公家,门内已经摆了全套接驾仪仗,要来磕头谢恩那一套接驾礼仪。 朱翊钧别有心思,进门就当着一堆勋臣面道:“这是看病还是折腾?传旨都叫免了!”。 成国公长子朱时泰为难,看向张居正。张居正脸上古井不波,没有任何反应。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沉声道:“皇上体恤国公,你和朱督两个代表成国公五拜三叩谢恩即可。” 朱希孝拉了朱时泰一把,叔侄两个磕头谢了恩。朱翊钧道:“个人都干该干的事情去,病人身体沉重,不能耐烦见人,陪同人等在这里等着,张老先生跟朕进去。” 陪同来成国公家看望的一众勋臣都是有身份的,非候即伯。见皇帝如此做派,心里觉得对了脾气,都暗暗点头。一众文官大员面面相觑,虽觉于礼制不合,但皇帝视疾本身就无成例,都默然不语。 张居正仍是古井不波,只是躬身领旨。两人一前一后,朱时泰和朱希孝领着,进了内室。 此时成国公已经穿着蟒袍在床上跪着,两个老仆在一左一右夹着。朱翊钧见了,眼圈红了道:“这是干什么,不是传旨都叫免了吗?” 成国公朱希忠半清醒半昏沉,身体颤抖着,话说不利索。朱时泰跪地代答道:“皇上万金之体,来我家视疾,臣朱希忠不能全礼,唯有叩谢天恩,不胜愧悚之至。” 朱翊钧眼圈红着道:“你若是孝子,赶紧听朕的,让国公爷躺下。” 朱希忠颤抖着嘴唇,脸上两道眼泪淌了下来。朱时泰叩头代答道:“臣这般微末之人,敢让皇上如此称呼?叩请皇上收回此语。”说完,也眼泪直流。 朱翊钧在宫内听说朱时泰此人纨绔一个,没什么才能。此时听他对答流利,仔细看时,见他年近四十,胖胖的脸上全是忠诚恳切之色,心里暗自嘀咕。 乃温言说道:“是朕失言,快请成国公躺下。”陪同在侧的朱希孝道:“皇上如此关爱,快让国公躺下罢。”两个老仆依言而行,服侍成国公躺下,又盖上被子。 张居正在一旁不发一言,只看着朱翊钧和朱家人互动。朱翊钧见成国公安置好了,坐在床边,握住成国公的手道:“国公善养身体,等你大好了,朕还要你扶保呢。”朱希孝在身边看了,眼圈又红了。 成国公虚岁五十八岁,原来是个胖子,缠绵病榻二十多天多月,身体消瘦。此时颤抖着嘴唇,却只能流泪。朱翊钧看光景不好,立起身道:“知道你家不缺什么,但朕已经命太医局备了一些好药,一会子送过来。国公安心养病。” 朱时泰叩头代答道:“此前皇上已经多次送药并送太医,臣感激涕零,不能胜言。” 成国公睁大双眼看向朱翊钧,嘴唇哆嗦着,脸颊潮红,呼吸急促。朱翊钧赶紧安慰了几句,就和张居正出来了。 张居正全程陪同,并无多一句的言语,只在最后说了一句:“老国公安心养病,定可勿药而愈。” 待出了内室,重新进入国公府外厅,张居正扫了一眼仍在等待的各陪同大员,沉声对朱希孝和朱时泰道:“我看国公爷不好了。”两人点头称是,众勋贵和文官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唏嘘不已。 张居正忽然道:“皇上,成国公历事三朝,六十六次代表皇室祭天地。世宗时且有救驾之功,不逊于讨虏杀敌。臣以为国公若有不虞之事,可以追封王爵!” 一句话石破天惊,朱翊钧脑袋里嗡的一声,心里翻江倒海。朱希孝闻言呆住了,竟忘了反应。满院子的勋贵、文官雅雀无声。 朱翊钧发挥出穿越以来最大的反应速度,立即拍手浅笑道:“好!老先生此议深得吾心!好!哎~~~希望上天有好生之德,成国公可占勿药。”说到后来,声音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异样。 王希烈不管不顾,厉声诤谏道:“皇上,此祖制所不许也!臣......”陈矩在旁拦住道:“少宗伯!在此地不必多言!” 王希烈这才反应过来,在成国公家里反对其封王白得罪人,且很有打脸嫌疑。铁青着脸,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朱翊钧面上仍带着微笑,又安慰了朱希孝和朱时泰几句。此时,成国公夫人陈氏按品大妆,从内门出来叩头并启奏道:“皇恩浩荡,臣妾感激万分。但国公之功并无封王之份,臣妾请皇上千万收回成命!”说罢,流泪不已。 朱翊钧仍面带微笑,低头道:“国公夫人起身回话。国公染病,两宫心焦万分,只不能亲来探望。嘱托朕来,望夫人勿心急焦虑,乃至伤身。” 陈氏不起身,口中谢过两宫慈恩后,俯身跪地不语。朱翊钧此时被张居正一句话带到两难之地,却又无法表态,只能叹口气,对朱时泰道:“扶国公夫人起身罢。朕回去了。”扭身往外走,众人连忙跟上。 ....... 回宫时,张居正仍骖乘,朱翊钧虽然没有像汉宣那样如芒在背,但心里多了许多不自在,喉咙老是发痒。身体上更像加了小火炉,一点儿冷都没感觉出来。 回到内宫后,朱翊钧回报了李太后,并说了张居正要给成国公追封王爵事。李太后半懂不懂的,问道:“祖宗家法,这国公可以追封王爷吗?” 张宏此时正在李太后处奏事,回太后道:“我朝除成祖封了一个异姓王之外,到如今外姓没有活着封王的。死后追封的......” 扳着指头数了数道:“臣记得不真,应不超过两掌之数,都是开国或讨虏功臣。成祖所封金忠,是个蒙古人,原名叫也先土干,当时封他是因为他归化中国。” 李太后听了,脸色微变。问朱翊钧道:“皇儿如何看?” 朱翊钧左思右想,仍觉得需要和张居正谈谈。因此说道:“儿子觉得要问问张老先生,看他是如何想的。”李太后点头道:“皇儿说的是。” 朱翊钧今天如果不问问张居正,怕自己根本睡不着觉。等吃过了午饭,就传旨内阁,让张居正到武英殿觐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三十二章 辨难 李太后为后宫女子,非穆宗宾天这样的极重大场合,难以见到外臣。今天被张宏暗示了,因摸不着张居正的真实目的,心里有些忐忑。 此前,都是冯保跟她讲解张居正的思路。不过王大臣案被冯保联合张居正给骗了,她一怒驱逐冯保之后,有一段时间几乎抓瞎乱猜。 此时听了皇帝说要和张居正谈谈,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从前,冯保也总说:“等奴婢去问问张先生,再来回禀太后。” 朱翊钧心里倒是明白张居正的意思,却不想跟太后详说。前次召对,朱翊钧和张居正两人就国是进行了深入探讨。 朱翊钧在外无舆论准备,内无财力支撑、且夹袋内除了宦官并无人才的情况下,基本全盘接受了张居正缓图暗变的改革思路。 势、财、人均无,只有个半主大政的身份还没过了明路,朱翊钧只能从改革内廷想办法——至少,先把财聚起来再说。 今日国公府一幕,朱翊钧想拉拢勋臣,为执掌京畿兵权做些准备工作,张居正应该是心知肚明,但朱翊钧没想到他会以近乎打脸的方式迎头痛击。 怎么谈?如何谈?他快速的思索、分析、推断着。一直到武英殿内落了座,他的心里还在揣测张居正给他的答案有多少可能。 张居正觐见后,正常的平身、赐座、摆茶三件套,朱翊钧思路突然放飞,居然有了港片“摆茶讲数”的感觉。 朱翊钧先问:“老先生,今日在国公家的表态何意?” 张居正早料定朱翊钧有此问,回奏道:“臣不敢欺君,朱时泰以银十万两贿臣,且不图承袭王爵,只要声势煊赫,要个丧礼上的面子,给他何妨?” 朱翊钧张大嘴巴,万万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答案。不禁想大喊一声:“你们是想要哪样?!” 张居正见皇帝没言声,仍低头奏道:“恰逢臣想治河,这十万两做做准备倒也够了。” 朱翊钧听了道:“国家名器,岂能交易?朝廷治河,焉能用贿银?” 张居正听了,面上仍无甚表情波动,仍是平平稳稳的奏道:“臣先回答皇上第二问,朝廷现在没有这笔治河的银子,但治河事等不得,臣只能想别的办法,担点恶名没甚么。” 又奏道:“皇上第一问——臣以为,若每个勋贵丧礼都要个面子,朝廷可以做这个买卖。毕竟只从勋贵手里拿银子,爵位给了死人,与朝廷、与民都无伤。” 朱翊钧闻言苦笑道:“老先生勿要耍笑,你的意思吾明白了,可是要谏止开皇店的事?” 张居正这才抬起头道:“圣明无过于皇上,就算皇店开业,只卖奢侈之物,只挣显宦富商之银,其弊有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三十二章 辩难(上) 李太后为后宫女子,非穆宗宾天这样的极重大场合,难以见到外臣。今天被张宏暗示了,因摸不着张居正的真实目的,心里有些忐忑。 此前,都是冯保跟她讲解张居正的思路。因王大臣案被冯保联合张居正给骗了,她一怒驱逐冯保之后,有一段时间几乎抓瞎乱猜。 此时听了皇帝说要和张居正谈谈,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从前,冯保也总说:“等奴婢去问问张先生,再来回禀太后。” 朱翊钧心里倒是明白张居正的意思,却不想跟太后详说。前次召对,朱翊钧和张居正两人就国是进行了深入探讨。 朱翊钧在外无舆论准备,内无财力支撑、且夹袋内除了宦官并无人才的情况下,基本全盘接受了张居正缓图暗变的改革思路,并承诺委以大柄。回宫后,跟李太后也统一了思想,李太后深以为然。 势、财、人均无,只有个半主大政的身份还没过了明路,朱翊钧此时只能从改革内廷想办法——至少,先把财聚起来再说。 今日国公府一幕,朱翊钧想示好勋臣,为执掌京畿兵权做些准备工作,张居正应该是心知肚明。虽然朱翊钧料到张居正会有所反应,但没想到他会以近乎打脸的方式迎头痛击。 其实,这完全体现了处长和宰相之间的政治思维差异。政治斗争,和商战截然不同。权谋虽有,但多数是以力压人。商战犹如斗牌,双方都拿着底牌,却用各种花招致人迷惑,恨不得对方把家当一把都压上去。 政斗除非你死我活时方敢用此法,如春秋时郑庄公克段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所以他玩花招,却被孔圣人讽刺了两千年。 否则,政斗大多时是先展示实力,以期对方早日明白己方所欲,免得两败俱伤。政斗时老藏着底牌,对方还没迷惑时,己方猪队友先跑了,势力涨消,只在转瞬之间。 当然,事无绝对,亮底牌也要选择时机,上位者有时想看看人心,分辨一下亲疏,有时会藏一藏。势均力敌者政斗往往先投石问路,小石子的死活,他们也不在乎。这期间千变万化的,但万变不离其中:在重大事项上,要想对方和己方队友都不误会,还是早点亮明底牌的好。 今天张居正就在国公府亮了一下牌:违背祖制之事,我老张一言决之!皇帝么,只能附和——大家眼睛都放亮点,这朝廷“一号令”者究竟为谁! 朱翊钧此时对上张居正,除了占了一半亲政的大义,其他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再如驱逐冯保般斥退张居正,他估摸着李太后会先把他帝位给废了。 因此,下午召见张居正,怎么谈?如何谈?朱翊钧心中不停的思索、分析、推断着。一直到武英殿内落了座,他的还在揣测张居正给他的答案有多少可能。 张居正觐见后,正常的平身、赐座、摆茶三件套。朱翊钧累了一中午,此时思路突然放飞,居然有了港片“摆茶讲数”的感觉。 朱翊钧先问:“老先生,今日在国公家的表态何意?” 张居正早料定朱翊钧有此问,回奏道:“臣不敢欺君,朱时泰以银十万两贿臣,且不图承袭王爵,只要声势煊赫,要个丧礼上的面子,给他何妨?” 朱翊钧张大嘴巴,万万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答案。不禁想大喊一声:“这谁猜的出来?你们是想要哪样?!” 张居正见皇帝没言声,仍低头奏道:“恰逢臣想治河,这十万两做做准备倒也够了。” 朱翊钧听了,插言道:“国家名器,岂能交易?朝廷治河,焉能用贿银?” 张居正听了,面上仍无甚表情波动,仍是平平稳稳的奏道:“臣先回答皇上第二问,朝廷现在没有这笔治河的银子,但治河事等不得,臣只能想别的办法,担点恶名没甚么。” 又奏道:“皇上第一问——臣以为,若每个勋贵丧礼都要个面子,朝廷可以做这个买卖。毕竟只从勋贵家里拿银子,爵位给了死人,与朝廷、与民都无伤。” 朱翊钧闻言苦笑道:“老先生勿要耍笑,你的意思吾明白了,可是要谏止开皇店的事?” 张居正这才抬起头道:“圣明无过于皇上,就算皇店开业,只卖奢侈之物,只挣显宦富商之银,仍有五大弊,臣试为皇上言之。” “一则移风易俗,助长民间奢侈之风。奢侈之物,不足暖,不足食,上欲无节,众下肆情,奢欲之兴,百姓受殃毒也。” “二则勋贵、官员之家,面上光鲜实则入不敷出的所在多有。像朱时泰那般,国公府只剩个表面光鲜,仍要面子排场的人何其多也?大用奢侈之物,其钱何来?只能加重盘剥,有害于民。” “三则皇店之设,与民争利,用胰子多一家,则用皂角的小民就少卖一份,此弊,臣召对时已经给皇上回奏过了。” “四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上经商,天下众王、勋贵更加大胆放肆,其能像皇上般约束众宦,不许害商民否?或受短利,时间一长,天下商业尽数积于权贵之手,此皇上所乐见耶?” “五是不免朱门酒肉之饥,贫富两端,怨恨日深,稍有挑拨,则生动荡!” 张居正提出五弊后,又低下头,等着皇帝回答。 朱翊钧沉吟一下,张居正要关了皇店,相当于断了朱翊钧的财源,断乎不可。但此时此刻,如果不说服了他,朱翊钧料下一步就是科道暴风骤雨般的奏章洗礼,到时候动摇了李太后,大事去矣! 心中想了想措辞,朱翊钧道:“老先生言过其实了。吾与你一条条的说,我也说五条。” “一则,皇店并未尽数卖奢侈之物也。其所营种类,百姓日用之物,占了大多半,只不过精美些,价格贵些。这些东西,豪富之家本来也要用,老先生所说第一条,朕不敢苟同。” “二则,老先生说勋贵、贪官会为了买皇店的东西去加重盘剥,朕只反问一句,若没有这些,他们会稍减否?” “三则与民争利事,稍后再讲。四是众王、勋贵营商之事,朕问先生,现在我大明之豪商,背后哪一家没有钟鸣鼎食之家支撑?” “最后,朱门酒肉之饥,朕自有办法解之,为建学校,兴医院,做慈善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三十三章 辩难(下) 张居正听朱翊钧如此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回奏道:“平台召对时,皇上所述建学校、兴医院事,臣时刻在心,但愁无钱耳。”说完,两人对视而笑。 当日,平台召对转到文渊阁后,朱翊钧曾跟张居正展望了他心目中的未来的皇明:那是一个文治昌明,幼有所教的大明;也是一个物华天宝,文采风流的大明;那是一个国人身体强健,再无饥馁的大明...... 当时的张居正笑道:“臣以为圣上所述,乃三代之治也。从古到今,虽盛世而弗及也。”朱翊钧就讲了几句办幼学,开医院的想法,却未深谈。没想到张居正记在心里了。 此时两人回忆起召对时的感受,武英殿内的紧张气氛为之缓和。朱翊钧理理思路,接着张居正的话说道:“老先生,钱是何物?” 张居正一愣,他张嘴想说金银铜钱之属,立知皇帝不可能问出如此简单的问题,他动念极快,立即诙谐的回答了朱翊钧的问题:“钱,味甘、大热、有毒。”朱翊钧抚掌大笑。 张居正此语出自唐玄宗时代名臣张説的《钱本草》,说的是钱对个人的正反两面的意义。 待朱翊钧笑罢,张居正理了理思路又回道:“臣以为钱即财也,管子云,‘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这理财天下,均贫富者,为宰相责也。” 朱翊钧轻轻摇头道:“先生以为钱与财通,吾不以为然也。朕以为钱为“衡器”,乃量财之尺子,若商民信之,无物不可为钱,如贝壳、绢、丝、金银、铜铁等。” 又哂笑道:“甚或是纸,如宝钞。” 这话对张居正来说,不难理解,他表示赞同道:“皇上此语,切中肯綮!有此一念,即知取无用之物而夺民之财,过矣!”还是要打消朱翊钧开皇店的念头。 朱翊钧终于自信的一笑,又问道:“天下之财有数吗?”张居正道:“天下之财为定数,上多得民即少也。” 朱翊钧道:“吾以为非也。国初之时,天下人口多少?此时,天下人口多少?若天下之财为定数,以天下之财养国初之人口,其富足过今天多倍!果如此否?” 张居正为之语塞。 朱翊钧乘胜追击道:“国初之时,太祖之宫室人不过三千,其兵、官、宗室、士人等比现在少了不知多少,按理说财尽在民也,当时民生如何?” 张居正仍不语。朱翊钧又道:“其实,国家财富在不断增长,国家治理的好,财富增长的快,超过人口繁衍,即为盛世;国家治理的不好,财富增长慢于人口繁衍,但相差不多,即为平常之世。如此时者差的多了,人不免忍饥挨饿,则末世将近,先生以为此论对吗?” 张居正嘴硬道:“皇上说的是,为政之难,在于分财耳,若能损有余而补不足——” 朱翊钧打断道:“先生可想过这天下之财日增在何处?” 张居正此时已经跟上朱翊钧思路:“在粮、物等处。” 朱翊钧道:“嗯,先生可知适才所说的胰子如何生产的吗?” 张居正道:“臣不知。“ 朱翊钧道:“乃是动物油脂,加入碱水、香精等物制成。一个日产数百斤的胰子作坊,需雇佣二十多人,用草木灰淋取碱液的有四十多人轮班;香精需从云南进货,仅摘花取香精一事,人数超加工皂角之小民不知多少。” 顿一顿道:“朕已经派人去找碱矿——若加上原料及成品的运输、销售,养人更多!此为工商济世之显明也。朕敢断言:凡新创例如玻璃、座钟、胰子等民用之物,则天下则少流民以万计,若千万并举,国计欲匮乏而不可得也!” 张居正非迂腐之人,只不过其掌握的金融、经济知识如正常的儒家弟子般,以为“农为国本”,商业只有流通职能。今日朱翊钧将“工、商、钱、人”融会贯通的一说,于很多前人没有讲透的经济济世一道豁然开朗,脸上不自觉的露出笑容。 乃离席跪奏道:“皇上学究天人,臣受益匪浅。此时方知皇上重赏工匠之缘由,为促进发明也。” 朱翊钧叫起后,喝了口茶水,接着说道:“工匠之重以往我们都疏忽了,他们可高效成事!朕再举个例子:现在盐如何制取?” 盐政乃张居正所深知者,闻言答道:“或者煮海卤为之,西南之地取井盐或晒湖盐。” 朱翊钧道:“诚如是,吾此前也深考之。若将晒取湖盐之法用于海盐制取,则如何?” 张居正心中一转,脸上变色道:“若能如此,中国之人无匮盐之虑也!盐价或可大降!” 朱翊钧哈哈大笑道:“吾今年初夏已经下密旨,令山东海丰和浙江象山两地太监试着平整滩涂,引海水晒盐,虽关窍甚多,都一一克服——牛刀小试,各得盐二十万斤!基本不用芦苇烧取,人工也少,成本为煮盐的二十分之一!” 叹口气道:“得山东镇守太监之报,朕才知海丰之盐民于嘉靖时已发明晒海盐之法,可惜我朝这些官儿——”将茶杯重重一放:“尸位素餐,饱食终日,营营苟且,百无一用!” 这话说的甚重,张居正的脸难得红了红,跪地请罪道:“臣总揽大政,睁眼如盲而不见此,请皇上治罪!臣......” 朱翊钧见张居正的气焰已消,赶紧笑着离席搀扶起他道:“老先生言重,朕非是说你来。” 两人重新落座后,朱翊钧接着张居正话头儿道:“先生总揽大政,朕与太后均许之,今日且有骖乘之荣也!为何今日在国公府,将朕致于火炉上也?” 张居正郝然道:“臣见皇上乡试出题,又言格物之道,以为歪解圣人言也。另外,皇上以內帑开工厂,设皇店,与臣之早先理念不合,窃以为或有好大喜功之忧也。故展露峥嵘,欲政令混一,而君臣无间——” 张居正言说皇帝好大喜功,与王崇古类同,可见朱翊钧给重臣之观感类似。今日朱翊钧幸亏说开,否则日后张居正的掣肘只会日益加重。 朱翊钧脸上挂着冷笑,听张居正继续说道:“今日皇上说明白了,臣已知错!”痛痛快快认了错。 朱翊钧听了,揣摩张居正所言是否为真。然而当此之时,唯有尽量说开,避免将来君臣反目。 想了想,做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曼声说道:“朕欲揽京畿之兵权,可与卿有甚关碍?” 张居正心中重重跳了两下,脸色苍白,叩头奏道:“皇上误解了老臣!臣从无染指兵权之念!再说,皇上若以勋贵而执京营,冒昧说一句,缘木求鱼耳!此时京师各营,哪有强兵?战力不及厂、卫、众家家奴也!” 此言一出,朱翊钧惊的站了起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三十四章 京营 朱翊钧的惊讶不是装的,在他的印象里,能够实施三大征的万历朝,军事实力应该是很强的。其中戚继光、李成梁更是大名鼎鼎。却万万没想到,朝廷用以“以中御外”的核心力量京营,在张居正口中居然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 朱翊钧定定神,缓缓坐下,对张居正道:“老先生请起,我你君臣之间,日后还是要勤加沟通,以免误会。” 张居正点头称是,心里抹了把冷汗,对于今天在国公府的孟浪也有点小小的悔意。——不过这是在朱翊钧已经用高明的见识向他表明,他面对的是一位英明之主的前提下才有那么一点点,换成原时空胆小怯懦长不大的的万历,呵呵。 朱翊钧待他坐好,问道:“京营竟如此不堪用了么?” 张居正暗暗奇怪,心道别的有的没的你倒是都知道,这眼皮底下满天下都知道的事儿你又不知道了。 慢慢解释道:“皇上,京营自景泰年后已不堪用,倒不是近年始。京营自太祖建极,由五军都督府共四十八卫发轫而来;成祖改为三大营七十二卫,三大营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经土木堡一役,全军覆没,军中已无将种、兵种。于少保虽然又建了团营稍有振作,但宪宗后来多用宦官掌营,这下子彻底疲弱。——到武宗时,堂堂京军,面对刘六、刘七裹挟的乱民之军,怯不敢战!” 朱翊钧听到此处,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明白了这京军是一帮什么玩意儿。抬抬手,让张居正喝口茶水继续说。 张居正道:“武宗当时一气之下,调九边精兵数万于京师,名为‘外四家’,虽然增多了京营的敢战之兵,但勋臣、边将、文官、内臣彻底搅合在一起,京军以后再也没理清过头绪。” “世宗时,曾设文臣专督京营军务,结果还是不行。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大军围困京师,京营还是遇敌则溃,不敢一战。” “后来,严嵩当政时,从团营官厅制又回到了三大营,并设‘总督京营戎政’和‘协理戎政’,分了正副,由勋贵和文官分别担任,撤了宦官。” 张居正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微笑,“大前年,赵大洲建言先皇,说戎政官独揽大权之害。先皇纳之,改为三大营各设总兵、副将,并每营加一个协理戎政。” “前年,先皇以为六提督共理京营戎政,互不为政,又恢复了总督、协理戎政的老法子,直到如今。” 朱翊钧听了目眩心摇,对张居正的理政能力有了强有力的感性认识。京营之发轫、嬗变,被他条理清晰的娓娓道来,如同展开了一张画满了金戈铁马、悲欢离合的小小历史画卷,期间多少惊心动魄的往事都蕴藏在这不咸不淡的口吻之中了。 朱翊钧感伤了一下下,又问道:“这京营的疲弱之因为何?尚能振作否?” 张居正摇头道:“难!臣先给皇上讲讲这京营疲弱之弊罢。一则派系驳杂,头绪万端。京营乃京师勋贵之老巢,各级军官由不同大小的勋贵担任,这里面分了七八大派,数十小派,每日争饷闹事,互斗不止。若打仗么,只有互相拖后腿的份儿。” “二则勋贵占役,有籍无兵。皇上以为这勋贵之家的家仆是自己雇来的?都是京营士兵!身强体壮的,在公候大臣之家,羸弱不堪的,在千户、百户之门。满京官员视作常情——就是臣这等文官,家里也有数十京营士兵充作仆役!” “三则饷银无着,兵无战力。今年,三大营耗银一百三十万两,粮食、兵器另算。本应供十五万京营士兵,有九万在账上,这饷么,自上而下的瓜分。” “兵实有六万——一半在大臣家吃饭,号称拿半饷,实际上到手的,臣听说不过三分之一;剩下的三万,在营里做做样子,真能拿到半饷——但还要孝敬上官。那饭食,臣未亲见,据说像猪食一般。这样的兵,还能打仗吗?对面只要能拿出馒头来,就得通哗变过去!” 朱翊钧听了,被京营乃至明政府的腐败唬愣了。这他娘的是中央禁军啊,曾经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军队,在鼎盛时期,这只军队曾经火器居其半。五征大漠,把不可一世的黄金家族打成了游击队! 现在居然成为了破烂窝子、大烂根子!怪不得,怪不得这棵大树几十年后被李自成和满清夹击而亡,中央军腐败成这个奶奶熊样,这国家不亡它就没道理! 仅一条,这京内大臣家的大部分仆役居然是朝廷出钱雇的!而且所有人都习以为常,除了滑天下之大稽之外,朱翊钧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他的脸阵红阵白,有一种把一切都毁灭的冲动!这破玩意儿,不如废了号重练罢! 张居正为什么敢跟皇帝说这些?其实武宗以来,每任皇帝都知道,都没什么好办法,若是大动干戈,这勋贵就要先和皇家玩儿命!不得已之下,历任皇帝都如那埋头在沙子里的鸵鸟一般,闭着眼装看不见罢了! 至于兵部分饷银的事儿,各部都从中央拨款中分润,也是朝廷的一大弊政,张居正有心革除,先给皇帝下下毛毛雨。 朱翊钧深呼吸几口,沉声道“此为毒瘤也!先生有意芟除乎!” 张居正道:“此前我曾建议皇上,要经常校阅他们。此次成国公为什么累病了?还不是皇上要校阅京营?” 又哈哈一笑道:“臣听说皇上校阅那天,到场点卯者给银一两;能会跑操的给银二两,能骑射的给银五两!京师健儿通轰动踊跃报名也。” 朱翊钧冷笑道:“成国公家里这十万两倒是好买卖,买了个王爵不说,还买了个护身符!” 张居正点头称是,回奏道:“成国公为勋贵之首也,京营就他来能压住阵脚。” “此番若不是皇上说要巡阅京营,这些年何曾有人练过兵。国公忧惧之下,不免自己吓唬自己,一病不起泰半为此。”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三十五章 整军(一) 朱翊钧虽然爱好历史,但并非热爱,只是作为消遣。他以前一直不知京营的具体情况,虽然也拿住了东厂——因从张鲸和陈矩中间点选了陈矩为东厂厂督,陈矩也表示了强烈的效忠之意。但京营糜烂多年,东厂习以为常,并未当做重要情报写入节略。 朱翊钧投入精力最多的锦衣卫,其都督为朱希孝,哪个锦衣卫探子敢将朱希忠尸位素餐的烂事报给情报研究室? 因此穿越十个多月,一直呆在内宫之中朱翊钧竟然对京营的乱象所知甚少,此时听张居正抽丝剥茧的讲完了,吓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自己这个皇帝一直没有合格的军事力量保卫,如果北直隶和京师周边一旦发生重大险情,居然要靠边兵勤王——如果真发生了,毫无疑问的会成为穿越者之耻。 此时朱翊钧气的脸挂寒霜,身子微微抖动。张居正从未见过朱翊钧发过大火,见皇帝浑身散发着强烈的阴郁气息,心里竟然些微有点忐忑之感。 朱翊钧冷然道:“老先生,以你看,这京营如何整顿?” 张居正慨然道:“此空耗国帑之兵也,毫无用处。臣以为此时应以决大毅力,大刀阔斧的裁撤,从头再起——否则牵连无已,几年后又是一摊烂账。” 朱翊钧听了道:“勋贵和兵将闹起来,如何处之?” 张居正也板着脸道:“皇上曾勉励臣言:‘此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作为,臣请皇上调边军一部入京,做好弹压准备,到时谁敢杖马之鸣,即行征诛!” 朱翊钧此时冷静下来,闻言示意张居正坐下说,他自己也落座问道:“此时边兵可调否?” 张居正道:“镇军离京师较近的,有蓟镇和宣府两镇,辽镇山海关有一支兵——但辽东之兵暂时不可轻动,臣此前已具奏章报与皇上:辽东总兵今年扩筑宽甸六堡,大兵前移。前日辽东来报,建州女真都指挥王杲在抚顺杀我朝备御斐承祖,李成梁拟征讨之,他的兵动不了。” 说完这一段,张居正见朱翊钧呆呆坐着,好像在神游天外。他以为皇帝在想此前的奏章,就住口等着。 没想到朱翊钧见他停了,又回过神来说道:“老先生继续。” 张居正没多想,继续奏道:“宣大之兵可动,但王崇古去年开始在三镇大修边城,并于今年冬大练兵马,臣以为还是让戚继光带蓟镇部分兵马回来的好。” 朱翊钧笑道:“入秋时,蓟镇才与董忽力做过一场,此时却方便吗?” 张居正道:“胡虏见利时并力,败时则相互攻杀。蓟镇击破董忽力和束把亥、炒花的联军,董忽力几乎全军溃散,仅以身免。戚继光报,内喀尔喀正在找董忽力的晦气,欲劫掠他的帐落来过冬——料十年内,此类不敢犯边。” 朱翊钧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轻轻颔首道:“那就让戚继光带——” 张居正道:“不必太多,虚耗粮草,三千精兵足以镇压。” 朱翊钧点头称是,道:“加上厂卫、这些兵足够了。朕料这些败家子未必有鼓动哗变的胆子,但鼓噪舆论,大闹朝堂,却也烦心——另外,两宫处必不得消停了。” 张居正也知免不了这一出,笑道:“待京营裁撤,另行募兵训练时,皇上可用分化之策,选些老实精干的,再予任命,剩下的再吓唬吓唬,也就消停了。” 两人一番谈论,从经济到军事,从皇店到勋贵,直到宫门锁闭时分。因谈妥了几件大事,双方心里都有轻松之感。 张居正见时间不早,将话题扯回来道:“皇上,开工厂皇店事,低低的做罢,不可大张旗鼓。”朱翊钧点头道:“老先生说的是,朕也严令不得声张。且看日后,若有大不妥,再想办法。”张居正得了这一句,不再啰唣。 又道:“皇上嘱咐晒盐事,臣回去就安排。唯有一样可虑,全国盐民拖家带口几十万计,若都晒盐,定有部分人失了生计,需好生斟酌。” 朱翊钧冷笑道:“朕览锦衣卫奏报,盐民之苦不可胜言。若不再煮盐了,都转农户,朝廷可迁一部分至湖广开荒。另外,也可就近丈量田亩,让那些多吃多占的把田吐出来给盐民种,顺便积累些丈田的舆论。” 顿一顿道:“五年之内,朕要这天下盐便宜如土,我大明子民人人都吃得起!” 张居正见皇帝安排没什么差池,也就颂圣领旨不题。然后两人闲话几句,张居正恭恭敬敬的送朱翊钧回内宫,他自己则带着一大堆文书,回家加班去了。 ...... 回了内宫,朱翊钧到乾清宫暖阁寻李太后时,左右报告说去仁圣太后处打麻将去了,朱翊钧听了无语,连忙到仁圣处请两宫安。 到了仁圣宫中,麻将局已散,两宫正在闲话。见朱翊钧来了,仁圣忙叫摆饭。 慈圣太后问道:“张先生如何说的?” 朱翊钧屏退左右,笑着回道:“竟是朱时泰以十万两贿赂老先生,老先生因治河正好也缺钱,就许了他。” 陈太后和李太后听了,面面相觑。李太后不乐道:“这如何使得?日后朝廷名器岂非可用钱买?” 朱翊钧道:“我和老先生议了,成国公在世宗时,有救驾之功,可抵得过讨虏,下不为例罢了。” 陈太后听了撇嘴道:“听说是世宗在承天府时遇到火灾,他和陆炳背着世宗出来。这功劳吃了一辈子,还要吃到下辈子不成?” 朱翊钧笑道:“母后说的是,朱家并不敢贪心去承袭王爵,只要个丧礼上好看。儿子以为若追封了,一是鼓励了身边人,让他们知道圣躬万钧之重;二则也酬劳了成国公多年来代替先皇和儿子四出祭祀的辛苦。” 两宫听皇帝说到“圣躬万钧之重”,都缓缓点头。李太后笑道:“皇帝思虑周详,母后不及也。虽如此,也要和张老先生说清楚,不可著为永例。” 朱翊钧连忙逊谢太后褒励之语,答应道:“儿子已经说了,真下不为例。” 李太后忽然歪楼道:“成国公家却有钱也,这十万两竟能一下子拿出来?” 朱翊钧正要找话题讲京营的事儿,连忙接上榫头,将京营糜烂的情形讲了。 李太后听了,也吓了一头汗道:“竟到了如此境地吗?” 朱翊钧苦笑道:“老先生奏报时,儿子也吓了满身冷汗。后来和老先生商议,要大力整顿。拟裁撤了,从头编练。” 李太后听了苦笑道:“如此一来,官司可有的打了。” 朱翊钧道:“是,但不整编好了,这皇城危如累卵。儿子想等整编开始了,两位母后暂不召见命妇,也免得宫中啰唣。” 两位太后听了都颔首。仁圣欣然道:“皇帝欲振作兵事,母后必不拖你后腿也,日后只和宫中人玩耍罢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单章:回答书友的问题 老摩为了试水推,这两天赶的是精疲力竭。老摩是个慢功夫,有的读者却是猛张飞,恨不得主角赶紧大刀阔斧,厉行改革。因为涉及到本书的发展方向和脉络,老摩在此解释几句。 重大强调:绝不是引战!!!绝不是引战!!!绝不是引战!!!各位畅所欲言,始终是老摩所欲。请大家讨论时务必控制情绪和言语,重要的事情说了三遍,望大家交流的时候心平气和,切切! 说实在的,因为大家给老摩提出太多宝贵意见,老摩真是受益匪浅。自己觉得写作能力飞速提升,而且收获不止是能力进步,更重要的是情感需求获得了极大满足。在此拜谢! 言归正传:从老摩已经写得这10万字来看,朱翊钧在幼冲之龄,已经获得了一半的参政权,作为穿越者,在合理范围内已经做得相当好了。 如果各位读过万历皇帝的史料,就知道他在20岁之前,在宫内宫外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李太后、冯保和张居正完整的控制了内外,他只是一个傀儡而已。他在18岁的时候,因为酒醉,拿剑割了小宦官的头发(并未割伤他),李太后罚他跪了六个时辰,整整十二个小时!而且很不客气的威胁他要废了他的帝位,让潞王继位。 更有甚者,李太后曾要求张居正秉政到万历三十岁才让他亲政,可以说对万历极不放心。而从万历亲政后的表现来看,尽管有发泄的因素在,但他的任性是有目共睹的。——可以说,历史上的李太后、冯保、张居正都是明白人。 现在,本书主角取得了一半参政权,那此时的李太后能不能做到废立皇帝呢?作者君判断是,非常容易!皇帝未在法理上亲政,陈太后和李太后是帝国的最高领导者。李太后说皇帝昏聩,不宜托宗庙,只要张居正不反对,即可废立! 朱翊钧之改革,势必要改动祖制,而且要大改特改!在陈太后没啥话语权的情况下,李太后和张居正联合,行伊、霍之事,不为难事!而朱翊钧做了什么万一的准备呢?冯保、陈矩等等都是,但不到万不得已,主角为什么要和李太后争个你死我活呢,赢面那么小。 主角平台召对时,说要变法,其实他知不知道变法不可行?老摩认为他是知道的,但为什么还要提出来呢?测试张居正对变更祖制的忍耐底线而已!毕竟从主角的角度来看,求其上才能得其中。而后来两人的冲突,充分说明让张居正的脑筋直接转到穿越者频道,那是难为他,也难为老摩。 说张居正要废立皇帝,可能超出了张居正的想象力极限,但历史上张居正如何对待神宗呢?老摩总结就是,有礼貌,瞧不起。 因为神宗读书时念错了字,张居正一嗓子呵斥把神宗吓得差点尿裤子,这是正史所记。所以主角敢去赌张居正眼看着他大改祖制吗?吗?他真的不敢。因此,他不敢立即变法,也不敢厉行改革,在他亲政以前,只能在祖制的框架内搞动作,慢慢的影响大政。 有读者可能要问,张居正不是要“虽不言变法而变法”吗?怎么又不能同频道了呢?老摩认为张居正在平台上的表现,只是政治家的倾情演出,如果朱翊钧幼稚到相信了一半——他就不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而且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演戏呢?他焉敢和盘托出自己治政主张? 老摩在本书封面就开宗明义:在一幅画满油彩的画布上作画更难!在螺丝壳里做道场,才是是皇帝穿越文的重要看点之一。 如果穿越者是一个底层人物,他只要打碎重建就好了,万民之生死、宗庙社稷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他觉得自己再造中华,其功彪炳千秋。再说,不打不杀,不玩火枪大炮和军舰,爽点哪里去找?光开后宫吗?又不是黄文。当然,主角最后也要开挂,但没把握时乱开挂,这是拿帝位开玩笑。 对于本书主角来说,他能打碎重建吗?让朱翊钧跑出内宫,拉杆子起队伍,把朱元璋的事儿再干一遍?那老摩何必安排他穿越成皇帝呢,您说是吧。 啰嗦了这么多,老摩给大家剖肝沥胆说一句:尽管老摩的情节设计的不是跌宕起伏,也没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但老摩尽力让每个人物在合理的范围内进行符合他们自身三观的活动。因此,这本书注定是一本再造大明的的穿越小说,也是一本与众不同的穿越小说。请大家细细品味,给老摩些信心,也给自己一些耐心,毕竟当做一部质量不怎么高的纪录片看,老摩有信心不会污了大家的眼。 最后,还是感谢每一位读者的宝贵意见,包括性子急的好朋友!你们的每一次评论,投票,都给老摩继续前行的动力!这篇解释也就是说一下思路,没有辩驳的意思。 肯请不管大家怎么想,继续直言不讳,老摩真的需要各位的支持、鼓励包括批评指正! 最最后,有读者希望建立一个群来交流,老摩没有时间管理:如果有意的同好,可以帮老摩一个忙吗? 最最最后,老摩今晚没有更新,请大家期待明天晚上。 致以 敬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三十七章 整军(二) 次日,成国公丧信传来,殁于昨日戊正。朱翊钧暗自嘀咕,这皇帝视疾臣子,臣子不得不死之虚假传言又多了个例证。随即宣布辍朝,赐祭,加恩可以王爵之制营葬——这些都是应有之义。 张居正随即上疏,恳请皇帝加恩追封朱希忠为定襄王。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和一群言官也随即上疏,言辞激烈,反对追封。随后两天朝廷内为是否追封朱希忠事吵闹纷纷,奏章好几十条,赞成者反对者各占一半。 朱翊钧拿出自己的小本本,将赞成方文官人名官职细细记了。——如不出所料,在此类事上的赞同者,全是张居正之党羽,昧着良心帮他说话呢。 成国公府上,国公夫人反对打肿脸充胖子,奈何拦不住儿子朱时泰一定要这个面子,加紧串联勋贵大员助拳。勋贵中有反对追封者,因不想得罪人顶多不言语。 朱希孝本来极坚决的支持追封,但那天看到朱翊钧和张居正之间电光火石般的小小过招,晚上吓得醒了好几次。朱时泰再问他时,话儿全变成追封有追封的好处,不追封咱国公府也没差啥,两头儿堵着说,也不积极串联,站在干岸上看热闹。 朱时泰正垂头丧气,以为事情不谐的当儿。张居正一封奏疏和朱翊钧的批答为争论划上了句号。张居正在奏疏中说:“今之制虽异姓不王,但国公有大勋劳于国者。”历数成国公救世宗驾之功、奉命代天子告祭之功、为锦衣卫都督时以身卫驾之功、于京营坚明约束、抚循将士之功等等。 奏疏中有言:“国公历事三朝,世宗曾指示皇太子曰:‘此汝之师保也’。因何故?盖国公才略过人,重厚可属大事,恪恭敬慎之余,救驾之功不下于讨虏也。” 朱翊钧览奏批答:“圣躬之重逾于万钧,乃天地神人之主也。国公救了世宗,朕焉能不酬大功?追封王爵事不为永例,毋庸再议,礼部写旨意来看。” 见皇帝把追封事上升到救驾和孝道这种大义上,且表明了“不为永例”,朝臣中反对者虽然觉得祖制不宜违,但都失去了抗争的念头。 随后反对的奏章稀稀拉拉,不成个气候,王希烈一气之下抱病请了几天假。朱时泰恨得牙痒,等他来国公府凭吊时,若不是朱希孝拦阻,都想找人揍他了。 ...... 在吵闹声中,几道谕旨不起眼的发了出去。其中之一是起复张四维为加衔礼部侍郎并掌管詹事府事,充任《世庙实录》副总裁,张居正为总裁。之二是令戚继光自蓟镇回朝,特许带兵三千,要觐见皇帝并受击破董忽力之封赏,同时与京营一起受阅。 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谭纶早被张居正嘱咐了,令戚继光带兵回朝的请示奏章就是他上的。兵部左侍郎兼管京营协理戎政大臣王遴瞧见谕旨,脑瓜子后面凉风直冒。 前段时间他和已故的成国公整理京营,拉兵充数,临阵磨枪。事儿干到一多半,眼瞅着能糊弄过去。成国公却累躺了,剩下他老哥自己,谁也指挥不动,在那里干着急。 幸亏因皇帝头次校阅事儿太大,成国公老人家讲究,一点没耽搁立马向朝廷推荐英国公张溶代替自己掌管。 张溶多精明个老头,都快活成精了,去帮他抗那个事儿去?且英国公和成国公家一直不对付,拿鼻子闻就知道成国公没安好心。 那天遇到张居正,张老国公说:“要是叔大你让老夫管京营,老夫让两个儿子拿门板抬着,去你家门口堵着去。”张居正连道不敢。 成国公病中又找定国公先来管,定国公这一支和南京的本家比,自永乐以后一直灰头土脸。好容易在嘉靖朝翻了身,正安安稳稳的帮皇室干点祭祀,跑腿的活计攒着功劳呢,也是直摇脑袋。 最后居然是彰武伯杨炳找到成国公,带上厚礼主动请缨。成国公大喜,立即上报朝廷。张居正也挺高兴,还给杨伯爷加了个太子少保的衔。 老杨家不愧是在新中国首都还能留下地名的人家,干的活儿都是迎难而上。杨炳为什么主动凑上来王遴不知道,但感动的差点哭了。 彰武伯在勋贵中还是挺好使的,不用像王遴似的求爷爷告奶奶,就凑够了能受阅的三万兵——此前成国公已经凑了大部分。 王遴又安排妥当人将兵部戊库里面落了灰的兵器、甲胄造了册子分发下去,安排把总、千总们日夜操练,这阵子京营的伙食,可能冠绝大明。 杨炳本想利用成国公生病的机会拿京营练练手,在皇帝面前表现一把,反正老杨家祖训是:“富贵险中求”。他合计着京营都烂成那个奶奶样,只要能排成队列肯定就无功无过,若能走两步就算立功,这机会定是千载难逢。 却没想到王遴紧急通报,京营要和蓟镇精兵一同受阅,彰武伯听完都蒙了。用脚指头想,京营站在蓟镇精兵边上两厢一比,啥牛黄狗宝都得露出来,这个时候他想上吊的心都有了。 定国公已经殁了,不是,是定襄王已经薨了,送的大笔银子要不回来,还得再带上一份奠仪磕头去。杨炳这火上的,差点把天灵盖烧焦。 等王遴带来抄写的谕旨内容,彰武伯擦干眼泪,和王遴一起召集掌营的开会。 此时,五军营由恭顺侯吴继爵和丰城侯李环、忻城伯赵祖征、镇远侯顾寰共管,以吴继爵为首掌印。武康伯李应臣提督三千营,成安伯郭应乾掌神机营。传令的找遍北京,才分别从不同的场所把这几位喊到京营都督府。 忻城伯赵祖征最先到,彰武伯亲兵将他领进了签押房。他见彰武伯黝黑的方脸上全是愁容,和王遴两个长吁短叹,就开玩笑道:“杨伯爷,这眼瞅着过年了,有什么愁事?可是外宅藏不住了,嫂子要去抄后路了吗?”说完,嘿嘿淫笑。 彰武伯抬头横了他一眼,怒道:“赵祖征,不想死好好说话!这里是签押房,我是你顶头上司总理戎政大臣!” 一般来说,明代的勋贵们都是按照公、候、伯的品级分出大小,但是到了明朝中叶以后,按照在朝廷地位、差遣高低,家中财力不同,这候、伯之间的上下之分就不那么讲究。候在伯账下听使唤的很多,大家也习以为常。 但离开公事,候多数还去找候一起玩耍,伯还是找伯。杨炳和赵祖征两个伯日常关系不错,所以赵祖征敢开个玩笑,此时见杨炳恼了,赶紧行礼坐下,一声儿不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三十七章 整军(三) 三个人又等了一个时辰,另几位才到齐。恭顺侯和镇远侯虽在不同地方,最后却一齐到了。这两人同管五军营,但恭顺侯掌印,镇远侯看他顶不顺眼,乌眼鸡似的,见面没问彰武伯召见干什么,两人先就饷银的事儿打了起来,顾寰把腰刀都拽出来了。 彰武伯一拍桌子,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过不去这关,你们几个都要到凤阳高墙里呆着去,现在闹个屁!”两个候听了,才见先到这几个都像死了妈似的,就压下火气,问为什么。 王遴再一次拽出那张被传阅的谕旨抄件,两个候这个要先看,那个不服去夺,险些扯破。王遴满脑袋黑线,给读了一遍。 吴继爵和顾寰听了,真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大眼瞪小眼,一齐懵逼。 大冷的天儿,几位养尊处优的侯爷、伯爷都是一脑门子汗。顾寰怒冲冲道:“小皇上不知道京营的熊样,张居正、谭纶两个老婢养的能不知道吗?这不给咱哥几个现眼吗?” 吴继爵抓住语病,向上拱手,嗷一声道:“镇远侯!皇帝前面你为何要加个字,岂非大不敬!” 顾寰自知失言,撇撇嘴道:“他娘滴翻了几本书,还‘岂非’、‘岂非’的,你岂非是个鸟!”吴继爵被他气的脸白。 彰武伯又一拍桌子,两个才不言语了。彰武伯家祖宗杨信是在京城保卫战以后,天顺二年连续打了几个大胜仗,立下斩杀了瓦剌平章的大功。到宪宗时得了世券,封伯爵。 因此祖辈传了些带烂兵的家学,自身有勇武、讲义气,又知道这些鸟勋贵不能给好脸色。没来京营前,平日里大家也有些怵他。此时见他火了,都静静的坐下。 王遴清清嗓子道:“几位侯爷、伯爷,今日需议个章程出来。” 成安伯郭应乾压力最大,先发言道:“王侍郎,不知校阅时,有打放火器的操法校阅没有,若有,俺只能上吊了,没几个兵会放的,别说整齐。” 王遴回道:“我问了尚书大人,只说正月里校阅,没说校阅内容,也没说具体时间。” 李应臣也道:“这车营、马营还都未整训,人咱练了些天还能齐整点,这车、马可怎么处?要是车、人、火器合演,到时候马也惊了,人也炸营,可乱子大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了一阵京营现状,都说要见了真章,非得拉稀不可。最后几位都眼巴巴瞅着彰武伯,看他怎么说。 彰武伯理了理思路道:“几位兄弟,说起来我接手还不到十天,就算有天大的过错,追不到我头上来——”先把自己撇出去,因他说的在理,这几位也说不出什么来。 杨炳接着道:“咱未虑胜先虑败,先说拉稀了怎么个追究。要说京营糜烂,最大的责任当然是总理戎政大臣,可是能追究的已经封了王,朝廷也不能打自己的脸。” 王遴听了这话,那脸黑的能滴墨水。彰武伯接着道:“王侍郎虽说协理,但练兵的事儿不归他管,顶多有个知情不报的罪名。”王遴听了这话才松快些。 彰武伯道:“再往下就你们几个了,都是积年的老京营,往哪推?推给谁?” 吴继爵脸色苍白,低声道:“要不咱们往下推?”顾寰听了挤眉弄眼,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彰武伯扳着手指头道:“推下去也行,那些镇国将军们、把总、千总、参将都杀头,你们几个也要圈禁个几年。” 李应臣道:“不能吧,顶多是个夺职,大不了不吃这碗饭了,干靠着伯爵俸禄还饿死我不成?” 彰武伯闻言冷笑道:“呵呵,竟不知道你心上有没有眼儿。我且问你,从嘉靖二十九年到今天,边军进京的时候还有吗?” 几个勋贵听了,大惊失色道:“这......这是冲着咱们来的?” 彰武伯道:“是不是冲着京营,我属实不知,但瞧着这事儿邪性!几位想想,什么时候边军受赏不是发银子到九边?还有自己回来拿的吗?” 顿一顿道:“要是朝廷想摆布我们,咱京营绑在一处,能顶住戚继光的一千兵么?” 几位一起摇着脑袋道:“别说一千,就是三五百个戚家军一冲,咱就得炸营。”个个对自家的战斗力门儿清。 彰武伯道:“是啊!要不是准备杀鸡儆猴,还用的着让戚继光带兵回来吗?王侍郎是兵部老人,让他说说,哪年都是刘应节和王崇古这些文臣总督回来述职,何曾有过总兵的事儿。别说还是带兵回来?依我看,十之八九!” 王遴点头称是道:“伯爷所见,与我一般,我看到谕旨,就知道朝廷八成要整顿京营了。定襄王之薨逝,估计也是提前知道风声吓得。” 几位勋贵听了,通都吓麻爪了。郭应乾白了脸道:“要是再查起以前的烂账,高墙圈禁算是轻的,杀头抄家都是有的!”顾寰几个此时肚子里都揣上几只兔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彰武伯见他们都老实了,才换了面皮道:“咱刚才说的是最差的情形,要我说自己吓唬自己也没用。皇上岁数不大,太后未必肯让他见军武之威和火器鸣放之状,要是吓着了,岂不是国本动摇。” 笑了笑道:“许是在校场看看队列,再勉励勉励,也就罢了——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 王遴道:“伯爷,为策万全。下官以为这个年咱别好好过了,都进营练兵去!” “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上元节前,皇上各种祭祀礼仪众多,出不的宫。离现在至少还有近一个月时间,咱们好好准备准备,至少要有个大模样。” 顾寰站起身道:“王侍郎说的是,我现在就点集众军去!老子过不了年,都别过了!” 杨炳横了他一眼,“你坐下!” 见顾寰坐下,杨炳道:“要我说咱们三管齐下,一是赶紧练兵,这是基本,到时候连队列都不整齐,就啥也别说了。” 手指头捻了捻,又道:“二是咱们要出点大血了,众位想想,朱时泰为什么一定要追封?就为了丧礼体面?跟谁打迷糊眼呢!还不是为了这一出?我估摸着张江陵处他没少顶,要不那个心黑手狠的主给他家卖那么大力气?” 见几位都点了头,又道:“三是戚继光处,也要顶上。戚元敬这些年懂事的很,兵部上下,权臣府中都年年孝敬!他就算喝兵血,蓟镇那破地方有什么生发?估计他快要当裤子了!” “咱们这次给他来个大的,让他校阅时松懈一点,两厢一比,不那么显眼,咱这鬼门关不就跳过去了吗?” 众人听了,都扁扁的服气了。赵祖征先竖起大拇指道:“总戎,您是这个!”顾寰也拱拱手道:“听总戎这么说,俺老顾这个年可算能过了!” 吴继爵道:“总戎,不知道张居正和戚元敬处,需要多少才行?” 杨炳听他们一个个都叫了总戎,心中暗美。沉吟了一会儿道:“要不就别送,送就是个大的,一次给他打蒙!张居正二十万,戚元敬十万!” 几位勋贵都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下子,这些年岂不是白玩?”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三十九章 整军(四) 杨炳听了,冷笑道:“按理说追不到我头上,我也不必担这个干系!就是想着这次和众位一起把这关渡过去,以后咱们好好练练兵,皇上能依靠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贴心贴意的勋臣?将来到九边捞军功,才不辜负祖宗留下的勋业!” 王遴接过话头道:“伯爷说的是,列位大人可能没留神‘平台召对录’的内容,皇上最后述其大志的时候了不得,要九州同贯,都沐汉风。我看等皇上成年,只要国家撑得起来,这打仗少不了!” 几位勋贵面面相觑,一直没说话的丰城侯李环道:“我们也看不到那么远,再说我这身子骨将来能活几天还不好说。”说完咳嗽两声,又道:“我先打个头,出五万。” 赵祖征接话道:“侯爷出五万,我不敢比肩,我出四万。” 他两个带了头,顾寰承诺了五万,武康伯李应臣承诺四万,成安伯郭应乾承诺四万。 吴继爵吭哧吭哧道:“我要回去问问婆娘,暂定五万吧。”又紧张的抹了把汗,满脸通红的表示家里钱自己说了不算。 杨炳听了几位的承诺,心里一算还差三万。没把鼻子气歪。心说和我没干系的事儿,我除了刚来的时候你们每人孝敬常例两千两,我还要倒找两万不成?黑着脸不说话,看向王遴。 王遴腮帮子上肉棱子扭曲,他接这个协理大臣不过两年,这帮人也没把他放在眼里,统共也没收到多少孝敬,但此时一条船上,不表示也不行。半天吞吞吐吐道:“我出一万。” 杨炳听了,脸色更黑。本来他就是个黑脸膛,此时面色真如锅底一般。他本是读过几天家塾的人,此时咬牙切齿,口吐莲花道:“他娘的,老子接手这个炭火儿,没捞着吃肉不多说,倒惹了一身骚气!不过都是过命的弟兄,别的话我也不说,剩下的两万,我杨某人贴上!” 赵祖征听了杨炳的话,接话道:“哪能让总戎刚来就出这般血?刚才我没算开账!我出四万五!” 铜铃般大眼中闪出阴狠之色,对着吴继爵道:“吴侯爷,这些年在分饷的时候,你仗着自己掌印,多吃多占!这回不该多出点血吗?怎么?光吃肉,不想挨打?!” 吴继爵脸色苍白,拿起茶杯扔了过去。赵祖征身手敏捷,一偏头躲了过去,将身子往前一探,揪住吴继爵脖领子,一拳打在吴继爵眼眶子上。 吴继爵身体瘦弱,早被酒色掏空。吃这一下,眼前全是星星。拼命往后一挣,脱开身拔出腰刀道:“姓赵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赵祖征狞笑一声,也要拔刀放对。 嘡啷一声大响,却是杨炳把茶杯摔在地上。相对的两人心中一凛,却听杨炳大喊一声:“来人!” 签押房门打开,冲进来一队亲兵。见屋内的情况,都惊呆了。 杨炳道:“把他们两个拖下去,每人打二十棍!”见亲兵不动弹,大吼一声:“怎么,还要我再说一遍?” 亲兵们见杨炳发怒,也顾不得往日和几位爷的情分,过来就要擒拿。 此时签押房内一团乱,李环重重咳嗽一声,站起身单膝跪地行军礼道:“总戎息怒,此事是我等想得不周全,切不可重责大将,寒了将士之心。” 另外几位赶紧拦阻亲兵,同时向杨炳求情。杨炳哼了一声道:“我今天立下个章程,以后再如此放肆,别怪杨某不讲情面!你们下去吧!”冲着亲兵摆摆手,让他们出去。 等房门关上,顾寰、武康伯李应臣、成安伯郭应乾七嘴八舌道:“总戎息怒,是我等做事做差了,赵老弟说的对,我们都应多拿出来些。”每人应承了四万五,正好把最后两万的帐平了。 杨炳脸色不虞,缓缓点头道:“为了几个银子动起刀来了,没得让人笑话!” 吴继爵脸上挂了幌子,见杨炳并不斥骂赵祖征,默然不语。 王遴打圆场道:“此时需要同舟共济!切不可闹了生分也。话如此说定了,给大家三天时间凑银子,今天十四,十七那天,把银子都送来都督府,由总戎出面打点!” 见众人都无异议,又道:“总戎,天色将晚,让大伙回去吧。明天大家都到各自大营,赶紧把兵练起来。等过了年,总戎还要带着大伙儿合练。” 几个人都答应,也没人提出去吃晚饭,各回各家去了。 见几个人都走了,杨炳苦笑着对王遴道:“王侍郎,让你见笑了,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也!” 王遴也苦笑一声,拱拱手道:“总戎莫生气了,这帮爷还得慢慢磋磨,不可急躁了。若无他事,我先走了。” 等王遴也走了,杨炳看着满地狼藉的签押房,长叹一声,低头耷脑的也回家去了。 ...... 次日,锦衣卫安排在杨炳亲兵里面的坐探就将细节传到情报研究室,此时朱希忠已死,朱家和京营关系不大了,研究室对统兵大将的动向不敢马虎,立即密奏。朱翊钧看了,冷哼一声,记在心里,倒要看看张居正和戚继光如何反应。 进入腊月,户部上报年终大计。因考成法起效,万历元年户部太仓库收入各项银二百八十三万三千八百五十八两,金四百六十五两,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五万七千八百六十二文,比去年一下子增长近半成。 此时朝廷的财政乱成一团,中央财政虽然户部抓总,但礼部、工部、兵部都有库房,不光收钱,还收各类物资,各类加耗,户部折银时和地方打的不可开交,乱成一团。别说这些不懂金融、货币的大臣,就是户部积年的老会计,也算不清中央财政一年的总收入。 朱翊钧自己拿笔粗略算了算,加上光禄寺库、常盈库、节慎库等等金银,再加上征收上来各项麦子、稻米、马料、丝棉等等一堆杂项折银,大约一千二百五十万两,上下浮动一百万两左右。 再一看支出,朱翊钧苦笑了。万历元年的各项工、兵、内廷、官俸等等上百项支出,共支出银、物智折银一千三百多万两,赤字大略五十万两有奇。当然也可能持平,更有可能赤字一百五十万两。 从后世来的朱翊钧并不担心财政赤字,但在整个帝国财税政策没有改革,没有建立中央统一控制的货币金融体系的情况下,农业帝国的最佳支出方式还是量入为出。 合上户部奏章,朱翊钧又算了算内廷一年花用。内宫不算外围机构,专吃金花银的一万两千七百二十九人,太仓每年100万两金花银,加上其他的例银共计进账二百六十余万两,在他下半年厉行节省下,再加上抄了冯保等大宦官的家,竟然结余六十万六千多两,总算没有出现窟窿。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朱翊钧穿越前工作很好,自家收入很高。加上老人还贴补点,从没有因为入不敷出发过愁。此时当了大帝国的家,想起自己将来的各种计划,朱翊钧仰天长叹。张居正,看你的了!张鲸,朕也看好你!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三十九章 整军(五) 元年十二月十六,蓟镇总兵官戚继光将副总兵张臣、协守兵备副使王一鄂叫到总兵府。出示蓟辽总督刘应节钧令道:“兵部叫本镇携三千兵马入觐并受阅,此皇恩加我蓟镇之荣光也。张臣去点选兵马,王一鄂做好支应,明日开拔。” 张臣此时不到四十岁,是陕西榆林卫人,行伍出身。矫捷精悍,好为攻坚。虽认得字,但不喜读书。戚继光到蓟镇后,非常喜欢他,勒令他读书,并将自己所著《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倾囊相授,此时张臣已能独当一面。 此时听说戚继光带兵进京面圣,张臣甚是艳羡。恭贺戚继光道:“军门以武将之身,得以面见天颜,羡煞我等,恭贺军门!”王一鄂在旁边,也拱手祝贺。 戚继光面上并无骄矜之色,但心里美滋滋。他抗倭功成,戚家军威震天下时,严嵩父子在嘉靖面前表功,差一点能得到面见皇帝的殊荣。 没想到嘉靖当时虽然意动,但是丹药吃多了脑筋糊涂,随后就忘了此事。戚继光也没那个面子让严嵩在皇帝面前再提醒一遍,就留下一个遗憾。 后来徐阶上台,高拱继之,若无张居正保护,两人没收拾戚继光就算不错了,哪能抬举他。戚继光以为此生再也进不的宫城。 没想到今年干了董忽力一下,竟然能得以面圣,虽然万历是嘉靖帝的孙子,但对此时的戚继光来说,心里的滋味都是一样一样的。 他接到张居正的信,对自己去京师的任务心知肚明。也知道恩主张居正使了劲,否则他这个总兵把控京师咽喉,御边一千五百多里,朝廷哪里敢轻调大将?对他去京师的任务来说,宣府又不是没有精兵。 沉吟一会儿道:“此次入京,逗留时间不定,说不准要开春才能回来。”对两人嘱咐道:“董忽力虽然大败,但胡虏聚散极快,要防备他们开春就来叩关。” 虽见两人凛遵,戚继光不放心,又叮嘱道:“董忽力胆气已丧,未必能来。其侄子董秃子很可能夺其兵权,带人入寇,千万不可轻忽!”张臣与王一鄂都应了。 将事情安排完了,戚继光次日带三千精兵,兵车五十,马匹一千,粮草辎重若干,自蓟镇开拔,奔赴京师。 蓟镇离京师才二百多里,戚继光不着急,慢慢走,边走边练练兵。果然第五天快到京师时,京营戎政大臣杨炳的亲信带着礼物,趁着夜色到了。 来人身穿普通衣衫,看不出身份。低眉耷眼的被戚继光放出去的前哨押着,进了戚继光的军帐。进门行礼不提,先送上杨炳的信件和礼单。 杨炳在信中除了问候之外啥也没说,这封信有伯爵的衿记,仅是证明来人身份之用。戚继光看了信和礼单,脸上似笑非笑道:“彰武伯爷客气了,戚某不过一厮杀汉,焉能和伯爷称兄道弟?素昧平生,如此厚礼更不敢当。” 来人道:“戚军门风流倜傥、文武双全,伯爷仰慕已久。派小的来此,乃贺喜军门面圣之荣也。” 戚继光年轻时好读书,真能称得上“文武双全”,而且为人洒脱,没结婚时也是个满楼红袖招的风月班头。后来戎马经年,筋强骨壮,兼惧内之名遍传天下,这‘风流倜傥’四个字是一点沾不上了。 见来人的眼睛直往自己账内的亲兵身上瞅,戚继光知道他有尴尬事要说,就挥挥手,屏退左右。 来人笑道:“伯爷让小的来意,以军门之明,当可尽知。”说完,又用眼睛斜了斜戚继光的手中礼单。 戚继光将手里礼单抖了抖,笑道:“如此厚礼,愧不敢当,你还是说明白些。” 来人道:“军门应知,此次京营校阅,京营和军门之兵一起受阅。伯爷说戚军门练兵甲于天下,京营莹虫之光,焉敢与皓月争辉?”先拍了拍戚继光马屁。 见戚继光并不谦退,来人干笑道:“但两厢一比,京营太差,皇上面上也不好看。必以为边军势大,‘以中御外’之情势颠倒,到时候再弄出武宗时‘外四家’来,却耽误了国家大事也。” 弯身施礼道:“还请军门校阅时收些手段,让京营出一头天,伯爷必感盛情!” 这话说的情理具足,虽然是让戚继光手下留情,但冠上国家大义的名头,竟然有了些冠冕堂皇之感。戚继光哭笑不得,说道:“可是伯爷当面?此番话胸中无丘壑者,可说不出来。” 来人直起身尴尬一笑,黑脸膛上露出红色来,笑道:“知道瞒不过戚军门,为此小道,见笑见笑!” 戚继光见真是杨炳亲身驾到,赶紧见礼。杨炳极其谦退,最后戚继光争不过他,两人在帐中东西昭穆而坐。 杨炳言辞恳切,还是刚才那套说辞,劝说戚继光在校阅时造假。 戚继光满口答应,又问道:“元敬有一事不明,伯爷世券在手,与国同休的富贵,为何沾京营这牛皮糖呢?” 杨炳叹气道:“不瞒元敬,伯爵虽然光鲜,但也只是个架子。满朝我这样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且为了维持体面,坐吃山空,眼瞅着要败落。” “恰逢定襄王病重,我素知京营里有些生发,因此揽上了这么个差事。其二么,这京营候、伯一堆,且都和国公们千丝万缕,也是朝中奥援;再说,我杨炳也有些志气,这些兵好好练一练,我寻思将来也有为国出力的地方。” 这话说的瓷实,先将自己摆在贪官的位置上,免得戚继光收礼尴尬。其次向戚继光亮亮肌肉,略有威胁。最后,稍微流露出自己的志向,让其引自己为勋贵中的大腿。 见戚继光脸上果然露出热切之色,杨炳心道事成矣。又闲谈两句,就道:“阿堵物都在营外,具体怎么办我就不管了。我还要回去,否则露了相,反倒不美。” 戚继光拱手送他出大帐,彰武伯带了几个贴心的亲兵,簇拥着他骑上马,沿着官道走了。 戚继光左右亲兵吭哧吭哧的将五只大木箱子抬进大帐,戚继光开箱看时,竟不是官银,都是融化了官银成为拳头大小的一个个银球,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总数估摸着不下八万两。 戚继光心中暗赞彰武伯会办事,想到:“装样子演兵我戚继光半辈子都没学会,不过拿钱不办事,你们这帮已经入了恩相手心的傻猴能奈我何?”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四十章 面圣 到了年底,宫内要准备各类祭祀的事项繁多,李太后忙的脚打后脑勺。将朝政扔给朱翊钧,只有大事才过问一下。朱翊钧怕她累着,到仁圣太后那里请她帮李太后的忙。 在裕王府时期,李太后原本和陈太后开始是小三和正主的关系,不是太融洽。但陈太后精明,见自己争不过,缩在一边,从不在裕王跟前现眼。 等裕王登基,陈太后也不住坤宁宫,自己找了偏殿住着,要把坤宁宫让给李太后。李太后也不傻,她虽然不住,但和陈太后的关系变得如同姐妹一般。 后来隆庆帝越玩越花花,反倒是陈、李两人做了伴儿。陈太后还经常给李太后出出主意,收拾了几个闹得不像样的狐媚子。 隆庆帝崩了之后,陈太后再次祭出龟缩大法,天天在后宫自己找乐子解闷,这政务、宫务一言不发。如此以来,李太后更加喜欢,把陈太后捧得高高的,史书上说她敬陈太后如母,应该不是虚言。 这次是隆庆帝驾崩后第二次过年,各种祭祀礼仪繁琐程度几乎加倍。李太后精疲力竭之下,皇帝一撺掇,陈太后也就伸了手。朱翊钧本意就是要加强一下陈太后在后宫的存在感,以备万一罢了。 ...... 万历元年的二十五,已经回京两天,正在四处拜访的戚继光接到本兵谭纶尚书派人通知,让其明日面圣,早晨先到礼部演礼。 戚继光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当天一早儿先到礼部去学了武将面圣的礼仪。然后进了朝房,等面圣的通知。 二十六正是朝会日,朱翊钧在皇极殿临朝。因为是万历元年最后一次早朝(腊月二十九免朝),朱翊钧将内阁、各部、都察院等部门通通表扬了一遍,然后作了展望明年的发言。 发言除了对考成法的贯彻实施再次予以强调,主要是定下明年为五年规划的第一年。到明年三月底,所有部门将本部五年规划、三年规划通通上报内阁,内阁按照各部上报规划予以审议,并报皇帝签阅。 朱翊钧道:“朕期以五年,要让国政起衰振隳,气象更新。总的目标,朕已经和张老先生、吕先生定好了,朝会后下发——各部要按照考成之法,按半年、全年为时限计划明白,克期完成。” 顿一顿又道:“如果对总目标有难处,正月底前报内阁修改——四月三日,内阁要将各部任务制成大图,挂在皇极殿上,此为挂图施政也。” 说完笑道:“各部的规划都放在殿中,完成一个就涂上红色,事败一次就画上绿色,到时候谁家满眼都绿,也莫等弹劾,自请出外罢!” 这话虽然笑着说,但是经过大半年考成的众臣听了,心里直打鼓。个个心说这年别想好过了,得仔细筹划筹划,规划报的高了,到时候难看;报的低了,现在就难看。 刚进腊月的时候,给边军的赏赐、以及正月安排什么祭礼等事什么都审议下达了,这最后一次朝会本来没什么大事儿,众臣本来都懈怠了。等听了朱翊钧的挂图作战之法,这才精神起来。 没想到皇帝说完规划,又想出一出道:“朕居内宫,对天下民情蒙昧罔闻,如何厘清国政?此前和太后、张老先生都商量过了,拟予巡抚以上地方官密奏之权,此后这密奏奏章走专门马递,不进通政司,直入乾清宫,内阁回去落实一下,形成章程报给朕看。” 众臣听了,心中如同响雷一般,齐刷刷看向张居正。张居正面上无甚表情,心道都说和我商量过了,你们看什么看?!只是躬身领旨。众人各有心思,也没心情再奏报什么,各尚书领了内阁中书给的五年计划目标,朝会便散了。 ...... 朝会散了,张居正、吕调阳,礼部尚书、侍郎等相关人员都留下,皇帝召见戚继光,这些人要陪着。 戚继光在午门外朝房等的心焦,已经方便了好几次,还感到有些饿了。眼见天光要到午时,心说完了,估摸着这次觐见又不成,不知道是皇帝忘了还是出了别的事。 陪同的礼部官儿见他神色不定,笑了笑道:“戚总兵不必着急,此时早朝未散。须早朝散了,皇上才能见你。” 说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的面饼,一撕两半,递给戚继光道:“戚总兵今天起得早,想必饿了,不嫌弃的话,咱俩分了它吧。” 戚继光谢过了,接过道:“大人怎么称呼?” 那官儿儿道:“当不得,当不得。我叫萧平,乃礼部照磨,戚总兵叫我的字无涯即可。” 待吃过了饼,那萧平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先递给戚继光道:“戚总兵喝水。” 戚继光笑道:“萧大人这怀里东西可真多也。”萧平道:“此类事多了,自己就知道准备点了。” 两人喝水说话间,有內监过来传旨道:“戚总兵,皇上要见你,且随咱家来。” 萧平问了內监姓名,将戚继光进宫办的临时腰牌、文书等物都交给他,拱手和戚继光分开,自行回礼部去不提。 皇帝特旨允戚继光穿甲顶盔觐见,而觐见皇帝肯定不能穿轻便的棉甲和纸甲,戚继光今天穿了厚重的金漆山纹甲,头顶是六瓣明铁红缨盔,加起来三十多斤。 其实戚继光想穿他的加衔都督同知的袍服,威风还不沉。这套盔甲尽管很帅,但戚继光饿了一上午,且那內监走的飞快,戚继光从午门跟到皇极门时就有些腿软;进了皇极门,穿过皇极殿殿前的广场后,简直气喘吁吁。 戚继光忽然领悟,喊住內监道:“哎,公公等等,我喘不过气来了。”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约有十两重,递了过去。那內监也是直喘,边深呼吸边暗道总算没白跑一趟。 此时那內监方道:“皇上在武英殿,呼呼——见你,咱两个从武成阁边上的小门绕过去。” 戚继光:“......,......” 內监唱名,休息好的戚继光自武英殿门外朗声报进。殿内传旨意出来道:“宣!”殿门打开,戚继光步入皇极殿大殿,也不敢四处看,按礼部所教叩头拜舞。 只听头顶传来一声童音道:“平身,起来说话。” 戚继光再按礼部所教谢恩,方才起立。因练了好些遍,没出任何错误。 听皇帝玉音言道:“不必拘束,抬起头让我看看扼守天下第一重镇的总兵何等模样。” 戚继光这才能抬头,与皇帝对上视线。因太激动,他的眼睛里含了点泪水,看向御座有些模糊。 在他后来的记忆中,皇帝的模样越来神圣。后来简直一想起来,那御座上只有一团白光,皇帝当时的模样根本想不起来。 朱翊钧知道戚继光此时四十六岁,因多年戎马,看上去像是五十多岁的人。唇边、颌下都留着胡子,眉目舒朗,鼻直嘴阔,相貌还是很不错的。 见后世史书上的民族英雄站在面前,朱翊钧也有些激动,声音有些抖动道:“坐下回话。”左右內监见皇帝加恩,忙搬了个小墩子放在礼部官儿对面。戚继光再次谢恩,方坐了。 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朱翊钧问道:“蓟镇现在情况如何?”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四十一章 问兵 戚继光见对面内阁大佬、礼部、兵部一二把手每人一个小墩子坐的稳当,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心里竟有些紧张。 深呼吸一口气,奏道:“回皇上话,臣总兵蓟镇,东至山海关,西至黄花镇。边墙分内外二道,有关寨者二百一十二,营堡者四十四,卫所二十二,守御所三。共管边墙一千五百五十七里;其中石塘岭、曹家寨、墙子岭四路边墙长六百五十四里,由副总兵张臣协守;兵备副使王一鹗整饬地方。” 见皇帝未说话,静静听着,戚继光又接着道:“臣总兵蓟州马步官军四万五千二百二十六员。副总兵、参将计十五员。蓟州一镇官军马匹二万四千六百三十五匹。每岁支粮四十六万八千余石,料豆六万七千五百余石,草四十万三千余束。这些物料折银二十九万两,另有官员俸禄、布绢折钞银二万余两。官兵用冬衣绵布一十二万一千六百余匹。绵花绒六万六千三百余斤。” 朱翊钧见他对本镇兵马、物料支用熟极而流,心中暗暗点赞。温言问道:“可有不足用之处?” 戚继光看了眼对面的本兵谭纶,回奏道:“回皇上,并无不足。” 朱翊钧扭头问张居正道:“蓟镇后勤由谁支应?” 张居正躬身奏道:“回皇上,由山东、河南、北直隶司府分别支应。因离得近,未有开中盐引。” 明代守边之后勤多数依赖开中法,即盐商送粮草到边。边城收到后,出具相关手续,盐商凭手续可领盐引,有盐引的盐才可以合法售卖。因蓟镇离京师近,却未用此法。 朱翊钧听了点头。问戚继光道:“内外二边,何处最为要紧?” 戚继光回到:“凡立关寨者均为兵家必争之地。然臣以为对外虏者最重者,还是喜峰口。其地连九塞,势控燕秦,其中井陉关、龙泉关、倒马关、紫荆关,共为畿辅咽喉。臣到了蓟镇后,已将此四关以长城相连,共长二百余里。” 等他奏完,谭纶插言奏道:“皇上,戚镇到三屯口驻兵以来,和巡抚张学颜共同经营内外边墙,更修建空心城台数百座。”说完,又向朱翊钧讲了这空心城台的好处。 朱翊钧道:“甚好。然空有坚墙厚盾,不足以拒虏。若兵无战心、将有私念,就是将墙再修高十丈,也是白饶。” 听了这话,所有在座大臣以张居正为首跪地,并称颂道:“皇上圣明。固言‘江山社稷之固,在德不在险也。’”朱翊钧听了嘴角直抽抽。 只好顺着刚才的话题接着道:“朕听闻,戚总兵练得好兵,这练兵之法,你且说说。” 这中国古代的兵家,若说练兵,戚继光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朱翊钧这话正挠在戚继光痒处,即说起自己练兵心得。 朱翊钧听戚继光言道:“臣练兵之要,一在信、二在严、三在于细。信、严二字,古人也说的烂了,臣不过是严格执行,不打折扣罢了。臣所自得者,在一个‘细’字。臣之练兵法,是把所有的细节都规定好了,包括士兵之吃喝拉撒睡一件不落都定好规程,然后带头遵守,如此以上率下练出来的兵,自然令行禁止。” 朱翊钧点头称善,道:“能举例言之否?” 戚继光想想道:“譬如士兵平常起居,臣规定‘不许枕上呕吟唱曲,以耗精气,勾惹淫念,鼓惑思乡;臣另规定‘夜间轮流喂马,勤起添草。’这是晚上睡觉的规定。” 扳起手指又道:“臣规定士兵‘昼早起,梳洗毕,队长将本队团聚一处,将所给号令,逐款听一识字人讲说一遍。’这是梳洗。待早饭毕,各出当差。午间休息,或坐或睡,务在安闲。日西,各于便处习学武艺,或学弓马,或学披甲,至昏而止。每五日一次,将自己器械,应磨光者磨光,修利者修利。以上俱该管队总、旗总督率行事,百总于磨器械之日一查。” 张居正等文官听了,俱都听呆了。他们文官掌兵,只知大要,何曾知道这士兵睡觉、吃饭事,戚继光竟能定这些规矩。 朱翊钧听了,暗道若不是你戚继光后来下场不好,我都怀疑你是穿越者了。闻言笑道:“嗯,果然得一个‘细’字!却妙!如你所说,这士兵吃饭、睡觉之时都整齐划一,必然令行禁止。”心中暗道,和后世之解放军,还差点呢,那解放军毛巾和牙刷都不得乱摆,比你规定还严。 见天色已过午时,朱翊钧传旨赐宴。这半年来,朱翊钧与大臣议事,经常在饭点赐宴,比先皇赐宴多出何止十倍。这重臣逐渐习惯,却把戚继光感动的眼泪直流。 按礼,朱翊钧回内宫吃饭,给大臣在武英殿摆了两桌。等朱翊钧吃过饭再回武英殿时,重臣和戚继光早吃完了,边喝茶聊天边等着皇帝。 朱翊钧进殿后,与戚继光继续谈练兵,戚继光从练胆、练将、练行伍、练车马、练火器等各方面侃侃而谈,朱翊钧结合后世解放军的练兵知识插言几句,让戚继光大起知己之感。 后来戚继光终于主动说:“皇上,臣自前年起,将臣平日练兵之要,写成《练兵实纪》,今年夏天方成书。若皇上感兴趣,臣可抄一本献上。” 朱翊钧心道你总算说出来了,要不我非得跟你唠叨到晚上不可。闻言大喜道:“大妙!朕听戚总兵之言,获益匪浅。本来要仿唐太宗和李绩故事,将今日所言变成《戚总兵问对》哩!” 哈哈笑道:“却没想到卿家竟已经写好书了也!速速献上,朕决议以内经厂雕版印刷,印个几万本,凡以后我大明之练兵,均要以卿家《练兵实纪》为本。” 这个确是比觐见、赐宴还要高出百倍的殊荣!戚继光开始听皇帝将之比作李绩,心里就激动的如打鼓一般。待听得皇帝要以大内经厂帮他印书,以他之所知,却是本朝臣子独有的殊荣! 俯身拜于地道:“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就是把臣磨成粉,做成面,也难报答也!” 朱翊钧见他激动,心中暗道皇帝要笼络人心,却比其他人的条件要好的太多了。连忙叫起道:“武将在国朝不易——”,张居正和谭纶闻言都咳嗽了一声。 朱翊钧接着道:“戚总兵扶保三朝,右都督加衔却低了。今日觐见,朕加你左都督,并加太子太保!” 臣子获得单独觐见的殊荣,皇帝加恩升级是应有之义,如平台召对后,皇帝也给张居正升级一般。但此时加其太子太保,却是殊恩。 张居正在旁边听了,有心反对,怕戚继光多想就没说出口。只是和谭纶两个嗓子同时发痒,不由自主的咳嗽了好几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四十二章 过年 朱翊钧见召见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小时,感到有些疲累。最后对戚继光道:“元敬带来蓟州兵驻扎在哪里?” 戚继光回道:“回皇上话,在南苑校场边上驻扎。” 朱翊钧点点头,若有深意道:“嗯,等日后得闲了再和戚将军做深谈,今日到这里吧。” 一直在旁边充当背景板的礼部尚书陆树声赶紧起身,充当赞礼官赞道:“觐见罢,戚继光谢恩!” 戚继光赶紧施礼拜舞,朱翊钧按制端坐,说凤阳话道:“与他赏赐。”张居正等臣领旨,戚继光谢恩,觐见正式结束。 戚继光像是踩着棉花似的出了宫,打发了轿夫,自己昏头昏脑的走回居所。此时虽天色昏黄,北风夹杂着雪花吹打在脸上,却吹不灭戚继光胸中那一团热火。 此次觐见在戚继光原本的想象中,应该是礼仪式的:皇帝在御座上,面目朦胧不清,戚继光拜舞后,皇帝和他之间有几句简单的问答。 觐见前一天,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曾想象皇帝说:“好威武的将军也,赏他饭吃。”能够得到赐饭,就是他想象中殊荣的极限。 出乎他想象的是,今天竟然和皇帝坐在一起那么久,而且深谈练兵、个人经历、家人等这么多的话题。这些话题在他戎马生涯中,除了和自己一起玩命的兄弟之外,已经多少年没讲过了,而今天他讲到兴起,甚至还和皇帝讲了一个军中的笑话。 没吃晚饭,和衣躺在床上的戚继光眼睛晶亮晶亮的望着帐顶。心中不断回想着和皇帝说了这个,皇帝竟然这样说;说了那个,皇帝抚掌大笑。在此时的记忆里,张居正、吕调阳、谭纶等等他平时不敢对视的大佬们的面容,竟通通模糊不清,只有皇帝含着理解说的那一句:“武将在国朝不易——”这半截子话在耳边、心中来回激荡,像是在肚子里爆发出来赤红、滚烫的岩浆,烧的他满面泪水...... 到了夜半子时,戚继光再也压抑不住,俯身向下,呜呜哭了个痛快! ...... 早朝过后,国政基本停摆,除了领了五年规划任务的各部首脑之外,从小京官到老百姓,北京城已经陷入到过年的气氛之中。 从全天下来看,万历元年的这个年景不好不坏。在帝国南端,广东闹了两年的海盗匪乱,被两广总督殷正茂率兵平定,光首级就取了一万两千多颗,匪首蓝一清被斩首。此时被祸乱的百姓在重整家园, 在登州府,因隆庆六年的大旱,朝廷减免了今年夏税。在官府组织下,返乡的流民把地种上,居然得到不小的收成。 在陕西,号称“神帝下凡,普渡信众”的妖人齐芳、刘汝清被官府捕杀,跟着他们两个一起骗钱的十五个愚昧之徒被远流岭南。 陕西襄陵王因为听信妖言,骄恣凌辱地方,被下旨剥夺了王爵,王府里一大堆的镇国将军、奉国将军都被贬为庶民。 在黑水之滨,刚刚打了朝廷脸的王杲在自己的营帐里,看着皇帝夏天賜下的金带、金顶大帽和衣服靴袜等物,脸上阴晴不定,连最喜爱的汉女奴来请他喝酒,都失去了兴致。 在南京的夫子庙街上,新开张不久的清流印书坊,人头攒动,一个个面有菜色,系着童生方巾的冬烘手里拿着一摞子稿子,排队进书坊,找各自的校书交稿。屋子里不时冯邦宁的一声声:“狗屁不通,回去重写!”的厉声呵斥。 京师各里坊内,在皇室所办工厂干活的贫民第一次领到了簇新的铜钱放假过年。作为年底的礼包,皇室还给他们发了白面一袋、豆油一桶。 经年麻木苦闷的脸,终于在万历元年的末尾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们不仅收获了钱物、更让他们心花怒放的是,收获了邻居们艳羡的目光。 他们中的有些工匠,或因改进了生产工艺,或因出主意提高了生产效率,获赏极厚。有些竟然寻找瓦匠木工,准备起屋造房,家中若有半大小子的,说媒的纷至沓来。 而在京师南苑校场,被戚继光带来的蓟镇兵刺激到的几位京营掌营,带着自己的一干参将、千总,领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在玩命的练习队列。校场间或传出来的放枪、鸣炮之声,倒和过年的气氛意外的相合。 ...... 在禁宫之内,隆庆六年的凄惶苦闷已经恍如隔世,宫人们大多恢复了生气。有的宫室还不时传来几声娇骂嬉笑之声,这是隆庆皇帝留下的年轻嫔妃,在一起打麻将时传出来的欢声笑语。 而作为禁宫之主,朱翊钧却已经开始被隆重、冗长的祭祀礼仪搞得精疲力竭。 他怀着深深的恶意想,是不是全年收的磕头礼拜,皇帝需要在年节前后全部还给祖宗。毕竟,臣民向他磕头不是他的功劳,而是太祖、成祖和列祖列宗建立了、维持了这个国,才给的他这般荣耀。 怀着这般恶意,他把已经袭爵成国公的朱时泰、定国公徐文壁、英国公张溶、嘉善公主丈夫驸马都尉许从成等等勋贵(京营的除外)都派了出去——朱时泰被派到南京,代替他到各个帝陵和祭坛磕头去。 ...... 随着爆竹声声,万历二年到了。朱翊钧在内宫,和两宫及有位份的嫔妃、内宦大珰,在元旦日也吃年夜饭兼守岁。内宫中挂上喜庆的灯笼,吃酒行令闹了几天。 朱翊钧吃不到酒,在李太后的叮嘱下,也打不得麻将,只好在各类祭祀之余锻炼身体,为新的一年做好体力上的准备。 此时的帝都也充满“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的喜庆气氛。京师各公侯、各京官在正旦早朝拜过被折磨的哈欠连天的朱翊钧后,鸟兽散讫。开始了为期二十天的带薪长假。 包括戚继光在内的所有在京官员,将自己的贺年帖提了一麻袋,到同僚家投帖拜年。因各家都要走亲访友,因此这帖子扔进门房,不指望人家能回,如同后世的贺年卡一般,仅表示我还活着,我还想着你的意思。 当然,戚继光在张居正那里很有些面子,获得元辅召见,在府内呆了小半天。 ...... 冗长的春节过去了,万历二年正月二十一日,第一天上班的兵部尚书谭纶上奏:“国有三军,为戒非常,伐无道,尊宗庙,重社稷,安不忘危也。......今之京营多年未阅,官军战阵之习未尽善,不能得安内攘外之功也。奏请皇上校阅京营,宜以大行赏罚,如祖宗故事,以细武事而戒不虞也。伏乞圣裁。” 这是去年就安排好的,朱翊钧览奏,请示了李太后,批答道:“于正月二十六日校阅,兵部安排,妥当了再请旨。”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四十三章 大阅(上) 明太祖之时,兵马倥偬之间,随时校阅兵马。建极后,数次在午门外校场阅武,但阅兵并无专门的礼制。 成祖时,海军杨威于南洋不说,其中永乐十九年实施的西苑大阅兵,共有二十七个国家使节参观,为明代最辉煌的一次大阅兵。 其时的京营,军容齐整,步调如一,兵甲鲜艳。尤其是火器的展示,令“列国使节惊惧”,帖木儿国使臣全然不顾此前“我国无此风俗”的外交辞令,带头下跪磕头,“叩首触地”,并进献名马。 此次的大阅兵后,观览阅兵的埃及使臣回国,随即解除了红海对东方商船的禁令。随即,三宝太监率领的庞大舰队也抵达红海沿岸,实现了他麦加朝觐的终生目标。 宣德四年,宣宗“阅武”于近郊,为礼制大成的一次阅兵。后来的英宗在正统年间和天顺年间校阅兵马,规模大小不一,礼制逐渐繁复,但兵马之壮容却越来越差。 成化九年,距此际整整百年,宪宗于西苑进行了阅兵。十四年,在万岁山南麓,又进行了小规模阅兵。随后的近百年间,形式化、礼制化的阅兵也消失了。 九十多年后,隆庆三年的时候,在京师北郊举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阅兵仪式。此次阅兵是张居正一力主张的,主要目的还是校阅京营,提高京营战斗力。张居正在奏疏中言:“今人懒惰如此,若非假借天威,亲临阅示,不足以振积弱之气,而励将士之心。” 可惜的是,此次校阅因隆庆帝身体欠佳,政务渐怠。礼仪上倒是热热闹闹,却是徒具虚文。时隔四年之后的此次大阅,对京营彻底失望的朱翊钧和张居正可是真的要以天威大行赏罚了! ...... 为了让此次阅兵达到效果,元年秋收之后,张居正征得朱翊钧同意,责令承天府于承天门正南三十里之南海子皇家苑囿之中,平整出一块周边有丘陵、河流和小块森林的大型校场,用以演兵。 南海子后世称“南苑”,元代就是皇家猎场,称之为“下马放飞泊”,指离城里不远,上马下马就到。因永定河从中穿过,湖泊众多,动植物繁茂。成祖建都北京后,赶走了住在海子里的所有居民,四周砌围墙一百二十里,修建了殿堂宫室。 本来明初在西苑、万岁山等地都有大校场,数次阅兵都在这些地方。然而百年间武备废弛,大校场或为宫室,或为农田,早已痕迹皆无。 成祖曾在正阳门外设的大教场倒是还在,但地方狭小,不宜演练大军,主要为京营平时训练所用。京营此次“临阵磨枪”,就在这大校场里进行。 ...... 万历二年正月二十五日上午,杨炳和王遴以及巡视的科道官,督率京营军兵进入南海子大校场。 校场东边临宽不足两丈的一条小河,西边有一片低矮丘陵,上面有些树木,此时没一片叶子。南、北是一马平川的平地。四面遍插旗帜,围出一块长宽约七八里的一块方形场地。 因蓟州兵来京后,直接驻扎在南海子,此前早有兵部人员和科道官,引冀州镇军兵进入了校场。等京营到时,戚继光已经按照兵部安排,在临近丘陵的西边角扎好了营。 京营浩浩荡荡的开进去看时,蓟州兵营虽然不大,但扎的四角整齐,鹿角拒马等物一应俱全,除了号角、营鼓之声,满营肃然,无一点人声喧哗。 京营这边靠河扎营,好一阵人喊马嘶。杨炳等忙的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哑了,才把这些兵马安顿好。 ...... 待杨炳等安顿好了。御马监张鲸太监带着勇士营和四卫营到了。此次除了宫内禁直的一千五百禁军之外,张鲸将全部五千军马全数带到校场,负责安全保卫工作。 御马监的勇士营和四卫营,是皇室握在手中的最强武力。为禁军中的禁军,全数选高大威猛壮丁训练,衣甲和兵器都是优中选优,且服色和普通明军乃至锦衣卫都不相同。 御马监原为梁永提督,后来张鲸巴结朱翊钧巴结的好,兼之其负责营造事务和御马监关系大些,朱翊钧就在元年十月份黜退了梁永,将张鲸提拔为提督御马监太监。张鲸以皇帝贴心人自居,这几个月恨不得把尾巴举得天高,对杨炳和戚继光过来巴结不屑一顾,自行在北边已经搭好的观礼台后方找了块平地扎营造饭。 等吃过了午饭,张鲸让禁军十个一队,持兵刃在整个南海子园囿中密密的篦了两遍,别说,还真抓到一家子偷跑进南海子里面搭窝棚住的,居然还开了块地。张鲸让几名禁军抓了他们扭送官府,又检查了一遍,这才罢休。 ...... 二十六日,冬日里难得一个无风的晴天,朱翊钧罢早朝。 一早上,派驸马都尉许从成到大校场祭祀旗纛之神。朱希孝在锦衣卫选拔将官四员,马步军二千,在长安左门外伺候大驾。在礼部统一安排下,司礼监将仪象六只从鼻子到尾巴都装扮了,连同前后乐队、武陈驾卤簿等在皇极门广场排列。 朱翊钧着乌纱翼善冠、武弁服,先到神宵殿等地方拜了祖宗和先皇后,系上裘皮大氅。在皇极殿广场,乘上大马辇。 大小两个乐队一起奏乐,大象们举起鼻子叫唤。百官山呼万岁,和动物们一起拜舞一番。然后,大象等动物退场,内阁、六部等中央几乎所有部门四品以上官员按品级或围在大辇周围,或排队跟在后面,来到长安左门外。 大乐队在前,小乐队在后,众臣和四千锦衣卫官军仍围绕着,自长安左门外起驾,至南海子校场。 沿途道路有五城兵马司警戒洒扫,东厂番子提前一天将所有路途经过之地的民房、街道制高点全部占据。因皇帝登基以来,民间未睹天子仪制,特旨不予封路。 大驾行进途中,早听说有热闹的京师群众在沿途两边站满。明代制度,百姓见大驾,可不叩拜,侧身低头即可。 京师民众看着长达七八里的大驾卤簿,目眩神摇。等皇帝的大纛被四方、四渎、五岳、五星二十八星宿、甘雨八风等大旗围绕,出现在远处时,那上千大汉将军举着一对对明晃晃金灿灿的御仗、立瓜等兵杖,和数百内宦举着的华盖、幢等诸般礼器已在眼前,令人目不暇给。 所有这一切,都是让天下臣民觉得皇权魏巍,皇帝如同天上神灵一般。 不知是否顺天府有意安排,朱翊钧在大马辇上的棂缝里看时,京师百姓都面色红润,身上衣物光鲜整洁,一个面有菜色的都没有。 众人都不敢直视马辇,朱翊钧经过时看百姓多数只是侧着身子低头,有些跪在那里磕头礼拜——还有些百姓居然摆上鲜花供果,烧着香拜,令他心里面麻酥酥,觉得那阴风直往脖子里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四十四章 大阅(中) 大驾走了两个多时辰,卯初出发,巳正方到。 朱翊钧率领众臣一行进入南海子后,先进了此前修缮好的宫室歇脚,吃点心喝茶水暖和暖和。大驾卤簿护送着皇帝的大纛,先进校场。 大驾到时,将五色龙纛立在校场正北方的四方土台子之正前方。土台子此时都用木板围出台阶,做成六尺高的观阅台,铺上了红毯,没一丝儿黄土露出。 此时台上已经张开华盖,并设御座,两边用黄色的帷帐挡着,正面安上光滑的木制红漆栏杆。围绕大纛的其他旗帜往土台子周围摆开,数百面迎风猎猎招展,赫赫威仪扑面而来。 经过短暂休息后,朱翊钧拿了把特制的十字护手短直刀挎上。因皇帝年龄太小,太后懿旨不得骑马,只能坐了步辇,在一众大臣围绕之下,呜呜的号角声中,自校场东侧浩浩荡荡进入校场。 此时校场中,京营和蓟镇已经分别列好受阅部队。蓟镇在西,三千人列出六个小方阵。京营三万人在东列出六个大方阵。 受阅官兵听见号炮三响,知道皇帝已到,齐齐的单膝跪地,高声山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校场之中加上皇帝大驾护军,四万多人。整齐划一的喊将出来,声震云霄,有些文官没见过沙场的,脸上变色。 真所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众人一声高喝,蓟镇方阵纹丝不动,京营的左右马队却一阵喧腾。因戴了嚼头,嘶不出来,有些马儿受惊抬高脖子发出沉闷的声音。 因怕马惊了,旁边的马军立即起身,手摸马儿安抚,那队伍立即现出高低参差来。杨炳面对受阅台,耳听后方一阵骚动,心里面沉甸甸的。 朱翊钧在鼓乐声中步入高台,面对受阅部队道:“平身!”大汉将军高声喊出,众军起立。 所谓“人一过万,无边无岸”。朱翊钧在台上看时,两边大小方阵盔缨如林,旗帜蔽天,红衣黑甲的大军直排出去,仿佛望不到尽头一般,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两处都是六个方阵,分了大小而已。京营前中后军各五千人列队整齐,左右各有五千马队,最前方车营并神机营兵三千兵混编一处。蓟镇也是如是排列,不过人数少了十倍。 此时受阅官兵寂然肃立,不发一语,满校场只闻大旗被风吹展之声。 待一同观阅的重臣在观礼台上排班站好,张居正请旨,朱翊钧示意阅兵开始。 谭纶从台上走下,跨上一匹白马,在衣甲鲜明的锦衣亲军马队护卫之下,在受阅部队前面慢跑起来。 锦衣亲军中有擎旗官,分别打着门旗两面,四角黄底青龙旗一面,北斗旗一面。另有护军持长六尺五寸的大令旗,旗杆下有卧虎令符一面,阔一尺九寸——此即为王命旗牌,代表皇帝亲临视阅。 受阅官兵均抬头目视两面大旗。谭纶自东向西骑马跑了一趟后,从西面返回土台,两面旗帜插在土台左右,向朱翊钧跪拜叩头,并缴还王命旗牌,意味着这一圈是替皇帝跑的——因太后不许皇帝骑马临阅,用步辇不庄重,礼部才想出这招。 这一圈跑完,又是号炮三声,阅兵第二阶段队列行进开始。 戚继光听得号炮响了,即拨马返回本镇中军。蓟镇兵阵中一声炮响,号角金鼓大作,升起戚字大旗一面,示意各军主将就位。 随后中军又升起大旗八面,戚继光一挥手,军鼓咚的一声,蓟镇所有马步兵将,大喊一声“杀”,步兵右脚向下用力一跺,虽然只有两千人,这一声却好似把校场震的动了动。 左右马队按中军指示,排成八列纵队一齐动作。红心蓝边、黄带珠缨雉尾的“前军司命”旗前排居中,蓝心红边黄带等样式的千总、把总旗分列,共三排二十四个掌旗的骑兵引领,踏着军鼓节奏,自西向东向观阅台缓慢行进而来。 中军一声大鼓响,步军齐刷刷右转立定。随即小鼓声声,步军齐步向前走了近五十丈,让开了视阅时摆在步军前面,装备了佛郎机和火箭等诸般火器的兵车。一声鸣金之声,立定。一声大鼓响,又左转立定。整个过程整齐如一人。 蓟镇的本来兵种众多,有鞓手、快枪手、鸟铳手、刀棍手、弓刀手、火兵(背锅的,武器是铁扁担)等等近二十种,因武器杂乱了有碍观瞻,此时蓟镇步兵全数背弓箭、挎腰刀,一千人持红缨长矛,一千人持鸟铳。 待骑兵已经走上了垂直于步兵的方向,蓟镇步兵在金鼓之声引导下跟在后面,十六路纵队左转,跟在骑兵后面行进,两部相隔半里。 朱翊钧和众臣等从观礼台上向西看,见蓟镇三千马步军容齐整,兵甲鲜明。军马虽然不是齐步走,但是上面的骑兵和骏马一般儿高低,且横看成行,竖看成列,众臣都点头赞赏不已。有那马屁精已经开始琢磨颂圣的诗作,等此次阅兵一结束就献上去。 待骑兵掌旗走到观礼台西侧时,中军咚咚两声大鼓,蓟镇骑兵在马上一齐拔出腰刀,向上斜指。 与此同时,八列纵队从左至右,一队前出,一队勒马,两下里一合。只一瞬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八列纵队竟然变成了整整齐齐的四列!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一下把观礼台上从皇帝到大臣震的目瞪口呆。东侧京营三万人哄的一声,如同群蜂乱舞,嗡嗡不已。杨炳等人如同掉在冰窟窿里,浑身冰凉。 戚继光还没表演完,又是咚咚两声大鼓,横排顿马,后排前出,刷的一下,回到八列。再两声鼓响,又变成十六列! 待走到皇帝正前方,全军一起大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脸色喜色难掩,和身边的张居正对视一下,缓缓点头,又转过脸冲着蓟镇骑兵伸出右手摆了摆。 蓟镇骑兵举刀致意,听得两声鼓响,回到八列后,这才通过了观礼台。 此时朱翊钧才想明白薊镇步兵为什么要离骑兵半里,原来是为了骑兵变阵方便。 戚继光演练骑兵不仅好看,更重要的是在军事上也很有价值。一是变阵迅速的骑兵在战场运动时,面对宽窄不一的道路,变阵快,通过的就快。另外,面对面冲杀时,变阵快速的马队,和扎堆冲锋的马队,输出的伤害更是天差地别。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四十五章 大阅(下) 等骑兵全数通过观阅台后,蓟镇步兵随后也走到观礼台西侧。皇帝和众臣此前被马军几下变阵晃花了眼,等抬头向西看时,见长枪如林,已近眼前。 先不说军威之整齐划一,雄壮万分,仅看向身穿红衣黑甲的蓟镇兵脸庞,就令人胆寒。那兵一个个抿紧嘴唇,黑红色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呆滞,如同死人一般,千人齐聚,杀意冲天而起! 谭纶在皇帝身后,见了戚家军军容,低声喃喃道:“一人必死,十人不能当;十人必死,百人难当;百人必死,千人难当,千人必死万人难当,万人必死,横行天下!此乃百战余生,必死之军也!”旁边的礼部尚书陆树声手心出汗,张口结舌,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蓟镇兵踩着整齐的步伐,在夯的结实的校场地面上,踏起了浅浅的黄色尘雾。随着中军的金鼓声,那橐、橐、橐的沉重脚步如同巨龙低吟,威猛莫当。踏在所有观阅之人的心上,令人血脉偾张。 中军一声凄厉的喇叭响,全军呼!哈!两声喊出。队形立即发生变化,以十二人为一队,散成点点梅花,从观礼台上方看下去,却是散而不乱,仍整齐有序。 谭纶此时已经回过神,低声禀道:“皇上,此为戚继光发扬唐顺之的兵法,练出的鸳鸯阵。此时无狼铣、盾牌和长短兵,皇上观其大略就好。”朱翊钧点点头。 又是一声喇叭响,还是呼哈两声大吼,全军又变成前面两个横队,枪兵在前,鸟铳兵居后;后面两个纵队,枪兵在外,鸟铳兵居中。戚继光中军举着各色大旗,包括金鼓队列夹在两排纵队之间,全军走到了观礼台正下方。 谭纶又解说道:“此为戚继光练出的三才阵,最能发扬火器之威,因阅兵,只能表其大略。”朱翊钧又点点头。 步军保持阵型前行,听大鼓一响,刷的只一声,将长矛和鸟铳斜指上方,偏头向皇帝行注目礼,仍山呼三声万岁。 和骑兵不同的是,这三声万岁声音虽然高,里面却没有夹杂激动破音之声。像是欲择人而噬的野兽吼叫,听得人瘆得慌。朱翊钧满脸笑容,挥手致意。 被军威所摄,观礼台上好多人都屏住呼吸看。等步军通过观阅台,才松出一口长气。此时蓟镇兵中军一声鸣金一声大鼓,步军又变成了十六列纵队,跟着马队跑步绕到京营的后方,仍回西边列队去了。 ...... 站在京营前方的杨炳,此时心脏像是被攥住了一般,身上一半冷一半热,如同打摆子。虽然骑在马上,那腿软的好似不是自己的,根本夹不住马鞍。 才从南京回来的朱时泰,此次也跟着皇帝前来阅兵,和英国公等人站在皇帝左后方。此时见了蓟镇的军威军容,那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后背上全是后怕的冷汗。心中暗道:“这十万花的值!” 被葛守礼莫名其妙叫来陪着观阅的户科给事中陈蕖,无资格站在观礼台上,此时从台下越众而出,对着台上朱翊钧叩拜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中国有此精兵,虏患无忧矣!” 台上重臣听了,心中都暗道:“这他么谁啊?如此不稳重。”葛守礼心中嘀咕,想到张居正嘱咐他叫上陈蕖,莫非这陈蕖是他看中的喷子,这是给他露脸的机会? 心中转着念头,葛守礼手脚嘴巴却不慢,顺着陈蕖的话头和台上台下众臣一起行礼,口中称颂。朱翊钧哈哈大笑,表情欢悦。 ...... 等蓟镇精兵队列走完,观礼台这边又号炮三声,指示京营队列行进开始。 杨炳开始时还有些侥幸心理,以为戚继光会卖放他,打着滥竽充数的主意。此时见了戚家军军威,心里乱糟糟,安慰自己道:“只能靠张居正缓颊了。”壮了壮胆,拨转马头回到中军。 中军放了一声号炮,升起杨字大旗。大鼓一声,京营众军跺一下脚,却是参差不齐,拖泥带水。全体观阅人等一下子听出差距来,脸上都挂上神秘的微笑。只有朱翊钧、张居正和勋贵数人脸色不好看,仿佛能刮下霜来。 杨炳在中军,见身边亲兵面上竟有恐慌之色,心中咚咚乱跳,知道此时京营已被蓟镇兵威夺志。若全数拉出去,恐怕一处乱了脚步,必将波及全军,到时候大事去矣。 至于说能不能运气好蒙过去,杨炳已完全放弃侥幸。练了近一个月,京营中仍有好些兵分不清左右脚,到时候不乱绝对不可能。硬着头皮暗想,只能用第二套方案了。指示升起大旗八面,又打出一面红旗摇了摇。 京营其他几位掌营的见杨炳打出红旗,心知他采用第二套方案。就分别指示大部队站在原地不动,京营左右马队从两边各出五百,合起来一千马军,也排成了八列纵队。 观礼台上低低的哄了一声,重臣纷纷交头接耳。吏部尚书张瀚问谭纶道:“为何不是全营行进?今日不是校阅京营吗?” 谭纶苦笑道:“此前商议时,彰武伯跟兵部说两军校阅,有比较之意。以精兵对全营,对京营不公,因此请了旨意,允他出队列时也可三千精兵。” 王希烈在后面听了,出列奏道:“若两军对阵,也可如此相较乎?皇上,此乃未战先怯也。——臣请皇上下旨,让京营全数列队行进!” 朱翊钧冷笑一声,不答话。张居正在旁边说道:“王侍郎且看这京营所谓精兵如何罢。”王希烈见皇上面色凝重,心中咯噔一下,不再言语。 杨炳当时设计第二套方案时,将马步精兵都放在大军两侧,此时再整出新队,还算快速。 但没想到马队小部分出去的时候还不明显,等步军两侧的精兵从两边走出,中间的大股步军失去了两侧标兵,那队伍立即歪扭起来。 京营兵站了半天,早就累的不行,此时见自己不用参加队列行进,松口气的同时不免左右脚重心倒换倒换,轮着歇脚。有的兵原地慢慢扭扭身体,活活血脉;有些胆子大的,以为没人看见,将手掩住口,塞了块点心进去,慢慢用唾液润湿了轻轻咀嚼。 阅兵观礼台高出平地九尺接近一丈,众人自上而下看去时,见京营像是红黑斑杂慢慢蠕动的大豆虫一般,有些辣眼睛。往西边一看已经列好队的蓟镇兵,好多大臣皱起了眉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四十六章 散乱 杨炳所凑的精兵,乃是在京营中各级将领的亲兵。明代中后期,除了戚继光等少数将领练兵之外,多数将领行军作战依靠个人护卫和奴仆,即所谓的“家丁”。 家丁的诞生,肈因为明军的建设制度。明初时,太祖和成祖将精锐划入禁军和藩王的小近卫部队。在地方卫所布置上,明初仅二三成不等的部队为全脱产的野战军,其余全部为以耕种为主的鱼腩。这种建军思想影响了明代大多数文臣武将。 另外,明军待遇很低,若想改善生活,边军必须依靠首级功和战利品。因此,有能力的将领定期出击,主动攻击边境上放牧的蛮部时,为了速战速决,他们只能选择精锐部队,轻装简行的执行任务。由此,家丁兵就此在明中期诞生。 到了隆万时期,李成梁成为家丁兵制的最典型。他不仅带着家丁主动出击,还会故意放蛮部入境劫掠,等后者满载而归时,李成梁轻装出动精锐骑兵打伏击,首级功和财物兼得。此种作战方法,影响了隆万时期的大多数将领。 家丁兵只忠于给他厚赏的主将,对国家社稷一点忠诚度也无。因此到了明末,大汉奸层出不穷,战斗力也非常可观,杀起同胞来血债累累。可以说崇祯殉国后,中国的彻底沦丧,泰半于家丁为主力的汉奸军——所谓的汉军之手。 言归正传,边军的家丁兵虽然号称精锐,但在行伍队列行进时,也就一般。杨炳等人的家丁更加等而下之,除了吃得好,训练的多些,精气神连此时边军家丁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后来这些人被训练了一个月,精气神有了些,但队列的整齐程度和蓟镇兵比,不可以道里计。 观礼台上众人见京营马军自东向西八列纵队而来,那马有的前出,有的靠后,虽然没有到七歪八扭的程度,但看着非常的引发强迫症。整体尽管有个大模样,和蓟镇骑兵比,像是民兵武装游行一般的感觉。 观礼台上多数文臣没带过兵,要是没有蓟镇精兵此前的演练,在他们眼中这般队列还过得去,可是此前佛跳墙一吃,再看京营——如同掺了发霉麸子的烂窝头,难以入眼,更别说下咽,一个个直摇头。 等走到观礼台下,杨炳哪敢玩戚继光那种变阵,只老老实实通过就完了。 大鼓一声,众军拔刀斜指时,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刀举的高,有的举得低,真没法入眼。等队伍快通过了,还有的兵把手放在腰部刀柄上往外拽的,竟然紧张的还没抽出刀来。 那三声万岁喊得声音倒是挺大,却参差不齐,一个傻蛋等大伙儿话音都落了,才嗷一嗓子,观礼台上一阵哄笑。随即看到前排站在皇帝边上张居正回头扫了一眼,众臣这才意识到这是啪啪打皇帝脸呢,噤声战战兢兢的站好。 杨炳此时在步军中军看前面骑兵通过时的糗样,眼有些发花,看东西都模糊了。此时箭在弦上,只能强打着精神指挥。因为年后自己演练了多遍,中军金鼓旗帜倒没出岔子。 可能是杨炳等人忙着练兵,春节时祭祖不怎么到位的缘故。各家祖宗都挑了理,非要给他们来点眼药不可。等步军前军踩着鼓点经过观礼台时,到底还是出了乱子。 前军前排队列中间的一个兵在抽刀斜指时,因为紧张到手心出汗,那刀没握住,嘡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想弯腰去捡,又想起主将不允许乱动作的严厉警告,队列哪能容他犹豫,到底空着手走过去了。 他的左右和后方的兵看见刀落了地,那指定不能往上踩啊,自然而然在队伍中间围绕着那把刀形成一个空泡。皇帝等众人在台上看时,刺眼无比。 就有个空泡倒也罢了,众军跟着金鼓声走了几步,终于有个比较莽的兵没看见,一脚踢在刀柄上,那把刀斜刺里飞起,将他右前方一个兵的脚踝部位擦出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受伤的兵倒很有素质,咬牙一声不吭,但难免一瘸一拐。 但如此一来,空泡更新了位置,队伍中竟出现两块不整齐的地方,渐渐的连在一起。后面的兵只顾着盯着前面的兵走,如此数十步后,前军尾部竟然劈成两岔,越走越开放。 中军前部众军见此情况有些懵逼,不知道这是阵型演练呢还是出了乱子,一部分向跟着劈叉的兵后面走,一部分还要维持原来的阵型,竟然分成两小一大的三股,如同那三叉戟一般。 此时的观礼台上如同冰窟,皇帝冷着脸不说,张居正的脸也如同锅底一般儿黑。众臣见阅兵出了这么大篓子,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都束手低头,一言不发。有些忧国忧民的,被气的浑身发抖,杨炳等京营大小将官眼前则阵阵发黑。 副将焦泽在中军前军,虽然不明白前军后边怎么回事,但知道中军这儿肯定不对劲,因他从小到大没练过这种三叉步军阵型。他本来是掌旗指挥的,将旗帜往身边的亲兵手里一放,自己从队列中跑了出去,到中军前面整队。 他呼喊着超过中军时,终于看到了地上那把刀。赶紧快跑几步,弯腰拾了起来,自己身上也没地方挂,也不敢乱扔。提着刀又往回跑,吆喝着赶着三叉戟合兵一处。 他提着刀一赶不要紧,这家丁“精兵”都是些直心眼——要不也不能成为精锐。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还以为焦副将羞愤之下要杀人泄愤,远远的绕开他走。如此以来,以焦副将为圆心的六尺之内,一个兵也不敢靠近,将队伍挤的往观礼台那边猛靠。 中军杨炳此时在马上已经看清来龙去脉,耳朵边铃儿、鼓儿一齐响,眼前景色都成了黑白色,心脏在胸腔里往嗓子眼上直蹦。他想拔刀自尽,又想把焦泽连同这些兵通通砍死。 等杨炳走到观礼台下方时,皇帝在台上终于说了一声:“现眼够了,全军停步!” 旨意下来,观礼台边一声号炮,大汉将军们齐声喊喝:“全军停步!” 京营马队此时已经快走到蓟镇兵边上,闻言不知究竟,一阵人喊马嘶。杨炳身边的金鼓手听见大汉将军喊话,也没等杨炳下令,咣咣鸣金,全军慢慢的停了下来。 大汉将军又传旨道:“众军回本部,京营把总以上,到观礼台见驾!” 此时的京营受阅三千人都知道阅兵出了岔子,个个惶然不安,听旨意下来,有些兵竟然不看本部将官,纷纷向大营跑去,感觉靠着大部队才有安全感似的。 还有些留在本家军将身边,从台上看去,一圈圈的也像梅花之形,但和蓟镇的梅花鸳鸯阵比,简直是太祖建极以来最大的黑色幽默。 皇帝在台上,那尖锐的童音在嗓子眼里迸发出来,含着透骨的冷漠:“此可谓‘卷堂大散’乎?”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四十七章 祭纛 朱翊钧登基以来,在朝会等大见群臣的场合多数按例说话,轻易不言语。只有在人数少的场合时才细细言说,生怕张居正等重臣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偶尔深入辩驳的情况也有。 后来朝臣都了解到皇帝的习惯,知道他在朝会场合中凡有发言,必然是深思熟虑,言不虚发的。皇帝要是说这件事这般做不对,奏报的朝臣就知道肯定是自己不对,听下去果然就会发现自己有没考虑周全的地方。如是者半年多,众臣面对朱翊钧时,悚惧之情渐多。 但是这么长时间,在公开场合,朝臣从未见朱翊钧有怒色勃发之时。 此时初听幼龙怒啸,声音虽然不高,但其中的冷意让众臣身上齐齐打了寒战。葛守礼的跟班,吏科给事中郝维乔此时在观礼台下越众而出,叩拜于地道: “臣吏科给事中郝维乔参劾内阁、兵部、京营总理戎政等众官将糊涂懵懂、尸位素餐,坐视京营糜烂的制军不肃之罪!”说完,居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章来! 观礼台上低低的哄了一声,不少官儿心中暗道:“不愧朝中有名的喷子,来观阅居然还带着弹劾奏章,看来‘人的名、树的影’之说一毫儿不差。” 听他读道:“臣吏科给事中郝维乔奏言: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京营为社稷安危要害,其重毋庸赘言。然兵部和京营众官将,驽马恋栈,粥粥无能!致使京营武备废弛,既不能养官兵锋锐之气,临阅时且无折冲之勇,今竟不能肃军行阅而辱于皇......” 朱翊钧听到此处,打断道:“住了!”又冷笑对郝维乔道:“看来你竟是早有准备了!既然知道,为何不早奏来?” 郝维乔朗声奏道:“回皇上话,百闻不如一见,臣以为奏章用在此处,方能震动朝中那些疏忽职守之官,姑息养奸之辈!”说完,叩下头去。 这大喷子一口黑气喷出,对朱翊钧而言,算是初识本朝言官之威。张居正、谭纶、王遴等人在台上同时跪下请罪。 朱翊钧对身边人道:“把他的奏章拿上来。”张宏赶紧亲自跑下观礼台,从郝维乔手中接过奏章,上台递给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奏章,快速一览,点头道:“倒也言之有物。”弯腰扶起张居正道:“老先生起来罢。”又把奏章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起身接过奏章,复又跪下道:“皇上,大阅京营为万历元年十月即布置下去的事,今天竟然混乱如此,臣督办不力,难辞其咎也!”又叩头请罪。 朱翊钧闻言不再叫起,见杨炳等人连同把总以上将官百多人黑压压在观礼台前跪了一地,冷笑道:“朕这脸面今天可被你每打了,还扔在地上踩了!” 杨炳等在台下听皇帝如此说,从头发丝一直冷到脚后跟。牙齿战战,一声不敢言语,只在那里叩头。 朱翊钧扭头走到御座前坐下,说道:“朕从不怕事情遭,只不耐烦状况理不清,今天这脓包既然现了眼,拿刀子切开洗洗再包扎上去就是!”众臣听了,胆子小的有些站不住。 对张居正等道:“老先生你们都起来吧,让杨炳等这些掌营的上来跪着!” 中官下去传旨,将杨炳、李环、吴继爵等掌营的兵甲卸掉,领上观礼台,跪在边上。 朱翊钧缓了缓语气,问道:“张老先生,记得去年年底,你还跟朕说,京营整肃得力,军容整齐可供观瞻,今日为何这般?” 张居正眼中要喷出火来,对着朱翊钧躬身拱手,直起身走到观礼台边向下喊到:“户科给事中陈蕖上来!” 等陈蕖一路小跑上了观礼台,还没等他叩拜见驾,张居正目光直视他,沉声道:“陈蕖,你去年领旨意巡视京营,上报内阁的条陈如何写的,现在来背给皇上听听吧!”陈蕖听了,耳边打了个焦雷,扑通一声跪下,浑身颤抖,嘴上喏了两声“臣………臣……”,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葛守礼这才明白张居正叫陈蕖来的用意,恍然大悟的同时用眼角余光仔细瞅了瞅朱翊钧,又看看张居正,心中点评道:“元辅用力过猛,演的略有浮夸,没有皇上自然......”心里嘀咕,脸上仍是忧国忧民的沉重之色。 又抬头扫了一眼,没看见郝维乔,知道他还在台下。老葛在心里暗暗把百官谱中郝喷子的威力等级从“略猛”一下子调到最高级,同时把他从内心亲近圈里踢了出去。 朱翊钧见陈蕖不答,对谭纶道:“本兵有何话说?” 谭纶对着跪在那里的王遴,低头道:“回皇上话,京营事务,有本部侍郎王遴为协理戎政大臣,让他说说罢!”朱翊钧闻言点头,张宏在旁边道:“王遴上前答话!” 王遴从地上爬起来,低头来到御座前又跪下,垂头颤抖声音回奏道:“回皇上话,臣在京营,理兵籍、粮饷等事,练兵事有总理戎政和掌营的负责,臣实不知这行閲之兵,军纪散乱如此,请皇上治臣糊涂蒙昧之罪!” 朱翊钧在后世,经常领教有些领导在工作搞砸之后的甩锅本领,此刻听王遴如此说,没怎么生气,只是冷哼一声道:“你说你不知?” 王遴听皇上语气不好,脸色苍白,大冬天满身冒汗,低声奏道:“臣.......糊涂,臣该万死,请皇上治罪!” 朱翊钧听了,不再针对他,冲跪在一角的杨炳等人瞅了一眼,张宏喊喝道:“杨炳等过来回话!” 杨炳领着几个勋贵赶紧爬起来,前趋到御座前,跟王遴、陈蕖跪在一处,低头奏道:“回皇上,臣自年前蒙恩总理京营戎政后,才知京营糜烂如此。两个月来,臣领着他们年节没过,一直整肃——然积重难返,才有今日之事,请皇上重重治罪!” 朱时泰在旁边听了,恨不得冲出去掐死他。 朱翊钧闻言冷笑道:“如你等说来,都没错儿了。那问题出在哪儿?看来其罪只在朕躬了!”台上勋贵重臣听了,哪里还站的住,齐齐跪下请罪。 朱翊钧也不叫起,只让驸马都尉许从成抬头,问他道:“今日早来祭祀,用的什么祭礼?” 徐从成不明所以,但回奏道:“回皇上话,用三牲之礼,并杀公牛一只,公鸡一对。” 朱翊钧闻言,从御座上站起身,冷笑道:“朕知道列祖列宗和吾错在何处了,军纪如此不堪,乃多年上位者未严明约束之故,才致积重难返!” 满面含霜,用手一指王遴、陈蕖、杨炳等众,喊喝道:“左右将这等无能苟且,置军国大事于儿戏的,拿到朕之大纛之下,枭首祭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四十八章 廷鞫 众臣听说皇上要把京营掌营的连同王遴等全部枭首,胆战心惊之余,异口同声的求情。 兵部尚书谭纶奏道:“皇上,京师天下根本,京营官军尚要扈卫宸居,所系至重。今日若将这些坐营把总等尽数枭首,难免军心浮动——臣看不如先下昭狱,审问明白,再予明正典刑。”边上众臣纷纷点头,也按这个思路求情。 左都御史葛守礼也道:“皇上,陈蕖固然当罪,然为了不阻言路,臣以为窜之远方即可。” 杨炳等听皇帝要杀他们的头,纷纷抬头,虽不敢目视皇帝,但却都看向张居正。见张居正脸上并无表情,对众臣的求情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仿佛和他无关似的,无不恨得咬牙。 朱翊钧听了谭纶等求情之言,冷笑一声道:“这些国蠹,置军国事为儿戏,如何不能杀?朕看历年来这朝廷兵事如稠,都是姑息迁就之故!”说完,怒色不减。 朱翊钧没说收回旨意,身边的禁军可不管大臣求情那一套。直接过来将几个人都绑了,为防止他们瞎叫唤惊了驾,不知在哪弄来几个布团,就要往嘴里塞。 此时听到一声苍老的声音道:“且慢!”禁军见是这位,虽未住手,但动作都放慢了,等他说话。 众人看时,果然是英国公张溶分开众臣,走到朱翊钧驾前,扑通一声跪下求情道:“求皇上开恩,饶了杨炳等几个。他们虽然罪在不赦,但京营糜烂非只一日,短短数月之功,确实难以扭转——以臣愚见,可将他们几个夺去爵位,送到边军戴罪图功,若死在前线,也算是不辜负他们祖宗拿命换来的勋业。” 英国公说完,成国公、定国公等国公、候、伯勋贵都一齐跪下,求道:“叩请皇上开恩。” 英国公这情求得扎实,夺爵等于拿世券换命!明代世券虽然不是免死金牌,但按照政治规矩,如果犯了死罪,拿出世券,朝廷的刑罚基本上要减等,减等的程度看具体情况,但至少要减一等——此即为“议贵”,刑不上大夫的变种。 此时英国公等率领勋贵求情,还有一层潜在的意思。如果杨炳等人死在前线,也算为国捐躯。到时候若能说动朝廷体恤,让杨炳等人的子孙袭爵或减等袭爵,这家业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说一千道一万,英国公等勋贵求情,无外乎兔死狐悲之因。另因枝蔓牵连,勋贵间互为姻党,同气连枝罢了。 英国公这等三朝元老跪地求情,朱翊钧一时还真是杀不得他们几个了。若执意要杀倒不是不行,但如此众多的臣子劝他慎杀,朱翊钧仍一意孤行,不免寒了众人之心,事儿也不是那么办的。 见朱翊钧心意摇动,张居正终于道:“皇上,先皇于隆庆二年时也整顿过经营,并有行阅事。那时京营尚未如此不堪,短短几年何以如是,确要究问明白,不如将他们几个法司会审.......” 杨炳等见张居正发话,心说这吃饭家伙可保住了。皇帝只是一时羞恼,等回宫消了气。家里再走走后宫路线,这爵位都能保住也未可知。 没想到朱翊钧接过张居正话头道:“何必法司会审?今日都察院、大理寺、刑部首脑都在,就在这里廷鞫罢!”说完,走回御座上坐下。 众臣面面相觑,知道今天皇帝这脸丢的狠了,不给个说法都别想回家,只好向在皇极殿一般儿在观礼台上排班肃立。 朱翊钧道:“这些庸官有罪,士兵却无罪。让蓟镇兵和京营都回营造饭去。”谭纶跪地替两军谢恩。 朱翊钧一转念,叫住传旨的道:“把那个脚被割伤,仍流血行阅的,喊过来,给朕看看。把戚继光也叫过来。”传旨的中官一一答应,传旨不提。 朱翊钧转过脸,对张居正道:“老先生,你看谁来主持这廷鞫为好?” 张居正道:“回皇上话,按我朝故事,廷鞫都是都察院安排。今日请葛总宪勉为其难罢。” 葛守礼心中暗骂张居正道:“你们君臣两个唱的好双簧,却没和老夫对过词儿也!”心里嘀咕,手脚不慢,出班奏道:“臣请大理寺卿、刑部堂官和臣会审。”皇帝回说可。 大理寺卿李幼滋和刑部尚书王之诰心中一齐暗骂葛守礼老棺材瓤子,这热炭儿绝不会自己一个人拿,这叫“老而不死是为贼也。”葛守礼年近古稀,确实当得起。 两人面上却秉礼端严,都先出班拜了皇帝,然后和葛守礼一起转身面对杨炳等人。 葛守礼先请旨道:“皇上,臣等开始问了。”朱翊钧点了头。 葛守礼先问王遴道:“你是文官,也协理京营有年,你先说说吧。” 王遴道:“禀总宪大人,故定襄王总理京营不过四年,臣协理刚两年。这两年来,以臣所见,故定襄王或在朝会,或在进讲,或在祭祀,京营戎政的事儿,他老人家没精力去管,因此吴继爵等人懈怠了,也是有的。” 李幼滋插言道:“王遴,你在御前说话,要记得摸着自己的良心,但凡有一点欺瞒,你可就该死了!” 王遴道:“臣不敢欺君。” 葛守礼心中对李幼滋暗挑大拇指,心道皇帝、张居正的杀手锏该亮出来了,王遴往死人身上推,杨炳等人有样学样,这廷鞫还有个屁用? 果然张居正冷哼插言道:“王遴,你说你管兵籍事,今日你说说,这京营应有多少人,现有多少人?”葛守礼听了,心说老张还是了解我,看我给你打个配合,至于你你实点出六万六——请问那八万四的粮饷现在何处?“ 说完这一句,老葛心说皇上,俺老葛只能帮您到这儿了,反正今年二月我就“病”了,然后我就乞骸骨!这马蜂窝,老夫临走给你捅掉,算是对得起你老朱三朝给我的俸禄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十九章 群丑 葛守礼一句话问出,观礼台上一半儿的重臣变了脸色。礼部尚书陆树声心中暗道:“这老哥没当上吏部尚书,这是破罐子破摔不成?”转念又想:“这老棺材瓤子可能要跑!不过这马蜂窝一捅,你能平安跑出朝堂吗?” 王遴万万没想到葛守礼竟然问出这个满朝文武都心照不宣的话题,愣住了。心说你这贼厮也干过户部督饷,也当过户部尚书,户部那些糊糊事儿你擦得干净吗你?!你怎么敢?! 葛守礼见他脸色变幻,知道其心防已破,大喝一声道:“御驾之前,你尚怀诡谲之心否?还不从实说来!” 王遴被葛守礼一棒子敲晕,心理防线一溃千里,竟然光棍道:“启奏皇上,这饷都被分了,户部、兵部和京营上下人人有份!”说完这句,心中暗道,葛守礼你抗罢,看你死还是大伙儿一起死! 观礼台上哄的一声,大臣们通通腿软。心说这什么节奏啊,京营行阅的兵掉了一把刀,这满朝文武今天要被砍死一半不成吗? 朱翊钧见葛守礼问出了一堆牛黄狗宝,心中对葛守礼的操守点了个赞,心知这葛守礼必然清廉。 兵部主事熊敦朴出班道:“总宪大人,隆庆元年,先皇例赏边军,有奏言士伍虚冒,宜乘给赏之机汰之。当时总宪言:‘此朝廷旷典,乃以贾怨耶?’今日又为何这般?” 熊敦朴号陆海,乃隆庆五年辛未科进士,选庶吉士,后迁兵部主事,其父熊过为嘉靖时国朝八大才子之一。因其座师为张居正,故有些胆略。 此时质问葛守礼的意思是,以前边军有吃空饷的情况,而且也报到朝廷,你当时说不要追究,免得朝廷结怨于边将边兵,今日你为何要捅这事呢?这不是结怨于腹心之兵马吗? 谭纶在旁听了,怒喝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熊敦朴休得胡言!” 弯腰启奏道:“禀皇上,我朝武备废弛,吃空饷之事不可与今日事交杂一处,此大弊病也,需缓缓图之。” 张居正见几句话间大弊暴露,心中也给葛守礼点了个赞。脸色沉重弯腰奏道:“启奏皇上,本兵之言臣不敢苟同,朝廷既然有除旧布新之意,此正当其时也!” 朱翊钧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波动。点点头道:“老先生说的是,王遴,你继续说!” 朱时泰在英国公身后,这心脏跳得打鼓一般,往英国公等勋贵脸上直瞅。英国公见廷鞫出来本朝的大弊,心知朝争已起,此时也不敢作杖马之鸣。再说,此时出班说什么?难道说这些年这样做都是对的? 王遴满头大汗道:“禀皇上,故定襄王病重时,臣为本次校阅点选兵马。当时京营一半之兵,在京中大臣之家杂役——臣求爷爷告奶奶,哪有一家放出操练?”说到此处,那委屈涌上心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朱翊钧脸色似笑非笑,用目光扫视阶下众臣。众臣一个个都低头耷脑,不敢抬头与其对视。 被翰林院派过来准备写诗颂赞大阅的罗万化从末班出列,对群臣道:“诸君闻王侍郎之说辞,竟无一言相对乎?” 众臣心中暗骂罗万化多事,但被这翰林官质问,还真是张不开嘴,一个个满面通红,羞惭无地。 张居正出班,跪地奏道:“皇上,臣此前家中也有数十京营之兵供差遣,此次校阅前方放归。”众臣见他出来说话,都含羞带臊,齐齐跪下,磕头请罪。 朱翊钧道:“朕方才已经说了,不怕事情糟,只怕状况理不清。这脓包今日挤破,也是好事,等一会儿再议。王遴,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 王遴闻言,往边上杨炳等人的脸上瞅了瞅,见他们都像霜打过一样,委顿不堪。心里叹口气,擦了擦鼻涕眼泪,哽着嗓子道:“皇上,臣无话可说,今日皇上诛杀臣等,臣并无怨言。”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又示意葛守礼接着问。此时,已有边上做笔录的内官,将廷鞫记录拿来给王遴签字画押。葛守礼见周边大臣看他的眼光不善,心里面毛毛的,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对杨炳等人道:“彰武伯有何话说?” 杨炳知道脑袋能否保住在此一举,哭着叩头道:“回禀总宪,下官总理京营以来,不敢说夙兴夜寐,确实操碎了心!适才王侍郎言说求爷告奶,真是如此!” “只是时日尚短,下官尽管年节不休,不停操练,但京营糜烂日久,沉疴一时难起!请皇上再给臣半年时间,纵然练不出蓟镇那样的兵,臣也敢立军令状,京营不会比其他边兵差了!” 葛守礼回头望望皇帝,见他无甚表情,不得要领,又问杨炳还有要说的没有,杨炳又絮叨几句自己来的时间短,也说不出别的。 葛守礼又看向跪在杨炳身后的吴继爵等人,问道:“吴继爵、李环、顾寰、赵祖征、李应臣、郭应乾,你们有何话说?” 丰城侯李环张张嘴,想说句什么,但是王遴刚才已将老底抖了精光,此时再辩解什么都是徒劳,叹了口气,闭嘴不言。 葛守礼转身面对朱翊钧道:“皇上,这几个都认罪,无辩解处。”写笔录的内官写上,惭愧无言,不能辩解字样,因绑着不能签押,都按了手印。 朱翊钧听了,脸上露出讽刺之色,冷笑道:“好了,咱一项项理吧。先易后难,先说说京营占籍之事,各位日后还用京营兵否?若家中收入微薄,怕失了体面,上奏章与朕,朕出內帑给你们雇个长随、门房之类,未为不可。” 张居正跪地奏道:“皇上不予追究,乃浩荡天恩也。臣等有何面目还觍颜用此?臣自请罚俸,以为后来者戒。” 众臣跟着张居正都跪下道:“臣等自请罚俸,谢过皇上天恩。” 朱翊钧听了,都叫起了。缓了缓口气说道:“此次集体罚俸三月,略施薄惩。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此次法不责众,也就罢了。若再有谁家有这等事,以乱军之罪重处。”众臣凛然都应了。 朱翊钧又道:“第二项事是此次大阅军之赏罚事,第三项事为国朝空饷之弊。第三项事牵一发动全身,军国之事重矣,稍后再议,先议议赏罚吧。” 本兵谭纶听皇帝如此说,跪地奏道:“臣以为蓟镇大阅之时,军马雄壮,令行禁止,诚为天下精兵,该予褒励。但恩自上出,臣等不敢妄言。” 朱翊钧听了,问张居正道:“老先生觉得如何?” 张居正回禀道:“臣以为谭尚书说的对。还请皇上亲裁。” 朱翊钧点头道:“戚继光何在?”戚继光早被中官传旨在台下候着,此时上了观礼台,行礼如仪。 朱翊钧道:“上次加你为太保,此次再加你为少保。嗯,为你日后进步留下些余地,并赐斗牛服一件。”戚继光激动的泣不成声,叩拜谢恩。旁边杨炳等见了,恨得咬牙切齿。 朱翊钧沉吟一下又道:“此次你带兵三千,若发厚赏,留在边墙的那些或有怨气——不如发赏银七万,由蓟镇所有兵一同受赏,老先生觉得如何?” 张居正见问,回道:“皇上圣谟深远,臣无异议。” 朱翊钧点头道:“还剩下一万,就赏给戚继光本人吧!”戚继光也没听清,只知叩头流泪谢恩。 身边大臣都没听明白皇帝说“剩下的一万”是什么意思,今天这场合也不敢问。杨炳在旁边听个真切,身子麻了半边,耳朵里轰轰发发,皇帝再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见。 戚继光谢过赏,退到一边。朱翊钧道:“这赏发了,刑罚如何,你们议一议吧。” 兵部右侍郎曹金出班道:“皇上,臣以为京营守社稷之重,天下之兵事无过于此者。今日王遴等辈,嘻玩律法,置天下安危于累卵之上!尚有吃兵血,贪空饷之事,其罪不可胜言,当以军法勒之以大辟!” 曹金此言一出,除了杨炳等面如死灰之外,小半朝臣暗暗吐出一口气。虽不敢明着附和,心中都暗暗给曹金点赞。 此时朱翊钧面上怒色早收,闻言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问葛守礼等道:“廷鞫的有何话说?” 葛守礼和李幼滋、王之诰低声商量几句,回道:“皇上,臣等以为,王遴、陈蕖、杨炳无死罪,其余人等依曹侍郎,伏乞圣裁。” 朱翊钧听了,问英国公等人道:“国公有何话说?” 英国公听了,仍跪下求情道:“皇上,念他们祖上为国征战,有些微功,还请皇上开恩。” 朱时泰知道今天若不救吴继爵几个,一会儿廷鞫议定了,这几个肯定要喊出些什么来。没奈何在后面跪下,也叩头道:“臣先父曾管京营,虽子不言父过,但也不能掩臣父懈怠兵事之情。臣请皇上收回王爵,以为后来者戒,吴继爵这几个,还请开恩饶了他们性命。” 随着勋贵的再次求情,观礼台上大臣分了两派,一派仍要杀,一派说话求情,一时间乱纷纷。 朱翊钧面色不虞,用手指轻轻敲了御座前面的长桌两下。张宏喊喝道:“都住口,听皇上圣裁!”众臣一起噤声。 朱翊钧沉吟了一下,忽然问吴继爵等人道:“你等可心服么?” 吴继爵见廷鞫结果已出,说情的并未说动朱翊钧,这脑袋已经砍下一大半,终于崩溃豁出去道:“皇上,臣日前已将京营首脑贿赂大臣,边将等情通过东厂陈矩密奏了皇上,有出首之功,还请皇上饶命!”身体虽然绑住,如那磕头虫一般,弯身砰砰叩头不止。 吴继爵此话说出,把观礼台上所有人听得呆住,心说:“这下子包圆了,全得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五十章 血色 话音一落,观礼台上鸦雀无声。众臣以为他将多年来朝中众官分肥的事儿都密奏给了皇帝,甚至还有小账本之类也交了上去,那就大事去矣。 结果听吴继爵又大喘气道:“我等凑银三十万两,分贿元辅二十万和戚继光十万,此事是我首告!”众臣听了,那心呼啦一下落到肚里,暗骂道:“吓死我了,这厮好不会说话,可恨!” 赵祖征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老婢养的,无怪胡虏之种,全没信义!” 站在赵祖征边上的锦衣亲军听他骂的难听,也白了脸,赶紧掏出布团把他的嘴堵上。 吴继爵是祖宗是蒙古人,但归化多年,世人早以中国人视之。今日被辱骂祖宗,奇耻大辱之下,满脸苍白。 朱翊钧冷笑着对那锦衣亲军道:“不用堵他的嘴,让他骂,朕听听也学几句。” 赵祖征听了皇帝的冷笑,心中一片冰凉,哪有再骂人的胆子,垂头不语。 张居正插言道:“禀皇上,臣和戚继光分别收到贿银十五万两和八万两,已奏明了皇上。可不是吴继爵所说的数目。”以张居正之位高权重,此事也必须说清楚。 戚继光此时已经早从受赏的激动心情中冷静下来,听了吴继爵的话,才知道他早已首告,吓得后背全是冷汗。 原来上次皇帝召对后,戚继光情绪一直处于激动和亢奋状态。年后到张居正家拜年,两人私谈时,戚继光经过心理斗争,还是将此事告知了张居正,并让他帮忙拿个主意。 张居正当时非常欣慰,笑着对他说:“若元敬今日不来,我也要去找你。杨炳为京营事贿我十五万两,我都交了内帑。料你处也有,却没想到有八万两之多。” 张居正当时道:“今上性格类太祖,眼里揉不得沙子。今日不把事情说清楚,一旦日后发作,悔之无及。”说完意味深长道:“朱希孝无能之人,但李三泰,王通等辈均被皇上抓在手心,日日提点,早非昔比。”戚继光听了吓了一跳,在张居正家立即写了密奏请他代为上呈。 张居正道:“你是边将,我还要避些嫌疑,中官里有谁交好与你?” 戚继光吞吞吐吐道:“没有那般人。”张居正也不揭破,只淡然道:“既然这样,我代你转呈吧。” 呈报贿银事时,张居正见皇帝的神色像是知道了细节,心中跟戚继光此时一样,也是有些害怕。此时听了吴继爵所言,才觉得自己对锦衣卫的情报能力有些疑神疑鬼,原来是吴继爵把这些人卖了! 张居正的话音一落,观礼台上鸦雀无声。葛守礼在一旁暗乐道:“哈哈,弄出糊涂账来了,不知是谁上手刮油?” 众臣才都明白皇帝适才说“还有一万”是什么意思,心说原来是戚继光交上去的贿银,如此一来这破格之赏就变了味道,不至于有骇视听。 李环、赵祖征、顾寰听了张居正的话,用狐疑的目光瞅着张居正,转过念来又看向杨炳。杨炳当日吓唬众将,根本想不到今日会不幸言中。当时本就有借机刮油的心思,否则何必谋于众人? 此时被当面揭破,心中暗道:“若不是为了银子,我倒了八辈子血霉催的,才花钱弄这个差事?!”心神摇荡之下,黑脸一阵红一阵白。众人看杨炳的表情,心里都有了答案。 顾寰和杨炳关系一般,也是个火爆脾气,刚才被吴继爵气的险些爆炸,再被杨炳玩的这一手刺激,彻底爆炸。尽管被绑着,双腿在地上一弹,一头撞在杨炳身上,一边污言秽语,一边拿嘴去咬他,锦衣卫军连忙拉开他,堵上嘴。 众臣见了他们的丑态,心中直摇头。翰林学士罗万化出班道:“皇上,京营诸将私交当政、边将,重金贿之,所谋阴私,此为祖宗家法所严禁者,不杀何以肃法正纪?臣请立诛这些獠畜,为后来者戒!” 罗万化这话一出,英国公等所有众臣都知道这些人救不得了。按祖宗家法,这腹心大将,私交当政,乃极端犯忌之事,只有杨炳这些蠢蛋被银子蒙了心,才会犯下如此可笑的错误。 张居正和戚继光头脑清楚,立即上缴贿银并跟皇上说明情况,早立于不败之地。却把杨炳等众蒙在鼓里,到今日才算出总账。可见这整顿京营之事,皇帝和张居正等蓄谋已久。此时再来讨嫌,不免在拿自家勋业开玩笑了。 众臣心知皇帝今天虽然在校阅时让京营打了脸,但杀了这些蠢物也抵得过了。而且皇帝早就知道杨炳等贿赂元辅和戚继光等事,却一直隐忍不发。等英国公等勋贵求过情了,才诱导吴继爵当众扔出大料,打了一众勋贵脸的同时,也把所有人的嘴都堵得严实。 在场众人哪有智商在水准线以下的?此时都明白了皇帝所欲,各个被朱翊钧的城府吓了一跳,再不敢以少年君主视之。朱翊钧未等杀人,立威目的已经达到。 罗万化今天说了两句话,众臣都无一言回之,心底暗暗得意。刚要乘胜追击时,见张居正在上首给他使个眼色。他乃心思剔透之人,立即知道自己今天有些得意忘形,闭嘴退了回去。 朱翊钧见众臣对罗万化的提议都不反对,拍板发话道:“将吴继爵夺去爵位,贬为庶民!其余京营掌营的都斩首!”礼部尚书陆树声上前承旨退下。 英国公等人此时心知皇帝要在军中立威,不敢再做声。 没想到皇帝话题一转道:“杨炳、王遴虽有大罪,但于定襄王病重时承接重任,这心思虽说没在正地方,但也有可悯之处——特准杨炳长子袭爵!王遴么,免其死罪,夺其出身,流云南!”陆树声和吏部尚书王翰上前承旨。 杨炳流泪满面,高声道:“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臣死无憾!”王遴逃得一命,也高声谢恩。李环、顾寰等人抖做一堆,做不得声。 朱翊钧又道:“为存勋家体面,李环等人家祭田不予抄没,子女不发教坊司,仍叫他们守田度日罢了。”李环等听了,情知不免,但妻子儿女不至于流落贱籍,也都哽咽谢恩。英国公等见皇帝这般处置,大写一个“服”字。 朱翊钧道:“京营把总以上,俱抄家、免职、流边,发各处军前效力!”谭纶上前承旨。 朱翊钧顿了顿道:“锦衣卫已查明,陈蕖巡视时收受贿赂,置军国事为儿戏,和这些丑类一起杀了,传首天下!” 葛守礼听皇帝还要杀陈蕖,又跪下道:“皇上,不可杀言官也!臣请皇上开恩,饶了陈蕖性命,以利言路。” 朱翊钧听了冷笑道:“此丑类仍可称之为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台谏乎?” 葛守礼摘下帽子,磕头道:“若皇上仍要杀,臣请乞骸骨。”朱翊钧心道你个老狐狸,你不就是想趁机落跑么?想瞎你的心了。 原来葛守礼这番做作,乃是为了日后平安降落所用。他心里明镜似的,皇帝杀陈蕖情理法俱足,自己倚老卖老没啥用。 但他此时力保言官,相当于给自己加上强力护盾。在日后众官攻讦时,其他言官不可能不想到他此番张致。在大明朝,只要言官不群起而攻,其他渣渣老葛表示不在乎。 朱翊钧见他耍起心眼,憋住表情严肃道:“乞休所请不许,朝中有一老,如有一宝,葛总宪还是勉为其难罢。陈蕖么,拿下去一起斩首,祭纛!” 锦衣卫不管老葛在旁边磕头流泪,直喊皇上开恩的表演,将几位勋贵和陈蕖堵了嘴,拿了下去。 一圈儿亲军把大纛的绑绳松开,将大纛斜放。稍作准备后,旨意下来。一声号炮响,鬼头刀落,杨炳、李环、顾寰、赵祖征、李应臣、郭应乾、陈蕖七颗大好头颅人头落地,腔子里的血喷出丈远,将大纛上的丝绸飘带染得通红。——朱翊钧此时也不知自己将原时空未来的户部尚书给杀了。 台下张罗着杀人时,朱翊钧将那腿上流血仍坚持行阅的兵叫上来,问他道:“汝何名?居何职?” 那兵二十岁左右年纪,腿上包着绷带,颤抖着叩头答道:“小人叫赵万里,乃彰武伯亲兵。” 朱翊钧道:“你今日所为,为京营中唯一可观者。可愿继续当兵?若愿意,可入禁直。如你不愿,仍可扶保彰武伯家,他家长子回头袭爵。” 赵万里万万想不到皇帝是这般好说话的,闻言颤抖声音道:“谢皇上隆恩!小的愿仍跟着小伯爷。”朱翊钧闻言不以为诩,温言赏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回营。众臣见皇帝举重若轻,以一个彰武伯亲兵安抚住京营底层军心,心中叹服。 此次大阅兵,朱翊钧杀人施恩,情理法三面占得足足的。手腕高超,群臣悚惧。此次共杀候爵二人、伯爵四人、给事中一人,流放侍郎一人,把总以上军官一百余人,加上附着在这些人家吃饭的人等,影响所及几万人不止。大明百年以来,未有如此大案。 当这次阅兵的消息跟着人头一起传遍天下的时候,这天下官、民人等都知:一个叫做“万历”的时代,以血色拉开了帷幕!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五十一章 论兵 万历元年的一月二十六,皇帝在南海子校场大阅京营。因京营队列散漫,制军礼不肃。皇帝震怒之下,京营掌营加上曾巡视京营的给事中被一体斩首,震动天下。 因廷鞫时间较长,本来安排的蓟镇和京营火器、车营作战演示未阅而罢。朱翊钧杀人立威后,大驾返城。陪同众臣在回去的路上,基本都想明白了此次大阅为什么没有外藩使者一起观阅。 朱翊钧回宫后,将大阅情形细细的跟李太后讲了一遍。李太后听了,心中怦怦乱跳。 朱翊钧今日之措置,已经远超她治政能力的极限,她也分析不出来对还是不对。最后只能道:“皇帝既然和张先生早有筹划,却做的甚好。此后办事还是要多和张老先生商量。”朱翊钧答应了。 此事之后,李太后一般不在朝政问题上发言,只有朱翊钧追问时,才说说自己的看法,语气都怯生生的。朱翊钧判断,帝位已稳,或可稍微破点小格。 返宫第二天,朱翊钧即传旨兵部和顺天府,配合南海子驻扎的戚继光点选京营之兵,凡戚继光挑中的,留下。未挑中的,一律发路费遣返各卫所。 经戚继光带领蓟镇军官点选,六万六千京营兵,仅八千符合要求,其余五万六千兵尽数让兵部和顺天府安置。 顺天府尹施笃臣磨不过戚继光,无奈上奏疏道:“臣承旨供给京营,配合戚继光点选兵士,并不畏难。然京营之兵来自京畿、北直隶等各处卫所,远的也有辽东等处。臣查兵部选簿,人名不符者十之五六,多为不事生产者。若不分良莠,尽数返卫......臣恐各卫所依前占护,有生乱召危之忧。”等等。 张居正接了奏疏,也是头大。京营这些年从各处卫所抽兵,根本敌不过各卫都司和千户或明或暗的抵制,再加上自身有意吃空饷——选簿和人对不上的情况竟占了一半,都是从京畿附近自己召的兵,为了校阅或者装样子。 这些人若按选簿所记,打发到卫所,卫所根本不会接,因为在选薄上的兵都在给千户家种地呢,根本没离开。这些仅仅都司卫所,听得呆了。 张居正接着道:“仁宗以后,文臣临镇,参赞军务,清理边储。随之而来的,是介胄之夫,低声下气。时日已久,文武拮抗之势倾倒——戚继光等辈,天下无事时视之为牛马,有事时又勒令其舍生!待之益薄,责之益厚,此皇上上次所言“国朝武将不易”之谓也。文武地位殊异,非一朝可解,此为弊三。”戚继光听了,眼圈又有点发红。 张居正最后总结道:“皇上欲振奋武备,须把兵制、选将、卫所、地方、转运等途多管齐下,都为兴革,才有可能。但此时国是如稠,臣等哪里敢如此孟浪?”朱翊钧闻言,叹了口气。 朱翊钧道:“是啊,太仓库能跑耗子——”众臣听了皇帝说笑话,赶紧凑趣做出微笑表情。 朱翊钧接着道:“若想兴革也没那个条件。而兵事中还有一大难题,为兵不识将、将不知兵,要想能打仗,非得这兵由将官一手训练出来方可。”说着指着戚继光道:“如戚家军。” 戚继光赶紧跪地道:“都是皇上之军,臣焉敢称此号?”张居正在旁边道:“元敬不必如此,以后你多亲近皇上,即知皇上是没有这些忌讳的。”朱翊钧听了点点头。 朱翊钧接着道:“此次看到蓟镇军容,朕生出一个想头,能否将天下之军都练成戚家军一般?”张居正、英国公等听了,心说好久没见皇上做小儿语了,将那笑意憋在肚子里,脸上一本正经的听着。 朱翊钧道:“朕想如果每个军将都有戚继光的本事,都如他一个方法练兵,这不就行了吗?” 张居正等听了,都看向朱翊钧,等他说出想法。朱翊钧笑道:“京师武学,现在尽是些学业粗糙、负材矜气之辈,中式则为武举,不中则依然齐民。朕欲革之,新建京师武学堂,专门训练天下卫所之将——朕当亲为山长!”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五十二章 武学 听朱翊钧说要建“京师武学堂”,谭纶道:“皇上何必新建,两京现有武学,都司、府州也都有武学,且朝廷有武举之制......” 朱翊钧笑着打断道:“然则出将种乎?”谭纶默然。 朱翊钧道:“朕之武学堂,有山长一人,由朕担任,副山长多人,分别由都督府、内廷、兵部选员担任。并设常务副山长,朕心中已有了好人选也。”戚继光听了,心里面响起了好运来一般儿的鼓乐。 朱翊钧道:“副山长之下,设分理校务之教务处、培养众将忠君爱国之政治处、以及负责庙算并参谋军机的军机处等处。”张居正和谭纶等人听到此处,嗓子不由自主的发痒。 朱翊钧道:“山长之下,设系。计有庙算系、作战系、后勤系、工造系等等系。系下设专业科如火器科、骑兵科、水兵科等等诸科。” “这系、科之授课者,不以官职级别论,统称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四级。选一个德高望重的,做系主任。这些教授必为国朝最优秀之将领——若不能全职教授的,必要来讲几次指导课,并协助教材编撰。” “这学堂之学员,由各卫所选派和兵部推荐,必须为现役武官。进了学堂后,也不分官职高低,统称学员。” “学员进来了,先由戚继光练上半年,白天练行伍队列,晚上学文字。学制为两年,第一年所有科系的课都上,掌其大要。第二年根据个人兴趣和教授之推荐,再上专业课,学其精微。待专业课学过了,考试毕业。” 张居正问道:“考试如同武举”这是问考试的地位。朱翊钧笑道:“非也。武举是由民到武官,这大学堂么,就是练将,没有官身的不要——只要能毕业,按成绩至少升一级使用。” 张居正等人听了,心里面痒痒的——就是想大声喊一嗓子,还有想揍个孩子,打个老婆那种心里面空空的痒痒感。 你说皇帝这是改了祖制吧,这大明两京武学从英宗以后就设立了;你说他没改吧,你看看皇帝设计的这是什么东西,俺大明朝的武学不是这样子滴!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张居正道:“皇上这一篇大文章,臣等须好生谋划,待臣等筹划明白了再奏。” 朱翊钧闻言笑眯眯道:“朕不着急,二月底把这些事安排好就行。学堂地址朕已经选好了,就在南海子——张宏你要安排人将里面宫室改一改,大部分给学堂众山长和教授使用。学员么,都住大帐。到时候给朕留一个大宫室,朕以后也要常去。” 张居正等臣听了,心里面还是发痒。皇帝把宫室改成学校,这是千古少有的德政。但不知道为什么,见皇帝笑眯眯的样子,这心里空的厉害。 张鲸在旁边凑趣道:“皇上,臣之御马监,里面将种不少,可不可以多去几个?” 朱翊钧笑骂道:“你那里有屁的将种,你还是干好本分活儿罢!另外还有,要从兵仗局选出几个识文断字的老工匠,将来在武学里要设兵器实验室,全面改进武器。” 又对张居正道:“朕这里只是大略,办一个学堂殊为不易,朝廷要好好选人,将学校教务这事先抓起来。朕再给你们一百天的时间,教材编好、教授找好、学堂建好、学员选好!”说完,拿出几张纸来,众人看时,上面是“京师武学堂建设大要。” 张居正见皇帝适才所言大要里都有,定定神说道: “皇上,不如改名武学监,和国子监平级。且皇上也不适宜做山长或祭酒。” 朱翊钧仍笑眯眯道:“嗯,朕故意如此起名,这教育机构么,和政府不应搅在一处。另外,这学堂都用內帑,朕不当这山长,这武学堂还有人能干吗?——无论是谁,天下将种皆出其门下?!” 张居正等听了,都知道了皇帝对武学堂之重视程度。不再啰唣,要领旨告退。朱翊钧说道:“你们先去开会,戚继光留下。” 戚继光想唱歌,想跳舞,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留在武英殿。 ...... 南京的二月底,天上落着细雨,正是倒春寒的时节。 国子监门口,冯邦宁挤开几个在那里鼓噪的秀才,收起雨伞,将手里的门包银连同自己的帖子递给国子监门房头儿。 那门房上下打量冯邦宁,见他白脸上一对桃花眼,戴着南京此时流行的缨子帽,穿的绿色绸袍和红色夹袄上还绣着精致的栀子花,脚下清水布袜陈桥鞋,浑身一股子浪劲儿。瞪他一眼道:“你一个措大,如何见得老大人面?这帖子递进去,我可别挨了挂落!” 冯邦宁笑容满脸,道:“不妨事,家中老人之前已给了老大人信,你只管递就是。” 那门房每日被南京的秀才和监生们折磨出火眼金睛,此时见冯邦宁无一丝一毫的酸气,心中有了数。拿出笑脸道:“请小官人稍候。”说完进去报信去了。 等了两炷香时分,冯邦宁在门口诸生嫉妒的眼神中,进了官兵把守的大门。 南京国子监占地甚大,园林之胜不下于巨贾之家。冯邦宁在国子监杂役引领下,穿过了好几个“进士连捷”的大牌楼,路过了祭祀孔圣人的大成殿,还绕过了几帮扎堆聊天的监生,这才进入坐落在花园之中的官廨。 杂役直接引他到了官廨中最大的一栋院子前面,道:“老大人在里面,你自进去便了。”接过冯邦宁递给他的一串铜钱,弯腰谢了赏,笑呵呵走了。 冯邦宁看了看四周,心中笑道:“还是南京的官儿舒服,这小小祭酒用这么大院子。”整整衣冠,进入祭酒官衙。门口又有姚弘谟的亲随接着了,引他绕过影壁,过了抄手游廊,这才到了庭前。 进了厅中,见大案之后坐了一个身材消瘦,头戴乌纱,身穿红色云雁补服的官儿,估摸他就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姚弘谟,连忙跪地,口称晚生并大礼参拜,那头磕地,咚咚直响。 姚弘谟四十左右年纪,脸颊修长,胡子更长,黑色五绺直垂胸前。见冯邦宁执礼甚恭,三角眼翻了翻,露出笑面道:“罢了,冯东家起来说话。” 姚弘谟刚从南京太常寺少卿改国子监祭酒没几天,从正四品改成从四品,心情一直不是太好。此时听冯邦宁头磕的响,心情好了几分。等冯邦宁起身后,问道:“李秀山是你什么人?为何有信来?” 冯邦宁笑道:“禀老大人,秀山公是家伯的老友,故此厚颜攀上关系。” 姚弘谟闻言好奇道:“李秀山是宦官,你那伯父如何识得?莫不是宦场中人?”心里面想着姓冯的、又能跟李秀山论交情的现任和离任官员,没一个对得上号。 冯邦宁低眉顺眼,笑着回道:“老大人容禀,家伯乃秀山公幼年伙伴,秀山公念旧,故给了几分薄面,贱名不足挂齿。” 姚弘谟眼睛一翻,心情又转坏。他因自负才学,带着点酸气,本不耐烦和宦官圈子里人打交道。见冯邦宁不愿露出跟脚,若一般人这般回话早就叉出去了,但此时却不能也。 因李秀山乃南京镇守太监,权力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南京国公府都不敢轻易驳了李秀山面子——姚弘谟酸归酸,但也不是傻子。 只好翻转面皮道:“冯东家好大的买卖,竟然惹得南京士林和坊间骚动,真吓煞人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五十三章 评话 冯邦宁听姚弘谟如此说,赶紧回道:“晚生小小书坊,哪有那般能为?老大人言重了。” 姚弘谟从大案上一摞子书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只有十六开大小,装订质量低劣,扔在地上道:“这《岳飞传》可是你家所印?” 冯邦宁弯腰拾起,看了一眼回道:“回老大人,这是《岳飞传》第十六册,是小的书坊所印,不敢诲淫诲盗,都是正经文字。” 姚弘谟冷笑道:“如今这士林鼓噪,帖子雪片似来。都说你家印书坊践踏斯文,老夫买来看一看,确是的评。” 原来这去年开业的清流印书坊,虽然也做雕版,印些经史子集、考试卷子、诗集词话等,但只用来充门面。 主营业务竟然是用活字印刷出来的口袋书。冯邦宁将南京城没饭吃的冬烘拉拢了一批,给出大纲要旨,专门写供给说书人的评话。 说书人又叫博君人,博君一笑的意思。这职业起源于宋代,是一种口头讲说的表演艺术形式,开始时各地说书人用自己地区的方言讲故事,所用多为神志鬼怪、孝子贤孙、贞洁烈妇等等劝人向善的小故事,中间杂以唱曲儿,故事长篇的极少。 发展明中后期时,各地已经有了专业说书人,不再唱曲。但说书内容仍以短篇、中篇居多。就算说《三分》(三国)和讲《西游》的,多是截取一段,没有长篇演绎的。长篇评书、评话的形成大致在明末,大成应在清末民国时期。 这清流印书坊开业后,组织一些人短时间内写出了一堆《杨家将》、《岳飞传》、《明英烈》等等十几部长篇评话的——开头。半句诗词歌赋也无,都是白话写就,薄薄数十页,仅有五六回,免费送给南京的说书人用。 结果没几日功夫,满南京城轰动了。说书人个个热泪盈眶,这清流印书坊真是咱说书人的活祖宗,这些评话太受欢迎了!酒楼茶肆纷纷开高工钱不说,那赏钱也如雨打荷花,说书人一天收入的甚好。本官虽然是读书人,行侠仗义,慷慨悲歌之士吾也甚神往之。哈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五十四章 日升隆 冯邦宁听出姚弘谟已经怂了,心里暗笑这官儿不禁吓。才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这态度就判若两人。两人又扯淡几句,冯邦宁献上礼单,告退。姚老大人见礼单上写的礼物普普通通,统共也不值一百两。 心中虽不爽,但再不敢作妖,满口应承了冯邦宁,告诉他国子监几个闹事的监生,将尽数夺去功名开革。冯邦宁听了忙跪下,又磕了几个响头。笑眯眯的模样,弄得姚弘谟虚火上升,面上却再不敢露出来。 冯邦宁离开了国子监,又走动了两家商业伙伴,返回清流印书坊时天已经擦黑。又忙乎一通印书坊的事,嘱咐掌柜的小心火烛,方骑马返回到三元巷的家中。 回了家,亲随小厮忙着让他洗漱。因主妇留在老家照顾父母,冯邦宁在南京新纳的一个小妾叫金宝儿的,在内堂把饭摆上。冯邦宁坐下问她道:“老爷今日在府中否?” 金宝儿娇滴滴答道:“老爷一直在府中没出门,晚饭也让送到书房去了,今日还见了十几波客人。”冯邦宁忙扒拉几口,起身漱了口,到书房去了。 进了书房,见冯保坐在大案后边,被案牍上堆的各类文稿挡的都快看不见了。书房里点着两盏新买的玻璃油灯,照的白昼一般。 冯保见他来了,点点头道:“你先坐着,我忙完这些。”等冯邦宁自己换了两杯茶水,才放下笔。 冯邦宁见他起身松乏身体,也站起身躬身禀道:“伯父,今天去了姚弘谟处,国子监的事儿已经平了。” 冯保听了,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冯邦宁走到他身后,帮他揉按肩膀。冯保笑道:“现在书坊进账如何?” 冯邦宁咂舌道:“侄儿万想不到这书坊竟能这么赚钱,早知如此,侄儿在北京就干起来了!”伸出两只手指道:“三个月功夫,竟能净赚两千两。依侄儿看,把书价提上一倍,买的人也不会少多少,如此赚的更多。” 冯保听了,宠溺的笑道:“呵呵,你这井底之蛙,见了多大的天?你可知日升隆南方六店,一日共赚多少?” 冯邦宁使劲往上猜到:“一日一千两?”冯保笑道:“我此时方知大明的有钱人多也。我算了算,二月份已经一日四千五百两,这还是知道的人不多。估摸到了今年六七月份,这六店日进万两非为难事。” 冯邦宁听呆了,叫到:“这一年下来,岂不是三百多万?”冯保点头称是。又摇头苦笑道:“这谁能想到?” 冯邦宁听了,把自己日进四十两的小书坊打入冷宫。腆脸求道:“要不您给侄儿一个‘日升隆’店管管?” 冯保笑着摇头道:“那种店你可不能管,光找这几个掌柜的,我年前差点没累死。” 冯邦宁经过这几个月的历练,觉得自己不差啥。听了冯保的话,心中不服。 等告退返回卧房后,冯邦宁跟小妾金宝儿说道:“这几日心累,明天若是晴了,我带你去日升隆逛逛,买点头面体己。”金宝儿听了大喜,一边祈祷天晴,一边放出些手段,冯邦宁最后又忙乎出了一身臭汗。 ....... 日升隆名字响当当,但冯邦宁仅是听说,因太忙,自己没去过。问了管家,才知道店面离清流书坊不远,在碣子桥和内桥之间的一段大街上,背后隔一条街是南京武学,对面隔两条街是应天府衙门,为南京此时最繁华的地段。 冯邦宁一早儿安排人雇了两人抬小轿,让金宝儿坐了。自己带着亲随,牵了匹马,安步当车,奔日升隆而来。 日升隆门前大街的两头已经被上元县用石头桩子挡住,轿、马都不得通行。金宝儿下了轿,见街口两侧一溜儿拴马石,各家来逛街的把马车、骡车拴在此处,由仆人照管。街上那衙役、捕快提着棍棒铁尺,三五成群的走动。 此时时辰不过辰正,日升隆门前长街已经是人来人往。昨夜从秦淮河上潇洒过的商贾、书生,带着各自相好的,纷至沓来。 金宝儿怕看见熟人,忙把头话的力气都没有。 等回到家,用香胰子洗了澡,用精品牙盐和牙刷刷了牙后,冯邦宁才缓过劲来。等金宝儿穿着女士内衣,颤巍巍高耸入云,身上香喷喷的伺候冯邦宁时,冯邦宁先是咬牙切齿,后又哈哈笑道:“值!真他娘的值!”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五十五章 天机 冯邦宁领着金宝儿在日升隆买货那天,日升隆还接待了几个特殊的客人。其中一个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穿着朴素,但腰板挺直,气质不怒自威。另几个身上穿着富贵,却都围着这个老者,显然这老者是领头的。 进了日升隆大堂,其中一个四十多岁中年人叫住一个小厮道:“去告诉你家掌柜的,这位老大......老丈要去天机阁看看,荐书在此。”说完,把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那小厮点头哈腰,从巧器那个门里跑了进去,一会儿出来道:“您几位里边请。” 进了“巧器”门内,有迎客的接着了。穿过天井,又走过一个夹道,迎客的领着几个人上了楼梯。转了两转,在三楼上挂着“天机”牌匾的门口停下,迎客的施礼退下。 此时天机阁门已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干男子站在门口弯腰施礼道:“贵客远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话虽然客气,那身子还在门内,居然没有迎出门。 领头的老者不以为忤,点头笑道:“真是没想到,你竟真在此处,哈哈,你抬头看看我是谁?!” 那人抬头,面上微讶,却无甚惊喜,口中道:“原来是新郑公当面,您如何到了南京?”一边说,一边把门口诸人让进天机阁。 高拱领人进门来,见这三楼的天机阁临着大街,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屋里一点儿都不暗。那精干男子亲手端了茶,让几人坐了,边奉茶边笑道:“因此处多机密,故没人伺候,多担待些。” 高拱点头道:“咱几个倒不用这些虚文。应奎,这两年可苦了你了也!张佳胤这个狗贼,我若得志,必取他性命!”说完,眼圈红了红。 那精干男子闻言苦笑道:“新郑公言重了,张佳胤大人现在南京,乃光禄寺卿,与我有何关碍?往日种种,不必再提。” 高拱见他话儿不接榫头,心内有些怏怏。干笑着说道:“因我之事败,害的你们流落江湖,是我的罪过也。” 那男子全名沈应奎,他的岳父为嘉靖、隆庆两朝赫赫有名的大侠邵方。这邵方人虽在野,但志向高远,而且手面豪阔,朋友遍天下。 隆庆三年时,徐阶和高拱都在家闲置。邵方居然打通了内监陈洪的路子,让高拱得以起复,以此名震天下。隆庆六年,高拱被逐后,邵方被时任应天府尹的张佳胤在南京捕杀。 在邵方被杀当日,沈应奎头半夜在应天府跟他一个推官好友喝酒,听说了岳父家被围的事。他等推官睡了后越城而出,奔驰五十里,跳墙进去,救出邵方三岁的儿子邵仪。天未亮即返回,仍在喝酒处睡下。后来官府追查邵方儿子下落时,这推官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 沈应奎后来隐姓埋名,不知所踪。不知道如何竟被冯保找了出来,在这天机阁担任掌柜。 听高拱如此说,沈应奎眼圈红了道:“新郑公不必如此说,还是家岳昔日不自量力,擅涉朝争,才有这般结果。现在应奎只想平安度日罢了。” 高拱见他心灰意冷,也不再试探。笑了笑问道:“老夫现在闲云野鹤,在家里待不住,到江南一游,见见老友。” 说完介绍身边人道:“这位是河南有数的大贾王成云,他听说南京日升隆有些好货生发,故托了我。我哪有这般路子?还是找了本地的许员外和李员外,才能进你这天机阁。” 说完,指了指另外两个人。 沈应奎笑道:“这许员外和李员外都是熟人。”看向王成云道:“不知王员外想做些什么生意?”边说话,边站起身,将身边的一个书架前一个帷幔拉开,露出了书架真容。 高拱抬头看时,见书架纵列顶端挂着木牌,分别写着纺织、农机、船运、玻璃、香精、酒食、冶炼、养殖等等十几项,底下还有些或多或少的小木牌,上面都写着字。 许员外和李员外以前看过,此次都端坐不动。高拱和王成云站起身,到书架边浏览。 王成云随手从农机那列中随意拿出一个木牌,见上面写着“快速脱粒”四个字。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沈应奎道:“请王员外看背面。”王成云翻过木牌,见上面写道:“快速脱稻粒、麦粒之法,用人工为现时脱粒之法之十分之一,发明人:匿名。作价五百两。” 王成云看了道:“这如何可能?”沈应奎笑道:“这已经被天机阁验证过了,以日升隆名誉作保,必不诳你。” 高拱在旁边好奇问道:“这天机阁做的什么生意?若真有这好法子,为何不献与朝廷,以利天下?” 沈应奎笑道:“这正是我家东主设计巧妙之处,此为鼓励发明也。” 接着说道:“新郑公您想,若有人殚精竭虑,发明了此物,为何要献与朝廷?与他有甚好处?朝廷能赏他几个五百两?若在天机阁售卖,一个王员外五百两,若天下有十个王员外,岂不是五千两?就算和我家东主对半分,一个小康少不了。” 高拱听了,瞠目结舌。仔细想想,还真是这般道理。王成云在一旁道:“若我花银子买了这法子,被人学了去,岂不是亏大发了?” 沈应奎又道:“正是这般,故此才作价五百两。只是让买的人挣一拨快钱罢了。若你能在此法扩散之前多多生产,挣得都是你的。若被人学了去,也只能认了。——当然,以天下之大,此法要蔓延开,不知多少年了。” 指了指养殖那列道:“这里面有养殖珍珠之法,你若花一万两买了,只要能保住秘密和自家生意,挣个十万、八万两乃至几十万也都正常。” 王成云吃惊道:“这珍珠竟能养殖?”沈应奎点头称是。 王成云好奇翻开,见珍珠养殖木牌背面写着:“珍珠养殖之法:养殖之珠,颜色不及野生,但相差仿佛。发明者:匿名。作价一万两。” 他和高拱好奇之下,将几十个木牌都翻了一遍,见作价从数万辆到数十两不等,多数是发明创造,其利在十倍或数倍的。 高拱见养殖那列中竟然还有一个木牌上写着高产作物,翻开看时,见上面写着:“高产粗粮作物,不挑地,河滩高坡任意种植,无需养护。食之养人与稻、麦相类,旱地亩产低有四石,河滩肥地或可至八石。” 高拱见了怒道:“此为活命无数之良种也,此法焉能不立即献与朝廷推广种植?” 沈应奎答道:“此物我家东主今年正月才从广州买到种子实物,据说已献朝廷。但恐无知愚民不敢耕种,故放在此处,作价仅五十两,若有善心财主买回去试验了,可起到加速推广之效。” 高拱听了道:“我买些回去种一种!”说完,就要掏银子。沈应奎按住他的手道:“新郑公远来,应奎无以待客,这良种我处并不多,买下送给新郑公几个,聊表心意。”说完,拽了下书架边上铃铛。 一会儿有人在外面敲门,沈应奎到门口嘱咐几句。回来说道:“新郑公走时候带上罢了,仅有五斤,另有繁殖之法一份。” 高拱被这天机阁诸般法门引得心痒难搔,问道:“若我拿一万两买养殖珍珠之法,你如何保证我能种出珍珠来?” 沈应奎道:“这天机阁中,作价超过一千两的,我也不知细节究竟。新郑公要买此法,据东主说,会有人指导种植。你只要先付一千两定金,等采了新珠,再补缴剩余九千两。若种不出来,一千两退回,并返罚金一千两。” 高拱又道:“若我买了此法,转手五千两卖出去,你能奈我何?” 沈应奎听了笑道:“这我家东主倒是不怕,你签约时,要签上保密条款,并保证不予转卖。若真转卖了,恐遭灭门之祸!” 高拱听了,冷笑道:“坊间传言,这日升隆乃皇上的买卖,听你如此说,竟然是真的喽?!” 沈应奎听了,哈哈笑道:“我家东主神秘的很,我也不知究竟为谁?到我天机阁中问到此事的,也有许多。我属实不知,只知道这日升隆是天下第一号买卖!”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五十六章 夜宴 高拱听沈应奎话头子很硬,讪讪笑了笑,不再继续问。那王成云在旁边问道:“这些法子有没有不是好路数来的,别买回去招祸。” 沈应奎道:“嗯,天机阁收这些法门时,要让卖家签‘原创保证书’,保证这法子是他自己发明。若将来惹了官司,也能找到卖家说理。” 顿一顿又道:“我家东主的意思是,现今各家各持秘法,仅肥一家,不利天下。若能厚利引导各家将秘法献出,通过天机阁转卖,那卖家能得到资金周转,买家也可得利,此为三方得利之事也——这两个月,我们已经买了几个。” 对王成云又道:“若王员外资金一时周转不开,只要有合适保人或财产抵押,我天机阁也有银子可以投资,只不过要占些股。当然,我们也不干扰王员外生意如何做。” 高拱听了,暗自苦笑,确定了这日升隆和天机阁一定是皇帝的生意。否则在两京十三省如此大的布局,非天下第一人如何能确保利益不被巧取豪夺? 只不过这生意卖的奢侈品与民无伤,天机阁还有利天下。高拱不是迂腐之人,也觉得皇帝这般做,总比派出中官巧取豪夺好的多,心里虽然有数,但不再言语。 因王成云家里的产业有硝皮子作坊,最后他选择花七百两买了一种皮革鞣制之法。沈应奎安排人在楼下王成云伴当那里收了银两,等入账单到了,才从阁中取出一个檀木匣子,开锁后取出一张纸给了王成云。 王成云一目十行浏览一遍,苦笑道:“就这?” 沈应奎笑道:“正是,这内里配方为我天机阁验证,确实可节省皮革鞣制时间,且柔软易于成型,更适合皮雕。” 顿一顿又道:“王员外别小瞧这张纸,不给看的话,你鞣一辈子皮子也未必能发现。” 等交易完成,沈应奎又拿出一份“天机阁保密书”,请王成云签字,并对高拱施礼道:“天机有不可泄露之意,新郑公勿怪,也委屈王员外了。” 高拱笑道:“这是自然,王员外得了这法子,定要保管妥当,不能转卖。”王成云开始时怕折了高拱面子,此时听说,连忙签了字,并按了手印。 ...... 高拱离开天机阁,到南京北城外许员外家园子住下。因他隐秘来此,故南京城里官员未收到风声。冯保虽知道了,只是冷哼一声,在属于他上报的南京情报节略中提了一笔罢了。 到了次日傍晚,高拱的亲随请了几个高拱此次要见的人到了许家别墅。其中之一即为前不久听勘结束被免职的原苏松兵备道蔡国熙。 蔡国熙见了高拱,口称“老师”,两人相对唏嘘。高拱对蔡国熙道:“因我之故,以春台之政声竟也被罢,荆人真党同伐异也!” 蔡国熙字春台,为理学名家,高拱为其座师。治理苏州时,曾经和海瑞一起收拾徐阶家不法事。后来被徐阶用三万两黄金买通给事中戴凤翔,将海瑞和蔡国熙参倒。此事件即为后世赫赫有名的“海瑞罢官”。 蔡国熙因在苏州施以良政,罢官离开时竟有十万以上百姓相送,震动帝国南方。 隆庆五年时迫于高拱压力,朝廷又给了他苏松兵备道的差遣。去年三月,身为高拱学生的蔡国熙又被吏科给事中陈三谟以“奸邪险诈,且以假道学以欺世”之莫须有的罪名参倒,罢职在南京听勘。 高拱一直关注着自己这个学生的动向,因知他清廉,听勘期间生活必定困窘,托人给他捎来赤金十两,否则他此时见到的蔡国熙必然面黄肌瘦。 蔡国熙和高拱说近况时,许员外进来说其他几位客人到了。高拱和蔡国熙连忙出迎,见早就赋闲在家,高拱的同榜进士吴三乐等几个高拱在南京的朋友一齐到了。 吴三乐字“尊德”,自号“好游”,苏州人,此时业已花甲,因无心仕途,老早就回老家做富家翁。他与高拱同榜,多年来倒也没断了联系。此番许员外接待高拱,都是他一手安排。 见众人围着桌子坐好开吃,他捻须笑道:“新郑公此时闲云野鹤,竟能到南京游览,庶几有‘遥遥至南荆’之意了,哈哈!”说完,挤眉弄眼,老顽童般滑稽可爱。 “遥遥至南荆”是陶渊明曾到南京时所作诗中一句,用在此处完全是对高拱的调侃。意思是你退休了没有像五柳先生一样享田园之乐,还在东跑西颠。 这可是高拱在台上时大家不敢做的事情,在座的都哈哈一乐。高拱老脸微红,回道:“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喝酒,喝酒!”用陶渊明的另一句诗轻轻化解了开去。 这帮子文化人喝酒全是这个调调,毋庸赘述。等酒至半酣,有客问道:“新郑公此时南来,有复为穆宗三年之故计之意乎?” 隆庆三年大侠邵方买通陈洪让高拱复起,震动江湖,在座各位也耳闻一鳞片爪。此时听到关节,都停著看高拱如何回答。 高拱确有此心,否则也不会费心费力去找沈应奎。但今天在天机阁见了皇帝的手段,心里已觉得希望渺茫。闻言叹口气道:“‘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当此之时,难!”说完,一饮而尽,眼圈微红。 这句诗的上句是“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在座的都是饱读书的,焉能听不出高拱的未尽之意,都唏嘘不已。 吴三乐转了话题道:“老夫闲在家,以戏曲自娱,但恨故事少耳。近日坊间兴起的评话,倒有些意思,若能截取几段,改以雅言,未必不能新成一派。” 蔡国熙听了道:“好游公说的是,这些评话不可以乡言俚语视之,吾观其要旨,乃有团聚人心于国族,区别华夷之意,主其事者或有深意焉。” 高拱听了,不知他们在谈论什么,蔡国熙跟他解释了几句。高拱听了笑道:“此必为今上所设计,荆人计不及此。” 众人听他判断这评话的流行竟是皇上主导,都觉得匪夷所思,忙问其故。 高拱在帝国最上层多年,故能以一叶而知秋。见问笑道:“汝等看了‘平台召对录’和大阅京营之邸报乎?吾观今上之志不小,或有并吞四方之心,这些评话不过是做些准备——日后这兵事少不了!” 众人听说,面面相觑道:“国朝之赋税,仰给东南,此时已不堪其重负也,若再起兵事,如何是好?” 高拱闻言冷笑道:“皇上天纵其能,圣谟深远。当政之荆人也属老辣之辈,焉能不实国库而举兵?吾料不出三年,必丈量天下,并申‘一条鞭法’!” 在座的一听,心里面直打鼓。大伙儿不害怕一条鞭法,因为都下台了,也没有利用加征槁小金库的需求。但真如高拱所言,当政要丈量天下的话,那可要了亲命了。 高拱又言道:“若我为当政,除此两条之外,还要兴革盐政——勋贵蠹官,把持盐引,将国税尽数贪入自家,没一个不该死、该杀!”说完,峥嵘之意尽显。 席间有客人听了道:“张江陵未必不为之,我有一友乃福建巡抚刘尧海之幕僚,来信说朝廷今年要大兴晒盐之法——这盐政之兴革,可能尽在眼前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五十七章 盐政(上) 紫禁城武英殿西暖阁内,仍是内阁、司礼监加户部的小会。 京营大阅之后,朱翊钧更加主动的介入到朝政之中。其介入手段,就是利用后世自己烦的要死的“开会”。凡有重事,必与内阁、司礼监及相关部司开小会;若有大事,则议于朝会众臣。 因此自万历二年以来,朝臣明显感觉每三日一次的早朝时间变长,礼仪性质越来越不明显。一件大事研究到午时,所在多有。 这还是朱翊钧和张居正等先开了小会,统一了重臣思想的情况下。若无事先小会,时间更长。 两个月下来,张居正先受不了。他本身各项事务就多,两三天内就要抽出小半天时间陪皇帝开会,为了在开会前不掉链子,他还要在皇帝的小会之前开一个和部司之间的小会。再加上张居正还要参加经筵等礼仪诸事,办公时间越来越少,加班时间越来越长。 因此,他已经上书皇帝,建议增加阁员,朱翊钧表示乐见其成,并许廷推。 此次小会,乃是朱翊钧听取户部尚书王国光关于盐政的汇报。 缘起为巡视直隶御史条陈盐法六事,奏章中讲了此时盐法中几个比较要命的问题: 一是盐场灶丁大量逃散,盐产量连年降低; 二是户部滥发盐引,导致部分盐引无法支取,只能排队等候,严重影响盐商开中的积极性; 三是官盐市场管理失控,各盐商到处乱卖冲击市场; 四是户部已经发了盐引,朝廷、内廷仍设盐关征税,标准不一,导致盐商成本加大,买引销盐积极性更低; 五是官盐根本卖不过私盐,多地出现了官盐滞销的情况; 六是私盐打击不力,导致官盐销量锐减。 张居正见奏章后,料定朱翊钧的脾气必然要开会的,早早就通知户部做好准备。果不其然,旨意三月初二,在武英殿议事,讨论盐法事。 户部尚书王国光字汝观,号疏庵。此人绝道:“第三条我来说罢。皇上,叶淇用盐引折色之法时,当时盐价高而粮草价低,利差五倍以上,盐商获利颇丰。两淮之盐虽居天下之半,但盐业尽为陕西、山西等北人所持,为当地官商妒羡。叶淇淮安人也,大倡盐引折色,其不知朝廷转运粮草之费,数倍于盐引折色之所获乎?臣以为其私心甚重耳。” 听了两人说古,朱翊钧基本明白了盐政崩坏的初因。乃问道:“以汝等之见,此时朝廷要改盐法,应如何做来?”王国光看了张居正一眼,未敢直言。 张居正肃容回道:“皇上,臣主政两年来,朝廷每年发引,仍按盐场产盐本数。因盐引可以买卖,加上历年积弊之下,未支盐引十之七八都在权贵之家,他们持引生利,盐商只能受其盘剥或另行向户部购买盐引,致使盐引超发,此为大弊之一。” “而私盐之利,也在富商巨贾,世族土豪之家,其‘结党朋、操利器,与官司捕役抗争夺利’,地方难制,此为大弊之二。” 两条说完,朱翊钧脑门上已经沁出汗来。此时王国光突然跪地奏道:“臣查两淮运司去年称过引盐一百余万斤,商人所缴纳截角引目不足十分之二,其余尽数被侵占——若不兴革,中国危矣!”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五十九章 盐政(中) 后世常有人说明亡于万历,也有说明亡于嘉靖的。其实抛开明代祖制和封建社会自身劣根性不谈,从政务实操层面上来说,明代灭亡的第一个多米诺骨牌,是叶淇推倒的。 在盐法初坏之时,弘治帝若能头脑清醒,明白开中之法对明朝边防的重大意义,就不会被叶淇忽悠改为盐引折色,而应该反向解决开中法出现的问题。 改了盐引折色后,直接带来的三个破坏性后果:一是朝廷虽获得了年入百万两银子的短利;但数年之后彻底崩坏的开中法让九边粮草转运成本激增,最后增加到数千万两以上。到崇祯时,虽狂加辽饷,仍杯水车薪。 二是商垦荒废,致使边地粮价高企,形成恶性循环。九边日益高涨的粮价导致财政枯竭,而被财政枯竭压垮的朝廷继续搜刮民间,最后积重难返。 三是继续加重了边防和内地的吏治腐败。盐引折色之后,自弘治帝以降,皇帝大肆滥赏盐引,再加上九边文官、武将偷卖,户部发引前被请托等等,导致盐引大量集中在权贵豪商之家和内廷大珰之手,他们都将持引获利视为平常。开中取引的正经盐商守支多年,破产者数以千计——朝廷付出了盐利流失和边防粮草自行转运的双重代价,仅仅富了这些食利阶层。 因此,万历初年的有识大臣例如王国光这样的,向朱翊钧喊出“大明危矣!”这样的振聋发聩之音,就不足为奇。 朱翊钧听几个人细细讲解了开中法崩溃的危害之后,心知盐政兴革的越早,朝廷财政失血的情况就会改善的越早,对以后的改革其利甚大,不容怠忽。 理了理思路,朱翊钧问道:“弊端已知了,如何兴革?”说完,目视张居正,看看这能臣有什么好办法。张居正则示意王国光,让他回奏。 王国光道:“臣等商议了,有向前、向后两法。向前则比叶淇变法更进一步,用‘窝本’之法,逐年消化掉未支盐引,重鼓盐商之心;向后则利用今年晒盐,产盐量大的时机,将未支盐引全数兑付,退回开中之法!”说完,细细解释何为“窝本”之法。 窝本之法在原时空由袁世振在万历四十五年提出,但此前朝廷已经讨论多年。以王国光之能力,此前已知皇帝要兴革盐政,脑花儿一冒泡,就得出了和袁世振同样的办法: 将天下所有盐引(未支)和新发的分为十纲,每年一纲为旧引,另外九纲为新引,称为窝本。九纲新引由商人直接向盐场收购运销,从此朝廷不收盐。收买和运销权都归于盐商,盐商的窝本可以世袭。 这种方法针对的是朝廷盐场壅积——晒盐增加后的必然结果和盐商守支的现状,一举解决了官盐销路和盐引积压问题,只要加大打击私盐的力度,除了九边粮草问题未解决外,基本解决了现存问题。 另一个好处是,可以将积压的盐引分多年消化,权贵豪商不至反弹——算是将此时盐利的灰色分肥合法化。 王国光将窝本之法细细讲了,朱翊钧听明白后,问道:“朕有几个问题。” “一是天下盐场总产量多少斤?灶丁户数和口数多少?今年全数晒盐,预计增加产量多少斤?积存未支的盐引有多少?” 王国光等情知免不了此问,早有准备,此时回道:“皇上,万历元年,全国产盐四万万九千余万斤,有灶丁一百二十六万八千有奇。” 顿一顿道:“此时未支盐引户部不能全部掌握,从嘉靖元年开始统计来看,计有四百二十万小引,八万万五千余万斤。” 听王国光说产量居然能达到接近五亿斤,朱翊钧心里有了数,示意他接着说。 王国光又奏道:“按皇上去年的旨意,此际两淮、两浙、福建、广东等盐司应在兴建晒盐滩场;山东、陕西、四川、云南等地,到今年六月,有条件的,都把煎盐转晒盐。若督促得力,臣估摸着或能增产一倍。到明年年底或能到十五万万斤。”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问道:“晒盐场兴建过程有何难处?” 王国光回道:“回皇上话,各地晒盐场皇上都派了去年已经学会晒盐的中官和匠户指导,选址平滩,立闸引水都没什么问题。唯有工程浩繁,各地盐司无银米、工料可支,或有为难者,恐不能如期完工。” 朱翊钧听了,对张居正道:“盐场之兴革,为万历二年之头号工程。老先生随后要发朕的旨意,让属地官员全力以赴,保障支援。另外,朝廷要立即派钦差查看,督促各地加紧施工,若有怠玩的,严惩不贷!”张居正应了。 朱翊钧又问王国光道:“年产近五万万斤,此时盐价多少?” 王国光道:“回皇上话,盐价由引价定,引价由米价定,米价由边防远近而定。万历元年,九边淮盐引价大致为一小引二百斤半两银,按官文算大概四斤盐七文钱。此为盐商取盐之本也。” 张居正此时接过话头道:“但盐商取盐后,加上运费、钞关之费和额派摊加,至京师售卖时,盐价大概三十官文一斤。其他地方,视离盐场远近不等,低者二十官文,高者二、三百官文一斤。” 朱翊钧听了,惊呼道:“最高接近半两一斤?”张居正点头称是。 朱翊钧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心里面抓心挠肝的想打人。冷笑问道:“就算三十文一斤,百姓吃得起吗?!” 张居正等大臣通通默然。朱翊钧冷静了一会儿,又问道:“半两一大引,盐税多少?” 见皇帝问的逐渐深入,王国光目视张居正。张居正回道:“回皇上,每小引盐价中,二钱为税。去年发引二百四十五万,折色和开中加起来,朝廷共收一百一十万两,约为太仓银之小半。”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又问道:“盐场产盐,每斤盐本钱多少?” 张居正道:“皇上,盐场产盐乃灶户之征课,朝廷没算过灶户煎一引盐成本多少。” 王国光接话道:“皇上,臣因兴趣,自家倒是算过。每一大引计人工、柴薪之费,各盐场虽然不等,但平均计银约六分,每斤约一文出点头。” 朱翊钧心算了一下,问道:“盐商四斤七文从盐场拿盐,剩余半文哪里去了?以五万万斤计,一年三十五万两!”众臣又默然。左侍郎陈瓒想回说养盐司官、兵,回头一想这些人都有俸禄、饷银,又把那话儿吞进去了。 朱翊钧听了半天,心里渐渐有了决断,但决断之前,还是先问张居正道:“老先生如何看?” 张居正沉吟道:“若用窝本,诚为良法。然则九边之累无有了时;若仍开中,旧引尽支,盐价必大降,盐商无利可图,仍开不得中也。难!”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五十九章 盐政(下) 张居正虽说难,但仍提出意见道:“以臣之见,边镇粮草,不以报中为重,百年多矣。世宗时虽暂复开中,禁止余盐,坚持不到一年,仍复旧观。” “当此际若尽支旧引,以开中之法解决边储,必要抬高盐价,令报中之商长途转运仍有利可图,此举与皇上欲大降盐价之愿相违。臣以为不如更进一步,用窝本之法,先解决官盐壅积问题。” 朱翊钧听了点头,问道:“然边储之事如何解决?” 张居正道:“国初之时,边储以军屯粒子粮、草为主,民屯、商屯、开中次之,地方支应再次之,而京银犒赏不过锦上添花。时至今日,军屯、民屯之法大坏,商屯、开中也无力支应,边储多靠边省大户转运,民苦甚也。京银占边储之重逐年上升,或如疏庵所言,朝廷财政危矣。” 顿一顿,面现厉色道:“边镇军屯、民屯之法大坏,究其原因,无非勋官豪势侵夺占种,豪强嘱托官府将屯田擅改民田,屯管侵占,屯丁困于科索、剥削,贫乏逃亡,田地抛荒等等之弊,若复国初之政,难度虽然不小,但不比全面恢复开中阻力更大。臣请皇上下定决心,清丈土地,先从边镇始!” 见朱翊钧面现凝重之色,张居正一鼓作气补充道:“皇上,此难逢之良机也!一则盐产大增,或可化解多年积引,勋官豪势乐见;二则俺答互市有年,边境无虏患,正为大兴军屯之良机;三则皇上才行杀伐,勋贵豪强正股战栗栗,不敢作杖马之鸣!而窝本分利,可行分化之策——此正当其时也!” 朱翊钧闻言大悦,对王国光等道:“汝等见识否?此老成谋国之先生也!”王国光等那头点的如小鸡啄米一般,都跟着赞叹,张居正起身逊谢。 王国光跟着奏言道:“皇上,行窝本之策,纲商世袭有垄断之忧,且盐价不为朝廷所控——此为弊端也。另盐利巨大,不免引起纷争;既然盐场产盐之数倍增,臣以为不如以十年为限消化旧引。十年之后,另招纲商,换成新引,庶几可稳定盐税,并控盐价。” 朱翊钧听了点头,对张居正道:“疏庵总理户部,井井有条。《会计录》编纂虽未完,朕观之仍为之击节。王尚书可称‘计相’也!” 王国光身上骨头轻了二两,脸色涨红,呼吸都粗重了。觉得被皇帝一赞,爽处不下于床笫之欢也。张居正听了朱翊钧的话,心中有数。 朱翊钧又转过话头道:“然则行窝本之策,盐利多数为纲商所有,朕所不取也。吾想了一法为‘许可证’制度,说出来大家参详。” 张居正等听皇帝有新法,都竖起耳朵听着。结果朱翊钧第一句就突破他们想象力的极限:“朕想把天下盐场分散承包!” 张居正等耳边如同放了个爆竹,吓了一跳。因皇帝未讲完,耐着性子听着。 朱翊钧道:“各场盐司仍为管理衙门,但职能改变,不再管盐之生产,仅发证许可——将盐场分为小块,招商承包,可为盐商永业。无许可证产盐的,悉治重法!” “如此以来,将无有官盐、余盐之分,盐商随意产卖,将盐税尽数纳入‘许可证’的承包费中,也断了余盐偷税之弊。” 张居正先不和皇帝算账,仅揪住一条问道:“如灶丁何?” 朱翊钧道:“现今天下灶丁,晒盐之前,种地缴纳盐课的已居其半,朝廷所获几何?若都晒盐,还有一半要分流出去,不如由承包盐商自行雇佣,无业的都发粮种耕牛,转为农户!” 张居正等听了,都被朱翊钧的脑洞给败的不知说什么好。各个嘴角抽动,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接着道:“既然‘许可证’之颁发为盐商世袭永业,其必然想尽办法,提高产量以图获利,如此一年何止十五万万斤?届时,盐价可真要便宜如土了!” “这是盐业生产之‘许可证’,另外还有盐业销售之‘许可证’,将全国之州县、按离盐场之远近,划为不同销售区,每区选三家销售商,由属地衙门再颁销售‘许可证’,同样将售盐之税纳入许可证之中,作为地方收入,地方可自行支配。这类许可证么,就不世袭,地方可每隔几年用拍卖之法,价高者得。” “朝廷在各地设平价仓,并设盐价最高限。设巡盐御史官,发现某地盐价波动,扰乱民生时,由平价仓出盐平抑市价。” “如此一来,朝廷盐税不失,地方有税进账,于生民而言盐困纾解,而盐利则尽归官府,这法子怎么样?” 张居正听了,心里反复思量几遍,越发觉得皇帝的法子面面俱到,比窝本之法要高出数筹。要是皇帝平时写字写的好之类事,他往往拍个马屁。此时嘴上不说,只是在心里写个“服”字。 王国光总计天下,觉得这“许可”之法何止可用于盐业,若茶、铁等国计民生之用都用许可证之法,真是“不加赋而国用足”了! 左侍郎陈瓒问道:“皇上,若用许可证之法,朝廷不再发盐引,旧引如何?” 王国光此时已经通盘想透,未等皇帝回答,即回答道:“可按市价将旧引折银,在发放盐场许可证时计入,如此朝廷不费一文,即可消化旧引。” 朱翊钧点头,又道:“每年盐商按证缴税,此税率朝廷可调——若盐场遭受灾异时,可减税乃至免税;若连年丰产,则加税。用以调控全国盐业生产。” 又接着道:“盐场许可证颁发后,准许买卖。若有盐商绝嗣或转业,准许其买卖许可证,到盐司办理转户即可,官府不得干涉。” 最后道:“销售许可朕不担心,盐场许可证管理之要为豪强之家,滥占滩涂,无证或超额生产——如此盐税又流失了,盐司之设,即为此用。” 张居正笑道:“如此朝廷也不用养许多盐政官、兵,臣估摸着裁掉大半,剩余的管这点事,仍绰绰有余!不知能省多少国帑?”说完,又哈哈大笑。 右侍郎郭朝宾插言道:“皇上,这运输转卖的,可用许可?” 朱翊钧道:“钞关、加征之设,为盐价高企之重因。可用印花税法,盐场出盐时包装上贴上印花,凡有印花者,一律不得加征过关之税!朝廷通过控制印花,一方面能掌握各场产量,另一方面,印花要转运的买,算是运输环节的税收了。”接着,又解释什么是印花,众臣听了,唯有五体投地耳。 朱翊钧最后说道:“老先生适才说丈量土地,先从边镇开始,朕同意了。可放出风声——若勋贵之家积极配合清丈的,在盐场许可证发放时有优先权,庶可收分化之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请假 飬迪7a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六十章 间谍 女真,别称朱里真、女直,源流为三千年前的肃慎。记载:“金之先,出靺鞨氏。本号勿吉。” 辽朝时期,完颜阿骨打统一各部,建立金朝,灭辽、北宋。为女真的第一次崛起。后被蒙元、南宋夹击而亡,仍分裂为各个小部落。 明成祖时,永乐皇帝派人到黑龙江、乌苏里江招抚女真,称之为“朱里扯特”,至嘉靖时期,因为其屡次掠边,在朝廷文书中被称为“北虏。” 明初女真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东海女真”三大部。其中,建州、海西女真分别被朝廷羁縻为建州三卫和扈伦四卫,有了稳固的联盟以及各自的地域范围,每年向中央朝贡。在他们之外的女真族,被称为东海女真,也为“野女真”,三年一次朝贡。 建州女真分布于牡丹江、绥芬河及长白山一带。由胡里改、幹多怜两个元末万户府的女真人迁移南下而形成。明代设羁縻三卫分别为“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第一代建州卫指挥使为猛哥帖木儿。 自本朝洪武以来,朝廷采取了极其宽大的方式,以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宽厚仁和,接纳和安置了女真各部。后世史学家称“明之惠于属夷者,以建州女真所被为最厚。” 然而,所谓的厚待是与其他属夷相比较,远远谈不上后世的民族平等。中原王朝驯服女真从开始就走上了失败的道路。 自永乐开始,女真掳掠大明汉人为奴即为常态。“野人之俗,不相为奴,必虏汉人互相买卖使唤。”女真人并不从事田业生产,生产者都是奴隶身份的汉人和朝鲜人。 女真人互相联盟的方式为血缘关系,并以复仇为社会伦理。“名曰同姓,则甚为亲密,每事同心,勇于战斗喜于报复,一与坐隙累世不忘。”翻译成现代的话是:“你对他好他视为理所当然,你对他坏他则恨你入骨。” 以历代没有明确统一的民族政策的明政府而言,对建州女真的忽好忽坏引发了严重的后果。例如,成化时期,因对建州女真取得了军事上的大胜,其惧朝廷如见虎。 此时若明廷携大胜余威,行分解驯化之策,必事半功倍。然而,朝廷仅要求入贡的女真人提供更好的方物:“貂皮纯黑,马肥大者,方许入贡。”而纯黑貂皮的产地并不在其领地之内,因此引发建州女真仇视朝廷——政策令人费解。 在帝国军事强盛时,女真入贡或马市期间,边将“索钱诟辱女真贵人”被视为理所应当,入贡女真贵人“被官儿押解送行,饮食之如犬彘”,这些粗糙的民族政策令羁縻驯化之策完全失效。而边将杀戮女真部众报功讨赏,而朝廷真的给与嘉奖——与厚待女真以羁縻驯化的大政方针完全背道而驰。 在土木堡之变后,明廷的遮羞布被扯掉了,众虏甚轻天朝,除鞑靼蒙古之外,建州女真生出叛心——且终于出了一位雄主。 嘉靖三十一年,年仅二十九岁的女真右卫都指挥使王杲带部众,在抚顺关马市杀死备御彭文洙,当年大掠东州、会安等边堡。 嘉靖四十一年,还是王杲,在媳妇山设伏,生擒辽阳副总兵黑春,肢解而杀之。此役之后,王杲在女真各部族中声名远扬,逐渐有统一女真之势。 当其时,朝廷本应予以雷霆回击,然而兵事暗弱,政治欺软怕硬的本性再次暴露,竟任命王杲为建州卫都指挥使,索长阿、觉昌安等都在其麾下。王杲让部众称其“玛法”,九合诸酋,名震塞外。 更可笑的是,隆庆六年,时任抚顺备御的贾汝翼,出台了一些限制王杲发展的马市政策,因王杲不满,当时的朝廷竟将贾汝翼等逮问。 贾汝翼被逮问后,在明廷的要求下,海西女真哈达部酋长王台主持双方杀牛订盟,约定女真不得掠汉人畜产,明将也不得接受女真逃人,仍在抚顺恢复马市如故。史书所记:“杲益骜”。 大明土木堡之变后的外强中干,开始只在北虏首领的内心深处有所察觉。而王杲以杀明军将的方式崛起后,明廷在成化年间给予女真的惨痛回忆已经淡去,威仪完全破产,而所有女真部众视大明为孱头懦夫之意甚明。 万历元年七月,朱翊钧穿越五个多月的时候。王杲部下奈尔秃四人投向明边,被抚顺备御裴承祖接纳。王杲手下得力干将来力红向裴承祖要人,裴承祖不予理会。 来力红于是将明军夜不收尤清等五人掳去,欲以交换,裴承祖发公文要来力红交人,来力红也学他置之不理。 此时,王杲已经通过抚顺关,向京师进发,准备向朝廷入贡马二百匹和辽东特产三十驮。裴承祖居然以为王杲必不能放弃朝贡的机会而得罪朝廷,擅自引骑兵三百,进入来力红的寨子里面要人。 来力红一边稳住裴承祖,一边急报王杲。王杲接信即快马奔回,引兵将裴承祖等人围在来力红的寨子之中,最后将带兵来援的抚顺明军把总刘承奕和百户刘仲文等人全部一网成擒,三百多人全数剖心挖肝处死。 此事震动朝廷,朱翊钧其时也与闻其事。因未获主政权,他在兵事上尤其谨慎,基本上未发一言。 当时,辽东巡抚张学颜请绝贡市,对王杲经济制裁;蓟辽督师刘应节命令李成梁大军前移,建宽甸六堡,压缩建州女真膏腴之地的方略朱翊钧觉得没什么问题。在没摸清具体情况时,他也不敢随意参与意见。 但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在元年年底,在王杲的古勒城中。王杲麾下大酋郎忙子到王杲的家里送礼。陪他来的一个为他管理田庄的汉人张伯伦,即将王杲大会诸将,来年开春将要寇边的消息在古勒城中传递了出去。 張伯伦是万历年十月,以边镇破产商人为身份掩护,逃入郎忙子的寨子中的。郎忙子为人凶残而鲁莽,见张伯伦会说些女真话,且送上厚礼——就接纳了他,并让他帮忙管理自家田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六十一章 春来杀气 三月初十的广宁,绕阳河的冰虽然未完全融化,但吹了一冬天的北风早已疲累,用尽气力扑向人脸,带给李如柏的只有些许振奋。 把玩着马缰,李如柏在伴当的簇拥下,骑到总兵府门前方下了马。从侧门入府时,正遇上他的大哥李如松,‘李总兵是老朋友,王杲自取其死,建州不必跟他陪葬,你速去报信,让李总兵做好准备。’” 李成梁听努尔哈赤汉语对答流利,不由起来爱才之念,口中道:“汝祖父和你父亲塔克世和我都是好朋友,今日见了你这半大小子,知道你们家后继有人也。” 李如柏在旁听了心中暗道,又要收干儿子了。 “我来考考你,今日有探马来报,王杲可能选两个地方,一个是破盘山驿;一个是破开花包冲堡,依你之见,他会选择哪个方向呢?” 努尔哈赤并不怯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朗声回道:“回大帅的话,我以为王杲必然选择花包冲堡。” 李成梁听了道:“为啥?” 努尔哈赤道:“一者祖父始终不同意王杲和朝廷对着干,他心知肚明。此刻调我等兵入河套明摆着就是信不着我们家。只能作为疑兵使用。” “二则从盘山驿破边,必要进攻广宁,直捋大帅之虎须,王杲哪有那个胆子,此必为疑兵。” “三则从花包冲堡破边,可冲进沈阳、辽阳膏腴之地,所获必多,故王杲必选这边。” 李成梁听了,哈哈大笑。顾左右道:“好一个少年英雄!”众人也都说努尔哈赤说的甚有道理,努尔哈赤脸上红了红,谦逊了几句。 李如柏心中暗道,我刚才也猜对了,也是这三条,有啥了不起。 父帅你要是问我,我答得比他还好。正腹诽呢,右侧脸颊发热,估计是父帅的两个大眼睛往自己身上射飞刀,赶紧缩缩脖子。 李成梁赏了努尔哈赤十两银子,仍让亲兵把他领到客房休息。 待努尔哈赤出门,李成梁对众将道:“适才我已经派如松去沈阳卫、辽阳卫通知守备加强戒备——这回咱还是老办法,前面的顶住,咱绕道他们后头,看看能不能给一勺烩了!” 众将听了,个个摩拳擦掌。李成梁擎出令箭,给各将都布置了任务,最后给李如柏一只令箭道:“你带一百五十夜不收,从镇靖堡到孤山堡给我搜,发现大股鞑子,立即回报中军!” 李如柏接了令,心说您老人家在这儿等着我呢。这一千多里地,可够我跑的。 最后李成梁动员道:“诸位,杀敌发财的时候到了,这王杲该杀了!否则再过几年,生出獠牙,变成野猪就不好玩了!” 众将会心一笑,异口同声道:“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六十二章 鞑子 万历二年的三月初十,建州兵在盘山驿和花包冲堡同时发动。建州右卫觉昌安统兵马步兵二千,在盘山驿攻击边墙,未果而返。 花包冲堡方向,王杲率本部马步三千五百,土默特部和泰宁部骑兵四千,合兵七千五,打破边墙而入,直冲沈阳卫和辽阳卫各堡寨,准备大肆抢掠。 李如松持总兵李成梁将令,带领骑兵二百在各堡之间驰援指挥。因部署行动较早,各堡寨周边边民均拖家带口入城躲避兵祸,到处都是一片兵荒马乱。李如松四脚朝天,两天功夫跑死两匹马。 王杲将兵分成八个马队劫掠,自己带领本部五百步军和八百马军作为中军,四下里忙乎两天,仅打破了八九个小围子,所获人口财物不多。 来力红带队冲出近百里,仍一无所获。第三天返回中军,跟王杲禀道:“玛法,此次入边,位置消息定是走漏了。平常这时节,汉人都要下田劳作,如何这数百里村落都无人烟?孩儿们没有给养,再下去就要杀马了!” 王杲沉吟道:“除了我们故意让你那汉人管家听到些风声,其他议事人等都是女真——你那管家得到的信儿还是假的,如何会这般?” 来力红在马上吐出一口浓痰,咒骂道:“定是觉昌安家那些阿其那通风报信,否则,不会这般蹊跷!”又恳切道:“玛法,你可别被他家的小婊子蒙了心,他家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觉昌安和王杲之间联姻多年,王杲的女儿嫁给了塔克世,生了努尔哈赤。觉昌安的一个小孙女嫁给了王杲,此时尚未生养。听来力红出言不逊,王杲横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 仔细想了想,王杲又觉得后背冷风嗖嗖,心中直打鼓。对来力红道:“你所料不差的话,按照李成梁的一贯打法,必然堵在我们的后路,此时后路可能已经断了。来人!” 喊过来几个传令兵,吩咐道:“赶紧出去,让各队把人马都收回来!” 到了三月十三日晚间,王杲将人马聚齐。泰宁部歹靑运气超好,在抚安方向找到了四个百姓未逃进城的小围子,老弱尽数杀光,用草绳牵了二百五十多个汉人男女进了大营,皮鞭之下,这些人不敢哭喊,只能低声饮泣。 按照王杲和土默特、泰宁两部约定,这些奴隶建州女真只收三成,其他财物谁抢的归谁。小围子里也没什么财宝,蒙古骑兵身上大包小裹里面都是些铁锅、农具和棉布衣料之类,建州兵也瞧不上眼。 众将进了王杲的营帐,乱纷纷比较各自收获,空着手的占了大多数。王杲示意来力红将消息走漏的情况说了,大家听了,想起李成梁的赫赫威名,都有些害怕。 王杲拍手叫道:“各位,右卫二千马步在河套那边,佯攻盘山,此时如何谁也不知。冲咱们这边看,汉人早有准备,我估摸着后路已经被李成梁断了!” 歹靑和委正听了,两个都是被李成梁打怕了的,连忙道:“阿突罕,咱莫不如撤吧。” 王杲听了冷笑道:“往哪里撤?还从花包冲出去?如不出所料,李成梁必然在后边等着我们!” 因此次王杲大聚兵马,束把亥也跟着来了。他素来有些章程,闻言道:“阿突罕,马过了一冬,都掉膘了,本不该兴兵。此次本就是打着出其不意的主意,若汉人有了准备,必然蚀本——不如我们往前打,汉人步兵移动慢,也跟不上咱们,若能打下一个大寨子,还能抢些给养。” 王杲听了点头道:“这些年我看李成梁的打法就一招,前面步兵借着寨子或结阵顶住,左右骑兵后路包抄,咱们进边已经三天,我估摸着李成梁的骑兵离咱们应该不足百里。此时后退,必然撞入网内,我赞同大汗的意见——咱们都骑马往前打,从虎皮驿穿过去,从长胜堡那边进入河套,给他来个对穿!” 计议定了,王杲向前后四方派出侦骑。众人吃了些肉干,草草睡了一觉。 次日清晨,天公作美,居然下起了丝丝春雨,众人大喜,纷纷道:长生天(萨满)保佑,汉人的火器无用了也! 带着双马、三马的骑兵让出马给步军骑上,抢来的奴隶尽数杀了,大队向前奔袭。一路上侦骑四出,探查周边动向。 王杲大队走了一个半时辰,李如柏带着十来个骑兵从山间小路出来,正看见他们留下的营盘痕迹。 他身着甲衣,甲衣外披了件蓑衣,冻得瑟瑟发抖,身边的骑兵这几天在各堡之间穿梭,又冷又累,个个脸色发青。 李如柏见满地屎尿腥膻,还有些被杀的病马躺了一地,心中一跳,知道摸着了王杲本队。连忙走近观察,见营盘西北角,百多汉人男女死在地上,身上都是刀伤、箭伤,尸体上却一只箭也没有,正是蒙古人的杀俘方式。 李如柏吩咐道:“看看还有活的没有——”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声,尸体堆里坐起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李如柏身边家丁连忙拔出腰刀,走近了将那女人扶了起来,带到李如柏身边。 李如柏见那女子身上穿着破旧的夹袄,露出已经板结的棉花。行动之间隐见身形矫健,不像受伤的样子,岁数应该也不大,但蓬头垢面,脸上沾了血,看不出原来相貌如何。 待走到跟前,那女子哭着磕头。李如柏问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回道:“将军,俺叫二丫,姓赵。是赵屯的赵木匠家的,呜呜——听说鞑子要来,大伙儿都跑在李家围子里躲兵,前天鞑子破了围子,呜呜——,全家就剩俺一个。”说完,又大哭,那眼泪直滚在李如柏心头。 李如柏静静心神,问道:“你如何没被杀?” 那女子见问,又扭捏起来,吞吞吐吐道:“俺,俺躲在菜窖里,被一个小鞑子抓了,他——他占了俺身子,鞑子兵走时,他让俺脸上抹了血装死,又用刀在俺棉袄边上捅了两刀。”说完,抬起双臂,腋下衣袄上果然有两个窟窿。 李如柏吐出一口气,问道:“鞑子兵往哪里走了,你可看见了?” 那女子指了指西边,回道:“当时没敢动,听人喊马嘶的,是往西边去了。”李如柏一挥手,有个骑兵上马,往西边去了。 一会儿功夫,那家丁回来,禀告道:“二爷,大队痕迹是往西边去了,瞒不了人。” 李如柏闻言喜道:“父帅所料不错,这王杲必然要从辽阳边上穿过去,哈,能过了辽阳,算他们本事!” 又问那女子道:“鞑子兵走了,你如何不跑?还呆在此做什么?” 二丫向后指了指,回道:“俺爹、俺哥都死在这里,俺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适才用木棍刨坑,想埋了他们,听到人声,才又躲进死人堆,听将军说汉话,才敢出声。” 李如柏听了,险些掉下眼泪,安排一个骑兵道:“你把她带到铁岭,等打完仗,让大哥安置她——草他妈的,狗鞑子,这次小爷饶不了他们!” 又安排了两个骑兵到李成梁处报信后,李如柏一挥手,道:“剩下都上马,跟着鞑子大队,看他们往哪里跑!”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六十三章 阻滞 万历二年的三月十九,王杲率军从已经变得绿意盎然的群山中钻出,猛攻甜水站堡。四百多明军虽经殊死抵抗,但在断炊一天,已经发了疯的两虏联军攻击之下,三个时辰后堡墙告破,全堡军民一千二百多人尽数被屠。 甜水站堡的殊死抵抗以及随后的劫掠,大大迟缓了王杲的行进速度。三月二十二,紧随其后的明军主力离王杲已经不足二十里,双方斥候开始互相绞杀。 鞑虏此时已经深入明境,虽然在选择这条路时对此境遇有所预料,但绞索真的缠在脖子上时,王杲还是要发疯。他不停的思考,李成梁是否反过来利用了他对辽东军战法的预判,来引他入彀。 事实证明,从辽阳卫横穿而过是一个足以让他全军覆没的巨大错误。待王杲整理大军,北上进入辽阳卫后,天刚亮就前出的斥候一个多时辰竟没有一个返回,常年打仗的王杲心知,该来的终于来了。 此时大军在的一小片原野之上行军,前方西北是尾明山,东南方为五顶山,周边都是丘陵,不利于骑兵展开。田野中一条官道通向虎皮驿。王杲要想执行穿越辽阳,自西边墙进入河套的计划,必须快速通过这三十五里的官道——明军还能给他机会吗?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终于有斥候浑身浴血返回,并报:“玛法,前面的十里的官道让官军步兵堵住了,设了一排拒马,人数能有三千人。” 一众鞑虏听了,哈哈笑言,三千步军能挡住我七千马队几时?可一冲而过!王杲听了喝道:“此时只要被阻两三个时辰,李成梁大军就能从后面兜上来,到时候怎么办?” 又问斥候道,官道边上野地如何?能跑马否?那斥候吐了一口血,方回道:“玛法,明军引了河水,将周边田地不知道泡了几天,现在满地泥泞,马进去了也跑不起来。”众虏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 王杲定定神,动员道:“诸位,此时不得不拼命了。前面有步军挡住去路,冲过去就活,冲不过去,就全军覆没!我建州兵前锋,土默特、泰宁随后,咱们必须杀过去!” 众虏听了,都没有二话,各自整理马队。骑兵通通下马步行,节省马力。众军边走边从干粮袋子里拿出抢来的豆子,抓紧时间喂马。自己嘴里也嚼着干粮喝点水,并整理兵器。 步行走了能有半个时辰,前锋见官道边上的田地湿漉漉的,心知即将抵达明军阻击地。沿着官道转过了一个丛生矮树的低矮丘陵,大军停下脚步——三里地外明军在官道和两边田地里列出前后三个军阵,挡住去路。 此时王杲在马上回望,见大军后方远处隐见烟尘,猜是李成梁大军即将抵达战场。他拔出腰刀,向前一指道:“没时间了,冲!”边上亲兵拿出牛角,呜呜吹响,天地之间一下子布满肃杀之气。 因官道展不开大军,大部分骑兵只能骑马站在野地里整队。第一个波次六排横队,每队五十多个骑兵,共三百多骑兵用力一夹马腹,手持弓箭向前冲锋。 对面的第二个方阵中,李如松骑在马上,身边一个锦衣百户和一堆亲兵围绕。见鞑虏骑兵开始冲锋,他沉着命令道:“将我的将旗移到前阵!”说完,催马前行,进入第一个方阵后方。 哪里用上几个呼吸,三里地外骑兵转瞬即到,鞑虏冲到阵前一百五十步时,第一排骑兵半数竟马失前蹄,惨嘶声中摔的人仰马翻,原来明军在路上挖了好多陷马坑。 辽东军挖的陷马坑特别阴损,并不是长数尺且宽、深的大型陷马坑,而是海碗大小,深不及半尺的小洞。在拒马前方挖的密密麻麻,用树枝草叶遮盖,再撒上土,看上去和正常地面一样,但倒霉的马儿一脚踏中,前腿必折,马上骑兵高飞落地,一摔即使不死,也摔去大半条命。 官道宽不过三丈,鞑虏骑兵冲起来后,因官道马跑得快,路边野地的马跑得慢,自然而然形成锥形阵势。此时这锥形突击阵型的尖儿已经人仰马翻,整个攻势为之一缓。站在前排的明军见了,跟着小鼓声砰砰猛跳的心脏随之和缓下来。 听中军一声大鼓响,前排明军将抗在肩上长达一丈多的长矛尾端抵住地面,前段斜放在拒马之上,步兵方阵前面立即如同豪猪一般,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长矛丛林。王杲远远望见,头皮一阵发麻。 建州兵并不利用马匹冲力往方阵上撞,仍是用骑射战法:接近方阵五十步时,一起横向拨马,同时向步兵洒出一阵箭雨。 没想到明军竟未用擅长的火器,而是听中军一声喇叭响,前排步兵后面的弓箭手也向骑兵抛射出一波箭雨,同时全体步兵举起小圆盾,挡着方阵斜上方。 这阵法建州兵从未在辽东军上看见过。此前两军交战,明军步兵和鞑虏骑兵野战的时候极少,两军之间至少有个寨墙或车阵,明军躲在寨墙或车阵后面施放火器,才是常见的打法。 没想到此次遇到的明军步兵虽未设车阵,仅利用长矛和弓箭,防守反击居然也打得有板有眼,和骑**强的建州兵斗的旗鼓相当。 双方在阵前你来我往,地面上插满了箭支。鞑虏骑兵能够移动,明军步兵盾牌拿的稳,对射双方伤亡比逐渐达到了二比一,即两个明军换鞑虏骑兵一个。 但明军在方阵之中,中箭受伤后很快有人补位,伤员马上能撤到后阵处理伤势。在马上的骑兵却没这般好事,只能俯身趴在马上撤出战场,有马匹中箭的,更是乱冲乱撞,将冲锋阵型搅得乱糟糟。 王杲这边调兵遣将,冲了三波,见方阵阵脚并未松动,心中逐渐急躁。若给他两三个时辰,在明军人数少的情况下,他用骑射慢慢的耗,损失不大即可破阵,但此时时间紧迫,却容不得慢慢料理了。 到后队侦查的亲兵返回中军,低声禀报道:“玛法,后面大军骑兵离我们已不足五里,转瞬即到。” 王杲知道生死在此一举,亲自拿起牛角,用力吹动。又挥动弯刀指挥道:“不骑射,冲阵!” 前排建州骑兵接令,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如同野兽低吼。将马匹额头上的眼罩放下,蒙着马眼冲起高速,斜着撞向架满长矛的拒马。 待马匹和人即将撞上矛尖,马上鞑虏全力扭动身体,希望能够钻进矛阵的缝隙之中,此时用身体压住长矛的明军,也抽出三眼铳,点着火绳对着冲上来的骑兵打放。 一匹战马连人近千斤,加上冲起来的高速,尽管前排拒马桩子深埋土中,但被骑兵撞了几十次次,多处近乎散架。 此际双方都红了眼,阵线之间,血肉横飞,哭爹叫妈之痛呼,草爹草妈之喝骂,伴着火器鸣放的巨响和金鼓号角之声,震撼人心。 付出百多名骑兵战死代价,明军第一排方阵前拒马和矛阵终于破开几个口子。王杲见自己的敢死队近乎全部战死,疼的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肉棱子鼓起老高。 速把亥没想到自己好好的蒙古小汗,居然会陷入死地,此时也顾不得保存实力,指挥土默特部骑兵从缺口中进入,要把明军杀散。 此时前阵接敌的,都是李家家丁精兵,虽然见前阵出现缺口,但并未慌乱,听军中号令时,第二排第三排的长矛手向前猛冲几步,全力以赴保持阵列完整,被他们护在后方的仍不断放箭和打放三眼铳。 王杲见对方第一个方阵的步兵越打越薄,但仍未崩溃,同时第二方阵的士兵开始在自己前方固定拒马,心中冰凉一片,知道上了对面将领的恶当。 王杲初见对方三千军阵时,对方仅有一排拒马长矛,并无常见的车阵,给了他一种此阵可破的感觉。 待进攻开始,马军被陷马坑坑了一波的时候,他就有不好的预感:这明军有时间挖坑,没时间摆车阵? 但当时他还心存侥幸,以为明军没带战车,这也不是不可能。等骑射开始时,明军居然不打火器,让王杲侥幸心理又大了一分,莫非他们火器也没带? 结果骑射完了,明军使出长矛阵;矛阵即将破了,熟悉的三眼铳也出现了;第一方阵即将打散,第二方阵拒马又摆上了,你他妈的打仗把拒马藏在旗子后面是几个意思?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六十四章 表格 此际明军阻滞拖延之计已经大白,鞑虏众首领都看明白了。个个都有些慌神,看向王杲,等他拿主意:咱是在这里继续死磕呢?还是从大田里绕道跑啊? 速把亥手下大将满图都海见建州兵久攻无功,心下按捺不住,虎吼一声,持马槊直取明军方阵。 他的身上披着鞑虏少有的铁甲,不怕一般弓箭。待冲到近前,马槊从下往上斜着一抡,即荡开前排几只长矛,仗着马快,猛地从缺口中冲了进去。 见一员猛将冲进步兵方阵,鞑虏士气大振,纷纷大喊着给他助威。满图都海马槊一摆,两三个明军惨呼倒地,他虎吼一声要扩大战果时,却听得“趴勾”一声响,自己胸前像被大铁锤击中一般,鲜血直溅了出去。 满图都海满脸茫然,抬头望时,却见对方主将身边的百户正拿着一根铁条要清理手中的鸟铳。此际双方距离超过百步,自己身穿铁甲,居然仍被一击而中。满图都海张大嘴想再吼一声,却只吐出了一口血沫子,扑通一声栽于马下。 那百户清理完枪膛,从腰里拿出一个纸壳圆筒,拿牙咬开,先把里面的火药倒进枪管,拿通条捣实,随后放入铅子,又用通条压实。最后小心翼翼的将纸壳中剩下的火药倒入发火池,盖上盖儿,这才把枪仍挂在马鞍边的挂钩上。 他忙乎完了,却见身边的李如松也不指挥了,眼睛直勾勾的瞅着自己。那百户挠挠头,笑道:“这是年前在京里练了几百发,才有如此准头——李游击你怎么了?” 李如松擦掉自己流出的口水,强笑道:“这玩意百步之外可毙猛将!我辈武人,以后纵能练得百人敌,又有何用处?” 那百户摆手道:“这东西贵不可言且极少,在下手中这一支,因为要上战场蓟辽分部才配发给我,大军哪能配备?” 李如松道:“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刚出来才贵,等上几——”话未说完,突然喊道:“鞑子退了,他们要跑!” 满图都海的毙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王杲等见短时间内攻破步兵方阵已经不可能,甚至今天能不能攻破都无法确定,而李成梁大军即将到来,却不敢再等。 简单计议几句,鞑虏扔下满地伤兵、尸体,分为三股,冲进了泥泞的田野,准备绕开步兵,分头逃窜。 李如松见鞑虏军心已散,松了口气。命令道:“快放烟火!”早就准备好的亲兵将火折子往引线上一凑,那纸壳烟花喷出子药直冲云霄,在空中炸响。 战场两面丘陵侧后方,立即有烟花回应。随后马蹄隆隆作响,早已到达战场的明军骑兵主力自丘陵直冲而下,兜住了要逃跑的三股马队。 若在平时,鞑虏骑兵必然要与明军骑兵周旋一二,可此际作战多时无功,心气和体力都是低点,士气已堕。见明军大队兜住,竟不敢直面对冲,或左或右拨马,仍要逃走。 骑兵对战,若直面对冲,主要拼骑兵武艺、马术和兵甲。但一方横走,将队伍肚腹露了出来,却是找死无疑。明军各队骑兵,基本都如尖刀般直插鞑虏横队,一冲之下,每队都击落数百鞑虏落马。 李如松在步军军阵中见了,知道大局已定。连忙指挥部队打扫战场,收集首级。又对身边百户道:“王百户击毙猛将,震慑敌胆,促其溃败,当为此战首功。” 王百户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闻言笑眯眯的道:“少将军不必给俺往兵部报功,只要给一张加盖印章,嗯不拘哪一级,当然越高越好的证明文书让我带回去即可。”李如松听了,对京师派来的锦衣卫王百户好奇之心又重了一层。 见各处都在收人头,李如松也放松下来。笑着问道:“王百户这功劳,在锦衣卫中最少也升副千户了吧?” 那王百户仍笑眯眯道:“咱与你们不一样,并不以首级记功。我等记功方法是按任务计:若上级让你取一只古勒城的苍蝇腿,你却把王杲的首级带回去,也算不得你的功劳,搞不好还有罪过。像今天这般击毙满图都海的,最多能领些赏钱。” 李如松听了,心里大概有数。笑着问道:“击毙满图都海之功若换成赏钱,能领多少——若不便告诉我,王百户可不说。” 王百户听了微笑道:“这有什么瞒的,我还要麻烦李游击呢,击毙满图都海,我估摸着能得七百两。”说完从怀里掏出两张纸,递给李如松道:“麻烦李游击给填一下,签个名。” 李如松看时,见表格上抬头印着:“锦衣卫驻蓟辽工作组成员王立海(百户)工作情况反馈表”。底下一个方框表格。只这张表格,就把李如松看的呆住。 表格第一列是序号,为苏州码子,李如松都认识。第二列的内容就让他无语,只见第一行写着:该员到你处报道(离开)日期;第二行该员是否参与军事行动;第三行该员是否就作战指挥发言;第四行该员是否接受你处宴请;第五行该员是否收受礼物、礼金;第六行该员是否脱离部队单独行动等等二十多条。 李如松翻过一面,见背面密密麻麻的竟然也印了表格,问题也有二十多条,其中一条甚至写着:“据你所知,该员是否与你处异性(含同性)发生苟且关系。” 所有内容都是制式印刷,底下印着:“锦衣卫总部印制”字样,表格上只有王立海名字位置原为空格,被他此前填好,另外还填上了第一行的到达和离开日期。 李如松翻来覆去看着这表格,心里一口槽想吐却吐不出来,看向王百户的目光中不由的有了同情之意。 王百户笑眯眯道:“还请李游击如实填写。”李如松指着第三行道:“这里如何填?填是对你好还是填否对你好?” 王百户听了,收了笑容,问李如松道:“在下可曾就作战指挥说过话?”见李如松正色摇头,他又放松道:“还请李游击如实填写。” 李如松性子虽然沉稳,但毕竟年轻。初次见了此表格,没觉得有什么用处,就豪气道:“我回头签个名字罢了,里面具体你自己填,咋样对你好你咋填。” 王百户又笑眯眯道:“李游击厚道人,咱也不能不提醒一下,我到了你处所见所闻包括此次作战详情,我都要如实上报——回头若有不便之处,你可一点抓手都没有了。” 李如松听了,心中一凛。判断不出他是要索贿还是有别的目的,脸上阴晴不定。 王百户往军阵中泛泛一指,解释道:“我这话没有别的意思,总部也没让我瞒着,锦衣卫在总兵府还有坐探——我也不知是谁,有几个。” “他们也要就此战情况以及我的表现向上报告,若出现报告不符,蓟辽分部会派员稽查,与事实不符的报告者,家法处置。” 说了这些,王立海叹口气道:“李游击请看,这两张表格一模一样,都要你亲自填,其中一份你自己要留着备查。此为上下相制,侧方暗查之法。” “设计这法子的王同知,把人心都往最险恶的地方去想——说实话,我在锦衣卫干了快十五年,现在都觉得此前日子全他妈的白过了!” 李如松听了,虽然打了个大胜仗,却毛骨悚然。口中吃吃道:“如此监察,这天下还有谁能起反心?” 王立海听了冷笑一声道:“反?再监察几年,锦衣卫能把地方官小妾的脚多大都量出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六十五章 报捷 万历二年三月二十三日,辽东总兵李成梁率领马军一万六,步军三万五千,共五万多人在辽阳部署了一个方圆十余里的大口袋,打了一个大歼灭战。 此役斩杀土默特部首领束把亥、泰宁部歹靑及两部将领共十一员名,击毙来力红等王杲手下战将五员名,生擒泰宁部首领委正,鞑虏联军七千五百余人中被当场斩杀取首级者六千零三,俘虏六百二十。 唯一遗憾的是,未在战场找到王杲的尸首,不知是逃出去了还是死在乱军之中。 获此数十年未有之大捷,李成梁欣喜如狂,当即拟露布报捷,却被长子李如松极力劝阻。 是夜,在辽阳卫所大营,李成梁大会诸将,开怀畅饮,辽东军上下也一片喜气洋洋。李总兵大醉后赋诗一首:“杀尽妖氛净纛头,为报辽阳已献酋,酬答君恩空绝漠,将军马上取封侯。”众人听了纷纷称赏,并恭贺李成梁以此功必获世券。 次日清晨,大醉之后的李成梁酒醒,却被儿子李如松把志得意满之情打消大半。当时李如松屏退左右,恳切劝谏道:“父帅,此役辽东军不可居全功,甚至不能居大功!” 李成梁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你说说看。” 李如松道:“父帅,报捷时,首功应归于今上。此前我部与东、北两虏交战,从未如此役般获得准确情报。锦衣卫将鞑虏破边时间、地点、人数都告知辽东,我们才有从容部署的机会。今日之锦衣卫,是皇上一手提点的,以前哪有这般能为?此为其一。” “其二,皇上让刘守有带来长信和密旨,授予父帅战役指挥全权,并明令蓟辽总督不得干涉。信中指示了‘诱敌深入’、‘坚壁清野’、‘口袋歼敌’之方略,虽然皇上言辞谦冲,说一切以父帅临机决断为准,但授予父帅可弃民、弃堡甚至弃城而不加罪的特权,我们才敢引而不发,将他们诱入了口袋。放在以前,仅甜水站堡一千二百军民被杀,咱这泼天大的功劳也要折进去一半!” “其三,父帅在辽东掌兵近八年,我李家子弟和父帅义子亲信上下盘结,中枢岂不忌讳?皇上虽然嘴上不说,但哪一天心里长了刺儿,可再就拔不出来了!” “其四,皇上年岁不大,必有少年心性。此役他运筹帷幄,庙算无双,战役发展一一如他所料,若父帅报捷时不能大彰其能,儿子恐父帅明着虽获赏,其实种祸。” “其五,辽镇立此数十年未有之大功,谁也抹杀不了。此时谦虚冲和更胜自得意骄,以父帅之明,必然见此,儿子不赘言。” “其六,皇上去年冬天将‘空心方阵’之阵图发往九边,让各边步军习练,称其为克制骑兵之阵法。皇上虽说是建议,但父帅当时就差当众说皇帝不懂军事,异想天开!今日孩儿用实心方阵阻击敌骑,方发现一旦有猛将突入,阵脚必乱。” “而空心方阵却无此弊端,若能练成,还真可能是步军克制骑兵之良法。而我军未习阵图,锦衣卫焉能不报?父帅,这些都为隐忧也——此前我们家并未重视锦衣卫,如今看来,辽镇上下,不知多少坐探在此?” 见李成梁脸上露出紧张之色,李如松又开解父亲道:“皇上把大用锦衣卫之事摆在明面,对大臣、总兵之家设有坐探,竟毫无隐瞒之意。初看似不信任我等,但深思一层,此更是皇上欲保全功臣的手段,父帅不可不查。”又把和王立海之间的对话学给李成梁听了。 李成梁略一思考,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点头表示赞成。 李如松六条一一摆出,有理有据。李成梁认真听了,满眼都是欣赏。他轻轻拍了拍长子的肩头道:“吾儿见地深,为父不及你!汝真是吾家之千里驹也!” 这些话李如松想了一夜,见父亲听了进去,心中大慰。 昨日他和王立海一番交流,才警觉如今之锦衣卫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深入到辽镇血脉骨髓,以后做官为将,真的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 此番大捷之后,若李家得意忘形,必然祸根深重而不自知。因此思前想后,劝住了李成梁没有发出露布捷报。 李成梁沉思了一会儿,问儿子道:“以你之见,朝廷此番能给个什么样的封赏?” 李如松昨夜已全盘想透,笑道:“父帅,儿子以为若父帅在奏章中诚心谦退,厚赏的面儿很大。可惜没有找到王杲,否则四个酋首,一战斩之,伯爵之位十拿九稳!” 李成梁听了点点头,呵呵笑道:“若王杲死在乱军之中,尸首迟早能找到;若他跑了,哼哼,除非他隐姓埋名做个孤身猎户,只要露头,不拘哪家建州部落,必然绑来求赏!” 见李如松面露不信之色,李成梁笑道:“你不信?等着瞧。——此战过后,辽东虏患会消停好多年,日后辽镇如何发展?” 李成梁幼年家贫,四十岁才以生员身份进京承袭了军职,因此对官位看的极重。以此时辽镇实力,王杲根本不可能做大,但几年来李成梁有意无意的,存了些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养虏自重念头,才让王杲成了些气候。 此番在皇帝筹划下,他卖了大力气,故一战成其大功。但得胜之后,心中又有些担心辽镇地位下降——此问非父子之间绝对问不出来。 李如松沉吟道:“儿子看皇上虽然年轻,但此番军略运筹,已露雄主之相。若天能假年,日后我武家大展宏图的日子在后头,父亲不必担忧。” 李成梁想起皇帝给他信中所述军略,虽然只有要旨并无细节,但正因如此才显得雄才伟略,后生可畏。他点头称是道:“天佑皇明,出此雄主,为父年老,以后李家,要靠你了!” 李成梁此际四十九虚岁,已经做了爷爷。他此时可万万想不到自己能享年九十岁,因此才这般说。 李如松闻言,促狭笑道:“父帅年富力强,仍能力挽强弓,夜御多女——哪里能称个‘老’字?” 李成梁见儿子居然拿他的荒唐事开玩笑,想板着脸又板不住,笑骂一声道:“孽畜,拿你老父开玩笑,书读到狗肚子里了?”说完,掌不住咧开嘴哈哈大笑。 ...... 三月二十六,辽东总兵的露布飞捷到达京师,官民为之轰动。次日,蓟辽总督的报捷奏章和锦衣卫的详细奏报都到了,兵部、内阁将三份奏报一比对,落实了“辽阳大捷”并非虚报。 在原时空,李成梁先是在五味子堡打了王杲一个埋伏,斩首二百余级。次年击破古勒城,斩首一千八百,万历皇帝即祭告了太庙,自上而下大赏辽东。 在本时空,辽东虽然付出了天水站堡等数千军民的代价,但以优势兵力打了一个大歼灭战,一战杀了两个蒙酋,俘虏了一个。阵斩六千多鞑虏,俘虏六百多。辽东多年虏患,一朝解了大半。战果之大,为戚继光抗倭以后多年未有。 众臣贺表雪片似飞入内阁暂且不表,朱翊钧放下了一个月来一直提着的心,先去祭告太庙,给列祖列宗报个喜讯。两宫太后听闻捷报,把朱翊钧、张居正、李成梁夸了又夸,李太后在心底给朱翊钧大写一个‘服’字,连着好几天满面春风。 战果确定当日,朱翊钧即召集内阁和兵部、礼部、吏部主要大员,讨论对辽镇的封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六十六章 暗化 三月底的北京城,最是暖风和煦的时候。 武英殿透明的大玻璃窗将阳光反射到宫墙之上,映着紫禁城到处明晃晃。不常来此开会的几个大臣心里也暖洋洋的——不知什么时候,这紫禁城内阴冷、肃杀的气氛渐渐消退,有很多改变发生在他们未觉之间。 此际的武英殿内,已经完成新装修。原来阴森空旷的大殿,内部都用木制镶玻璃门隔出些独立房间。地上金砖也被泛着油光的红柚木地板取代。 从大殿左侧门进入,先是过道,一路都是厚重精美的地毯,沿着过道向右绕过,面前和右侧各一个宽约五尺的走廊。右侧走廊中间的房门上,横着挂出着一个“第一会议室”的牌子。牌子下方,站着一个弓着腰的小内监,指示众臣从此门进入。 进了会议室,房间中央仍铺着大地毯,地毯上南北向摆着两头半圆,约两丈长的长桌。当时得令的鲜花插出来长条大桌花摆在桌子正中间,令房间内充斥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初次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懵头懵脑,躬身对本部尚书陆树声低声问道:“这啥时候改的?” 陆树声眯着眼,低声回答道:“上个月动的工。改完后我也第一次来。” 王希烈见长桌对着房门那头椭圆边,地板上做出一个三阶台阶的平台,御座、龙案高出平地一尺置于其上,左右有束起来的赭黄纱帷。除此之外,房间内竟没有其他礼器装饰。御座对面那头,是八扇写着草书的高屏风,挡着武英殿正门。 围着桌子放着两圈圈扶手椅,椅子上还贴心的放着软垫。前排每把椅子对着的桌面,放着一个茶杯,并有一套笔墨纸砚。 王希烈四下张望,见整个房间疏疏朗朗,以前宫殿内的雕梁画栋,福禄寿喜相杂的装饰统统不见。习惯了在阴暗宫殿内参加朝会的礼部左侍郎,被这简洁、明亮的会议室冲个愣怔,心里翻江倒海,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低声问陆树声道:“这里面开会,是个什么礼制?”陆树声仍眯着眼,低声道:“皇上仍是南面而坐,应该和平时没啥区别吧?”说的自己都没啥底气。 他们正说着呢,张居正、吕调阳、王国光带着两个中书推门而入,见大伙都站在房间内,张居正道:“都入座吧,皇上等一会儿到,让我们先议。” 说完,张居正走到御座下,在长桌左上首的第一把椅子上先坐了。司礼监张宏坐在他对面。吕调阳、陈矩跟着分列左右相对而坐。张鲸和两个司礼监秉笔依次挨着陈矩坐下。 陆树声见廷推新进内阁的王国光挨着吕调阳坐下,也找到自己位置,挨着王国光坐,吏部尚书王瀚、新晋户部尚书陈瓒、兵部尚书谭纶跟着依次坐下。 王希烈又有些懵圈,不知自己坐在那里好,跟着这些尚书坐前排吧?好像没资格平起平坐,坐在自家尚书后头吧,像个跟班似的,又不大体面。 正犹豫着呢,户部左侍郎郭朝宾先去谭纶边上坐下,却特意隔着两张椅子。 王希烈这才定了神,到他两个中间挨着谭纶坐了。就这一会儿功夫,这老哥心里面转了无数念头,额头上都出汗了。 张居正见众人坐好,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示意大家也一起喝点水。 随后他放下茶杯,清清嗓子道:“辽东捷报已确认,大伙儿先议议,这封赏是个什么章程。谁先说?”说完,眼睛扫了在座的一圈。 兵部尚书谭纶接话道:“我先说说李成梁,按国朝体制,阵斩敌酋的,应有封爵之赏。虽说这次杀的不是什么大汗,成色差了点,但一次杀了两个,还抓了一个可以献俘阙下,此为大功也。我以为李成梁可以封个不世袭的伯爵。” 他一边说,坐在后排角落里面的内阁中书一边奋笔疾书,将他的话记下。 谭纶清清嗓子又道:“李成梁的封赏定了,其他的都好办,按功劳依次封赏就完了,当兵的受伤的加赏,死掉的抚恤,都有现成例子。” 众臣都知道今天议题主要是围绕着李成梁的封赏展开,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上头。王希烈平常对爵赏之事非常在意,此时却看着桌子中间铺放的鲜花,神游天外,也不知想些什么。 吏部尚书王瀚待谭纶说完,跟着说道:“李成梁隆庆元年开始为副总兵,隆庆四年时为总兵。隆庆五年,在卓山斩杀土蛮部长二人,斩首五百八十级,得了世袭千户。去年先后在铁岭和辽河套击退土蛮和兀鲁斯罕,斩首也不少。可说是无岁不战,每战必克。兵部已给他记了大功两次,朝廷尚未封赏。此次借了大捷的机会,封伯爵非为滥赏。” 户部尚书陈瓒见张居正的马仔都要给李成梁封爵,也清清嗓子道:“今日有言官说,李成梁纵虏入边,致有甜水站堡之失,一千二百军民惨遭屠戮。虽然最后大捷,但功是功、过是过,若朝廷许了伯爵,恐各边总兵纷起仿效李成梁之战法,致边境生民于倒悬——这倒是不可不虑的。” 谭纶听了,面现怒色,道:“千日防贼本就难于登天!边墙不是铜墙铁壁,破边之事历来难免,若以边民被虏、杀而掩边将之功,将来谁给国家出力?陈尚书此言差矣!” 礼部尚书陆树声听了道:“朝廷恩爵,不可滥赏。世宗时戚继光平倭,其功岂在今日李成梁之下?也没得了爵位。日后中国强盛,平定边事过程中,束把亥之类数以百计,到时候都以今日之例子封爵,朝廷要封多少?” 礼部、户部两尚书反对封爵,兵部、吏部两尚书赞成,先在会上吵起来,对面内廷几位大珰站在干岸上看热闹。张鲸比较促狭,一会儿说“陆尚书说得对”,一会儿又说“王尚书有道理”,在那里撺掇搓火。 吕调阳听了一会儿,见他们渐渐歪了楼,把过去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开始说,就敲敲桌子道:“都消消火,不必再说了,暂且记下分歧,等一会儿请圣裁。” 东阁大学士王国光建言道:“何不看看李成梁自己在奏章中如何说?其有无恃功而骄之意?若有,朝廷要给他点警告,并给他留下些进步的余地;若无,朝廷不能寒了功臣猛将之心。” 听他这样说,内阁中书将李成梁奏章抄本分发给与会众人。内阁和内廷张宏、陈矩都看过了,此时都静坐等着。其他人看李成梁之奏章,其中将功劳全部推给皇帝之运筹帷幄,将士勇猛无前,自己一点功劳也没占。 奏章中有言道:“以皇上之筹划,此战无论谁来,只要将了敢战之兵,大功翻掌轻取。成梁唯皇上一牵线之偶也,实不敢居毫末之功。”礼部、户部两尚书见了,都被这无耻吹捧惊得说不话来。 王希烈此时已经回过神,看完奏章怒道:“此巧言媚上之辈!且奏章之中,有鼓吹皇上居九重而指挥万里之意,此欲亡社稷之佞臣之言!君等不见故宋阵图之事乎?”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六十七章 抚赏 陆树声听王希烈如此说,恨不得给他一个嘴巴子。朝中重臣都知,去年冬天,皇帝派锦衣卫给九边总兵送信,附上数张阵图,号称练成能以步兵挡住骑兵。 当时有不少想劝谏的臣子,转念又把此事当笑话看了,以为皇帝少年心性,有好武之心也正常。因此统共三五个奏章劝谏此事,朱翊钧留中不发,也未在朝廷引起什么波澜。 群臣之间谈起此事,除了少数几个知兵的,都说总算看到皇上孩子气的一面。此时王希烈提阵图之事,还把它给升到亡国的层级,简直是代表礼部打皇帝的脸。 果然对面的张鲸听了叫道:“王希烈大胆胡言!御马监实操练***发明的阵图,演习了确实能克制骑兵冲锋!” 王希烈听了,未加思索呛声道:“演习?演戏吧!”陆树声听他踩进张鲸的陷阱,恨不得掐死他。 果然陈矩也说话了:“今年在蓟镇外围,已经有了皇上发明方阵克制骑兵的具体例子,兵部已经核实过了!汝此言何意,是皇上发了阵图就要亡社稷的意思吗?” 王希烈已经嘲弄了御马监演练阵图事,此时若再说个是字,今天这身官衣就要被内廷给扒了去。 张居正重重咳嗽一声,对陈矩道:“陈厂督,王侍郎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宋代阵图之害,史书难述,与皇上发明的空心方阵无关。还请就事论事,勿要牵连附会。” 陆树声在旁边猛然间发现此类会议和朝会的不同之处——朝会时尚书在场,侍郎代表不了也没机会代表本部,事关各部的事儿皇帝直接问尚书了。 各部侍郎要想发言,除非尚书不在时才能发挥一下,且不能偏离本部门尚书的政治立场太多,否则这部务混乱,遭罪的还是侍郎这些干活的。 朝会上就某件事争论——例如大礼议或开海之议,那时候多数用奏章,反映个人政治立场,皇帝也怪不到尚书头上。 但这种面对面讨论会,若讨论的事儿和部务无关,有个性的侍郎可随意说话,还是站在自身政治立场上的随意发言!等一会儿皇帝出来了,一看会议记录——皇帝哪里知道这王希烈属于哪部分的?只会以为他是礼部陆树声的人! 陆树声越想越觉得委屈,以前觉得王希烈这个老家伙虽然倔了些,但部务精熟,水平很高,对自己还算维护。没想到今天在这个场合大放厥词,如果让皇帝觉得自己礼部私下里是这样看待皇帝的,老陆我跟谁说理去? 但回过头想,这种会议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国朝历代皇帝没几个勤政的,否则也不会搞个平台召对还要祭告祖先。 皇帝这种开小会的方式,极大的推动了朝廷决策速度。而且什么事情就怕沟通不畅,想得多。这会上群臣当面锣、对面鼓的一敲,某事的前后左右,优势弊端都暴露无遗,当政的也好拍板。 此时若回到过去那种在朝会上大议于群臣,光是御史科道那帮子搅混水的,就能让任何事儿都拖上一年半载,陆树声想想就不寒而栗。 张居正打断了王希烈和内廷的争吵,刚要发言做个总结,忽听内监报名道:“陛下驾到!” 张居正等众臣连忙站起,从椅子边退后两步,在空地上伏身跪下。王希烈松了口气,也跟着在谭纶后面,对着御座跪了。 等了一会儿,听见御座后面的门开了,靴子声响,皇帝在台阶上站定。 内监赞道:“行礼!”张居正等齐声山呼万岁。听皇帝道:“平身。”又谢恩都站起身。 朱翊钧今天换了轻便的丝绸红底白领金丝衮龙袍,见众臣平身了,他才在御座上坐下。群臣抬头时偷观君颜,见他唇红脸白,下巴有些瘦削,双目炯炯有神。和一年前相比,气质更加高华自信,帝王之姿渐展。 朱翊钧道:“赐座。”张居正等躬身谢恩,又回到椅子上坐了。王希烈眼圈突然一红,低声哭了出来。 陆树声实在忍不住了,喝道:“王希烈,何故失仪君前?!” 王希烈回身叩拜于地,低声道:“宋元以降,臣子获此‘三公坐论’殊恩已久不见于中华也。本朝祖制参酌宋典,皇太子才有绣蟠缡云花的墩子坐;一品赤墩,止云花;二品以下三品以上,具蒲墩,无饰。文官三品、武将四品以下,就算是耆老古稀也只能站着。” “皇上登基以来,以国士待我等,赐座何止一次两次。今日更加恩灯挂椅,且怕臣等腿凉,还放了绣云花的垫子。臣感激天恩,不能胜言,才落泪君前。” 众臣听了,无不绝倒。个个心中暗道:“你适才说李成梁奏章尽是些佞幸之言,你这马屁拍的不比李成梁差!还说什么不能胜言,老嘴巴巴的可是条理清楚,不仅展示了你熟悉礼制,还表了忠心!”对面的张鲸更是心中敬服,恨不能竖起大拇指说声“高!实在是高!” 朱翊钧果然“龙颜大悦”,呵呵笑道:“吾以国士待你等,望你们忠诚报效。” 张居正等听了,只好又从椅子上站起身,回原地跪下回奏道:“臣等敢不竭尽努力,回报君恩!” 朱翊钧道:“好了,都回去坐下,今日有奏言,可在椅子上坐着说。”张居正等都如王希烈般做出感激之态,谢了恩回座。 朱翊钧问道:“讨论的如何?可有决议?” 张居正回奏道:“皇上,李成梁是否封爵,未能统一意见。臣综合两方意见,还是赞成封爵。” 皇帝听了点点头,道:“会议记录拿来朕看。”内阁中书连忙将记录跪呈,皇帝身边内监接了,转呈给朱翊钧。 朱翊钧快速浏览一遍,皱起眉头道:“老先生,你们讨论封赏,未考虑到李成梁部未竟全功?” 张居正心里抚额,暗道:“如何把这事儿忘了,都是王希烈这鬼头坏事!”汗颜道:“皇上指示的是,待王杲下落明白了,再定李成梁封爵事不迟。” 朱翊钧闻言道:“然将士们可等不得李成梁封爵了再赏。兵部说说章程。” 谭纶奏道:“皇上,按世宗和先皇时例子,鞑虏斩首朝廷不再给本色,都给折色。” “鞑子一颗首级四十两银子,东虏首级一颗三十两银子,此次斩首六千级,女真三千二,鞑子两千八,朝廷需拿出二十万八千多两。再算上鞑虏部长、小酋的加赏,需多支三万多两。兵部算了下,首级赏银共计二十四万一千八百六十六两。” “此役我军伤亡兵士四千六百五十,将官小旗以上共计九十五员名,抚恤家属加上受伤的加赏,需米二十五万石、布一万两千匹,银子十万五千六百六十两。” “另外,小旗以上将校死亡的,朝廷要优抚家属,小旗以上最少月支米二石,银二钱,若寡妇无子且不改嫁,朝廷养其终身。有子,十五岁加一级袭职后停供。” 朱翊钧听了,心中暗暗咋舌。一场大捷下来,先不算粮草和饷银之费,光赏银加米、布就折银四十多万两。这还是胜仗,若是败仗,那抚恤银子简直没边。 朱翊钧转了转念头,道:“兵士伤亡的,家属如何抚恤?另外,未获首级的,如何加赏?” 谭纶回奏道:“兵士伤者,若残废不能自食其力,朝廷给救伤银子五两,布两匹,免其户一丁杂差;不残废的,仍从军拿饷,给救伤银子五两,棉布两匹;亡者,烧埋银子十两,米五石,布两匹。免其户一丁杂差,其家给半俸三年,三年后再减半给一年,计四年后停供。” 又奏道:“未拿到首级的兵,由总兵按功劳大小造了册子,报兵部后再安排首级银子的分法。” 朱翊钧听了道:“这优抚官、兵之别甚大;且分银子的权力在总兵。”谭纶点头称是。 朱翊钧沉吟道:“关于辽东后续和兵士之抚赏,朕有些别的想头,今日说出来,你们议议。”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六十八章 深入 张居正等听朱翊钧对兵士优抚另有想头,都端坐静听。朱翊钧理了理思路,先问道:“兵士之赏银、抚恤银子都能如数到手吗?” 在座重臣听了,都略有尴尬。张居正回道:“虽有兵部会同都察院监督,但仍难免上下其手。”朱翊钧听了,面现怒色,又长吐一口气。对张居正道:“老先生,这吏治不狠狠抓实抓好,国事沉疴难起。” 张居正心说这问题咱以前都讨论过,现在时机不对,这咋又提起来了。 面上有些尴尬,岔开话题道:“左都御史葛守礼抱病已近一个半月,皇上不如放归。换个人把都察院严加整饬,先把吏治抓起来。” 朱翊钧听了,微笑道:“若葛守礼放归,就把海瑞从南京调来吧。” 张居正听了,哭笑不得。大伙儿听了这话题,后背一下子都湿了的能有一半。王国光脸上虽然古井不波,但底下约括肌都吓松了,差一点就尿出来。 张居正回奏道:“以臣看,葛守礼还能干几年,今天臣就去他家把他拽出来。” 朱翊钧对于抓吏治,心里也打怵的很。从前世所知经验看,历朝历代中兴之主抓反腐且抓出成效的,清代的雍正皇帝算是翘楚。 可雍正是用铁人般的毅力和勇气,才把这事儿干成。现在朱翊钧自己还在长身体,变声期还没到呢,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干这么大的事。 轻轻敲打了两句,他自己就转了话题道:“这兵士之抚赏,不光要给银子,还有给点精气神。朕琢磨了一个‘勋章制度’,想与现在的封赏之制并行。”说完,示意內监拿出些纸张,发给与会众臣。 张居正等看时,纸上画了些或作梅花圆形、或多边形的牌子,边上注解为:勋章样式,分了七列。 听朱翊钧解释道:“你们看这第一列,是给当兵的设计的。” “这未获官职的兵士,只要上过一次战场见了血的,都发一枚铁质梅花景泰蓝勋章——朕起名叫勇气勋章,鼓励他们敢于上战场的勇气。配此章者,无年赏。” “这上了战场的兵士,因作战受伤的,发一枚铜制梅花景泰蓝勋章,证明他敢于拼杀,因国受伤。配此章者,终身每年可领盐十斤。且此章可兼得,最多每人可得两枚,如此最每年可领盐二十斤。” “这上了战场的兵,斩获敌首级的。发一枚银质梅花景泰蓝勋章。配此章者,见文官可不跪。终身每年可领盐五十斤,此章不可兼得。” “个人斩首级三级以上的,获金质梅花景泰蓝勋章。配此章的,除了享受银章所有待遇外,立升小旗官。——另外几列都类似,朕给将官也设计了几款勋章,纸上都有解释。” 谭纶听他讲完,奏道:“皇上,个人斩首获金质梅花景泰蓝章,不能给升小旗官。” 朱翊钧奇怪道:“此时军功升赏不是如此吗?获三级可由兵升为官。” 谭纶回奏道:“皇上,升或赏不能兼得。嘉靖以来,若财政紧张,朝廷就升比赏多。若宽裕些,还是尽量发赏,毕竟赏费于一时有限,升费于日后无穷,多升不如重赏。” 朱翊钧听得呆住,问道:“兵士喜欢升还是赏?”谭纶回奏道:“多数喜欢给赏,把总以下,作战时都要冲锋陷阵,若此战升了,下次战死了,还不如给家里留块大银子。” 朱翊钧听了道:“焉有是理?适才你还奏言,小旗以上,若战死家属可月支米二斗,银二钱,折成银子每月可领近半两,一年可领五、六两,五六年即可把首级银子赚回来,哪个能算不开这个账?” 这下所有重臣再次流露出尴尬之色。朱翊钧看了他们的模样,问道:“这米、银也不能按时领?” 尚书们都不答。张居正叹口气答道:“皇上,这朝廷无钱也非只一日,无奈之下,这米和银子都让卫所自筹,总旗以下没跟脚的哪里领的到。” 朱翊钧听了,紧皱眉头道:“那受伤、战死之兵银子谁出?士兵能领到否?” 张居正回奏道:“这个都是朝廷支出,士兵能领到。” 朱翊钧仍皱着眉道:“小旗战死家里领不到月支米、银事必须解决,否则兵士无上进之心,哪有战力?” 张居正道:“正是,主将要想取胜,只能以厚赏激励,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见话儿逐渐说开,张居正又奏道:“皇上,本朝天顺以后,因冒领奋勇争先奇功、被伤者齐力之功者日多,武职泛滥岁赏激增,历代祖宗都未能清退。世宗以后,奇功和齐力两功不升,要想升,朝廷只重首级功。要得赏,只能领首级银子和被伤银子。” “如此一来,再加上小旗家属领不到银、米,士兵作战都不冲阵,守有余而攻不足,也是军中一大弊端。” “若想解决,只能把军官战死后家属的米、银支出由朝廷背起来,一年需耗银八十多万两,现在还真背不起来。” 朱翊钧听了,问张宏道:“每年宫中的例银除了金花银一百万之外,其余的还有多少?” 张宏回到:“皇爷,还有一百六十万两多一点。” 朱翊钧对张居正道:“咱们往一起凑凑,朕过得紧点没什么,每年拿出六十万,朝廷不拘从哪里再拿出二十万,把这事儿先背起来。” 张居正带领重臣都跪下称颂。朱翊钧现在手握皇店、皇厂,四十万本不该放在眼里,但他要投资的实在太多,这四十万拿出去,也有些肉疼。 叹气道:“朕本来兴头头设计了勋章,以为能激励兵士敢战,却不知朝廷连起码的待遇都没解决好,发个牌牌有何用处?!” 张居正回奏道:“皇上设计勋章制度,确是妙招。臣等先把图样拿回去,细细斟酌体例,再上题本具奏。” 谭纶也奏道:“皇上,朝廷兵事之弊非止一端,且牵一发而动全身,最是棘手。只能熟计审虑,慢慢解决。”众臣听了都点头称是。 朱翊钧听了,只能转了话题道:“朕打算让李成梁乘胜追击,将古勒城打下来,把王杲翻出来剐了,这件事还可行否?” 张居正苦笑道:“皇上,此际正是春播最忙时,若让辽东再兴兵。臣恐辽东今年有饥馁之忧,最好等到秋后收了粮再打。” 朱翊钧穿越以来,先轻取冯保。此后平台召对,南苑杀伐,都是得心应手。极少有什么难题让他感到沮丧。今日武英殿之议,却给他心里蒙上一层油叽叽、黏糊糊的阴影。老家有句话形容他逐渐深入处理国事的这种感觉——破裤子缠腿!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六十九章 西苑 朱翊钧开的这个会,没有推动辽东军事和勋章事落实,还还要每年拿出內帑六十万去补窟窿。虽然知道这钱必须花,还是有些气闷。 从他逐步掌权以来,推动政事都如前世当处长时一般计划周密,雷厉风行。今日被这军中之事弄得不上不下,不由得有些挫折感,一路上沉着脸,不说话。 今年才提拔的乾清宫总管太监孙隆和接替张诚位置的小内监魏朝,看出朱翊钧怏怏不乐,在一旁建议道:“万岁爷,西苑已经收拾出来了,若心里不痛快,不如禀告了太后,到西苑游玩一番。” 朱翊钧闻言,回想起去年二月初二穿越以来,自己竟没一天不是在学习和办公,听了不由心动。点点头道:“两宫此时必在一起打麻将,直接去慈庆宫。” 去年冬天开始,为了抓住空隙时间强身健体,朱翊钧在宫内活动,基本上都是步行。一群人快步走了两刻钟,方到了。 到了慈庆宫,果然慈圣和仁圣和两个宫妃在一起打麻将。见了朱翊钧,穆宗的懿妃于氏和奇妃叶氏都大礼参拜。 朱翊钧此前未见过于氏和叶氏,此时见了,于氏年龄大些,颜色中上。这叶氏年龄不过二十出头,却是国色。 朱翊钧虽然身体上无甚反应,但灵魂却是成年人。见了叶氏,心里砰的一跳,也不知自己脸上红了没有,不由自主将目光从叶氏身上移开。 慈圣见他脸色有些潮红,以为他是走路走的。活动着肩膀道:“皇帝还是走路回来的?” 朱翊钧称是。走到慈圣后面,给她按揉肩膀。慈圣舒服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嘴上却说道:“这身边的奴婢都该死了,如何让皇儿做这般事!” 朱翊钧道:“不要他们瞎忙,让儿子尽尽孝心。”说完,将前世自家享受过的手法照猫画虎的用了出来,慈圣双肩和后颈椎舒缓不少。 仁圣太后看了眼热,开玩笑道:“到底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不然两个母后在一起,如何只服侍你一个?” 朱翊钧听了哈哈笑道:“儿子只有两只手,待服侍了母后,再服侍母后。”两宫听他母后、母后的不分仁圣、慈圣,都笑了起来。 待说笑罢,朱翊钧建议道:“母后,此际正是春暖花开,不如我们去西苑泛舟游玩几天罢。”李太后听了答应道:“去年就说带你去西苑玩,结果因宫室未修葺完没有去,今年咱们也应该去住几天,否则也太劳累了。”又请仁圣太后跟着一起去。 陈太后道:“本宫不拘在哪里,有麻将玩就行。”李太后听了,笑道:“姐姐,前日我还想,若在南台上打这麻将,看着周围美景山水色,比这宫殿不知要舒服多少呢。”陈太后听了,喜滋滋答应。 朱翊钧吩咐孙隆速去准备,另通知司礼监和内阁,安排移驾护卫,邑卫宸居等事。 懿太妃和奇太妃两个在旁边听了,眼中都流露出希冀的光。朱翊钧瞅见了,对仁圣道:“母后过去住,还要带几个相熟的牌友,不如把两位太妃带过去罢。” 仁圣想想也对,就说道:“那我再带几个相熟的老太妃一起过去,还可以闲话耍子。”又安排人去通知相熟的老太妃,让她们今日安排宫人把自家用惯了的东西收拾出来,免得西苑的宫室有不周到的地方。 ...... 西苑是明代重要的皇家园林,因在北京紫禁城之西而得名,其范围四至,大致是东至西苑门,西至西安门,南至长安街一线,北至北安门一线,主体区域在宫城西墙和皇城西墙之间,因此从内宫到西苑不用出皇城。 第二天一早,这些主子们都用人抬大辇和凤舆。直接从西华门出宫,哪消半个时辰就到了。 众人在辇舆之上,见微波荡漾,亭台楼榭点缀于湖光山色之间,个个心怀大畅。 西苑的湖泊原是古永定河的故道,河流迁移之后,残余的河床积水成湖。 此处先有大辽契丹兴建析津府,北海琼岛上至今还有萧太后梳妆台传说流传。张居正曾在笔记中记录:“皇城北苑有广寒殿,瓦甓已坏,榱桷犹存,相传以为辽萧后梳妆楼。” 从辽至元,再从元至明,这西苑之地历来都是皇家园囿。本朝建都北京后,永乐初年便开始大规模营建北京城,西苑的建设是其中重要的部分。 宫殿基本仍元之旧,但是新开挖了南海,永乐十二年九月“开北京下马海闸海子”。此处开挖的“下马海闸海子”便是太液池的南部,太液池的水面自此向南拓展到长安街一线,形成了后世所称的北、中、南三海格局。 成祖在新开拓的太液池南部水面堆砌人工小岛一座名曰“南台”,即后世的瀛台,另外将挖出的泥土堆在宫城的北边建成镇山一座名曰“万岁山”,即现在的景山。 成祖以降,历代皇帝都对西苑进行修造,但下功夫最大,耗国力最多的,还是万历的爷爷嘉靖帝。因发生了壬寅宫变,他觉得宫内闹鬼,在西苑居住了大概三十年。 《万历野获篇》中详细记载其修建西苑的过程:西苑宫殿自十年辛卯渐兴,以至壬戌凡三十馀年,其间创造不辍,名号已不胜书......其间可纪者......重建惠熙、承华等殿,宝月等亭.......建金箓大典于元都殿.......重建万法宝殿,名其中曰寿憩,左曰福舍,右曰禄舍,则工程甚大,各臣俱沾赏......紫极殿之寿清宫成,在事者俱受赏,则上已不豫矣...... 这一大段其实就一个意思,嘉靖帝修建西苑宫室一直修到自己驾崩,这工程几乎没停,一口气修了三十多年。 穆宗登基后,国库彻底空荡荡,无奈崇尚节俭,西苑宫室不少朽坏。 去年因李太后答应朱翊钧要到西苑游玩,让司礼监查勘准备。结果司礼监回报宫殿不收拾不能住人,当时李太后做主,拿出内帑十五万两银子,修了半年多。 ...... 此时朱翊钧男孩一个,后宫女子一群,都下了辇、舆、轿,在一帮太监簇拥之下,在西苑观景游览,看那湖光山色。 朱翊钧自后世来,对中海、南海只看见过一鳞半爪的照片,心内一直好奇。 此时以主人的身份游览后世的政治中心,内心的快乐不停加一,繁琐政事给他带来的压力放下不少——此时他才惊觉,一年多来,他催促自己有些太紧了。 跟着两宫太后安步当车,来到南台附近。朱翊钧看着湖中心的小岛,不禁想起“戊戌变法”的光绪帝,就是在此度过了短暂人生最后的时光。 此际,朱翊钧扪心自问,这大明和戊戌变法前的大清一样,都是千疮百孔,而自己后世来的一个小小处长,真的能够神州再造,实现光绪帝的夙愿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临时通知 等凌晨的书友不要等,老摩有事,今日夜间无更;大致时间在明晚六点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七十章 香消 当日,朱翊钧陪同两宫太后乘舟泛湖,徜徉于“太液晴函一镜开,溶溶漾漾自天来”的美景之中。 一众人等泛舟于南、中、北三海,先游澄渊亭,暂歇昭和殿;游罢水云榭,又观览隆夀、玉华、仙游三洞。朱翊钧心中暗笑嘉靖帝为了修仙无所不用其极,在好好的山上掏出洞来,只为了做出书中的“洞府”。 游兴尽时,天色已近黄昏。张宏请了旨意,朱翊钧又和慈圣太后商量了一下,决定一行人都驻跸百禄宫。 百禄宫即是嘉靖四十一年大火烧毁,第二年重建的万寿宫,嘉靖四十四年改名为百禄宫。百禄宫非单独一个宫殿,而是密度很大的宫殿群。 朱翊钧仍跟着慈圣太后住,并力辞主殿,自己住在殿侧暖阁。因未在大内,李太后也未坚持,和陈太后都住在百禄宫主殿。 为了两宫太后找人聊天和伺候起来方便,世宗朝的老太妃和司礼监、御马监大珰等都住的近。如此一来,懿妃、奇妃等年轻太妃所居宫殿就离百禄宫主殿较远,都在西北角的几处偏殿。 等大伙儿安置下来,天色已黑,各宫殿都点了灯火。 ....... 因游玩较累,朱翊钧陪两宫用过晚膳,就告退回寝殿休息。魏朝伺候他洗漱,又吩咐宫女打来一盆热水,自己给朱翊钧洗了脚。 朱翊钧正要安置睡觉时,张宏在门外求见。朱翊钧心中奇怪,叫了他进来。 张宏进殿后大礼参拜,并请屏退左右。朱翊钧见他有机密话要说,就让孙隆和魏朝出去。 张宏伏地叩头道:“臣昨日见皇爷答应了外朝,为抚恤军官事拿內帑六十万两,真圣明之主也。” 平心而论,朱翊钧不喜欢张宏。 此人虽忠厚识大体,但说话办事较陈矩、张鲸和张诚等辈,总给朱翊钧慢半拍的感觉。 再加上有些迂腐,朱翊钧办事有时候还要说服他一番,经常觉得心累。 但当初驱逐冯保以后,司礼监掌印之位李太后一言决之。朱翊钧为了让她有足够安全感,也无从反对。磨合了一年多,朱翊钧也逐渐习惯老张宏慢半拍的说话习惯。 此时听他说的奉承之言中半点激动、感慨的情绪也无,朱翊钧心内有些好笑,甚至因此对他产生了一点好感。 他微笑道:“汝起来,自己找个墩子坐——此时来有什么事?” 张宏谢了恩,但仍跪地慢吞吞道:“一年多来,皇爷勤俭克己,用度已无可再减。臣忝为司礼监掌印,若仍让皇上从吃穿用度上简省,惭愧无地。” 朱翊钧见他不起身,也不为己甚,心说你爱跪着说就跪着。 听他两句还未说出求见目的,心里好笑之意又重了些。笑道:“汝不妨直言。” 张宏语气还是无甚起伏,轻声道:“禀皇爷。司礼监为内廷之首,每年各监、司都给臣些例银。奴婢一个阉人,要那些银子没什么用处,想献给皇爷。” 朱翊钧听他要献出司礼监小金库,心内暗暗的有些感动。 笑道:“例银能有几何?你做掌印,也不能光喊着口号让人卖力,偶尔也要赏人,分些份子与属下,自己留着吧,心意朕领了。” 听他这般说,张宏身体一阵颤抖。朱翊钧在床边坐着,看着他面前金砖之上滴下了两点水迹,应该是流泪了。 听张宏哽着嗓子奏道:“臣在内书房读过书,自己也看些,未闻仁慈、圣明如皇上者,此为臣肺腑之言。——臣要献的,为一年六十万两。” 朱翊钧听了,以为出现幻听,在床上掏掏耳朵。不由高声问道:“多少?” 张宏奏道:“自宪宗以来,内廷其余二十三个司、监首领每年都要孝敬司礼监掌印,百余年都是如此。世宗时,孝敬例银已经涨到了三万两每年。” 朱翊钧听了,张大了嘴巴。 张宏又低声奏道:“司礼监掌印几年,即可赚下几辈子花不完的银子,臣此前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朱翊钧回过神,又叫张宏平身。张宏恭恭敬敬爬起来,自己搬了个小墩子坐着。 朱翊钧定定神说道:“列祖列宗这百余年都不知道?” 张宏回奏道:“回皇上的话,臣在接司礼监掌印之前,为秉笔时都不知道。此规矩,只在各监、司掌印、提督太监之间流转,当不上首领,一辈子不知道。” 顿一顿奏道:“以前的臣不敢说,世宗爷爷肯定不知道。” 朱翊钧初时觉得匪夷所思,但心里边转了几转,又觉得并非不可能。 想起来好笑,世宗皇帝把群臣玩弄于鼓掌,喜怒难测。身边多名大珰进退之间,更是厮杀惨烈。没想到这些人有志一同,这么大一笔银子,都瞒着嘉靖帝一个。 至于说自己的便宜爹隆庆皇帝,仅六年皇帝生涯,精力几乎都在下半身,就更不用提。 没想到自己穿越一年多,居然打开了明代宫廷的一个隐藏剧情,获得了每年六十万两银子的资金。转念又想:“tmd,这本来都是我的银子!”想到此处,又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朱翊钧最后决定道:“你不必把银子交到内库,单建一个账册,朕若有不便走內帑的花用,再告诉你。”张宏见皇上接纳了,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满是皱纹的脸上像是要发出光。 张宏又和朱翊钧交谈了几句,又恳请皇帝不要把这件事公开,见朱翊钧答应了,才告退出去了。 ...... 张宏耽误了朱翊钧半个时辰,朱翊钧莫名其妙得了一大笔银子,也有些小兴奋,过了好一阵子才睡着。 睡得正香时,朱翊钧被人轻轻叫醒。睁眼看时,竟是孙隆、魏朝俯拜在床前。朱翊钧半睡半醒,低声问道:“几时了?要上朝了吗?” 孙隆全身几乎要趴在地缝里,喏喏几声,像是在组织语言。魏朝在他旁边,身体因恐惧而抖颤。朱翊钧见状疑云大起,睡意尽去,用手在床头一抹,将十字护手短刀摸在手里。喝道:“怎么回事?” 孙隆定了神,伏地低声奏道:“万岁爷,此时是亥末。凝萃殿出了事,请了太后懿旨,才来叫醒爷爷。” 朱翊钧心里仿佛被手攫住了,刹那间心中转了不知多少念头,哑声问道:“到底何事?” 孙隆道:“凝萃殿檩子断了一根,琉璃瓦砸了下来,叶太妃薨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七十一章 人祸 朱翊钧听了先松口气,又吃惊道:“可还伤了什么人?” 孙隆回奏道:“回万岁爷,伺候太妃的宫女一死一伤,别的没有。” 朱翊钧听了,从床上下来,让魏朝给他穿衣梳头。又问孙隆道:“这西苑宫室去年才修,如何会这般?” 孙隆又卡了壳,魏朝已经回过神,在一旁道:“皇爷,孙总管去看了一下,那折断的檩子通被白蚁啃空了,外面只一层漆皮罢了。” 孙隆颤声道:“皇爷,太妃意外薨逝,必起轩然大波。皇爷还要制怒,莫气坏了身子。” 朱翊钧听了,脸拉下来,问道:“太后可受了惊吓?如何说的?” 孙隆道:“两宫和张公公现在主殿,因担心这宫殿还有隐患,为圣躬万全,太后让奴婢等让皇爷到主殿去。” 说话间,朱翊钧穿戴好了,因怕他冷着,魏朝又拿出来一件以撒给他披上。 朱翊钧出了暖阁,周围掌灯拿热水的都围过来,簇拥着朱翊钧到主殿去了。 总共没几步路,朱翊钧进殿时,见主殿乌泱泱的站了一群人,听内监报名,都跪下请安。 陈、李两太后正坐着讲话,见朱翊钧来了。陈太后先红了眼圈,将他拉进怀里,落泪道:“可吓死母后了,皇儿可吓着了?” 一边说,一边摸朱翊钧的耳朵,好像要给他来一段“猫儿惊、狗儿惊,咱家皇帝不惊”的顺口溜。 李太后在一旁,也想伸手摸摸朱翊钧,因仁圣太后搂的紧,插不上手,又放下了。 叹口气吩咐身边人道:“去看看潞王和几位公主,莫惊醒了他们。”有那妥当宫妇答应下去了。 朱翊钧从仁圣怀里轻轻挣脱开,道:“儿子无事,两位母后可受了惊吓?” 李太后脸色不虞,道:“工部和直殿监都该死!奇太妃罹难,他们难辞其咎!” 朱翊钧听了,看了侍立在一旁的张宏等一眼。轻声道:“陈矩何在?” 陈矩从张宏身后出列,跪地道:“臣在此。” 朱翊钧沉声问道:“东厂内宦番子在此地有多少?” 陈矩答道:“回皇爷,计有一百五十人。” 朱翊钧道:“分出五十人,把凝萃殿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接近!”陈矩答应了,自去分派。 朱翊钧又看了一眼大殿,吩咐道:“这许多人在这里有何用处?司礼监安排一下,拿梯子到各处检查一下,若还有房梁、檩子朽坏的,让里面的人都出来。” 张宏听了,先安排殿中人都出去。后跪地奏道:“皇爷,这主殿按理说不至于,但为策万全,是否夜里回宫?” 朱翊钧听了冷笑,那唇间仿佛含着冰:“朕侍奉两宫来西苑一天,夜里灰溜溜的返回内宫,岂非遗笑中外万邦?” 留在殿内的大珰听皇帝如此定性,那冷意一直到脚后跟。 去年二月才提督直殿监的殷祥此时已被看管起来,但朱翊钧估计,那殷祥老迈,必是被下边人哄了,这事还要深挖。 又吩咐张宏道:“速速安排人,把主殿检查一遍。”李太后插言道:“这里已经检查完了,都是好木料,无事。” 朱翊钧李太后说完,点点头。又冷笑道:“这幸亏是朕年纪小——” 顿一顿道:“否则,不知道坊间有多少难听话编排朕。” 李太后此前未想到这一节,被朱翊钧点醒,转念就想到这屎盆子可能扣在自家脑袋上。 皇帝年纪小,安排不上“**母妃”的罪名,但转头给李太后来一个妒忌、含恨、隐忍、掌权、杀人的一套儿小故事,那也受不了。 她气的满脸煞白,吩咐张宏道:“今日知情的,让他们把嘴巴闭紧了!若有不利皇家谣言传出去,唯你们是问!”张宏暗暗叫苦,跪地应了。 朱翊钧见李太后上了套,暗中松了口气,说道:“那儿子今晚跟母后一处起居罢了,其他的明天再说。” 李太后看了眼座钟,已经到了子正。满面寒霜,说道:“都按皇帝的吩咐,去办吧!” ...... 第二天一大早,还是个晴天。朱翊钧陪着两宫,到现场看了看。 凝萃殿坐西朝东,主体完好,只殿昨晚一夜没睡,要回去休息。 李太后并不勉强,自己带着朱翊钧坐了步辇,到张宏安排的小殿内。殿内设了御座,御座后面摆了屏风,李太后到屏风后面坐了,朱翊钧坐在御座之上。 内监见他们娘两个坐好,出去传旨。一会儿功夫,张居正殿外请进。 陈矩高喊觐见,张居正步入大殿。进门未前趋时,就跪下,奏道:“臣张居正执事不谨,惊扰皇上和两宫圣驾,难逃疏略之罪,恳请皇上责罚!” 朱翊钧温言道:“老先生请起。此无心之失,不必克己——此次唯要穷追主责。” 张居正垂泪道:“皇上俯从宽宥,不加谴责,圣度之弘臣惟感恩而已。然太妃罹难薨逝,当政岂无罪责,还请皇上大加挞罚,以正纲肃纪。” 朱翊钧听懂了他的意思,仍坚持道:“此事容后再议,老先生平身,近前来,与朕商量后续。” 张居正听了,无奈起身,前趋到御座前又跪下。朱翊钧仍温言叫起,赐座,小内监拿了一个小墩子,张居正谢恩坐了。 朱翊钧苦笑道:“老先生,百禄宫和皇室犯冲么?世宗时起火烧了,重盖后改了两次名还没转过运来。” 张居正不料朱翊钧这般说,闻之哑然。好一会儿才回到:“此非天灾,乃人祸也。臣以为自臣以下,凡与西苑修造有关人等,都要着实究问。内廷监督者,司礼监也要严加追究。如此方能平息舆论,不至动荡。” 朱翊钧听了,点头道:“吾赞成老先生所说,太妃罹难,不杀个人头滚滚,法纪纲常何在?” 张居正本不是这个意思,因被朱翊钧引导话题,自己先说出“人祸”二字。此时皇帝杀意已露,他却往后退不得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七十二章 君相 张居正本不是这个意思,因被朱翊钧引导话题,自己先说出“人祸”二字。此时皇帝杀意已露,他却往后退不得了。 只好顺着话头道:“是,臣请会审凝萃殿工程案,锦衣卫堂官和东厂派员旁听。” 朱翊钧听了,先不说同不同意,转移话题道:“工程督造事,向来官吏贿贪多发。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老先生,这吏治腐败,不治理不行了。” 张居正回奏道:“皇上说的是,吏不廉平,则治道衰微。臣也知民生休戚关乎吏治之贤,然则考成法方见成效,官吏啧有烦言,若大兴反腐,或致动荡。” 朱翊钧闻言,苦笑两声。随后坚定意志,厉声道:“我朝虽有重律,现在只同空文,贪猥之徒,殊无忌惮。长此以往,考成之法也成害民之法也。到那时,咱君臣两个还往何处退?此际,已退无可退,唯有披荆斩棘,破此障雾!” 张居正闻言,心里面打翻了五味瓶相似。其实他何尝不想整顿吏治,其于隆庆年间上奏的,阐述的改革思路,基本上围绕着人事和吏治问题。 然而,张居正作为政治家,历来以“察而后谋,谋而后动,深思远虑,计无不中”为圭臬,此时考成法刚出一年,操切间厉行反腐,必遇逆流。 逆流张居正不怕,平台召对时,张居正已经向朱翊钧表示“身后之事,尽付阙如”。 先无论当时表态真假,张居正此时考虑的却是,倘若厉行反腐导致朝政动荡,皇帝:“太祖以来,能振兴中国者,非今上莫属。” 这明君虽然有这许多好处,但作为秉政元辅,张居正比原时空何止累了三成。 在原时空,万历三年,张居正才援引张四维入阁,分担政务。且张四维入阁后,就是个张居正的受气包,童养媳。 但在本时空,因朱翊钧惕励勤劳,宵衣旰食,张居正在万历二年年初就受不了,按照皇帝的暗示,将王国光推成东阁学士。 而且皇帝如他自己所说,为功利之徒,如欲取之,先必予之。这德政一出,必有后文。 顺着皇帝话头,张居正问道:“设立四局二指挥使,皇上如何掌总?” 朱翊钧听了,微笑道:“我朝王候勋家,朝廷都配了勋卫,朕却没有。这岂非咄咄怪事——朕欲成立侍从室,选勋贵、文臣、武将、内官若干,内大臣一名,为朕耳目手掌。这内大臣一职,从勋贵之家选出——朕属意英国公。” 朱翊钧理理思路,接着道:“侍从室人选,翰林官占三成,内阁推荐;此际天下巡抚中,选年富力强,欲日后大用的,众臣可推举几个;武官将来从武学中选拔;内官由朕自选。”说完,简单的说了说侍从室类似“万金油”的职责功能。 张居正万万没想到这皇帝利用奇妃薨逝,居然如此大做文章!心中暗暗怀疑,这房梁不是皇帝派人弄断的罢? 朱翊钧穿越以来,常深思历代强化皇权之得失。明代皇权、相权相争厉害,历代皇帝都是在司礼监和内阁之间摇摆平衡,从未想将各种政治势力混一,置于皇帝亲掌之下,甚为可惜。 摇摆平衡之术,在承平时期不失为良法。但晚明时期,天下大乱,而朝廷之大规模党争也发展到极致——皇权彻底失控,为明亡之重要原因。 经过一年多思考,朱翊钧认为清代设立的侍卫制度,大部分取代了司礼监的职能,在强化皇权方面做到了封建社会的极致,可以学习。但自己法理上未亲政,撤司礼监的其他条件也不成熟,先不必提。朱翊钧此前将部分司、监改制,不过是刚打下一个基础。 不过后世的常凯申学前清故智,设立的侍从室,在强化中央之功用方面,朱翊钧或可借鉴一二。 常凯申在中原大战之后,能将一盘散沙的地方军阀汇聚在中央之下,除了有抵御外侮之大义在手,侍从室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朱翊钧思量多日,借着奇妃罹难之机,大敲张居正竹杠。 张居正听了皇帝这一大套设计,心说果然,先给了一个枣,再兜头一巴掌。这侍从室的设立,必分内阁之权,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皇帝从朝廷文官、武官、勋贵、内官中优中选优,作为其腹心之人。日后派到六部、地方,必然大用。怪不得此前皇帝提出要学习仁宗,设立密奏制度,原来有这么大一篇文章在这里等着,这皇帝——真是心机深沉。 这全国上下,十余年后都是皇帝耳提面命之辈,且可银章直奏。若再用南海子武学抓牢了军权。用皇店皇厂握住了独立财权——皇帝这统治真如铁桶一般。届时指点江山,必然如臂使指。 若皇帝顺利的搞成此项改革,或可实现内阁设立的初衷:为皇帝“咨询顾问,参预机务”了,张居正想到此处,这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朱翊钧目光炯炯,仿佛能够看透张居正所思所想一般,微笑道:“若天下大治了,朕为后世子孙计,也有恢复宰相之制的想头——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张居正心里砰的一跳,心说皇帝一巴掌之后,又画了个饼。虽然知道皇帝在画饼,张居正还是失去了平常心,心说这是大明宰相,宰相啊! 心里面正在乱糟糟,突然听屏风后面有人轻轻咳嗽一声,接着一个女子声音道:“这追究凝萃殿之事,怎么扯到宰相上来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七十三章 究问 张居正闻言吃了一惊,看向朱翊钧。朱翊钧道:“奇妃意外罹难,两宫震怒,是慈圣太后在此。” 张居正闻言,对着屏风五拜三叩:“臣张居正叩见太后。臣等行事孟浪,惊扰慈安,罪莫大焉。” 李太后除了在裕王府时偶然见过张居正几面,再就是穆宗宾天那天见过张居正。 穆宗宾天之初,有几件重大国事,两人以屏风相隔,当众进行过几次交谈。 朝局稳定后,两人之间的沟通都通过冯保来回转述。冯保被逐以后,太后也惰政了。张居正已经很久没有就某件事请示过慈圣了。 此际听张居正请罪,李太后在屏风后面道:“先皇在时,与吾说过太祖、成祖宝训,不得议立丞相。大臣若有言之,立诛。先皇其时遗憾,以为高胡子、张先生等做丞相事,却没个名分。” “今日皇帝如何这般说?岂不是违背祖宗家法。” 朱翊钧笑道:“太后,太祖宝训不得开海,先皇把海也开了。洪武十七年立铁牌‘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今日司礼监掌印俨然宰相。” 李太后闻之哑然。想了一会儿,怯生生道:“皇帝若有主张,吾不干涉。然不可操切,弄起了朝争。” 朱翊钧称是,回道:“太后放心,儿子必不操切的。”又看了看张居正,目光大有深意道:“朕打算着,待过个几年,先给老先生一个‘总理内阁大臣’的名义,再徐徐图之。” 张居正听了,心中又是一跳。平台召对时,朱翊钧已经流露出要变法的意思。什么是‘变法’?变‘祖宗家法’耳! 自己当时声情并茂的把皇帝劝住了,但两人磨合了一年,张居正不再怀疑皇帝的性格——其心性坚毅之程度,本朝唯太祖有之。 故张居正曾跟戚继光说过“今上类太祖,眼里揉不得沙子”等语,确是由衷之言。 听此时皇帝的意思,“过几年”应该是大婚之期,那时必昭告天下,太后退养,皇帝从法理上亲掌大政。 今日皇帝相当于给出承诺,待亲政后给自己“总理内阁大臣”的名头,到时候确实离丞相一步之遥。皇帝用这大饼吊着,到时候谁要是建议皇帝大婚晚几年再说,自己非跟他玩命不可。 张居正放飞思绪,心说这官名虽不见于会典,但皇帝这心思咋那么巧,起名甚是好听。 届时混一政令,丈量土地,推广“一条鞭法”,必能兴国强兵,真可谓“壮志得酬”也。大丈夫当如是! 心思定了,张居正奏言道:“禀太后,臣蒙三代皇恩,谋国必先忧天下,而忘己身。请太后放心,臣必不操切为之。” 李太后在屏风后听皇帝和张居正都这般说,放下了心。又问道:“东厂之设,历来如此,裁撤了可有不便?” 张居正听了,忙高声道:“回太后,成祖设东厂,为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初立时还能谨慎自守,勿枉勿纵。然则自成祖以后,完全背离初衷!” “彼辈百年来罗织罪名,诬赖官民,敲诈勒索。且用酷刑拷掠官吏,诬杀大臣,冤死者相属,恶行罄竹难书。举朝野命,一听宦竖之手,天下苦之久已!” “今日主上欲裁撤之,为成祖以来最大的德政!而太后之慈恩,也必然泽被天下!至于锦衣卫独大之忧,一者将来设立监察局,有皇上亲领;二则都察院兴革后也能制衡,臣等也能遏制其势,请太后放一万个心。” 张居正作为文官之首,生怕太后反对裁撤东厂,连“慈恩泽被天下和放一万个心”这话都说出来,朱翊钧听了在一旁心中暗笑。 李太后在政事上并无多少经验和主见,轻易被张居正说动,心道:“张先生如此激动言说,东厂还是裁撤的好。”就说道:“既如此,皇帝和张先生做就是了。”朱翊钧和张居正都应了。 见她答应,张居正松了口气。等了一会儿,朱翊钧见李太后没继续问话,就问起各部五年规划的事情,张居正开始做汇报。 李太后听了一会儿,心中嘀咕道:“这政事有何趣味?这两个却讲的兴头,真是怪哉。吾不听了,还是麻将去。” 在屏风后插言问道:“奇妃罹难,如何料理?” 张居正听见了,心说刚才都说了“就事论事”,闹半天你没听懂。只好重复道:“臣以为还是‘就事论事’,穷追责任,按律重处。另兴革都察院,为防患于未然也。” 李太后听了道:“如此吾不见朱衡了,皇帝和老先生自行处置罢了。”说完从屏风后站起身,张居正耳听椅子响动,并传来一阵香水特有的香气。忙俯身叩拜,不敢抬头道:“恭送太后。”朱翊钧也起身,口中恭送母后。 此前朱翊钧已经屏退了殿内内监,此时高喊一声,进来几个内官,服侍慈圣太后从正门出去了。 张居正听脚步声渐远,这才抬起头来。朱翊钧道:“老先生起身罢。”张居正心说皇帝今日兴革内廷,裁撤东厂等大事,混在奇妃薨逝这件事里一说,因自己在场,太后也无置喙之处,省了回宫再废口舌。这小小年纪,心肠如何生的,却这般弯弯绕绕。 ...... 当日,朱翊钧仍陪同两宫住在西苑。因昨夜出了事,司礼监今天白天将西苑每个宫殿都检查了一遍,又查出近百处处偏殿材料朽烂,漆皮脱落,步道坑洼等等情弊,都报了送东厂。 钦差总督东厂办事太监陈矩亲自在东华门外的辑事厂坐镇,令掌刑千户带人把王利、杨松等百余名西苑修造官吏、差役拷打一天。 这些官吏家中都有浮财,见自家顶梁柱被抓进了东厂,各个求亲靠友,使钱捞人,此最为东厂番役乐见。 工部员外郎杨松头面广阔,家中兄弟托了人,找到固安伯陈家,跟司房百户郑如打了招呼,第一笔即送赤金百两。 郑如虽知干系重大,但东厂中人见了金子,如同苍蝇见血,哪能放过。趁着把整理好的笔录递给陈矩的功夫,低声禀道:“厂公,杨家愿出赤金千两买杨松在东厂活命。” 陈矩听了,将眼睛上下翻动,打量着郑如。郑如见势不妙,扑通跪地,一边咚咚磕头,一边用力扇着自己的嘴巴子。每一掌都势大力沉,没几下皮破血流。 陈矩见状,先冷笑几声,随后又叹了口气,只是说道:“还不滚出去!”郑百户如蒙大赦,竟在地上爬出门去。 陈矩先翻看笔录,又看了结论,见西苑贪污案链条清晰,证据确凿,就拿上卷宗,到西苑请见。 朱翊钧翻开卷宗,就看见目录之前夹了一张纸,上写:“奇太妃确系钝器击颅而亡,未中毒、未有其他外伤。臣矩。”点了点头。 当着殿内内监的面,朱翊钧道:“你去将今日的审讯结果报太后,夜间到朕处来,朕有话跟你说——事关东厂裁撤事,你先想想利弊。” 朱翊钧要裁撤东厂,早就跟陈矩谈过了。此时陈矩听他这般说,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高声应道:“老奴遵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七十四章 深宫 暮春时节的夜晚,正是温度舒适的时候。 百禄宫暖阁外,孙隆和魏朝带着伺候皇帝的相关人等在外等候,数十男女,不闻一声。 在静谧中等了太久,魏朝无话找话对乾清宫总管太监孙隆道:“陈厂督已进去半个时辰,真是圣眷优隆。” 孙隆笑了笑,对魏朝道:“你这猴崽子眼热?” 魏朝叹口气道:“我才多大岁数?若能像陈厂督这般,三十六七岁干到秉笔、厂督,我做梦都能笑醒。不然如张诚般独当一面,也算是光宗耀祖。” 孙隆叹气道:“你我无根之人,还谈什么光宗耀祖。只恨家贫,才走了这条路。但凡有两亩薄田守着苦日子,也比没了根强些。” 魏朝听了,触动心事。叹气低声道:“总管,咱伺候皇爷时间长,总憋不住尿,怎么办?虽垫了两块纱布,下了值都透了。” 孙隆道:“轮到你的班儿,提前一个时辰就不能喝水、进食。若忍不得饿,就揣两块糖,头晕时吃一块儿。” 这些常识其实魏朝都知道,因要巴结孙隆,故懂装不懂。听孙隆有关照之意,他顺杆爬道:“谢谢总管提点,咱扫了两年地,才被干爹推荐到皇上跟前。俺干爹常常不在宫中,这里却没个疼俺的。” 孙隆听他有拜干爹之意,笑道:“你这小子不知足。张鲸公公御前红人,有了这么扎实的靠山,你还乱寻思什么?再说我是总管,你是伴当,不能胡拉乱扯。” 这常识魏朝也懂,但这般说,仍是表露巴结之意,见目的达到,就顺坡下驴了。 ...... 此时殿内,朱翊钧已经跟陈矩交代完了东厂裁撤诸般事项要求。此次东厂裁撤,是朱翊钧对宫廷做的第二次大手术。 和前次改制不同,此次涉及到陈矩的下一步安排,朱翊钧很是慎重。 经过深思熟虑,陈矩只能重用,不能黜退。在此次谈话中,朱翊钧先是对陈矩接手东厂一年来的工作先给了些空泛的表扬,话题一转,就东厂内索贿、敲诈诸事重重敲打了几句。 待揉搓完了,陈矩自度自己最好的结果是回司礼监仍做秉笔时,朱翊钧总结道:“一年来,朕见你心不在东厂,力主安静,对厂内关押犯官多有保全之意,不是个擅长情报刺探方向的人。”陈矩听了,跪下请罪。 朱翊钧摆手叫他起来,接着道:“朕不是在批评你。只是见你一直关注政情、经济,常发些经世济民的议论,自身也能廉洁自守——你是文官的料子。” 陈矩听了,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于嘉靖二十六年入宫,当时年方九岁。在宫里耳濡目染,也知道些世宗、穆宗如何使用臣下的手段。 今日被年方十二的皇帝一顿揉搓,深深体会到在一个明察秋毫、果决明断君主手下为官作宦之不易。他跪地颤声道:“皇爷不以奴愚钝,置奴要害之处,奴却未......” 朱翊钧摆手打断,笑道:“不必惶恐。朕还是要大用你。张宏老迈,你却年富力强,此际不可灰心。”陈矩听了这一句,心里怦怦乱跳。 朱翊钧道:“朕欲成立侍从室,设宫廷大臣一名,并属意英国公。英国公年岁更大,如何处理繁杂之事?将来,这副担子你要帮他挑一半。” 陈矩听了,涕泪交流。哽咽道:“奴婢必竭尽心力,死而后已!” 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道:“汝把侍从室视为龙潭虎穴不成?朕焉能用你赴汤蹈火?朕的想头是,将来内、外官,凡大用的,都要在侍从室,被朕调教几年。你作为内廷代表,将来在侍从室协助朕厘清内宫,其责不小。嗯,朕取你做事谨慎,有矫正时弊之心这一条。”陈矩听了,唯有叩谢皇恩而已。 朱翊钧待他从狂喜中冷静下来,接着道:“宫廷大臣之下,朕要设内廷行走大臣一名。你按照朕的想法,先理出内廷行走大臣的职责边界,侍从室和司礼监之间的协调沟通甚或折冲樽俎,细细思量了,拿出行文、办差之条例。明日开始,你就可以琢磨这件事了。” ...... 待朱翊钧交代完自己对侍从室的整个职能定位的构想,时间已是戊正。 陈矩记了十来张笔记,最后总结道:“皇爷设立侍从室,分了司礼监和内阁的权柄,以居中调和、折冲樽俎、混一政令为主要目的,臣已明白了。真是圣聪天纵,臣望尘莫及!” 朱翊钧听他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点头道:“宫中要找忠心的,容易。忠心又明白事理的,不易。你好生做来。”陈矩又跪下,恨不能剖开胸腔,把一颗红心拿出来给朱翊钧看。 讲完了政事,朱翊钧问道:“奇妃罹难之事,可有可疑之处?”其实,朱翊钧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此时问出,不过是测试陈矩的忠心。 陈矩沉吟一下,方回奏道:“皇爷,奇妃遗体,臣亲自带着熟手检查过了,确是钝器打击致死。但应该不是凝萃殿顶琉璃瓦打的。” 朱翊钧见不出自己所料,面上没什么波动。淡然点头道:“你继续说。” 陈矩道:“臣当夜接到皇爷暗示,在凝萃殿细细检查了一遍。太妃玩双陆的长榻,有移动的痕迹,因被殿顶碎瓦灰尘掩盖,非细细查找,难以发现。只此一条,即为有心者为之。” “凝萃殿地面,太妃和宫女血液喷溅之处,与遗体伤口方向,一寸未偏。但臣翻过长塌,发现榻脚底部有一处血迹,周边却无血——有此两条,太妃罹难非为意外,而是被害,可谓确凿。” 朱翊钧听了,面上现出苦笑、感伤之色。低声道:“我朝如何能出武瞾之事?母后也太小心了。可怜叶氏,竟真是死于非命!” 陈矩历事三朝,耳闻目睹这深宫之中血腥之事不少。但此前他不是当事之人,这般事他当初只当热闹看。 此际这内宫惨事与他有了牵扯,方知自家前辈经历多少血雨腥风。他冷汗涔涔,生怕卷入皇帝和太后之间争斗,死无葬身之地。 朱翊钧见他脸色苍白,笑笑道:“朕当日不该多言,建议仁圣太后带着奇妃来西苑。因朕的偶然关心,竟然让母后心中起了疑心——不杀伯仁,伯仁竟因吾而死。”把来西苑前一天慈庆宫的事儿讲了。 陈矩长吐一口气,猛跳的心脏才缓和下来。劝道:“皇爷,依奴婢之见,这后宫之人个个对主上青睐极端敏感——奇妃蒙皇上青眼,应力辞来西苑游玩之事。她应该知道,慈庆宫只找世宗时妃嫔来西苑之缘由!” “皇上侍奉两宫游玩,只带了两个穆宗时的嫔妃——奇妃宁不自惧乎?此自取其死,皇爷不必伤怀。” 朱翊钧听了这番歪理,哪里能解开心结,面上却不得不做出被安慰的模样。定了神问道:“你可知此为谁所为?为何不在宫内行事,却这般大费周章?” 陈矩把宫中人想了一遍,心内已有答案。嘴上却回奏道:“不经查实,臣猜不出来。不过主事之人必然知晓西苑修造内情,费些事又堵了他人嘴。一石三鸟——倒是个忠于国事之人。” 这暗示相当到位,朱翊钧听了,淡淡道:“主事者是有些忠心,提前暗示了朕。毕竟受命而为,朕也不怪他。——你退下吧,朕乏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七十五章 杀星 奇太妃在西苑百禄宫殿,成了冤假错案集中的渊薮。 中评论居京师之台谏云:“居言路者,各有所主。故其时,不患其不言,而患其言之冗漫无当,与其心之不能无私。言愈多,而国事愈淆乱也。” 至于外职掌之专差和巡按,明中期以后地方官接受巡视,即自备“谢荐金”,竟成惯例。 外职掌的御史官员以“谢荐金”之多寡来写巡视、查案报告——不仅催化了腐败,更成为祸乱吏治之由。 针对这些弊端,此次都察院的兴革,虽仍设左都御史、右都御史,副左右都御史、佥都御史和十三道。但责、权发生了巨大变化。 之一,将御史的人员扩编,改每道设一名、两名专责御史之旧规,每道设八到十人专责御史,并设佥都御史正、副各一名。御史奏章必经正佥都御史签押方能上报,佥都御史为本道御史的纠核、巡视结果担责。 之二,改御史“风闻奏事”之旧规,分锦衣卫之一部为十三个稽查科,每科三十人。设于十三道御史之下。御史参核,必用锦衣卫稽查科查实证据,方能上报。 之三,改御史职责不清之旧规,各道御史均负责本道纠核、巡视事,不得越界。若收到其他道的线索或举报,准送左都御史,由其分派至该管的道核实调查。 之四,除左、右都御史外,共四名副左右都御史分管十三道,分管内容由左都御史决定。御史参奏报告,由副都御史签发才能成为奏章;这些人也要为奏章的正确性、真实性担责。 之五、右都御史独领监察道,监察都察院内部。各道御史若发现其他道或本道御史有违规行为的,可举报至右都御史。右都御史和监察道无权参与都察院其他事务。 之六、左都御史掌都察院,除右都御史外,对副都御史以下,有参劾之权。副都御使以下若被左都御史参劾,立罢。 之七,改御史必由三品以上高官举荐之旧规。从进士、待选之官中直选。都察院列出、、、等十余本参考书,待选者通过法律考试,并经都察院副都御使以上集体面试即可担任御史。 此次都察院的兴革,现有御史、台谏之官有喜有忧。一方面他们掌握了锦衣卫稽查科这一直属力量,在朝廷中地位一举超越各部,权力大增。 另一方面御史队伍的扩大和独立参劾权的丧失,降低了御史这一“清流华选”的含金量,断了他们以特殊地位谋私上进之途。综合而言,对都察院基层御史来说,锦衣卫的加入并未使他们感到兴奋,反而是独立性的丧失击中了他们软肋。 因此,虽然朱翊钧大砍大杀震慑了天下官、民,但以“硬骨头”著称的御史们,还是掀起了朱翊钧主政以来的第一股逆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七十六章 逆流 先开第一炮的,为巡按两淮御史王琢玉。其于万历二年六月初,题奏称两淮运司所属吕四等三十余场,开春先遭大旱。未等入夏,又遭恶风暴雨,江海骤涨,人畜渰没,廪盐漂没。庐舍倾圯,灶丁流离饥馑。 以上题奏,先不说真假,至少是言事。然而,该御史笔锋一转,直接奔着朱翊钧和张居正大倡晒盐之法而来:“臣巡按两淮,见运司奉当政之命,大兴工役,必欲六月而完晒盐之场。” “臣诘之竭民力而为操切之功,则回曰:‘此皇命也。’臣竟不知皇命为役生民而为无用之事乎?” “取薪煎盐之法,古已有之。晒盐之法,臣访得需天晴方可。若天都晴,则旱,灶丁何以为食?一天有雨,则所晒之盐复为水也,何能得盐?或云内官于海丰、象山晒盐功成为证,然彼辈为媚上有廉耻乎?臣访得老盐户,为之哂笑。” 对晒盐法攻讦后,王御史又回归主题:“今臣亲见两淮生民为役所苦,旱涝交加,辗转呼号不能有生机也。陛下登极以来,勤俭克己、惕励亲民而万民称颂,圣明泽被宇内。今忍见此乎?臣请乞赈恤灶丁并冒死奏闻:‘圣天子垂拱而治’,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伏乞圣裁。” 题本直送内阁,张居正心中暗道:“看皇上如何回他。”贴黄道:“赈恤灶丁如例。” 司礼监批红:“知道了”。因该御史有劝谏皇帝之语,司礼监将题本放入朱翊钧要看奏章的节略之中。 朱翊钧先看了司礼监整理出来的奏本节略,又要来原本看了,在司礼监的批红上画了个圈。此即为朱翊钧版“上报闻”,后世称之为“圈阅”。 ...... 随着王琢玉打响了反击新政的第一枪。六月份,御史、给事中闻风而动,从晒盐、考成、朱希忠封王、甜水站堡被屠等等诸事上一顿猛攻,先给元辅张居正来个大套餐——到六月中旬,参劾张居正的奏章已达四十余本。 在弹劾张居正的初期,朱翊钧还未觉察出起了朝争。因为张居正秉政后,每个月都有给事中参他——此为祖宗家法中的上下相制之法。 具体操作如下:若朱翊钧想换了张居正,只要在每月都有的弹劾张居正的奏章中选出一本交付廷议,张居正就不能安其位,非请辞不可。 当然,此类奏章都不是什么大过错,一般都是张居正穿衣戴帽不整齐或者朝会说话前乱咳嗽之类的小毛病,偶尔有些‘府邸壮丽不下王公’之类较大的,朱翊钧就得有所表态。例如去年他就安排中官往张居正家里送两幅大字,“壮老先生府邸声色”。如此一来,朝廷都知道张居正圣眷如故。 但是,朱翊钧留中、圈阅几本以后,这奏章还是雪片似来,即知道是保守势力开始第一波反击。朱翊钧本来想和张居正沟通一下,但看他几次小会提都不提。有点稳坐钓鱼台,八风不动的意思,朱翊钧也就按下心思,静观其变。 万历二年六月二十日,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的一篇奏章,为此次‘逆流’攻击中的高峰,集大成者,终于把稳稳的张居正和朱翊钧都撩拨恼了。 余懋学在奏章中“陈五事”,一曰崇惇大。余懋学直接攻击皇帝道:“陛下临御以来,立考成之典,复久任之规。申考宪之条,严迟限之罚,大小臣工鳃鳃奉职。然臣所过虑者,政严则苛,法密则扰,非所以培元气存大体也。昔皋陶以宽简赞帝舜,姬旦以惇大告成王。愿陛下远宪二君,留心柔克,持大体而略繁文,矜微瑕而宥小眚。” 这段话的大意就是,皇上你搞考成法太严了,大小臣工无法“培元气存大体”。余懋学还给朱翊钧举了两个正面例子:皋陶对臣下、人民很宽简,周公告诉成王施政要敦厚宽大。 余懋学想让皇帝怎么个敦厚宽大呢?余懋学道:“纶綍本之和平,而不数下切责之旨。政令依于忠厚而不专尚刻核之实......庶几宽严相济,政是以和。”大意是,皇上别老哔哔说这个没完成,那个必须干好。大家都很努力,你老哔哔让臣工很难办的。你松一松,即所谓“宽严相济,政事以和”了。 二曰亲謇谔。余懋学说:“言路通塞,治忽攸关。汉唐之主或止辇以受流涕太息之言,或齐威以容十渐十思之谏。” 而皇帝你登基以后,我朝如何呢?“戆直之臣,辄遭降斥!敢言之士,动致外迁!......愿陛下虚以受人言,求诸道无谓逆耳而加谴谪,无因小疪而加诘问。并乞申谕吏部优录忠谠无戆者。” 这段话余懋学赤裸的暗示皇帝,你被张居正耍了,他把敢言之士都从你身边赶开啦,赶紧让吏部把他们召回来。如此一来呢,“圣德日弘,而奸邪不敢窃肆。” 三曰慎名器。余懋学说,皇上你加恩宫臣太监郑真,得荫侄铉为锦衣卫千户,恩既渥矣。然后你就把握不住了,“未几辄求管事,未几辄求诰命,陛下未下部议俱允其请。”朱翊钧看见这段表示,那是李太后干的,扣我脑袋上干嘛? 四曰戒纷更。余懋学在这里图穷匕见,直攻皇帝和张居正改变祖宗家法:“诗咏繇章,书言率祖。迩年以来,建白者炫奇,题覆者狥私。今日以某言立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罢之;今日以某言更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复之。法令滋更,从违糜定。” 余懋学还是有理智的,他没明说皇帝改祖宗家法。他说张居正、葛守礼、王国光等辈“建白者炫奇”,提的建议、建言不靠谱,以“炫奇”形容之。 至于皇帝,他说“题覆者狥私”,明说司礼监,但朱翊钧看来,他已经是指着鼻子骂皇帝了!因为余懋学紧跟着就说“愿陛下申饬群臣,恪守成宪!” 余懋学共说了五条,朱翊钧最敏感的是他说的第四条。因为这给事中把朱翊钧要改“成宪”的目的大白于朝廷,给“虽不言变法而变法”的施政增添了不必要的阻力。 而让张居正极端恼火的,是余懋学说的第五条,即曰防謏佞。 余懋学说:“近见某部题覆边功往往首列阁臣,盛夸督抚。然犹曰运筹宣力,例当叙也。至涿州桥工告完,天下明知为圣母济人利物之仁,而该部议功乃至夸述阁臣、司礼之绩。例虽沿旧,词涉献謏。夫周公之功固大矣,皆臣子之分所当为!” 生怕朱翊钧看不明白,余懋学进一步阐述给皇帝看,您的圣明、仁慈都被张居正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啦。 “近臣懋赏,简自帝心。引贪天功而谓己力,则智者不居焉。愿陛下申饬该部,题覆功次只宜直述......上请优赉......至于阁臣翼赞之勋,近臣侍卫之劳,则圣衷夙鉴,国典具存,尤不得辄加赞扬,以长謏妄。” 余懋学在这里,近乎赤裸的离间朱翊钧和张居正。他告诉朱翊钧,督抚取得功绩,从不说您的圣明领导,都说是张居正“运筹宣力”。 不管啥事,督抚和各部只要表功,都“循旧夸张,炫燿视听”来夸述阁臣、司礼之成绩。余懋学通篇奏章,点睛之笔在此:“夫周公之功固大矣,皆臣子之分所当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七十七章 科道 余懋学字行之,婺源人。隆庆二年进士,此际三十一岁。本为官场新嫩,但大明官场进步并不一定以资历论英雄。 明代选人之法,每年吏部有六考、六选。科道官的选举,初时在六选之中的类选,后改为独立于六考、六选之外的行取。 所谓‘行取’,即为直接行文取用,无制度上的意义。后世称之为“说你行你就行......”的翻版。然而明代科道官,其‘行取’有祖宗家法规定。 太祖时期,政权初定。太祖言:“御史台、提刑按察司等,乃耳目之寄。务能振肃百司,慎选贤良方正之人,以佐朕不逮。”在他孜孜求治的心态下,科道官的选择是不问出身,不拘资格,“唯贤良方正是举”,还有平民百姓当了科道官的。 按照太祖留下的选材原则,后世皇帝增加了制度化,规范化的“行取”规定。“国家定制,必选部寺之英,郡县之良,老成练达,力有担当者始授。” 所谓“郡县之良”,即为知县、推官的“行取”。此条定制的初衷,即为科道官的选取,不从“初仕”之进士中选择,必须有工作经验的,才能选为御史、科道。然而实际执行中不是太好,“行取”比例只能逐年缓慢增加,有时候还有下降。 成化六年,科道官“行取”制度固化,“凡任知县、推官,由科目出身,历三年以上,政绩显著者,以次行取,送各道问刑半年。” 成化以后,六科的人员选拔,知县和推官终于占了一半以上。因为科道能以小制大,成为朝廷美缺。 明初士人中进士,“上者期翰林、次者期给事、次御史,再次期主事,得之则忻。其视州县守令,若鵷鸾之视腐鼠。一或得之,魂耗魄丧,对妻子失色,甚至昏夜乞哀以求免。” 没有行取制度时,“一考定终身”,成绩好的留京,成绩差的出外。在外任职的,玩命干到死,不过是两司郡守,这就到顶了。 有了行取制度,当初的学渣可以走一条“兰台捷径”。一旦被选为科道官,“俟有劳绩,两转而擢京堂,不期月而简开府,年例则一岁而转方面,诚重之也。”,虽然比不得翰林的天花板在内阁,但尚书有望。 余懋学玩的路子,就是“兰台捷径”。隆庆二年中了进士,成绩在二甲开外,授抚州推官。后来打通了杨博的路子,以“行取”擢南京户科给事中。 为防止科道之官和被监察对象勾连,且不塞地方官“行取”之路,科道官最多干“三考”,就是九年。最迟九年后,干的最差的御史、科道回到原级别任用,其余的用不上三五年就升官别任。 六科给事中升级,最少三级,也就是从正七品直升从五品,多数升五级,也就是升到从四品,起步就是六部主事或外放知府。也有一下子升七级的,那一般是有了大名声,或经过朝争,挨了廷仗,或流放之后起复加官。 但是,就算科道连升七级,若当初参了尚书、侍郎等高官,一旦迁转,就很有可能落到仇人手里。所谓“官升七级,势减万分”,当初怎么吃滴,如今怎么吐出来。 由此制度弊端,明代御史和科道官,除了像海瑞那般志不在升官,每次却都不得不升的。其余都必选恩主,否则一旦升转,即为板上鱼肉。若无恩主,则不敢参高官显宦,只能拿四品以下或者勋贵撒气,且参劾的都是失仪、非法使用朝廷驰驿或者如谭国佐那般朝会迟到等等,既完成了考核任务,也不往死里得罪人。 然而,不能参劾高官或者不能参恩主仇人以外的高官,如何能凸显政绩,做一个孤介有节,不畏权贵的堂堂“正道中人”呢? 嗯,有办法。咱规谏皇上和国策!太祖设六科,职责有“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咱遵祖制,给皇上和国事挑毛病啊! 后世相声大师刘宝瑞讲的,里面有刘罗锅参乾隆的情节,先要乾隆免其“万万死”,才敢参奏。 相声是瞎编,但清朝皇帝在接受纳谏方面,确实被明朝皇帝甩出去十八条街。俺大明朝,给事中给皇上挑毛病,不是事儿! 到了明中后期,大事廷议,给事中与闻先不说;“因天子无私事”,皇帝內帷之事,给事中都来参奏。皇帝不仅说错话、爱喝酒,吃丹药他肯定要来规谏;宠爱嫔妃,冷落皇后,给事中也会参奏;当然,若像孝宗那样,只爱皇后一个,也不行! 总之,管他有没有枣,先打他三杆子,这就是给事中对待明代皇帝的态度。若皇帝恼了,那就更好了,此为面刺君颜,忤逆龙鳞,为谏官之荣光。 若皇帝大光其火,给他一个流放或廷仗,那就更妥了,直名遍传天下!立即成为天下读书人榜样不说,连升七级的政治基础从此奠定。怎么形容这种政治地位呢,简单说罢——在全国吃饭都有人请,肯定不用自己掏钱。 朱翊钧在后世虽然听说过“六科给事中”的鼎鼎大名,但对其体制、机制、选人、迁转没研究过——谁没事研究这个。 他穿越一年多来,六科给事中惊讶于皇帝的好学、勤政,为祖宗洪业得人庆幸了半年多。而且,朱翊钧和张居正开始时动作不大,虽出台了个考成法,但在此法中,把六科权力给扩大了——嗯,大家先给皇帝和张居正些面子。 然而,过年后的大阅,皇帝置葛守礼老大人的求情于不顾,将吏科给事中陈蕖给宰了,打破了科道官不判死刑的潜规则。 但当时皇帝杀的情理法具足,大家也说不出什么,只一口气憋在那里。 然后,皇帝就露出不好的苗头。先是有传言,皇帝开皇店、皇厂,与民争利;然后要改盐政,全国都晒盐;后来又插手边事,直接指挥战争——听说去年还有阵图之事。 更别说大用厂卫,监视朝臣这事,给事中早就想规谏了。现在他们觉得,半年多来皇帝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该是我们上场的时候了。 于是,一看王琢玉开了头,就如同非洲鬣狗一般,一拥而上——大明朝,言官干啥都一拥而上也是传统,这传统也源于体制弊病,在此就不展开赘述了。 余懋学奏章上奏章时,写的副本被所谓“同道中人夺去”,在两京科道中流传。京师科道众官一看,被余懋学拔了头筹,是欺我京师无人乎?炮声隆隆,比之前热闹了好几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七十八章 诏狱 ps:本章先更后改。请大家移步前一章,因为嫌质量不好,已经全部换掉了。 一夜笙歌一夜风流。第二天,余懋学穿上南京此际浪荡子流行穿着的小袖短衣,戴好纬罗华阳巾,黑着眼圈在画舫上吃了清粥小菜。 从温柔乡里到了河岸,雨后清新的空气让他心怀大畅。按惯例,南京的科道官儿轮着班儿应卯,他今日无值,心情格外愉快。 余懋学安步当车,先到行口中市提了两尾鲜鱼,又走到斗门桥果子行买了二斤瓜果。待打着哈欠到家门口时,见身边伴当在胡同口外如同热锅蚂蚁一样打圈儿。 见余懋学回来了,那小厮一溜烟跑来禀道:“官人,家里来了锦衣卫!”余懋学闻言心里咯噔一声,手中鱼儿和瓜果洒了一地。 随即定了心神,先冷哼一声,又高声道:“我等谏官,诏狱加我则荣于华衮,某又何惧哉?”说完,用眼角余光往周围看了看。 见街巷中果有人围拢来看热闹,他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迈步往家里磕磕绊绊的走。可惜昨天为了应酬方便,穿的是小袖短衣,否则乌纱袍带俱全,这淸倌儿的人设就树立起来了。 待到了家中,街坊早就在门口围了一大圈。见他回来,纷纷道:“可算来家了。” 此时余懋学的夫人带着半大小子和一个黄毛小丫头,站在院中等候。对面四个锦衣缇骑,一水儿飞鱼服、绣春刀,站在院子里望天。见他回来,那夫人先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锦衣卫领头小旗走过来道:“余大人风流快活,却让某家好等。” 余懋学不理他,先安慰夫人几句,嘱咐她紧守门户,不必挂怀,又低声交代了屋中藏银所在,切切叮嘱道:“咱自有朋友在外营救,你切切不可自作主张,北上乱花银子。我有给家中书信一封,在书房里面,你安排妥当人送去,让父母知晓,来接你们回老家。” 他这边低声叮咛,锦衣卫并不拦阻。等他交代完了,那小旗冷笑道:“可说完了?跟某家走吧。”身后锦衣卫一抖手中铁链,将余懋学双臂扳在身后锁了,余懋学的夫人和两个孩子吓得大叫哭闹。 站在门外一个头戴方巾的秀才叫道:“余大人光明磊落,何必加锁有辱斯文?汝等毋乃太过!” 又有人叫道:“余大人乃朝廷给事中,规谏皇上应当应份之职,有何错失处?朝中定有奸臣蒙蔽了圣聪,才有这冤屈忠良之事!” 那小旗听有人闹事,刷的一下抽出绣春刀来。三角眼露着凶光,在人群中一扫,目光所至,鸦雀无声。 余懋学呵呵冷笑,高声吟一绝道:“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围观百姓一听,不顾锦衣卫威胁,高声叫好。 没想到那满脸横肉的小旗却是读过书的,闻言冷笑一声:“杨忠愍的诗是杀头时所作,可不是用在风流快活之后的!余大人不必这般张致,你这等官儿某家见得多了!” 余懋学听了满脸通红,围观百姓中也传来几声低笑。那小旗见他气焰已消,一摆脑袋,几个人押着他走了。 ...... 此际的京师,被余懋学一本掀动的官场已经沸沸扬扬。张居正收了试探皇帝之心,连续上本为王琢玉和余懋学求情。 依朱翊钧之本意,这余懋学也是不抓的。这科道有封驳和监察六部之权,又和都察院互相纠察,是太祖所立祖制中极高妙的手段。根本思想是“以小制大,以中御外”。 尤其是以六科来做公文审核这一环节,在朝政中极为重要,凡朝廷政令之弊,未发之前六科先纠之,是施政纠错的重要一环。 虽然六科发展到现在,有“比来皆不闻一言及于军民利病”、各怀权谋心计、甘当大臣鹰犬等等弊病,但这是体制带来的人事问题,需从头慢慢厘清,此际不可操切。 但余懋学上本后,朱翊钧突然想明白张居正为何稳坐钓鱼台八风不动了,这是要试试他朱翊钧的成色啊。 张居正的政治表态是,你不是要变法么?你不是要复仁宣之治么?这考验来了,您看着办吧。 若此际是原时空,还是李太后和冯保在内廷主政,张居正就会发展出“当国者舍我其谁”之念,这会子早给这李太后这政治盲出主意了。 不过现在换成朱翊钧,张居正和皇帝之间,不像原时空“吾非相、乃摄也”的政治关系,而是类似于宋神宗和王安石的关系,一个主导内政落实各项改革举措,一个提出方略并在后方支持。 如此一来,张居正当然要试试皇帝的抗压能力。以后的改革只会越来越难,最高统治者没有强大决心、意志,一切都是空谈。张居正初期无动于衷,就是看皇帝能给他表个啥样态度。 想明白这一点,朱翊钧才知道自己想差了。自己仍按照原时空张居正的主政特点来处理这事儿,竟成了“两个和尚没水吃”。如果在王琢玉第一本时就施以雷霆,大伙儿早消停了。 现在想明白也不晚,朱翊钧当日即下旨,将王琢玉这个起头的和余懋学这个最高调的,诏狱究问! 在原时空,李太后的代言还是很稳的,回复也很女人——“朕以冲年嗣位,日夕兢兢谨守。祖宗成法惟恐失坠,近年所行不过申明旧章,修举废坏,未尝妄戮一人,过行一事。其于祖宗法度,十未行其一二。何得便谓之操切!” 瞧瞧,像不像刚掌大政的委屈小媳妇?我只不过是把过去的规定申明一下,一个人没有妄杀,一件过格的事儿没做。我遵守祖宗法度唯恐不周到,你咋能冤枉我“操切”呢? 后面这段应该是张居正提供的处置手段了:“余懋学职居言责,不思体朝廷励精图治之意。乃假借惇大之说邀买人心,阴坏朝政。此必得受赃官富豪贿赂为之游说。似这等乱政奸人,本当依律论治,念系言官,姑从宽。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这段话就刚强的多,搞不好就是张居正给冯保递的小纸条,原文直接变成圣旨。 在朱翊钧所处时空,他却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一方面他已经悄咪咪的改了许多祖宗法度,另一方面,他杀人也有点多,写不出李太后当年代言的真情实感。 当然,还有一条原因是,朱翊钧是历史爱好者而不是明史专家,他不可能知道余懋学,更不可能知道当年李太后和冯保是如何批红的。 本时空,朱翊钧经过深思熟虑,作出了一个高屋建瓴的批示,对整个朝廷监察系统都有指导意义。如下: “太祖言:‘御史台、提刑按察司等,乃耳目之寄。务能振肃百司,慎选贤良方正之人,以佐朕不逮。’此后列祖列宗,凡御史、六科之选,曰慎曰肃。专设行取,唯贤良方正是举,最为清流华选。” “朝廷待之也厚矣!俟有劳绩,两转而擢京堂,不期月而简开府,年例则一岁而转方面,诚重之也。” “然今之台谏如何?一者,人各有心,众各有欲,累牍连章,烦渎天听;往日大事不行,小事则否,如今大、小事皆不行矣。若事事都争而不行,补阙、拾遗何用?” “二者监察失能。或捕风捉影,或挟私妄讦;或缄默苟容,或颠倒黑白。有明知奸恶,庇护党类不肯纠参;更有诬陷良善,驱除异己,混淆国事!” “今之王琢玉、余懋学等辈,徇私党比,以求直名;卖放朝廷之本章,以报赃官富豪之贿赂。锦衣卫等要着实究问,此辈党同何人,离间君臣,逞谁之利?”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八十章 大案 张居正见了朱翊钧的批示,心中给朱翊钧点了赞,知道皇帝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对日后展布改革事也多了些信心。 他的角度和朱翊钧截然不同,在他内心深处,恨不得把离间君臣、败坏国事的余懋学给宰了,以为乱政者戒。 然而,作为文官之首,儒学门徒,张居正必须坚持大明朝的政治正确——御史、科道言论自由。 反之作为皇帝的朱翊钧,心里面是不想抓余懋学的,虽然其心可诛,但制衡之道也在这“可诛之心”上头,不然的话就把言官的操守看得太高了。 不管皇帝和首辅心里怎么想,令人无语的现实却是,想杀余懋学的一本本的上奏要保他;想轻轻放过余懋学的,却派锦衣卫将他从南京抓来,投入北镇抚司的大牢。政治的吊诡之处,即在于此。 首先被处置的,是“受贿妄言乱政”的王琢玉。锦衣卫拷掠不到两个时辰,王琢玉就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两淮盐商重金贿赂,买奏章杯葛晒盐之法的实情交代了出来。 说实话这是大明的穿越文化还没生发,王琢玉做梦也想不到朱翊钧清楚知道以后晒盐法才是主流。他的想法和全体朝臣差不多,应该是某个希求媚上的中官向皇帝说了晒盐法之利,皇帝在深宫拍脑袋决策才大兴晒盐。 既然可被言语动之,也会被言语反之。王琢玉在奏章里煞费苦心,说自己访了老盐工,“为之哂笑”。心说以皇帝年龄,被人耻笑了还不恼?只要恼了,必派员查看,那时才是上下其手的时候——盐商所要的,不过是朝廷派出钦差而已。 可惜这价值三千两的一本,把自己栽了进去。锦衣卫顺藤摸瓜,把贿赂御史的盐商一股脑提溜出来,全部押进京受审。 朱翊钧行事不像武宗,常有混不吝的时候,不跟朝臣讲道理。他最擅长的是后世我军的破敌要义:全力突破一点,然后以点带面,接着迂回包围——偶尔条件成熟了还有中心开花大餐等等。盐政和京营兴革,最能体现他的治政特点。 此次从王琢玉身上打开缺口,还不大挖特挖的话,如何对得起自己身上这身皇帝皮。 盐政官商勾结,朱翊钧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早成痼疾。在盐政改革即将推出的时候,不把这盐政官收拾稳当,谈何兴革。 被捕盐商哪里受得了被朱翊钧亲自调教、指点过的锦衣卫,没留任何外伤,北镇抚司已让盐商们求死不能。 盐商金某交代两淮盐司每年私吞余盐一万万多斤,超过两淮几十家盐场正盐产量的两倍半——都混在他们盐商持引销售的正盐内一起发卖,沿途钞关等关节早已被他们尽数打通。 这大雷爆出,让已成为锦衣卫同知的王通大喜过望,立即密奏朱翊钧。 这每年一亿多斤的余盐之利,被官、商和沿途地方官尽数瓜分,中央大员以“冰敬、炭敬”方式分利。朱翊钧虽对大明盐政腐败早有所料,但没想到他们干的如此奔放,命王通继续秘密深挖。 而后盐商王贡俞咬出户部盐司员外郎等明知两淮贩卖私盐之事,隐而不报,年收例银三千五百两,并有受托请超发盐引给勋贵之事,王贡俞是新进大学士王国光夹袋中私人,这里面的道道也不用多说。 王通取得供词,把证据链查的基本完整后,就领了密旨,近半数锦衣卫出动,把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衙门和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河南六省的涉盐官员,包括户部盐司等官吏,几乎大半抓进了南苑专案营地跟盐商做伴。 行动虽然做不到后世那般保密,但在锦衣卫近年来严酷家法约束下,只跑了应抓官员十几个——高官也没有跑的,全数落网。 皇帝指挥锦衣卫的这一雷霆行动,把朝廷内阁以下所有官员全数打懵。为了做到行动的突然性,朱翊钧除了和张居正密议一次之外,宫内宫外无人得知。 偌大一个两淮所辖的盐政官几乎一扫而空——涉案人数很快超过八百多人。张居正虽然提前知道,但这般规模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也顾不上营救余懋学来换好名声了,和吏部开了小会,紧急调派历年来的巡盐御史作为钦差,又就近从山东、浙江、南京、北直隶等盐运司抽调人手,来补空缺,一时间给朱翊钧擦屁股就忙的他手忙脚乱。 大案刚发时,全国其他盐运司主官个个吓得抽风,赶紧往账上回吐银子,做假账的同时还要烧档案,包括杀人灭口,转匿财产等事,忙的是面色憔悴,神经兮兮。后来见皇帝没有扩大打击面的意思,这才把心暂时放在肚子里。 等张居正和吏部紧急抽调人手到两淮,他们又个个弹冠相庆——各地盐运司成立以来,这官员比位置少的情况,还是头回经历,个个如在梦中。 为防止两淮动荡,朱翊钧下旨命操江御史何宽和应天巡抚都御史杨成分别带漕兵二千五百和南京守备兵三千,到杭州扎营,便于就近弹压。 随后又紧急起复被罢官的俞大猷为两淮巡盐提举,总理两淮盐丁事。负责安抚军心并操练巡盐兵丁,并剿灭闹事盐枭。 其实,朝廷大张旗鼓,雷霆一击,各大、小盐枭除非要反,谁敢做声?所谓的绿林好汉,粘上毛比猴都精,脑子进多少水才能给这些贪官污吏出头?个个偃旗息鼓,解散帮众,自家躲藏好才是正办。 锦衣卫随后抽调精干力量,继续深挖这些官员。朱翊钧始终在内宫掌着大局,每天要听一次“专案组”汇报。 他同时命锦衣卫在这些蠹虫身上多试验些审讯手段,进行数据分析整理,并尽快形成刑讯教材,大批量培训锦衣卫的刑讯高手。 到后来,盐商和官员也说不出新东西,但提供的证词都能作为佐证,终于给朱翊钧勾画出来以两淮盐司为核心的完整腐败网络,证据链条完整,各种旁证齐全。朱翊钧佯作大怒,将奏报发付廷议,命三法司会审。 等法司会审时,被锦衣卫折磨的灵魂升华,洗心革面的盐商和官员,个个争先恐后,你攀我咬,把大理寺众官惊得目瞪口呆。朱翊钧主政以来,真正意义上的大案——两淮余盐案,就从王琢玉的一本奏章上突破,震动朝野。 ...... 正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过这后波因前波而来,直接把王琢玉、余懋学诏狱之事拍的无影无踪,到了七月末,朝野已无人关心两人死活。 百官所有精力都放在“两淮余盐案”上,四品以上包括御史科道官,每人手中一本活字印刷的,内容触目惊心。 随着的散布、传抄,里面的各种贿赂手段,让官场新嫩们大开眼界,心向往之。然而想想这么多的雅贿、俗贿、色贿、房地贿、贺喜贿、亲仆贿、典当贿、干股贿、借据贿、退休返利贿等等手段,都被拷掠的一干二净,众人都愁,如何开发新的贿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八十一章 忠狗 这边办着两淮余盐案,那边李三泰领衔的余懋学“妄言,离间君臣”专案组也没闲着。余懋学不愧给事中,这骨头还是很硬的,在审讯室坚持了好几天,只说自己一片丹心,这全为了皇上。 李三泰见自家多年的刑讯手段失效,在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下,祭出了朱翊钧指点的“熬鹰”之法。 以强光照射,针扎水泼,连续三天三夜不让余懋学睡觉,同时不停的问他同样的几个问题以后,竟真在其神智恍惚中撬开了他的嘴。 其实这几个问题很简单:“你儿子几岁了?”“你女儿几岁了?”......“谁指使你上的奏章?” 李三泰万万想不到就这么简单的法子,竟然比锦衣卫以前的各种酷刑都好用。吃惊之余,扩大战果,终于把张四维欲离间君臣,从中取事的情报审了出来。 按照余懋学提供的供词,李三泰将居中联系的中间人也抓进了诏狱,三木之下,整个内情全部厘清。 原来,在去年杨博辞职的时候,张居正和张四维达成交易,待他修完,即引他入阁。没想到朱翊钧从中插了一杠子,王国光提前成为了东阁大学士。 明制,若不是非常之圣眷,这内阁排序一般都是按照入阁时间来的。别说王国光提前一年入阁,就是早入阁一天,张四维就得永远排在王国光后面。 张四维虽然比王国光小十四岁,几乎差了一辈。但张四维本身是个药罐子,和王国光这个身强体壮的色胚比起来,估计没熬死王国光他自己就要先走。 后来打听清楚,王国光能入阁,是因为编辑而简在帝心,皇帝还在张居正面前说“王尚书可称‘计相’。”这圣眷自己拍马也赶不上。 同样是编书,自己编历史书,王国光编会计书,以皇帝现在的性子,张四维自忖在圣眷方面,自己完全没有竞争力,如此说来岂不是一辈子首辅无望?心态就有些崩了。 他本是一个权力欲极重的人,虽然张居正向他反复保证明年编成,立即引他入阁。但张四维经此一事,觉得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好。 利欲熏心之下,他忘了王崇古的告诫,指令余懋学参奏张居正,并离间君臣——他不奢求能参倒首辅,只不过是在皇帝心里埋个钉子而已。毕竟,机会总是垂青准备充分的人。 王国光为张居正的盟友,若某天张居正倒了,王国光不安其位,自己将后来居上。若张居正不倒,这奏本也给他一个警告——不遵守承诺必然要付出代价。 余懋学能被行取,是因为在知县任上投靠了杨博,本就是一个阵营中人,张四维的话他焉能不听?更何况还有一千两润笔。 事实上,这一奏本在原时空确实起到了离间君臣的作用,余懋学后来从“永不录用”平反起复,最后官居三品侍郎。 在张四维看来,大臣豢养科道,本就是正常之事,皇帝也应喜闻乐见。若朝廷一团和气,皇帝还能睡着觉? 他判断余懋学最多就是个远流或者罢官,张居正就算气死,也得遵守文臣潜规则,最重给余懋学加个永不录用,诏狱是不可能诏狱的。——在原时空,确实如此。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具备相当政治素养的皇帝居然发了昏,将余懋学直接诏狱。 毕竟,张四维未曾站在张居正的位置上,看不到皇帝和内阁首辅之间的政治风景,出现误判也不出为奇。他舅舅倒是更加老奸巨猾,但张四维不是没听他的吗? 李三泰将奏本往上一交,任务顺利完成。朱翊钧看了情况后,冷笑了几声。叮嘱李三泰不得泄露,把余懋学就那样关在天牢,无圣旨不得放出。 ...... 此际的宣大总督王崇古,却拿着张四维给他的加急来信,破口大骂:“爬肠货!你球大个东西惹滴起张居正吗?没时收货的玩意儿!瓜货!” 原来,张四维见皇帝没按常理出牌,这脑袋上像挨了一棍似的,金星乱冒。 这余懋学进了诏狱,按理说为了将来自家起复计,定是牙关紧咬求一个直名。 可张四维正如王崇古所评价的那样,权欲熏心,器狭量窄,只一个政客而已。他将自身置于余懋学那个角色——自己肯定一打就招啊。做不了官,俺回去做个亿万富翁不香吗? 想起被皇上所厌的可怕后果,张四维肠子都快悔青了。连忙写封长信,将前因后果交代明白,嘱咐妥当人赶紧送给自家舅舅,寻个妥当主意。 王崇古骂归骂,但张四维是晋党中最接近内阁的人,此时放弃了,多年培养之功,付出的大量金银全部付之流水。 没奈何,王崇古忍着臭骂他的冲动给外甥回信,中心思想就一个意思:“忍住!张居正生气了,给你个嘴巴子也要忍住!皇上必不会公布此案究竟,余懋学就在天牢里待着吧,直到皇上要大用你或者放弃你——到时候看余懋学是死是活就知道了。” 当然,王鉴川写信肯定不能这么村俗,人家原话是这样的:“张江陵意量广远,气充识定,以功业炳史册为其志。若擅毁一诺,以其党众之多,必不能轻易为之。汝伏低做小,此际唯一个‘忍’字,唾于汝面而必等自干,如此苟安——待其引你入阁。” “陛下励精图治,此时已露乾纲独断之意;宫墙内外,一听于陛下,朝廷之赏罚,渐渐悉决于心。将来若要用你时,使汝之功,何如使你之过?余懋学事,必不能发。” “然汝为此操切之事,主动尽归江陵。切记坚忍二字——忍至入阁,即可与其分道,皇上必乐见此。” 王崇古又把自己对朝局的判断写了好多,让自家进京办事的侄子王诠带着,送给张四维。 等张四维在家看完了信,那王诠又把信要来,当着张四维的面放在蜡烛上烧了,笑着对张四维道:“叔父嘱咐了,此信多有揣测天心之语,不可留也。” 张四维不以为忤,只紧皱眉头,道:“吾写信给舅父时,这余盐案尚未发。如今听说,盐商王贡俞已经供出了好几个户部官儿。这王贡俞和王国光早就续了本家,认了王国光为叔父。” “如此一来,这王贡俞供出户部事,大概是丢车保帅,用几个员外换王国光干净——早知这样,此时我推一把即可,何必用余懋学?” 王诠听了,暗道这张四维四十八年都活到狗身上了。笑着说道:“二哥,此次弟来时,叔父千叮咛万嘱咐,要你此际万万不要妄动,越动越错。此时若你再攻王国光,恐不能容于张居正,届时你何以自处?” 张四维听了点头,嗟呀道:“唉,这道理何须舅舅嘱咐,我当然知道。适才这般说,就是后悔前事罢了。” 王诠虽然行商,但所结交的都是权宦之家,就是科举不顺才没进官场,这水平比张四维倒要高些。他听了笑道:“以弟之见识,王贡俞的被抓,应是皇上要分王国光和张居正两人之盟——还是那句话,使功何如使过?皇上攥住王国光的一堆把柄,这家伙早就是皇上的忠狗了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八十二章 抄家 随着两淮余盐案尘埃落定,督察院、大理寺、刑部众官再次感到了久违的加班的快乐。此前在“严打”中锻炼出来的一批业务骨干,如同流水线一般,根据锦衣卫移交的材料整理卷宗,提审人犯并做出判决。六科被皇帝训了一顿,也不在“中梗阻”,复核的也很快。葛守礼、李幼滋和王之诰都获得了皇帝嘉奖赏赐。 朱翊钧虽然知道两淮盐运司和南京魏国公府勾连有年,但此次扫清两淮盐政,不宜将范围无限扩大。 经与张居正商量,也问了问李太后意见。最终下旨对其他盐运司予以警告,严禁余盐之弊。同时下旨,对隆庆六年方继承魏国公爵位的徐邦瑞予以申饬。 徐邦瑞这倒霉孩子一直被自己亲爹老国公徐鹏举当捡来的孩子养。他爹当年挖门盗洞,想来个废长立幼,把自己的小儿子徐邦宁给立为世子。 但徐鹏举太蠢了,同一件事儿拜托两个人办。第二个办事人也很蠢,到处打听,最后被第一个知道了。第一个被他拜托的礼部官员姜宝见事机不密,反手参了徐鹏举一本,属于自首加举报。 徐鹏举被朝廷严厉警告、罚俸,徐邦宁亲妈郑氏的魏国公夫人的诰命被朝廷剥夺,徐邦宁被治罪。 徐邦瑞一看脸皮都撕破了,怕被暗算,呆在北京兵部实习,一直等到徐鹏举不行了才回家。 总算熬死了老爹,徐邦瑞在隆庆六年承袭了魏国公爵位。这才美了不到三年,一道严厉的申饬旨意险些给他吓尿了。 圣旨中说的最重一句是:“魏国公世受国恩而不思图报,护庇鼠类,阴坏盐政,视朝廷峻法于无物,汝家视朕之刀不利乎?” 虽然圣旨最后仍像历代皇帝对魏国公家一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让魏国公自行处置家人,闭门思过一月,罚俸一年,以为惩戒。 但圣旨中杀气腾腾的这一句,还是让徐邦瑞在传旨中官魏朝面前哭出了声。 毕竟,杨炳、李环等腌制好的人头刚路过南京不久,当时徐邦瑞作为南京军方老大,还带着大伙儿观摩了一番,并做了一个简短的“警钟长鸣”报告。 虽然在魏朝面前怂的不行,徐邦瑞转头就把这几年为了家产和他相争的亲戚、幼弟身上直接扣上一盆屎,把勾结两淮盐司的事儿推到他们身上,全收拾了。 这倒也不全是冤枉他们,因为徐邦瑞为了躲他老爹的毒手,在京师兵部实习了好多年,这些糊糊事儿确实不是他起的头,这些被收拾的几乎个个有份。 传旨的魏朝头一回出外差,就把家人两辈子的花销赚了出来。他是皇帝身边人,徐邦瑞必须会来事儿啊。万两黄金一下子撂倒,魏朝晕乎乎加提心吊胆回了京师。 等问了自家干爹张鲸,才知道这事儿怎么办——八千两献给皇爷,一千两花一半五百两买礼物给两宫太后,另一半给张鲸一派的宫内上下大珰,剩下的一千两才是魏朝自己的。 本来魏朝还要给张鲸五百两,但此时的张鲸哪看得上这点小钱,正经是笼络住自己这个在皇帝身边的干儿子才是正办。笑着点拨他道:“你跟皇爷说魏国公给了多少没有?” 魏朝道:“没问干爹前,我哪里敢说。” 张鲸点头道:“那你会说多少?” 魏朝想了想,道:“儿子还会告诉皇爷是一万两。”张鲸抚掌大笑道:“嗯,好儿子,你出师了也。” ...... 这徐国公逃过了一劫,三品大员两淮盐运司使张邦礼就没那般好命,以贪赃罪被判绞刑,抄家,财产尽没入官。朱翊钧仍法外开恩,家眷未发教坊司。 其余八百多名官员和盐商,一体抄家,按律判斩、绞、流、免出身、免官、降职不等。 因熟悉两淮盐运的官员实在是缺的厉害,在张居正建议下,万历朝首批戴罪图功的文官诞生——两淮盐运司同知黄清等十几名犯官因被迫受贿,被判戴流罪图功,品秩降三级,仍留在原职使用。 有了这个先例,在内阁的王国光也背上了“戴罪图功”的头衔,连续一个多月没出现在京师风月场所,有点灰头土脸。 这一通抄家,朱翊钧和张居正都感到能过个肥年。——每年亿斤的余盐批发价四官文每斤,这盐到盐商手里之前,前端链条上每年约有五十五万两的利润被盐政司的官员私分。 盐商在两淮近六省的地盘上贩卖余盐,价格从十文一斤到三十文不等,均价大概十五文一斤。这每年百万多两银子为地方官和盐商瓜分。 朱翊钧给朱希孝等人算完了账,锦衣卫就去查抄。虽然因为很多银子都换成了田地和古玩等物,也挥霍了很多。但仍抄出现银四百六十万两——为万历元年太仓银子的一倍半。 现在朱翊钧有点相信,李自成在北京拷打崇祯朝官员,能刮出三千万两白银的历史传言——这大明朝遍地肥猪,遇到灾年就可以杀一批啊。 当然,这事儿只能在心里想想,过过干瘾——这反腐么,还要从制度上解决问题。再说抄家这事儿不着急,等新军练好了,内廷、外朝进一步理顺了再说。 朱翊钧给锦衣卫的交代是,所有赃银不得截留一两,全部按例入内库。但架不住张居正见天的旁敲侧击,从不停暗示到直接打听,最终朱翊钧终于被他烦的不行。 无奈之下,返给锦衣卫五十万两办案经费,剩下的四百多万,内库、朝廷二一添作五。张居正听皇帝说给朝廷二百万,激动得大胡子直哆嗦。 含泪禀道:“陛下圣明,我朝成祖以后,都是朝廷补内库。皇上今日之举,必万世称颂。——朝廷可以治河矣。” 朱翊钧这二百万,在自己兜里也没暖和几天,就被张鲸给要走了。 因为,随着两淮余盐案的尘埃落定,户部要拍卖天下盐场许可证——按朱翊钧的规划,皇家要占到五成。此举不仅有避免将来盐场被大资本垄断的用意,对未来更大改革也意义重大。 朱翊钧被张居正和张鲸敲了竹杠,两手再次空空。心中发狠道:“地主家又没余粮了——愁杀我也。嗯,我还是到南苑,打几个武学学员,散散心。”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八十二章 斥骂 朱翊钧在二月初要求内阁、兵部尽快整理出南苑宫室,成立武学,以百日为限完成。 但朱翊钧忽视了一个问题,这南苑宫室他带着人去住没问题,但改成学校——这违制之处多如牛毛,甚至可以说拆了重建都比改建轻松。 内阁移文礼部、工部,组织精通礼制官员和匠工,参与到改建计划之中,这三个部一起共事——每日扯皮之事就让张居正焦头烂额。 直到王国光入阁,专责抓总南苑武学兴建之事,这进度才大大加快。到了六月底,这南苑武学才有了大模样。但万历二年京师雨水多,这油漆等项装修扫尾现在还在施工。 不光建设进度不如朱翊钧的意,按照他提出的办学指针,这机构架子搭的也慢。三月底,领导人选才基本选定,教材开始编撰。 武学按照朱翊钧的设置,设山长一名,皇帝亲任;副山长四人,常务副山长戚继光,已经履职;副山长定国公徐文壁,分管训练和招生,已经履职;副山长谭纶,负责武器装备和教学设置,兼职;副山长葛守礼,分管教务,兼职;副山长张鲸,负责后勤。 因为这武学领导眼见着是皇帝重要核心圈人选,各方势力为了这副山长职务几乎打破头。连李太后都接了命妇好几次请托。 张居正因要避嫌,在武学副山长选定一事上基本不参与意见,朱翊钧问了几次都不得要领。后来,只能乾纲独断,选了上述自家了解比较深的几个,暂时做了副山长。 大架子搭起来以后,指挥系、工造系、后勤系先后搭建。系主任人选为也重中之重,各边、各地总督,又是一轮你抢我夺。 内阁和兵部经过几轮讨论,仅指挥系就报王崇古和殷正茂、刘应节三人给朱翊钧,朱翊钧最后选择了两广总督殷正茂为指挥系主任,但此时尚未就位。后勤系选了漕运总督王宗沐;工造系人选,朱翊钧别有想头,由张鲸手下负责内府工造的周宣暂代。 而各系下设的马步协作科、水军科、火器科等科也都设置好,人选待三大系主任到任后,还需要一轮讨论,报朱翊钧批准抽调,此时尚未进行。 最后,朱翊钧在低效率下只能妥协,将开学日期定在万历三年的二月。这一年,除了兴建校舍之外,各卫所、边军的学员逐步就位。朱翊钧让戚继光领着跟着京营一起训练,要把纪律性先锻造出来。 此前,朱翊钧为向朝廷表示重视,几个月工夫已经视察两次。此际心情有些小郁闷,就叫上王国光和谭纶两个,各部官员和翰林若干。不用大驾卤簿,轻车简从,定于七月二十六日晨出发,到南苑校场视察。 内官早就提前一天出发,告诉南苑武学并协助准备接驾。等朱翊钧“轻车简从”的千多人到了,戚继光领着学员已经在校场列队,做好了接驾准备。 此际正值酷暑,朱翊钧早上坐小马辇出发,到了南苑时正是隅中,大太阳晒的校场升烟。陪同的官员见武学员和京营士兵军服兵器齐备,在操场上静静站立,个个满头大汗却纹丝不动,都暗自点头。 虽然大伙儿对朱翊钧选择戚继光为常务副山长,位在系主任这些总督之上都一肚子意见,但见了戚继光的练兵成效,不得不在心底写个服字。 朱翊钧见军容整肃,表扬了戚继光几句。戚继光这几个月以蓟州三千兵为骨干,老京营留下的八千人加上又招募的两万五千精壮,重建了三万六千兵的新京营。 这新兵训练,最是磨人。朱翊钧做甩手掌柜,戚继光一边忙着筹备武学事,听着各大员的冷嘲热讽;一边带着蓟州老兵训练新兵,几个月工夫瘦了好几圈,黑瘦黑瘦的。 朱翊钧看了不忍,又笑道:“这些日子元敬辛苦了。”戚继光听了,单膝跪地,红着眼圈,举起右拳放在自己左胸道:“谢皇上挂怀,臣不辛苦。” 翰林编修戴洵初次来南苑,见戚继光穿着文官袍,竟然不全跪,热血上头,全忘了掌院陶大临之前“多看不说”的告诫,厉声呵斥道:“戚继光大胆,未着甲胄如何不行国礼?!” 朱翊钧闻言,扭头冷冷扫了戴洵一眼。谭纶在旁厉声道:“此为天下第一军也!皇上为养其精锐之气,早有旨意,新军上下,面君半跪,面总兵、文官不跪,汝今日才知?” 戴洵闻言低头语塞,他的确不知道朱翊钧什么时候下这么一道旨意。再说这旨意也没在邸报上发,俺翰林官不知道应该——应该是正常的吧? 朱翊钧阴沉着脸,接过话头道:“翰林当以论思为职,既列近侍,在朕左右,凡国家政治得失、生民利害,当与朕言。然我朝翰林,日日以诗工词琢为念,以朝廷优养为显名之阶!自称清流华选,起大号纳小星,流连风月,诗词唱和,以为雅致高风——然则与国何用?” 谭纶比较喜欢戴洵的诗词,刚才斥责他本意是保他,以为皇帝见自己已经发作了戴洵,会一笑置之。但朱翊钧今日叫了翰林来,本就有教他们做人的意思,当然顺势发作。 “当朕之面,呵斥干城,汝配乎?汝可曾杀一虏以保民?汝可曾牧十里之地,足一民之食?汝可曾教授一百姓,以圣人之学教化之?身无微功,恬不知耻倒也罢了——今竟违旨责我大将,给吾滚出校场!” 戴洵字汝诚,号愚斋,别号樟溪,自称无能居士。明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授翰林编修。因擅作画,工诗词,后世有人把他跟戴德彝、戴澳并称明代诗人中的“三戴”。其中代表作为,其中一句“也知不是无情物,翠色而今作意浓”为后世诗家所称道。 这家伙嘉靖年中了进士,起步就是翰林编修,到万历二年方修撰——足见其事功如何。 此际被朱翊钧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脸如土色,汗出如浆,叩拜于地,哆嗦着不知如何是好。 陶大临见戴洵出此大丑,本就身体不好,加上大太阳一晒,眼前一阵晕眩。好容易定住神,跪地奏道:“请皇上息怒,此臣未加约束之过也。——戴洵,还不退下!” 戴洵退下后,陶大临又起身跟戚继光道歉:“元敬识度宏远,不必与这般人一般见识,见谅!见谅!” 戚继光眼泪含在眼圈中,尽力做出笑脸道:“无妨、无妨。”自家心里道:“跟皇帝爷爷走近了,这眼泪流的比娘老子死的时候都多。” 朱翊钧见陶大临脸色苍白,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哀求之意,就不再多说。 罗万化在一旁转移注意力道:“贺喜皇上,这京营大变样了!虽然未队列行进,这站姿就看出精兵模样了。” 朱翊钧看向戚继光,笑道:“如今能队列行进否?” 戚继光已经擦去眼泪,摇头道:“按皇上的要求,还不行。”众臣在一旁听了,有些纳闷,心说这般精兵,队列能差在何处? 朱翊钧听了,笑道:“那今天不看队列了,带大家到营中看看内务。” 按南苑规矩,这兵和学员都在兵营大帐内居住,戚继光听皇帝要带着大臣看,连忙头前引领,带着大伙走向扎在大操场东北角的兵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八十四章 内务 ps:时间来不及,先发后改吧。 戚继光先导,众臣围绕着朱翊钧往兵营走,正路过站在操场上列队的士兵方阵。 王国光此前陪同朱翊钧来视察,都是看工程进度。对新兵训练,只是远远的瞅了几眼。 此际经过京营方阵,见所有士兵都站的如同标枪一般,整个大阵横看、竖看、斜着看都是笔直的一条红线,心中暗凛于新军之军容。 朱翊钧见自己跟戚继光解说的解放军后世队列之法,他都贯彻了,心中甚喜。招手叫戚继光过来,边走边谈。 朱翊钧问道:“如此训练,士兵可有烦言?” 戚继光笑道:“回皇上话,这帮子新兵蛋子,虽然苦了点,但心气儿高!” 紧跟着拍马屁道:“臣以为若论练兵之法,这天下还没有超过皇上的!至于行军打仗么,这般练出来的兵,万人即可横扫天下!” 这马屁拍的很戚继光,赤果到朱翊钧脸红。他听了虽然顺耳,但“兵者,国之大事”,却不可听阿谀之言而放松。 肃容对戚继光嘱咐道:“朕哪有什么练兵之法,只不过看了爱卿的,发扬了几句。仅为锻练军纪之法,于打仗指挥无关。切切不可胶柱鼓瑟! 又道:“这打仗么,兵种相克、地势相异,地方更是千差万别,这种种的战法,都要细细研究,最后熟练了才能打仗。” 戚继光也肃容道:“此正为皇上设武学之缘由,臣不敢懈怠。” 朱翊钧听了,又切切叮嘱两遍。并对身边谭伦道:“本兵要向元敬倾斜政策,后勤合理要求,一律满足——兵部若不凑手时,让张鲸找朕说。” 谭纶听了,用袖子擦了擦满头的汗,苦笑回到:“皇上,兵部何曾有打点开的时候?京营兵每日**粮,个个保证三两肉、二个蛋,三万六千人费银的比原来十五万人都多!——若皇上体恤,给臣拨点。” 戚继光听了,面露微笑。朱翊钧哈哈大笑,转移话题道:“虽说多费些钱——给你十五万平常之兵,可以当这三万乎?” 谭纶二十四周岁就考中进士,三十一就任台州知府之初,即与倭寇开片。历事三朝一直打仗,最后终于打成了兵部尚书,前后练兵、领兵、作战已经二十多年。 他本身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八十五章 唱和 ps:为了保持不断更,先把写的这些发上来,大家不用着急看,容我两个小时,整个改好再说。 待吃过了军营一餐后,王国光就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咕噜咕噜直响。 因害怕出丑,趁皇帝到帐外更衣的工夫,他和其他几个文臣让戚继光的亲兵领着,一路小跑到营中厕所方便一下。 大夏天的集体厕所给王国光等人精神上以毁灭性的打击,从里面出来,整个人都不好了。暗思道:“幸亏本相这辈子没领过兵,否则光这一件事就受不了。” 等回到戚继光的大帐,天时未正,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在操场上的兵将此时都已回营,吃过了午饭午休。 王国光身穿的官袍腋下都已经湿透,见皇帝身边放了两盆冰,心中暗喜,忙回到文臣这边第一位的位置,把在边上蹭凉气的谭纶给挤下去一位。 此际一点风也没有,大帐边上的十多个卷帘虽然放下了,但帐内还是闷热。陶大临有个心悸的毛病,手中的泥金折扇不停的扇,仍热的脸色苍白,额头汗津津的。 朱翊钧见大家已经热的不行,怕弄中暑几个,就给魏朝使个眼色。魏朝领命,让帐外内监又搬进来十几个冰盆,随后送上冰镇的酸梅汤,供大家解暑。 朱翊钧喝了口冰镇的酸梅汤,道:“没想到天气这般热,我等却不能动弹了。诸卿,对此际守边、作战、作训的军士之苦,可有怜悯之意?” 王国光看向陶大临,心说皇帝今天就是要教育你们翰林院啊。 他和陶大临关系不错,有意为之缓颊,轻咳一声道:“皇上轸念士兵冬、署之难,一语而仁爱出,正所谓尧仁荡荡,真圣明之主也!臣等仰慰至诚!” 戚继光在一旁听了,心中汗颜道:“这才是文化人,咱就拍不出这样清新脱俗的马屁。” 在座臣工中,王国光级别最高,他又举了举手中叮当作响的茶杯,接着道:“如今臣等喝着冰饮,帐中髙坐,犹苦于炎燠,不知在边墙上的兵士何等情状!” 见朱翊钧边听边点头,王国光笑道:“皇上,既然暂时回不得宫,臣有一议:不如我等以为题,在此诗词唱和,可好?我朝文治煌煌,早迈唐代,今日且不让李公垂之专美于前。” 朱翊钧听了,知道是王国光为翰林院缓颊。他自穿越以来,专心于夺权、治理国政。还真没关注过这些翰林院的所谓储相们。 因为后世人思维,朱翊钧从未觉得诗词唱和是一种娱乐活动——因此从不御翰林院,也未召翰林献诗作词,他觉得有那工夫还不如射箭玩呢。 当然,翰林院的重要功能也不是给皇帝作诗献词,他们相当于后世中央党校、社科院的结合体,翰林学士分了好多级,职掌朝廷考议、详正文书、咨议国政等,还要从事诰敕起草、史书修撰、经筵侍讲等。 明代的“翰林之盛,前代绝无也。”翰林官工作任务不重,除了史书修撰类,也没什么考核,翰林们在翰林院仍要继续学习——称为储才养望。 这望是怎么养起来的?例如罗万化同学在皇帝首次御经筵的时候表现一把,声望加十。在大阅京营时候,表现了好几把,声望加五十,因为嘚瑟的有点大,又降了二十。——大致是这么个意思吧。 听王国光这么说,在座诸臣都看向朱翊钧。朱翊钧也要给东阁大学士几分面子,就点点头说好。 这下子翰林们都从戴洵被皇帝叱骂的低落情绪中摆脱出来,如同惊蛰后蠢蠢欲动的虫子,个个搜肠刮肚,打叠辞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八十六章 女奴 朱翊钧带着众臣半散心、半视察的在南苑呆了一天,给翰林院上下上了一课。告诉大伙儿要想在逐渐长大的皇帝手底下扛活,玩诗词歌赋、八股文章肯定不行。 当日皇帝腆着脸,对大家说他词写的好的违心恭维照单全收,令翰林院的文学之士们无语凝噎。 不过这件事也让朝廷上下清清楚楚的知道:皇帝只要事功,其余的——包括自家的脸都可以不要。 戴洵后来听了同僚回院讲了后来的经过,才知道自己是被皇帝当了筏子,树立了反面典型。 他从此将自己“无能居士”的大号改了,自称“凌云叟”,暗取“壮志凌云”之意。别人听了,以为他这号从中化出,倒也没奇怪。知道南苑事的同僚知道他是被吓破了胆,一笑而已。 ...... 时间进入八月,余懋学仍待在诏狱内,身上都长了类似苔藓的不明物体,朝廷上下也没人想起这号万历朝第一诤臣。 张四维彻底放了心,连续求见张居正。伏低做小,玩命砸银子的同时又痛哭悔过,终于得到原谅,回去继续编,等着入阁。 万历朝的第一次朝争,被朱翊钧用“两淮余盐案”一招移花接木给转移了焦点。杀了两只鸡,既把如同猴子般闹腾的言官们敲打了一顿,又没有把他们彻底打蔫,覆核六部等等职能运转良好。 ...... 在辽东的古勒城外,拦住苏子河水面的铁索在夏日的阳光下滴着水。 在铁索的南侧,从郎忙子庄园跑出来的张伯伦,站在一艘被拦阻的小舟上,用女真语在跟河岸边的虏兵交涉。 一个十五六岁的虏兵跳上船,仔细搜检。见船上两匹马的边上除了盐巴、茶叶和几卷棉布外,并无他物,确认了张伯伦是从明境内过来走私的商人。 张伯伦按照惯例,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布口袋,里面装满了大粒盐,放在那虏兵手里。那虏兵打开口袋瞅了一眼,抓起一粒,扔在嘴巴里尝了尝味道后,脸色好看了许多。 他从踏板上跳到岸上,大声呼喊几句。那管理铁链的虏兵把牛背上的铁链松开,让其绕着岸边的木桩迅速滑落,中间部分哗啦一声沉入水中。 仅能载两马、两人的小舟继续前行,慢慢顺流摇向五龙河和苏子河的交汇口。那里有一片几亩大的水湾,岸边柳树林,水边用木头搭了个简易的码头,是进入古勒城的。 本就不大的码头之上,虏兵甚众,个个神情戒备。张伯伦尽管是锦衣卫老人,见状还是把心提了起来。他在码头人群中寻找一番,脸上猛地露出喜色,高声喊道:“阿台大爷!” 阿台是王杲的长子,此时二十刚出头,跟他的父亲一样,年轻轻的就长了一对浓眉、满脸络腮胡子,小鼻子小眼从一堆毛中找了些地方露在外面。 他正在码头上一个木条凳子坐着,听有人喊他,抬头看见了张伯伦,笑着挥了挥手。 张伯伦待小舟停稳,牵了马走上了码头,来到阿台身边要跪下行礼。 阿台扶住他手臂,叽里咕噜说女真话道:“张管事如何这时才来?这次弄到些什么?” 张伯伦听懂了,笑着回道:“这次弄了二百斤盐巴,八十斤茶。够城里用一阵了。”阿台听了,皱眉道:“不是告诉你盐巴可以少些,茶多些,为何茶才这么点?” 张伯伦闻言,脸上现出尴尬之色,低声道:“大爷,抚顺抓的严,这些茶是小的在抚顺、铁岭两个地方一点点买的。大宗买盐巴腌肉、腌鱼还说的过去,这茶叶就只能几斤一次慢慢攒。” 阿台听了,长叹一口气。又愁眉苦脸道:“铁器,没有?” 张伯伦苦笑道:“这辽东的铁器作坊,都被蓟辽总督府造了册子,就是打一把锄头,也要汉民按了手印才卖。确实没办法。不过——” 阿台听他话里有转机,忙问道:“怎么?” 张伯伦往四周瞅了眼,低声道:“这次在铁岭,我用大爷上次赏的老参救了个铁匠的老娘,他答应给我偷着攒些铁料,下次我估摸着能带几百斤过来。” 阿台听了,虽觉得几百斤太少了,但聊胜于无,至少做箭头比古勒城现今用骨头和石头磨制的强。 这张管事行事伶俐,比那些眼睛钻到貂绒、老参拔不出来,行商却克扣无比的汉人奸商强了太多,阿台还是愿意与他打交道。 今年春天的大败,把古勒城的家底打的残破,他父亲王杲仅以身免,带着三个亲兵在辽东老林子里面当了猎户,转了三个月才跑回家。阿台在城外遇到他父亲几个时,以为是野女真过来抢劫,差点给开弓射他玛法一下。 阿台忽然回想起古勒城在青黄不接时饥饿感,那杀马取肉而食的锥心苦楚,赶紧摇晃脑袋,把这阴影甩了出去。 见张伯伦贼眉鼠眼,向自己身上打量,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阿台皱眉道:“你有什么话,直说好了,干什么这样看我?” 张伯伦行了一礼,方道:“听说大爷要有头个孩子,小的还没恭贺。”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道:“这是小的一点心意,大爷别推辞。” 阿台打开布包看时,竟是一个汉人女子头上戴的步摇簪子。通体黄金打造,金灿灿的不说,那上面的凤凰颤巍巍摆动,欲乘风而起一般,巧夺天工。 阿台从未见过如此精美之物,虽说是给女人家用的东西,他反倒看呆了。结结巴巴道:“这......这要多少钱?” 张伯伦笑道:“这是明军中一个把总卖给小的,他赌钱红了眼才脱手。据说是京师‘日升隆’的内造首饰,小的不知真假,但看着好看,就用三十两买了下来。——后来打听了,在赌场里占了便宜,在外边这东西值七十两。” 阿台的舌头从胡子丛中伸出来道:“这个小东西值三匹骏马?” 张伯伦笑道:“大爷,那骏马是伴当,能救命,这就是个玩意儿,就是再贵,好汉子也没在意它的,就是小的一点心意罢了。” 阿台仍结巴道:“你说......说的对,但也太贵了。”虽然说张伯伦说的对,阿台仍珍而重之的用布包好了,揣在自己怀里。 他转头吩咐了身边人几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用汉话对张伯伦道:“走,上山去,我请你吃点野味。才猎的野猪,昨天,肥的。就是没有酒,可惜。” 张伯伦又露出贼眉鼠眼的表情,左右转了转眼珠,示意他莫声张。阿台又惊又喜,低声道:“有那个?” 张伯伦从怀里摸了一把,把一个小羊皮囊露出一角来给他看。阿台惊喜的险些叫出声,忙压抑着,带着张伯伦走的飞快。 古勒城说是城,其实是坐落在龙头山上的一个大寨子。这龙头山长能有四、五里,宽就三百步,高不足二百步,也没甚险峻之处,因离两河交汇口近,王杲才选了这个地方建城。 因此地为女真地区水路和陆路的主要枢纽,王杲利用古勒城把持住了哈达、乌拉等多个女真大部落的互市交通,并以此凝聚各部力量,终成辽东大患。 经过今年一败,王杲亲掌之兵剩下的不过三千,因多年积威仍在,暂时还没有新的虏酋挑战他的权威。 但在古勒城本部,因家家都有亲人一去不回,部众对王杲的统治已经严重不满,只不过暗中忍耐罢了。 古勒城建在山你给我大礼,定有事儿,说来看看。” 张伯伦脸上现出忸怩之色,道:“大爷,玛法原来的女奴三姐儿,听说她被......她还活着吗?” 阿台听了,心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这贼厮以前看三姐儿的神情就不对头。 点点头道:“活着是活着,不过和其他汉女一起,被玛法扔在寨子里接客,拿八只山鸡或半只野猪就能跟她睡一觉——你想要她?” 张伯伦听了,虽早有所料,脸上仍微微变色,眼圈也红了红。努力干笑道:“当日第一次来玛法家,就觉得三姐儿好看。我一个没家没业的行脚,也没那些个穷讲究,只要她颜色好。大爷,你......你能把她赏给小的吗?下次我来,铁料白送给你一百斤。”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八十七章 不归 阿台听了张伯伦的请求,小眼睛眨了眨,笑道:“你倒是痴情。俺女真最敬重情种了。你说实话,你们两个是不是以前就相好了?” 张伯伦叫起撞天屈道:“大爷说的什么话!我就进了古勒城一次,一宿觉都没在这里睡过,如何能和三姐儿相好?就是上次来的时候看见了,从此念念不忘——唉,也是冤孽。” 阿台见他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他道:“嗯,不必激恼,俺也只是问问。你要把她赎了,不是不行,她也不值一百斤铁料钱。不过到底是玛法睡过的女人,我要问问玛法。你今晚在这里住下,我安排三姐儿陪你,明天一早儿我给你准信。” 张伯伦听了,脸上红了红,道:“谢谢大爷!我也不准备明媒正娶,就是当个玩物罢了,若十分为难,大爷也不必勉强。” 说话间,两人进了古勒城。城中和汉人城池格局类似,但房子什么材质都有。有泥坯墙的草房,也有原木墙、木板个谢字。走,到我家吃饭去。” ...... 张伯伦怀里揣的羊皮囊装着三斤半烈酒,阿台叫了两个相熟的虏将,背着其他人和张伯伦分着喝了。 古勒城中粮食紧缺,这几人数月不闻酒味,一边夸赞张伯伦一边把野猪肉往他面前猛递,生怕他多喝了,用肉堵他的嘴。 一顿饭从申时吃到酉时,日渐黄昏。几人在阿台家里院子把酒喝得精光,不但没有醉意,反倒被馋虫勾的心情焦躁。阿台和两个虏将讲起春天的战事,争得面红耳赤。 阿台的夫人,努尔哈赤的堂姐听他们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就挺着肚子从正屋出来给他们泡茶,用大碗装了,喝着解荤。 此际一阵风来,大家大呼凉爽时,天色迅速昏黑,一片黑云从北方滚滚而来,一会儿工夫铺满了大半个天空。 张伯伦看天色道:“今夜必然有雨了。”阿台点头称是,道:“这场雨下来,秋天就到了。”说完,不再说话,只是叹气。 张伯伦心知他在担心什么,但自己的人设是个行脚商兼庄子管家,就没接话茬。阿台意兴越发萧索,摆手把饭局散了。 阿台住的房子两进,前院东侧是马厩,西侧有一排厢房。因没多少砖,房子地基往上半截子都是石头,靠着窗台往上才用砖垒。也没有白灰,都是黄泥抹缝,看着就寒酸。房王杲的兵都被杀光,三姐儿在他怀里的肩膀轻轻颤抖,张伯伦没听到她的哭泣之声,只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块。 听她用极低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道:“咱两个上炕吧,奴家早就被怀疑了。你来找我,估计也被怀疑上了。” 张伯伦悚然一惊时,霍嚓一声响,一道闪电把屋子内外照的透亮,他分明看到窗户纸上显出一道人影! 张伯伦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人影也随闪电光消退而消失不见。噼里啪啦的雨点随之而降,将古勒城笼罩在大雨之中。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八十八章 雨夜 张伯伦心里砰砰乱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心念电转间,跟着三姐儿上了炕。 衣服未等脱完,柔软的嘴唇就盖住了他的嘴,随即又从耳朵、脖颈吻下,而少女的喘息之声渐闻。 张伯伦心内本对三姐儿有情无欲,若屋外没人,他没打算跟三姐儿怎么样。但此时若无些异样声响传出来,不免更增监视之人的疑心。 自他懂人事以来,这般恐惧和刺激交杂的房事还是头一回经历。听见身下的三姐儿声音渐渐高亢,也不知她是演戏给窗外之人听,还是真有感觉,这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张伯伦方在雨声和少女的喘息声中闷哼一声,趴在她背上。 三姐儿翻身紧紧抱着他,张伯伦用手摸她的脸时,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把枕头都打湿了一大块。 两人此际脸挨着脸,喘息相闻,两颗心都是砰砰乱跳,大口呼吸着平静心情。过了一会儿,三姐儿又吻上了张伯伦的嘴唇。 在古勒城的雨夜之中,他们拼命的吻着对方,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子和灵魂都揉进对方的心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张伯伦又情欲勃发,两人合在一处。 张伯伦作为锦衣卫精英,时常去风月场所解压,平时绝对是个拔吊无情的人物。 但今夜和三姐儿之间的肌肤之亲,却让他内心对她生出了无限的怜惜。也许是两个人都在黑暗中待了太久,把对方视为此时的光亮;也许是窗外的人带给他们巨大的恐惧,而他们只能把这恐惧转化成情欲;也许——他张伯伦是三姐儿的生命中,唯一一个主动想要把身子给他的男人。 等窗外雨势稍杀,屋内重新平静下来。张伯伦终于灵台清明,思索着两人如何脱身。 张伯伦此次来救三姐儿,和刘守有之间很是起了龌龊。按照刘守有的想法,三姐儿已经完成了使命,一个月后大军攻城,能活下来算她命硬,活不下来算她自己倒霉,犯不着把张伯伦给搭进去。 张伯伦因准确取得了建州卫的军事情报,在锦衣卫内部叙功位列第一,被蓟辽局列为核心主力之一。且他的身份经过了东虏假情报的考验,蓟辽局研判,他在虏酋中的被信任程度要远超其他走私商人中间的暗探。 刘守有如何舍得为了三姐儿而将张伯伦置于险地,就算他侥幸成功,只要引起了虏酋的怀疑,也是重大损失,因此坚决反对他去赎买三姐儿。 张伯伦心里却清楚知道自己这功劳如何侥幸来的,不救三姐儿其心何安。但数次抗辩,因刘守有的反对,都未有结果。 事情的转机来自于锦衣卫总部,总部日前送来勋章两块,一块给张伯伦,另一块却是给三姐儿的。总部在密函中有一句话写到:“皇爷赞此女间为‘奇女子’。” 刘守有见三姐儿之功已上达天听,这才转了想法,同意张伯伦去试试看。但严令张伯伦不得暴露,能用重金赎出可不惜代价,但万万不可操切行事,致使打草惊蛇,令雷霆扫穴之事生出变故。 张伯伦听窗外雨声又渐渐大了起来,故意高声说道:“好闷热,你去把窗户开个缝隙透透气。” 三姐儿闻言下地,把窗户打开条缝隙,用木杆儿撑住。通过缝隙向外扫了一眼,回来低声道:“外面没人。” 张伯伦先放下小半心,心说这雨天在外面偷听是个遭罪的活,一般人受不了。更何况两人此前一番鏖战,这监视的人在外面滋味更不好受,估计这会子去烤衣服取暖去了,更大可能己经打消疑心去睡了。 他理了理思路,轻声问道:“你如何知道虏酋起了疑心?” 三姐儿回道:“倒不是单独对我,而是王杲家的汉女都被怀疑。原来和奴一般的有六个,现在都和奴一样,用这身子换食物呢——已经自尽了一个。” 张伯伦听了,问道:“王杲府里原来有汉儿做下人奴仆的吗?”三姐儿听了摇头。 张伯伦心中判断,这虏酋的怀疑的范围已经很小了,这些汉女放在那里就是用来钓鱼,要挖出整个泄密链条。而自己此次过来赎买三姐儿,不出刘守有所料,大半个身子已经陷了进去。 他心里边不断推敲,又问道:“除了你们,还有谁被怀疑了?” 三姐儿道:“王杲回城后,奴听说他大骂阿台的媳妇,说她吃里扒外。那女子烈性,拿刀要抹脖子,阿台给拦住了,还和老畜生吵起来。” “后来她怀孕了,王杲又转了性子,让自家婆娘给阿台媳妇赔了不是,然后就把奴等给打发出来,做了......娼妓。” 张伯伦见三姐儿说“娼妓”两个字时,其神情已是哀莫大于心死,脸色灰白,眼中已萌死志,心中暗道不好。 果然听三姐儿道:“奴本来早就要寻死,只怕辱了家声。奴姓尤,爹爹本是山东的童生,因当年过活不下去,才拖家带口来了辽东。” “奴本来兄妹三个,三年前爹娘、大哥、大嫂和小侄子都被虏狗破边时给杀了。剩了二哥和我,俺二哥从了军,当了夜不收,去年也被来力红给杀了......”说道此处,那喉头哽住了,不敢哭出声,却再也说不下去。 张伯伦心中大痛,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后背安抚她,接着她的话头道:“你......你二哥叫尤清?” 三姐儿听了奇怪道:“张大哥如何知道?我二哥是叫尤清,我是小妹,就叫了三姐儿。” 张伯伦这才确认,去年裴承祖被杀事件中,第一批被来力红抓住的五个夜不收里面,就有一个叫尤清,想不到这女孩是他的妹妹。应该是她一家子全数死在东虏手里,这才被锦衣卫相中,发展成了坐探。 他轻声问道:“你是怎么进了古勒城中的?” 三姐儿道:“有个官儿姓刘,他找到奴,又让个女人教了些天,后来就把奴放在一个姓刘的农家寄养。再后来,这姓刘的一家也被虏兵抢掠时给杀了,因奴颜色好,就被送到了古勒城。究竟怎么回事,奴也不知。到了这里,奴都说自己姓刘。” 张伯伦听了,心底寒气直冒,被刘守有的不择手段惊得说不出话。 刘守有应该是找了好几个这样的女孩,放在虏兵经常劫掠的地方寄养,利用虏兵的抢掠习惯向王杲府内随机投放——三姐儿的养父母不过是弃子而已。 张伯伦暗忖自己在刘守有的位置,绝对干不出这类事情。见三姐儿说完了这些话以后,脸上露出轻松之色,就对她笑了笑,亲亲她的头发安慰她。心中暗思,自己将如何抉择?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八十九章 抉择 三姐儿把自家的情况说完,语气也轻快了好多,低声道:“张大哥不必冒险救奴了,奴被迫做了婊子,早就没脸活。不过要是悄悄的死了,要是认识的人知道了,还以为奴本来就是个婊子呢。张大哥来了,知道了奴的事,奴到地底下见了爹爹,也能巴巴几句。”说完竟然笑了笑,神色坦荡,毫无求生之意。 张伯伦听了这话,心如刀绞。 从现有掌握的信息看,此际他有两个选择,一是等待天明,赌阿台能否打消了对自己的疑心,若自己明天表现的不急切,或可全身而退。 三姐儿因为要继续“钓鱼”,他判断阿台是不能放人的。自己若把赎买价格提高,不但救不出来三姐儿,反而会陷得更深。 第二个选择就是豁出去自己现在的隐蔽身份,利用今夜恶劣天气把三姐儿救出去。他来古勒城的时候作了些准备,但只有三分把握,加上此时的恶劣天气,或可到五分。 但是,若暴露身份把三姐儿救了,直接违反了刘守有军令,在锦衣卫严酷家法之下,他能否活命在两可之间。 王杲若从三姐儿逃跑这事上判断出大军攻城在即,很可能带兵从古勒城逃脱,或致军事行动功败垂成。这个责任更大,他张伯伦担得起吗? 张伯伦天人交战,心中乱成一团。他一会儿想三姐儿本就因为被迫当了娼妓而不想活,何不成全她的贞烈?一会儿想这样一个苦命的少女,他张伯伦但凡有点人心,能将她扔在古勒城自生自灭吗? 犹豫了一会儿,张伯伦想不管选择哪条路,先要打消三姐儿求死之心,否则自己进古勒城这事儿,将变得毫无意义。 他下地走到窗前,再次检查了一下屋外是否有人。见大雨仍倾泻而下,院内已经积了水,就算有人蹑踪过来,他也能听见踏水之声,这才放了心,走回炕边。 他将自己脖子上戴的一个红绳穿的金包玉的牌子取下,将牌子递给三姐儿。 三姐儿不明所以,问道:“张大哥,这是什么?” 张伯伦低声道:“妹子,你不可自暴自弃,咱们要是能逃出去,你这辈子都不用自称奴家了。你的功劳,已经上达天听。皇上赞你为‘奇女子’,这是朝廷发给你的勋章,我特意带来给你,要给你‘授勋’。” 三姐儿听了,双手颤抖,险些拿不住牌子。张伯伦将油灯取过来,让她在灯光下细看。 少女见牌子是白玉制成,外面包了一圈黄金,白玉中央雕刻了一支精美的梅花,花蕊儿都细致无比。翻到后面,阴刻了一柄短剑,短剑的手柄上有三道刻痕。 张伯伦道:“这叫做三等白玉梅花章,皇上专用来褒奖我们这些军情探子的。持此章者,一者,只要自己愿意,见官可不跪;二者就算犯了罪,只要没叛朝廷,就不受枷锁、刑掠,在量刑上也减一等;三者持了这章,朝廷每月发银五两,终身无饥馁之忧。现在的锦衣卫,就咱两个得了。” 三姐儿听了,将牌子递给张伯伦,让他举着。自己在炕上跪着,要向牌子磕头。张伯伦以为她感念皇恩,就按她说的,举着勋章,代替皇帝受了礼。 三姐儿磕完三个头,眼泪扑簌簌流下,哭着问张伯伦道:“张大哥,我一个孤女,要这牌牌有何用处?我不要这牌子,麻烦大哥回去问问皇帝,为什么这些年放纵建虏,杀他的子民?!” “我拿这五两银子,我的爹娘、哥、嫂,还有我的小侄儿能花上一文吗?我不要银子,你回去求皇上,只要这建虏断根、死绝,我在地府里受粪尿地狱苦楚时也是笑的。”说完,实在忍不住自己激荡的心情,用嘴角咬着被子呜咽着,眼泪流的如同外面的大雨一般。 张伯伦听她说自己要受粪尿地狱苦楚这句,心知她信仰着鬼神、地狱——而这样的一个弱女子,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说出来这句话! 仿佛被打破障壁,张伯伦心里最后一道闸门轰然倒塌,热血全冲到头顶。低声道:“妹子,你不必这样说,哥哥就是死了,也要救你出去,还要养你一辈子!” 三姐儿听了,哭红肿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凄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张伯伦的眼里如同绽放了一朵红艳、贞绝的梅花。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道:“你放心,到死的时候,我陪你在一处,几辈子你都再不是孤魂野鬼儿。” 因天降大雨,古勒城的更鼓声还在,但梆子声已停。张伯伦算了算时间,此时应该已经过了子时。他下定决心,将自己的行李包袱打开,从中拿出一把带鞘短刀,一领一面漆布、一面厚棉布的雨披。 行李中还有一条长绳,一条厚布带。张伯伦拿出那条布带子,对三姐儿道:“妹子趴在哥后背上,来。” 三姐儿本是花季少女,虽说萌了死志,但得了张伯伦的一诺,这求死的心气儿下去了不少。他不知张伯伦的抉择里面包含着多大的牺牲,且事渉军国之重。闻言穿上那件破袍子和草鞋,爬在张伯伦的后背。 张伯伦将少女腋下、臀下用布带捆了,让她的腿在自己腰上盘到身前,再将布带系紧。如此一来,双腿不受任何限制,跑跳都没问题。站起身来试一试,估摸这三姐儿顶多也就六十来斤。 张伯伦在屋里走了几步,又伸伸手脚,仍回炕边坐下,将包袱里面其他能用的上的东西用包袱皮包了系在胸前,吹灭了油灯等着。 此际的古勒城中,只有大雨之声,再无一点动静,连狗吠之声都不闻。张伯伦进阿台府中的时候,见他家也没有养狗——估计就算以前养过,今年夏天饥荒时也得杀了吃肉。 他不知道阿台府中有无守卫巡逻,但这半夜没听见任何巡逻脚步声,要么是没有,要么是因为雨大没出来。 张伯伦静静等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听雨声越发大了,叮嘱三姐儿不管怎么样别出声。 他把短刀拔出来,在嘴里咬住。摸黑站起身,把雨披厚棉布那面朝外,盖在两人身上,前面系紧。摸着了油灯,拿起来走向门口。 到了门边,他弯腰把灯油倒了些在门轴里,再起身一点点的推门。 因为灯油的润滑,这门开时一点声音没发出来。张伯伦背着少女走进雨中,借着水光看时,阿台府中其他地方没一点灯火,只有府前门房里一灯如豆。 他猫着腰,慢慢的挪动着脚步,争取不发出一点踏水的动静。因雨披上的棉布吸纳了雨水,也只是沙沙作响,未闻敲打声。 挪了好长时间,张伯伦终于走到门房旁边,隔着门就能听见里面鼾声如雷,却只有一人鼾声。张伯伦见窗纸已经被雨水淋湿,就轻轻的摁破一个小洞,向里面看了一眼,记住了守门老虏的位置。 他把手里的灯油再次倒了些在门房的门轴上,轻轻一推,发现里面有门闩挡着。屏住呼吸,把短刀从嘴里拿在手中,插进门缝,将门闩缓缓的拨开。 他做这些事,过了好长时间,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好容易拨开门闩,这门终于推开。 门一开,风雨声立即灌入了门房,里面那个守门的老虏鼾声忽然停了,吧嗒着嘴好像要醒过来。 张伯伦向前一纵身,在门房油灯光线下准确的找到了老虏的嘴,用左手紧紧按住,右手一挑被子,电光火石间,短刀已从老虏的胸口刺入,准确的找到了心脏,将之一刀毙命。 他用力按住老虏的嘴和身体,等他身体的抽动停了才慢慢松开。手松开时,老虏被憋住的那口气从喉头顶上来,轻嗝了一声,也被风雨声掩盖住了。 张伯伦甩了甩手,用被子给老虏盖好,掩盖血腥气。再慢慢出门,将灯油的最后部分浇在大门两侧门轴上。 这道门闩是从内开的,张伯伦这次没费什么工夫,终于走出了阿台家的大门。 出了门后他又回身将之关好,静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街道上的动静。 过了一阵,张伯伦终于挪动脚步,背着三姐儿向自己白天观察好的一段的城墙走去。他知道,今夜这条路会很漫长,但既然已经做了选择,无悔!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九十章 火炬 次日卯时,古勒城风雨已停。因建在山顶,并无内涝之忧,除了道路泥泞,古勒城和昨日并无不同。 但在指挥使府中,王杲的脸上仍密布着乌云,通红的眼睛下鼻翼翕张,预示着雷霆即将大作。 在厅前跪了一地的,有他的长子阿台,还有负责守城和巡夜的三个虏将。除了阿台,这些虏将背后都鲜血淋漓,已经挨了一轮鞭子。 在沉默中压抑了一会儿,王杲终于跳了起来,将手中鞭子劈头盖脸的打向阿台。 阿台情知玛法在发泄对自己的不满,但自家确实被张伯伦用礼物蒙了,放松了警惕,无可置辩之处,因此耸肩挨揍,并不挣扎。 王杲发泄了一会儿,气消了大半。坐下喝了口茶水,问道:“那小婊子如何逃出去的?” 阿台跪地回道:“从今晨各处回报来推断,张伯伦和三......小婊子后半夜先在儿子家杀了守门的塔腊多,逃了出去。然后在路上遇到巡夜,张伯伦突施偷袭,杀了一个五人小队——张伯伦也受了伤,被砍掉了一根小手指。” 王杲听五人小队的死只换了张伯伦一根手指,又怒发如狂,把茶杯往地下一掼,碎了满地。 阿台见了,心说那都是上好的瓷器,玛法甚是败家。 王杲问道:“张伯伦三头六臂?能瞬间杀我五人?”阿台回道:“有两个是在街角撒尿的时候被杀的,应该是正碰上了躲在那里的张伯伦。儿子早上打问,剩下三个人里面有人高喊出来一声,不过因雨大——没人出来查看。” 王杲听了这句,阴狠的目光盯着负责巡夜的虏将,拿鞭子的手气的微微颤抖。那虏将牙齿战战,垂头不语。 阿台接着道:“他们后来逃到了城墙下,不知道用什么钩住了城垛,顺着墙爬了上去。在城墙上躲着的时候,又杀了两个巡墙的兵,接着从外墙缒了下去。” 王杲定了神,问道:“这大雨天,他们能跑到哪里去?你派人去追杀了没有?” 阿台苦笑道:“这张伯伦甚是狡诈,他昨天带了两匹健马,放在码头那边的马厩里。昨夜他又杀了看码头的马奇格和兵丁四人——他们都被杀在炕上。” “他牵着自家的,嗯,还有马厩里面的一匹好马,泅渡过了河。三匹马要是换着骑,现在追出去也追不上了。——这贼厮还在剩余的马料里拌了毒药,把马厩里的马儿毒死了一批。” 王杲听了,气的倒仰。嘴唇哆嗦着问:“多少马中毒了?” 阿台微微抬头看自家父亲的神色,见他脸色潮红,眼睛露着凶光,心里直打鼓。 低头小声道:“因为昨天下雨,好多家把马都放在那马厩里,被毒死了二十多匹,还有十几匹没死的,也废了。” 王杲听了,好像被张伯伦一波操作给气过头了,突然冷静了,沉声问阿台道:“还有什么损失?你一起说出来。” 阿台道:“他把码头上存放盐和茶叶的口袋都打开了,敞着口——儿子也不知道里面拌没拌毒药,茶叶估摸着洗洗晒晒还能用。盐不敢吃,也没法洗。” 王杲:“......,......” 蓟州局军情情报处长刘守有千户在第三天接到了张伯伦通过情报渠道给他的密信。张伯伦在密信中交代了他在古勒城中所作所为,请罪之余并告知刘守有自己和三姐儿不再归队,从此后江湖路远,永不相见。 虽然张伯伦保证自己不将锦衣卫情报机构的内情告诉第三人,但刘守有的脑袋还是一炸一炸的。蓟州局总共两个获得三等白玉梅花勋章的探子一起跑了,绝对是锦衣卫在万历二年最大的丑闻。 事件的严重性到了谁也不敢隐瞒的程度,刘守有冷静之后,只能层层上报,并请罪。同时他派情报员紧急通知蓟辽总督刘应节和总兵李成梁,请他们按照最新发展决定军事行动是否提前。 锦衣卫总部接报后,也不敢隐瞒,立即上报朱翊钧。朱翊钧将蓟州局的报告和张伯伦的密信要来看了,只能苦笑。 他心知自己在后世尽管是一个干部,但是对情报战线上的工作程序、保密规定、叛逃人员处理等所有内容都是两眼摸黑,想当然办事肯定要出问题。 张伯伦和三姐儿的逃跑,充分暴露出锦衣卫内部的管理混乱,人员控制等手段、制度缺失。尤其张伯伦因为参加锦衣卫较早,人事档案竟然十多年未更新——从他直接跑了的情况判断,现在去找他的家人估计都没地儿找去。 这样的人尽管有能力,但锦衣卫将军情重任放在他的肩上,是对战争这一最高政治斗争手段的侮辱。 朱翊钧在蓟州局报告中做了长篇批示,要求锦衣卫全体以此案为鉴,举一反三,对他们仅用严酷家法来控制人员的粗暴手段进行了批评,责令拿出改进措施。 朱翊钧要求,对情报人员的管理,应该是激励和管控并重,内部规章要制定出细则,奖罚都要分出更加详细的等级;对全体人员要进行反复的纪律和保密规条灌输,让他们形成下意识,不敢触犯红线。 要对人事档案年年进行更新、复查,在派出人员承担重大任务时好掌握其心理状态,不光看能力,更要保证忠诚;最重要的是要强化民族、国家教育,让所有锦衣卫官兵明白身上担负的究竟是什么等等。 对事件造成的后果,朱翊钧倒不是很担心。王杲已经是一条断了脊梁的丧家犬,雷霆扫穴之下,很快就能轸灭。正如刘应节和李成梁在奏章中的判断,只要把古勒城拿下,其他的女真部就能把王杲残余势力给吃了。 反倒是针对女真的后续处理,要动动脑筋。大胜之后仍采用羁縻之策,显然不合时宜。 对锦衣卫在此次张伯伦逃跑事件的责任追究方面,朱翊钧倒没有大动肝火,毕竟是体制机制问题,而不是人的问题。因此,从王通到刘应节等相关人,一律戴罪图功,原职位不变——东厂年底前要裁撤,到时候这些人都要重新摆布。 ...... 张伯伦这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导致了辽东整个军事行动的调整。八月十五,东虏满以为辽东军民都在收粮、过中秋的时候,李成梁率领辽东所有骑兵三万,倾巢而出,如神兵突降般将龙头山团团围住。 骑兵下马,改成步兵,从山下仰攻古勒城,第二天即攻到城下。 原时空万历三年,李成梁率领马步六万围城而久攻不下,最后靠王杲手下背叛才破城。 在本时空的万历二年,朱翊钧已经将自己治理辽东的下一步思路与张居正、刘应节、戚继光等人反复商讨,此战坚决贯彻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的目的要实现政治目标这一根本宗旨。 在这一战争思想的指导下,李成梁部并未做什么招降之举,围住古勒城后,随军工匠即开始打造简易投石车。 御马监张鲸派了得力人员,将朱翊钧去年即指示内府按照土法炼油方法,研究生产的火油混合液——技术极限就是混合液,再进一步也分离不出来——带到古勒城下四十桶,共一千斤。 八月十八日,李成梁部用抛石机将装了火油的陶罐扔进城,再放火箭。此举将古勒城点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烧了四天三夜,冲天的火光照耀了整个辽东。 战后清点,古勒城内仅有包括王杲在内的三十人躲在井内存活,朱翊钧基本实现了三姐儿希望王杲部“断根、死绝”的愿望。 ...... 当初张伯伦带着三姐儿逃跑后,王杲料辽东秋后肯定攻城。为了分散风险,将自己的两个儿子派了出去,老大阿台作为继承人到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王台处寻求庇护,并寻求结盟;二儿子跟着大嫂到了觉昌安部,以探亲为名住在建州左卫。 大火才灭,建州左卫首领觉昌安就将孙女直接毒死,一尸两命,尸首送至辽阳;王杲的二儿子,才十六岁,槛送京师。海西女真部首领王台将跑到他家阿台也绑了,连同三十个亲兵的首级,一起都送京师。 王家父子三人,在献俘太庙后,王杲并未像原时空那样在京师受剐刑。而是被送至抚顺,在那里朝廷要会盟女真各部,这三个到时候另有用处。 辽东总兵李成梁,终于实现了封爵的愿望,以轸灭王杲之功,获伯爵之赏。与他一同受赏的,是南苑武学常务副山长戚继光,以抗倭和在蓟镇击破董忽力之功,同获伯爵。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九十一章 赫哲 万历二年的九月初九,重阳节。朱翊钧侍奉两宫登景山,赏西苑秋色。并与重臣、勋贵、翰林等同乐,一起登高望远。 因后宫和外臣不能在一处,所以赏景场所是分开的。内廷围绕着太后和妃嫔等在山话皮里阳秋,心中暗凛,先揣测谁在皇帝面前给他上了眼药。 沉吟一下,方回奏道:“皇上,臣以为女真各部之间,多有世仇,百年来一直相互攻杀。刘应节总制督抚辽东以来,命臣削大、纵小,维持几方平衡,可称妙法。” 朱翊钧听了,对李成梁的认识又加深一层。他又问了问女真各部族之间的势力涨消情况,与锦衣卫的情报相互印证。 待李成梁回奏过了细情,朱翊钧又问道:“王杲被轸灭,女真各部反应如何?” 李成梁颂圣道:“皇上运筹帷幄,古勒城数日而成齑粉。女真哈达、乌拉、叶赫、建州等部肝胆欲裂,唯有事朝廷以谨诚,绝不敢有二心!” 朱翊钧道:“这野人女真情形如何?因在海西之外,朕了解不深,宁远伯可知他们究竟?” 李成梁听了,心中暗喜,心说这事儿天下就本伯爵能说明白,今日让皇上知道,这辽东离了我李成梁,谁也玩不转。 组织一下语言,李成梁朗声奏道:“皇上天纵圣明,一语直指辽事核心。臣在辽东和女真交道多年方知,这野人女真虽非大族,但战力强悍。其非野人,而自称‘赫哲’,分为虎尔哈、尔瓦喀两部,虽无文字,但用自家语言,与建州、海西女真非为一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九十二章 蓄发 在座众臣听了李成梁说出虎儿哈、尔瓦喀这从未听说过的部族,都有些呆愣,对李成梁暗暗佩服。张居正想深了一层,暗道李成梁在玩火,今日下山后,要约其见面,好好敲打他。 李成梁继续奏道:“臣还打听到,住松花江的、黑龙江两岸的,为虎尔哈,又称剃发黑金,但其发式与女真金钱鼠尾完全不同;住乌苏里、松花江、黑龙江三江汇流处者,为不剃发黑金,他们都是不剃头的。两者虽发式衣着不同,但言语相通,都为赫哲语。” 朱翊钧听了李成梁奏言,容颜甚喜。夸奖道:“朕曾览成祖奴儿干都司之设,只有野人女真,尚未有赫哲之说。宁远伯无愧‘通辽事’也!嗯,野人女真,其果为野人乎?” 李成梁回奏道:“臣不知其首领、也未知其部落如何统聚。但据臣所知,海西女真虽号称善战,但数十年逐渐南迁者,起因就是被赫哲部所击!” 众臣听了,低低的哄了一声,都为这辽事发愁。心说这部族一个接一个的兴起,虽然灭了王杲,但十年二十年之后,这赫哲族再壮大了,兵事将伊于胡底? 在座的只有朱翊钧等寥寥几个没有被李成梁唬住,但也没和他争辩。听了李成梁的话以后,朱翊钧笑问道:“依宁远伯所见,若想一劳永逸,解决东边之事,朝廷如何做为好?” 李成梁当然选择对自家最有利的说辞:“以臣之浅显见识,仍用刘总督之法,朝廷居中钳制,令各虏部相互攻杀,诚为妙法。” 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吩咐魏朝道:“宁远伯忠心体国之意朕已知之,赏他银五十,表里两件。” 李成梁流泪谢恩后,暗自心喜,心说得此彩头,今日胜过戚继光远甚。但这皇帝的话里话外,好像老是有些别的意思,需要回去跟长子好好参详。 皇帝赏了李成梁后,又问在座诸臣道:“诸卿,朕有一问,若想令虏众归心,朝廷再无边患,最好的方法为何?” 众臣听了皇帝这问题,个个暗惊,心说国事如稠之际,这皇帝的心思都在边事上,恐非国家之福。但今天过节,场合也不宜进谏,只好将心思都放在问题上。 翰林们早就蠢蠢欲动,听皇帝提了问题,都如孔雀开屏一般,回答起来。 简单粗暴的,说的李成梁差不多,先行让其相互攻杀,等时机到了,再改土归流,最后把他们变成华夏子民,而泯灭族别差异;有异想天开的,称可对虏部加以优柔,并教化之,使之仰慕中华而逐渐归附。还有的已经意识到宗教的作用建言说可用宗教引其向善,然后再行改土归流之法。 朱翊钧微笑听了,见翰林们都点出唯有改土归流才是解决虏患之道,点了点头。 然后以目视戚继光,对其点头示意。 戚继光早知道皇帝心中的正确答案,知道这是给他树立威信呢,等讨论稍歇,就发言道:“皇上,以臣之见识,应该先施之以暴,再怀之以柔,令各虏都知:‘不归附中华者,如王杲部族一般,其民无谯类!’” 这杀气凛然的话说出来,众臣都听呆了,心说这戚继光煞气好重。戚继光心里嘀咕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皇上说的。” 见皇上拍手称赞,好像在表扬他说的好,戚继光嘴角抽动了几下。随即又听到皇帝道:“汝接着说。” 戚继光点头应是,接着奏道:“皇上,臣戎马经年,先抗倭,后又拒虏。不管倭还是虏,都是畏威而不怀德的。” 翰林官罗万化出列捧哏道:“靖海伯,这倭、虏畏威而不怀德,世人尽知。然倭寇和边虏屡寇中国,非禽兽之心使然,也为糊口而已。若朝廷许以互市、开海,其患必然缓解。——不见今日之俺达,乃朝廷之顺义王也!” 戚继光听了,微笑反问道:“罗修撰,戚某带兵斩首真假倭首级十余万时,朝廷虽未开海,但其时有倭寇乎?” 罗万化听了,默然归坐。众臣这才想起,这戚继光和戚家军威震天下的时候,李成梁还没承世职呢。怪不得杀气重,这斩首十余万的大功,封个伯应该! 戚继光接着道:“皇上,隆庆四年,朝廷许俺达封贡。虽朝廷许的是漠南蒙古,但行商求利之人,早已遍布大漠草原。若按罗修撰所说,虏部不应再寇中国。然而仅去年,蓟镇就被董忽力犯边三次,最多那次董忽力和侄子共带兵三万。——不过是强盗之心未歇而已!” “以臣的见识,这虏部今年建州强,明年可能就是哈达强,若出现一个类似王杲那样的雄主,一旦统合诸部,则又成边镇大患。” “朝廷这边呢,也不能怕麻烦——若想一劳永逸,只有把其人心杀平,再许以赏赐、互市之利,等时机成熟,即行改土归流。” 众臣听戚继光的一番言论,虽然嗓子痒痒的要和他辩驳,但见皇帝在御座上露出赞赏的表情,心说这奏本还是等朝廷做不出来辽东鱼鳞、黄册等编户齐民档案的时候,再往上参奏不迟。 朱翊钧环顾勋贵、众臣,让他们就李成梁和戚继光的两种治女真方式进行讨论。 除了张居正未发言外,其余在场勋贵、大臣言语中多数还是支持李成梁的方法,一者朝廷不必兴兵——现在也没钱兴兵;二者这编户齐民、改土归流之事甚难,部族降而复叛,所在多有——大明西南,全是这样的例子。 当然,有些担当的臣子,还是向朱翊钧建议,采纳戚继光的意见。朱翊钧未置可否,先问问张居正,张居正笑道:“回皇上话,今日为重阳节,此处也非皇极殿,何必着急呢?” 朱翊钧听了,先是哈哈一乐。对张居正道:“老先生说的对,朕竟然在此处研究起军国大事来了。不过既然研究了,总的有个结论。” 他这话说完,帷帐内雅雀无声,都等着他作出裁断。翊钧声音转冷,说出一番话来,让勋贵众臣心里都沉甸甸的,一时失声。 后来有人回忆起此次不是朝会的朝会,还有的将之记入笔记,后世史学家以这些记录为佐证,终于找到了大明民族政策全面转向的发轫之日。 几乎所有参加者,当时的感觉都一样,仿佛一股寒流掠过了他们的心头:“靖海伯之言,深得朕心。女真丑类,多年来视王杲为本部豪雄,视中国为孱弱之主。虽然此次在古勒城绝了王杲苗裔,但建州、海西等辈仍无归化之心。其不以金钱鼠尾为丑,更未放归昔日掳掠之汉民。——乃视朕为可侮之主乎?” “朕决意下旨辽东,凡受朝廷之敕封之女真,于今天十月底之前,将所奴役之汉民、朝鲜之民一律放归;万历三年二月初二前,一律完成蓄发、右衽,与中华之人相同。若有抗旨者——绝其部众,尽杀无赦!” “待杀平其反抗之心,女真各部,要编户齐民,改土归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九十三章 相谈 两位太后打完了麻将,吃过了午饭后,又欣赏了一会儿歌舞,重阳节赏秋节目就结束了,朱翊钧侍奉着太后们返回内宫。 朝臣送了皇帝,也三三两两下山出宫。两位新晋伯爵的热度仍未散去,身边仍围了一圈人,各种约饭、拉关系。 张居正走到围绕着李成梁这堆人边上,高声道:“宁远伯随老夫来。” 伯爵虽然已经超品,但张居正一声呼唤,周围的人都不以为异。李成梁听了,连忙满脸堆笑的答应了,跟着张居正下山。 张居正将他领入文渊阁,简单客气几句,让他在会客室坐着等自己一会儿。 李成梁正在会客室欣赏墙上的书法,内阁一个中书进来,给他沏了茶,放了份邸报在茶杯边上。心中暗道:“这学习时间你且慢慢领会着。” 李成梁左等右等,在屋里转圈儿。邸报都翻烂了,张居正也没出现。眼见着黄昏了,他走到门口张望,见元辅的签押房还是人来人往,都是来送文书或奏事的,张居正却始终没有露面的意思。 李成梁此前进京,也常到兵部、户部打钱粮官司,什么样的文官都遇到过。但因他手面阔,头面熟,从未坐过如此长时间的冷板凳,没想到今日被张居正晾在此处。 他心里先是有些恼怒,心说我以前去你府上送礼的时候,你张江陵也没这般架子。如今我已经伯爵了,你还要让我难堪不成? 正腹诽间,几天来被封爵事搅得脱落的神经突然搭上线。李成梁猛抽了口凉气,从一直亢奋的状态中完全冷静下来。转念回忆起自己这些天的张扬之状,脑门竟沁出了汗珠。 他定了定神,走回椅子上坐了,将已经冷掉的茶水也喝了。双手扶膝,如同学生般端坐,双目微阖,静静养神。 这般等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有中书进来给他换了一杯茶。李成梁谢过了,端起来正要喝时,门口一声爽朗的大笑,张居正边进来边道:“让宁远伯久等了,居正之过也,恕罪恕罪!” 李成梁此时已经知道轻重,忙正了正伯爵的雉尾梁冠,掀起麒麟补子朝服的前襟,扑通一声跪地道:“辽东总兵,李成梁拜见相爷!”弯腰就要叩下头去。 张居正抢前一步,一把拦住道:“宁远伯折煞居正,还请起身,乱了国家礼数可使不得。”双臂虽然用力,但李成梁这个头还是结结实实的磕在地上。 张居正又拽了一把,李成梁才借力起身。张居正让他坐上首,李成梁哪里敢,最后张居正提议东西昭穆而坐。李成梁连东侧也不敢坐,到底还是让张居正在东边坐了。 张居正见他终于识做,心说这才值得我拉你一把,否则谁还管你的死活。 两人客气几句,张居正问道:“宁远伯上午所言赫哲部女真的事情,为何不见于辽东奏本?” 李成梁听了,请罪道:“此成梁疏忽之过。因赫哲部于辽东隔得远,中间还有海西等女真部挡着,此前成梁未加重视,未禀报朝廷,请元辅恕罪。” 张居正听了,冷然道:“然则你回奏皇上,称‘皇上一语而直指辽事核心’,这岂是一句‘疏忽’能解释的?随后又以大言欺君,你的心迹此时可问吗?” 李成梁此前跟张居正谈话,张居正都是勉励他的时候多。收他年礼的时候,更是和风细雨,平易近人。 李成梁万没想到,张居正今日用了几句话,就把他心内不可告人的心思大白于外,此时才领教了他的辞锋。 听了张居正的诛心之问,他脸上的大汗都淌流了。结结巴巴道:“相爷见得是。成梁确有些私心,或以自家通辽事而自诩,私心为保家门而已。但对朝廷绝无二心!绝无二心!” 张居正哂笑一声,道:“若你有了不臣之心,甚或做了养寇自重的事,你家满门良贱此时已经在地府见面了。你未见李环、杨炳等人的首级吗?他们都是世券在手,与国同休的侯爵和伯爵,宁远伯比他们如何?” 李成梁听了,哪里还能坐得住,见屋内没人,又扑通一声跪下道:“成梁悔之无及!只不知现在圣心如何?若皇上恼了,还请相爷救成梁一命!必衔草结环以报!” 张居正虽说斥责了李成梁,但绝不会让他跪着,留口实与人。见他害怕的狠了,仍叫他起身,坐在原来的椅子上。 李成梁此时真是悔不当初。这些天他飘在云端,一直觉得自己是朝廷在辽东不可或缺的柱石。赫哲部之事,本不像他说的那般严重,但他为了巩固李家在辽东的地位,言语中真是多有夸张。 现在被张居正点破后,李成梁才知道自己的小小算盘,上位者洞若观火。比起惹恼刘应节、张居正等人,此际他心里更害怕的是皇帝对他产生了看法。 他今日听皇帝说什么“辽东经营多年”之语,当时听着就不像是夸奖武将、勋臣的话。 现在和张居正的话一对照,自己竟有可能被皇帝视为节度使一般的人物? 若皇帝真这般想,李成梁此际只能上吊,或能保住李家满门。但心里不敢往这方面去想,去猜,还存着侥幸,所以问张居正“圣心如何”。 张居正听他吓得声调都变了,心说过犹不及。又温言安慰道:“宁远伯不必悚惧成这般。此前皇上曾跟我言及选人才之法,说‘百善孝为先,看心不看事,看事天下无孝子;万恶淫为首,看事不看心,看心天下无好人。’” “我们做臣子的,当然事皇上以忠。然则都有忠心,为何还有获罪的?天子施以雷霆之前,不先看你说什么,关键看你做什么。这话宁远伯可听明白了?” 李成梁长出了一口气,点头示意明白。 张居正接着道:“今日皇上要将辽东改土归流的意思已经说明白了,宁远伯将辽东之兵,为辽东经略之重心。你的大作为、大功劳还在后边,若皇上和朝廷不信你,如何能给你机会?皇上言语暗示,只不过敲打你,怕你犯错。” 李成梁听了,这颗心才放进肚子里。张居正又道:“虽然皇上天恩,不问你的心思,但老夫却不能不点醒与你,一是为朝廷保有一名智勇双全的将种;二者也要你——拿出你的表态。” 李成梁听了,抹了把汗道:“相爷尽管吩咐,成梁无有不从。” 张居正道:“南苑武学开学在即,你家里的儿子为何不来报名报道?此为一。” 李成梁听了,懊恼的要拍大腿。他的长子李如松,立下阻击王杲大军,击毙鞑虏猛将的功劳;次子李如柏立下了抓住王杲主力,引大军合围的功劳。 这两桩功劳升的都不止两级,因此李家根本没有把武学毕业后升一级使用这恩典放在眼里。 而且,李成梁这个辽东总兵府,重要位置都是亲人或者干亲,李如松更是如同世子一般,有了自己的班底,若一去两年,李成梁也怕生出别的变化。 他却没有想过,皇帝立武学还有一层用意,本就是要利用武学分散将种,打乱将门主力的使用去向。诛心一点说,李如松、李如柏二人本应早就来京报道,以为人质! 但李家上下,都未见此。反而将他们都留在辽东,继续在李成梁左右。若今日张居正不点醒,他李家的祸事,真的在旋踵之间。 李如松现在早把获封伯爵的兴奋抛在爪哇国之外,心中对张居正已经是五体投地。庄重表态让两个儿子立即来京之后,又问张居正他还需要做什么。 张居正见他上道,又建议道:“此前辽东商事,你家占了大半。辽东改土归流做起来后,兵马饷银朝廷定然优先保障,你也不必再担这个污名——明日你去找张鲸,把这些商事都交了。” “另外,改土归流需要土地、开荒、种子耕牛等等,更需要老农教女真从事耕作,这些你家也有不少——不必都献,但留下的不宜超过在京的伯爵家太多。” “如此几件事做来,皇上必欣喜。世券不一定在战场上拿首级功来得,有时候配合皇上展布大计,得了圣眷,这世券也非难事。戚继光抗倭功成多少年了?为什么才和你一起封爵?——以你之聪明,也毋庸老夫啰嗦。”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九十四章 秘珍 李如松听张居正要他献出现在日进斗金的辽东商铺,心里非常肉疼。这些商铺和商业关系,要么是李家的亲族掌握,要么是他一点点甄别出来,能与李家共富贵的商贾与之共有。 李成梁家做的主要买卖,就是利用抚顺互市和走私两种方式,做人参和皮毛生意。李成梁利用女真各部仰其鼻息的军力,以棉布、茶叶和盐巴等中原常见之物,优先换购女真和鞑靼手中上等的老参和皮毛,获利巨大。 东北山参,在中药中是救命的药材。中原对人参的需求简直无止境,交易利润惊人。李成梁为何能获得满朝大员好感?用人参交易的利润养出来的! 如今朝廷给了伯爵虽然光宗耀祖,但这点俸禄和人参、皮毛交易比起来,可谓是九牛一毛。这些商铺是子孙后代吃不完的金饭碗,张居正让他交出来,李成梁一时半刻有点想不通,真心的有些接受不了。 人参、皮毛的贸易,李成梁虽然占了大头,但其他人也有份参与,只要和蓟辽沾边的文官、边将如谭纶、戚继光等也在抚顺设铺子,做此类交易,不过没有李家大而已。李成梁心说就我交啊,还是这些人都交?自己交出多少?暴露到什么程度? 除此人参、皮毛之外,东北还有一种珍宝,渠道暂为李家专有,李成梁一直秘而不宣。这珍宝就是女真人称之为“塔娜”的“东珠”。 汉朝时,即把中国天然珍珠分为两类,一类为广西合浦所产海水珠,称为南珠;一类为牡丹江、混同江、镜泊湖等地的淡水珠,史称北珠,又称东珠。 东珠的采集非常艰难,需在三四月时进入刺骨的冷水中捞蚌选珠,一千个河蚌中未必能找出一个珠宝级的。原时空的乾隆帝曾经感慨:“百难获一称奇珍”。 因东珠硕大饱满,圆润晶莹,并且能散发五彩光泽,历代都是珠宝中的顶级奇珍,其价格远超南珠。 金、元、明三朝,达官贵人对东珠的欲求日盛一日,女真人采珠记录不绝于史。 金末,为了能与蒙古议和,金国皇帝将宫室所藏东珠献与成吉思汗,“天可汗”一时间也被晃花了眼;而原时空的努尔哈赤在做大期间,为了麻痹明廷,进献了大量东珠,喜获万历帝懋赏。 海西女真王台为何比王杲的日子过得滋润?其人奢侈无度,海西女真的战斗力和建州部相比犹如战五渣,但王杲为何多年来不敢攻击王台,只敢统合建州各部? 因为王台的总后台就是李成梁,王台的哈达部用李成梁运过去的物资,大做东珠、紫貂交易,因此在辽东稳坐钓鱼台,笑看风云起,谁也不敢打他的主意。 王台利用这种代理人身份,甚至隐然成为了女真和朝廷之间的中间人。 前年即隆庆六年,抚顺备御贾汝翼因擅自变更马市交易规则,引起王杲不满,后来被朝廷逮问之后。王台即主持了一次杀牛定盟仪式,三方重申了马市交易规约。 当时高拱和张居正等忍了这口气,固然有隆庆皇帝病笃,不敢兴兵的原因。归根结底,王台的面子是李成梁在背后给他的。 ...... 而深知辽东事儿比天大的朱翊钧,早就将李成梁作为锦衣卫监控的重中之重,李家掌控人参、皮毛和东珠交易的实情,锦衣卫早就形成了厚厚的专报。 有一次他和张居正讨论辽东军情的时候,拿出一颗大东珠,对张居正道:“此为定国公夫人送给太后赏玩的东珠,据说这一粒价值百两。——先生可知在京师卖东珠的铺子后面站着谁?” 张居正当时以为是兵部尚书谭纶或者是刘应节的锅,吓得心里一阵扑腾。朱翊钧也没让他猜,直接说道:“锦衣卫查了一大圈,方查出这是辽东李总兵的买卖——边将有了财力,为大忌。辽东事要深思熟虑,面面俱到,不光要解决东虏,还要把这些事情都要放在一起考虑。” ...... 张居正和李成梁的关系,虽然没有跟戚继光之间近,但在李成梁刻意巴结下,还算不错。已知皇帝对李成梁有了看法,出于对李成梁才能的爱护和平时的关系,才有了今天这次谈话。 此际见李成梁皱紧了眉头,陷入长考,张居正心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此简单的事儿,他竟然又看不开了。”心里有些好笑,有些警醒,又感到些悲凉。 轻咳一声,张居正道:“宁远伯还没算开账?皇上希望每个臣子都是纯臣,如果做不到,至少武将要做纯臣。李总兵总不会觉得,朝廷知道你在辽东有了财源,还让你继续掌兵吧。” 李成梁下意识反驳道:“相爷说的是,然而咱家里的几个铺子,不过是贴补些家用,维持些体面。谁还能用这个钱来养兵不成,那岂不是冤大头?哈哈。” 他干笑了两声,见张居正脸上毫无笑意,连忙收了笑。对张居正道:“既然相爷嘱咐了,成梁都照办就是。若没了总兵这身皮,空有个爵位,再好的买卖也保不住。这个道理成梁明白的。” 张居正见他这般说,冷哼一声道:“宁远伯!今日不谷可能交浅言深了!你觉得某在诳你不成?” 李成梁心道我两个儿子都来京师当人质了,皇上还能有啥不放心的,天子能看上我的那点买卖?还不知道京师里面哪个大佬看上了,逼着你出来诈我的吧。 张居正何等样人,见李成梁的神情中带着无奈,又带着些对自己的理解,暗思今日才知此人之心如此贪婪。本不想管他,让其自生自灭,转念又想起皇帝的辽东经略计划,还真需要李成梁的密切配合。 张居正心念电转,立即有了决断。他佯装大怒,一拍桌子冷笑道:“李总兵,你用海西、赫哲等部,为你采集东珠销售,每年获利不下三十万两——你以为这事儿皇上和不谷不知?你既然如此避重就轻,还想着又娶媳妇又过年的美事,今日到此为止。本相不送了,你请便吧!” 这一句如同霹雳一般,劈的李成梁外焦里嫩。他大惊之下,再次跪地,结巴道:“相爷......相爷......勿恼,成梁知错了!” 张居正见他心防才破,心中终于松了口气,暗暗抹了把汗。心道:皇帝一个个的经略计划妙是妙,但都要咱给他贯彻、落实,扫平障碍——别没当上宰相,某先累死了。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九十五章 召见 李成梁终于被张居正摆平,要交出李家的主要财源。因李成梁的事涉及下一步治理辽东的军国大略,故张居正未敢怠慢。三言两语写了个短笺,让内官急送乾清宫。 朱翊钧看过后,让魏朝传旨,让张鲸明天一早儿进宫来。他展笺又看了一遍张居正的奏报,心说自己选择张居正辅政是完全正确的,这确实是一块辣心老萝卜。更难得的是和自己配合的越来越有默契——这小纸条奏报就是明证。 又想,幸亏现在李家军还没有做大,张医生才能给他做了一个无痛人流。 如果自己晚穿越几年,李成梁这辽东怪胎发育成熟了,那时候再去摘除,难度增加的何止十倍。大概只能剖腹产,不免大伤元气。 一个闹不好,天下边将人人自危——原时空的万历皇帝,就是这般投鼠忌器,在将其免职和起复之间首鼠两端,最终酿成巨大恶果。 李成梁难缠之处,王杲、努尔哈赤包括原时空的万历皇帝都有些发言权。 先说王杲,被击灭的王杲所统合的建州部,是成化以后最为桀骜不驯的女真。这不仅仅是因为王杲穷凶极恶,野心包住了胆子,更多是因为建州部经济基础决定的。 建州女真所辖地域,并无东珠、紫貂、纯黑貂等高价特产,开始的时候因为不会管理庄稼,农田产量也很低。 用马匹和普通皮毛换来的物资,加上狩猎、种植所得,并不能让建州女真饱腹。因此,建州女真就需要劫掠汉民帮他们种地。 这种经济基础决定的矛盾几乎无法调和,而王杲、努尔哈赤等辈不过是应势而起。王杲性子狡狯,又有胆略,故能一统诸部,号称玛法。——而李成梁在辽东,也需要这样一个对手。 如果说王台是李成梁的资金提供方,王杲在李成梁眼中,就是边功的提供者。 在原时空,他有意无意控制着辽东与女真各部的冲突烈度,让王杲和鞑靼等部给李家军不停的提供军功。史载“李成梁克虏十战,无不奏捷。” 而这所谓十战,都以击溃战为主,每次斩首数百,很少过千。如此以来,亲族和一堆干儿子在朝廷给予的边功封赏中,不断升官,李家势力越来越大。不是李成梁打不出戚继光那样的歼灭战,而是他根本不想打。 王杲在万历元年,突然抽疯作死,给来力红撑腰,杀了裴承祖,并杀边骑三百。对于李成梁来说,属于玩脱了,他必然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原时空他如何交代呢?三年时间和王杲做了两场,最后利用王台擒王杲而纵其子。王杲在京师被剐,皇帝和朝廷都消了气。 李成梁之后再慢慢消遣王杲的残余势力,直到万历九年,才攻杀阿台,彻底覆灭了王杲的残部。 这期间,阿台接收了王杲的势力,不断给他提供军功;而利用阿台,李成梁也威慑着跟他做买卖的海西王台——他就像压在女真各部身上的一座大山,永远主导着辽东各方势力涨消。 ...... 本时空,随着朱翊钧参与军政边事,万历二年辽东的两次战争,结果和原时空大异,不到一年即轸灭王杲所部。 不是李成梁不想放王杲一条生路,而是战争的主动权已经不在他手中。 朱翊钧在年初玩的那一把“运筹帷幄”,也是在对辽东明军的实力和建州部的军事力量进行了全面了解和判断之后,才做出的决策。 李成梁接了表面是“信”,实质是“旨”的方略后,不敢再玩花活,故一战就成其大功,第二次就把王杲打的灰飞烟灭。 古勒城之战,若李成梁能主导战局,他绝对不会完全灭掉王杲,只会给他沉重一击,削弱建州部的实力,维持女真各部均衡。 但是朱翊钧此时已经定下了治辽方略,派了御马监用火油烧城,没给李成梁任何放水的机会。 在原时空,李成梁灭了王杲后,接着扶持努尔哈赤,走的是和养王杲一样的路子。但是万历帝后来看的明明白白,对李成梁已经忍无可忍,先将之免职,后来又把李家军拆的七零八落。 在万历二十六年,李如松被李平胡这个李成梁的干儿子陷于死地,在与鞑虏的交战中阵亡,背后隐隐约约就露出万历皇帝的影子。后人从李平胡陷主将于死,却多次加官进爵这一奇怪的历史记录上,大致能摸着一点隐藏在文字后面的勾心斗角,遥想出李成梁和大明之间的恩怨情仇。 而李如松的死,彻底消除了李成梁仅剩一丝的家国、忠君思想。以万历三十四年,复职后的李成梁裁撤宽甸六堡,亲手毁掉了建州统一东北的最后一道屏障,在大明本来就千疮百孔的肌体上,撕开了一条不断失血的大伤口,并最终断送了最后一个汉人封建王朝。 ...... 本时空的此时,李成梁担任辽东总兵的时日尚短,“养虏自重”的战略思想刚刚萌发,还没有在实践中彻底成型,朱翊钧还有机会把李成梁给扭过来,而抽掉他的财源是第一步。 被张居正一顿揉搓,李成梁明白朝廷早有整肃之意,不过是优容功臣而已。感念之下,最后还是将财源交了出来。 次日,他去御马监找张鲸,将自己的上下游的商业合作关系、地产、店铺和盘托出。并说自家已经派人去取相关文书,本月会配合张鲸完成移交。 张鲸拿笔细细记了,又快速心算一遍,对李成梁家产业的利润暗暗咋舌。 见李成梁一边说,一边吸凉气,如丧考妣一般,张鲸笑道:“宁远伯握这些财源,超出边将的本分太多。皇爷不是豪夺你家产业,这点你要心里有数。” 李成梁苦笑道:“某家此前未能想到这般会犯了忌讳,无心之过也。对皇上保全李家之意,唯有叩谢天恩,且毫无怨怼。这话发自肺腑,还请张太监代为转呈咱家的这点心意。” 张鲸听了,不再废话,将他所述财产和商铺细节记录好,又请他在每张纸上都签字画押,又把文书都标了页码后另拿一张纸写了节略。 然后笑道:“宁远伯的这些东西,我可不敢私藏半文,这几张都要给皇爷过目。”这一句,彻底打消了李成梁对张居正联合张鲸侵吞他财产的最后一丝怀疑。 张鲸又道:“皇爷对宁远伯高看,曾与咱家说,‘国朝虎将身具帅才者,唯宁远伯和靖海伯等寥寥数人也。’” 李成梁听了,心里一阵麻酥酥。笑问道:“此言可真?” 张鲸听了,佯作不乐道:“伯爷说的什么话!咱家还敢编排皇上的话不成?一字未改。” 李成梁听了,两目含泪道:“皇上保全之意,臣已尽知。张公公代为转呈:‘成梁叩谢天恩,竭尽努力,这把骨头和子孙后代都给皇上使用!’ 张鲸听了,对李成梁竖起大拇指,笑道:“倒不必我转呈,你跟咱家进宫,皇爷要单独见你。” 李成梁听了,一时间呆住。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九十六章 盐场 李成梁觐见的地方,在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此殿为嘉靖帝所建,占地七千多平方。二进的宫殿呈工字型,东西建有暖阁并卷棚抱厦,还有两侧厢房多间。 因为离皇帝寝宫乾清宫很近,且与内宫、外朝之间可用隆宗门、内右门等相隔——关上门就是内宫,打开门就连接外朝,清代雍正帝以后,此处就成了满清的政治中心。 朱翊钧因要设立侍从室,见养心殿建筑群房子不少,就安排内廷将之拾掇出来,准备把侍从室放在此地办公。又命人在东西暖阁盘了炕,作为自己日后起居之所。 李成梁被张鲸领着,没走隆宗门,而是从内右门进入乾清宫和养心殿之间的夹道,在月华门对面的小门左转,就进入了养心殿,再右转,即到了东暖阁。 内监唱名,旨意出来宣进。李成梁跟在张鲸后面,不敢抬头,进门即俯身叩拜,山呼万岁。 张鲸未等皇帝赐平身,就将记着李成梁上缴财源的纸张举在头,他请罪道:“臣此前行事多有孟浪荒唐,幸赖皇上爱护,未加追究。此后臣勤俭持家,也为后世子孙做个榜样。” 朱翊钧听了,哈哈笑道:“勤俭持家是对的,朕虽富有四海,但也不敢不克己从俭。所谓‘奢侈心难及,清虚趣最长’,朕与你君臣两个以此共勉吧。” 李成梁听了皇帝说出“共勉”的话,俯伏在地的肩膀耸动,涕泪交流,道: “皇上践极以来,仁厚节俭,内政修明,天下臣民无不称颂。今日为臣私心之错,又言语谆谆,语重心长。臣不过一武夫,驽钝之才,如何当得起?但求生陨首,死结草,以报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遇。” 朱翊钧听他说出这话,估摸他已经想明白了日后如何做一个边军大将。温言把他叫起,又让魏朝给他倒了杯茶。 等他冷静下来,朱翊钧又道:“你估摸着也听说过,天下盐场将分散承包的事儿。” 李成梁听了,心中一大跳。听皇帝继续道:“朕,也要给后世子孙留下些好例子,不能白拿臣下的东西。嗯,吾已经安排了张鲸,出银子给你家买上十几块小盐场。虽然所得比不上你家原来的买卖,但这份家业可永葆而传子孙,真正的‘金饭碗’。如此一来,你的心思都可放在军事上,而不必为子孙计。” 李成梁到此时,心里对皇帝已经是彻彻底底的服气。 皇帝所作所为,所言所思,都秉承正道而行,毫无阴谋诡谲之意。对他的敲打、勉励都在明面,而且说话办事敞亮无比。 盐场的承包发卖,他的确有所耳闻,但没收到过邀请函,自己在京师这几天也勤着打听。——却没想到皇帝今天直接补偿他好多。这产业的确如皇帝所说,没有东珠等店铺赚得多,但他李家有了盐场,就再也不用挖空心思去把控辽东。这盐场的的确确是“金饭碗”,权贵凡是收到风的,无人不知! 李成梁此际对李家的未来规划虽只有模糊的念头,但也清楚一点:要想保住自家对东北特产的商业利润,前提条件是永远把住辽东总兵的位置才有可能。在他看来,这难度堪比登天,但要想李家长久富贵,此前却不得不迎难而上。 而今天养心殿中,皇帝的意思是你也不用琢磨这事儿了,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这份赏赐,比皇帝直接给他一个侯爵都管用! 李成梁又跪下,俯伏,颤抖着声音道:“皇上如此恩遇,臣若再有一点非分之想,与禽兽何异?!” ...... 朱翊钧见彻底收服了李成梁,也松了口气。让张鲸把他送出养心殿后,自家从抽屉里拿出张居正关于盐场发卖的题本和细则,再次推敲起来。 盐场发卖政策定下之后,朱翊钧和张居正、王国光沟通多次。 张居正不愧能臣之名,把朱翊钧原来设计的用拍卖,价高者得的思路给扭过来,要用这盐场做诱饵,尽最大可能消除边镇屯田的阻力。 经多次修改的盐场拍卖流程,在朱翊钧这个后世之人和张居正、王国光这两个辣心老萝卜的共同研究之后,变得与朱翊钧提出的第一版拍卖方式截然不同。 在购买资格方面,优先考虑勋贵。按照公、侯、伯等级分出不同档次,制作了精美的邀请函。让两宫太后、张居正、吕调阳、王国光、张鲸、等等近臣,先在勋贵圈小范围派送。 派送时就讲明附加条件:将来拍卖的盐场按区域、地段、产量等分成十个等次。每个等次都有不同的数量,总计将天下盐场的分为三千七百五十小块,第一次拍卖二分之一,即一千八百七十五块。 拍卖时,卖的是等次而非哪个具体盐场。买家拍下等次后,即可在同等次盐场中选择自己看中的盐场。那么谁先选呢?戏肉来了:按照你献出的九边土地换积分,积分高的先选,积分少的只能在同等次里面挑剩下的。 等勋贵拍完了,再给边镇的文官武将再发一波邀请函,这次积分规则与上次有所不同,不再按数量积分,而是按献出土地占自家土地的比例来积分,再加上边功积分。 啥意思呢,朝廷不能让穷官武将吃亏,若某文官或武将占地只有一百亩,另一个占地一百顷,若还按数量积分,那清廉的反倒吃亏了,与朝廷反腐目标导向严重不符,因此按比例积分。 若一点土地都没有的,也没有钱参与拍卖的怎么办呢?其本人以前所累积的边功可在此次拍卖中授权。例如张某一厮杀汉,手中无钱,但有首级功三十。那有钱的可用钱或盐场股份买他的授权,从而在此次拍卖中使用这首级功,这功劳价格随行就市,各自商定。两项积分相加最后的总积分排出顺序,确定优先选择权。 为了避免上级压下级,让下级签订不平等条约。细则还规定,买授权的上官不得在本辖区内买,只能在外辖区买。同时,都察院将派出工作组到边镇巡视,接受匿名举报,发现上级欺压下级的,立即纠察。 这一波拍卖,将拍出剩下一千八百七十五块的二分之一,为九百三十八块。剩下的九百三十七块为拍卖的最后一波,才是朱翊钧原来的方案——广发请帖,价高者得。 如此操作下来,带来几个直接后果。一是九边土地价格飙升,给此前在九边实施商垦的地主带来一波直接利益;二是军功积分授权让无钱的边军、边将也能得利,有利于刺激他们日后奋勇杀敌;第三也是最重要,勋贵的利益得到了保障,对皇室的忠诚度将急剧提升——加上李成梁和戚继光的例子,会刺激其他边将以功劳换勋位的积极性。 盐场拍卖之时,朝廷将所拍卖的盐场从山东到福建乃至西南全数分散,主要目的是激发勋贵献土的积极性。例如京师勋贵,肯定要优先选择北直隶和山东等离得近的盐场,否则花了大钱拍下的盐场在福建或者西南,管理起来就会太麻烦了。 为了防止勋贵之间串通,细则中还规定了一项朝廷的一项重大决策:此次拍卖的盐场,第一次交易前与祭田同等待遇——假设日后获罪时被抄了家,只要不是谋反等十恶重罪,且未发生所有权的转移,盐场就不在抄没之列。张居正判断,这条细则会把勋贵购买盐场的积极性拉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同时细则还规定,对盐场所有权的买卖,朝廷将课以重税,为拍卖价格的三分之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九十七章 议论 此前,朝廷放出拍卖盐场的风声后,新宁伯谭国佐让发妻汪氏入宫求见仁圣太后,想要一张邀请函。 但因为上次求情的事,汪氏两次求见都被仁圣以身子乏为由拒绝。谭国佐没办法,只好带着厚礼求见英国公张溶。 英国公和新宁伯两家都是靖难功臣之后,在政治上为天然盟友。谭国佐这家伙不学无术,老纨绔一枚,英国公虽然不是很喜欢他,但谭国佐属于大错不犯,小错不断那种类型的,也无人和他较真。更何况老一辈留下的情谊还在,两家也一直走动。 见谭国佐求上门,英国公指点他道:“据老夫所知,现在这邀请函两宫太后处有,张居正、吕调阳、王国光、陈瓒、葛守礼、戚继光手里也有,张宏、陈矩手里也有几张,这些人你巴结一个,就能要着。” 谭国佐哭丧着脸道:“俺和这些人没一个熟的,就是和王国光在品花楼碰过几面,连酒都没喝透过,每次都是我先人事不知。他那里能行吗?要不国公爷您帮我要一张。” 英国公好气又好笑,用手指着他脑门道:“两宫太后不算,其他这些都是皇上的股肱之臣,皇上让他们发这帖子,就是让他们发一笔小财——王国光那里的帖子,一千两一张,早就放出话了,你提着银子去,就能拿到。” 谭国佐听了,伸出舌头道:“这帖子是金子打的不成,这般贵!” 没想到这话正正的搔在英国公痒处,他臭显摆拿出自家帖子给谭国佐道:“哈哈,让你说着了,这帖子的确是金的。” 谭国佐接过来看时,见如同书页一般大小的一张帖子,金灿灿通体黄金打造,能有半斤重,老气派了。上面用搓银之法嵌入文字,写着诚邀英国公于十月初一辰正持此贴在武英殿参加盐场拍卖会事宜,落款是内阁总理盐政大臣王国光。 英国公见谭国佐翻来覆去欣赏这帖子,羡慕得要流泪的样子,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手捻没剩几根的山羊胡呵呵笑道:“张鲸这狗才甚是滑头!听说皇上只是让他把帖子做的精美些,这家伙却作怪!给国公的用金子打,侯爵的用银子打,你如果得着了,老夫听说伯爵家只能是块木头的。” 谭国佐听了,问道:“那文武百官的呢?商贾的呢?用纸壳做?” 英国公闻言,笑着向北方拱拱手道:“你不知道了吧?皇恩浩荡!除了公、候、伯勋爵之家,这第一次大拍卖没有别人的份!老夫早就说皇上对咱们这些勋臣青眼有加,如今怎么样?果不其然!” 谭国佐心说你老人家大阅之后胆子都快吓破了,这话只能糊弄鬼去。 英国公见他露出不以为然之色,接着道:“从成国公那死鬼能得王爵这事儿上,我就觉得皇上肯定不像先皇那般,全听文官的话。这次的好事连诸位王爷都没份,你还有什么说的!” 大朝会检讨的事儿让谭国佐心中阴影老大了,对皇帝绝逼有不同看法,但他不是来跟英国公讲这个的。见老国公美的眼睛眯成一条小缝,他也跟着奉承了皇帝几句。 见英国公熟知内情,他又问英国公这拍卖是怎么个搞法。等英国公讲了用九边土地来换积分之法后,谭国佐抽一口凉气道:“这......这俺家里在边镇也也没有地啊?” 英国公叹口气道:“老夫家里虽然有个几百顷,但也难策万全。得了帖子后,老夫已经安排人去买地——这两个月工夫,也不知能收来多少。” 谭国佐一拍桌子道:“那俺这样的没有地的,就活该受欺负?只能选些犄角旮旯的?这不是越有越有,越穷越穷吗?” 英国公听了,皱着眉头道:“你这话老夫不爱听,这盐场原为国有,都是皇上家的,就一块儿不给,你能说个不字?如今皇恩浩荡,给咱们每家一个金饭碗,你这白吃枣还嫌核儿大?!” “还有两个月工夫,你不能安排人往宁夏等远点地方去?老夫听说那里的地都撂荒了,就在那里长草,便宜的不成样子——嗯,老夫不该跟你说这些。”说完,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住了口。 谭国佐听了,觉得用积分定选择次序这法子对他来说满是恶意。发狠道:“如此难办,俺不要这盐场还不成?俺家光吃伯爵俸禄和地租,还能饿死了?” 英国公听了,冷笑道:“你又不知道了吧?哈哈,这盐场和祭田、墓田一样,不管你子孙后代犯了什么罪,只要不在谋反等十恶之列,谁来也抄不去!按制,伯爵家许立祭田、墓田二十顷,这一千亩地除去祭祀之费还能剩几个?若将来要是出来一个不肖子孙,咱这样的人家成百上千人都喝西北风?” 谭国佐听了,一口凉气抽进去,连续打嗝。英国公捂住鼻子道:“你这混蛋,大早上的吃蒜?” 谭国佐脸红结巴道:“俺吃......吃了碗面条,能不就着蒜吗?嗨!不说这个。这等同祭田的事儿,真......真的?!” 英国公用手扇着空气,嫌弃道:“老夫诳你不成?张鲸来老夫家里送贴子的时候说了,只要这盐场不买卖,就是千秋万代的家当。你想啊,谁家脑袋被门板夹了,能把祭田卖了?除非是断了香火——不管谁当家,要卖祭田的话,同宗的不得给他撕了去?” “你就是有几万亩地,坏了事能留下一分?再说,一千亩地的产出未必能比上一块小盐场!老夫听说好几家已经张罗把京畿的地卖了,也要弄银子买盐场。过了这个村,可没有后来的店喽!” 谭国佐听了,心说这盐场非拍下几块不可,就算远在福建,俺也认了,着好听的!到时候谁敢翻天,全成齑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上架感言 关于自己——老摩汗颜的很。这书写了两个月整,九十七章,才25万字。其中第一章到第六章好几万字还是老摩在几年前练笔的时候写的,也就是说老摩这两个月平均每天刚过三千字。 按常理说,萌新作者第一次发书,这个更新速度一般都要“扑街”。这名词老摩以前不懂,这两月恶补了好多关于作者的新知识才知道。 没想到的是,这本书让老摩收获太大太多了。它就像老摩的一个孩子,每一次进步带给老摩的快乐都无与伦比——新书期就有了十三个里程碑,老摩在此不一一列举。读者朋友们给予老摩的,已经远远超过了老摩的付出。 现在老摩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码完一章后,写“作家的话”那一刻。在那时,老摩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安放。 关于评论——老摩刚开始发书的时候,每天要把读者们评论读好几遍,尤其是说老摩写的好的,看的遍数尤其多,觉得比看自己的作品还有意思。 那些让老摩坚持下来的动力,就来自于你们的每一个支持、鼓励的话语......当然,现在每一条评论我也都看过,只是老摩没时间一一回复而已。 也有很多书友给老摩指出了好多谬误,并提出了真知灼见,老摩学习了而且尽量采纳。 老摩在这里郑重的谢谢每一个指出老摩谬误的书友,没有你们的指正,老摩的水平不可能进步。 也有几个言辞非常激烈的书友,就写作思路问题冲老摩发火了;也有极少数书友说一些带节奏的话,试图影响别的书友对本书的判断。这些评论对书成绩有影响,但老摩没有删除,因为老摩无法判断这些书友是否真的带着对老摩的恶意。在此情况下,老摩相信每一个书友都是好意,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 关于成绩——就在昨天,在推荐榜上打出了最好成绩,为历史类前十九名。排在老摩这本书前面的,大多是大神、白金作者的书,老摩的心情很是激动和欣喜,立即截个图留念——在那个时刻,lv1排在前二十名的,就老摩一个。 在这么少的字数情况下,这个成绩说明什么呢?说明老摩的书友是把老摩当朋友来处的。 老摩知道,有很多书友,不厌其烦的换了好多个马甲来投票;也有好多书友,在投完了,又到qq阅读上投。 老摩知道,有的书友等到凌晨,为了把新诞生的推荐票第一时间投给老摩。老摩写书之后,大都是凌晨发了文才睡。而刚发出新一章之后,手机作家助手不停响起的评论、投票提示音,让老摩每天都能伴着好心情入眠。 老摩知道,有的读者不是每天都有票,但他们都尽力的帮助老摩鼓吹了,宣传了——老摩没有付给报酬,这些工作都是他们默默的在做。 总而言之,对于每一个读者,老摩都心存感恩,再次谢谢你们。 关于上架——老摩此前到网络上查了一下订阅的相关知识。新作者收订比多数不是太好看,但也有出乎意料的。 老摩不求这本书的首订、追订出乎意料的好,老摩只是请求一件事:请大家看正版,因为老摩这点字数,真的是每天花不到您两毛钱。 最后,关于缘分和梦——老摩写书前,是多年老书虫。第一部网络小说看的是痞子蔡的;第一部穿越历史小说看的是。从老摩看的书,大家大概能猜出老摩是哪个时代的人。 老摩以读者的身份经历了网文从起步到兴盛一直到被资本看中,跨越到老摩已经看不太懂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老摩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九十八章 明示 看书网..la,最快更新万历新明最新章节! 万历二年的十月廿八,辽东已经下了第一场雪。尽管这雪花飘落下来,还没有存下就化了,但凛冽的北风已经告诉所有居住在这土地上的人与野兽——凛冬将至。 抚顺马市的大榷场,再也不见昔日满地的牲畜粪便和穿着皮毛,散发着阵阵膻味的女真、汉人商贾。此时站在榷场周边的,是一队队盔明甲亮的明军。 长杆高挑的大旗立在榷场中间新修的木台之上,旗上用洪武体绣着: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刘;宁远伯、辽东总兵李;蓟镇总兵王等等,共十余面在北风中招展,发出猎猎之声。 高台之西侧,立着一个刑台,木制的台面,上面搭着一个架子,横杆上绑着两根绞索。绞索前方,还立着一根直径一尺多粗的木桩子,边上堆着一片渔网。 高台的东侧,铺着一大块暗红色的毡子,此时上面站满了厚毛为衣却依然左衽,珠玉为饰扎着小辫的女真人。 包括海西王台、叶赫部纳林、辉发部拜音达哩、建州左卫觉昌安、塔克世、苏克素护河部尼堪外兰、浑河部理岱等等在内的百余名女真大小各部首领,在十月二十就到了抚顺。 因这些部落之间,杀父之仇所在多有,地盘争端无日不发,因此抚顺城备御将他们都分散在各处居住,且严令不得出门,有在城中斗杀者,立斩。 今日典礼,这些人才走到了一处。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个依附于哈达部的小部族叫栋鄂部,其部长阿海在进入榷场大门时,看到了仇人完颜部的部长逊礼,当即抽刀要打杀他。 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因功升参将衔,此际兼任宁远伯勋卫。今日他负责弹压会场,见阿海抽刀,立即派亲兵将阿海在会场门口闹哄哄的女真人群里面抓出,一声斥骂,挥刀取下阿海人头,命人高悬在大门之上。 放在一年前,李如松的行为足以引发边墙上延绵的战火,而在今天,包括能集兵五千的王台在内,无一人对李如松抗声。 随即李如松宣读蓟辽总督钧令,命所有参会女真人解刀入场。若再有斗殴等情,一律擒斩。众酋凛遵,和自家侍卫一起纷纷解下佩刀,在明军的引导下进入榷场,在东侧红毡之上,依照部族人口势力,排队站立。 在冷风中等了半个时辰,听榷场外一声号炮响,随即马蹄声如奔雷一般远远而至。 又过了盏茶时间,身穿飞鱼服,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同知李三泰骑在一匹白马之上,带着一队红色甲衣的锦衣卫骑兵呼啸而来。 骑兵们进入榷场后分成两列,中间留出一丈宽的过道。然后一起拔出腰刀,用刀背敲打刀鞘,整齐划一。 在拍打声中,榷场内的一小队明军解下腰间号角,齐齐吹响。号角声中,一名锦衣卫旗官高喊道:“钦差大臣,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总督蓟辽军务兼理粮饷事,刘大人到!诸军敬礼!” 场内明军一起大喊:“参见督帅!万胜!万胜!万胜!” 榷场门前红影闪动,牙旗四面先入,随即刘应节在勋卫护持之下,骑马进入会场。 随后旗官依次唱名,宁远伯李成梁、辽东巡抚张兆,蓟镇总兵王臣等都骑马鱼贯而入。 重臣大将进入榷场之时,女真众酋都在东侧仰着脖子看。除了李成梁等武将他们见过以外,刘应节、张兆等文臣大员都是首次在女真酋长前露面。 只见这些文臣或身穿红色蟒袍,或飞鱼服、或斗牛服,一水儿的玉带围腰,袍子上面的花纹刺绣令他们目眩神迷。高高的乌纱帽下,脸色端凝,气度雍容,汉官威仪尽显,一些没见过世面的虏酋见了,心中不由得起了自惭形秽之感。 一番礼仪过后,刘应节在木台上居中,李成梁居左,辽东巡抚张兆居右,众汉官武将分别在管帽椅上坐定。蓟辽总督刘应节身后设一高桌,其上是六尺五寸高的大令旗,旗下为一尺九寸宽的木制卧虎令符,此即为可立斩四品以下的王命旗牌——赫赫威仪压制的满场鸦雀无声。 蓟辽总督刘应节今年五十八岁,虽然年长,但戎马经年,身强体壮,声如洪钟。 见场中安静下来,他清清嗓子,朗声道:“诸军、卫及女真各部!建州都指挥使王杲,本为东虏之民,不听朝廷声教。胆敢兴兵,犯我边城!自恃勇武,而杀朝廷备御、探马、边骑若干,事后不自刭请罪,却仍裹挟部众,抗拒天兵。本帅要问,朝廷百战之兵,带甲百万——区区建州,何以当之?” “祸福之机,唯其自招。辽阳一战,王杲万兵俱死,仅以身免。随即古勒城中,妇孺兼有,而玉石俱焚。其种类在辽东绝矣!” “今日,本帅受朝廷之命,召集诸部来此。为申明天恩所覆,皆皇帝赤子;明示你等祸福之机,开尔等自新之路!” 这段话说完,场中仍是一片寂静。女真贵人圈内,有不懂汉话的虏酋,身边也有通译将刘应节的讲话低低翻译了,说给他听。能听懂刘应节话中之意的,个个脸色苍白,双腿战栗。 刘应节见众虏脸色灰白,已被夺志,心中暗爽。他摸摸唇上短须,一声大喝道:“将王杲父子三人,押上刑台!” 锦衣亲兵听令,将王杲父子三人押上了榷场右侧的刑台。刘应节道:“奉旨!” 所有虏酋在李如松指挥下齐齐跪在紅毡之上,随后李如松和场内众军都单膝跪地,听刘应节宣旨。 “皇上口谕:王杲剐刑,其二子绞!在抚顺榷场示众三月,并令诸部首领观刑——此为明示天道。若再有不服声教者,则罚及尔身,悔之莫及!” 众人听了,先喊遵旨,后齐呼万岁。 在李如松指挥下,众虏酋移步向西,遵旨在刑台之下观刑。众人见王杲父子三人被五花大绑,每人被两个明军压着脖子,垂首跪在刑台之上。 曾经叱咤辽东的女真首领,此际嘴巴被衔木勒住,头顶的小辫早就散乱成一团,哪里还有一点号令诸酋,尊称玛法时候的威风? 有平时被他欺压的,心里有点暗爽;有尊敬王杲的,敢怒而不敢言;至于觉昌安、王台两个和王杲熟悉的,想起自家孙女儿和绑缚阿台送京的事,心里五味杂陈。 按照处刑的流程,锦衣卫军先将阿台兄弟两个拽起,双臂后面绑绳不松,脖子套入绞索。在他们脚上各绑了一个沙袋后,最后取下他们口中的衔木。 未等这哥两个跟王杲说什么,一声号炮响,隔板向下一落,沙袋拽着身体向下落去,绞索一下子将他们颈椎勒断,立即气绝。 见众虏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在那里交头接耳。李如松在旁边心中暗道:“好戏还在后面,看着吧。” 又一声号炮响,从京师被外派出红差的刽子手刘小刀带着两个徒弟,身穿红衣走上刑台。 刘小刀打开随身包裹,露出了众虏见都未见过的各般刑具。随即命徒弟将王杲衣服脱去,绑在刑台的木桩子上头。 等将赤身的王杲绑好了,两个徒弟捡起地上渔网抖开,将王杲脖子以下用渔网围住,在木桩后收紧——随着渔网越收越紧,王杲身上的肌肉便从网眼中涨出。 刘小刀见徒弟把准备工作做完,右手即把自己最趁手的小刀拿起,在王杲嘴上衔木下探入,左手随即握住绑衔木的皮条往下一拽——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小刀已将王杲舌头从其口中剜出。 王杲疼的啊啊大叫,张大嘴惨呼。刘小刀此时已经接过了徒弟递给他的药粉,一把扔在王杲嘴里,给他止血。 随即刷刷两下,众人没看清他如何动作,王杲的眼皮又被割下——那圆圆的眼珠子,在眼眶中带着淋漓而下的鲜血,暴露在所有虏酋面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九十九章 扩土(上) 万历二年九月末,蓟辽总督刘应节和辽东总兵李成梁等,在抚顺大会女真诸部。 在会场之上,明廷将昔日一统诸部的女真首领王杲千刀万剐,清算了其万历元年开膛破肚残杀明军三百的罪行。 在王杲的惨呼声中,刘应节出示圣旨,要求女真各部立即放归汉人和朝鲜奴隶,并在明年二月二之前一律蓄发,衣改右衽,与汉人同。 当时在场的哈达部图伦城城主尼堪外兰接旨后,直接请参将李如松为其剃辫,并解衣右衽。因右腋下无扣子,尼堪外兰以马鞭围腰,以示对朝廷之忠。 刘应节见之大喜,赐其汉服并赏金珠一对,茶六百斤。 在他的带动下,王台、觉昌安、纳林、塔克世等女真大酋,都纷纷剃发解衣,换上汉服,以示并无反抗朝廷之意。 当时只有两个女真部略有异议,浑河部兆嘉寨主理岱和嘉哈部长苏库,两人因迷信萨满,跪地恳请刘应节,表示换衣完全没问题,但拒绝当场落发,要回去问自家萨满再说。 宁远伯大怒兴兵,派将两员,各带骑兵二千。在尼堪外兰派出向导的带领下,直取二部落,杀了两家萨满,并屠尽老幼,将其部落青壮置于马后拖行。 三日后,骑兵返回抚顺时,身后拖行的数百女真青壮已经全数死亡,大部分尸首下身只剩少许腿骨。 而此时的王杲,才在刘小刀边治疗边切肉的酷刑之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条自浑河到抚顺之间的血路和王杲的惨死,彻底震慑了白山黑水。女真各部民乃至鞑靼牧民闻之,无不震怖。李成梁之名,在帝国东北真能止小儿夜啼。 这一事件影响超过了数百年。本时空的黄河以北的广袤领土上,各地一直流传着不同版本的“吃小孩的李老豹子”这一民间鬼物。而给无数人带来童年噩梦的李老豹,据闲的蛋疼的历史学家考证,就是李成梁。 ...... 女真各部酋从抚顺回去后,凡有萨满反对剃辩蓄发的,一律被杀。至十一月中旬时,李成梁派骑兵在各部顶风冒雪,巡视检查,发现所有女真已经全数右衽,头发最长的已经长到了两寸。 朱翊钧览报后,心说自己穿越的时机不错。王杲虽然初步统一了女真各部,但并未像后来的努尔哈赤那样给女真灌输了民族意识。 此际的女真,虽然有些金国文明残留,但已经在恶劣的环境中消散了绝大部分。原时空努尔哈赤统一各部后,设立了八旗制度,立下了各项文法,才最终统聚了人心。 在女真各部一盘散沙的现在,始终在饥饿中求存的部民,心中并无民族大义。因此朱翊钧的蓄发令落实的很快,效果也出乎他的意料。 既然女真已经杀服,且盐场拍卖事已经完成,腰包鼓鼓的朱翊钧为了牢固的统治东北,跟着使出第二招,改土归流。 成祖曾经在东北设立奴儿干都司,作为羁縻女真各部的统治基础。 到了明中后期,朝廷统治仅限于边墙之内,奴儿干都司虽然还在,但除了给各部堪合敕令时能用到些地名之外,早已经失去了实际意义。 王杲的覆灭和抚顺的大会改变了整个东北的局面,此际,按照皇帝的意思,明之疆土从图们扎萨克图汗的地盘中间穿过,和成祖所设奴儿干都司并在一起,要在东北共设立四省。 极北偏北,从黑龙江以北直到冰原,设北山省,面积为帝国十七省之首,最近处距京师也超过二千六百里,包括苦兀岛在内,都为其辖地。 因此地大部为北山女真野人所居,汉民此时尚未开拓到此,因此暂时纸面上占领——此朱翊钧为未来计。 北山省设巡抚驻地为永宁,此城堡早已湮灭,唯有成祖时名宦亦失哈所建的永宁寺遗址尚在,为占据大义,朱翊钧将奴儿干城改名永宁。 自黑龙江向南,朱翊钧按后世大致位置,将东北分为三省,分别为黑龙江、泰宁、辽宁。三省巡抚驻地分别为黑龙江城,大宁,沈阳。 除了辽宁之外,其余三省汉人极少,加起来尚不足万数。因此朱翊钧决定,北山省巡抚暂不就位,仅派兵五百,抽调辽东汉民五百户,到永宁慢慢建城。 黑龙江、泰宁两省,巡抚身兼总兵衔,统兵驻扎黑龙江城和大宁城,招募汉民垦荒,并负责建城事。 整个东北的政治、经济中心,放在沈阳。朱翊钧拨银百万,拟将沈阳中卫扩建成大城,内设北方都督府,统辖四省之地。待统治稳固后,向西拿下图们扎萨克图汗和喀尔喀蒙古,彻底解决帝国北方边患。 ...... 朱翊钧提出的这扩土数千里的大计划,初期投入就到了一百万两,遭到内阁的激烈反对。 张居正和吕调阳都认为,女真部已不成帝国之患,朝廷守住辽东根本,最远扩土至松花江流域的泰宁,依托辽东多建几组城堡,施以改土归流,足以解决东部虏患。 如今虽然朝廷有了一笔大钱,但内部仍将鼎沸。此际花大笔银子迁民、建城到黑龙江流域,得不偿失。 朱翊钧对此的解释是,施政天下,不能一味守成。全面掌控东北,为解决帝国痼疾的一把金钥匙,施政者必须见此。 一者东北之地肥沃,河流纵横。最适合大规模玉米,成为帝国大粮仓。玉米的亩产量比小麦略高,且秸秆高大,既可用于牲畜过冬草料,又可做柴薪,最适合在东北种植。 从今年辽东推广种植玉米的结果来看,自给自足绰绰有余。朝廷此后再也不用往辽东转运粮食,虚耗国帑。——当然,此不全是玉米推广之功,李成梁以粮食换东珠的贸易被切断,也起到了关键作用。 农业是国家根本,其重要性无可争议。朱翊钧穿越过来,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锦衣卫收集天下粮种信息。 玉米在嘉靖中期即已传入中国,万历元年在北方六七个省内都有种植。尽管玉米和小麦比,有诸多优点,但没有官府推广,成效完全两样。 今年春季,朱翊钧就让户部抓总,在北方推广玉米种植——尤其是辽东,朱翊钧让刘应节高度重视此事,必须落实。现在结果出来,让张居正和吕调阳无话可说。 朱翊钧认为,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各流域的肥沃土地,包括这三江汇聚处的大平原,若都利用起来种玉米和小麦,其收成当不下于帝国湖广之稻米产量。 若此事能成,朝廷可开一个北漕——东北粮食运输先用江河,而后海运直送天津,将全面缓解朝廷北方的缺粮问题。仅这一处之利益,朝廷投入这百万两银子就值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章 扩土(下) 放眼全国,人地矛盾此时已经非常突出。东北的大开发,是朱翊钧为这即将爆炸的锅炉,打开的第一个减压阀。 国朝极盛时,疆域东北抵日本海、外兴安岭;北达戈壁沙漠,西北至哈密;西南临孟加拉湾,并收复安南全境;在青藏高原上,也设立羁縻卫所。国土面积超过一千万平方公里。 到了万历元年时,这硕大的国土在东北收缩到辽河流域;北方全部撤在长城之后;西北新疆全无,明军退守嘉峪关;西南虽未全部折回到云南,但缅甸已经出了英主,乱事近在眼前。 号称“不割地、不和亲、不纳款”的大明,历代皇帝面对边疆地区的反叛,却束手无策。曾经占领、羁縻的国土大片沦丧。 国土的丢失,一方面是国力衰弱,力有不逮。更重要的是,历代君主中没出来一个汉武帝,反倒是一帮守户之犬儒。 仁宗之后,不管国力如何,历代帝王少有扩土之心。有一个两个有点志气的,或眼高手低,空留耻辱笑柄;或刚有振作之意便告崩殂。 等到朱翊钧接手,这原来超级大的国土,此时只剩下一半多些,比三国时魏国的国土面积没大多少。 而万历元年的帝国人口,黄册统计约为六千五百万。朱翊钧根本不相信这个数据,去年让锦衣卫在东西南北各选了一地,做了抽样调查——南方此际在黄册之外的能有在册的一半,北方在黄册之外的也超过至少三分之一。 按这个比例粗略的估计一下,目前全国人口数应该在一亿二千万左右。以成祖时不到三分之二的国土面积,养活超出成祖时期接近一倍的人口——朱翊钧用脚指头思考,也能判断出民间蓄奴成风和人口价格低廉的原因。 明代中后期,勋贵、缙绅、商人、豪强加大了对土地的掠夺,他们一方面偷税漏税,一方面将赋税、劳役的负担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 而小农经济的脆弱特点在此时暴露的最为突出,稍微过头一点的自然灾害,或者家庭变故,就能立即把一个小自耕农之家撕成碎片,堕入佃仆的厄运。 嘉靖初年,大明律明文禁止的蓄奴之令在经济规律的冲击下,已经名存实亡,此际的明人或笔记中,大量出现关于使用奴仆的内容。 到了万历时期,苏州府嘉定县的县志中已经出现了“大家童仆,多至万指”的记载。说明此时大户家蓄养奴仆已经超过了数千人。 到了明末清初,在各地农民起义的影响之下,奴仆跟着大规模“奴变”,南北各地动辄上万奴仆暴动。徐霞客的家族包括其长子徐屺在内二十余人都死在“奴变”之中,侧面反映出此时的人口压力到了何等地步。 ...... 朱翊钧将锦衣卫调查的大户之家蓄奴的数据一摆,再分析一下自耕农大规模破产的原因,张居正、吕调阳都为之默然。 吕调阳家中奴仆没张居正家多,但也过了百数。此前他从未把奴仆价格和人口土地矛盾联系起来思考,今日被皇帝一语道破,深感悚惧。 朱翊钧道:“人生而为人,没有自甘贱籍的。若非为了活命糊口,谁家能典儿卖女?再说这些人口莫非不是朕之赤子?东北之开发,毋庸朝廷费心、费力动员百姓移民,朕有一策,或可缓解东北地多人少之弊。” 张居正听了,心里又出现了皇帝用天马行空的想法,解决自己束手无策可题时候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窗户纸一下子换成了玻璃窗,满屋子立即透亮。 果然听皇帝说道:“朕决意将北山、黑龙江、泰宁三省,设为‘升籍之地’,所有贱籍乐户,只要来此三省定居三年,后代即可脱去贱籍;定居十年以上,全家脱籍!” 张居正、吕调阳当时听了,都叫一声“妙!”。张居正躬身奏道:“皇上体察民隐至于精细入微,宽以待民而政教修明,此真为忧恤黎元,利于兆民之法也!” 吕调阳也心悦诚服的称颂。又补充皇帝这脱籍引民之法道:“朝廷一方面要将皇上之德泽布于四海,另一方面要重申禁奴之令!太祖曾定蓄奴之规:‘三品以上不过八人,庶民蓄奴者,杖一百。’该把这条祖制好好申明一下了!” 张居正皱眉道:“如此是否过苛?” 吕调阳听了道:“不然。豪族之家需要排场的,可雇佣帮闲帮佣。朝廷要做的,是把奴仆依附于豪族的人身关系解除——此事,臣建议皇上下旨,年底前各法司要传达到,再有蓄奴超过太祖定制的,按判罚。” 张居正听了,双目看向吕调阳,好像重新认识他一般。吕调阳见了笑道:“元辅以为某是一个无担当之辈?”张居正连道不敢。 朱翊钧见吕调阳也起了斗志,心中甚是欣慰。又补充道:“除了吸纳贱籍乐户到东北,此后各地凡有灾异,出现流民的,朝廷要引导流民到东北垦荒。今年年底前,要把这项政策也宣贯下去。” 张居正听了苦笑道:“皇上,此际淮、扬泛滥区,流民遍地都是,个个身无长物,只剩下一张嘴。要把他们一路上喂饱了,送到辽东,再给种子、耕牛、农具,花费可不小。” 朱翊钧听了道:“老先生说的是。但朝廷不能如地方官府般只算小账,要算大账。北直隶、陕西旱灾,各地官府组织流民返乡,所费几何?” “朕估摸着比去东北少点有限;淮扬之灾民,去东北远,但离北直隶近啊——可用换填之法,以北直隶填东北,再以淮扬填北直隶。” 张居正嘴上答应了,但想想其中巨大的工作量以及花费,不免皱起眉头。朱翊钧笑道:“老先生,会挣钱,还要会花钱。银子这东西,不花出去,就是死物,放在仓库里,能下崽儿不成?”一句话说的两位阁臣哭笑不得。 朱翊钧顿一顿道:“不管是谁,到了升籍之地,朝廷都要给种子、农具。要明发朕的旨意:朝廷设立圈地所,若有超过三十人之族迁去的,准其选一人在圈地所步行圈地一天;若有超过五十口之家迁去的,准许骑马圈地两个时辰;超过百人之族,举家迁去的,准其族长跑马一天,圈的地都是他家的!” 张居正、吕调阳闻之愕然,转念就想明白了,以现在三省之广袤,这般圈上十年八年,都未必能把地圈满。张居正笑道:“皇上,若这般处置,臣恐怕去的不是流民,都是豪族之家的分支了!” 吕调阳也称是道:“现在南北小豪族家,其地犬牙交错,有些飞地分隔在本家十里八里之外都算近的。他们做梦都想有一块整地,团聚族人,祭祀祖先也方便,皇上这圈地之法,正中他们下怀,吸引力不小。” 朱翊钧拍案道:“朕还没说完呢,凡进入升籍之地的,享受五免十减半的税赋‘待遇,头五年赋税一文钱不收他的;第六年到第十五年,以北直隶为标准,减半收。” 又道:“十五年正好是一辈人,不管豪族还是流民,到了三省,起了村落,繁衍生息两辈儿,最后都要给朕变成东北银!” 朱翊钧说完这些,最后总结道:“老先生、吕先生,朝廷虽然花了几百万两,但几十年后,在东北有了几百万汉人——这地,谁还拿得走?这块无边肥土,能养多少中国人?以朕看,三十年、五十年,你再去这三省乡下走十里地,都未必能见到一户人家!”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零一章 招兵 朱翊钧关于东北大开发的各项政策,对于女真来说并不友好。而随着大量汉民涌入,朱翊钧预料东北地区的民族矛盾将空前激烈。 为政者若不能高屋建瓴,总被矛盾推着走,迟早有一天会被矛盾所淹没。 为了解决女真问题,在蓄发右衽消除民族差异的基础上,朱翊钧拟三管齐下。一者在东北各城设立僧录分司,从全国各地抽调僧人来辽东传法愚民,在宗教信仰上彻底打垮萨满;二者腐化女真各部高层,赏赐奢侈之物,迅速构建生活奢靡却毫无斗志的上层群体,在女真内部制造阶级矛盾;三者在女真底层招兵,从根子上抽出其战斗力的同时,利用兵饷瓦解女真底层的反抗。 朝廷明旨各部女真放归汉民和朝鲜奴隶,时机也是精心选择的。在收了粮食之后的冬季进行,遭遇女真基层的激烈反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因为不善耕作,女真各部尽管占据着膏腴之地,但口数增长极其缓慢。大多数妇女、儿童和老人常年处于饥饿状态,好年景时,每年死于营养不良的女真幼儿十之二三;灾年时候七八个幼儿中大概只能活下一两个。 基于民族性的经济结构矛盾,除非有政权能够针对性的予以教化,同时调整其生产模式才能破解。 虽然历朝历代无数有识之士,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中原盛世时期,有志于此而且付诸实践的少之又少——这方面做的最好的,大概是原时空对此最能感同身受的清朝历代皇帝和明初太祖和成祖这开基二祖。 明代太祖、成祖时期,一方面对蒙元大肆用兵,另一方面大规模使用归化蒙古人、女真人,并鼓励其部族内迁。当时,大量的蒙古人、女真人被分散安置到北直隶各卫所,最后被彻底汉化。 永乐时,郑和本族为回族,而建造永宁寺的亦失哈就是女真宦官——其盛世其来有自,朱棣之心胸非后世可轻侮。被朱翊钧枭首的吴继爵最为典型,他的祖先就是成祖时期的归化蒙古人,到了吴继爵这一辈,除了勋贵圈子,其余文官武将几乎没人知道了。 但遗憾的是,仁宗之后——简单的羁縻政策和儒家的保守主义,造成了帝国南北两个方向的改土归流进展极其缓慢。 在中原军力强盛时,羁縻少数民族的政策尚能维持“四夷朝贡”的表面风光。待中原军力孱弱未曾改土归流的国土就开始大面积沦丧原因不再赘述。 由于明廷军力在土木堡之后迅速由强转衰,奴儿干都司的羁縻之策也如帝国其他方向一样逐渐失效。 女真失去了强军的压制基于本民族经济的结构性矛盾,开始大规模劫掠汉民一方面获取基础的生产、生活资料,另一方面掠夺善于耕作的汉人作为奴隶就成为一种必然的选择。 当时的一个农夫一年能伺候十亩地就算老把式。而辽东尽管土地肥沃但生产资料严重不足,十亩地一年在最好的年景能达到极限也就是十五石。 如果主家虐待,汉奴积极性不高的话,每年养一个汉奴的女真部民家连七、八石粮食都收不上。——这还是在家中妇孺一起上阵伺候田亩的情况下。 王杲覆灭后女真上下都处于朝廷重威之下。虽然缺粮的危机没有迫在眉睫但女真普通部民失去了自家的汉奴,也陷入了明年无人种地的恐慌。虽然好多穷苦的女真部民已经半耕半牧,但没有汉民指导,他们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对此时已经失去希望的女真底层部民来说,突然被告知辽东树旗招兵且待遇优厚,他们的的的确确感受到了皇帝的无上恩泽。 朝廷许诺:凡女真一兵带马投军者立即发放安家粮十五石,并每岁供粮七石棉花四斤,从军时首级功赏与汉兵同。不带马投军者安家粮减半其余相同。 从军三年以上或得首级功者由官府组织其家与汉民结成帮扶对子,两家耕地合并,汉民指导其家属耕种技术,所获口粮六四开。 这两项政策,如同刺破乌云的一缕阳光,给了女真底层部民生存下去的无限希望。 效果好的超出了朱翊钧以及朝廷上下最乐观的估计:女真骑兵踊跃参军,如同涓滴溪流汇成湖海。 万历三年的春季到来前,参加遴选,并获得参军资格的女真已经达到了五万人,共携带马匹八千多匹。许多女真家族,出现了妻送夫、母送子踊跃参军,保家卫国的感人场面。 有一个家里儿子多的女真部民,除了留小儿子守家之外,其余的哥儿六个,和其父一齐参军,获得了辽东巡抚张学颜的接见表彰并被树立成典型。 根据对女真各部情况最熟悉的李成梁奏报,此际分布在白山黑水之间的男丁口数大概二十六、七万,具有作战技能的约三分之一。朝廷这一笊篱下去,一多半的女真兵都被捞了出来。 ...... 对于基层女真部民的踊跃参军现象,在虏酋间引发剧烈恐慌。由于参军的女真战士在各部的分布并不均匀,生活条件差的小部落几乎被朝廷抽成空壳。 如此一来,或明或暗的抵制几乎成为必然。然而,再强大的抵制也抵挡不住部民对粮食的渴望。按照招兵令的规定,告发自家部族首领阻碍部民参军的举报,辽东总兵府年后每日都能收到。 辽东总兵府在多个边镇都设立了接访点,专门接待鬼鬼祟祟的女真部民来上访,成了让朝廷上下瞠目结舌的一道奇观。 李总兵按照查实的举报,高举屠刀,又在东北掀起一阵阵腥风血雨。 与此同时,包括刘应节、张学颜在内的文官,陪同女真酋首日夜笙歌。朱翊钧曾开玩笑般表示,蓟辽文官如果谁没喝出胃出血,算失职。 皇帝也一改明朝历代皇帝赏赐女真的小气模样,珠宝绸缎、精美瓷器、炫奇马具包括日升隆的精美生活用品,都如流水一般赐给了以王台、纳林、觉昌安为首的一大群女真贵人。 到了后期,女真贵人手里若没有精品玉扳指都不好意思拉弓,没一个拴着金珠的马鞭根本无法骑马。谁家嫁女儿,马脖子上若不挂上几匹绸缎,到了婆家只有被瞧不起得份儿。 到万历三年底,由皇帝在京组建,全数由女真贵人子弟构成,以“鹰扬”为旗名的御林骑军,将女真上层成建制的抵抗完全瓦解——改汉名为佟赤忠的努尔哈赤,也成为了光荣的鹰扬军之一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零二章 东壁 万历二年的九月,太和山余脉中的尼姑通真和妙真两个在下山化缘的时候,刚出山门不远,就途遇两个落难的旅人。 其中一人为老者,须发已经花白,戴着着瓦楞帽,身穿青布衣,躺在山路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嘴里直哼哼,头上都是黄豆大小的汗珠。 身边一个三十多岁的英俊男子,看样子像是老者的子侄。穿着一件绸衣,身高体壮。此时他口边都是黄绿色的草药汁液,正在给老者已经肿胀的脚脖子上敷药。 通真年岁不大,生着一对桃花眼,有些姿色。妙真年岁更小,带发修行,僧袍也掩不住其体态风流。 她们两个虽然平日里做些风流勾当,但出家人的怜悯之心还是有的。见状行了个佛门单手向上的稽首礼,温言问发生何事。 那老者哼哼着不答,那青年男子合十回礼道:“两位尼师有礼了。某姓庞,这是我师父,姓李,我们都是坐馆的大夫。因来太和山采药,师父崴了脚,筋骨肿胀,故此这般。” 通真听他不是本地口音,笑了笑道:“原来是两位杏林先生当面,老丈年岁不小,却为了些药材如此奔波,可怜!” “贫尼所居就在前方不远,如果老丈能走动,可到庵中修养几日——这房钱吃食,你们看着给点就是;若没有,就算了。料我家长老也不差你两个几顿斋饭。” 姓庞的听了,不敢自行做主,用眼睛看躺在那里的老头。此时药物可能起作用了,老者不叫唤了,打量她们两个几眼,笑着对通真道:“谢谢两位小师父仁心,我们在山下住着店,还有个小厮在那里看行李。若不回去,恐他惊慌。” 通真听了,也不为己甚。合十道:“如此你们在此休息,我们下山去也。到了山下镇子,可用给老丈雇个滑竿来?” 姓李的老者闻言,道:“如此多谢两位师父,若方便时,还请费心,老夫这脚却动弹不得。嗯——你两个身体若有不适,可用甘菊苗捣烂煎汤,先熏后洗。” 姓庞的青年听了,那嘴角抽抽的像是发了羊癫疯。通真、妙真听了,不明所以,以为老者昏聩了说胡话。 见老者没有解释的意思,两个尼姑和二人行礼作别,自行下山。才从山路上转了半圈,就见四个汉子,两个空手,两个抬着一个空滑竿跑的呼哧带喘,与她们正面相遇。 见了通真两个,为首的一个壮汉打招呼行礼,问道:“师父请了。你们从山上下来,可曾见一受伤的老者?” 通真、妙真见他们穿着打扮,像是行走江湖的汉子。忙合十道:“正是。就在此处不远,你们转过这段山路就能看见。” 那汉子闻言长出一口气,连忙谢过,又催着另外几个赶紧上山。妙真见他们往上跑的呼哧带喘,却行动敏捷。小声对通真道:“师姐走了眼也,那老头必是富贵人,却是放过了好买卖。” 通真听了,打她一下道:“你这妮子,自从破了戒,却无日不想着那般事!这几个若为仆从,那老者身份却不是我们能攀得上的。咱两个还是到镇子里,找那行脚的商人,勾一个上山,盘缠几日罢!” 这两个下山化缘不提。那四个大汉此时已经跑到了老者两个身边,打头的汉子苦笑着说道:“李太医这是何苦来?某这又是转了好几个月,才找到您老。如何不听皇帝召见进京享福,却跑到这山上受伤受累!” 那姓李的老头,正是嘉靖朝的太医院判李时珍。身边的青年,是他的弟子庞鹿门。 李时珍字东壁,号濒湖山人,这“药圣”大名毋庸多说。其人“考古证今,穷究物理”,历时二十七年,写下煌煌巨著,为中华之文明瑰宝。 朱翊钧穿越过来,对这样的大科学家如何能不用?不大用?打听了几个人,听说李时珍这个人性子刚强,在嘉靖三十八年时因劝谏嘉靖帝勿用丹药而皇帝不听,在太医院判职位上干了不到一年就辞职回家。 因李时珍为了写而四出走访,朱翊钧怕找不到他,特意指令锦衣卫去找他,并让他回京。李时珍早就被嘉靖帝给伤了心,而且确实也没时间进京和皇家纠缠,这段时间一直在外云游,采药兼躲着锦衣卫。 他此时已经基本上完成了的写作,正在进行反复修订。这次来太和山,主要是为了此地的草药七叶一枝花——又称草河车而来。 因为此药的主要产地在云贵、四川,离李时珍家太远,他一直没有观察到这个草药的花、果期形态,后来听说这太和山中有,就带着徒弟跑来此地。 此时听那汉子如此说,李时珍道:“你这厮好不晓事!你如何不早说皇帝召我?若早知道皇帝找我去,我还能跑出来吗?此时早到了京师!” 那汉子姓林,乃是锦衣卫湖广局的一个百户。听李时珍这般说,他险些气炸了肺。李时珍身边的庞鹿门,又出现了羊癫疯的症状。 林百户心说我跟你老人家第一次见面就说了皇帝召你,你每次见我面却都说这一套,词儿都不换一个。若不是上峰有严令在先,我早就把你这老东西的大筋都抽出来了。 气归气,但寻找李时珍是林百户今年的最高等级任务,而且他也真惹不起皇上关注的李时珍。这老头儿受了伤,若见了自己上峰时说是他打的,林百户估摸自己人头不保——以林百户判断,这老头损透了,真干得出来。 此时见李时珍躺在地上,林百户也不废话,安排人将他抬上滑竿,往山下走。 李时珍此时跑也没地方跑,只能认命。他眼珠转了转,又想出一坏主意道:“林百户,我这脚踝骨头折了,到了山下,要静养百日。若随意搬动,容易瘸。” 林百户心中冷笑道:“你以为某家没崴过脚?”嘴上却道:“李太医放心,您说什么时候启程咱就什么时候走。咱家一点不催你。” 顿一顿道:“您屡召不至的事儿,某已经跟上峰报告了。咱家上司告诉我转告您老,皇上说‘京师有人献上以牛痘防治天花之法,皇上他拿不准,希望李太医能回太医院主持此事。’” 李时珍听了,这回真的是大怒了。他拿起手中拐杖,用力猛击滑竿道:“你说什么?!你如何不早说,若早说了,我早就到了京师!” 林百户:“尼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零三章 医学院 朱翊钧让李时珍进京,其实是相中了他所创造的人为分类方法,这是一种按照实用与形态等相似的生物和矿物,将其归之于各类,并按层次逐级分类的科学方法。 在朱翊钧看来,李时珍能和祖冲之并列,在世界科学史上享有崇高地位,根本不足为奇。虽然谬误不少,但其科学分类方法比西方现代植物分类学创始人林奈的早了一个半世纪,被誉为“东方医药巨典”。对世界医药学、植物学、动物学、矿物学、化学的发展产生的深远的影响,可谓无远弗届。 后世的生物学学生,将界、门、纲、类、科、属、种七种分类背的滚管烂熟,觉得天下万物井井有条,想当然的就认为此种分类方法很简单。 殊不知在人类文明史上,分类学正是科学的萌芽之始。中国人之所以将科学命名为“科学”,即取意“反映自然、社会、思维等的客观规律的分科之学”。一句话,无分科无以成学! 华夏先民最早的生物分类记载于西周,比西方科学家林内的生物分类方法少了两种,却领先两千年。 之后的中国分类学思想体现在诸多文献之中,而最为璀璨的,即为。无论其中记载了多少谬误,仅在生物、矿物分类学上的思想,足以光耀千古。 朱翊钧在后世党校的学习内容,不仅是简单的飞梭和珍妮机诱发工业革命之类的初中历史。 他记得很清楚,一次在党校上课时,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旁征博引,讲述了欧洲贵族和部分附庸风雅的资产阶级,在地质、矿物、生物乃至昆虫等方面的爱好研究,大大促进了新的地理发现,并为现代科学奠基。 后世工业革命和启蒙思想催发的第一批成果,即为欧洲有闲阶级流行的科学考察和探险。 他们一方面资助数学家和科学家,一方面自己也从事地质、矿物、生物等方面的粗浅研究,这直接诱导了化学和物理学的大踏步前进。而最开始的那批有钱人,都是从看似简单的地质、矿物和生物分类开始做起。 后世达尔文曾受益于,将之称为“中国古代百科全书”。——而后世的某些中国人,那些拿着、放在书房内的附庸风雅之徒,何曾有一个在旁边放着、、、、、等等数之不尽的中华瑰宝? ...... 朱翊钧让李时珍返京,除了要利用这个时代为数不多具有科学素养的大脑之外,还要利用他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零四章 春闱 万历二年的十月二十,在养心殿西厢房中。几个今年春闱得中,入职翰林院,后来以朝廷新设“秘书郎”官职授官的几个新客进士,正围坐在一起聊天。 小小厢房之内,面对着门摆了四套桌椅。坐在里面的是今年春闱的探花郎余孟麟和雷应志,前面两个是余孟麟和吴中谦,都为二甲进士。至于与他们同科的状元尹应元,因得授翰林修撰,被张居正选中,去编《世宗实录》去了。 万历二年二月十九日开始的甲戌科春闱,大题三道,都是朱翊钧所出。三道题分别是:“色难,有事”、“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 天下数千举人,百分之九十的考完试都说,这题太没难度。而且第一题、第二题讲的都是孝道,这类的题若不练上一百篇,出门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看来这届考官不行。 未等发榜,坊间都传出来,三道题都是朱翊钧所出。这下子士林不再说题出的不好,反而都说当今天子“依仁孝而治天下,文景之治可期焉”。 今天在养心殿的六位读书人,两个探花,四个二甲,却都是聪明人。他们在考场中审题时,都看出来这简单的题中隐藏着出题者的心思——让考生联系起来答,三篇文章之间要有有机联系。 这般出题方法,有了科举八股以来,属于天下头一遭。看上去简单,但若按照以前的答题方法,写了三篇互相没有联系的论文,那基本上不了榜。实在是文笔好的,例如原时空的状元孙继皋就位列三甲末尾让了解他文名的同年大跌眼镜。 朱翊钧出的前两道题翻译过来,就是“侍奉父母应该发自内心的喜颜悦色”;“孝顺父母最好的做到了尊敬、顺从,其次做到了不辱骂父母;再次做到了衣食奉养”。 若考生能深思一层引申开去,把这三道题联系起来即能发现最后一题的内核是“孝顺父母以及做事情要实事求是不能做表面文章”。 可惜的是,真正把题审明白的,十个里面没有一个。这屋子里面的六个,探花余孟麟发挥的最好直接把这三道题联系起来写了三篇好文章。 状元尹应元更厉害,直接在第三篇文章中点出奉养双亲应厚养薄葬,而不应胶柱鼓瑟,搞形式主义。 朱翊钧点状元的时候,见其第三份卷中有一句“晓苫枕砖者固为孝行然不及事亲之时尽于吾心”时,直接将其点为状元。 按例等金榜贴出,这进士卷子也同时印刷出来流传天下。尤其是状元卷,要贴在皇榜边上以示朝廷取士至公之意。 状元的文笔当然是极好的落榜的举人先是奇怪纷纷问怎么把本次考试的三道大题都贴了出来?以前录取是只重首卷的。 等细看内容,发现状元的三篇文章之间存在有机联系,都是从不同的角度论孝道时,个个懊恼的直拍大腿。有那脾气火爆的,到处找此前宣扬考题简单的,恨不能揍他一顿。 且不论没中的举人心里暗骂皇帝出题鸡贼,天下学官主考也被皇帝这一手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哦,题还能这样出啊?!快把把四书五经翻烂的考官们热泪盈眶——终于,可以出正题了! 在天下第一考试大国做主考官,且考试范围很窄的情况下,出题人根本干不过精研八股“制艺”的考试达人。 八股格式在成化时期发展成熟,而到了嘉靖初期时,这天下能出的题每题都有范文数十篇,辅导资料成千上万——考官一一看过绝不可能,几乎每次考试都能被某个押中题的考生用范文偷鸡成功。 后来考官们被逼无奈,发明了截搭题,即先在四书五经中某一段选一句,在其他与这一句完全无关的地方再选一句,两句连起来组成一道题,称截搭题,也称小题。 虽然这两句话意思牛头不对马嘴,但可以考出来这考生的应变能力或称瞎联系的能力——这排列组合无穷无尽,立即风靡天下。 然而,这种方式小考可以,春闱、秋闱朝廷是不准考官出这种“割裂经义”的小题的。所以在大明当座师也不容易,至少在出题阶段,要大把的掉头发。 现在这些考官发现,若用皇帝的办法出题,这排列组合虽不能到无穷无尽,但也不少啊!虽然增加了阅卷的负担,但是前三道大题原先也要仔细看过,不过没有看首卷那般费事罢了。 若按这法子,考题难度直线上升。三道题论政一个主题,能在第二张卷子才把论证角度用光的考生基本上算是小学霸,若第三道题上还能写出花来,上榜没问题——这阅卷工作量其实没增加多少。 ...... 纷纷扰扰的议论,一直持续了半年多。甲戌春闱的试题变化,不光是读书人受影响,各大书坊早已聘请名师,就朝廷下一步的出题思路进行研究,并开始撰写范文——估计他们又能大赚一波。 这天下只有极少数的绝顶聪明人,才能从中看出皇帝两年来,先出乡试题,再出会试题的用意。而皇帝在出题时,要向士林表达出来对某些大政的倾向意图,此时已经初见端倪。 ...... 养心殿这几个翰林新嫩尽管入职了大半年,却一直没什么鸟事。在翰林院时,一天工夫能有小半天闲着读书。 本月虽然入了侍从室,但此时侍从室的架子还没搭完,事情比翰林院的时候还少。如此一来,这六个人在工作之余,不免坐在一起,如同读书时文会一般,做些诗词或议论时政。 二甲进士张国辅乃是南宋时期“石鼓七贤”张栻张钦夫的后人,四川绵竹人。此际已经四十五岁,但仍要尊称余孟麟这比他小八岁的为兄。 他问余孟麟道:“伯祥兄,本科中,听说徐华亭的孙子徐元春位列三甲,却被皇上从名单中划去,可真?” 余孟麟摇头表示不知。身边的雷应志听了道:“这是真事。我听说的是王子中侍郎不取,老师豫所公搜落卷时取中。” 另一位秘书郎叫吴中谦的道:“殿试之前,皇上一般不看卷子的,如何会划去?谣言吧。” 雷应志听了,笑道:“听说是老师呈奏会试取中名单时,皇上看到了徐元春的名字,竟没要卷子看,直接将之黜落。如此看来——”说完这句,露出玩味得表情,似笑非笑的看着其他三人。 吴中谦倒吸一口凉气,道:“皇上如此做,让元辅情何以堪?这......这.......莫非要起朝争吗?” 余孟麟听了,哂笑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说起什么朝争?徐阶虽为元辅座师,但其家横行乡里,非止一日,元辅能保他家一辈子?” 雷应志听了,露出好奇之色。问道:“听伯祥兄这般说,徐华亭家要糟糕?” 余梦麟冷笑道:“具体如何我不知,但昨天听说,蔡国玺已被皇上起复,任松江兵备道!”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零五章 徐元春 其余三个秘书郎听了余孟麟话,都抽了一口凉气。雷应志打问道:“蔡国熙和徐阁老家这仇大了,朝廷还让他任职松江?莫非,朝廷真要对徐家下手?” 余孟麟指了指自家脑袋,对雷应志道:“哎——,元菽兄在翰林院呆了半年多,还是个爱打听的人,却没半点长进。” 雷应志听了,脸色微红。笑道:“愚只是会写文章罢了,念了半辈子书,除了进学时,连个县衙都没去过,如何能看透这般事?” 拱拱手笑道:“伯祥兄指点下愚一二。”张国辅和吴中谦也笑道:“伯祥兄说说。” 余孟麟吃了他们一捧,心中有些得意。不由得指点江山道:“这,果断的放弃了举业。 说实在话,垂钓中的徐元春觉得自己现在尚未发疯,已经是有一颗遗传自老徐家的大心脏了。 虽然皇帝的态度给了徐家重重一击,但瓜蔓众多,门生弟子同气连枝的昔日首相也不是闭目待死之人。徐元春尚未回家,一封封书信就从帝国大江南北纷纷而来,而一封封回书,又从退思园发了出去。 等徐元春回到松江,从官场舆论到民间舆情,已如同鼎沸。同情徐元春,拿徐阶拨乱反正之功却无端受辱来说事儿的,从会试之后一直沸沸扬扬,渐渐蔓延到了京师官场。 然而,最令徐阶倍感失望而且挫败无比的,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此时正任帝国元辅的张居正。半年多来,他不仅未发一言,而且还在京师压制科道,不让徐阶仅剩的几个爪牙在朝廷发声。 于是,翻身无望,且不能出门让人看笑话的徐元春,爱上了钓鱼。这是独自一人享受寂寞的爱好,最适合他了。而张居正这个名字,在徐府已经成了禁忌。 新时代的徐家,避讳的除了“阶”字之外,“居正、叔大、江陵”等本字和同音字,都一体禁绝了。徐家上下,所有原姓张的仆役,全数开革。凡有姓张的访客,恕不接待。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含羞忍辱吞下徐元春被黜落苦果的老徐家,皇帝还没有放过。十天前,有来客言,朝廷有意起复被罢官的蔡国熙,其职务仍是兵备道,而且是松江府兵备道! 老徐阶终于出离愤怒了,徐元春听说自家爷爷摔了茶杯,把他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零六章 背井 万历二年年底,大明帝国的底层农民,终于感觉到一些与往日不同的变化。 从下半年开始,山东登州府乡下,七日一集的集市上就开始出现很多霍老栓从未见过的东西。 又厚又沉的玻璃烛台、铁油灯之类,谁家有了闲钱也不会买的玩意儿,霍老栓曾见到几个小贩卖力吆喝,又在他的嗤笑中灰溜溜的挑走。 但有些必须要买的东西,例如盐,切切实实的降了价。以前要十九文一斤的粗盐,今年下半年开始,居然只要十六文一斤,里面的沙子还少一多半,这倒是让人欣喜万分的。 自家的头已经磨得不足一指,别人刨地一下,自己要刨两下,这东西也不得不买。 令霍老栓惊喜的是,新头竟然不是过去卖的那种半生不熟的烂家什,头前段两指宽的部分闪着寒光,倒像是包着钢。 霍老栓蹲在地上,低头摸着这新头,心中有些疑惑。他用手推了推头?现在还叽叽个啥?”霍老栓这才消停。 几个人回家的路上,脸都被寒风吹得通红。霍大闲话道:“听集上人讲,朝廷打下了东北,地盘老大了,那地黑乎乎的冒油,就是没人种。” 霍老栓听了,嗤笑道:“还有好地没人种的?这都不知哪里编的瞎话呢。俺不信。” 同村的一个后生叫霍林,才从临清做短工回来。听霍老栓说不信,接话道:“大哥,这个是真的。临清都闹闹的沸反盈天。听说皇帝下了旨意,这贱籍乐户只要愿意过去种地的,白给地不说,还都给脱籍转农户。不管是谁,头五年一分皇粮不用交。” 霍大和霍老栓几个听了,那嫉妒的火焰要把心脏烧成灰烬。纷纷骂道:“天下还有这般道理?!这贱籍乐户,后代都不能念书的玩意儿,朝廷白给地种?还不交皇粮?” 霍林见几个老汉鼻子冒烟,好像要打他,吓了一跳。结巴道:“许......许是俺听差了。” 这几位听了,都舒了一口气。先是嘲笑了他一通,又骂了几句,这才在村口散了去。 ...... 然而,出乎霍老栓几个预料的是,霍林在临清听说的居然是真的。随着年节的来临,县里的差役下乡催课的时候带来了消息,证实了这一点。 霍家村的村民在躁动中过了一个不肥不瘦的年,吃了几日平日不舍得吃的细粮,肚里也增了些油水。 本家霍老太公在正月初九,召集全村姓霍的在祠堂集合,又把村里唯一一个识字的外姓人王鹏喊了来。 王鹏先把到县衙抄来的告示念了一遍,祠堂里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听得懂。这王鹏又用土话给翻译了一遍,把朝廷开发东北的政策讲明白了。 众人听朝廷许百人以上家族到东北跑马圈地,这呼吸都粗重了。祠堂里七嘴八舌,很快就听不清大伙在嚷嚷什么。 七十岁的老太公顿了顿手里的铁锹把,见没啥效果,又扯着嗓子喊了两声,还是没用。站在霍太公旁边的霍林见状,一声大吼,“都闭嘴别说话,听老太公讲话!” 一嗓子吼完,祠堂里安静下来。但随即他爹的鞋底子就到了头顶,霍林只好跪下给长辈们磕头道歉,其中一个被抱在堂祖父怀里的叔叔也下了地,受了霍林的礼。 霍老太公身体硬朗,除了掉了几颗牙齿之外,还能下地干活,顶的上大半个劳力。见大伙儿安静了,老太公指着祠堂墙上的宗谱和底下摆着的上百个牌位道:“咱这一支姓霍的,原先的根儿在陕西。后来老祖宗活不下去,拿着要饭的碗,走来山东。” 呸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霍老太公又道:“听俺死去的老子讲,咱这支人在霍家村已经一百六七十年,来的时候就哥儿五个。”指了指牌位道:“看看,宗谱是背来的,这牌位上的祖宗都是埋在这里的,现在咱们多少口了?” 对霍老栓道:“你这驴货娶得婆娘能生,现在孩子七个!草的,一个女娃没有不说,还都活了!草的。可惜咱们霍家不出读书人,有一个算一个,打架行,念书就像死了娘!这世道,宗族出不来读书人,就没有地!” 环顾满屋子姓霍的,老太公道:“咱们现在有一个算一个,谁家有地?都给王老爷家种地,扛活!现在朝廷许了——”王鹏见他卡住了,接了词儿道:“章程。” 老太公赞许的点点头,接着道:“朝廷许了章程,在东北给地,俺觉得好,皇恩浩荡!俺和族里老人商量了,咱们举家迁过去!朝廷说过了百人就跑马圈地——草的,骑马跑一天,那地得多大?” “俺们去种自家的地,不比交租子强?今日喊你们来,就是商量这事儿,都说说——嗯,一个个来,别瞎几把叫唤。” 王鹏在旁边听了,心里砰砰乱跳,心叫苦也。这霍家举族搬了,自己的远支王老爷家可麻烦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零七章 乡情 王鹏因怕霍家举族搬走,这本家的地撂了荒。在旁边泼凉水道:“老太爷,你们兴头头的搬去了,可别说俺没提醒你。东北冷啊!” 见众人都用求知的目光听他讲,王鹏举例子道:“俺听县里去东北收老参皮货的客商讲,冬天在东北拉屎拉尿得拿根棍子。” 霍林这憨货插言道:“拿棍子干什么,在地上划圈再尿?” 王鹏噗嗤一声乐道:“那倒不是,听说这尿从屌里出来,立马冻上,得拿着棍子一边敲一边尿才尿的出。拉屎的时候要是不用棍子把粑粑捅开,冻硬的粑粑尖儿能把腚给拉破。” 祠堂里面的霍家人听了,都觉得裆下凉飕飕。霍老栓嗤笑一声,笑道:“王学生胡说了。要是那般冷,还能出去尿?再说,谁拉屎拉尿不在自家茅房,出去肥野地?” 王鹏被霍老栓这清奇的思路给堵得无话可说,只能苦笑,不再言语。 听霍老栓讲的在情在理,老霍家众人听了都点头。霍老太公用锹把捶地道:“冷?!冷天伺候不了地,都在家里猫着!那么多地打粮能收多少大伙算算,美美的吃一冬,咱还不快活死?” 霍家庄的汉子们遥想一下霍老太公描述的美好前景,都激动坏了。有个大肚汉想起自己年年忍饥挨饿的苦楚,居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于是众人议定,搬肯定是要搬的。又七嘴八舌的议论一番,最后敲定了举族迁移的方案如下: 今年春天先在家里把地种完,然后霍老太公领着五十五个壮丁,先去东北把地圈一半,并开一部分种上。 这伙人还要带上会木匠和瓦匠活的两家,指导壮丁们在东北起屋子,建仓房。到了秋天,这伙子人先收东北的粮存上,再回来帮家里收粮并过冬。等明年把这边地退了租,全族到东北过快活日子去。 霍老太公最后动员道:“今年全族都要下力气,玩命干!两边的地都要打粮,谁家壮丁都不准出去打长、短工!新开的都是生地,能打多少粮大伙心里有数。明年搬过去了,从春天到秋天就得吃这边剩下的粮。要是这边没粮食,咱们搬不了!” 霍大听了,在人群中叫道:“老太爷说的是!咱们祖宗拿着五个破碗过来,都开枝散叶了,咱们这有房有地的,哪里活不了人?今年,咱们全都拿出十二分的力气!” ...... 等霍家的祠堂大会开完,王鹏回去嘱咐了婆娘一声,跑到本家求见王老爷去了。 王老爷是嘉靖三十八年的三甲进士,做过两任知县,后来在同知任上辞官来家做乡绅,已经七十多了。 他见这本家王鹏落落大方,并不为自己贫寒而低声下气,心中暗暗欣赏。 听他说了霍家的事儿,老爷子感慨道:“我就估摸着这老霍家非得全走不可,没事儿,我已安排妥当人到直隶,召流民一百二十万石,若徐家的田都退了,俺老王能把赋税收齐不说,历年的积欠在任内也能还上!到那时,这考绩天下第一,谁也拿不走! ...... 徐家退田,为万历二年帝国南方最大、最复杂、最轰动的事件。从万历二年十一月初开始到万历三年正月,历时三个多月,这田还没退完。 原因一是徐家接纳了投献的土地后,将分隔原有土地的坝、垄都刨了去,将地连成了整块。等退田时,找不到标志物,相邻的多家打架,出现一堆官司。 二是此前投献的过程历时好多年,有些家已经断了香火,这具有继承权的家属纷纷争地,导致退田过程中夹杂着大量的土地确权官司。 三是仅徐家本家就有奴仆过万人,这些人中离徐家比较近的,已经抛弃稼樯多年。徐家退田后养不起了,都打发出去流落在外,好多家庭衣食无着。 四是许多佃户已经租种徐家的地多年,但此番拿回土地的新地主自家好多也要种地,大量佃户也失了生计。 这些事情乱糟糟交杂在一起,让杨瑞云和王以修这个年过的痛苦不堪。眼瞅着开春后,能有一半的地无法确权,种不上,两个人吓得乌纱帽都戴不稳当。 没奈何,硬撑了两个月的王以修只好急报京师,请派钦差来督导徐家退田之事。结果,令王以修日后流尽了悔恨的眼泪,此后仕途无比坎坷的谕旨下来,朝廷起复海瑞为钦差大臣,到松江再次清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零八章 暗流 海瑞字汝贤,号刚峰,著名清官和大明律专家。对于他的起复,朱翊钧和张居正有所议论。 张居正认为,海瑞这个人因为其极其清廉的作风获得了太高的道德地位,但在实际能力上,其实与名难副。 他劝朱翊钧道:“海瑞得享大名,为其廉也。然其行事拘泥于祖宗成法,办事操切且以袒民为上,常不论曲直。若去了松江,臣恐缙绅恐惧如隆庆三年故事,而乱江南大局。” 正如海瑞的清名甲于天下,其行事偏激之名亦如是。海瑞行事,一切以圣人训、大明律为准绳,认为明后期所有的问题都应该用“祖制”,即洪武所定的规则来解决——这当然不可能。 因此,虽然多年来上下交荐,但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个务实的阁臣,都不愿启用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海瑞也是一个殉道者。正如他自己勉励自己的两句话:“以身为障,回即倒之狂澜;以身为标,开复古之门路。” 他想用自己做出来的样子,来要求大明上下都如他一样做到自守、清廉、各安其位。虽然比那些要求别人做到,自己却啥也不做的人强了许多,但太理想化了。 朱翊钧本来不是非启用海瑞不可的,但因王以修奏章中奏明,退田最主要的阻力主要是来自于夹杂在内的各类官司,官司打不清爽,这地退回去也没人敢种。因此他在奏章中本就请求朝廷派一名善理讼的大臣来松江。 而以海瑞命名的司法定理“海瑞定理”是中国法制史的一门学科,朱翊钧在后世在信访培训课上听教授讲过。所谓海瑞定理,其实是海瑞在断案息讼中的司法经验总结。其大致分为三个定理:一:只有公正的司法才会真有效率——公平定理;二:差别保护原则——差别定理;三、疑罪从无。 朱翊钧认为现在松江的情况,如果按照是非曲直来慢慢断案,一时半刻理不清。必须以一名善于息讼的大臣,其清名显于天下的,按照某种快速断案的原则进行审判,才能快速解决问题。否则错过了春耕,不免为江南士绅所笑,也影响徐家退田的整治效果。 他把这个意思跟张居正讲了,张居正也觉得皇帝说的有道理:不管海瑞对争产、争地怎么判,其他人都不会怀疑他是收了贿赂而偏袒一方,确实有利于快速息讼。 再加上皇帝已经是第二次向他流露出要用海瑞的意思,自己老是拦着也不行,也就没坚持己见。 因海瑞此时已经回到了海南家乡,为了不耽误事情,张居正做了两手准备,一是这旨意立即发出去;二是从大理寺抽调了几个善于打争产官司的法官,成立了松江退田法官工作小组,也随后出发。与此同时,深知海瑞影响力的张居正还起草了一份安民告示。 旨意明发出去,首先闻风而动的是松江地面群氓。在隆庆三年,他们利用海瑞定理中的第二定理,从海瑞那里很是捞了些便宜,如今听说老青天又来,个个都备好状纸,不管有枣没枣,准备先打三杆子再说。 其次闻风准备落跑的是满松江的缙绅。隆庆三年海瑞罢官时,才从黑色改过来的红色大门,现在又该改回去了。按照海大人在巡抚应天时规定的,家里的奢侈品之类的也通通不能用——要不趁着他没来,咱该把孩子们的喜事儿抓紧办一办吧。 正在人心惶惶的当儿,朝廷的谕旨和安民告示同时到了松江。——钦差大人到任,都是先放告牌。这般先拿安民告示先贴在沿途各城之做派,应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众人见谕旨中将海钦差的职权范围紧紧的限定在松江,且主要管理争讼案件时,无不松一口气。——幸亏张居正思虑周全,否则等海瑞到了,满城缙绅都要跑光。 ....... 三月三日,海瑞终于到了松江。早就做好准备的王以修接着了,先送到自家后衙歇息,并和他商量钦差行辕的事儿。 海瑞此时已经六十一岁,但仍行走如风,声如洪钟。黑色的脸庞上两颊深陷,一对大眼睛在倒八字浓眉下炯炯有神,越发显得颧骨高耸。 王以修见他安置好了,又问他准备把行辕安排在哪里。海瑞反问,朝廷大理寺的人现在在哪里?王以修道,都在我这知府衙门里,这些天分成四个组,日日在判案。 海瑞听了,微笑道:“既然如此,如果没有不方便,就不必再找钦差行辕,还放在你这衙门里吧。” 王知府只求海瑞能帮他分担一部分责任,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心说就算我搬出去,您老只要把官司给我断完了,我真的无所谓。 三月初四,海瑞即开始断案息讼。因为青天之名太过响亮,且基层经验务必丰富,海瑞这案子断的极快,且几乎未闻怨言。 今年好多松江的社鼠群氓还以为他能像五年前那样,给无产者撑腰打气呢,此前准备了状纸,见海瑞开始审案,都递进来。 没想到海瑞早就料到此节,此前已经将去年退田产生官司的人员名单都放在手边。见新状纸上都是新案,他先派人去访得了实情。 隔些天一升堂,先诘问新案原告以前干什么营生?为何此前没有告过?然后将访来的实情和他的言语一对,基本上没有能顶住他三五句问话的。 这借讼生事为海瑞生平最厌恶者,哪里用的上半天,松江知府衙门外,带着大木枷示众的就站了一排,一下子把这些社鼠的歪心思给打了下去。 海瑞加入到断案息讼工作之后,他一个能顶王以修五个还富裕,终于在三月中旬前完成了所有官司的审判。 王以修放下心头大石,也不管海瑞的忌讳,非要掏钱到大馆子请他吃饭不可。 海瑞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见王知府诚心邀请,也就换了便服,跟着他出了府衙。 还没走到要吃饭的地儿,海瑞指着路边一群群的摆着插着草标示意卖身的男男女女对王知府道:“这怎么这么多卖身为奴的?何不去做些正经营生?” 王以修苦笑道:“这些都是徐家打发出来的奴仆,只会伺候人,不会种地营生。松江还算少的,华亭还有数千之数。” 海瑞听了,脸上变色道:“朝廷才申蓄奴之令,这官民都在开革奴仆,哪有还往家里招的?如此一来,这些人衣食无着,不知多少时日了?” 见王以修脸色变得惨白,海瑞心里咚的一声,又问他道:“徐家把他们什么时候开革的?” 王以修说不出话,只是伸手做个‘六’的手势,意思已经六个多月。 海瑞听了,仔细看了看路边男女的脸色。见他们个个面有菜色,眼神看向他们都带着仇恨之色,心中暗惊道:“变乱就在眼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零九章 谋算 海瑞和王以修相处十多天来,在断案息讼上密切配合,有了些交情。 王府台虽然水平不怎么样,但是个厚道人,对海瑞的怪脾气也能多加包容。此际海瑞发现了不妥,忙点醒于他,两人在路边又询问了几个饥民,访得些细情。 等问清楚这些人从去年秋天就开始吃老本,现在多数已经断顿,王以修差点吓尿了。连忙吩咐身边亲随,让他连夜赶往华亭,告知华亭县令杨瑞云,嘱咐其做好相应准备。 这顿只有两个人的庆功饭,王以修吃起来是味同嚼蜡,就怕突然有人冲进来报华亭县或府城民变。 海瑞不喝酒,见王以修点了不少好菜,自家平时也吃不起,问清了是他自家拿钱请客后,将满桌子收拾个精光。 王以修心神不宁,也没发现桌上菜都吃光了,拿着个酒杯在那里长吁短叹。来回在包间伺候的店家小厮见桌上就剩了些汤水,心说好么,这是遇到饿死鬼投胎不成? 王以修最后终于发现自己失礼,连忙向海瑞道歉。海瑞笑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某每次吃饭都是粒米无存,今晚你点多了,有点撑着了。”说完,打了个饱嗝,发自内心的未觉得王以修失礼,也未觉自己失礼。 两人都无心在此盘桓,王以修拿银子结了账,两人相携回衙门。路上,王以修问海瑞道:“幸得大人点醒,下官才发现这府城和华亭在干柴垛上坐着,如今可如何是好?” 海瑞听了,对王以修道:“看贵府有无担当了。但凡人有一口吃的,都不会作反。若我为贵府,先放粮救济,再予以缓图。” 王以修听了皱眉道:“现时这满松江上下没一些灾情,备灾粮如何可动?若现在放了粮,到了五六月份再有个旱涝,下官乌纱不保是小事,这满城百姓可遭了大殃了。” 海瑞也想到此节,心下也不停盘算,最后苦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些人一大半都是徐阁老家放出来的,还得拿他家想招。” 王以修道:“这徐阁老去年才退了田,满天下谁不钦敬?士林之中,缙绅之间同情他的不知多少?若再欺上们去,恐怕舆论鼎沸。” 此际两人已经回了府衙。因海瑞是钦差,王以修将府衙后堂正房倒出来给了海瑞住,自家女眷住在后园,他自己在厢房住。 海瑞见他愁眉苦脸,就引他到自己房间里去深谈。待两人坐定了,海瑞道:“某行事堂堂正正,但年已耳顺,这鬼蜮伎俩见了也不少——汝或以为这满街仆役衣食无着之状不是徐华亭有意为之?!” 王以修听了,吃惊之余苦笑道:“这......这可是诛心之言了。” 海瑞听了,先哂笑一声,又冷声道:“某于隆庆三年,和徐华亭过招一次,大败亏输。蔡国熙之辈,受高拱指使,当年拿某当刀子使——使便使了,但凡有利于国事,做刀子何妨?但徐华亭一招先鼓动舆论,再朝中呼应,老夫只能饮恨。” “隆庆三年,徐家退田一半,何曾有一个仆役打发出来。某抓住了他家痛脚,才打杀了几个作恶多端的奴仆——徐家当时倒像是死了娘老子。” 说到此处,海瑞怒气上涌,呸一口又道:“等我被参倒了,哪消半年,徐家之田尽复旧观!” “现如今皇上拿蔡国熙逼住了徐家,这才把把他们收拾住了。即便如此,这舆论也是一边倒倾向于他,只不过被压住了罢了。” “——徐华亭岂是易与之辈?这以退为进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等华亭或松江民变,朝廷还压得住舆论?到那时,皇上也要灰头土脸!” 王以修以前没往这方面去想,见海瑞抽丝剥茧将徐阶的心思看得明白,说的头头是道,吓得脸色苍白。结巴道:“未......未必如此吧?若按大人所说,这徐华亭就不怕遗祸子孙?” 海瑞听了,冷笑道:“恐怕你还不知道,徐家表面上是地多,其实他家的铺子更多!他家的生丝,大量往日本走私,这才是江南大族获利的大头!要不他占那么多桑田干什么?掌握定价权耳!” 讲到此处,海瑞把自己的思路也讲清晰了。此前他虽然掌握了徐家这些内幕,但未结合此次退田之事全盘考虑,今日跟王以修一番恳谈,这才发觉徐阶隐藏在退田后面的通盘谋算。 喝了口茶水,海瑞继续说道:“这江南从嘉靖闹倭开始,大族就和朝廷不是一心,这手腕子不掰断一个,分不出胜负。再说,徐家明明知道自家生丝卖去哪里,但走私的事儿却一点不沾,皇上还能不分青红皂白的处置老臣?此次徐家再退了田,凭这德声已立于不败之地,说什么祸延子孙?” 王以修听到此处,抽了一口凉气,脑瓜子嗡嗡的,那汗珠子如同黄豆一般在脸上直淌。他抓住海瑞的手,跪地哭道:“大人救命啊!若真如大人这般说,我岂不是如蝼蚁一般,能上吊就算好的!” 海瑞忙安慰他几句,待他坐稳了,自己又将朝廷、江南、徐家三方博弈的过程通盘想了一遍,纳闷道:“看不懂朝廷为何此时要收拾徐家,隆庆三年时是高拱主事,防着徐阶起复——我不过是从中因势利导罢了。现如今江南这个大脓包未曾显出溃烂之相,朝廷的精力都在东北,皇上又何必操切?” 说道此处,海瑞也吓出一头汗,边揣测边道:“莫不是皇上等不得,要在江南推开‘一条鞭法’?如此才拿徐家来杀猴儆鸡?太急了,太急了呀!” 王以修可不管皇帝是如何想的,拉着海瑞的手道:“大人啊,别想那些个了,这现今之计,如何措置嘛?若这几日真起了民变砍起老壳来,这松江一府,恐不是好耍子的哟!”王以修这是真急了,老家方言都出来了。 海瑞突然一拍大腿道:“明白了!你速速上奏此间情势,再移文蔡国熙——他这兵备道可不仅是架在徐家脖子上的刀,恐怕还是弹压地方的一把利刃,若吾所料不错,他必然已然厉兵秣马,就等着饥民闹事!——如果这事儿闹不起来,也于朝廷不损分毫!” 王以修听了心说您老分析了一大套,这措置手段却有些简单儿戏了。战兢兢问道:“这就完了?移个文就行?” 海瑞道:“这当然不够!你要将衙役快手都洒出去,顺藤摸瓜,将江南之族暗中取事,欲以民变胁迫朝廷的证据抓在手里。若吾所料不错,皇上这是要一刀砍下,如同清理京营一般,把江南的事儿,厘清大半!” “我此时也想明白皇上为何要起复本官了——若松江乱起,我这个‘南京右佥都御史主理松江退田断案息讼钦差’就立即变成‘巡抚江南督办松江民变专案’大臣!毋庸朝廷再派钦差浪费时间,恐怕——这圣旨草稿都打好了!” 猛地一拍桌子,海瑞怒道:“皇上行事操切而置一府生民于不顾,姑息养奸而行郑伯克段之诡术——老夫......老夫要诤谏于他!” 此时的王以修已经全盘听明白了,这帮子上位者坏银在下一盘好大的棋,而他却连棋子儿都算不上。不由得哭道:“老大人哪,您能堪破这些哑谜,还能升官嗦。可苦了我也!” “你说皇上姑息养奸,有证据吗?有证据吗?假如这府中真有民变,大黑锅却是板上钉钉,我背定了撒!呜呜,我真傻,我还以为老徐家退了田,我的日子好过了——我是哈批呀我!” 海瑞苦笑道:“还有两策,一是放粮周济饥民——若真有人串联了,这招未必好使;二是打上徐家门去,让他家把仆役收回去改为雇佣——你和我有那般面子吗?” 王以修听了,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一十章 解释 此时的紫禁城,自江南的情报正雪片似来。朱翊钧掌权以来,把江南视为改造大明的重中之重。因此在情报部门安排上,共分了三部分。 一是各处镇守太监府,李秀山负总责。他自身的职责重心在南京,重点监控南京一派文武的动向和南方政情;二是锦衣卫,和每省设一局不同,锦衣卫在南京还设了中间机构江南总局,统辖整个湖广、南直隶、应天、苏松等地情报部门,事无巨细,先在南京汇总,并分门别类的加以分析上报;第三部分,乃是暗子——冯保统管江南六家日升隆,并暗中刺探、干扰士林,掌控舆情并监控各地镇守太监以及锦衣卫。 三大情报机构的领导层都互相知道对方,也明知这是皇帝的牵制之法,但都不敢串联欺瞒——其中涉及的猜疑链太长,人员太多。而且皇帝是否还有后手,谁也不知。 因此朱翊钧定下了以徐家破江南局之策后,这南方动向的情报三方都报的详尽。海瑞让王以修洒人去掌握大族暗中引导民变的证据,简直是把江南数千锦衣卫的能力瞧的扁了。 也正如海瑞所说,徐家在此次退田退仆的行动中,是有意为之。 徐阶之为人主政,最善因势利导。严嵩当政期间,他作为阁臣二把手,能利用严嵩集团自身的矛盾,以及针对嘉靖帝的脾气秉性顺毛捋,保住朝廷大量元气和正气,就是因为其人“善忍”。 这个“善忍”重心并非是这个“忍”字,而是指徐阶善于在自身不利的情况下,利用“退忍”来获得同情、支持,并将自身劣势转化为优势的能力。两个字的要点为“善”,善于利用的意思。 此次朱翊钧磨刀霍霍,徐阶已经感受到了皇帝对徐家满满的恶意。若是一般老臣,在面对皇帝这般大势巍然压下之时,多数会躺倒任锤,此后做一个满肚子牢骚、说怪话的厌物罢了。 但徐阶虽然退养悠游林下,但是退思园仍执江南士林之牛耳。徐阶利用其家庞大的财力,纠集文人清客,和他一起编辑等书,并大办文会,养望于士林。 偶尔有兴致了,他还亲自讲学。每次要讲学的消息传出,南方士子闻风而景从。这些情况都在冯保、李秀山、锦衣卫等渠道上报的情报中反复提到,朱翊钧不可能不加以重视。 徐阶是王学门人,阳明公弟子聂豹的再传。虽然比不得他老师聂豹一生清廉如水,但徐阶认为自身功业却不在老师之下。且自觉得到的王学衣钵,最为正宗,因此大言讲学毫不脸红。 朱翊钧倒不是反感讲学这种形式,但徐阶这种在野的影响力必然成为新政的阻力。因此,徐元春被无端黜落,其实第一层意思是朱翊钧在警告徐阶在家要闭嘴——但是,未能起效,因此才有蔡国熙起复之事。 让徐阶在南方影响力大的,还因为现在当政的是其门生张居正。虽然两人的关系并不是像两人表现在外的那般融洽,史书隐约记了一笔,徐阶的下台,张居正也搞了点小动作。高拱和徐阶赋闲在家时,张居正推荐给隆庆帝的,居然是高拱,而非徐阶。 徐阶知不知道张居正在搞自己呢?当然知道。但尽管如此,还是将自己的政治势力全盘移交给张居正,毫不以之为忤。因为他知道,自己还会用到这位“好学生”。 果然,在隆庆三年,海瑞、蔡国熙在松江铩羽而归,居正与有大力焉。事后,张居正在给徐阶的信中表示:“仆在一日,为善类保全一日”。并写信给松江地方官,要求他们“慰藉”徐阶。 由这些事情可见,在徐阶、高拱、张居正的三角关系中,一切都是从政治家的角度出发,而非世人所见的“师生”感情或“潜邸”之谊。 在隆庆二年,张居正和高拱都认为“甘草国老”施政不能挽救大明日益倾颓的局势,因此有志一同,一个冲锋陷阵,一个背地里使绊子,把徐阶赶回老家。 既然徐阶回家了,高拱继续收拾徐阶就是张居正所不能容忍的了。因此,戴凤翔作为徐阶留给张居正的走狗之一,能直接参倒海瑞和蔡国熙,张居正的确是居中出了大力。而张居正也利用保徐阶这事儿,跟高拱划出了底线——我的人,你不能动! 言归正传,因为张居正的关系,万历年以后,任官帝国南方的,过了江不去退思园看看老首相,这心里也没底。因此退思园日日高朋满座,诗赋唱和,真为文坛佳地,高士渊薮。 这些人带来的,都是朝廷最新的消息。两年来,徐阶冷眼旁观朱翊钧和张居正施政,心中早就给他两个不知打了多少大叉。嘴上不说,但是“孟浪”、“好大喜功”这些字眼不知道在心里打了多少个来回。 ...... 令徐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帝对他的恶意因何而来?自己所作所为,并无出格。三个儿子不肖,最有能力的徐璠早就被海瑞判罪,虽然没有真的流放,但此生无缘官场。大孙子念书虽然好,但等徐元春成长起来,徐家在政坛影响力早就风流云散了。 在此种情况下,皇帝为何要以近乎羞辱的方式对待他这个拨乱反正,扶保隆庆帝顺利登基的大功臣?这简直毫无道理!而且皇帝这一招,看似犀利,其实可笑。在南方士林之中,皇帝近乎人心尽失,一个“非以才取人,昏聩而辱功臣”的帽子戴上了,与皇帝有何好处? 别说徐阶不明白,张居正也不明白。为了老师的家事,张居正和朱翊钧也闹起了别扭。毕竟,装在朱翊钧肚子里的那篇再造神州的大文章,很多政策现在是无法宣之于口的。而此时的徐阶在他看来,连一颗阻路的小石子都算不上! 但首辅人闹别扭,既不找他汇报思想,平常工作中也少了那种亲密无间,劲往一处使那种爽感。朱翊钧发现张居正思想出现问题,就不得不安慰张居正,并给出看似合理的解释。 万历二年年底,借着某次张居正单独汇报工作的机会。朱翊钧问他道:“老先生欲丈量天下,行一条鞭法,原打算何时行之?” 张居正回奏道:“臣欲在万历五、六年时行之。其时皇上必然已经大婚亲政,且东北开发有成,那时却当其时也——到那时皇上再整理江南也不迟。” 朱翊钧听了,温言笑道:“那明年、后年,要用潘季驯治河、治淮、治江,全国大兴水利,阻力最大的将在何处?” 张居正听了,为之默然。朝廷治河,年年都要支出大笔银子。除了正常的费用外,治理河道的上下官、差贪污也是头疼事。另外大量资源要用来赎买豪绅之家,否则好些工程必然干不成——一方面,组织工役需要这些家配合;另一方面,还要防止他们使坏。 为什么他们要使坏呢?因为全国各大小流域,圩田最多的就是这些豪绅之家。普通小民圩田,官府不认账,没有产权的地谁敢种?但豪绅之家不怕,他们经常在朝廷兴修水利的时候留一些不必要得闸门甚或故意造一些豆腐渣堤坝,以便于洪水过去了,他们在防洪工程内圩田引水方便。 朱翊钧道:“朕非是反对圩田,而是反对在泄洪防汛工程内圩田!你也看了潘季驯的奏报,太湖南部的‘横塘纵溇’,既能分山洪激流,又能在旱季利用河渠引水灌溉,诚为两便。” “然而,潘季驯还奏报了,胡乱圩田危害也大。以皖江支流西河为例,原本有三处入江口。具体地名朕不记得,现在两处入江口都圩了田。洪峰来时,若那两处圩田的坝子溃了——数十万丁口之地立成泽国!” 张居正听了,额头上汗津津的。听朱翊钧继续道:“现在拿徐家作伐子,因为影响力大!从两河一直到江南,谁家地最大?谁家影响力最大?只要把这只猴杀了,其他的斗鸡还敢叫吗?都给朕变成鹌鹑,听潘季驯摆布!” 朱翊钧见张居正脸现苦笑,就缓和了口气。又苦口婆心道:“老先生,朝廷去年卖了天下盐田,得银一千六百万两——其中三分之一还是朕的银子。朕不是个昏君,若这些银子用来修园子,十来年也就败光了!如今用这一大笔银子,在全国兴修水利,就是要收统筹之效——否则年年打补丁,将伊于胡底?” “朕去年没启用潘季驯,让他全面调查时候就反复告诫,要‘大其心’,通盘考虑治淮、治河、治江事,不必考虑成本。估摸着他没想到朝廷能拿出一千二百万来治河罢?”张居正听了,心说我也没想到。 朱翊钧讲到此处,又有些激动:“全国大修水利,乃百年大计,凡是阻挠其事的,朕不介意杀个人头滚滚。江南丑类,不过先打个前站!”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民变 徐阶虽然不明白朱翊钧恶意何来,但皇帝起复蔡国熙,还真是吓到他了。徐阶自嘉靖二年以探花及第开始,伺候了嘉靖帝一辈子,对一肚子筋节的皇帝,说实话不怎么打怵。 但是朱翊钧的性子他摸不着啊?瞅着针对徐家这两下,徐阶判断——这皇帝在政治上是个生瓜蛋子,这路数看不懂啊! 俗话说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徐阶不怕嘉靖帝玩花活,就怕朱翊钧这样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来莽他啊!到时候皇帝名声臭了不要紧,俺老徐家被莽死了,找谁哭去? 因此他立即祭出一辈子百试百灵的法宝,善忍!蔡国熙隆庆三年时不是让我退田吗?坚决退!退了田养不起文会,正好也没人来,老夫不办了。朝廷不是重申蓄奴之令吗?仆役也不要了! 这三招龟息大法使出,老徐家这“受委屈的老功臣”形象就树立起来了。正如徐阶所料,两河之间,大江上下,徐阶这尊老菩萨如同抹了金粉,闪闪发光。不能说万民敬仰,但说徐家“忍辱为国”的舆论几乎是一面倒的。 在大明朝,皇帝说话只能好使一半,这还是强势的皇帝。另一半话语权在谁手中?清议!徐阶心说我都忍成乌龟了,舆论已成鼎沸之势,皇帝你还有下嘴的地方不成? 徐阶能得善忍之名非为幸致,他的每次忍辱之中都有杀招隐藏。老严嵩就是被他用这一招玩死的,临了还对严世蕃对徐阶判断半信半疑,自以为老亲家是好哥们。 嘉靖帝更不用说,徐阶在后期,已经完全摸透他的脾气秉性,顺着毛就把自己的事儿办了。 这一次也一样,徐阶的退让之中也有杀招隐藏并自以为得计。见松江和华亭府县上下都在懵懂之间,他在腹中冷笑,心说民变起来了,一个苛政而致民变罪过谁也跑不了。 到那时,戴凤翔昔日参劾海瑞奏章中所言:“求治过急,更张太骤,人情不无少拂”这顶帽子谁戴的住?王以修吗?他算个什么东西?! 或言徐阶就不怕遗祸子孙?徐阶对此是这样判断的:徐家在此次退田过程中,老老实实躺倒挨锤,如同砧板上鱼肉一般,谁能说个不字?至于将来引发民变——还是朝廷求治过急,更张太骤之故,徐家有何错处?地都退了,唯一的短板也没了,皇帝总不能以莫须有来加害他吧! 而且,徐阶这次“以退为进”跟朱翊钧掰一下手腕子,其实也属无奈之举。作为江南生丝业的扛把子,耕田可以没有,但桑田没有了,这些豪族谁还听他家的?开始时仗着昔日名望能顶住,自己百年之后,徐家败落就在转瞬之间! 没奈何,只好绵里藏针,刺皇帝一下。面上无比尊重,底下玩点花活。既要不损皇帝的面子,又要让皇帝觉得再来咬徐家一口犯不着——这都是对付世宗爷的故智,徐阶老得心应手了。 ......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海瑞此时已经全盘猜透了他的如意算盘。 万历二年的三月十六,令徐阶大为惊讶的是,王以修这个家伙竟然和华亭县一起开仓放粮了!这没灾没疫的,大春天放粮是什么鬼?还没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啊,王以修不想过了? 王以修也是被逼无奈,他已将此间饥民聚集情况上报应天巡抚宋仪望,并按海瑞出的主意,移文苏松兵备道,让蔡国熙做好弹压准备。 然而,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放粮的第二天,大量“饥民”即涌入个个放粥点,都是听到风声的两地贫民过来沾光喝粥的。——虽然放给饥民的粥并不好吃,但是多点汤水垫垫肚子,给家里也省下了不是? 王以修没辙,官府根本分不出来哪些是饥民,哪些是家里有粮的贫民——只好继续加大放粮力度。眼瞅着这备灾粮下去的速度越来越快,王以修和杨瑞云的心也悬的越来越高。 幸亏应天巡抚宋仪望是个好官,急信回给松江府、华亭县,告诉他们粮食有的是,这种情况下不要怕粮食损失,以不生民变为第一要务,第一批支援粮食两万石已从南京起运,不日就到松江。 同时,应天巡抚衙门已经移文南京工部,请河道侍郎安排河道官立即到松江招募工役——此为釜底抽薪之法。双管齐下,松江民变的危险很快就会消弭于无形。 徐府之中,徐阶听说了王以修和宋仪望的处置办法,心里知道徐家没什么好办法了,只能躺倒挨锤。老人家摇头苦笑,心说这退田自守对家族也许是个好事——此时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总不能生了气去打天吧。 然而,三月二十六日,徐阶正在家中躺椅上悠哉读书的时候,徐璠跌跌撞撞跑进来道:“爹!松江、华亭同时民变!” 徐阶听了,手中书卷惊得落地,好像白日见了鬼!他不由得上下打量大儿子几眼,厉声叫道:“你做了什么?” 徐璠听了,气的脸色通红道:“爹!你千叮咛万嘱咐,徐家不可妄动,我能做什么?再说皇帝盯着咱家呢,我又敢做什么,您以为我不知轻重啊?” 徐阶听了,舒了口气。但老子的威严不能丢,仍斥责道:“你若知道轻重,咱家还能积下犯忌的田亩?我多年前就告诉过你,耕田不要,桑田十万亩足以!你可倒好!” 徐璠听了,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老爹说话,儿子只有束手静听的份儿。两人正揣摩这民变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徐阶的另外两个儿子徐琨、徐瑛兄弟两个相伴跑回来了。 徐琨、徐瑛因徐阶之功,得荫尚宝监。此前徐璠也被荫太常卿,后来虽然被免罪,但官身没了。 两个弟弟平日虽然草包,但原先对徐璠都很服气的。直到徐璠被蔡国熙收拾了,这两个才觉得自己崇拜的大哥不过尔尔。 两个气喘吁吁进家之后,绕过影壁就高声喊道:“爹、大哥,可算有热闹了,县里民变,饥民正在攻打常平仓呢!” 话音还没落呢,正瞧见徐阶和徐璠两个站在堂中,且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他们,还有些怀疑之色,他两个都住了口,不明所以。 徐阶手持木杖指着他两个道:“我已严令你们不得出府,你们去哪里了?” 徐琨见老父亲脸色不太好,忙笑着回道:“钱家大哥儿今天来华亭,约了我们在外面吃了一顿。” 徐璠听了,跌脚道:“我已经叮嘱过你两个了,此非常之时,在家读书不得出门。这也是父亲的意思,你们两个如何不听?” 徐瑛撇嘴道:“大哥你说的轻松,这整日读书,已经读了好几个月了,谁能憋得住?再说我们家也走不了举业,读个什么书?” 他的话音才落,他老爹已经走到跟前,那木杖劈头盖脸的打将下来。徐阶边打边骂道:“这是谁家规矩,大哥问话弟弟敢顶嘴?!” 徐瑛见徐阶动怒,连忙跪下,抱着大腿哭。徐璠、徐琨也站不住,都跪下求情。 徐阶打了徐瑛几下出了气,又扭头问徐琨道:“这些日子你们见了谁?都说了什么?” 徐琨见徐阶气的脸色煞白,终于害怕道:“前几天董家的大哥儿来过,出去吃了一次酒。再往前,华家、庄家都来过人,见不着父亲和大哥,都传信进来,我们两个出去接待的。” 徐阶听了,脑瓜子里嗡嗡作响。压住几乎把自己烧焦的怒火,急问道:“你们能接待个屁,借机出去花天酒地了吧!说,和他们说了什么?” 徐琨见老爹的脸已经不是白色,而是发出青灰之色,吓得哭出声道:“也......也没说什么,就说我们家不行了,只能躺倒挨锤。让他们家自行想办法,老徐家没招了。” 徐阶听了,手气的直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徐璠心叫苦也,但怕徐阶出个三长两短,连忙起身把住徐阶手臂道:“父亲不必生气,弟弟们也没说什么犯忌的,这般还能被寻出错儿来不成?您且宽心。” 徐阶听了,颓然一叹,两道眼泪直滚下来。哑声道:“万想不到,我徐华亭英明一世,居然生了这么两个败家孽种!这......这难不成是报应?!” 徐琨、徐瑛听了,都吓呆了。两个都用求救的目光看着徐璠。徐璠叹道:“弟弟们糊涂,你们不知,今日松江、华亭一齐民变,必然是董家或者别人家串联搞出来的,你们和他们吃酒,落在有心人眼中,这黄泥巴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见老父亲身体晃动,气的好像要晕过去。徐璠肝胆俱裂,连忙喊道:“爹,您是徐家的顶梁柱,主心骨,您可不能倒下啊!” 还别说,这句话还真的把徐阶的魂儿唤回来了。少湖公不愧是经过大风浪的人,老脑瓜儿反应一点不慢:“你速速派徐五、徐六几个妥当的,穿着破破烂衣服暗中去把饥民引过来,说徐家有粮,让他们来打徐家!——咱们,收拾细软赶紧跑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宫内宫外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降维 正如海瑞所料,万历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华亭和松江府同时报民变。两处加起来近一万三千多饥民被别有用心之人引导,华亭县饥民先冲击常平仓,后冲击徐府抢粮;府城的冲击府库、府衙。 因府、县和兵备道早就有所准备,王以修、杨瑞云、蔡国熙等立即出手,民变刚起,即被扑灭。两处损失都不大,唯有徐府的大门被冲破,损失不小。后来官兵赶到,将领头的饥民全数逮捕,弹压住了。 民变主力即为江南大族以朝廷重申蓄奴令为由所开革的大量奴仆,夹杂着些失去生计且不愿离乡的佃户。因此此次民变准确来说,是奴变。——史称“松江奴变。”朱翊钧掌权以来,此次民变为江南地区规模最大的一次。 还如海瑞所料,民变刚报到京师,加急谕旨就下来,真的任命海瑞为“巡抚江南督察松江民变专案”钦差大臣,并授王命旗牌,行辕设在南京,圣旨命他大张旗鼓,调查松江奴变内情。 圣旨内容传了出去,江南各地见皇帝毫无认错之意,这心思竟都蠢动起来。此时,不知从哪里传出来,说徐家、董家、庄家等一些大家,因皇帝让他们退田,故意鼓动民变胁迫朝廷——所以皇帝派海青天彻查。 不消半个月,这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众人一听还有这般内情,这往造反上靠的事儿却谁也不敢干,这南方同情徐家,斥骂朝廷的言论竟因此谣言传播,导致温度低了低。 海瑞四月初八就接到谕旨,心道果然,仿佛吞了个苍蝇似的。然而他毕竟不是以私心害国事的人,只好打叠精神,发挥出他办案特长,开始穷究根治。 此次民变的两大黑手,海瑞心中明镜般,一方是以徐家为首的江南豪族;一方是远在京师,身居大内的朱翊钧,这查案的方向一点儿跑偏不了。 海瑞倒是有心查一查锦衣卫和镇守太监府在民变中起了些什么作用,但是这些人个个滑不留手,钦差大人问话时,先把董家、庄家、徐家等大族中人在民变前互相串联的情况兜了个底掉。 但海瑞问他们为何不及时报给应天巡抚或松江府时,口径一致的回答是,对这些大族和官员动向监视都是常规工作,但谁能想到这些人狼子野心,居然撺掇民变以胁迫朝廷?这谁能想到? 海瑞心说皇帝给我喂苍蝇,你们这是给我喂屎啊!但他绝不是不通权变之人,本身对这些盘根错节的江南豪族半点好感都欠奉。对皇帝这只大黑手他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账。 到了四月底,海瑞已将整个民变案厘清,形成专报加急送京师。 奏章中除了奏报案情,海瑞还提醒朝廷:江南此时舆论鼎沸——对徐阁老家遭受奴变冲击,老翁携家眷狼狈逃窜,险些陷于贼手的惨状报以极大同情。 海瑞奏报,整个江南对朝廷重申蓄奴令、打击豪族做法的批评之声,已经沸反盈天。若朝廷不能善加妥处,还会有民变发生! 张居正览奏后,见海瑞已经将徐阶两子在民变前与董家、庄家等豪族互相串联之事做成了铁案,心中大惊,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对海瑞操守的怀疑。 以他对徐阶的了解,自家老师的滑不溜手程度已堪破造化,达到了神而化之的境界。如何能留下这么大把柄给海瑞?但海瑞在奏章后面附的董、庄两家幕后黑手的供词,再加上锦衣卫提供的监视记录,却让张居正对徐家也无甚缓颊处。 但老徐家还不得不救,若被皇帝把徐家给破了门、抄了家,朝廷付出的政治代价太大不说,对张居正自身权威的损害也是极大。 没办法,张居正也不贴黄了,直接拿着海瑞厚厚的奏章求见皇帝。 朱翊钧在养心殿东暖阁接见了张居正。张居正见到他时,见他桌子上放着一些带着锁的檀木匣子,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朱翊钧正在一本本的看各地巡抚、钦差的“银章直奏”。 此际,暮春的阳光照在朱翊钧的脸上。平身后的张居正猛然发现,皇帝脸上原先饱满的脸颊已经消失,坐在御座上也能看出他身形变得越发瘦长,颏下也开始显现若有若无的喉结。不由心中感慨道:“皇帝开始长成大人了,老夫这两年却老的厉害。” 放下感慨的心思,张居正将海瑞的奏章呈给皇帝。朱翊钧翻开道:“这也是海瑞的奏章?”说完举起手中未看完的密奏道:“这也是海瑞的奏章,因为走的是银章密奏,比给朝廷还快些。” 说完笑道:“此诤臣也。海瑞卿家在密奏中指责朕暗中行诡诈之术,利用松江民变来推行大政。走的不是堂皇正道——这无凭无据的,倒是真敢说。” 张居正闻言一哂,心说海瑞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一转念间,心里又打了个突,后背一下子布满了冷汗。 面上不显,稳当当的奏请皇帝先把海瑞给朝廷的奏章也浏览一遍。朱翊钧看罢,笑问道:“老先生不贴黄而来直奏,有什么话说?” 张居正先轻咳一声,此际也不适合走那公事公办的奏事流程。就摆了摆徐阶在嘉靖朝保住朝廷正气之功,拨乱反正之功,扶保先皇登基之功后,坦坦荡荡的将自己的私心也说了,奏请皇帝给个面子,饶过徐家满门。 朱翊钧沉吟了一下,方道:“嗯,对徐家——朕不为己甚。就是老先生不来说,也不会把他家怎么样,总要给朝廷留些体面。然海瑞奏章后面所说的江南舆情,却不可不慎。” 张居正听了,心道我要是不来说,你不痛下杀手才怪。这两年杀的人头滚滚,这皇帝何曾顾虑一点被杀者的身份。至于体面?那是什么东西? 趁机奏道:“江南之事,臣以为若缓缓图之,总有破冰的一天。此际若一下子查抄这么多大族,臣还真担心其他缙绅有那兔死狐悲之感。” “毕竟这缙绅们乃地方之望,若他们对朝廷心中怨怼,将来施政的阻力还要大上几分。请皇上明察。” 朱翊钧听了,嘴角又泛起令张居正心里空空发痒的微笑。只见皇帝从桌子抽屉里面翻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他道:“朕给他们倒是准备了点东西,老先生先看看。” 张居正不明所以,伸手从魏朝手中转接过来。只见手中的绵软的纸张叠着如一本书大小,正反面全是印刷好的大小字体,等全数展开,竟有四开。 张居正定睛看时,正面第一页上写着名称“皇明南京日报”,正是御笔亲题,书坊做的套印。底下还有些创刊号之类的小字,张居正也没仔细看,他的眼球直接被第一页上巨大的斜体字抓住了:“松江民变,谁之过?——本报独家,为您揭秘!” 张居正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揪住了似的,脑袋里轰然作响。他此前不知道皇帝暗中准备了这么一张东西,而从这张纸名称和首篇文章的题目来看,这......这是什么?朝廷发的揭帖? 朱翊钧笑道:“海瑞担心的江南舆情,朕心也深感忧虑。吾想着与其让江南民间乱传闲话,何如朝廷直接将事情真相公布,引导舆情?朕给这张纸起名‘日报’,先在南方发行,每日一期,具体内容老先生先看看。” 张居正觉得今日暖阁里的空气是如此湿热,乃至其额头上出现了密密的汗珠。他翻看皇帝所说的报纸,见首页文章在右手竖排,章句半文半白,占了大半张;其后各块文章排版错落有致,且报纸通篇文字之间都加了句读标点,便于阅读。 他一目十行的看过,见第一篇文章内容和海瑞奏章内容差不多,只不过角度更倾向朝廷,且对撺掇饥民导致民变的几家豪族大加议论鞭挞。 第二篇文章居然是朝廷今年欲大修水利的政策宣示,里面对朱翊钧拟在全国大修水利的事儿一顿吹捧,赞其为千古未有之德政,文后还配了一首颂圣诗。 这两篇文章,就把第一版占满了。 第二版的内容为各地新闻,江南各地发生的新鲜事都有涉猎——张居正一看就是各属地锦衣卫做的公私两便之事。 有一篇文章就有些下道,居然是南京发生的一桩香艳刑事案的始末来由,除了篇首有些劝善的话儿外,通篇讲的都是案情,全是白话,却如同小说话本一般跌宕起伏。 张居正翻过面来,见第三版内里有一篇是朝廷鼓励栽种红薯、土豆的文章,里面事无巨细的介绍了两种农作物的栽培、育种方法,并对其产量做了些诱人的宣示。张居正看到了,暗自点头。 第三版其余部分,还讲了些烧开水喝不易生病等等生活小常识。有些养生药方,张居正看了也大受启发。 最后一版,大半部分居然是清流书坊发行的最受欢迎的小说——,内容却是杨四郎在番邦和公主之间关于华夏礼乐的对话,借着杨四郎的口,宣扬了束发右衽对国族人民之间互相认同的意义。 促狭的是,小说是围着第四版中间两个方框写的。上面那个方框空着大部分,上面印着“广告位招商,有意者请联系本社”;第二个方框上写着“清扬香露,顶级奢侈——令卿‘婉如清扬’,竟然是日升隆香水的广告。 张居正看完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朱翊钧难得看见张居正被新事物给整懵的模样,心理上的满足感爆棚。心中暗道:“对这些所谓‘士林’,现代报纸这玩意儿,属于降维打击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关于报纸发行的问题解释 嗯,老摩上一章把报纸拿出来了,看到好多书友说日报不可能云云,老摩在此解释一下,本章免费。 谈到明代报纸的印刷,新闻史研究者不由自主而又不谋而合的引用明代著名文人顾炎武说过的一段经典论述: “窃意此番纂述,止可以邸报为本,粗具草藁,以待后人。如刘洵之可也。忆昔时邸报至崇祯十一年方有活版,自此以前并是写本......” 请读者大大们注意,崇祯十一年,邸报已经采用活字印刷。那么非活字印刷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见1332页:“昨卧病初起,忽闻其为书传之邸报,刻录盛行,臣异之......” 可见万历时期,明代已经出现了刻录印刷的邸报,可能和顾炎武所说的“写本”并行,以写本为主。 那么邸报多少日发行一期? 先看,卷213曾说:“凡六科每日接到各衙门题奏本,逐一抄写成册,五日一送内阁,以备编纂。” 有很多学者根据这一段记录,就武断说邸报五天发行一期。然而从明代戏曲理论家何良俊在中所记,“给事中每日在六科廊接本”等资料判断,好多学者考证邸报应该是每日发行。——就算五日发行一期,也说明明代具备了发行报纸的技术条件,更别说还有穿越者的指导了。 这每期字数能有多少呢?邸报内容来源于皇帝批答的奏章,万历青年和盛年时期,每天批答20件到30件,假如一半的奏章可以公开,根据台湾新闻史学者苏同炳的考证,邸报每期应在七千字以上。 说完邸报,再说小说中的发行。 从明代文献、小说、戏曲、话本等考证,邸报的发行速度是很慢的,这和古代的信息传递速度密切相关。 从可见,明代对传递信息速度有严格的规定,试举一例: “陕西都司,陆路2650里,计43站,限86日。” 也就是说从陕西都司发到京师的信息,不加急的话,需要86天。 反过来推算,如果走朝廷兵马驿,报纸完全没有时效性可言。 因此本书设定发行的的发行受众主要就是南京城和周边城市的市民,并通过清流书坊原来铺就的售卖书籍的网络作为文化产品向外省铺展。 那么南京城报纸市场多大呢? 南京城发展到万历年间的时候,工商业极度发达。按后世考证,其人口至少一百二十万,有的学者考证约在三百万左右,时间关系,老摩不一一列举来源,大家可以自行在网上查找。 老摩取后世考证的最少数字,一百二十万。那么识字率多少呢?明代的识字率,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在白话小说上,四大名著三部都出现在明朝,此外还有经典的、之类,这些书籍的写作发行,说明明代的识字人口完全支撑的起大部头的著作。 其次,见:“成化初,用王翱荐,擢嘉兴知府......大兴设学,民间子弟八岁不就学者,罚其父兄。” 杨继宗的罚款法律依据有所本,明朝朝廷在民间大兴设学,还规定了入学年龄,“民间幼童十五以下者,入社学”。这是朝廷关于普及教育的规定。 后世学者根据上述以及其他资料考证,明代南京的识字率男性应该超过了45%,最低也能达到30%——女性识字率很低,忽略不计。 说完这些,读者大大可以知道,最少四十万的识字人口,能不能养一份在本城发行的日报?别说还有茶馆、官府的订阅——老摩安排主角在南京开办第一份日报,不是拍脑袋来的。 为什么大家会觉得老摩这日报有些扯呢?大家忽略了一点,满清入关之后,在整个南方杀戮是极其惨烈的,具体大家可以自行百度,老摩对这些资料看都不想看——这些屠杀,也偶见于,努尔哈赤的后代们,不觉得这是需要隐晦的东西。 而屠杀之后的文字狱大兴,从顺治一直到乾隆,其烈度也是空前绝后的。因此——整个中华民族在识字率和知识上落后,鲁迅所批判的“麻木的中国人”的产生,非是我先民一直如此,而是在屠刀之下,经过百年的驯化,才变得集体麻木和无知,对新知识、新事物无感。 明代末年,至少在明代的南方,中华民族已经做好了从经济和文化上跨入近现代的准备。遗憾的是,这个进程被小冰河气候、明政府的腐败、体制机制的弊病等等多方面原因交杂作用,毁于一旦——而这也是老摩写这本书的动机之一。 综上,请大家多一些对本民族的文化自信。我先民遗泽,令中华傲然领先全世界近两千年,唯有近二百年才全面落后,我们要做的,不是怪祖宗,骂满清,而是做好自己手边的每一项工作,通过每一个人的努力,让我们伟大的民族再度回到她原有的位置上去。 最后,老摩这篇解释文章,不是引战,更不是辩驳。只是对大家提出问题的解释,没有其他意思。老摩永远欢迎大家的评论,无论您提出什么观点,老摩都能从中受益。谢谢大家! 摩碣。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结 张居正定了定神,跪地称颂道:“皇上圣谟深远,以一简单报纸掌住朝廷民心舆论,臣之能远远不及,唯高山仰止耳!” 朱翊钧听了,好像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这嘴角的笑容收不住。随即抬头看了看对面门上方自家写的的“朝乾夕惕”匾额,才定下心来。 他先叫张居正平身。又拿出一张纸道:“这报纸一物,即能宣贯朝廷政策,又能统聚人心,非能者不可掌总。现在南京只是试行——朕又起草了一个管理的办法,老先生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 张居正接过来看了,洋洋洒洒二十多条,就写了三件事。 一者报社发文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不得道听途说。不采访得了实证而发文者,轻者罚款,重则报社关停乃至判罪;二则报社必须与朝廷政策一致,不得发布诋毁朝政或鼓动民心之言,违者重处;三者必须有朝廷颁发办报许可证,方可办报。 其他所定细节,离不开这三条大要。 朱翊钧见东暖阁内还有些伺候的,就轻声道:“你们退下。” 待孙乾、魏朝等都退了出去,朱翊钧笑着对张居正道:“这报纸之事,多重视都不为过,若被别有用心的人掌握了,不堪设想。朕可要如海瑞所说那般,行些诡道了——日后拟将天下报纸,利用许可证颁发,都暗暗收在囊中,面上却要装出分属不同,给天下人以多家纷争之感。” “如此一来,一方面日后可通过多家报纸论战,把需要辩驳明白的事体都掰开了、揉碎了讲透,传达给天下万民。——另外,诛心一点说,要利用某些报纸,把隐藏在暗中的鱼给钓出来。” 张居正听了,深感悚惧。这皇帝还未亲政,已有摆布天下人心之意,而且他还能想办法办成,心计之深沉,令人畏怖。 今日朱翊钧给他的感觉,比之当日平台召对的时候,心思深沉的味道何止多了十倍。此时的张居正如果知道原时空自己“吾非相,乃摄也”的模样,肯定大声说:“那不是我,别胡说!” 本时空的张居正算是真真的体会到了所谓“英主”的治政风格。他因做了世宗实录的总裁官,这段时间经常翻看历代皇帝的实录,越看越觉得朱翊钧这胸怀手腕类似太祖,而大气又有过之;大气或称好大喜功类似成祖,而手腕又有过之——可以说是集太祖、成祖之所长。 与仁宗以后历代皇帝的小家子气不同,朱翊钧的治政风格真像他自己所说的“大其心”。 张居正原先觉得自家胸怀天下,这“宰相”肚子里装个福船绰绰有余,但和朱翊钧开发东北和治水利这两件事一比,这魄力还是差了太多;而和朱翊钧办报纸掌握天下人心的招数相比,开基二祖包括自己哪里有这般手腕? 回过头以治水来说,张居正和潘季驯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朱翊钧居然把卖盐场所得近乎全部投入到治河之中。这大工程往上数一直数到秦始皇,也就是修长城和开运河能与之类比。 张居正想起前年冯保到他家密谈时,两人为了巩固权力,密谋联合奏请李太后让朱翊钧看奏章时的心态——恍如隔世且多么可笑!记得当时自己还说:“陛下若能勤政如太祖、成祖,也是我们臣子和万民的福气。”唉,这还真可谓是幸而言中了!而此时再想想昔日的自己,竟属于“不知腐鼠成滋味”那般人了! 此际的张居正,心知朱翊钧就算现在躺倒,以后啥也不干,就以开发东北和全国治河之功,在历朝历代的皇帝中也算的上明君。而自己作为“万历新政”乃至“万历盛世”的开拓者和执行者,史书上这浓墨重彩的一笔少不了! 想到此处,张居正脸色焕发出光彩来,微笑道:“不知皇上属意谁来掌握报纸之事?” 朱翊钧听了,脸色有些复杂,最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一拍御座扶手,笑着说道:“这件事却有些不好说了......嗯,老先生觉得冯保如何?” 张居正听了,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冯保坏事当夜,他因不掌握宫中细情,出于自保,安排人将徐爵杀了,又铲除了一批掌握他和冯保来往细情的冯家奴仆。 但当夜百密一疏,竟然将自己和冯保之间的往来信件全烧了,没让尤七再送回去几件无关紧要的。——后来张居正一想起这事儿,就后悔万分。 皇帝围了冯保的家,这大臣与其往来信札肯定都落入手中。后来冯保的外宅一体查抄,却找不出张居正与其的往来信件,必然能猜到也能查到张居正当时做了什么。 只不过朱翊钧需要张居正担起来这外朝政务,因此引而不发。张居正对此心知肚明,对仍活着且活的越来越好的冯保也心存忌惮。但他不敢再对冯保做什么,连派人去调查冯保下落都不敢,若冯保出了事,他和朱翊钧之间的信任也就荡然无存了。 当时谁也想不到,皇帝居然能打破惯例,先给了冯保大氅,保住了他去南京路上的性命;随后又把冯保之出路安排的明明白白,将一颗废子起死回生,成了皇帝在江南布下的一个得心应手的抓手。 皇帝当时年纪才十岁,却有这般深沉心思,帝心如渊真不是说着玩的——张居正每次想起,都心悸不已。 冯保刚开始在江南展布其事的时候,性命在东厂的保护之下,无论是谁要害他也越不过陈矩这一关——当时,朱翊钧对锦衣卫并不是完全信任。 等冯保势力已成,除了皇帝安排在他身边的监视人员,无论谁在江南找这个人都找不到了。他就像隐藏在暗中的毒蛇,替皇帝盯着江南,并成为皇帝的一个后手,张居正每次想起这个人都感到后背发凉。 冯保揣测皇帝保住他性命的理由,张居正更加想得到。想到是想到了,但像冯保一样,张居正对此毫无办法。两个人的关系不可能回到过去,冯保只能在皇帝的安排下,成为张居正在江湖中永远的仇雠。 张居正每次想到这一点,都在心中暗自警醒,所谓“帝心如渊焉,臣子唯怀德畏威耳”,此为当政大臣必须领悟而且贯彻始终的。 此时已经是万历三年,天下人都认为皇帝地位已经稳得如铁桶一般,冯保的某些利用价值大幅下降,但此时皇帝又反其道而行之,倒要抬举他——这是要过了明路吗? 朱翊钧见张居正陷入沉思,笑着道:“冯保其人颇有见地而心思缜密。这次松江民变后,他未请旨而果断在暗中散布了些真假消息,抑制了鼎沸的舆情,给了朝廷从容处置的时间,的确是个能干的。” “但因王大臣事,当时却不得不逐之。虽言使功不如使过,但朕此生不会让他再入宫廷了,也不能在朝廷上过了明路。” 张居正听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再一想,皇帝屏退众人所说的暗中掌握天下报纸,以搅动人心的事儿,的确不适合让任何一个在任的内、外官来干。 定了定心神,张居正洒脱笑道:“皇上所提人选,臣唯有敬服而已。”朱翊钧听他这般说,心中也松口气。让冯保暗中掌握报纸的事儿,最大的阻碍算是消除了。 信任的维护是相互的,皇帝尤其要格外注意这一点。张居正作为帝国首辅,这报纸一事,朱翊钧必须让他掌握内情,跟上自己的思路,方能从朝廷的角度扶保这一新生事物,让其茁壮成长。 因此朱翊钧必须让张居正知道自己对冯保的安排,此时见张居正放下心结,他也感到一阵松快。 朱翊钧接着道:“冯保将来只能在后方把控报纸之事,主责操控舆论——这明面上的主编、编辑等人,还需斟酌。老先生夹袋中若有那在野俊才,能与朝廷一心的,可推荐几个。” 张居正听了,笑道:“臣若有那般人才,恨不能都拢在朝廷手里,此事还是由冯双林自行办理吧。” 两人随即就办报的事,又详细的讨论了一下具体章程。因其中花样繁多,两人一谈,就说了一个多时辰。 张居正万万想不到这报纸利用好了,居然能做起来那么多事,心中对朱翊钧彻底服气。最后他总结道:“陛下用一报纸,相当于给天下增加无数不发俸禄的御史,这吏治兴革,也有抓手了。真可谓龙行虎变,至圣至明,臣由衷感佩!” 朱翊钧听了,不由得又抬头看那“朝乾夕惕”的匾额。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专班 待讲完办报的事情,朱翊钧又从桌子上拿起一本奏章道:“这是山阴县徐贞明听闻朝廷要大修水利,主动跑去南京求见海瑞,通过他给朕上的一本奏章,老先生看看。” 这天下七品以上官员的姓名履历,都在张居正心中。他一边接过奏章一边道:“臣知道他,隆庆五年进士,是一个能办实务的,臣还听说其老想着在北方种稻子。臣今年本来也想举荐他,任工科给事中。” 朱翊钧听了,点头道:“他却等不得了,这北方种稻的事已成其心病。正好,因卖盐场事,朕还在京畿收了好些地,却不妨让他试试。” 张居正接过奏章,先不看,对皇帝奏道:“皇上立了银章直奏制度,天下巡抚以上重臣和钦差的一些政事不通过通政司而直奏,内阁不得预闻,给事中对此颇有烦言。臣以为,皇上批红时还是多嘱咐他们通过正式奏章上奏政务的为好——若有不便明发的细情,再用直奏。” 朱翊钧点头称是,笑道:“老先生说的是,这制度本就是要为人君收揽细情所用,朕已经训斥了几个拎不清的。不过徐贞明此前在隆庆六年有奏章,却未获朝廷批答——这次倒也怪不得他和海瑞。这个人能获海瑞青眼,倒是不容易。”说完,哈哈大笑。 张居听了皇帝的承诺,心里感到甚是舒服,连忙翻开徐贞明的奏章看了,见其写的主要内容先是力陈漕运靡费,而北方水利不修,导致粮食产量不足,诚为可惜。建议朝廷能在北方大修水利并开垦农田,解决北方粮食问题。 徐贞明还在奏章中说,隆庆五年他来京师参加春闱时,已经对京畿附近的河流水域进行了考察,认为完全可以开垦出数以万亩计的稻田,缓解京师的粮食需求。 张居正看过后大为惊喜,说道:“此干臣也。恭喜皇上得一能臣。” 朱翊钧听了点头道:“徐贞明确是个想事干事的人才,京师戾陵堰和卢沟那边,现在虽然有些稻田,但太少了。若徐贞明能成事,这漕运之费也能省下不少。” 张居正点头称是,两人由此发散开去,又讨论了些种植玉米、红薯、土豆之类新作物推广的事情。最后议定任命徐贞明为京畿屯田御史,专责开垦农田和新作物推广事务。 谈过了徐贞明,张居正合上海瑞替他转来的奏章,问朱翊钧道:“海瑞这专案钦差,等朝廷对江南各家的处置下去了,就要回来交旨,下一步皇上打算如何安排他?” 朱翊钧听了,有些头痛,不由得沉吟起来。他皱着眉头看向张居正,恰逢张居正此时也在偷看他的脸色,两人对上了眼,一愣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 朱翊钧好久没有畅快的大笑,此时心情松快之下,竟然笑出了眼泪。等笑过了,对张居正道:“朕原本想着在全国设立巡回按察使,专司清理各地的积案和冤狱。——因和都察院外差的职责有些重复,故一直在犹豫,也没和老先生商量过。要不加海瑞左都御史衔,把这一块事情弄起来?” 张居正听了,心神摇动。问道:“这......这就和大理寺卿平级了,皇上是想?” 朱翊钧点头道:“朕是想建立流动终审制度,这民间诉讼,有钱的能打到本府,特别冤或者特别有钱的,方能进京来打官司告状,却苦了好些没钱没势力的。不如让海瑞带着都察院外差,做起来一个流动的大理寺。让那些孤苦无依的,也能有个说理的地方,也破一破地方官官相护的顽疾。嗯,不知道他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张居正思考一番,哈哈笑道:“此老廉颇也,尚能食斗米,皇上放心!” ...... 张四维终于在四月份修完了,朝廷按例封赏,加其礼部尚书衔。张居正随后上奏,建议皇帝增加阁员。 后经廷推,张四维终于圆了入阁梦。还未等其把板凳坐热,就接手王国维手中分管的户部和工部事务,忙的飞起。 因张四维把王国光视为竞争对手,这办差比王国光这个色胚要严谨、努力好几倍,把户部和工部折腾的欲仙欲死——此正为朱翊钧所乐见。 此次内阁重新排名,张居正以修之功,晋中级殿大学士,爬到了阁臣顶端;吕调阳晋建极殿大学士;王国光晋文渊阁大学士,都升了一级。张四维这个新嫩,为东阁大学士。 随着春耕的全面结束,万历三年的首要工程“全流域治河疏浚”工程也正式开工。 张居正被皇帝任命为“治河总理大臣”,负责全国治水的统筹工作;王国光、潘季驯任“治河协理大臣”,负责给张居正打下手。 自去年盐政改革开始,朝廷首次出现了“总理大臣”的名号,首任“盐政总理大臣”为王国光。王国光当时臭美了好久,但随着盐政改革的完成,这总理大臣名号随即取消。 今年开始全国治水,朱翊钧又设立了“治河总理大臣”,张居正担任此职。朝廷上下全体都被蒙在鼓里,没一点反对声出来。 张居正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见皇帝做事敞亮,加班时间再度延长,累的腰都有些弯了。 潘季驯被参倒前为工部侍郎衔,此次被起复为工部左侍郎,并任治河协理大臣,负责治水的具体任务。 王国光负责协调朝廷各部和跨区域各省分工协调工作,张居正对治水工作负总责。 为了确保落实,朱翊钧又下旨,抽调各部精英,组建了治水专班。专班将张居正的考成法进一步深化,列出了要完成的各项治水指标,倒排工期,先分解任务到部、到省,随后层层分解,最终落到官员个人。 都察院、大理寺也抽调专干,加入治水专班,成立了十个督考小组,拿着工期表、任务表、责任表,层层考核。 自太祖以来,朝廷文武官员没见过这般阵势,这次算是开了眼。就算开基二祖东征西讨那般军国重事,当时朝廷就某转运事项也都是设立专责大臣而已。专责大臣怎么管手下,皇帝并不干涉,只要完成任务,到时候该叙功的叙功。 如今见皇帝和张居正把考成法给玩出了这般花样,文武百官一个个都暗思自己以前太天真了——余懋学这个傻缺,这时候再谏言不迟啊? 可惜随着张四维的入阁,余懋学已经在狱中生病死了,再也没有办法发声了。其余给事中看见了这个现成例子,且皇帝早就有言在先,谁还敢就考成法出声?——又考不到他们头上。 朱翊钧主导专班的成立,给张居正也上了一课。他原以为自己设计的考成法已经很牛掰了,对官员也算的上苛刻。 没想到皇帝居然推陈出新,把考成法的潜力挖掘到这种程度,与皇帝相比,自己推出的考成法有点松,对官员简直很好了。这样一寻思,张居正差点被自己感动了。 这种治政思路,非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吏绝对想不出来。这皇帝到底是圣聪天纵还是身边有能人?张居正观察不出来,也懒得猜,反正这法子好用就行。 这加强版考成法出台后,背上了任务的各级官员也都醍醐灌顶了。除了让自家夫人用布做个小人,写上张居正大名每天用针扎以外,全体有样学样,层层分解落实到人,自家先自查考核起来。 为了激励各级官员勤勉办差,朝廷并不是一味苛刻。专班成立之后,又设立了奖惩制度。罚则和朝廷以前考核所定罚则并无不同,这奖励制度很人性化: 凡在治水工程中表现优异的,立即提拔一级以上使用,若为整个工程做出重大贡献的,除了升级、赐服等常规荣誉外,现金奖励一律加十倍,上限一万两; 因治水过程中,多数官员身兼两职,因此工作量几乎加倍。朝廷由此出台规定,工程实施期间,治水官员本职工作考绩仍为优异的,称“双优异”。朝廷荫其后代一名,名字随便报。就算你子孙旁支全是女儿,也没问题,娘家那边亲戚朝廷也认账。 这奖惩制度的出台,让天下官员都轰动了。再没有责任心的官员,也都没了懈怠之心,眼珠子通红,都要干出点名堂。 整个帝国,因为治水专班的成立,加强版考成法的落实,终于如同一架生锈已久的机器,在注入了真金白银化成的润滑油后,于嘎嘎作响中磨去了惰性的铁锈,吭哧吭哧的加速运转起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胸臆 万历三年五月初一的申正,南京刑部员外郎李贽整理好桌上寥寥几张文稿,脱下身上已经起了疙瘩的茧绸官袍,穿上起毛更多的棉布便服,跟同僚招呼一声,离开了衙门。 刚出了大门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道:“李卓吾!” 李贽扭回身看时,干瘦的脸上露出笑容来道:“我道谁喊我,原来是冯老兄。你如何到这刑部来?可是有事?” 冯邦宁走近前,装模作样道:“给李大人见礼了。”口中说是说,那膝盖弯的速度却极慢。 李贽见状,微笑不语,也不阻止他。冯邦宁噗嗤一声笑了,口中道:“你这厮,小心我不发你的书。” 李贽听了哈哈大笑,轻轻锤了冯邦宁肩膀一下,正经了神色问道:“你这个时辰来,干什么来了?” 冯邦宁摇头道:“我不是办事,我专门来找你。可有空闲,到荟萃楼坐坐去。” 李贽一听荟萃楼三个字,嘴巴里一阵湿润。苦笑道:“今天不行,龙溪先生到了南京,我今天要去拜会。” 冯邦宁听了,笑道:“我也知道龙溪先生到了南京——你还认识他?能带我一起去拜见一下吗?” 李贽听了,促狭道:“你这满身铜臭的,和我麻缠倒罢了,可别熏坏了龙溪先生,不领你去。” 李贽在冯邦宁的有心结交之下,早就和他成了一对好朋友,经常跟他开玩笑,冯邦宁听了,毫不以为忤。 拽住李贽的袍袖,冯邦宁问道:“你跟龙溪先生已经约好了吗?” 见李贽摇头,冯邦宁松口气道:“此时天色还早,你我先去荟萃楼,我跟你商量点事情,等吃过饭,我再给你雇辆马车,安排点礼物你再去——不然,你空着手这个时辰去吃白食?” 这一番安排,让李贽哑口结舌,毫无拒绝的道理。冯邦宁先打发了身边的小厮,让他去办雇马车买礼物的事,这才拉着李贽走了。 荟萃楼是南京近两年新开的清真大酒楼,因东家舍得下本钱,每道菜里面都放日升隆秘制的“味精”,这生意火的不行。 冯邦宁常来此地,掌柜的见他来了,忙把留着备用小包间拿出一个来,让冯邦宁和李贽上了楼。 两人点了些酒菜,李贽问道:“说罢,你找我什么事?可是难得,你还有求到我的一天。” 冯邦宁先笑道:“李大哥,你这官儿做的有什么意思,看看你的袍子,通起毛了。——等会儿等愚弟给你再买一身,要不然你就穿着这个去见龙溪先生?” 李贽文采富瞻,但跟冯邦宁说话从不拽文,听了叹道:“我他么的一辈子穷命,这写书的钱还没攒下,老婆子就要换房赁居,我这穷官儿能住两进的房子?荒唐!” 冯邦宁听了,笑道:“你家原来的房子也太逼仄了,一家子六口人住四间房子,家什都没地儿放。老嫂子做得对,要不你也把银子都随手散了。” 李贽听了无语。此时菜上来了,李贽据案大嚼,问道:“快说你的事儿,我着急要走。” 冯邦宁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平展开了,递给李贽道:“卓吾大哥有见识,看看愚弟这个买卖做得做不得?”正是已经报到京师请过旨的第一期创刊号。 李贽此时刚喝了一口鲜汤,正往肚子里順嘴里的佛跳墙呢。接过报纸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醒目的标题,一口待要喷出,闪念间又怕失了礼且糟蹋了桌上的菜,嘴巴一下子闭紧。 冯邦宁就听报纸后面噗嗤一声,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李贽把报纸往边上一扔,冯邦宁见他两个鼻孔都喷出些鱼翅丝儿挂在嘴边,正弯着腰猛咳。 好容易把鼻子里的东西擤干净了,李贽喝了茶漱了口,才喘匀了气息。见冯邦宁在一旁乐不可支,他骂道:“你这厮心太脏了,我都眼瞅着要五十岁的老人,经得起你开这般玩笑?” 冯邦宁先笑着赔礼,口中道:“没想到号称‘异端’的卓吾大哥也受不了这东西,看来这买卖是愚弟想差了,做不得。” 李贽一翻白眼,口中道:“我还没看呢,等我看过了再说。”说完,捡起地上的那张报纸,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也不提自己着急去见龙溪先生的事儿。 等看完了,他把报纸叠好拿在手里,上下打量冯邦宁,脸色也严肃了。口中道:“冯东家好大的势力,怎么就琢磨起这个东西来了?你这是什么,民间邸报?” 冯邦宁听了,怕他跟自己生分了。连忙道:“卓吾大哥,这不是先问你来了吗?” 李贽听了,先闭目沉思一会儿。随即冷声道:“说罢,你身后有谁?” 冯邦宁听了他的话茬子越来越硬,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赔笑道:“卓吾大哥,我这点事儿你还不知道?刚来南京就攀上李太监的关系,这才能开起来清流书坊,我还认识谁?” 李贽听了,拍了拍手中的报纸,口中道:“那你这东西给李秀山看过了没有?” 冯邦宁仍笑着道:“嗯,不瞒大哥。我已经拜李太监为干爹。这东西愚弟做好了第一个就他先看过了,干爹说朝廷又没规定民间不能办报纸,就像清流书坊的小说、话本一般,以前谁能想到?谁先干,谁就能赚大的——那意思撑腰让我干。” 李贽听了他转述李太监的话,心里有了点底。一直板着的脸也松动了,露出笑来指着冯邦宁道:“此前和你相交时,就觉得对我的脾气,你这厮胆子包着身子,就没你不敢干的事情!开书坊的拜太监为干爹,你这是要自绝于江南士林啊!” 冯邦宁听了哂笑道:“呵呵,反正我家的书读书人也不来买,都是贩夫走卒买去看,我理那些假道学干什么?” 李贽听了,哈哈大笑,连呼爽快。口中道:“好一个假道学!不过你说的不对,你家的书这些假道学家里最多,都是打发下人去买的,这些个假道学不露面罢了。” 接着又说道:“你要是问我,我当然说这东西好!不过,朝廷能不能让你干长远了,尚在两可之间。李太监在这里时,能护着你,可朝廷要查封,他也未必拦得住!” 冯邦宁听了这话,心说总算入巷了。他笑道:“你还不知我干爹何等样人?今日来找你之前,我才从镇守府出来。我干爹已经请了皇帝的旨意,许我做这生意。” 李贽听了,吃惊道:“这点子事情,李秀山居然扰动天听,这圣眷可太热了也。” 冯邦宁苦笑道:“我也这般问他,干爹说‘你不懂这报纸的厉害,胆子大倒是敢瞎琢磨,我还能像你那般不稳当?’卓吾大哥,这话啥意思我当时没敢问,这报纸厉害在哪里?我怎么不觉得呢?不就是些谈资,能有什么的?” 李贽听了,对冯邦宁叹道:“贤弟你可真是心大。秀山公说的对,这东西一旦问世,可比你那些小说话本厉害百倍——这是舆论利器,搅动人心的杆子!” 冯邦宁听了,装出害怕的样子,口中道:“要是像大哥这般说,这不是杀头的买卖吗?要不,我不做了。” 李贽听了,双目爆出精芒道:“别,别。你有皇帝撑腰了,怕什么?!只要别乱说话埋汰朝廷、官府,能有什么碍事的——我看你这第一版两篇文章就很好,谁写的?” 冯邦宁听了,得意道:“正是愚弟亲笔,我在镇守府看见了朝廷邸报和海大人奏章的抄本,照着抄了些,又评论一番——大哥看我那首诗做的怎么样?” 李贽听了,把报纸展开,又看了一遍吹捧皇帝大修水利的颂圣诗作。口中问道:“海大人是钦差,奏章李太监怎么能有?” 冯邦宁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在干爹书案上看见的。” 李贽听了,不再问这事。指着报纸摇头道:“白瞎了你办报纸的新奇想法了,你这还能叫诗?这几篇文字,就属这首诗最差,你还不如不印上。妈妈的,像个大绿豆蝇趴在白面馒头上似的,太臭了你也。” 刚说完,见冯邦宁气的头顶的帽子都高了两寸,李贽忙转移话题道:“这句读符号却甚新奇,也是贤弟琢磨出来的?” 冯邦宁气哼哼道:“正是,老有人说我家话本分不清前后句子,我才想出来这招。你没看你自己的书?都用上了两期了!” 李贽苦笑道:“你给我送来的样书我从来不看,那是用来赚钱的东西,每次我写的时候都用棉花把鼻孔塞上才写的出。” 冯邦宁一听,更是气的七窍生烟,一拍桌子道:“好你个李卓吾,你这厮端碗吃肉,放筷子骂娘。明天起,稿费减半!” 李贽听了,庙里长草慌了神道:“贤弟勿恼。我再不气你了,你刚才害我喷饭的事儿也揭过。你今天来,就是问我这事儿能不能干?” 冯邦宁松了口气,心里先问自己:我和这厮到底有没有真的朋友之情谊?现在都一塌糊涂了。嘴上道:“大哥,我做着那么大买卖,如何能操持这么一摊子?今天找你——是想让你辞官,做这报纸主编!” 李贽听了大喜,叫道:“真的?贤弟你莫诳我,我可真敢干!” 冯邦宁听他这话,心中也大喜,对自己大伯冯保佩服的五体投地。心说大伯怎么就断定李卓吾有辞官之心,还真是厉害了。 口中道:“我诳你干什么?不过咱们可约法三章,第一你主编的文章不能攻击朝廷;第二离经叛道的东西三年后才能开始写;第三,我有最终审稿权!” 李贽听了,两眼通红,突然哽咽道:“贤弟说三年后让我直抒胸臆?在报纸上?我答应你,不给钱都行,我白帮忙!” 冯邦宁见了他这般模样,心中也有些凄惶。说道:“大哥说哪里话?报纸主编月薪六十两,愚弟给你八倍官俸!”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圈地 四月中旬的大宁,暮春的细雨已将大笑了。你这张嘴把霍家这一路上的苦楚说的,能把石头都催出眼泪。到底把大人恻隐之心说动了,这地才给了你们家。” “霍学生请看。这条河南北向,东西两岸为界,河岸两边一百步包括这条河为公家地。咱们在河东。再往东一直到那边山岭下方,南部到那水泊岸边百步,北到你我脚下,共三万亩地,全是你们家的。要是明年你们全族过来,咱身后这片地三万亩,也是你们家的。” 霍老太公在旁边听了,眼睛里眼泪止不住。边流泪边笑道:“熊爷,我们这次过来五十六个人,朝廷怎么给了三万亩?” 姓熊的小旗笑道:“哈哈,这大宁的地有的是,你们先来的,占便宜应该。这也是补偿你们和女真为邻,因此多给了两千亩。老爷子,把我马上的界桩卸下来,你们自己去钉去。” 老太公转了转眼珠子,连忙叫了些霍家人,拿着头和木界桩,按照小旗的指示去钉界桩。熊小旗摆了摆脑袋示意,跟着他一起来的四个骑兵,骑马跟着霍家汉子去了。 熊小旗又指了指山岭那边,道:“你这边的山岭下方,有个女真人家在那里,他家还有壮丁七八个,你们不要闹生分了惹事。那边还有个河汊子,河汊子往南那块地一直到山脚下,都是他们家的。” 霍老太公笑道:“谢谢熊爷指点,这个小老儿知道。”说完,对着霍林吼道:“你还不把你媳妇叫来,让熊爷看看?” 霍林红着脸,对着河汊子大吼两声:“玉儿!玉儿!” 吼声才落不久,河汊子那边的一片树林中,冲出来两匹骏马。两个骑手跃马扬鞭,直奔霍家这群人而来。 姓熊的小旗见状呆住。看向王鹏问道:“这是?” 王鹏拱手笑道:“这也是天作之缘,头两天霍家来看地的时候,霍林被这家人看中了,要把女儿许配给他。骑马跑在前面的,是这家的男主人,叫佟春。后面那个是他小女儿,叫玉儿。” 熊小旗上下打量了霍林几眼,又摸摸自己脸上的络腮胡子。先叹口气,又竖起大拇指骂道:“草的,你这.......你牛!” 一盏茶工夫,两匹马到了跟前。熊小旗先看那个女孩,十四五岁年纪,圆圆的脸庞,细细的眼睛,出落的很水灵。就是头发衣服乱脏,掩盖了秀色。 看完女孩,再看看霍林如同叫花子一般的打扮和黑黢黢的模样,熊小旗呸的吐了看唾沫,觉得这佟春瞎了眼。 叫佟春的女真汉子下马,先给熊小旗见礼。他不会汉话,也不会汉家礼节,就跪地砰的一声,磕了个头。 熊小旗见状,连忙也跪地回了礼。起身嘟囔道:“这女真见了我们就磕头,上峰却严令我等都要平礼回之,这一天天的,不知多磕多少。” 王鹏听了,单蹦女真词道:“礼。”又做了个稽礼,演给佟春看。 佟春明白了,憨笑着,又给熊小旗做了个稽礼。熊小旗见他学的四不像,哈哈大笑,回礼之后转身从自家马背上掏出一个没有把的头,递给佟春,嘴里蹦出女真词道:“嗯,给,你。” 佟春见了,眼睛通红,像是要流泪。连忙转身从自家马背上的皮口袋里摸出两个熊掌。嘴里边说着女真话,边比划着边让熊小旗收下。 熊小旗心中暗喜,心说来着了,这霍家真乃咱家福星。原来这泰宁驻军分散各地,引导汉民圈地期间,不知谁发现可以用盐、茶、农具和布匹等物换女真手中的山货,这小旗听说了,就在自家马背上带了几个头,果然今天发了利市。 此时那姑娘已经跟霍林走到一边,一边比划一边嘴里说汉字,霍林指着身边的东西正在教她。 佟春这边跟王鹏示意,意思是马背上的东西没有了,等一会儿再回家拿。霍鹏知道他拿这熊掌来是送给霍太公的,没想到被熊小旗用一把头换了去,心中暗骂这姓熊的讨厌。 熊小旗丝毫未觉,从怀里掏出五份文书和一支毛笔,对王鹏道:“你们谁来签押?” 王鹏接过来,示意老太公过来。老太公过来,先在印泥盒里沾了沾手指,按了手印。王鹏又把着老太公的手,歪歪扭扭的在所有文书上都写个霍字。 熊小旗道:“按照朝廷圈地所的官儿说法,这地上面的草、林子和野物都是你们的,上面盖的房子也是你们的。但地底下将来若找到矿,却是朝廷的。若将来这地修路、挖矿,也可能迁走你们。到时候用银子换房子,用地换地,再一次补给你们五年收成。” 未等王鹏回答,老太公在一旁接话道:“熊官爷,可知将来朝廷要是迁走我们,能补偿多少银子?” 熊小旗听了,哈哈大笑道:“要我说朝廷多此一举,这地牛年马月能有人过来找矿、修路?听圈地所的人说,这房子换银子,按照将来房屋造价算,朝廷三倍补偿。除了挖矿、修路,这地就算了永业,除非你们自己卖了,否则谁也拿不走。” 王鹏在一旁接话道:“老太爷放心,这些都在你手里的地契里写着呢,我都确认了。”霍老太公这才放心。 指着王鹏道:“你们在这里扎营罢。俺要回去了,眼瞅着到了晌午,这地方可走不得夜路。” 又指着霍家马车道:“这五张步弓,十把腰刀,还有十个矛尖,你们不可丢失——府里随时派员来查,若丢了,要罚重金。”霍林忙答应了。 那熊小旗又交代道:“耕牛现在通大宁都没有了,只有玉米和大豆种子能给你们。府台说明年肯定给你们五头耕牛,今年你们只能自己出力了。吃的还够吗?可不能吃种子。” 王鹏苦笑指了指马车道:“幸亏老太公想得周到,我们还带了些菜种。喏,就剩了半车粮,五十六个汉子哪里够吃?” 熊小旗见了苦笑道:“这没办法,大宁都缺粮,有钱没地方买去。朝廷拿老参和东珠让商人转运来,这粮食还是不够。现在你们只能自家想办法。估摸到了六、七月份,能好些?” 指了指要骑马回家的佟春道:“你们可以跟他们学着打猎、抓鱼,听说这附近傻狍子、兔子、狐狸什么的多的是,那边山林里还有狗熊和野猪,若能打个百来只,也够你们嚼谷到秋天了。那武器都用起来,要不留着下崽儿?” 王鹏听了,都答应了,边拱手边送熊小旗上马。又低声问道:“熊爷,你知道河西边谁家能过来吗?” 熊小旗听了说道:“听说陕西那边一户姓李的过来,跟你们家一样,也是百多丁先来一半,他们家背后也不是勋家、做官的——后天就能来。你们两家好好处着,你们可别欺负人。”王鹏听了彻底放心,笑着回道,放心吧,都是汉人,谁能欺负谁? 熊小旗听了瞪眼道:“女真你们也不能欺负!告诉你,圈地所要是有女真过去告状,查实了,你们家的地要往下减。打伤一个,减地五百亩,赔药费一石粮,没粮食再减五百亩。打死一个女真,减地三千亩!若打死十个,你家这三万亩一寸不留!” 王鹏听了也瞪眼道:“那要是我们的人被打死了呢?” 熊小旗听了,冷笑道:“汉人无论老少,若被打死一个,打死汉人那个女真部落出十个壮丁陪葬!若像佟春家这样的单个家族,不够十个壮丁,全族鸡犬不留!全东北大小女真部落都此前被通知到了,没有敢炸翅的,你们别欺负他们就好。” 那小旗上马后,也不管那界桩没有钉完,呼喊一声,四个骑兵就打马过来,跟他汇合了。 熊小旗在马上,最后扭身对着霍家众人说道:“这界桩你们自己钉好,回头还有别人过来查——别过份了!驾!”一夹马腹,带着骑兵走了。 等他走的人影不见,霍家的汉子们再也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个个冲天狂吼,那眼泪在脸上直滚,都落入脚下长满了青草的黑土地中!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印刷 李贽辞官的时候,已经在南京刑部干了两年多。因其为官清廉,做事高效,此际颇有官声,在南京官场更显得鹤立鸡群。 南京刑部尚书林云同老大人因让人劝他道:“何不等几个月,等本期考满,朝廷或有表彰再走不迟。” 李贽回复一信谢了林云同,并述其心意道:“非其任而居之,是旷官也,贽不敢也;需满以幸恩,是贪荣也,贽不为也;名声闻于朝矣而去之,是钓名也,贽不能也。去即去耳,何能顾其他?” 林云同字汝雨,号退斋。已经七十多岁,自隆庆四年就一直奏请致仕,当时他连上五道奏疏才获准。可今年又被朝廷起复,任南京刑部,他推了好几次没推掉,只好上任。 见了李贽的信,林云同为之激赏并同情,即在其上奏朝廷的奏章上附了南京刑部意见,允其辞官,同时他自己也再次上书请求致仕。 这次退斋先生沾了李贽的光——张居正万万没有准李贽辞官而让七十多岁的人继续干活的道理。很快朝廷的答复下来,两个辞官一同获准。 林云同被批准致仕和李贽辞官不一样,一套退休老干部的待遇享受类如驰驿、赏赐什么的都不缺。李贽与之相比,就尴尬好多,啥也没有不说,还被同僚和朋友目以“快来看神经病”的同情目光,毕竟他以举人功名接近四品,已经令人高山仰止了。 等办完了辞职手续,李贽又觉得好失落。他对冯邦宁道:“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我这人哪,一辈子拧巴。” 冯邦宁做出安慰的表情,口中道:“大哥辞官和罢官不一样,罢官还有起复之日;你壮年辞官,以后起复的机会都没有,不必拧巴。” 李贽气笑了,瞪眼对着冯邦宁道:“你这是安慰我?” 冯邦宁推着他上了马车,叫到:“大哥别废话了,这报社就等你去开业了。”说完,连忙吩咐车夫快行。 日报社就在清流书坊对面,原来也是个书坊,因老板积蓄些地产,回乡做乡绅,出售的时候被冯邦宁盘了下来。 李贽到时,见临街的大门外两块高大的拴马石,黑色大门上镶着些大铜钉,到处收拾的铮明瓦亮。 进门看时,三进的大宅院占地能接近四、五亩,正堂前面是宽敞的院子,最后一趟房子后面居然还有花园。李贽吃惊道:“贤弟你这是花了多少银子?” 冯邦宁笑道:“大哥不用管这些,我领你去看机器去。”说完,领他到第二进工人干活的房间去。 李贽跟着冯邦宁,先进了排版车间。进门就是两个尺寸惊人的转轮排字盘。李贽问冯邦宁道:“可是王祯发明的选字盘?” 冯邦宁竖起拇指道:“大哥果然厉害。正是转轮选字盘,不过和他的选字方法不一样,这是在天机阁买的。” 李贽走到跟前看时,见此选字盘和所记不同,王祯发明的轮盘是用一个直径七尺的大轮盘,将备选字按韵脚规律放在格子内,转动轮盘取字。 冯邦宁这里是两个轮盘,一边为全字,一边为常用字。而且每一个铁轴上不是一个大轮盘,而是七个轮盘。每个轮盘都标注了声首、韵脚、部首等字。工人坐在两轴中间,既可以声母选字,又可以韵脚选字,还可用部首选字。 李贽看了吃惊道:“这声首是什么东西?” 冯邦宁笑道:“如今天下,字的注音有譬况、直音、读若、反切四法,学起来难,找起字来也不便。” “这是天机阁卖的活字检字轮盘,简便易学,最适于排版——小弟花六百两银子就买来,这两个月才训练出第一批工人。” 李贽仔细看了一下这声首和韵脚注音,见都是些如同部首一般的怪异符号,问了冯邦宁读音后,不到一刻钟,即初步掌握。试着拼了几个,无不合节。 李贽越拼越是心惊,终于抓狂,高声叫道:“这是何等大才,训诂精湛,包罗万有,才能发明这注音法——凭此一法即可万古流芳,因何却藉藉无名也?” 冯邦宁听了,奇怪的看着他,笑道:“大哥说笑了,这有什么难的?小弟我是没琢磨,若琢磨了,我也能发明。” 李贽和这不学无术之徒说不清,听了这话直想吐血。他对冯邦宁道:“贤弟先别印报纸了,先把这注音法印出来——天下社学,没一个会不用的,而清流书坊之名,必将响彻天下!” 冯邦宁听了笑了笑道:“大哥,编书你行,我不行;做生意,我行,你不行。那个谁,你去印刷间把拿来。” 李贽听了,又问道:“又是什么东西?” 冯邦宁道:“这是翰林院遵皇上旨意编撰的一本书,仿王应麟体例,用四书诸篇连缀成文,专为幼学所用。听说样书很快就明发天下,俺干爹给俺弄来抄本,让俺占个先手。” 说话间,身边亲随把拿来,送给李贽一本。李贽展开两页,先叫了一声妙!待要细看,冯邦宁道:“这本送给大哥,等有空慢慢看,注音法在后面。” 李贽快速翻到后面,见最后十来页印着新式的注音方法。他问道:“你从天机阁买来,天机阁还能准你售卖这法子?” 冯邦宁指着这本书最后几行字道:“大哥请看。” 李贽看时,见最后一行字写着:“本注音法已被日升隆天机阁万金买断,以利天下。若您有妙法济世,天机阁随时恭候,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李贽见了,嘴角狂抽。苦笑道:“现在商家都如此胸怀天下吗?” 冯邦宁听了,撇撇嘴道:“大哥你莫被他们哄了,这天下书坊何止千百家?他卖注音法,不卖轮盘制法,等那有心的用注音法琢磨出来这轮盘,像我们先用的早就把他打垮了——如此一来,谁敢不去买这轮盘?” 指了指这轮盘道:“这玩意用几斤铁?他们就敢卖六百两!这天下书坊还有敢不买的吗?大哥看看这,这是活字印刷,比雕版如何?” 李贽听了,又吃了一惊。指着书问道:“这是活字印的?” 冯邦宁称是:“大哥来看看这活字,这不是木头,也非铜字,而是铅活字。等一会你去印刷间看看,里面的机关更是多,也不知这天机阁养了多少工匠天天琢磨这玩意儿。” 说完又骂道:“妈妈的,天机阁卖轮盘活字,日升隆卖墨水,除了纸张我自己能买,好钱都被日升隆赚了去!” 李贽听了笑道:“这用的墨还不一样?” 冯邦宁摇头道:“这日升隆做的买卖,可恨就在于此——若不用他家的,这铅字就挂不上墨!我已经找了好几个制墨师傅,非把配方给研究出来不可。” 李贽听了哈哈大笑,问道:“天机阁这制墨配方不卖?”冯邦宁摇头道:“日升隆的生意霸道,我去问了好几次,都说这法子天机阁没有——要是我有这法子,也不卖,做墨来卖多好?” 李贽听了,笑道:“那你做这报纸,投入可大了,能回本钱?” 冯邦宁听了苦笑道:“大哥你有所不知,自从今年天机阁开始卖这新式印刷机,正如我所说,个个都得去买——再费也比雕版省钱!这雕工以后啊,就只能雕刻画儿了或做别的营生。” “做不做报纸生意,这一套印刷的机器我非买不可,幸亏清流书坊用惯了活字——有些专做雕版的,等把这一套都学会了,能印书了,今年也过去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 横扫 李贽跟着冯邦宁看过了排版房,又进印刷房间去看。见房间内部放置着一模一样的十架全部木制箍铁的机器,怪模怪样的,也不知怎么个用法。 冯邦宁见李贽有询问之意,就示意工头演示一遍给李贽看。那工头即安排一个工人将已经排好版,校对过的活字盘放入刷机内倒置,底下用一个放着黑乎乎的胶泥一样的铁盘子托住。 李贽指着那铁盘子,问冯邦宁道:“这是何物?” 冯邦宁解释道:“这是要倒模,盘子里装的是松香、蜡和什么别的东西混合的玩意儿,具体我也不知,也是日升隆所售。” 说话间,李贽见工人打开机器下方一个铜制长嘴灯,用火来烤那托着活字的铁板,随即翻转边上一个沙漏。 不到盏茶时间,沙漏内沙子漏尽,工人将油灯关闭,将印刷机上方一块带着木柄的铁板放下,在铅活字底部压住。 又过了盏茶时间,工人将铁板、活字抬起,将铁盘抽出,李贽凑过去看时,见铁盘底部已经制成了一块完整的印刷模板。 李贽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坚硬如铁,且条理整齐,和雕版不相上下。 李贽目眩神迷,笑着问冯邦宁道:“这选字制模多长时间能做一块儿?” 冯邦宁回道:“若是快手四个同时干,制一个五千字的报纸一面,两个时辰可完成一块儿,比雕版快了不知多少。” 说话间,工人将制好的模板取出,在印刷机另一端固定了。从机器边上取下两个带木柄的皮锤子,上面油乎乎的尽是些黑油,然后用两个皮锤轻轻捶打已经制好的字模。 冯邦宁对李贽道:“大哥,这是灌墨的步骤,你细看看这个印刷,这个就厉害了。” 李贽见那工人将皮锤放回原位后,从机器上打开一个消息,随即放下一个沉重的皮滚筒,恰好放在涂满墨的模板一端。冯邦宁指着那滚筒解释道:“这个滚筒外面包着软皮,里面大概是实心的铁棒,我这力气拿它都费劲。” 李贽听了看了冯邦宁一眼,笑道:“你有力气吗?大言不惭!”冯邦宁为之气结。 旁边的助手此时已经将机器旁边的一块放入纸张的镂空平板放在字模之上,那工人用手压着滚筒柄滚压过去,然后助手将平板抬起,一张印满字迹的书页即成。 这边将印好的纸张的平板取下,旁边另一个助手又从另一侧放入镂空装纸的平板,滚筒反向滚动,又印好一张。等这张印好了,此前的助手已经换上了新平板,那工人又反向将滚筒滚过去。 如是者连刷了三十张,见字迹有些浅淡了,工人复又填墨。等他填墨的工夫,旁边两个工人将一张张纸放入镂空的木板中展平压好。 李贽暗中计时计数,发现一架机器三个人伺候,一炷香时间,竟印了一百多张,真可谓快如电闪。他叹口气道:“真巧夺天工之物也,天机阁赚的这份钱,该着!” ...... 万历三年的六月十八,是南京市民此后念叨了好几十年的日子。当日因天公不作美,是个浓阴天,南京城全在黑云笼罩之下。 然而,的出现,如同划破这乌云的闪电,把全体南京士林和市民都震得目瞪口呆。 而被李贽润色过的磅礴雄文,如同雷霆般击打在江南人心之上! 随即连续三天,连发、、三篇力如千钧的重磅文章,把江南人心搅得鸡飞狗跳。 整个江南如同一个大马蜂窝一般,被冯邦宁和李贽拿大棍子一捅,就乱成一团。而随之而来的,彻底火了,火出了天际! 因前三日报纸免费赠送,日报社三天内分别在南京共送出报纸五千份、一万份、一万八千份, 等到第四日收钱卖报,两文一张的报纸当日即卖出五千五百份,且逐日增加。未到半个月,满城凡是有铺子的商家,近乎全数订阅,有的大饭庄一家甚至订十几份,而报纸的总销量最终稳定在一万份上下。随后苏松、杭州等邻近州府,商旅闻风而动,各家快船派出的代表,挤满了南京日报社。 还没等已经被震的失语的帝国南方士林反应过来,六月二十六,朝廷关于松江民变的处置终于到了南京: 董、周、高、王四家树大根深的江南大族,因操弄民意,以民变胁迫朝廷,欲逞不轨的罪名,被锦衣卫江南局带兵围住,连根拔起。 此前四家虽然都被海瑞查了个底儿掉,但士林鼓噪之间,南京朝廷中也有呼应,钦差海瑞没有拘押嫌犯,调查完了打了板子都放了。 在提心吊胆中等了一个半月,见朝廷一直没有反应,各家都松了口气——朝廷赋税,仰给江南,看来朝廷优容士族,未必能下死手。更何况,现在江河之间,都在大兴水利,我们知错了,多献粮、多出工还不行吗? 于是江南大族,纷纷出粮出人,配合朝廷兴修水利——同时多家族长告诫族人,朝廷因要维护兴修水利大局,才有此次息事宁人,以后可不敢做这杀头事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竟然是开了清算的第一炮,等各家反应过来,想要有所反应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连财产都转移不出去了。 朝廷此番大动干戈,打的各大士族胆战心惊。被抄家的四大家,瓜蔓众多,和江南各族多有经济往来,一时之间,江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周、高两家倒也罢了,只是钱多,地多,有几个进士举人都没有太大出息。董、王二族都是出了好多显宦的名族,以“忠孝传家、书香门第”在江南得享大名。董家仅在嘉靖朝就出了两位侍郎,田连阡陌,堪称豪富。 王家更不得了,王世贞此际为加衔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督抚郧阳的重臣。其家源流于汉代名宦王吉,自汉代以降,名宦辈出;王世贞的父亲王忬为嘉靖朝倒严先锋,公论蒙冤而死。 王世贞在士林如同泰山北斗一般,和李攀龙、徐中行、梁有誉、宗臣、谢榛、吴国伦被誉为国朝“后七子”,执大明文坛之牛耳。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卵用,南京日报连篇累牍的报道之下,上述四家的罪行人证、物证全数曝光,对其家声构成毁灭性打击。 随后,松江徐阶徐老相爷在南京日报上发表的一篇署名文章,将四家往来勾连,并鼓动徐家牵头民变的事儿都兜了出来——这反戈一击直接把四家打落深渊,再无翻身之望。 圣旨加急到达郧阳,直接将王世贞罢官,钦差还究问其是否对其家参与松江民变的事儿知情。王世贞接了圣旨,整个脑袋都是空的,直接昏迷倒地不醒。 到了万历三年八月二十,整个江南还在为“松江奴变”纷纷扰扰的时候,朝廷终于结束了对王世贞的审查,将之无罪释放。等他从狱中走出,回到了苏州太仓后,迎接他的是满耳的哭嚎和满眼的如丧考妣。 四大家族包括王家在内,所有参与松江民变的人员此际全数被拘押在南京等待判决,家产、田产近乎全部抄没;所有五服之内的男丁,功名尽数被朝廷剥夺。 曾与犯事四家密切往来的各大豪族世家、文坛领袖,都如朱翊钧所料,通通吓呆了,鹌鹑般一声不出。包括潘季驯协理治河大臣在内的各级官府,指挥全国各地豪绅,都如臂使指一般,没一个敢阳奉阴违的。 让这四家无比庆幸的是,在去年朝廷第三次拍卖盐田时,各家都拿出些老本,拍了些盐田在手;再加上朝廷对祭田不予抄没,因此这些家还没有人流落街头。 钟鸣鼎食的豪奢享受一朝尽丧,多年收集的金石、古董、藏书以及积攒在家中银窖的海量金银,全数化为浮云,都被锦衣卫搬入了皇帝的内库。 而他们家族的遭遇,更令江南多家没有参与盐田拍卖的世族把肠子险些悔青。 ...... 所有这一切,让王世贞始终处于恍惚之中——他时常想,可能明天一觉醒来,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然而令他胆寒,每日都夜半惊醒的,并不是噩梦。而是每日在南京发行的——次日即可用快船卖到苏州。 舆论正在以泰山压顶之势横扫,将江南此前所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所谓“士林清议”,全数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八章 王世贞 万历三年八月,松江地区遭遇了台风。王以修急奏朝廷,言海水大溢,水涌过丈,坏田禾三千顷,漂浮人庐过万,奏请朝廷加以赈济。 风雨中苏州太仓县,已经从贴了封条的府中搬出,另行赁居的王世贞,看着天井内一阵阵的骤雨,心内的酸楚竟然得到了一丝安抚。 毕竟这大风雨加于其身时,为万民同遇。而朝廷给他家的风雨雷霆,却是王家上下数百口独自承受。 昨日,朝廷关于王世贞堂兄王世闻、王世德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亲弟弟王世懋的儿子王士騄,还有王世贞最喜欢的长子王士琪的判决已经下来: 王世闻、王世德绞。王士禄、王士琪以及他们的三位哥哥,五人全部流放大宁。 大雨之中,王世贞还能听到从这赁居的后房中传到耳边的号哭之声。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王家完了,王家完了!”的呼喊声在心里翻滚着,烫的王世贞呼吸急促,更让他的眼泪如同泉涌,阵阵哽咽压在喉咙底下,却哭不出声来。 年近半百的王凤洲万万想不到,这流传千年,不绝如缕的大族,竟然会在好好的升平之世陷入了深渊。覆灭王家的,是王世闻、王世德两兄弟的利令智昏吗?是海瑞的辣手吗?是高居庙堂,执掌国柄的张居正?还是他的好老师,反戈一击的徐阶,徐华亭?! 正在咬牙切齿间,身后传来一声低声咳嗽。王世贞快速抹了把脸,扭头看时,原来是自家弟弟王世懋在身后欲言又止。 王世懋此前任南京太常寺卿,因王家获罪,和王世贞一样同时被罢官。此时他也是两眼通红,见王世贞脸上犹有泪痕,他低声道:“大哥莫伤怀了,大夫说士骏没事了——因吓着了,才惊厥发热。” 王世贞听说小儿子过了鬼门关,长出了一口气。他居官多年,多经风浪,此时定下心神,语含痛楚说道: “王家之祸,唯吾召之。今年五月,郧阳地震,吾不自量力,上影射权臣,与之交恶,吾家才有此变!张居正,好歹毒的心肠!”说完又流下泪来。 王世懋听了叹气道:“大哥确有孟浪之处,‘内以养志,以坤道宁静为教;外而饬备,以阴谋险伏为虞’和地震有甚关系?更别说,三月间你还得罪了他的小舅子。” 王世懋所说,正是王世贞与张居正交恶之始。 嘉靖二十六年,王世贞与张居正为同榜进士。这两个同年,一个是现在的帝国首辅,一个独擎文坛领袖大旗,公推为文坛盟主十余年,都是当今顶尖的人物。 与他们同年的,还有鼎鼎大名的杨继盛。当年杨继盛倒严下狱,政坛诸公噤若寒蝉。唯王世贞送汤药,并代其妻子写伸冤疏上奏嘉靖帝;待杨继盛就义之后,王世贞又收敛其尸首,并到刑场祭奠。 当时他的热血之举,招致严党嫉恨,其父王忬就被抓住过失,逮捕下狱。当时,王世贞、王世懋两兄弟数日跪在严府门外,到底没救得父亲,王忬最后被判斩首。 王忬的死,彻底的让一个有志于政治的文学青年转向文学,中年即成为文坛盟主。 能让他未及耳顺即获此显位的,一方面确实有才,还有一方面原因就是其家在“倒严”过程中积攒的清流高名起了作用。任何与王世贞辩驳义理文字的,那文章都没有他写出来的有说服力。 王世贞和张居正的关系从嘉靖朝开始一直很好,张居正入阁后,王世贞曾经对来访的戚继光称赞道:“江陵相公诚谓社稷之臣,今日为相公乃国家之幸,万民之福!” 当然,他在戚继光面前吹捧张居正还有别的目的——为父亲王忬平反。隆庆初年,王忬平反的事儿高拱反对,徐阶支持,最后能平反成功,不能不说有同年张居正居中协调的功劳。 张居正于隆庆六年高拱被逐后柄国,对王世贞继续关照。先于湖广乡试时派他去主考,并写信给湖广巡抚舒念庭推荐他的才学:“新任王廉宪凤洲,娴于文辞,委以程试之作,必能代劳,有裨盛典。” 可惜王世贞不领情,他之志向在于翰林兰台,欲修国史。此前已经多次向张居正表达过这个愿望,然而张居正作为柄国元辅,也有利用王世贞文坛盟主的身份,向天下士人宣示开明政治,人才俱能得用的政风,因此仍安排他任实官。 短短三年,张居正先后安排王世贞任湖广按察使、不到一年又转京官太仆寺卿——万历三年初又转外官,任郧阳巡抚,下一步迎接王世贞的,就是尚书、入阁的通天坦途。 但是张居正的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王世贞此时飘了,他自负天下之才,却无治政之心。在任内极其草率的处理了郧阳士子许仕彦的土地纠纷案,而许士彦背后站着张居正的小舅子王化,被王世贞一起收拾了,相当于给张居正上了眼药。 张居正当时以王凤洲文人之性发作的角度看待此事,还专门写信给王世贞,替家人做了些解释工作,同时也理解王世贞,表示他做的没错。 今年五月,湖广地震,郧阳也在其内。令天下人不解的是,王世贞在徐府退田事闹得沸沸扬扬之际,竟然上,报告灾情的同时,对张居正进行攻击,暗指权臣秉政专权,是天下灾异四起的根源。 奏章被朱翊钧留中,张居正也没跟皇帝说什么。但随即朝廷即雷霆大作,王家被连根拔起,一蹶不振。 此时遭受灭顶之灾的王世贞自问,自己当时的奏疏,是要报答徐阶当年为王忬平反的恩情,还是嫉恨张居正以致于失去了理智?还是兼而有之?他自问不可得,身边的王世懋就更不能知道自家哥哥为什么突然犯浑了。 此时听王世懋的指摘,王世贞懊丧欲死。堂堂文坛魁首,卖弄文字,一本倾家,早成天下笑柄。若张居正构陷他家倒也罢了,留的清白之名在,家族总有复起的一日。 然而,的连续曝光,绘声绘色的描述他家参与民变的详情,连串联之间的对话都如实刊登了——这家声已经顶风臭了十里远,王家还有什么本钱翻身? 其实,王世贞此时冤枉了张居正,整个松江民变案的处置,张居正参与的根本不多。 张居正所能做的,只是保住徐阶。他也张开不嘴再来保王世贞,否则必遭皇帝猜忌——老师、同年都保了,你张居正党同伐异,意欲何为? 更何况王世贞脑子抽风,主动与张居正交恶,张居正没落井下石就算对得起他。而对朱翊钧来说,他判断王世贞这是吃香了嘴,清流么——专以诋毁当政为能,来赚他的高名,朱翊钧后世见得多了,满网的“公知”尽是这般货色。 所以翻掌压下,给江南以及天下士林打个样子,不管你是三品高官,还是士林领袖,只要你阻碍了朝廷的新政,欲在江南以结社、邀名乃至操纵民意来阻挠大政,一律碾为齑粉。 听着风雨大作的王世贞,羞愧之下又流下两行眼泪。王世懋怕他想不开寻短见,又劝道:“大哥也不必自责,此案在海瑞纠察的时候,还有徐家和庄家两家,只恨咱家没长眼,没有这两家精乖。” 不提这两家还罢了,提起这两家,王世贞满嘴苦涩。徐家老匹夫的反戈一击,将获罪四家埋进土坑里不说,还没损失什么名声——徐阶的断尾求生之计起效,这江南舆论没有认为徐家参与奴变的。若真参与了,还能被饥民打进家里,差点没跑出去? 而庄家更狠,海瑞还没等上奏结案奏章,庄家就开始退田。原来他家占地十三万亩,等海瑞奏章上去了,就剩下不到八千。 随后,庄家家主将自家佃户所欠高利贷,以及欠缴的地租凭证,一火焚之。这一手把当时的整个江南地主全给镇住了,尽管士林没什么反应,但是升斗小民,简直视庄家为万家生佛。 更绝的是,庄家将历年来利用诡寄、分洒等诸般方法脱逃的田赋,一次性补齐,仅此一项,嘉兴、吴县两县万历三年的钱粮即得以完征。 令江南士林当时不理解的是,庄家做这一切,居然没有联络士林扬名,也没通过任何途径上奏朝廷。因其家多年来供养义庄,慈善之名甲于苏州,因此这民间百姓不知究竟的,无不真心相信,这退田等事都是庄家的善举。 如此精乖识做,当然能得到回报。接到江南地区情报的朱翊钧,朱笔轻轻一圈,就把庄家从下发的谕旨中给划了出去。 而高居九重的皇帝一转念间,对庄、王两家的后续遭遇,不啻于天壤之别。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九章 约稿 王世贞心中暗恨自己,早见到朝廷有意抑制兼并——先拿徐家作伐子就是明显不过的信号。为何猪油蒙心,仍心存侥幸? 若心存侥幸也罢了,为何在海瑞做钦差查案时仍未警觉?而且家族卷入极深时,自己仍负气使性,以为朝政可以文字动之,太幼稚、太天真了! 瞧瞧华家,发现徐家不动,立即偃旗息鼓,两支华府的家主都闭门谢客,到底躲了个干净。 庄家没什么出色人物,但退田、烧债,补缴赋税一气呵成,杀伐果断,最后终于获得朝廷原谅。而王家做了什么?出钱、出人,做了出头的椽子!如今炒豆砸锅,朝廷为稳定江南计,不会继续大动干戈。包括华家在内的大地主,仍可过太平日子,而王家却绞的绞、流的流,一败涂地! 这心里翻来覆去,都是郁闷至极的悔不当初。王世懋见哥哥红着眼圈叹息,说来说去都是自责,就打断他道:“大哥不必克己过甚,现在王家还要靠咱们哥俩撑着,别把身体熬坏了。” 说完又表扬他道:“幸亏去年买了些盐田,每年能有千余两出息,否则这许多家口,糊口都难!这个事幸亏大哥的远见。” 王世贞听了,脸色现出不正常的潮红,一腔郁闷无处发泄,突然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王世懋见状,连忙伸手把大哥拦住。哭到:“大哥,别自责了。你还是想想琪哥儿几个,到了东北苦寒之地,如何过活?家里还要凑凑,让他们多带点盘缠。” 王世贞听了,苦笑道:“这一块儿倒是有办法。父亲蒙难后,我回家收拾他的书稿,找到日记一则。记录了故元时咱这一支的祖宗古川公任职昆山时在祠堂埋下了一些金银。” 王世懋听了张大了嘴巴。听他哥哥继续道:“后来咱家曾祖尚殷公和伯祖两个在成化间同举进士,都为显宦按照祖宗遗命又埋了些。” 等到了咱们这一辈我本来已经备好金三百两,想着今年过年的时候与你商量再埋些进去,却不想家里招了这般祸事!”说完抬起手又要打自己王世懋忙哭着拦住。 王世贞叹道:“判决既然已经下来,明天咱哥俩带人去祠堂把祖宗遗泽都挖出来,按父亲所记,应有赤金两瓮共六百两;银六瓮共三千两。” “咱们两个没分家,这些金银我打算都放在公中。等过两年事情都消停了,再悄悄买些地,如此祖宗血食可保,咱们也不能成了不孝子孙。——这笔银子拿出一千两,给流放的哥儿五个花用吧。” 这番话说出来听得王世懋目瞪口呆。捂住嘴巴哭道:“大哥,此时方见得祖宗深谋远虑想得长远——否则,吾家哪里能有复起之日!” 王世贞听了叹道:“如今家声已坠咱家往下两三辈无复起之望唯有耕读传家修桥补路重塑家名,以待将来。” 说完,直起身子,脸上现出坚毅之色道:“皇上三年内必定大婚,到时候大赦天下,这些后辈或能回来。你我兄弟,这两年忍辱负重,把这担子挑起来罢!” 王世懋听了,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王世贞见了,问道:“你可有别的话要说?” 王世懋听了道:“大哥,若想大赦时琪哥儿几个能顺利回来,咱两个恐怕还要做点什么。” 见王世贞脸上有疑问之色,他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来,边抽出里面的信瓤边吞吞吐吐道:“这是南京报社发来的约稿信——请你我兄弟给报社各写两篇文稿,文体不限,内容也不限,只要我们发稿即可,我的已经写完了。” 王世贞听了,脸色铁青,接过信看时,见上面写着:“凤洲兄钧鉴:‘......兄之文彩绚烂夺目。雄文大论意接秦汉,浓彩华章诗法盛唐。博采众家,一师心匠,文坛魁首之谓诚天下公论,毋庸弟泛泛赘言......’” “然独乐何如众乐,不才下愚忝为《皇明南京日报》东主,今觍颜传书,欲将浓田鲜华之章飨于大众,不旬日而江南皆知公之才也......以公之明,必不失于朝野之望。” “烦请凤洲兄赠诗文两篇,弟必高举阔视,以为师法。或有不合时宜,弟自会觍颜裁割,细案成篇而发行,仍不失公之大意。” “下愚弟冯邦宁拜上。” 王世贞看过,终于喷出来一口多日淤积的老血。怒吼一声骂道:“操奇计赢之辈,利欲熏心之徒,汝欺吾太甚!” 冯邦宁这篇约稿信,当然不是他写出来的。信中所言皮里阳秋,似褒实贬,乃是冯保专门用来气王世贞的,就是要把他最自以为傲的骨头打断,把已经长歪的文坛盟主立场给扳过来。 信中表面夸赞王世贞文章写的好,但“绚烂夺目、浓田鲜华”之类的字眼,都属于高级黑,意思是看着好看,其实空无一物。 尤其最后一段,冯保以冯邦宁的口吻先说王世贞稿件到了报社后,他将“高举阔视,以为师法”。随后笔锋一转,说若有不合时宜的文字,我会重新编辑,给你改改再发。 这样能把人从棺材里面气活的文字,冯邦宁哪有那个水平。但这信也不能让李贽背锅,李贽尽管看不上王世贞,但文人么,大家都互相留点面子——这封信若被王世贞给文坛别的人看了,李贽基本也和文坛绝了交情了。 至于唯利是图的商人那就无所谓了,在冯保看来,为了完成皇爷交办的统聚人心的任务,侄儿冯邦宁和自己的脸完全可以不要。 由此可见,朱翊钧安排冯保干这统聚人心的事,确实做到了因材施用。这脏活非有极高的视野的大才干不好,而这样的人才不要脸的基本上没有——冯保这曾经的内相在朱翊钧心目中,位置比王国光差了点,但绝对在张四维之上。 通篇约稿信,最能体现冯保水平和歹毒心肠的,是这一句:“以公之明,必不失于朝野之望。” 什么是朝野之望?报纸是给市民看得,和朝廷有什么关系?但天下明眼人都知道,这报纸的背后,必然站着皇帝或者张居正之一,或者他们两个一起! 因此,这封信的最主要目的是威胁王世贞:“你已经让朝廷失望过一次了,现在交上你的投名状,表态吧!” 王世贞作为文坛盟主,在士林的影响力大的没边。若这封信被他公布出去,或者能打乱冯保的计划。但冯保断定,王世贞绝对不敢,因为他的长子,四个侄子,现在都在朝廷手里。 为什么昨天判决传到太仓,王世贞哥两个今天就收到信了?其中之意,都在信外。 王世懋见哥哥气的脸如金纸,手直哆嗦。终于忍不住大哭道:“大哥,你我改过吧。以徐阶之能,都交了投名状,你我还有什么挣扎的余地?此后,唯朝廷马首是瞻,王家再做不起败门倾家的事体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章 海运 王世贞嘴上说着“仗义死节”或“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豪言壮语,但身体很诚实。 被王世懋恳切的劝了几句后,王世贞只能转进。其实,冯保在掰弯王世贞之前,已经把他的历史查了个底儿掉。 王世贞在文坛的发迹和他个人文艺理论的成型,固然有天才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踩在老前辈的肩膀上”。他年轻的时候,先加入了李先芳等人在京师建立的“刑部诗社”,从中汲取了复古的观念和营养。 按冯保调查,是李先芳和李攀龙等人先结社,后来把王世贞引进门。这个高举复古大旗,最后影响了全大明的文学社团,核心成员始终六人,领导权之争先后在李先芳、李攀龙和王世贞之间展开,而王世贞最终取胜。 王世贞入社之后,先联合李攀龙排挤了李先芳。李先芳属于没享受胜利果实就离队的老鸟,为人也比较豁达,最后回老家修家乡志去了。 排挤走李先芳后,王世贞提议以李攀龙为首,六个核心成员结成正式的复古诗社,并制定了社团纪律,其中有慎重选择成员,不允许成员加入别的诗社,必须保持对本诗社的忠诚等条款——已经有了后世党团的雏形。 诗社成立后,对内“刻厉相责课,务在绝他游好,一意行其说”,对外由王世贞出钱,终日交游招妓,以狂士自居,大肆炒作。 具体炒作手段有:自寻当时的大画家李某作“六子图”,以“子”自称,打造“狂人”人设;然后,六人之间互相写诗作文吹捧,出等猛刷声望。 出的时候,社里的老诗人谢榛不干了。他成名很早,在当时诗坛已经属于顶尖的人物,没有炒作需求,就不愿意和他们诗词唱和互相吹捧,最后也被王世贞和李攀龙联合排挤脱离诗社。 因此,所谓的其实应该是。大明文坛给王世贞洗地的,碰到基本要绕着走。 谢榛脱社后,王世贞又引入了吴国伦,仍为六子。但令人无语的是,这六人对外宣传时仍把已经脱社的谢榛带上,号为“后七子”,这招后世演艺圈都用烂了,但在当时的大明,这招还是很新鲜的。 他们提出的复古口号,虽然震动文坛,但在冯保这样的大家看来——和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嘉靖前七子的文学主张并无本质上的差异。 这后七子如何评价前七子呢?“模拟痕迹太露”!王世贞批评前七子的文章诗词复汉法唐痕迹太著,而他们所作的诗文,模拟痕迹比前七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的斗争在李攀龙和王世贞中间展开,李攀龙是苦出身,根本干不过王世贞这个官二代。首先王世贞特别会做人,每次聚会都是他出钱。 其次王世贞为人洒脱,对脾气各异的兄弟都能包容,而且很讲义气,从他对杨继盛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 最后,领导权和平过渡,王世贞最后终于取得了复古诗社的主导权,并以此为核心,将国朝的文学诗歌、艺术赏析、史学等文艺方向打上了个人印记,最终被公推为天下文坛盟主。 因此,了解到这些信息的冯保,看似冒险,其实已经把王世贞算到了骨头里。 而冯保如此大费周章,其实还是看中了王世贞在士林的影响力,拿下了王世贞,就扭住了大明文坛的牛鼻子。 王世贞这头呢,儿子侄子都被朝廷攥在手心,本身也不是一个硬骨头,为人早被冯保看透了。因此,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把文章送到日报社。 这两篇文章煞费苦心,若直接鼓吹“反兼并”,尽管政治正确,但在文坛引发的后果极其难料;若直接吹捧皇帝、颂圣,又怕被“冯邦宁”认为属于“高级黑”。 哥儿两个研究了半天,最后拿出“冯邦宁”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发现真的对内容无任何提示和要求。王世贞最后恍然大悟,就找了自己尚未流传的,关于文艺理论方面的两篇文章送过去了。 冯保见他上道,就不为己甚。王家兄弟的四篇文章,隔三差五的在日报上发表,就目前的形势来说,恰到好处。明白的人自然能明白怎么回事,不明白的人——冯保也不在乎他明白还是不明白。 况且这种事就是开头难,以冯保的见识,这些人一旦节操落地,底线往下掉的速度大概要比妓女脱裙子的速度还快。 以后得闲了,慢慢***坛盟主,这成就感比自己在司礼监干掌印的时候别有一番过瘾滋味。不得不说,冯保能有这种感觉,其心理大概已经逐渐扭曲、黑化了。 江南文坛被报纸和“松江奴变案”搅动的风起云涌。此际的京师,王世贞的好朋友,王宗沐同学也搞得朝廷一地鸡毛。 原来,八月份,朝廷漕运总督王宗沐再提利用海运实施漕运事。 这家伙曾经在隆庆五年十月连续奏请隆庆帝,将已经停掉一百六十年的海运漕运回复起来,号称“为国家千万年无穷之利”。 当时隆庆帝同意,高拱也非常的欣赏他,支持他将这事情办成。 王宗沐不负众望,做了做准备,隆庆六年三月就利用海运从南方运输十二万石粮食到了天津。 这十二万石粮食再从疏浚过的大沽河转到北运河,最后抵达北京,可把高拱高兴坏了。 当时,以复海运之功,升巡抚都御史梁梦龙、王宗沐各俸一级;参政潘允瑞升一级;当时的直隶巡按李栻也把高拱好个吹捧,大肆表扬诸臣经始之劳,辅臣赞决之力。 然并卵,随后南京给事中张焕就弹劾王宗沐:“比闻八舟漂没,失米三千二百石。王宗沐预计有此,私下令人买米抵补,夫米可补,人命可补乎?” 王宗沐当时叫屈,请朝廷派员核查。但当时穆宗病重,随后驾崩,这事儿就搁下了。 等穆宗丧事办完,高拱支持王宗沐继续干。然而,等万历元年春天,第二次海运走到即墨时,遇到飓风,七艘船沉没。 这下子给事中贾三近、御史鲍希颜以及山东巡抚等一拥而上,都说海运不行,这事儿就黄了。 朱翊钧穿越以后,当时对全国海运的情况也并不清楚。后来听说这事的时候,还把王宗沐当时报给穆宗的奏章翻出来看了看。然而,里面全部是很文学、很玄幻的描述,朱翊钧根本没看懂。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奇葩 秦汉以来,历来王朝大政,莫不以供奉京师为先。所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秦至北宋,各朝代的京师变动轨迹为长安——洛阳——开封这条自西向东的路线;南宋至明清,这条变动轨迹变成了杭州——南京——北京,由南至北的路线。中间的五代十国,可以视为大转向的过渡时期。 随着王朝政治中心的不断北移,经济中心的不断南移。漕运的地位越来越高,到了中、晚明时期,以漕运为中心的行政组织网络,使大运河成了帝国的核心血管。由这大动脉延伸出来的物资调运等经济活动以及行政权力的辐射,最终形成京杭大运河政治经济带——为明清两大帝国的核心圈。 后世有学者认为,唐宋以前的运河以中原为主,呈多枝叶形发展,将众多地区联系起来,对平衡调剂经济有重大作用。但元明清三代,运河拉长,经济带线性分布,将帝国中部和西部抛在核心圈之外,是不利于帝国统一的——也算是一家之见。 保京师这一封建帝国的根本政治经济模式,将运河这一水道彻底的政治化,为了维护漕运畅通,历代中央政府都是不惜一切代价,局部利益的牺牲根本无法和漕运畅通这一政治正确相抗衡。 漕运的畅通,是以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的浪费为代价的。从苏州运一石米到京师,需要耗费两石米的开支。明清两朝,年均向京师运送四百万石米,运费每年即达八百万石。再加上每年疏浚河道,设立管理职官、差役,修造漕船,设置屯田等等花费,开支极大。 由此巨大的浪费和支出,围绕着运河形成了庞大的政治经济利益集团。元代有海漕要好很多,明清两代,中央政府几乎一直处于被运河绑架的状态。 围绕着漕运的官僚群体和因漕运而就业乞食的人群,形成了强大的一股利益群体。最大的收益群体当然是——运河官僚。他们获益的方式多种多样,最主要的是不断制造水灾,兴办治河工程,进而中饱私囊。 所谓“河官习为奢侈,帑多中饱,寝至无岁不决。又以漕运牵制,当其事者无不腐败。”有明一代,自成祖以后,历代皇帝实录中每年几乎都有运河决口的记录——无论涝旱。 上行下效,通漕之省大小官员,对名目繁多的“剥浅费、过闸费、过淮费、屯官费、催缴费、仓储费”利益均沾。即使是不起眼的漕兵伍长,也“鲜衣怒马,酒楼歌馆,举百万钱荡而化为灰烬”。 除了这些贪污之外,因为漕运通南北,各级官员差役,多夹带私货牟利。到了明中晚期,这些官员和黑恶势力勾结,发展到隐藏犯法人口,倚势行凶害人的地步——借名阻碍河道,敲诈商民乃至图财害命。 然而,尽管漕运官员多数腐败透漕粮的征收一直处于翻倍状态。 这般加耗,当然会导致民不聊生。后来朝廷无奈,加上各供应漕粮的省份有此起彼伏的灾情,后来明廷对漕粮征收进行了改革——折色。即不收大米,直接收银子、铜钱。运到京师后,再用这些钱来买米——商人运粮,这些加耗就没有了,只有过关的税银。 这折色法从成化年间十万石开始,一路飙升。到嘉靖时期,最高到二百一拾万石,占据全国漕粮一半以上。到了隆庆帝,成了定例,每年一百万石,一直到朱翊钧主政。 折色征收漕粮开始是为了解决灾情的权宜之计,到隆庆帝时形成定例,其实是商品经济发展到一定地步的必然。 也就是说,南方产粮地区已经出现了大规模的粮食交易,农民才有钱交折色——而漕运发展到此时,运道艰难,漕船缺失、漕军逃亡,原定的四百万石漕粮征收运输任务已经望不可及。京师百姓的口粮问题的解决,很大部分靠商品粮的输入。 王宗沐在漕运上的见识,即为敏感的发现了这一点。因漕运折色触动了漕运利益集团的根本利益,朝廷一直有反对之声,也有人经常说折色违背祖制,并引用嘉靖帝对当时漕运总督的批评“自今遵祖制,毋轻变”这句话来反对折色政策。 王宗沐则给朝廷算账:“今云不可改折者,不过曰京仓之积渐寡也......每岁约以三百石入运,而恒出一百万以收其盈。每石以八钱折,而以五钱放,计得三钱,则一百万石当得三十万金。再加减存军船三千二百五十余只,每只以扣留行月二粮,赏钞银四十两计之,又得一十三万两。”如此行之几年,国家可得大利。 啥意思呢?王宗沐认为,每年粮食生产是定数。不在甲处,就在乙处。如果京畿粮少,必然粮价高,那么商人会运粮过来贩卖,就会把粮价打下去。 而每年折色是按照粮食石数折的,这粮食相当于已经在朝廷账上了。那么这一百万石粮食因为没有漕粮加耗,每石会产生三钱银子的账面收益。这笔银子当然可以计入财政收入,因此“国家可得大利”。 要不怎么说王宗沐这个总漕被视为奇葩呢?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一直在挖漕运利益集团的墙角——因此万历三年,被一拥而上的攻击就不足为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论争 朱翊钧开始主政时,对运河的管理重视程度不是很够。他毕竟不是经济学家,以前也没研究过运河历史,因此心中对运河在帝国治政方面的地位认识高度没有张居正、王国光等人高。 到了万历三年,朱翊钧对运河的认识高度终于和张居正拉平。主要原因为两年来张居正等阁臣对运河管理的极度重视,凡有总漕奏章,张居正必然长篇累牍的分析利弊,往往还要请见,潜移默化改变了朱翊钧的想法。 张居正多次对朱翊钧指出,因为京师为帝国核心,军、民人口稠密,华北平原的产出不足以供养,因此江南转的运粮米成了帝国命脉所系。 有一天张居正再次请示漕运事的时候,对朱翊钧形容漕粮的重要性时说道:“一日不得则饥,三日不得则不知其所为命。”这句话让朱翊钧深感悚惧。 后世之人生活在物资极度丰富的年代,对物资紧缺缺乏感性认识。朱翊钧穿越到皇帝身上后,生活中的一些不便利的地方,包括后世的一些享用,都一一命张宏、张鲸等人予以解决。 朱翊钧对生活品质要求较高,例如卫浴设施、日常生活用品的开发使用等事,这两年已经逐渐从宫中向外扩散。除了家用电器朱翊钧暂时没办法外,其余的享受和后世没有太大差异。 正因如此且穿越到皇帝身上,朱翊钧对民间的生活状况了解的并不是太多。 各地情报和银章直奏所述民间困苦情状,文字高度概括,例如“人庐漂浮过万”或“大饥,饿殍满地”之类,并无细节描述。朱翊钧当时看这些奏章,像是在看历史文献似的,并无切肤之感。 但是张居正当日向他所说“三日不得则不知其所为命”时那恐惧的眼神,严肃的神情,让朱翊钧猛然发觉,尽管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了两年,自己与这个世界却一直是疏离的。 这种感觉很荒谬,又很真实,像是一把匕首划开了朱翊钧穿越以来一直包覆着全身的软膜一般,使他第一次产生了与这个世界产生了血肉联系之感。 这种感觉在那日后,变得越来越清晰,体现在日常和两宫、幼弟、妹妹等家人的联系之间,体现在他与孙乾、魏朝等人一起生活的点滴之处,越来越把他同化、同感,使之与本时空的大明越发的共情、共鸣。 这时候的朱翊钧,回首再看两年来的施政,诸多孟浪之处一一浮现。 朱翊钧反思自己,两年来嘴上说着惕励亲民,但早就和人民群众之间断了血肉联系,自己身上的本就不多的“党性”早已千疮百孔。 又反思自己,两年来对待政事,如同在打游戏通关一样,随意的摆布着这个世界,却忽略了自己每一道命令,都涉及着千万人生死存亡。——如果时间回拨到两年前,很多事情处理的会好很多。 把这种心境与刚穿越来那天经筵时被权力迷醉时相比,朱翊钧觉得自己进阶了。他对皇帝的身份认同感越来越强,而对自己身上担负着的使命与责任,认识也越来越深刻。 以这种心态来看漕运,朱翊钧终于体会到了,这条大运河的每一次变革,都关乎运河两岸数以百万计的生民身家性命。 若不能妥善处理化解矛盾,如同改革盐政那般随意兴革,不知多少人将家破人亡。因此,他很慎重的先祭出法宝:调查研究。 随着一件件调研报告的反馈,到了万历三年六月份,朱翊钧终于构建出京杭运河的整体印象。 总漕和中央、地方之间的关系,运河上下的阶层分布、赖以为生的人群结构,运河和各大水系之间的有机联系,朝廷现在的漕运体制有何种弊端,都事无巨细的勾勒出来,并最终让他——一个与众不同的皇帝,找出了解决问题的答案。 心里有了底,下一步就是统一思想。朱翊钧正盘算时,屡败屡战的王宗沐于八月中再次建议朝廷,欲行海漕。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伴随着暴风骤雨般的弹章,王宗沐这个总漕位子开始摇摇欲坠。朱翊钧连续在各种场合放风,下毛毛雨,保着王宗沐。同时下旨户部,令其提出对再行海漕的意见。 八月三十,户部奏章送六科备案后报内阁,侍从室又将之列为朱翊钧详看之章。朱翊钧见其内容为: “先,该大臣叙海运之功,臣等谓万世之利在河,一时急用海。今该漕臣议增海运二十四万石,臣等以为海道风波难定,但当熟悉此路,以备缓急,不必加征。昔者给事中张涣等议与臣等同,并言隆庆六年漂没粮石,该大臣发银买补。臣等不意宗沐之明达,竟弄巧成拙至此。” “但事出风闻,难以深求。当时臣等以为首事勇敢之臣,可以情恕,以观后效。然万历元年又七船漂没,亡者十五人,臣等以为粮可补而人命不可补也。” “臣等查元代海漕,不遇风浪而漂没者十之有三。诚可见海运之不行者一。海运必用千料船,驾者一船百人,运米千石。若计河漕,则海漕一可办河船十,运卒少而无倾覆之患,此海运不如河漕者二;” “若如元专海运,必设瞭望之卒,备捍御之兵,以防剽掠。若用河漕,盗贼不敢窥也,此河漕利者三。” “故臣等议,海运自万历三年始,止以十二万石为则,以备急用海。伏乞圣裁。” 朱翊钧览奏后心里很不痛快,批答道:“朕览尔等奏章,竟尽言海运之弊,不言其利;尽言河漕之利,而不言其弊。天下有此等有利无弊、或全弊而无一利之事?朕早以“求是”之纲要反复絮言,你等奏章全不见此,预设立场,其心难正。” “隆庆六年事,给事中风闻奏之,因皇考大行,朝廷并无定论——如何又来说王宗沐‘弄巧成拙’?尔部奏言,言辞假惺惺,甚不庄重而失于臣体。” 骂了户部一顿后,朱翊钧又写道:“内阁辅臣见此奏章,不求甚解,而以‘请圣裁’覆奏。此为‘求是’之意乎?” “令内阁申饬户部,认真调研,详查复奏。若再有不能实事求是之论,未经查实而虚言利弊者,叱责!” 张居正因统筹水利等大政,将户部事务都交给张四维处置,这奏章他根本没看。等司礼监将皇帝批红发下,张居正看完后也火冒三丈。 将张四维叫到自己的办公房,张居正大声骂了他能有一刻钟,差点把奏章摔在张四维脸上。张四维一声不敢顶撞,低着头听训。 张居正发过了火,又觉得自己有些过份。缓和了语气对张四维道:“凤磐你已入阁好几个月,皇上的脾气还没摸透?皇上治政,唯“实事”、“求是”几个字,多次会议,反复强调,你都没听懂?” “户部若能出于公心,必论海漕之利,再言海漕之弊,并与河漕相较。万历二年下半年以来,各部奏章若无利弊相较,详情支撑,都不敢上奏本章。如何这事情上能犯了糊涂?” “还是欺你经验不足,并以大言蒙蔽圣聪。以皇上之明,能被这些混账行子糊弄了去?此后切记‘实事求是’四个字,若不能持此心谨慎办事,叱责少不了!” 张四维唯唯称是,苦笑道:“元辅,此事是我错了。给事中贾三近等人也有本章议论海漕,其辞甚为辛辣。我没敢上报,怕气着皇上。现今诸臣无一言海漕好的,户部奏章还算公允——” 张居正听了,又有些虚火上升。低声批评道:“我等阁臣,焉能阻塞言路?每一本奏章,都不能扣下!若有不妥之处,建议其重新上奏,也比你这般押在手里好。” 张四维让张居正稍等,自己回房间拿出那本奏章,回来递给张居正道:“我正打算找贾三近谈谈,元辅先看看吧。” 张居正看贾三近奏疏,里面先是说了海运不可行,其后就是张四维所说的辛辣之辞: “陛下将王宗沐奏章交户部议,或有复海漕之意。臣以为世有夷途,安取九折坂;人有参苓、姜桂可以摄生,何试命乌附以苟万一?此智者不取,愚者也必哂笑也。乞敕详酌,将海运停止,额粮尽入河运。” 张居正见他奏章所言,果然对皇帝甚不恭敬。最后一句对皇帝近乎下命令了不说,其中类比,也隐约有嘲弄之意。 他心内冷笑几声,目光转冷,对张四维道:“给事中奏章,内阁更不能压。你我贴黄切责之,然后上奏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 教子 张居正当日回府后,心气略有不顺,将儿子们连着训斥。 因万历二年会试落榜,张嗣文哥儿几个都被张居正勒令在家读书。 张居正最近只要气儿不顺,就让张嗣文兄弟几个做时文,看完了一边批改一边骂上一通,既排解了压力,又教育了儿子,诚为两便。 见父亲有些不高兴,张嗣文交了时文挨了骂后,没有回自家书房,陪着张居正又说了会话。张居正体会到儿子孝心,心中甚感欣慰。 张嗣文虽然行二,但其大哥早就小时候夭折,因此算张居正长子。此时年近三十,儿子都有了,此时帮张居正打理家务。 原时空后世有一种说法,万历二年的会试,张居正搞定了张嗣文在考场中座位信息,传给副主考王希烈,王希烈让同考官沈一贯录取张嗣文。 沈一贯不但没听王希烈的,还把这事儿讲给同考官王锡爵听,更绝的是他还把张嗣文的卷子藏了起来,结果主考官吕调阳搜落卷都没搜到张嗣文的卷子。 后来,张居正知道这事儿后,对沈一贯没什么办法,居然叫停了万历二年选馆作为报复。 这事件不见于正史,唯见于中沈一贯跟他长子沈泰鸿的一段谈话记录。后世好多人引用这段记录,来解释原时空万历二年没有庶吉士选拔,以及后续张居正三子连续考中,且名列前茅的现象。 其实,沈一贯的记录有好多矛盾无法解释。一者王希烈和张居正不是一党的,在任期间经常和张居正唱反调——张居正能拜托他来作弊,实在难以理解。 二者万历二年会试是张嗣文卷子被藏,而他是张居正实际上的长子。若按沈一贯记录,万历五年时张居正终于作弊成功,应该首先让张嗣文能够录取——结果这一科张嗣文仍没有中,反倒是他弟弟张嗣修先中了。 三者,沈一贯藏卷子的事儿很难操作,因为他最多能藏被誊抄的卷子,而主副考最后要查落卷的,沈一贯在考场如何解释誊抄的卷子比原卷数量少一份? 最后,沈一贯记录说他把这事讲给了王锡爵听,王锡爵又讲给另一个同考官范应期听,此事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可笑的是,沈一贯所说“唯三君子知”的秘密,还没等万历死掉,天下读书人都知道了,而且出现了数十个版本记录。 对照一下历史上沈一贯的为政之道,答案呼之欲出。以其人品,编这瞎话完全可能。 因此,对于沈一贯的这段记录,也有史家不予采信,认为他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 原时空张居正死后,一盆盆的脏水倒在他身上:例如三十二台的大轿子,后来考据出来是谣言;例如他吃戚继光献的海狗鞭春药,耗尽精血——后世史家就想知道张居正和戚继光谁能把这事儿讲给别人听;还有更离谱的说他和李太后不清不楚。 除了倒脏水,又有一大批在张居正当政期间,和他虚与委蛇,小官智斗权臣的小故事突然涌现——如果这些记载都是真的,除非是张居正当政期间,全朝廷集体降智,否则无法解释张居正傻成那样如何做到了权倾天下,而这权臣居然还能被这些鸟人给耍成那样。 ...... 因张居正任首辅,此时的张嗣文并无举人选官的必要。他在家中,和张居正幕僚姚旷、管家尤七一起,全力以赴管好张府家事,免得张居正为这些分神。 见张居正有些不痛快,他又问起是谁惹恼了父亲。张居正也有心让儿子知道些官场险恶,就告诉他道:“贾三近可恼!” 张嗣文听了奇怪道:“此父亲夹袋中人也,如何能惹恼父亲?——莫非他反了水?” 贾三近的会试主考为李春芳和殷士儋,开始时和张居正关系一般。选庶吉士后,因张居正对其多有照顾,才拜入张居正门下。 他少年即显达,二十四岁得山东乡试解元,名声振于士林。十年后会试高中,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十四岁的储相,完全可以展望一下内阁乃至首辅。 张居正对他很是赏识、照顾,隆庆四年时举荐其任吏科给事中,再镀一层清流华选的金身。然而,因为当时和张居正走的太近,被高拱盯上了。贾三近发现光景不好,立即以老父病重为由,跑回家赋闲一直到隆庆六年。 隆庆六年,高拱被张居正和冯保联合击败,贾三近立即被起复。在家赋闲两年,居然还升了官,任户科都给事中——相当于户科谏院之长,张居正对其恩欲不可谓不厚。 然而,恩欲虽厚,也架不住名利枷锁的侵蚀。张居正早就跟言官党羽说好,凡有奏章,都先送到张居正手中看罢再奏,免得误伤友军,干扰大政。 但贾三近的这一本,却没有过张居正的眼。而且,奏章内容和张居正此时对河槽、海漕的想法明显相悖! 张居正记忆力惊人,就把下午看的奏章内容复述给张嗣文听了。又对儿子道:“为父主政,并无门户之见。王宗沐为高拱提拔重用,但为父仍建言皇上信用他。因为王宗沐是个实心任事的。” “但贾三近其人,选馆后即拜入吾门下,此番却作怪。为何如此?” 张嗣文揣测道:“恐怕这一本是被买下来的,若给您看了,这生意做不成。” 张居正听了,觉得儿子心智成熟。心里暗喜,面上却仍有糊涂之色,对张嗣文道:“那他上了奏章后,应该求见我呀。我还能把他怎么样了不成?” 张嗣文想了想,不自信道:“贾德修改换门庭了?” 张居正听了冷笑道:“若论改换门庭,天下还有比为父更好的门庭?” 张嗣文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对张居正道:“还请父亲解惑。” 张居正见他判断不出来,并不继续装不懂来启发他,因为这道题太难了。主动揭开谜底道:“改换门庭不假,不过通过张四维成了皇帝私人罢了,张四维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张嗣文听了张居正的话,大感匪夷所思,笑道:“听父亲所言,其奏章颇有对皇上不敬之言,张四维何必折损大将?而皇上又何必让他上这一本?” 张居正听了,叹道:“若半年前见此奏章,为父也不能解。后来,有了报纸,皇上又跟我说了些操控舆论之法,我才看出贾三近这本奏章后面的味道。皇上这是把操控舆论的法子用在朝廷之上了。” “这办法,是先是竖起一个强硬言官的榜样,以逆批龙鳞的方式,先将众意都集中在他身上。然后批答辩驳,再让贾三近上本认错。如此一来,即可轻易瓦解反对声音。” “皇上去年暗用郝维乔,牛刀小试,将京营的诸首脑一本参倒,杀了头。如今,是尝到甜头了吧。”说完叹气道:“皇上把这事交代给张四维办,是怕为父不愿意和他演这双簧——也有牵制之意。” 见张嗣文懵懂,张居正冷笑道:“内阁四人,吕豫所和我磨合多年,早就言听计从,王国光原本就和为父一心。张四维本来并无半分本钱,但有皇上撑腰,如今也能在为父眼皮子底下玩点小把戏。” “去年皇上先利用‘余盐案’,捏住了王国光的把柄,他早就唯皇上马首是瞻。随后又利用余懋学,捏住了张四维——这人恐怕是帮皇上干脏活的。” 张嗣文听了,心里砰砰乱跳,强笑道:“皇上和父亲君臣相得,如鱼得水,何必防备?您——是不是想多了?” 张居正听了,微笑目视张嗣文道:“昭烈皇帝和诸葛亮之间如何?尚有法正以为牵制。这都是正常的,你也不必以之为忧。今日启发你这些,就是叫你日后遇事多想一层罢了。” 说罢,张居正长身而起,笑道:“河漕的存废,此前皇上就和我商量过多次,早有定论。如今借着王宗沐、贾三近等人搅动风云,不过是统聚人心,为大兴革做些铺垫。这般大政,皇上所倚者为谁?呵呵,吾当仁不让!”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四章 论证 果然不出张居正所料,贾三近奏章上去之后,皇帝根本没有生气。反而批答奏章,令朝臣议海漕事,“凡有裨于国事者,可畅所欲言”。 贾三近的奏章被传阅后,本就喧嚣的朝廷,更像是热油锅里被浇了一瓢水,短短时间内,凡是觉得自己有资格在朝中说话的,纷纷上本。 因为贾三近“臣以为世有夷途,安取九折坂;人有参苓、姜桂可以摄生,何试命乌附以苟万一?”一句有力道,够辛辣,因此这跟风奏章都引用这一观点来言海运之不可行。一时间,贾三近风头无两。 然而,朝廷也有好多有识之士认识到了海运的巨大优势。因此当皇帝将户部奏章驳回,让其复奏之后,这支持海运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比不得支持河漕的多,但也具有了不小的声势。 万历三年九月,翰林修撰罗万化的一本奏章,将贾三近驳的体无完肤,而且让朝廷上下的海运反对者一时失语。 罗万化奏章并无昔日状元卷的华丽言辞,核心内容是三张表格。首张表格内容是元代至元二十年到天历二年四十六年间,元廷利用海运运粮的数据统计。 表格分为五列,第一列为年份,第二列为起运量、第三列为到达量,第四列为损耗量,最后一列为损耗占比。 损耗率最高的为海漕开始的第四年,因遭遇台风,损耗率达到了四分之一,其余年份,大都在百分之五以下。 从延佑二年道天历元年,因为元代造船业的进步,海船越发坚固,用的船员也大幅减少——连续十几年损耗降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一以下。 最低的一年为至治二年,装船三百二十五万一千一百四十石,到达三百二十四万六千四百八十三石,损耗为百分之零点一四! 罗万化在奏章中算了一下元代四十六年海运平均损耗比:百分之一点六。 这张表格画完了,罗万化又列了第二张表格为太祖、成祖初期利用海运往辽东、北京运粮的损耗基本上平均在百分之四、五左右,因为太祖时期和成祖初期的海船真的不行。 罗万化着重指出王宗沐在隆庆六年试行海漕的损耗数据也是百分之一略出点头——这时候王宗沐用的是专业海船。 第三份就是利用运河运粮的漕运损耗表格了,格式和第前面的表格相同也算装船量和到达量。这损耗比——简直没眼看。从永乐十四年开始到万历,河漕运输过程中的消耗为到达量的二倍左右也就是每年四百万石漕运任务运河及两岸以此为生的却要吃掉八百万石! 自从有了奏章这种文体以来,罗万化大概是开天辟地第一遭,在奏章内画上了表格。这三张表格加上寥寥数语,轻轻松松的指出了一个大家都知道但是都视而不见的事实把明朝廷用河漕的低效揭露的淋漓尽致。 罗万化最后在奏章中论证道:“凡见此三表格者,毋庸再论用海用河。” “成祖后,复海运之议不绝。宪宗时,邱睿进《大学衍义补》,极言海运万世之利。世宗时运道多塞,复海运之议论复亢。然因何而不能兴?当政因循守旧而不敢破而后立耳!” “先皇洞烛弊源而开海关,海晏波平已有数年。海盗匿迹而倭寇少发此正复海漕之时也!臣之意与俗论相反,应以海漕为主;保留河漕每年十二万石以备用急其余全用海漕!” 利用数据说话的这一本奏章实在太有力量打的贾三近为首的反对海漕的官员溃不成军。 随即,贾三近正如张居正所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上了一本《奏言以表格述事于施政有利疏》,痛痛快快的承认自己睁眼如盲,道听途说,空言乱政。 贾三近在奏章中把自己臭骂一顿,自请处分不说,还建议皇帝,以后各部上报奏章,能用表格说明白的,都用表格——把罗万化一顿吹捧,说他是落实皇帝“实事求是”施政纲领之表率。 这一骚操作把朝臣们腰子差点闪断掉,有那脾气急的差点撸袖子去揍他。而贾三近逢人便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君子闻过而喜,你要是打我你就是小人......唉我擦,你真打呀!” 因为贾三近打造的样板奏章内,并没有涉及到运河两岸漕军和运丁问题,因此反对意见集中在这两件事上的也很少。 此际,反对者再转换焦点,时间上来不及。因为皇帝已经批答贾三近的奏章,大度的原谅了他此前的不敬之言,而且高度赞赏“表格述事于施政有利”这一观点,要求以后大家写奏章都要如同罗万化一般多用表格,要言之有物。 这言之有物当然对,但是现在去搞漕军、屯田和运丁生存现状调查来不及啊。大伙儿正恍惚间,内阁的王国光又来了一本。 这一本叫《奏言涉漕各省自行设关收取商税以补民力疏》,中心意思是这样的,俺王国光赞成王宗沐、罗万化重开海漕之议,但是运河不能废了啊,怪可惜了的。 咋办呢?各涉运河省份,你们自己把辖区内的运河修好,然后朝廷许你们按照朝廷定好的税率设关收税,这过河税么,朝廷一文不要,都给你们自行支配,以补偿多年来朝廷耗竭的各省民力,同时这费用也用来保障运河的日常维护。 这一本上去后,朱翊钧一天没耽误,邸报上立即明发。这下子满天下都骚动了。涉漕各省布政使、转运使立即上本,纷纷说王国光同志好啊,老成持国,是内阁中最可爱的人! 各涉漕地方官都能想到,若改了海漕,以前把运河扒开就能弄中央补贴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尽管如此,随着本朝反腐力度越来越大,提着脑袋挣这份黑钱的风险也越来越高,如果有风险低的搞钱方法,谁还用老招数? 这帮地方大员正琢磨这事呢,就看见邸报上发的王国光之奏章了,嗯,还是以前的共同战友王国光同志,最贴心! 这不涉漕运的各省,也眼热的很。纷纷上本问,俺在境内修点水利设施,然后再收个过路费行不行。朝廷答复当然不行,只有京杭运河才可收费。 当然,朝廷已经将兴修水利设施和道路设施等基础建设内容,纳入考绩重点,且排名在文教之上,权重列在第二位,仅在民生保障后边。地方官要是把境内的道路、河道整修好了,考绩可以上计,这个不消说。 随着罗万化上本、贾三近反水,王国光上本,三板斧下来,反对海运之声势,就有些不成气候。 有几个头铁的给事中和京官,到底拿出漕军和运丁说事,问朝廷运河两岸,四万漕军,三十万运丁这些直接依靠漕运吃饭的人咋办?还有大量的在粮仓、码头上开饭店,办三产的小贩子、小民怎么办?加起来上百万! 还没等支持海运派回答,潘季驯这时候也上本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 落定 明代漕运,最开始是漕军负责。自洪武后,即安排漕军在运河周边屯田,并负责运输漕粮、维护运河等任务,负责的为漕运总兵。 洪武时期,京师在南京,漕运任务非常轻松;为了打击蒙古而向北方和辽东的漕运,洪武时期一直海运为主,最高时一年七十万石全靠海运。 永乐迁都北京后,开始时候是海运、陆运和河运并举,第一任漕运总兵为平江伯陈瑄,当时他管着运河、陆地转运和海运三部分人马,鼎盛时期的海运在他的调度指挥下,也超过了七十万石。 陈瑄是京杭大运河历史上一个开创性的人物,京杭大运河在他的手上真正成为了明清两代的大动脉。 这个人为人实心实意,做事事必躬亲。他先疏通了会通河,后来又创造性的利用北方大小河流山体,建了好些水库来储水,并建设水闸数百,保证旱季运河有水可用。在他手上,最终实现了大运河的三千里贯通。 陈瑄一手建立起来的运河管理制度、储水方法,浅船制造、仓储分布等等运河维护运营办法,一直用到了清末。 在他创立制度时,将漕军改为两部分,一部分维护运河治安,保卫运河安全的,仍称漕军;一部分改为专门运粮,称为运丁。 到万历年间,吃饷银的漕军数量无太大变化,一直在四万左右;而运丁由于在运河两岸繁衍生息,从最初的八万正丁发展到三十余万。 明代运河上共有漕船五千艘左右。一船十个到十二个运丁,二十艘船为一帮,互相监督并取保做结,称为漕帮,整个运河共有漕帮二百五十个。——后世所言的漕帮属于半地下的黑社会帮派,虽然也是漕丁组成,但成立于雍正时期。 这些漕丁承担着运输任务,加上备丁,满打满算不超过八万人。那剩下的二十多万漕丁干什么?给漕军军官、各级衙门官员种地——种的还是曾经属于朝廷的屯田或者是朝廷不承认的圩田,基本处于半农奴状态,苦不堪言。 ...... 潘季驯上奏朝廷说,这治河使用的人力太多了啊。各地方征发劳役,耽误了田间农活,老百姓苦啊。既然朝廷有意用海漕了,那用不到的漕军和运丁俺潘季驯给包圆了——皇上,这些人未必够啊,您要严格要求各省、各地方,该征发的还得征发! 反对海运的官员一看这家伙跳出来了,立即集火攻击。说你吹牛呢,治个河能用五十万劳役? 潘季驯招架不住,征得朝廷许可,将原来分解下达的治河任务汇总起来,总计划发在邸报上,大伙儿一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直抽凉气——嗯,这点子人是不太够。 随即领了治河任务的地方官就红了眼,这可是双优异的抓手啊。要想双优异,最好办法是本乡劳役不征发,全用外来务工人员,这帐还算不清吗? 一个双优异,就给自家后代弄一个铁饭碗。原先一个荫子孙的恩典,干不到三品以上想都别想啊! 于是有上进心的纷纷写信给潘季驯:协理大臣潘侍郎大爷,您忘了吗?俺五舅老爷和您老人家同年啊,您别包圆了,给我个三万两万的,我这儿发动乡绅管饭,一天还发他们五十个大子儿工钱! 京师这边你来我往,争得热火朝天。也不闲着,实时跟进,将双方论点都登载在报纸上并加以评论,虽然比京师消息延迟了五天,但江南市民还是大呼过瘾。发现这报纸真好啊,俺看完了、听完了,也能议议国家大事啦。 至于报纸上说的朝廷若用了海漕,将省下几百万石粮食,江南人都抻着脖子等朝廷给他们减负。 南京日报看似公允的立场,逐渐将双方胜负之势慢慢倾斜。而在报纸上开了专栏的王世贞,篇篇雄文如同匕首和投枪,最后终于把反对派在民间的舆论也打的溃不成军。 ....... 万历三年十月底,张居正主持大廷议,经过一番讨论并报皇帝批准,朝廷终于出台了海漕政策,而这政策将最后的反抗也打的无影无踪: 朝廷议定,将每年漕运任务分成两半。一半本色,一半折色。 自万历四年开始,将二百万石本色分解成二十份,每份十万石,发包给有意竞标的海商;另外二百万石,全部折色——一方面为将来的一条鞭法打基础,另一方面促进货币流通。 海商若想做这份生意,每年缴纳一千两银子保险金,防着遇到蛟龙——即所谓的龙卷风。这保险金朝廷不收,由海商自主成立保险委员会,自行定损发放,但需要接受户部监管。 海商承运漕粮后,上船多少,下船也是多少,损耗自己承担。如果遭遇了风暴,保险金不足赔付的,自己赔,赔不出来,就破产清算,同时把承运商的资格倒出来。 朝廷就做三件事,一是地方政府把漕粮收上来运到码头;二是朝廷设立部门接漕粮,检验质量并发放运费;三是命令俞大猷以登州为基地,组建海巡船队,保护海运漕粮的安全。 这政策一出,天下凡是想洗白的大海商全都眼含热泪,高喊这一届皇帝好啊,皇恩浩荡的没边了也!我们立即响应号召,拿出一半的走私船,干漕运! 他们为什么这么有积极性?原来江湖中传言,只要能拿到漕运资格,将来就算朝廷大查走私,那还有一半儿的买卖能保住不是。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这些海商比地主都懂。 如此,最后只有运河上下的万余名官员把王宗沐恨到骨头里——你他娘的一个总漕,居然把本单位给干黄了!王宗沐啊王宗沐,我们一起艹你八辈儿祖宗! 这边刚骂完,朝廷关于他们的安置政策也到了,在户部下面成立海漕运粮司,专门管理海漕事务。由王宗沐加衔户部左侍郎兼管,同时从漕官中选择干练之臣一百三十二名员,进京当京官去。 这下子这伙子人也分裂了,为了这一百来人的海漕运粮司空缺,互相举报扯后腿,差点打出脑浆子。 令人啼笑皆非,而且万万想不到的是。朝廷改河漕为海漕,最后最遭罪的居然是都察院。一方面因为朝廷成立了“河漕改海专班”,又抽调户部、兵部和督察院等部门干员,十几个督察组进行确责、督办并查历年账本和积案; 另一方面——据左都御史葛守礼大人退休之后在笔记中记录,从万历三年一直到万历五年,督察院收到关于漕运官腐败的实名举报信,就堆满了两个大书架——一直等他万历五年退休,扩了又扩的都察院连一半线索还没查完。 而查贪查到手软的都察院,抄家抄到腿软的锦衣卫,最后对众多被揪出来的犯官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你们再等等啊,只要再等三个月,地方不就多了吗? 他们的意思是指,到了万历三年年底,朝廷又在海漕运粮司下面,设置了京畿都漕运司,分了内外,内司在京,负责掌管通州到京师的陆运和仓廪的出纳事务; 外司负责直沽向通州的转运;同时海漕运粮司在湖广、松江、苏杭、福建、江西等地都设立了分支机构,负责地方漕粮转运到码头的各项交接和监督事务——全加起来一千六七百个空缺,在原来的河漕部门找相对干净的,居然没凑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候二 万历三年的八月,江淮大地大雨晚来,却时缓时急,没个止歇。 江苏省清河县,高堰村十一堡的候二扒拉完碗里最后几个米粒,又端起旁边的瓦罐,如同巨鲸吸水般吨吨吨的把里面已经熬得稀烂的南瓜汤给喝了一半。 看着身边蹲着直吞唾沫的半大丫头,他放下瓦罐,从怀里掏出一把炒熟的带壳稻粒,放在灶台上对她道:“嗯,这些给你当零嘴吃。阿爹出去巡堤了。” 他的老婆林氏见他又给女儿稻粒吃,在一旁道:“这些是给你垫饥的,你给她吃什么!”说完,用眼睛剜了一眼还没敢伸手的女儿,那丫头子吓得扁着嘴要哭。 候二站起身,呵斥道:“你这傻婆子,吓唬她作甚?”弯腰将灶台上的稻粒扫到手心,递给女儿微笑道:“吃吧,阿爹还有好多呢,还要给轮班的田叔也带些呢。吃吧,没事。” 说完,候二站起身,披上一件已经发黑的蓑衣,又戴上一顶打着补丁的斗笠,将两根棉绳在颏下系紧了。 把家门口地上放着的一面铜锣提起来,候二离开像窝棚一样的茅草屋,赤脚走进了雨中。 ...... 此时清河县中,已经全部动员起来。县令马晟铭亲自带队,冒着大雨正在高家堰大堤上巡视。 陪着马县令一起的高家堰十一堡的里长田志行,此时已经像泥猴一般,满身满脸都是泥水。 他坐在地上把刚摔掉的草鞋穿上,站起身又把头顶的斗笠摘下,让雨水淋在脸上,连着抹了好几把,这才有个人样。 戴上斗笠,田志行冲着马晟铭大声喊道:“老父母,这堡里的巡丁我都安排好了,都拿着铜锣巡着呢,您老放心吧。这雨太大了,快到我家里喝口姜汤暖和暖和。” 马晟铭像是没听见,只是眺望着雨中的洪泽湖。 坝顶宽达十四丈的高家堰大堤,此际用黄土筑成,其上遍植柳树。半个月前,这大堤还是一条美不胜收的交通干道,是清河县城的一条主要出口。 半个月前途径高家堰送人的马晟铭,明明看见大堤之下,是长满青草和柳树的斜坡。这长达数百丈的大斜坡,顺着大堤缓缓斜下,插进远处的洪泽湖里。 当时马晟铭心里还想,这不是一座大堤,而是一座山,多大的洪水也冲不开这样的一座大堤,顶多——从山顶漫过去。 那时的大堤,距离湖水好远。马晟铭清楚记得,当时看见好几个牧童将黄牛放在湖边吃草,自己在湖水中戏水玩耍。念了二十多年书的马县令站在大堤上看过去时,几个牧童像是水墨画中的一个墨点,引动的只有诗意。 当然,那诗意此际早已荡然无存。从他返回县城的当晚,雨水就忽大忽小的没个停歇。半个月前还安静、温和的洪泽湖,此时像是有一条巨龙在湖底翻身打滚,带起一排排的浊黄色的巨浪,一下下的直接拍打在大堤上。 这些天吃住都在堤上的马晟铭,眼睁睁看着湖水从远处漫过来,一日数十丈,仅仅十来天,就涌到了堤边。原先在堤下扎根,高达两丈的大柳树,此际早已经看不见了,都没在漂浮着白沫咆哮着的湖水里。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着脸继续向前巡堤。田志行见他不回去,只好跟在后面,嘴里咒骂道:“这贼老天,秋天下这般大雨,却是作怪!” 话音未落,像是回答他的咒骂似的,洪泽湖深处咯啦一声,闪电布满了黑沉沉的天空,随即一阵阵雷声,轰隆隆的滚了过来。 田志行猛地竖起耳朵,他刚才分明听见,和这雷声一起传过来的,还有一阵阵的锣声。 雷声远了,锣声起了。马晟铭也听见了就在他们前方,带着惶急之意,穿透雨幕,隐隐约约的传来。 马晟铭连忙吩咐道:“快!全数往前集中!”跟在他后面的各堡里长,连忙冒雨往回跑,呼喊着自家青壮往那边集合。 ...... 马晟铭一边跑,一边听着那锣声越发的清晰起来。他跑的急,突然滑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身边的亲随忙把他扶起来,马晟铭也不管身上的泥水,爬起来接着跑。 跑了半刻钟,快喘不过气的马晟铭终于看到了前方堤脚外有人在敲锣,那人脚下正是汩汩冒水的管涌,从堤上看下去,却看不出管涌多大。 定睛细看,这管涌外没有河丁,竟是一个浑身打着补丁的妇人,一边惶急的猛打着锣,一边哭喊着。 马晟铭顺着大堤深一脚浅一脚往下滑的时候,突然看见那管涌的泥水中,猛地窜出了一个泥人。那泥人抹了把脸,冲着那妇人喊了一句什么。那打锣的女人手足无措,将锣抛下,伸手要去拉他。 那泥人打开妇人的手,两手两脚伸开,像是尽力要用身子堵着那汩汩向外喷涌的急流一般,将身子猛地扑在那里。 马晟铭的喉头发出一声喊,一骨碌的从半坡滚了下去。未等他爬起来,昏头昏脑的又看见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妇人弯腰将锣拿起,打了两下,茫然四望。见马晟铭等人在雨中跑了过来,她又把锣抛下了。 她拽了拽身上的衣襟,抹了一把脸,大喊了一声,当家的!从那管涌里跳了进去! 马县令身边的田志行大喊一声,候二、候二家的!快出来!嗓子里带着哭音,连滚带爬的往前猛冲。 马县令身边的衙役壮丁也冲了过去,大家围着那管涌狂呼。却只能看见那黄泥汤子一样的水流小了,有个汉子用铁锹把往里探了五、六尺,也没探到人。 田志行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大吼一声,里面是旋涡,捞不出来的!赶紧填上,要不这两个白死了! 马晟铭可以对天发誓,他从未体验到这般情感:那天他用从未摸过的铁锹,和跟在他身边的数十个汉子,一边哽咽、一边将一锹锹的土填在那吞噬了两条人命的管涌之中...... ...... 自中华文明诞生以来,和洪水的斗争就刻在中国人的骨子里和灵魂深处。黄河、淮河、长江这三条大河,哺育了民族的同时,在整个文明史上,也给生老于斯的中国人带来一次次深重的灾难。 宋、金战争期间,北宋东京留守杜充为了阻挡金兵南下,在河南滑县决河,这一次决河改变的不仅是宋、金两国的战争态势,更是改变了整个中华民族——三条从秦汉以来已经有了相当多治理经验的大河,乱成一团乱麻。 黄河在南宋之前,有单独河道在河北入海,淮河也是单独入海。但杜充决河之后,黄河南下,夺去了淮河河道,史称“引黄夺淮”。 由于黄河高,淮河低,因此黄淮合流后,淮河水争不过黄河,黄河带来的泥沙逐年淤积,导致两河几乎年年泛滥。杜充引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最终形成了包括黄淮河交汇处的洪泽湖在内的一连串湖泊,并最终导致原来独有出海口的淮河成了长江的一条支流。 这一下,原来各有流域的三条大河,形成水势联动的复杂局面,中华民族治水的难度从此倍增。而明初以后,贯通这些流域的大运河居于其间,朝廷力保漕运的治水思路,更是把治理难度推高了好几个数量级。 因此,朱翊钧选择海漕而废河漕,不仅仅是财政止血,复兴江南的需要,更是彻底治理水患的不二选择——是的,没有别的办法,要想根治肆虐大明近两百年的水患,潘季驯带着全国的水利专才勘察一年得出最终结论:只能弃保漕运!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其心 要让朝廷下弃保漕运的决心和让朝廷放弃运河,完全是两回事。京杭运河的功能,不仅是保漕粮运输,它还有一个作用不容忽视——将南北两京的空间距离拉的很短。 运河全部无法通航的时候,商贾行人在两地陆路通行时间从原先的十天一下子能拉长到一个月——这般低效绝对影响朝廷对整个江南这一赋税重地的治理,也影响南北的商品流通。 因此,潘季驯所谓弃保漕运,仅仅是说弃保漕粮运输。也就是说如果不用运河来运漕粮,那么就不必让三千里运河随时保持贯通状态——会极大的减少黄河的治理难度。 最初,为了满足朱翊钧保漕运、保祖陵、保民生的“三保”要求,潘季驯的第一版治河报告中,向朝廷提出的治河之法受限很大,他既不敢加高家堰大坝蓄水攻沙,又不敢扩大微山湖影响民生保运,因此所做的工作全数是小打小闹,修修补补,和朱衡的手段差不多。 即使朱翊钧这个半外行看来,这一版方案也无法解决黄、淮密集泛滥的问题。 万历时期的黄河,已经固定在新郑——徐州——淮安一线数百年,直到清末才在河南铜瓦厢再次决口北归,结束了黄淮合流的历史。 永乐十八年,成祖迁都北京,京杭大运河成为了命脉。而大运河中徐州到清口的长达五百里的运道,必须得到黄河水的接济才能保持畅通。 而黄河在两淮和鲁西南地区的横冲直撞,分流众多,严重影响漕运。 于是,这段时间明代朝廷的治水思路是“南堵北疏,抑河南行,以保漕运”,利用长堤约束,把淮河及其支流作为黄河洪水的下游通道。弘治帝和嘉靖帝分别修建金堤和南堤,就是这种思想指导下的产物。 这样思路和做法,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将黄河的泥沙淤积到淮河下游,导致原来深广的淮河被淤积成地上河,淮河水系遭受了巨大破坏。而争不过黄河的淮河,又另辟蹊径,冲入长江,导致长江下游水流增大,给苏松地区也带来了巨大的防洪压力。 可笑的是,朝廷只要保住漕运,两淮地区生民之苦,根本不在明代朝廷的考虑范围内。永乐十四年,黄河在开封决口,泛滥十四州县,由涡河入淮。因未危及运道,当时朝廷居然听之任之,让黄河漫流四十余年,听之任之。 其后的正统、景泰、弘治、嘉靖年间,黄、淮河数次超级大水灾,朝廷的思路一直不变,仍以保运道为主,将黄淮大地的生民置之不理。 当时的豫东南、皖西北一带,简直成了水乡泽国,凤阳、泗州、淮安等地,长受灾患,朝廷漠视灾民流转哀号而不救。 后世广为流传的一段凤阳花鼓道出了明廷给生民带来的锥心苦楚:“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 这段歌词即为明人所写,第一句的原文为:“家住庐州并凤阳......”,后世的邓丽君还根据这首民歌创作了流行歌曲。 ...... 随着潘季驯调研的深入,以及朱翊钧弃保漕运政策在脑海中逐渐成型,潘季驯在摒弃了“南堵北疏”治河思路的基础上,完整提出了后世让其得享大名的方案:加高加宽高家堰,积蓄洪泽湖水,利用洪泽湖水实施“束水攻沙”工程,刷深黄河淤积的水道,增大下游流量,从而减少两河泛滥。 这一治河思路,原时空一直被贯彻的满清末年。但在明代,有一个死结难以解开——高家堰加高,洪泽湖扩大加深,黄、淮河汛期到来时,会威胁到祖陵安全。因此,“束水攻沙”一直到明代灭亡,也始终是一个半吊子工程,黄淮河的泛滥还是多发。 朱翊钧和张居正等阁臣反复商讨,又请示了陈、李两位太后,到最后也下不了动迁祖陵的决心。——现在真要这么干,政治阻力太大了,说动摇国本都不为过。 但不迁祖陵,“束水攻沙”的效果就大打折扣,大明朝始终就要在这两条河流的威胁下苟延残喘,大量的资源投入到救灾补漏的恶性循环之中——这又是朱翊钧所不能容忍的。 而且,因为本时空潘季驯调研的比较深入,在第二版报告中,还提出了“束水攻沙”这一策略的短板。由于“黄淮合流”这一根源问题没有解决,且“黄强淮弱,黄高淮低”这一因素的作用,当汛期之时,淮河水道并不能全部容纳下泄的洪水,会导致回水倒灌洪泽湖,将洪泽湖的清水口淤塞。 长此以往,一方面影响“束水攻沙”的效果,另一方面水流变缓后,徐州以下还会形成悬河。 潘季驯在第二个方案被皇帝否定之后,终于再次大其心,这次终于大的没边了——他居然想用一连串堤坝工程和开挖新河,单独恢复黄河、淮河的入海通道! 具体思路是,先把黄河进入洪泽湖和原淮河的入水通道都截流,利用一连串的堤坝和旧河道,迫使黄河北上入海。然后以洪泽湖为枢纽,将淮河水放入旧河道,并截断淮河和长江的联系。 这一宏伟工程,将利用新开的加上以前的,共两条河道交替使用,来彻底解决黄河的淤积问题。施工方案如下: 首先开通新河道,将夺淮的黄河引开北上。同时将高家堰加高、加宽,蓄积淮水,再从洪泽湖西南部出湖,利用黄河的旧河道入海,将旧河道刷出来。 当旧河道刷出来一部分后,截断淮河进入长江的通道,将淮河水全部引入洪泽湖,扩宽洪泽湖西南清水口,加大刷河力度。 当黄河新河道二三十年后逐渐淤积时,将关闭黄河河闸,新修堤坝,将黄河导入洪泽湖,引入已经冲刷完成的淮河之中;同时再打开洪泽湖东北部大水闸或直接破开堤坝,用新修的堤坝将进入洪泽湖的淮水导入“新黄河”中,冲刷已经淤积的新黄河。 如此交替利用两条河道,一清一浊反复,一方面解决了黄淮河合流后,汛期洪水倒灌,洪泽湖清口的淤积问题;另一方面,交替使用两条河道,使黄河淤积这一千古难题得到根本性的解决。最后,因为洪泽湖有了两条出水口,将大大缓解祖陵的压力。 这一方案唯一短板在于黄河入洪泽湖期间,将导致洪泽湖出现淤塞,枢纽失灵。但是潘季驯判断,因为淮河位置较低,当再次重新改换河道后,洪泽湖内淤积的泥沙将被冲下去大部分,不会成为大患——为了百年之计,可在洪泽湖外留下一部分土地不予开发,充当泄洪区备用;也可在旱季进行洪泽湖的疏浚清淤工程,扩大库容。 这个方案若能成功,将一箭多雕,同时满足皇帝既保祖陵、又保运河,还保民生的要求。而且,利用这全国性的大工程及周边的配套水利工程,将使常年受灾的两淮和黄河流域成为粮米之乡——真正的功在千秋。 张居正当时看了潘季驯上交的第三份报告所耗费的钱粮、工役,猛吸凉气,二话没说,直接判第三份报告死刑。但朱翊钧见之,心里大为惊喜。 新中国建国后,治理黄、淮河采用的方式和潘季驯第三方案只有一小部分类似,最大的区别是没有彻底改变淮河仍为长江支流的状态,而且也当时黄河也改道了,因此治理两河均属于单流域治理。——黄河的淤积问题,到了新世纪其实已经不用解决,因为黄河下游基本上快断流了。 这一方案,后续效果将非常的鼓舞人心:一方面将三河联动,一涝皆涝的水域状态打破,利用黄、淮河单独入海的方式,一次性解决黄淮河争流问题和长江下游水量过大问题。此后,黄河、长江、淮河三条主要河流的防洪和治理以后就成为单流域问题。 第二方面,两河利用洪泽湖及周边连串湖泊作为枢纽,轮流使用“束水攻沙”治理黄河的方略,将使黄河淤积危害的问题得到有效控制。 第三方面,两河齐出,洪泽湖蓄水压力减小,也保了明祖陵——当然,要想一劳永逸,朱翊钧打算,将来在时机成熟后还是要将祖陵迁走。 最后,这一核心工程加上配套的相关水利设施,将改变常年受灾的黄淮地区浊浪滔天,泥沙俱下的景象,把整个淮河流域、黄河流域都变成鱼米之乡!虽不能一劳永逸,但至少将黄、淮河连年决口并影响长江下游的问题解决一大半——除了工程量大,没别的毛病。 朱翊钧判断,这份方案虽然所动用的人力物力极其惊人,但是在此时确实有实现的可能: 新中国治理淮河时,淮河周边已经大小城市密布,根本迁移不得,因此采用了上游建坝,下游分流的方法,主流还是注入长江。 但在本时空的此际,一者由于黄淮河的常年泛滥,黄淮平原一直到苏北地区一直没有形成大规模的聚居城镇,大部分地区都是沼泽和田地,移民压力不是很恐怖,在承受范围之内; 二者朝廷现在有一大笔钱,可以启动这项工程; 三者大规模开发东北将形成一个人口压力降低的短暂窗口期,等东北开发成熟了,人口压力还会上行增大,那时候移民将更加困难。 因此,朱翊钧在通盘考虑了潘季驯的第三方案后,觉得这次黄故道的修复,很可能是改变中华民族常年水患的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再说,张居正不敢想的事情,朱翊钧作为穿越者,还不敢想一想? 万历二年年底,潘季驯结束了全国各流域的考察,到京师述职。在朱翊钧主导下,秉承着边施工边完善方案的原则,在万历三年先进行准备工程。 因此,这第三方案一直秘而不宣,万历三年全国干的的热火朝天的,其实是第二、第三方案都要干的初期工程和农田水利基础工程。 直到河漕改海时潘季驯被攻击时,朝廷才公布出来一部分,主要是加高、加宽高家堰工程——尚不足第三方案总工程量的十分之一。 即便如此,也把集火潘季驯的反海运派压制到无语。 本时空的万历三年年底,随着河漕改海在朝野上下达成共识,加上黄河在今年的再次大泛滥,终于让本时空的朝廷痛定思痛。朱翊钧先说服内阁,后又推动朝廷通过了第三方案,拟第一期即投入一千二百万两白银,并陆续追加到总金额三千万两,以二十年为期,完成全部以新黄河入海通道为核心的全流域治水工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扎根 万历三年秋,在层林尽染的大宁,完成了第一年垦荒的霍家堡和李家堡的汉子们,被黑土地上产出的玉米、大豆产量惊呆了。 因为土地的肥沃程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吃了好几个月野菜,还有兔子、蛇、青蛙等等各类奇怪肉食的汉子们,在被蚊子、蚂蟥抽血抽的面黄肌瘦,难以为继之时,终于能扑在玉米棒子和豆荚垛上又哭又笑,发泄个痛快。 霍家村的壮丁,此际已经死掉了三个,只剩下五十三个,万幸的是夏天得了肠炎的霍老太公,在腹泻三天后,居然挺了过来。 他们刚到大宁的时候,面对着长满青草的土地一筹莫展,只有四匹瘦马作为畜力才能够犁开草地。 霍家村的汉子们简单算了一下,按以前在山东开生地的经验,用马新开的地产出来的粮食,可能不够明年举村搬来的村民果腹。 无奈之下,只能用人力将耕牛分给霍家一头。 霍家太公也大气,答应给李家一匹马,但此时不能给——三家的牲口都放在一起圈养使用。 朴实农民自发组织起来的合作组织,给东北垦荒带来了新的变化。进入六月下旬,朝廷也慢慢给力起来,偶尔能接济点粮食,虽然仅够吊着命,但加上采集的野菜和打猎所获,李家终于也泛醒过来。 到了七月下旬,玉米青棒子和豆子都可以吃的时候,霍老太公和李老大同时确定,这次大移民必然成功。 在李老大的建议下,三家组成了升藉之地的第一个村民合作组,霍太公成为首领。歃血为盟之后,他们联合猎杀了一头狗熊祭天,然后开始起房造屋。 人多力量大,近百人一起干活,比各自本家慢慢盖的效率何止高出一倍。霍老太公将造房、建仓分成四个工作组,流水线运转。 一组为地基组,专门负责打地基,按照各家分别选好的地址,五十个汉子在瓦匠带领下,负责挖沟、采集石头打地基。 第二组十人为脱坯组,采集黄泥、混上晒干的蒿草和野麻纤维制作泥坯。在河滩边平出场地,这些人专门负责踩泥打坯晒干。 第三组十人为木材组,跟着木匠伐木制作房梁和檩子。 第四组十五人为苫盖组,负责到湖边芦苇荡子割芦苇晒干捆扎,给草房子加盖。 至于窗户、房门之类的,两个村的木匠加在一起也忙乎不过来,准备全部用木板代替,等明年全村搬来之后,再慢慢做。 如此一来,进程大大加快,这边地基打好,泥坯就已经晒干,直接开始垒墙。等墙垒完了,做好的大梁一上,檩子上再绑上横梁,即可开始苫盖。 熊小旗在他们盖房子的时候来过几次,见他们的速度异乎寻常,回去就跟王知府报告了。王知府乐得什么似的,将移民组织合作组的经验在全大宁推广,并上报朝廷,还起个名叫“大宁经验”。 女真人佟春也天天来帮忙,把霍家盖房的手艺也学去了,并提出了改进意见——一层泥坯加黄泥溜缝根本不能够抵御此地的寒风,最好里外三层错缝垒墙,否则到了冬天,屋里烧多少柴火也顶不住。 这他娘的马后炮!霍老太公把佟春臭骂一顿,埋怨他不早说。没奈何把快建好的第一间房子扒了,重新打地基。否则泥坯直接放在地上,雨水一冲泡就得倒。 就这样,霍家、李家、佟家的劳力们忙活了大半年,伴随着汗水和泪水,顶住了黑蚊子、花脚蚊子和蚂蟥三大军团的轮番袭击,经历同伴生病、衰弱、最终死亡带来的绝望与痛苦——终于挣扎到了收获的季节。 镰刀将一排排的玉米砍倒,沉甸甸的玉米棒子扒出来被囤入粮仓,和粮囤里堆出尖儿的大豆一起闪着金光,相互辉映——这样的景象,此时帝国从北到南的农民们,谁家得见? 这样的景象,更使得一辈子只知道下苦力的汉子们止不住眼泪,他们撒着欢儿的欢乐,惊起了东北群山中的飞禽走兽。它们奔走相告,纷纷说这块土地上有了新的主人。 之后,这块黑土上的生灵和保佑中华民族的所有神灵们就都知道了——在这一块新的沃土上,一个伟大民族从这个秋天开始,扎下了根。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向前 随着第一年的拓荒者秋收后返回各自的家乡,整个北中国都轰动了。朝廷很快就收到各地奏章,奏报北方贫民和贱籍之民,移民东北意愿勃然而兴,提醒升籍之地州府和圈地所做好准备。 内阁加了加年底前在各地官府登记的来年移民数量,很可能暴增到十万丁。这口粮和耕牛、农具支出是一个大数目。 负责抓总的吕调阳不敢怠慢,连忙安排各地大量收购种子、耕牛、农具等,开春即向东北转运。为防止头一年好多移民食不果腹,险些饿死在东北的情况继续发生,吕调阳累病了,这个年都没过好。 吕调阳累,张居正更累。朝廷才定下的“引黄入海全流域水利治理”工程,张居正做了总理大臣。尽管王国光和六部都能分担具体事务,但抓总之人需要协调地方太多太多。 为了节省时间,朱翊钧特旨内阁阁员可不出宫,在文渊阁加班。如是者干了一个多月,朱翊钧见张居正急剧消瘦,最后都脱了形,像纸片人一般,吓了一跳。 好说歹说,朱翊钧才让张居正放下公务,休息了五天。另外让医学院安排了保健医生,定期给尚书以上高官视疾问诊,调理膳食。——给张居正安排了两个,专门监督其作息饮食。 尽管阁员都累的不行,但朱翊钧这黑心老板不管,安排完保健医,赏赐完营养品以后,仍按自己的节奏推进国事。万历三年腊月底,马上要过年了,他又听了一次关于万历四年要实施的水利整治工程的汇报。 在这次汇报过程中,张居正给朱翊钧算了算万历四年的粮食需求,对即将开始的大工程表示忧虑。银钱问题不大,粮食在两淮受了那么大灾后,能撑得住吗? 朱翊钧听了张居正的汇报,刚开始的时候还真是有些心里发毛,后来通盘想透之后,觉得还是要继续干。 由于多年来户部对全国粮食生产总量并无统计,只从粮税上反推,张居正所估算的粮食产量其实是很不准确的。——至少偷逃粮税的那部分数据就未纳入统计之中。 朱翊钧掌管锦衣卫后,在万历二年的时候对锦衣卫做了一次大扩充,并增加内部分工,成立了统计局。 这个局人不多,但素质能力很高,主要是按照皇帝教授的调查方法和交办的调查任务,在各地做样本调查并进行数据分析等工作,算是专门替皇帝搞社会调查的。 从统计局抽查数据并综合情报分析作出的结论来看,万历三年除了黄淮地区,其他地方未受大灾,粮食生产对全国来说是个平常年。且红薯和土豆的推广也略有小成,粮食问题应该不大。 而且去年尽管黄淮受灾,但高家堰决口时已经入秋,稻子都已灌浆甚至部分地区已经收割。待洪水退去后,又抢收出来一小半,不至于饿殍满地。加上江南各地常平仓支撑,让灾民活到万历四年的秋收问题不大。 但是,这都是居于常理的判断,朱翊钧无法保证,在整个救济灾民的过程中,会有多少只黑手在其间上下。若出现大规模的中饱私囊,囤积居奇,还真的会出现大麻烦。 难道还能因为黄淮水灾,将兴修水利的大工程拖后一年?明年若再有灾情怎么办? 按照朱翊钧的计划,必须抢在小冰河时期最冷的时期到来前,完成全国农田基本水利建设,否则粮食大减产会让他焦头烂额,一个弄不好甚至把整个民族拖入深渊。因此,黄淮河的水利治理不能等,也等不起。 在朱翊钧心里,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全国大规模天灾,除了对全国实施水利整治外,必然要对外发动战争。但发动战争更需要国力和粮食支撑——即便有穿越者带来的武器代差,占领一块土地以后,也至少需要好几年才能反哺中国。 朱翊钧经常感到时不我待,最重要的的原因即在此。他在后世看过一篇文章,小冰河时期最冷的时间段很可能自一六零零年开始——离现在还不到十五年。就算不是自那时候开始,万历中后期天灾频仍也是确定无疑的。 既然后退无路,只能奋力向前。朱翊钧经过深入思考,又和内阁商量了两次,采取了一个激进大胆的办法来解决黄淮灾情。总思路是如果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产生问题的人——打算将大量灾民引出灾区,降低救灾压力。 于是,万历三年底,朝廷更新了东北授田政策:自万历六年开始,凡移民东北的,个人授田将不超过四百亩;万历九年之后,个人授田将不超过三百亩。 正如力排众议,一定要反向操作的朱翊钧所料,无地贫民和豪族分支根本接受不了如此降幅——到万历四年二月,黄河以北各州、各县,登记移民的人数翻了两番,合计达到了惊人的四十万丁。——而这些丁口的后面,还有和他同组家庭,没有被计入丁口统计的老人、妇女和儿童,若都加起来计算人口,将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随着移民大潮的开启,好些北方的地主们如同去年山东登州的王老爷一般,发现自家的田地可能面临无人租种的窘境。 于是,和山东王老爷的路子一样,招纳流民并将刺头诱导移民成为地主们的本能选择。他们纷纷用难以置信的三成半到四成不等的地租,吸引流民和动迁民来自家的田地上耕种——且承诺一直管饭到来年秋收。 变化也发生在大明的九边,因为盐场拍卖而被权贵献出的大量农田,此时也有了军功田主。万历三年,随着两淮的灾民和动迁民的大量产生,九边原来被大量抛荒的田地,也开始有了佃户。 在九边获得首级功的军人,开天辟地头一回,成了小地主。而他们进入到帝国中层的示范效应,让整个九边的攻防态势发生了巨大改变,敢战之士多如牛毛,而鞑虏的首级成了最硬的硬通货。 这些首级,不仅想被授田的军官、士兵想要,还有参与到这些战争的女真骑兵更想要,他们为了嗷嗷待哺的家人,对每一个可能获得首级的战斗机会都不放过。 蓟镇外围的董秃子,就是在这个背景下遭受了灭顶之灾。在万历四年三月的一场出击战中,董秃子的主力被女真骑兵咬住,最后被张臣总兵和宁远伯双面夹击,包了饺子——仅此一战,即获首级八千六百颗。于是,又一大批军功小地主诞生。 分地、招人,分地、招人!好多人在万历四年的时候,恍惚觉得换了人间,记不起来什么时候帝国竟然开始缺人了——还到处都缺人! 盐政改革、东北开发、黄淮治理这几项前无古人的伟业,在万历三年年底就开始生发出它无与伦比的威力,而到了万历四年的时候,已经形成了沛然难当的大势——原来死气沉沉的明帝国,随着大量货币的投入,商品、粮食、人员的大规模流通,终于焕发出勃勃生机。 当代文人的记录,后世众多史家的记录,在形容万历四年开始的大变革时候,最常用的一句话是:“万历三年,河决高家堰。帝以黄淮工程为引,辅以东北大开发,为帝国吐故纳新之始;日升月恒之强盛国力,乃此际奠基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章 大心脏 万历三年底,朱翊钧下旨表彰了以身堵水的候二夫妇,将高家堰第十一堡改名为侯门村。同时,皇帝还收养了候二的遗孤,赐名朱侯琳,养在陈太后名下,并授“乐平公主”称号。 差点死在高家堰溃堤大洪水里面的清河知县马晟铭,跟着前来传旨的中官一起,护送公主入京。 候二家的丫头过了年才十一虚岁,按照侯门老百姓的说法,老侯家不知祖辈积了什么大德,候二这憨货居然生出个公主。 原来为候二夫妇牺牲鞠一把同情泪的乡里乡亲,除了感叹世事无常之外,内心深处,个个燃烧起嫉妒的小火苗。尤其是吧嗒嘴讲完这传奇故事回家之后,看见自家丑丫头在那直喊饿——恨不能管涌那天自己也在场,跟着跳进去就好了。 ....... 万历四年正月的京师,阴寒潮湿。自万历三年腊月开始,大雪几乎没停过。 以京师直隶为中心,扯棉扬絮一般,白皑皑的大雪将半个北中国都盖住了。 开始时,朝臣们还称颂“瑞雪兆丰年”,然而过年还没停的大雪,已经压倒民房两万多间——北直隶遭受了大雪灾。 在此次雪灾的赈济方面,因为已经秋收过了,难办的不是粮食,而是棉衣棉被不够用。 朱翊钧命令张鲸,将其他生产都停了,总数近十万人的内务府各大工厂全部投入棉花运输和被服生产。 因实施流水线作业,仅一个月时间,即生产出棉被六十万床,棉衣一百五十万件——朱翊钧全部用內帑出银买下,免费向灾区发放。 此举一出,万民称颂。年底前京师才开始发行的将朱翊钧吹捧到了肉麻的地步。然而,在得到皇室温暖的灾民看来,报纸上吹捧的还不够——朱翊钧此一举就将北方底层民心忠诚度刷到了九十分以上。 跟着皇帝赈灾的节奏,陈、李两太后也发慈心。两人各出体己,在京师、北直隶等处共设立了三百处送诊点,医学院的第一期学员在教授的带领下,免费给穷人诊病。当然,药还是要他们自己拿着药方去药房去抓的,实在没钱抓药的,太后也给药,但需要里长、乡邻作保。 ...... 时间进入万历四年正月底,道:“奴婢以为,皇爷的意思可能是让公主给太后买点东西,不必贵重,但多少是份心意——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乐平公主听了,红扑扑的瓜子脸上大眼睛闪了闪,微笑道:“都听孙姐姐安排。” 孙宫女听了,笑眯眯道:“奴婢可不敢当公主叫姐姐呢,入宫了万万不可如此称呼。既然如此,咱们先去日升隆罢,奴婢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 掀开马车帘子,吩咐出去,一行人直奔日升隆。 等到了日升隆,两个宫女和公主都用轻纱斗笠挡住面容,下车后直接进了店。 北方的日升隆和南方的不同,并未留出大堂来分流客人。进入大堂之后,一圈儿高低错落的玻璃展柜,装的都是奇珍异宝——把乐平公主晃得眼晕。 那两个宫女此前连宫门都没出,更没捞着逛街这般差事,此时也是目眩神迷。传旨内官见几个人都懵了,自己也一脑门子汗,招手把大堂掌柜的叫了过来。 那掌柜的见内官身边跟着女眷,心里也不知是什么路数,瞅着这几位都是姑娘打扮,也不像是这中官的老婆——从服饰看那中官的品级,也不是能娶得起老婆的样子。 他走近前,低声问道:“公公有什么吩咐?”那中官低声道:“这是宫中贵人,你安排个女仆照看,并指点一二。” 那掌柜的听了,上下打量中官几眼,很怀疑这是一伙儿骗子。那中官无奈,把两块金饼掏出来放在掌柜的手心道:“就照着这些花用,不准超过——嗯,能剩点更好。” 那掌柜看了眼金饼子,用手捏了捏,堆出满脸笑容道:“公公您这是干什么?您还能短了小店什么不成?”嘴里说着客气话,却扭头就把金子交到收银台,喊了个少女出来。 那少女受过专业训练,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群土豹子。先引着他们在大堂里观摩一番,又问想买些什么东西。 孙宫女道:“我们想买些给家里长辈用的。”那少女听了,开玩笑道:“可是要给这位姑娘没见面的婆婆买礼物?” 那宫女闻言怫然变色,伸手就要给她一个耳刮子。身边跟着的中官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厉声呵斥那少女道:“你一个商家仆,什么腌臜东西,敢以言语辱及贵人!寻死不成?!” 乐平公主吓得直往孙宫女身后躲,那宫女被中官拦住,心中一凛,口中不言语,只用刀子般的目光盯着那少女。 那少女听了中官呵斥,气的脸色煞白,嘴巴微动,就要反唇相讥。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肥胖的小手从她脑袋后伸出,一把将她要说的话堵在嘴里。 那掌柜的狠狠扯了那少女一把,骂她道:“你滚到后面去,此后这里的活计不用你来干!”转身满脸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错。——这是我侄女,头天刚来不懂事,您几位给小的一点面子,饶她一次。” 那孙宫女也不想闹大,见他态度诚恳,就不再言语。那掌柜弯腰赔笑,又招手安排了一个女店员过来。 没想到旁边就有人插言道:“阉竖可恶!开个玩笑而已,如何就敢作威作福?天子脚下,还有你们耍威风的余地?!” 那掌柜闻言暗暗叫苦,心说我他么倒了血霉才干了这么个差事。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抬头看时,却眼前一亮道:“原来是陶大人——您今儿怎么得闲过来?” 插言的正是翰林院掌院陶大临。他因今日身体不舒服,请假一天,来日升隆买点东西,正看见了那中官呵斥店员的那一幕。 那中官见他神态官威,不用他穿官服就能判断出这是个文官,听他呵斥一声不敢回,低头示意公主一行跟着他走开。 那掌柜的忙让另一个女店员跟上这一伙人,自己在心里抹了把汗,第一千次发誓明天辞职不干,身体却很诚实的迎着陶大临走过来。 见陶大临嘴唇发紫,脸色苍白,他连忙问道:“陶大人可是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陶大临点头称是,那掌柜的道:“正好小店刚进了一批‘速效救心丸’,我给您拿点去。” 陶大临皱了皱眉头,问道:“还没有降价?” 那掌柜的道:“降了!降了!可算降了——这次是二两银子十粒。这药是救命用的,您可不能看价钱哪。” “我这里还有医学院新开发的方子,有苏合香丸方、救心丸方,一会儿给您抄一份。医学院教授说了——算了,我说不明白,您看这个。” 陶大临见跑他到柜台底下的一个木柜子里面翻找,不明所以。那掌柜的翻了半天,突然拿出一个大号的心脏模型,把陶大临吓了一跳。 那掌柜左手举起大心脏,面有得色,对陶大临道:“这是人心模子,眼下只有京师日升隆才有。”陶大临见了那血管虬张的心脏模型,嘴角直抽抽,一阵阵的犯恶心。 那掌柜未觉,右手指着左手上面的大心脏道:“您看见这条血管没?您这病啊,医学院弄明白了,叫冠心病,就是这根血管堵了——哎,哎,陶大人,陶大人?快拿速效救心丸来,快!”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束发 陶大临幸亏在日升隆犯病,最终被速效救心丸给抢救了回来。 被穿越者的蝴蝶效应影响,陶大临在本时空多活了好几年。在原时空,他在万历二年即因病死在任上,享年四十八岁。 但在本时空,一者朱翊钧对翰林院关注的少,他身上的担子就轻了好多,因此活的时间长了些;二者朱翊钧穿越后,研制的第一款救命药物即为“速效救心丸”,这丸药不止一次救了陶大临的命。 朱翊钧指导生产速效救心丸,是因为他穿越前的父亲即有冠心病,还做过心脏支架。所谓久病成医,朱翊钧自然要查一查“速效救心丸”的成分和副作用,这知识在本时空就用上了。 开始的时候,朱翊钧指导内府制作手工皂,其副产品为甘油,当时还动了念头生产硝酸甘油。 然而尝试了几次之后,颓然放弃。一者朱翊钧不明白硝酸甘油制备过程,无法给出工艺;二者明代的提纯手段也不行,而且硝酸的制取和纯度检验都非常麻烦。因此硝酸甘油还不是明代能生产出来的东西。 本时空的“速效救心丸”还是中成药,其成分主要是川芎和冰片。朱翊钧提出两味主药后,其他研制工作都由太医院完成。 医学院成立后,继续加大研究力度,还做了好多对比试验,最终定下配方大规模生产后,才把价格降了下来。 陶大临在日升隆买来吃的,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版配方做出来的药丸了。 ...... 万历四年的二月初二,十五虚岁的朱翊钧在乾清宫第一次束发。 隆庆六年时,为了让身为太子的万历顺利继位,在病重的隆庆帝安排下,高拱、张居正等为他在东宫行了冠礼,当时的仪式还是很隆重的。 虽然行了冠礼,但是朱翊钧后脑勺还有一部分头发是自然垂下的,意味着他没有成年。 此次束发,并无外臣观礼。陈太后作为嫡母,驾临乾清宫,在李太后和潞王、寿阳公主、永宁公主等一众家人观礼下,亲手将朱翊钧垂落在肩的那部分头发向上梳好,所有头发盘成发髻,套上网巾后又给他戴上乌纱翼善冠。 ——此举意味着朱翊钧已经从童子阶段进入了青年阶段,皇帝的选后、选妃,将成为今年最重要的政治事件。 本时空因朱翊钧很早就介入政事,并逐渐过渡到亲掌大政,和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时间极短。所谓近则不逊,远则生威,这些弟弟妹妹们把他当做皇帝而非哥哥的时候多,都有些怕他——潞王这个皮猴尤其怵他。 朱翊钧最近两年,权力握紧之后,也加强了对潞王的教育,给潞王找了好几个严厉的老师,教授他做人做事的道理。李太后见皇帝对潞王并无防备之意,心中更是欣慰。 朱翊镠比朱翊钧小五岁,今年十岁,见皇帝已束发成年,心中甚是羡慕。等礼仪完成,第一个问道:“皇兄今年要选后妃了,不知道会选个什么样的皇嫂?” 朱翊钧听了,笑着摸摸他的头道:“我还没着急,你倒是着急了?” 陈、李两位太后听皇帝并未说全凭母后做主的话,对视一眼,心中暗自苦笑——因这皇帝在大婚前即已亲政,这选后妃的事,还真不能全凭所谓“父母之命”。 ...... 万历四年二月初三,皇帝分别接见了马晟铭和乐平公主。对马晟铭上堤抗洪的做法提出了表扬,加官一级予以奖掖,并赐银五十两,表里两件。马晟铭涕泪交流,叩谢天恩不提。 朱翊钧接见乐平公主的时间也很短,他发现乐平公主容貌上佳,心中甚喜,简短交流几句,见公主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也就不再多说。自己亲自领着她去拜见陈太后。 陈太后半辈子无儿无女,尽管名义上隆庆帝的所有孩子都是她的孩子,但是李太后这亲妈在后宫权力榜上比她还高,因此对于陈太后来说,除了皇帝之外,也没个孩子在膝下承欢。 而皇帝因政事繁忙,陪她的时间很少,尽管有麻将作为精神寄托,但偶尔心中还是有些酸楚。如今皇帝收养乐平公主,养在陈太后名下,陈太后心里还真有些小期待。 等见了乐平公主,见她虽然礼仪生疏,但身上毫无皇家贵女的娇气,性子很是质朴。按照皇帝吩咐,改口称陈太后为娘时,也并无涩滞之感,陈太后心中甚是喜欢。 ...... 朱翊钧束发后,明发的第一道谕旨,即向朝野划下了选择后妃的底线。 二月初三,乐平公主入宫当日。朱翊钧明旨发布:“女子缠足或起于五代,熙宁前少见。南宋后,斯文败类、衣冠土枭竟相以小脚为美,致世风大坏。近年来,人人相效,摧残肢体而不以为耻,而天下女童何辜?” “诏禁天下女子缠足,已经缠足的,一律放开,不得续缠。” 诏旨中规定,万历四年六月以后,天下官员、食廪米生员以上,家中直系亲属有缠足女子却未放足的,被举报查实后一律罢官,并夺去功名。 万历四年六月开始,有强迫女子缠足的,父、兄或夫杖八十,流东北。 以万历二十五年为基准,此后出生的所有儿童,其嫡母、生母有一个非天足的,不准参加科举。 诏旨最后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而父母慈心,忍见子女哭号宁不恻然者乎?今上体天心,而颁严旨,有抗旨不遵者,究问治罪!” 这诏旨下达后,激起了士林和民间的大量非议。然而和上连篇累牍的文章、笑话和连载小说,终于将民心渲染的视小脚如仇雠的地步,而皇室、朝廷官员的垂范,最终也起到了引领舆情的作用。 清代以前缠足陋习到底何种情状,后世争议颇大。常见说法为清代以前女子缠足,并未像满清时期那样折断脚骨,足部呈锥子形。 但在以小脚为美的审美观影响下,明代女子也有好多反向缠足,以脚部纤细,脚趾向上为美,即所谓“尖尖翘翘,凤头一对”,这个是确定无疑的。 朱翊钧穿越后,也问过宫中宫女,才知道北方女子缠足已经成为普遍现象。只不过凡入宫女子,为了伺候贵人方便,进宫后必须放足——陈、李两位太后进王府后即放足,因此属于半天足。 因害怕给身边宫女一些不必要的想头,朱翊钧没让她们脱鞋来看,只是问几岁裹脚,如何缠裹——被问到的宫女回忆起来,无不惨然,极言其苦不堪忍受。 妇女的解放问题,也是朱翊钧要予以大力解决的。因此借选后、妃之机,他先下禁止缠足令,为日后做些铺垫。 ...... 禁止缠足之令刚发一个月,皇家医学院在万历四年三月,新辟校区,成立了女学,专授妇科和护理两科,面对民间免费招生,并提供午餐。 京师内好多贫民,挤破头一般将女儿都送入皇家医学院。然而因招生有识字断句的要求,绝大多数未能选上,医学院生源却没招够。后来,医学院只能先成立预科来解决入学女生的基础教育问题。 这所预科学校,为中国第一所女子学校。为了选择教师,朱翊钧也发愁了一段日子。后来两宫太后把内宫教授皇子、公主礼仪的宫妇和内书房的内监派出来一批,这才解决了预科学校教师不足的问题。 结果消息传出,京师官宦之家也轰动了——能让女儿接受皇教育,这好事上哪里找去! 结果预科原计划招生一百,扩到三百还有人往里面猛挤。医学院无奈,只好祭出助学金捐助的招数,凡官宦之家女子,按助学金金额从高到低排列录取,又招了二百人。 五百人一届的女校,也算规模宏大。涉及到学生安全、男女大防的问题,医学院非常慎重。请了旨意后,又设立校车制度——所有女学生,家校之间一律用马车接送,沿途由顺天府派官兵保护。 不出所料,京师闲汉到底围着校门和校车看了几日热闹,但因关防严密,没看到什么,这才散了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致歉 嗯,老摩这些天写的太紧凑了,好多书友觉得不过瘾。本来老摩是想加快进度,因为此前有好多书友觉得这本书没有带入感,主角太小了——因此老摩快进一下剧情,大家觉得好像是在写大纲似的。现在看来,有点弄巧成拙。 其实,从上架开始,老摩已经没有细纲了,按照粗纲写很容易出现现在的问题。 既然已经发现问题,老摩当然会改进。 另外,有的书友怕老摩快速推进到完本——怎么可能!还有很多书友说,改革写的很顺——一者是皇帝的视角太高了,二者还是想快速推进剧情。 综上,诚恳向书友致歉,这几章没写好。——老摩会静下心,梳理细纲,多加血肉进去——尽量不注水。 整理思路,凌晨无更!致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盘点(上) 万历四年的三月,朱翊钧抽出时间听取了张鲸的汇报。 张鲸,北直隶新城县人,嘉靖二十六年入宫,拜张宏为干爹,此际三十八岁。 史载其人“性刚果,擅做威福”。原时空李沂上疏弹劾他“倚仗恩宠,欺天坏法,胆大心雄,从来未有。张鲸之恶百倍冯保,万倍宋坤,擢其发不足数其罪,食其肉不足振其冤。” 原时空万历亲政后,张鲸成了皇帝的爪牙,伙同党羽大肆敛财。其时京师有谚语云:宁逢虎狼,莫逢张鲸。 但在本时空朱翊钧看来,张鲸的最大优点为一个“忠”字,其人并无礼义廉耻,也不管是非善恶,唯知以皇帝马首是瞻。 自穿越以来,朱翊钧先让他掌管内府工匠事,张鲸做出了座钟;后又掌管玻璃制造,张鲸又做出了平板玻璃。其人果如史载,性格刚毅果决,非常适合做“董事长”。 于是,朱翊钧在万历元年年底剥离内廷各司、监,成立内府工商集团的时候,果断大用张鲸,令其牵总负责。 为防止张鲸行事操切以致扰民,朱翊钧一方面给予张鲸高薪养其廉;另一方面时时耳提面命,加以提点,并将之纳入锦衣卫重点监控对象,在他身边也安插了人予以监视。 双管齐下之下,张鲸成了朱翊钧延伸在内府的头脑和手臂,使用起来如臂使指。三年以来,内府工商集团在无竞争对手、无资本限制,并被朱翊钧挡住政治上的阻力后,发展成了一个本时空一个超级怪胎——从生产到销售末端都堪称庞然大物。 这一庞然大物,给朱翊钧提供了实施改革的庞大资金。 朱翊钧在穿越之初,自以为想法先进,目光远大,思虑深邃,只要拢住皇权,当然能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然而,现实却屡次教他做人。以军队改革为例,朱翊钧曾经想利用颁发勋章等后世手段激励将士敢战之心,其时还自以为得计。 然而,在底层军官待遇都没保障的情况下,按照他当日无奈的说法:“发个铁牌牌有何用处?”没奈何,只好內帑出银六十万两,才基本解决总旗以下的军功待遇和抚恤问题。 再如盐政改革,此前司礼监派员沿途收缴盐税,年收入不足十万两。若內帑无银,朱翊钧敢很随意就裁撤了去?还是兜里有钱,不在乎三瓜两枣,才能果断裁撤。 盐场拍卖的时候,王国光开始时建议朝廷直接留下一半盐场,不纳入拍卖,用以掌握绝对生产量,防止出现垄断。 但张居正指出,这留下的一半盐场,产权属谁?若属于朝廷,那应该纳入户部管理,皇帝并无取利之处;若直接归属皇室,朱翊钧和张居正都担心给后世子孙留下坏例子——其后的皇帝看中什么财富,恐按此例直接豪夺。原时空的万历皇帝,派出的“税监”不就是这么些玩意儿吗? 后来朱翊钧果断拍板,皇室直接参与拍卖,共耗银六百五十万两,才拿下盐场之半数。——这还是在拍卖场上有些灵醒人知道是皇帝派人再拍,没敢加价的缘故。若无张鲸替皇帝打理工商集团揽财,这一朱翊钧要做大文章的盐政改革不免出现大问题。 然而,朱翊钧和张鲸,都不是后世的工商管理专才。朱翊钧因在税务局工作,对公司法、合同法等商法了解的能多一些,但上手管理之后,也常有力不从心之感。 张鲸作为朱翊钧亲传,管理思维上不免带着大量的“封建残余”,管人、管事,建章立制不足的部分都用“权力”充当抓手。 在集团发展壮大期间,这种管理模式没有太大问题。但随着摊子铺的越来越大,张鲸也发现国企病日渐凸显,运转涩滞,即便殚精竭虑,也难以应付。 于是,在万历四年三月,朱翊钧再次召开内府工商集团管理层会议,拟对集团实施正规化改造,助推其进一步发展。 会上,张鲸率领各大工厂管事、采购、销售负责人,先向朱翊钧做了一个总结: 此际内府工商集团在全国各地共下设钢铁厂四家、玻璃厂六家、肥皂厂四家、丝造厂十家、座钟厂两家、工艺厂三家共计二十九家大厂,每家工人都在千人以上;此外还有生产各类奢侈品的小厂子一百三十来家,工人在十几个到数百不等。 万历三年,这些厂子共生产钢材两亿六千万斤,为隆庆六年全国铁料生产量的两倍半;生产玻璃料一亿四千五百万斤;生产肥皂八百五十万斤。仅这三项给朱翊钧提供的利润,即达到了每年二百八十万两。 除了钢铁、玻璃直接批发以外,肥皂等“奢侈品”都由内府工商集团自行发售,因此销售环节的利润更高,年利润在万历三年已经接近三百万两。 加上其他丝造和奢侈品、工艺品等工厂生产销售产生的利润,朱翊钧应该是有了皇帝这个职业以来,最富有的皇帝——每年自由支配的资金即达到七百五十万两。 由于朱翊钧对现在各环节的生产效率不满意,因此这些资金至少三分之一又投入了技术升级和研发试验之中。三年内,内府工商集团已经表彰工匠一千六百余人次,在全国招揽无意科举且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盘点(下) 因朱翊钧时间有限,因此内廷行走大臣陈矩从侍从室选出数人,按照朱翊钧的意见,配合张鲸等起草、制定规章制度。 此次整改,将内府工商集团自上而下作出兴革。首先在侍从室设立计财处,专门为皇帝理财。计财处内设人事科、资产管理科、运营科、监察科、综合机要科,共有一百六十人。 整个计财处由张鲸掌总,类似于后世的国资委,但是比国资委权责小得多,只负责全国的皇厂、盐场、皇店等皇家产业。 明确管理机构以后,朱翊钧将整个集团拆分,成立钢铁管理集团,下辖所有钢铁厂;成立玻璃总厂,下设分厂等等。 这些分厂全部建立健全独立自负盈亏的财务制度,按照计财处的统一规划调整生产。同时加强计财处监察力量,强化财务和反腐败监督。 朱翊钧殚精竭虑,将后世公司的管理手段尽可能的因地制宜,放在大明朝使用。由于本时空此际无法做到长距离的信息沟通,因此除了设立分厂之外,还将设置在各采矿、收集物资等处的原料提供方也进行分离,财务独立后,试行自由竞争。 朱翊钧深知,即使在二十一世纪,大国企的绩效和民营比起来也无法竞争。因此,他还是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技术升级之上,现阶段,只能用领先几步的技术手段来引领万历朝的工业化。 ....... 除了厘清现有的皇厂皇店体系,朱翊钧另外对武器生产也投注大量精力。 万历四年春天立下击灭董秃子首功的,还不是咬住了董秃子主力的女真骑兵队,而是一千二百装备了前装燧发滑膛枪的蓟镇龙骑兵。经过三年多的努力,包括纸壳定装药在内的鸟铳升级版终于定型生产,第一批产品就交给了蓟镇。 明代的火器在宋、元发展的基础上,跃升了一个大台阶。基本上和西方保持同等进步速度。隆庆年间,火器已居明军装备之半数。戚继光的部队,火器配比达到了惊人的六成半。 而且以神机营为代表的火器部队,标志着整个明军的战略、战术都围绕着火器展开了变革。而戚继光所言“有精兵而无精器助之,是为徒强”以及他对火器的高度重视,开发出来的各类战法,都说明此际的中国和西方国家相比,火器的发展并未落后,甚至可以说并驾齐驱。 但因为没有理论指导,明代火器的发展也呈现百花齐放,威力不足的特点。 朱翊钧穿越过来以后,很快指出了火器发展的问题,将三眼铳、一窝蜂、喷火箭等火器制造一律裁撤,以鸟铳为本,专攻火药制取、铳管材质、定装火药、燧发、后装等方向。 关于大炮的改进方向,朱翊钧指导兵仗局,从火炮用药、炮子和炮管材质以及气密性上下功夫,总而言之和鸟铳一样,必须射击更远、装弹更快,威力更强。 至于掷弹兵方向,朱翊钧指导工匠利用石油粗加工产品生产火油瓶和铸铁手榴弹两种产品,一种用来放火,一种爆炸伤敌——这两种技术水平很低,最先完成改进。 经过三年的努力,由于火药制取和钢铁冶炼方面终于取得长足进步,加上朱翊钧长期坚持重赏能工巧匠,激发了明代工匠的创新热情——万历三年,新版鸟铳“万历十四型”终于定型生产。 该枪在发火方式上,改进了已经装备明军的自生火铳,与自生火铳不同的是,加入待发机构,使其更加可靠。另外,为了尽量做到防雨,又加装了龙头盖,可将燧石至于盖下——仅能防小雨。 在火药方面,朱翊钧开始以为明代并无颗粒火药,后来才知道有,就是制作非常麻烦:需要人工将配好的火药在木槽中碾上五千五百遍,然后再加上烧酒和成泥,接着碾几百遍,最后做成药饼,再分割置于圆筒内滚动成丸。 这个效率朱翊钧肯定接受不了,但他也不知道如何改进——也没有精力去深入研究。只能加大悬赏力度,终于有工匠在悬赏的刺激下,发明了悬吊碾磨工具: 以铁箍固定的木架,上面固定数根带有很强弹力的木杆,边上按上手摇齿轮。摇动齿轮时,弹性杆被带动向下击打槽内的火药——因弹性杆的弹性,会自动复位,如此周而复始,一人之力可胜以前数十人。 后来又有工匠将手摇杆做成圆形宽大车轮形状,内设凹槽,以皮带和水车连接——直接将人力都省了。 仅此两项发明,两位工匠直接进入小康。这火药碾磨之法,调整力度后,也可用于舂米,于是大江南北,此法被迅速铺开。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明代制作火药的配比虽然接近最佳配比,但还是有一定的差异。朱翊钧直接给出了后世小学生都知道的答案。他同时要求工匠,对火门用药以及大炮用药继续试验,并最终确定了,还是他给出的比例完全正确。 在枪管方面,材质是最好解决的。由于朱翊钧当税收征管的时候,各种钢厂——高端的特种钢厂,还有低端的“三高”钢厂他都去过,也仔细查过其原料和工艺,以利于核算成本查清其是否漏税,因此他给大明带来的第一项材料学的变化,即是推动了钢铁制造业的大发展。 霍老栓在集市上购买的新式贴钢头——就是皇家钢铁厂的杰作。 有了熟铁和钢材,即可用卷管法制作枪管。后来有工匠发明了上下对齐的凹型铁锤,用畜力或水力驱动后,居然能直接把卷好的粗枪管直接锤细——后世的膛线即用此法锤出,但朱翊钧和工匠都不知道此类知识,反而用钢棒将枪管内部出现的膛线磨平,使其光滑。 唯一遗憾的是,朱翊钧提出的后装枪,因为化学发展的滞后,并未发明有效的发火药和击发药,目前处于停滞状态。朱翊钧见长时间无法突破,即命令新版鸟铳万历十四型定型生产。此前,在辽东的王立海用的不过是定型前的试验版。 万历十四型已经无限接近经典燧发枪,枪管下设通条,关头上另有卡扣,可安装刺刀——为大雨天拼刺刀设计。 因为在整个的制造过程中,进行了严格的质量管理,这款枪终于摆脱了原时空明代末年因腐败和质量管理不严造成火器发展的重大失误——火枪弹居然不能洞穿明光重铠。 本时空,经过反复质量抽检,万历十四型五十步内可洞穿明光重凯后,最后全面定型生产。 在万历十四型的基础上,朱翊钧还给部分锦衣卫配发一些拉出膛线的“万历十五型”,因为线膛枪装药、装枪子慢的缺点在前装枪改成后装枪之前无法解决,因此只生产了一千杆,作为暗杀和未来战场狙击使用,同时训练一些神枪手。 蓟镇一千二百骑兵带着底部有挂钩的长矛、手榴弹和新型鸟铳,兜到董秃子前头,摆下阵势。 这些出现在亚洲大陆上的第一支纯火枪队,将新型鸟铳放在长矛的挂钩上瞄准,利用轮击法在草原上划出了中华文明史上的第一条死线。尽管初次见真章的火枪兵还需要李成梁部的包抄配合,但收到捷报的朱翊钧知道——帝国现在需要的,仅仅是支撑战争的国力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静嘉 万事四年五月,全国选秀开始。不同于以往在北直隶地区从平民之家选秀的老规矩。此次选秀,朝廷共派出十五路钦差,在两京十三省按照“德容言工”四类基本素质,挑选贤淑温婉、花容月貌的秀女,朝廷四品以下、七品以上的文臣之女,也都在备选之列。 此次能破除选择平民之女的祖制,乃朱翊钧与两宫大力争取的结果。朱翊钧总结有明一代,皇子在宫中难养,以至于皇嗣艰难的教训,以弘治帝为例子,向陈李两太后力陈选择官宦之女的必要性。 明代太子之难,无过于弘治皇帝。因生母纪氏为叛乱土司之女,宫中毫无地位和宫斗技术可言,刚怀孕就被得宠的万贵妃勒令打胎,后来在门监张敏的保护下,朱佑樘才得以幸存。 因纪氏也不敢把亲生儿子养在身边,朱佑樘小时候就在宫中吃百家饭,经历了九死一生才平安长大。 宪宗后来知道了这个儿子,把朱佑樘立为太子。随即刚被封为淑妃的纪氏和保住朱佑樘的门监张敏暴亡,两人都被宪宗所宠爱万贵妃所害。 宪宗母后周太后担心万贵妃会对太子下手,亲自抚养朱佑樘在仁寿宫,弘治帝才长大成人并在后来开创了“弘治中兴”。 朱翊钧在选秀上更改部分祖制,确实因平民女子因自小所受教育所限,眼界和心机手腕都无法与官宦之女相比——尽管他有信心自家后宫不会出现万贵妃之辈,但为后世子孙计,还是将祖制突破了为好。 陈李两太后都是平民之女,结合自己初进裕王府的切身经历,都被朱翊钧说动。但李太后毕竟具备些政治素质,提醒朱翊钧防止外戚做大。 朱翊钧当然要防着这一点,选秀谕旨中明确规定,一旦被选为嫔妃,妃位以上之家直系亲属三代内无论文武终生不得超过四品,且不可带兵。 为了弥补外戚家官场上的损失,一旦秀女为嫔以上,即加授其父或兄正奉大夫二品衔;若选为妃位,则加授其父或兄一品资德大夫衔;若为皇后,则授伯爵,并发世券。 所谓“一入宫门深如海”,古代皇室选秀深为民间所恶。凡选秀年,民间往往会出现大量的早婚现象。实在没条件早婚的,也都赶紧定亲,将婚约送官府备案。 但此选秀谕旨一出,对四品以下官宦人家和大商巨贾也有相当大的诱惑。四品作为明代文官的玻璃天花板,要想跨越千难万难。三品高官不在乎的待遇,四品到七品的官员还是有不少心里痒痒。 而大商巨贾有钱无地位,急切盼望自己有官身护体,参与选秀的积极性比中下层文官集团还高。 ...... 因隆庆帝早年纵欲伤了肾,在与其弟弟夺嫡时拼命调理身体才生下朱翊钧稳定了嘉靖帝心,李太后当时心里压力老大了,自己也被朱载垕的皇嗣艰难搞怕了。 明代制度,皇后以下,设皇贵妃、贵妃、妃、嫔、昭仪、昭容、婕妤、美人、才人、贵人、选侍、淑女十二个品级。 此次全国大选秀在有心理阴影的李太后和外朝力主之下,规模宏大。先在地方上初选五千女子,和其父母一同入京。 到了京师后,皇室将派内官钦差,从五千人中复选出三百入宫。入宫后太后还会组织一系列的考核,再从三百秀女中选出五十人才能备位淑女、选侍。 其中会有最优秀的九位女孩,起步就册封为九嫔。再从九嫔之中优中选优,立其为皇后。 朱翊钧本意不想如此劳民伤财,但后宫代表李太后和朝廷代表张居正,都不同意皇帝在此类事情上自作主张,降低选秀人数标准。 毕竟,母仪天下的皇后将从这五千人中选出,朝廷上下、宫内宫外,无不痛责朱翊钧轻省为之的错误想法——朱翊钧难当大势,除了商定皇后、九嫔人选需要以他意见为主以外,其余选秀活动,并无他置喙的余地。 ...... 苏州庄氏栖霞庄的七月,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聒噪的蝉鸣并未给这点缀着奇石篁竹的花园带来反向的静谧,只有间或拂过清澈池塘的一阵微风,才给临水木阁中人带来一丝凉爽。 木阁之中,绿云轻绾,云髻峨峨,身着浅绿罗纱,花钿主腰淡紫马面裙的庄静嘉手持书卷,正在饮用冰镇酸梅汤解暑。 当她放下天青色汝窑汤碗,如玉柔荑轻摇团扇时,其瑰姿艳逸就在阁中纱影中掩映,配上面前小几上的一盆盛开的栀子花,这女孩如同只能存于公子王孙辗转反侧时的春梦里一般,美的不真实,却令这夏日的花园也为之沉醉。 而池塘边的垂柳下的小石子路上,一个小丫鬟头上不定。” 静嘉听了,还是静静的笑着摇头:“阿爹最疼我,他不会同意的。” 庄园的听雨轩中,庄氏实际的掌舵人庄允长正在躺椅上皱眉静思,在身边小妾绛茜轻摇的芭蕉扇带来的微风中,他的心却如同轩外那聒噪的蝉鸣一般,乱成一团。 江南庄氏都起源楚庄王的芈姓,自湖北发源而来。庄允长这一只与后世鼎鼎大名的毗陵庄氏并非一族,乃是西汉辞赋大家庄忌之后,在苏州吴县等地开支散叶,传承已过一千六百多年。但到了明正德、嘉靖、隆庆三代,家族却多年未出进士,最高学历为举人。 此际家族宗子庄允长,字守常,嘉靖三十七年乡试中举,且属早发,其时年龄才十九岁。然而黄金榜下,全为斑斑泪。一直到万历二年,庄允长科场仍屡战屡败。此际他已经三十七岁,还是个举人。 万历三年,朱翊钧以江南徐阶家为突破口,配合报纸这大杀器,杀了几只猴子,庄家赫然在列。 庄允长虽不为宗族之长,但绝对是个聪明人。开始时他限于信息不对称,没看懂皇帝收拾徐阶的用意,以为还是隆庆年徐阶罢相斗争的余波,但报纸一出,他头脑立即回复清醒。 随即他力排众议,说服族中耆老,坚决舍田、财邀名,果然成功的免掉了破家之难。王、董、高、周四家被破门后,庄允长在宗族中的地位如同火箭一般,直冲云天。 经此一事,他作为长房宗子,除了原来负责的祭田和宗族祭祀之事外,已经取得了宗族事务的实际主导权。 他昔日中举之后娶亲,先得了一个儿子不幸夭折。后来在二十三岁那年,得了嫡女,爱如掌上明珠一般。此后妻妾虽又给他生了三子两女,都没有这嫡长女受他的喜爱。 庄静嘉其名取字——“其告维和,边豆静嘉”,形容女孩的洁净美好,而庄静嘉人如其名,虽然养在深闺人未识,但见过的亲戚女眷,都传出来她的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姿。 此时的静嘉已经十四岁,按理早该定下婚约。但庄允长在不舍的情绪主宰下,一直想要给嫡女找一个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丈夫。女儿美名渐渐传出去之后,来庄家求亲的少年俊杰,无论是家财万贯,还是俊逸倜傥——或者两者兼有,庄允长却没一个瞧得上。 去年皇帝的笔端轻轻一圈,尽管免去了庄家的灭顶之灾,却也给庄允长敲响了振聋发聩般的警钟。管你千年之积善之家,诗文显名之辈,在皇权面前都没有大用。 就算你当了文坛盟主,但有一次行差踏错,即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王世贞不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吗? 但大明朝,有一种人只要不谋反,少参军干政,即能得与国同休,累世簪缨的富贵,那就是勋贵——而皇后之家,必封伯爵,这也是铁律。而最近传到江南的选秀谕旨,也证明了这一点。 于是,被官府提醒上报女儿资料的庄允长陷入了迷茫和纠结——自己真的要为了家族,把视若珍宝的静嘉推入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大内吗?还是从自己已经选了又选的备用女婿人选中,赶紧选出一个来,先把婚书签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操作 南京镇守府,负责江南地区选秀的司礼监秉笔、内廷行走大臣陈矩正在跟李秀卿在二堂对坐小酌。 李秀卿镇守南京已经超过五年,按照朱翊钧摆布天下镇守太监的规矩,明年夏天,李秀山可能就要返京任司礼监秉笔了。 因此两人言谈甚欢,陈矩身负皇命,先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江南政情和官场动态细细打探过了,两人才又谈起选秀事宜。 李秀卿道:“万想不到此次选秀的范围如此之大,云南等边陲之地,朝廷居然也派了钦差。” 陈矩闻言微笑,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坐下道:“出了京总算松乏些——皇爷此次派我出来,也是让我修养修养,哈哈。” 李秀卿多聪明个人,闻言即知此事另有内情,即以问询的目光看向陈矩。 陈矩将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没什么不可说的,就笑道:“秀山公有所不知,皇爷行事,凡立一事必然生发两事或多件事。此次出京的内官,还身负皇命,要访得各地民情、政情以及为皇厂、皇店做市场调查。等回去了,我们都要交‘考察报告’——哎,我却都要一一看过。” 李秀卿听了,也苦笑道:“麟冈公说的是,这两年来,我等天子家奴,做这些‘调研’、‘考察’,提交各类‘总结’、‘报告’,都写的要吐了——皇爷能看过来吗?” 陈矩抹了把脸,好像抹去一把辛酸泪般,微笑道:“皇爷确实看不过来,但侍从室是干什么的?每日都处理这些报告和批转下来的奏本,形成节略报给皇爷。皇爷若问起细情,再找出原报来呈奏。各地镇守太监府、文武官员现在都被皇爷被‘计划’、‘进度表’、‘总结’给套上了笼头,这案牍之累比原先多了何止三、五倍。” 李秀山听他谈起侍从室,先拍陈矩马屁道:“麟冈公才罢东厂,又任内廷行走大臣,堪与老祖宗分庭抗礼,羡煞某也。” 陈矩闻言,脸上毫无自矜之色,对李秀山苦笑道:“秀山公虽不在内廷久矣,但也应知今上与先帝治政完全不同。某这内廷行走,日日如履薄冰,不敢丝毫懈怠,虽壮年而早生华发。”说完,指着自家鬓角给李秀卿看。 李秀卿仔细看时,果然见陈矩鬓角斑白,吓得吐出舌头道:“某要是回去司礼监,也是这般累?” 陈矩将面前杯中酒一饮而尽,哈哈笑道:“如今这硕大帝国,从上到下,还有不累的吗?出京前两天,某以侍从室案牍之劳来称颂皇爷勤政,你猜猜皇爷说什么?” 见李秀卿做出洗耳恭听状,陈矩苦笑道:“当时皇爷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哈哈大笑,‘陈万化,这才哪到哪?比现在累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朕因要长身体,不敢找活干罢了,否则每天最少不得看四个时辰节略、奏本?’” 李秀卿听了,脸色灰白,吓得腿肚子直转筋。他叹道:“皇爷要看四个时辰,我们要看多少时辰,写多少本?” 陈矩听了道:“正是。皇爷看一本节略,我们至少要细研十几本奏本,光看这些倒也罢了。关键是还要找出前任、前人关于某事处置的详情,做出‘比对’和‘利弊分析’后才能呈报。哎,侍从室的人都说,半个月写的字儿在地方够写半年的。” 顿一顿,陈矩接着道:“侍从室之设立,先分了司礼监原先写奏本节略的活儿过来,目的是让我们掌握大略。等皇爷看了内阁贴黄和司礼监批红后,在奏本上再批示过了,侍从室就要细看皇爷挑出来的奏本,将里面的奏事一件件的分派下去,该查档案的查档案,该出去‘调研’的就去‘调研’,然后再提交事关某事的‘政策研究报告’。——哎,皇爷这些词儿,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秀卿有意了解中枢运作内情,不免追问一句道:“英国公干什么?他看这些东西吗?” 说起英国公,陈矩一肚子意见。但他城府深沉,不露于形色,只是淡淡说道:“侍从室还有几个侯爷、伯爷在里面,负责协调禁卫,护卫宸居以及九边军功授田等事,英国公这宫廷大臣只管这些——剩下的宫廷事务,还是张宏在管。” 李秀卿听了这一句,心中大略有数。将话题又转到选秀事情上来道:“某一个干儿子,叫冯邦宁的。嗯,就是的东主,苏州庄家不知从哪里攀上他的关系,想把一个女孩儿送来给麟冈公看看。此前我也打听了,听说是族中宗子嫡女,真个国色天香——此事可行否?” 陈矩听了,心知李秀卿说这话的意思绝对不是仅仅让他看一眼,而是要利用他在内廷的影响力,将此女保送进九嫔之列。闻言一撮牙花子,笑道:“品行如何?” 李秀卿暗道有门,心喜道:“庄家这一支乃西汉庄忌之后,历代诗书耕读,传家已有千年。此类家族,教养还能差了?” “某听说这庄静嘉性好读书,尤好读史。真个可谓柔嘉玉质,婉嬺兰仪。此前还有传言,庄家能做出退田、烧债、清偿逋负诸事而躲过破门之祸,乃此女建言其父用冯谖客孟尝君之故智耳。” 陈矩听了吃惊道:“一闺中女流,其见识如此?某倒要见识见识了——嗯,左右这两天无事,秀山公安排吧。” 李秀卿闻言大喜,笑道:“这家子早就候着麟冈公大驾,现就在南京!若午后无事,麟冈公就看看如何?” 陈矩见李秀卿如同火炭儿一般热心,就似笑非笑看着他。李秀卿毫无忸怩之色,坦然笑道:“古人以千金博君一笑,那庄家岂敢后人?麟冈公若相中了,三千两赤金奉上——若真能得偿所愿,虽万金又有何吝?” 陈矩听了,目光一凝,冷笑道:“这得偿所愿何意?秀山公可说明白了。” 李秀卿见陈矩问到根底,就正色道:“不瞒麟冈公,昨天我已经见过这庄静嘉了,这么说吧——倾国倾城!只要能在皇上面前过一遭儿,皇后之位,至少三成把握!” 三成把握,已经是负责初选的这些内官操作选秀之事的极限,陈矩听了,真对庄静嘉起了好奇之心!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遴选 时间进入万历四年十月的时候,东北的第一批移民的第二批庄稼已经收获并全部晒干。霍家堡的霍林在九月二十举办了东北移民中的第一场婚礼。婚礼过后不到半个月,新娘玉儿就挺着无需掩饰的肚子,在占地两亩半的大场院里,熟练的掰着苞米。 霍老太公穿着狼皮袄,在场院边的木凳上坐着,看着一伙子壮汉、村妇正在用粮盖拍打在平地上的豆子。粮盖梦话或者梦游撒癔症的不能过关;另外,性格考察自然也要,要温柔敦厚、聪慧贤淑的方能进入五十人的小名单。 进入五十人小名单的,自动升级为人主,最低也能获得淑女封号。剩下的二百五十人,也不必做宫女,皇室会打发她们出宫回家。——大量的黑箱操作,即发生在这一阶段。 正如回京的陈矩所报,各地选秀钦差在此次共耗费內帑三十万两的全国大选秀中,不免出现收受贿赂,黑箱操作的情况。 帝国南方在此前很少参与皇家选秀——与北方人只知道早婚抗拒不同,此次好些精明的南方商贾先贿赂选秀钦差,在选秀初期让自家女儿中选。待入京之后,再贿赂内官将女儿在最后一关刷下来。 如此一来,参与过选秀的女孩儿立即身价百倍,在民间看来,能过前五关的,至少也和皇帝妃子在一个水准线上。以此为资本,秀女再回家择婿,即可高攀。虽然所费不赀,但只要攀上了进士、世家,自家的买卖也多一层保障不是? 除了这种操作,此次选秀还出现一类操作即如庄家一般,目标直指皇后和嫔妃之位,只要入选九嫔,相当于和皇帝攀了亲,以后不但自保有余,作威作福恐也不在话下。 尽管有黑箱操作,但进入西苑的最后这批少女,无一个不是姿色过人。她们年龄从十四岁到十六岁不等,个个知书达礼,姿容出众——朱翊钧尽管是一个被后世修图或化妆术熏陶了无数遍的现代人,但面对仪鸾殿前的这群淑女时,已经长成少年的心脏还是砰砰乱跳。 两宫太后安坐仪鸾殿中,朱翊钧御座设在两宫身前。张宏等大太监手持名册,指挥宫女,将已经获得淑女封号的女孩依次引入殿中——而层层选拔都排在头名的庄静嘉能否母仪天下,在此一举。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对话 朱翊钧坐在御座之后,淑女依次进殿,口称臣妾,行礼后抬头让两宫和皇帝细观。 朱翊钧对这些参与选秀的女孩大有同情之意,在他看来,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其实是皇权社会下女性被物化的鲜明表征。自始至终,她们都像是一件件被送入皇帝床上的工具,所谓的选秀,不过是对工具的“品质”进行把关。 而这些女子被送入皇宫,并不是像后世电视剧和言情小说描述的那般,要跟皇帝或者某阿哥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她们只不过是用来延续皇嗣的生育工具罢了。 后世的朱翊钧曾经看过王小波写过的,其中有一段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谓的老佛爷,不过是个黄脸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贵,是因为过去有一天有个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着一条射过的、疲软的......从她身上爬开。而那条疲软的......就是历史的脐带。” “历史的脐带”!多么可怕而又贴切的称呼。皇权社会的女人参与大政,无不和这条脐带密切相关。而长在朱翊钧身上的那条脐带,此时非但不疲软,反而和每一位荷尔蒙猛烈爆发的少年一样,在仪鸾殿密集美色的冲击下,处于硬撅撅的状态。 幸运的是,厚重的龙袍挡住了他的丑态。虽然面色潮红,但在地龙烧的很热的仪鸾殿,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也显不出他来。朱翊钧心里一边漫无边际的遐想,一对眼睛却像探照灯一般,细细的观察身前的妙龄少女。 尽管朱翊钧看来,所有女孩都还没完全长开,青涩的很。但是,可能这还正在成长的身体也影响了他的审美,此时的每一个小美人都让他感到了不同的悸动。 她们有的落落大方,沉稳娴静;有的含羞带怯,我见犹怜;有的懵懵懂懂,满脸好奇;还有的身材隽秀,看着就健康活泼。 因选秀初期,朱翊钧不欲大张旗鼓,和两宫之间发生争执。李太后为了安抚皇帝,答应九嫔的选择由朱翊钧自己定夺。至于一后两妃,则要参考两宫尤其是李太后的意见。 “臣妾王氏拜见陛下!拜见太后!”一声如同黄莺儿般清脆的声音,让朱翊钧眼前再度一亮。 这是第几个了?朱翊钧连续被美色冲击,有些半混沌的大脑里下意识的蹦出了这么个问题。仔细看过面前的少女,也如刚才经过那些一样的豆蔻年华,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看着皇帝面前的御案。 朱翊钧猜测,这些淑女可能被嘱咐过了,不可直视皇帝,但为了能让皇帝看清她们的面容,她们都被训练用眼睛盯着自己的胸前。 这个姓王的女孩长得很漂亮,更出众的地方在于气质——她行礼后静静的站在那里,如一泓清澈见底的池塘,又像是一块没有人踏足的白雪,还仿佛在暗黑色大地上静静亮起了一盏暖黄色的远灯。 他的呼吸屏住了一瞬,随即听到李太后在自己身后问道:“你叫什么?” 那女孩轻声回道:“回太后的话,臣妾小名喜姐儿,没有大名。” 朱翊钧又听身后的陈太后也说话了:“读了些什么书?” 喜姐儿仍稳稳当当的行礼回道:“臣妾看过、,只认得几个字罢了。” 两宫同时嗯了一声,示意张宏将她领出去了。朱翊钧张了张嘴,想把她叫住再问几个问题,想了想又算了。 随后又过去了些个女孩,两宫有问的,也有看过就算了的。直到庄静嘉进来,朱翊钧恍惚觉得——整个大殿都亮了亮。 她走进大殿的时候,朱翊钧分明听到身后的两宫同时抽了一口凉气。大殿之中,竟低低发出“嗡”了一声。 而朱翊钧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攥住了似的,一刹那间,就明白了魏朝跟他形容的并不夸张,这批淑女中,真有一个天姿国色。 当时他还心中暗笑,再漂亮能有后世的半天然美女们漂亮?但他忽视了,在后世,那些人只是在屏幕上,他何尝近距离接触一个。而面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却让他产生了要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这个女子的一颦一笑,并和她耳鬓厮磨一辈子的冲动。 等她行礼完了,朱翊钧也冷静下来。他定下心神,听出李太后声音里带出些极难察觉的嘶哑,问出了此前一样的问题:“你叫什么?” 那女孩儿行礼回道:“回太后的话,臣妾叫庄静嘉。” “哪个静?哪个嘉?” 那女孩儿回道:“回太后,安静的‘静’,嘉庆的‘嘉’。” 李太后低低的“哦”了一声,仿佛在想嘉庆的‘嘉’是那个嘉,其实几个人手里都有名册,低头看一眼即可。 朱翊钧清了清嗓子,笑道:“你这名字可是从‘其告维何?笾豆静嘉’来的?” 庄静嘉低下头,一丝陀红爬上了脸颊,听她低声回道:“回陛下的话,正是。” 陈太后也清清嗓子问道:“听你的口音,是南边的人?” 庄静嘉回道:“是,臣妾是苏州人。” 陈太后低低的笑了声,意味难明的说了一句:“嗯,有些叶太妃的模样儿,当年先皇赞她是‘人样子’——今儿苏州又来了一个‘人样子’,真是怪好看的。” 朱翊钧的心里咯噔一声,一刹那间心里转了无数的念头,有猜疑、有愤懑、还有若有若无的忌惮。李太后在旁边咳嗽一声,嗔道:“喜庆的日子,姐姐提她做甚?” 陈太后笑道:“妹妹说的是,吾看见这美人难得,却失言了。” 庄静嘉听着两宫对话,心中砰砰乱跳。因不明究底,只能垂头不语。李太后脸色转为清冷,突然问侍立在旁的张宏道:“祖宗家法,后妃不得选取绝色,恐有祸水之忧。这庄氏女因何入选?” 张宏听了额头见汗,跪地奏道:“是奴等疏忽,请太后恕罪!”见司礼监掌印跪了,侍立的太监、宫女们也都站不住,都跪下请罪。 朱翊钧见庄静嘉脸色苍白,被李太后吓得站不住,心中不忍。就插言笑道:“此事怪不得张宏,是儿子下了旨意,让他们不必有此想头——这男人无能,败国倾家,于女人何干?说红颜祸水的,儿子以为都是些没甚担当的。” 这话虽然与现今主流思想不符,但站在女人立场上的观点,自然获得两宫内心的点赞。李太后嘴边含笑,对张宏道:“既然皇帝有旨意,倒也罢了——你起来吧。让庄氏也出去吧。” 张宏心里感激着皇帝的缓颊,一边起身示意身边宫女带庄静嘉出殿。 朱翊钧心中一动,叫住脸色还是惨白庄静嘉道:“你这丫头不错,朕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母子 看过庄静嘉之后,朱翊钧几乎失去了再看其他淑女的兴趣。李太后倒是没受什么影响,见一个姓刘的女孩子挺有眼缘,又问了几句。 待全体淑女看完,两宫和皇帝返回百禄宫主殿。因要和皇帝商量人选,陈太后未等李太后吩咐,即屏退服侍的人等。 待众人退出,陈太后瞅着朱翊钧,先问道:“皇儿觉得哪几个如意?谁又可为后?” 朱翊钧笑道:“谢过母后体恤。儿子觉得那庄静嘉好,可为皇后。其他的,全凭母后做主。” 李太后在旁,不高兴道:“姐姐真是惯着他,皇帝懂什么过日子的道理,只会挑漂亮好看的!”说完目光灼灼,盯着陈太后,眼睛在皇帝和陈太后之间来回打量。 见陈太后只是微笑,李太后对她笑道:“姐姐,你说选皇后这事儿,还能由他自己说了算不成?”陈太后点头道:“嗯,皇帝对上眼缘了,比你我看中了要好。否则小两口整日拌嘴,也无趣的很。” 李太后听了气乐了,道:“哪个媳妇子能和皇帝拌嘴?那庄静嘉倒像是能作出这种事来的!” 朱翊钧见这话茬子硬的很,就赔笑道:“母后可是觉得儿子刚才不庄重?这庄氏吓——” 未等说完,李太后打断道:“皇帝不必再说,皇后之选吾相中了王喜姐。那女子行事稳重,颇识大体,端庄而有皇后之体,是个能静摄而不生事的。” 见朱翊钧嘴唇微动,好像要插言,李太后又道:“皇帝虽已有亲政之实,但子女婚事,哪里有自己做主的道理。置吾与你仁圣母后于何地?” 陈太后在一旁,见李太后说话不看皇帝而盯着自己,不由自主点头道:“吾也觉得王喜姐好。皇帝仔细想想,若选了王喜姐为后,她断没有专宠的道理;日后你想宠幸哪个就是哪个。岂不是......” 未等说完,仁圣觉得跟皇帝说的如此露骨,有些不雅,就住了口。朱翊钧见她墙头草一般,心底无奈苦笑。 李太后见陈太后和她站在一起,松口气点头称是,对朱翊钧说道:“若皇儿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缅甸 万历四年十二月五日,两宫皇太后谕礼部曰:今选得锦衣卫指挥使庄允长长女为皇后,大婚有期。行何礼仪?该部会同翰林院定议以闻。 礼部接到谕旨转钦天监,随即钦天监奏择大婚吉期,宜用十二月。因此际已是十二月,礼部奏言宜以万历五年十二月为大婚吉期。 朱翊钧揽奏大怒,批答道:“此前大统历之制,多有荒诞不经之处,朕已加以申饬!更前者,平台召对之日该监不管国事如稠,择期随意半年。今更以大婚之期仅十二月相宜,焉有是理?择期另报!” 皇帝在奏章中欲加罪钦天监,司礼监掌印张宏和内廷行走大臣陈矩都不敢怠慢。因皇帝在自己婚期上发言不合礼制,恐为后世所笑,又急报慈圣太后。 慈圣太后哭笑不得,只好下口谕到内阁,说如此如此。张居正被“内阁总理大臣”的名头正吊的虚火上升,对礼部和钦天监也是一肚子意见。 于是,次日辅臣张居正等奏:“圣母皇太后言,祖宗列圣婚期多在十六岁。今皇上龄方十五,中宫亦止十四。若侍来年十二月则已过选婚之期,若即用今年十二月则又太急矣。” 张居正点出钦天监和礼部选择的婚期胡说八道之后,又奏言:“该监称一年之间止利十二月,余皆有碍。臣等窃惟时日禁忌,乃民间俗,尚然亦有不尽验者。况皇上为天地百神之主,一举一动,百神将奉职而受事焉。岂阴阳小术可得而拘禁耶? “臣等以为,莫如明年二三月,万物发生之时举行大典。考之古礼,以仲春会男女。今若定以春时,则既有合于天地交泰万物化醇之意,且当圣龄十六,又率遵累朝列圣之规不迟不早,最为协中。乞裁定谕下遵行,未知圣母其意如何。” 内阁奏章到了慈圣案头,圣母于是谕定婚期明年三月。朱翊钧乃下旨:“朕奉圣母慈谕于明年三月内择吉行礼。” 小插曲顺利渡过,整个朝廷开始围绕着皇帝大婚开始忙乎。 在原时空,万历皇帝和王喜姐大婚,国库得花的底儿掉。但本时空的朱翊钧表示,不必向全国征发各色贡品,一切都是內帑供给。第一步先在侍从室成立了皇帝大婚领导小组,英国公掌总。 选秀期间,在云南立功的御马监七品掌事太监张春,一跃而为首领太监,成了行走大臣陈矩的助理,负责协调皇帝大婚采买事宜。 万历四年十二月十五,第一笔花用开始。先拨內帑足金百两至翰林院,供其制册造宝; 十六日,內帑拨赤金六千六百两至工艺品厂,负责打造皇后和嫔妃的首饰;同日,辽东采购分部献上东珠八千六百颗,供皇后和其余八嫔使用,张春也全部拨工艺品厂。 十七日,皇家丝造厂又接到吉服订单。件数先不说,光各色丝绸缎子等料子即达到六万四千匹,全紫禁城内所有人都有份,他们将焕然一新迎接吉日。 ...... 这边流水淌河一般花钱,那边还有一大套礼仪之事需要朝廷上下参与。皇帝和民间一样,婚礼的步骤也需要走一遍六礼的流程——即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 十八日,朱翊钧下谕旨到内阁:以英国公张溶为正使,张居正为副使,于十二月二十日行纳彩问名礼。 按常仪,陈设仪仗于乾清宫门外,设女乐于丹陛。正殿内置赭黄色缎子铺就的桌子两张,一张桌子放皇帝赐正使之“节”,一张桌子上放“问名”诏书。 吉时到,朱翊钧着吉服升座。国公大臣伏地叩拜,高呼万岁。宣旨官奉诏书,任命正、副二天使,一番礼仪之后,两人在鼓乐伴奏之下,去已经搬到京师新宅邸的庄家纳彩问名。 庄允长拿着女儿的青春赌明天,有心算计之下,还真是赌着了。因陪着女儿一路上过关斩将,对女儿进入九嫔之列也有所预料,因此他早就捎信回去,让本支搬到银子到京师——等喜信儿一来,就开始买房子置地。 果然到了十一月底,喜信儿传来。庄允长这个久试不中的老举人先一跃而成锦衣卫指挥使,拥有了正三品武官加衔。大婚之后,伯爵将随之到手——若皇后生下皇子,那庄家三、四辈子的富贵,稳稳当当。 等仪仗队、鼓乐队到了指挥使家门口,庄允长在门口跪接天使、奉旨接受礼品,并谢恩。又是一套规定好的问答仪式结束之后,庄允长将写着女儿姓名、生辰八字等项内容的“表”,呈交英国公,最后盛宴款待天使一行。 英国公和张居正吃了一顿饱饭,仍敲敲打打的将庄静嘉的生辰八字捧着,送回紫禁城。这纳彩、问名才告一段落。 ......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的热闹逐渐散去,在庄府门前看热闹的闲人也边议论着边走开。 此时的南苑武学,由曾经的宫室改造而成的军机处内,一众将官正围绕着皇帝,在激烈的争吵着。 朱翊钧是在宫内仪式结束后,直接摆驾南苑的。若论现今紫禁城外哪个地方朱翊钧去的最多,只能是武学。 此际军机处内,靖远伯常务副山长戚继光、兵部尚书谭纶、交卸了蓟辽总督差事,任后勤系主任的刘应节、指挥系主任殷正茂、马步科教授麻贵、刘显等济济一堂,正在讨论征伐缅甸的军略。 正所谓风欲静而风不止,朱翊钧摆布东北开发、黄淮治理,就是根据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认为万历初年间没有大的战事。却万万没想到,万历四年派出去的选秀钦差,还真挖出了些猛料。 此次负责全国选秀的内官钦差,有的眼珠子就盯着银子,其他都是糊弄差事,回京后连银子带职务,全打了水漂。 也有的做了常规的调查,但没挖出什么锦衣卫没掌握的内情,无功无过。 但也有的有心人,不放过任何一个刷业绩的机会——被派去云南的御马监掌事太监张春,虽仅带回来十个秀女,却挖出了锦衣卫没挖出来的大料。 万历四年,缅甸东吁王朝莽瑞体与西南夷思机发联兵犯边,大举进攻羁縻地勐养。勐养土司思个一向云南巡抚王凝求救。 张春到达云南的时候,思个一在勐养坚壁清野,缅军欲进不能,两道被思个一派出的头目乌禄喇截断,陷入死地。 但思个一并无兵力反攻,因此使者催促云南巡抚甚急。金腾的屯田副使罗汝芳此际已经用重金招募往来明缅边境的商人,探得莽瑞体联军的虚实。 得之他们已经开始杀象、杀马,剥树皮吃草根,“军中疫作,死者山集”,罗汝芳大喜,传檄各地土司汇聚兵马,欲将联军全歼于勐养。 然而,令后来得到消息的朱翊钧为之扼腕,罗汝芳大骂吐血的事发生了。云南巡抚王凝根本不谙边情,居然以“防边将喜事,遂一切以镇静待之”作为治理云南的圭臬,传檄罗汝芳,不准他发兵增援。 唾手可得的大功眼看着吃不到嘴,罗汝芳愤懑欲死。张春在报告中说他“接檄愤恨,投之于地,大骂而罢”。 令朱翊钧火大的是,因天高皇帝太远,派驻云南的锦衣卫居然尸位素餐,当地千户大作茶马生意,把正事置之脑后,这般军情居然没有上报。 罗汝芳没有直奏之权,一腔愤懑无处可诉。可巧偶然知道了皇帝派中官来云南选秀,一咬牙,居然找上门将王凝错失战机之事告了一状。 张春平白捞了一桩大功,喜出望外。但在朱翊钧身边时间长了,却没敢轻信。把亲近人派到边境打听——终于访得事情和罗汝芳一般无二。 回京后报告一上,朱翊钧揽奏大怒。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章 金字红牌(上) 朱翊钧当日览奏之后,曾将张居正、兵部尚书谭纶叫到养心殿,出示张春的奏报。 张居正当时汗都下来了——王凝乃张居正秉政后安排的巡抚,他出了大错,张居正当然难辞其咎。 朱翊钧道:“云南锦衣卫张某及百户以上,都被锦衣卫总部下发钧令,即行逮捕归案。若按报告所言查实了,按照锦衣法度,尸位素餐耽误军国重事者,全数枭首抄家。这王凝,文官也,如何处置?” 张居正定了定神,请罪道:“此臣之过也。未能想王凝其人颟顸如此,真真误事。然其人治理云南以安静,民声甚佳。臣以为不宜处刑,而失朝廷体面,不如夺职而不叙用。” 朱翊钧当时听了冷笑道:“这朝廷体面是什么东西?东吁莽瑞体攻击勐养,官府视而不见,失信于各邦,朝廷又有什么体面?” 张居正听了又顿首请罪,口中却劝道:“皇上,外夷之治与内地殊异。勐养者,非中国之邦,蛮夷之地也。此前,百夷之间相互攻杀,也未知会中国。” “正统三年,麓川平缅宣抚司思任法举兵内犯,朝廷以武力征伐。经正统六年至十三年派出大军“三征麓川”,直至十四年,平定了麓川。期间缅甸借朝廷征伐麓川之机,打击木邦和勐养,结下世仇。” “嘉靖三十五年,木邦及勐养,击破缅甸,杀宣慰莽纪岁,缅甸诉于朝,当时的朝廷以其互为世仇,攻伐无损于中国,故置之未理。臣听说其子莽瑞体奔逃匿于洞吾母家,年长之后自力起兵收复其父之旧地。并与思机发联兵犯边者,也为报其父仇也。” 朱翊钧听了,先不和张居正辩驳他这观点对不对。沉吟后说道:“咱们不能以一份报告而杀巡抚,要都察院和锦衣卫要再行派员,把整个缅甸糜烂的情况摸清楚再说。” 张居正见劝阻了皇帝,松了口气。自朱翊钧和张居正主政以来,尚未因罪杀巡抚高官。张居正怕朱翊钧留下暴君之讥,所说的一大套,也不全是为了自己。 尽管劝住了皇帝,张居正也认为王凝不能安其位,请旨将其免职待堪,以广西巡按陈文遂接替其为巡抚。 朱翊钧准奏后,锦衣卫总部就派了精干队伍,会同都察院两员去云南查案去了。等查案报告在十二月初返回,朱翊钧差点气炸了肺。 再次召见张居正和谭纶,朱翊钧拿出锦衣卫的加急密奏给两人看了。 待二人看过了,朱翊钧道:“这次报告把事情搞明白了。勐养的思个一已经大败缅军,缅军失了粮道,逃窜中被其追杀,十不存二。然因云南方面未能出兵支援,思个一号称此后不再受红字金牌调遣。缅军虽败,但此前所侵云南边地多处,直到现在也无人理会。” 进入青春期以后,朱翊钧经常被激素主导,发些无名火。原时空的万历这个时间段也闹了些幺蛾子,不过被李太后、冯保和张居正联手收拾,后来成了乖宝宝。 本时空的朱翊钧,早掌大政,也无人敢压制于他。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激素水平的上升干扰到自己,每日打熬力气,锻炼身体,开弓骑马,尽量把过剩的精力发泄出去。同时时刻提醒自己,不要以怒行政。 此际见张居正和谭纶都面色凝重的听着,朱翊钧明知他们的神态正常,却不知怎么的压不住心火,越说越怒,终于一拍桌子道: “王凝之罪,岂在一时颟顸失却战机?几年了!坐视我中华之土被缅甸侵占,无动于衷,也不上报朝廷!这是失土之罪!瞒报之罪!此獠不杀,惨死边民何辜?而国朝历代以失土论罪的文官、武将都该平反吗?!” 张居正成为辅臣以来,从未见朱翊钧发这么大的火。见皇帝已经出离愤怒,他明智的不再犟嘴,心道真如按照奏章所言,王凝这小子剐了都是轻的。 朱翊钧喝了口水,压了压自家青春期的躁动,又缓和了语气道:“朕这火气也不是冲着这点土地发的,锦衣卫奏报的内情更加可惧——之前听红字金牌调遣的宣慰司和府州土司,现在连一半都没有了!” 他目光灼灼,直视张居正:“老先生知不知道奏报中所言,万历元年,陇川土司多士宁的记事岳凤,勾连莽瑞体,毒杀多士宁后又杀其全家六百多口,投靠东吁?!莽瑞体竟代替朝廷授其陇川宣慰使!而广西郡吏陈安,亡命入缅,居然被封东吁丞相!这两件事,老先生知道吗?” 张居正嘴巴张了张,心中对王凝打了个无数个大叉,判处其死刑。满头满脸大汗,请罪不已。 朱翊钧道:“朕就奇怪了,好好的中华之人不做,非要当汉奸,这两个汉奸可真了不起,在朕跟前都挂上号了!” 张居正张嘴结舌,仍伏地请罪,谭纶也坐不住,跟着一起跪地。 朱翊钧看伏地请罪的张居正瘦的肩胛骨突出,把蟒袍的后背都支棱起来一块,心中又有些不忍,叫他两个起来。 喝了口茶水压了压火,他叹口气道:“朕此前因为两宫制作麻将要用玉料,派内官去云南采购。王凝好正派个官,居然以不敢进嘻玩丧志之物为由,回奏无以奉承。当时朕还以为这是个好官——可笑,可笑至极!” 嘴里说着可笑,朱翊钧脸上却一点笑容也无:“这样的官老先生还要保吗?” 张居正和谭纶都被奏章内容轰的外焦里嫩,且被朱翊钧气势所慑,哪里敢再劝谏。谭纶奏道:“皇上,臣以为王凝之流,不枭首难赎其大罪!”张居正这回一句话没有,只能继续弓着身子请罪。 朱翊钧想起当日被王凝所欺,气的涨红了脸道:“莽瑞体受汉奸蛊惑,效仿朝廷,也制作了红字金牌,而各大宣慰司和府州土司,一大半都听缅甸金牌调遣!此非奇耻大辱乎?”说完这句,朱翊钧的火气又压抑不住,险些又拍桌子喊叫。 心里连说了几遍制怒,朱翊钧对激素水平上升影响思维的程度认识又深了一层。他适才反复所言的红字金牌,其实是明代对中南半岛羁縻地的统治手段。 有明一代,对云南的统治方式非常复杂,但也有些脉络可寻,大致可分为三层。 第一层为洪武十五年平定的“滇中”地区,与内地完全一样,置郡县,设学校,征赋税,并设卫所屯田,严密管控。 第二层为洪武十六年征南大军“分兵下大理、金齿、临安、元江”等少数民族聚居区,仍然设立府、州、县区,但“仍以土官世守之。” 第三层就很大了,为洪武十七年以后招抚的车里、缅甸、八百等二十七个边缘地区。这一层仅实现了“咸以壤奠贡”,缴纳的赋税最多千余两,最少的才十一两。 所谓在“夷地者,赋役、讼狱悉以委之,量编差发,羁縻而已”,法理上为国土,但明廷并无未设立官府统治。 正统年间,明廷为了巩固中南半岛羁縻之地,在“三征麓川”大捷的基础上,成立了“三宣六慰”。 云南三司、三宣六慰置于其他诸土司犹如京城置于诸州府。三宣指南甸宣抚司、干崖宣抚司、陇川宣抚司,六慰指车里宣慰司、缅甸宣慰司、木邦宣慰司、八百大甸宣慰司、孟养宣慰司、老挝宣慰司。 三宣六慰的范围除了后世国内部分外,大致还包括今缅甸、泰国北部和老挝的中部,皆“滇中可以调遣者”。所谓的调遣,主要依靠“金字红牌”制度。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金字红牌(下) 永乐二年冬十月,朝廷制信符及金字红牌颁给云南木邦、八百大甸等宣慰使司和府州土官。 信符为铜制,共五面,其中一面内部刻有阴文“文、行、忠、信”四字,其他四面每面阳刻一字,能与阴文相合。 有了信符,再配上“批文”“堪合”、“底簿”,就构成了一套完整的朝廷指挥羁縻地的旨、令办件流程。 凡朝廷或云南布政使派遣使者,要先领旨,到内府或云南布政司取办件批文;有了批文,内府或云南布政司就拿出颁发给羁縻地土官,并在内府和云南布政司各存档一套的堪合,在堪合左侧写上事由,右侧写上命令,由使者送到羁縻地交付土官办理——和后世的介绍信很像。 羁縻地土官接到堪合后,首先验看阳符印信,和自己所留的阴符印信合起来检验,这一步是核实使者身份。然后再取出“底簿”,对照堪合的编号和底簿是否能对上,若都对上了,才依照命令办理。 如此一来,其他土司同时伪造朝廷信符和堪合几乎不可能,从而做到了防止欺弊。 岳凤最初也无法伪造多士宁的堪合、信符,因此杀了多士宁全家,以多士宁的身份投靠了东吁。王凝这个傻子,一直到朝廷问罪时,还以为多士宁好好活着呢。 至于金字红牌,则是一份法律文件,只不过写在纸上的同时,还用红牌镂金字颁发,具体内容每一代皇帝都不一样。例如永乐皇帝颁发的是这样的: “敕某处土官某,尔能守皇考太祖高皇帝号令,未尝有违。自朕即位以来,恭修职贡,礼意良勤,朕以远人慕义,尤在抚绥。虑恐大小官员假朝廷差使为名扰害需索,致尔不宁。特命礼部铸造信符......用此关防正为抚安尔众,当安循理,谨遵号令,和睦尔邻境,益坚事上之心,则尔子子孙孙世保境土,及尔境内之民,永享太平。其恪遵朕训,毋怠毋忽。” 这敕旨的大意是,你这土司官儿很听皇帝的话,朝廷对你“远人”也以“抚绥”为主。为了防止地方官欺压你们,皇帝制作了信符令牌,没有信符令牌的朝廷官员一律假冒,你不用听他的。你只要乖乖听话,就可“永享太平”。 这金字红牌凡新皇帝登基、换年号、政区和土官调整乃至战争焚毁丢失,朝廷都立即换发、补发。 它以法律文件的形式,明确了明廷对三宣六慰的管辖权。每个土司都要将此牌高悬治所正堂,示朝廷以“永永凛遵”之意。 因此,自古以来中南半岛即为中国领土,法律依据足的很。朱翊钧身为穿越者皇帝,当然要把这“自古以来”进一步坐实了,免得后世还有杂七杂八的争论。 现在令朱翊钧气炸肺的是,锦衣卫奏报,三宣六慰共二十七块羁縻地,其中十七块金字红牌都已经换成了缅甸东吁莽瑞体的红牌——这家伙学的倒是挺像模像样,但对于万历元年新颁发金字红牌的朱翊钧来说,的确是奇耻大辱了。 张居正听皇帝如此说,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莽瑞体确实打脸打的响啊。皇帝年纪轻轻,哪里受得了这个? 忙跪地奏道:“皇上息怒,所谓主辱臣死,缅甸莽瑞体不听朝廷声教,胆敢兴兵犯境,不诛杀此獠难赎其罪!臣以为可敕令云南黔国公沐昌祚,并派陈文遂汇聚大兵,,决一战以赎前愆,自当不俟朝食!” 朱翊钧见张居正总算和自己统一了思想,心里翻滚着的怒意稍歇。 他喝了口茶水说道:“缅甸之事,朕必然要梳理清楚,重复汉家威仪。但此际黄淮治理,东北开发,却不宜大动刀兵。”张居正听他如此说,心里松口气,暗道这才是我认识的皇帝正常状态。 朱翊钧接着道:“但莽瑞体、思个一还有木邦等宣慰司,随意攻伐,视朝廷敕令于无物,也需要给他们些教训——朕打算派出京营一部,会同云南边军,给他们来个雷霆一击!” “至于如东北一般改土归流,现在么,条件不成熟,还要等个几年。京营的兵练好了,不打仗不见血是不行的,此次用莽瑞体等人练练兵,也算是收获之一。” 张居正听了,苦笑道:“皇上,现在川、贵、湘等山高林密之处,还有诸多土司,若都要行改土归流,任重道远,此际操切不得。” 见朱翊钧点头,张居正又道:“臣也赞同练练京营兵,但打缅甸,还是用南兵为好,否则水土不服,恐怕难以为继。皇上若想练兵,不如将京营派到蓟镇、宣大等处打几仗。” 朱翊钧听了,沉吟一下方道:“非也,此后京营之兵肯定不止这几万,日后南征北讨,什么仗都要打——不见血,不经真章,也选不出真正的兵种、将种。” “朕想,择一主帅,并调一万京营兵以及部分军官南下,先在云南和当地合兵,一起练上半年,兼习水土。待山林作战之法练熟,再以之为主力,会同诸夷之兵,一举击灭莽瑞体,筑坛誓众,并重申朝廷声教。如此可行否?” 张居正听了,面现凝重之色。想了想方道:“陛下日后有意先用兵于南?这先南后北,还是先北后南,要先拿出章程——朝廷以后大政,要以此为本。” 朱翊钧听了,心中暗自给张居正点赞,终于露出笑容说道:“老先生一语道破治国大要,确是高瞻远瞩。” 不等张居正逊谢,朱翊钧接着笑道:“这南北两个方向需要朝廷反复斟酌,可不能由朕一言决之。此次缅甸战役,打的不是战略。至于先南后北,还是先北后南——要看东北开发、两淮治理之后,施行土地改革的效果如何。” 朱翊钧顿了顿,整理一下思路又道:“朕此前让侍从室梳理了一下朝廷此前治理缅甸的章程。翻出来两份奏章很有意思,老先生和本兵看看。”说完,把桌上两份已经泛黄的奏章递给魏朝,魏朝转呈张居正。 张居正接过来看时,第一份奏章在正统九年,由靖远候王骥上奏:“近边牟利之徒,私载军器诸物,潜入木邦、缅甸、车里、八百诸处,结交土官人等,以易有无。至有教之治兵器、近女色、留家不归者。漏我边情,莫此为甚。以故边患数生,致数年干戈不息,军民困弊。” 王骥在此际一百三十年前,已经指出边境贸易而生的制造武器之物以及制造武器技术流入中南半岛,会给明朝对其统治带来极大隐患。后来事情发展果如其所料,若无朱翊钧这一穿越者,整个中南半岛近乎大半将为东吁王朝所有。 张居正看完第一份奏章,交给了谭纶,接着看第二份。这份奏章为嘉靖九年时的云南流官刘臬所上。当时世宗下旨云南采办宝石,他即向嘉靖皇帝指出:弘治、正德年间,葡萄牙人已经进入缅甸,并和朝廷羁縻的孟密地区各土邦开展宝石贸易。 刘臬警告朝廷,孟密地区日益扩大的宝石贸易以及朝廷的采购,会增强这一地区土司的势力,养虎遗患。 然而,这一真知灼见非但没有激起朝廷“睁眼看世界”的冲动,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世宗依旧采买宝石如故,而下缅甸地区的东吁王朝在东西方宝石贸易中逐渐壮大。 综合这两份奏章以及此前进行的调查摸底,朱翊钧基本上已经对中南半岛的形势有了充分的了解。等张居正和谭纶看完奏章,相顾无言时,朱翊钧指示此次兴兵的政治目的道: “侍从室报给朕的分析报告说的很好:‘夫滇南大势,譬之一家,苍洱以东则为堂奥,腾永则其门户,三宣、蛮莫则其藩篱也。所贵乎藩篱者,谓其外御贼寇,内固门庭,使为主人者得优游堂奥,以生聚其子姓,保有其货财。’因此,此次兴兵的目的,是要恢复朝廷在西南金字红牌的权威,让那些土司,站着把牌子拿下来的,跪着给朕挂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筹备 和张居正讨论后,朱翊钧又将缅甸糜烂的报告付廷议。在朝廷上下讨论期间,朱翊钧又连着两天到武学讨论如何出兵事宜。 在军机处的讨论,一是决定是否使用京营,这一条在朱翊钧的力主之下,逐渐达成一致;二是派兵的规模、路线和后勤保障。 云南在帝国极西之地,进出全无通途,尽数为险隘山路。自京师而至滇,五千余里。若按走一段运河到湖广,再穿越贵州至云南这条路线;或由湖广进四川再到云南的路线,大概要走小半年。先不说人受不受得了,光是这一路上的花费和粮秣支应,就会给地方带来极大负担。 为了解决京营入滇问题,武学后勤系两年来投入大量精力对全国各地粮秣的转运研究终于结出了硕果。刘应节组织教授和熟悉各地地理的教员,对于此次进兵路线制定了新方案:先从天津坐运粮的漕船,沿海直放杭州。 中途设两处补给点,分别为登州、海州,待到达杭州后,由地方支应粮草和船只,沿长江溯流而上,到达洞庭湖。 过了洞庭湖,再走一段沅江,即可到贵州境内。到达贵州之后,能走水路的尽量再走一段水路,不能走水路的只好步行。 这一方案比通过运河、江运并走大段山路要好的多,获得了与会人士一致好评。 但因为沅江上游辰江府再往西,水势落差极大,基本无法行船。且进入了土、汉杂居之地,要经过十多个土司的地界,粮秣问题难以解决。因此朝廷要提前下旨到贵州宣慰司,令各府提前做好支应准备。 朱翊钧见刘应节领导的后勤系方案做的面面俱到,心中甚喜。点评这一方案为“独出机杼”,给予了赏赐表彰。 解决了行军路线和后勤问题,还要解决水土不服和瘴疠伤人的问题。在这方面,京师医学院派上了大用处。 在医学进步方面,在医学院成立后,朱翊钧直接指明了多条研究路径。其一是研究微生物引发疾病的方向;其二是利用解剖学研究病理的方向;其三是讲卫生、消杀等护理学方向。 在疫情防控方面,首重微生物研究。而这一研究首先要有高透明度的玻璃磨制镜片来制作显微镜。 万历元年年底,候姓匠人发明吹筒法制作平板玻璃,曾获得朱翊钧亲笔题字并赏银二百两。这一事件,把大明玻璃匠人的积极性刺激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因为玻璃的生产制造不太需要其他产业的配套,因此在高额悬赏下发展的很快。 张鲸接到朱翊钧制造铅玻璃的任务后,先后发出悬赏计六千两白银,鼓励内府工匠进行玻璃的工艺创新;在万历二年上半年,他又成立了专门的实验室,来试验皇帝的各种想法。 短短三年,实验室把平板玻璃制取由吹筒法而改进到平板法;随后因为烧炭价格高昂,又改进了燃料,用煤来制取焦炭来烧制玻璃。 但焦炭烧制的玻璃一直有些发黑,这困扰了实验室的工匠们很长时间。按照皇帝的指示,也依据中华民族炼金术传统,工匠们试着往里面加了点铅——没好用。 直到有一天,某个自肥皂厂升职到皇家实验室的田姓工匠突发奇想,又往里面加了点草木灰滤清液的结晶,神奇的变化终于发生,大明领先英国大概七十年,率先发明了高透明的铅玻璃。 朱翊钧穿越到明代以后,也深思过著名的“李约瑟难题”,即中国明代为什么没有如同欧洲生发出科学。 他记起以前随意在网上浏览时,曾经看过一个键盘侠给出了一个特别夺人眼球的答案——就是因为中国没有发明高透明的铅玻璃。 这位兄台的理论能有好几千字,概况起来是铅玻璃的诞生,导致了光学、磨镜技术的突飞猛进,而随着人类的双眼解放,压制欧洲数百年的神学基础才发生了动摇。最终,古希腊留下的逻辑、科学种子杂交,终于在突破中世纪桎梏的欧洲发芽、开花,结果。 朱翊钧倒没有全盘接受这一理论,但铅玻璃的发明确实是他发展大明医学必不可少的一步。万历二年十一月份发明了铅玻璃,万历三年正月,第一台显微镜就送到了医学院——朱翊钧这个穿越者,真正意义上推动了历史的车轮转到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显微镜的发明,促进了大明的微生物学从无到有,茁壮成长。而皇帝的格物之论,也从京师逐渐生发,又经过报纸的宣传,慢慢扩散到了整个天下。 有了这一利器,再加上解剖学的配合,京师医学院在万历三年先后突破了伤寒、疟疾、血吸虫三大疾病的致病机理。 有了机理,防治就有了方法。医学院利用朱翊钧指导的卫生防疫知识,经过精心准备,万历三年底献上医书一部,朱翊钧随即颁行天下并在两京报纸上连载。 ...... 定下了伐缅之议后,医学院将按照皇帝旨意,派出教师五人,学员三十人,在京营先开展一波疫情防治卫生条例的宣贯;随后精选出聪明伶俐的士兵三百,紧急培训外科急救知识,到战场上当医务兵使用——而这些教师、学员,将在战场后方建立世界上第一个野战医院。 有了随军医护,这只征缅大军算是武装到了本时空全世界最豪华的程度。 ...... 因为这一仗关系到帝国稳定缅甸的战役目的能否顺利达成,这主帅选择也颇伤脑筋。 在主帅选择上,武学作战系在殷正茂的带领下,也向朱翊钧提出了好几个人选。 一开始他们按照国朝“以文制武”的传统,选择的主帅都是文臣——殷正茂当仁不让,主动请缨要到缅甸开疆扩土。 被朱翊钧亲自否定后,正经起来的作战系终于提出了履历丰富,战功卓著的人选: 排在第一位的为刘显。这位老兄现在六十岁,祖籍江西南昌。他生而膂力绝伦,也读过几本书,但家贫落魄。后来跟着朋友跑到四川,在乡下做了几年私塾老师。 刘显当老师期间,教的学生打架比背书厉害。他朋友一看不是头,建议他贿赂当地衙门,冒籍为军户从军。 当兵之后,刘显终于显露锋芒。嘉靖三十四年,宜宾苗乱,巡抚张臬出兵征讨。这位老兄陷阵格杀五十余人,擒首恶三人。 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刘显由此功直升副千户,他不太满意,又跑到兵部花了一笔钱,加衔指挥佥事。此后就进入升官快车道——历任浙江都司参将,曾于浦口冈下大败倭寇,迁副总兵,后又尽歼刘家庄倭寇。嘉靖四十一年,充总兵镇守广东时,率军赴福建援助抗倭,与戚继光、俞大猷等连续破倭。继任狼山总兵,统制大江南北,防倭进犯。 万历四年的此际,刘显进官都督同知、左军府都督,任作战系教授。系主任殷正茂在推荐报告上点评道:“显有将略,但居官不守法度。” 报告报到兵部尚书处,谭纶又加了一段点评:“精悍驰骋之能,在靖江伯之上——然御军全无纪律。” 朱翊钧看了点评之后,心里先打个突,接着看他们推荐的第二名主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主帅 武学推荐,兵部上报的第二名人选为马芳。这位老兄比刘显大一岁,今年六十一,籍贯山西蔚州,其家为宣化边境农户。马芳幼时遭继母虐待,他不堪羞辱,大约在嘉靖五年时逃离家乡,被南侵的鞑靼骑兵掳掠,替俺答汗放马。 马芳自幼开始“曲木为弓”,精练骑射武艺,每发皆中。一次随阿勒坦汗狩猎,遇猛虎直扑阿勒坦,众人登时惊慌逃避时,马芳非常冷静,弯弓搭箭击毙猛虎。阿勒坦对马芳赞赏不已,赠予他“良弓矢,善马”,还命他“侍左右”。 马芳虽然受到阿勒坦的重用,但是他心在明朝,嘉靖十六年,马芳乘跟随阿勒坦至临近明朝边镇的大同外围狩猎之机,趁夜盗马逃出,连夜投奔至大同军营。此后就开始了他开挂一般的人生: 因他在蒙古生活多年,熟知蒙古骑兵的作战特点,所以每战皆能重创来敌。他先从队长干起,逐渐积累功劳,干到了把总。 嘉靖二十八年,他献计并率精骑抄袭蒙古骑兵后路,迫使蒙古大军北撤,立下人生第一件大功;随后在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中,身先士卒,叠出奇绩。从八月到十月,连续三场战役,把阿勒坦打的没脾气,世宗当时称赞说:“勇无过马芳。” 马芳因功升任宣府游击将军后,廉洁公正,重立“军战连坐法”,规定临战畏敌不前者,后队斩前队,将领畏敌不前者,士兵斩将领,每战依旧率先冲杀敌阵,引得属下殊死效命。 此后从嘉靖三十四年到隆庆四年,马芳从游击至参将、最后成为宣府总兵,一直与阿勒坦为主力的鞑虏正面对抗。 嘉靖四十年,马芳顶着巨大压力,杀出自己的宣府防区,在山西大同七战七捷,赢得大胜。从宣府到大同、从大同至怀安,马芳军的奔袭距离,在这场战斗中竟长达一千里。捷报传来,大明上下震惊,朝野上下一片狂喜,世宗擢升其为宣府总兵官。 任宣府总兵时,马芳在万全堡战役中力压戚继光、李成梁等人,终于成长为“大明将帅之冠”。 马芳此役利用了其在蒙古人心目中“马太师”之威名,用一万精锐对上阿勒坦十万骑兵,在马莲堡城墙倒塌,已成绝地的情况下,先偃旗息鼓,摆出空城计吓唬阿勒坦,并顶住了阿勒坦的多次试探。 等第二天阿勒坦想退兵的时候,马芳率兵“大破之”,把阿勒坦主力赶进了明军早已设伏良久的大同,延绥两镇精兵乘机出动,取得了九边罕见的大胜——虽然没打成歼灭战,但是首级功和缴获也很多。 其后的隆庆四年,马芳终于反守为攻,杀出国门——率领精锐骑兵在咸宁海子外围兜住阿勒坦主力,又是一战“大创之”。——他以此功从一个农家子终于第二次干到了一品左都督,再往上就是伯爵了。 被马芳打的快崩溃的鞑靼蒙古,终于因阿勒坦强娶其孙把汉纳吉的未婚妻乌纳楚导致了大分裂。 隆庆四年、五年,阿勒坦和王崇古会谈,经一番辩论,阿勒坦终于屈服,交出了赵全、李自馨、王廷辅等汉奸,接受朝廷下诏册封为“顺义王”,其兄弟子侄部下皆受封都督、同知、千户等官职,在延绥,红山敦,宁夏清水营等地开设“互市”,恢复汉蒙两族边民贸易。 一直到万历四年,基本上保持了六七年和平的九边——是马芳等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打出来的。然而,隆庆六年,万历皇帝继位之后,因高拱被逐,大腿倒塌,马芳被勒令“归家闲住”。 朱翊钧成立武学之后,如此猛将如何能不用?因此再次启用他为前军都督府佥书管事,此际任武学作战系教授。 武学对马芳的评价:“虽表面憨鲁,实心细如发,更兼胸怀韬略,大将帅才也。” 兵部的评价:“大小百十接,身被数十创,以少击众,未尝不大捷。擒部长数十人,斩馘无算,威名震边陲,为将帅之冠。” ...... 朱翊钧看到的第三份推荐报告,推荐的是俞大猷。俞大猷此际已经七十四岁,真正的老将。 这篇推荐报告是看在朱翊钧的面子上写的,因为朱翊钧在盐政改革时,将已经戴罪在家的俞大猷启用;随后又任命其为后将军府佥书,负责筹备组织海漕护卫事——此乃朱翊钧为成立帝国海军先打一个基础。 老将军一辈子戎马,却始终没有得到公正待遇。朱翊钧启用他以后,俞大猷先后三次上疏谢恩,朱翊钧每次都长篇批答,把自己要建设海军的战略思路详细解说。 因为和皇帝有这般互动,殷正茂多聪明个人,将之纳入推荐完全是为了拍皇帝马屁。朱翊钧哪能让俞大猷出征?遣医送药保养他都来不及呢。 第四名推荐的人选为现任蓟镇总兵张臣,张臣在年初利用火枪兵,和李成梁两个一战拿下董秃子,战果震惊天下。他本人因功升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朝廷荫其一子为本卫锦衣卫指挥使。 因为此番去缅甸,主力用的是已经练成的京营新军。而指挥火枪兵的实战,现在张臣的战果最大,因此武学和兵部也推荐了他。 其后的推荐都没有这几位名气大,但都是武学教员和学员中表现优异,且有战功傍身的总兵和副总兵,有邓子龙、董一元、郭琥、黄应甲等等十几人,武学和兵部的点评都没有前几位夸张,有凑数嫌疑——大概是给皇帝一个我朝“猛将如云”的印象罢。 为了打好这一仗,朱翊钧随后又召见了兵部尚书、侍郎和英国公等人,对几个人选论证了一番,最后决定:以刘显为主帅,邓子龙为副帅——统兵一万京营新军入缅,把莽瑞体彻底拿下。 为了此役能够完全达成震慑诸宣慰的政治目的,万历五年春节前,朱翊钧在武英殿召见了刘显。 朱翊钧要和刘显谈的,主要是军纪问题。刘显的成长经历显示他的骨子里就有很多违纪因子——冒籍参军、贿赂升官、杀俘取功、纵兵抢掠等等,都是他干熟手了的。 但是反过来说,要彻底震慑西南夷,用瞻前顾后的主帅显然也不行。举不起屠刀大砍大杀,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们也不听朝廷声教。 因此朱翊钧在跟刘显谈话中,先严厉的指出了刘显带兵存在的纪律荡然问题,同时要求他在国内学习靖海伯、国外学习宁远伯,以这两位军功伯爵为榜样来做事。 刘显一代人杰,当然听得懂皇帝的意思。他在武学担任教授期间,新军的纪律性可以说给了他以深刻的教育,他本人对戚继光的练兵方法也是扁扁的服。 因此回奏皇帝道:“臣此前所将之兵,并无新军这般粮秣保障,无奈才以抢夺激励勇士。今日之新军,整齐划一,粮秣齐全,臣当然愿意带有纪律的兵!” “至于臣身上的毛病,皇上每次到武学都苦口婆心的讲授、劝导。臣非草木,岂能无感。请皇上放心,臣一路上不饮酒,不骄奢,唯以取全功为念!若臣不能以上率下,多大的功劳也不顶事——臣愿意立军令状!” 朱翊钧见刘显明白了,甚是欣慰,照例加官、赏赐。而后又嘱咐道:“朕在武学反复讲,军事是政治的延续。一切的军事斗争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要着落在实现朝廷的政治目的上。” “都督此去缅甸,切记朝廷征缅要点:一者要打击莽瑞体的主力,不必在意东吁城池的得失,务必以摧毁其战争潜力为第一目的;” “二者,要将其各地宝井、矿山全数摧毁,毁掉东吁的宝石贸易;大军撤回时,要把东吁的河防水利设施,也尽数毁掉。” “三者,嗯,如果能做的干净,朕将来不需要东吁有太多土人——这一条你看着办,不能影响军心,也不能留下任何记录。” 刘显听到这一条,虽然已经六十岁了,嘴角上的邪叨叨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朱翊钧看他的模样,心里直打鼓,又嘱咐道:“这类事情不能让新军去干,别弄出一堆疯子来!至于具体怎么干,你斟酌着。这也不是要务,条件不成熟可以不干——你把那邪笑收了,朕还要派出军法官,锦衣明、暗坐探,若你干了杀良冒功的事,回来后没你好果子吃!” 喝了口茶水,把自己身上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往下压了压,朱翊钧又嘱咐道:“还有一条,要让其余各宣慰司俯首帖耳,从此听见朝廷两个字都腿软,具体怎么做都督自己斟酌。” “朕的最低要求是,凡是摘下朝廷红牌的宣慰使,每人抽五十鞭,让他们跪着把牌子再挂上。” “若还有不听声教的,也可灭了他们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宣传 所谓未虑胜,先虑败,一场近乎灭国的战争,肯定不能不考虑失败的可能。朱翊钧先跟刘显讲清楚战争的目的,随后又问起若军事行动失利,将如何处理。 刘显回奏道:“臣在武学这一年,所得胜过臣戎马半生。臣以为,新军三千,足以横扫缅甸。若以之为主力,汇聚大军,千人即可当对方数万。” “只要火力充足,臣以为打缅甸不用一万新军,三千足矣!” 朱翊钧听了,心中欣慰,但嘴上说道:“都督不可轻敌。一者我军深入,地利非我所有;二者四面皆敌,人和非我所有;三者缅甸多雨,不利火器,这天和双方共有。若轻敌了,恐招败绩。” 刘显现在对新军的作战能力有些迷信,听了嘴上应是,心里却不以为然。朱翊钧将清末三元里抗英的故事拿出来,改头换面的说了,把战果也夸大了十倍,这才引起了刘显的重视。 朱翊钧道:“此类战事,最忌讳的是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因此到了缅甸,也要讲究军纪,且不可浪战。”刘显听了点头,大声答应了。 朱翊钧见打消了了他轻敌的念头,又问了对付象兵的战法、关于山地作战的一些要点,刘显都对答如流。朱翊钧最后听他非常清晰的阐明了作战系制定的,关于战事失利的应对方案,才知道刘显名将之名并非幸致——总算放了心。 ...... 万历四年在朝廷安排好出征缅甸之后结束了。在年底的总结诏旨上,朱翊钧表彰了第二批双优异官员。本次共有六十八个县令、十五个知府,获得了朝廷荫官一名的奖励。 而在万历三年年底,仅有六个县令,一个知府获得了朝廷荫官一名的奖励。 获奖官员可选后代一名,直接走武官锦衣千户虚授或百户实授;也可走文官途径进国子监读书后直接选八品以下实授官职;特别优异的一个典型,被皇帝直授同进士出身,儿子还没加冠,七品官直接到手。 这下子刺激的有点厉害,让已经被拧紧发条的各级官员,在本年度出现了好几例过劳死。因为黄淮大兴工役,万历四年直接牺牲在工地的下层官员也达到了十一员名。 此际明代并无过劳死的概念,天下官员都以为这几位牺牲的官员是倒霉催的,得急病死了。 朱翊钧对此却心中有数,在进行了详细调查后,安排人把他们的事迹写成长篇通讯,在两京报纸上发表。号召天下文武向他们学习的同时,又安排侍从室宣传处组织了“万历三年忠臣先进事迹宣讲团”,在天下各府巡回演讲。 令朱翊钧想不到的是,这后世已经老掉牙的手段,自己每次听都打瞌睡的宣讲——在皇权社会的大明朝效果好出了天际。 宣讲团成员是由过劳死官员的家属和手下组成,演讲稿都是朱翊钧手把手教侍从室的大笔杆子写就。何处平铺、何处高潮、何处催泪都安排的停当。 结果在京师的第一次演讲,就把京官和顺天府官员听成了泪人。一场场催人泪下的演讲,一幕幕感人肺腑的事迹,这些官员对皇帝的忠诚、对民族的热爱、对人民的深情和对事业的眷恋,给整个京师官场来了个灵魂洗礼。 随后宣讲团根据每一场报告反馈的数据,对每一篇稿子再次精雕细琢,而演讲师也在宣传处的培训下,不断提升演讲水平——等过了北直隶之后,所有演讲都达到了神而化之的境界。 尤其在黄淮大地,因为有共鸣共情,到了场场爆满,泪流成河的地步。黄淮大地的各级官员纷纷表示,若不把两河治理好,上对不起老天爷和皇帝,下对不起父母和百姓,哪有脸拿俸禄,浪费粮食? 如果此际有无人机拍摄,就会看到黄淮大地,大工地到处都是。而近乎全部的工地上,都有红旗招展、标语飘飘。 例如“流血流汗干三年,跟天挣来口粮田”属于鼓动型的;“破坏水利设施是违法行为”属于普法型的;还有“扒开水渠,全家死绝”这属于诅咒型的——后来被巡视的钦差都让拔了去。 朱翊钧当然不能让英雄流血流汗又流泪,万历四年朝廷出台规定:凡是牺牲在岗位上官员,根据事迹的不同,追授官职最高加七级,并厚加抚恤。 其中一个过劳死的知府,等皇帝圣旨到了后,家属直接将墓碑拔了,换上一品资德大夫才能拥有的形制——乡里轰动。 这一条规定后来又按照朝廷原有的追封制度和实际情况做出了改进。朝廷追加文件解释:为了表彰贡献并鼓励孝行,牺牲官员家属可作出自愿选择,将追授该官员的最高官职授予已经埋进坟地的父祖,然后按照辈分往下降等追授——此所谓追封三代。 这一骚操作简直让黄淮地区的官员沸腾,也让其他捞不着双优异地区官员嫉妒的眼珠子发红。 朱翊钧没想到的是,居然有很多官员宁可不要朝廷“荫一子”的政治待遇,愿意拿这个来换追封三代——这特么的图啥,朱翊钧穿越前肯定表示理解不能,但现在已经完全理解而且表示这样正常,很和谐。 一个孝字,既是统治的基石,也是激励的利器,更是禁锢的枷锁——万历四年的年底,京师又开了一家报社叫做。 根据后世史学家经过深入研究得出结论,很可能是为了尽快打开局面,这才在创刊号上就直接扔出了一个大炸弹:“丁忧制度,合理还是不合理?” 这篇文章,直击朱元璋钦定的文官丁忧制度。开篇明义即解释“丁忧”: :“丁,当也。”遭逢、遇到解。:“忧,居丧也。逢父母丧之意,又称“丁艰”。 随后文章又说,丁忧之制起于汉末,而兴盛于晋。晋代时,不仅父母之丧要去官丁忧,逢兄弟姐妹之丧也要守制。 隋唐、两宋,管理守丧之制度大备,及传至国朝,定制为父母治丧,文官丁忧。 概括了几句大家都知道的定义和事实之后,文章开始讲丁忧制度的内在原因:“子有父母之丧,君命三年不过其门,所以教人孝也。古者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诚以居家孝,故忠可移于君,为人臣者未有不孝于亲而能忠于君者也;为人君者未有不教臣以孝而能得其臣之忠者也。” 这段话的大意是丁忧制度是皇帝在教大家如何尊亲守孝的制度,忠臣只能在孝子中间产生,因为他孝顺父母才能忠于君主;而君主不能选不孝之人,因为他不可能忠君。 这段话接着生发开去:“士大夫者,民之望也。‘君子德风,小人德草’。”这句的意思是,百姓的教化和风俗淳厚,都是天下官员、士大夫带头遵守孝行的缘故啊。 看这文章的前三分之一,都是正经文字,很文雅、很正能量。但随即作者笔锋一转,开始不正经起来: “然历数中国之乱臣贼子,汉奸蠹贼,曾有未守丁忧之制而卖族求荣者乎?再历数中国之忠臣良将,流芳万古者,未有夺情而开天下太平,致君尧舜者乎?” 经过两句有力的反问,文章随后抛出主旨:“由是观之,以丁忧、夺情而辩忠邪,失之于谬也!” 文章随后远举李林甫、秦桧,近举严嵩、严世蕃,都是老老实实丁忧守制的,他们的操守如何,早有定论。 文章又远举比干,周公,近举岳飞为例,前两者时代没有丁忧制度,岳飞母丧三次要求守丧都被夺情——他们的操守如何,也早有定论。 随即文章从本朝太祖时期开始历数夺情的官员,截止到现在阁臣已经有十人次;尚书十三人次;巡抚夺情三十二人次;地方官得民心和武将因金革之事夺情的数不过来,大数也有数百次。 文章说,这些夺情的人中,固然有求善地,居美职而“丧心病狂者”,但也有杨荣、杨溥这样的大政治家、文学家,还有知县方素易等地方官——这些官员,都在夺情之后或梳理国政,或治理地方,留下了万古流芳的美名。 前后论述差不多了,文章再次点出主题:“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无违于父母,即为孝,何必孜孜以求三年之居丧也?孔圣弟子何曾居丧三年而不仕?后世丁忧之制,早违圣人原意,而有刻舟求剑之讥。” 文章最后又一个大反问:“万历二年会试,陛下以孝为题,而欲示天下孝之真、伪也,朝中衮衮诸公,宁不深思乎?” 这创刊号发出,士林一时失声,随即沸反盈天——把视为洪水猛兽者,口诛笔伐,把万历四年年底点缀的热闹无比。 而在南京过年的李贽,万历五年的大年初四就悄无声息的跑到冯邦宁家躲了起来。他反复问冯邦宁道:“没人知道这篇文章是我写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啊,我好怕啊!” 冯邦宁见他吓得狠了,奇怪道:“谁能想到用南京这边的文章?再说,大哥离经叛道之言比这厉害的多了去了,怎么怕的这么厉害。” 李贽听了苦笑道:“原来拿嘴说,几个人听?现在一旦见报,旬日之间天下皆知,千夫所指之下,谁不害怕?” 冯邦宁听了哂笑道:“我就不怕,指就指,咬了我的鸟去不成?” 李贽听了这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一拍大腿道:“老弟说的对!我决定了,在咱家报纸上再发一篇,题目就叫,如何?” 冯邦宁听了,那脸色和李贽刚才一般儿精彩,随即扑通一声跪下,抱着李贽大腿哭道:“大哥,我不该吹牛逼,您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还指着这点买卖吃饭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京报 发行了不到五期,就赶上了过年放假,和一起停止发行。 南北方士林集体一口老痰想吐吐不出来,个个郁闷的要死。春节期间各家都祭祖、串亲戚,各种文会也办不起来,这鼓噪的声音小了不少,只能在走亲访友期间骂两声。 朝廷上下,各大佬、中官则纷纷猜测这是什么来头,趁着过年期间到处打问。这头一篇文章,士林看到的是义理之辩,官场中人看到的却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这篇文章是为了谁?背后站着谁?这个要是搞不清楚,没法站队啊。 然而神秘的很,背后东主暂时没人知道,主编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光用一个“钟声”的笔名。 到了春节假期快结束的时候,终于有大能打探出来,这家报社东主是遂安伯,主编却是文坛鼎鼎大名的李先芳。 李先芳字伯承,号北山,祖籍湖北监利,后迁居山东濮州。明嘉靖二十六年中进士,历任刑部曹郎、尚宝司丞、亳州同知、宁国府同知。万历元年,见自己已无跨过五品之望,就辞官回家乡,编写。 万历四年十月份,初稿大功告成之后,同乡名士孙忠翰、苏濂联袂找他,说遂安伯陈澍要在北京办报,邀请李先芳去主编,还带了陈澍的亲笔信。 其实遂安伯先请的是孙中翰,但这哥们不敢答应。他虽然也是进士,但是文坛名气和水平与李先芳比,不说天差地远,也不可以道里计。 因此,他和苏濂两个,联袂来找李先芳,希望李先芳带着他们一起应征,那主编、副主编就都在哥几个囊中。 自从诞生以来,李先芳几个也眼红这报纸太久了——大明的文人就没有不眼红的。然而朝廷在南京出了日报后不到一个月,就颁布了,同时皇帝下旨,将章程的部分内容写入了大明律。 这章程明确规定,在大明出版报纸,必须取得办报许可证。从万历三年下半年开始,这两京想办报的勋贵、巨贾总共交了能有三百多份申请,朝廷就颁发了一个许可证,就是。 大家一看皇明京师日报的东主身份,都倒抽一口凉气,正是内廷大臣英国公的儿子张元德——这后台谁也比不了,大家也都歇了心思。 没想到运气来了谁也挡不住,万历四年九月初,遂安伯陈澍的夫人进宫请安的时候,遇到了也在太后处的皇帝,当时皇帝说了一句:“遂安伯交了申请想办报?你让他来见我。”——就这样白给了他一张许可证。 遂安伯为人谨慎,怕走漏了消息引起京师勋贵眼红,到时候没法解释,因此安排家人拿着信找到了曾经在遂安伯府为业师的孙中翰。 能得遂安伯邀请,孙中翰虽然美翻了,但根本不敢应征。他自己知道,如果自己去做了主编,好朋友李先芳在家呆着,这士林文坛中人非嘲笑他不可。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向遂安伯推荐了李先芳,并极力撺掇他出山。 李先芳才华横溢,以诗作著称于世,名籍齐鲁,为嘉靖时期名士,曾与历城李攀龙、临清谢榛、考丰吴继岳等当代名家一起倡导诗社,又与昆山俞允文、卢柟、孝丰吴维岳、顺德欧大任合称“广五子“。 他爱好广泛,对医学、道教、佛教研究均有一定造诣,其人通晓音律,尤精于琵琶,就连当时的琵琶名家查八十都折服于他。 这么一个人,陈澍没有不满意的道理。但是皇帝让他办报,相当于把他纳入了皇帝的核心圈里了,这里面的道道却没法跟孙中翰和李先芳先说,只好言辞谦恭,邀请李先芳到京一叙。 李先芳此际已经六十六岁,要是让他做官,半生仕途坎坷的他肯定不干。但是让他办报,这大明的文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说自己岁数大干不了的。 李先芳接到信之后,兴头头的带着孙中翰和苏濂两个,于到了京师,面见遂安伯。 遂安伯陈澍见面后不提办报的事,反倒是将几个人高高捧起,以师礼待之。先在家办了几个文会,见天让他们饮酒飨宴并欣赏歌舞,诗词唱和了半个月。 开始的时候李先芳不明所以,私底下和苏濂一起抱怨遂安伯不靠谱。孙中翰也一头雾水,就求见遂安伯问起办报的事儿。 遂安伯这才召见他们几个,苦笑道:“不瞒几位先生,这些天文会里面,每日都有侍从室的人来考察你们几个。这报纸挣得钱是咱们几个的,但是报纸说什么——要听皇帝的!” 这话说出,李先芳几个先吓得腿都打晃。遂安伯家历代重视教育,陈澍也有些文采。此时三言两语,就将朱翊钧要利用报纸控制舆论的想法说了。 陈澍跟李先芳几个道:“不瞒各位,皇上说大明到了不改祖制不行的地步了——这两年你们也能看出来皇上的兴革之心。皇上说这改天换地的一篇大文章,没有舆论配合,事倍功半。因此要先办报纸,要收移风易俗,暗改人心之效。” 李先芳几个听了,面面相觑。陈澍道:“如果几位先生不愿意趟这浑水,某也不怪你们,只要回家不跟别人说起,就当我请孙老师带着朋友来我家住几天。” 李先芳定了神,问陈澍道:“皇上欲改祖制,不知怎么个改法?” 陈澍听了,苦笑道:“我蒙恩觐见不到两刻钟,皇上能跟我说多少?我也没有治理国政的才能和心思,皇上只说了几句大要,不过是‘富国强兵’的意思。” 李先芳一拍大腿道:“富国强兵好啊!大明也该改革了,否则这繁华世界不知何时就是修罗之场!” “怪不得这几天文会尽是围绕着商鞅、管仲、范仲淹、王安石这些人打转转呢,老夫还奇怪来着。有皇帝支持,怕什么?只要不是离经叛道的文章,有什么要紧?” 陈澍听了,又是苦笑一声,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道:“这就是皇上让咱们在创刊号发的头一篇文章,李先生先看看——我反正猜不出皇上的心思。” 李先芳展开看了,正是那篇关于丁忧之制合理性的文章,当时一口凉气差点抽过去。他问陈澍道:“这......这,皇上还真要改祖制啊!” 陈澍听了点头道:“这还真不是开玩笑的。这文官丁忧之制,乃太祖钦定,已经用了两百年。皇上也真是的,他想夺情哪个大臣,下旨就是,何必把这制度给刨了去!” 李先芳虽然最高干到五品,但政治素养非常高。听了这话摇头道:“伯爷这话不对,皇上这是未雨绸缪啊。你想想,若是张居正丁忧了——朝堂上将如何?” 陈澍听了,笑道:“我前些天还听说,张家老爷子身子骨榔头一样硬朗,张江陵反倒是见天的进补也不见康健——他和他爹谁走在前头还不一定呢?” 李先芳听了无语,只能摇头微笑。 孙中翰在旁边道:“伯爷这话也不对,再硬朗的人,岁数在那里摆着。再说,张老爷子远在江陵,为何您在京师能听到他的音信?所谓见微知著,可见不知多少人盼着——”说到此处,见陈澍恍然大悟,他就没往下说。 李先芳笑道:“伯爷也不必忧心,老夫虽然在文坛有些薄名,但仕途坎坷,一番报国之心早就冷了,没想到年近古稀得了这么个差事。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把老骨头,卖给皇上又如何?老夫当仁不让!” 陈澍听了大喜,一躬到地谢过了李先芳。站起身又目视孙中翰和苏濂,看他们的意思。 孙中翰和苏濂两个人岁数刚过五十,两个都是嘉靖后期的三甲进士,在知县任上就辞官不干的。此际听了李先芳这话,都表示能跟着干点大事很光荣。 苏濂笑道:“如今朝廷比严党当道时相比,恍如隔世。我和孙老哥都是辞官,没有起复之机——若能把辞官就不准起复的制度改了多好!” 李先芳闻言嗤笑一声:“这个不可能,若朝廷改了这个,现今这穷的叮当响的京官能跑一半。” 陈澍听了也笑道:“那是,如今这都察院反贪反的紧,将原先各部的陋规尽数革了去。某听说前几天有个京官因为借了高利贷还不出来,眼瞅着没法子过年,一咬牙跳了河——幸亏救了起来,要不然就成了大丑闻了!” 李先芳听了眼前一亮:“伯爷,这个事好啊,咱们可以给他来个专题!” 陈澍听了噗嗤一声笑了:“老先生和皇上想到一起去了,这个专题还真的让来做。我听侍从室的余孟麟转述皇上的意思,过了年就要给京官加俸禄呢。——年前会先给一波恩赏。” “余孟麟说了,等一鼓吹,朝廷再加俸,咱这报纸,此后想不卖到脱销都难!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世子 礼部主客司副主事李朝斗的跳河事件,震动了京师官场。京师报纸随之的连续报道,一方面冲淡了丁忧之辩的味道,另一方面也引起了上万京官的高度关注。 慢了半拍,没有抢到热点。但英国公作为宫廷大臣,找个笔杆子写点深度社论还是没问题的。 因此在万历四年年底前,呼吁朝廷给京官加薪;则发深度文章,解析此次的京官跳水事件后面的深层次原因。 主客司副主事乃从六品官职,正常来说,俸禄养活一个五口之家应该不成问题。然而,李朝斗在夏天生了怪病,百般求医不见好转,无奈之下到皇明医学院看病治疗,这一下子花了一大笔。 病治好钱花光之后,李朝斗老妻积劳成疾,一病不起,随后家中老母跟着生病,都要花钱治病——没奈何,李朝斗只好先典当,再借债,最后发展到借高利贷。 京师典当背后都是皇亲国戚之家,李朝斗虽然治好了家人的病,但每月的俸禄未等到家,即被拿走大半还了高利贷本息,家中两个孩子天天喊饿。 入冬之后,李朝斗的日子越发艰难,炭薪之费因各部都停了地方上孝敬的“炭敬”,彻底抓瞎。 所谓的“炭敬”是指地方知府以上官员每年冬季派人到京师送礼的官场积习。百多年来早成了惯例,而地方孝敬大佬吃肉,也要指缝里漏点汤让本部门自上而下的分肥。 结果督察院一纸通知,各部平时的仓库损耗,地方上的冰敬、炭敬成了万历四年督查的重点。在夏季查出了一堆“冰敬”典型,处置一些官员之后——好些地方官乐的轻松,不再送“炭敬”,有那继续送的,也将孝敬由明转暗。 而接到暗处孝敬的大佬也不敢再在明面分肥——因此万历四年是京官过得很苦的一年。 李朝斗买不起好炭,只能买些劣煤在家里烧炉子取暖。那劣煤里面杂质太多,黑烟滔滔,熏得左邻右舍无人不骂。 老母亲大病初愈,心情也不好。两人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李朝斗的母亲重重的呵斥了他几句,让被生活已经压倒抑郁的李朝斗有些想不开。 等到了年前,各部尚书又发下话来,万历五年春节前各部依靠小金库的年赏也没有了——这最后一击让没法过年的李朝斗彻底崩溃,得到消息后,从礼部回家的路上就跳了河。 京师的两家日报利用李朝斗事件,深刻揭露了京师存在的高利贷问题、底层京官待遇问题、京师物价问题、医学院收费问题、还有京师煤炭价格高企,贫民取暖成本过高等等问题。 这些报道所暴露的问题,对于皇帝来说,需要的只是要求朝廷或顺天府作出适当应对;对于朝廷各部来说,着需要从朝廷收入、矿业发展、医疗资源等方面实施不同的政策,加以调整解决。 但对于提前进京参加万历五年春闱的各地举子来说,看报纸除了感觉大开眼界之外,心里面对明年的春闱也猛打小鼓。 这报纸上反映出来的各种问题,圣贤书中何曾有一点答案。别说没答案,就是现在给他们一支笔,让他们这些没经过调查研究的举人去写这样一篇文稿,他们也写不出来。 举子拿脚后跟想,明年的丁丑春闱出题肯定不会像万历二年那般简单。万历二年春闱殿试,皇帝出的防疫题,已经让天下举子在这三年里玩命苦练。但进京后看了报纸,这考生的心里都凉了半截子。——有那灵醒的,主动找到报社免费帮忙,也要看看这些报纸上的文章如何炮制。 ...... 除了这些举子对已经开始变化的国家产生了陌生感,他们逐渐扭曲、行将破碎的世界观经历着冲击之外。大明宗室中的一位奇人,也在朱翊钧下旨之后,于万历五年正月入京觐见。 因为是宗室,且辈分为朱翊钧的“皇叔”,朱翊钧在养心殿召见了太祖的九世孙,郑藩的第六代世子朱载堉。 两人一见面,朱翊钧心里就有点小嫉妒——这朱载堉帅的不行,乃超级中年大帅哥一枚,一句话形容就是“皎如玉树临风前。” 待朱载堉行了国礼,朱翊钧赐座。微笑道:“世子学究天人,朕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如圭如壁。” 朱载堉听了先谦虚了几句,朱翊钧又和他拉了几句家常,问郑王身体如何。 朱载堉答道:“臣父王蒙先皇拨乱反正,归家后唯日夜叩谢天恩而已,身体还算康健。” 朱翊钧听了道:“世子为鸣父冤,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十九年,诚孝感于天地。”朱载堉听皇帝提起这茬,脸上微微动容,但并无激动之色。 朱载堉的父亲老郑王因上书劝谏世宗不要迷信道士,被世宗圈禁,隆庆元年才得到平反释放。 朱翊钧面前的朱载堉因为深信其父朱厚烷无罪被圈,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十九年,从十五岁开始一直住到三十四岁,时人无不称颂。 朱翊钧叹息了两声,道:“郑王父子两代,都是宗室表率,朕观览世宗时郑王进贡的、、、等箴言书,尽述圭臬之语,奈何世宗不听,反降罪于郑王——郑王拳拳之心,皇考与朕都心感。” 朱载堉听了这话,笑着回道:“臣父与臣都喜乐理,却不会媚上。然臣父虽居凤阳高墙,而亲手操缦谱稿,藏诸箧笥,还国以后,出示于臣的何止万言。” “臣在王宫外十九年,精研音律、历算,也不以为苦——皇上不必以此为念。臣父与臣等见皇上这些年励精图治,国政起衰振隳,无不感奋,为天下得明君而贺。” 朱翊钧听了,接过话头道:“此次找世子来,还就是因为世子精研历算的事情,朕百般求索,未得一数学家,却未想到就在本家。” 朱载堉听皇上如此肯定他的研究,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精彩起来。朱翊钧笑道:“世子可能也知道,朕在内府,成立了一个实验室——现如今很多工艺瓶颈,都卡在计算上,而钦天监之阴阳师中,没几个高手。” “朕偶然听闻世子已经发明了珠算归除开平方法、珠算商除开立方简法,才知道有大才在宗室之中;恰逢朕大婚在即,也想见见天下诸王世子,因此下旨让世子到京。” 朱载堉听了,忙答应道:“臣不敢藏私,算术一道臣确有所得,皇上哪里用得上,尽管吩咐。”朱翊钧见他答应的爽快,心内甚喜。 朱翊钧不知道的是,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谈的朱载堉不仅仅是一个音律学家、数学家,更是在后来震撼了世界的一位大科学家。 朱载堉被后世的中外学者公认为“东方文艺复兴式的圣人”,遵为“律圣”,著作等身,是涉及音乐、天文、历法、数学、舞蹈、文学,乃大百科全书式的大科学家。 朱载堉最突出的成就是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十二平均律”,为所有现代乐器的定音制定了标准。 十二平均律理论被传教士带去了西方,在欧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西方音乐之父巴赫由此而创作的成为后世中国每个学钢琴的孩子必弹必会的曲目,而有几个孩子知道,这十二平均律是“中国的达芬奇”——朱载堉证明的? 在后世的中国,朱载堉的名字却一直呆在学者的书房里,他的创造一直被束之高阁,其原因不过是他的朱明宗室身份而已,——李约瑟评价这件事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讽刺。” 朱翊钧在穿越前本不知道朱载堉其人,但是朱载堉从隆庆元年其父亲平反之后,名气越来越大,锦衣卫当然要将其动向上报。 朱翊钧揽奏一看,朱载堉的文章手抄本居然有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数学运算——找了钦天监的人问过,才搞明白是九进制和十进制之间的换算。 朱翊钧从此后就盯上了朱载堉,凡有新作,必让锦衣卫抄来阅览。越看越觉得这“皇叔”厉害。正好借着这次大婚的机会,下旨郑王,要求其派世子朱载堉,与天下诸王的世子一起进京——来参加他的婚礼。 这段时间内,朱翊钧要把自己有限的微积分知识基础,选一个人传授——从而让大明的科学家,率先推开科学的大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贫宗 朱翊钧和朱载堉谈的入巷,兴致大发,让内宦拿出些纸张、尺子,又拿出几支炭笔,对朱载堉道:“世子,你且看看,这是朕琢磨的数学问题。” 朱载堉听闻皇帝总不说“算术”,而说“数学”,心中转了转念头,对皇帝心中如何看待这门学问心里大致有了些感觉。他不知道朱翊钧在这方面有何造诣,就静下心来看皇帝琢磨了些什么。 朱翊钧拿尺子在纸上画了一个后世初中生都会画的坐标系,又写了一个“甲=乙2”的式子,轻松画出了一条标准的抛物线。 放下笔,朱翊钧笑着对朱载堉道:“世子请看。朕见工匠和实验室研究问题,图形是图形,算术是算术,却无一术将二者联系起来——这是朕偶得的方法,命名为‘坐标系’,可还使得?” 朱载堉接过纸张看了,随即张大嘴合不拢来,满脸都是震惊之色。皇帝所写的式子没什么了不起,中早有线性方程,宋、元时期的数学家已经将中国古典数学推进到了四元以上。 这直角坐标系也没什么了不起,拿个尺子随便一比划,轻轻松松就能画出来。 然而,这简简单单的直角坐标系,是人类第一次将“数”与“形”给统一了起来,标志着数学从今天开始,真正的成为了现代科学。在此之前,它被分隔成两门学问,分别叫代数和几何。 中国历史上,因为庞大的人口和大帝国管理的需要,代数发展此际落后于世界并不多。但在几何学上,因为并未像古希腊一样获得埃及几何学的传入,一直处于落后地位。一直到西学东渐,中国人也画不出一个正五边形。 但是,随着此际帝国大兴水利,以及各大皇厂生产、建设的大量生发,几何学的应用也日益膨胀。朱翊钧平均每日需要抽出至少一刻钟,解决工匠和实验室总结出来的各类问题,也带了几个弟子。 这些弟子虽然能经常接近朱翊钧,但他并无时间手把手的去教授,只能扔下只言片语,剩下的靠他们自己钻研。 说实在话,数学是一门极度需要天才的学问,而朱翊钧在实验室里的几个所谓“弟子”,连他教授的知识都吸收不了。 终于,当代顶尖的聪明人朱载堉出现了,当一个土著天才和穿越者相遇,所产生的化学反应惊天动地,正如此际跪在地上,五体投地的朱载堉表现出来的一般。 随后,朱翊钧又用炭笔在白纸上,向朱载堉演示了利用负数作图,解方程;提出了数列、素数、集合、复数、函数、概率、无理数、运筹学等等的相关概念,都是些初、高中知识——一个时辰之后,见朱载堉双眼已经呈不规则螺旋状旋转,才停嘴住手。 朱载堉此时四十岁,早年师从外舅祖何瑭学习天文、算术,后来在当世子期间,遍访名家、名师,自以为算术一道,学究天人也。 然而今天听朱翊钧讲了半天课,朱载堉嘴巴扁扁的老是想哭。他心里在不停的呐喊:我特么半辈子白活了,我那外舅祖和皇帝相比,连根腿毛都比不上啊。 朱翊钧见他脸色灰白,像是最引以为傲、能让他卓然独立于世的一根支柱被砍倒了一般,吓了一跳。不由得安慰道: “世子不必妄自菲薄,今日朕所讲的,都是瞎琢磨出来的。你也知道,我并无太多时间研究。” 这话说完,朱载堉像是被抽了精气神一般,在墩子上都坐不住了,朱翊钧见状连忙又说道:“适才听世子所讲算术,朕也是一知半解,你我两个日后多亲近,咱们一起研究。朕想着这门学问还是需要你继续钻研,朕在旁边敲敲边鼓。” 朱载堉听了这话,眼珠子才定住。随后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满脸纠结。朱翊钧见状问道:“世子可有话说?” 朱载堉终于止不住眼泪,哭到:“皇上适才所言,不为术而为道也!臣见猎心喜,满心想跟着皇上学,做皇上的门下走狗,然则祖制所碍——” 明制,宗室最低身份辅国中尉以上,离开封地入京也算违制,朱载堉想自己在皇帝大婚后就要离开京师,哪里还能跟着皇帝学习,因此满心酸楚。 朱翊钧听了,微笑道:“世子不必担心这个,朕想着——”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经出离激动语无伦次的朱载堉打断道:“臣可以放弃宗室身份,不承王爵,请皇上开恩留臣在左右!”说完,扑通一声跪地,就要磕头。 皇帝没说完话,臣子打断乃不敬之罪,在一旁站着的魏朝嘴唇微动,想要斥责。朱翊钧横了他一眼,魏朝连忙低头肃立,不发一声。 朱翊钧笑道:“世子向学之心,朕已知之。宗室问题已成大明痼疾,朕也有心做些兴革,正好和世子聊聊这事。”转头对魏朝道:“你去文渊阁叫张老先生过来。” 朱载堉听了,这才定神坐了。他父子二人,早就在家把大明面临的宗室问题讨论了无数遍,见皇帝关注到这个问题,朱载堉把满脑子的公式、定理都放下,回奏道: “皇上圣明。臣家在河南,而国朝封藩之多,无过于河南者。周、唐、赵、郑等,此际已有七家藩王在。周王一家,臣听说朝廷给禄每年十九万石;臣之家,朝廷给岁禄二万四千五百石,朝廷不可谓不优厚宗亲。” “然则宗室郡王以上,能得全额岁禄,还有占田者以供靡费。但将军以下则年年拖欠,贫宗不能自存。将军中尉以下,从嘉靖年开始,有早晨进食仅一面饼而不能果腹者;也有无室、屋以栖身者;有身故无棺材收殓者,也有女四十而不得嫁人者,更有终其一生,娶不得一女的。” 朱翊钧听了,脸上做出凄惨之色,道:“此事朕已知之,曾览代府奉国将军奏报世宗的奏章,曰‘臣等身系封城,动作有禁,无产可事,无人可依,数日不得衣食,老幼嗷嗷,艰难万状.......有举露十年而不得殡埋,有行乞市井,有佣作民间,有流落他乡,有饿死道路——’朕览之恻然。” 朱载堉听了也脸现戚容,回奏道:“皇上所言,诚然如是,以臣在河南所见,有过之而不及。都是太祖苗裔,今日竟不能温饱,可怜可悯!所谓穷则生恶,近年来,多个辅国将军、中尉劫于道路,乃至殴杀平民,凌辱有司,而国体荡然。” 说完这些,朱载堉又举例道:“臣来京师之前,听府中人说,潞州王府镇国中尉屡屡劫道,被有司逮捕问罪,宗人府一次判了数人绞刑。其固当罪,然耐肚子何?”这句说完,朱载堉又举了几个近几年发生宗室犯罪的例子,极言其生活凄惨之状。 朱翊钧耐心听了,又正色问道:“以世子之见,这宗室痼疾,如何才能解得?” 朱载堉听了问话回奏道:“臣与父王在家,也日夜为宗室累赘事忧叹,多次议论。以臣父和臣的见识,朝廷应多管齐下,一者放开宗室事农、商、工、兵之禁,以获衣食不再赖朝廷供给;二者开放宗室入仕之禁,有文学才能者可应举入仕,可不许任京职,握兵权;三者重开宗学,给宗室以读书上进之途。” 朱翊钧听了,不置可否,又问道:“这些都为贫宗所设,然世子可知去年一年,天下宗室吃掉岁禄多少?”朱载堉摇头表示不知。 朱翊钧道:“万历四年,宗室岁禄五百五十万石,占了天下粮税的三分之一!长此以往,朝廷岁入全部用来养宗室,也根本养不起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推恩(上) 两人正在谈论宗室问题的时候,张居正来了,进门行礼如仪,又与朱载堉互相见礼,不必细表。 朱翊钧仔细打量一下张居正,见他两鬓灰白,平台召对时还光滑饱满的脸颊都凹陷下去,唯有一双眸子还炯炯有神,精神状态还好。 心中不忍,朱翊钧吩咐魏朝道:“拿些点心来——把佟赤忠前些日子进献的沙琪玛方子给老先生抄一份,一会儿让老先生带回去。” 说完对张居正笑道:“佟赤忠前几日陪朕练习骑射,进献了了他家制作点心的方子,女真语叫沙琪玛,味道很好,一会儿老先生尝尝。” 张居正谢过皇帝,随即进谏道:“皇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努尔哈赤也非鹰扬总兵,本无侍奉御驾资格,何必让其持利器伴驾左右?若有异变,悔之莫及!” 朱翊钧正色听了,对张居正道:“老先生说的是,朕欲示女真信任之意,确是孟浪了些,今后不如此了——那佟赤忠听说朝廷要攻略缅甸,跟朕请战了好几次,要带兵马参战,朕还在犹豫着呢。” 张居正听了微笑道:“臣以为这事不妨答应了他,女真骑兵几年来在宁夏、蓟镇等地为国征战,立功不少,朝廷也不吝赏赐。” “这鹰犬驯化,还是逐渐给他们养成习惯为好。缅甸之战,不妨让其一部掺杂在汉兵中一起作战。如此几年之后,女真兵熟悉了汉话,混杂在汉兵之中,建制逐渐取消——此为化胡为汉之法也。” 朱翊钧听了,点头赞同。随即指着魏朝端上来的点心盘子和茶水道:“老先生尝尝。” 张居正谢了恩,拿起一块沙琪玛吃了。随即眼睛一亮道:“这点心好吃,不下于苏州点心。” 魏朝连忙递上沙琪玛方子,笑道:“张大人把方子带回去,试着让家里厨房做做看。若做不好,奴婢再派御膳房的去教。” 张居正对魏朝神色淡淡的,只点点头,就转向朱翊钧道:“皇上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朱翊钧指着朱载堉道:“朕正在与郑王世子说起本朝宗室之弊,让老先生也听听。唉,这宗室痼疾,将伊于胡底?” 张居正在嘉靖时期,就已经关注明朝的宗室问题,而且多次和朱翊钧探讨方案,心中早就有数,见皇帝当着朱载堉面问起,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奏言道: “皇上,国初之时,支庶不繁,今日已千百倍国初时矣。郑王府所在河南,现有亲王七府、郡王三十九府,将军六百余,中尉仪宾不可胜计。” “万历二年,礼部统计了天下宗室,新制玉牒共计宗室六万两千余人。虽亲王与中尉岁禄不等,但若都足额发放,人均也要300石,此一项就需支出一千八百六十万石,以万历四年计,全国粮税都得发了岁禄。” “因此逋欠难免——自世宗初到现在,朝廷逋欠的粮米已经超过了两亿八千两百万石,这窟窿无论如何也补不上了。” 因不知道朱载堉跟皇帝说了什么,张居正说这话,是生怕皇帝听自家亲戚受穷,一时心软说要补上拖欠粮米,因此先拿话头子给皇帝的嘴堵上。 朱翊钧听了摇头苦笑,对朱载堉道:“朕当这个家还真是难!听了宗室的惨状,心内不忍;可国事如稠,这粮、银子都精打细算,才能勉强维持,真是愁煞人。” 朱载堉听了道:“皇上,臣以为还是弛宗室之禁,让他们自谋生计,否则人口繁衍,这包袱越来越重。” 张居正听郑王世子居然不是来打饥荒的,心里对他的好感度一下子飙升,笑着对朱载堉道:“世子见得深!皇上,臣之意与世子同,将军以下宗室,还是要开放工商农兵之禁,自谋生计,否则这个死结解不开!” 朱翊钧道:“朕欲开此禁,一者违背祖制,二者恐留苛待宗室之讥。” 张居正听了心道:“你什么时候在意祖制了?倒是新鲜!”见朱翊钧说话时不看自己而目视朱载堉,心里若有所悟,咬咬牙道: “皇上,太祖成祖定下制度的时候,宗室才有几人?而今宗室之多,不可胜计!贫宗乏食,聚众呼号,凌辱官司;且多有召集奸暴徒,群为不逞者!此际不改祖制,不行!” 这话掷地有声,朱载堉在旁听得呆了。心中暗道:“怪不得外面都说张居正权柄独揽,势压百僚,果然伟丈夫也!”不由自主向张居正投以钦佩的目光。 朱翊钧听了这话,跟着一拍桌子道:“好!看来不改这条祖制不行,朕也赞成老先生所说。然则除去自谋生计的,去年岁禄也有五百五十万石,朝廷不堪重负,老先生有什么主意?” 张居正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心中暗自咬牙。此际退缩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道:“皇上,臣请立推恩之令!太祖开基时,亲王、郡王、将军加起来不过五十;而今天下仅亲王数量就已过六十,郡王千数!除了犯罪国除的,我朝亲王世袭罔替,亲王有子则请封郡王,这郡王日益繁多。郡王有子则封将军、中尉等继续数以万计。这些请封之中,还大量夹杂滥妾花生子女——宗室问题,根子还在亲王身上!” 所谓滥妾花生子女,是宗室与外室或妓女所生子女——此宗法所禁者,但大明宗法废弛,此类情况也难以禁止。 “因此,要想解决宗室问题,只能用推恩令!”张居正说完这句,抬手用袖子抹了抹汗,又吃了块沙琪玛压压惊。 皇帝还没说话,朱载堉在旁边叫道:“好!首辅之言至当!皇上,臣也以为要解宗室问题,非推恩不可——否则这死结解不开!” 张居正听朱载堉这般说,一口沙琪玛卡在喉咙,憋的满脸通红。魏朝忙近前帮他顺气,又让他喝了口茶水,这才吞了下去。 朱翊钧见张居正这般,肚子里使劲才憋住笑,脸上做出踌躇之色,口中道:“这......这祖制改的也太大了。宗藩者,帝系藩篱也,如此薄待,社稷也恐有弱枝之忧。” 又目视朱载堉道:“郑王一系乃仁宗所封亲王,如今世子赞同推恩之令,不怕后世子孙戳脊梁骨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推恩(下) 朱载堉听了,脸上露出微笑,躬身回奏道:“臣父王曾对臣言,‘如今大宗,事不素教,既无以兴起其礼义之心;富贵豢养,复又以滋其骄慢之性。是以奢侈放肆,滕妾无纪,甚或犯法匿奸,杀人夺市,啸群聚众,游冶狎妓,至于不可阐述者,无所不至。’——臣之子孙,若是这般人,朝廷养这些废物何用?若不是这般人,虽中尉也足以传家,又何必朝廷优养?” 张居正在旁听了,击节赞赏道:“世子说得好!若宗室都如世子这般想,这事儿就成了。可惜——”言下之意是像世子这般奇葩宗室也少。 朱翊钧听了,又说道:“推恩之令一刀切下去,过于操切了。朕担心亲王、大宗悚惧之下,不免有不忍言之事,建文之事在前,却不可不惧。” 张居正听皇帝在朱载堉面前一直在装样子,心里抓心挠肝的发狠。心说如今天下诸王不是我老张瞧不起他们,张府家丁就足以覆灭其一府,只要皇帝下定决心,推恩令没有个不成的。 但皇帝让他背锅之意已明,他拿皇帝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接着朱翊钧的话题回奏道:“皇上,臣以为还要留些世袭罔替的亲王,以做帝室屏藩,把数量压缩到七八家即可——” 他刚说到这儿,朱载堉伏地叩拜道:“皇上,此军国重事也,宗室不得与闻——臣请告退。” 朱翊钧听了笑道:“世子不必如此谨慎自守,你安坐在此,听听老先生的想头,若有不当,也可提醒。” 朱载堉听皇帝之意不让他避嫌,心里一阵激动,安静的坐在一旁听张居正继续讲。 张居正接着道:“臣以为宗室问题,须立即着手,不能再拖。施行起来则首重推恩:除了皇上钦定世袭罔替王爵之外,其余王爵,一代降一等。” “其次,强管理:朝廷要加强宗人府,究治不法,将宗室都管理起来。多年来朝廷优待宗室,而其中不法之徒多有,只在给朝廷脸上抹黑,这事儿也不能再等了。” “其三,开宗科,不占士子录取名额,奉国中尉以上的参与专门的考试,上榜即用,激励宗室向学之风气。” “其四为弛身禁。不愿读书的,允许其从业谋生,与民相同。朝廷弛身禁之后,会发俸禄三年,三年后减半再发三年,再此后爵位有爵无禄。” “其五为立宗学,立下考试承爵之律!嫡子只有通过了朝廷的考试,才能袭爵。若嫡子不能通过考试的,降两等袭爵。立了宗学,也给了宗室进步的阶梯,让他们能有所养,有所教。” “其六为限加封。此后世袭罔替亲王之嫡长子袭爵,次子也只有一人郡王,再次子或庶子郡王也没得做。” 这六条摆出,朱载堉也不是书呆子,一下子就听出来张居正这是和皇帝达成了一致,要通过他来宣传放风,心中暗自思量。 他见张居正讲完了,在喝茶水润喉咙。朱载堉才提出疑问道:“世袭罔替爵位的标准为何?皇上如何选出?——臣倒不是为自家计,关键是处事若不公,恐大宗不服。” 张居正道:“如今各大王府,违制占地触目惊心。朝廷欲用拍卖盐田时的法子,号召天下众王献地,献地多的世袭罔替的可能性就大。” 朱载堉道:“以某之见,元辅此策行不通,南辕北辙也。天下诸王六十有四,皇上只留八家世袭罔替,其余各家只有抓紧时间多占地以留给子孙的道理。” 朱翊钧听朱载堉思路清楚,心中暗自欣赏。这问题张居正不请旨意不敢对外承诺,因此朱翊钧接过话头道:“世子不必忧心,如果推恩令下了,朕也不能让做出奉献的亲王、郡王之家失了体面。朕将把皇厂股权作价发售,这次武勋之家却没有份了,天下只有接受推恩的大宗可以购买!——当然要想多买,还得看献土的积分。” 朱翊钧皇厂皇店,日进的何止斗金,天下勋贵、宗室真的是眼红已久。但朱翊钧的皇厂皇店,走的是高技术和奢侈品路线,非是靠着皇权强买强卖,大家照样学也学不得。 如今朱载堉听了皇帝居然拿出这么大一块利益来解决宗室问题,心内真是钦佩的很,拱手就要颂圣。 朱翊钧伸手摆了摆,把朱载堉的话拦住,笑道:“朕要把话都说在前头,这笔银子全部都是皇厂股份,每年分红与利润挂钩——可不是朝廷旱涝保收的岁禄。” 朱载堉听了笑道:“皇上,朝廷何时将岁禄旱涝保收了?臣之家虽为亲王府,一年岁禄一多半也是宝钞。” 张居正在一旁听了汗颜,偷瞧朱翊钧神色,见皇帝听了朱载堉的话只是微笑而并无不虞之色,才放了心。 随后,朱载堉又提出问题道:“如此一来,推恩令执行下来,也是到中尉止?” 明代制度,宗室最低的爵位为奉恩中尉,岁禄两百石,没有宗室成为平民百姓一说。 朱载堉问这个问题,就是想知道推恩令的底线是什么。朱翊钧见他问道关键,就代替张居正回答道: “这个朕还没想好。暂时的想法是加大推恩的阶梯长度。今制,宗室品阶自亲王到奉恩中尉共八级,降几代就到了辅国将军,大宗未必愿意接受。” 见朱载堉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自己,朱翊钧笑道:“朕打算先改了武勋通道。设公、侯、伯、子、男五级爵位,每级再设一二三等,共十五级,方便为日后战功卓著者授勋;” “宗室这方面,亲王不分级,只分世袭罔替和亲王两种;以下郡王设三级、随后就和武勋一起走公、侯、伯、子、男的通道,这又是十五级,等降到男爵,十八辈都过去了。而且,宗室中从亲王开始推恩降等的,嫡系最多降到男爵,不再继续降了。——再往下就是民爵了。” 朱载堉目眩神摇,这番祖制变革可太大了!而且听皇帝话中意思,以后还要设立民爵——这是要师法秦汉,军功授爵以激励敢战之士么? 随后听朱翊钧继续说道:“日后帝国男爵以上,会有很多政治权利。——这一揽子方案,待明年宗藩大会上再讨论。嗯,朕打算明年召集诸王进京,开一个宗藩大会,把宗室的事儿落实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章 动员 朱载堉在养心殿呆了三个时辰,中间还获得皇帝同桌吃饭的殊荣。出宫之后没几天,已经入京的各王世子或代表都知道了。 朱载堉随即就被各家邀请,开始了每天好几顿筵席的赶场生活,而他在养心殿得到的宗室改革信息,也从这些筵席中间传出,向着帝国四面八方扩散。 万历五年没出正月,两京日报公布,皇帝出內帑组建皇家格物院,第一任院长即为郑王世子朱载堉。成祖以后,天下宗室唯有朱载堉一人,以王世子的身份在京担任了皇家机构实职,而且还是一把手——这消息如同落在水面上的一个小石子,荡起的涟漪却在宗室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 因格物院有皇厂实验室发展而来,不吃朝廷俸禄,也不入吏部铨选,外朝并无置喙之处。虽然几个给事中进谏皇帝不务大道而好小术,但朱翊钧留中之后,也没有形成大风波。 皇家格物院并不招收文学之士,揽才标准也比较奇怪。万历五年正月二十八,两京三份日报同时皇家格物院求才简章,并出了几十道题,凡有意来格物院拿高薪者,至少要拿着一道题的答案来。 满天下凡是认识字的,在此后的一年多都被这几份日报隔几天就发一遍的题目惹的抓心挠肝,互相打问,纷纷嚷嚷。 这些题都是半文半白的文字写就,贩夫走卒之流也都能读懂听懂,这些问题多数都是每个人日常所见,但无人去深思其中的道理——此际忽然被报纸发了出来后,天下好些平时愿意多思多想的,还真的开始钻研起来了。 配合这报纸的宣传和广告,各地的日升隆也发了一覆奏,司礼监批红,到了朱翊钧处。 朱翊钧没有玩“恩出于上”的把戏,批示道:“其罪明发,于新军出兵之日斩首祭旗。”反将秋天的斩首提前到了春天。 王凝是朱翊钧登基以来,文官中被杀的最高位者,震动天下官场。王凝所犯罪行,不仅是颟顸失土等罪,邸报明发其罪中一条是:“欺瞒君上,不报重大军情。”朱翊钧也有意利用王凝,给巡抚地方的高官打个样子,让他们都明了欺骗自己的下场。 万历五年二月十六,朱翊钧驾临南苑,主持登基以来京营的首次誓师出征。 万人之军加上配合的辎重部队和医护兵,出征总兵员达到了一万两千三百人。这些人加上主帅、内阁全体、兵部主事以上和武学教授等一众高官,都在校场肃立等待皇帝驾临。 待号角声响,皇帝大纛自校场东北门进入。满校场众官、将、兵都按礼在校场之上迎驾。待皇帝跟在掌旗官之后,被衣甲鲜明的锦衣卫扈卫着进入校场时,众人看到了一个从未见到过的英武皇帝。 骑在一匹白马上的朱翊钧,头戴抹金凤翅红缨盔,红缨之下为金质真武大帝像,左右各一条吐火金龙。龙身展开,形如凤翅。盔顶装饰有红色盔缨、翎羽、盔旗,盔后顿项,缀金甲片。 身上穿云肩膝襕云龙纹黄色方领对襟长身大甲,双肩金色兽头肩甲,红色肩缨,双臂金甲片。身着银色鱼鳞叶明甲,左右胸前各一条金色甲片拼出的金龙隔襟相对。 腰束革带,悬佩剑、弓袋、箭囊等,都雕龙绘凤,精美无俦。 朱翊钧这身装备,防御力极低,重量极高,在巧手工匠精心减重后,还剩下四十斤。但对于多年来有意锻炼身体,打磨力气十五周岁的朱翊钧而言,这点重量没啥。 赐平身后,校场官军见皇帝骑着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满身金光闪烁,在冬日阳光照耀之下,踏雪而来。真个是英武万分,王霸之气爆表。 朱翊钧骑马来到众军之前,视阅了出征部队。随后登上高台御座,示意誓师开始。 主帅左军都督,太子太保,征缅大将刘显,在请旨之后,面向众军做了一次誓师动员,基本大意就是我们即将出征,征伐入侵我国云南的东吁莽瑞体,希望各部将士用马革裹尸的勇气去争取胜利,不要贪生怕死,忍辱偷生。 待得胜归来,皇帝将对立功人员不吝懋赏;而畏缩不前,违背军令者,自有军法制裁。整个文稿是翰林写就,词语高雅,骈四俪六,朱翊钧估计全体士兵尽管都在两年里认了字,但没一个能听懂刘显说了什么。 随后,兵部尚书代表皇帝授刘显“刘”字帅旗,内阁首辅代表皇帝授予其阵斩总兵以下将官的王命旗牌。待授旗结束后,锦衣卫军将王凝押了上来。 众军见身穿红袍的高官被绑缚在旗下,头发散乱,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都心中暗凛。个个心说连这等高官都被杀来祭旗,看来攻缅作战皇帝高度重视,此役非大胜不可。 待“刘”字大旗放平后,锦衣卫请旨行刑。朱翊钧此时突然示意道:“朕要跟众军说几句话。” 张居正、谭纶等都目光一凝,皇帝这一出在誓师礼制中所无,一时间面面相觑。张居正反应快,连忙示意刘显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刘显忙安排亲军宣旨道:“皇帝有旨意,众军肃立静听!” 朱翊钧从御座起身,走下台阶,骑上白马,示意刘显跟在自己身边。刘显连忙让亲兵牵过自家马儿骑上,跟在皇帝身后,两人到了大军阵前。 朱翊钧面对脸蛋都冻得红扑扑的众军,见他们都穿着新军的棉服,打着绑腿,背着被服,收拾的浑身利索,精气神有点后世解放军的模样,心中暗自满意。 心中快速过了一遍此前打好的腹稿,朱翊钧喊道:“众军!此次出征,因莽瑞体杀我边民,攻我国土,朕,欲伐其无道!朕现在跟你们说的,是朕的肺腑之言!” “两年前,你们进了京营,当上了新军,练得有苦又累,朕知道!两年来,你们枕戈待旦,随时准备着出征来证明你们的武勇,朕,也知道!今天,这个光荣的日子来到了!” “千日练兵所为何来?为我中华民族!今日你们背负的,不仅有朕的期盼,更有我大明子民的荣誉!国家的兴亡、人民的安乐,都在你们双手紧握的钢枪鸟铳之上!你们的父母、家人就站在你们的身后目送你们出国征战,他们也都深知,你们所征伐、所攻取的,不仅是敌人的首级,还有天下万民的福祉!” “朕要求,你们要像平日训练的那样,果断、勇敢、服从命令!朕希望你们获得胜利,像打碎一块豆腐一样,把莽瑞体的军队和东吁打的粉碎!朕还希望你们能冷静、谨慎,不被敌人蒙蔽,杀死每一个敌人而不被敌人所杀!” “朕展望你们的未来,当你们老去,你的孙子围绕在你的膝下时问你,‘爷爷,当年打缅甸的时候,你干了什么?’那时的你,将骄傲的挺起胸膛,告诉他——孙子,当年爷爷按照皇帝的命令,打的莽瑞体哭爹叫妈!打的西南夷不敢抬头,从此看见我中华子民时,骨子里都是怕的!” 说完这些,脸色有些涨红的朱翊钧拔出腰间的佩剑斜指,大声问道:“全体都有了,消灭莽瑞体,打垮东吁朝,众军,有没有信心?” 如同山崩,如同海啸,如同远古洪荒的野兽发出了高亢的嘶吼:“有!” 朱翊钧又喊一声道:“朕没有听清,再说一遍,有没有信心?” 众军听了旨意,奋力狂吼:“有!” 朱翊钧一摆手中佩剑:“消灭莽瑞体,打垮东吁朝!” “消灭莽瑞体,打垮东吁朝!” “祭旗!出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还宫 朱翊钧在新军出征缅甸仪式上的动员讲话,并无什么华丽的语言,但出征将士都听懂了,而且借助皇帝的身份,瞬间将士气、战心拉倒了满值。 靖海伯戚继光随即要求武学深入学习朱翊钧重要讲话精神,把战前动员作为一门学问深入研究,并指出战前动员入心入腹,对提升军队战斗力大有裨益。 皇帝这次动员讲话中,第一次提出来“中华民族”这一概念,并载于史册。后世的人类学者,研究民族和国族这两个概念的时候,没有绕过这一段讲话的——此为国族和民族在中国凝聚之始。 后世在政治研究学者,研究家天下和民族国家在历史上的分野,也绕不开这段动员讲话。但在此际的大明,除了寥寥几个长期跟在朱翊钧身边,耳濡目染的几位重臣、侍从之外,没有人意识到“中华民族”这一概念的提出,意味着什么。 ...... 新军出征后,朱翊钧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筹备大婚阶段。尽管有两宫太后帮忙,但大婚的各项礼仪还是繁琐到了让朱翊钧头皮发麻的程度。 经过去年纳彩和问名的礼仪,过年前后,又先后进行了纳吉、纳征和告期三项,每一项都让所有参与的皇帝大臣精疲力竭。 三月初一,终于到了亲迎也就是皇帝大婚的前八天。两宫太后指令身边内官,带领皇帝去存放春画和欢喜佛的宫殿去,学习继嗣的法门。 朱翊钧是抱着研究历史细节的心态参观的,果然捡到了乐子:春画什么的不说了,只能说和后世的高清图相比别有一番意趣,而那两樽欢喜佛就有些搞笑。 两佛璎珞严妆,互相抱持,两根凑合倒还罢了,关键是两佛内设机关,当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拧紧佛身背后的发条后,两樽小塑像在嘎吱作响的声音中真实演练了一把,朱翊钧看的哈哈大笑。 结束了观摩教育,随后李太后指定身边宫女王氏,小名来娣的到宫妇处学习敦伦之道。三月初三,王氏被派到皇帝寝殿侍奉。这安排就是让皇帝提前练习,免得大婚的时候不会操作。 这来娣和此前在朱翊钧身边的宫女们容貌大不相同,算得上小绝色,岁数虽然大朱翊钧五岁,但没被先皇祸祸,仍为黄花闺女。 朱翊钧经历了不到三秒钟的心理斗争,就果断的笑纳了。一者这件事非做不可,因为这对来娣来说这不仅是被“幸”,还是一项需要回报李太后的工作,朱翊钧矫情的话,来娣很难办的。 二者朱翊钧也并无给庄静嘉守身如玉的意思,若他真的那样做了,这后宫非得沸反盈天不可——两宫太后都会给庄静嘉颜色看,搞不好还会再搞出阴招,让庄皇后吃不了兜着走。 第二天一大早,来娣挪着小碎步,红着脸到了太后寝宫,李太后这才放了心。随即,来娣被封为才人,从宫女晋升为主子。被皇帝御幸之事和日期都被详细记档,若由此怀孕,来娣做梦都能笑醒。 经过了繁琐的礼仪准备和香艳的技术准备,朱翊钧终于可以赢取他在本时空的新娘子庄静嘉了。而在此之前,还有一项重大的政治活动需要完成——慈圣李太后还宫。 三月初五,李太后连发四道亲笔慈谕。第一道就是给张居正的:“皇帝大婚在即,我当还本宫。不得如前时,常常守着照管。皇帝向学勤政,不致有累圣德,吾已尽知。然先生亲受先帝托付,有师保之责,此别不同。今特申之,故谕。外赐坐莽、莽衣各一袭,彩缎八表里,银二百两,用示惓惓恳切之意。” 张居正捧读慈谕,想起当年皇帝即位时,正是张居正上疏,劝圣母留在乾清宫的。皇帝即位之初,没有大的过失,圣母耳提面命之功不可埋没。虽然皇帝后来亲掌大政,但圣母不予干涉,充分放权,也有调护之功。 而当初张居正在奏疏中怕李太后负担重,还建议了皇帝大婚之后,李太后还宫,现在李太后也照着做了,对乾清宫所代表的权力并无一丝眷恋之意,真乃慈母严师也。 李太后的第二道谕旨下给了皇帝,虽然两人每日都见面,但正式的慈谕标志着慈圣从法理上彻底放权:“说与皇帝知道,尔婚礼将成,我当还本宫。凡尔动静饮食作息,具不得如以前闻见训教,为此忧虑。尔一身为天地神人之主,所系非轻。尔务要万分涵养,节制饮食,谨慎起居,依从老先生和身边老成人的劝谏。不可溺爱衽席,任用非人,以贻我忧。这个便可以祈天永命,虽然虞尧大孝不过如此,尔敬承毋违。” 与此同时,李太后还下了两道谕旨,分别给司礼监和宫廷大臣张溶。 给司礼监的是:“说与司礼监、夫人、牌子知道,我今还宫,皇帝、皇后饮食起居,具是尔等侍奉,务要万分小心,督率答应的并执事宫人,勤谨答应,不可违慢。如皇帝、皇后有不周到处,要从容劝谏,不得因而阿谀,以致败度坏礼。亦不可捏造他人是非,暗图报复恩怨。如有所闻,罪之不恕。” 给英国公张溶的是:“说与侍从室内廷大臣张溶等知道,尔等俱以累朝老成重臣,中外倚重,非只一日。皇帝冲年,皇后新晋,我今还本宫,不得如前时照管。所赖尔等重臣,万分留心。务引皇帝于当道,志于仁义......尔等敬承之勿替。” 这四道慈谕,本都可由李太后召见内外大臣,说与他们知道,但李太后很懂政治规矩,将四道谕旨亲笔写了发出,尽管都是些嘱托之语,但明确表示自己还宫——此后不再有干预政事的权力,放弃的干脆果断。 朱翊钧接了慈谕,立即也发一道旨意给张居正,向张居正表示:“朕当奉拳服膺,尚赖卿等朝夕诲纳。” 随即皇帝投桃报李,明发一道旨意,其中对李太后给予高度评价道:“母后训迪调护,凡非礼之言不得一日闻于耳,邪佞之事不敢一陈于前;凡面命耳提,谆谆教诲,不曰亲近贤臣,则曰听纳忠言;不曰怀保小民,则曰节省浮费。盖圣母之于朕躬,恩则慈母也;义则严师也。” 这一番张致,终于完成了太后还宫,皇帝法理上亲政手续。三月初七日,李太后从乾清宫搬出,住进了修葺一新的慈宁宫。从即日起,本时空李太后名义上的主政时代也彻底结束了。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婚(上) 万历五年三月初九,时间刚过四更,张灯结彩的紫禁城已经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全套礼服的朱翊钧,先到奉先殿拜祭了列祖列宗。随后,又驾临紫禁城东侧仁圣太后的慈庆宫、西侧慈圣太后的慈宁宫,分别禀告今日娶媳妇的事项,两位太后也都以礼回之,走完第一个流程。 朱翊钧在慈庆宫拜谒仁圣太后的时候,遇到了太后收养的乐平公主。公主在宫内生活了一年多时间,已经完全出落成一个小美人,见了朱翊钧时,向他行礼表示祝贺。朱翊钧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是欣喜,估摸着她最近的日子过得不错。 随后,朱翊钧御皇极殿。中和韶乐设于殿前,丹陛大乐设于殿内。法驾卤簿和皇后仪仗均陈设完备。鸿胪寺设制书案节案册案宝案于御座前。礼部陈礼物于丹陛上。 皇帝传制,仍遣使英国公张溶,张居正。制词云:“兹册锦衣卫指挥使庄允长嫡女庄静嘉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两位奉迎使出班奉旨。 赞礼官赞道:贺!天下诸亲王世子、勋贵、文武百官等都穿吉服,喜气洋洋的向皇帝行三跪五叩礼,鼓乐声中,夹杂万岁的呼喊,烘托的皇极殿喜庆无比。 赞礼官示意礼毕,众臣起身。奉迎使张溶所持之节及皇后的制书册宝、都用伞盖遮护、先从中门出。 内官执事举、抬礼物随伞盖而行,正副使再随行,浩浩荡荡千余人,直奔曾经的庄府——现已按照内官指点装修多次,并改名皇后第。 皇后第中,于三月初八日在大门外南向设立正副使幕次——类似于帐篷,内有桌椅,供奉迎使喝水、更衣。同时设制案、节案、册宝案三张黄色桌围的桌案,在大门内正堂门口。 张溶和张居正到时,先于伞盖下皇后彩舆中,取出节、制书、册宝,然后入幕次稍息。 李太后身边女官、夫人等,奉皇后首饰和九龙四凤冠袆入中堂右侧,从此处进入后堂;内官陈皇后仪仗、车辂等物于大门内。等仪仗摆布整齐了,张溶、张居正再从幕次中出来,进入皇后第。 礼部左侍郎万士和任本次奉迎的礼官,先对恭迎的庄允长等庄家上下道:“奉制册后。遣使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跪迎。”于上庄家老小都跪在正堂前的红毡之上。 礼部尚书陆树声和张鲸两人作为主婚使,示意执事将放在门口的大案抬起前行。张溶和张居正跟在被抬着走的大案后方,陆树声、张鲸跟在最后。 进入正堂后,在最北的位置上摆上节案,其下放制案,最南边的是册宝案。 张溶把节放在节案,张居正将制书置于制案,然后再将册宝放在册宝案。随后张溶立于案左,张居正立于案右,相对而立。这时,司礼监掌印张宏和陈矩自中堂出来,代皇后接受制书、册宝。 此际从正堂右侧进入后堂的女官,已经服侍庄静嘉戴好皇后冠冕,并穿完礼服。自从李太后选定庄静嘉为皇后的谕旨下达,她身边就已经没有了体己人——所有的下人都被内宫派来的宦官和宫妇隔开,她的父母亲见女儿,也要经过这些人允许。 当然,在明知道这位即将成为后宫之主,只在两宫太后之下的人物,也没有内官大着胆子来耍威风和难为人。众人只是依照礼制,让“准皇后”不能与无关人等接触罢了。 庄静嘉自从太后的谕旨下达,就如同活在一个梦里一般,仿佛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十四岁的豆蔻少女,正是怀春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自己的“良人”是何种模样——那是一个风流倜傥,英俊高大的少年,也是一个饱读诗书,文采斐然的才子;还是一个痴情种子,既不纳妾也不偷丫鬟,只爱自己一个。 庄静嘉痴痴的想,拿皇帝和这三条标准一比,没一条能对的上。他身量只是中等,眼睛细眯,除了板着脸看自己的时候显得有些威严,和英俊不怎么沾边;虽然懂得自己的名字出自,但曾经听父亲说,他最讨厌翰林,自己也从不作诗;至于最后一条,现在想来,简直是一个笑话。 然而,这个男人毕竟——毕竟是皇帝。庄静嘉想到这里,就浑身发热,脑袋里晕晕乎乎。从三月初九之后,就将成为天下万民的女主人,现在才十五虚岁而已,本月二十八,她才过十四周岁的生日。 正思量间,忽听前面正堂礼乐声大作。一女官道:“司礼监掌印和陈公公受节和册宝了。”果然,不到一盏茶时间,内官二人引捧节和册宝的张宏、陈矩进入中堂前,将之各置于中堂的一张黄绸子桌围的作案之上。 庄静嘉连忙在心中回忆了一遍这些天一直演练的礼仪, 在一众女官及宫人拥护下、到香案前阙立。 张宏、陈矩先跪下,行四拜礼。随后两人起立,张宏道:“宣册”。陈矩道:“皇后跪接。” 庄静嘉跪下,张宏宣读皇后宝册。不过是赞美庄静嘉贤惠温柔,德容出众,今受母后命,立为皇后等语。 等他读完,陈矩道:“皇后受册。”张宏将皇后册授予庄静嘉,庄静嘉接过,转递给身边女官收好。随后陈矩赞道:“皇后受宝。”张宏即取皇后之印授予庄静嘉,庄静嘉仍转递给女官,女官跪接。 最后,陈矩赞道:“皇后搢圭”。于是张宏授予皇后白玉圭一柄,庄静嘉立接,双手握持,置于胸前。张宏、陈矩随即跪下,四拜后礼毕。 然后庄静嘉仍转入后堂,张宏和陈矩走到正堂,向张溶和张居正报告,皇后受册宝礼毕。然后,正堂相关人等一通行礼磕头,再报礼毕。 这些都忙乎完了,所有人在皇后第的最后一项活儿就是接皇后了。于是,皇后仪仗卤簿在司礼监随员的约束下,开始整队。 由于庄静嘉已经接了皇后册、宝,张溶、张居正跪禀女官,女官到后堂奏请皇后冠服而出。 女乐前导、宫人擎执拥护,庄静嘉自后堂走到正堂东侧阶下来,到正堂的制书香案前。 内执事赞曰:拜!庄静嘉四拜礼毕。随后升堂,站在香案之前,转身南向。 陆树声、张鲸在皇后面前东、西向站立,陆树声赞曰:“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随后四拜礼毕、两人退出正堂。 皇后父亲母亲进,立于皇后之西、东向。庄静嘉母亲将五彩丝绳和配巾搭在庄静嘉身上,其父庄允长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随后两人四拜,退出正堂。 庄静嘉强忍着眼泪,不敢看向退在西侧台阶处的父母。随后侍从、女官围绕,大乐奏响,皇后升舆。 奉迎仪仗大乐前行,皇后大驾卤簿起行,正副使随行——向着庄静嘉此生永远不能离开的宫城走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婚(中) 昨天父亲还求见了自己——多么古怪。庄静嘉在路上这样想。刚才的一番礼仪,让她那嫁为人妇的兴奋劲儿有些消退了,在路上不由得又开始胡思乱想。毕竟,尽管思想上有一点点成熟,但她还是个刚刚十五虚岁的孩子。 心目中如同天神般威严,且利用父母之命不顾自己心意而把自己送入皇宫的父亲,见自己的面儿居然要求见。庄静嘉心伤之余,不知为何,心内竟有些报复了父亲般的小小愉悦。 她不管跟身边的太监和宫妇说多少次,但每次父亲、母亲来找他,都必须求见,因为这是国礼,大于宗理人伦。庄静嘉就是在这样潜移默化之下,觉得国礼这东西——很正常。 她又想起父亲昨天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兴奋、不舍、痛苦和一丝丝的悚惧。庄静嘉戴上凤冠的时候还在想,父亲说整个京师都为她而装扮起来了是什么意思。 等今天一大套冗长的迎亲礼完成,庄静嘉坐上皇后凤辇的时候,才从辇缝里看到的景象中,明白了父亲所说的“京师都装扮起来了”的意思。 今日的京师,皇后路过的地都是红色的,因为凤辇所经过的路街,都铺上了红色的丝绸;庄静嘉所看到的都是彩色的,因为所有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绢花镶嵌在赭黄色围挡之上。 刚吐出一点鹅黄的春柳,仍然乌沉沉的刺槐,都被绸缎捆扎,扎上了彩色的绢花。围挡并未挡住全部的街道,无碍观瞻的豪华街市,雕梁画栋的围墙豪宅,偶尔也能从围挡的间隙中露出。 这些地方,都站满了观礼的人群,他们都穿的喜庆;有的把香花供果摆在路边礼拜,而焚香叩拜的人,一边磕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庄静嘉不知他们信仰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确实没什么“灵感”。 ...... 除了皇帝、皇太后使用时才能开启的皇城正门,今日也为皇后打开了。皇后的凤辇,自飞檐崇脊、高大巍峨的三阙单檐歇山两句话缓和一下气氛,又怕她觉得自己不庄重,就没言语。 等吃个半饱之后,女官拿出了两个金光闪闪的瓢——此即为卺,一个葫芦剖成两半制成。服侍的宫女在两个瓢里面分别倒了点琥珀色的蜜酒,女官先递给朱翊钧一个,低声道:“请皇上只喝一口。”朱翊钧明白了,就浅尝了一下。 随后那女官又递给庄静嘉另一只瓢道:“请殿下只喝一口。”庄静嘉脸色又通红起来,也如皇帝般喝了一小口。 随后女官将两人的瓢互相交换,说道:“请陛下和殿下满饮。” 朱翊钧在喝掉交杯酒前,看向庄静嘉。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少女也满脸通红的抬起头,正在看向他——朱翊钧哈哈一笑,见庄静嘉又低下头去,他连忙将瓢内的酒一饮而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婚(下) 合卺酒喝罢,时间即将到人定。两位掌后宫礼仪,起居之事的尚仪北面而跪,奏言:“礼毕,兴。” 明廷后宫设立女官制度,共六局一司,分别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宫正司。 这些部门都是女子组成,加起来大概三百人,在后宫位高权重。其中最重要的是尚宫局,掌中宫和六局出纳文籍之事;下辖四个司;两位尚宫正五品,由皇后节制。 第二重要的就是尚仪局,下辖四个司并设“彤史”,正六品,掌宴见进御之序——凡后妃群妾御于君所。彤史谨书其日月。 跪奏帝、后礼毕的,就是尚仪局的两位尚仪,正五品,掌礼仪、起居之事。“兴”——是下一个环节开始的意思,不是让帝后“起兴”。 随即,尚仪引帝后进入坤宁宫东暖阁洞房。坤宁宫名字出自原文:“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天得一而为乾清;地得一而为坤宁。两宫之间为交泰殿——意为天地交泰而万物生。 整个坤宁宫面阔九间,进深三间,刚才皇帝和皇后合卺酒在正殿;婚礼的洞房则设在东暖阁。整个紫禁城今日都已经装扮的喜气洋洋,而洞房尤甚。 东暖阁门前挂着一对双喜字大宫灯;从正殿进入东暖阁的门口,以及洞房外东侧过道内,各竖立一座大红镶金色木影壁,取帝后合卺之意。 在坤宁宫侍奉的尚宫局的两位尚宫,一位先引朱翊钧入东暖阁洞房。朱翊钧进去看时,陈、李太后在此布置的时候,还是花了很多心思: 金玉珍宝,富丽堂皇不必说。东暖阁为敞两间,东面靠北墙设皇帝御座,右手边置“吉祥如意”的玉如意一柄。 前檐通连大炕一座,炕两边为紫檀雕龙凤,炕几上有瓷瓶、宝器等陈设,炕前左边长几上陈设一对双喜桌灯。东暖阁内西北角安放檀木拔步龙凤喜床,朱翊钧目测这张床大概能有一丈宽——分了内外两间。 喜床上铺着厚厚实实的红缎龙凤双喜字大炕褥,摆着床上用品——叠放的赭黄色缎子和朱红彩缎的喜被、喜枕,其图案优美,绣工精细,富贵华丽。 朱翊钧简单看了一眼洞房陈设,就目视引他来的尚宫,问道:“下一步干什么?” 那尚宫姓孙,已经年近中年,听皇帝似乎有不耐之意,忙起身安排宫女脱去朱翊钧身穿的冕服,换上常服。待换完后,孙尚宫轻轻拍一下手掌,尚食局的又进入洞房,在大炕上又摆了两桌席面,菜品和坤宁宫内进行合卺礼时一模一样。 朱翊钧摸摸肚子,笑问道:“皇后何在?”孙尚宫抿嘴微笑,示意皇帝向洞房东侧看——那里的帷帐掀起,庄静嘉已经除去凤冠和礼服,解开头发,仅穿着中衣在女官引导下走了过来。 原来,在朱翊钧被引入洞房的时候,尚宫局另一位尚宫张某即引庄静嘉进入帷幄之内,脱去了冠服,解开头发,洗漱一番后进入洞房。 朱翊钧心内惊喜,看了一眼炕桌上的座钟,微笑道:“皇后饿吗?”庄静嘉眼睛根本不敢看他,脸上如同大红布一般,低着头摇摇脑袋。 孙尚宫笑道:“皇上,若您和皇后都不吃,还请赏下来。”朱翊钧猛地想起这最后一道礼仪是皇帝和皇后向身边人赐饭,就点头道:“嗯,赏给你们吃,今日却辛苦你们了。” 孙尚宫此前虽然在后宫,但没见过皇帝——偶尔在太后宫中偶遇,她们这些人都跪在地上,只能看到龙袍一角。 此际见皇帝言语温和,对她们也有关心之意。孙尚宫眼圈微红,连忙跪地逊谢。起身后又吩咐人拿出两个镶金嵌玉的保温食盒,将桌子上的菜、饭、点心装了些,放在暖笼边上。 孙尚宫告退前,庄静嘉压抑着羞涩吩咐道:“将我的那一桌赏赐魏朝等;皇上的那一桌赏赐你们。”孙尚宫听了,和其余人等都跪下谢恩道:“谢殿下赏赐。” 原来,这入洞房的最后一道礼仪是侍奉帝后的身边人要分享皇帝和皇后的馔——即“皇后从者馂皇帝之馔,皇帝侍者馂皇后之馔”。朱翊钧忙了一天,早忘了交叉赐宴这茬,庄静嘉就做主给安排了。 因朱翊钧着急洞房,这最后一道礼仪就从简了,皇帝和皇后都不再吃这礼仪性的一餐。孙尚宫善解人意,以食盒象征了皇帝和皇后吃过,相当于给小两口留了夜宵——这才和所有侍从退出了洞房。 朱翊钧见东暖阁门都关上,整个洞房内就剩了自己和庄静嘉两人,一沉腰将庄静嘉抱起,走向喜床。庄静嘉嘤的一声,将头埋在皇帝怀里,不敢抬头。 朱翊钧本不是花间喝道,焚琴煮鹤之人,但一抱起庄静嘉,见到她洗净铅华后倾国倾城的绝色,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处子清香,哪里按耐得住。 到了床上后,庄静嘉用力推拒了几下,朱翊钧才冷静下来。到了此地步,庄静嘉也不再害羞,低声俯首行礼道:“臣妾初经人事,还请皇上怜惜。” 朱翊钧悚然一惊,彻底冷静道:“朕记得你是本月二十八生日?”心中先暗自打鼓道:“这......这犯法了也。”随即转了念头道:“朕即是法!” 庄静嘉见皇帝记住了她的生日,心中甚喜。点头道:“臣妾生日是在本月二十八。”说完,扭身向床头百宝阁中翻找。 朱翊钧奇道:“你找什么?”庄静嘉满脸通红道:“张尚宫说白布在这抽屉中,让臣妾先铺上。”说完从抽屉中拿出一块白布来。 朱翊钧听了笑道:“今日这规矩也太多了。”庄静嘉听了点头称是。朱翊钧道:“虽然春宵苦短,但不急于一时,咱夫妻两个躺着先说会话。” 庄静嘉本来紧张的心脏如同擂鼓一般,刚才皇帝急色,她感觉那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去。现在皇帝冷静了,她又有些“你不把我的美貌看在眼里”的意思——就是这般矛盾。但皇帝一句“咱夫妻两个”,直接将她的骨与肉都融化成一滩水了。 朱翊钧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边慢慢解开自己的中衣,又帮她解衣;说话间一会儿亲一下她的额头,一会儿又正视少女,轻吻一下她的嘴唇。 皇后哪里是两世为人朱翊钧的对手,哪消片刻,两人都不着寸缕,裸裎相对。 此后的时间,对朱翊钧来说是“出朱雀,揽红褌,抬素足,抚玉臀......然乃成于夫妇,所谓合乎阴阳。” 庄静嘉晕晕乎乎间被皇帝拿下,全程的感觉大概是这样:“垂绣幔,掩云屏,思盈盈。双枕珊瑚无限情,翠钗横。几见纤纤动处,时闻款款娇声......” 而守在坤宁宫外值班的大小内官和宫女们,他们的感觉大概是这样的:“问我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 诏书 皇帝大婚绝不是洞房完就结束的。次日为皇后朝见两宫日,朱翊钧和庄静嘉两个克服睡懒觉的冲动,早早起来,按照礼制穿婚礼吉服拜见两宫。 因李太后已经还宫,不再有秉政太后的身份,按礼应在陈太后之后接受朝见。朱翊钧此前在审视整个婚礼流程的时候,因怕李太后心中失落,就请陈太后担待些,打算今日先拜李太后。 陈太后本就是与世无争的性子,朱翊钧说了心中所想,陈太后无可无不可,就点头同意。随即朱翊钧又安排人回禀慈圣,慈圣却坚决拒绝——于是朱翊钧最终还是携皇后先到了慈庆宫。 左右宫人引帝后到了慈庆宫后,陈太后满面春风,冠服升座。朱翊钧穿越以来,除了陈太后生日接受朝贺之时,很少见她穿的如此隆重。 太后升座后,慈庆宫正门大开,宫人捧着装有腵脩的盘子立于太后左侧。所谓腵脩乃所记“蚳醢”也,就是用蚁卵加工成的蚁卵酱,供“天子馈食”和“祭礼”之用,也是席上佳肴。 内官赞礼,朱翊钧与皇后在宫门外四拜。执事二人举案至慈庆宫殿前正中。陈太后满脸笑容,温言叫起,召手叫庄静嘉进入内殿,摸着她的手低声问话。 庄静嘉脸色微红,低声回答了几句什么,朱翊钧在殿外没听清。陈太后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张宏低声咳嗽,提醒陈太后此乃礼制所无。 陈太后横了张宏一眼道:“我们娘两个说些体己,你咳嗽什么?就知道磕头礼拜,这人心都被你等弄冷了!”说的张宏站不住,跪下请罪。 陈太后又笑着对庄静嘉道:“莫要理他。这宫内虽然规矩大,也管不到你我头上,以后多来吾这宫中走动,也要拖着皇帝来,莫让他天天熬夜处理国事,累坏了身体。” 庄静嘉低头答应了。陈太后又问了皇帝对她可好?庄静嘉明白太后意中所指,红着脸回了个“好”字,如同蚊子哼哼一般。 陈太后又问庄静嘉道:“可会打麻将?说起来有趣,这麻将还是皇帝‘发明’,确实有趣!” 庄静嘉摇头回道:“臣妾不会。”陈太后鼓动她赶紧学,张嘴又准备念麻将经。 朱翊钧见不是头,也破坏仪式进殿赔笑道:“母后,儿子还要和新妇到慈宁宫,过两天让静嘉专来拜见母后学这麻将。”陈太后这才放过了庄静嘉。 随后庄静嘉跟着皇帝出殿,在内官赞礼声中再拜。陈太后端容,示意身边尚宫,将装蚳醢的盘子端给庄静嘉,庄静嘉将之置于殿前案上,再拜。 内官赞礼道:“礼毕!”朱翊钧吐了口气,又跟陈太后说了几句话,就和庄静嘉直奔慈宁宫。 慈宁宫外的仪式进行的简短,李太后面上也带着笑,受了帝、后二人的礼,她恪守礼制惯了的,没有如陈太后那般出幺蛾子。 待这套礼仪完成,庄静嘉返回坤宁宫,朱翊钧则返回乾清宫处理奏章。 第三日为谢恩日,一大早朱翊钧不再穿新婚礼服,而着皇帝冕服,皇后仍穿礼服,像昨天一样,同诣两宫前行八拜之礼。今日两宫各自要把皇后叫进去说话——昨天陈太后让皇后直接入内殿,的确违反了婚礼流程,但她提前让皇后登堂入室,也算示好之举。 随后两人返回乾清宫,朱翊钧换下冕服,服皮弁服、升座。赞引女官引皇后,上前就拜位,向朱翊钧行八拜礼毕。此拜之后,朱翊钧和庄静嘉之间新婚平等期结束,两人此际在礼法上分了君臣——要不怎么说皇帝叫孤家寡人呢,亲老婆也就和他平等三天。 庄静嘉拜完皇帝之后,大驾返回坤宁宫,服皇后冠冕服,升座。内官引潞王、公主等朱家亲属,向皇后行八拜礼,乐平公主也在其列。此拜之后,明示了潞王、公主和皇后之间的君臣分际,对他们来说,皇后是君,他们是臣。 随后,一大早就进宫等在坤宁宫的庄静嘉母亲和妹妹,也就是朱翊钧丈母娘、小姨子等亲属,向庄静嘉行八拜礼。这照样是用礼制把亲情割断,让各自都明白君臣分野。 等庄静嘉抓紧机会和母亲、妹妹说完了话,女官引六尚等女官,进殿行八拜礼。之后引内廷各监局的内官内使、行八拜礼毕。这次拜见,是让这些人认识皇后,从法理上明确皇后后宫之主的地位。 乾清宫朱翊钧这头,等皇后谢恩礼毕,就御奉天殿。颁诏布告中外:“朕惟两仪之位,承乾以坤......迩者,圣母仁圣皇太后、圣母慈圣皇太后特谕,所司简求令淑作配,朕躬仰遵。慈命谨昭告天地、宗庙,于万历五年三月九日册立庄氏为皇后,正位中宫。以共承宗祀奉养两宫,肇风化于九围,绵本支于万世。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此诏颁布后,天下万邦和臣民都知后宫有主,其为庄氏。 ...... 此后的两天,为受贺日和盥馈日。第四天一大早,文武百官具朝服上表庆贺。朱翊钧具衮冕御华盖殿,亲王世子、大婚执事官等依次进殿行礼。随后朱翊钧升殿,导驾官前导,百官进表贺喜。 同日,皇后接受亲王世子集体进内宫行庆贺八拜礼,外命妇进宫行八拜礼。两宫太后也着礼服各自升殿、受内外命妇庆贺并接外命妇的贺表。 盥馈日是冗长的大婚礼仪最后一天,皇后要给天下儿媳妇如何伺候婆婆打个样子:清晨,尚膳监准备好行礼用的膳馐。皇后具礼服诣两宫,传膳。皇后至太后案前,四拜。尚食局女官以膳授皇后,皇后捧膳进于案,再四拜后退于太后西南方向侍立。等太后吃了几口后,礼毕还宫。 ...... 当皇后不容易,当太后的儿媳妇也不容易。庄静嘉这些天如同木偶一般行礼、受礼,被皇宫内的礼仪给整的不会笑了都。幸亏皇帝每夜在坤宁宫的陪伴,让她能好过些。 朱翊钧作为现代人,生怕庄静嘉小小年龄怀孕,因此并不是每日都和她鱼水共欢,欢好之时也用些手段。庄静嘉问起他为何这般,朱翊钧就给她上一堂生理卫生课。 尽管两人好的蜜里调油,等大婚结束,庄静嘉还是被添堵了——皇帝奉两宫之命下旨,册封王氏喜姐为昭妃,杨氏名佳的为宜妃,令“礼部具仪择日来闻”。 两妃定下,随后九嫔也就位,这些人和庄静嘉的排场相比,天地之差,不过都是用一顶舆轿从皇城侧门抬进来罢了。两妃的册封礼能复杂些,由国公、辅臣在谨身殿主持册封,但和庄静嘉享受的待遇相比,也不可以道里计。 尽管被册封的妃、嫔要向皇后行礼,皇后在场的时候,她们只能站着侍奉,但庄皇后这心里还是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更可气的是,尚仪局此后每日要将各后妃名单进上,由皇后安排朱翊钧晚上住宿的地方——这权力简直有毒,庄静嘉差点把牙齿咬碎了去。 但是,朱翊钧身上的物件,还有个名字叫“历史的脐带”,庄静嘉心里再堵得慌,也得装出大度的样子,不敢专宠。这方面朱翊钧就比较讲究了,除了在昭妃、宜妃两处各住了一晚之外,其余所有时间,不管皇后如何安排,朱翊钧都否决了,主动住在坤宁宫,这才让庄静嘉好受了些。 ...... 随着大婚尘埃落定,朱翊钧将精力转到政事方面。三月二十六日,朱翊钧发出了亲政后的第一道国是诏书:“朕躬登基以来,孜孜求治,不敢不惕励亲政,勤以爱民。虽国计日丰,然仍不能济泽天下。亿兆子民,嗷嗷待哺之状可悯;凡有灾殃,伤民万计而不能救也。朕抚兹斯民,宁不惭乎?然积渐日深,一时难返也。” “祖宗建极以来,二百零九年矣!世异则事异,时移则势移,良有以也,安可用一法而垂永世?今之为治,当以开创之势治天下,不当以守成之势治天下;当以海纳百川之势治天下,不当以一统垂裳之势治天下!盖开创则更新,良法可致治世;守成则率由旧章,老弊更积渐也。” “治天下必审择所以为治之道,然后运之措之。易曰:‘日新,之谓盛德。’书曰:‘人惟求旧,器惟求新’。中庸曰:‘温故而知新’。新旧者,固古今盛衰,兴灭之大道存焉。为政、治政者,宁不深思乎?” “朕今欲兴革政治,承天意以开新治者。易曰:‘乾元用九,天下文明’,此朕之志也。” “而治政之道,首在得人。今吏部尚书、食伯爵双禄、中级殿大学士张居正,凡百庶政皆已着手,计熟事定,举必有功;协赞勤劳,凡富国、养民、教士、治兵、人才诸事,不待朕求而百事毕矣。通下情而合其众力,慎左右而调護阴阳,元辅之才显明也。 由是特诏:即日加张居正“内阁总理大臣”衔,以赏其勤劳恪职,起衰振隳之功;明朕之兴革政治,创新求治之意。虽然懋赏,但示朕躬惓惓恳切、拳拳服膺也——令该大臣勿辞!”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固辞 加张居正“内阁总理大臣”的诏旨到了六科之后,消息传得飞快。不到两个时辰,张府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京师中张居正之党羽和趋炎附势之徒,携带着礼物纷至沓来。 张居正下班回家时,见府内闹哄哄,把张嗣文叫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嗣修道:“正堂、院子里这些人都是听说父亲加衔内阁总理大臣,过来贺喜的,儿子也不能给撵出去。” 张居正目视长子,见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长叹一声道:“你比皇上痴长十五岁,却连皇上的一根汗毛也比不上。” 他这话不是单独对着张嗣文说的,因他回府,尤七和幕僚姚旷都在他身边围绕伺候,张嗣文简直当众被父亲贬得一文不值,羞臊的满脸通红。 姚旷在一旁缓颊道:“相爷言重了,无怪二爷如此,这名利缰索,几人堪的透?”说完一指前院正堂的方向,“这熙熙攘攘而来的,不都是些名利之徒?” 张嗣文听姚旷这般说,心中重重一跳,连忙问道:“此事,可是有不妥之处?” 张居正皱眉不答,坐在那里自顾自的喝茶。姚旷回答道:“二爷可曾见诏书全文?” 见张嗣文摇头,姚旷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递过去道:“诏书发出来之前,相爷已经与皇上再三斟酌过了,发出来后却多了一段。‘治天下必审择所以为治之道,然后运之措之’这一整段,本来原文中没有的,是皇上亲笔添加的——这一段对相爷不利。” 张嗣文听了,忙仔细看了一遍,笑道:“和上文之意贯通,说明白些有何不可。父亲早有变法之心,挑明白能怎么的?” 姚旷心说以张二爷目前的水平,要是进了官场当高官,非干砸老张家的牌子不可,这,有皇上疼我,爱我,臣妾要那心眼何用!” 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双臂用力,把她先举个高高,又抱在怀里道:“那你还不快点叫爸爸!” 庄静嘉听了,眼波流转之间媚态横生,在皇帝怀里轻嗔道:“这些天,臣妾叫达达的时候,还少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三不足 朱翊钧陪庄静嘉的两天,天公也作美,两人在美轮美奂的西苑泛舟、游览,玩的很是开心。 庄静嘉以为皇帝不喜文辞,因此将自己的文青心都收了,拿出活泼好动的一面,每日只腻着皇帝踏青赏玩。两人正如热恋中的情侣一般,时刻都牵着手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间。 其实朱翊钧尽管早早亲政,且经过张居正建议并李太后同意,将学业放在了次要位置,但他本人并未放弃学习。论起诗词来,未必就比庄静嘉差了。 但其为皇帝,一言一行都为天下法,如果朱翊钧跟臣子讨论起诗词来——一方面容易露怯不说,好不容易压下朝廷虚言无实务,以词工为美的风气还会抬头。 因此朱翊钧不喜诗词歌赋之名,天下皆知。身上唯一沾点文气的,就是书法越写越好——虽非朱翊钧本意,但这具被穿越的身体,在写字方面还真是有些天赋。 在西苑期间,因见庄静嘉好几次脱口而出诗词,随即又吐舌头看向他,生怕自己和她生分的样子,朱翊钧暗暗好笑。就笑着说道:“我虽然没一些文采,但会写词。” 庄静嘉听了笑道:“可是‘皇明立铁军,召来厮杀汉’?臣妾不敢领教。” 朱翊钧摇头道:“不是,是说‘情爱’的词儿。等我唱给你听。” 把庄静嘉抱在怀里,面对着太液池找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了。朱翊钧回忆了一下词儿,即轻轻唱到: 我~一直都想对你说 你给我想不到的快乐 像绿洲给了沙漠 说,你会永远陪着我 做我的根,我的翅膀 让我飞,也有回去的窝 ...... 这首歌是朱翊钧在后世听陶喆所唱的一首歌,喜欢其旋律简单,因此学会了作为他在ktv应酬时候的首选歌曲,词儿倒还记得住。 他自己自穿越以来,虽然贵为皇帝,但并不想显得怪异,这是第一次唱起后世的歌曲——唱着唱着,自己回忆起穿越前的往事,有点情难自已。 这首歌词曲简单直白,但朱翊钧饱含感情轻轻哼唱出来,真有打动人心的魅力。庄静嘉先是带着宠溺的笑听着,等朱翊钧唱到“就是爱着你,不弃不离,不弃不离......”的时候,双眼已经饱含泪水,等他唱到“我们要在一起,就是爱着你,爱着你”这最后两句的时候,已经情热如火,主动献上香唇,两人吻在一处。 身边的内宦女官见两人青天白日就卿卿我我起来,连忙拿过帷幕来,要给两人围上。朱翊钧并无白昼宣淫的想法,见他们大张旗鼓,就拔下嘴笑道:“干什么?不用这些。拿块垫子给朕坐着就罢了。” 庄静嘉从情动之中冷静下来,羞的不敢抬头,好一阵子没说话。朱翊钧就转移她注意力道:“嘉儿,这词儿曲儿怎么样?” 庄静嘉被这词曲打动是真的,心里对皇帝所唱的这般古怪曲子却不敢恭维,笑道:“这曲子什么牌名?臣妾头一次听到。” 朱翊钧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瞎编的。嗯,此后你自称嘉儿便了,臣妾臣妾的,咱们两个倒显得生分了。” 这话是朱翊钧第二次说,庄静嘉心里感动,终于应承道:“嘉儿知道了。” 朱翊钧又道:“本来这世上的情爱就是简单直白的,可是偏有人把这点子事七歪八扭,弄得不爽利,哪有这样直接说‘我爱你’简单?” 庄静嘉对皇帝奇特的审美无语,虽然在心里承认皇帝说的有些道理,嘴上却不服反驳道:“秦少游的皇上觉得不好么,不比这般‘就是爱着你’要雅些?” 朱翊钧笑道:“嗯,秦观的词不错,文章也好。所谓‘辞华而气古,事备而意高’,真有屈、宋之才,然而埋没于新旧党争,诚为可惜。”说完,叹了口气。 这天下事就怕一个巧字,朱翊钧刚感慨完故宋新旧党争,就见内廷行走大臣陈矩从远处拿着一摞子题本过来,心里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苦笑对庄静嘉道:“嗯,说新旧,这新旧就来了”。 陈矩虽为内官,但身为重臣,且是庄静嘉入宫的背后推手,庄静嘉怕显得不庄重,忙从朱翊钧怀里站起身。 朱翊钧低头看了看自家大腿根,将皱巴巴的龙袍抻了抻,遮住些丑态。等陈矩行礼时,说道:“起来罢,这些是怎么回事?” 陈矩起身回奏道:“禀皇爷,这是今天朝中攻讦‘内阁总理大臣诏’的题本,皇爷此前有吩咐,因此臣拿过来了。”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未等说话,庄静嘉在一旁施礼道:“皇上,臣妾到那边走走。”朱翊钧刚想说无妨,一转念间又笑着对她点点头。 未等皇后走开,朱翊钧就转过脸问陈矩道:“这些奏本中,职务最高者为谁?内阁中可有?” 陈矩早有准备,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呈上道:“昨日一本没有,今日三十九本,都是反对的,臣做了名单表格在此——南京那边,估摸着诏旨到时,会有更多。” 朱翊钧又点点头,身边伺候的内官魏朝从陈矩手中接过,将那表格转呈朱翊钧。 朱翊钧低头看时,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吏部尚书张瀚、礼部尚书陆树声两位尚书,其后是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右侍郎万士和等等,密密麻麻排下去,触目惊心。 朱翊钧鼻子里冷笑一声,问道:“谁骂的最狠?” 陈矩头上见汗,从奏本中拿起最上面的两本,呈上道:“其余人等多攻讦张居正,以其功不配位来说。唯有河南道御史傅应祯题本中有‘三不足’之说,与皇爷唱得全是反调,其中还有‘叙言官以疏忠谠’之条,欲为余懋学翻案。而攻讦张居正的,以刘台为最,他——写了五千字。” 朱翊钧先从魏朝手中接过傅应祯的题本看时,见其果然不说张居正,反而直批皇帝,其中写道:“皇上秉政以来,天下灾异四起矣!先是,黄河大水连决,后北直隶大雪。万历四年北直隶地震,连日不绝......虽为大小臣工失职所致,而未见皇上下修省一语,以回天心,晏然而遽无事,岂真以天变不足畏乎?” “晏然而遽无事”这句话的意思是,天下灾异四起,而皇上您脸皮太厚,很安逸的等天下无事,干挺着而不自省,真以为老天爷降下灾异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随后傅应祯又写道:“遣内官以夺财生利,未知出于国初何典?其以铜臭而投皇上之所好,搜刮天下何急!内廷司监,争为商贾而国体荡然,此真以祖宗不足法乎?” “臣近闻户科给事中朱东光陈言皇厂夺利之弊,民间铁厂倒闭者百数,生民衣食无着,险至民变等语,虽恳切而几触雷霆,本留中。而皇上又立‘格物院’,歪解圣人之意,天下之论稠稠,或以为皇上欲弃圣学——此真以人言不足恤乎?” 朱翊钧饶有兴味的将三不足看完,见傅应祯又写道:“此‘三不足’之说,王安石以之误神宗,陛下肯自误耶?”嗯,明晃晃的将矛头指着皇帝的鼻子来了。 随即傅应祯写“叙言官以疏忠谠事”一条,为余懋学翻案道:“余懋学条陈五事,真切时弊,其中不无指摘太过之处。皇上将其禁锢终身,不复启用,即可寓仁恕于惩教之内,使言官不敢轻也——何必拷掠究问,瘐其死狱?远近臣民,遂谓朝廷讳直言如此,杀言官又如此;相与思,相感叹,凡事之有关朝政者,皆畏缩不敢言也。” 最后傅应祯跟朱翊钧叫板道:“臣敢断言,皇上欲加张居正‘内阁总理大臣’诏旨下,虽众论蜂起,给事中敢言者不过二、三,若超过五本,请斩臣于午门!” 朱翊钧看到此处,悚然一惊,问陈矩道:“这三十九本,给事中有几本?” 陈矩看过了傅应祯和皇帝叫板的内容,听了这话额头上汗如雨下,低声奏道:“回皇上的话,给事中一本也没有。” 朱翊钧闻言呆住,自己又看了一遍表格,口中喃喃道:“这......这苗头可不好!”随即又问陈矩道:“御史直奏之本,需佥都御史签押。这题本如此攻讦朕躬,都察院左都御史也应看过,葛守礼就让他们都递上来?” 陈矩听了,回奏道:“回皇爷的话,诏旨下发六科之日,葛守礼就抱病了,这奏本是河南道佥都御史签押呈上来的——就是五千字弹劾张居正的刘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皇后、侍从室和现代歌等等 最新一章老摩让主角唱了一首现代歌,引起了轩然大波——出乎老摩意料之外。 老摩赶紧回去仔细看了一下,两方面原因,一方面老摩将主角的心思暴露的不够,仅一句“不想显得怪异,第一次唱现代歌......情难自已”,解释的不是清楚,引起读者的误会;另一方面,读者大大可能看得也不是太仔细,没有看出老摩的言外之意,因此有些不理解——总而言之,是老摩的错。 老摩已经改了一遍,并在此对一段时间以来的一些安排作出解释: 首先,主角唱现代歌并不是装,谁闲着没事在自家老婆面前装?那活的也太悲哀了——具体请大家重新看老摩改过的这一章,老摩文中有了解释。 其次,关于王喜姐没有当上皇后,反而成了妃子的事,好多读者也不理解。其实从对主角体会最深的人——也就是老摩本人来说,就不可能立王喜姐为后。 请大家看王喜姐初次露面的那一节,她说她只读、——不管其言真假,至少王喜姐被礼教荼毒至深的形象已经立起来了。主角作为一个现代人,怎么会爱她。再请大家看一下庄静嘉这个虚构人物与太后的对答,和王喜姐对比应该说是很鲜明的。 其次,王喜姐在正史上所记是个正派的皇后,贤内助——好几个读者以此为据,替她打抱不平。实际情况如何呢?仔细读过起居录等史料的人都知道,二者的结合完全是个婚姻悲剧。 咱们结合史料以及万历皇帝本人的性格特点来分析: 历史上万历皇帝被礼教压迫,心理已经发生扭曲。亲政前是一个连叛逆期都没有的乖宝宝,亲政后是一个巨婴。性格自卑而阴狠诡谲,极度自私。因此,他的行为和童年经历密切相关——一方面他在青年时期和王喜姐形影不离,装的很好;另一方面狂宠郑贵妃,因为郑贵妃是崇拜他、顺从他的那个人。至于皇后的情感需求,对于万历皇帝来说,不在其考虑之列。 王喜姐在中年以后,脾气暴躁,动辄打杀宫人,对万历皇帝也经常顶撞,这都载于正史,为什么如此?老摩分析是因为“正派”的王喜姐看不起自己的丈夫,两个人的婚姻关系上只是装点了封建礼教的假花,底下全是污糟的狗屎。 以上是老摩对不能用王喜姐当皇后的原因解释。还有的读者说,为什么要让王喜姐当皇妃?直接没有这个人不是更好——那主角和李太后所代表的的礼教冲突就少了一个抓手,老摩要把线头多留点,以便于后文生发。 再次,关于侍从室、武学军机处还有改造的会议室等等槽点,很多读者觉得应该起一些和时代相符合的名字,否则容易出戏——老摩请大家代入主角,你如果是一言九鼎的皇帝,在边边角角都不能用自己习惯的名称,那不是太委屈自己了?这些都在言外,老摩也没有解释清楚,在此解释一下,请读者见谅。 说一下月票,一月一日之后有了新规,作者如果每日更新超过四千字,订阅收入三七分账,而且还有福利月票的奖励,老摩眼馋的很;另外为了鼓励打赏,给出了大额月票和分成奖励,也有的好朋友劝老摩给自己来一个白银盟,花钱不多还能得利。但老摩确实拉不下脸来给自己打赏,因此月票榜下滑了不少——当然,最大的原因是老摩写的质量不高,如果写出神作,这些都是浮云,老摩只能继续努力,争取写出更高的水平。 最后说一下更新,让老摩写此类感言,笔下千言,一小时就能整出两千字,两小时肯定完活。但是写正文——老摩试了几次,兼职的情况下的确做不到,在此诚恳致歉!并感谢大家的支持,让老摩的月票成绩没有下滑的太惨。 以上肺腑之言,老摩再次拜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异论 朱翊钧听陈矩再次说到刘台,就将刘台的奏疏接过来看了,厚厚一本,看来真有五千字。细览其中内容,攻张居正是实,也有暗攻朱翊钧擅改祖制之语: “忠臣不私、私臣不忠,臣万历元年受居正举荐而授御史,然终不可以荐举之私而忘君父之大义。”先说明,我刘台尽管靠张居正升官,但捅他这一刀是出于大义。 “往者,王大臣案发,诬连高拱。夫高拱,擅权有之,逆未闻也。公议藉藉不平。居正密为书令高拱勿惊,恐自己负杀大臣之名。夫逐之诬之,宰相威也;而私书安之,宰相福也。祖宗之法若是乎?” 刘台开篇就抛出王大臣案,主攻张居正公私不分,且暗指其有‘宰执’之心。进而引申开去,攻击张居正假借皇威而威福自专道:“今诏旨一下,果严耶,居正曰:‘我费多少力方如此。’由是人不敢不先谢之,是人畏居正甚于畏陛下。果温耶,居正则曰:‘我多少费力方如此。’由是人不敢不先谢之,是人怀居正甚于怀陛下也......祖宗之法如是乎?” 这一段赤裸裸的离间朱翊钧和张居正,比之当年余懋学“周公之功固大也,乃臣子份当应为”一句何止明显十倍。 “居正条陈章奏考成,各省抚每二季造册二本,一本送内阁,一本送科道。抚按延迟,该部举之;该部隐蔽,该科举之;该科隐蔽,阁臣举之......阁臣无印信,不过翰林之职以备顾问,不侵政事,祖宗之法也。居正创此制度,不过挟制科道,总听己令耳。如加其‘内阁总理大臣’,顾问耶?宰相耶?......祖宗之法应如是耶?” 终于图穷匕见,张居正所居内阁,钳制科道以制群臣,与祖宗之法违背,张居正要加“内阁总理大臣”衔,复相之心昭然,别以为我们是瞎的! 随后,刘台列举张居正各大罪状:“为择好田宅计,指授该府道,诬辽王以重罪。今武冈王又议罪矣。”辽王案是隆庆二年的大案,辽王以十三条大罪除藩,国除,刘台是第一个给他翻案的。 原时空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时,“辽王案”张居正的首条大罪——满清修明史时,居然也把这屎盆子扣在张居正头上。 其实辽王的罪行在中早有定论,是因为他在世宗驾崩期间,不穿丧服,不为祭祀,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而被锦衣卫上报。穆宗闻报大怒,派锦衣卫程尧相和刑部侍郎洪朝选查明其各种杀人、逾制等十三条大罪,才给他禁锢高墙,国除的。因辽王在张居正老家荆州,王府的宅地后来被张居正家买下,这才是张家差劲的地方——刘台端起这盆屎就直接扣他脑袋上。 刘台给张居正的第二条罪状是:“入阁未几,而富冠全楚,果何致之耶?宫室舆马,妻妾奉御,如同王侯,果何供之耶?”这条参劾倒不能说他错了,朱翊钧早知道张居正和他老师差不多,大哥别说二哥,不过皇帝认账而已。 第三条罪状就可怕了:“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腹里而在边鄙。”——将李成梁、戚继光等边臣贿赂张居正的事儿抖露出来,暗指其不臣之心。 除了这些,刘台还指责张居正“辅政操切”等等罪状,最后一条则直指皇帝此前下发的诏旨——“以皇上之威福而自用,加衔‘内阁总理大臣’者,非张居正之意乎?” 把张居正里外都批倒批臭后,刘台为了激起皇帝对张居正的愤恨,而且给自己留条后路,在奏章最后说道: “当此之时,谏人主容易,言大臣难。而为大臣者,每一闻人言,则借人主之宠,激人主之怒,或曰诽谤,或曰奸党,或曰怨望,或加罪一人而警惕其余,或连人以阴杜乎后......于是恶徒起而附会,言官之祸益烈,大臣之恶益滋,而天下国事日去矣。昔日严嵩等辈,尽为今日之镜鉴!” ...... 朱翊钧看完这长长的奏章,长出一口气对陈矩道:“嗯,果然竹笔如刀,入骨三分!你如何看?” 陈矩听了沉吟一下,方回奏道:“皇上,以臣的见识,这刘台说加衔‘内阁总理大臣’衔是张居正的主张,是不明白皇上欲变法的心思?应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欲行釜底抽薪之法。” 朱翊钧听了,冷笑道:“你说对了。看这一句:‘比王安石辅政不职’,狐狸尾巴早露出来了!张居正不职,他刘台能干?!” 沉吟一下,指示道:“这一道诏旨好啊,队伍一下子就分清楚了——传朕的旨意,锦衣卫将刘台、傅应祯逮捕,送镇抚司好生打问了来说!” 陈矩听了这道旨意,心知这是应有之义,连忙领旨。朱翊钧沉吟了一下道:“张居正没上本吗?” 陈矩从袖子里摸了一下,道:“皇上料事如神,张居正固辞任命。” 朱翊钧接过来看时,笔下千言,最重的那句话是“臣学术迂疏,行能浅薄,朝夕献纳,不过口耳章句之粗;手足拮据,率皆法制品式之末。心力徒竭,绩效罔闻。” 朱翊钧笑道:“嗯,老先生还是懂朕的心思。把这奏本传抄出来,给各位上奏章的人都看看,看看他们臊不臊!” 陈矩听了,脸现微笑道:“张居正还有让皇上给他做主之意,这三辞三让的文章做得好。” 朱翊钧点头道:“嗯,不如此立不起来他的权威,这变法主导之人没有权威可不行。——刘台这奏本上来,明天张居正要辞官了。朕要给他做主,还要做得扎实些。” “刘台不是说朕‘加罪一人而警惕其余,或连人以阴杜乎后’吗?朕不加罪一人,传朕的口谕,令剩下的三十七人,明日到皇极殿,直接跟朕说道说道,如果说不出所以然,一体究罪!” 陈矩听了这话,额头上的汗又下来了,低声奏道:“皇上,臣说一句不该说的。‘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如此将吏部、礼部两尚书和这些人都清出朝堂,这朝廷就真成了‘一言堂’了!” 见朱翊钧看着自己不接话,陈矩接着道:“科道至今无一本奏上,可见内阁钳制之功——皇爷不可不慎。” 朱翊钧听了这话,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说张居正钳制了科道?他能靠着科道造反?” 陈矩听了,脸上的汗更多,苦笑道:“如今天下,焉能有谋逆之人。臣唯恐朝廷一言之后,言路阻塞,皇爷不能掌控全局而已。” 朱翊钧听了,沉吟一下方道:“朕览古今变法成败,全在‘异论相搅’这四个字上!故宋若无党争,能让金国给灭了国?朕这几年办报纸、兴格物,又在侍从室言传身教,若还不能培养出一批变法之臣,那也太失败了——朝廷之官员上千,三十九人而已,朕损失的起。” “变法一旦展开,必然势如雷霆,一条道走到底。若朕有了异论相搅之心,变法必败。至于隐藏的异论者,还是那句话,‘看事不看心’,朕不管他们如何想——把变法的事儿办了就行,办不好,就罢官去职;办好了的,哪怕你是铁杆的反变法派,朕照样懋赏!” 陈矩听了,嘴唇微动,还想再劝,却欲言又止。朱翊钧为安其心,终于交了底道:“适才看傅应祯的题本,我以为内阁中人都与张居正一党,才说苗头不好。等看了刘台的奏本,朕就放心了——科道中人,在王国光、张四维门下的,能有一半。剩下的一半,吕调阳还有几个,他们都在看风向呢——没有他们授意,这群......嗯,咬不起来!” 顿了顿又道:“葛守礼这病病的巧,让医学院的......”刚想说派两个人去给葛守礼看病,转念又道:“算了,他岁数太大了,你去一趟,让他乞骸骨吧。这回,朕一准同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立旗(一) 次日,为皇后庄静嘉生日,在京的各级命妇按品大妆,入宫贺其千寿。朱翊钧的五十个小老婆,世宗、穆宗两位先皇嫔妃中未被册封为太妃的,也要入坤宁宫八拜贺寿,太妃愿意动弹的,也可去走动。 陈矩本应该和张宏一起带着内官拜寿,但被朱翊钧叫去皇极殿,陪同皇帝参加大朝会。 因刘台的参劾,张居正已经递交辞呈,在家闭门待勘。参加朝会的除了张居正以外,其余在京三品以上重臣和勋臣近乎全数参加。 皇帝大婚之后,仍保持“三、六、九”朝会的习惯,今日虽然为二十八日,但朱翊钧召开临时朝会的通知,已于昨日从西苑发出,因此这些人除了抱病的,全来了。 等朱翊钧阴沉着脸落了座,众臣行礼参拜。因皇极殿已经全部换了玻璃窗,众臣都能偷摸看清楚皇帝的脸色,心知朱翊钧登基以来,最大的政潮今日发端。 陈矩距离御座最近,见朱翊钧的眉眼上挑,眉头也皱的不紧,心知并未像表现出来的那般生气。但他自己的脸色却也阴沉着,如同黑锅底一般。 朱翊钧坐下之后,也不说话,拿起御座上的茶水慢慢喝着,一边喝,一边发出稀溜溜的声音,让这皇极殿中气氛越来越压抑。 底下众臣面面相觑,没遇到过朱翊钧这般做派。此前朝会,鸿胪寺的赞礼官还有询问众臣有无奏事的流程,今日被皇帝通通撤了,因此大家只能在这压抑的氛围中静静的站着。 朱翊钧慢条斯理喝完了茶,接过身边内官递过来的手帕,一边擦手,一边用目光扫视殿下群臣。当看到英国公时,终于发话道:“英国公岁数大了——拿个墩子来,让国公坐着。” 张溶听了,忙跪地谢恩。朱翊钧点点头道:“嗯,国公这两年协赞勤劳,劳苦功高,这个小墩子当得起,以后大朝,都坐着议事。” 待英国公落座,朱翊钧仍不说话,目光却逐渐严厉。众臣个个心中砰砰乱跳,有些心理素质一般的,额头上逐渐出现密密的汗珠。 朱翊钧见气氛差不多了,正要发话,却听扑通一声,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学士陶大临一头栽倒,摔在地上。 左右官员连忙围过去看,殿中一时大乱,陈矩则看向朱翊钧。朱翊钧心内一紧,站起身道:“虞臣有心脏病,你去看看他身上有药没有。” 陈矩分开众人,见陶大临脸如金纸,连忙到他身上掏摸,果然摸到了速效救心丸,连忙捏开他的嘴巴,放进去两粒,接过身边内官递过来的茶水,给他送服下去。 朱翊钧站在御座前叫道:“围在虞臣边上的都散开,病人透不过气来了!”众臣听了这话,都从陶大临身边散开。 陈矩蹲在地上,让内官将陶大临头部垫起来,挽起袖子推拿他的四肢,不过半柱香工夫,等太医院的太医赶到时,陶大临已经苏醒过来。 因扰乱朝会,陶大临哆哆嗦嗦的请罪并请乞骸骨。朱翊钧沉吟一下道:“虞臣这身子骨确实不能做事了,回去修养一段时间,朕准你驰驿归乡。嗯,加吏部尚书衔。” 陶大临刷的一下红了眼圈,泪珠直滚下来。在内官搀扶下,挣扎着磕头道:“臣嘉靖丙辰榜眼入仕,累蒙国恩,官至三品。然文学之人耳,与国并无一用!归去之前,有一肺腑之言不吐不快,还请皇上嘉纳。” 朱翊钧听了,脸色沉重,点头道:“卿可直言。” 陶大临抬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前日见皇上诏书,有变法之意。臣以为至当!臣家浙江会稽,年轻时家乡闹倭患,日夕三惊!当时臣就想,这国家怎么了?堂皇上邦居然让几个倭寇闹得民不聊生,岂非国家不强,无强兵御辱之故!” 说完这句话,陶大临又低下声音道:“从那以后,‘富国强兵’四个字就在臣的心里,翻滚了二十多年了!皇上登基以来,改革盐政、兴修水利,重练新军,这大明复兴盛世俨然在望了。臣虽无微功,但夙夜感叹,欣喜于我朝出一明主。今日之朝议,臣本来打定主意,要把臣家乡当年闹倭寇的惨状说一说,问一问那些反对变法之人——你们的人心在何处?难道还要这大明生民受苦楚?还要咱们的皇上被几个倭人、夷人羞辱吗?” 说完这句话,陶大临激动的满脸潮红,眼睛亮晶晶的。清澈的目光从低头不语的众臣脸上扫过去,最后却将所有的情绪都收在他瘦弱的身躯里面去了。他又磕下头道:“臣之言尽于此,望皇上勤政爱民,兴革朝政——不负列祖列宗之望!” 朱翊钧听了陶大临这番肺腑之言,心里也翻滚着激烈的情绪。他从御座上站起身,走下台阶,把陶大临搀了起来,道:“虞臣有报国志,朕这些年睁眼如盲,却没有让卿家展布,朕之过也。” 陶大临听了这话,哆嗦着嘴唇,眼泪向断线珠子一般直滚。低声道:“皇上,臣这身体早就不行,尸位素餐多年,未有微功,愧悚无地。今日将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死而无憾。皇上!臣,希望能看到大明国富民强,四方来贺的那一天!” 朱翊钧听了这话,眼圈也红了红,握着陶大临的手笑道:“虞臣善加保养,朕答应你,会看到的!” 陶大临一躬到地,对着殿内众臣拱了拱手,在内官搀扶下倒退着出了皇极殿。 朱翊钧目送他退出殿门,自己也向外走了几步,在大殿门口面对着皇极殿前面的广场站了一会儿。等平复了心情,转身穿过避在两侧的群臣,重新走到御座前坐下。 目视群臣,朱翊钧道:“说说吧,对陶虞臣临走之前所言,有什么想法,都说来听听。” 以吏部尚书张瀚为首,陆树声等人原来都做好准备,要誓死捍卫祖制,和操切为政的皇帝掰掰手腕子。没想到陶大临突然发病,临走又来了这一出,简直是给皇帝送上了神助攻,这话却不好说了。 朱翊钧见众臣不语,脸色转冷,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道:“怎么不说话了?昨天上本的时候,笔下千言,今日朝会却不发一语?怎么,那些话怕见人?” 王希烈在班中被皇帝这话撩拨的火起,刚要出班,却不防勋贵班中一人先出列,竟然是新宁伯谭国佐。 只见他穿着麒麟服,跪地奏道:“皇上,俺老谭虽然粗鄙不文,但也知道,大明的祖制,不改不行!” “多少年了,除了皇上登基以后在辽东、蓟镇打了几个胜仗,咱们大明简直被鞑虏欺负着了,王杲那样的,简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因身体太胖,谭国佐说了几句,又大喘气一下接着道:“要打仗,总是没钱、没粮,臣想问问,守着祖制能得钱粮?去年,连缅甸那样的臭面瓜都蹬鼻子上脸,这——”说到这里,他背了一晚上的词儿突然卡住,急的满脸煞白,头上也出了汗。 英国公气的直翻白眼,从小墩子上起身,补上他的词儿道:“皇上,新宁伯之意,这不变法,不富国强兵不行!” 陈矩在御座侧下方站立,顶替着张宏原来的位置。他能看到谭国佐翻白眼想词儿的窘态,这肚皮险些笑破,嘴角因用力压制表情,抽抽的厉害。 谭国佐嘀咕半天也没想出来,只能就着英国公的话接着道:“臣想说的就是国公爷的意思!臣说完了。”说完,低眉耷眼的起身回去了。 朱翊钧压抑着笑意,板着脸道:“新宁伯之意,朕已知之。还有谁说说?” 王希烈终于出班,跪地奏道:“皇上,我朝自二祖开基,制法完备。祖宗成法,非一时之政,乃皇明国本也!皇上只要谨慎自守,垂裳而天下大治,何必变法扰民!中国自秦以降,因变法而亡天下者,不知凡几?” “且皇上登基以来,何尝变更祖宗成法?而今日天下如何?虽不能言盛世熙然,而大治可期。有现成的路不走,却大兴革变,一旦动摇国本,悔之莫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章 立旗(二) 王希烈说完这句,伏地磕头而涕泪交流道;“皇上,臣等无不知皇上变法之意明也!然不顾六尺之躯而诤谏者,为臣等自身之利乎?张居正等阁臣巧言媚上,太后方退养便欲全揽大权,而为‘内阁总理大臣’者,非为复相乎?” “太祖有言,‘凡有议立丞相者,立斩。’臣不知陛下左右谁来动摇君心者,以臣之见,此等佞臣,皇上应立诛之以谢天下!” 朱翊钧听了这话,接过话头道:“嗯,倒是没有人跟朕说‘内阁总理大臣’事,如同内廷行走、宫廷大臣一般,都是朕的主意,依你之见,朕要怎么个谢天下法?” 王希烈听了皇帝说出这话,脸如死灰,伏地哽咽而不能言。 旁边吏部尚书张翰出列,跪在王希烈身边道:“臣能得吏部尚书者,为张江陵廷推时有所助也。然则数年中吏部铨选,俱如居正之意,不数年而其党羽遍布天下——凡其同年、学生、乡党,不知请托凡几,稍有所逆,臣即遭叱骂。臣天官也,而居正不过备顾问之翰林,其专皇上之威福自用,与世宗时严嵩何异?” 张翰这一刀插得有深又狠,让不明内情的朝臣大开眼界——原来自己人砍自己人才是刀刀见骨的,吏部尚书作为张居正党羽中重要的核心,今日反戈一击,张居正就在算在此地,恐怕也难以招架吧。 张翰的背叛,彻底激怒了挂兵部侍郎衔,任武学作战系主任的殷正茂。殷正茂听张翰如此血口喷人,大怒出列道:“张天官,你不要遮遮掩掩,来说说看,张居正向你推荐了谁?这些人中,可有不称职——你举出一个考核不为优的也算!” 张翰没想到殷正茂的反击角度如此刁钻,一时间张口接舌,回答不出。 礼部右侍郎万士和出列道:“御史、科道,多为元辅爪牙,这些人负责京察、外察,张居正党羽还得不了一个‘优’吗?殷教授此言差矣!”在说“教授”两个字时,万士和还加上个重音,颇有戏谑之意。因为在民间,卖茶水的称茶博士,穷教书的一般叫教授——朱翊钧在武学和医学院将老师统称为教授,早就被清流所笑。 殷正茂被万士和也气笑了,跪地对朱翊钧道:“臣殷正茂参劾万士和攻讦朝廷京察、外察之典制,乱政之心昭然,请皇上治其狂悖之罪!” 朱翊钧沉着脸听着他们互相攻击,心内却对殷正茂点个差评——干不过人家就找家长,你水平不行啊。 见朝争真起,殿中众臣无不悚惧。此际一个弄不好,就会出现故宋时期的党争。而自己站队的正确与否,不光是问良心,更重要的是要问问自己身后站的家族,父母妻儿能不能经得起失败啊! 见殷正茂敌不过万士和,兵部尚书谭纶出列,先向皇帝行礼,然后道:“皇上,臣中进士时嘉靖二十三年,现已从事兵事三十年,这辈子不是在打仗,就是准备打仗!现在臣有一疑问要问问万侍郎——打仗打的是什么?” 万士和听了道:“谭兵部之意吾已知,如今从武学传出,天下都传遍了——打仗打的是粮草后勤!那在下有一句反问,今年春天朝廷派兵征伐缅甸,其时未变法也——这些兵饿着了还是冻着了?” 谭纶听了这话,心说你这厮果然被我带沟里去了。于是队友户部尚书郭朝宾出列,羚羊挂角的一刀将万士和后路断了: “万侍郎谬矣!征缅甸的军费,用的是皇上內帑!现在不过春季,国库已经支出一半——这几年没有皇上內帑接济,朝廷早就揭不开锅了!” 万士和听了这话,气息一窒。但他素有急才,随即狡辩道:“若不在黄淮大兴工役,朝廷如何会没钱?万历四年朝廷收入,粮米相加超过一千七百万——超过万历元年和先皇时近倍!若能与民休息,这天下已经大治!” 朝中众臣听了万士和的狡辩,凡是没读书读傻的,都发现他已经词穷,在胡搅蛮缠了。眼见双方要分出胜负,反对变法这一方最高职位者,陆树声尚书也出列发话了。 他没有理谭纶和万士和之间的相互攻击,直接在前列跪下道:“皇上,臣曾向皇上提出‘循旧章、省奏牍、慎赏责、防壅蔽’等二十四字方策,也幸获皇上嘉纳。而皇上近年来,将臣的方策全数推翻,不循旧章而有变法之意,不省奏牍而以银章直掌方面;不慎赏罚而张加居正非份之荣赏,逮捕拷掠言官而求壅蔽,以上为臣所痛惜者至深。而皇上因何如此?” 陆树声在嘉靖二十年就中了会元,中进士后选庶吉士,此后因孝行、文学水平被士林公推为清流领袖之一。任礼部尚书的数年间,张居正屡次想推荐陆树声入阁,都被其坚拒。 陆树声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不争不抢,朝中威望和地位极高。而且嘉靖二十年的老庶吉士出身,门生故吏满天下这个说法一点都不夸张。 陆树声若跟张居正叫板,张居正也绝对不敢轻忽。但今天张居正在家待勘,因此陆尚书的火力都集中在皇帝身上了。 朱翊钧听了这话,还真是不好回答,当时人家陆尚书规规矩矩的上书,教朱翊钧怎么做皇帝。朱翊钧为了伪装自己,装模作样的把陆尚书好个表扬。 果然,自己种下的果就得自己吃,如今暴露出变法皇帝真面目的朱翊钧,面对陆老尚书的质问,还真是没法回答。 但陆树声为人很厚道,并不苛求皇帝能回答他的问话。他只是静静的跪在那里,俯下身去道:“臣于隆庆六年为礼部尚书,于今五年多了。臣曾为史官,远离朝廷二十年,皇上以国恩加我,不过让朝中多一米虫而已。既然皇上已有变法之意,臣求去。” 说完,一个头磕在地上,浑浊的眼中也流下了眼泪,陆树声哽咽道:“臣去之后,盼皇上用内侍时常加以扫除,而防权落之渐不可防;优外戚以示眷意,而非分无厌之求不可不节。” 按理说,他辞职未获皇帝同意,就来这么一大套离别留言,是不合礼仪的。但陆树声对官位无所求,对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此番张致,却要比万士和、张翰的攻击还要厉害。 他直接辞职,就是告诉皇帝,你身边不求高官厚禄的清正廉洁之士越来越少——而每多一个敢于求去的官员,皇帝的心里就会越害怕,因为陆树声相信,每个皇帝都需要朝中有正直感言之士! 果然,他这离别的话刚说完,王希烈、万士和、张翰以及此前一起上殿的三十七个反对皇帝第一份国是诏旨的,一起跪下道:“臣等也求去,请皇上允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立旗(三) 这三十七个人齐刷刷的出班跪下辞官,殿中众臣如同耳边打了个焦雷一般。有史以来,三十多个官员集体当着皇帝的面辞职这样的事情,大家闻所未闻——无论多么昏庸甚至快要灭亡的朝廷,大家道:“今日陆某根本无意邀沽直名,却致君父于无道之地——皇上何曾有丁点的昏庸?却被某一跪而避之,某真是糊涂!还有何面目立于此?” 万士和、王希烈和张翰等见他如此,嘴都气哆嗦了。哦,合着您老辞职是个人行为,我们后来跟着跪这些才是罪魁祸首是吧。那您别参与昨天的串联哪?现在看事情大发了,才想起来撇清,不嫌晚吗? 陆树声何曾有过撇清的心思,不过是真心话罢了。他要辞职是真的,没想到张翰等跟着辞职也是真的,因此老陆觉得对不起这几年励精图治的皇帝,有些悔意完全发自肺腑。 张四维被陆树声骂得太狠,对其已经是恨之入骨。等大伙儿去更衣松乏的时候,他在那里闭目养神,思虑着如何利用这次机会将陆树声给玩死。 朱翊钧在后殿解了手以后,因挂念庄静嘉,忙坐上步辇直奔坤宁宫。 到了坤宁宫时,拜寿礼仪早就结束了。穆宗时的几位太妃,正陪着庄静嘉说话儿。朱翊钧进坤宁宫时走的快了些,几位太妃回避不及,都见着了。 朱翊钧本时空的便宜爹,接受的教育很少,登基后选择后宫就一条标准,那就是长得好看。这几位太妃虽然没有奇妃叶氏的绝色,也都各擅胜场。但在朱翊钧眼中,这几位太妃和庄皇后一比,如同绿叶衬托着红花,嗯,自己的皇后果然艳压后宫。 庄静嘉见皇帝返宫,喜滋滋迎上来道:“皇上今儿下朝还比二十三那天早些。”说完走近身,亲自接过朱翊钧进门后摘下来的帽子。陪着她说话的太妃们,见皇帝返宫,都见礼后告退。 朱翊钧吩咐皇后身边孙尚宫道:“嗯,你代替朕和皇后送送太妃们。”那几位太妃听了这话,都连说当不得,当不得。不敢抬头,倒退着出了坤宁宫。 等出了坤宁宫,一位太妃松口气道:“皇后真是专宠,见他两个的恩爱模样和话里意思,真像是小两口一般。” 另一位太妃听了,冷笑道:“新婚燕尔,不都是如此?” .......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立旗(四) 朱翊钧和皇后在坤宁宫刚开始吃饭,内官来报慈圣太后将到。庄静嘉吓得站起身道:“臣妾小小生日,怎地惊动了母后?” 朱翊钧听了道:“嗯,估摸是来看看我,应......与你生日不相干。”刚说完这话,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心说好不容易有一个能解开庄静嘉心结的机会,就这么扔掉了。 话儿已经出口,后悔也是无用。朱翊钧和皇后在坤宁宫正殿门口刚站定,见太后凤舆已经进了宫门。 朱翊钧拉着庄静嘉又迎上两步,笑问道:“母后怎么到此,叫儿子和皇后过去即可——可用过午膳了?” 李太后下了凤舆,满面含春道:“嗯,吾还没有用。因武宁伯夫人等不能留在后宫,我怕皇后这生日过的不好。本来想着和她两个在一起吃呢,顺便给她祝个寿,却不想皇帝在此。” 庄静嘉听了,眼圈红了红,行礼道:“谢母后挂念臣妾,臣妾小小年纪,如何能做寿?因国礼不得不为耳。今日皇上朝会时间长,中间休息一个时辰,才过来吃点东西。” 李太后听了,点点头。朱翊钧和庄静嘉连忙陪她一起进了坤宁宫,让她在上首坐了,又叫坤宁宫的小厨房传膳。 慈圣见桌上饭食没动几筷子,就叫停道:“不必了。吾随便夹两筷子清淡的吃两口罢了。” 朱翊钧笑道:“母后,咱们一家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还是第一回呢。”李太后听了笑道:“嗯,皇后刚入宫。等今年过年的时候,咱们还在一起用膳、守夜。” 庄静嘉听了嘟起嘴道:“母后,平日里臣妾就不能去叨扰几顿吗?”李太后听了喜道:“那再好不过,母后自己吃饭也无趣,若你得空了,多去陪我,我还能多用些呢。” 几个人谈谈讲讲,李太后在坤宁宫客随主便,也没有此前在乾清宫和朱翊钧一起吃饭时,严格遵守“食不言”的规矩。 等吃过饭,喝茶消食的时候,李太后才道:“嗯,皇帝今天要发落些大臣吗?” 朱翊钧点头道:“嗯,是。”也不解释什么。 慈圣太后笑道:“吾听那黄门气喘吁吁的向我报,说有大臣逼宫。被我一巴掌打在脸上道:‘再有外朝的事儿在后宫乱说的,一顿板子逐出去’!” 朱翊钧听了这话,方说道:“母后不必苛责他,今天皇极殿是闹了点风波。” 李太后听了,眼睛里透出来令朱翊钧心神颤动的舔犊之情,听她说道:“皇帝必能处理的好,不消吾挂念。听先皇说起世宗时才有趣哩,左顺门一顿板子,打出了四十年的省心省力!皇帝有时候,这心也不可太仁慈了。” 朱翊钧听了李太后这话,心里翻滚着的不知什么滋味。自穿越到亲政以来,他心目中的李太后,政敌的身份多,母亲的身份则少之又少,今日听了她一番说话才体会到,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儿子是不能被外人欺负的,李太后何尝恋栈权力?她不过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罢了。 自己内心暗暗惭愧,觉得亏欠其良多的同时,又猛然生发出一种孺慕之情。就看着李太后的眼睛笑道:“儿子这些年何曾被人欺负了去?母后放心,都在儿子手掌之中!” ...... 尽管上午闹了一出逼宫的戏码,但是三十七人里没有一个交出入宫牙牌,自己出宫回家的。 陆树虽然骂自己糊涂,但糟糕的心情却一点不影响饭量,白米饭连吃两碗。 边吃白米饭,陆树声还边赞叹道:“这京西的稻子就是比漕米好吃!同样的稻种,咱京西种出来的粒儿长,吃起来香,真是怪事!” 吕调阳在一旁道:“陆大人说的是,可能和‘橘生淮南则橘’一个道理吧。” 旁边户部尚书郭朝宾道:“吕大人说的是,听说这个事格物院做了研究,还和京西的土壤水质都相关——”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翰在一旁笑道:“这事儿还用研究?老农无不知也。” 郭朝宾听了这话冷笑道:“张大人差矣,那研究报告我看了,除了和土壤水质有关之外,还有昼夜温差的原因——格物院由此判断,越往北方,这稻子越好吃。话说您知道什么叫温差吗?” 张翰听了郭朝宾的话,冷笑道:“未闻北方能种稻子,最近两年能种上玉米、红薯就不错了,想稻子吃,等下辈子吧。” 郭朝宾听了笑道:“张天官不必担心自己等不到,今年大宁已经有迁过去的农户排干了沼泽,做出了稻田——要是秋天能结了稻种,本官一定给张大人送去一斤尝尝。” ...... 这两位边拌嘴边吃完饭不提。待众臣都吃过了皇帝赐下的简单饭食后,在英国公的组织下,再次进入皇极殿排班站立。 等他们再次回到皇极殿的时候,却发现皇极殿中原来挂着各部年计划的大表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硕大的地图。 英国公眼睛花了,吩咐谭国佐道“你去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谭国佐小跑过去瞅了一眼,转头对英国公喊道:“国公爷,这是!” 英国公听了,张嘴骂道:“你他娘的连字都认不全吗?那叫堪‘舆’,不叫堪兴!” 谭国佐听了,仔细看了一眼地图下方的小字,口中嘟囔道:“谁知道什么叫堪舆?”眼睛向上一翻,又叫到:“这制图的人却该死了!” 英国公听说,从小墩子上站起来,问道:“怎么了,你有了他的种?这一惊一乍的。” 谭国佐叫英国公到那副地图之下,指着那地图道:“国公爷请看,大明在右边,就这么一小块,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他刚说到这里,就听见内官报名声:“陛下驾到!” 谭国佐连忙和英国公归队,英国公行礼山呼的时候想,这天下也太大了。皇帝是从哪里得到的大地图?不管谁献上此图,邸报上必有表彰,这事儿却不见于报端——哪里来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骂臣 朱翊钧落座之后,陆树声这些人也没有继续跪着——这玩意玩一次很震撼,再玩一次会很惊悚,而且会死人。 他们偷窥皇帝脸色,见朱翊钧心情好像好了些,虽然沉着脸不说话,但眉眼之间并无太多恼怒之色,心中都松了口气。 他们想消停,有人却不希望今天逼宫的事儿不了了之,张四维出班奏道:“皇上,陆树声等阴构党羽之事已明,臣请将之削职闲住。” 陆树声闻之,虽免冠谢罪,但并无一言辩解。今日值班监察殿内失仪的御史郝维乔出班为之缓颊道:“陆尚书言求去者,乃其自为也。而其余人等求去,才形同胁迫朝廷,请皇上明查。” 张翰和万士和等人听了,才发觉陆树声此前那番表演还真有可能起作用,无不心中大骂陆树声和郝维乔两个。尤其暗骂陆树声这厮,带头逼宫后居然还有脱罪处,却把我们这些实心眼的撂在里边。 陆树声今天在朝堂之上并无表演之意,但给人的印象却是老江湖现场演示如何混朝堂,让他哭笑不得。但他和皇帝接触的比较多,心中明明白白,无论张四维参不参他,他的官儿今天都做到头了。 果然,朱翊钧听了郝维乔的奏报,沉吟了一下道:“嗯,且不论陆树声和张翰等所言是非,都不许这朝廷有阴构党羽,胁迫朕躬事。罢去陆树声礼部尚书,因其老迈,准其驰驿。罢去张翰吏部尚书,罢去万士和、王希烈侍郎职。” 朱翊钧此话一出,皇极殿中低低的嗡了一声。若朱翊钧在这些人逼宫时发怒而罢去两尚书和两侍郎,一点都不让人惊讶。 然而就在气氛已经大大缓和的情况下,朱翊钧却翻脸了。语气淡然,好像打发出去的不是天官和宗伯这样的重臣,而是像开革出宫两个犯了错的小黄门一般轻松。 陆树声早有准备,闻言叩头下去,心中无喜无悲。张翰、万士和、王希烈等神色惨然,也都免冠磕头请罪。王希烈并垂泪道:“皇上,变法不得!臣等死不足惜,但恐社稷动摇.......” 还没等他说完,朱翊钧打断道:“嗯,你不必说了。”转头问大理寺卿李幼滋道:“李卿,朕曾说过‘变法’二字否?” 李幼滋听了心中一愣,心说您要是不变法,这些人和我们这一小天在皇极殿干什么来了?仔细想了想,朱翊钧在诏旨中和今日皇极殿上,确实没说过“变法”二字,就出班奏道:“皇上确实不曾说过‘变法’。” 朱翊钧听了,脸上现出嘲讽之意道:“嗯,看来今日之朝廷好些人都学会窥伺圣意,揣测君心了。” 这话一说出来,满朝文武齐刷刷打个寒颤,皇帝越来越把这些人罪行往大里说啊。这是要把王希烈往死里办吗? 听朱翊钧接着道:“嗯,朕倒是不怪你们揣测君心,有时候你们如果揣测不明白,也办不好事情。可是今天有人以自行揣测的结论,堂而皇之的‘勾结党羽’,以多人罢官胁迫朕躬——说破大天去,也难掩目无君父之恶吧。王希烈,张翰、万士和,你等视朕为可欺之主乎?” 王希烈听了,如同被委屈的孩子一般,双目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臣不敢,臣焉敢?臣意不过反对张居正任内阁总理大臣罢了,臣意不过谏止皇上变法罢了。若皇上并无变法之意,臣虽死无憾。” 朱翊钧听了冷笑道:“你们一死值的什么,能强了国?朕确实有意变法!这就能成为你们这些人作出无君无父之事的理由吗?既然你们能胁迫朕躬,朕也可以告诉你——朕不在意你等的胁迫,因为与其留你们在此阻挠国政,你们还不如滚蛋!!” 朱翊钧终于越说越激动,他开始用强烈的情绪反击今日受到陆树声等人以打脸逼宫形式的劝谏了。 朱翊钧指着道:“这幅地图,乃濠镜葡萄牙商人所绘,朕重金搜求得来。此时的欧罗巴人,已驾驶炮船横跨数十万里波涛,来到了大明家门口了!这些你们知道否?” “你们当然知道!因为朝廷联合了西班牙人,剿灭了朝廷束手无策的海盗林凤!可是咱们更输的彻底,因为西班牙人离本土十万里,而咱们的海军却只能在自家的海湾里作战!” “吕宋膏腴之地,被西班牙人建城侵占,受其朝贡的泱泱上国之臣民,毫无羞臊刺痛。成祖扬威于大洋的赫赫武功,也被不肖子孙都置之于脑后——‘虽不言盛世熙然,而大治可期’,这样的大治,这样的盛世,不是‘夜郎自大’是什么呢?!” “或言祖宗之地在此,吾等养其民安居乐业,此帝王道也。今之天下果是乎?万民嗷嗷待哺之状你等未见?满国无敢战之兵你等未见?农本不厚、工商不兴,教育无能之状比比皆是,用朕赘言否?” “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此圣人言也。汝等受此教而对天下无所养之状漠然无视!洋夷已近国门,“以夷变夏”之变已在旋踵,你们却还在坐井观天说,此天下吾皇所有也!你们所谓的‘天下’,还不到真正天下的二十分之一!” “此非圣人教也;此非祖宗成法也;此非皇上所宜言也——这都是朕昨翻看你等题本所说的话,朕在此倒想反问你等:你们倒是拿出一策富了这国,强了这兵,让朕之大纛,再次扬威于四海呀?!” “做起事来,束手百无一策;咬起人来,入骨入肉三分!对张老先生所上辞让奏章视而不见,而诬之以贪鄙、陷之以专权,其余杀宗室、养奉御、跋扈、好色、狡诈诸般罪都齐了。你们就不嫌自己恶心吗?吾虽不能为其事,但吾能坏其事——这两天上本攻讦张居正的,不就是这么些货色吗?” 朱翊钧发泄了一通,说的王希烈等人汗如雨下,再也不敢言声。满朝文武被皇帝这长篇大论惊呆了,谁也没想到皇帝竟如此在意西班牙夷——‘以夷变夏’,有那么严重吗? 然而皇帝盛怒时,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朱翊钧发表完演讲,端起茶杯,喝口茶水润润喉咙,眼睛冷冷的扫视阶下群臣。 随即淡然吩咐道:“既然你们想求个直名——嗯,剩下的三十三个,朕赏赐给你们每人十廷杖——你们可以用之夸耀你等子孙!” 皇帝的嘴角又噙上了讥诮之意:“当你们的子孙日后问起,你为这大明天下做了什么的时候,你可以骄傲的答复他们:爷老子用自己的白屁股,捍卫了祖宗成***理纲常!”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义 朱翊钧最后“大白屁股”一语,简直阴损到家,把这些邀沽直名之辈损到了骨头里。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户部员外郎王用汲是反对变法的人之一,听皇帝说的如此刻薄,气的涨红了脸,猛地出班磕头道:“皇上欲视臣等为犬马、土芥乎?” 王用汲字明受,为隆庆二年进士,因为为人刚正,遇事敢为,在朝中素来以直臣著称。他此次弹劾张居正说“以臣看来,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攻讦张居正独占私利而无所顾忌,那么小臣会苦于没有门路报陛下恩遇,只能阿附大臣。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但在已经举起变法大旗的朱翊钧看来,王用汲此论也无外乎离间君臣耳。此际见他抗声,而且话头子很硬,很有些“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意味在其内,心下越发恼怒。 他冷哼一声道:“原来是受母教‘无百年推官’的王明受,汝之令堂可曾教你今日胁迫君父来?” 本来就已经被皇帝骂的面如土色的众官,听皇帝如此斥骂王用汲,这心都是颤的。 朱翊钧所说“无百年推官”,是指王用汲此前在任淮安推官的时候的一件事。王用汲出生于福建晋江的石龟村,该村只有许氏和少数王氏。因许为大姓,王为小姓,难免有众欺寡、强凌弱之事,与王用汲结下怨隙。王用汲后来考上进士,官居淮安推官。因一次给假返乡,许氏族人风传王用汲亲自率领家仆要来剿灭石龟许氏,自知不足与抵抗,族老乃召集全村人丁,将族中所供奉的普庵公座前一个香炉打碎,裂成碎片49块,恰合参加会议人数,让各人身带一碎片四散逃命,声明若有缘后会,以碎片作族人标记。后来,王用汲得其母告诫:“有千年石龟,无百年推官”,王用汲才没下手——而石龟许氏至今未返乡者仍有许多。 这件事在清流中不过一件名人轶事,传讲者无外乎赞颂王用汲之母有贤德高风。然而在听说过这件事的朱翊钧看来——谁能设身处地想一想石龟许氏的暗无天日之感! 今日因王用汲抗声,朱翊钧夹枪带棒的将这件事点出来,说的刻薄无比,且让王用汲难以招架。皇帝这话占据了大义,指摘的毫无毛病——你那贤德的母亲会让你今日来胁迫朕躬? 王用汲听了皇帝这近乎辱骂的话,羞愤之下一口气直冲头得句句在理,令人无从反驳。殿中百官闻之,纷纷点头称是,言道王用汲自取其死,皇上毋庸介怀。 朱翊钧定了定神,脸色沉凝,大声说道:“嗯,吕先生等不必安慰朕。王用汲是羞愤自戕,还是为自家心中之义舍身,待其醒了再问。然则臣子心中之义,与朕心中义不同。借此机会,朕与你等说说。” 众臣听皇帝吐露心声,无不屏息凝神,静听朱翊钧说话。 朱翊钧道:“你等心中之理念,无外乎‘扶保社稷、致君尧舜’等,或者君无道,乘桴浮于海,君有道,束带立于朝。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士大夫之志;‘朝廷养士百年,仗义死节者,正在今日’者,士大夫之义也。” “朕之志、义也不同,诸卿见那否?所以‘一叶而知天下秋’者,朕初览此图时,深感悚惧——已知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国家顺逆之机已显明也!” “初得此图之时,曾安排侍从,将濠镜商人之语登载于报纸之上——可惜,你等只做了看,何曾深思今日之“大天下”,因海路探明,已变通途!” “汝等可细览昔日三宝保太监之所至,虽令人叹为观止;而今日西夷之所至,却十倍于三宝太监!今天大明之海船、海军,还能像三宝太监一般,取财富于海上,御西夷于国门之外乎?” “大明国土,临海之疆何止万里,西夷若势强,以船队攻我腹心,百倍倭乱时之烽烟,将燃遍天下各处!假若天佑我朝,无西夷攻伐之祸,一则主动操于他人之手;二则那天下膏腴之地,尽被夷人所取,而中华之民,只能守着这些祖宗之土——日后人口繁衍生息,土地兼并剧烈,祖宗洪业,可至无疆乎?” “诸卿,‘天下’已经变了!昔日东周之小天下,其地纵不过五千多里,横不过三千多里,春秋、战国之诸侯相互征伐数百年。其中守成之国、碌碌之家而今安在?” “而各国相争之局已现,可惜朝野无人睁眼看这大争之世!——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幅员万里大国之间开始的争霸,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际安守一隅,苟安或至百年,及你我君臣子孙长大时,神州陆沉恐不为谶言妄语也。” “朕焉能留与子孙后世之难?安能置祖宗洪业于他人一念之间?朕冲龄即位,欲在此有生之年,带着这国与臣民,与列国相争而分肥天下膏腴之地,欲让我大明扬威于大海怒涛之间,草原戈壁之地,凡日月所照之处,皆有中华之土!” “由此,朕心中的大义,乃是,将这有礼仪之大,服章之美的中华之族在此大争之世,带到万族之巅的大义,其余皆为小也;让华夏的礼与仁遍布寰宇之大义,其余皆为小也;让朕之子孙,卿等子孙、天下万民都生活在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治之世之大义,其余皆为小也!” “诸卿,可听明白朕之所欲,听清楚朕之大义?此番,对干扰国是者朕不为己甚,略施薄惩,日后再有不听教诲,而阻拦朕展布大志,实现宏愿的,朕不会再轻轻放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复出 万历五年三月二十八的大朝会结束时,除了撞柱子自杀的王用汲还在医院里养伤,陆树声、张瀚、万士和和王希烈也被免廷杖之外,其余三十二个参劾张居正,反对新政且当朝逼宫的官员,连同从诏狱里面提出来的刘台和傅应祯,共三十四人,被集体廷杖。 明代的廷杖是极为残忍且羞辱性的肉刑。成化年以前,凡受廷杖者不用去衣,反而用厚绵底衣,主要目的是示辱而已,然受仗者犹卧床数月,而后得愈。 刘瑾专权时期,受杖者开始被去衣杖刑——此朱翊钧“大白屁股”之谓也。厽厼 可能是皇权对臣子羞辱过头之后,大臣反而有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般,到了明中期以后,受杖大臣立即以敢于廷争面折而声名播于天下,并且名垂“帛竹”——就是史册。实际上,是皇权失去了舆论阵地,话语权被士绅剥夺所致。 由于屁股上挨几板子就可以名垂千古,因此很多靠名声吃饭的,冒险骗取廷杖的也大有人在。到了明中后期,皇帝也鸡贼起来,廷杖之前一般要揣摩一下受杖者的心思,看看他是否有靠廷杖扬名之意,如果有——直接打死拉倒。 廷杖分“用心打”和“着实打”,至于采取何种打法由监刑官按皇帝的密令决定,如果监刑官脚尖张开,那么就是“用心打”,最多会导致残废;如果监刑官脚尖闭合,那么就是“着实打”,则受刑的大臣必死无疑。 由于朱翊钧在朝会上定了调子,这次是略施薄惩,每人十杖让他们“求仁得仁”——因此这次既不用心,也不着实,就是轻轻打了十下。 廷杖的工具本来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 朱翊钧尽管要做政治表态,但他不是变态。因此下旨,将廷杖尖端的铁皮去掉,受杖者不仅不去衣,每人还发一块羊毛毡子——示天下以仁。 追文小说网 zhuiwen.org 厺厽 但如此以来,被杖者就没有了撕心裂肺表演铁骨铮铮的动力,施杖的锦衣卫也没有展示他们妙到毫巅廷杖功力的欲望,整个过程啪啪十下,所有人都觉得索然无味——有几个心里蠢蠢欲动想要主动脱裤子的,看了看身边难兄难弟如释重负的表情,也没好意思开口。 但随后的皇帝下发的谕旨处分就重了,凡在殿中逼宫的臣子连同刘台、傅应祯两个,除了陆树声归籍闲住,退休待遇保留以外,剩下的全体一撸到底,成了白身——为了示天下以变法之意甚坚,还追夺了他们出身文字,也就是说这些人连秀才的免税待遇也没有了。 吏部尚书张瀚的失落感最大,他这几年尽管当了吏部尚书,但基本上是张居正的牵线木偶,积压了满腹的怨毒。这次好容易雄起一把,却把全部身家折个精光——从被罢官之后,他就开始自言自语,应该是半疯了。 王希烈和万士和两位老兄,都是理学名臣,高官厚禄不放在眼里那种,因此还挺得住。但朱翊钧的手段还没有完,因为王希烈伴驾较多,两人有点感情,皇帝给王希烈赐了临别礼物,上书“危行言孙”的一幅大字——皇室精品装裱,署名为御笔,还盖了“圣余慎逊”的私章。 王希烈看到了皇帝这幅字,彻底灰心了。这四个字出自论语,全文是“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皇帝给他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你既然觉得皇帝变法错了,为“邦无道”之举,那你也要做到“危行言孙”,就是谨慎正直做事的同时,要把嘴闭上。 他理解皇帝赐这字有两方面意思,一是咱哥俩尽管政见不同,但有些私人感情,地方官要长点眼,不能欺负王希烈,这是好意;第二个意思是借着这四个字,警告所有被罢官的官员,回家后要把嘴闭上——在野非议朝政,也不行! 皇帝赐字那肯定不能扔,还要回家供起来。王希烈等人在京师喝了几天大酒,被人吹捧了一番之后,就带着这副大字收拾东西乖乖回家了。 被廷杖的“三十四君子”,根本没受伤,仅仅是屁股红肿几天而已——因此这高名也有些注水,返乡路上请他们参加文会的也不多,从此后泯然众人矣。 这边朱翊钧暂时压服了百官,还要去哄一哄张居正。张居正被门生刘台一本五千字参劾擅作威福,黑狗血淋了一身,真气着了,有些的灰心意冷;而核心党羽张瀚入骨三分的一刀,更把他砍的胆战心惊,因此接连上两本辞职。 当然,他被参劾后上第一本辞职奏章,本来就是臣子的该有的本分动作。因此在第一本内他说“朝廷庶事尚未尽康,海内黎元尚未咸若,而变法才兴,确不是言去之时”。但“言者以臣擅作威福,而臣所以代主行政者,非威也,则福也取其近似而议之。事事皆可作威,事事皆可作福。” 张居正先说自己现在辞职,确实不是时候,那意思您要留我别走。随后提出条件,刘台和这些人说我擅作威福,您得给个说法,要不我没法出来做事。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皇帝给他的说法已经超过了他最最乐观的估计。张居正以为,皇帝能把刘台逮捕下狱,就已经够可以了,没想到皇帝召开临时朝会,一口气罢了两尚书、两个侍郎,一堆杂鱼也全被廷杖! 张居正虽然可见皇帝要厉行变法的决心,然而王用汲的死谏,也确实吓着他了。有明一代,大臣集体辞职逼宫张居正闻所未闻;而王用汲的当朝撞柱,张居正也仅从史书得见——这样的人,史书记载全部都是忠臣,而被其弹劾的,基本上都是些反面人物。 本来应该立即复出的张居正有些退缩了,他深刻的体会到守旧势力的强大,在家中对长子张嗣文说道:“皇上虽然圣明,然谗言日哗于耳,即使不能为之投杼,而为父以身俯谤,岂臣节所宜有乎?”——诽谤之言众多,虽以曾参之贤,而其母投杼逾墙而走,皇帝对我的信心能保持多久呢?说完这话,张居正几乎落泪。 张嗣文听了父亲的真心话,哭道:“父亲为相五年,国事起衰振隳,以儿子观之,您已跻身国朝名相之列。皇上此番操切为政,欲行大变法——儿子观皇上给父亲的变法纲要,翻天覆地之变也!您何必负疑谤于身,行不可为之事?” 于是,张居正在纠结矛盾的心情中,于大朝会第二天再上一奏疏求去。其言甚哀:“伏望皇上怜臣之志,矜臣之愚,特赐罢归。博求庙廊山林之间,必有才全德备之士,既有益于国而不恶于众者,在皇上任之而已......”这回是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朱翊钧览奏后,无奈之余亲笔写了一封信道:“先帝以朕幼小,托付了先生。先生尽赤忠以辅佐朕,不辞劳苦,不避怨谤,不居功劳,皇天后土祖宗必共鉴知。些许畜物为党丧心,狂发悖言,动摇社稷,自有朕为先生做主。先生不必如此介意,只念先帝顾命,朕所倚任,以保安社稷,兴革天下为重,即出辅理......” 又派身边管事太监孙隆,带着表里八件,御酒四瓶以及玉佩一件,将信送到张府。 张居正见孙隆来,也在意料之中,吩咐摆香案接旨。孙隆道:“皇爷特意嘱咐奴婢,此非旨意,乃信也。”将朱翊钧亲笔信交给张居正看了,张居正净手捧读后,当着孙隆的面涕泪交流,虽未答应复出,但心意再次动摇。 此后几天,朱翊钧连续派身边人送东西,传口谕,温言抚慰张居正。张居正推辞不得,且也有雄心,终于在四月初三日,对再次到来的孙隆表态,复出视事,开始变法!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资料 京师在万历五年的春脖子极短,三月下旬还有些料峭的北风,到了四月中就燥热的穿不住棉布袍。 不到四十岁,却被生活摧残的仿佛像个老头一般的李朝斗,拿着刚从当铺里赎出来的皮袍子,看着上面黑黢黢的灰泥,苦笑不已。尽管现在天气热得穿不住这袍子,却因他就这一件皮货,有点钱就赶紧赎了出来。否则,当票上写的“虫蛀鼠咬破皮袄一件”就不免就变成真事了。 他快步走回到赁居的房子时,又看见了房好是送给沈相公,这钱我焉能要?莫羞杀我!” 妙笔库 miaobiku.com 厺厽。沈懋学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道:“此前嫂夫人病重,在下一直想去看望,因学业紧,竟然失礼,实在不当人子!这点阿堵物,不过是稍补前愆。如果李大人不要,我这就把那文稿烧了去!还请勿辞!” 李朝斗脸色先现出潮红,又转为青色,神态复杂难明,突然红了眼圈,拿着银子转身离去,口中吟道:“随阳鹄雁钱财事,抄书也为稻粱谋!抄书——也为——稻粱谋!”似唱似哭,踉踉跄跄的走回家去了。 沈懋学不知李朝斗中进士后就一直任京官,因家族贫困,免税的额度都给老家亲属用了——就这,还需要他时常接济。 而京师权贵多如狗,他一个小小京官连托庇投靠并来养他的商铺也没有,这些年只靠着俸禄过活,去年老妻和母亲接连患病,真把李朝斗逼上了绝路。 此次抄写张居正奏章,把李朝斗多年来引以为傲的清高自赏打的粉碎,一边走,一边脸上淌下两行清泪。沈懋学目送着他的背影,心中叹道:“这两句诗虽化用杜工部的诗,却也非凡品,可知这位李大人竟是怀才不遇之人——唉,古今同慨也!”厽厼 ...... 且不说李朝斗回家之后,老婆以为他出去劫了道,被这一百两银子吓了个半死。此际的帝国南方,行走在山路上的佟赤忠,也被眼前密密麻麻的亚热带森林给折磨的半死。 坐了十多天海船,把苦胆水都吐干净的佟赤忠,还没修整上七天,就又坐了十多天的江船。而江船进入鄱阳湖的时候,佟赤忠还以为又重新进入了大海——当时差点拿刀抹了脖子。 等终于下了船,连续好几天,佟赤忠和他的战友们一样,走路都一直在打晃,明明知道是平地,眼睛却晃得厉害,走起路还是深一脚浅一脚。 啃书居 kenshuju.com 厺厽 主帅刘显见军心已颓,就在离沅江不远的地方扎了营,修整了十来天,才把新军的体力和士气都缓过来。而后,刘显正准备在向导的带领下,穿过贵州的深山老林直奔云南——兵部却送来了皇帝的新谕旨,两广总督凌云翼要大军合围剿灭罗旁瑶,朱翊钧让刘显带着新军去祝他一臂之力。 这谕旨上交代的明白,打东吁前,本来就准备让新军在南方练兵半年,逐渐习惯水土,兼学山地战。这次凌云翼将征发两广之兵十五万,分十个哨,铁壁合围瑶人,且主力以熟悉山地战的俍兵为主,这正好让新军学一学山地战的技巧——兵力优势极大,毫无失败的可能,这样的练兵的机会哪里找去? 刘显接旨之后,心中暗暗腹诽,认为没有这般用兵方法,中枢完全在瞎胡闹——其实这还真是错怪了朝廷。 两广瑶人从嘉靖十年开始,就大规模的起义暴乱,成为两广痼疾。嘉靖十二年,潮州守备张佑攻破瑶寨一百三十多个,杀人无算,才维持了几十年平静。 穆宗时期,泷水罗旁的瑶人势力重新兴盛,朝廷在整个广东泷水地区都失去了控制。瑶人称“官有万兵,我有万山”,气焰非常嚣张。当时的两广总督殷正茂为了防瑶,甚至将总督府从广西梧州搬到了广州肇庆。 武学成立,殷正茂内调京师期间,对任内没有完成平瑶功业念念不忘。于是结合武学参谋人才,厘定了并报朱翊钧。 朱翊钧因要打东吁王朝,对两广总督凌云翼的要求就是不让瑶变扩大——然而,万历五年二月二十,罗旁瑶集兵一万五千,居然攻破了高要县城,杀了县官,并将县内粮仓和银库抢劫一空。 这脸打的太狠,凌云翼也不敢隐瞒,急报京师。因距离京师太远,等奏报到的时候,刘显已经带领新军到了松江府——这才是他在沅江边才接到作战计划变更的原因。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铁壁 佟赤忠因在鹰扬军时,常得伴驾殊荣,已经在鹰扬军内升至指挥佥事。虽然离总兵还有五级需要爬升,但已经是鹰扬军内少有的少壮将领。 鹰扬军之设,军官全数是女真上层的子弟,部长子弟起步就是把总。若是大部落酋长的子弟,起步千总的也有,例如佟赤忠就是千总起步。底层士兵都由部长家的本家子弟或奴仆构成,总数近九千人。 朝廷养鹰扬军之本意,绝不是将之养成能战、敢战之军,反而多加优容,除了不得扰民一项之外,其余军纪训练之类,基本上处于不管状态。 因此成军一年半以来,鹰扬军的军官从上到下,跟他们的老子一样,每日飞鹰斗狗,声色犬马,堕落的非常迅速,作战能力直线下滑。 佟赤忠因父祖乃建州大酋,且在后世名气极大,获得了朱翊钧的青睐。朱翊钧练习骑射时,时常找他伴驾,还经常与他些赏赐来笼络他——既有恶趣味,又对他有些欣赏。 跟着皇帝时间长了,这佟赤忠真如他的名字一般,对皇帝一片赤胆忠心,他经常跟朱翊钧谈起女真上层堕落之状,并深以为忧。 佟赤忠的意思是,朝廷优养女真部落酋首,诚然能起到瓦解女真战斗力的作用——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难不成朝廷还辈辈养着这些人?不如在鹰扬军内部大力推广汉学,逐步将其汉化,如此数代之后,并无女真汉人之别,也让这些人的后人有能力从事生产或敢战立功,不至于在将来成为朝廷负担。 朱翊钧在治理东北的计划中,本就有此意。就顺水推舟嘉纳其言,在万历四年春天派驻鹰扬军汉学教员,教授他们汉语汉话。这些教员还要从历史角度溯源,宣扬女真本自华夏的理念,彻底瓦解其民族意识。 女真虽然源流金国,但国子监教授在华夷之辩方面的理解还是很到位的。咱们华夏之人在族类分别方面,就是黄皮肤、黑头发和黑眼珠,只要具有这三类特征的,都是华夏先民血脉。 那如何区分华夷呢?一个字“礼”!只要用汉俗,说汉话,衣右衽,习汉礼,那就是一族的。此前女真左衽,剃发,那就不是一族,今日已改右衽,蓄发,没问题了,都是汉人——再学会汉话和汉礼就更齐活了。 在本时空的此际,中华文明对已经顺服的夷人在文化方面的同化,简直是碾压态势。因此,出乎朱翊钧意料,到了万历五年的时候,绝大多数女真人已经跟汉民一起,过起汉节来了。 这里面有多少随大流跟着政治气候走的先不说,其中最成功的汉化就是各家萨满的低端巫术学说,被汉地佛教的精微大义彻底取代——此际的东北,除了来收粮食、收山货的各地行商,身披袈裟的大光头属于最多的流动人口。 因朱翊钧非常重视对北方少数民族的传教工作,本时空的僧录司得到了朝廷很多的政策倾斜。凡是派到蒙古、鞑靼和东北的僧人,每人一手内外兼修的医术是最起码的,僧录司从万历元年朱翊钧初步掌权后,即开始举办辩经活动和通译比试,花了很多精力来培养传教僧。 统一培训、统一考试,统一派遣,正规化的僧人教育为朝廷培养了一大批粗通医学、精通佛学的传教高手。这些人行走在草原、戈壁和深山密林之间,获得了各地少数民族的极大尊重。 萨满粗浅的外科正骨术和巫医手段,哪里比得上朝廷培养的正规军。尤其在外科方面,因为少数民族的牧民和猎户经常受伤,受伤后的感染和肢体畸形是其最大的苦痛。这些僧人出马后,比萨满高出数倍的治愈率,把原始宗教打的溃不成军。 如此多管齐下,朱翊钧判断,不出三代人,女真汉化将竞全功。而佟赤忠也因为献策之功,被允许带领一千鹰扬军,参与征伐缅甸之战——这是鹰扬军将领首次被派军务,此前朝廷虽然在女真招了很多兵,但都打散了安排在九边各处,编制很小,长官也都是汉人。 佟赤忠今年十九虚岁,在万历三年底时候娶了一个汉女,媳妇头一胎就给他生个儿子。此次为国征战,他跟朱翊钧请战了好几次才获得允许,下定决心要让缅甸人见识见识自家的武勇。 但连续多日的行舟,简直让他死去活来。一番长途之后,他对大明疆域之大,水域之广,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等他下了船,跟着大部队自贵州转道进入广东之后,一路上的山川锦绣,风土人文,也都让他瞠目结舌。 ...... 万历五年的五月中旬,经过马、步、舟各种行军方式掺杂的长途跋涉,刘显带领新军终于赶到了肇庆,和两广总督凌云翼见了面。 凌云翼字汝城,南直隶人,张居正同科进士,和殷正茂一样,为铁杆张党。他接两广总督前为江西巡抚,对帝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细情比较了解。 殷正茂在京期间,和张居正经常研究两广瑶情,两人和凌云翼一直也书信往来,研究如何平定罗旁瑶。因此凌云翼对罗旁瑶攻陷高要,是怒喜交加的——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朝廷能批准他和殷正茂联合作出的铁壁合围军事方案。 因此从凌云翼内心深处来说,他不希望刘显过来插一脚。他已经下达了总督钧令,两广各地大军正在源源不断到达指定位置,对泷水罗旁山进行铁壁合围。罗旁山内有瑶寨数量近千数,凌云翼准备布下天罗地网,层层推进,把里面的瑶民尽数或捕或杀,一次性解决两广瑶民作乱问题。 而刘显的介入,会将这泼天的功劳至少分走三分之一。而且凌云翼认为,刘显的军纪和霸道的性格,也不是短短两年时间就能在武学扭转过来的,因此,如何安排刘显,将成为比攻灭罗旁瑶还要难办的问题。 然而这一切的疑虑,都在看到新军那一刹那瓦解冰消。新军二月底从京师出发,到了广东肇庆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十六,期间还绕了千多里的远路。然而,看见这只部队列队后站在那里的姿态,凌云翼就知道,用了这支部队,将至少减少两广之兵一半以上的伤亡。 刘显的变化也很大,并无带领新军的骄骄之气。见了凌云翼,以麾下武官的身份参拜,口称“大帅”。其实,论起来凌云翼不过提督两广军务钦差,而刘显是征缅主帅,也有王命旗牌,两人半斤对八两。刘显之所以如此谦冲,当然是朱翊钧密旨嘱咐过的缘故了。 凌云翼见刘显上道,也不为己甚,两人把臂联袂而入总督府。吃喝一顿之后,凌云翼问刘显对此战作战方式和作战任务有什么要求没有。 刘显摇头道:“麾下在嘉靖四十年的时候跟广东瑶寨见过仗,此次没什么要求——皇上嘱咐我等,要让新军跟俍兵学习山地战的技巧,最好是配合俍兵作战。” 凌云翼听说,想了想带着刘显到沙盘处说道:“刘帅请看。罗旁一地,分三大块,乃东山、西山、和泷水后山,延袤七百里,东接新兴、南接阳春,西抵郁林、岑溪,北尽长江,万山联络,大概有二十万到四十万瑶、僮在其中也。” “百年来,虽多次剿平又旋即扑起,猖獗如故。又多集四方亡命,助其凶虐,谓之浪贼,四出寇掠。瑶谚有说:‘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兵来我去,兵去我来。’,说实话,确实不好平定。” “为收其功于一役,并行改土归流,这一次非要把他们杀服不可。因此本帅已经征用两广军队十五万,以俍兵为主力,分十哨进行铁壁合围。待把所有路口都掐死了,再派一直精兵从外向内攻入,而后十哨向心进攻,绞杀各寨,雷霆扫穴。” 刘显见沙盘上旗帜纵横,各军都已经基本部署到位,心中对凌云翼暗暗服气,就笑道:“张元勲和李锡一个是广东总兵,一个是广西总兵,谁为主者?” 凌云翼道:“战役开始后,两人各管五哨,由外向内绞杀,不拘在哪个地方相遇合兵,合兵以后听李锡节制。” 刘显听了,面有踌躇之色道:“让麾下我听大帅的,没问题。但打进去后让我听李锡的,这个......” 凌云翼听了,哈哈笑道:“本帅在肇庆,本就是为了等你。如今你已到了,咱们哥俩一起行动,参将陈瓒带的全是俍兵,让他们跟着新军,咱们从信宜打进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授课 万历五年五月二十,在肇庆修整了几天的新军在凌云翼和刘显的率领下,开拔向信宜进发。 跟着新军一起行动的,还有高州参将陈璘率领的九千俍兵。 所谓俍兵,又叫“狼兵”,是指分布在广西西北部以及贵州南部部分地区的土司兵,民族分类后世有瑶族说,也有壮族说,莫衷一是。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俍兵来说,民族类别都是外人强加,他们自己是不在意的。 俍兵在明廷的首次使用,是在英宗时期。正统二年冬十月,时任广西总兵官、都督山云上奏朝廷言,“左、右两江土官地方,人多田少,其俍兵素勇,为贼所惮。”建议朝廷“选委头目,起领前来屯种一带近山荒田,断贼出没之路”,以宁靖地方。 俍兵作战勇猛,史载“狼兵在广西东关、南丹、那地三州之境,能以少胜众,十出而九胜。何也,盖三州之土官,大略如秦法,以首虏为上功,军令森严,其赏亦重,而兵多不惜死。”作战能力远超卫所兵,明后期甚至出现了“广西俍兵甲天下”的说法。 广西兵敢战能战之名,一直流传到后世,彭德怀元帅在长征时期甚至如此评价红军的敌人:“黔军滇军两只羊,湘军就是一头狼,广西猴子是桂军,猛如老虎恶如狼。” 因此,英宗之后,尝到甜头的明廷使用俍兵越发依赖,后期甚至调遣俍兵到江浙一带抗击倭寇。嘉靖时期的“瓦氏夫人”率领俍兵在江南抗击倭寇,就被后世称为“巾帼英雄”。 然而,对俍兵的使用也有极大的弊端。俍兵本质上算是朝廷的雇佣兵,他们的指挥权都握在各家土司手中,朝廷缺乏有效的管束手段,导致军纪混乱,烧杀害民之举亦所在多有,以至百姓有惧狼兵甚于贼的说法。 有明一代,因“调用狼兵,所过剽掠劫杀,鸡犬不遗,谋之不藏,莫甚于此。”之类的记载很多。正德年间,流贼刘六、刘七之乱,朝廷调永顺、保靖两宣慰兵协剿,一路聚劫,人不能堪。流贼曾对被劫掠的百姓说:吾辈来如梳,土司兵如篦——可见俍兵的军纪。 然而对于跟着新军一起行动的这一支俍兵来说,还真有能镇住他们的,这个人就是高州参将陈璘。 陈璘,字朝爵。嘉靖十一年生,韶州人,此际四十五岁。嘉靖四十一年,陈璘引平定潮州、英德等地民乱,升任指挥佥事,后升任广东守备。 殷正茂在两广期间,对陈璘这员有勇有谋的战将大力提拔使用。万历元年,陈璘先后平定高要邓胜龙叛军和揭阳山贼钟月泉;万历二年三月,因张元勋部将李诚立攻打潮州府贼寇诸良宝战败,殷正茂临时破格授予陈璘参将职,让陈璘统帅一支俍兵部队,平定诸良宝后陈璘被授予肇庆游击将军,又调任高州参将。 陈璘其人,天生就是带兵的料子。其人身材粗壮,膂力惊人。眼睛不大却细长,时刻闪烁着凶光,鹰鼻阔口,说话声音低沉沙哑,别人与他一照面就知道这人不是好相与的。 他治下的俍兵、土司看见他如同耗子见猫,没一个不怕他的,因为这个人比较凶残。陈璘在初任参将的时候,因俍兵不服,陈璘曾在校场以剑单挑俍兵勇士长短兵器。 因打的兴发,连续多名狼兵被他打落兵器,然后将其小臂削断,陈璘以血涂面后继续狂呼挑战,俍兵竟无一敢应者。 陈璘勇力过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既智且贪。自从军之日起,即掠夺成性,杀俘冒功、贿赂上司无所不为——恰恰对上了殷正茂的脾气。 殷正茂此类张居正党羽,脾气秉性差不多,做事唯求事功,不讲其余,名声在大明官场都不太好。他们自己贪功、贪财,对下属也不小气,陈璘抢掠所获,大头给上司,小头给俍兵,自己只是留点汤喝。如此几年下来,所率俍兵五体投地的服,陈璘用起来如臂使指。 此次进军,从肇庆到信宜四百八十里,计划行军十五天。两支军队在路上一走,直接比出差距来:新军被训练的如同木头人一般,虽经数千里跋涉,队列毫不散乱。而陈璘所率俍兵则多数连军装都没有,大多黑布黑鞋,黑布包头,武器有的挎着,有的扛着,走起路来也是怎么得劲怎么走,队伍粗细不均,毫无队列整齐的要求。 刘显和邓子龙主副二帅,都在广东打过仗,深知这些干瘦的俍兵战斗力不能从外表判断。但新军中下层军官已经被武学“纪律就是战斗力”的概念给洗了脑,看见俍兵这般模样,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新军转道广东,受训也是重要目的。每日两军驻扎后,要开研讨会,让陈瓒当老师,给新军军官授课。 陈瓒没有去过武学,但最近这半年来,从武学毕业的两广军官他也见过几个,也做过交流。这些从武学返回两广的军官,在陈瓒看来——基本上都学傻了。 这些人回来之后,照猫画虎,将武学练兵之法照搬到自家卫所,将队列、驻扎、行军之法全数照抄。然而卫所兵哪有京营新军的给养?练了不到半个月,激起哗变的就有两个个,让这些毕业生个个灰头土脸。 因此,陈瓒这样血海里杀出来的战将,对武学军官也不大瞧得起,但受两广总督凌云翼之命,这授课却不得不为耳。 第一天两军驻扎在西江北岸,吃晚饭之前,陈瓒就在大帐之中授课。他先以罗旁山为例,将密林山地的地利对行军的影响讲了个大概,然后强调道:“罗旁山高林密,小道纵横,进兵首要在于警戒......” 在陈瓒看来,山地战的警戒要前、中、后哨都放精兵,而且要成群的放——至少要放出千人负责警戒,粮道的保护更要放在重中之重。从以往对付瑶人的经验来看,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化整为零、再化零为整,偷袭大军后路,断我粮道。 新军军官听了,面面相觑,心道这都是老师讲烦了的,粮道的保护在平原也是重中之重——谁能轻忽了去?陈瓒见他们有不服之意,就拿起大案上一把两尺来宽的木弩道:“罗旁山中有毒箭木,瑶人割皮取其汁液,涂于箭头——这箭头虽非铁而用骨制,但不必刺入多深,只擦破你一点皮,见血封喉。” 陈瓒接着道:“他在山路两侧密林中隐藏,待你大军通过时,弩如雨发,一波即走。一次杀你军中五人,两日下来,一、两百人没见着他们的面就没了——试问,如何应之?” “你若停步绞杀,他借着树林子跑的无影无踪,而你粮草也运不上去了;若你不顾伤亡,这毒箭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你有多少人够他杀的?” 新军千总张千羽举手示意,见陈瓒点头,他站起身道:“新军有精兵夜不收小队,可以以斥候对斥候,双方绞杀——他弩不及我铳远,可以应之。” 陈瓒听了,颔首道:“这办法也是我用的办法,因此我才有精兵放在前中后,远远就要护住主力、粮道之说——与平原根本不同,进入山林,绞杀无处不在,作战根本无前后之分!” 新军军官听了,无不倒吸一口广东湿润燥热的空气。陈瓒见镇住他们,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因长的凶恶,还不如不笑。见他又叫起身边一个俍兵道:“诸位可见他这身装束,与我军有何不同?” 新军军官细细看了,见那个俍兵黑布缠头,黑衣黑鞋,与白天并无不同,个个摇头表示不知。 陈瓒给出答案道:“我开始也不知,后来带了他们钻林子,才知道这身装束的好处。诸位请看,这包头乃防汗之用,进了林子后,里面闷热无比,出汗比我们现在要多出十倍!打仗的时候,汗水都流在眼睛里,你那鸟铳往哪里打?” 新军军官听了,个个恍然大悟。陈瓒又指着那俍兵的腿道:“诸位看他的裤子,从脚腕往上整个小腿,都用布密缠之,此为防毒虫也。密林之中,你见过没见过的毒虫密密麻麻,若无这般绑腿,光是毒虫就能把我们杀掉小半!” 见下面坐着的新军军官有有想发言的,陈瓒笑道:“新军虽然也绑腿,却用的是带子,我觉得应该是为了防止走路腿涨——带子未必行,我觉得最好像狼兵一样用布缠!若留下一点空隙,那毒虫可是无孔不入的,进入罗旁之后,咱们领口、袖口也都要扎紧,就是热死也不能松开——凌总督已经给新军备好了绑腿缠头步,回头就派俍兵教你们如何扎腿包头。” 刘显早知道此事,听了陈瓒的话,又向凌云翼示意表示感谢。新军军官听了这一课,则对山地密林作战一下子勾画出景象来了——原来,南方山林作战,要克服的不是与敌人攻杀之难,而是这密林之中无所不在的杀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见仗(上) 瑶人尽管成为两广稳定之患,但一直非朝廷腹心之疾,原因在于其组织力较为松散。身处大山之中,寨子千数,寨子内还有“巴引”、“油锅”等自发的互助组织,“目老”“头目公”、乃至“天长公”等头领,都是寨子内各房老人通过民主选举产生——嗯,组织能力低就不足为奇。 依据瑶族的先人传说,是东方“九黎”一支。秦汉时瑶族居湖南大部,被称“武陵蛮”;南北朝时大部瑶人居衡阳和零陵,被称“莫傜蛮”,到了元代,瑶人大部进入了两广腹地;明中后期,迁入了两广山区和云南部分地区——这种迁徙的本质是瑶人生产力一直没有得到有效发展,被汉民挤压生存空间所致。 瑶族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对统治者的反抗,是广西大藤峡瑶民大起义,从洪武四年开始,一百多年此起彼伏,烽火绵延各地——其中景泰年间侯大苟为首领时规模最大,起义军人数超过二十万,到天顺年间已经蔓延到高州、廉州、雷州境内,并威胁到了广州,震动明廷上下。 成化权阉汪直和孝宗生母孝穆纪皇后都是大藤峡人,作为俘虏进的宫。因此孝宗之后的明代皇帝,其实身上都流着部分瑶族的血液。 万历五年年初广东的大规模瑶人起义,其实是帝国西南地区瑶族、壮族、侗族等少数民族的民族矛盾空前激化的结果。因为明廷对西南夷一直采取高压加镇压的统治模式,这种起义从明初开始,几乎没有间断,只不过时大时小而已。攫欝攫欝 仅从朱翊钧穿越前的六年开始计算:隆庆初年,古田壮族大起义、其后紧跟府江瑶民大起义;万历元年,又有怀远侗族、壮族联合的大起义;万历三年,罗旁山的瑶民已经杀官造反——此次,是大藤峡起义之后最大的一次。 ...... 万历五年五月二十,也就是凌云翼和刘显带着新军往信宜进发的那天,罗旁战事已经开打。 广东总兵张元勲指挥罗旁哨、泷水哨、岑溪哨等六哨;广西总兵李锡指挥德庆、南乡等其余四哨兵马,十万大军向罗旁中心分十路征剿。厺厽 奇书网 suyingwang.net 厺厽 另外,为了防止瑶人北渡,凌云翼在德庆沿江一线三万五千大军设防,又在广西置二万重兵,防止瑶人西奔。巘戅奇书网巘戅 在原时空,罗旁战事是万历五年正月正式开打的,历时四个月结束,恰好避过了雨季,是凌云翼主动选择出征;而在本时空,因瑶人先打了高要,杀官并抢掠县库——凌云翼能够在五月份开始报复回去已经是效率极高了。 面对两广总督只讲政治而不讲军事科学的行为,陈璘和两位总兵都曾苦口婆心予以劝谏。五月进兵,除非能打出“雕剿”——即在摸清情报的情况下,大军倏然而进、倏然而出,如雕之搏兔。否则,一旦山区进入雨季,随时爆发的山洪和疾病,就可能将大军损失殆尽。 然而,高要县的被劫掠,已经将凌云翼逼上绝路。高要离肇庆并不远,瑶人相当于在两广总督的眼皮子底下打了朝廷一个大耳刮子,凌云翼不把他们立即剿灭,两广总督的位置坐不稳不说,也很可能获罪。 因此,和原时空的稳扎稳打的部署不同,本次围剿尽管用的方案是殷正茂和凌云翼早就制定好的,但推进速度上凌云翼要求极高——把原方案中很多时间和空间的冗余量都压缩到了极致。 凡是这样搞法的军事行动,就不能顺利——广西李锡麾下参将张斌率军一万,从南乡方向进入罗旁,负责攻取坳山瑶寨等五十多个寨子。初期非常顺利,瑶人万万没想到官军竟能在祖娘节前来攻寨子——他们正杀鸡宰鹅准备过节呢。 张斌率军攻击坳山等寨子时,势如破竹,擒斩瑶民四千余。然而深入罗旁,在攻击黄姜峒的时候,遭遇了一场大雨。黄姜峒近乎罗旁瑶人的大本营,其天长公何壮子在四周寨子内威望极高,因此聚兵两万多,冒雨和张斌所部殊死拼杀。 尽管瑶人无甚甲胄,铁器也少。但心中一股拼命之气却高出官军太多,而且大雨之中明军不能打放火器,加上视野不好,打到最后,双方打的没了章法,如同两大伙人在械斗一般。官军的兵甲之利没发挥出来,被打的节节败退——等雨停时,张斌所部已经被围在黄姜峒的附近的一个山包上了。 张斌在败退时,就向后方紧急派出传令兵,请求李锡给予支援。李锡接报,愁的大把掉头发——各路兵马都按凌云翼方案进剿,他手中预备队不到三千,怎么能救出张斌来? 正在彷徨无计的时候,凌云翼和刘显带领大军到了信宜,李锡连忙将张斌被围在黄姜峒的事儿推给了凌云翼。凌云翼此前早就接报,被吓得一头汗,因此加急赶路——若张斌全军覆没,他就是把罗旁瑶人杀光了,搞不好也得到京师诏狱里走一遭。 情急之下,凌云翼就要改变原来计划,不打罗旁核心西山大峒,要派陈璘率领俍兵先打黄姜峒,先把张斌救出来再说。 刘显劝阻道:“雨季马上要来,最迟六月底前,各部都要完成进剿并撤兵,西山大峒山高路险,瑶贼众多,非陈将军主力不可——这黄姜峒,交给新军吧。” 凌云翼立即拉着刘显的手:“仆厚颜叫刘帅一声大哥了!我有福气啊,若无大哥这生力军来,我这次非得拉稀不可!”说完躬身到地:“拜托大哥了!” 于是刘显和凌云翼坐镇信宜,派邓子龙率领七千新军从张斌已经清剿出来的路线攻入罗旁。佟赤忠的马队因为要到云南才能重新组建,因此他带领的千多人就被留在在刘显率领的本部,接着训练山地作战。 邓子龙率领部队在本地向导的带领下,终于在六月初十进入黄姜峒,一路上山高路滑不必细说。待进入黄姜峒时,张斌已经被围了接近九天,幸亏退兵时随身带着的粮草没丢——那山包上草根和树皮也不少,还没全军崩溃。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 见仗(下) 黄姜峒最好的猎手是十七岁的何山子,他也是何壮子的第二个儿子。罗旁瑶最美的女孩叫江陈妹,虽然没住在黄姜峒,但在何山子的猛烈追求下,两人早就定了终身。 明军各部开始攻击罗旁的时候,这七百里大山就已经鼎沸起来了。各寨子真的没经历过五月份被进剿的经历,除了参与了西山大峒峒主李云生打高要县城的那些寨子,其余各家寨子极少对明军的报复做了准备。 攫欝攫欝。黄姜峒是攻击高要的时候主力之一,因此准备的很充分。江陈妹家所在的寨子在何山子的劝说下,也都抛家舍业的跑来了黄姜峒躲兵。 不出天长公何壮子所料,明军还真的在雨季之前进山了。而何山子带领的游击队,给进入黄姜峒地界的明军好些苦头吃——张斌部能在甲兵都占优势的情况下被何壮子给围在山包上,何山子的游击队确实起到了打击士气的巨大作用。 新军和黄姜峒的交手从进入黄姜峒外围也开始了。张千羽作为新军夜不收的千总,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制高点,然后派几个夜不收爬上去。 爬上制高点的夜不收,用望远镜在莽莽群山中搜索——看山林中飞鸟惊飞,就能基本看出瑶兵分队进攻的路线;偶尔运气好时,也能在河边或者自家部队不远的地方直接搜索到戴着红包头,插着三根高翎彩色雉羽的瑶兵。 于是旗语摇动,半柱香的时间后,就是一片排枪声响起——想要发射毒箭的瑶兵遭遇了枪弹的痛击。 除了望远镜犀利、鸟铳打的远,新军还有些地方也让当向导的俍兵也大开眼界。明军夜不收的好多鸟铳手,身上穿着的如同乞丐一般——张千总说这叫迷彩服。确实,等这类鸟铳手进了林子,除非他们自己出声,否则还真是找不着。 尽管陈璘在这些天一直在强调山林战的诸般被动——作战理念和武器的代差碾压还是主导了新军的第一场战争。瑶人游击战士的行动轨迹,每日在制高点上十多个望远镜的密集搜索下,近乎无所遁形。 近战时,毒箭的射程和鸟铳差的太远,尤其是精兵对决时,新军侦查部队一半以上配了拉出膛线的鸟铳,更是碾压般打击。 何山子手中的猎手越来越少,战果却不如人意,心情日益焦躁。他不明白明军为什么总能堵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打埋伏,或者在他们取水的水源处放冷枪。这些地方除了黄姜峒人,根本没外人知道啊。 猎手们的连续损失,让何山子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那就是寨子里出了叛徒,把黄姜峒的虚实都告诉了这支明军。 于是他离开了他的分队,决定自己行动——这次他终于摸到了明军运粮队的边上,而牵着骡马、挑着担子的民夫,就是何山子最好的下手对象。 他从背上取下“拿”——汉人成为弩的东西。十里香木制的把手,青麻纤维拧成的弓弦和黄阳木做的“扁担”——汉人叫弓臂。 巘戅妙笔坊巘戅。放上一根沾了箭毒木汁液的弩箭,他将之对准了队伍中最高的那匹骡子,以何山子判断,那骡子受惊引起混乱后,将给他创造出更多的机会。 正要扣动扳机,多年的行猎生涯给他带来的直觉却猛地提醒他,身后有极大的危险——何山子想都没想,一猫腰从大树后面向右侧翻滚,在翻滚的同时,把那只毒箭向自己身后射了出去。 厺厽 妙笔坊 miaobifang.com 厺厽。先是叮的一声,随后就是一声轻笑,有人用汉话说了句什么。何山子刚要抽出腰间的柴刀,右腿却被猛地一拉,随即被头下脚上的被吊在半空——原来那棵大树的右侧被人放了个绳套陷阱。 大头冲下的何山子情知不免,用力从腰带上拽下柴刀,在脑袋下方疯狂的挥动着。从他因倒吊着的而充血的眼中看过去,一个满脸涂着黑泥,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如同鬼怪一般的人走到了他跟前,在柴刀的攻击范围之外站定。 何山子用瑶语骂道:“狗官军,给你不得好死!”那鬼怪般的兵显然没听懂,一个劲问道:“你会说官话吗?广东话也行。” 何山子能听懂广东话,却不会说。但他什么也没流露出来,只是用瑶语接着咒骂。那兵听了一会子,渐渐觉得不耐烦起来,就拔出腰间的弯刀,在何山子的脖颈间一挥而过。 何山子被枭首的时候,何壮子还在纠结着是撤退到西山大峒还是把张斌吃掉再跑。 正在看着天琢磨呢,江陈妹跑来找他了。江陈妹对他说,自己刚才一阵子难受、心悸,一定是何山子出事儿了,让他再派几个人去找找看。 何壮子虽然挂念儿子,但在全寨子生死存亡之际,也顾不上何山子的死活。江陈妹没办法,一咬牙,自己跑了出去,说要去找情郎。 此际的何壮子,已经将方圆百里的瑶兵都聚到黄姜峒,总兵力超过四万五千,日夜猛攻张斌所部。然而,张斌毕竟宿将,在明知道必有援军的情况下,守得很有章法,虽然不断减员,但仍没有崩溃。 何壮子犹豫期间,天上落下的雨丝让他下定了决心。抬头看了看乌沉沉的天色,何壮子知道:盘瓠大神没有抛弃他的子民,再次派来雨神来助战了。 雨天明军不能使用火器的情况下,用两万堵着着山包上的主要道路,让张斌跑不出来;两万五千阻击七千援军,何壮子判断还是有一战之力的。而对于邓子龙来说,主动寻求决战的瑶人——那都是好瑶人。 万历五年六月十二,万里迢迢的从京师来到粤西的新军,终于遭遇了他们成立以后的第一场决战:黄姜峒之战。 雨中两万五对七千,何壮子觉得应该有点把握。对面的明军也这么想的——于是双方排开阵势,面对面正式开片。攫欝攫欝 战场在张斌被围之地五里远的一块平地上,因为地势较高,没被种上稻子。明军整队很快,六千人三个方块,左中右摆好之后就迈着步伐走上去了。 何壮子正在大喊着让瑶兵列队的时候,瑶兵们在雨中也能看见,对面的明军已经过来了。敌人身上穿着和他们差不多,个个黑布包头,缠着腿。 当然也有不同的地方:一是他们个个披着带帽子的漆布雨衣,为他们挡着些雨;二是明军在雨衣外侧有好几排密密麻麻的长条口袋,里面好像插着铁甲片,护着前胸和肚子;三是他们脚上都穿着靴子。而瑶兵既没有雨衣,也没有甲片,而且全都赤脚。 他们的武器,嗯,不是长矛,而是在平端的鸟铳前面加了个长匕首,和瑶兵手中的长矛和竹枪相比,还没有他们的竹枪长,这下子感觉好多了——我能捅你,你还够不着我,最好能把他们像串蚂蚱一样全部捅死。巘戅巘戅 瑶兵们晃动着长矛和竹枪,在瑶老们的助威下,大喊着也向前走。双方还有三十步的时候,前排每个人的眼中都看到了对方的脸和凶悍的眼神。 随后,瑶兵就听见明军队伍中间居然有人在打着小鼓,噼里啪啦的,在雨声中显得很是沉闷。然后,他们听见鼓声停了,而一声高亢的哨子声后,全体明军猛地站定。 瑶兵的前排有的也站定,也有的却往前走,因为明军整齐的动作,前排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混乱——不要紧,握着鬼头刀的何壮子想,冲上去,就会把他们全部杀死。厺厽 笔下文学 bxwx.co 厺厽 然而又一声哨子响,前排的明军的鸟铳能有一半喷出了火光,紧跟着第一排蹲下卧倒,第二排明军的鸟铳也接近一半喷出了铅子,随即是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第六排——六排枪过去后,瑶兵向后转的已经接近一半,其余站立不动的有一半,向战场外侧猛跑的也有一半。 随即就见放完排枪的明军,从地面上猛地跃起,端着那套着长匕首的鸟铳,向瑶兵已经散乱的队列狠狠的刺了进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章 落难 万历五年六月甲申,孝穆皇后忌辰,上遣怀柔伯施光祖至茂陵祭。——《大明高宗肇天弘运垂谟钦宪复兴神功睿文明武孝诚中和圣皇帝实录,第五卷》 “怀柔伯祭祀孝穆皇后的时候,孝穆皇后的族人却在帝国南方,经历着惨痛的屠掠。”——《根,一个瑶裔的故事。二二四二年十二月第一版》。 “在皇帝建立的新军击溃了瑶人联军之后,被围的张斌所部也冲开包围,在黄姜峒大开杀戒。从后世在云浮罗定地区的考古发现来看,黄姜峒至西山大峒的山路边上,向下挖不到一米,就能看到很多的人类尸骨。而不见于史册,仅闻于传说的,则是伴随着屠杀的强奸、放火和疯狂抢掠。” “除了现藏于首都博物馆的国家一级文物,西山大峒的铜鼓被打包进献给皇帝之外,其余瑶人所藏、戴的金银首饰乃至肉桂都成了士兵的战利品,而最多的战利品,则是无辜瑶人的首级。仅黄姜峒一战,史载‘取级一万七千八百三十颗’——可见屠杀之惨烈。”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这些被取首级的瑶人先民,都是壮年男性,而古寨周边大量的妇女儿童尸骨,则向我们揭露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后续所谓‘设三罗而既击且防,两广得长治久安者,自凌云翼始’这条简短的记录后面,隐藏着所谓‘盛世’背后的多少杀戮。” 《根》这一自传体小说,乃后世的一位女作家所写作,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并引发了一股“寻根”热潮。其中所言“设三罗”者,是指凌云翼在罗旁战事结束后,在罗定设立罗定直隶州,隶属广东布政司,又设立西宁县和东安县两个县治,实施改土归流的举措。 ...... 多少杀戮之惨,多少瑶人家破人亡的锥心之痛湮没于泷水罗定的莽莽群山中暂且不提。在万历五年六月的河南承宣布政司彰德府的一处河滩工地上,干的满头大汗的少年徐光启在累的烦恶欲呕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放饭的锣声。 他顾不上满手的泥泞,将头往肩上一扛,就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敲锣的地方跑去。在经过一番肩挤肘推之后,他拿着两个黑乎乎的饼子和一瓢咸汤,又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狼吞虎咽般把这粗粝的食物给咽了下去。 喝完飘着黄菜叶子的咸汤之后,他把那半拉葫芦细心的系在腰间,然后把手伸到怀里,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听一起干活的役夫讲,人要是能把自己胸前的七对肋骨都一根根的摸清楚的时候,很快就会变成路倒,被拿着皮鞭的监工给扔到远处的乱葬岗里面去。 徐光启数着肋骨的时候,被踢伤的那根还有些隐隐作疼。被这疼痛提醒,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他是在今年三月底接到南京日报的复信,和父亲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在去往京师应征格物博士的路上被拉来工地上的。 追求梦想的少年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刚进河南,就在路上被打了闷棍,盘缠全被抢了不说,还被彰德府的衙役给拉了民夫。 幸亏他有些机灵,没有说自己是已经进学的童生。装作大字不识的样子,他被安排在一伙山东人的队伍里,每日辛苦劳作——据先前被拉来的民夫讲,干满三个月,就可以被放归。 拜皇帝“双优异荫一子”的政策所赐,凡是能跟“治黄淮水利工程”沾边的地方官全都红了眼睛。彰德府安阳县工房总书李善果被县令逼得没法,和刑房的马典吏等人想出歪招,把进入安阳的过往客商和行人,有选择的按上“游荡生事”的罪名,拉到工地干活。 当然,安阳县对入罪来往行人是有讲究的:落单的不用说,因为这年月孤身行路而不结伴的有一个算一个,肯定是一点背景都没有,就是有点小背景一个人无凭无据的也没处喊冤去;其次带货客商要分清大小,打听清楚跟脚——行脚、做小买卖的方可入罪,否则将某位国公、伯爵的门人给拉了去,不免将来麻缠。 马典吏还吩咐了衙门的快手、帮役,读书人的也不要。大明的读书人非常难缠,小小秀才的老师搞不好就是士林领袖,清议班头,因此连“童生”马典吏也是不要的。不过一旦拉错了,一定是往死里收拾,徐光启出门没戴童生头巾,被拉倒工地上要是暴露了身份,很大可能性命不保。 这些“游荡生事”者被拉到工地上以后,干的比骡子多,吃的比兔子少,稍有偷懒便被鞭子招呼,徐光启就看见了好几个被收拾死后不知抬去何处的劳工。 干活期间,徐光启也曾暗暗琢磨偷跑,被一起干活的一个汉子叫王鹏的拉住了——这王鹏正是安顿了东北霍太公一家,跑到河南王家干了两年的那个王鹏。 这家伙虽然在霍家大迁徙的路上长了不少见识,但被东北的官府也造成了些错觉——以为这满天下的官府都如辽东和大宁衙门里面那般爱民惜声的。 王鹏从离开东北之后,直接拿着王老太爷的推荐信去了王从云处,先干了一年账房,又干了一年掌柜。王从云在河南商贾里地位很高,王鹏这两年干的也顺手无比,见识的鬼蜮伎俩都是官商场上的文斗,还真没见识过帝国底层苛待小民的龌龊手段。 到了万历五年初,自觉已经摸清商场门道的王鹏辞去掌柜职务,准备拿着这几年的积蓄下海大干一场,挣一分家业。他比徐光启行路的经验多些,和好几个同乡结伴同行,没想到却跟徐光启遭遇一样,先是在路上遭遇了劫道的好汉,然后和徐光启在同一天被拉到工地上来了。 幸亏王鹏两年所积都通过王家商路分批次捎回老家,自己身上只带了最后结清的十两银子,损失不算太大,否则这一闷棍不免打去他的多数身家——就这十两,也够他三个月挣的。 徐光启挨了闷棍之后,心智一下子成熟许多,除了跟王鹏讲些话之外,其他时间内只当自己是哑巴聋子,数着天干活。虽然因为进度缓慢挨了几顿揍,但在王鹏等几个山东汉子的照拂下,靠着在家里存的肥膘,不仅安全活过了三个月,也很幸运的没生病。 三月之期转瞬即过,终于到了苦役的最后一天。徐光启和王鹏在工头的招呼下,各自领了二钱工银,带着满身的疲惫在工棚里睡了一个好觉——明天一早即可告别这苦难,各自回乡。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戏剧性的。第二条一早,结伴离开安阳县下水镇工地的王鹏和徐光启等几个,还没走出十里地,就被天上突如其来的日食给惊得目瞪口呆。 幸亏日食时间不长,也非全食,不到两刻钟就结束了。定了神王鹏对徐光启道:“估摸着朝廷在京师救护的好,这日头没全食了——贤弟,你说说这日食怎么回事?” 徐光启冷笑道:“还能是什么事?这黄淮之地到处冤死的孤魂野鬼——老天爷倒没瞎了眼!” 随即几个沦落人大声咒骂了安阳县的县令,又诅咒了朝中的奸臣,这才愤愤然的继续行路。 徐光启经此一难,去京师的心也冷了,打算回乡跟老父亲磕头认错,继续举业。王鹏劝他道:“贤弟,俗话说宁吃开眉粥,莫吃皱眉饭。咱两个虽然异姓,但哥哥也知道了你的志向,觉得很了不起!” “你从松江府已经走到了此处,不去京师应征此心能甘?哥哥我虽说经历了这般苦楚,这行商的心思也没冷了去——还是那句话,‘百日连阴雨,总有一朝晴’,这天下总不能处处都如安阳一般,还是能让人出头地的朗朗乾坤,如何就灰心了?” 徐光启少年心性,听了王鹏的话,冷笑道:“愚弟佩服大哥的心志,可谓百折不挠也。然而从这百日连阴雨可知,这天下还能称朗朗乾坤?” 王鹏听了,哈哈笑道:“贤弟莫灰心,哥哥虽然年轻,也走了几千里地,像这般遭遇也是头一回——哪里就不是朗朗乾坤了?难不成如今天下还有人作反不成?” 这话音还没落地,就见官道远处呼啦啦跑过来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看着模样也像是下水镇工地上的劳工。跟着王鹏的一个山东汉子一把拽住一个道:“你怎么没到日子就跑了,安阳县把你们放了?” 那被拽住的气喘吁吁道:“哎呀,我的老天爷,可不敢说!工地上挖出个红眼睛的石人,此时已经炸了窝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鼎明 朱翊钧穿越以后,在万历三年的时候,发生过一次日全食。按照当时的天文理论,朱翊钧并未和任何人犟嘴,直接按照太祖皇帝留下的“救护礼”,对太阳进行了救护。 明廷救护太阳的礼仪如下:“日食前,皇帝应素服修政,用谨天诫。常服,不御正殿。钦天监预报日食当日,结彩于礼部仪门,及正堂设香案于露台上。” “向日设金鼓于仪门内两旁,设乐于露台下,各官拜位于露台上。至期,百官朝服入班,赞礼唱,鞠躬,乐作。四拜,兴,乐止,跪......众鼓齐鸣,候复圆。......乐止,礼毕。” 以上是朝廷的救护礼,太祖还规定了从布政使司一直到县,各级政府都要来这么一套救护方法。月食多发生在夜间,太祖则规定指挥使司、卫所要施行救护。 注意,这个“救护”是以钦天监的预报为依据的,如果钦天监报错了——嗯,一般来说都要对钦天监官员作出处罚。 人君所谨者,莫大于天诫。日食算是天诫中最大的一种了,因此万历三年的日全食,朱翊钧老老实实的罢朝、反省了下自己。当时朝廷的言官也未拿日全食做太多文章——因为万历三年的皇帝没啥好说的,拿出来的全是德政。 然而,万历五年还不到一半的日食,却引起了朝廷的极大反弹。凡是个文官,都觉得和三月份贬黜陆树声、王用汲撞柱死谏这一政治事件密切相关。 朱翊钧在天文学没有普及的情况下,还是得在“天意”面前立正,斋戒、罢朝、自省一个不少,和皇后也得分开睡几天。当然,事情有好有坏,廷杖和贬黜在前,头最铁的言官也没敢让皇帝罪己——算了,批评几句得了,说过头话很容易把自己折进去。 对皇帝客气,对张居正就不用那么客气了,众多御史言官,对准张居正又是一顿炮火。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在这时候不能拦着,毕竟天变不是皇帝就是当政搞出来的,这时候弹劾张居正属于保护皇帝,绝对的政治正确,张居正也得上本自我批评。嗯,凡有灾异,言路都无比畅通。 尽管张居正弹章等身,但朱翊钧都留中谁也没办法。不但留中,还赏赐了张居正好几次东西——让大伙儿看清楚总理大臣圣眷如故,变法该搞还要搞,谁都别有侥幸心理。 朱翊钧在京救护太阳,张居正又挨了顿弹劾,都是应有之义。随后彰德府报上来的轸灭“鼎明伪朝”的大功,却让朱翊钧哭笑不得。 ...... 河南彰德府安阳县洹河南岸的小屯村,名字虽然不起眼,但也是超过六百口数的大村庄。若外地人到了此地,看见地主朱世强家的房子和地——都知道这是响当当的殷实人家。 朱家本代家主朱世强今天四十二岁,长得浓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关键是两个招风耳厉害,差两寸就能到肩膀。 更让已经死去的朱世强老爹朱定武又惊又喜又怕的是,自家的长子朱世强,不仅龙准高耸,双耳垂肩,而且稍微猫猫腰的话,双手的中指尖能过了膝盖。听过三国故事的朱定武由此认定,自家长子朱世强生具帝王之表。 然而,世事无常。朱定武在村子里暗戳戳的动员了半辈子,也找了好几拨算命先生都算出朱世强有帝王之相,受到鼓动的村民也不足三十之数,且全数都是本家,外姓人一个没有。 两年前,没做成大事的朱定武老先生驾鹤西去,临死跟儿子密谈时留下遗命。说咱这一支朱家和皇帝家都是一系的,按辈分朱世强正好是本朝小皇帝的皇叔。 听说本朝黑脸宰相张居正挟天子以令诸侯,要变朱家社稷姓张。吾儿在家枕戈戴蛋,一旦天下有变,就要乘势而起,建社稷称孤道寡,立后宫繁茂本支。老爹已经留下起兵的兵甲若干,都在本家后院仓房里埋着——若是侥幸功成,奉你爹为武帝即可。 被洗了脑的朱世强涕泪交流,向老爹保证一定保住朱家社稷,万不能让老张家篡夺了去。一旦天下有变,起兵先清君侧杀了奸臣,再让小皇帝行禅让之礼,本支承受天命。 说来也巧,今年春天先传出来震动天下的消息,大奸臣张居正以退为进,让皇帝把扶保大明江山的陆老太师和吏部天官都贬黜了,一起被皇帝打板子的忠臣还有好几十。最可恨的是一个姓王的忠臣当廷撞了柱子,也没把昏庸的皇帝唤醒——简直被权臣操弄于股掌之上! 朱皇叔听说此事,险些咬碎钢牙,觉得再不出手,这大明药丸。然而令他郁闷的是,在村子里把奸臣当道,皇帝昏聩的道理讲了又讲,这村民但凡有口饭吃,只当故事来听,朱家的口舌讲干了也没卵用。 事情的转机来的很突然,随着彰德府水利工程的逐渐深入,安阳县欺那乡民无知,违背皇帝诏旨追加修河钱。小屯村不少小农因之破产,典房卖地的情况也开始出现,朱皇叔一下子就得了民心。 五月份,县里安排朱世强当了甲长,负责洹河南一段河岸的整修,朱世强带着本村劳力在洹河边上连续土石方作业。让小屯村村民完全相信朱世强是天子降世的事情发生了,朱家人居然在河岸边挖出了礼器——一个充满古朴气息的大方鼎! 这高达五尺,口围九尺的四柱立耳折沿龙纹大方鼎的出土,让“鼎明”朝廷在当晚就得以在小屯村成立。经过不太庄重的登基仪式之后,朱世强先加封群臣,六部尚书和宰相一个不少。 随后他封了本家兄弟和儿子为亲王,并组建了此际大明天下的第二个后宫——本村王家守寡的儿媳妇喜提贵妃一职。 在宰相朱世闻的建议下,朱世强取年号“鼎新”,并准备开始起兵谋夺天下。经过整编,小屯村的鼎新帝自任总兵,下设参将三员,共领御林军一百五。又从朱世强家仓房地下挖出油纸密封保养的武器:矛枪头三百个;砍刀十把;步弓一把——矛头、砍刀倒也罢了,这步弓不知武帝他老人家从何处得来。 在村里列队训练了两天之后,朱世强觉得这几个人打县衙还是缺点把握。如何能裹挟更多人入伙,就成了宰相和参将们的新难题。 于是,曾经进城听过《明英烈》的宰相朱世闻再次献计,听说当年伪朝太祖起兵反元前,黄河出过“独眼石人”。我鼎明朝廷虽然没有真的,但就不能造一个石人? 于是,让安阳县令王煜和马典吏等人先是肝胆俱裂,后又大喜过望一幕终于出现——在下水镇的工地上,一个通红眼睛的石人被挖了出来,背后歪歪扭扭的刻了一排大字“伪明当亡,鼎明当立!” 安阳县令王煜接报,开始以为完蛋求了,若工地上数千本地劳力加上“游荡生事”的役夫揭竿而起,那全县糜烂是一定的。令他随后大喜过望的是,劳工们看到石人出世,监工无影无踪之后,不但没有跟朱世强一起攻打县衙,反倒个个想家心切撒腿就跑没影了。 也有些拎不清的跟着起事的朱世强干,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人。朱世强已经立旗,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带着三百来人就开始攻打已经锁闭城门的安阳县——他若是不在工地瞎鼓捣,而是直接带着御林军混进安阳城,一百五十多人搞不好还真能把县衙打下来。 安阳县令王煜贪归贪,但脑瓜绝对够数。一看这送上门的轸灭谋反的大功,那围着城墙鼓噪的都是升官的小梯子也——文官能取武功不容易啊!于是在城内组织好衙役,安排市民守住城墙,派人通知了老搭档洹河上刘巡检,两人里应外合,就将“鼎明”伪朝一举覆灭。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勾兑 万历五年八月初,正是初秋进补的节令。京师顺福羊肉庄的大堂里,进来了三位衣着打扮不俗的年轻人。 “客官您里面请!” “公子三位,雅座哦~”这店小二也不知是哪个地方人,迎宾后对着柜台方向的一声高喊之中,那个“哦”字高高的挑上去,婉转高亢,如同唱歌一般,让沈懋学的嘴角就带出笑来。 他笑着对身边人道:“岱舆兄、长卿兄,愚兄就欢喜这饭庄羊肉地道,今日咱几个在此共谋一醉。” 沈懋学口中的岱舆兄,乃张居正次子张嗣修。万历五年的会试高中后,取号岱舆。 而另一位长卿兄,则是明末五子中的怪才屠隆。屠隆字长卿,号鸿苞居士——除了字正常些,这名和号在后世人看来简直是故意搞笑一般。 沈懋学今天请张嗣修吃饭,就是为了照顾朋友屠隆。这屠隆好游历,博学且精通曲艺。他曾经编导过一出戏完全没有曲子,正是后世话剧的雏形——在当时帝国北方,他的名气还要高出汤显祖一些。 这屠隆也是今年的进士,和沈懋学两个同科,不过是个三甲,按理要选官外放。然而屠隆这厮才学虽高,家中条件也好,却是个典型的风流才子,超级渣男,专门勾结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的那种——没错,这厮还是个双插头。 他入京之后,短短半年工夫,在京师已经有了三个青楼相好,和一个侯爵夫人暧昧,并蓄养了两个**。跟他一起来参加丁丑会试却没中的汤显祖曾经赠送好哥们诗两句:“岂有妖姬解春姿,岂有皎童解咏诗。”将其放荡至放纵的性情暴露无遗。 明代到了后期,淫风甚炽,是一个“承平日久,民佚志淫”的乱时期。从帝王公侯到文武百官,从文人墨客到贩夫走卒,从春药秘方道春宫画册,从歌姬成群道青楼满布——民间充满了***和个人主义放纵的思潮,这也为出现李贽、罗汝芳、王艮等思想家的出现奠定了社会基础。 屠隆因为在京师相好太多,因此不愿意外放州县,磨磨唧唧的不去吏部选官,挖门盗洞的想留京观政。因为和沈懋学关系较好,就拜托他走一走张嗣修的门路,毕竟总理家衙内还是同科,这关系不用岂不是傻子。 ...... 沈懋学在丁丑科因得到了秘密资料,加上确有才学,高中了头名状元。而张嗣修在本科也高中榜眼,二人执本科牛耳,都被选为庶吉士,授翰林编修。张嗣修的哥哥张敬修,就是前文的张嗣文却名落孙山——此也可为张居正并未操纵丁丑会试的佐证。 丁丑科因为朝廷要变法,推迟了两个月,到了四月份才开考。张居正作为变法总理大臣,担任阅卷主考乃应有之意。张四维作为皇帝代表,担任了副考。 因张嗣修参与了本科殿试,张居正在未糊名的情况下就避嫌了。张四维带着九卿大员累个臭死,排出名次张嗣修本为二甲首位。朱翊钧览名单后,因要明示皇帝对张居正优容之意,将张嗣修名次提到了榜眼——三甲不用再考庶吉士,直接列位翰林编修。 同行三人中,屠隆名次虽然低,但此际文名已经显于天下,因此三人算是身份相若,在一起小范围吃饭并不违和。 三人进了顺福饭庄楼上雅座,伺候的店员给支上京师最近风靡的涮羊肉火锅,又配了些青菜豆腐,芝麻酱碟。沈懋学拿起长筷子,指着火锅道:“岱舆兄,在家常吃此味乎?” 张嗣修和他哥张敬修性格不同,为人有些风趣,闻言笑道:“此九卿之味也——如今也成百姓之所好。” 沈懋学和屠隆听了讶然,心道这张嗣修知识都学杂了,沈懋学乃笑道:“愿闻其详。” 张嗣修笑道:“此为‘击钟列鼎而食’的变种,‘大丈夫生当五鼎食’,而天子食九鼎也。” 沈懋学两个听了,都抚掌大笑。屠隆道:“岱舆兄解释的妙!还别说,听你这么一说,这铜锅子看着格外顺眼起来。哈哈!请,请!” 三人边吃喝边谈话,首先讲到的就是朝廷即将颁布的变法大诏。 张嗣修虽然在张居正身边能受到些熏陶,但张居正日理万机,在儿子的教育上花费的时间却不多,,有什么价值? 沈懋学心里有数,此际又听张嗣修将新任天官谭纶直呼其字而不称号,心内暗自咋舌,对张居正家的煊赫威势理解又深了一层。 正事谈完,就可以扯闲篇了。三人又讲了些丁丑科的试题,屠隆就说这题都能猜出来,无非就是变法——可惜我虽然押中了题,也没干进二甲,这届妖孽太多。 沈懋学若有深意对张嗣修道:“岱舆兄,你家里大哥此科没中,你却先中了,令尊没收拾他?” 张嗣修听了笑道:“这科场之事,哪有包中的道理!家父也不会因为这事怪我二哥。”言语中点出来,张敬修在家行二——他们前面还有个大哥,没养大。 屠隆接过话头道:“岱舆兄,你家兄弟几个因何在今年改了名字?可有什么说法?” 张嗣修听了,笑道:“哪里有什么说法,此家祖所定也。因某先中了,我二哥和弟弟们都范‘修’字了也。哈哈!”说完,得意无比。 原来,今年春天,张居正老父生了一场病,来信京师跟张居正谈及江陵张氏宗族事。 张居正家因属军户,爷爷张镇曾为辽王府侍卫,被小辽王酒醉时灌酒致死——这也是张家在辽王事败后,花了少许钱财即夺占了辽王府、地的前因。 张居正爷爷死后,张家在张居正读书显达之前,不过勉强温饱之家,因此按族谱字表起名等事也有些粗陋。 张居正父亲大名“张文明”,自己给张居正长子起名却叫“张嗣文”,孙子的名犯了祖父的讳,张文明当时没过脑子,现在却又跟张居正说这会被人笑话。 因张居正为长子,承宗祧之人,张文明信中的意思是让张居正重编本支字表,从张居正下一辈开始就正规些。张居正学究天人,本不在意这个,但大不过一个“孝”字去,没奈何将自己现存的孩子名字都改了,又重新编了字表。 又因次子高中,朝廷已经给“张嗣修”三个字刻上了进士题名碑,没法再改,张总理没奈何将次子名字里面的“修”字拿出来编进了新字表。 如此以来,张嗣修的大哥张嗣文就跟着弟弟原名里面的“修”字调整了自己的名字,改名张敬修——张居正的意思是我根据你们爷爷的意思,恭敬的把本支的字表给“修”了一遍——张嗣修的弟弟们张懋修、张允修等在名字末尾也都用了“修”字,表示老张家从这一辈子开始重修家谱。 张嗣修最得意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因为他先中了进士,就此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能在张敬修面前吹一辈子。沈懋学和屠隆两个见他兴致高,又围绕着张居正家吹了几句。 沈懋学毕竟状元,虽然被引为张党——但也不能太丢份了。因此,吃了几筷子羊肉之后,又指着火锅引出话题道:“听说彰德府上奏朝廷,轸灭安阳‘鼎明’伪朝,不知那伪帝可用‘九鼎’食乎?” 张嗣修听了,噗嗤一声笑道:“不过一民变,而乡下愚民徒惹人笑耳。彰德府和安阳县却大张旗鼓报功,听说皇上对造反的没怎么生气,对安阳县加收修河钱,激起民变则颇为恼怒,据说要派钦差去查。” 沈懋学听了,吸一口凉气道:“这两年派出去的钦差,基本没有空着手回来的,至少要都拿着一顶官帽子还给朝廷,坊间都传督察院内部每天要拿下多少官帽子有考核指标——可真?” 张嗣修听了摇头道:“钦差查办差事,不过实事求是而已,还能罗织罪名不成......” 说没说完,就见门口一个身上穿着葛袍,带着一块童生方巾的后生探头探脑的向内张望,张嗣修就住了口。屠隆站起身问道:“小兄弟有事?” 那后生红了红脸,小声道:“侬是张总理家二公子?阿拉有安阳县违法虐民的证据,您能帮我递给钦差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请假 老摩这两天在高强度工作的情况下连续熬夜赶稿,有些撑不住了,请假一天,抱歉。 写书这活计确实很累,老摩这段时间完全是靠兴趣硬撑。积蓄了很多压力,睡眠质量也变得很差,这些天根本没时间和大家互动,在此也表示歉意。 对于一本新书和新作者来说,成绩还算中上,这是老摩聊以**的地方。然而由衷的说一句,提升写作质量这件事很难。越想写的细,查的资料就越多。今天老摩翻了翻过去写的那些章,李先芳和王世贞的关系就在写新民日报那一章的时候没点出来;屠隆和汤显祖的资料、性格这方面资料又用去老摩一个半小时。说这些不是叫苦,老摩在其中学到很多,乐趣很多,但还是那句——写作不难,提高质量很难。 写这本书,让老摩越来越沉浸在那奇美而混乱的世界里——这也是睡眠不好的原因之一。再次表示歉意,老摩会利用好这二十四小时,把身体状态调整好,接着把这本贯注老摩心血的作品写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三章 矛盾 徐光启最终还是听了王鹏的话,从彰德府到京应征。幸亏王鹏在彰德府找到了生意伙伴,解决了盘缠问题,又借给他几两银子,安排他跟着入京的商人一起入京,否则不等到京师,徐光启就得饿死。 徐光启此时虽然未中功名,但脑袋瓜绝对够数,在彰德府吃了大亏之后,心智也成熟缜密好多。当时就让王鹏等留下地址,又写了关于安阳县强拉民夫、收修河钱等违法诉状让王鹏几个签名按手印,准备到京师之后,若有机缘,就把仇报了。 入京之后,他应征格物院格外顺利,当日即成为格物院年龄最小的一名研究员,每日跟着几个内府实验室出身的化学教授做各种实验。他跟上司说了自己在安阳的经历,然而格物院却说这事儿管不了——虽然有个皇家的名头,但格物院中人干政为皇帝所严禁。 初步安顿下来的徐光启,先给老父亲写了一封长信,让京师松江会馆的人帮忙,安排行商的捎回去。然后他预支了本月的月俸,日日到京师各饭馆打牙祭——此前三个月在安阳饿的太狠了。虽然是格物院的萌新,但徐光启月薪已经高达六两,和加薪之后的七品京官差不多。 他自己一个半大小子,住的还是格物院分的单间,哪里能有什么花用。这六两银子他一个人用,只要不天天吃鲍翅席,随便吃到月底能还剩下一半。 因此,单身汉徐光启也经常请格物院的同事下馆子。今日恰恰也到了顺福羊肉庄吃火锅,包间就在沈懋学几个人包间旁边。中途他出去方便的时候,路过沈懋学几个的包间——将他们适才讨论安阳县有人谋反的事儿听到了。 此际他将自身遭遇一说,张嗣修几个都唏嘘不已。屠隆问道:“小兄弟为何不在彰德府告状?你如今入京,再告的话乃越级告了,无人受理不说,且先有罪过。” 徐光启听了苦笑道:“那时节只盼着离安阳越远越好,毕竟被打怕了。如今就没什么好办法了吗?” 其实,在座的沈懋学和张嗣修都能有办法将徐光启的告状信转给督察院,但是在京师做官,第一要义就是——莫管闲事。若这是政敌的花招,自己掉进陷阱时,那时候的正义感还值几个钱? 因徐光启问的是张嗣修,沈懋学心说我先不出头。张二公子肩膀壮实,有个宰相爹,坑风险能力比自己高百倍,先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张嗣修虽然情商低,但入官场后第一天,张居正就告诉他学会闭嘴,不要无故出头,因此也觉得徐光启这事儿麻烦。关键是徐光启身份是民而不是官,民告官明初有之,但现在天下官场,已经多年未见了。 因此他沉吟一下道:“你既然在皇家格物院,何不让院长朱世子帮你这个忙?” 徐光启听了苦笑道:“哪里有这般便宜事,院内人数早就过了四百人,下愚不过泯然众人也——朱院长我也从未见过。”张嗣修听了说话,沉吟不已。 徐光启察言观色,觉得这几个并无帮忙之意,就起身施礼要告辞。张嗣修笑道:“非是不想帮你,而是条规所限,不能为尔。但我有一策,你愿意听否?” 徐光启听了,连忙致谢,请求指点。张嗣修道:“听说过《新民日报》否?这报社离这里不远,你可以把你这事儿投稿给他们,他们专门有那写手下去核实调查。若查的确实,你不用求他们他们就给你发在报纸上——舆论起来了,督察院必然关注,你这仇不就报了吗?” 徐光启这几天每天都买报纸来看,却没想到可以利用报纸来给自己出这口恶气。此时听了,醍醐灌顶一般,一躬到地,谢过了张嗣修。 ...... 张嗣修回家时已经很晚,却见张居正书房灯还在亮着,就知道老父又在处理公务。他赶紧进去跟张居正请安,见张敬修也在,又和大哥打了招呼。张居正知道沈懋学请他吃饭的事,简单问了几句,就让他回屋休息。 张嗣修没话找话,想起徐光启的事儿,就在书房讲了一遍。张敬修听了张大了嘴,看向张居正。张居正皱眉对张嗣修道:“你还不如把他的事儿跟都察院要下去的钦差交代了,指点这姓徐的去找报社——不过缘木求鱼。” 张嗣修忙问张居正为何这样说,张居正道:“你不知这舆论控制,乃皇上极端重视之事。半年来,为了宣传变法,报纸做了多少!安阳县固然当罪,然而毕竟在修河,与大政相关——哪家报纸敢报出来?” 张嗣修毕竟年轻,听了父亲这话不服道:“那难道就放过安阳县的罪过?他们不止无故入人以罪,且听那徐光启说,草菅人命的事儿不知多少?!惨死在洹河的劳工又何辜?” 张居正听了,洒然一笑,他放下手中毛笔,将花镜从脸上摘了下去。张敬修忙递过早已准备好的热毛巾,张居正接过来擦了擦脸,又用两个手指头捏着双眼之间的鼻梁,眼睛半睁半闭的看着二儿子,说道:“以你之见,朝廷应如何处置?” 张嗣修想了想,朗声道:“即便不能大张旗鼓,但也要派钦差查清楚,然后法办!” 张居正笑道:“现在朝廷不正是这般做?”张嗣修听了语塞。 张敬修插言道:“三弟好心,却不该指点他到新民报社去。若那徐光启办事不谨慎,说这是你让他去的——这报社却难办了。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他们想的更多。” 张嗣修听了哂笑道:“哼哼,原来两家标榜的‘直笔谠论’,竟都是些花招。” 张敬修听了,想要跟最近有点飘的弟弟辩驳,张居正竖起手拦住他的话头,笑着对张嗣修道:“你说的对,所谓‘直笔谠论’,确实是花招。” 这话说的硬实,张嗣修觉得三观有点动摇,与几年以来报纸给他的印象也发生了很大冲突,不解的望向张居正。 张居正冷声道:“皇上曾跟为父讲过,宣传上的花招,只能在主政者心中存着。这控制舆论的最高境界,是办报纸的、读报纸的都不觉得那些是花招。报社编辑以为自己在‘直笔谠论’,读报纸的以为他们是‘民间御史’——妙用全在‘导向’二字而已。” “为父给你举个例子。年后京师日报和新民日报关于丁忧之辩发了多少文章?报纸先是秉承公论,对新民日报的钟声大家鞭挞。其后,慢慢的隔几期就扔出一篇‘夺情’有理的文章,又写了多少国朝以来的被夺情大臣的功业!到现在已经是支持‘改丁忧之制’的舆论占了上风——你有觉察吗?” 张嗣修听了,心内悚然而惊,后背上全是冷汗。他自束发受教以来,父母丧子三年而不仕如同天经地义的理念一般,却被这报纸在潜移默化间将自己的立场转了,不敢细想,真.细思恐极! 张居正接着道:“皇上与为父考究历代变法得失,唯有商鞅变法功业最著,其因何在?在于‘民信之’而已!其他如熙宁变法、庆历变法等,半途而废者,不过是异论相搅使然。因此,本朝变法要想做成,为父的‘省议论’不行,非得皇上的‘一议论’不可。皇上有一句话说得好,‘自即日起,唯有一项不变者,即因时而变、因势而变!’诚哉斯言。” 张嗣修听了,张大嘴道:“若那祖宗家法弃如敝履,国体荡然,不怕天下板荡吗?” 张居正听了,笑道:“不先乱上一乱,焉能求得大治?变法者不怕乱,因这‘乱’都在手掌之中。只要能治乱,就让他乱;乱才能分左右,辩友敌,上位者才知该打击谁,拉拢谁,依靠谁。明白了吗?” 张嗣修听了张居正的话,醍醐灌顶一般,把朝廷几个月来的各项作为看明白了大半。内心深处,更把自家几个月来高中榜眼的得意之情尽数收了——此时才知自己坐井观天而已。张居正见说服了儿子,就从大案上拿起一本册子递给他道:“这是皇上所述《矛盾论》,你先拿去抄一遍,细细研读明白了,即可知‘圣聪天授,圣人生而知之者’,并非虚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暗杀 “——朱翊钧”。当张嗣修翻开那本薄薄的册子的时候,皇帝的名讳大喇喇的刺入眼睛,让他后背的寒毛都耸立起来了。 “道者,何?”第一句设问,即将此宏文的格局立在了天地寰宇间。 “云:一阴一阳谓之道也。阴阳者,矛盾也。万物万事无一不有——或激而致乱;或同而致和;或阳盛而阴衰、或阴强而阳弱也。” 皇帝开篇一句设问,随后就回答了问题,无可辩驳的指出阴阳即为道。矛盾则为阴阳的具现。张嗣修看到文中开头这么几句话,后背已经微微出汗。 攫欝攫。“矛盾者何来?事、物之固有本性也。而本性者何?运动、联系、矛盾也。因何而云哉?孔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圣人一语而道破天下万事万物之理一,‘运动’者也。斗转星移者,天之运动也;沧海桑田者,地之运动也;万事万物动而衡,圣人于动中取其静,于阴阳、矛盾间执乎中——由是而存焉。” ...... 皇帝在通篇的过程中,没有就理论而理论,更是拿出实际例子无可辩驳的证明了变法的正当性——以盐政改革为例。 “国朝盐法为开中时,盐贵而粮贱,矛盾为盐产量不足民用;而后盐产量日增,边储粮日少,盐贱而粮贵,矛盾转化为官盐雍积也;而天下盐场承包后,盐产暴增,矛盾又转化为盐价过低也——虽有利于民,而不利于盐场求生计者。” “因是之故,万历五年朝廷设最低盐价,食盐销售不得低于每斤五文,矛盾因之无有乎?非也,设最低盐价——即生新病也,违规低价以求多销者于盐运司矛盾显明也。” ....... 天下万事之利病,试由矛盾论观之,则如掌上观文也! ...... 夫天下任何事物,无阴阳分者不可存;无矛盾存者不能有,此矛盾的普遍性与绝对性也;矛与盾,不可分;矛与盾,永相争——此对立统一之法则也。矛盾存于一体,共于一念,势移而变,时移则转,此矛盾的特殊性和相对性也。 ...... “圣人云:,其至矣乎?——早已破开哑谜,明示后人,而后来不见此者诚为憾惜。此际尚未知时易世变之理者,唯留刻舟求剑之讥!” ...... 一本不到五千字的小册子,张嗣修反复揣摩,通宵未眠。皇帝磅礴雄文以无可争辩的逻辑将矛盾的普遍性、对立统一性、特殊性、斗争性以及矛盾在内外因作用下的互相转化等道理,阐述的明明白白。张嗣修读一遍有所得,再读一遍又有所得——随即自己感觉好像拨开了笼罩在身前的迷雾一般,几乎因得道而长啸了! 巘戅妙笔库戅。是朱翊钧根据后世伟人的改编而成,也体现出他几年来在中国古典哲学上的学习成果。他自身的道,即所谓的“三观”早已成型;而在社会学上超前的见识,也让张居正等学究天人者,说出了“圣人生而知之”这样的话,否则无法解释这勘破造化的哲学思想如何能在十五岁的皇帝心中萌发。 的小规模传抄之后,在帝国上层,朱翊钧的身上已经笼上了神秘的光环。 ...... 八月的江陵城,张文明老先生正在张府花园,欣赏最近开始流行的新剧。为王世贞所作,王家败事之后,据传王世贞将其改了又改,终于拿出来中国历史上第一篇时事政治杂剧。 万历时期,大江南北的娱乐圈,以昆曲最为流行。其时一众作曲、作词名家,将昆曲的发展推到了顶峰——也为后来京剧的诞生创造了条件。 王世贞所写,内含、、等五出戏,主人公是斗严嵩的好汉杨继盛等“双忠八义”十位忠臣,从夏言复套这一史实写起,一直写到严嵩事败、严世蕃伏诛,而十位忠臣在倒严过程中的前赴后继,则被王世贞赞颂为:“朝阳丹凤共一鸣”,这是这名称的由来。 张文明平时无事忙,也不耐烦应酬途径江陵的各地官员,自己找事调教自家戏班。 最近有人来跟前讲,王世贞成稿于隆庆六年的开始在南方流行。张文明在戏上是紧跟潮流的,就吩咐下去,让班主带着男、女孩子们赶紧练习起来。 八月十五日,张府内各大管事、张家远近各支,齐聚张府给张文明预祝中秋。因张文明爱热闹,张府就在花园里摆下酒席,有头有脸的围着坐了,边喝酒边听戏。 “恨权臣协谋助党,专朝政颠覆乾纲。我写不出他滔天的深罪样,我写不出他欺罔的暗中肠。他罪恶显著的,哪个不晓得我只写他一门六贵同生乱,更兼他四海交通货利场。还思想毕竟是衷情剀切,面诉君王。”恰逢唱到一折,酒席间喧闹声小了,将扮演杨继盛的老生的唱词清清楚楚的送到宾客耳边。 张文明正端着一小碗琥珀酒浅饮,听了这句唱词,面色不虞。在家伺候老父的张居易笑道:“此唱词说严嵩,非徐阶、高拱也。” 厺厽 妙笔库 miaobiku.com 厺厽。张文明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笑来,将那碗酒放下道:“高拱和叔大关系好着呢。若不说那一句‘十岁稚童’的话,此时也在朝中——却能帮你大哥分担着些儿。” 张居易听了,苦笑道:“高胡子可不是能容......” 话音还未落呢,张居易眼角里寒光一闪,随即就见自家老父咽喉处插进去一柄匕首。张居易惊得大脑一片空白,竟然把那句话接下去了:“别人与他分权柄的。” 随后,场上一阵大乱。那台上的老生甩完飞刀,将戏服从大襟处一撕两半,露出一身短打扮,又从肩后猛地拽出来一把弯刀,直奔张文明这桌主桌而来。 这一把弯刀,暂时是花园里最厉害的兵器。有明一代,对政敌进行暗杀的极少。徐阶和严嵩斗了十多年,两人也没想着派刺客把对方从肉体上消灭——无论谁被暗杀了,他的对手将立即陷入覆灭之境地。攫欝攫 因此,张文明家的花园里,能和弯刀过几招的是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和板凳,张府的仆役纷纷举起这些,一边大喊在前院喝酒耍乐的护院武师过来,一边将主家团团围住,防着刺客近身。 谁想到那刺客只是虚晃一枪,在满园子沸反盈天的大喊“杀人啦!”“来人啊!”的混乱中,他一个侧移,躲过了一个仆役扔过来的菜盘子,直冲花园的西北角。 到了大墙下,他撮唇呼哨,花园外突然隔着墙扔进来一根长绳。那刺客见追兵已至,没工夫慢慢爬,就扯着那根绳子向后退了几步,一个短程助跑,拽着绳子窜到了墙头上。 追上来的张府护院见刺客马上要翻出去,情急之下,将手中长短兵器当成飞刀,用力向墙头猛扔。那刺客一手拽着绳子,另一手先把弯刀扔在墙外,然后按住墙头身体打横,就要从墙头上掠出去。 先听得“噗”的一声,一名张府养的武师扔出去的雁翎刀插中了那刺客的大腿。那刺客惨叫一声,扑通一声摔了出去。 众人抢上几步,拽那绳子时,竟然把绳子从墙外拽了进来,应该是接应的人松开了手。张府外墙一丈多高,这些人一个能跳上去的都没有,拿梯子和从后门绕都慢,一个壮实的武师喊道:搭个人梯子! 这边人梯子还没搭好呢,大伙儿就听墙外一声兵刃劈空之声,应该是有人在用力挥刀。伴随着挥刀声,外面一声马嘶,嘚嘚声响,马蹄声渐渐远去。厺厽 奇幻小说网 7huan.com 厺厽巘戅奇幻m戅 踩着人梯子上了墙头的武师叫到:“刺客被灭了口,人头都被带走了!——快去!快去报官,封城!”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诏 万历五年八月十六,依照“三、六、九”开朝会的规矩,皇帝一早就上了早朝。不过相比之前大诏起草过程中的吵吵嚷嚷,本次大朝就是走一个流程罢了。 内阁总理大臣张居正出班启奏,言大诏起草事毕,请皇帝圣裁后下达六科廊成旨,颁发天下。朱翊钧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玉音言“可”——朝会就此结束。 六科给事中们也被大诏颁行搞得心潮澎湃,纷纷放下手中诸事,在六科廊外面排队等着。等侍从室秘书郎将大诏送达时,吏科都给事中贾三近眼睛尖,第一个冲上去接了过来。 攫欝攫。见其余同事纷纷凑上来,欲先睹为快。贾三近笑道:“草稿我等都通读过了,也提了好些意见——这成稿不如由贾某读一遍如何?” 见众人都点头,贾三近展开厚厚的诏书,从第一页开始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世有万古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穷变通久,见于大。损益可知,著于。盖不易者三纲五常,昭然如日月之照世。而可变者令甲令乙,不妨如琴瑟之改弦。伊古以来,代有兴革。即我朝列祖列宗,因时立制,屡有异同。” 读到此处,贾三近拿出三伏天喝凉水的表情,赞叹道:“好一篇巍巍宏文!” ...... 此时,从早朝返回后宫的朱翊钧,在一众内官、侍卫陪同下,到西苑放松三月以来一直高度紧绷的神经。 待到了捶丸场,见皇后正带着一些嫔妃在已经泛黄的草坪上捶丸,满场都是娇叱欢笑之声。朱翊钧在秋色里欣赏了一会儿众美,心情又好了几分。 见朱翊钧驾到,皇后带着嫔妃过来行礼,并邀请朱翊钧参与捶丸。朱翊钧在穿越前打过几次高尔夫,穿越后就将高尔夫的鼻祖——捶丸游戏也改进了一下,使其和后世相差仿佛。 见皇后玩的脸色红扑扑的,神态娇憨可爱,朱翊钧刮一下她的鼻子,哈哈笑道:“嗯,你们玩吧,朕骑一会儿马。” 听说皇帝要骑马,庄静嘉将手中球杆递给身边女官,笑道:“那臣妾也跟着皇上骑马。”见朱翊钧点头,身边女官连忙架起帷幕,让皇后也换了骑装。 西苑的骑马跑道,围着捶丸场修成,既有坡,又有河,还有意做了几个低矮的障碍物。朱翊钧为了让皇后等后宫女子热爱运动,就专门进了一批矮马,供后宫女子骑乘。 皇后换衣服的间隙,左右已经将帝、后的马匹牵了过来。朱翊钧见了自己的坐骑,就摘下手套轻轻抚摸它的额头,又伸手从魏朝手中袋子里抓出一把豆子,喂给爱马。 那马打了个响鼻,在朱翊钧手中把料豆吃了。朱翊钧问伺候此马的内监道:“这些日子天天跑吗?” 那内监跪地奏道:“回皇上的话,奴婢等不敢懈怠,每日牵着它跑二十里。因正抓秋膘,奴婢等每日也喂它一个鲜鸡蛋。” 朱翊钧身边带刀侍卫马钧也躬身道:“皇上,臣昨日也去看追音来,跟着一起跑了二十里。” 马钧乃锦衣卫同知王通的义子,被推荐到皇帝身边任侍卫两年多,是朱翊钧最信任的人之一。 “追音”正是朱翊钧给爱马取的名字。这马是顺义王在万历三年秋天进贡,通体黑色如缎子一般,仅四蹄之上各有一小段白色,奔跑起来远看如同踏云一般,神骏异常。 虽然神骏,但给皇帝骑的马谁也不敢大意,只能将其留种后骟了去。这马脾气温顺,朱翊钧骑了一年多,也培养出来些感情。 厺厽 宝来小说网 baolaishiye.com 厺厽。庄静嘉换完衣服后,从帷幕出来。见皇帝只关心自己的爱马,嘟着嘴在女官搀扶下骑上自己的矮马。那马也是骟过的,装了侧骑的鞍子——即在马鞍左侧脚蹬上方再安装一个腿托,女子骑乘时,可将右腿置于腿托之上,避免跨骑之不雅。 朱翊钧见她的骑装长裙飘飘,上身短衣窄袖英姿飒爽,胸前起伏曲线诱人,嘴角就漾起浅笑,眼中的欣赏遮不住。庄静嘉和他一对视就羞红了脸,低头不敢看他。 朱翊钧对着她竖起拇指示意,自行骑上马,两人相伴沿着跑道慢行。左右内侍见状,也上马跟在后面。因皇帝不耐烦他们能听到和皇后的悄悄话,这些人都在数丈开外。 ...... 六科廊,贾三近在声情并茂的读着: 巘戅宝来baolaishi&#戅。“成祖以后,已殊太祖之时。嘉靖、隆庆以来,岂尽成化、弘治之旧。大抵法积则敝,法敝则更,要归于强国利民而已。朕躬登基以来,国事如稠而万民嗷嗷待哺,朕尤痛自刻责。深念近数十年积习相仍,因循粉饰,以致成此积弊。” “元年以来,一切政事切实整顿,以期渐图富强。以为盐政兴革、东北开发、黄淮治理等事,国事颓势渐挽。前事之得失,乃可为后事之师。自万历五年以来,又有胶柱鼓瑟者以祖宗之法、圣人之教絮絮烦言,伪辩纵横,妄分新旧。” ...... 西苑,庄静嘉低声问朱翊钧道:“皇上,早朝顺利么?”朱翊钧点头微笑道:“嗯,几个月来大肆宣传,又处置了几个不开眼的,如今杂音小了许多。” 庄静嘉听了,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道:“皇上,真是有大魄力之奇男子也。”朱翊钧听她如此说,哈哈大笑。 ...... “法令不更,痼习不破;欲求振作,当议更张。此前,朕已著内阁总理大臣、翰林学士、六部、九卿、各省督抚,各就现在情形,参酌古今政要,举凡朝章国故,吏治民生,学校工商,军政财政,当因当革,当省当并,或取诸人,或求诸己,如何而国势始兴,如何而人才始出,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备始修,各举所知,各抒所见,具题奏以闻。” ...... “皇上,成婚半年,臣妾又长大了些呢。” 攫欝攫。“嗯,该大的地方都大了。” “皇上,太后昨日召见臣妾,问了些事。” “嗯,什么事?” 厺厽 妙笔库 miaobiku.com 厺厽。“......皇上讨厌,臣妾不理你了。” ...... “虽斟酌未能尽善,然不可不切实施行。今乃列御誓文,为大政总纲宗旨: 巘戅妙笔库miaobik&#戅。甲,变法目的 期以未来,中国之大道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期以百年,中华之义行也。扶危济困、扶弱抑强而制霸寰宇,人类同沐中华之德泽,华夏之礼行于四海。 期以五十年,大明之国土、海疆广袤也。北至冰原,南至西洋、东至新陆、西至远洋,用以养吾国之民并布仁义于天下。 期以三十年,政通人和,国家富足;民智开放,体魄健强;武功强盛,无夷敢辱;农本根固,工商大兴;民富国强而众安道泰矣。 期以十年,兴工业而海陆并进,得贤才而治具克举。凡农、工、商、学、兵诸事者俱兴,而成其大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 惊马 “皇上,今晚您去昭妃处罢,臣妾身子不太方便。” “好。你要多喝点红糖水,用热水泡泡脚再睡。这几个月天葵准时么?” “准......此女人事也,皇上打听这个做什么?” “呵呵,这里面很学问很多。” “皇上,用您的话说,您这姿势都学杂了也。” ...... “第二段是万历五年至十年的变法纲要,还读么?。”贾三近读到嗓子快要冒烟,示意同僚给他端了杯茶,一饮而尽后看着大伙儿。 见大家都异口同声的点头说要,他无奈举起大诏接着读道: “固农本:兴水利,开新地。废蓄奴之令,迁移民以实沃土;开农学以教农稼樯,育新种而广收粮棉;励农劝桑,鼓励农副产业以饱民腹; 兴工商:开采矿、设厂、营商之禁,并弛户籍身禁。万历六年始,凡宗室将军以下、匠户、军户、商户、灶户乃至丐户、疍户、乐户等,均改民籍,万民择业自主; 编户贴:天下各府、州、县,以万历五年黄册为本,清查隐户匿民,重编赋役黄册。凡官吏、里甲通同人户隐瞒作弊,不行明白推行过割,一概影射减除余粮者,一体处死。隐瞒人户,家长处死,人口流边; 改赋税:全国推行一条鞭法;总括一县之赋役,量地计丁,概征折色,官为分解,雇役应付。凡有埋没、诡寄、不明、违例等项,一经查实,主事、经手者一体处死,人口流边;” ...... “皇上,臣妾觉得追音今日不对劲呢。这没快跑,怎么呼吸急促起来了?” “哦,是么。”朱翊钧伸手摸了一把追音的脖子,果然感觉微微的潮意。他在马上扭身向后望了一眼,招手叫那马夫过来。 未等那马夫骑马走近,朱翊钧猛觉胯下骏马身子一抖,紧接着近乎人立而起,一声长嘶。 随即追音前足猛的踏地,如同箭一般在庄静嘉的惊呼中窜了出去,只在她眼中留下一道残影。 ...... “开口岸:于金州卫、天津卫、永平卫、莱州青岛、海州县、崇明县、上海县、宁波、温州、福州、海澄、广州、合浦县设立海关,凡具朝廷颁发堪合者,准予外国贸易; 办教育:改两京国子监为北京大学、南京大学;各省国子监以两京大学为本,建设本府高等学堂;朝廷制颁教材,并诏准天下书院、祠庙、义学及社学招生办学;鼓励民办医学、工学、农学、商学、织造、蚕桑、匠工等类速成学校; ...... 在西苑众人的惊呼声中,追音如同风驰电掣一般,在跑道上极不正常的狂奔。 朱翊钧自练习骑射以来,从未体验过如此高的马速。但在追音明显暴走的情况下,他也不敢用力拉马缰,否则追音一旦狂跳,非把他摔下去不可。 耳边的风声呼呼的刮着,一边安抚暴躁的马儿,朱翊钧一边做自救的动作,他快速的将全踩入马镫的脚抽出来一些,用脚掌前部踩住,防止一旦落马就被拖行。 因今日大意,他头上所戴骑行头盔颏下皮带并未同庄静嘉那般系紧。此时他用牙齿咬掉右手手套,一边忍受着迎面的狂风,一边把颏下皮带的扣子拉紧。 ...... 申民权:凡有纳税之民,准得公民权,官府无据不得扣押财产、不得搜查屋舍、身体发肤官府不得侵犯;凡有助于学、有助于慈善之乡绅,准得太平绅士衔,另有见官不跪之特权; 授民爵:凡作战获外虏一级者,授田十亩;获外虏三级者,授不更爵并授田五十亩,功、爵准传一代;获外虏十级以上者,授大夫爵,授田二百亩,非十恶者罪减一等,功、爵准传三代,遇缺可转吏。作战获内贼首级者,军功赏赐与今制同。 改爵法:立公、侯、伯、子、男共十五等爵,无禄,非十恶者罪减一等,遇缺可转官。内阁总理大臣退养者,授公爵不世袭;尚书以上退养者,授伯爵,不世袭;除宗室外,军、民非军功不得授爵;宗室得爵有禄,然非科举不可得官,且爵禄、官俸不能兼得。 ...... 放追音跑了一大段,那马只是发足狂奔,没有慢下来的意思。朱翊钧见不是头,一边颤抖着声音跟马儿说着话,一边把左侧缰绳拉紧,准备让马儿通过前方弯道。 身后抽打马匹快要发疯的马钧等人,在朱翊钧身后猛追。可皇帝的马太好了,越跑越快,和侍卫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马钧把身下马儿都抽出血道子,也追不上皇帝。 跑在最后面的是庄静嘉,她侧骑马上,心脏好似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一般,牙齿早把嘴唇咬破却毫无所觉。猛然间灵机一动,她大喊道:“皇上,往太液池方向跑!” 朱翊钧跑在最前面没听到,他身后面的马钧听到了,一想就明白皇后何意,连忙大喊通知前面的朱翊钧。 ...... 网人才:朝廷优养士子,科举仍有分等免税之权;但凡有埋没、诡寄、不明、违例等项,与“改赋税”一条同;准地方保荐格致人才,经考核后授皇家格物院教授等职;设专利局以鼓励发明。 改兵制:改卫所为县治,分隔兵民,全国募兵。成丁者均有服兵役之义务,从军者免丁口之赋税;小旗以上者,免亲属口赋一人至三十人不等。” ...... 朱翊钧终于听到了马钧在身后已经破音的嘶吼,他深吸一口气,压住狂乱的心跳,将马缰向西侧轻拨。那追音尽管边嘶鸣边跑,却相对平稳,没有给朱翊钧来回跳跃——此际感受到主人心意,猛地冲出跑道,向太液池方向急奔。 ...... 六科廊中,所有给事中带着些许恶意,听着贾三近用有些嘶哑的嗓子继续读: “丙、政体 皇帝:天地人神之主也,代天牧民而为君父。司法、行政、军事、外交之权尽掌之。政体兹定,将委任内阁总理而行行政权,委任大理寺卿行司法权...... 内务府:废除司礼监,改设内务府。下设内务府办公署、侍从武官署、御马监、太医院、总务署、宫殿监、詹事府、宣传署、档案局、廉政署、审计署、统计局。下设宫廷大臣一名,行走大臣二名,皇帝亲掌之。 ...... 冲出跑道以后,地势变得曲折起来,高速的马儿不管低矮的灌木,只对准太液池方向跑出近乎直线来。朱翊钧把两年来学习的马术本领发挥到最大,身子尽量伏低近乎贴在马背上,才没有被路过的树枝什么挂到身体。 不到十个呼吸,一人一马已经冲出了整个捶丸场的范围,太液池近在眼前,朱翊钧仍控制着马缰,将追音马头对准太液池的方向。 ...... 总理:强内阁职权,立总理之制。内阁总理者,五年一任,可连任一届。皇帝提名而经由廷推,再由皇帝任、免之。总理一经任命,即总揽大政者。凡皇帝家事之外国政百事,一号令之,其余阁员各部,一体凛遵。 内阁内设秘书局、考成局、人事局、行政局、财务室等。 ...... 果然如庄静嘉所料,面对着前方的水面,追音有些迟疑——步幅明显减慢。经过了长时间的狂奔,马儿已经汗如雨下,鼻孔大张,呼吸间的热气直冲朱翊钧鼻端。朱翊钧心下松了口气,慢慢安抚道:“好马儿,慢下来.....慢下来.....吁——” 伴随这吁字喊出,追音一声长嘶,前腿一软跪倒在太液池岸边的石头甬路上。朱翊钧早有准备,见马儿猛地向前扑倒,他即举起双臂护住自己头部。 远处的马钧和庄静嘉等人吓得魂飞天外——只见皇帝被自己的马儿直接从马背上甩了出去,扑通一声掉入了太液池之中! 六科廊下,贾三近还在念着,“各部,度支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七章 潞王 “当我突然驾崩的时候,你会怎样?” “嘉儿不知道,大概是一死随君于地下。” “不行,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嗯?呜呜,皇上别吓唬臣妾.....嘉儿好害怕。” “哈哈~” 攫欝攫。...... “你知道么?朕很想跟你生一个孩子,可你还是个孩子呢。” “......嘉儿也想生孩子。” 当庄静嘉看着昏迷不醒的皇帝从水里被救出来,右腿折断,白森森的骨头从肌肉中刺出,血液染红太液池水面的时候,脑海中却像走马灯一样。 跟他说这些话的皇帝,那时候在坤宁宫彻夜不眠,反复修改即将发布的变法大诏。 庄静嘉从皇帝那潮红的面颊,翕张的鼻翼和闪着希冀光芒的眼睛中看得出来,皇帝对这国、这民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挺拔的身躯里藏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决心和热情,像是一支要把自己烧成灰烬的火把,又像是冬日里挺直的青松,还如同深秋挺拔的劲竹。 “不,我的夫君不是火把,他是这乾坤人神之主,他是炽热的太阳,降世救民的神灵,他不会有事,他不会有事!” ...... 朱翊钧被紧急送到百禄宫的时候,还没有从昏迷中醒来。马夫李六和伺候追音的其余三人,都已经被卸去了下巴,捆扎在百禄宫殿前,被侍卫们看管着。 “万密斋、陈实功、陆祖愚老先生都来了!” 庄静嘉听到魏朝的禀报,连忙从床边起身,静静站立等候。如此紧急的时候,也没有人来提醒她男女之别。 医生们在殿门口并无废话,也不求见,带着助手和器械就进了皇帝的寝殿。 庄静嘉也无太多废话,因为她知道,这些人都会全力以赴!她只是吩咐一句:“莫要束手束脚,就把皇上当常人来治。” 皇后当面,几个医生都不敢抬头,听了这话大伙儿心里先松一口气,陈实功躬身答道:“请殿下放心,我等必全力以赴,不敢以自保为先。”外科非万密斋、陆祖愚所长,这次治疗会以陈实功为主,他两个跟着弯身施礼,也奏言不敢以卸责而误圣躬。 万密斋虽然为泰斗,但毕竟年岁太大,在此不过是坐镇的意思。陆祖愚也没跟他客气,将银制纸筒的双耳听诊器放在朱翊钧胸上,仔细听了一会儿。 轻咳一声,陆祖愚道:“皇上应该是呛了一口水,但不多,气管、肺部并无大碍,五脏六腑也没受伤。”庄静嘉听了,长出一口气。 厺厽 九饼中文 9bzw.com 厺厽。陆祖愚将皇帝手腕露出,先搭脉诊断确认自己的听诊无错。然后他又翻开朱翊钧眼皮观察,自己先松一口气道:“皇上应该是摔进水池里的时候还磕了一下头——幸亏戴了盔,只是震荡一下,应该很快能醒过来。”快速诊断皇帝暂无生命之忧后,他就让出位置,让陈实功处理皇帝的腿伤。 陈实功看见已经剪开暴露的皇帝伤腿,先咬了咬牙,心中砰砰乱跳。他躬身对庄静嘉道:“以医学院诊治外伤的手段,先要对伤口进行清洁——趁着皇上昏迷,赶紧消毒为好。” 庄静嘉定了神,压抑着紧张的心情道:“嗯,我说过,你们就当皇上是常人那般治疗。” 陈实功得了首肯,就从助手手中接过一桶医用酒精,亲自给朱翊钧冲洗伤口。庄静嘉见昏迷中的皇帝仿佛感到疼痛一般,眉头紧皱,手脚微微抽搐,心里刀割一般跟着疼。 随后陈实功安排助手上床,按住皇帝的大腿,自己先摸了摸皇帝骨折位置周边情况,准备给皇帝正骨。 庄静嘉不敢看,招手叫魏朝过来,吩咐道:“安排人将太医们的诊断结果告知太后,免得她们着急。”魏朝答应了。未等出殿门,就听外面报名道:“仁圣皇太后到!” 这报名打断了陈实功的动作。他抬起头看向了皇后,见皇后满脸都是坚毅之色,心中一愣。 “你不用停下,继续给皇上诊治。”庄静嘉吩咐一声,就从寝殿走出,迎接太后驾临。 陈太后仅着常服,坐凤辇一溜烟从慈庆宫跑过来,抬舆的几个被她催的紧,都蹲在百禄宫主殿外直喘。陈太后下辇之后,直奔皇帝寝殿,恰遇到出来迎接的皇后。 见了庄静嘉,陈太后连问:“要不要紧?要不要紧?”庄静嘉施礼回道:“医学院的老先生诊治过了,并无大碍,不过现在还未醒罢了。” 陈太后脸上泪珠直滚,骂道:“左右都该死!如何能让皇帝骑马?!还有你——” 巘戅九饼中文9bz&#戅。庄静嘉眼圈儿红了红,施礼道:“是,请太后先去看看皇上吧。”说完,将手放在陈太后身前,示意陈太后搭着。 这话提醒了陈太后,但她未理会庄静嘉的谦恭,自行迈步进了皇帝起居之处。 此时陈实功已经将皇帝的断骨复位,正在缝合伤口。陈太后见满床的血和纱布,皇帝小腿肿胀的可怕,就有些头晕目眩,像是要晕倒一般。 庄静嘉连忙吩咐身边人将太后搀扶住了,在殿内椅子上坐下。陈太后定了神,又问庄静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庄静嘉三言两语,把皇帝马儿受惊,摔在太液池中的过程说了一遍。 陈太后问道:“既然掉在水里,怎么伤的的这般重。” 庄静嘉垂泪道:“太后说的是,不巧皇上摔的地方水浅,池子边还有块假山石,皇上的腿先磕伤,翻身的时候又把头磕了一下,这下却又幸亏有头盔挡着。” 陈太后听了,问道:“可通知外朝了吗?” 庄静嘉还未回答,听殿外报名道:“慈圣皇太后驾到!” 却是李太后也到了。庄皇后连忙告罪,到殿门站着迎接。 攫欝攫。此前虽有内监急报慈圣皇太后,告知太医的诊断结果。李太后一路上也仍是心急如焚,等到了时,冷面含威。 见李六几个捆在院子里,李太后厉声骂道:“这几个懈怠差事,致圣驾于险地的立即打死!” 庄静嘉听了忙拦住道:“母后,不可。这几个还要留着审问,问问有无主使。” 李太后听了,长出一口气点头道:“皇后说的是,却是吾疏忽了。皇帝现在如何?” 庄静嘉又把跟陈太后说的话儿重复了一遍,气的李太后也直掉眼泪道:“因为骑马的事儿,跟我打了多少官司,此后看他还敢!” 等李太后进了寝殿,两宫相见自有一番唏嘘。两个人没好意思骂皇后,却把孙隆以下,魏朝等辈挨个痛骂,恨不能立即宰了他们一般。 庄静嘉听了一会儿,低声道:“太后,我们在此也帮不上什么,不如到偏殿坐等——免得打扰了医生。” 李太后听了这话,眉头竖起看了庄静嘉一眼。问出了陈太后一样的问题:“可通知了外朝?” 庄静嘉点头道:“臣妾已经通知了内阁和御马监。一会儿张老先生等也该到了。” 李太后听了点头道:“嗯,把御马监摆在西苑为好——以为你能吓麻爪了呢,没想到你倒安排的头头是道。” 庄静嘉点头逊谢,见太后没有离开寝宫的意思。她抬头看向李太后问道:“母后,司礼监张宏何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掌印的应该过来伺候着。” 李太后听了道:“嗯,你说的是。赶紧安排人把他叫过来!”身边伺候的内监闻言退出去一个。 庄静嘉不再说话,静静的思考了一会儿,又问李太后道:“母后,潞王若听说皇上这般,心内必然忧伤。他平日里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八章 绝笔 ,万历新明 被太后如此抢白,庄静嘉脸色苍白。她瞅了一眼昏睡中的皇帝,咬了咬嘴唇,站起身道:“太后说的是,是臣妾想多了。” 李太后余怒未消,还要说点什么。陈太后插言道:“嗯,你所担心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朝天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没前朝那些肮脏事,皇后不必多虑。” 庄静嘉红了眼圈,垂下头道:“太后见教的是,臣妾不过是瞎担心。只是想若皇上的马被动了手脚的话,那谋逆的贼子必然视潞王奇货可居,不免再行不忍言之事。倒不是怀疑潞王——他还是个孩子,臣妾焉能疑他?” 李太后听了这话,脸上变色。她开始以为皇帝坠马是意外,经庄静嘉一分析,内心悚惧,一下子冷静下来。直视庄静嘉眼睛问道:“怎么,皇帝的马被人动了手脚不成?” 庄静嘉低头回道:“臣妾不知,现在马也被侍卫看管着,未得旨意,臣妾也未敢擅处。” 李太后听了道:“请什么旨意?彻查!” 这话音未落,殿外的内官奏道:“禀太后,内阁总理大臣等到了。” 脚步声响,张居正带着英国公、吕调阳、王国光、张四维几个,在殿外叩头请见。 李太后看了陈太后一眼,见她也点头,就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吧。” 张居正红着眼圈,面色凝重,带着几位重臣进殿。进门就问道:“皇上坠马,臣等肝胆俱裂——不知圣躬如何?” 李太后刚要说话,庄静嘉已经答道:“老先生不必忧虑,太医适才看过了,不过头部受了些震荡,还伤了腿,一会儿就能醒过来。” 张居正长出一口气,突然伏地哽咽难言。干瘦的身躯微微颤抖,眼泪滚滚而下,好一阵子才出声音道:“皇上万钧之体,以后切莫行此孟浪之事,臣......臣......”说不出话来。 两太后和皇后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都有些酸楚。李太后点头道:“老先生说的是。以后不准皇帝骑马。不过皇后恐那马匹被人动了手脚,这个却要查清楚。” 张居正听了,须发皆张,怒喝道:“宫内竟有此等丧心病狂的畜生吗?司礼监何在?!” 一声怒喝之下,三个女人和跪在他后面的国公阁员都被他唬了一跳。李太后心中咯噔一声,问左右道:“张宏怎么现在还没来?不是让捆着送过来吗?” 听李太后这话,魏朝从殿门口出去,另安排人去催。他自己又快走两步,到百禄宫门外望着。 忽见此前去找张宏的太后身边人从远处跑来,手中拿着些纸张,气喘吁吁的跑的飞快。 眼瞅着到了跟前,魏朝见那内官张大嘴,满脸都是恐惧之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心里呼喇喇的翻了个儿,险些六神无主。 听那内官尖着嗓子哆哆嗦嗦道:“老祖宗,老祖宗......” 魏朝走到他跟前,一个嘴巴子打在他嘴上,骂道:“吩咐你去拿点东西,为何此时才到?闭上嘴。” 那内官听了这话,把嘴巴一下子闭紧。魏朝左右看了一眼道:“太后正在等着,你还不进去?”又踢了他一脚,跟在他后面进了宫门。 那内监小跑进了主殿,扑通一声跪地,颤抖着声音道:“禀太后,张公公,张公公他......” 李太后皱眉道:“张宏如何了?你好生回话。”张居正等此时也都被赐座,看着那内监模样,心中疑云大起。 那内监吐出一口气,道:“张公公自己上吊了,还留着遗书在此!”说完,像是瘫软了一般,强撑着把手中几张纸举起。 宛如房间半空里打了个焦雷,殿中诸人齐刷刷变色。李太后脑袋里嗡的一声,声音都变了:“你说什么?” 那内监哆嗦着奏道:“奴婢等到处找也未找到张公公,后来......后来......在乾清宫偏殿找着了,已经挂......挂.......” 魏朝从殿门口前行两步,从那内监手中接过张宏的遗书,低着头扫视殿内众人一眼,竟然将遗书直接递给了皇后。李太后先是一愣,脸有怒色,随即叹了口气,脸上又现出苦笑。 庄静嘉脸色苍白,接过那几张纸看时,见上面写着: “十恶不赦之罪臣张宏奏言:皇上亲政以来,大肆兴革,败坏国体,不听忠谏,好大喜功之状类炀帝,社稷倾覆恐也在转瞬之间。臣虽非先帝托孤,也不忍见皇上崩坏朝纲而祸乱天下!” “谋逆之罪在不赦矣!而皇上变法将苦于万民、祸于天下、崩坏社稷等而更甚臣之罪矣!皇上已废东厂,后欲废司礼,祖宗家法殆尽而贻社稷崩解之忧。” “臣往日谏君而不听,今日则谏君于死而臣必不独活;臣叛一独夫也,非逆于君父!若臣侥幸,潞王年幼,太后或将秉政,国体得存矣,宗庙社稷乃得安。” “张居正者,祸乱朝纲之奸臣!王国光、张四维等辈,尽其党羽也!国事如稠,臣只望新君图治,罢黜奸佞,召回清正之臣,孜孜求治而不负列祖列宗之望。” “臣死何足道?今以一死谏于君上,可知板荡之间,自有正气存焉。” “臣在为皇上检查马鞍时,暗藏钢针于内,以追音之速,皇上若骑乘必然不幸,一则示天下孟浪之君下场;二者说与他人无关,不必株连。若皇上能存性命,不过天意耳,臣尽力而无憾也。臣宏,绝笔。” “臣家幼年时早破,孤儿也,虽有干亲契子必为臣所累,不过一死耳。然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又及。” 庄静嘉看了张宏遗书,脸色苍白,颤抖声音道:“果然是出了大逆不道之人,太后请看。”说完,把遗书递给陈太后。 陈太后一目十行扫过,不知说什么好,脸色凝重递给了李太后。李太后颤抖着手接过,见张宏自承其罪,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昏过去。 待殿中人都看过了,庄静嘉问张居正等人道:“老先生看,该如何处置?” 张居心中此时一阵热一阵冰,苦辣酸都有了。饶他是心志坚毅之人,此际百转千回之间,也有些灰心沮丧之意。 终于落泪道:“皇上难!臣等也难!不过是要兴革政治,让这国富民强罢了,如何就有这些事!若皇上不幸.......,把臣挫骨扬灰也难赎其罪!唉——”五十多岁的人了,竟又哽咽,英国公等人见他说的酸楚,也都落泪。 庄静嘉虽然脸色苍白,但还能冷静说话,见张居正失态,轻咳一声说道:“老先生不必伤怀,万幸陛下百神护佑,大难不死。还请收拾心情,说说怎么办吧。” 李太后站起身道:“张宏乃吾所任命,且遗书中说潞王与吾如何如何,吾今已于嫌疑之地也。吾先回宫——一会儿将潞王送来。” 庄静嘉听了这话,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仿佛在判断李太后是否可信。陈太后经此大变,确实有些麻爪了——皇帝被张宏谋害,虽未得逞,但张宏口口声声说潞王继位,太后继续秉政的话,李太后确实难以洗清。 张居正等见婆媳之间起了龃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庄静嘉突然跪地流泪道:“太后不必如此说,都是您的骨肉,焉能因爱幼子而杀长子?况且太后对皇上之慈恩,海内谁不知之?皇上每每念起,则与臣妾感叹‘自己有福才为太后子’——若您今日回宫,臣妾恐皇上醒来,先痛责臣妾不孝!” 李太后听了这话,心里大热,眼圈一下子通红。陈太后连忙站起身道:“妹妹确实不必如此说。” 张居正和英国公等也跪地挽留李太后。张居正劝道:“太后不必自抑。臣等以为,太后虽为女流,然辅政多年而有尧舜之德也,此际焉能置皇上于不孝之地?大逆畜类,丧心病狂耳,离间母子之言又何必萦怀?此乃臣等剖心恳切之言,请太后嘉纳。” 李太后流下泪道:“万没想到张宏这畜生做出此等事。吾已六神无主矣。罢了,我还在此。只叫潞王来,让皇后带几天罢。” 张居正听了,奏道:“臣以为不必如此。皇上不过昏睡,此际离坠马还不到两个时辰。若叫了潞王来,内外惊疑也。臣等以为,从孙隆、魏朝、崔敏等皇上身边人中,选一个过去伺候,如此各自相安。” 李太后听了,点头许可。又看向庄静嘉,庄静嘉想了想道:“依老先生说的办。崔敏,你过去伺候潞王。”崔敏跪地承旨。 此时,一直被冷落在床上无人理会的朱翊钧突然出声道:“朕......朕这是在哪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后手 朱翊钧一出声,众人都围拢过来,张居正激动的大胡子直颤,嘴唇都有些哆嗦,庄静嘉和两宫更是激动的流出了眼泪。 朱翊钧其实在张居正等人进殿的时候已经有些恢复清醒,迷迷糊糊间听到了后面的议论,对张宏的遗书也都听见了。 他先前之所以没有出声,主要是要看看庄静嘉能否妥善处理和李太后之间的关系,对其政治敏感性进行判断。待听得庄静嘉言辞恳切留住了李太后,心中暗喜,觉得皇后真可以托付大事,这才装作才醒。攫欝攫 骨折虽然让他疼晕过去,但接完骨头后,朱翊钧此时只是感觉伤处闷疼,头也有些发晕,其他并无太多不适。 听完庄静嘉将此前的处置情况说了一遍之后,朱翊钧先对李太后道:“母后不必多想。张宏虽然标榜自己为家国社稷而谋逆,其实不过是失了司礼监掌印后,想不开罢了。咱娘儿两个血浓于水,母后含辛茹苦、言传身教,才有儿子的今时今日。” 见众人都静静的听着,朱翊钧吸口气道:“张宏离间之言,祸心不加掩饰,若儿子多想了一点,都没存着人心,也离了孝道——还请母后万勿为此类畜物言语萦怀,以后该怎么提点儿子还照旧。” 李太后听了这一句句暖心的话,唯有垂泪而已。朱翊钧又看向庄静嘉道:“皇后今天做的很好,你深知朕的孝心,也能守着自己的本分,朕很感念。”顿一顿又道:“这几个时辰可吓着了你罢?莫怕,这点子事儿打不倒你的丈夫。” 庄静嘉眼泪滚落下来,泣不成声。 朱翊钧又看向张居正道:“老先生,不必有灰心之意。张宏谋逆,是自己跟不上大势,想不开看不透而已。他妄想螳臂当车,不过是发千秋大梦——”目光转向前来报信的内官道:“张宏死了多长时间?” 那内官回奏道:“奴婢几个把他放下来时,身体还没硬,应该死的时间不长。” 朱翊钧露出笑容道:“还是的。何曾如他所说‘谏君于死而不独活’?不过是怕大权旁落,而逞其凶顽。若真要求死,朕骑上马他就该自杀了——不过见朕伤而不重,畏罪自杀耳。” 说完目光一冷道:“张宏虽死,其党羽尚存。伴驾之人中,必然又与他往来通消息的——这个要查清楚。魏朝,这事儿你去办。”魏朝磕头承旨。 张居正见皇帝说话条理清楚,知道他确是没有大碍。松口气道:“皇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后骑马行舟等事,还请禁绝。否则若再有凶徒谋逆,未必——” 朱翊钧道:“嗯。此事容后再说。朕想问问老先生,张宏谋逆的事,如何对外朝和天下讲说?这个却事关紧要,要斟酌仔细才好。” 张居正听了疑惑道:“皇上另有想头?这事儿还能瞒住不成?” 朱翊钧道:“嗯。大诏发布之日,內相悍然谋逆而致朕重伤,给天下观感不好,不免动摇基层变法之心。既然首恶伏诛,这事儿还是给天下一个别的说法,如何?” 张居正听了,嗟呀不已,躬身流泪道:“臣阅遍史书,未见洪量如皇上者,臣无异议。” 英国公、吕调阳等人都为朱翊钧从国事出发的选择感动,皆躬身施礼道:“臣等也无异议。”厺厽 追哟文学 zhuiyo.com 厺厽 王国光奏道:“然则,如何说皇上坠马事?” 张四维道:“不如连皇上坠马一并瞒着——只说圣躬有恙如何?” 张居正听了摇头道:“皇上一个月移动不得,大好恐需百日,这么长时间,天下担心圣躬安危,不免惊疑也。” 朱翊钧听了,没什么好主意,只能叹气不语。庄静嘉道:“莫如说臣妾病笃,皇上无心早朝,这样如何?” 李太后听了插言道:“不可,如此皇后不免背上祸水之名,对皇帝名声也不好,还是吾来装病吧。” 陈太后听了,笑道:“妹妹身体壮,我却是病秧子,装病像些。” 听她们几个争着装病,朱翊钧哈哈笑了起来。此时伤处却突然疼了下,不由得“哎呦”一声。 张居正见状道:“天色已晚,宫门将锁。此非急务也,明日再商量不迟。臣等告退。皇上住在百禄宫,西苑需加强安保——请英国公安排一下。” 英国公道:“叔大放心,御马监和锦衣卫已经将此地围绕的铁桶一般,确保万全。” ...... 张居正等离开后,两宫也到偏殿歇息,让皇后带人在此照顾皇帝。此时的庄静嘉才能屏退左右,和皇帝说点悄悄话。 朱翊钧此时方听她说起,李太后开始不愿意让潞王来西苑,就笑道:“母后说你想得多,其实她才想的多哩。” 庄静嘉脸色苍白,恳切的对朱翊钧说道:“太后想的再多,比皇上想的还是少的多。” 朱翊钧听了叹气道:“是啊,朕这个皇帝憋屈,见天想的都是突然驾崩,突然重病不能理政的后手,古往今来估摸着这般皇帝也就朕一个。” 庄静嘉听了说道:“皇上脱了大难,再往下一切就顺顺利利了。臣妾希望永远也没有用上皇上那些安排的那天。” 朱翊钧听了,苦笑道:“你不愿意加害潞王,只能抓紧时间生一个儿子来了。否则从旁支领养的前提就不存在。” 庄静嘉听了点头道:“等皇上腿好了,臣妾也准备要孩子了——到时候请皇上也勤奋些。”一句闺中之语说的自己倒先满脸通红了。 巘戅追哟文学zhuiyo.com戅 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听庄静嘉又道:“臣妾已经安排陈矩去了南苑,是不是派人通知他回来?母后虽然没问,但心中应该有数了。” 朱翊钧听了,脸上表情转为严肃。他沉吟道:“仅从张宏遗书判断谋逆者就他一个,却不能如此武断。让陈矩在那里在住几天,毕竟新军从南苑开过来也要些时间,带着密旨来回跑也容易出问题。” 顿一顿道:“你让人拿尿壶进来,我要解个手。让他们顺便把饭端进来,我吃几口。” 庄静嘉:“......” 攫欝攫。朱翊钧的坠马、张宏的自尽乃至遗书等事,宫内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也有数百之数,尽数封口难度太高,且容易产生谣言。 厺厽 顶点小说网 xindingdianxsw.com 厺厽。次日,经过会议,朱翊钧决定不予隐瞒,主动公开:张宏因司礼监被废,悖伦大逆,竟欲加害皇帝。阴谋败露后,自尽而死。 邸报一发,满京震动。锦衣卫缇骑四出,搜捕张宏党羽。张鲸乃张宏义子,也被叫去问话——若朱翊钧不保他,却不是问话那般简单。 其余宫内宫外,能和张宏扯上关系的,人人如同过了鬼门关一般。魏朝把平日里与张宏走的近的大小宦官,尽数逮问,很快就查出往来皇帝和张宏之间通报消息的内监数名。 因涉及大逆,这些内监三族全数被捕,张宏外宅满门也都被抓。为朱翊钧养马的李六等,虽然未参与大逆,却因差事疏忽致君险死,也都被逮捕,将来免不了一刀。 巘戅xindin&#m戅。满城搜捕两天——一千一百多人都被关进了大狱。锦衣卫指挥使李三泰因情报不力,被朱翊钧免职,王通接了指挥使。在八月十八日当晚,王通即求见朱翊钧,汇报张宏谋逆案查处情况。 待其见了圣驾,第一件事报的却不是张宏谋逆案进展,而是将江陵锦衣卫八百里加急奏报直呈皇帝——张文明八月十五在家遇刺身亡! 朱翊钧听了这个消息,勃然大怒!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章 整肃(上) “张文明的遇刺,标志着保守势力与变法派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万历三十五年的一篇社论。 八月十九日一早晨,朱翊钧接见了张居正,并告知了他张文明遇刺蒙难的消息。 张居正哭的通红的眼睛,颤抖的嘴唇,以及满脸翻滚着的眼泪——还有那充满着痛苦的眼神,都让朱翊钧内心感受到强烈的悲凉。 攫欝攫。作为一个穿越成皇帝的后世之人,朱翊钧自觉地背负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他要带着这国与民摆脱三百年后被占领、侮辱、奴役的命运;他要带着这国与民瓜分地理大发现之后的世界,让本时空的中国真正的地大物博;他不想要中华的国土在21世纪还分裂着;他不要后世的中国人背负着远去的荣耀、近代的耻辱,在追赶的过程中忍气吞声。——做这一切,没人要求,是他自觉的这样做。 可是很难,太难了。尽管他让报纸鼓吹了好久,尽管他潜移默化的做了很多,尽管他恩威并施来消除各种阻力,然而现实还是连续给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 巘戅奇幻戅。自己的坠马和张文明的遇刺,两处杀机,都要以解决产生问题的人的方式来致变法于死地。朱翊钧灰心的想:我已经做得很好了,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呢?自己做几十年太平皇帝稳稳当当——何必,何必去管那后世之人的死活? 更何况,他想,这一切未必是真的。也许真的存在平行世界,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真实可信;还有一种可能,这个世界不过是后世自己的一场梦或者一个疯子的臆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朝露在阳光中汽化的时候,哪里有人在意它曾经在阳光下的璀璨呢? 厺厽 奇幻小说网 7huan.com 厺厽。然而,然而,不能够的!他在张居正的哭声中想,我不服输!这个世界本来就应该由我的国来主宰,而陪伴我的,相信我的,还有爱着我的,都在告诉我活着而且已经与他们水乳交融的事实! 我——朱毅君,这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自己。我是这个世界的君王。是的,我将永远不再是那个心存善意,悲天悯人的小处长,一个历史爱好者。既然我是君王,而且你们没有解决我,那就换我来解决你们。 “朕本不想让你们很痛苦的。”朱翊钧想。“也许,开始的时候我就错了,不应该只打十廷杖的。” 悲凉之后,朱翊钧心脏中充满的全是愤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也许,自己该举起屠刀,让这变法之花在血液中汲取营养,因为反对者已经不想跟他来好好说话了。 “老先生,还请节哀。朕会给你一个说法的——用很多人的血。” 张居正哭泣的声音停止了,他想劝谏皇帝,内心深处却又希望皇帝真的用成百上千的人给自己的老父陪葬——从自己再次入京,已经十九年了。十九年来他没有伺候过父亲一天。且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最爱自己的父亲竟然用这种方式与他永诀。 他伏地哭道:“臣闻讣信,五内俱裂。猪狗畜类,不敢来杀臣,而杀臣之父。此仇焉能共戴一天?” “然则,臣望皇上勿因怒行政,勿因怒而滥杀。害臣父者固当其罪,而无辜之人牵连也无用。还请皇上制怒。” 朱翊钧听了道:“老先生请起。杀汝父者,不过是要一个变法总理大臣丁忧,进而阻挠变法!张宏之谋逆,与汝父之遇刺,一南一北、一内一外,就算是二者并无联系,可外边谁能信?” “当此之时,不严加整肃,变法之权威荡然无存!朕先给老先生三个月假,先回家处理老父后事。其后,朕将下旨夺情——看看谁还要跳出来。” “至于如何整肃,先生不必管了——当务之急是要查出来谁行的凶。” “汝父高年,科举不利,虽终年而府学生也,心内应若有憾焉。赐张文明老先生同进士出身,封一品资德大夫衔。” 见张居正张嘴要辞,朱翊钧竖起手来道:“先生不必辞。此事朕早有此意。未能在老人家生前賜下而荣于乡里,朕之过也。” 张居正走到御座前,伏身流泪叩头道:“臣五内俱焚,此行万非得已。然臣虽暂离,犬马之心,变法之意,天日可表。臣之心无时无刻不在皇上左右,伏望皇上保爱圣躬。尤其受伤之后,起居食息,还请务必谨慎。” 朱翊钧听了道:“朕知道了,老先生放心。” 张居正接着道:“以上是第一要紧事,臣为此日夜放心不下。臣前日听皇上坠马,心中天崩地裂一般,伏望圣明万分保爱圣躬。第二件事,数年以来,事无大小,皇上悉以委之于臣,不复劳心。今后皇上须自家留心,莫说臣数月之别,未必便有差误。” “古语说:‘一日二日万几,一事不谨,或贻四海之忧。’何况变法初起之时?自今天起,各衙门奏章,望皇上认真省览,亲自裁决。有关系者,召内阁诸臣,或潘晟、刘应节、王崇古等辈,与之商榷停当而行。” 朱翊钧听了他的殷殷嘱托,眼圈发红,道:“老先生放心,你之忠爱,朕知道了。朕也望你长途保重,到家勿过哀伤身。” 张居正听了这句,再次伏地痛哭。 ...... 张宏的谋逆和张居正父亲的被刺,一时间反而让反对变法者闭紧了嘴巴。隐藏在暗处的他们弹冠相庆的同时,也都知道若此时乱说话,很可能就被纳入乱臣贼子的范围内,被一网打尽了。 然而,此时闭嘴已经晚了。皇帝震怒之下,锦衣卫按照此前监控所得,对全国的反对变法且宣之于口的臣民进行了大搜捕。 这种搜捕是白色恐怖式的,很快就转成了屠杀。时间还未进入到九月,第一批和张宏谋逆案关联的京官已被枭首,级别最高的为兵部主事熊敦朴——因为兵部仓库和资金在变法后将直接划入度支部,他在不同场合说过反对变法的话。 当皇帝不再用廷杖和臣民对话,而是直接举起屠刀的时候,真正的万马齐喑到来了。熊敦朴的死,张宏谋逆案中大量被夷家族的血,将万历五年下半年染的通红。而且,那血腥气越来越浓郁——逐渐黑沉着,弥漫着,让帝国上下所有人都压抑着,难以呼吸。 ......万历五年的九月初二,在三千京营兵的护送下,张居正抵达江陵。他到家之后的第五天,即九月初七,张文明遇刺案获得了重大进展。 当日刺客打晕了张家戏班子饰演杨继盛的老生,装扮演出后无人察觉,唱词声调有声有色,并未引人疑窦。锦衣卫以此入手,将江南凡是学、演的戏子全数造册,清查所有人在案发日前后的去向。 九月初,昔日供职于董家班子,董家破门后流落江湖,改名为董剑雄的纳入了锦衣卫的视线。他于董家破门后,成立了吉庆班,自立门户,以为江南那些没有养班子的豪绅唱戏为生。 万历四年底,他曾带着班子和当时剧作名家沈璟的介绍信去过张家,和张家戏班子进行了演艺交流——给张居易庆生。 万历五年,开始流行的时候,董剑雄让自家伶人开始学唱此戏,且全面对标张家班子。张文明遇刺的时候,他带着戏班也在江陵,在江陵乡绅陈秉忠家演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一章 整肃(中) 锦衣卫同指挥使、江南局局长杨俊卿乃万历二年病逝的前天官杨博的第四子,因不喜读书,走了武职。后因其父位高权重,在嘉靖三十三年获授锦衣千户勋职。 隆庆二年杨俊卿在朝廷武举大比时获第一,即获授锦衣卫指挥佥书实职,一直在江南活动。待杨博病逝,朱翊钧改组锦衣卫之后,先任锦衣卫指挥同知,江南局副局长。万历五年初,任了同指挥使,江南局局长。 杨家因杨博的关系,在朝廷树大根深,杨博长子杨俊民现任太仆寺少卿,未来尚书可期。杨俊卿二哥杨俊士现任陕西凤翔府推官。杨俊卿走锦衣卫勋职,升官最快,同指挥使已经是从三品,在杨家品级最高。 张文明遇刺后,杨俊卿头发在短短十几天内,白了一小半。他虽然不喜文学,但思维敏捷,做事果断,才能比杨俊民要高出一大截。此次张文明遇刺案,因刺客头颅被同伙带走,开始的时候江陵府上下都没有线索。 杨俊卿另辟蹊径,从演的所有戏班子入手,最后终于将吉庆班董剑雄给排查了出来。随后全国锦衣卫联动,将已经跑到松江的吉庆班一网打尽,分头拷掠。攫欝攫 董剑雄骨头很硬,锦衣卫拷掠良久,也没从嘴里拷掠出什么。但他的戏班子里面的优伶却没有他嘴硬,把吉庆班成立以来,所有途经之地和可疑线索都交代了出来。 吉庆班确实有一个伶人,叫做芳官的,擅长老生,半年来一直在练杨继盛这个角色。在张文明遇刺后,芳官消失不见。董剑雄的解释是他被某大人看中,做了外室——此类情况在戏班子并不罕见,因此也无人起疑。 据吉庆班人员交代,董家破门之后,董剑雄带着吉庆班先后在应天府顾家、江西邓家、南直隶姚家等多家逗留良久,董剑雄曾与各家主多次密谈。这些家还呼朋引伴,办了好几次文会,董剑雄都是其中主角,被与会者以“衔山”先生称之,并赞美其为“豪杰之士”。 此际已经扩充至八万九千多人的锦衣卫,已经自上而下接到了皇帝下达的“穷追不赦,除恶务尽”的谕旨,全部精力都放在张宏谋逆案和张文明被刺案上。厺厽 奇书网 suyingwang.net 厺厽 凡吉庆班逗留演出的所有乡绅之家,全数破门,男丁尽数被捕,全国在九月二十日时,逮捕人数已经超过四万。 这种瓜蔓抄的无限扩大,必然会导致大量冤案产生。未等锦衣卫拷打逼供出张文明遇刺案真相,汪道昆的被捕将整个帝国南方的的白色恐怖显露到了极致。 董剑雄在董家破门前,在戏曲界也算一号人物,与绍兴王家的少爷王骥德相交莫逆。王家自明初开始连出进士举人,到王骥德一辈时已成巨族。王骥德幼时喜爱乐曲,师从徐渭,不喜举业,一书一剑游荡于江湖,三山五岳人物结交了不少。 董剑雄因和王骥德相交莫逆,就被王骥德推荐给了王畿。王畿乃王守仁嫡传,龙溪学派扛把子,这交游更广阔的没边。董剑雄在王畿门下,接触到了诗坛领袖,现任福建按察使的汪道昆。 汪道昆乃嘉靖朝抗倭名将,和戚继光算是战友。初字玉卿,改字伯玉,号高阳生、别署南溟、南明、太函氏、泰茅氏、天游子、方外司马等,徽州歙县西溪南乡松明山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张居正同科,初任义乌知县,历官武选司署郎中事员外郎,襄阳知府,福建按察使等职,也算是位高权重。 汪道昆这人正义感很强,又很强“民本”意思。虽为徽商之后,但文武兼修,在牛人辈出的大明朝也算是风云人物。他在任襄阳知府时曾“筑堤千丈余,以防汉水岁溢”深得民心,在湖广巡抚任上被评价为:“首发藩室不法者治于理。剪洞庭萑蒲而覆其巢。沅湘江汉之民安枕卧,先生之赐也。” 在福建抗倭前线汪道昆与戚继光并肩战斗,“昼夜筹画,不枕戈者十有六日”,救沿海民众于水火,可见他爱民如子,对民间疾苦是深抱同情心的。 嘉靖末年,当年的抗倭总指挥胡宗宪冤死狱中,汪道昆不因胡生前曲意攀附大权奸严嵩父子、侵吞军饷等人品气节上的不醇而坐视不管,以同僚同乡之谊感慨伤怀,赋诗哭悼之余,为之奔走呼号,修书鸣冤,可见他明辨是非、极富正义感。巘戅奇书网suyingwang.net戅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二章 整肃(下) 万历五年九月末,吏部尚书谭纶任内病故,年五十八。谭纶自幼饱览诗书,思维敏锐,智力过人,性格沉稳。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在台州知府任内练兵抵御倭寇,三战三捷,大振军威。 后来带领刘显、戚继光、俞大猷等名将,屡败倭寇。先后提督两广军务、巡抚陕西、总督蓟辽,任兵部尚书。 谭纶是继胡宗宪之后朝廷最为知兵的文臣,可谓矫矫虎臣、腹心干城。万历五年张翰因阻挠变法而去职,谭纶被朱翊钧任命为吏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衔。 攫欝攫。然而就任不到半年,竟然染疾去世,朱翊钧为之扼腕。和吕调阳等人商量过后,追赠其太子太保,定谥号“襄敏”。谭纶的去世,如断张居正一臂,在江陵的张居正听到谭子理去世的消息,为之痛惜。 万历五年十月初,接替谭纶为吏部尚书的李幼兹和度支部新任尚书郭朝宾上奏,请皇帝夺情张居正,待其三月假满,即回京师理事。 经过皇帝先后两年出考题点明“真孝”,报纸一年多的宣传,朝廷上下都明白皇帝改“丁忧”制度的决心早定,加上此时朝野政治高压,夺情之议并未像原时空那般引起较大波澜。 说实话,对于皇帝改“丁忧”制度,朝廷上下官员心内都有些若有若无的窃喜,谁愿意因为父母之丧耽误三年?官场生涯又有几个三年? 万历五年十月戊子,彗星见于西南,光明大如盏,苍白色长数丈,繇尾箕越斗牛。原时空引起轩然大波的“星变”如期来到,这次星变和张居正的“夺情”搅在一起,引起了万历朝第一次大规模党争,也为大明的灭亡埋下了伏笔之一。 后世被命名为c1577v1的彗星,在经过数以百万年的旅程后,终于到达地球人可以观测的位置。此际的欧洲,丹麦科学家第谷.布拉赫发现彗星是一种天体,且处于大气层之外。这一发现,为伽利略.伽利雷“日心说”的发现又提供了一小块的素材,激发了那颗年轻而天才的大脑,促使他将更多的目光投向天文学。 而在本时空此际的大明朝,望远镜的发明和普及才刚刚开始。因为政治的高压和白色恐怖的氛围,言官、御史此时近乎失声,关于“星变”稀稀拉拉的奏本,不过是虚应故事,向皇帝表示此时大明朝的纠错机制没有宕机,还在发挥作用。 至于这作用大小,言官们表示,这要看皇帝您的心情,您想大就大,想小就小。 这些奏本中,无人请皇帝修省,也无利用玄象示异,反倒是有口一词,要求皇帝下旨,“儆愓大小臣工其恪修职业,以图消弭。”大家纷纷表示,皇帝没错,错的是我们,我们还没有领会皇帝要大兴变法的精神实质,在工作中拖拖拉拉,才导致老天爷不高兴,派彗星来的。 在深宫中养腿的朱翊钧,曾指示侍从室从头梳理历史上所有彗星的记录,试图从逻辑上证明“彗星灾异说”的谬误,从而动摇“天命不可违”思想,为变法扫除思想上的障碍。然而很遗憾的是,这次“谬误证明”最终走向了他愿望的反面,侍从们以史料上大量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彗星这玩意的出现,大部分确实和灾异相关。 站在皇帝一方的侍从试图反证:灾异是一种常态,彗星是一种变量,两者重合并不意味着灾异和彗星有相关性,毕竟历史上好多次更大的灾异和亡国之兆并没有彗星作为呼应。 这不失为一条好的宣传路子,但驳倒这一论点也非常容易:谁规定“天”只用彗星这一种方式来示警的?地震、大水、异形的动植物,都是警告手段! 究其本质,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应说”不过是对皇权无可奈何之下的约束手段。因为它从逻辑上的自洽,要推翻这一学说非得科学大成,且深入人心不可。 朱翊钧想利用历朝历代被天人感应思想影响的史官所作的记录,来证明彗星无关乎灾异,相当于拿史官的刀来削他们的把儿,简直缘木求鱼。 即使到了科学昌明二十一世纪,相信天人感应学说的还有不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一九七六年的各大灾异,已经穿越回大明的朱翊钧想起这个年份,心里面也照样嘀咕。 于是,深感任重道远的朱翊钧,只能约见朱载堉,向他提出关于彗星的一些设想,并让他组织皇家格物院的天文专家进行验证。 另外,两京的报纸上,也出现了一些彗星和灾异之间的讨论文章,正反两方争论的不亦乐乎,对朱翊钧来说,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厺厽 妙书苑 miaoshuyuan.com 厺厽。...... 彗星和张居正的夺情之议,并未引起政治上的动荡,不过是因为现在皇帝用刀子开了无双——无人敢做杖马之鸣。 巘戅妙书苑miaoshuyuan.com戅。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帝的变法诏书在贯彻过程中就一帆风顺。相反,因为皇帝和张文明遇刺引发全国性的大案,以及随之而来的大逮捕,以地主士绅为代表的基层统治阶层,很多成了无脑黑,连变法的内容都没搞清楚,就开始抵制变法政策的实施。 他们抵制的手段太多了,任何一项县政的实施,都离不开乡绅族老对本族的宣贯和带头,他们只要对县衙官员来一个集体的避而不见——就能让一县之政大半停摆。 更别说,好多乡绅还通过本族子弟控制着县学,而县官要想完成“文治”考评,县学学生在士林中给出差评是县官不可承受之重。 万历五年的大逮捕,到十月底的时候,人数已经超过五万,近千豪绅因此破家。而他们的姻亲故旧,近乎能联络上全国小半以上的士绅。出于对锦衣卫乱兴大狱的抵制,变法在帝国基层的阻力极大——很多地方官被上挤下压,死的心都有了。 万历五年的大明帝国,酝酿着变乱的激流,人心惶惶不知向何处去。 这些鼎沸的压力,一方面促使部分具有洞察力的思想家和学者在考虑国家的兴亡出路;另一方面也激发全国性的大讨论——皇帝的遇刺和张文明的死于非命不是秘密,伴随着两件事的各类八卦谣言,变法的内容也散布到帝国的各个角落。 当然,压力最大首当其冲的,还是以王通为首的锦衣卫。王通早已征得皇帝同意,将锦衣卫中、高层家眷按照自愿原则,换了身份搬离故土。他本人则搬入亲军都尉府,日夜指挥这太祖以来第一大案。 驻南京的锦衣卫同知杨俊卿,他的家却搬不了。排山倒海般的压力纷至沓来,让屡次亲自拷问董剑雄无果的杨俊卿终于明白——杨家到了站队的时候了。 是秉承着和大多乡绅站在一起的立场,平反冤狱?还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以是否反对变法为准绳,消灭反对的声音?这是一个涉及家族生死存亡的问题。 而杨俊卿也终于看清楚,皇帝为什么没有像张居正一样,对于谋害张文明的幕后真凶有必得之心。张居正要报杀父之仇,当然复仇的对象越准确越好;皇帝则要通过一南一北两个大案,将变法反对者从统治阶层剔除,并儆其余,因此张文明案的幕后真凶,不妨模糊些。 因此,帝国南方的锦衣卫在杨俊卿的指挥下,不停的顺藤摸瓜,要搞清张文明案的真相;驻扎京师的锦衣卫指挥使王通,则命令各级锦衣卫收集反对变法者的名单——大清洗近在眼前,杨家将向何处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三章 站队 万历五年十月底,京师已经落了第二场雪,虽然落地仍化为黑乎乎的泥泞,但屋檐墙角等处,也还能剩些薄雪在那里反射着阳光。 王锡爵离开太仆寺少卿杨俊民的府邸后,立即直奔刑部尚书王崇古的家。在门口递上了詹事府詹事兼侍读学士的名帖后,即被引入门房喝茶等候。 王锡爵嘉靖十三年生人,此际四十四岁,字元驭,号荆石,苏州府太仓人。其家族为太原王氏的分支,祖上源流为周灵王太子姬晋之后。 千年以来,王氏名人辈出,东汉司徒王允以降,三公者五人,皇后者三人,宰相者十三人。魏孝文帝分定姓族时,太原王被确立为四姓之一,唐朝时为七姓十家之一——王锡爵的家族不是乡族巨绅,而是冠甲天下的大族。 虽为大族,但太仓王家和太原王家并无频繁往来,王锡爵家虽为巨富,但太仓王家两辈子连个举人都没出,政治地位甚低,因此王锡爵父亲王梦祥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王锡爵和他弟弟王鼎爵身上。 随着王锡爵嘉靖四十一年先会元、后榜眼并成了翰林编修,太原和苏州王氏两族联络猛地加强,王氏豪绅之流跟他攀亲的也所在多有。王锡爵在仕途上跳跃式进步,也甚得太原王氏之力。 他在王崇古门房还未喝完一杯茶,王崇古就亲自出来迎接王锡爵直入书房。王锡爵见王崇古亲迎,且并未在厅堂接见自己,心中暗喜。 果然王崇古神态甚是亲热,让王锡爵如沐春风一般。两人分宾主落座,王崇古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问道:“荆石,你持身甚洁,向来不与各家走动,今日如何先访杨少卿,又访老夫来?” 王锡爵听王崇古一语道破他先去了杨俊民家,心中一凛,随即暗叹现如今朝官之难。他定定神道:“不敢当老大人‘荆石’之称,锡爵惶恐。老大人呼某元驭即可。” 王崇古听了,笑着摆了摆手,双眸湛然直视王锡爵:“元驭此来,必有赐教,你我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直言可也。” 王锡爵听了这话,长出一口气,满脸诚恳之色面对王崇古说道:“鉴川公张驰驾驭,因势推移,塞息我朝五十年之烽燧,天下太平之功鉴川公居其半也,下官焉敢觍颜说个‘教’字,不过忧心如今朝局,请鉴川公不吝赐教,以解下愚之惑耳。” 王崇古促成俺答封贡,确实“塞息北疆五十年之烽燧”,为帝国北部的安宁做出了巨大贡献。但王锡爵说他“天下天平之功居其半”则太夸张了,王崇古没想到示人以崖岸高峻的王元驭还有这幅面孔,心中对这“储相”的画像一下子丰满起来。 他捻须微笑,装出一副受用的样子,笑道:“元驭之言过矣。你我之间,神交久矣,不必绕弯子讲话,不妨直言。” 王锡爵这才进入正题道:“皇上因张相公老父遇刺,滥兴大狱,天下人人自危,道路以目之状千年未有之——鉴川公不惧乎?” 见王崇古脸色沉凝,捻须不语,王锡爵左掌摊开,右手在左手内边划圈边说道:“太函先生乃张相公知音之人,同科挚友,今竟见辱于狱吏——天下何人能置身事外?” 王崇古听他提到汪道昆,古井无波的脸上方有些变化,微微眯着眼睛,问道:“元驭才从杨俊民府上来,杨少卿有何话说?” 王锡爵听了苦笑道:“杨少卿答应的倒是爽快,说是已经给杨指挥使去信——但这事儿陛下不发话,就凭一个杨俊卿能做什么?杨俊卿又敢做什么?!” 王崇古听了这话,心里倒是有些欣赏王锡爵。他笑了笑道:“杨俊卿不能做的事情,老夫一个刑部尚书能做什么?现在这些人还没到刑部手里,额也是鞭长莫及呀。” 王锡爵听了点头道:“老大人说的是。因此下官觉得此事只有一个办法了。” 王崇古心里咯噔一声,心中叫苦道:“莫非这厮要串联?”果然见王锡爵将手向袖子里摸,猜他是要往外掏众大臣联名的奏本。 王崇古眼珠一转,突然双掌一拍,笑道:“照啊!元驭和老夫想到一起去了!如今皇上在气头上,就是上一百本也是无用——只有曲中求之了!” 王锡爵听了这话,表情有点懵逼。他见王崇古目光炯炯瞪着他,不由自主停下了拿奏本的动作,问道:“老大人的意思是?” 王崇古笑道:“如今太后归养,也不太好发话。只有靠,靠,靠这个。嗯,靠皇后。老夫听闻皇上大婚之后,宠爱中宫,视其他嫔妃如无物。若能说动武宁伯,将臣子的众意传进去,让皇后委婉的予以劝谏,或可收到奇效。” 王锡爵听了王崇古这主意,心里腻歪透了,不由抗声道:“鉴川公,某等之意非——”王崇古见他连“某等”这词儿都说出来了,脸色一变,忙拦住他话头向北拱手道: “皇上登基已经六个年头,此时已然大婚亲政。从变法大诏来看,虽说不无操切,但英明天纵,且天心非我等可揣测者——” 王锡爵也是聪明人,见王崇古两次打断他的话头,心里立即明白自己袖子里的奏本不用往外掏了,山西帮是指望不上了。 低头叹口气道:“下官也非胶柱鼓瑟之辈,鉴川公若和武宁伯能说得上话,也可走走后宫的路子。下官的意思是皇上圣聪天纵,我们做臣子的仰窥渊奥,就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也要奏本请皇上给我们解惑答疑。”言语间也开始严密起来,不像刚进门的时候说些“道路以目”的话了。 王崇古听他这般说,心中暗叹和这本家还是有缘无分——将来只看张四维能不能和他处好吧。爽朗一笑道:“老夫虽然回京时候短,但子维和他还不错,这转着圈劝谏的事儿,让他去忙乎去——能起多大作用,可不好说。皇上也不是那种轻易被身边人用言语说动的。” 见王锡爵低头称是。王崇古难掩和他结交之心,笑问道:“据老夫所知,你和那汪道昆没什么交情;此次大案也没牵连到王家,元驭为何这般奔走也?” 在王崇古心里,判断王锡爵的奔走可能出于两个原因: 一是王锡爵判断大逮捕即将结束,多数被逮捕者会被锦衣卫放归,此时出头之人奔走将收获巨大的政治影响力;二是王锡爵判断,张居正已呈功高震主之势,王锡爵现在要个张居正这个座师切割,牺牲三五年仕途,先把队站稳了! 可是,变法大诏刚出来不久的时候,他王锡爵不怕唱反调得罪皇帝?如果这坏印象存在帝心,那他得多少政治影响力又有何用,站那个队正确了又有何用? 正思索间,见王锡爵满脸愕然的抬头看自己,口中说道:“我们做臣子的,不过赞成君德,以安海内;人臣之道。必秉公为国而不顾其私也——与汪道昆等辈有何关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四章 棒槌 王锡爵一语说罢,把王崇古雷的外焦里嫩。王崇古心中暗道:“这厮莫不是个傻子?还是大伪若忠?”心中转着念头,口中不慢,哈哈大笑道:“老夫着相了,元驭莫怪!” 王锡爵随即也明白了王崇古话中的保全之意,眼圈竟然刷一下红了,仿佛要哭出来一般。 王崇古心中又嘀咕道:“他这是被自己感动了?” 王锡爵定定神苦笑道:“是元驭孟浪了才是。鉴川公保全之意下官心感!”说完,目光盯着手中的茶杯不说话,好像陷入了沉思一般。 王崇古心里痒痒的很,很想变成个小人跳进王锡爵腔子里看看他的心到底是啥颜色的。自家心中走马灯般将王锡爵的履历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王锡爵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随后历任翰林编修、国子监司业等。高拱当政时,在史馆外迁和就任东宫讲官两件事上和高拱作对,被发配到南京干了一段翰林掌院。 张居正当政后,王锡爵如同做了火箭一般。先被召回任《穆宗实录》副总裁,然后任顺天府乡试主考,会试副考。这都是明代典型的“储相”待遇——方便其掌握人才,以为将来入阁计。 最近两年,王锡爵升了三级,先后任四品国子监祭酒,然后又詹事府少詹事,詹事府詹事兼侍读学士。此际已经三品,离王崇古仅有两个身位差。不出意外,将来必然入阁乃至首辅——这也是王崇古想要结交他的主要原因。 王锡爵人生经历在王崇古心中只是一转,又想到其出生于巨富之家,王崇古心中暗思:“这厮恐怕真是个棒槌。” 心中这样想,口中却语重心长,装出一副“老夫全为你好”的模样,笑道:“元驭没有心思出外吗?以你的资历,外放一个总督,起居八座,前呼后拥之威手到擒来。” 王锡爵闻言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王崇古。王崇古接着道:“此前老夫和王国光闲谈,听他说,皇上有意改革大学士必由翰林出的旧制——”说道此处,他顿了顿,仔细看了一眼王锡爵。 见王锡爵脸上并无什么激动之色,只是静静的听他说下去的样子。王崇古彻底断定,这厮确凿无疑是个棒槌。 只好自己接下去道:“嗯,皇上说了句‘猛将出于卒伍,宰相应起于州郡’。虽然没说别的,但圣心已明,恐怕日后翰林储相这条路走不通了。” 王锡爵听了叹气道:“不瞒鉴川公,既然读了圣贤书,谁还没有‘一览众山小’的志向呢?不过现如今国事如稠,若不能妥善处置,吾恐烽烟起时,这宰相、猛将不过救世救时之人也,而谁又能任之者?”说完,扼腕叹息。 王崇古已经失去了跟王锡爵继续扯淡的兴趣,但也不能前恭后倨做的太明显,闻言不放声,只跟着叹息了两声。 王锡爵欲言又止,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图穷匕见道:“不瞒鉴川公,如今这天下大劫,只有皇上可解。吾已将此身置之度外,欲行诤谏之事,老大人其有意乎?” 王崇古见他破罐子破摔,到底说出了来意,心里一阵烦躁,好像皮袍下的小被炽热的阳光照到了一般。只好应付道:“一本两本不济事,若想皇上重视,不得不联名上奏,这又恐党构之讥。”先拿话头子堵一下王锡爵。 王锡爵慨然道:“此际天下骚然,下愚不过抱着‘不得不为’的心思而已。”说完,目光灼灼,盯着王崇古,那对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 王崇古此时后悔的肠子快要断掉,心中的有一个黑色的小王崇古把白色的小人摁在地上猛抽耳光。他叹口气,将日升隆出品的玳瑁腿花镜摘掉,用手猛捏自己的鼻梁,像是要把鼻子上的油皮都搓掉一般。 想了半天,他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无奈道:“嗯,老夫能先看看你的题本吗?” 王锡爵听王崇古这般说,心道有门,就从袖子中取出奏本。王崇古打开看时,奏本中如是说: “皇上践祚以来,哲明天成,英明神授,用人行政无一不秉中道而行,诚不世出之主也......”先拍皇帝马屁,此诤谏奏章的必有段落,王崇古将前一百字略过不看。 随后果然话锋一转,题本中写道:“然此前因张文明遇刺一案,锦衣卫滥行大狱,逮问者万计,而阴谋附逆者果如数者焉有是理,此不言自明也。”先点出这张文明遇刺一案肯定没那么多的凶手,锦衣卫的错误不用证明,事儿不应该像现在这么办。 随后,题本展开论述锦衣卫滥行大狱的原因及后果,并仍为皇帝留下台阶:“谋刺者固当不赦之罪,亦或有矫枉过正之论也。” “然锦衣卫摧抑之,困辱之,或重坐以破其家。明知含冤,必以倾其产,意在平反者。”点出锦衣卫借着大案摧折富户乡绅,借机敛财是主要原因——这不是主要原因,王锡爵还是给皇帝台阶下。 “矫枉之吏,得借口肆毒。受富者田主之贿又不能全之,使同归于贫也。闾阎愈空,国将何赖?”这句话厉害了,王锡爵敏锐的指出,皇帝是地主阶级的总代表,你把同阶级的都整死了,您还能依靠谁呢? 随后王锡爵在奏本中还苦口婆心的从张居正的角度来劝谏皇帝:“皇上恩遇总理大臣,披以腹心,隆以体貌,凡国家大政悉以咨之,殊荣异数叠至。而该大臣朝夕省循,惕励谨诚,国家局面,乃君臣相得共致之。” “而此际因总理大臣之父遇刺,天下骚然而人人自危。该大臣能得自宁乎?”锦衣卫这样搞,张居正也坐不住啊。他还想不想继续混了? 从几个角度劝谏皇帝后,题本中写了一句变法道:“皇上展布大计,圣政维新,凡百弊端,悉皆厘革。而新政未起,先行大狱,此非为政冲和之道也。”皇上,就是为了变法,您也不能把国家基础往死里整啊。 奏本最后,王锡爵诚恳写道:“皇上情愫至诚,为肃正纲纪,清正本源,天下臣民悉已知之。”您这人讲义气,为张居正出头,顺便让天下人都老老实实的变法,这意思全天下人都明白了——请您收了神通。 “皇上天纯孝法,亲贤懋学,节用爱人,宜乎和气致祥,而能休祯毕集。何必一怒而伏尸千里,几危社稷。此亦不足为后世之法也。”最后劝您一句,别给您的后代留下坏例子。 王崇古见奏本后边好长的空白页,密密麻麻签了一堆名字。第一个签名的就是王锡爵,后面是一堆翰林、言官的名字,连罗万化等侍从室重臣的名字都在其上,心中一动。再往下看时,高官中名列第一位的是郭朝宾,其后李幼滋、潘晟和杨少卿杨俊民——看来王锡爵第五个才找到他。 心下不停计较,王崇古道:“嗯,元驭。奏章中加上一句如何?” 王锡爵忙回道:“愿听鉴川公高论。” 王崇古道:“在‘此非为政冲和之道也’后面加一句,‘变法尤重言路,大狱起焉而进言者惧矣。言路一塞则君门远于万里,设有隐祸伏奸,何繇知其情状。’,如何?” 王锡爵听了,脸现为难之色道:“鉴川公指教的是,此际天下诚有此忧也。然下愚以为,此奏本不必提变法事,若两事相杂,皇上多想了反倒不好。” 王崇古心道,这棒槌虽然不会做人,不过这政治敏感度和对君心把握之能,可谓妙到毫巅。所以他到底能最终能走到什么地步,又不能断言了。 潘晟和李幼滋乃铁杆张党,他们在奏章上署名,也有替张居正分担压力的意思,估计此时张居正也应该在老家上本劝谏了。嗯,今天幸亏让王元驭把奏本拿出来看了,否则老夫反倒做差了,好险! 想到此处,王崇古笑道:“那就不改了,老夫也署名,助元驭一臂之力!拿笔来!” 王锡爵满脸喜色,把王崇古好个吹捧。王崇古被他一连串马屁,拍的也有些晕乎。等下人将笔墨拿来后,王崇古展开题本,边写自家名字边笑道: “元驭不必过誉。倒是你此本一上,顷刻间名动天下,此万家生佛之功德也!” 王锡爵听了,笑眯眯的道:“此非下官之功德,若皇上纳谏,才有天恩浩荡。不过下官家中,确实供奉着仙师昙阳子。仙师肉身原为下官次女焘贞,如今道法有成,早至辟谷境界。王凤洲和下官都已经拜昙阳子为师,若大人好道——下官愿意引荐。” 王崇古听了这话,手一抖,差点想把那奏本给他撕了去。他握住毛笔杆,忍住把笔尖怼到王锡爵脸上的冲动,心中骂道:“没时收货的,这厮还是个棒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五章 帝心 王锡爵女儿王焘贞生下来就体弱好哭,又生疥疮,肤色发黄,王锡爵两口子都不太喜欢她。后来随着王锡爵地位的上升,把她许配了一个官家子弟叫徐景韶的。 王焘贞大一点的时候,学四书五经半途而废,对女工也没有兴趣,却迷上了宗教,整日静坐冥想。等到终于要出阁,徐景韶却突然患病死了。 王焘贞哭了几天,声称要为徐郎守节。王氏夫妇虽不以为然,但守节这种事情,王锡爵作为朝廷官员也不能阻拦。守节也就罢了,她干脆做了女道士,声称受仙人指点,自号“昙阳子”,要求出家修行,王锡爵也依了她。于是她开始搞起了辟谷修仙那一套。 后来这事情就传开了,引来了同是太仓人的王世贞。王世贞跟王锡爵攀了本家,时常往来。此时王焘贞已是方外之人,王世贞就要求和她见面论道。论道的结果是,王世贞被昙阳子“儒释道一体”的理论折服,觉得找到了知音,立刻拜这个小姑娘为师。 从此以后,事情就越来越离谱了。也许王焘贞是真的颇有灵气和见解,也许是江南风气怪异,越来越多的文人名士慕名而来听她讲道,拜入门下,其中不乏冯梦龙这样的大牛,甚至连她的父亲王锡爵和叔父王鼎爵,也拜她做了师父。现下不少有名的文人官员,也都为她写文捧场。 王崇古作为北方人,还没有跟昙阳子论过道,对这个仙师无感。此际听王锡爵说起,心里还是从“利、权、望”几个角度出发,分析王锡爵的动机。 王崇古虽然不了解细节,但也能想到王锡爵、王世贞等辈,在利用“昙阳子”现象,掌控江南士林话语权。通过对王焘贞的包装,将士林之望凝聚在王世贞和王锡爵名下,并掌握对“儒、释、道”三者关系的解释权。 如此一来,无论王锡爵在朝如何站队,他的政治基本盘“士林之望”还是稳稳的控制在手里,即便有所差池,总有一天能借此起复——不过这养望的方法奇葩了些。 王崇古越想越觉得自己此前还是小看了王锡爵,面对自己不着调的女儿,王锡爵居然也能利用其大作文章,这哪是一个棒槌能有的格局和思路? 想到此处,王崇古脸上的笑容越发和蔼起来,两人又客套了几句,王锡爵告辞去串联别人去了。 ...... 万历五年十月三十,远在江陵的张居正关于锦衣卫在全国实施大逮捕的题本通过通政司上呈,王锡爵同日也将写满了满朝文武名字的奏本递上。 在后宫拄着拐杖行走的朱翊钧将两份奏章细细的看了一遍。不出王崇古所料,张居正面对愈演愈烈的查案扩大化也提出了反对意见,在奏本中提出了不再扩大逮问范围的主张。关于刺杀张文明的凶手,此际确定无疑的是董剑雄,至于董剑雄后面站着谁,日后慢慢查也就是了。 张居正在明知道皇帝所欲的情况下,还上了这题本,其实是告诉朱翊钧见好就收,不可能一下子将反对派在肉体上消灭光。如果再继续下去,真有可能引起天下大乱了。 至于王锡爵的奏本,大部分京中官员都署了名字,因此这奏章近乎代表了此际所有京官的意见。在一众朝官看来,朱翊钧追究张文明遇刺案,和太祖时期的“郭桓案”非常类似,不过万历皇帝将刀尖对准了阻挠变法的乡绅而非贪腐官员而已。凡是知道郭桓案的官员,没有不害怕皇帝将刀尖转向的。 因此,这份劝谏皇帝的奏章中“皇上情愫至诚,为肃正纲纪,清正本源,天下臣民悉已知之。”这句话就体现出王锡爵的高水平。 在王锡爵奏章中签名的大臣,都明白这句话背后潜藏的意思,也都以谏的方式向皇帝表示了“输诚”。皇帝已经用“张文明遇刺案”向天下表明,在推行变法的事情上,宁可杀的人头滚滚,也没有一点后退和妥协的余地——这种方式的“统一思想”,也只有在皇权至上的大明朝,才有这般操作的可能。 朱翊钧览奏之后,在张居正的题本上签上“朕知道了”,然后明发,却将王锡爵的题本留中。 张居正的题本明发当日,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已经发出了妥协的信号,现在是大臣们把台阶给送到皇帝脚下的时候了。 十一月初二日,内阁次辅吕调阳和阁臣王国光、张四维在养心殿东暖阁请见,劝谏皇帝不再对“张文明遇刺案”扩大化,释放相应无关人员,并返还财产。 朱翊钧听了道:“据锦衣卫奏报,这些被逮问之家,或与董剑雄联络密切,或者互相串联,虽未有谋逆实迹,但若轻轻放过,妥当吗?” 吕调阳回奏道:“臣等以为,还是以实证究治为好。部分和董剑雄联络之家,并无谋刺的实证。固然有些攀咬的,不过是三木所求,供词荒唐且无法对证。以实证入罪,罪人当罪;以刑求入罪,难免冤狱。历代祖宗,何曾冤杀一人?臣等请皇上谨慎裁断。” 朱翊钧听了冷笑,指着自己的腿道:“丧心病狂之畜类,先谋杀朕躬,后行刺大臣家属,以阻挠变法大政,朕还杀不得他们不成?” 吕调阳见皇帝的语气中少了平日里的淡然冲和,多了些阴狠怨毒,心里打了个突,不敢再诤谏,只是叩下头去不语。 王国光心说皇帝受伤之后变化确实很大,这几句话说出来,竟然全不在情理上,反倒是少见的蛮横不讲理的劲儿又出来了。 他刚要接过吕调阳的话头,却不防身后的张四维回奏道:“皇上,张宏等大逆不道,挫骨扬灰也不足弥其罪过。既然圣心已定,不如发下章程,臣等必然依旨意照办就是。” 王国光伏在地上,见前面的吕调阳肩上一抖。他自己也强忍着扭头去看张四维的冲动,将自己想说的一套词儿全吞进肚子里去了。 朱翊钧听了张四维的回奏,沉默不语。在王国光心中怀疑皇帝是否已经睡了的时候,才听到皇帝在炕上说道:“嗯。汪道昆断没有密谋行刺张文明的道理,朕已经申饬了锦衣卫。至于其余的,朕已经让锦衣卫进行了甄别,并整理出来一份嫌疑名单。” 王国光听皇帝说话声音有点嘶哑,不知道朱翊钧是压抑着悚惧的心情才说出这番话的。他只听到张四维接着皇帝的话问道:“关于这些人的量刑标准,大理寺与臣也商量过几次,今日难得面圣,还请皇上赐下大要。” 虽然锦衣卫关押的人犯没有移送,但这些人迟早要进刑部走一遍流程,并被大理寺审判。因此张四维借此机会,让皇帝给一个量刑标准。 龙床上的朱翊钧又沉默了。他的心里在反复的纠结和争斗——名单上的这些人,大概几乎可以确凿的说,都是与张文明遇刺案无关的。 随后,他抬起眼睛,看向炕屏上的自己抄写的一句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尽管自己至少还有四十年的寿命,但比起自己心中那狂野的欲望,恐怕还真的要只争朝夕。 于是,他继续嘶哑着嗓子道:“谋刺张文明的,无论主使还是附从,其罪都在不赦。主使者大辟,加夷族。附从者绞,三族分散流边,这些人后代一律不得为官和从军。” 王国光明明看见,跪在自己前面的吕调阳肩膀又抖了一抖。随即他定下心来,和吕调阳和张四维一起,用训练有素的咏叹调回奏道:“臣等,遵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六章 砒霜 万历五年的十一月底,张文明遇刺案的查处终于告一段落,计有三千六百六十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置。 因董剑雄打小就被卖入董家,其本族亲属无法查找。此前已经破家,在松江守田度日的董家就被定了“主使刺客,图谋不轨”的罪名,夷了三族。 给董剑雄写介绍信的著名戏曲家沈璟,此际虽然才二十四岁,但为人雅洁高致,精研音律,颇有大家之风。因被此案牵连,本人判绞,其家全族流东北。 应天府顾家、江西邓家、南直隶姚家等数十个家族,有的曾经举办文会推荐过董剑雄,有的在不同场合大放厥词攻击新政的,家主俱判绞,三族之人或流东北,或流云南、海南,从钟鸣鼎食之家被碾落成尘。 这些家族破家的凄惨之状,不能尽述。养尊处优公子哥和深闺中的娇小姐,乃至在襁褓之中的幼儿,都被彻底而无情的改变了命运。他们失去了温暖的安乐窝,被扔到了冰天雪地或瘴疠横生的野外,用辛苦的劳作,来“赎”与之无任何关联的罪过。 张文明遇刺案,是本时空历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之一。谋杀张文明的凶手尽管落网,但后台和指使者成了真正的历史之谜。后世很多影视作品从此生发,写出了很多掺杂爱恨情仇的江湖故事,而事情的真相,却永不能重现了。 当时这些被冤屈而受害者的血泪,和数千人凄惨哭号一起,仅仅在《圣宗实录》上留下了短短的一句:“因张文明遇刺,帝大怒,破江南数十家。南京国子监祭酒姚弘谟,绞。” ...... 十二月的南京,正刮着凄厉的风。这金粉佳地因为突如而至寒流带来的雨夹雪,在大白天就陷入了静寂。 南京三元巷中的石板路上,先是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后被大冷天堵在家中偷懒的冯邦宁,在中堂就听到了前院传来的砰砰砰的敲门声。 随即管家来报,京师来人,不愿表露身份,却求见冯保。冯邦宁知道,天下仅有寥寥数人知道冯保居住在南京三元巷,因此不敢怠慢,亲自出迎。 几个锦衣亲军围绕的是一个脸色白净的宦官,冯邦宁出迎时,他正取下斗篷拍打上面的雪水。虽然来人服色为六品,但满面沉凝,两人目光一对,冯邦宁即知他是宫内大裆一级的人物。 那宦官见他一路小跑营过来,就将斗篷往身边人怀里一放,举手施礼道:“可是冯东家当面?某乃乾清宫副总管,姓魏,有事求见冯......冯公公。” 冯邦宁一听是这位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太监驾到,心里吃了一惊。面上不显,连忙大礼参见。魏朝的腰略微弯了弯,向旁边避了避,没敢受他的全礼。 随即听魏朝道:“带我去见冯公公,有事儿不敢耽误。” 冯邦宁笑道:“是,是。今日伯父正好在家,魏公公里面请。”魏朝点点头,身边的两个锦衣卫跟着他一起,随着冯邦宁向内院走去。 冯邦宁带着他们穿过中堂旁边的月亮门,走入夹道,右转推开一扇门,即进入一处疏疏朗朗的院子。魏朝心里一琢磨,即知这院子是将冯邦宁家旁边房子的后花园改建。 这院子已经改造成北方院落的格局,并无江南房子里面的花草假山。方砖铺地,中间一段碎石子铺就的甬路,显得空空落落。 院门正对一座坐东朝西的房子,门前三级台阶,并无雕梁画栋之处。南北两侧厢房前边雨檐底下有两条栏杆围出游廊,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坐在那里,无聊的打望着来人。 魏朝看这正房竟然不是坐北朝南,心里先是一阵别扭。又见那些汉子手持刀剑,有的身上还背着不准民间持有的步弓,心里暗自打鼓,不由得看向身边跟着他进来的两个锦衣卫。 其中一个锦衣卫见他望来,笑着对他点点头。魏朝定了定神,跟着冯邦宁走到正房前,心中骂道:“你一个落了毛的山鸡,好大的架子,到现在还不出来迎咱家!” 冯邦宁也有点不好意思,陪着笑走到正房前,轻轻敲门两下,即推开房门。房内迎着门一张大案,大案后方一道木屏风。身穿棉袍的冯保,正低着头将手里的一叠文稿放在大案右首。 冯邦宁弯腰道:“伯父,乾清宫的魏公公到了。”大案后的冯保“嗯”了一声,没抬头即指着大案前面南侧的椅子道,“先坐,你去倒——”抬头看了一眼,“一碗茶来。” 魏朝此时方见到曾经的帝国內相冯保,见他花白头发,脸上如同刀刻的一般,都是些皱褶。心中嘀咕道:“他怎么老的如此厉害?”遥想当年的自己,只能远远的看一眼这执掌大权的“老祖宗”,心中五味杂陈,又暗自悚惧。 冯保虽然抬头看见了魏朝,却不说话,仍慢条斯理整理文稿。魏朝心里有气,静静的站着,决心和冯保比耐力。 冯保没听到人落座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微微露出点笑容来,一歪头示意道:“坐,站在那里干什么?” 魏朝满肚子气,却不敢发作。脸上挤出笑来,对冯保道:“先不忙着坐地,把皇爷的事儿办完了再说。”随即对冯邦宁和身边的锦衣卫道:“你们先出去。” 又指着其中一个锦衣卫道:“你把那包袱给我。”那锦衣卫将手中一直提着的一个小包袱递给了他。 冯保眉头一轩,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些。道:“可是秘密的话儿?不方便他们听见?”两人交谈这几句,魏朝未施礼,冯保更是直来直去,站在一边的冯邦宁看得满头雾水。 魏朝点头道:“是,皇爷吩咐,只能你我二人在场。”冯邦宁听了,连忙后退出门,那两个锦衣卫也跟着出去了。 魏朝见没有了外人,刚要说话时,被冯保竖起手掌止住了。魏朝正纳闷呢,冯保双掌互击,啪的一声,屏风后面转出来两个黑衣服的汉子,把魏朝吓了一跳。 冯保又一击掌,房梁上竟然又跳下来一个,身上明显带着工夫,落地时只“啪”的一声低响。魏朝正愣怔间,听冯保道:“这是乾清宫的魏公公,他刚才说什么你们也听见了。” 那三个人并无言语,躬身退出房间。魏朝心里吓得砰砰乱跳,一阵口干舌燥。好容易定神出声道:“冯,冯公公所处之地这般危险,需要这么严密的保护?” 冯保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着魏朝道:“你可以说了,现在只有咱们两个。” 魏朝狐疑的向房子四边望了望,又冲着房梁上瞅了瞅。冯保并不阻拦,静静的等着。 魏朝见屋内并无异状,才从怀中掏出一封封着口的信件递给冯保。冯保面上一呆,低声问道:“皇上只是让你送信?” 魏朝道:“是。皇上说让你先看这个。” 冯保从大案后面走出,在旁边木架上的铜水盆里洗了洗手,拿起架子上的白布擦干。走到魏朝身边时,他又低声问道:“这是谕旨么?”一边问,一边膝盖就往下弯。 魏朝摇头道:“皇爷原话是;‘将这封信给冯保。’所以这是一封信。”冯保听了,脸上又露出笑容,身子也挺直了。 魏朝和他近在咫尺,看到他脸上表情时,觉得意味难明,觉得他好像感到泰山压顶般的压力,那笑容都近乎苦笑。 他不明所以,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冯保拿着信封回到大案边,将信放在案上时,突然跪地冲着信五拜三叩。 魏朝被他如同神经质一般的做派又吓了一跳,心里直发毛,不知这冯保犯了什么病。 冯保起身后,拿起案上的裁纸刀,将信封整齐的割开,抽出信纸扫一眼后,脸色大变。随即他的身体开始抖动,脸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魏朝觉得今天的情况各种不对劲,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离门口近了些。 冯保背对着门,将信纸放下。哑声道:“皇爷还让你带来了我的银章密奏匣子,在哪里?” 魏朝结巴道:“在......在......在这包袱里,给......给你。” 冯保转过身,脸上表情似哭似笑。魏朝克服心中恐惧,又走上两步将那个小包袱递过。他仍结巴道:“皇......皇爷交代我的事儿办完了,我......我......” 冯保低声道:“你不能走。”魏朝彻底吓坏,惊叫道:“为什么?” 冯保道:“皇爷让你留在这里。”魏朝听了,三魂七魄走丢了一半,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冯保接着说道:“等我两刻钟,你就可以走了。” 魏朝一口长气吐出来,只觉得今天这冯保处处透着邪性。他开始以为皇帝给冯保的信上内容是让他留在南京不再回宫,所以几乎吓傻。此时听冯保只是留他一会儿,这才松了口气直拍胸脯。 冯保回到大案之后,把皇帝的信拿起来,又看了一遍。随后他拿出纸笔,快速书写——魏朝猜他在写回信。没用上一刻钟,冯保就写了三页纸,停笔后将写满字的纸放在一边晾着。 在魏朝的注视下,冯保从怀里掏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打开包袱皮,拿出了里面的银章密奏匣子。魏朝明明看见,他写信时笔走龙蛇的手此时有些哆嗦。 冯保终于将钥匙插入小锁头,将匣子打开。拿出来的却不是皇帝在密奏上批复过的奏章,反而拿出一个小纸包。他轻轻的打开纸包,对魏朝道:“你认识这是什么吗?” 魏朝看了一眼那纸包里的白色粉末,心脏好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哑声道:“这,这是砒霜?” 冯保脸上终于滚下泪来,低声道:“是,这是砒霜。皇爷让你在这里看着,让我把这一包砒霜当着你的面吃下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七章 暗语 魏朝听了冯保这话,石破天惊一般,心里霎时间不知转了多少念头。他第一反应是冯保搞不好要破釜沉舟,杀了他这个送信的,从此浪迹江湖,隐姓埋名——自己若和冯保易地而处,很大可能就会这样干。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疑惑。为什么皇帝要赐死冯保?因时常伴驾左右,魏朝深知皇帝和冯保之间配合的一直很好。皇帝去年甚至对冯保控制江南舆论击节赞赏,声称要给冯保以临机决断、便宜处事之权,以免密奏往来,失却“舆论战”良机。 然而今日皇帝居然大费周章,派他送信、送毒药,要赐死冯保。魏朝虽然是信使,但朱翊钧并未交代他如何做。仅仅吩咐到了地方之后,让冯保先看信,之后听冯保处断。 魏朝年纪虽然不大,但心思缜密。在朱翊钧身边锻炼几年之后,心眼更多。此际见冯保心防已破,两人初见面时“未来、下岗的老祖宗之争”之意气已经无影无踪,他心念转动间即已作出决断。 压抑住夺门而出的冲动,魏朝脸上做出惊讶之色道:“怎会如此?咱家临行前,皇上并未下赐死公公的诏旨,您莫不是看差了?” 说完这句,他向前移动几步,要从大案上把皇帝给冯保的信拿过来,看看皇帝如何说的。“决断前尽量多收集信息”,正是朱翊钧对身边人的言传身教。 冯保此时如丧考妣,身子佝偻着坐在椅子上,并无阻拦的意思,魏朝轻易的将信拿到手。 低头看时,果然是朱翊钧亲笔。纸上并无称谓,字儿也不多,他刚看得第一句,就一脑袋问号。 第一列写的是:“报仇使气风尘里,吹竹弹丝锦绣中”。在内书堂念过书的魏朝知道这是宋代大诗人陆游所作《言怀》的一句,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首诗全诗表达的是陆游老去而抗金无成的苦闷,皇爷写给冯保看是什么意思?魏朝的七巧玲珑心转的飞快,也没想出如何解这句诗。 第二列写的是:“知我者,不知我者。”这个魏朝更加知道了,这是截取《诗经》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两句,但他看得还是一头雾水。 第三列写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更离谱了,魏朝不知出处,但明显看出是女子暗恋男子的情诗,类同淫语小调,魏朝此时已经完全放弃破解皇帝的哑谜。 第四列写的是:“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嗯,这句魏朝看懂了,这句出自白乐天的《太行路》,全诗都是借夫妇关系来讽刺君臣反目的意思。皇帝确实有赐死的旨意在这里,但还要看冯保如何理解。 第五列写得是:“积世冤雠都扫却,蛰龙银匣袭珍藏”。这句诗以魏朝的文学水平不知道出处,但冯保看过后跟他要银章直奏的匣子,是从这句来的,却是刚刚已经发生过的事儿了。 信纸最后一列是一排小字,写的是“魏朝监看后烧掉”。而冯保打开匣子,里面没有奏章,只有一包砒霜在那里,那前面几句诗魏朝不懂没关系,皇帝确实要赐死冯保,并命他监看则确定无疑了。 他拿着这封没头没尾的信,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看向冯保时,见他垂着头流泪,好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心中不由得生出自己都觉得诧异的怜悯之情——这也许是物伤其类罢。 他抖了抖手中信纸,对冯保道:“说实话,我一句也没看懂——但皇爷命我把这封信烧掉,我要烧了啊。” 冯保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擦去眼泪,仿佛恢复了刚才的高傲和冷静,哑声道:“烧了,都刻在我心里了。” 魏朝闻言,先将冯保大案上火镰拿起,将琉璃油灯点着,然后把信放在火上烧了。他组织下语言,道:“虽然不知皇爷为什么发作你,但最后两句我看懂了,不知冯公准备如何处置?” 他心说人逢生死大变,搞不好会做出什么事来。自己虽然与冯保无冤无仇,但冯保逃跑前将自己杀了表达对皇帝的不满,却不是没有可能。因此,他说个活话,并没有让冯保立即遵旨自裁的意思。毕竟对冯保来说,杀不杀自己,与其逃命并无必要关联。 冯保听出他的话外音,脸上现出苦笑道:“君命如何能违?你不必担心,皇爷信你,不会陷你于死地——我身边的人也不能杀你。”说完这句话,不知如何又触动情怀,流下泪来。 魏朝心里一阵闹腾,哪里敢尽信冯保之言,但也不敢催促他赶紧服毒而死。只好没话找话道:“要不把你侄儿叫进来说几句话?”还是流露出要冯保交代遗言的意思。 冯保道:“不必了,徒增感伤。”指着桌子上的三张纸又道:“那就是遗书。” 魏朝听了,唏嘘几声道:“冯公公和我都是伴驾之人,有些事情只能说时也命也,没奈何的。不知您还有什么未尽之言,要我转达给皇上的吗?” 冯保听了这句话,心说你总算明白你今天来是干什么的了。脸上带出一丝笑容道:“嗯,皇上给我的信中,已经将我要向皇上解释的,都看得明明白白,我死而无憾了。谢谢你,你就把这句话回奏皇上即可。” 魏朝挠了挠头,实在是想不出皇帝为什么要杀掉冯保。冯保不管他疑惑,又道:“至于江南事儿的安排,建议皇上不必召回李秀山,让他接着干。他此前参与的也很多,上手也快些。” 魏朝听了,肃容答应了。冯保站起身,背着手踱到门边,将门推开一扇,一阵寒风猛地灌了进来。他深呼吸一口,突然笑道:“好风!快哉!”院子中间站着跺脚的冯邦宁见他推开门,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冯保冲着冯邦宁笑了笑,又把房门关上了。转身快步走到大案的药包跟前,将之托在掌中。扭头看了眼魏朝,他笑道:“什么时候你能琢磨明白皇爷今天几句话的意思——你才有了成为所有宦官‘老祖宗’的资格。” 说完这句话,他讲纸包内的药面儿一下子倒进嘴里,嗒嗒嘴道:“木渣渣,没什么味道。”拿过茶杯,喝了一大口,将药冲入腹中。 喝下药后,他见魏朝红着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好像要流眼泪。冯保一哂道:“不知什么时候能发作?”走回大案之后慢慢坐下瞅着魏朝适才点亮的油灯。 魏朝一言不发,静静的坐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前途,渐渐的痴了。 他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也知道好多如何保全自己的伺候技巧,于是他想不明白已经得到一切的冯保当初为什么会败事被逐,更加想不明白冯保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被皇爷赐死。 听冯保的意思,在他爬到更高的位置之前,估计是想不明白这件事了。皇帝写的如此隐晦,这件事必然是非同小可,而自己为了好好活着,还是不用多想了——与伺候皇爷无关的事儿想得少,才能活得长。这是自家干爹张鲸教给他的道理。 想到此处,他又抬眼看了一眼冯保。冯保的干爹是李芳,张鲸的干爹是张宏。这些伴随在皇帝身边的司礼监掌印们,好像都没得了善终。自己虽然卡住了一条通天的道路,但前面还有孙乾,而自己...... 突然一声咳嗽打断了魏朝的思绪,大案后面的冯保竟然站了起来。他面露疑惑之色对魏朝道:“吃了这么多,这会儿肚子早就应该疼起来了,怎么没感觉?”一边说,一边用手揉着肚子,好像要把那鹤顶红赶紧消化,一了百了一般。 魏朝张大嘴,想起来听宫中老人讲,鹤顶红入腹,立即就能让人痛不欲生。指甲盖大小的一点,一刻钟也必然让人毙命。冯保吃的量接近一汤匙,怎么这么长时间一点事儿也没有? 正疑惑间,就见冯保面对着北方,扑通一声跪下,嚎啕大哭!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八章 相遇 带着满腔的疑惑,魏朝离开了南京。出发前,他还到书坊去买了一大包袱的诗词集,准备回去的路上恶补一下自己贫乏的文化知识。 他出京师的时候,朱翊钧告诉他办完事后不必急着回京,可以在外面游荡几天,年底前返京即可。这其实是朱翊钧给身边一直精神高度紧张的工作人员的假期,让他们可以松松弦,释放一下心理压力。此前陈矩、孙隆等人都被这般安排差事出京,陈矩在江南选秀的时候离开中枢甚至三个多月。 魏朝早有判断,如果皇帝身边人快马加鞭的返宫,不仅表错忠心,还会在皇帝心里扎刺。久离中枢固然有被人后来居上之忧,但若表现出来了,就会被皇爷猜忌——你是要蒙蔽圣聪还是想怎的? 因此一路之上,保护他的锦衣卫百户李春发觉魏总管简直变了个人。一路上手不释卷不说,出京时一路骚扰地方,锦衣玉食的做派全部禁绝。 一行人拿着冯邦宁给的路费,装成行脚的富商,往京城慢慢走。李春觉得从皇帝改革锦衣卫以来,这次外差是最舒服的一次,将魏朝每日吹捧的差点飞上天。 天时已是严冬,帝国的各处道路上行人稀少。因多处运河结冰断航,一行人只能坐马车。 一路上,魏朝无人说话,只好跟李春讨论读书心得。李春虽然有些文化,但比之魏朝还差得老远,为了捧臭脚,自己没奈何跟着读书,一路上虽然觉得自己升华了不少,但因为基础太差,魏朝越和他聊天,越觉得苦闷。 进入河南的时候,一行人终于有了同伴。都察院外派安阳查处“鼎明谋反案”的钦差刘孟云带着数十官差,押送彰德府、安阳县的十几个犯官回京,与魏朝一行人相遇。 魏朝读了一肚子诗词,满腔文采无处发泄,见了行路的钦差仪仗之后差点没乐疯。派李春表露自家身份后,刘孟云万想不到皇帝身边的大宦官居然与之同路,忙过来巴结。 这下子魏朝总算能找到人与之唱和了,刘钦差进士出身,满腹诗书,因为要巴结魏朝,表现出来的比魏朝的水平还要低上一点点,魏朝被他哄得心花怒放。要不是在皇帝身边锻炼了几年,对外官要端着些,两人差点就拜了把子。 ...... 尽管理智告诉魏朝最好不要想明白皇帝那几句诗的意思,但冯保的那句“如果想明白了,就有了做‘老祖宗’的资格”这句话像魔鬼一样,时时刻刻的诱惑着他。 变法之后,司礼监被废,批红权分到了侍从室,内务府总管为英国公,“老祖宗”这三个字以后是否能存在都不好说。但内务府副总管仍由内官担任,负责内宫之事,这项权力也大到了没边,魏朝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在和刘孟云唱和之间,将皇帝那五句诗夹杂在数百句诗歌之中,和刘孟云进行了各种含义的探讨。但皇帝的意思太隐晦了,除非魏朝清楚的知道冯保做过了什么大事,又被皇帝知道了,才能对照出来这几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冯保做了什么需要皇帝赐死,又饶他一命的事情呢?魏朝在旅途中细细回想自己在内宫时听到关于冯保的一鳞半爪。然而,他能想得到的事情,够得上“赐死”的一件也没有,够得上“赏赐”的却很多。 想不明白不想了,魏朝一路与刘孟云饮酒作诗,并问起彰德府和安阳县犯官的案情。 刘孟云笑道:“这安阳县胆子太肥。为了得一个‘双优异’,居然做了剪径劫道的匪徒。他先安排人把行脚路人打了闷棍,把行李和路费抢了。等这些人进城游荡的时候,再按上‘游荡生事’的罪名,拉倒工地上干三个月活。期间致人于死的超过三十人。” 魏朝听了,张大嘴合不拢来。他挠头道:“这如何能不漏风?总有那聪明人看出来,这不是一告一个准吗?” 刘孟云道:“谁说不是呢?这安阳县竟将抢劫所得拿出来,将彰德府上下都买通了,彰德知府和推官都与他称兄道弟,视之为彰德第一能县。有几个不忿的去彰德府告状,都被打成刁民诬告——我去的时候竟还在府衙大牢里关着呢。” 魏朝听了哈哈大笑,竟然笑出了眼泪。他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居然有这么奇葩的官儿,干犯国法图前程——” 刘孟云也笑道:“人哪,最忌一个贪字,所谓‘鸟为食亡’。这官哪,也最忌‘贪功’,被前程蒙住了眼,这干犯国法图前程的,可不止这安阳县一个。” 魏朝点头称是,又问刘孟云道:“不知这几个能怎么判?” 刘孟云道:“我们只管查案,判决是大理寺的事儿。不过安阳县指使人劫道伤人,又在工地上致人死,一个大辟逃不了。彰德府和推官等以贪赃枉法论罪,最轻也是远流。” 魏朝笑道:“嗯,这样官儿,为皇爷最厌恶者。老哥查清楚这件大案,回去这赏赐少不了。” 刘孟云听了,眼睛笑的眯成一条。他拱手道:“还请魏总管有机会时美言一二。我等下僚,平日里哪有机会面圣?大朝会时候也只能远望天颜,更没听过皇上玉音。只有靠兄弟多多推荐了。” 魏朝情知这刘孟云免不了求到自己,心中有数。就笑道:“若都察院中都如哥哥这般勤勉,一次抓这赃官十几个,皇爷就不必发愁吏治了。” 没想到刘孟云并不居功,解释道:“倒不是某手段高,而是出京的时候,格物院的一个家伙送来状纸,把安阳县干的龌龊事写的明明白白,人证都齐全了,因此过来就捡了个现成的。” 魏朝听了,吃吃笑道:“这格物院的与安阳县有仇?” 刘孟云道:“正是,他是来京师报名的时候在安阳被打了闷棍,在那里干了三个多月。而且他是拿着张总理二公子的片子来的,我这芝麻大的官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魏朝听了吃惊道:“这彰德府得罪了张家?” 刘孟云听了道:“这就谁也不知道了。格物院那个姓徐的说,张二公子是他偶遇,听了他的遭遇抱不平。我们也就姑妄听之。” 魏朝听了,点头道:“嗯,张家确实煊赫,也无怪老哥多想。” 刘孟云听魏朝这话,觉得全身骨头都轻了二两。他返回自家马车,拿出一个包袱给魏朝道:“魏总管雅好文学,颖悟绝伦——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魏朝打开看时,包袱内全是兽骨和龟壳的化石,就是中医称之为‘龙骨’的东西。刘孟云笑道:“我在安阳时,因有些失眠,找大夫给开了点药——这是当地人用的龙骨。” 魏朝听说,心知他绝不能拿一味中药给自己看,就拿起一块仔细翻看。随即就发现骨头上刻画着好多符号,像文字一般。仔细认了认——自己一个也不认识,但这符号绝非天然形成的。他抬起头回忆,觉得手中这东西非常面熟。 刘孟云见魏朝翻来覆去的看,只微笑着不说话。魏朝将包袱内的化石都看过了,对刘孟云道:“大哥,你能看懂这上面的字儿?”刘孟云道:“虽然不都认识,但能认出来几个。” 魏朝听了,欢喜赞叹,又对刘孟云竖起大拇指。刘孟云见他兴奋的不行,就笑道:“老弟,你说这东西献上去,够一个祥瑞不?” 魏朝哈哈笑道:“皇上不喜欢祥瑞,但老哥献上去准没错。咱想起来了,此前听皇上说过这东西,皇爷还派孙隆带人到大致地方找过——竟然被老哥您拔了头筹。” 刘孟云听了奇怪道:“皇上如何知道这东西?我虽然收了些,但也不知道是什么,皇上在深宫之中如何得知。” 魏朝笑道:“某听皇爷讲过,好像这东西叫‘甲骨文’,听皇上说,这是文字之祖!”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九章 杀莽(上) 魏朝带着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刘孟云送给他的甲骨文,返回了宫廷。他离开京师的时候,朱翊钧行动还需要拄一根拐棍,等他返回时,皇帝的腿伤已经完全恢复,除了在小腿外侧留下一道疤痕,已经与常人无异。 朱翊钧曾经嘀咕过,自己是否难以摆脱万历皇帝腿疾的宿命,并已经做好做一个“瘸子皇帝”的心理建设,甚至觉得这样挺带感。 但历史已经明显的改变了,医学院的成立,让他的腿伤变成了一种可以轻易处置的轻微伤,他也因为医学的进步,摆脱了原时空成年以后靠鸦片来止疼的悲惨命运。 和魏朝一同返京的,还有奔驰万里的露布飞捷——刘显在十一月大破缅军于孟养。 万历五年六月,南下新军结束了黄姜峒战役,随后带着两千狼兵开进了云南。十月初,大军结束修整,刘显、邓子龙在黔国公沐昌祚和巡抚陈文遂率领的五万云南兵的配合下,出兵攻击缅甸。 此际缅甸国王为莽应龙,原为国王莽瑞体的妹夫。其原名信耶突,勇猛善战又多智谋,跟着莽瑞体东征西讨,立功无数。 莽瑞体在嘉靖二十九年被侍卫刺杀身亡后,东吁王朝分裂。莽应龙领兵平定自立各王,以其雄才大略第二次统一缅甸,并在其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东征西讨,威压诸国,成就“缅甸三大帝”之一的历史称号。 刘显和云南联军面对的,其实是一个疆域超越蒲甘王朝,西至曼尼普尔,东至林城(今老挝万象)、景迈(今泰国清迈),北至中缅边境辖地,面积近百万平方公里,历史上最为鼎盛的东吁王朝。 东吁朝在隆庆年间,先重击暹罗,后平灭万象(老挝),废除明廷老挝宣慰司,立莽应龙次子为老挝王,声势达到顶峰。 莽应龙在军事上非常成功,在东南亚能够称王称霸,其实是与他执政能力高超分不开的。首先,在政治方面,他团结缅甸各民族,将枢密院内的权力均分于掸、孟、缅将领,各族无不服膺。 在经济方面,莽应龙制订统一的度量和货币制度,大力发展伊洛瓦底江三角洲的农业,并发展纺织、冶炼和玻璃制造等手工业,国力由此强盛。 在文化方面,莽应龙从战俘中传入暹罗的音乐、舞蹈、戏剧、雕刻等文化艺术。为振兴佛教,又于万历三年时年从锡兰迎来佛牙。 在立法方面,莽应龙除令编纂《著名法典》和《法典九集》外,并将其亲自判决的案件汇编成《白象王判卷》的法典,作为全国官吏审理案件的依据。 交通方面,由于战争需要,莽应龙下令兴建由白古(今勃固)至东吁和至卑谬的两条主要干线,为缅甸国内交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刘显到了云南之后,并未急于浪战,先接见边境将士、商旅和官员,并全面查阅锦衣卫近一年来的调查报告,这才全面摸清了东吁王朝的情况。 如此大国,人口千万,非一战可覆灭者。刘显和邓子龙听从云南金腾屯田使罗汝芳的建议,先见了孟养土司思个一,示之以兵威,坚定其反缅之心。 莽应龙去年在孟养手中吃个败仗,大军十不存二,如何能不报仇。万历五年以来,莽应龙幼子明达锡帅军五万,号称二十万,进攻孟养。 孟养小邦,焉能抵抗大国?去年侥幸得胜,不过因为莽应龙疏忽大意,如今缅军守住粮道稳扎稳打,思个一只能苟延残喘而已。 因万历四年王凝颟顸错失战机,思个一本对朝廷失望透顶,曾放话出来不再受金字红牌调遣。然而见了新军一次演习,一次火炮齐射,立即五体投地,愿为刘大帅效犬马之劳。刘显见他服膺,就让他联络其余三宣六慰中的土司,告知朝廷欲征伐缅甸之意。 搞定了外围,刘显还要获得云南土霸王黔国公和巡抚陈文遂的支持。 接替王凝的陈文遂,在未知皇帝欲攻伐缅甸的情况下,鉴于明缅边境的严重局势,曾提出“檄诸夷,抚三宣,设将领,筑城垣”等十策,以应对东吁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 奏章上报朝廷后,张居正不敢再提“得其地不可耕也,得其民不可使也,而空费财力以事无益,使无辜之民肝脑涂地”的理由[注],全力支持陈文遂施政。 陈文遂得了朝廷首肯,传檄三宣六慰,欲重申朝廷声教。然而已经被东吁王朝胁迫或降服的各大土司,并无回应之意。唯有受东吁侵略,难以自存的八百宣慰司和猛巩土司遣使与之联络。 陈文遂见形势如此严峻,自家里也着忙起来,跟黔国公两个人一商量,两人都做好了局势糜烂的准备。于是,还没等朱翊钧定下征伐缅甸,他两个就已经调兵遣将,大肆在边境筑城堡,置兵将——正好为刘显的大军到来做好了准备。 等刘显率领新军抵达后,陈文遂和沐昌祚都大喜。沐昌祚隆庆五年才接任黔国公,这些年被好几任云南巡抚给压制的苦闷无比,自觉一身武艺没有用武之地。陈文遂的到来和朝廷积极备战的态度,终于让他振作了起来。 如此一来,内外上下同欲,刘显和邓子龙这才誓师出征。出征的理由早就找好了——缅甸国王莽应龙不听皇帝声教,对大国无礼;无旨意而攻伐三宣,随意处置朝廷宣慰使,谋反之心已昭。因此朝廷震怒,降下天兵——尔等若不束手归降,必将玉石俱焚! 凡大国征伐小国,必然要在政治上和舆论上都立得住。因此,朱翊钧此前指令陈文遂以朝廷名义发文谴责缅甸,责令其不得再进攻孟养,威胁金腾之地。言辞很不客气——这是中华上国的做派,你不听我再打你就算师出有名。 莽应龙对谴责文字倒是并不挑理,国力在那里摆着,他虽然称帝,但心理上还是个国王,也从未指望过中央朝廷能跟他这样的西南蛮夷说话好听。 虽然如此说,莽应龙在使者宣读完敕书后还是出离愤怒了。因为中央朝廷和云南地方官多年的情报滞后,朝廷的文书中的国王名讳居然是莽瑞体,明廷上下都不知道莽应龙已经于嘉靖三十年就接任莽瑞体继位。——去年朱翊钧接到的锦衣卫情报中,还写着缅甸国王名字叫莽瑞体呢。 这份出自大国骨子里的轻蔑和忽视,让莽应龙失去了雄主的冷静。他大怒之下险些把陈文遂的使者给宰了——幸亏没杀使者,否则到现在云南方面以及大明朝廷还未必知道现在的缅甸国王叫莽应龙。 ...... 莽应龙因怒兴兵,再聚缅军十万,加上幼子明达锡手中的五万,号称五十万,欲覆灭孟养——比原时空莽应龙彻底打下孟养的时间早了两年。 因天气炎热,聚兵迟缓,等大军齐聚,天时正好也进入了旱季。此际的刘显已经完成大军修整,在沐昌祚和陈文遂的配合下,也齐聚大军,准备从陇川出发,一路摧城拔寨,兵峰直指阿瓦,拿下阿瓦后,即可进入缅甸膏腴之地——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到时候不愁莽应龙不与我军决战。 然而在没有卫星和侦察机的时代,战争其实是无数偶然的集合。两方主帅的各自盘算,都遇到了突发情况——谁都没想到对方已经齐聚大军。 结果两军派出的斥候,居然在蛮莫(今蛮昌)相遇,因明军单兵作战装备和能力极强,斥候没有损失,还抓了缅军的几个舌头。 一审之下,刘显险些跪下感谢苍天。在更加酷热的热带雨林中翻山越岭的新军,也全体士气大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章 杀莽(中) 蛮莫的土司名字叫思哲,其妻名罕送,多年来一直在明廷和东吁之间的夹缝中生存。 万历元年,思哲发现明廷的战略收缩,已经不能保有三宣六慰之地。尤其是云南当局对岳凤毒杀多士宁,侵夺陇川并攻略滇西的谋反行为不闻不问,给了思哲极大的刺激。 经过深思熟虑,他与岳父木邦土司罕拔,以及陇川的岳凤,与莽应龙会盟,拆掉朝廷金字红牌,举了反旗。万历五年之前,这几家配合东吁逐步侵夺云南门户外的土司地盘,将势力推进到了明国境附近。 莽应龙此次聚兵攻击孟养,也属无奈之举。去年他带兵浪进,被思个一劫了粮道,险些全军覆没。后来被岳凤带着两千精兵救出,否则一代雄主就要死在孟养。 东吁王朝虽然立了文法,但国内的郡县制并不成熟,还是以各大土司的会盟为主构建的国家主体。莽应龙在孟养的兵败,导致其威信的降低,加上连年穷兵黩武,国内已有不稳迹象,尤其是老挝和暹罗的新占之地,大小规模的起义此起彼伏。 因此,莽应龙必须将孟养干净利落的拿下,恢复他一国之主的威信。原时空的万历七年,他彻底攻下孟养,把思个一幽禁后活活饿死,从而稳固了政权。 然而在本时空,因为朱翊钧的乱入,发生了蝴蝶效应。莽应龙在云南巡抚檄文的刺激下,提前聚兵攻伐孟养,恰与刘显所率大军相遇于蛮莫。 双方互相发现后,莽应龙忙将智囊岳凤请来,并汇聚众酋首,商量如何对敌。 岳凤乃江西抚州人,跟父亲到陇川做生意,后定居陇川。起先为陇川土司多士宁的记室,多士宁性格孱弱,大权悉委之。岳凤则野心极大,于隆庆六年下毒杀害多士宁,并利用木邦罕拔于多士宁之间的矛盾,从罕拔处借兵五千,突袭陇川,将多士宁一家六百多口屠杀殆尽,占了陇川,被东吁王朝封为陇川头领。 因为岳凤做的干净利落,除莽应龙、罕拔等少数人知道之外,外人开始时并不知陇川政变详情。后又因当时缓慢的信息传递速度和云南巡抚的有意压制,导致朝廷方面一直不知道陇川换了主人。王凝事败被朱翊钧斩杀前,岳凤的罪恶才上达天听——由此可见王凝等辈虽万死不足赎其罪。 岳凤因为在汉地时读过书,加之本人也很聪明,投靠东吁后,成为了东吁王莽应龙最重要的幕僚。此际也带着陇川兵五千,跟着莽应龙攻击孟养。 莽应龙汇聚众将后,将斥候所侦查的明军规模说了,问众人大军行止。 罕拔为木邦土司,在滇西南之地,属于数一数二的势力。岳凤杀了多士宁之后,多次带着木邦罕拔、孟连土司刀参和莽应龙的长子莽应里,大寇腾冲、永昌、大理、蒙化、顺宁等地,赚的盆满钵满。 多年的胜利,让罕拔对明军的轻视已经深入骨髓。他听莽应龙问起,用缅语回道:“尼也非也聂咩(尊崇的陛下),汉人不足为惧!此前我带兵攻伐他们时,没有遇到过一个勇士。囊乌可以作证,孟淋寨吴继勋是我们遇到的最勇猛的汉人,被囊乌阵斩!而汉人朝廷又做了什么?他们是连仇都不敢报的的软蛋!” 罕拔所说的囊乌为岳凤长子,曾率兵攻击孟淋,时任楚雄卫指挥吴继勋战死。而“镇之以静”治滇的巡抚王凝并未兴兵报复,且因邓州土司阿钰与岳凤连襟,王凝竟在失土之后移书阿钰,试图招抚岳凤——若能成功,换了土司的陇川在王凝的奇葩脑回路里就仍在朝廷治下。 这吴继勋被囊乌斩杀的事儿,是岳凤部最大的战功,也是他能深受莽应龙和莽应里信任的主因。 此际听罕拔提起这件事,岳凤虽然挺高兴,却施礼对莽应龙道: “吴继勋诚为汉人第一勇士!囊乌围寨一个月方破,吴继勋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战到最后一人,最后被吾儿阵斩。孟淋寨兵不过数百,囊乌则将兵六千!汉人虽然孱弱,但明国大国也,也有敢战之兵将,此际大兵前出,为百年未有之局面,陛下不可轻忽。” 这话正正的说在莽应龙心里,嘉靖六年,孟养和木邦联兵,将阿瓦国攻灭——东吁王朝的创始人,阿瓦王子莽瑞体时年十一岁,父母被杀,仅与其妹得以身免。 莽应龙是莽瑞体乳母之子,两人是幼时的玩伴,莽应龙娶了莽瑞体的妹妹,逐步掌握大权。在成功窃取东吁后,莽应龙东征西讨,抢掠邻国的同时扩大东吁版图,凝聚了东吁人心。但昔日猛人此时已经年过花甲,去年攻打孟养失败后用兵越发保守谨慎,岳凤深知他的性子,建言正对他的心思。 莽应龙回想起他当年和莽瑞体跟着阿瓦国使者,去云南巡抚衙门哭诉,希望明廷支持阿瓦复国的记忆里,仅明廷的边陲云南一省,其富足和兵甲之威就足以覆灭木邦和孟养。 然而,如此富足的大国当时并未给阿瓦主持公道。在嘉靖八年,朝廷将蛮莫之地割出一部,分给孟养;又将蛮乃之地送给木邦,这才让两伙强盗让出阿瓦国的一部,莽瑞体得以复国。用弃土的方式平息各邦的领土争端——可见其地多么广袤富饶! 蛮莫、蛮乃在莽应龙看来,近乎膏腴之地,其间宝井多有,明廷竟弃之如敝履! 因为这些记忆,莽应龙尽管在这些年里不停试探朝廷的底线,但主力并未在云南本境作妖,其攻伐方向仍局限在明廷的羁縻之地,他的长子莽应里攻击滇南,事后莽应龙是捏了一把冷汗的。 此际与明军大部队的相遇,完全出乎莽应龙的预料。他去年攻击孟养的时候,还命令岳凤佯攻景东,以分散明军的注意力,但完全放了空炮——也幸亏自己留了一手,否则岳凤未必能把他救出来。但去年不管思个一死活的明廷,今年莫名其妙的出兵,莽应里完全想不透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自己对巡抚使者的辱骂折损了皇帝的面子吗?莽应龙不由得这般想。那我可以道歉啊!他听着岳凤建议的同时,他心里第一反应竟是这般念头。 定了定神,莽应龙接过岳凤的话头道:“岳凤说的是。昔日麓川何其雄邦,被明廷打的灰飞烟灭。一百多年了!中国再次出兵,是把东吁视为昔日麓川了吗?” 这话说的软踏踏,其麾下众将听国主下了软蛋,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头。罕拔嘴角一撇,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岳凤听了,躬身道:“陛下倒不必如此忧虑。吾观汉人朝廷,多年羁縻三宣六慰,不过是要个面子,让我们进贡方物。云南兵甲多年不发,兵将早无战心。此时强行出兵,应该是不忿国主折辱使者使然——何不遣使询问,顺便探探他们的虚实?” 罕拔听了,难忍怒气,喝骂道:“你这汉奴!还未见仗就先想着投降,真汉奴儿!” 岳凤听他辱骂,眼中寒光一闪,随即隐去了。他低头躬身对着莽应龙道:“若国主不能决断,不如召迭戈来问问,我听说他有同胞住在明国,可能知道些明国虚实。” 迭戈·冈萨雷斯·迪奥戈原名阿方索,葡萄牙人,跟随者葡萄牙海盗的脚步从印度进入了缅甸,接管了东吁王朝的葡萄牙雇佣兵。 莽瑞体时期,葡萄牙人早就占据了马六甲,并有组织的进入东南亚冒险。迭戈·苏亚雷斯·德梅洛就是缅甸东吁王朝的第一支葡萄牙佣兵的首领,屡立战功。后来因为勾引东吁大臣之妻,被当众处死。 因为前辈迭戈在缅甸有屡立战功,缅甸人对西方人脸盲,尽管阿方索反复纠正,但仍被社会性改名迭戈,后来他无奈认命了,彻底改名迭戈·冈萨雷斯·迪奥戈,反正母姓和父姓没丢,自己的名字在黄金和宝石面前并不重要。 被莽应龙喊来后,迭戈听说明军大举攻缅,现在两军已经相遇,吓得后背凉风直冒。 他赶紧躬身奏道:“陛下,我有同乡叫爱德华多的,住在明国妈阁,我八......嗯,七年前曾经在满剌加见过他,他说妈阁在广东省治下,并向我介绍了明国——明国实力非我们能当!我听他说,明军善用火器,水准和我们葡萄牙差不多。” 听他如此说,莽应龙倒吸一口凉气,麾下众将也都脸色苍白。葡萄牙雇佣兵尽管人数不过三百,但战力远超莽应龙麾下精锐,其火枪兵在莽应龙欺负暹罗等国时,都是攻坚主力。 若明军有葡萄牙兵一半战力,数万明军可不是莽应龙带领的土司联军能抵挡的。莽应龙刚要赞同岳凤遣使之议,罕拔在一旁又质疑道:“若明国真像你说的那般厉害,我们攻略云南的时候倒没见他杀败我们一次!” 莽应龙听罕拔说的有道理,又目视岳凤。岳凤躬身奏道:“明国极大,云南边陲之地也,焉能与禁军比较?不能简单以为云南兵不能打就断定他禁军不能打,明国京师距此地万里之遥,谁知道这批兵马中有没有禁军,而禁军战力又如何?” 东吁大国,早与明国绝使断贡多年,还真没有明廷禁军的情报。其余土司,虽然朝贡不绝,但最远的也只到过昆明,更不知明廷虚实如何,此时都提不出建议。莽应龙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道:“遣使看看虚实,又不是投降,有何不可?” 罕拔还要再说,莽应龙脸色肃然,横了他一眼。罕拔虽然不忿,却只能不语了。 既然采纳了岳凤的建议,莽应龙顺便问岳凤谁可出使。岳凤自忖长子囊乌早就缅化,和他一样刻画文身,早就看不出汉人模样,就建议囊乌汉话好且聪明伶俐,定然不辱使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一章 杀莽(中之二) 囊乌出使前,不能决定战、守的缅军停下了脚步,背靠丽水和太平江汇合处扎营,江上遍布木排轻舟,粮草都从丽水往来,将退路安排妥妥当当。 刘显率领的新军中并无水军,云南方面的地方军队有船,但大军并不用其代步,些许船只用来运送粮草辎重。 缅甸尽管有丽水贯通,但按照皇帝交代的战争目的,最终还是要和缅军决胜于陆上,因此刘显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让新军熟悉雨林的练兵机会。 蛮莫即后世的缅甸八莫市周边地区,离云南边境不足百里,地盘现属于孟密安抚司,汉人居住在此的很多。另有掸族(傣族)、缅族、克钦族(景颇)等众杂居。土司思哲,起先忠于朝廷,岳凤杀多士宁后,暗中倒向了东吁。 孟密的土地在嘉靖时期被朝廷分给孟养一半,因此实力孱弱,比之岳凤的陇川都不如。云南大军南下刚进入蛮莫地界,思哲就毫无抵抗之意,自己立即坐船直奔阿瓦。临走之前,思哲派儿子思顺迎接朝廷大军,负责引路、向导、劳军等事——打的还是首鼠两端的主意。思哲因恰好与莽应龙的大军错过,此时正坐船从阿瓦向上游的蛮莫返回。 ...... 十月十一,囊乌在斥候和向导的陪同下,行到黄昏,方找到了正在一处土坡上披荆斩棘扎营的明军大营。大营分五个部分,分别占据了这一片丘陵的数个南坡,鼓角相闻,旌旗相望。 囊乌仔细观察,拱卫中军的各处军营,到处一片乱哄哄的景象,与缅军大营差不多。但中军大营却已经扎的稳稳当当,满营肃然,营内士兵包头绑腿,两人成行,三人成列,井然有序。 囊乌暗自心惊道:“这应该是明国禁军了。”又见他们身上并未着甲,个个肩上都背着一只鸟铳,腰间只有一把长匕首,一柄长砍刀。又暗思道:“若下起雨来,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只看到这些,他已经走到帅帐边上,押解他的巡逻兵让他在账外等着,先进帐禀报莽应龙使者带到。 随即帐内军令出来,着使者晋见。囊乌在帐外亲兵处交出随身长短武器,又被搜检一番,方被放入帐内。 进入大帐后,眼前先是一暗。囊乌收拾一下心情,做出不卑不亢的模样,朝上施礼道:“东吁国主莽应龙陛下,遣使囊某,拜见将军!”说罢,躬了躬身子。 他自以为明廷礼仪之邦,如今虽然两军交战,但使者必然没有身死之危。因此做的很是光棍,礼数并不谦卑。 果然听端坐在帅位下方的一人骂道:“来人无礼,见我大帅,竟敢不跪!” 囊乌听了,微笑回道:“吾乃国主使臣,代表着莽应龙陛下而来,焉能跪拜友邦臣下?” 刚说完这句,眼前黑影一闪,随即右膝盖克喇喇一声,钻心的疼痛。原来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刘显身边一个武艺高强的亲兵纵身过来,用一个圆滚滚香瓜大的铁锤,将囊乌的右膝盖骨打的粉碎。 囊乌大声惨呼,躺在地上打滚。刘显冷笑道:“缅甸反贼,居然称上国为友邦,真是胆子包着身子,不知天高地厚。” 囊乌疼的满脸都是冷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刘显端坐案后,喝着茶水微闭眼睛听他叫唤,仿佛在听什么好听的曲子一般。 待囊乌惨叫结束,趴在地上哼哼的时候,刘显才道:“你家国主有何话让你说,说罢!” 囊乌父子早下定决心跟着东吁混,因此攻击母国、刺探军情较之缅人更加热心。本次出使,一来是刺探军情;二来也有提前掌握信息,便于从中取利的心思。 莽应龙对陈文燧使者的态度,不过辱骂而已。囊乌自忖此行最差丢个耳朵或者鼻子之类,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若想保住富贵,这些零件囊乌也只能置之度外。 没想到刚一见面,膝盖被打的粉碎,彻底残疾了。囊乌又是害怕,又是后悔,满腔的愤恨。 虽然心中暗恨,但听刘显问起,他怕左腿也保不住,忙回道:“禀大帅,国主征伐孟养,乃是报昔年孟养、木邦击灭阿瓦的世仇,与上国无涉。朝廷兴兵而来,国主不解,派小的来,是想问问是否有得罪之处——或可化解兵戈?” 刘显听了,脸上肌肉抽动,用力忍住笑意。边上的邓子龙等人,脸上表情也个个精彩,都仰头看向帐顶。刘显忍住笑,冷声道:“你这使者,是汉人?” 囊乌听了,心中更加害怕。忙摇头道:“不是,我是掸族人,因跟着汉人做生意,学了汉话。” 刘显听了道:“嗯,既如此,倒不必先打断你的腿。原见你汉话流利,以为你是个汉奸,倒是本帅错怪你了。”囊乌听他如此说,后悔的险些哭出来。 刘显接着道:“不过你这使者说话不实,此前陈巡抚受朝廷之命,檄文与你家国主,严令其不得再攻孟养,为何不听朝廷声教?” 囊乌临行前对明军可能问的问题都与莽应龙和自家父亲交流过了,听刘显问起,忙回道:“回禀大帅。去年孟养陷我主大军,十不存一。东吁大国,焉能辱于小邦?此战不得不为耳。” 刘显听了,慢慢点头,左右环顾道:“此人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邓子龙等人都憋着笑道:“大帅说的是。莽应龙虽然无礼,但不是傻子,这事应该是有些误会。” 刘显点头道:“虽然如此说,但莽应龙辱骂使者的事儿,东吁要给朝廷一个交代。你回去禀报你家国主,满足本帅......这个,嗯,三个条件,我即退兵。” 囊乌忍住疼痛道:“愿听大帅详说。”刘显道:“一,你回去跟莽应龙讲,立即退兵,不得再攻击孟养,现在孟养的军队也撤回去。”囊乌心说,你们大军压境,莽应龙哪里能再打孟养?这条不难。 刘显接着道:“二,东吁本为朝廷缅甸宣慰司,虽然立了文法国度,但朝廷并未追究——但绝使断贡,非朝廷所能容忍,你家国主应遣使入贡。”此也是应有之意,囊乌又松了口气。 听刘显继续说道:“朝廷对西南夷之地,并无兼并之心,但深恨汉奸耳。你回去禀报你家国主,将毒杀多士宁的岳凤以及丞相陈安的脑袋取来,让我回去交了差即可。说实话,我也不想在这瘴疠之地厮杀,这里能有什么生发?” 囊乌伏在地上的肩膀一抖,险些吓尿了裤子。心中悔意一扫而空,心道这腿断的值!但这第三条万万不能答应,只能虚与委蛇,回去之后如何说,也要好好斟酌。 他颤声道:“回禀大帅。岳凤、陈安等辈,虽是汉人,但并无针对母国之心,来此生活,不过求一富贵耳。可否......”说完这话,抬头扫了一眼账内诸将。 刘显忍住笑道:“这都是我过命的兄弟,你有话直说不妨。” 囊乌道:“何如让他们赎买了性命?我家国主不会在意二人死活,但也要个面子——可否献上人头,然后让这两人改个名字,另献方物与诸位,只求大帅等遮掩一二。” 刘显一听,左右看了一眼。邓子龙捻着颌下短须,笑着对刘显拱手道:“大帅,朝廷只要人头——这二人脑瓜子万里迢迢运到京师,谁还能认识他们两个不成?” 刘显听了,面露贪婪之色,笑道:“倒也罢了。岳凤么,陇川之主,陈安更是贵为“丞相”,这事儿倒要看看他两个的诚意。” ...... 书阅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二章 杀莽(下) 囊乌见事谐,商量好贿赂细节后,告退后出帐养伤。明军也没有继续难为他,还给他找了个军医治腿。次日一早,他躺在担架上被抬了回去。 回去当然不敢跟莽应龙说第三个条件,只把明军禁军军威雄壮,全数配备火器的情况先讲了。莽应龙本无战心,听了回报之后,更是打算罢兵。 重赏断腿的囊乌之后,莽应龙又问交涉详情。囊乌回奏刘显提出的前两条,道满足了即可退兵。莽应龙松了口气,立即写了贡表,军中没有方物,但礼单上将自家宝贝写上去不少,又命人坐船回去取。明军刘显以下,也都有厚礼送上。 写罢贺表,莽应龙又派使者去送,并环顾左右道:“明军此来,为百年所未见,却没想到还真是因为辱骂了使者的事由。” “他大军在此,我们不可能再攻伐孟养。且让思个一多活几年——此前不与中国朝贡,也不妥当,何必为了个面子扔了实惠?我们献些方物,听说中国回赐的远超所值!再说给皇帝面子之后,我们以后攻伐孟养,他也未必再万里迢迢的干涉。” 麾下众臣也都觉得攻伐孟养战机已失,体面退兵也是没办法中的好办法。唯有岳凤、罕拔两人觉得明军万里来此,轻易退兵不合常理。 囊乌早就跟岳凤说了明军的第三个条件,岳凤心知肚明退兵条件提的比较合理,完全符合明国朝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特点。 此次若不是囊乌出使,别的使者若跟莽应龙说了这个条件,以岳凤对莽应龙现在心态的判断,还真可能答应明军。不管是打一仗再杀他和陈安两个,还是现在直接就杀,他都要完蛋。 罕拔此前已经坚决反对与明军接触,此时面对莽应龙的权威,不再敢做杖马之鸣。心内虽然存疑,但闭嘴不再言语,只想寻个理由将自家兵马从大军中撤出——保留实力永远没错。 随后两天,双方大营都没动地方,相隔十里各自安好。陈安作为丞相,被留在东吁都城勃固,岳凤暂时没办法和他联络,只能自己大出血。 快舟奔马取来的五十个大箱子珠宝玉器和两个人头送去之后,接了莽应龙贡表的明军果然拔营,施施然掉头往回走。莽应龙彻底放心,也于当日传令众军,收拾行囊,准备回兵。 罕拔主动请缨,要将本部一万五千兵马,前出十里,作断后之兵。莽应龙大喜,将自己手上的金镯子取下一个,送与罕拔,两人相约在勃固见面再叙。 次日正是十月十六,天空上大太阳炙烤丽水两岸。莽应龙待前军开拔之后,自己坐上白象,命令中军、后军拔营跟上,向勃固返回。 一路无话,大军走了一天,行进四十余里,人困马乏。蛮莫东南,丽水转弯处有一片连绵的丘陵坡地,适合大军扎营。放松下来的缅军从东侧绕过,在南坡展开军帐,埋锅造饭。 天色近黄昏时,满营都是喧哗人声。莽应龙中军大营中,一个缅军背对着丽水喝汤,突然发现自家所在丘陵坡顶之处,迎着夕阳竖起一面红旗。他揉揉眼睛,指着山顶拽了一把身边同伴道:“那是什么?” 同伴闻言,扭头看向山顶,也见到红旗,不由得大呼小叫起来。众人正恍惚间,见红旗前指,漫山遍野的冲下来一支骑兵。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山顶又一连串密集的轰鸣。硝烟起处,一排黑点瞬间冲入缅军大营,在莽应龙大帐附近十多丈的地方落地。随即黑色铁球弹跳而起,将大帐周边马匹、大象和亲兵们打的筋断骨折。 缅军大营哄的一声,发生了大骚动,各处缅军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串。岳凤听见炮声,心里哇凉哇凉,知道自家上了明军的大当。 此际自家儿子囊乌正在帐中养伤,岳凤也顾不得他。抢过一匹马,翻身跳上就往山坡下跑。那丘陵坡度极缓,离丽水还有个四、五里的距离,岳凤也不管莽应龙死活,直奔丽水边的运粮船而去。 他想上船逃命,其余缅军也都不傻。有马的骑马,没马的撒开脚丫子,兵器铠甲都扔了,就图一个快字。 说时迟那时快,等莽应龙昏头昏脑从大帐中出来,整个缅军大营已经鸟兽散,黑压压分成几大片从山坡上往下冲,都奔着粮船去了。 莽应龙张大嘴,脑袋都是懵的。他不知断后的罕拔脱离大部队后,一个转进往木邦方向去了,根本没给他断后。此时见明军神兵天降一般,心里根本接受不了,不停的揉眼睛,想从噩梦中惊醒。 然而又是一阵炮声,这次炮弹落点近了好多,一发炮弹正落在莽应龙所站之处一丈来远。他身边亲兵见黑点直奔国主,个个奋不顾身将他围绕了好几层,准备用血肉之躯保护他。 那圆溜溜的炮弹还没有碗口大,带着风声落地,又猛地弹起,从莽应龙外围亲兵队伍中间打了进去,断臂残肢飞舞,血液、内脏和碎骨头如同泼雨一般,把莽应龙吓得说不出话。 剩下的亲兵见不是头,也没工夫牵白象来,直接把莽应龙扶上马,围绕着逃命。莽应龙拔出腰间长刀,四顾着想要整队,哪里有人听他的,亲兵在他的马股上连抽几鞭,泼喇喇的直奔出去。 还没跑出百丈,惊魂已定的莽应龙道:“快打出吾的大旗聚兵,否则都涌向岸边,非全军覆没不可。” 待莽应龙大旗打出,果然边跑边四顾的缅兵向他们开始聚拢。骑兵、象兵跑的快,且军官众多,莽应龙传令他们都把旗帜打起,让士兵寻旗归建。 这边刚聚成一团两三千人,从山下冲下来的大队明军骑兵也到了。这些骑兵不着甲胄,红色军服在夕阳映照下像是镀了一层金边,个个神勇非凡,缅兵见了气为之夺。 莽应龙挥舞长刀喊道,对冲!对冲!他们无甲! 身边骑兵听了,硬着头皮向上仰攻。明军骑兵见他们往坡上攻来,一声尖锐的哨子响,跑在前面的勒住马匹,等着后面的大部队到了后,一齐下马。 莽应龙在阵中呆住道:“这是什么打法?” 眼见得冲在前面的缅军骑兵距明军不过百来步,明军还在整队,莽应龙的脑袋又是一片空白。正在此时,抢了一匹马从边上跑过的葡萄牙人迭戈挥臂大喊:“国主,快跑啊!快上船,你们打不过他们!!!” 莽应龙为之气结,身边亲兵张弓搭箭,一箭往这个摇乱军心的坏种身上射去。迭戈马术了得,一个镫里藏身躲了过去。起身之后,他满脸颓丧之色,打马从山坡上继续冲了下去。 莽应龙见自家骑兵马上要冲入明军队列,心中怦怦乱跳,手心捏了一把汗。骑兵从下往上攻,尽管丘陵坡度不大,但速度仍然起不来,较之自上而下的明军吃尽了地利的亏。 但明军不知何故,竟然下马整队,弃地利而不用。尽管马军对步军大阵要吃亏,但明军并无拒马、车阵,也无长矛等能抗马军冲击的武器——用火枪打?那能打死几个? 正思考间,莽应龙耳边先是一声爆响,随即一连串连绵不绝如同炒豆一般密集的枪声随之。在他远眺的半山坡上,一道长达三十丈的白烟歪歪扭扭的从战列线上袅袅升起。 在战列线前方三十步,缅军马队中暴起一阵血光。前排马队像是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长刀斩落,整齐的扑倒在地。莽应龙一声呐喊被堵在嗓子里,随即嗓子眼发甜,觉得天旋地转。 明军前排一枪放罢,以中间一列标兵为基础,后排士兵各向两侧跨出一大步。前排士兵整齐向后转,从缝隙中向后排走去。 第二排士兵同时前出,一声哨子响,又是一串连绵不绝的枪声。随即明军如法炮制,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士兵也各打出了一排子弹。 在京师就用子弹喂出来的新军,加上一路之上各种地形的演练,今日终于发挥出远超本时空全世界火枪兵的排队枪毙效果。 因为从这个山包冲下山的骑兵才千多人。只能列出每列五人,正面二百人的薄方阵。但初次领教排队枪毙的缅军,在五排枪后,已经被打的呆若木鸡。 五排轮转,近乎听不出放枪的间隔有明显的区别。训练有素的新军在战场氛围的刺激下,打出了一分钟每发的平均射速。五排轮转,十秒多一排子弹,将血线从阵列前三十步越推越远,等五十步的缅军马队前仆以后,莽应龙团聚起来的成建制抵抗已经完全瓦解。 随后,满山坡响起了嘹亮的冲锋号声,明军转身上马,抽出马背上的马刀,如同虎入羊群一般,从缅军的背后狂呼砍杀。 天色还未黑,丽水已经变成了赤水。被随后冲下山的明军围住,赶向丽水河的缅军,人挤马踏,被围在丽水滩涂不足两里方圆的战场之内。 已经上了粮船的缅军军官如岳凤之流,早就吩咐船夫将船划入江心。而没来得及上船的数万缅军,丧胆之下被成群的砍倒。明军只要挥刀,必有斩获。 期间背水一战的缅军也有的想转身拼命,但始终控制节奏的预备队几个手雷扔进人群,又彻底炸营逃窜。部分缅军想跪地乞降,随即被战友踩倒,筋断骨折。 自英宗以来,丽水河战役是明军士兵杀得最爽的一次。他们大呼酣战,敌军婉转哀号。而刚才回身一战的莽应龙,如同一块大磁铁,吸引着最多的明军。 岳凤在江心远远的看见了莽应龙的窘状,但他根本不敢到江边接应。现在江边满满的挤着哭号的缅军,他回去的结果除了这艘船也被扯翻之外,没有第二个结果。 终于,莽应龙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陷入了重围之中。他骑在马上,也看到了江心中满脸纠结的岳凤。用尽全身的力气,他指着岳凤大喊道:“让莽应里扛着我的大旗!我传位给莽应里!岳凤,你听见了没有!岳凤!莽应里!岳凤!” 岳凤满面泪水,在船头跪下,给莽应龙磕了个头。他起身先大喊了好几声听见了,又怕莽应龙听不见,就扯下自己的衣服,割破自己的手腕,用鲜血写了莽应里的名字,两手撑开,希望莽应龙能够看到。 莽应龙最后一个亲兵也死了,他的骏马前足已经踏入了水中,再有一个马身,就能冲入丽江。但随着几声枪响,他身上爆出了几个小小的血花。 莽应龙在马背上晃了一下,用最后的力气,向着岳凤的方向拱了一下手,随即扑通一声,摔在马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余波 征缅军的露布飞捷,没有坐船,而是先到云南,然后快马穿越整个帝国。 露布所到之处,各大小驿站,城池都知道帝国征缅军打了大胜仗,阵斩缅甸国主。南方桀骜不驯的各大小土司,待消息传到深山之后,都老实了好多,地方官治理难度大减。 《帝国南京日报》随之发表社论,向民间宣贯征缅的起因,分析了利弊——无非保家卫国,御敌于国门之外的道理。 经过几年来渲染民族主义文学作品和报纸宣传的养成,帝国南方识字率较高的城市,产生了较强的民族凝聚力。而且征缅军并未像英宗时期三征麓川动员了整个南中国,枪炮、弹药都由京师转运,万人新军的粮草云南应付毫不费力——至于跟着打酱油的五万人,本就是云南本地兵和土司兵的混杂,并不额外耗费多少钱粮。 因此,没有感到战争压力的江南,对于新军攻伐缅甸,取得大胜是喜闻乐见的。报纸上偶尔有些议论,例如:“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何若宽其斧钱之诛,兴我羽旄之舞”,还有“王师不可轻出,夷性不可骤训,地险不可用众,客兵不可久淹”之类,随即就被有组织的反驳文章批驳的不成气候。 南京日报批驳扩地无用论最有力的文章来自王世贞。他和南京日报的东主冯邦宁,已经结了八拜之交,成了好哥们。因为王家被流放东北的五个孩子都是冯邦宁给弄回来的。 皇帝大婚时一定大赦天下,朱翊钧也不能过于标新立异了。但为了法律的严肃性,大赦天下仅限于四十五岁以上、非十恶之罪者,王家被流放的都是年轻人,不在范围内。 王世贞无奈之下,找到了冯邦宁。冯邦宁拜托了他的干爹李秀山,又派人不知在东北做了些什么文章,王家几人都被放归。经此一事,王世贞兄弟两个把冯邦宁感激到了骨头里。 在政治上完全失去了进步可能的王世贞,经历了家庭的大变故,也到道家、佛门寻求心理上的安慰和平衡。尤其拜了昙阳子为师,关于儒释道三者关系的文章发了好多篇后,觉得自己在思想上已经比肩先哲,在南方士林的名声更甚往昔。 王先哲尽管牛的不要不要,但冯老板却是他的命中克星。随着他在《南京日报》上发的文章越来越多,自家在买地、救人等多方面求到冯邦宁也越来越多之后,他本人在冯保伯侄的掌中也越陷越深。 万历四年,冯邦宁建议王世贞将《鸣凤记》修改一下,趁着昆曲兴盛的东风,把自己的文名再往上推一推。王世贞当然乐意,他和冯保一样,都恨张居正入骨——至于写文章皮里阳秋,写暗讽世情,本就是王世贞的看家本领,冯保都不用通过冯邦宁提点他。 张文明遇刺后,王世贞差点吓死。刺客唱着《鸣凤记》把张居正他爹杀了,王家搞不好要全给张老爷子陪葬。待白色恐怖弥漫全国,《鸣凤记》中包含的政治隐喻也被人无限引申、挖掘——王世贞敢指天誓日,士林众人对《鸣凤记》的理解绝对超纲! 然而,王家自从跌入谷底之后,仿佛身上有了保护罩一般。锦衣卫大索天下期间,连找王世贞问话的人都没有。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对冯邦宁身后的势力越发看不透——李秀山的能力固然能保住自己,但连问话都没有绝对夸张。 因此,对于冯邦宁的指令,王世贞毫无反感。其实他的思想从层次上来说,已经近乎形而上学,理所当然的认为战争、土地和财富这些东西都很扯淡。但接到冯邦宁的传信之后,王世贞接受的也很顺滑,完全无抵触感,他甚至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个爱国者,鼓吹战争理所当然。 喉舌的重要性就在于此,也是朱翊钧在亲政之后就敢变法的最大底气。新军固然能扫平反叛,但变革引发叛乱乃至内战,却不是朱翊钧所愿。因此,掌握了舆论利器,就握住了大半人心。 因此,冯保在无旨越线之后,还能得保首领,一方面冯保所为在客观上推动了丁忧制度的改革;另一方面,也给朱翊钧消灭变法反对者提供了道义制高点;最后,在掌握江南舆论、人心方面,冯保确实也不可或缺。 当然,冯保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才会在朱翊钧揭破之后心丧若死。且经过“赐死”之后,他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越线的后果。 ...... 随着露布飞捷的北上,江南、两江的民间关于缅甸的信息,也跟着战地记者的报道大规模流传:“缅甸多金玉,盛产稻米。”要发财,去缅甸;要饱腹,也可以去缅甸。据说因为天气热,那里的树上终年生有可食的香甜果实,就是做个懒汉,也饿不死。 于是,苦于东北天寒地冻,不敢下定决心移民的南方贫民,有些就动了迁移到缅甸的心思。随后,更有吸引力的说法也出现了:因为缅甸国主几十年来穷兵黩武,缅甸壮年男子大半都亡在沙场,整个东吁王朝女多男少,只要汉儿愿意去定居,一妻二妾起步——若是你身体壮实,娶十个八个的都不用彩礼钱。 这下子得知消息的光棍男子都动心了,因为人多地少,多年来溺杀女婴导致的人口失衡终于有了解决途径。各地传讲缅甸消息的人口沫横飞,恨不得自己抛弃妻子也能去过过瘾: “咳,这缅甸男人有福。他们只管打仗,修房子。地里的活儿是一点不干的,都是女人干。” “我们这里女人也做地里活,没甚了不得。” “你一个老婆都没有的人,到那里三个老婆伺候,两个下地干活,一个用来生娃,还不美死?” “咦,让你这样一说好像是美滴很。那把你家黄脸婆送我可行?你去娶三个,我就要一个。” “哇艹,我说你看我老婆的目光不对劲儿,早就瞄上了吧!我嫩死你!” ...... 这种随意的讲说当然带不来实际的行动,正如已经返京的张居正跟朱翊钧判断的那样,中国人永远故土难离。除了战争和饥荒,中国人不会离开祖先的土地,而离开故乡的人不管走了多远,还永远都想着落叶归根——埋在自己父母的坟地下边。 张居正是皇帝先后下旨“赐葬”、“赐祭”、“荫子、孙”等等恤典没完没了,以人臣不宜受非分之礼的理由高调返京的——坐的正是皇帝所赐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子。从北到南,被清理了一遍的官场、民间,除了对张居正逢迎之外,连一个唱反调的也没遇到。 当然,张居正没遇到不代表朝廷中没有,张居正回京之后,就有领大理寺卿加衔,正在西安一带进行终审判决的海瑞老兄的弹劾奏章也到了。 海瑞虽然干着繁重的流动最高法工作,但对皇帝负责对人民热爱的精神头一点没落。凡是觉得施政不对,不妥的地方必有弹劾奏章。 张居正父亲遇刺,海瑞先是捎了封信安慰,随即因为张文明案皇帝大张旗鼓,海瑞立即上本劝谏皇帝不能瞎鸡儿搞,乱冤枉人。 等张居正父亲的案子告一段落,张居正坐着三十二人抬大轿子高调返京,海瑞知道了又是一顿炮火对着张居正去了,张居正看见了海瑞弹章也挺高兴——这才能顺利成章的把这皇帝的恩典推掉。 张居正回京时,就差几天就过年了。待见过了朱翊钧,张居正各种谢恩,朱翊钧反复慰问不再细表。两人商量的第一件正经事就是缅甸,毕竟国之大事,不能有半点轻忽。 朱翊钧笑道:“万万想不到,仗打的这么顺利,轻松遇到了缅军主力不说,还一战杀了莽应龙——如此一来,此前计划的缅甸攻略都要调整了。” 张居正点头称是,先恭贺皇上洪福齐天,才能胜于万里之外。随即说道:“此前朝廷不过是重申声教,稳住三宣六慰的金字红牌权威,并无占其地,绝其国的想法。现如今他既然已无主力,那可要好好斟酌,如何摆布这缅甸为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策 朱翊钧对东南亚局势其实并无太多的详细信息,之所以敢派兵征伐,乃是因为新军练成,打缅甸属于降维打击,万没有不胜的道理——不过是战果大小而已。 昔日李成梁打女真的时候,新军还没有组建,朱翊钧是非常谨慎的。所谓“火力不够,穿插来凑”,甜水站堡军民的牺牲,也是辽东战役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此次征伐缅甸,新军真的武装到了牙齿。包括大规模军医在内的后勤保障,在广东黄姜峒的练兵,都让朱翊钧有了充足的底气。 新军也确实不出朱翊钧所料,一战而将缅甸主力近乎全部歼灭。莽应龙被阵斩于蛮莫,会造成缅甸政局的混乱是一定的,那刘显、邓子龙等能抓住机会,将西南夷患解决吗? 朱翊钧先将随军的锦衣卫上报的各类情报汇总给张居正看了,又将前军战报拿出,与张居正共同参详。 张居正理了理思路,奏道:“皇上,现在朝廷的重心,还在变法、治水两途,臣的愚见,国内外其余事项,都要有利于这两个核心要务。” 朱翊钧点头称是,让张居正继续说。张居正笑道:“此前派出新军的时候,臣也设想了大胜、全胜如何,大败、全军覆没如何——非如此,不为庙算也。” “如今我军大胜,必要趁大胜余威,镇西南永世之宁,毋庸赘言。然何以致之,臣以为有上中下三途。” 朱翊钧听了眼前一亮,笑道:“老先生试言之。” 张居正道:“下策为当初朝廷派兵之目的,重申朝廷声教,立铜柱于西南,重申金字红牌权威,以大国临小邦,威压诸宣慰,如此可保西南三十年太平。此策在莽应龙被斩之后,显得有点低了。” 见朱翊钧点头,张居正又道:“中策为部分內附。木邦小国也,大军回师,灭之在翻掌之间。同时将汉民较多的孟密、蛮莫、孟养及缅甸一部,纳入版图。如辽东故事,迁汉民以实之。同时结好八百宣慰司、阿拉干国等,以钳制东吁发展,如此非大变故,或可保西南百来年太平。” 此策正是朱翊钧的想法,听完之后他频频点头。张居正道:“中策虽好,但于变法、治水两事,裨益不大。除了能容纳些动迁贫民之外,并无反哺中国之处。而且东北开发方兴,朝廷无力再补贴新地。” 朱翊钧听了,缓缓点头,脸上露出笑容道:“老先生说说上策为何?” 张居正脸上神色有些古怪,好像要说出自己不愿意说的话儿一般,扭捏一下方回奏道:“这上策么。这个.......嗯,有伤天和。”朱翊钧听了双眉一轩,脸现惊奇之色,道:“老先生但说无妨。” 张居正道:“臣观皇上治政,尤重人心之聚。一国只有人心凝聚,才能立住根本并有所作为。而能聚人心者,一曰礼法,二曰国史,三者为文字语言。缅甸虽然先有蒲甘,后有东吁,但礼制初立,国史散佚,文字混乱,此正是绝其族类之机!” “若大军扫荡,绝其礼制、烧尽史料,杀光文学之士,分而治之——东吁不过一盘散沙耳!随之以东吁国土授予国中地主,准其奴役土民,并辅之奴隶升籍之策以分化之——则万人之军足以保有其土,而西南永无夷患!” 嘡啷一声,是朱翊钧震惊之下,将大案上茶碗打翻,那茶水流了一桌子。朱翊钧站起身,将桌上的情报汇编和刘显的奏本一并抄起,身边伺候人等连忙过来收拾。 朱翊钧不是震惊于这上策的狠毒,而是提出者竟然是张居正!张居正,克己复礼而体仁的儒家门徒!今日竟在煌煌宫城之中,提出了狠毒的殖民政策。这政策的毒辣,不下于后世的华盛顿等辈,而其所筹谋的“升籍之策”,与西方殖民者仅一个“杀”字相较,高下立现。 定了定神,朱翊钧笑道:“老先生今日惊到我了。”张居正脸色不太好看,仿佛在朱翊钧面前暴露出其凶恶残忍一面一般,有些讪然。 见了朱翊钧的做派,张居正以为皇帝将选中策,心中暗道可惜。朱翊钧沉吟了一下道:“此中华历朝历代未有之‘夷政’也,不知朝野反应会如何?” 张居正听了,躬身回奏道:“皇上,变法之时,有何不可变者?韩非子云,‘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臣此番在江陵处理父亲后事,细思皇上与臣等的谆谆教诲,忆览皇上所示寰宇地图,已明了此际诚‘争于气力’之世也。” 见朱翊钧端正了神态,眼睛亮晶晶的看向自己,脸上仿佛散发着找到了知己一般的光芒,张居正也荡起豪情满怀: “从征缅军探子绘制的缅甸细图来看,丽水大洲也,足有我朝江南四省之地。稍加整饬,即可为稻米之仓。” “而中原之类于丽水洲者,不过为湖广、两广之地,其余的即便丰年也难有粮草之积。以数省之地供养天下,此我朝赋税仰给东南之大弊。今日天赐膏腴而不取,臣恐中国将来欲争于世而无‘气力’也。” 朱翊钧听了,恨不得抱住消瘦的张居正,趴在他肩膀上哭出来。不容易,五年了!终于有一个人理解了自己,睁开眼看到了中华之外,还有寰宇大世! 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朱翊钧微笑道:“自成祖以来,我朝不履西洋(按:印度洋)快二百年了,即便缅甸产粮,还能翻山越岭的往回运不成?” 张居正早有一揽子方案,听皇帝入巷,他加倍努力煽动道:“皇上圣谟深远,早有闲子布下,此当时臣也未能解也。登州水师,俞大猷训练经年,护送海漕往来,其事完备;而龙江、临清、广州、漳州、泉州、福州、明州等各大官办船厂,从万历二年起即有中官进驻,试造海船——皇上,您别说那些船都是造着玩的?” 朱翊钧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随即他面露苦笑道:“朕过的也是紧日子,这些官办船厂的老匠工、图纸早就散佚无踪,无奈之下与私营船厂争夺‘耆民’,很是闹了些风波。到如今试制各类海船不过二十余艘耳,也缓不济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 邓子龙 张居正听了,正色道:“臣料缅甸之事,五年之内朝廷也只有投入的份儿,大兵久在客地,这消耗不小但——值!。若定为国策,准勋贵、民间圈地造船,五年之期足以造船千百!按宝船之规制,臣访得一船耗料加工费不过七千两银,而千船六百万两足矣。若造出千艘宝船,安南故土也可轻取——五年后不必下西洋而能运出粮米,反哺中国!” 休假四个月的张居正回京之后,简直像变了个人,让朱翊钧又惊又喜。虽然他所说的宝船千艘不足为法,但中国人也没有制造软帆战舰的经验,张居正想象不出来也不足为奇。 尽管受到见识的局限,张居正的变化也是脱胎换骨的,朱翊钧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儿启发了他,让他和自己进入了高度合拍的状态。 其实,朱翊钧有此想法,是对自己办报启发民智的威力有所低估。万历三年开始兴办的三份日报,在开启民智方面是核武器级别的。 朱翊钧日常的所思所想,经常有选择的说出来让身边秘书郎整理成大纲、观点,发给三家报社。报社总编根据自己的理解,收集相关材料,形成文章在报纸上鼓吹——一个现代人的思想,由三个放大器播布民间,其与穿越成平民者,从自己身边人慢慢改起,效率何止增加千百倍,更别说还有皇帝身份、言行潜移默化的加成! 由于主编的视野限制和受众的接受程度,北京报纸在宣贯新思想的时候不免束手束脚,虽然对张居正等人有潜移默化之功,但未达到质变。且张居正忙到恨不能一分钟分成两份使用,报纸更是偶尔看看,很少入脑入心,此前并未全面厘清皇帝与众不同的世界观和治国理政的思路。 此次江陵逗留的四个月,张居正日日都能细读《南京日报》,那石破天惊的写法和离经叛道之言,给张居正来了多次思想洗礼。 逐步被冯邦宁解放的李贽,和对其言听计从的王世贞,已经把江南人心搅动的浑浊不堪,唯有大智慧者能从泥沙俱下的思潮中,理出皇帝的治国方略——而张居正,恰恰就是那种具有大智慧的人。恰因为皇帝给假在家,他有一段长时间用来沉思,考虑变法中的大明向何处去等等战略性的问题。 因此,给工作繁忙的人经常放放假,充充电,会对事业大有裨益,此乃真“福报”也——当为后世黑心老板们视为圭臬。 关于三宝太监的海图和宝船设计图,后世坊间相传,均被故兵部尚书刘大夏烧毁了——刘大夏也回不了嘴,只能背上这千古奇冤。[注1] 朱翊钧不但要复永乐时万邦来朝的盛况,而且要更进一步,带领中华民族参与并主导瓜分殖民地的大潮,对海图和宝船设计图纸高度重视。万历二年时,就派人在故纸堆里翻出了包括宝船在内的各类设计图,交付中官抄录并带到了各大官办造船厂。 这两年,朱翊钧对典籍档案的保护也提升了数个数量级。后世任何一个地级的国税部门,对电子档案和文书档案的保管、整理都是重要业务。可以这样说,财大气粗的税务局,自家档案室没有达到省一或省二标准,那税务局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同行打招呼。因此,朱翊钧对档案管理的高度重视超过了历任皇帝。 在原时空,待清政府修明史的时候,明朝廷的正规档案和典籍只剩下了四千余册,数以百万计的档案毁于管理不善和战危兵火。《不列颠百科全书》在“百科全书”条目中称为“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百科全书”,一万一千九十五册的《永乐大典》到后世仅剩下四百余册,且散落在世界各地,诚为文明瑰宝之浩劫。 如同张居正要绝东吁文法、典籍的想法一样,满清对明代文献之系统性的灭绝,也属于统治阶级的内生反应。朱翊钧对殖民地的文法典籍也要绝之而后快,对本民族的《永乐大典》则重视到了天际。 《永乐大典》在永乐年间纂修完成后,只抄录了一部,叫做“永乐正本”,被成祖带到了北京。原稿存于南京文渊阁,正统十四年被大火焚毁。 嘉靖四十一年,世宗任命高拱、瞿景淳、张居正等人负责重录《永乐大典》的工作,隆庆初年告成,原本归还南京。其正本贮文渊阁,副本别贮皇史宬。 到了朱翊钧主政,一直以来因“工费浩繁”而没有刊印的《永乐大典》,被朱翊钧责令经厂开版刊印——到万历五年,雕版加上活字技术成熟后,工作进度大大加快,制版已经接近完工。 ...... 紫禁城内的君臣两人在谋划东吁王朝的下一步行动,在蛮莫的征缅军却闲下来了。 一战歼灭东吁主力后,刘显曾与邓子龙就大军行止发生了争执。刘显认为,皇帝的目的是杨威于西南诸邦,原话是让“各宣慰司使跪着将金字红牌挂上”——因此战争目的已经初步达到,下一步应该回师,打垮正在孟养的明达锡主力,然后立铜柱以记功,毁坏东吁宝井等生产设施,搞完三光后,带着金银财宝回京缴旨即可。 邓子龙和刘显不一样,乃武举出身,善书法、好吟咏,著有《风水说》、《阵法直指》和《横戈集》等,文武双全。他劝刘显道:“大帅,昔时大军前出,万没想到能这么快遇到东吁主力,且一战阵斩莽应龙,如此以来,我们铜柱记功的功业就小了——何如打下勃固,灭了这国?封侯也在翻掌之间!” 刘显是江西人,本姓龚。在社会上混了好多年,练就高武力值和一门厚脸皮神功,胆大手狠心黑。曾经跑到四川当了一阵私塾老师,专门教学童如何混黑社会。因为偶然的机会,冒充四川军户刘显的名字从军,因为作战勇猛还敢送礼,竟然干到了总兵。 如此以来,和他关系好的军界圈子如何称呼他就比较难,大伙知道他姓龚,叫他刘帅的感觉就非常怪,有点见外还有点侮辱人的意思。但称呼他为龚帅则更打脸了,刘显顶着刘显的名字活了大半辈子,所有官面上的档案记录都是刘显,你叫他龚军门是要哪样,嘲讽我龚·刘显·惟明大帅当年是逗比吗? 刘显也很无奈,还不敢请示朝廷过了明路。因此和他相熟的都称呼他的字“惟明”,下属称呼他军门或大帅,就算不太庄重也没办法。 此际听邓子龙说有封侯之望,他更加郁闷了。心说我他么一个姓龚的,给刘显家光宗耀祖算哪门子事儿,还不如玩三光抢财宝花差来的实惠——这一路上随军锦衣卫如影随形,可把刘显憋惨了。 因邓子龙字武桥,号大千,刘显就说道:“大千,皇上让我等做的几件事,可没有灭国一说。如此大国,焉能一战而灭?新军万人,灭国之后千万之众如何统领?各大小城池还要分兵把守,如同撒胡椒面一般,恐后续乏力也。再说,擅变庙算而争功,也犯忌讳。” 邓子龙听了,捻了捻颌下短胡子,笑道:“大帅不必担忧此节,打勃固也不在今年。”见刘显满脸疑惑,邓子龙解释自己的战略道: “吾听俘虏的东吁大臣讲,莽应龙临终高呼岳凤,传位于莽应里。莽应龙把本钱折个干净,莽应里仓促之间,能聚起几多兵马?明达锡手握大军五万,甘心把国主之位想让给他的哥哥?只要稍加挑拨,东吁必将战火纷起。” 刘显一听,眼珠子差点凸出来。心说小白脸子,坏心眼子,古人诚不我欺!听邓子龙继续道:“如今东吁能战之兵,还有木邦一部,听俘虏讲,因罕拔答应给莽应龙断后,莽应龙才放心南归。而我们追击他时,可没见到木邦兵马——足见罕拔为人如何。” “如今看来,罕拔都没用和我们接头,轻松就把莽应龙给卖了!这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我们先不忙挨个打他们,免得四面受敌,且先让他们三国演义甚或草头王混战,打出狗脑子。” 邓子龙指着大案上的地图道:“西南形胜,无过于蛮莫者,此四通八达之地,咽喉锁钥之处,只要我们屯兵此处,先让他们打个两年。待东吁民不聊生的时候,我们堂而皇之吊民伐罪,解民倒悬,如同摘下一个熟透的果子一般,灭此大国有何难处?而且——面子、里子都有了!” 刘显一拍大案,大吼一声道:“妙啊!你我立即联名上本,让朝廷同意此议。事若成,三五年后,我朝西南无夷患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组织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我朝二百数年,深仁厚泽,外夷凡侍奉中国者,罔不待以怀柔。太祖训:‘凡外夷国,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 “然有东吁莽应龙者,勾连各部,挠我边疆,伤我兵民。三宣六慰,金字红牌缅甸颁发其半;寇我腾冲、永昌、大理、蒙化,掠夺无算;更有烧毁顺宁,杀我楚雄卫指挥使等情,其不自量力之状殊为可笑,而其罪也罄竹难书。朕遣使责问,东吁竟无礼斥辱!” “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固然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然朕以护佑万民之责,不得不奉天伐罪,即行征诛。” “十月甲申,东吁陈兵数十万,抗拒天兵。中国施雷霆于丽水,其部朝食间而俱成齑粉。莽应龙者,身首异处,以为顽抗朝廷敕令者戒。今将其首传示西南,凡我属邦,俱不得再首鼠两端,朕亦将容尔以安夷人。若重违天道,则罚及尔身,不可悔后。” “朕将命伐缅之军,驻在蛮莫,来靖西南之民,顺听朝廷声教。尔等属从,年内俱来谢恩,以明尊卑之分。尔其听敕!” 跟随露布飞捷之后入京的刘显、邓子龙联名奏章,被朱翊钧采纳。随后,记载上述文字的谕旨从京师发出,将在万历六年三月间传达到西南诸邦。 按照谕旨的要求,凡三宣六慰、安南、暹罗、八百、阿拉干等国,年内就要遣使来朝,进贡方物,听朝廷教诲。如有不听者,谕旨也说的很清楚——罚及尔身,不可悔后。 谕旨中给出了明军驻扎蛮莫的理由,即“靖西南之民,明尊卑之分。” 最重要的是,谕旨并没有对缅甸宣慰司的地位和继承人做出安排,这就给了相关势力以想象空间——暗示他们可以先分个胜负,只要给我进贡,表示恭顺即可。当然,若有蠢货看不出谕旨的第五层意思,上国也没有跟你解释的必要。 明达锡、莽应里和罕拔都不是蠢货,见明军阵斩莽应龙之后,不再继续攻击阿瓦,而是停留在蛮莫后,都判断明军已经完成了惩罚东吁的任务——因此,这三家还没等朝廷谕旨下达的时候就立即打起来了。 先是莽应里在岳凤和陈安的支持下,顺利在勃固登基为王,并传旨明达锡将兵权移交给使者,速速回勃固奔丧。明达锡当然不理他大哥,反而以罕拔出卖莽应龙之罪,将居住在孟养的木邦土民全数屠戮,大军誓师,号称二十万来攻击木邦。 孟养的思个一在云南巡抚陈文燧的安排下,和明达锡合兵一处,以木邦协助东吁攻击孟养的理由,也起兵攻伐木邦。此前你死我活的敌人,转瞬就成了并肩战斗的队友——为此际混乱的西南夷情做了个生动的注脚。 同时,明达锡之檄文传遍东吁,号召东吁之兵民同伐木邦,以报先王之仇。而莽应里朝廷的回应非常感人:都不敢提东吁真正的仇人是明朝廷,只说明达锡素有反心,早和思个一狼狈为奸,才引莽应龙踏入险地。 几方势力之中,莽应里势力最弱,虽然占了大义,但国库空乏,征兵不力,只能缓慢回血中。明达锡虽然握有大军五万,但没有根据地,粮草不足以支撑长时间的军事行动。木邦虽然兵比明达锡少点,但也有四万之数,且有好大一块地盘,可以快速回血。 如此以来,表面上木邦最强,但罕拔的短板是名声臭了,且其不是莽应龙之子,大义上更站不住。 但罕拔也有绝招,他把东吁第一代国主莽瑞体被东吁锡唐侯斯弥修刺杀的屎盆子直接扣在莽应龙脑袋上。罕拔的檄文中说了,莽应龙得国不正,才导致东吁这些年穷兵黩武、乱象丛生,俺罕拔要拨乱反正,扶保莽瑞体之子莽瑞赞——鬼知道哪来的私生子——重立东吁正统。 这下子三方都有了大义和理由,整个东吁正如邓子龙所料乱成一团,原本看上去牢固的联盟立即分崩离析,各部首领凡有野心的都离开勃固朝廷,回老窝自立为王。 明达锡武装力量最强,没有根据地的他如同疯狗一般,到处撕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木邦的地盘反倒成了罕拔的拖累,他先是分兵固守,但因不善守城,损失惨重。无奈之下聚兵一处要寻明达锡主力,结果被明达锡和孟养联军一个穿插包围给打崩了,只能弃土龟缩防守。 木邦虽然大半沦陷,但收缩了防线之后也和明达锡——孟养匪帮(罕拔语)达成了均势,双方都奈何不了对方。 身处勃固的莽应里开始的时候坐山观虎斗,并号召各部聚兵,幻想将木邦和明达锡一举荡平。但莽应龙当年统一缅甸的丰功伟绩大伙也都想复制一下,所以有实力的各部头领都回去拉杆子立山头去了,莽应里越号召人越少。 莽应里身处勃固膏腴之地,还有通向印度洋的港口城市勃生在手,东吁的各大军阀都蠢蠢欲动,想要将这贸易之城搞到手花差花差。因此除了丽水三角洲的阿瓦城主思汉盂秉承中立,暗助莽应里之外,莽应里要先从各路草头王中间杀出血路,才能碰上明达锡和罕拔。 更可怕的是,原来被莽应龙占领的老挝和差点欺负死的暹罗等周边小国,见莽应龙糟了报应,纷起而痛打落水狗。所以,等缅甸再出一个雄主结束乱世,估计还要个三五十年年。 ...... 且不说西洋各国在莽应龙覆灭之后的一团乱象,明廷的变法大业仍在急如星火般快速推进。按照变法大诏的精神,伴随着全国范围内反对变法的各类声音的钳制和打击,从朝廷到地方,在新年结束后,基本上搭起了变法的组织框架。 组织框架的设计,朱翊钧在参照后世国家管理架构的同时,本着“权责清晰、分工明确、统筹有力,组织精简”的十六字方针,反复征求意见,多轮折冲樽俎,才最终定案。 因为现在的大明仍为农业社会,尽管在朱翊钧的催生和呵护下,资本主义的萌芽已经成长为一颗小树苗,但是仍不能供养庞大的现代官僚体系。 因此除了将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合成枢密院,内阁和侍从室增加了司局组织,度支部从户部分出,又成立了教育部、农工商部等几个新部之外,朝廷的整体架构只能算一个半成品——还是一小半都没有的半成品。 尽管如此,朝廷二品三品的职位也成倍增加,对于天下的官员来说,变法大诏关于组织架构能够顺利颁行,其中重要原因是官位变得多了——仅内阁就设立五个司局,级别均为侍郎级。而作为国家军事中枢的枢密院下设办公厅、军政部、军训部、后勤部、廉政监察署、审计署、军法部、军事情报局等等,军事系统的二、三品的位置成十倍的增加——用来安置原五军都督府的大量勋贵。 对于朝廷支出来说,俸禄支出并未增加多少,但随着各组织架构的搭建和职责的理顺,粗具现代管理精髓的半吊子朝堂的工作效率已经成倍提升——其中内阁权能的强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七章 宗室 组织机构的建立是一切行政的基础。内阁扩大之后,文渊阁本就紧张的办公场所明显不够,朱翊钧将西苑南海的部分宫室进行了扩建、翻修,以宫墙隔之,并题之名为“政事堂”,作为内阁新的办公地点。 原内阁在紫禁城的办公地点文渊阁,就空出来用作内务府的办公地点,内务府下设的侍从室还在养心殿。 如此一改,内阁在空间上也变更了它本来的用途,文武百官都看得清清楚楚:以前的张居正,以“备以顾问”大学士的名头,实际担任着首相的工作。今日搬入政事堂的张太岳,则已经做到了“名实相符”,总理内阁大臣张居正执掌的就是前朝宰相的权柄。 政令在制度上的混一,大大的强化了内阁的权威,让张居正在法理上具有了控制政府的权力。可以说,除了军权、司法权和侍郎以上的人事权由皇帝亲掌,张居正的权柄之重,在历朝历代的宰相中,也排在前列。 与故宋政治制度不同的是,政事堂并非由中书门下省合并而来,也非与六部并列,而是直管变法后的九部。张居正总理政府,并分管礼部、吏部。其下设副相若干,分管其余各部: 吕调阳分管民政部、教育部;王国光分管度支部、驿政部和原工部加户部两部分职能合并而成的农工商部;张四维分管刑部和建设交通部。 六部化为九部,在分散了权力的同时,又将原有的四寺进行了集中:太常寺、鸿胪寺并入礼部;光禄寺并入内务府;太仆寺并入驿政部。 除上述变化外,大理寺、都察院名称没有变化,职能则进一步扩大,且不受内阁管辖,与九部尚书级别并列,受皇帝直辖; 原属于辅臣部门的通政使司取消,职能一分为二,部分划归侍从室,部分划归内阁;翰林院名称、职能不变,受皇帝和内阁共同管辖;国子监归属教育部;宗人府、詹事府名称、职能不变。 在整个改革中,最让朱翊钧头疼的是六科:这个封建集权的强力抓手,放在任何一个序列都违和,且都会带来朝廷运转的低效率。 最后,经过反复思索,朱翊钧不能放弃这个朝政的纠错器和减压阀,因此六科名称未变,职能扩大:朱翊钧将朝廷行政管理体制和机构改革以及机构编制的日常管理工作从吏部剥离,放在了六科——即后世的编制委员会办公室。 事实证明,六科的改革成为整个机构变革的点睛之笔——在新的各部职能交叉、权力清单的确责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 张居正回京之后,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搭起了架子,逐渐开始磨合的新的朝廷。在政事堂主持召开了几次各部尚书参加的内阁扩大会议之后,本就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的张居正,有一种如臂使指的感觉——发号施令不再有掣肘,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做大量的沟通协调工作! 因为变法后的朝廷规定了“行政首长负责制”,即俗语说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下级只需要执行上级的命令,如果上级的命令仅有大纲,下级还有些发挥的余地;若上级命令详尽——你听命执行就好。 如果其他的宰相和首辅的能力算是航母上的重油发动机,张居正就好比核反应堆。原来他需要很多的润滑油和冷却液才能工作,现在则不用了。他终于在新的政治体制中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他只需要听汇报、看材料、开会、调研、分析、思考——发号施令,全体凛遵! 现在的张居正,也没有了天黑必须出宫,回家加班的限制——他可以住在政事堂。和他一样,政事堂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突破宫禁的限制,在政事堂无限加班。 由此,京师就有了三个场所在夜间灯火通明,前两个分别是教坊司胡同和日报社,新增的这一个就是政事堂。 ...... 张居正在万历六年落实的第一件要务,就是要按照皇帝在万历五年初的计划,召开宗亲大会。 为了这次会议,宗人府和皇帝已经造势了大半年,成效斐然。而且下半年的张文明遇刺案,很多刺头宗室又被锦衣卫重点照顾了一番,导致宗室改革的阻力大减。 其中,有好几个平日里在家大放厥词,攻击新政和变法的王爷和郡王,都被纳入了整治名单,国除抄家。这一下,彻底把宗室给镇住了。 这些被国除抄家的宗室,对新政和变法最不满意的,其实还不是皇帝的变法大诏,而是朱翊钧在盐政改革时没有考虑宗室利益。盐政改革让他们以前倒卖盐引的收入,全没了着落不说,朱翊钧竟然将宗室排除在采购盐场范围之外,让这些宗室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然而,生气发怒也只是无能狂怒罢了。正如朱翊钧和张居正在研究宗室问题时所判断,经过两百多年的废物养成,大明已经无法再产生靖难时期的王爷。对于中央朝廷来说,如果朱翊钧不要脸,完全可以用武力甩掉这些包袱。 当然,宗室之中也有例如朱载堉父子那样的国之干城,对于有能力的宗室,朱翊钧还要加以重用,作为帝系屏藩。 更为重要的是,朱翊钧还要利用宗室,尽快的推动大明工业化的发展。 截止万历六年初,在天机阁的培育下,已经诞生了好多大明的生产型企业,但富有宗室手中握有大量的资本却不去投资生利,是一种巨大的金融成本损失——这也是张居正决定利用宗室改革来启动变法重要原因。 张居正带领内阁、礼部筹备的宗亲大会,要实现的目标主要是两个:一是要让宗室接受降等袭爵的政治安排。二是要把他们手里的钱引诱出来,作为大明发展工商的启动资金。 要实现这两个目标,当然不能靠宗室的自觉性。张居正经过和朱翊钧反复讨论,决定多管齐下,一是以八家****为诱饵,分化瓦解宗室,让他们不能抱团抵抗;二是利用内府工商集团,在剥离非核心业务的同时,拿出好东西来鼓励宗室投资。 至于召开宗室大会的理由,朱翊钧道:“皇后年前检查,已经怀有身孕。有这般大喜事,可以让宗亲们来京师,走动走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日常 万历六年三月十二,京师人刚刚感到些春风和煦的时候,朱翊钧带着略略有些显怀的庄静嘉,到京郊祭拜先农,并进行籍田礼。 这次出行,朱翊钧终于实现了初次出宫被马辇冻成青稞楞时候的理想。经过多年研发,在钢铁厂和科研人员的努力下,内府终于做出了四轮马车。 中国宋代即有了四轮马车,载重量超过了五十石。但是,因为糟糕的路况,其适用性远不及两轮马车广泛,能工巧匠也缺乏将之改进的动力。结果导致一直到建国后的五十年代,中国农村地区的四轮马车还是不能转向的。 在朱翊钧的启发下,四轮马车转向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将车辕和两个前轮做在一起,用转轴悬挂连接后车即可。 最困难的部分是减震。经过试验,新的四轮马车要想达到朱翊钧设计的指标,时速须达到三十里以上。而如此时速,仅用牛皮带做悬挂和轮轴上的“伏兔”减震器是谈不上舒适性的。 朱翊钧当然知道核心在于弹簧,而弹簧的制作核心则在于材料。材料学在这个时代基本类同玄学,反正就是不停的试验,最终总能得到接近理想的材料,而事实也不出朱翊钧所料。 令朱翊钧惊喜的是,格物院物理研究所经过研究,最终还发现了“虎克定律”,本时空则被命名为“王煜定律”。研究员王煜经过研究,发现了弹簧的弹力与弹簧的形变成正比——就这么一小段结论,王煜名留青史不说,工资直接翻倍。 有了减震和转向机构,四轮马车的制造就顺理成章。于是,大明豪华马车就在万历五年横空出世,很快就风靡京师,并迅速向外辐射。 万历五年的变法,也给朱翊钧变革皇帝车驾的名义。大小马辇和辂车的保暖性不好,朱翊钧提出改革——要是没有变法这大义在手,维护天子礼制权威的大臣搞不好要跟朱翊钧玩命。 终于在礼部、内府的共同努力下,天子的四轮马车也最终定下形制:天子驾六这个不能改,至于皇上想多来则不限制。亲王臣子所用马车最多四匹——用五匹就算有不臣之心。 至于马车的装修,打开脑洞的礼部官员有的是办法做到合乎古礼和保暖性兼顾——同时也制定了皇帝马车的装修形制和驾车礼仪。 总而言之,万里六年三月的这次帝、后出行,就舒舒服服的坐着马车到了目的地,正阳门外西南三公里的“先农坛”。 先农坛在万历四年前叫山川坛,万历四年改名。朱翊钧没有搞清楚礼部为什么要改名,但纪念神农这事儿他没有反对的必要。 先农坛除了祭祀神农的大殿,还有几间壮丽的宫室供皇帝更换礼服和休憩所用。在大殿前方,设立观耕台,观耕台前就是朱翊钧要作秀的场地,共有一亩七分耕地。 本来这块地只有一亩三分,即俗语“一亩三分地”的由来,所谓一亩三分者,取意天下十三省,每一省在此都有一分作为代表,表明皇帝把天下的地都带头耕了。 但东北大开发之后,一亩三分就不能代表十七省了,因此经过礼部提议,朱翊钧允准,皇帝籍田礼的耕地变成了一亩七分。 朱翊钧对此是喜闻乐见的,他发自内心觉得这形式很好,这块地的大小本就应该成为一个变量,作为考核以后皇帝成色的一个标准。 庄静嘉在籍田礼的出现,也是礼制的一项变革。按礼,皇后不参加籍田礼——此为天子之礼。皇后亲自主持的叫做“亲蚕礼”,在西苑太液池东头的蚕坛举行,外命妇陪同参加。 但是朱翊钧还是带着略有显怀的庄静嘉参加了,而且要求礼部必须给庄静嘉安排一些戏份。礼部无奈,只好在皇帝扶犁三推三返的时候,皇后在命妇(张居正夫人和英国公夫人)的陪同下,跟在皇帝后面,象征性的洒了三把种子,这才成了礼。 皇后在籍田礼上的抛头露面,理所当然的在帝国吹起了一阵新风。朱翊钧并未对此作出解释,只是用无声的政治表态告知天下:不许女子抛头露面的陋规,并非皇室所提倡。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籍田礼也是朱翊钧第一次参加的籍田礼,因为不大婚的皇帝是没有这项政治活动的。而去年两人大婚的时候,已经过了籍田礼的日子。 参加籍田礼且已显怀的皇后,也给天下传递了一个清晰的讯号,皇帝即将有后,而一个稳定的帝系对于天下百姓来说,都是值得庆贺的喜事——至少,皇长子出生的时候,搞不好还会大赦天下一波。就算生个皇长女,也证明皇帝是个生育能力正常的爷们,只要身体健康,这皇子还不扎堆生? 完成籍田礼的帝后仍乘坐八匹马拉的豪华大马车返回,也算是给四轮马车在京师再做了一次活广告。 朱翊钧回宫发出了万历六年的劝农诏书,就一句话:“说与百姓每:目今土脉润泽,务要趁时耕种,不要懒惰。” 这类诏书自万历六年开始,几乎每个月都要发,一直发到冬月。例如四月份的诏书就是这样的:“说与百姓每:宜趁时勤作农业,毋得懒惰。”五月,“说与百姓每:目今禾苗盛长,都要趁时耘锄,毋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得怠惰。”期间还有夏季的劝农诏书,且都是一句话——直到十一月份:“说与百姓每:农事已毕,俱要各安生理,撙节用度。” 有了这道诏书,地方官劝农的时候就有法理依据,农民懒惰在家,田地抛荒就有了罪过:说严重点算抗旨不遵。 时间很快进入到五月,炎热的京师热闹了起来:太祖分封天下,成祖削藩之后,永不能入京的各大亲王、郡王都奉旨入京,参加朝廷的宗藩大会。 参加宗藩大会的亲王即有三十二人,郡王百数,其余将军以下,都没资格参与这宗藩大会,只能在家祈祷家主能保障他们的利益。 召集他们开会的诏书过了年就发了出去,几个月的时间里,张居正和朱翊钧反复研究,最终就宗室改革全盘定案。 这一项涉及皇室宗亲切身利益的改革,不仅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中央政府,还需要给这些利益受损者一个替代方案,否则朱翊钧在政治上将是失分的,而且狗急跳墙的宗室很容易就会被人利用。 从万历五年下半年开始,各地报纸和民间舆论已经将明王朝宗室吃空财政的问题,掰开了揉碎了分析,就宗室的出路尤其是贫宗的问题也提出了无数解决方案。 到各王汇聚京师之后,大家一交流,发现朝廷的政策已经呼之欲出:宗室上层用分化瓦解,中层以上以股份换爵位降袭,下层解放宗禁,发几年补贴后自谋生路。——堂堂正正的阳谋,大家也无甚抵挡之力,说是开会,只是来京听个通知。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九章 寒酸 虽然朱翊钧并不怕宗亲闹事,但宗族作为封建社会最基本的组成细胞,皇室对宗室的处置方式将直接影响着以宗族为本的社会体系的稳定。而且,对于高度认可“亲亲之谊”的明代人来说,苛待宗室的皇帝,根本无法仁慈的对待天下万民——这直接影响皇帝的合法性。 对于这一点,作为现代人的朱翊钧穿越之始的时候领会不到。但穿越几年来,他看过太多、听过太多为了宗族兴亡,倾家舍身的例子了。一切为了宗族存续的文化基因已经写进了古代中国人的血液骨髓,是宗族体系完全解体的后世之人难以体会的。 因此,朱翊钧对已经来京的亲王、郡王们优容有加,在照顾好他们生活、娱乐的同时,还抽出宝贵时间连续会见诸位亲王大藩,近乎挨个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整个五月,朱翊钧将他的大半精力都放在宗藩大会上。经过细致耐心的准备,六月初三宗藩大会的正日子终于到了。 来京的宗室都坐上新买的豪华马车,在前呼后拥之下前往南苑校场。 本次宗藩大会在南苑武学新落成的大礼堂举行。经过两年多的建设,南苑武学终于有了后世大学和兵营的样子,京营士兵也在万历五年夏末结束了住帐篷的日子,搬进了崭新的营房。 按照定好的章程,皇帝要与诸位皇亲检阅京营,示天下以“亲亲之谊”,同时也向皇亲们展示朱家江山永固的最大保障。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同时是一种含蓄的警告:朝廷不管如何摆布你们,你们最好不要有“靖难”的念头,因为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把你们团灭——还有富余。 果然,经过新兵训练、九边轮战后才成军的京营,其军威军容令观礼台众人全体胆寒,甚至可以说新军的威力已经超出他们想象力的极限。 尤其是火炮齐射将演习场的一段三十余丈的石头城墙轰上天之后,胆子小的几位王爷看向朱翊钧的时候都不敢抬头,只能低着头向上翻眼珠子偷瞄。 可能断腿刺激了骨质的分泌,已经十五周岁的朱翊钧个头又向上窜了窜,个头接近五尺五寸(按:一米七五),比平行时空的万历帝要高出七公分。 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朱翊钧穿越之后加强了锻炼,经常做些有助于骨骼发育的运动;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有意识的补钙,例如坚持摄入牛奶,吃高含钙食物等。 朱翊钧长时间的锻炼和摄入钙质获得满意的收获,而潞王就不行了——他和朱翊钧都曾因乳糖不耐受都拉过肚子,但朱翊钧采取少饮多次的办法,逐渐克服了症状。 潞王没有朱翊钧的意志力,且有些贪嘴,现在长成了胖子,虽然已经十一岁了,但仍圆嘟嘟的有些可爱。 作为皇帝的亲兄弟,潞王在这次宗藩大会的亮相也属于应有之意。半个月来时常伴驾的鲁王朱颐坦也胖的不成模样,跟潞王很有共同语言。因怕他观火器操演时害怕,鲁王还将潞王搂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 等阅兵完事,众人移步大礼堂,亲王和郡王们按照辈分高低,在已经摆好的大圆桌前面团团坐定。 礼乐奏毕,朱翊钧在阁臣和鲁王、周王、郑王等几位大藩陪同下,到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讲话的主要意思是,现在宗室已经超过八万人,除了在座的诸位勉强有口饭吃,绝大多数贫宗要么饿肚子,要么成了敲诈勒索,剪径抢夺的盗贼,作为大家共同的族长,我朱翊钧工作没干好啊! 等大伙儿纷纷发言,说这个跟皇帝无关,皇上对待宗室,那是天恩浩荡,谁也别想挑理。朱翊钧见大伙儿说的好像真情实意,就不再自责,摆摆手让大家安静听他继续演讲。 朱翊钧说,朝廷拖欠大伙儿禄米太多了,已经快到了三万万石。现在工程多,还在缅甸打仗,这银子花的淌河一般,确实困难。不但还不起旧账,就算不再欠发也不可能。朕作为咱这一大家的家长,总不能让大家饿了肚子。 为了解决太祖子孙的吃饭问题,朝廷只能富国强兵,因此开始变法。既然变法了,那咱们也得改一改宗室的制度——太祖当时设计的虽然挺好,但他老人家万万想不到现如今大明的赋税全发了禄米也不够大伙儿嚼谷的。 这话说的都在情理上,在座宗亲又发言说这宗室制度该改!如今吃不上的贫宗天天到各大王府大饥荒闹事,他们也烦的要死,如果朝廷许了他们生业,也算无量功德。 周王等皇帝讲完,站起身道:“皇上说的都在理,我们宗室不读书、不生业,只做了米虫,哪有太祖子孙的模样?皇上就是不说,我们也都臊的慌!别人家我不敢说,我们家坚决拥护皇上改了这制度——朱在铤的子孙,就不吃朝廷的禄米还能饿死不成?” 朱翊钧听了哈哈大笑,指着周王道:“周王说的好!”众人听皇帝表扬周王,凡是对****有点野心的亲王,也纷纷站起,向皇帝表达了和周王同样的意思。 朱翊钧待他们说过了,即吩咐上菜,笑道:“边吃边聊。”听他如此说,乐队又奏起乐来。 庄重典雅的伴奏声音中,国宴酒菜流水般送入礼堂。虽然吃饭的逼格很高,但这家宴的菜差点意思,鱼、肉倒是都有,但色香味却做出了路边馆子的感觉——也难为那些御厨能领会朱翊钧的精神,这酒席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寒酸。 坐在朱翊钧边上的潞王从未吃过这般处理的饮食,他平时清淡惯了,猛然遇到重口味的菜,不由得食指大动,甩开腮帮子猛吃。 坐在二人对面的鲁王看得心疼,夹了一筷子樱桃肉递给潞王道:“哎,臣等真没想到皇上居然过得是这般日子!” 郑王肚子里暗笑,脸上也显出同情之色道:“皇上当这个家,真是不容易!”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百章 商社(上) 听两位王爷这么说,在座亲王们都给朱翊钧鞠一把同情泪。他们都知道皇帝根本不穷,但这时候不表示皇帝为天下宗室百姓而过着清苦的日子,那绝对属于政治不正确。 周王又站起身道:“虽然皇上富有四海,但这天下万万兆民都要养活,不容易!天下百姓,都是咱们老朱家的赤子,哪家孩子饿死了,当父母的不得心疼?要我说,变法大诏里面宗室改革的章程挺好,我朱在铤,支持!” 朱翊钧见周王把商量好的话儿按照流程讲了出来,心中暗暗赞许。此际他手中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樽,脸上似笑非笑,摆手让周王坐下的同时,用眼光俯瞰全场,那意思很明白:对周王的提议,你们谁赞成?谁反对? 反对是不能反对的,在座的亲王都不是傻子。有几个王爷心中暗骂周王这个舔狗,同时后悔自己没有向皇帝第一时间输诚。眼瞅着世袭罔替王爵这周王一系必然到手,那滋味简直酸的不行。 这些亲王们家中都田连阡陌,对于子孙降袭之后的俸禄减少虽然肉疼,但大势之下不敢说什么。但降袭之法对郡王来说影响就大了太多——朝廷的俸禄虽然发的不够,但相比他们的收入,也算是一笔大钱。 坐在大厅中间的鲁阳郡王朱在铁属于周王世系,见周王言语中根本不考虑本家的利益,忍不住起身道:“大哥,您家大业大,不在乎三瓜两枣,弟弟我家中还有好几张嘴,降袭之后,这生计怎么办?要不咱哥俩再分一次家?你总不能让我去种地吧!” 朱在铁话头直奔着本家哥哥去了,其余郡王心中暗暗叫好,都目视本家的亲王,希望他们能帮着给兄弟、子侄们争取些利益。 周王老脸一红,没想到自家弟弟将了自己一军。他张了张嘴巴,干笑道:“有哥哥一口吃的,还能差了你什么不成?侄儿们——” 话没说完,朱翊钧将玻璃樽重重往桌子上一放,那酒水洒出大半,咣的一声把周王的话堵在喉咙里。 朱翊钧冷哼一声道:“怎么?听鲁阳郡王的意思,宗室种不得地?” 鲁阳郡王年纪不到三十岁,乃已故周庄王朱朝堈的庶子,周庄王因老年得了他,疼爱万分,在有嫡子朱在铤能够袭亲王爵的情况下,还上表嘉靖帝给他讨了一个郡王衔。 因平日里骄纵惯了,朱在铁才敢在这个场合大放厥词。没想到皇帝光棍的很,见周王难堪,直接表态维护了。抓住他话中一句不是语病的话头,一句反问将之问的张口结舌。 老大发话了,小弟们当然要冲在前面。陪同参加宴会的张四维起身厉声道:“鲁阳郡王,天下嗷嗷待哺的贫宗欲种地而不可得,他们听闻皇上让他们种地、读书、生业,无不感激皇恩浩荡!你居然说什么‘总不能去种地’?!怎么,贫宗就不是太祖爷的子孙?他们做得,你做不得?你多个什么?” 这话说的粗俗,但对于在座大多数不学无术的郡王们来说,却正正好好让他们能听得懂。见张四维声色俱厉,这些人都缩了缩脖子,眼睛都垂下来,不敢再看皇帝的脸色。 朱在铁也知道自己做了傻事,但他本就是混不吝的性子,觉得自己有理还怕啥?听张四维骂他,他梗着脖子叫道:“你他么的张老西儿!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知道你们家和蒙古人做盐铁生意,赚的钱早够十辈子花用!你要是把那买卖给我,让我做平头百姓都成!” 这话惊雷一般,打在礼堂所有人的心头。朱在铁这句话不仅得罪了皇帝,还把以张四维为核心的山西官商多年来利用俺答互市,做走私生意的老底儿掀了出来——这是要死人的揭秘! 张四维被鲁阳郡王一盆狗血淋下,才知道自家生意已让多少人眼热。但此刻鲁阳郡王的话头接不得,否则谁知道这混不吝还能说些什么牛黄狗宝来? 他将头上乌纱摘下,离席而出,直接面对着朱翊钧跪下。启奏道:“鲁阳郡王参劾微臣以私心而害国事,以权位以谋利益,臣......”身体晃了晃,大滴的眼泪流淌下来。 朱翊钧脸上阴晴不定,不说话。张居正在一旁缓颊道:“皇上,鲁阳郡王所言,不过是捕风捉影,更与今日之事无关。今日亲亲汇聚,正如民间走亲戚、拉家常一般,洵为我朝盛事,又何必究问此节?” 朱翊钧先看了张居正一眼,又点点头道:“子维起身罢。不必如此。”转过脸露出笑容道:“鲁阳郡王所虑不是没有道理——张鲸,你跟大伙儿解说一番。” 张鲸闻言,从席间站起身,拍了拍手。左右宦官将一大块罩着红绸子的木板搬了过来,在架子上放好,又递给张鲸一个笔直的木棍。 张鲸先施一礼,随后笑道:“诸位王爷。皇爷为了咱们老少爷们,也操碎了心。诸位请看——”将红绸子从板子上揭下。 木板上涂着用钉子挂着一张图纸,顶端一排隶书大字“大明宗室股份商社”,底下几份图表。 张鲸拿着木棍指向木板解说道:“诸位王爷请看。这是皇上投资,诸位享有股份的商社。大家都知道,奴婢我这些年给皇上打理生意,也赚了点钱——嗯,这些钱还不少。” 场中诸位阁臣和宗室见一直没有得到皇室正面承认的皇厂、皇店露出真容,个个都低低的感叹了一声。朱翊钧用內帑办的各类工厂,全国铺开的日升隆店铺,一直是“天下第一号买卖”,在座的各位心里都门清。 此前张居正对皇帝办实业的事儿和朱翊钧辩难过,后来尽管同意了,仍让朱翊钧低调,闷声发大财。但借助皇权生长的工商联合体,无论从体量、技术还是管理等方面来说,在以手工业者和农业为主体的社会中是无比耀眼的,根本低调不起来。 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对皇帝这产业眼红许久,甚至好多大臣、宗室家中的商铺和产业已经成为这个联合体的供货方,与之有很多的商业往来,也被这联合体的管理体制和模式教育过——效率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百零一章 商社(中百) 如今见皇帝好像要拿出这产业与宗室分肥,亲王、郡王们有一个算一个,心里都怦怦乱跳,如同见到了玉体横陈的美女一般,呼吸都粗重起来。 张鲸见状,心中暗暗好笑,心说这些土包子,莫非以为皇上能把家当给他们分了不成。嘴上笑笑道:“诸位王爷,我先给大伙讲讲这股份制是啥意思。” 等他讲完了股份和有限公司的概念,诸王的心里预期就低了低,原来这不是旱涝保收的玩意,每年的分红要看业绩的——那这业绩谁说了算? 张鲸道:“皇上成立的这个宗室商社,本金五百万两。奴婢用心运营了两年,现在资产一千零四百七十万两,将拆成一千四百七十万股——一股一两。” “这些股份呢,将按照各位王爷的级别分配——拿了股份的,以后朝廷不再发放禄米,您的子孙后代的身份,虽然按照降袭法降到男爵为止,但这原始股份,一分不减,可与国同休。” “这些股份分给诸位,诸位随意处置,转卖、送人均可,商社并不干涉。每年年底,持股人拿着股份凭证领取分红,分红多少看商社业绩。” “这业绩么,肯定是有高有低。商社还要留出一部分,作为扩大经营的本金。初期年利会高些,大概在三成到四成,让大家生活过得去。五年之后,这分成会少——但商社留下的,将并入本金——也就是一股一两的原始股份,将来可能变成二两一股甚至更高。” “诸位王爷,随着您手中股份价值的升高,您的资产也会增多。诸位不要笑,这还是原始股的价值。若您转卖,这与国同休的股份,要把以后的收益加上去,皇上给起了名叫预期价值——大家可以算算一股卖多少钱合适?” 听了这话,在座的王爷们恍然大悟,我擦——这一股不卖一百两肯定是赔啊,这么一算,皇上这一下给我们发了多少钱?! 跟着皇帝一起来的王国光满脸潮红,差点来一个现场高潮,对朱翊钧的脑洞佩服的五体投地。好一个预期价值!皇帝用这一手,隐藏在背后的本质其实是将朝廷的负担转嫁到民间,而将来买股份的商贾还觉得自己赚大了——看,这是三方共赢啊! 鲁阳郡王放了一炮之后,也吓出一身冷汗,开始的时候听得不是太仔细。此际张鲸讲的专业了点,他更听不懂,转头问身边永寿郡王道:“大侄子,你听明白了吗?” 永寿郡王朱谊况比他还年轻,两人也不同支。见他腆着脸自居叔叔,心说咱们两百年前是一家不假,现在我认识你是谁?笑了笑并不理他。 鲁阳郡王那火气腾的一下又上来了,心说要在我家,我非把你牙齿打掉不可。 他这体质属于特别容易上头的,见永寿郡王不理他,他又站起身插言道:“张鲸,这天下还有只赚不赔的买卖不成?若赔了,我们怎么办?” 张鲸闻言笑道:“王爷说的是。这天下确实难找只赚不赔的买卖。不过我可以向诸位保证,咱们这买卖很难赔钱——听我给各位解说。” “咱们这商社,主要经营的是这几个范围。一是盐场,这天下人都要吃盐吧,两千万股本里,四百万是盐场——毛利大概五厘,这是基本盘,便于有大利生意的时候抵押换出现银投资,没有万全把握决不轻动;三百万股本是钢铁厂、玻璃厂和肥皂厂的些许股份——大家也都知道这玩意儿多赚钱。” “还有三百万两,是新成立的矿山商社的股份,诸位王爷,这挖矿还有赔钱的可能吗?” 听到这里,一直没说话的靖江王问道:“还有四百七十万呢?” 张鲸又是一笑,回话道:“这最后四百万么,叫做风险投资,赚大钱的——诸位也都知道,朝廷大军征伐缅甸,占了蛮莫。我们宗室商社提供军费二百万六十万两,获得了蛮莫六十处宝井的开发权。嗯,恰逢最新一批翡翠上个月到了,就给大家先发一批,祝贺宗藩大会的召开。” 张鲸说完这话一拍手掌,此地伺候的小黄门将早就准备好的托盘,放在所有宗室王爷的面前,诸位阁臣面前也放了一盘子。 众人揭开盘子上的红布看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盘中如同小山一般,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宝石,个个在能工巧匠的精心打磨下,璀璨生光! 张鲸笑道:“翡翠玉石原来并不值钱——但最近这些年,我大明的男女因他质地最硬,取意“情比金坚”,导致日升隆的翡翠首饰价格翻了好几番。水头通透、无杂色的翠更是有价无市,大块的近乎无价之宝。” “这一盘子,每一盘子都有一块三寸见方的全色翡翠——也够五口之家嚼谷几十年吧!哈哈!” 周王伸手摸了一把眼前的宝石,随即把手放在自己大腿上捏了一把,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咧开大嘴笑道:“张鲸,六十个宝井就能产这么多?那缅甸还有多少宝井?” 张鲸闻言,看了一眼朱翊钧。见皇帝点了点头,张鲸回答周王道:“嗯,诸位王爷,你们面前的这些不是新开采的,都是打仗后的缴获,蛮莫已经搜刮一空——不过据刘显回奏,东吁共有宝井千余,若组织奴工全力开采,每年还能采出来这么些,不过现在这些宝井还不在咱们手里。” 晋王听了,嗷一嗓子道:“那赶紧打呀!把东吁打下来,不都是咱们的吗?”众王听了,哈哈大笑,整个礼堂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张鲸听了笑道:“王爷说的是。不过这战争么,总是有赢有输,若输了,商社的军费投入就打了水漂——因此,咱不能干预前边怎么打仗,皇上也不许咱们商社干预。” 朱翊钧见火候已足,站起身,接过话头道:“张鲸说的对。宗室商社虽然提供军费,但战守之间乃朝廷军政,与生意无关——不过,诸位如果觉得不过瘾,朕这里还有一个办法。” “朕决定在宗室商社之下,按照京营标准,建立雇佣军——诸位亲王、郡王有意开拓的,可拿自家银子雇佣他们打仗!张鲸,把寰宇地图拿来!” 待整张大地图放在诸王面前,朱翊钧接过张鲸递上的木棍指着地图道:“这是葡萄牙人已经探索出来的寰宇地图,我大明还没有占上二十分之一——诸位,这些新土都可以探险开拓,只要你带着雇佣兵打下来,除了土地、人口算朝廷的,矿藏,准许大家开采七十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百零二下章商社(下) 随着朱翊钧话音落下,大礼堂里哄得一声,简直炸了窝。除了几位朱翊钧有意亲近的亲王提前知道这个消息之外,其余亲王、郡王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了防止靖难重演,成祖夺得帝位后,继续了建文的削藩政策,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将太祖分给诸王的护卫编制剥夺殆尽之外,还严禁其干涉地方行政、禁止其与勋贵联姻、禁止两王相见、禁止来京奏事甚至出城、禁止宗室科举出仕、乃至禁止“通四民之业”等等。最夸张的是,诸王出城扫墓,也必须先请旨然后在地方官监视下行动。 如今,听皇帝话中意思,是允许宗室带兵?诸王面面相觑后,上头的鲁阳郡王起身道:“皇上,这是允许宗室掌兵么?” 朱翊钧听了,笑道:“非也。宗室之禁过苛,朕有心驰通四民之业之禁,科举出仕之禁,行动拘束之禁等,其余不得干预地方行政、勋贵联姻、禁增护卫等,不得松之,此也为保全诸位之道——有些事儿,宗室还是做不得的。” 这话说的在情在理,被圈养近二百年的诸王只觉得皇恩浩荡,丝毫没有不被信任的憋屈感。而且朱翊钧说的坦坦荡荡,大伙儿只觉得皇帝实在,并无其他非分之想。 朱翊钧进一步解释道:“雇佣军是从民间征募敢死之徒,愿意以命博富贵者训练,固然要进行军令教育。但其兵将只要一个字——钱!” “待成军后,朝廷将划出可开拓之土,诸位可派人先去查勘矿藏,计算成本和得利。而后,诸位可雇佣他们,他们来将地盘打下、守住。这地盘上的所有矿藏,则属于雇佣者。” 诸王听了朱翊钧的安排,有实力的无不心动,窃窃私语探讨可能性。朱翊钧见引起他们的兴趣,复又回席坐下。 朱翊钧实施的殖民掠夺之策,与此际天下的主流思想是格格不入的。中华文明发展到明代末期,已经被宋儒阉割掉侵略掠夺的基因,内卷起来倒是无出其右者。 此际放出这话,一方面是要用皇权唤起民族隐藏千年的野性;另一方面作为解决宗室问题的办法,也能获得民间“无奈而为之”的谅解。最重要的是,朱翊钧想把这些王爷百多年的积蓄掏出来,供朝廷部分养兵之费。 朱翊钧的新军尽管威猛无双,但太费钱了。他手握本世界最大的工商联合体,在消费能力有限的农业社会中养二十万精兵也属极限——以寰宇之大,这二十万新军能干什么? 莫不如用宗室的钱来养兵,这兵还在朝廷手里,战守之权也由朝廷掌握。宗室相当于拿出军费,获得殖民地的矿藏开采权。只要能打胜仗,就会解决一个对农业社会来说致命的问题——战争都是赔本生意。 朱翊钧这个策略,尽管让宗室获得了巨大的财源,但只要限制其军工生产能力,极度依赖后勤的新军不管离中土多远,都是无法造反的。至于宗室占据矿藏,不利于殖民地的后期开拓和统治,对朱翊钧来说,并不是问题——可以用政策调整。 对于此时在座的宗室来说,朱翊钧所说的政策,也是巨大的利好刺激。这些王爷尽管不学无术,但对财富和土地的贪婪却是大明之最,有了缅甸宝井的例子和一盘盘宝石的刺激,朱翊钧也不怕他们不上套。 对于朱翊钧和朝廷来说,将宗室祸水外引,是解决大明宗室顽疾的一剂良方。因这如今宗室加上他们女儿所嫁的仪宾太多了,宗禄尽管大数发的宝钞,也照样能吃掉整个大明财政的三分之一还多。 成祖削藩措施的逐步落实,虽然杜绝了重演“靖难之役”的可能,巩固了皇权。但从实际效果来看,其实是典型的政治、经济“内卷”。 禁止宗室“通四民之业”,意味着所有宗室只能依靠赋税“奉养”。而随着宗室人员的增加,宗禄呈指数递增。藩王不能做事,近乎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下半身,妻妾成群,生育无节。以晋王府和周王府为例,经过二百年的繁衍,吃宗禄的人口如今已经达到一千八百五十一人;周王府则达到了一千四百四十人。 以亲王一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千石、辅国将军、镇国中尉以二百石递减,仅周王一府万历五年就要发放宗禄十九万石。 另一方面,历代明代皇帝,无不违背“封藩不裂土”的祖训,对自家兄弟和近支大肆封赏土地和财富。到了万历五年,河南半数土地已为诸王府所有,仅周王、晋王、秦王等六位亲王,就占地三十二万顷——贫者真无立锥之地。 对于朱翊钧马上要大兴工商的变法之策,宗室还有一大阻碍就是他们依仗自家的身份强买强卖,干扰市场秩序。荆州有一个商业集中的城镇叫“沙市”,嘉靖年间,景王奏讨用来抽税补欠禄米,《世宗实录》记:“市民皆蹿去。” 朱翊钧针对此际天下人口状况,判断发展工业并不需要走原时空英国“羊吃人”的老路,反而让宗室拿出土地和藏在府库中的银钱,才能农业和工业齐头并进的发展。因此,他提出的宗室商社“殖民公司”的计划,对朝廷、诸王和民间来说,还是多方共赢。 张鲸见大家讨论的差不多,拿木棍敲了敲木板,吸引了诸王的注意力。然后面对诸王笑道:“嗯。如果有人不愿意投资雇佣军,冒险得那高利。皇上还有大利给诸位王爷——” 众王被朱翊钧和张鲸从天上扔下的一个个大馅饼都砸晕了,听说还有好处,又抬起头听张鲸讲。 张鲸笑道:“诸位王爷家中或大或小都有铺子,可有织布、纺纱或养蚕纺绸子的吗?” 有几位王爷听他问,举起手道:“我家中有!怎么,有什么生发?” 张鲸笑道:“皇上的买卖除了日升隆,还有一个天机阁,诸位王爷大概也都听说过。这几年,天机阁研究开发了不少好东西,也收了些精巧的技术。例如,竖锭纺纱机在变法大诏颁布之前已经发明出来——诸位王爷,这种东西,能让一个女工,纺出十倍的纱。” 这话说出,一多半的王爷懵懵懂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刚才举手的几位和其余知道棉布如何制作的王爷,都摇头不信。靖江王大喝一声道:“可真?!” 张鲸笑道:“王爷,在皇上面前,谁敢大话欺君?奴婢还没说完,在织造厂,奴婢用水力来引动纺纱机,一个训练有素的女工可以照顾三十个纱锭,也就是说她能纺出三十倍的纱。” 说完,张鲸在自己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个两头尖尖,中间掏空的椭圆形木制品,接着道:“诸位王爷,纱多了,纺布又来不及,这小玩意儿叫做飞梭,看着简单,但可将纺布之速提升十倍。” 诸王听他描述,都听傻了。张鲸接着道:“奴婢按照皇爷的吩咐,又组织能工巧匠,发明了水力纺布机,一人操作,胜过昔日五十人——此都是发明之力也。” “诸位王爷,明日臣可带着你们,到皇上的天机阁研究所看看——类似这种发明,所在多有。如果诸位王爷不愿意投资商社雇佣军,可在随后举行的拍卖会上拍下一种发明,回家设厂生产。臣可以保证,你们将数银子到骨软筋麻!” ...... 喧闹了一天的宗藩大会结束了,朱翊钧和诸王都坐上各自马车返回。被宗藩大会上朱翊钧几番骚操作晃花了眼的王国光,一肚子赞叹要跟朱翊钧说,主动要求骖乘。张居正在一旁笑了笑,也不理他,自行走了。 朱翊钧也挺喜欢这个老色胚,就点头同意。王国光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一路上狂向朱翊钧表达自己的无限敬仰之意,朱翊钧听了哭笑不得。 最后快到宫门时,朱翊钧叹道:“唉,你不必再拍朕的马屁了。朕今日在南苑放出了一头猛虎,以后,咱们可就要和它来斗了。” 王国光听了懵圈道:“皇上可是担心宗室将来尾大不掉么?臣以为——” 朱翊钧摆摆手道:“不是宗室,而是资本——这东西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鲜血和肮脏的东西。你保养身体,会看到它改天换地的威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