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正文卷 第一章 钟鸣鼎食之家 “咱太祖皇帝灭朱明,是报当年朱温灭唐之仇。一报还一报啊,李唐家的江山被朱温灭掉,这老朱的江山又被咱大顺夺来,姓了李……” 京城泉柳记酒庄,几个勋贵子弟毫无顾忌地开着本朝和前朝的玩笑。距离明末甲申之变已经过去了八十年,这番有意传播的谶纬之言早就成了市井街头人人皆知的扯淡。 市井多爱谶纬言,士人才谈得国正。大顺既是“入了关”,自有大儒论证其天命所归。李代朱、复唐仇之语,不过是说给底层人听的。 酒桌上,刚穿越过来的刘钰,看着峨冠博带的一众伙伴,目瞪口呆。 啥? 大明亡了八十多年了? 大明之后是大顺不是满清? 山海关一片石依旧失败,李自成依旧死在了九宫山。 但大顺居然在荆襄翻盘了? 原本历史中被南明封为兴国公的李过,很可能被穿越者附身了。 从陕西辗转抵达荆州后,仿佛被穿越者附身的李过,完全不信任南明这群猪队友。 围困荆州,围城打援,未卜先知一般,完全不相信何腾蛟能给自己保护好侧翼,设伏阵斩了满清大将勒克德浑。 经此一战而定军心,扫却九宫山后大顺军没有主心骨的颓气。 再之后,大顺军在李过的整合下,克复荆州,襄阳攻防拉锯、山西反正、山东榆园军策应、江南奴变铲平王联络……直到李过病逝,传位于李自成的小舅子、原本世界线里的南明郢国公高一功。 临终之际,笑曰:“昔老闯王高迎祥以军授李氏,今李氏以天下之半还高氏,商贾营借贷者,可以详参之。” 后高一功复京师,重病子幼,江南未定,遂又传位于李过养子、小闯王李来亨——这位原本历史上的南明临国公、在茅麓山坚持抗清到1664年自刎而死、大明最后的征虏大将军,竟成了大顺的高宗皇帝。 正所谓:茅麓山高、流寇死社稷;伶仃洋广,海贼守国门。 如今煤山那棵老外脖子树又多了八十圈年轮,多年的战乱平息,新朝鼎定,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穿越来的刘钰有些不适应,脑袋还是乱成一团。 如何穿越的、为何穿越的已经没有意义了,既然回不去了,只能适应如今的新身份。 看看四周,这是酒楼的二楼雅间。 色调故意素雅,靡靡之音却是不绝。 这酒楼的老板是个营销鬼才,颇有些后世碰瓷“皇帝微服、见某美食赞不绝口”的套路。 说是当年前朝权臣严嵩被贬流落,馋酒,无钱,于此饮了两碗,惊呼俺当了那么多年内阁首辅,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见此地有泉有柳,遂提笔写下“泉柳”二字,以抵酒资。 此处紧靠皇城,严嵩又没法掀开棺材板出来说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此地黄酒也确实别有滋味,自然成了勋贵子弟们吃酒的地方。 和刘钰一起吃酒作乐的,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个女倌人陪坐众人,正在行酒令。 听着刘钰等人又在那扯什么楚虽三户、代汉涂高之类的事,女倌人嘻嘻笑道:“你们男人啊,聚在一起就好谈国是国非。今日谁也不许谈,咱们继续行令。” 旁边一个勋贵子弟笑着捏了一把女倌人的脸,笑道:“哪里能不谈呢?这既是国事,也是家事。” “若无当年之事,我等祖辈皆在陕西土里刨食,也就梦里能寻个米脂的婆姨,如何能在这京城里与你这样的美人儿饮酒?” “不过既是你发了话,听你的便是。” 此时饮酒,必要行令,也正轮到那陪坐的女倌人开口,酒令说要咏桌上一物,正有行令的骰子。 秀嘴微张,贝齿轻动,金莲不挪,遑论七步,樱唇开合间便吟了一段。 “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好!” 闻此一句,几个人鼓手叫好。 借物喻人、以物比心,正得诗意。 看似说的是骰子,可句句说的都是她自己。 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既说骰子,亦指红颜悲苦,立意颇高。 更难得是从一个妓子的口中说出,添了这么一层身份契合,确是叫人拍案叫绝。 众人叫好,唯独刘钰叫苦——古人文化水平都这么高的吗?一个妓子也能来这么一首?一会轮到自己行令该咋说? 旁边一人拍着手起哄道:“心肝儿,日后你若跟了我,如何肯再抛掷?” 女倌人嘻嘻一笑,一改刚才吟诗时候的悲色,一如平时习惯,姿态柔媚地一挥手。 “你们男人呀,可都靠不住,还是靠自己的好。前朝李香君何等才情,就是信了侯方域,最后还不是凄惨落魄?她都如此,我何能比?” 话是这样说,可语气先是不屑,随后戏谑,接着又转为了娇嗔闺怨。 短短一句话,语气竟是折了三折,如脖颈间的发丝,弄得列坐男子心里刺痒。 女倌人说罢,若葱根般的手指拿起桌上的象牙骰子,手腕一抖,轻轻在桌上一抛,启口清唱。 六个骰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停下后正是一个“四进”。 轻点数下,取出令签,便举着翠玉酒盅,媚眼如丝地看着对面的刘钰。 “依令,做东者自饮一杯,众人陪饮两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端端的是应景,今儿是刘公子的大日子,日后自是扶摇直上了。” 说罢,一群人都端起了酒杯,冲着还在懵圈中的刘钰敬了一杯。 “对,今日是刘兄的大好日子,这签掷的大妙!果然应景。” “我的大好日子?” 刘钰茫然地举起酒杯,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是了,今天这顿饭,是自己做东。 某种意义上,今日的确算是自己的大日子。 自家祖上叫刘体纯,诨名二虎,原本历史上的夔东十三家之一。 八十多年前的乱世中,亦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余荫之下,刘钰出身不低,正儿八经的大顺朝的勋贵子弟,不能再正了。 臧否当年英雄,自家祖上可当得起一个“侠”字。原本是八大王张献忠的结义兄弟,后与张献忠理念不合,投了大顺太祖李自成,最难的时候也不离不弃。 原本历史上,九宫山之变,李自成死,刘体纯接到了一封来自陕西的求援信。 写信求救的那人,是个妙人,此人名为孙守法,和农民军是死敌,就是此人生擒了老闯王高迎祥,导致老闯王被千刀万剐。可谓刘体纯等农民军的死敌。 但孙守法于陕西反清,第一个想到求救的,偏偏是死敌的农民军,孙守法相信,这位曾经的仇敌一定会为了天下大义帮自己;刘体纯更是担得起那个侠字,接到信后,抛弃旧怨,带兵反击陕西,支持农民军死敌孙守法,可谓侠之大者。 再后来退守夔东,刘体纯也主动放弃盟主之位,让位于高一功,后又支持小闯王李来亨。最终事不可为,全家自杀于巫山,誓死不降,可歌可泣。 如今历史发生了改变,那些曾经悲剧的英雄许多竟然未死。 刘体纯也在李来亨统一天下后,被封为“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翼国公”,死后又被追赠了一个郡王。 如今传爵四代,这翼国公的爵位正在刘钰的父亲身上。 刘钰虽非嫡长子,却也不是侍妾所生,母亲也是正牌的诰命夫人,时不时去后宫参加皇后举办的宴会的那种。 即便不能袭爵,但是混个散骑舍人等混吃等死的职位也非难事,可谓是钟鸣鼎食之家。 今日之所以刘钰做东,请一群勋贵子弟吃酒作乐,也的确是有件大事,值得庆贺。 大顺复国后,江南士绅多有不服。开国之后,大顺走的是依靠勋贵压制文臣的平衡路线。 文臣皆以科举入仕。勋贵之子多走他途别径。 高宗李来亨在鼎定天下后,依着当年李过遗训锦囊,复用了王安石的“三舍法”,作为勋贵子弟的选拔方式。 就在当年前明的太监官房处,兴建了大顺官学,取名武德宫。 武德宫设外舍、内舍、上舍三层学堂,勋贵子弟可以直接入学、武将平民子弟需要考核进入外舍,逐渐考核乃至上舍。武德宫是和科举并行的另一条选拔人才的路线。 大顺得天下极难,尤其是打到江南的时候,和葡萄牙雇佣兵打过、和郑氏的黑人卫队、日本铁炮手也打过,很是吃了枪炮的亏。 加之李过自取荆襄后,极为重视火器。 李过遗训,武德宫选拔废了舞刀,改习鸟枪、放炮。必考徐光启所译之《几何原本》、《测量法义》等,多学西学。 这变了味的三舍法,是大顺勋贵和武官的培养基地,也是用来压制文臣的一种手段。 免得稍微动一动士绅利益,就有罢考之事,拿捏朝廷。 逼急了,实在不行就用武德宫的勋贵子弟顶上去,总不能让士绅倒逼皇帝无计可施。 平日里也用来在官场里掺沙子,以免出现不受控制的文官党争。 因着在武德宫官学里的,多有当年开国的勋贵子弟,大顺也算是有了一群和江南大儒无关的基本盘,有了动手杀人的刀。 文官自是反对,瞧不上这些少学经史子集不用科举的勋贵子弟;勋贵子弟们也瞧不上舞文弄墨的大儒,双方隔阂颇深,武德宫勋贵又抢了官场名额,矛盾日深。 这种情况,也是大顺皇族刻意为之。 造成勋贵、文臣之间的隔阂,以便于皇权居中调节平衡,从而避免文臣或是勋贵彻底控制朝堂的状况。 三舍之法,从外舍升入内舍就已极难,而若是能够从内舍升入上舍,更是不同。 入上舍,若能评为上上取得头名,被称之为“魁首”,等同于科举状元。一旦有机会,皇帝就拿这些上舍的勋贵、武将子弟当棋子,扔进官场搞平衡。 刘钰既是当朝翼国公的嫡三子,自然是在武德宫里上学,已入内舍,很有机会升入上舍。 前几日武德宫考核,他的许多科目都评了个上上,半只脚已经踏进了上舍。 加上这个钟鸣鼎食家族的出身,众人都说他前途无量,便吵吵着叫他做东请客。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身份也就是这么个身份。 刘钰端起酒杯,理顺了所有的记忆,看着周遭起哄的众人,仰头一饮而尽。 心想,从今往后,我就是大顺朝翼国公的第三子刘钰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章 枯燥 酒入腹中,就算是认命了,也算是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勋贵子弟,只要不作死,这一世就可安稳无忧。思来想去,借着那点酒劲,刘钰就想到了两个字……枯燥。 这也有点太高了吧?除了皇家的人,比自己家地位更高的,也就一个高氏了。 当年高一功传位李来亨之后,高家效前朝沐家,永镇云贵,改土归流,封的是异姓王。 将来大顺若亡,修史的时候是要入《世家》的,那个比不了。剩下的,大顺朝拢共也没几个挂“开国辅运”称号的丹书铁券公爵。 这么枯燥的日子,可咋过啊?昨天还在琢磨这个月工资够不够,今儿就枯燥到也是个世袭公爵,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 既是这么小心翼翼,应该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穿越过来就要享受个“世事无常、突遭横变”的剧本吧? 这样想着,心里倒是放得开,眨巴着眼睛看看四周的风景,心说就算是家里出了大事,就看看这古代的风景,也特么值了。 爱咋咋地! 远处几个人正在庙会门口唱着莲花落,唱到兴处,越发卖力。 “隋炀帝无道行事凶,弑父夺权理不公。他欺娘戏妹把伦理来丧,他鸩兄图嫂把那纲常扔……” 围的人不少,可都是白瓢党,看的热闹,要给钱的时候却都一哄而散,亦或是催着喊再来一个。 卖烟嘴的、磨剪子戗菜刀的、耍把式捏糖人的……乱哄哄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好在过了隆善寺,人就渐渐少了。一株当年三宝太监亲手栽下的老槐树在路口遮出了一大片阴凉,这条街就是三保老爹胡同,前朝永乐年间三宝太监的府邸旧址。 过了老槐树,就是前朝的浆绛房浣衣局,魏公公的对食客氏就死在这里。都传闻这里阴气重,平日里也没什么人。 既是前朝的浆绛房浣衣局所在,定是靠着水的。旁边就是什刹海,再往北便是积水潭。 刘钰的家,大顺朝的敕造翼国公府,就在积水潭旁边,算是京城中最好的公侯府邸了。 毕竟京城缺水,除非在积水潭附近,否则没办法弄大花园。 原本是前朝定国公徐允祯的府邸花园,大顺入京后,徐允祯被拷掠而死。再后来克复京师,天下鼎定,李来亨就把这里赐给了刘钰的祖先刘体纯,敕造了翼国公府。 因为刘体纯是张献忠的结义兄弟,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等人都叫他一声二叔。 最终招纳西南、无伤云贵,晋王不悲、秦王非叛,也是刘体纯的大功。 故而特许引御河水绕公府花园,实打实的荣恩无限,翼国公府更是建的辉煌大气,占地极大。 胯下的骡子竟也识途,眼看着快到家了,蹄子迈的也比之前快了几分。骑着骡子的刘钰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说是福是祸终究躲不过。 这里已经可以看到自家的大门,离得老远,就能看到干干净净的巨大石狮子。 三间开的朱红色大门,两旁列坐了十八个衣着华丽的门迎。 带着金漆的兽面锡环彰显着公侯身份,也时刻提醒着刘钰大顺终究是个封建王朝,走的还是礼法规矩那一套。 换汤不换药。 朱门、金漆、十八门迎、三间开大门……这不是有钱就可以的,没有公侯品级搞三间大红门金漆兽环,是为僭越,罪不当死也是流放三千里到松花江去戍边。 而在朱门金漆之上,还有个九五之尊的皇帝,那才是个最可怕的存在。 偌大个京城,除了紫禁城用明黄色的琉璃瓦,其余人家都是青灰色的瓦,为了就是彰显出富贵和庄严,用整个京城百万人做绿叶衬托。 刘钰还没适应屁股坐在国公公子位子上的生活,肚子里还是一肚子前世所学所思带来的愤懑不平,全然忘了自己如今这身份已不是陪衬的绿叶。 国公一族,纵还不是最精华的蕊,但做个拱卫蕊的花瓣总是够格的。 他的屁股还没坐“正”,满肚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不爽。 想着这些脑臀分离导致的不爽事,从角门进了府,早有小厮过来牵走了骡子喂养刷洗。 馒头贴到刘钰身前,小声道:“三爷,国公就在外书房。是福是祸,若有了结果,早点告诉小的,也省的小的担惊受怕。” 顺着馒头的目光看去,映入眼前的便是个大约二三十丈长宽的空地。 再往前有一道仪门,这仪门原名桓门。后来因为避宋钦宗赵桓的讳,取《左传》中“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一句,改桓门为仪门。 仪门,即为礼仪之门。外来客人要在这里驻足,整理衣衫,正扶衣冠,然后才能进门。 外书房在仪门和大门之间,平日里是他爹见低级客人、幕僚门客的地方,不可能放在有女眷的仪门之后。 这二十余丈的空地,东边是家族祠堂,西边就是外书房。 空地两侧种着一些花草,被打理的很好。 初凉时节,秋花正灿,映出一条细卵石铺出的小路,几个粗使丫鬟正在外书房门口。见了刘钰,赶忙迎过来,引着刘钰去了外书房。 推门的刹那,刘钰深吸一口气,心说……爱咋咋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章 出事了 国公府的外书房的摆设都是半旧的。 树小屋新画不古、全家都穿新衣裳,此家肯定不是勋贵,最多也就是个暴发户。 这外书房内的陈设倒还有些武将的味道。 墙上挂着一口古色汉剑,一套法兰西国“进贡”来的板甲,屏风侧面还有一座西洋的自鸣钟。 秤砣一样的钟摆来回摇晃,发出哒哒的响声。 屋子里连个倒水的丫鬟都没,刘钰的父亲刘盛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本话本小说《大明英烈传》,看的津津有味。 如今的大顺翼国公刘盛约莫四五十岁,养尊处优久了,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 穿着一身青蓝色常服,上面绣着麒麟白泽。 因着前明自号火德,水能灭火,大顺便以五德之说号自己为水德。 只是众所周知,这五德中的水德是黑的,如水德秦皆尚黑……可大顺这群老陕儿却头铁的很,非要说水是蓝的。 前朝《甲申纪事》讥讽道:“闯贼云以水德王,衣服尚蓝,故军中俱穿蓝,官帽亦用蓝。” 直到后来开国被前朝遗老讥讽“粗鄙无文、不知五德、水德以蓝,实二千年第一怪事,泥腿子坐江山大抵如此”,却也不曾改蓝为黑,头铁的很。 刘盛袭公爵,官职品级越高,颜色越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公爵贵极人臣,自是要穿青蓝色。 刘钰进去后,躬身垂首,不敢直视。 终究这是封建社会,宗法制之下,尤其是这种公侯之家,更是要瞎讲究。当爹的没说坐下,当儿子的要是直接坐下,免不了一顿打。 封建宗法屁事多,这一点刘钰还是清楚的。家族越大,规矩越多,刘钰虽打心眼里厌恶,可也无可奈何,只能接受。 看着自己的便宜老爹在那看《大明英烈传》,刘钰心里暗笑。 这几年国朝日渐平稳,勋贵们也没法把军权抓的太紧,平日里都是干些屁事——皇子公主大婚的主持、代替皇家去祭祀、主持荣恩宴,甚至挂名修《明史》——勋贵挂名,以示对前朝的重视,实则并不干事,就挂个名。 因为之前战乱连连,《明史》还未修完,刘盛还挂着个监修《明史》的活。只是这边监督着修《明史》,这边看《大明英烈传》,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好半天,刘盛放下了书,摘下了西洋传教士进贡的眼镜,忽然问道:“看过《英烈传》吗?” 这书成书已久,大顺的市井生活和前朝差不多,流传甚广,刘钰点点头,心想上辈子我就看过了。 “既是看过,你可知道这本书好在哪里?” “呃?” 好在哪里?刘钰有些懵,这怎么说? 好在哪?好在挺热闹,挺有意思? 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屁,刘盛拍了一下那本《英烈传》道:“这书,好就好在看完后,都觉得郭英不该封侯,怎么也该封个公爵才是。书里,陈友谅是郭英射死的,鄱阳湖之战为朱明最险之战。单看这本英烈传,只怕觉得郭英之功不逊于徐达。” “多有传闻,《英烈传》是郭英的六世孙郭勋出钱编纂的,这么看也非是空穴来风啊。勋贵之家,世人艳羡,却不知为了保住爵位,后世子孙什么歪法子都能想出来。” 刘钰愣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心说郭勋倒是鸡贼,听过英烈传的肯定比读过《明史》的多,到时候可不就是全天下都知道是郭英射死了陈友谅? 想到这,刘钰暗暗松了口气,看起来着急忙慌找自己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的坏事,看起来自己这便宜老爹心情不错? “父亲的意思,是要也编一本《大顺英烈传》?” “郭英封的是武定侯,上面还有公爵,他们家后来也出过事,爵位差点都闹没了。如今我袭的是翼国公,何须走这样的歪路?” 说完,把一本小册子扔到了桌面上道:“这几篇文章,你拿回去仔细看看。” 刘钰也不知道是关于什么的,心说你不准备这么干,你扯这个干什么?拿过那几页小册子,当着父亲的面也不好直接翻看,只能先拿到手里。 “听说前几日武德宫小校,你评了个上上?” 一听是要夸自己,刘钰赶忙道:“是评了个上上。” “嗯,正该如此。正所谓,以史为鉴,不可不察。前明勋贵软弱无能,土木堡后更全是纨绔子弟,最终落得此等下场。且不说煤山的那棵歪脖子树,便是咱们家的府邸,原来也是前明徐家的。徐达何等英豪,哪里能想到三百年后子孙孱弱如斯,甲申年围城时候,徐允祯连上城一战的胆气都没。勋贵勋贵,与国同休,你需明白,有国才可同休。” “是。”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这事和我关系不大啊。袭爵的不是我,而是大哥。就算大哥没了,也是侄子,轮不到我啊,将来我是要分家分出去的,这话你应该和大哥说才是。 “你既有些才能,将来若能入上舍,自然是好的。如今四周都不太平,你是怎么想的?” 变了味的三舍法,是皇权用勋贵来压制文臣、在官场掺沙子的一把利刃。 不需要走正规的科举路线,入了上舍,等同于前世大学包分配时候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在这里就有了做官的资格。 或文、或武。一般都是先去当几年禁卫,拱卫紫禁城或者跟在皇帝身边做銮卫,年纪稍大一点就有机会外放。 外放何处,那就难说了。 翼国公是当朝的你前几日又去戴嘉宾府中了?” 很随意的一句话,却立刻激出了刘钰一身的冷汗,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前面的那些话都是开胃小菜,正菜在这儿呢! 朝中,果然出大事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章 冲突 戴嘉宾……不是中土人士。 嘉宾是他的字,汉名叫戴进贤。前些日子自己的确是去戴府了。 耶稣会自前朝利玛窦开始,便试图走士大夫和上层路线,刘钰小时候就有传教士来府中教他拉丁文和几何。 刘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确会拉丁文。听起来有点扯淡,实际上再一想也就很合理。以满清如此封闭,与雍正死敌的老九胤禟也会法语、俄语、拉丁语,甚至尝试着把满文拉丁化,用拉丁文写过求救信。 传教士从明末就一直试图走上层路线,到了大顺,因为李过遗训重视西学的缘故,路子更野。 当朝来说,传教士中以戴进贤为首。 此人有个礼政府左侍郎的加衔,又是钦天监监正,正宗的朝廷命官,本朝三品。同时还是武德宫官学的西学总教习。 原本历史上,戴进贤就很有名气。 这人是英哥尔施塔特大学数学教授,这时候的德国还处在“我在地图上找不到它”的状态,很难明确说他此时的官方国籍,或可称之为既不神圣也不罗马的某帝国人士。 后来加了耶稣会,来到大顺做传教士。 来到中华后,传教的事做的怎么样刘钰不了解,他对那一套天堂地狱兴趣不大。但戴进贤的仕途却一路高歌猛进,靠着日食测算和星图绘制,数年间便做到大顺朝钦天监监正,又加了礼部侍郎衔,做了武德宫的西学总教习,可谓是风光无两。 此人的汉学水平相当高,取得汉名叫进贤,表字嘉宾,更有深意。 进贤者,二十八宿的星官之一,进贤星也是星名。 这名字一是正合他钦天监监正的身份,以星宿为名,合钦天之意;二则进贤星官是二十八宿星官之一,主官举荐贤才,有希望为大顺继续举荐传教士为官的意思。 原本的历史上这个人也为中国历法做出了贡献,之前《崇祯历书》用的是第谷体系。戴进贤等人掌管钦天监后,引入了更先进一些的开普勒体系,还将对数表等引入中国,改良了浑天仪,将木星卫星法测绘经纬度的技术引入中国,参与绘制了中国第一张有经纬度的舆图。 这个世界线也是走的差不多的路,也正是因着历法的大功,赏封为礼部侍郎——当然官方的叫法是礼政府侍郎。 大顺朝继承前明制度,但是在名字却是土味唐代复辟,论及土的程度,唯有后世的太平天国复辟商周春秋的官职名目能与之一拼。 大顺在形式上处处摹唐,却学不到精髓,也无有唐时的经济基础,弄得一身陕西的黄土。 就是就是个披着大唐皮的大明。 大明的六部跑到大顺复辟了大唐六政府之名,礼部却叫礼政府、内阁大学士叫平章军国事、内阁叫天佑殿——大顺的第一任平章军国事,是《东林点将录》里的天猛星霹雳火惠世扬。 不过私下里众人还是习惯性地称礼政府为礼部,换汤不换药,天下皆知。 除了这些官职外,戴进贤还有个很特殊的身份,耶稣会中华教区的副会长。 想到这一层身份,刘钰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朝中可能真出大事了。 事已至此,也不敢藏着掖着,只好道:“是。去过。不过一来儿子喜好西学,二来他也是武德宫的西学总教习,似无什么不妥吧?” 回答完好半天,刘盛也没个动静。 刘钰小心翼翼地抬头,想要看出点什么。但刘盛在官场已久,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根本看不出来。 和戴进贤私下交往也非近日才开始,戴进贤知道刘钰喜欢西学,就像是利玛窦一样,用西学做诱惑,大有勾搭他入教的意思。 但这事也不是藏着掖着的,父亲早就知道啊。半晌,刘盛才啧啧一声。 “若学西学,只在武德宫里学就好。武德宫之外,不要和那些西洋人交往了。要出事了。咱家这样的家庭,秀于木林,最是招风。” 听到这话,刘钰有些懵。 “出事?” 现如今,年号泰兴,改元七年,皇帝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距离各路皇子们抢椅子还早着呢。 能出什么事?就算出事,若非大事,又怎么能威胁到当朝翼国公? 见刘钰一脸茫然,刘盛觉得有必要把事情的严重性说清楚。瞪了一眼刘钰,叹了口气。 “今日朝会,福建节度使差人上报,福清县有人告发当地耶稣教会,私募钱财建造教堂。福清,小县也,福建节度使一查,区区小县,竟有教堂十五所,信徒中甚至有生员、监生十余人。男女混杂一处不避,不惧县令之禁令,诵经礼拜之日,纠结数百人于一处。” 可能是怕刘钰还不明白其中的严重性,刘盛重重道:“最关键的,福建节度使的奏折上如是说:凡入教者,多给银两衣物以接济。还说:私以为,非亲非故、无缘无故拿银给人,笼络人心,必有深意!若不禁绝,定当蔓延。” 听到最后这一些诛心直言,刘钰就算是刚刚穿越来小半个时辰,也明白问题了严重性了。 无缘无故拿银给人,笼络人心,必有深意…… 诛心之言啊。 前面都是屁话,可有可无的事。 昔年太祖进京,权将军拷掠京师时,尚且在教堂前插块木牌,上书“勿扰汤若望”,对于传教士向来宽容。几乎从不饮酒的李自成还和汤若望喝了一杯,陈明夏投顺也是汤若望在其中劝说的。 加上后来和满清打、和南明打、和郑家打,也都见识过西洋枪炮的厉害,不敢说开眼看世界,但最起码的交流没断过。 但刘盛后面补充的这段诛心的话,就严重了。 非亲非故、无缘无故拿银给人,凡有灾荒必以衣物银两救济……这在封建王朝是绝对不允许的。 这是要干什么?学黄巾张角施符水?学张鲁五斗米入教? 出了水灾旱灾,富户自己出钱救济,历朝历代都不允许,况于这个? 话说到这,不必再多,刘钰已经明白过来了父亲的意思,更是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前面的屁话无意义,后面的诛心之言是要出大事的! 戴进贤不只是钦天监监正、礼部侍郎,更有一层身份是耶稣会中华区的副会长。 今日朝会福建节度使上奏此事,再交往结交那就不是刘钰一个人的事。日后再结交,那似乎就是整个翼国公家族在站队,在表态。 有些话,刘盛不能说的太明白,或者刘盛觉得刘钰还小,很多事说了也是白说。 福清县的这件事,诡异得很。 这并非是今年才发生的,而是已经发生了数年,当时报上来也没起什么波澜。 可今天福建节度使旧事重提,这意味着西法党的反对派已经准备充足。 这封奏折,是大战前的序幕,是朝中西法党的敌人要借此机会与西法开战,打压如今在朝中势力越发大的西法党。 西法党自前朝徐光启时就已存在,如今更是发展壮大,虽不说根深蒂固,但确实不少大臣如前朝徐光启一般受了洗礼,成了基督徒,在朝中自成一派。 刘盛久在朝中,站的又高,对于朝中的风吹草动和种种迹象,正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家里传爵四世,朝中争斗看得多了,自有一手安命保身的本事,更有灵敏的嗅觉。 刘钰喜好西学的事,京城皆知他不务正业。既是勋贵子弟,纨绔小辈,不务正业倒也没什么,反倒是整日务正业倒可能会有祸患。 又非嫡长子,不能袭爵,家中又钟鸣鼎食,这才有精力和财力去玩些奇怪爱好。 可今日福建节度使的奏折一出,刘盛立刻明白朝中要有大乱。 这封奏折不是刚刚冲锋的号角,而是朝中两方势力角力到白热化时的战鼓。 鼓声一响,意味着党争要起。 加之前些日子罗马教廷特使自欧洲回来,带回了教皇措辞严厉的“圣谕”,要求中华教徒不得祭祖、不得尊周公孔子为圣、不得拜天帝神明、不准称呼昊天上帝亵渎陡斯之名。中华教徒为官者,不得叩拜皇帝,因为皇帝不是耶稣;中华教徒称周公、孔子为圣是不合法的,因为封圣需要教廷允许…… 听说皇帝在询问传教士的时候,气的把砚台都砸了。 这几件事连在一起看,朝堂上对于传教士的态度只怕要发生巨变。 勋贵之家站的太高,也最容易受到牵连,是以下朝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刘钰叫回来。 “福清县的事,我早有耳闻。我再说一句,你细细去品。这福清县的事,是数年前的事。数年前就已上奏一次,彼时上曰,此小事尔不必在意理会。今日福建节度使又大张旗鼓地上奏,陛下却大为震怒。你可明白了?” 刘钰心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不明白那我不是傻子吗? 这福建节度使的奏折,分明是揣摩上意,或者就是皇帝秘授的? 想想自己之前和戴进贤走的过近,这怕不是真要被牵连?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章 落后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钰不由紧张起来。 拔吊无情翻脸不认人简单,就戴进贤的数学水平,放在这个时代算是高手,但在前世上过学的刘钰看来也就那么回事,粗通微积分的水平吧? 可就算是翻脸不认人了,以后不来往了,之前交往甚密那算怎么回事?真要是将来出了事,会不会有人借机生事? 刘钰只觉得后背有些汗湿,嘟囔道:“是,儿子知道了。但西洋学问,确实有可取之处,若因此事,就断绝和西洋联系,恐对国朝不利啊?前朝徐光启如此才能,尚且盛赞利玛窦大才,且有《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书流传。如今天下,非只有九州赤县……” 刘盛叹了口气道:“我如何不知?之前绘制天下舆图,此等大事,兵政府职方司竟无一人能主持,只能让西洋传教士来做。舆图之事,国之命门,岂可轻易与人?可也没有办法,咱们不会。法兰西国传教士测绘的天朝舆图,那我天朝关隘、山川,法兰西人尽知矣!” “测算历法,钦天监内无人能敌,只能哭喊‘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却又何用?一如《西游记》里车迟国斗法,赌命一斗推算日食,结果钦天监内国朝人全都赌输了,赌输了却又耍赖不肯死,我国朝颜面都被丢尽了。” “前明《万历野获编》就说,国初学天文有历禁,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难道我不知西洋学问却有可学之处?可如今那罗马教廷遣人来此,措辞高傲,不准国人教徒祭祖,更要求全面开放诸城允许传教士自由来往。任谁,也不会允许的。” 刘钰也跟着叹了口气,前几年测绘天朝舆图的事他是知道的,靠的是法国传教士。 因为伽利略搞出了木星卫星做标准时间的经度测量法,世界上第一次出现了标准经纬度的地图,路易十四第一次看到标准经纬度的法国地图还曾吐槽过:科学家弄没的土地,比我打一场败仗都多。 法国又是出了名的“天主孝子”,教廷那边因为礼仪之争和大顺扯皮,法兰西则抓住机会猛派传教士,甚至里面还有法兰西科学院的院士。 父亲刘盛说我国朝山川关隘,法兰西人尽知矣……其实何止法兰西人尽知?连神罗各诸侯里一些没去过中国的传教士,都能整理绘制完整的汉地诸省地图,标注清晰。 测绘,是国之命脉。刘钰很清楚。 前世所有的民用地图经纬度都是火星坐标,严禁别国测绘本国地图,鬼子侵华也是先派人到处绘制地图。 大顺也不是没脑子,兵政府职方司本就是干这个的,兵部四司,职责之重不能假手他人,国朝不是不清楚。 可如今却只能依靠西洋人,因为本土测绘法严重失真。 山川地形,西洋人都留下了副本,将来都是隐患。 极大的隐患,但凡有一点办法,测绘地图这种事也绝不能交给外国人来做。 如今东西方的差距已经拉开,瞎了眼能够心算微积分、解出日地月三体问题的猛人欧拉已经崭露头角,即将一统后世数学教科书的符号江山。 西法党与守旧党的党争偏偏在这时候爆发了,罗马教廷又死咬着礼仪问题不放,双方不可能调和的。 父子两人相对而叹,终究刘盛还是挥挥手,示意刘钰离开。 “你记下就好,此事也不要外传。我刚刚给你的那本小册子,你回去也好好读读,大有裨益。” “是。儿子记下了。” 刘钰摸了摸手里的那几张纸,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什么。父子之间还用打哑谜吗?你直接说不就完事了? 躬身行礼,迈着碎步倒退到门口,推门离开。 “看来,朝廷是要禁教?” ………… 从外书房走到外面,刘钰心里颇为压抑,初秋的蝉更是叫人心燥,吱吱地叫个不停。 馒头还老老实实地在马厩旁等着他,离着老远就看刘钰低头耷拉角的,心里也是一阵不祥的预感。 赶忙走到身边,刘钰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忐忑不安的小厮。 “没事,和你无关,你大可放心了。” “呼……” 馒头长松了口气,伸手抚着胸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我见三爷面色不好,以为又要跟着三爷挨打呢。既是无事,那小的先去泉柳居知会一声,也免得那些人担忧。” “嗯,好。我就不去了,有些事,没心情吃酒了。你也别说我不去了,就说……” “这些话还消三爷教?我就说三爷被国公叫住,询问学问。” 刘钰见他机灵,笑着从怀里摸出来一小块碎银子扔过去道:“正好,今日初八,护国寺有庙会。你就去玩耍吧,我今日也不出去,没你的事了。” 这是自己的心腹之人,自小一起长大的伴读,待遇自然不同。 馒头接过钱,行了礼,见刘钰还是愁容满面,关切道:“三爷心情不好?” 刘钰点点头,心说心情好的了吗?看着四海升平,实则天下剧变,老子又不想混吃等死,更不想让大顺重蹈百年后的屈辱,可思来想去,只能叹一句道:“无奈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去忙你的吧。” 馒头不再多问,自去马厩里取了马匹离开。 刘钰心情不好,有些事需要想清楚,只好先回自己的住处。 他还没成家,也没有什么职位,如今还在国公府的内院住着。国公府虽大,可印在骨子里的记忆不会变,还不至于找不到自己住在何处。 慢悠悠地穿过了外仪门,又是一个二十多丈宽阔的院子。正面是个五间开的大前厅,不过这也不是国公府的正房。 沿着满是花草的小路过了前厅,又有一道仪门,这是内仪门。 进了内仪门,再往前,才是国公府的正堂,七间开的厅堂,这是公侯府特许的制式。 士农工商之下,商人再有钱也不能盖七间开的正堂。那是僭越,杀头之罪。 照常来说,或是皇帝降旨、或是公侯来访,这正堂才能用,平时也就是个摆设。 刘钰住的地方还远,正堂这里有个穿堂,过了穿堂向右走个百余步,再走过两个院子,才是他住的地方。 礼法制下,兄弟姊妹之间不能一起厮混太久。一旦到了青春期,就必须要分开住。自己的姊妹们都在正堂后面的一些院落里,母亲也在那边,方便照顾教育自己的姊妹们。 都说脏唐臭汉,其实公侯府里并不太在意,主要是怕更进一步,直接弄出“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的骨科故事。 这里的规矩和前世截然不同,虽然文字相近,但其实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刘钰终究还不太习惯,只能慢慢适应。 挪到自己的小院,院落里有两株白果,阳光洒落,投下点点斑驳。 几个小丫鬟正在那洒水,还有两个小丫鬟提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挂着成团的面筋,正在那沾知了,大约是怕恼人的蝉鸣搅扰了公子的清梦。 才进门,一个穿着青黄裙的丫鬟便迎了过来,不等刘钰吩咐,就先打来了洗脸的水,手里拿着毛巾站在一旁候着。 “三爷今儿这酒怎么吃得这么快?” 小丫鬟站的极近,吐气如兰,平日里也含些薄荷叶,丝丝清凉,吹的刘钰痒痒的。 不等刘钰回答,丫鬟便将毛巾递过来,让刘钰擦了擦手。嗅了嗅刘钰呼出的淡淡酒气,收回了毛巾,倩笑道:“早知道三爷去喝酒,预备下了北边贡来的枫桦露,放的凉了,正好喝,去去酒气。” 边说着话,柔夷嫩手拖着毛巾,婀娜着身体去准备枫茶了。 脸上似乎还残留了一些女孩手指上的香粉味道,回身看着另外几个服侍的丫鬟,刘钰扳着手指抻了个懒腰,骨头咯咯作响。 心想这样的日子过着,怪不得勋贵们堕落的如此之快。都说在武德宫上学,一年要刷够一百天课时吃住在武德宫,否则评不到上等,可即便这样一些勋贵子弟都觉得苦。 感受着身边莺莺燕燕的小丫头,刘钰似乎有些感同身受了。这样的日子过着,谁愿意去武德宫刷课时啊?不堕落才有鬼呢。 刚才那个侍奉丫鬟,名叫雨燕,长得极为标致,是母亲特意安排过来的。 这几年西洋的一些东西传入九州,既有诸如玉米土豆之类的作物,也有玻璃钟表之类的工艺品,但还有从美洲传过来的梅毒。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母亲是担心刘钰出去沉迷花柳,所以特意选了一个娇俏的丫头,盼着能让刘钰多留恋家里的,少去花柳巷。 倒不是说贪花恋柳是坏事,只是怕染了杨梅大疮,那可不好。 他母亲也是公侯之女,自小读过书的,也经历过丈夫偷腥的年纪,更知道大禹治水、堵不如疏的意思,在这种事上索性开放。只盼着儿子们在家多玩玩少些火气,出门便不会想着留恋章台败柳。 可等雨燕来了一阵,母亲一问,雨燕便说三公子平日里要么看书、要么撸石锁,倒是对她从不动手动脚、知守礼仪。 按说这是合乎“诗礼”的好事,可母亲一听却心急如焚。 贴身丫鬟派来,本就是为了公子们发泄用的,只要别信那些话本上的鬼话用平等的身份和主子谈情说爱就好。谈恋爱要打死赶出,但是玩一玩,家里还是支持的。堵不如疏,自家丫鬟至少干净。 雨燕也不是不明白刘钰母亲的意思,可又拉不下脸使些狐媚手段,只盼着哪一日水到渠成。 刘钰母亲听雨燕这么一说,这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对着个貌美如花的丫鬟却无动于衷,莫不是儿子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还是说儿子年轻,倒不喜欢这样水灵灵的丫鬟,却喜欢那些熟透的妇人?若不是碍着颜面,只怕早就把个府中出名风流的厨娘给安排过来了。 只好又安排下人私下嘱托了雨燕几句,都是些面红耳赤的话。既存着这样的心思,挑选的雨燕也自是人间绝色,更是乖巧可人。 这时候雨燕已经沏好了茶,又放了一些北边苦寒之地进贡的枫桦露,清香满屋。 刘钰喝了一口带着枫桦味道的茶,余香满口,倒像是嘴里含着满山枫叶的秋天。 含下了这口清茶,细细打量了一下雨燕。 十六七岁的年纪,瘦削的肩膀,腰身如柳,眉眼如黛,嘴角下还有一小点细腻的美人痣,眼神清澈,确实是个美人儿。 雨燕也注意到刘钰在打量自己,也没有脸色一红羞涩低头,做个笑脸,心道今日三爷却转了性? 难不成那些说三爷有龙阳之好的传闻却是假的? 刘钰回忆了一下,暗骂之前的自己真的是审美观绝逼有问题。 自己绝没有什么断袖分桃的癖好,只是跟着几个纨绔子弟去过一些风月场所。 与那些久在风月场里的女人厮混过,导致年纪轻轻竟喜欢上那种丰腴松软主动调笑的女子,风月场里的女子那可真是风情无限。 雨燕虽生的好看,可在之前的刘钰眼里,那就是个没长成的酸果子,吃起来牙酸没有滋味,远不如软糯糯的熟桃子好吃。 之前他是宁可对厨娘熟妇的腰臀冲动莫名,也不会对雨燕这样的涩果子有半点兴趣的。 此时换了心,再看就觉得颇有味道。又打量了一阵,看到雨燕脸都有些红了,他这才挪开目光。 雨燕心里咚咚乱跳,声若蚊蝇地问道:“三爷是要午睡?还是看会子书?” 一说这个,刘钰也想起来了正事,父亲给自己的几张纸还不知道写的什么呢,便示意自己要去写字。 雨燕跟着刘钰久了,见刘钰进了书房,赶忙去研墨。刘钰进到书房,看看书架上摆的书,自嘲地摇了摇头。 “原来我的文化水平还真不低呢?” 自嘲地笑了一句,目光扫过,只见书架上摆放的书还真有些水平。 前朝徐光启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泰西水法》,这都是汉译本。 除了汉译本外,居然还有半卷手抄本的薄伽丘的《十日谈》。 看到这些书,刘钰更加确信自己之前那个“不务正业”的传闻不虚,和西洋传教士之间的交流不少,居然连拉丁文都懂不少。 而且从这几本书露出的信息量来看,自己结交的西洋人里面,怕是五花八门,不只是耶稣会传教士那么简单…… 没听说哪个传教士可以看《十日谈》,这与和尚看《灯草和尚》有甚区别? 随手翻开《十日谈》,夹住书签的那一页,正是教士对着修女说“我腰间有个恶魔、你身上有个地狱,请你帮助我,用你的地狱收纳了我的恶魔”那一篇。 上面居然还有自己的批注:此修女年幼,定然无味,弗如摆母鸡宴的蒙费拉特侯爵夫人有风情。青涩无味,无趣无趣。 除了这些诡异的西洋书之外,剩下的就都比较正常。 一套前四史,一堆《李卫公问对》、《六韬》、《三略》、《蔚缭子》等兵书,一支前明的“鲁密铳”火绳枪。 鲁密者,罗马、罗姆、鲁米利亚……其实就是奥斯曼土耳其。 毕竟绿罗马也是罗马嘛。 明末的时候,鲁密铳就已经有些落后于西欧了,路子走的有点歪。 这是大顺五营精锐的制式装备,然而此时英国已经快要量产用到鸦片战争的褐贝斯了。代差已然浮现。窥一斑而见全豹,对于大顺的军力、阵法,刘钰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此时雨燕已经研好了墨,笔架上除了有写字的大小毫外,居然还有一套用来书写洋文的鹅毛笔。 书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自鸣钟,自鸣钟旁还有一块产自威尼斯的玻璃镜子,旁边摆着一个如同楚王宫中细腰女子般的汝窑美人觚,里面插着一束鲜花。 桌上香炉里缓缓冒着一些紫色的烟气,不知道熏的是什么香,嗅起来很淡,正好压住了墨里面淡淡的怪味。 雨燕就站在一旁,乖巧地扇着扇子,小心翼翼生怕风太大吹的刘钰不舒服。 坐在书桌前,刘钰取出来父亲给他的那本小册子,扫了几眼,哭笑不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章 邀请 他以为父亲居庙堂之高必忧其国,给自己的这本小册子,上面定是些事关国朝前途、禁教与西学之类的大事,忧思国朝之前途。 可只扫了几眼,刘钰发现真的是高估自己老爹的觉悟了。 这几张纸,竟然是《前明武定侯袭封录》,也就是《英烈传》里射杀陈友谅的郭英家族。 大致看了看,刘钰也明白父亲的意思了,有些话终究不太好意思当面说。 郭英的这个武定侯传承的很坎坷,出过事,为了袭爵,堂兄弟、亲兄弟之间互相拆台告状:有举报哥哥是奸生子亲爹带绿帽的,有举报弟弟不孝顺的。 为了袭爵,也是拼了。 为了袭爵,兄弟相残,闹到最后谁也没捞到好处。 话里有话,很明显这是说给刘钰听的。 刘钰在武德宫里成绩优良,自小聪慧,他大哥就差得远。 但袭爵肯定是大哥袭,刘钰日后是要分出去的,可能父亲也有拿自己和皇室联姻的意思,就怕自己学当年前明郭家借公主之势要爵? 总归这意思,就是以后不要学前朝武定侯家里,闹成那个样子,对谁都没好处。 刘钰笑了笑,心想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有些话确实不好当着面说,弄成这样打哑谜的形式。 不过看得出来,父亲还是对他充满期待的。 小册子的最后,还有一部分内容,父亲用笔在上面仔细地画了几道黑线:郭英之第六子,就袭了个六品的承德郎。第六子之子,父亲不过六品,却靠着军功,封为定襄伯,土木堡后成为勋贵砥柱。 明英宗复辟后,郭登进言道:方今四海臣民思慕圣德,甚于饥渴,不有非常旷荡之恩,何以竦动天下之心,以慰其欢忻鼓舞之情?” 也就是说,他请求明英宗收揽人心,将那些被革除的勋贵们重新封爵。这个当初袭爵根本没戏的旁支,靠着自己终究成为了勋贵们的遮阴伞,反救了本家。 看到这,刘钰明白,父亲对自己其实充满了期待。 武德宫里评了个上上,也是很高兴的,只是碍于一些缘故、或者为了家庭和睦,没办法大张旗鼓地表扬自己,也怕大儿子心里不痛快。 兄弟之间,只要不分家产都和睦,可一旦涉及到家产爵位,怕是不会消停。 表扬了小儿子,大儿子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这是父亲有意让小儿子袭爵? 不表扬吧,又对不起小儿子,而且看来刘盛也是打定了长子袭爵的心思了,不想家里闹腾出事来。 这是希望自己走前明定襄伯郭登的路?凭一身本事,自己不袭爵,愣生生打出个新爵位? “望子成龙,其心可叹。只是父亲啊父亲,哪这么容易啊?” 幽幽长叹,刘钰心里很清楚这“武德宫”是个啥。 既是皇权的刀,也是皇权的擦屁股纸,无非是用来和江南士绅儒生们讨价还价的筹码。 对皇权而言,士绅固然混蛋,勋贵也不是什么好鸟。打天下用得着勋贵,天下安定,还是要靠士绅,以文御武。 大顺开国极难,开国后也没有屠戮功臣。 不仅仅是因为小闯王李来亨有魄力,更主要的原因是……李来亨是李过的义子,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战功大将如袁宗第、刘体纯、党守素等人,等天下平定后,都已经老了,都是小闯王的爷爷辈了。 李来亨手里有当年的孩儿军,那时候也都长大了,挑大梁了,根本不怕。 时间,是比钢刀铁剑更可怕的杀人利器。 熬死了就好,何必担个屠戮功臣的恶名? 三十多岁的小闯王,难道怕六十多岁的爷爷辈们熬死自己? 种种缘故之下,大顺才能用武德宫三舍法,以强势的勋贵对抗士绅。 可也正因如此,大顺的勋贵们比前明要强势的多,平衡驾驭更需要皇帝的手段,时常也会打压。 刘钰憋屈就憋屈在他这个翼国公公子的身份上,就算自己在武德宫拔得头筹,得了魁首之名,皇帝真的能重用? 真的能让当朝翼国公家族里,再出一个权臣? 封建宗法冷冰冰的,总算这几张纸,刘钰感觉到出一丝丝父子之情。 至今还没见到大哥、二哥,也不知道那个将来要袭爵的大哥,对自己是怎么个态度? 再想着如今的时代,大顺已经落后,自己似乎不能混吃等死,得使劲儿往上爬。 如果该爬上去的不爬上去,那么不该爬上去的就爬上去了,可是,怎么爬呢? 扔了纸笔,站起来在地上转了好几圈,就像是被咬断了尾巴的猫一样,木屐在地上发出踏踏的响声。 雨燕蹙着眉,也不知道刘钰是怎么了,便悄声呼唤。 “三爷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不等刘钰反应,雨燕已经出了屋,片刻后回来,笑道:“三爷今日有心事,正好借酒消愁。去找朋友聊聊也好。” “这不,齐国公的二公子派人来请,说是他哪里来了些阳澄湖的蟹,还有些鸡头、菱角之类的新鲜物。又说福建节度使那边送了些时鲜的平和抛,让你过去吃酒。” 刘钰正心烦着呢,便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齐国公家老二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混吃等死……” 雨燕掩着嘴嗤嗤一笑,心说三爷今日可真是古怪。虽不知刘钰心事,心有不安,可也知道这顿酒定是要去。 她就撇了扇子,早早去准备了衣衫了。 这非是出去喝花酒,而是要去齐国公府中,即便如今秋老虎正凶,可也不能只穿一件纱衫就去。 不多时,找出来一件淡青色的倭缎料子的绣袍,换了有些酒气的纱衫。 怕吃酒吃到夜里,又准备了一件驼绒细织的斗篷,到时候让贴身小厮提着放在车中准备。 刘钰虽是没头没脑地骂人家混吃等死,可也知道这顿酒不去不成。 齐国公家族和自家一样,都是大顺的我都烧了。结果就是满清吃饱喝足追着大顺的屁股后面打,折了刘宗敏等人。 好在九宫山后,李过掌权,荆州之战阵斩勒克德浑田见秀出力极大,也自知自己当不了头目,力推李过掌权,最后也封了个齐国公。 但这个齐国公封的意味深长,也不知道是李来亨的意思,还是李过的遗命。 前明从没有过正式的齐国公,因为元朝封过三个特别的齐国公——一个是“宋张弘范灭宋于此”的齐国公张弘范;另一个是追赠的理学大儒朱熹;以及孔子的爹叔梁纥。 所以田见秀的这个齐国公,在明末衍圣公剃发上表、保国还是保天下思辨极为激进的明末背景下,就别扭得很。 甚至,有点恶心。 连没保护好李自成的张鼐,封的爵名都比田见秀的好听。 错不在齐,错在封过齐国公的人,大约有那么些白铁无辜铸佞臣的意思。 这也导致了田家和别的勋贵不一样,像是刘钰的老爹谨小慎微,但田家的人从田见秀之后,有那么点“知耻而后勇”的意思,对待子孙后代极严。 四代人死在战场上七八口子,似乎在拼命证明自己家没有那么不堪。 田平和刘钰是武德宫的同窗,成绩相当不错。 只不过刘钰醉心西学,弓马骑射也都还行,田平因为一些原因就差一些,但是经史子集的底子比刘钰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刘钰琢磨着田平应该是有正事找自己,便催促了雨燕两声。 雨燕哎答,赶忙服侍刘钰换了衣服,白葱般的手指轻柔地划过刘钰的脖颈,加上这燥热的天气,刘钰不受控制地一阵翘动,弄得雨燕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满脸羞红。 雨燕不能出门,便让使唤丫头捧着夜里吃酒回来时的衣衫去了内门附近的小门,唤来了在外面等着的小厮。 准备停当,出了门,田平派来的车马已在门外等待多时。 见刘钰来了,小厮赶忙掀开车门,又取来踏凳让刘钰上了车。 齐国公府距离刘钰家也不远,可也不近。 在月牙河附近,旁边不远就是宛平县衙,这不是七七事变的那个宛平县,那个宛平县衙门是后来搬到卢沟桥的,此时的宛平县衙门就在紫禁城外墙下。 紧挨着宛平县衙门的就是宛平县的牢房,每年核准死刑秋后问斩的人都从这里出发,自前明时期便是如此,都说此地阴气重不吉利。 与刘钰他们家门前的前明浣衣局并称皇城脚下阴气最重的两处地方。 宛平这地方邪门的紧,崇祯十一年,崇祯帝修筑宛平城。西门叫永昌门、东门叫顺治门。这城刚修完,之后的事也就应验了,打西边来了个永昌帝、自东边来了个顺治帝。 再加上那县衙门阴气重的传闻,更添了几分乱力怪神的意境。 但田见秀因为封“齐”国公的事,憋了一肚子气,偏偏选中了此地修了府邸。 勋贵圈子都知道当年田见秀在赌气,却也都没劝,刘体纯、袁宗第都对田见秀的“小仁义”不满,连张鼐都把明朝玉玺交给从陕西辗转来的李过,而不是在一起的田见秀。 等马车到了齐国公府,早有小厮去里面报知,便开了角门,田平迎到了内门口。 两人年纪相仿,田平也是十六七岁。 国公府里不缺吃喝,田平长得也是人高马大,略微有些胖,可也还没那么离谱,很是壮实。 穿一件青色纱衫,手里装模作样地打着一把纸扇,微有些胖的脸上满是汗珠。 “守常兄,既来了,就要先恕罪则个。” 这酒还没喝,饭还没吃,田平先来一句恕罪则个,叫刘钰一头的雾水。好在他还知道“守常”是自己的表字,不至于对方叫个守常以为是在喊别人。 他来之前,心里就装着心事。 见了田平也不好再闷着脸,只好堆出笑道:“恕的什么罪啊?平日里喝酒的时候,你起来了兴致,赤膊也曾赤过,那时候都不叫恕罪,今日恕的什么罪?” 这田平是个性情中人,喝大了的时候,什么彪事都做过。 回忆着以往自己说话的语气和熟人调侃的方式,刘钰熟练地模仿了一下自己平日的语调。 听刘钰这么一说,田平哈哈一笑,拉着刘钰的手一起进了门。 刚进门,田平就笑道:“守常兄,今日呢,确实是请你来吃酒的。这话不假。但是呢,吃酒之前,还有另一件事。民间坊间道:要吃酒先卖力气……嘿嘿,今日得请守常兄先卖卖力气了。” 这话说的刘钰云里雾里的,奇道:“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守常兄平日素好西学,京城皆知。今日这事,便是与此有关。” 一听这个,刘钰心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果然和福建节度使的那封奏折有关,这田平也爱打哑谜,还说什么福建节度使送来的平和抛…… 平和抛是啥玩意啊?刘钰哪知道,倒是就注意到了“福建节度使”这五个字。 他也不动声色,故意一甩手,苦笑道:“休提西学二字。我今日刚刚被父亲说教了一番。西学西学,坑我不浅呐!” 田平一听刘钰这样说,便压低声音道:“可是因为福建节度使今日朝会奏折的事?” 齐国公府中消息自是灵通的,但也不可能直到刚刚发生在刘府的事,显然是因为平日刘盛的谨慎性格,这边猜到了。 刘钰点点头,田平一拍大腿道:“着啊!我父亲就猜着了!果然啊,翼国公的小心谨慎,真是……” 刘钰打趣道:“兄弟,这也是你的不是了。你就直接说有事找我便是,却说什么来吃酒?这可大大的不对。” 田平闻言,却一摆折扇笑道:“此时需怪守常兄平日里只读那些西洋学问,不懂闻弦知雅意的境界。我说请你吃酒,又说福建节度使递来些平和抛。那平和抛便是平和的蜜柚,这里面却有个典故。” “闽人言:品闽中诸果,荔枝为美人,福桔为名士,若平和抛,则侠客也。何谓侠客?贾瘦岛言: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守常兄学了十年西学,不正是十年一剑?此番邀你来品福建蜜柚平和抛,那正是要用你这十年本事。” “今日把示君,朋有难言事。自然便以平和抛做侠客之请,有何不对?是你读书少,不明白其中含义,反倒怪起我来。” 刘钰哈哈一笑,心道没有文化水平还特么不能在圈子里混了吗? 又想,特么的福建节度使搞出来这事,不会是你们家指使的吧?要不干嘛给你家送礼,没听说给我家送礼? 知田平也是说笑,也知道恐怕这件事不会小。果然,田平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今天这事,其实我就是传个话。其实是我父亲寻你,让你做一些事。” “齐国公找我?” 田平的父亲就是这一代的齐国公,两家关系不错,上代还有姻亲,刘钰万万没想到居然是田平的父亲找自己。 “到底何事?” “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好事,既关乎守常兄的前程,又关乎今日朝堂上的事。除了你,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章 纷至沓来的麻烦事 “若是齐国公找我做事,只需要给父亲递个条子即可,何须田兄又是平和抛、又是十年磨一剑的拐弯抹角?你知我不通诗书,莫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刘钰也不傻,怕被人当枪使。虽说记忆里和田平关系不错,但今天这个事怎么看怎么古怪。 勋贵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按说要是齐国公找自己办事,根本就是一句话的事,完全不必这么麻烦。 田平嬉笑着用折扇给刘钰扇扇风,堆笑道:“翼国公太谨慎啦。生怕卷入半点是非。今天这事,父亲说了,要是守常兄愿意借这个东风,父亲就推你一把;若是不愿意,这件事你知我知我父亲知,再无第四个人知道。” 说完,拉着刘钰就往里面走。刘钰一脑子问号,可既是田平这样说了,那也不好再推辞,只能跟着往里面拱。 齐国公虽然这封号不太好,但公府的制式和翼国公府一样。 进了仪门,也是先五间前厅、后七间正堂。 依着前朝规矩,唯一能开七间正堂的公爵,只有一个衍圣公孔府的正堂才能是七间。 但因为前朝末年孔府剃发上表等事,夫子已经从“师圣”二位一体的地位,降到了唐贞观年间“周公为圣、夫子为师”的地位。 也就是说天下孔庙里的祭祀顺序换了,周公取代了夫子,夫子取代了颜回,剩余的各降一等。 贞观二年之前,周公为圣,夫子为师,不是师圣二位一体。从圣降师,这封号也有变化。 唐玄宗时候封的文宣王,到西夏从文宣王封到了文宣帝已经是人间瑞典人口不过百万,竟能和罗刹交战数年,心下也是暗暗称奇。 随后拿出来一张纸,冲着刘钰招手道:“你既跟着传教士学过几年,当认得西洋文字。你且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凑过去看了几眼上面字,很好认,都是他跟着传教士学过的拉丁文,此时西方官方的通用语言。 随意看了两行,都是些齐国公田索的官职名,翻译成的拉丁文。还有一封关于俄国的使团信息。 刘钰似有所悟,抬头看了眼齐国公,问道:“罗刹国要派使团来?齐国公你负责接洽?和西北战事有关?这做通译的事,难道不应该是传教士去做吗?” 连问了几个问题,刘钰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大顺刚和传教士闹掰了啊,罗马教廷那边死咬着礼仪问题不放,福建教案频发,这节骨眼上偏偏又得用到那些传教士。 看起来,今天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终于要连在一起了。 这大顺,一点都不顺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章 骂人揭短 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出,只换来齐国公田索的一声叹息。 事情都赶到了一起,弄得焦头烂额。 可细细一想,这些事都是早晚要发生的,只要不闭关只守汉地十八省,到头来这一桩桩麻烦总会遇到的。 罗刹、斡罗斯,都是俄罗斯,只在于转音转译的时候倒了几手、有几个二道贩子的区别。 蒙古人不会发r的音,所以rus前面会加个辅助的o,罗斯就变成了俄罗斯。 朝鲜和日本没经过蒙古人的转音,所以叫露西雅、罗禅,和罗刹差不多。 大顺若想真正平定边关,东北、西北、蒙古,都不可能不和罗刹人打交道。 绕来绕去,刘钰似乎是有点想明白了。 和罗刹人打交道,就得用传教士,但大顺刚刚和传教士闹翻了。 一方面刚闹翻了,就去求人办事,实在丢不起那个人,之后真要禁教也硬不起来;二来,恐怕是大顺对刚刚闹翻的传教士,也不敢信任,尤其是勘界谈判这样的事上,怕这帮传教士吃里扒外,向着罗刹人。 怪不得……能找到自己。 自己应该是大顺朝廷内,为数不多的懂西夷诸国和拉丁文、且没有入教的人了吧?主要是身份上,根正苗蓝,极为可靠。 看了看那张类似国书的拉丁文翻译,好像也没啥太大的毛病,应该是朝中的传教士给翻译的。 眨巴眨巴眼睛,询问道:“齐国公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会是让我去当通译吧?” 田索哈哈一笑道:“这不能。我要是抓你去当通译,你那个爹非要和我拼命不可。只是这件事……怎么说呢,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是接了个苦差事啊。” “罗刹国的老王薨了,新继位的是个女人,牝鸡司晨,想必位子不稳,亦或许是罗刹人若不吃大黄,排不出便会腹胀而死,故而欲求通商?总归是派了个规模庞大的使团,要来‘朝贡’。” “我领着个宗人府左宗正的闲职,加上罗刹使团那边也有个伯爵,满朝上下就我身份最合适。哎……东北、西北、蒙古、准噶尔、勘界、贸易、通商、派使……要谈的事一大堆,里面太麻烦。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刘钰终于明白今夕何年了。 罗刹的老王薨了……那应该是彼得大帝死了?上位的是个女人,这倒是对得上。估计这时候不是1725年就是1726年? 如今西方有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东方有朝贡体系,齐国公作为大顺的官方人物又管着宗人府事宜,礼仪称谓上是不能错的。 天下有且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当朝天子,罗刹国在大顺的官方语境里只能是“王”,死也只能是“薨”不能用“崩”。 可问题是齐国公又说不准备让自己去当通译,那这件事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到底哪里能用得上自己? 田索好像也在犹豫着什么,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从身后的桌上拿出一张图,平铺在了桌面上。 既是拿出来,那就是让刘钰看的。刘钰探着头凑过去看了看,发现是一张兵政府职方司绘制的舆图,只是前朝永乐年间奴儿干都司的部分,也就是后世松花江、黑龙江流域。 “现如今天下都道我大顺四海升平。实则不然。东北有罗刹,西北有准噶尔,云贵有土司,南边缅甸也不消停。” “自前明崇祯五年,罗刹人在北边筑城,这些年不断南下。前朝教训,辽东之地,不可不防。昔年女真不过小小部落,二十年而成大患,如今罗刹在东北,陛下寝食难安。” “与准噶尔部之争,亦不可不与罗刹人打交道。漠北蒙古诸部,也在观望,大顺强则投顺、罗刹强则投罗刹。”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有了明朝东北乱局的教训,大顺对于东北格外的小心。 大顺起家的西北,又是大顺谶纬的“天命”所在,也必须要努力扩张永绝后患。 准噶尔部又是蒙古瓦剌后裔,与京城不远的蒙古人相近,若是被他们吞并,只怕就真的要学学前明“天子守国门”了。 刘钰在武德宫上学,也学过看这个时代的地图,略微看了几眼,心下也是一阵无语。 明末战乱,大顺反击,满清那边天花爆发,不断需要抓一些生女真、索伦人、鄂伦春人、赫哲人等从军。 导致松花江流域人口空虚,罗刹人趁虚而入,现如今不断南下,大顺的东北边疆很是危险。 从这张图上看,大顺在松花江流域最为东北的堡垒,是永乐年间的“翰朵里卫”。后世是黑省的依兰县,旁边就是当年靖康耻昏德公住的五国城旧地。 往东是一片沼泽、此时无法开发的北大荒。隔着翰朵里卫约莫个三五百里,就有罗刹人的堡垒,在后世的佳木斯附近。 寻常人不谈国事,因为谈了也没用。刘钰倒是可以畅所欲言,身份在这,身边就是朝中勋贵大臣,他也没什么忌讳,直言道:“朝廷不是准备就这么与罗刹谈,与之勘界吧?这……这怕是不行。前朝教训,不可不防,东北之地,一旦中原有乱,只怕罗刹人整合女真余部,以为先锋,岂非国朝大敌?” 齐国公田索眼神中精光一闪,却不动声色,故意问道:“你以为如何?” 刘钰伸出手,在那副舆图的开原城上点了一下道:“前朝永乐年间,开奴儿干都司,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吉林的松花江畔修造船厂。” 手指向上挪了挪,指了指吉林造船厂的位置,与刚才的开原相距数百里,中间是延绵的山脉。 “东北行军不易,补给只能靠船。以开原一线,向北就是群山,或可称之为分水岭。分水岭以北是松花江、分水岭以南是辽河。水运沿辽河,只能到开原,到了开原需要翻过四五百里的大山,在吉林造船厂就又能运粮运兵了,以此控制奴儿干都司数千里土地。” “有此分水岭相隔,加之朝鲜横亘海中海运也难,我军固然补给不易。但罗刹人远赴万里,想来补给也定极难,在奴儿干都司一代最多不过数千人。” 谈到了后勤补给,齐国公田索暗暗点头,心想都传闻勋贵子弟中年青一代里,也就翼国公家的老三能挑大梁,看起来传闻不虚。 虽说只不过是纸上谈兵,但既是能谈到后勤补给、分水岭运粮之难,亦算难得了。毕竟对面也才不过十七八岁,能知后勤乃兵家命门,实属不易。 刘钰也不怕别人说什么,大大咧咧地道:“依我看,罗刹与本朝开战,就如两个壮汉,只能拿鹅毛互相挠痒痒。不过几千人的兵力,再多既无用,后勤也难支撑。” “要么打,要么干脆不谈,时间在我。所以,我倒是不觉得此时勘界是好事。” 齐国公田索心中一动,问道:“何谓时间在我?” “辽东啊!这些年朝廷就不断往辽东移民,为的就是防备再有东虏之事。山东渡海、河北过关,休养生息、生聚人口,数十年后人口滋生,此时纵然无人肯过分水岭继续往北去那苦寒之地,但几十年后定会不少。故而我说,时间在我。罗刹人不过几千人,如何守得住?况且若是辽东人口滋生如山东河北,就地筹粮、抓丁劳役,数百里的松辽分水岭也非难事。” “而西夷自当年乱战之后,已有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勘界为法,列国承认。我天朝虽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但日后也不好说,一旦勘界定下来就再难说了。” 说到这,刘钰很郑重地摇头道:“所以我说,此时谈勘界之事,就是误国。小侄也说句重话,国公也别怪罪。” “你说。” “若是国公此时去勘界……百年之后,石敬瑭之名,就要落在国公身上!要么打,要么干脆不谈,等数十年后辽东人口滋生,再打过去不迟,到时再划界勘界。” 石敬瑭! 三个字,把一旁听热闹的田平吓了一哆嗦。 齐国公田索听到这三个字,却仰头大笑道:“好!好!好啊!好一个背着石敬瑭之名,好一个时间在我,好一个要么打要么干脆不谈!好的很!” “吾读《唐书》,见‘可与语孙、吴者,非斯人尚谁哉’之言,常以为是后人附会,十几岁的少年,纵然奇才又岂能懂征伐之事?今日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刘钰就算再没文化,也明白这句话是说谁,吓得一哆嗦,赶忙道:“受不起!受不起!国公收了这句话吧。” 刘钰真是受不起,田索也觉得有点过了,笑了笑点点头,示意收回了刚才的话。 “守常啊,你这话可算是说到我心坎里了。以史为鉴,前明土木堡后,勋贵爵位未除,可除了一个郭登,勋贵子弟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以致最后成了那般模样。平日里就听说,国朝勋贵子弟中,以你为首,看来此话不假。” 又一次听到了郭登的名字,刘钰觉得父亲给自己的“勉励”,这些老一辈应该都知道? 这是都有忧患意识,觉得下一辈勋贵子弟里就靠自己挑大梁,矮子里拔大个找出来个不那么废物的? 田索把田平和刘钰叫到身边,低声道:“朝中亦非没有人才,所定之策也真和守常所言的差不多。不过,陛下定下来了,天策府那边也认准了,对罗刹开战。” “若赢,则勘界;若输,则言我天朝不与西夷同,不勘界、不定约,待日后辽东人口滋生,再打回去。” “只是……欲要开战,粮草先行。陛下自登基以来,就开始修缮驿站、在吉林开船厂,积累粮食。然而尚未完善,还需时日。” “此番罗刹人使节来访,谈是肯定要谈的,不过我却要拖延时间。拖得越久越好,思来想去,最好就是在礼仪上扯皮,在礼仪问题上拖个一年半载。” “一则给东北修路修驿站造船调兵的时间;二则,于礼仪问题上扯皮,也可麻痹罗刹人,以为我等高傲无人,不疑有他。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也。” 说完,他看看刘钰,正色道:“又赶上传教士之事,陛下信不过传教士。再者,传教士终究还是离罗刹人更近一些。所以,我思来想去,你是个自己人,可用。既懂国朝礼仪,又懂西夷制度。” 指了指桌上的类似国书道:“所以,你看看,能不能在礼仪、称呼上,做做文章?叫罗刹人恼羞成怒,不肯接受,主动和我们在礼仪问题上扯皮?毕竟,打完了,为了平定准噶尔,和罗刹国还是要谈、要通商的,也不可把路走绝了。” “礼仪称呼上做文章?”刘钰点点头,明白了田索的意思,又道:“齐国公准备拖多久?” 田索伸出两根手指。 “别的事也可以扯皮,我自有打算。礼仪称呼上,照着两个月的时间来扯吧。最好是能让罗刹人一看,就勃然大怒,主动与我争吵的那种。” “正所谓,骂人揭短,方达痛处。遇到瞎子骂他没眼睛、遇到瘸子骂他走不得路。只是我对罗刹之短所知不多,却不知如何才能让其主动与我争吵?”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九章 翻译问题 一听这个,刘钰顿时乐了。 这个活……自己绝对能干。 而且这事肯定是上达天听的,自己要是干得好,最起码混个简在帝心没问题啊。 正愁着自己这蛋疼的身份,以后怎么往高处爬呢,这可真是瞌睡了送枕头。 之前田平也说是好事,听那意思,自己要是愿意,齐国公就在皇帝那提一嘴自己的功绩;要是不愿意,那就直接略过。有赚无赔。 而且前世他颇喜欢某大奸大恶的游戏,对于西方那一套多少有些了解,很清楚俄国人的“忌”点在哪,保准一触就蹦。 只要操作得当,绝对能在国书问题、称呼问题、礼仪问题上,让齐国公和俄国特使扯两个月的蛋。 既已如此,他也不造作扭捏,抓过那张写满了拉丁文的纸,一点点看下去。 刚才他只是扫了一眼,正常来说,翻译的问题不大。 但要是以“蚊子狱”的角度,寻章摘句,绝对能找出一大堆的问题。甚至皇帝要是愿意,都能够借机对传教士开刀,搞出一番事情来。 看着纸上的拉丁文,刘钰有点想笑,这帮传教士翻译的名称,弄得跟罗马正统在大顺似的。 primiordinises praetorianorummilitum regulusregniqi ……这就是齐国公的官职翻译,刘钰跟着西洋人学过十年拉丁文,这些东西还看得懂。 只是满篇的槽点,有点不知道从何吐起。 这实际上也确实怪不得传教士,因为翻译这种事要想做到信雅达,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说此时,便是后世,寻常人第一次看到翡冷翠,也很难和佛罗伦萨联系在一起。 尤其是官职翻译,往往又是出口转内销。就像是公侯伯子男五爵,前世刘钰小时候甚至以为那是欧洲人才有的。 而且又涉及到音译、意译的问题,此时连罗刹、俄罗斯还是斡罗斯都尚未统一,这翻译的难度可想而知。 何时音译,何时意译,又该以什么样的标准,这正是一个东方古国面对大航海时代后期第一重要的事。 欲要交流,必先通译。 如前世历史中的一个著名例子,尼泊尔与东印度公司交战,请求清政府出兵的译文,经过两次转译之后,简直飞到了天上。 尼泊尔说,有个叫“披楞”的部落,他们的部落首领叫“果尔纳尔”,他们的城市在咖喱嘎达。 任谁看了都会懵逼…… 因为,披楞的意思,就是阿拉伯语言的“佛郎机”人,而佛郎机,都是经过二道贩子转译的,原文是法兰克。 藏语系和印度语在发音的时候,会把f发成py的音,再转成汉语。转了三个二道贩子后,这法兰克变成佛郎机又变成了披楞。 这谁要是一眼能看出来,披楞就是法兰克、法兰克就是披楞,那也是天纵奇才。 咖喱嘎达这个倒是好认,加尔各答,类似于翡冷翠和佛罗伦萨,这个问题倒是不大。 最神奇的是那个“果尔纳尔”,其实是“goveer”。意译的话很简单,总督,明明该意译的词,但尼泊尔人却选择了可怕的音译。 所以这一句神奇的“有个叫披楞的部落、住在咖喱嘎达、部落首领叫果尔纳尔”,翻译成人话其实是……西洋人的加尔各答总督。 表现在刘钰手里的这张纸上,这帮传教士的翻译也是奇葩到把拜占庭的那一套官职都搬到了大顺。 因为传教士觉得,西欧那一套分封建制的制度,根本不适用天朝政体,没办法直接翻译公侯伯爵位。 倒是罗马帝国的那套官职,相对西欧的封建,更适合一些。 有音译、有意译,这帮传教士又都是些靠寻章摘句为生的,为了一个词都能互相指责为异端打个头破血流,用来翻译官职也的确弄出了足够的无奈。 比如这个“regulusregniqi”,就是传教士翻译的齐国公,音译的话就很魔幻,齐国的雷古勒斯。 初看肯定是没问题的,但以“蚊子狱”的标准,这个够杀头的。 他也只当个笑话,指着那个“齐国的雷古勒斯”道:“若是齐国公有意找传教士的麻烦,这就足以。这个词,既可以说是齐国公,又可以说是‘列土封疆的齐王’。雷古勒斯,本就是实权国王的意思。如战国之田齐,可称雷古勒斯;但贞观年间的齐国公长孙无忌,那是万万不能叫雷古勒斯的。真要论起来,这叫唆使齐国公裂土,实乃谋逆之大罪。” 听到“列土封疆”四个字,田平田索都吓了一跳。他们自然明白战国七雄的齐国公和长孙无忌的齐国公的区别。 饶是知道刘钰只是说笑话,田索还是擦了擦汗,骂道:“这帮子传教士,这不是胡搞吗?” 刘钰跟着西洋人学过十年,知道一些传教士内部的事,笑道:“这事就是玩笑。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吧?有个传教士叫柏应理,他曾翻译过《中华贤者孔夫子》到西洋,里面免不得要说春秋公侯事,所以公侯伯子男五爵皆以此为准。” 一旁的田平一打折扇,点头道:“原来是他?” 刘钰颇为惊奇,这田平一点都不喜欢西学,也很少和传教士打交道,这么冷门的名字他居然知道? 见刘钰惊奇,田平摆了摆折扇道:“这个柏应理有个受洗的弟子叫吴渔山,水墨画做的相当不错,我那有几个他题的扇面,很是喜欢。” “那个吴渔山学画,师从王时敏。王时敏的祖父是前朝万历时候的首辅王锡爵,他家就这么一根独苗,王锡爵找的董其昌教王时敏作画。吴渔山也算是承了董其昌这一脉,水墨画作也算是不错了。后来听闻他跟着柏应理受洗,去了澳门,少有画作,我还觉得挺可惜的呢。” 听着董其昌的名字,刘钰心说总算听到了个熟悉的人物,要不是看过《武林外传》,怕是田平说的这几个人,可能也就知道个明朝首辅王锡爵。 田索啧啧两声道:“看看,什么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家江南士绅那才叫百足之虫。咱们勋贵人家,和人家万万比不了。明亡顺兴,人家该是富足还是富足,终究绕不开他们。那个王时敏家我当年去过,他家的花园,反正是比你们家的要强的多。若是陛下南巡,住在他家东园也绝对当得起。” 这番话听得刘钰暗暗吐舌头,心道比不了、比不了啊。 借着柏应理、王时敏等人的话头,田索也是相信刘钰的确撑得起这件事,心中放心了许多。 刘钰便说起来这些传教士翻译的为什么不合理,以及怎么在名称上、礼仪上让齐国公和罗刹特使互相扯皮。 来华的传教士们,都可算作老学究,毕竟搞神学的,为了一个词都可能被打成异端。 故而他们对于一些事向来较汁,和南明那群大军压境也不封孙可望一字王的老学究们差不多,寻章摘句那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早在明末,利玛窦等人尝试翻译中华体系的时候,就认为这和欧洲的公侯伯爵们对应不上,也拒绝使用西欧的爵位来翻译。 柏应理在翻译天子、周公、鲁哀公等人物的时候,便用了一些很古老的希腊或者罗马时代词汇。 比如天子,翻译成了巴塞琉斯;翻译周公和鲁哀公的“公”的时候,翻译成了雷古勒斯。 而雷古勒斯这个词,是希腊此巴塞利斯的拉丁转音。这个词刘钰前世就听过,因为有一款很不错的雷蛇鼠标叫巴塞利斯蛇,其缘由就是这个词。 因为这种传说中的怪蛇长着鸡冠子,很像是国王的王冠,故而借用了蛇名代指国王之冠。修辞方法类似于中华语境下的“豆蔻”,为什么豆蔻可以指代年轻女子,去看看豆蔻就知道了,粉嘟嘟,尖尖的,很小的凸起。 既是带着王冠者,那么雷古勒斯用来形容春秋战国的各种“公”,是合适的,毕竟都有自己的封国,周天子……不是皇帝。 但用来翻译如今的齐国公,显然不太合适。 天子没有说把整个齐国封给他,他就是个虚爵,怎么能戴王冠呢?按这么翻译,那齐国公跑到山东去收税、征兵,算是名正言顺还是算谋反啊? 传教士在大顺这么久了,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所以又加上了一句“primiordinises”,也就是皇帝的首席亲随,这个翻译就很灵性地翻出了虚爵下公爵的“公”,但是又没办法翻译出“齐国公”的“齐”。 罗马帝制之后,禁卫军政变就是传统,皇帝上台后就需要先确定谁是亲信,并且分给亲信们权力。 这种亲随分为三个等级,首席、次席、第三等级亲随,正好对应后世的公、侯、伯,其中es这个词也就成为了伯爵的词源。 为了彰显皇帝的权威,包括罗马帝国非洲总督这样的实权官职,在书面上也要把“皇帝的首席亲随”放在第一位,之后才能是非洲总督之类的官职。 这和中华体系是一致的,先说爵位,后说具体官职。比如大唐军神李靖,一定要先说卫国公,然后才是并州都督,这个是不能错位的。 虽然这个首席亲随没法翻译出齐国公,可若按照现在西欧那一套公侯伯体系来翻译,就更对不上,还不如这个首席亲随的翻译信雅达。 正因为东西方的政体不一样,所以只要在翻译上下点功夫,就很容易让田索和俄国人打交道的时候,不用田索先说话,俄国人就得先绕着名称、礼仪问题上扯皮。 这世上,不只是华夏在礼仪问题上纠结,列国都是如此。 否则的话,常理来说,只要有一方不纠结,这事就扯不起来啊。凭什么不听你的就是错?若是西洋人不重视礼仪问题,也不会出现这一次福建节度使上奏的禁教风波。 俄国的“忌”点,很简单,刘钰很清楚,而且绝对能让俄国特使扯着嗓子主动谈礼仪问题,寸步不让。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章 找茬 借着纸笔,刘钰大致给田索、田平讲了讲俄国的问题。 大致讲了一下1453君士坦丁堡陷落、末代公主远嫁北方蛮子、数次俄土战争之事。 田索咂摸了半天的味道,不太确信地问道:“这怎么听起来……像是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罗刹国自认正统,欲要兴复罗马,还于旧都?无非六出祁山向北,俄土战争向南?” “呃……” 刘钰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齐国公这理解能力也是清奇,只好道:“国公抬举他了。昭烈皇帝可是姓刘,又不是老婆姓刘……不过既要谈判,称呼就要先解决。这倒是一个可以用来拖时间、惹罗刹人震怒的切入点。” 如果两国交往,各国君主的称呼就是头等大事。开放是开放,但再开放也绝没有一见面就先矮一头的。 俄国经过彼得大帝的改革,一方面积极西化,一方面也升格了自己的头衔。 彼得不承认自己是沙皇,而认为自己是“皇帝”,也就是“empero”。因为按照罗马的法统,源于凯撒转音的沙皇,比正规的“皇帝”矮半级,类似副皇帝。 这件事对俄国很重要。 虽然彼得死了,但是想必在俄国使团的官方翻译那里,肯定是要翻译成皇帝,而不是沙皇的。 至于这个皇帝是怎么来的……因为1517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为了拉俄国盟友,给俄国人写信的时候,奉承地用了“皇帝”而非“凯撒”这个词。 好比南明给满清写信联虏平寇的时候,就约为叔侄,承认对方是帝,这就可以用来做文章。 如李定国两厥名王后,孙可望杀死了投降满清的叛徒陈邦传,南明御史李月如就弹劾孙可望“擅杀勋贵”。而陈邦传当时明明投降了,这个国公也是满清的国公,可封建礼法下孙可望这个明将杀满清的国公,在礼法御史看来,也不是孙可望这个“贼”能杀的。 在西方,1453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基督教世界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彼得打完了瑞典,群臣“劝进”,从故纸堆中翻出来这封信,立刻就有人“劝进”。 认为神罗皇帝都叫俄国沙皇为皇帝了,这当然可以进一步了。 这就好比天朝给朝鲜写国书的时候,称朝鲜为帝,对面敢不敢认是一回事,但书信肯定会留着,日后有用。 于是借着这封信为幌子,彼得登基为帝,弃凯撒而用皇帝。 群臣劝进有功,各进一等,以此信示各国来使。 除了被打疼了的瑞典,欧洲没人认这个“皇帝”,哪怕后来日不落,也只能去捞个印度皇帝。 欧洲人在“僭越”这种事上,不见得比诸夏王朝看得轻,甚至更严重。 所以,齐国公就可以扯住这个“皇帝”的称号,怒斥俄国人僭越。 俄国人绝对会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尤其是来的既然是伯爵,真要是敢在这件事上让步,估计仕途也就到头了,这是外交红线。 此外,俄国这个“凯撒”沙皇,来历也完全值得扯一扯。你娶个末代公主就是凯撒了? 如今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头衔,那是“anempire”,罗马帝国的凯撒,你这个自封的凯撒,得到罗马继承人的认可了吗? 以俄国和土耳其的关系,此话一出,估计又能吵上个把月,不可能再少了。 在这两件事上吵完,就剩下大顺这边的“天子”该如何翻译了。 既然准备和俄国将来继续谈,那么双方可能各退一步,大顺承认俄国君主的称号是“凯撒”,也可能承认对方是“皇帝”。 虽说你还没反攻君堡、还于旧都,就自称凯撒,学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大顺天子该怎么翻译? 看那些传教士的意思,是把天子翻译成“巴塞琉斯”,问题也很大。 巴塞琉斯源于古希腊,本意是“神的后裔称王者”,各个城邦都有自己的守护神,都有家族号称自己是神的后裔。 但那些号称神之后裔的家族未必都能掌权,到僭主时代,巴塞琉斯这个称呼就不用了。 之后的希腊诸王僭主们不是神裔,没资格称巴塞琉斯。 一直到亚历山大远征印度,因为传说中酒神狄俄尼索斯也尝试征伐过印度,跟着亚历山大去过印度的那群人都认为自己的功绩已经超越了狄俄尼索斯,所以可以和神裔平起平坐。 再加上类似于老子西去化胡的“酒神东去变湿婆”的故事,亚历山大一死,凡是去过印度的将领家族就都有资格称巴塞琉斯了。 巴塞琉斯者,神裔也,亦或是功高震神者。 总之,得和神扯上关系才行。 之后基督教开始流传,《马太福音》中称呼耶稣为“basileustonbasileon”,意思就是巴塞琉斯中的巴塞琉斯、万王之王,巴塞琉斯这个词又有了另一种含义。 再之后罗马基督化,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言人,皇帝称为巴塞琉斯就再合适不过了。 罗马帝国留下了好几个皇帝的称谓,巴塞琉斯、奥古都斯、凯撒等等乱七八糟,但也不是随便乱用的。 大抵换到中华语境,汉高祖他妈“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这就可以翻译为巴塞琉斯,神裔嘛。 宋太祖只有个“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妈妈没和神睡过觉,还是标准的禁卫军陈桥兵变上台的,显然只能是凯撒。 明武宗自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这显然应该翻译成英白拉多朱寿。 自始皇帝起,但凡举办过登基大典、承认自己受命于天的,都可以称之为奥古都斯。无非一个是元老院授权,一个是天帝授权。 若把大顺天子翻译成巴塞琉斯,四个称呼中似乎最合适,但问题也是最大的。 因为《马太福音》里称呼耶稣为巴塞琉斯中的巴塞琉斯、万王之王,而罗刹国又是信正教的,那么把中华天子翻译为巴塞琉斯,就很不合适。 中华天子和耶稣这个“basileustonbasileon”并无关系,要是翻译成巴塞琉斯,岂不是凭空让昊天上帝矮了一辈? 文化上绝对不能接受。 再者来说,亚历山大的basileustonbasileon这个称号已经在唐高宗的时候,由波斯末代王子带到了长安,把头衔转赠给了李治。 大顺谶纬言:大顺李氏,那是复李唐被朱温所灭的仇,李代朱,不过是晚了数百年朱温灭唐的复仇。 既如此,很显然,唐高宗的万王之王被大顺继承,合情合理。 然而用这个称呼,那些整天读《马太福音》的传教士们肯定不会如此翻译——华夏天子是“basileustonbasileon”,耶稣也是“basileustonbasileon”,这算怎么回事? 所以,在钦天监的传教士绝口不提万王之王这个称呼,也不敢提,谁提谁就是异端。 其实还有一个最合适的称呼来翻译“天子”,那就是戴克里先用的“dominusetdeus”这个称呼,即为“昊天上帝所授权的天下之主”,或者叫“我即神和主人”。 然而这个最合适的翻译,却也是传教士们最不可能用的。 deus这个词涉及到信仰问题。 教廷那边为了这个词被翻译成中华语境下的昊天上帝怒不可遏,中国这边翻译成了“上帝”,日本那边直接翻译成了“大日如来”,教廷早就炸锅了,这本来就是个不能触碰的词。 这一次教廷特使来华,还刻意重申了这件事:翻译成上帝,是对deus的亵渎,不准翻译成上帝,那是东方的邪神,不可亵渎deus之名。 教廷一天不松口,传教士们就不敢乱用这个词。 传教士不敢轻易用一些词,可刘钰就是抱着去招惹俄国人打口水仗的态度去的,自是用起来得心用手。 俄国人绝对会怒不可遏,打死不会松口承认大顺天子是“basileustonbasileon”,更不会承认彼得称帝是僭越。 假皇帝、凯撒、万王之王、天子……就这四个词,应该足够双方扯个三五个月,半点正事都不会谈。 外交无小事,俄国人不会退步,主动权就在大顺这边。 真想谈的时候,大不了就说: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也有旧制可依。你等不曾反攻君士坦丁堡,还于旧都,却在莫斯科继承大统,称第三罗马,学昭烈帝旧事,也未尝不可。既如此,便依你们君主是皇帝就是。 但真在外交辞令上退让的时候,估计三俩月的肯定过去了。 大顺是要拖时间的,所以要在称呼上咄咄逼人,让俄国人自己选择在称呼上扯皮。 如今已是七月,齐国公要在年末动身,去蒙古高原和罗刹使团会面,随便拖延个几个月,应该就足够在东北完善驿站体系、囤积足够的粮草。 到时候再打,打完了再认认真真地谈,从而腾出手来对付西北的大敌准噶尔。 口干舌燥地大致讲清楚了其中的弯弯绕,田索连连点头。虽然有文化差异,但封建宗法下的礼仪、僭越等问题,还是换汤不换药,身居国公高位,一听就懂。 这无非就是个称王还是称帝的问题,再一个就是猛戳旧伤疤,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了,除了此事,我之前看书,忘了是哪本书上看到的。前明永乐年间,太监亦失哈曾巡查奴儿干都司,于黑龙江口立碑文、建永宁寺,备说奴儿干都司所辖范围。顺既承明,若能派人将永宁寺碑文拓下,亦可为谈判勘界之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一章 生活和信仰 亦失哈的名头,田索还真听过,不过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 为勋贵者,又不小心谨慎,反倒盼着再立新功,免不得要学会揣摩上意。 如今天子有开疆拓土之心。 虽然到底是雄才大略、还是穷兵黩武,那要等盖棺定论的那天。 但既是天子有开疆之心,善于揣摩上意的田索这些年也多读一些边关旧事。 奴儿干者,女真语中“图画”之意。 白山黑水间,秋日一到,枫叶红、柞叶黄、泉水清、山花蓝,登高而望,江山如画,固有此名。 永乐年间,南有郑三宝、北有亦失哈,两个太监一个开拓南洋,一个经略东北。 以残缺之躯,都干出了好大事。 只不过永乐之后,大明缩边。 土木堡后,因为亦失哈是女真人,应激反应之下,朝中御史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想象,弹劾亦失哈。加之奴儿干都司裁撤,后人少知其名。 刘钰提及亦失哈与永宁寺碑文事,田索知其一不知其二,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儿子田平。 田平博闻强识,看的杂书颇多,却见田平也是摇摇头:“亦失哈的名头却是听过。黑龙江江口建永宁寺碑文事,却是未闻。守常兄是在哪里看到的?” 刘钰心想,我是前世看到的,嘴上却打着哈哈道:“我看的书又杂又偏,看后即忘,不求甚解。也是忘了是哪本书里看到的,但一提及奴儿干都司事,就想了起来。” 的确有永宁寺,也的确有碑文,所以满清时候那里叫“庙街”,其庙就是永宁寺了。 田索如获至宝,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和罗刹国谈判,虽然前期要拖,但后期打完仗肯定是要正式谈的。 正如刘钰所说,罗刹也好、大顺也罢,在奴儿干都司开战,就只能是两个壮汉手持鹅毛互相挠痒痒。 最多不过数千兵丁,就要决定几十万里的土地,到头来还得谈。 东北谈完了,才能空出手,甚至两边合力夹击准噶尔。 而真正想谈,就得有证据,若真有此永宁寺碑文,当真妙不可言。 虽说前明天顺年间的《大明统一志》里,放弃记载了主动裁撤的奴儿干都司,但从前朝留下的浩瀚繁多的书籍中,还能一窥当年全盛时候的奴儿干都司全景。 奴儿干都司诸卫所大致所在也能找到记录,正可为双方谈判之资。 刘钰心里明镜似的,这一次如果只是靠嘴皮子去谈,形式对大顺极为不利。 罗刹国那边虽然也只是一些去收毛皮的哥萨克,但一些军官确实有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几何测绘学的都不错,都会画一手地图。 大顺这边就差一些,兵政府职方司里如今正忙着准备西法党与守旧党之争,之前也无人去那些苦寒之地绘制图册。 要只是打嘴仗、磨嘴皮子,对面拿出来地图、这边拿不出地图,这嘴仗就大为不利。 好在有个前朝的自古以来,总算是能争上一嘴,亦算是永乐大帝的遗产。 田索想知道到底是哪本书里记载了此事,也好让自己的幕僚们翻阅,找出更多有用的消息。 刘钰只推说自己真的忘记了,但是这件事千真万确,印象深刻。 之所以印象深刻,刘钰则推说“本以为前明懦弱困守关内,哪曾想也曾阔过,有奴儿干万里土地,故而震惊,因而牢记”。 这理由听起来很有道理,田索也信了十成,并不怀疑。与明末那鸟样对比,永乐年间气象的确是比对严重,印象不可能不深刻。 “守常,这些事,你回去后写个册子。尤其是关于罗刹、鲁密、俄王僭越等事,编纂成册,多多介绍一下西夷风物。一则传教士们未必肯谈;二则关于这些事恐怕也是他们的禁忌,不好谈;三则嘛……你也知道,如今朝中风向,对传教士多有猜忌。” “若你愿意,这小册子我便面送圣上,署你之名,也算是简在帝心。若你不愿意,我只推说是别人所为。到底如何,你自行决断,但是这小册子也尽快写出,我也好用。” 刘钰自然是希望“简在帝心”的,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些天一定尽快写出来。不过……国公,这福建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传教士怎么招惹到福建节度使了?父亲只是告诫了我一番,却也没说清楚。” 想着田平之前隐晦地提及福建节度使给齐国公送礼,加上齐国公又是出了名的喜欢“揣摩上意”,刘钰很想知道朝中有禁教之言是不是齐国公在背后当黑手? 这要是齐国公就是禁教的背后黑手,自家应该赶紧跟进才是…… 田索也不隐瞒,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起因这样:福清县有个姓林的,之前娶了个拖油瓶的寡妇。这姓林的一死,寡妇带的拖油瓶继承了家业。这个拖油瓶是信耶教的,宗族里让他出钱祭祖,他说他是教徒,不祭祖,凭啥出钱祭祖?” “宗族就说,那你不祭祖,凭啥能继承俺们姓林的产业?拖油瓶就说,产业是我继父的,也不是族里的,凭啥不继承?” “你也知道,闽地宗族嘛。这不,族里就带人把他的产业都抢了,拖油瓶就去告状。” “福清县的县令,叫白云航,那也是个鬼头。这厮早就准备借机生事,也好升一升,在其中一操作,便判了那个拖油瓶退还产业。福清县的神父们带着教徒冲击县衙为教友兄弟讨公道,他就动手了,打死打伤了几个。结果正投上面所好,如今已升了州牧。” 此州牧,非刘玄德那个豫州牧的州牧。大顺唐朝官职土味复辟症嘛,知县叫县令、知州叫州牧、知府更是复辟成了府尹。 那白云航也算是个揣摩上意的高手,一番操作,竟是升了上去,可谓前途无量。 刘钰也听明白了,说到底还是那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拨开问题的关键还是经济利益。 宗族势大,想要吃绝户;绝户投身耶教,抱团对抗。 说是信仰问题,实际上是财产问题,不过这是个导火索,后面的事可能就不只是经济利益问题了。 果然,田索又道:“后来嘛,白云航就抓福清县信教的生员,去儒庙拜祭。耶教不祭祖,也不准偶像崇拜,当然不能拜周公和孔子。” “那些生员们就喊:身虽拜,心不服!甚至有‘殉教’的。白云航就骂他们,说你们既是信了耶教不拜周公孔子,为何还要当生员?教徒便道:生员有优免,此生活也,非信仰也……” “这不,整个福清县就乱了套了,福安县也跟着乱,福建那边乱出了大麻烦。罗马教廷那边的特使,前几日入朝,又说起礼仪之事。” 说到这,田索大笑道:“那个白云航,看来是赌对了。这人心思缜密,又善揣摩上面心思,我看这厮前途无量。” 刘钰也笑道:“这要是赌输了,岂不就是革职查办?” “是啊,不过他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县令,赌输了就输了,怕什么?赌赢了,这还不是升到州牧,日后平步青云?县令升州牧,正是一道大坎。” 几句话,露出的信息量倒是不少,话也不必说的太细。 点到即止,刘钰也听明白了。 这禁教已是必然,否则那个叫白云航的县令也升不了州牧。 白云航升了州牧,那就代表了朝廷的倾向。 转念又想,刘钰又问道:“可如此一来,和传教士闹掰了,国公去和罗刹国使团洽谈,通译之事,如何解决?” “如何解决?肯定是不能用西洋人了。朝中也非是没有粗通拉丁文的,此事一出,这个月内,定有一群退教的,陛下倒要看看,朝中肯殉教的到底有几何?人倒是不缺,就是论及对西夷诸国的了解,和你是差得远。通译之事,倒不必担心。就是他们做通译可以,但论及知晓西夷诸国底细,那是万万不行的。所以这才找你嘛。” 说罢,田索整理了一下桌上的图卷文字,又叮嘱道:“我与你说的,西洋诸国底细事,尽快写出来。今日既是平儿邀你来吃酒,总不好让你白白回去,倒显得我齐国公府上连顿酒菜都吃不起。你们二人这就去吧,内厨那边早就备下了酒菜。” 刘钰田平二人便行了礼,退下自去吃酒。 也没有叫养的唱旦,两个人便就着西夷故事佐酒,颇有滋味。 不知不觉,喝的就有些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回去的时候,田平早叫人准备了一些新鲜的蟹,又叫内厨另做了一些桌上时候刘钰多夹了几筷子的菜,一并送去了翼国公府上。 将要上车,还真的给包了几个福建的大蜜柚,也就是所谓的果中侠客平和抛。拍了拍那几个蜜柚,田平扶着醉醺醺的刘钰上了车,笑道:“守常兄,今日这事你也看明白了。” “你说的那些西夷事、罗刹国事,需得有个人听全了。此事机密,寻常人不能用,父亲就得让我跟着你,多学多问,回来再说清楚。总不好天天邀你过来。” 今天这事既然田索让田平跟着听,刘钰当然也明白田索的意思了。 这些事不是一天就能说清楚的,尤其是谈判扯皮的时候如何说到对方痛处,那需要了解颇多。 这种机密事,肯定不能找别人。 田索当然是信得过自己的儿子,日后田平就要跟在刘钰后面,把要询问的事都记录下来,以免出现差错。 刘钰打了个响指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这等大事我岂敢怠慢?免送,兄弟我这就回去了,天也不早了。咱们明日再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二章 搏一搏,大不了破家跑路 回到府中,雨燕早早嗅到了酒气,赶忙叫人去内厨要一些醒酒汤,扶着醉醺醺的刘钰进了屋。 “太太刚才差人来,说你既是去了齐国公府上吃酒,这晚上就不用去她那拜见了。只是让你早些休息,不要贪凉,夜里盖好被子。” “又叮嘱说既是吃了蟹,万万不可再吃柿。太太说,这几日就不要出去吃酒了,好些修养,待过几日就要去武德宫上学了,明儿可去那边陪陪她。” 雨燕边转达着这些来自母亲的关心,一边服侍着刘钰脱了满是酒气的衣衫。 在田平那喝的确实有点多,刘钰也忘了自己在酒桌上和田平是不是多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此时记不清楚,心情却是大好。 最起码看得出,这大顺朝的泰兴皇帝,似乎还是个有开拓之心的,不至于浑浑噩噩,在这即将到来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不知所措。 禁教之事,他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正所谓少了张屠夫,照样吃猪肉。 耶稣会那群人非要传教,罗马教廷那边又咬着礼仪问题不放,要是不禁教那才有鬼。 禁教了,也不是就和西方的交流断了。且不说三十年战争已经打完,一大票的新教国家只想着做买卖,对传教兴趣不大,便是天主教里,还有个大孝子法兰西。 那是个能把教皇抓起来亵玩的天主教国家,和中国的交流很难断。之前法国派出的传教士里还有几个法兰西科学院的院士,说是传教,实际上更多的是抢耶稣会的位置。 记忆里,前世封闭的满清,和法国的交流也一直持续。甚至嘉庆皇帝还给法兰西第一争执拿破仑送去了一份贺礼,象牙微雕的汾阳王府祝寿笏满床。 中途这贺礼被英国军舰劫走,还给法国的时候,已经是“陛下将于今日抵达自己忠实的巴黎”的时候。而且这个象牙微雕也是送给执政夫人约瑟芬的,汾阳王郭子仪多子多孙,祝寿时候都记不得子孙名字,算是个好头彩,但这礼物真正送到拿破仑手里的时候,似乎也挺尴尬的——别说多子多孙笏满床了,约瑟芬……半个也生不了。 以此为鉴,倒也可知。禁教,不等于断绝和西方的交流。 关键在于怎么交流? 隔壁的日本也禁教,但是兰学一直存在,黑船事件时锁国三百年了,还是能抓出一大堆懂荷兰语的武士去当翻译。 刘钰对天主教没什么好感,虽然必须承认,以利玛窦为代表的传教士确实开启了东学西渐之风,单那半卷《几何原本》,足以撑得起一个“利子”之名。 但如今耶稣会已经腐朽,而且有文化侵略之势,禁了也好。 就是不知道大顺禁教后该怎么继续保持和西方的交流?又能交流到什么程度? 这个恐怕既取决于皇帝,也取决于江南士绅在朝堂施加的压力,福建教案引发的应激反应,也不知道会走到何种地步。 这些事,刘钰此时人微言轻,管不了说了也没用,唯有想方设法往上爬才是。 好在今日在齐国公府,自己过几日写出《西洋诸国略考》后,应该可以简在帝心。 加上家世足够,在武德宫里的一群纨绔中也算是矬子里面拔大个,机会还是有的。 和田平喝酒的时候,刘钰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既能出名,可谓是用出来后京城皆知;又可以试探一下大顺朝的底线、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便于自己谋划自己的将来。 正是君择臣、臣亦择君。 要是大顺连新事物都不敢接受,足见腐朽。 那自己还不如席卷家里的一些钱财,舍弃国公府的身份,去南洋干出一番事业。 既要出名,而且要一出名就得京城皆知,还得是新事物,刘钰想到了热气球。 那东西只要飞起来,保准京城皆知,皇宫震动。 没有比飞到天空更浪漫的事,也没有比飞到天空更奇技淫巧的事,这个东西足以试出来朝廷的反应。 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奇技淫巧、窥探禁宫,挨顿打,有自家祖上的功勋还不至死,无非就是坑爹罢了。 搏赢了,证明大顺至少能接受新事物,皇帝是个开明的,自己也能快点出名。 搏输了,大顺腐朽不堪,不能接受新事物,皇帝混蛋,大不了破家跑路,去南洋干出点事业。 至于爹娘?才叫了一天,还没那么多感情。 想到这,他叫来一旁服侍的雨燕,说道:“如今各处还未上锁。你去那些娘们儿那问点事。” “什么事?” “你去问问京城绸缎都什么价格?” 雨燕是大丫头,自小在府里长大,也无什么亲人,绫罗绸缎之类的东西都是托人去买,从未出过府。但府中还有一些奴仆,那是知道价格的。 她也不知这是要干什么,心觉古怪,却也没多问。打着灯笼,便去了上宿的地方,不到两刻钟就回来了。 “问过啦。山西的潞绸,一匹是一两八钱;辽东的柞蚕青缎,是一两七钱。剩下的杭缎、倭缎、蜀锦什么的,都贵的吓人。三爷是要做什么?” “玩。” 随口答了一句,也不知道这潞绸、青缎哪一种合适? “你明儿拿些钱,去那边叫人出去,一样给我扯上一匹,我且看看。” “是。” 平日里刘钰也不碰钱,对钱没有兴趣,屋子里的钱都是雨燕看管着。 她也不知道刘钰是要干啥,想着刘钰说玩,也只当个玩笑,便应下了。 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一个直径四十米的热气球,展开算一下表面积,便有五千平方米。 简单的公式。 吓人的数据。 一匹丝绸的规格是四丈长、一尺八宽,一匹丝绸的面积也就八平米。 五千平米的绸布,略微一算就能知道,自己这个计划至少需要六百匹丝绸。 此外,还需要一定数量的明矾,用于浸泡一部分丝绸用于防火。 再加上燃烧用的油脂之类,这又是一笔钱。 就打最便宜的潞绸、青缎,估摸着也得个一千两? 自己平日里没什么进项,在武德宫上学,朝廷倒是发些禄米,可那还不够自己平日出去吃顿饭的。家里一个月给他个五两银子的月钱,吃穿用度都在府里,笔墨纸砚车马枪药也都走家里的公账。 母亲心疼这个小儿子偶尔再给点,平日钱倒是够花,问题是真要一下子拿出来千八百两银子,好像也不太够。 看着刘钰在那扒拉手指头,嘴里嘟囔着钱数目,雨燕便问道:“三爷要用钱?” “嗯呐。房子里有多少现钱?” “六十三两。”雨燕如数家珍,又道:“平日里三爷待人宽厚,也有些丫头借了钱去赌,丫头们手里还有个七八十两。” 六七十加七八十,一百五十两? “怎么这么点?” “还说呢。三爷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玩笑的时候别人都是抓一把钱赏了,三爷却是赏银子。三爷又没有什么进项,只是每个月有些月例银子,武德宫每个月再发一些,却也不多。平日三爷又好买些西夷玩意儿,手指缝里如何留得下银子?” 回回一想,倒也是。自己平日里对丫头们不错,花钱也大手大脚的惯了,自己用的东西虽都是上等货色,但也没办法变成现钱。 这和自己需要的一千两,差的有点多啊? “三爷,若是真用钱……倒是可以去太太那挪用些。但若是挪用,最好是当着大奶奶、二奶奶的面提。若不然悄悄去和太太说,太太是心疼你的,可就怕隔墙有耳,到时候叫人听了去嚼舌头。” 语言嘴里的大奶奶、二奶奶,也就是刘钰的两个嫂子。 上一世就是个普通人家,可最起码的兄嫂家里事还是明白的。 雨燕的意思是要借钱别偷着借,当着两个嫂子的面说,免得到时候人家嚼舌头。 小儿子偷偷摸摸抠唆妈妈的钱,大嫂二嫂知道了,肯定会闹腾,这是个简单的道理。 想着自己天天都要“晨定昏醒”,两个嫂子也得服侍母亲吃饭,母亲手里除了走公账的钱,私房钱和嫁妆还有的是,似乎这钱也很好解决。 他娘的,国公公子就是爽,最起码不用为钱的事操心。虽说自家的钱都是封地庄园的农夫血汗,亦或是高利贷的血肉,不知道逼死了多少人,但有钱花真是异常爽快。 嗯了一声,心情不由大好。心情好处,便扯子嗓子便嚎了两句《朝阳沟》的词牌。 “约瑟公,你坐下,咱俩说说心里话,知木匠你成亲后,娶的就是玛利亚。她没过门就怀了娃,知道你心里有牵挂。孩儿他爹竟是谁,你每天每夜睡不下……” 唱到兴头上,便伸出手照着在床边站着雨燕的浑圆处来了一巴掌。 脆响之余,惊得雨燕浑身一抖,却也不敢叫出来,生怕被外面的几个丫头听到了不好。 “睡觉!” 刘钰心满意足,搓了搓手指,倒头便睡去。 只留下满脸通红的雨燕站在床边,不知所措。 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手里捏着个擦汗的纱巾子,缠的手都有些发白,兀自咬着嘴唇,似是在回忆刚才的那一下脆响,身体忍不住抖了一下。 只想,今儿早晨三爷吃完酒回来,便有些不对劲,看自己的眼神就怪怪的,以前可绝不会这样。 心中早就盼着水到渠成,早早把这个通房丫头的位子坐实了,也算是有了个之后的依靠。 也曾听那些年长的妇人说过许多面红耳赤的事,也非是不懂,可就是拉不下脸来。 今儿算是个机会,看样子三爷心情正好,酒也喝的尽兴。 只是自己这几日却不是时候,只怕过了这几日,又没了机会…… 心里既羞,又急,乱如麻,又像是有个小虫子从刚才被拍的地方往身上爬。 手里的纱巾不知道被绕了几次,终究轻放下沙帐,退了出来,愣愣地盯着外面的灯烛发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三章 母多怜幼子 没了手机这个吸人精魄、使人沉迷的魔物,刘钰便起的极早。 睡在沙帐外小床上的丫鬟们也早已起来,听到沙帐内的动静,却没有立刻赶来服侍穿衣。 年轻人清晨火气旺,丫鬟们知道这时候服侍穿衣多半要有障碍,裤子怕是难穿上。 歇了约莫一刻钟,知道这时候天已不早,需得赶紧起来。 《礼记》云: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辰省。 为了深刻理解爹妈生养之疲惫,作为子女的要每天早饭前和晚饭后去问候父母。 昨日母亲知道刘钰去吃酒,免了定省,却也只是对昨晚上有效。 今日若是不去,传到父亲那,少则挨骂、重则挨打。 衣裳穿好,雨燕便在后面给他梳头,要将头发束扎起来。另外的丫鬟也准备好了漱口的青盐和香片。 刷完了牙,擦完了脸,看看屋子里的西洋自鸣钟,时间也差不多了,琢磨着一会儿借钱的话,朝着朝着母亲的院子而去。 进了屋,里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在那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说话。 女孩见了刘钰,原本还是坐着,赶忙起身,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哥哥。 刘钰知道这是自己的嫡亲妹妹,自己是兄长,妹妹见了自己是要起身的。 他冲着母亲行了个礼,问候了一声,这才细细打量起母亲的模样。 母亲也是公侯之女,是襄国公党守素的后裔,现如今的襄国公正是刘钰的亲舅舅。 大顺以史为鉴,担忧外戚专权,故而不会让公侯勋贵的子女为皇后,怕皇后势力太大。 反过来,公侯也烦娶公主之后闹的家里鸡犬不宁,偶尔不得已之下,才会让非嫡长子的嫡子娶个公主。 皇帝也不喜欢公侯勋贵之间互相结亲、盘根错节。 所以皇帝与勋贵之间便形成了一种巧妙的默契:你当皇帝的,最好别把你闺女往俺们家扔,闹得鸡犬不宁;俺们勋贵之间,也不互相结亲家,也不给你皇帝老儿上眼药。 潜规则的形成,需要一个过程。 上一代的公侯们互相之间结亲,但从刘钰这一代开始,就有了嫡长子不娶勋贵女的潜规则。 刘钰的母亲这一辈算是勋贵们最后一次袭爵子嗣联姻。 既是公侯之女,自有一股长久以来养出来的白皙,纵然四十多生育了四个子女,依旧不算苍老,很像是后世四十岁女人的模样。 因是在家,穿的倒也简单。 外面只一件石青色的散花绫的绣,佐以簇金绣的长尾雉云纹帔子,被一个镂金镶玉的翟文坠子拉的笔直。 见刘钰行完了礼,便冲着刘钰招手笑道:“我的儿,告诉你少吃酒,昨晚上又吃了许多,那蟹子又什么可吃的?今儿便在这吃了饭再回去,你父亲还未散朝,今日许是宫里又赐了廊食……” 说话间,便让刘钰坐在了一旁。 手很自然地拉过来刘钰的手,像每一个想儿子的母亲一样抚摸着,说着一些家常话。 刘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僵硬的厉害。 说实话,刘钰对自己这个“妈妈”实在没有什么感情。 虽然看样子这个妈妈很亲自己,但终究自己是个穿越来的,总感觉有些尴尬,做什么都有些局促。 对方当你是亲儿子,你却看对方如陌生人,便是个简单的拉手这般的母子互动,都会有些别扭。 假使一个四十岁的美妇人,第一次见面就拉手细谈,怎么都怪怪的。 可既是让自己在这吃饭,那也不好离开,只能强颜欢笑。 想着母亲平日喜欢的话题,随口聊了几句。 看起来母亲很喜欢外面的故事,大约是戏文听多了、话本看多了,反倒是常常问起刘钰关于西夷的种种故事。 不经意间看到了母亲屋内的挂画,刘钰差点被笑的呛死,咳嗽了好一阵。 只见远处挂着一幅画,画的最中央是个穿着右衽褙子的慈祥妇女,脑袋上还有一套专门用来煮沸的银器,想到自己如今正需用钱,不禁眼前一亮,暗道这可真真是买椟还珠、收炊壶而扔可可了。 刘钰道了声谢,又说了几件西方故事给闷在家里不能外出的母亲解解闷,心里只盼着母亲赶紧同意让他离开——这种别人把自己当亲儿子、自己却把她当初次见面陌生人的感觉,实在不好。 母亲又说了一些闲话,又叫丫鬟取了一个法兰西国“进贡”的海狸皮帽子,说亦是产自阿美利加魁北克。 只说过些日子去武德宫演武时候,天气要冷,此帽柔软多毛,遇水毛顺而不虬,最是暖和。 刘钰也能感觉到母亲的寂寞,收了这顶河狸皮的帽子,终于收下了心,又多陪着聊了几句。 他有前世的见识,便找一些中年妇女爱听的故事,只推说是西夷故事,逗母亲开心。 又说了一会子话,母亲支开了丫鬟,笑道:“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当着你两个嫂子的面借钱?” 刘钰也不好把雨燕供出来,低头道:“这不是怕日后啰嗦嘛。” “怕个劳什子啰嗦?如今我还当着家呢!” “你大哥是要袭爵的,你二哥也有职差,娶得也是钱像雪片子似的人家。就你还小,千把两银子,你妈我还拿得出。既是走了公账,将来还得还,何苦来哉?日后再用钱,叫雨燕过来,悄悄告诉我就是。这大张旗鼓的,我只当用多少,原来千把两银子,真是没个出息。一千两可够?” 父母多爱幼子,加上刘钰又不能袭爵,私下里母亲很是宠爱。 刘钰心下感激,连连点头,只说够了够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四章 江湖 回到自己房中,不多时,几个小丫鬟就将那:查阅典籍,唐明宗的内宫宫女为100人,既有记载,可知这个规模的宫廷,是不必宦官也可以保持正常运转的。可将这个数字为上限,作为给子孙的训诫记载下来。 后来李来亨试了几年,发现有点难,没有太监这皇权很是问题,只好弃用了这个脑洞,继续用太监。只是在宫女数量上不敢违祖训,毕竟他是义子,祖训这种事更要慎重对待。 原本的太监官房也就改作别用,建成了武德宫。 这里与太学就隔了一条街,旁边就是元代修建的柏林寺。 原本历史上,这地方是满清的雍和宫和炮局,建国后改成了劳改所,故而才有了北京城老炮儿之说——经常进炮局劳改所的人,简称老炮。 这里紧挨着内城的城墙,挺偏僻的。隔着一条街,就是太学院、国子监。太学学生和武德宫的学生经常打架,已算不得京城的新闻。 进了武德宫,就看到一群勋贵子弟在那唉声叹气。 “好容易在家歇了一个月,这又得熬上三个月,这日子可咋过啊?” 这里不是监狱,只是晚上要在这里住宿,没有丫鬟暖床、婢子研墨,这些人就颇受不了。 刘钰在武德宫内舍里,算是勋贵子弟中的头目。一则出身开国公爵府邸,二则他的考核成绩也算是这群勋贵里的佼佼者。 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武德宫里也是拉帮结派。 勋贵子弟瞧不起那些积累军功得以入学的“寒门”子弟;三品四品武官的子弟巴结这些勋贵子弟;品级更低但是靠着父亲的血杀出来的军功得以入学的“寒门”子弟,也瞧不上一群不学无术吃不得苦的纨绔;正直的,看不起那些巴结的走狗。 都说刘钰是矬子里面拔大个,就是这个意思。 武德宫里学的最好的、能升入上舍的,基本都是些从军营“营学”里出身的世兵子弟。 《木兰辞》云:策勋十二转。 大顺也有一整套的功勋体系,理论上一个小兵靠着砍人也能砍出来个“策勋十二转”,砍出来个“上柱国”。 当然,事实上…… 一般也就是砍到个云骑尉、飞骑尉,给儿子搏一个能入武德宫的机会。 这些世兵子弟深知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吃苦努力那是刘钰这样的勋贵纨绔拍马也赶不上的。 如今在西北掌管大军的制将军、陕甘节度使,就是个世兵子弟出身,靠着努力和军功爬上去的。当年在武德宫,也曾酒后狂言:你们这群人要不是祖上有功搏了个公侯,岂有资格与我同窗?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如今在西北的这位世兵子弟出身的制将军、节度使,激发了后来人的斗志和努力。 这一代武德宫里,勋贵子弟里能算是被人在学识上瞧得起的,也就刘钰和田平。 只可惜田平这辈子没机会入“上舍”了。 这厮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命数奇也”: 小时候学骑马,马惊了摔断了腿,从那之后上了马身子就硬如石头,弓马之术一直不合格。 后来学放鸟铳火枪,西安建制时候的巫山伯马世耀的后裔,施放鸟铳的时候炸膛了,眼珠子被炸了出来。田平就在他旁边,眼珠子沾在了他脸上,从那之后见到火药就抽抽,过年放鞭炮都要躲起来 再后来学西学几何和物理小识,这厮经史子集读的那个通顺啊,可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几何原本里的那些定理推论。一个反推法的根号二是无理数的证明,徐光启翻译的很明白了,他琢磨了两个月还是没懂;听到地球是圆的,怎么想也想不通人为啥掉不下来…… 就这三点,注定了他在武德宫只能进个内舍,上舍绝对没戏。 不过论及经史,他的学问还是叫人佩服的,最起码可以经常性侮辱刘钰不学无术、没文化。 今日是秋后第一天开课,人来的都齐,刘钰和田平往那一站,自有勋贵圈子的人围过来。 刘钰正好趁着机会,把个十来个人聚在一起,说了件事。 “过一阵仲秋,我有个好玩意儿给大家伙开开眼。你们绝对没见过,咱们开完了眼,我做东,咱们聚一聚。还有谁愿意去?” 吆喝了一嗓子,又围过来几个人,也走了几个人。 都知道刘钰好西学,喜欢鼓捣些西洋玩意儿,开眼的事他们跟着凑过几次热闹,都觉得没啥意思。 围过来的,既有关系不错的纯属友情支持的,也有一些真的喜好西学的世兵“寒门”子弟。“寒门”不是贫民,能在武德宫上学的,父辈最起码也有个云骑尉之类的勋号。 “守常兄可是又弄出什么新东西了?” “嘿,这次弄出来的东西,绝对叫你们开眼。我跟你们讲,就算是李太白复生,见了我的东西,当即就得赋诗一首。” 故意卖着关子,也不说到底是啥,勾起来不少人的好奇。 到底啥东西,能让李太白复生都会赋诗一首?这厮不是在这吹牛逼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五章 居高临下 京城无桂,可桂月终究还是过了半。 八月十四,武德宫又放了三天假,一则休沐,二则仲秋。 十四号放了假,各家都有的忙,这一天要给嫁出去的女儿家送东西,短少了需让女儿在夫家不好看。 武德宫的这群勋贵子弟们没得事做,都应了刘钰的邀请,一大早就来到了什刹海附近。 简单的热气球已经做好,刘钰就把第一次飞升的地点选在了什刹海这里。 这也是有意为之。 旁边就是钟鼓楼,正在繁华之地,八月十四人不少,正可以引起轰动。 距离皇城也就不过百十米的距离,有心思的话,也可以从高处窥探一下如今的紫禁城到底什么情形。 这是在作死。 不过,刘钰也想的清楚。本来就是一种别有心机的试探,若是大顺连个热气球都容不下,自己日后就要另做打算。 反正是赌,就该学学那个福清县的县令白云航。 赌就赌一把大的,要是皇帝老儿在紫禁城里看到了,那才好呢,是输是赢估计今天就见了分晓。 他是包藏祸心,抓了十几个勋贵子弟来,真要是出了事也能落个法不责众。 开国公侯但凡在武德宫里上学的嫡次子们,基本都在这里了。 十几个人听刘钰吹嘘什么“李太白复生必当赋诗一首”,以为定然会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可都馒头赶着马车把那东西送过来后,全都傻眼了。 就这? 就这? 一个堆叠在一起的绸布制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无比巨大,叠在马车上。 后面跟着几个壮汉,看样子倒像是打铁的出身,背着一个打铁用的鼓风的大风箱。 那绸布制品似乎是涂抹过什么东西,好好的丝绸弄得难看无比,像是粘上了什么脏东西。 “守常兄弟,你这不会就让我们看这个吧?这是个啥?” 田平和刘钰关系最好,他最先发了问。这些日子一直在刘钰厮混,也知道馒头在外面鼓捣着什么。 可他对西学殊无兴趣,也就没问。 刘钰说起李太白当会赋诗一首,他是动了心的。 听刘钰那意思,若是李太白活着,所作诗曲其豪情应不下于蜀道难,所以爱屋及乌之下,他也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会是什么东西。 如今一看,心里先凉了半截。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真是半点不错。 “合着你的意思,李太白这辈子就没见过用绸布做的面口袋?日后那些文人笔记里,少不得评价一句‘翼国公第三子,暴殄天物’。” 嘴上毫不留情地讽刺了两句,刘钰笑骂道:“你们懂个屁?都读过国朝故事,可知太宗时候最难的一战,就是九宫山后围困荆州。若是有这东西,便可一窥城中全貌,排兵布阵,大有裨益。” “这东西,能让人飞起来!” 千言万语,比不过一个“飞”字。 飞是人类自古以来的梦想,飞不是问题,能让人飞才是问题。 若真能载人飞,李太白多少豪情也会泼洒出来,毫不吝啬。 可……这东西怎么看都不能飞啊。 刘钰没展开之前,先唱了几句高调,明确表示自己是为了“边疆征战攻城”,所以才设想出了这东西,日后也好解释。 一群人听到飞字,早炸了营,全都围到了马车旁,这个摸摸、那个碰碰。 “我说,守常兄,那就别卖关子了。若真是能飞,今儿晚上这顿酒我请了。” 田平已是忍不住幻想飞升的豪情,撕扯着那个看起来奇怪的得有十余丈长的大口袋。 刘钰冲着馒头轻咳一声,后面几个雇来的壮汉一齐将那个绸布大口袋从车上抬下来。 支起来打铁用的风箱,脱了上衣,给足了钱,做起事来也卖力,呼啦啦地拉动着风箱,将这个巨大的口袋充满了风。 藤条编织的吊篮很结实,上面已经准备好了用于蒸腾热气的油脂大烛,舍得花钱便可定制。 随着风箱的拉动,普通的空气进入到绸布口袋中,渐渐鼓胀,开始随着微风摇曳。 气球下部的口径处,火焰已经点燃,吊篮里装满了沙包,就等着空气变热后扔下沙包就能起飞。 靠近火焰的地方,都用明矾和口碱浸泡过,也不虞烈火焚烧。 七月秋高,今日风并不大,而且位置选的好,以秋风的方向也不会吹到紫禁城里。 眼瞅着整个大绸布口袋展开了,足足有十余丈高大,拉动着下面的吊篮连连摇晃。 那十几个看热闹的勋贵全都傻眼了,就算是再没文化,却也知道,照这个样子下去,只要把吊篮里的沙包都扔下,岂不是就能飞起来? 难不成……这东西真的能载人飞升? 直径四十多米,本就不小,此时膨大起来,更是直观。 人在气球下面,显得渺小之余,巨大的阴影也遮罩出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这不就是个放大的孔明灯?”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嘟囔了一声,刘钰笑道:“可不就是?只可惜孔明灯早已有之,你们却想不到做大一些载人。如今这天下第一个飞升之人的名头,可就要落在我的头上了。日后,好说史书上也能留个名字?” 说到史书留名,旁边的人都心动起来。 是啊,就是个放大的孔明灯,怎么就想不到?看起来无非就是用绸布做的,在场的这些人里,哪一个家里没有个千八百两银子?这千八百两银子够百余户小门小户的自耕弄一年多的生活,可对于这些勋贵家庭来说也不过是指头缝里漏出来的钱财,怎生就想不到? 若真能飞,那还真就要青史留名啊。 刘钰率先跳进了吊篮,喊道:“哪一个愿意跟我一起,做这天下第一个飞升之人?” 刚喊完,一群人扯着嗓子喊我我我,田平却是聪明,喊都没喊,直接蹦进了吊篮里。 别看他见了马硬、听到炮软,可胆子并不小,只是特定的心理阴影。 跳上来后,还贱兮兮地冲着其余人一拱手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兄弟们,我先飞了!” 下面的人都在那骂田平狡猾,或有喊道:“笨鸟才先飞呢!” 刘钰哈哈一笑,冲着馒头招招手,示意把绑着的绳子解开。 他和田平把吊篮里的沙包都扔了出去,随着绳子解开,这巨大的绸布口袋真就随着热气蒸腾,离开了地面。 刘钰前世自然是坐过民航的,扶摇直上几千米也见的多了,田平却还是第一次真实体验人能飞起来的感觉。 双手紧紧抓着气球的吊篮,看着脚下的大地越来越远,田平下意识地一展折扇,就要从唐诗宋词里找上一首,抒发此时情怀。 可是扇子展开,嘴却不知说什么好,愣生生憋在了那里。 满口的文采这时候竟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话,只能随着这几天学到的刘钰的口头禅,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 “卧槽!!!真特么飞起来了?” 眼瞅着旁边的柳树飘飘的落叶就在手边,越过了旁边人家的院墙,石榴树上挂着红果子,一个胖丫头站在鱼缸旁呆呆地指着那个大气球大声吆喝。 不远处远处的钟楼、鼓楼,原本还高不可攀,如今竟是就在脚下。 刘钰意气风发,下意识地就像转头看看身后百十米外的紫禁城。 头才转过去一半,旁边的田平一把拉住他,手里的折扇啪的一下抽在了刘钰的脸上。 “兄弟,你疯了?” 话不多说,一只手死死拉着刘钰,摇摇头道:“西北望!” 刘钰的脸上略微有些痛,却也知道田平是好心,油滑接了一句“射天狼?” “射个屁的天狼?东南望,那是太液池!那是煤山!那是太和殿!那是咱们能居高临下看的东西吗?你活够了,兄弟我还没活够!” 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就在脚下朝着西北,田平暗暗松了口气。 刚才脑子一热,想都没想就跳进来。真飞起来,这才想到可怕的可能——万一掉进紫禁城里可咋整? 幸好风向正对,他拉着刘钰,不准刘钰控制不住回头看,呆呆地看着脚下宛若蚂蚁的同窗,仰头看看高高的云朵。 那些房顶的青瓦,从清晰可见的一片片,变成了蒙蒙的一大块;那些耸立的亭台,渐渐化为了一座小小的雕塑。 远处积水潭上的泛舟;曾去烧过香的法华庵;曾驻足过的国公府的大门;曾闹腾过的宛平县衙;曾笑过的欢场;曾拜过的护国寺…… 这些曾经见过或是没见过的种种,浓缩成了一幅画卷。 泰兴七年八月十四日的京城,就这样舒展开在两人的眼中,宛若张择端的上河图。 微微摇晃的吊篮让从未登如此高的田平有些晕,可她还是死死握住吊篮的边缘,心里已经忘了高空的慌怕。 只是讷讷道:“你说的没错,若是李太白复生,当会作诗一首,豪情不下蜀道、天姥。” 可惜此时非天宝,皇家姓李却非唐,田平心想,若是李太白在此,乘风而上,升腾百丈,会写就怎样的诗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六章 震动 泰兴七年,八月十四。 岁在丙午、月在乙酉、星在奎木、神在西南。 金风阵阵的京城,出了一件大事。 钟鼓楼旁,穿流的人潮像是被凛冬吹过的风化为了冰雕。 整个京城西北角都停滞在那一刻,无数人抬起头,仰望着那个飞在空中的奇怪物体。 孩子伸着手指,跳跃着,呼喊着。 大人用手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有些恐惧,却又不想躲开。 巡街的兵丁站在那里,询问着他们的长官。 护国寺的法师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妖怪。 宣武门教堂里的传教士在胸前画着十字,猜测着那是怎样的天启。 曹老公观内的道士手持着木剑,哆哆做法询问玄穹高上帝那是何物。 太学内的学子仰起头,心想着子不语乱力怪神。 ……这一幕幕,在气球上看来,只是个小小的黑点。 刘钰抬起头,望向远方。 过了那城墙,过了那山峦,过了那沙漠,便是万里之外。 大顺泰兴七年,明亡八十二年后,西元1726年。 北京城里,人类第一次用放大的孔明灯飞上了天空。 这一年,八十四岁的牛顿深知自己将去见上帝,第一次告诉自传作家那个砸到他脑袋的苹果故事。 这一年,十六岁的路易十五刚刚钦政,来自波兰的妻子将要怀上被三色旗推向断头台之人的父亲。 这一年,十四岁的腓特烈二世在父亲的棍棒皮鞭教育下,整日幻想着有朝一日逃到英国,脱离这如同当兵一样的王子生活。 这一年,神圣罗马帝国和北方的沙俄正式签订了反奥斯曼土耳其合约,第四次俄土战争正在酝酿。 这一年,阿美利加的缅因开始招募志愿民兵猎杀印第安人,一张头皮的赏格最高可以到一百英镑。 这一年,刚刚经历过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公司两次大股灾的投机者们,再度蠢蠢欲动,准备掀起新一轮的泡沫陷阱击鼓传花,忘记了郁金香的绝望和牛爵爷都搞不明白的股市有多残酷。 这一年,丹麦人白令奔走在茫茫的西伯利亚荒原,准备寻找那处将用他的名字命名的海峡,望见美洲的阿拉斯加。 这一年,欧拉远赴彼得堡,将婴儿般的微积分养大成人,开始思考后世无数大学生头疼的数论、拓扑,并开始将自变量函数、差分、求和等数学符号规范化,并在不久的将来半统数学教科书的符号江山,此万年之碑,风沙不能湮灭。 这一年,孟德斯鸠和伏尔泰游历英国,不经意间的邂逅,在伦敦的咖啡店里,两个人探讨着刚刚出版的《科技百科全书》,盼望着有一日理性与机械可以战胜愚昧的神明。 刘钰没有再试图转头去看看那无趣而又深邃的紫禁城,也不再去想那些大人物会怎样看待今天的轰动。 如此风景,不如静下心来细细赏玩。 是生、是死;是福、是祸。 下去,应该就知道了。 ………… 月牙河畔的齐国公府,齐国公田索正在和几个清客翻书。 “禀国公,我等查询了前明的诸多文献,实是没有发现国公所说的‘永宁寺碑文’。” “永乐九年,亦失哈的确曾作为钦差太监,巡查奴儿干都司等地。宣德七年,亦失哈再去了一次奴儿干都司。但我等并未在书中寻到永宁寺之事。” “却不知国公是从何处得知?” 这些寻章摘句为生的清客们很疑惑,国公怎么会关注起遥远的苦寒之地?那里苦寒贫瘠,朝中无人肯去,怎么会有人关心前明是否在那立国碑文? 田索皱眉,翻看着刘钰口述、田平笔录的《西洋诸国略考》,心中另有所思。 这本《西洋诸国略考》上面已经有了皇帝的批注,简单的几个字。 “大善。再多写一些来,送入宫中” 这几个简单的字,一点都不简单。 田索作为勋贵,深知前朝土木堡后大明勋贵的鸟样,深知下一辈里必须要抬出来一个能为后辈遮风挡雨的“自己人”。 他眼中的自己人,三品官员的余荫子弟算不上,自然是要找那些开国公侯的子弟。 如今看来,效果不错。 唯独就是那日送上去的奏章,有些让田索看不明白。 在备说了自己和罗刹国的拖延计划后,也加上了关于明朝永乐年间永宁寺的事。 皇帝在永宁寺等字的上面,画了个圈。 下面批注了一句让田索需要揣摩的话。 “勋贵之责,岂在寻章摘句?白山黑水,纨绔谁可立功?” 这是皇帝的批注,问题是这是什么意思? 是夸奖? 是不满? 还是别的? 苦苦思索之际,管家从外面匆匆赶来,也顾不得不得体,连声道:“国公爷,快出去看看吧,这天上,飞来一个妖物!” ………… 皇城。 煤山。 那棵老歪脖子树仍在。 一片石后,满清为了收拢明臣之心,用铁链将这棵老歪脖子树锁住,说自己是来替崇祯皇帝报仇的。 这棵吊死了崇祯的歪脖子树,有罪! 此为罪槐,当用锁链锁住以惩罚,以示满清是为崇祯皇帝报仇而入中原,蛊惑人心。 现如今上面的锁链早已经被小闯王李来亨亲手砸开,旁边倒是立着一块碑文。 碑文的内容,是南明“伪”帝隆武的登基诏书一部分。 呜呼!国家三十年来久不见恤民之实政矣。新饷旧饷,糜烂骨肉于辽东;欠征预征,竭尽脑髓于鞭扑。汹汹止见似仇雠,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虽然大顺不承认南明是正统,但是整个南明唯一算是有血性有智慧的皇帝隆武的登基诏书的内容,无疑给大顺提供了许多合法性。 隆武一系的后人,是大顺承认的“二王三恪”,怎么说隆武一系既认了罪,也提出了联寇御虏的方略。 其余联虏平寇的,自是没有什么好名声。更有最后有病乱投医、宫廷全信了天主教写信给罗马教廷求援的那一系,更不可能被承认。 既是南明伪帝的登基诏书都如此写,那便是说朱明皇室逼得天下大乱,吊死在这那是咎由自取,这哪里是什么罪槐? 朱家子孙都承认,那自是坐实了。 老外脖子树不远的路上,大顺泰兴帝李淦正望着那株歪脖子树发呆。 身旁的太监不敢说话,只是小心地站在两旁。太宗遗训的女官们,也在两侧,终究不比当初的幻想,这些女官只是摆设。 因着考虑到避讳等原因,皇家子弟多用一些怪名,免得放个屁都要避讳,故而用了淦这个不常见的名字。 如今李淦登基七年,年富力强,才过而立,尚未不惑。身旁除了那些太监、宫女之外,还跟着几名传教士。 传教士们都黑着脸,低着头。 皇帝李淦的脸色也不好看,旁边的太监更不敢吭声。 今日把这些传教士叫到这里,为的不是别的,仍旧还是天主教礼仪之争。 这件事李淦决心要尽快解决,他并非不知道此时西夷强盛,也并非不知道西夷大有可学之处,但却不想让耶稣会再继续发展下去。 戴进贤更是脸色乌黑,今日李淦下了圣旨: 遣钦天监监正、礼政府侍郎戴进贤,不日使罗马。 不以耶稣会中华区副会长的身份,而是以大顺礼政府官员的身份,面见罗马教皇,敲定这纠结了几十年仍旧夹杂不请的礼仪之争。 戴进贤不久就要前往澳门,乘船回欧洲,带去的是大顺的最后通牒。 如果教皇那边对于礼仪问题再不松口,那么大顺就要禁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为了表达大顺的决心,这一次罗刹国使团前来的事,李淦并没有起用那些一直遵从教廷那边意思的传教士。 自利玛窦时代开始,在华传教士就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中国教徒那一套都是异端;另一派则认为应该因地制宜否则根本发展不了。 李淦倒是很清楚,如今大顺和西方的差距日益拉开,如果全面禁教,只怕差距会越来越大。 他也不是道听途说,而是许多年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时候法兰西国派遣了大批传教士来华,作为太子的李淦也收到了一份礼物。 一个带有简单测距功能的望远镜、一架莱布尼茨发明的二进制手摇机械计算器,皆由法兰西传教士中的头目白晋赠送。 白晋是取的汉名,字明远,号九算居士,通《周易》。赠送的那个有简单测高功能的望远镜,也是大有来头。 那是路易十四送给他有小儿麻痹症的私生子曼恩公爵的,可能是因为曼恩公爵因为小儿麻痹症不太可能篡位的原因,被指定为法王路易十五的监护人和教育人。 这个望远镜是曼恩公爵在巴拉丁王位继承战争中立功后父亲的奖励,白明远曾回法国介绍中国,曼恩公爵便将那个望远镜赠与了白明远。 白明远回来后,又作为礼物,贡给了李淦。 只是这个拥有简单测距功能的望远镜,李淦就能猜到这些传教士的背后,是怎么样的一个技巧精湛的国度,所谓窥一斑而见全豹。 明末时候,西洋人就能远赴万里来到福建,而福建海商却去不得西洋,这其中的差距一目了然,不必讳言。 所以这纠结了几十年的礼仪之争,哪怕是教廷那边已经派过一次全权特使来华斥责在华传教士是异端,李淦依旧希望做最后的努力,让教皇放弃那些中国不可能接受的教条。 然而今日一番交谈,还是什么都没辩出来,那群传教士和朝中大儒们一样的艮,在一些事上并不退让。 李淦越发烦躁,猛想起来这几日看的《西洋诸国略考》说的一件事。 忽然驻足,就问戴进贤、白晋等人道:“昔年伊斯坎达尔灭波斯、伐身毒,号万王之王,俟后,此号传于萨珊波斯。萨珊波斯末代王子卑路斯流亡大唐,任波斯都督府都督、右威卫将军,献万王之王号予唐高宗。” “如今我大顺延唐之社稷,朕既为天子,称basileustonbasileon可乎?” 此话一出,几名传教士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不可!那basileustonbasileon乃我主圣名……” 话刚出口,戴进贤便知道不对,脸色剧变。 李淦似是早就猜到了传教士们的反应,心说翼国公家的老三,果然没说错。 他也没有盛怒,只是哼笑一声。 伊斯坎达尔便是亚历山大的中亚译名,早在传教士们来华之前,草原上便多有此人传说伊斯坎达尔的功绩,李淦自是知晓,却不知唐高宗还有这样一个典故。 眼看这些传教士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李淦冷声道:“你们整日说要宽容,要宽容,你们何曾宽容过?” “那前明在宣武门给利玛窦修了教堂,我大顺立国后,宣武门前的教堂也不曾拆除,反倒容你们扩大。” “却不知你们能不能在梵蒂冈的圣伯多禄大教堂对面修建个周公庙、道士观、尼姑庵?” “明亡之时,你们为谁是异端血战三十年,如今却只说让朕宽容。那朕派和尚、道士去梵蒂冈传教,教廷可能同意?” “只让我天朝宽容你们,你们却不肯宽容他人,这是何等道理?” 说到气急处,戴进贤等人噤声不敢言。 均想这中国皇帝纯属废话,去罗马盖尼姑庵、周公庙,肯定是不行的,更别提在圣保罗大教堂对面盖了。 问题是大顺皇帝的话也没错,那宣武门教堂,就在前明的衍圣公在京府宅的对面,不亚于在圣保罗大教堂对面盖个周公庙。 戴进贤等人很清楚皇帝的态度,可心里却觉得你们都是迷途的羔羊,我等可以在这里建教堂引领你们走入天堂,你们去罗马盖庙那便是玷污圣地了。 只是心里如此想,嘴上自是不能说,只能低头不语。这赐往煤山、太液池随驾观景本是莫大的荣耀,如今却成了放在火上烧。 李淦心情不好,正要下山,猛然抬头,只见西北角飘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浮动在半空之中。 就在紫禁城外,看起来约莫隔着个三五百步,极其巨大,飘在半空。 “此何物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七章 缩头王八生了个横行螃蟹 高大的紫禁城城墙,是皇权最后的屏障。 可如今,那黑乎乎的飘在空中的东西,竟是越过了太和殿的屋脊。 李淦一惊,随后唤来身边的亲卫和太监。 “速去西城兵马司,查探清楚这是什么。另去孩儿军那里,着孩儿军前往西城查看!” 孩儿军正是皇帝的亲军,大顺辗转于明末的时候便已创建,多以战死沙场的老兵子弟充任。 李来亨继位时,也正是靠着手里的孩儿军稳住了局面,熬死了那些勋贵大臣。 自大顺克复北京后,这孩儿军也一直保留了下来,遴选各地战死的兵将之子充于其中,做皇帝亲军。 同时也因着前朝锦衣卫的名声实在不好,可又着实不能没有,这孩儿军也有一些前朝锦衣卫的职能。 旨意既下,太监和身边亲卫急忙去做。 李淦却不慌不慌地靠近到那棵老外脖子树,叫人取来白明远赠送的望远镜,驻足观看。 相距数里,自不能看的纤毫毕现,可依旧能看到那上面似乎有两个人。 既看清楚了上面是人,而非鬼怪,李淦便不担心。 自己为人见天子,既是人,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倒是人怎么能飞到天上?莫不是这世上真有神仙飞升? 老歪脖子树正可遮阴,李淦看的津津有味。 既是皇帝下旨,孩儿军和西城兵马司的人行动便快,很快在李淦的千里镜中,那个奇怪的飞天物件就朝着西北方飘去。 不多时,有太监气喘吁吁地来报。 “启禀陛下。那是翼国公第三子刘钰,参诸葛孔明之孔明灯所制,可载人飞天。” “他在那孔明灯上,另有齐国公之第二子田平亦在其上。其余诸人在下观望,有襄国公之子、英国公之子、靖国公之子、辽阳侯之子……” “据言,那刘钰这几日读国朝史书,见昔年太宗攻荆州之难之险,不由忧思,便制成了此物。并说若是当年便有此物,便可窥见荆州城中防御,太宗攻荆州定可更易一些,那叛将狗贼郑四维亦早悬首矣。泽侯、磁侯、汝侯等也不必身中数创险没于军中,勒克德浑亦可斩杀的容易些……” 荆州之战,是明末的转折点。叛徒郑四维降清,九宫山李自成被杀,陕西辗转到荆襄的李过没有整合余部的声望、南明隆武朝招抚、何腾蛟废物一个放开大顺余部的侧翼…… 大军屯于荆州城下久攻不下,勒克德浑率领八旗精锐来援,大顺余部岌岌可危。 要不是李过未卜先知,围城打援,设伏阵斩了勒克德浑,可以说大顺就只能委身南明当忠贞营了,最终困死在夔东山区。 勒克德浑既死,多尔衮又因为李自成死在了九宫山,放心大胆地下了剃发令,荆州一战后局势大为改观。 山东谢迁、榆园军起义;陕西孙守法等部围西安;山西姜襄又又又叛了;江南奴变铲平王起义支持大顺;赣西矿工起义投身大顺…… 天下人其实都知道,如今国朝虽名大顺,实在可称新顺。 旧顺即便打赢了一片石,当皇帝的也是李自成一系;而新顺的立国之战当属荆州之战,李过虽是李自成的侄子,却比李自成还大四岁,更不可能轮得到义子李来亨一脉继承皇位。 提及此新顺立国之战,旁边又是吊死崇祯的老外脖子树,即便有罪,只怕也终究轻上三分。 况且,李淦只是微微一怔。 既是知道都是些勋贵子弟在玩闹,又是人而非鬼,且又有此番大义之言,也就不必担心。 既是人,便要归天子管,翻不了天。 只是这个名字,让李淦大为吃惊。 刘钰的名字,这几日他也常听,齐国公送来的《西洋诸国略考》与永宁寺之事,都与此人有关。 他仍旧错愕,关键不在此,却在彼。 “你是说……为首带头的,是翼国公家里的?” 身旁的太监深知皇帝心事,这话一说,便知其中意思。 做太监自是要会捧哏,便笑道:“万岁,老奴没有听错,正是翼国公家里的。这可真是……泥胎里蹦出个猴子了。” 李淦闻言也是哈哈大笑。 心想,朝中谁不知道?那翼国公刘盛是属王八的,缩头缩脑恨不得始终缩在壳里,生怕担一点儿事,谨小慎微到了缩头缩脑的地步。 老王八竟能生出来个横行无忌的小螃蟹? 倒是好大的胆子,也不怕御史参他们个窥视禁宫之罪? 这小子真是翼国公那缩头老王八的种儿? 这可真是奇了,也真是泥胎里蹦出个猴子、老王八生了个螃蟹。 憋住了笑,之前被传教士闹腾的不爽的心情大为好转。 贵为天子,心里想的那些吐槽的话却是不能开口说出来。 又取出望远镜看了几眼,那东西随风飘荡,朝着西北方而去,渐渐远了。 放下望远镜,李淦竟有了心情开玩笑,笑道:“今日我若不说话,翼国公、齐国公家里,怕是吓得饭都吃不下,定是鸡犬不宁。” “着令,叫西城兵马司出面维系城中秩序,再去把那几个娃娃送过来,叫他们在午门外候着。你也速派几个人,去各家府中一趟,这帮不知轻重的小娃娃,这是要吓破他们老子的胆。” 太监领命而去,李淦又回头看了看那几个传教士,面色渐冷,扔下一句话。 “汝等可将朕的话,仔细琢磨,多加反思。戴侍郎,朕等你的消息,但愿你回来,还是我大顺的侍郎!” 撂下这句话,也就不再管这些传教士,自有太监们领着他们离开。 ………… 什刹海旁,那十几个被刘钰诓骗过来当肉盾的勋贵子弟吓得脸都白了,带队过来的孩儿军军官也是圈内的人,根本不知道皇帝在景山笑了。 馒头和那几个花钱雇来的壮汉,更是趴在地上不敢说话,孩儿军的军官踢了一脚馒头的屁股,骂道:“还不速速回去告诉国公?这事你们谁也担不起!” 这已然算是放水了,日后免不得对面要给个千百两银子的谢礼。馒头赶忙爬起来,骑上旁边的马,匆匆就往家里跑。 到了门口,连滚带爬地去了外书房,一进去就跪在地上,哭喊道:“国公,国公!坏事了!” 刘盛正和几个文人清客作诗,见馒头连滚带爬地进来,自是先吓了一跳。家教严苛,若无大事,这些下人小厮哪里会这样放肆? “三爷……三爷出事了。” 哭喊着嚎了两句,那些清客们也都有眼力价,纷纷告辞。刘盛一听是自家老三,心里咯噔一下,连声发问。 “三爷效仿孔明灯,做了个大的孔明灯,能带着人飞到天上。和齐国公、襄国公家的几个公子在什刹海边玩,就飞到了天上。这刚飞不久,孩儿军就来了,说是惊动了宫里,万岁下的旨意来捉拿……” “什么?” 刘盛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自己千般小心、万般谨慎,就怕出什么事。这可好,自己养了个儿子,可真是做出了好大事,连宫里都惊动了? 这还有好? 况且听馒头这么一说,那玩意是个能飞天的,居然就敢在什刹海边玩,那里离着禁宫可也就百十步啊,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窥探禁宫?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馒头也知道出了大事,心里慌得不知该怎么办,刘盛连声喝道:“来人!来人!” “把这个混犊子玩意儿绑起来,扔进马棚关着!老三屋子里的人,一个也别放过,全都捆起来!” “速速准备车马,我要去宫里请罪。去问问老三屋里的人,都谁知道这件事,问出来,回来后全都打死!” 连声下了命令,早有几个壮汉冲起来,把吓得不敢动的馒头拖走。 真要是坐实了“窥探禁宫”之罪,纵然自己能脱身,那也保不住老三了。该扔的扔,该弃的弃,保住家里勋贵才是真。 到时候,老三房里的那些下人、丫头,知情的都要治罪打死,不知情的也得扔到外面,万万不能留。 只要坐实了这件事是瞒着他的,就有回寰的余地。 惊慌失措间,就听到外面又有人跑来道:“国公,宫里来了位公公。” 刘盛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心口,双手竟是有些颤抖,连忙道:“快快快……摆贡、焚香……” 那下人却道:“那位公公说只是传一句话,还请国公赶紧过去。” 打开国公府的大门,迎了外面的太监进门,一边领着去正堂间,那太监只道:“传陛下的旨。” 刘盛赶忙跪倒在地,等了好半天,就听那太监憋出了一句奇怪的话。 “翼国公可看看《三国》,简雍劝昭烈帝禁酒事。” 等了半天,也没有再多的字。 刘盛只觉得眼前有些黑,之前一直憋在身上的汗,一下子滚了出来,瞬间湿透了衣衫。腿也有些软,昔年战场上血溅了一身也从未如此过,缓了好半天。 他既喜欢读什么英烈传,三国自然也看过,这故事很好理解。 刘备禁酒,凡是家里有酒具的都抓。简雍随便指了路上一对人说,这俩人要行一些淫事,赶紧抓起来。刘备问你咋知道的?简雍说,这个男的有工具。 长松了口气,刘盛知道没事了。他最怕的,就是有御史借机说“窥探禁宫”。别的都是小事,这个可说不清。 既是皇帝让太监来传了这么一句古怪的话,刘盛终于放心了。谢恩之后,起身,旁边的下人赶忙递过去了金子。 “公公辛苦。买些茶水吃,润润喉咙。” 两个沉甸甸的大金锞子往手里一坠,这可是大手笔,莫说买茶水吃,既是买个小茶馆也无问题。 太监也知道自己身份,不可能在翼国公面前拿架子,况且之前皇帝在景山的神情他可都看在眼里,只怕这件事不但无过,恐怕还是好事呢。 既如此,便道:“国公可放心就是。” 刘盛擦擦汗,问道:“犬子何在?” “陛下正叫人去寻,与齐国公公子、襄国公公子等,一并去午门候着。陛下还称赞了一句,若有此物,日后攻城拔寨,则可尽窥城中底细。” 一句话,让刘盛的心彻底宽了下来,可心里的疑惑更多。 他只是谨慎,却老谋深算,有些事,一想便通,可今日的事,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老三的确不能袭爵,可老三在武德宫里的学业评了个上上,京中勋贵子弟里最有可能入上舍的。 就算不能袭爵,能入上舍,将来分出去那也是前途无限。混得好一些,也未必就差了。 就老三那脑子,能不知道什刹海离着禁宫就百十步? 别人不知,他既是做出来的,便知道那东西真能飞。难不成不知道飞起来就比太和殿高? 他在试探什么? 实在猜不透,想不通。 到底什么东西,值得他用命,用爹娘兄嫂乃至国公一族的富贵地位来试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八章 归化 刘盛自是想不通,因为他根本也无从想到,刘钰不惜坑爹害娘,只是为了试探大顺对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 刘盛更是想不到,刘钰已经做好了真要是大顺接受不了新事物,就准备细软跑去南洋闯荡的可怕想法。 刘盛终究是这个窠臼中的人,不知道未来的可怕与世界的广阔。 他爹刘盛那是猜不透刘钰的想法,一同在热气球吊篮上的田平,则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和那些武德宫的同窗,都被刘钰拿来当枪使。 只是首次飞升、野史留名的诱惑不小。飞到天上的感觉,与登高远眺的感觉截然不同,当真有那么一丝凭空御风、拨云弄月的感觉,田平胖乎乎的脸上满是兴奋。 紫禁城被远远抛到了身后,也不用担心回头不小心就犯了大忌,可田平也很快发觉问题有些不对。 气球飞的不高,灭了火之后,开始缓慢下降。 如今已经飞出了京城的内城,在城市的西北边转悠。 眼瞅着要飞到昌平了。 气球下,可以看到一队人马,一直追着气球跑。 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田平哎呦怪叫一声,看出来了孩儿军的旗帜。 “守常兄,出事了。下面孩儿军一直跟着咱们呢。” 孩儿军可是皇帝亲军,有些职责又和前朝的锦衣卫重合,田平心里不免有些慌乱。 刘钰暗笑,心想这么大的事,这要是孩儿军不出动,那才有鬼了。 但既是孩儿军出动了,可见这件事的确是惊动了宫里。 是福是祸,下去后用不了多久就可见分晓。 他最烦的就是等待。 尤其是这像是赌骰子,身家性命都压上了,若是要睡一觉明天才能掀开骰盅,别说急性子的人,就是普通人当晚也非疯了不可。 绸布的热气渐渐散去,空大的布口袋终于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从什刹海飞出了十几里,终于缓缓落在了一片玉米田附近。 三十多个孩儿军已然在这里等待,马匹等的太久,都在那尥蹶子,踢踢踏踏的。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脸上留着生过天花的麻子,这也是个命大的,生了天花居然活了下来,这辈子更是再没有天花之虞。 青色的缎子服饰,上面绣着四个脚指头的类似于蟒的动物。只不过可能品级不够,等级森严之下,把蟒的尾巴改成了鱼尾巴。 头上戴着毡帽,颇像是当年李自成的打扮,很标准的孩儿军打扮。 这个脸上满是天花留下麻子的军官可能是等的有些不耐烦,正在那抽烟,翠玉的烟嘴子已经熏得略微发黄。 看到刘钰和田平下来,把手里的烟荷包装好,磕了磕烟斗往腰间一别,像一头熊一样摇晃到了两人面前。 “二位公子,可真是让我好等。二位做的好大事,俺们孩儿军一次出动了数百人。亏得你们在天上,满城都知道,若不然明天不知道会传出怎样的谣言。” 略微辨认了一下,这应该是个五品官儿。看身上的挂饰,应该有个轻车都尉的勋位。勋不是官,是砍人砍出来的军功,轻车都尉是勋位,类四品品级,但官只是五品。 虽然刘钰和田平都是勋贵子弟,可如今还在武德宫上学,又没有袭荫什么官职,只能先行行礼,嘻笑道:“大人辛苦。” 勋贵多有纨绔,可也没资格在孩儿军面前纨绔犯浑,这是皇帝亲军,颇类前朝锦衣卫,犯浑纯属作死。 满脸麻子的军官挥挥手,冲着手下的人喊道:“把那怪东西拉住,叠起来。” 吩咐完正事,自己先跑到了那个被拉住的绸布口袋旁,歪头瞅了半天,骂道:“我只当是什么,这东西居然能飞?” 踢了两脚,这才又和刘钰道:“我倒不辛苦,倒是二位公子得辛苦一趟了。二位,别站着了,上马吧?陛下有令,让二位去午门候着呢,你们的伙伴都在那跪着呢,就等你俩了。” 话本里常有推出午门斩首的故事,虽说两人的级别还不够推出午门,听到午门俩字,田平还是一哆嗦。 出得门来,身上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田平咬咬牙从腰间把一块玉佩拽下来,悄无声息地递到了那军官的手里。 “大人,能不能透露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军官却不收田平的玉佩,一推手道:“二位公子也别问我,问了我也不知道。既是有胆子做出京城震动的事,难不成没胆子去扛着?” 可能是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或者是福是祸也难说,在没有明确的命令下他也不好把事做绝,日后不好相见。 便又转了下语气道:“我是真不知道。京城这么大,我就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军官,哪里知道轻重?二位去了午门,自然知晓。上马吧。” 两匹马早已预备好,田平在热气球上时候的意气风发彻底没了。 他骑不得马、开不得枪,看着在那尥蹶子的马,还没上去腿就有些哆嗦,只好道:“那个……能不能给我弄个马车什么的?我……我不敢骑马。” 一句不敢骑马,把那军官逗笑了,眼神中顿时多出几分鄙夷之意。看看四周田野,语气也就多出了几分嘲讽。 “此地已快到昌平,马车没有,倒是有百姓的驴车。远处便是高粱河,你真个儿要坐驴车?” 这语气里满满的嘲讽。 高粱河不是嘲讽,驴车也算不得嘲讽,可高粱河加上驴车,那就说不出的嘲讽。 高粱河驴车战神的故事,田平还是知道的,听对方这么一说,咬咬牙挪到了旁边的马旁。 硬着身体爬上了马,僵硬的像是一尊石雕,身子前倾恨不得趴在马背上,小心翼翼,生怕再掉下来摔断了腿。 刘钰没有摔过的心理阴影,大大方方地上了马,浑然不当回事。 反正这事刘钰早有盘算,拉上这么多勋贵子弟一起,就是为了有人垫背,最多也就是圈进回家读书,还能怎样? 昂首挺胸在马背上,与那个麻子脸的军官并肩,混不吝的神色,让麻子脸的军官也是有几分佩服。 “翼国公公子果然胆子大。这样的阵势,寻常人腿都要吓软了。” 后面趴在马背上的田平一听这话,心里憋气,可心里这一关怎么也过不去,想着自己趴在马背上的狼狈模样,终究咽下了这口指桑骂槐的气。 刘钰扬了扬鞭子,笑道:“笑话,我有什么可怕的?纵览《大顺律》,我一不犯法,而不作恶,如今朗朗乾坤,陛下圣明,为何要怕?” 麻子脸军官心道你还在这装犊子呢?我看你还能装多久。 今天京城轰动,孩儿军数百骑四出,若在以往这架势,定有人以为又有哪家官员被抄家。 况且而言,就拿《大顺律》来说,倒是说了谋逆之罪如何处置,但如何算是谋逆那可不是举着《大顺律》能说清楚的。 再一想,更觉得刘钰这厮颇为狡猾。上来就先说什么朗朗乾坤、陛下圣明,这话倒是没法往下接了。 麻子脸军官琢磨了一下,竟是笑了出来。 说是吧,那一会要是陛下震怒治这群人的罪,岂不是等于打陛下的脸说其不圣明?若说不是,那更作死,难道如今不是朗朗乾坤陛下圣明之世? 刘钰浑然不当回事,想着回去的路还长,又和这军官闲聊起来。 “却不知道大人哪里人啊?” 军官倒是坦然。 “某叫骄劳布图,汉名叫舒图。家父原在翰朵里卫做折冲都尉。后来西北有乱,征松花江折冲府府兵,家父在西北为国尽忠。我也没堕了家父的名头,西北尸山血海里趟了十年,如今有个轻车都尉的勋位。” 他没说官职,反倒说起来砍人砍出来的勋位,这也算是一种骄傲,隐约间还有些嘲讽的意思。 官可以封、可以荫,勋只能打。 最开始出于对那些勋贵的恐惧,他还有几分客气;等看到田平不敢骑马,心中就颇为不屑。 如今更是把这份不屑挑明了:老子的官职勋位,那是一刀一枪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借了祖辈余荫的纨绔。 大约是这话听着有些不顺耳,在马背上的田平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加上刚才的那些气,便阴阳怪气地问道:“哦,翰朵里卫?岂不就是靖康耻的五国城?” 骄劳布图祖上是归化的鄂伦春人,所谓的生女真。 骄劳布图,石头之意,所谓贱名好养活,应该是当年平辽东时候就归化的,都取了汉姓。 靖康耻、五国城,女真,这几个词夹在一起,田平的话就格外刺耳。 “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就是有感而发,忽然想起。” 听到这夹枪带棒的话,军官冷声道:“前明总兵满桂,殉国之前,想必也想到了土木堡?永乐年间跟随永乐帝扫北的永顺伯脱欢,扫除北元深入奴儿干时,想来也定是想到了崖山海战。” 一句话,把想找回场子的田平怼的无话可说。田平万没想到这个归化的索伦人竟然还读过书。 此番对话后,气氛就尴尬起来。 麻子脸的骄劳布图再也不和刘钰、田平说话,板着个脸,竟是带着怒气喊了一声:“快一点!陛下叫你们在午门候着,难不成要挪到下午?” 刘钰暗笑,心想田平这算是没找回场子踢到铁板上了。 回头看看僵硬着身子在马背上汗流浃背的田平,听着骄劳布图让加快速度的命令,心说这可真是现世报了。 控着马来到田平身边,照看着身体僵硬的田平,小声道:“过了,过了。” 田平亦是知道刚才说的话有些重了,也亏得自己的爹是个公爵,若不然就刚才那番话,非得被打个半死不可。苦笑着摇摇头,却也没有道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九章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回到了内城,骄劳布图先带着刘钰两人去銮仪卫那交差,早有内宫的太监在那等着。 承天门伫立,前世刘钰在广场上玩过几次,这一世还是第一次过外金水桥。 他是白身,封建礼制之下,只能走最右边的桥,否则就是僭越。 过了承天门,进了午门,二十多个被他骗来看热闹的武德宫学子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内金水桥前。 旁边有礼官和太监,这些人一个个低头站着,连个屁都不敢放。 那是真不敢放,放屁也算是君前失仪。更不要说回头张望。 这些人算是飞来的横祸,哪里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连孩儿军都惊动了,还被押送到了午门内,一个个胆战心惊。 刘钰忍不住想到了《国产凌凌漆》里排队等着枪毙的场景,真怕这时候有人回头喊一句“看什么,就等你了……” 还别说,那群人里还真就给他和田平留出了位置,而且是很靠前的第一排。 等他过去,这些受牵连的心里既是害怕,又是埋怨。 可这时候也不敢说话,只能在那等着,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娘。 过了内金水桥,就是太和殿。 他们没资格去那里,只能内金水桥外等皇帝。 有太监见人已经全了,自去里面知会一声皇帝。 不多时,銮驾到来。和刘钰一起的都是武德宫的学生,多是勋贵子弟,即便不是勋贵子弟,皇帝也曾去过武德宫,各项礼仪他们还是知道的。 顺承明制,见天子不是三跪九叩,而是五拜三叩首。 刘钰心里很是不满意,学着阿q的心态,心里骂了几句,身体却很老实地随着内监女官那尖锐的声音做出了动作。 “拜!” 一声拜,二十多号人一起,把手朝着头的那些东西,就差得远了,看待历史也没有这样宏大的视角。 更像是《后汉书·西域传》里,对罗马的介绍,泛泛而谈,颇为空洞。 刘钰的这种前世习惯的宏观的视角,正合皇帝的心意。 配上小册子里粗陋但却能看出轮廓的地图,李淦确信这个刘钰在这方面是下了苦功的。 更难得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与他人截然不同,一些之前觉得混乱的地方竟是醍醐灌呢? 什么罪? 说是惊了圣驾、有可能窥探禁宫? 那就是知罪而犯罪,罪加一等。 你都知道会有这样的罪名,你还跟着去看热闹?而且也没有出声阻止,这不是大罪吗? 若说不知道? 那就是心中无君无父,居然想不到飞到天上是僭越,证明你心里没有君王。 心中无君,不知尊卑,可谓非人! 知道也不是。 不知道还不是。 什邡侯之子的后背一下子全湿了,刚才只是想着撇清关系脱身,哪曾想到这个后果? 这时候是知也不是,不知也不是,只能一言不发,头咚咚地往地上磕。 听着耳边传来的磕头声,刘钰也不敢有和骄劳布图说话时候的傲气,说什么《大顺律》没说不准玩热气球之类的屁话。 只能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他是铁了心试探到底的,不合心意,自有别样打算,当真是有恃无恐,毫不担心。 旁边的头磕了半天,李淦觉得也差不多了,这才道:“既说不出,朕来告诉你们错在哪!” “那东西既是能飞,听说也需热气火烛。京城百万户,皆为木楼,一旦有误落下火种,又将如何?” “京城繁盛,摩肩接踵,人流穿息。你们飞到天上,众人不知何物,定以为乱力怪神,惊慌踩踏,又将如何?” “前朝三大殿失火翻修,天启年间靠魏阉敛财,耗银六百万两,以致九边欠饷。若是真失了火,你们虽是钟鸣鼎食之家,可谁能拿得出六百万两?就算拿得起,又有谁敢拿?” 话音才落,一群人全都松了口气。 唯独什邡侯之子磕的满头是血,惊愣了在那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章 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句话他们时常听说,可今日才算是切身感受。 一群人年纪虽小,但都是公侯府里长大的。 秽烂之地,人心难测,自是能听出弦外之音。 今日这件事,要是抓着“窥探禁宫、僭越大逆”的罪名,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受牵连。 但皇帝把这群人抓过来,跪在金水桥前一排,半天就说出了这么个理由。 就这? 如此一来,在场的人哪一个还不清楚? 这是准备从轻发落。 既是说怕失火、怕踩踏,那显然就可以说这些人年轻,不懂事,不知深浅。 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还没发生。 年轻人嘛,办事孟浪,算得什么事? 唯独什邡侯之子,事情还不清楚之前,就先跳出来撇清关系,日后在圈子里也别想混下去了。 若早知是这样的罪名,无论如何也不会跳出来的。 刘钰听皇帝这么一说,心下一松。 没给安一个窥探禁宫的罪名,那看起来这皇帝还不是那么混蛋,只是不知道日后这东西会不会被禁? 不那么混蛋,距离开明,相差甚远,这一点刘钰还分得清。 一旁的田平听完这话,却是抓住了机会,顺棍而上,连忙道:“陛下,我等知罪了。坊间言,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等年纪轻轻,想的太少,远不如陛下所忧所虑之深、之远。若非陛下提点,我等哪里能想到?” “《国策》云:亡羊而补牢,犹未晚也。然终究不如陛下,未曾亡羊,便先补牢。此《诗》所以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陛下洞悉明鉴,我等万万不及。” 这马屁拍的,从战国策拍到了诗经,刘钰心中大呼专业。 李淦平日里马屁不知道见了多少,刘钰心里可以称赞一句专业,李淦听来也就不及格的水平,尚需历练。 只是他今日心情大好,并不准备惩处这些人,有了这种心态,田平的马屁也就堪堪将就。 他见田平和刘钰跪在一起,都在最前排,知道这是和刘钰一起“飞升”的齐国公之子田平。 也知道那本《西洋诸国略考》里此人也有一份功劳,便笑道:“你倒是和那刘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若是今日出了事,你也有大罪。倒是听齐国公说起,你骑不得马、放不得铳,听到鞭炮声就吓得往被子连钻,怎么今日倒有胆子飞到天上?” 田平确信自己听到了皇帝的笑声,心下之前的种种不安,瞬间云散烟消,放松下来。 本想着今日可能要舍命陪君子,和刘钰一起受罚。 现在看来,皇帝心情不错,很可能不但不罚,竟是要赏? 最起码皇帝居然听过自己的名字,还知道自己的缺点,虽然是拿缺点开玩笑。 可这已经不是《春秋》里开臣子玩笑就要弑君的时代了,田平心想,陛下拿缺点开玩笑,那是瞧得起自己。 于是顺着皇帝的话道:“刘钰邀我飞升,他言西夷亦无人行此手段,我二人便是天下第一个飞升天上的人。情怀激荡之下,也就忘了害怕。便想着日后此物传出国外,西洋人飞升时候,免不得要想此物源于我天朝,大有光彩。” 这话里颇有一些天朝上国的心态,李淦本来被传教士的事憋了一肚子火,听田平这么一说,竟是开怀大笑。 笑声爽朗,许久才停,又将目光转到了跪在地上许久的刘钰。 “听闻,你是忧思边疆战事,才借孔明之故智,做出此物?既是如此,亦算有心了,勋贵子弟,当一心为国,这是极好的。只是,此物纵然有用,自有工匠去做。朕听闻你在武德宫里,各科皆为上等,多把心思放在学问上,日后才可为国尽力。” 这是极大的夸奖。 旁边一起的人均想,守常兄这是撞了大运了,不但无过,看样子竟是简在帝心了。 日后怕不是前途无量,翼国公家里这是又要出个人物了? 虽然武德宫里若能入上舍,评上上,那是堪称魁首,与状元同级的。 可刘钰此时终究只是个内舍生员,竟能入得陛下法眼,还去打听了成绩,这其中的意味可是大大不同。 尤其是那句“日后才可为国尽力”,这是一句极为难得的勉励啊。 同样的话,从皇帝嘴里蹦出来,那意义可是大不一样的。 众人心里多有艳羡、嫉妒。 唯独刘钰听了这话,心里略有些不爽。 心说到头来还是“樊迟问稼、子曰小人哉”的那一套? 今天这事既然没有大问题,也都走到这一步了,刘钰狠下心,回道:“陛下,我闻蒙元时候,西域人阿老瓦丁,善铸炮,乃封万户。工匠亦可封侯。” “蒙元虽胡朝,然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此事亦可为鉴。” “兵书、礼仪、大义,自有大用。然纵算卫霍复生、孙白重现,以秦汉之兵器,又岂能敌得过如今火炮大铳?” “我以为,发明火铳火药之人,其功不下卫霍。此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史书竟然无名,实在可惜可叹。” “若卫霍复生、孙白重现,以如今火铳、火炮,精熟之后,一样可以纵横天下。” “此前明徐光启所以言:会通中西,以求超胜。我以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师夷长技以制夷,如此国运方可昌盛久远。”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心想若是如此,国运自是昌盛,但一家一姓的帝王怕是用不了百年就要滚蛋了。 他有个喜好西学的人设,这番“会通中西、以求超胜”的话从他嘴里说出,便一点都不违和。 李淦琢磨了一下后半句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总觉得有些不对,似乎和刘钰说的不是一回事。 按刘钰说的意思,就算是卫青、霍去病、孙武、白起等人复生,以秦汉时候的青铜兵器、铁兵器,来打现在的寻常将领,难以取胜。 但若是这些名将复生,熟悉了枪炮的用法,自然也会推陈出新,新编练一套战法,足以攻城略地战无不胜。 这等同于偷换了一下概念,把“中学为体”的中学,直接换成了古人的智慧,而非是经史子集。 但正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到底如何解释,自然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刘钰,还要看皇帝希望怎么解释,怎么定义为体的“中学”到底是哪些。 又如刘钰刚才说的,蒙元时候工匠封万户侯的事,这算是啥? 是体?还是用? 是用的话,那就动摇了体——樊迟问种地的事,孔子说什么叫小人?这就叫小人啊,只要学好礼仪,四方的百姓就会来投奔,哪里用得着学种地呢——如果工匠也能封万户,那天朝与夷狄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个西学为用的“用”,用到什么程度?哪些可以用? 以用逼体,这是无解的:轻视工匠,火器与科技肯定不如西方;重视工匠,那就是天朝体系的崩塌,士大夫定然不屑与工匠同堂。 工匠要是和士大夫们一起站在朝堂,但凡有点血性的士大夫,就会回去投湖自尽的。 李淦没有说话,而是细细琢磨了一番刘钰的话,久久不语。 其余和刘钰一起跪着的人,却是暗暗心惊刘钰的胆子真的有够大,本来这件事马上就要了了,这时候却偏偏又说这些话,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几人心想,入恁娘的,以后你刘守常叫我们去干啥,都得先琢磨琢磨。再不敢听你的了,这是要吓死人啊。 胆子这么大,迟早要吃亏的。见好就收吧,兄弟。 李淦倒是很欣赏刘钰的胆大,之前他就开过玩笑,说缩头缩脑的老王八生出来个横行无忌的螃蟹。 只是刘钰说的这番话,李淦越是爱才,就越得不置可否。 福建教案引发的导火索,导致朝中大乱,党争将起。 西法党、守旧党争执不堪,耶稣会那边又火上添油地传来了教廷谕令,这样的风口浪尖上,两边都只能走极端。 守旧党必须要极为守旧复古,才可被守旧党看成自己人;西法党又要极端激进,才能被西法党看成自己人。 谁站在中间,尤其是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之类的话,那是要被两边攻讦的。 即便刘钰身后还有个翼国公,但这样的风口浪尖,哪里是一个武德宫的十七八岁少年能,眼珠一转,想到了一番话。不但可以继续试探,至少在皇帝心里留下一些变革的种子,也顺便清洗一下自己和传教士来往过密的传闻。 这时候,是该卖队友、卖师傅了。 “陛下,我家中也有传教士带来的自生火铳。只是,那些西洋传教士说的并不完全,不敢说包藏祸心,但恐怕他们也是一知半解。” “只论自生火铳,比之火绳鸟枪,或许进步不大。但其实我多方打听才知道,西洋除了用燧发枪外,更有刺刀一物,那才是关键之物。如此一来,就可谓是术大变,则旧道不通,导致整个战法都变了。” “那些传教士亦或许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亦或许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却只说其一不说其二,我才忧虑万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纸上谈兵 什么叫莫须有? 这就叫莫须有。 传教士懂个屁的军事体系? 术业有专攻,加上此时获取知识的成本太高,刘钰确信这些传教士根本不可能懂军事变革的脉络。 尤其是这些传教士不会明白,引发这一轮军事变革的,不是看起来精巧的燧发枪枪机,而是不显眼似乎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刺刀。 他明白,所以才要莫须有——诛心之言,传教士可能是很清楚,但是故意不告诉咱们,这帮人不是什么好鸟。 轻飘飘的几句话,既勾起了皇帝的兴趣,也撇清了自己和传教士关系密切的事实。 顺带着,把一定无比巨大的大黑锅,扣在了自己曾经“得师事之”的戴进贤等传教士的头上。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明知而故意只说其一不说其二,那就看皇帝怎么想了。 刘钰从父亲和齐国公那已然了解朝廷将来可能禁教的态度,很明确。 这时候自然要撇清、洗白。 传教士这艘破船要沉,自己可没心思去陪着一起沉。 卖了旧人,再扣一个大黑锅,踢上一脚。 那他刘钰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最起码也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国、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忠心耿耿,大为可用啊。 传教士的一知半解,配上文人的那张嘴,照着正常发展的趋势,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就前朝文人见到荷兰武装商船记载“船巨阔数十丈、一炮糜烂十余里”的德行,指望他们去考察军事体制,那是做梦。 李淦被刘钰的话弄得一怔。 这话若是别人说,李淦未必能信,甚至觉得这是故意生事、无中生有,莫须有之罪。 可他刚刚看过刘钰写的《西洋诸国略考》,里面的一些东西,便是那些传教士也说不了那么透彻。 这问题就来了。 没有生而知之者。 刘钰知道,那得有人告诉他。 就算是他旁敲侧击问的,那也得有人知道。 朝中传教士颇多,为什么没有人说的那么清楚? 尤其是在翻译的称呼上,为什么遮遮掩掩那个万王之王的称号? 总不成这刘钰是生而知之者,在家坐着就知道万里之外的事吧? 很显然,是传教士自己不说,这个刘钰有心算无心,旁敲侧击之下,才知道的嘛。 传教士知道却不说,这不是其心可诛是什么? 这似乎很合理。 而且是除了“生而知之的穿越者”之外,唯一合理的解释。 现如今刘钰又这么一说,李淦心里更加嘀咕,不由问道:“你所谓的变革,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们上贡的自生火铳,还不是最为精细之物?竟是欺瞒朕?” 刘钰摇头道:“陛下,我多方查问,此物的关键不在于自生火铳,而是自生火铳上带的刺刀。” 当下,他把何谓刺刀解释了一下,很容易理解。 “陛下,火绳鸟铳,彼此之间都带着明火。若是离得近了,便可能引火烧身,乃至火药爆炸。故而只能相距一人以上。燧石枪,无有明火,可以相距很近,犹如枪阵之墙。此其一也。” “火绳鸟铳,不能肉搏。必有藤牌手、戈矛手,于两侧照顾呼应。若敌退,则肉搏兵冲;若敌冲,则肉搏兵守。而若有刺刀,则将花队变为纯队,一人既可以是火铳手,又可以肉搏。此其二也。” “火绳鸟铳,间距极大。若是敌军冲来,一哄而散,不能坚守。而自生火铳配刺刀,远可以齐射,近可以结为枪阵,人人紧挨,纵然肉搏也不必怕。此其三也。” “火绳鸟铳,必有半数藤牌手、戈矛手掩护。千人队,远射时只有五百人;近战时,亦只有五百人。自生火铳配刺刀,千人队,远射时是千人队;近战时,依旧是千人队。此其四也。” “火绳鸟铳,与肉搏兵配合,所需阵法繁多。自生火铳,阵法虽然多变,但只需要兵丁营伍牢记,便可堪用。如此一来,纵然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只要依样画葫芦,依照预定阵法而变,亦不易败。兵将分离,五营互换,亦不影响战力,此其五也。” “火绳鸟铳,与肉搏兵配合,阵法繁多,操练极难。若要成军,非两三年之功不可。自生火铳配刺刀,阵法不多,变法亦不多,纵中人之姿,亦能操练,三五月即可成军。此其六也。” “传教士只贡燧发枪,却不谈军阵变革、刺刀改花队为纯队。是以国朝有识之士,也不过觉得自生火铳并不比火绳鸟铳强多少,反倒因为发火率,以为中看不中用。” “这才是我忧虑的地方。我朝又不与西夷交战,只能道听途说,不曾见西夷军阵到底如何,又怎么能够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呢?” “是故,前明徐光启言:今之建贼,果化为虎豹矣。若真虎豹者,闽海夷寇也。不可不察,亦不可不防啊。” 刘钰故意曲解了徐光启的预言,徐光启是天主教徒,所说的闽海夷寇,说的是荷兰、英国等新教国家,这里面是掺杂了宗教感情的。 再一个,徐光启是共济会的成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万历三十五年出版的《几何原本》里的插图,徐光启、利玛窦等人头到这,那罗刹国想来也是西洋战法,这孩子对此颇有研究,想来亲眼所见也比别人看得透彻,更能看出其中关键。 别人就算看了,也未必能看明白。 既如此,之前的那个决定,真可谓是一举两得了。 当日在齐国公的奏折上,于“永宁寺碑”一事上李淦就提过一句:勋贵之责,岂在寻章摘句? 也不知齐国公明白没有? 今日一见,这孩子胆魄颇大,也多有壮志。是不是马谡赵括那样的人物,需得早点试探出来,也好为之后朝堂平衡布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被卖了帮着数钱 高屋建瓴与夸夸其谈,可能只差几句话。 刘钰适可而止,不再多说。 具体的军制变革涉及太多,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这需要以后慢慢来。 不过总的来说,有心的话,变革应该不难。英国的褐贝斯从现在一直用到一鸦,百十年间,足见有效,抄过来用即可。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摸着英国过河,走龙虾兵的路,让龙虾兵无论可走。 因为历史已经证明龙虾兵是这个时代最能打的,也是性价比最高的——抓些人渣、人贩子贩卖过来一些流浪汉,都能成军,说难听的就是宋代的“贼配军”。 西方与大顺的差距,不是差在那几支燧发枪上,而是一种全方位的差距——一个简单的骑兵冲锋转弯,分解成了三十二道简单的“前后左右”的命令,不需要骑兵有草原民族那样的精湛骑术,依旧可以做出草原民族都做不出的战术动作。 至于几何学、弹道学、冶金、机械、天文、测绘、建筑等等,就更不用提。 前明的鲁密铳、如今大顺仿的鲁密土耳其血统的火绳枪,都属于路子走歪了,抄错了师傅。 中亚血统的火绳枪,走到最后基本就是加长枪管变成大抬铳的路子,很显然这路子不对。 对路子的英国褐贝斯步枪标准款,造价是2英镑4先令。 众所周知,牛爵爷在铸币厂的一系列骚操作,让英镑早早绑定了金本位。 此时的汇价大约是一盎司黄金换3英镑,也就是一支褐贝斯大约一盎司黄金。 一盎司大约是30克,不到一两,打一两算,十银一金,也就是十两银子一支褐贝斯。加上刺刀,估计15两银子够了。 只要能下定决心仿制,以大顺低廉的人力成本,仿制的褐贝斯应该还能再往下压价。 线列兵不需要甲,而以前明徐光启的“推销价”,一套甲就需要十二两,怎么看养线列兵都省钱。 刘钰是穿越者,有刻骨铭心的紧迫感。 可李淦想的,却满脑子都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亦可一战”,这句话是在太让他心动了。 毕竟,他是皇帝,皇位在前,社稷在后,最后才是国族。屁股决定脑袋,这一点什么时候都不会错的。 见刘钰已经不再说话,李淦觉得今日也算是找到了个人才,虽然时不时赵括马谡那要再看看,但这人最起码看起来能用。 想着也算是略施惩戒了,便挥挥手,示意这些跪了许久的人都站起来。 刘钰悄悄抖了抖腿,膝盖传来隐隐的痛,心里又把皇权封建宗法骂到了十八辈祖宗。 虽是站起来,也不能四处张望,只能低眉顺眼地站在那。 好半天,李淦才道:“你所言之事,尚需再看。倒是这个大孔明灯,日后就不要在京城里玩了。” “一则容易失火,二则,万一有一些野心之辈,乘此物飞跃内城,越紫禁城而投火,又将如何?” 刘钰称是,心里也明白,李淦这话说的不算错,扣不上个“不开明”的大帽子。 可转念又想,皇帝这番话有点坑爹啊。这日后真要是有什么人造反,真的弄个热气球空袭火烧紫禁城,那这责任岂不是还有自己一半? 真要是有人弄几桶桐油,乘着热气球飞到紫禁城上,哗哗地扔下来,就紫禁城的木制结构,那还不是火光冲天?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能防空的法子。 不过听李淦这意思,在京城里不准飞,去城外可以玩? 这个结果,倒也能接受,最起码现在看来,这皇帝还没那么抵触新事物。 有此结果,刘钰心情总算是好了起来。 其余和他一起被抓过来的人,也是暗暗欣喜,且不说看这样子日后自己也能体验一下飞升的感觉,便是皇帝召见、得见天颜,那也值了。 李淦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站在前面的刘钰和田平,终于笑道:“你二人既是天下第一个飞升的,亦算是野史留名了,也算是我天朝光彩。况且又是心忧边关战事,其心可嘉,不可不赏。” 说完,就把随身携带的一个荷包赏赐给了刘钰;一个鼻烟壶赏给了田平。 接了赏赐,又得谢恩。 捧着那个刺绣的荷包,刘钰心里忍不住暗骂,这破玩意有个卵用? 卖又不能卖,也不敢卖,就算能卖也值不了几个鸟钱,我特么还欠了我妈一千两银子呢,你这当皇帝的,就不能大方点? 似是李淦猜到了刘钰心思一般,又命太监从内帑里再赏刘钰三十两黄金,以兹鼓励。另外再赏赐些笔墨纸砚、一支进贡的燧发枪之类的杂物,这就不能当面赏赐了,回去后上香摆贡迎接天使。 终于熬到了皇帝离开,刘钰几人也都出了紫禁城,绕过承天门,到了六部堂附近,这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纷纷去找厕所。 紫禁城里不敢胡来,一个个缩头缩脑唯唯诺诺。出了紫禁城这些人立刻又成了“人上人”,也不管地方,呼啦啦地上完了厕所,就听有人朝着什邡侯之子啐了一声,吐了口唾沫。 什邡侯之子脸色羞红,也不想在这停留,提着裤子捂着脸就走了。 他一走,这群人的嘴就开始不干净起来。 “什么鸟人?” “我呸!他家祖上就是这样的人,这什邡侯封的一点没错。过天星张天琳,那也是随太祖征战的旧将,太祖仁厚,多用降将,结果满清入关,他祖上杀了张天琳投了满清,日后又投回来,从明投顺,从顺投后金,从后金又投顺,什么玩意儿!” 几个人骂骂咧咧的,可这话说的就有些过,终究明末的那些事太乱,大顺勋贵子弟的祖辈挺多都投降过,反复横跳过。 而且夹枪带棒地说什邡侯不好听,田平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祖上那个齐国公也不是什么好封号。 这事终究是因刘钰而起,田平因为祖上封号的缘故有些尴尬,不好说话,刘钰出面道:“罢了,罢了,此事也休提。当是时,谁也不知福祸,这事终究因我而起。” “况且来说,太祖太宗时候的旧事,当年高宗已说过,既往不咎,再不提旧事。这话不可乱说。到此为止吧。” 他是在这装大尾巴狼,本来就是骗了一群人来当垫背的,这时候却出面做好人。 众人见刘钰都说不在意,心里只是记着那厮不讲义气,日后少来往就是。 也有几个世兵出身的武德宫学生喜笑颜开,今日的事虽有凶险,可若不是跟着刘钰看热闹,哪有机会得见天颜?况且女官们都记下了自己名字,在福祸未卜的时候也没有出卖刘钰,实在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 “守常兄,以内舍生员的身份,德蒙陛下亲见,又御赐荷包,此等恩荣,实乃罕见。守常兄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当去吃酒庆祝才是。” 这几个人家都不在京城,也没想太多。 刘钰苦笑道:“你们心还真大。只怕如今我们家里都闹翻了天,还是早得回去的好。这样吧,过几日我再相请。” 说完,又冲着那几个勋贵子弟道:“咱们这就赶紧回去吧,也免得父母担忧。” 说完,他又开了句玩笑。 “只怕今日事后,诸位的父亲母亲,都要多多叮嘱诸位,少和我来往,免得惹出大祸。” 说着玩笑,众人的脸色都是无奈,想到之前跪在金水桥前的恐慌,又想着刘钰胆大包天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不见好就收的态势,纷纷摇头。 均想:还用得着父母告诉?日后你刘守常再有什么事鼓动我们,谁去谁是你孙子! 他妈的,你闹了半天,我们就跟着看了个热闹,在金水桥前裤子都特么湿了。 到头来,你和田平又有荷包、又有鼻烟壶的,我们毛都没有不说,还陪着你俩跪了两个时辰,回去还得换裤子,这事以后谁爱干谁干,我们是不干了。 可再一想,刘钰如今简在帝心,在武德宫里的成绩又算优异,日后说不定真就不可限量。 众人都是嫡次子,袭爵基本没份,日后还是要再看看,不能把路走的绝了。 想着刘钰的话一点没错,父母肯定要被吓个半死,纷纷告辞,朝着家里疾去。 正阳门下,就剩下了刘钰和田平。 刘钰举着御赐的那个荷包,问道:“这玩意儿,平日里能带吗?” 田平嘿嘿一笑,反问道:“你带在哪?” “挂在腰间呗。” “哦,挂在腰间?那你以后尿尿吗?尿的时候,御赐荷包就在你那东西旁边,荷包与那话同晃、芷兰与臊气同飞?尿完之后,你净手吗?没净手的话,直接去摸御赐的荷包?还是说,你尿的时候,左手举着荷包于头顶,右手把着?你要真能这么干,平日带着也行。” 想象了一下种种诡异的画面,刘钰脸上一顿抽抽,笑道:“那算了。” 正说着,田平的眼睛瞟到了远处,那个之前追到昌平抓他俩的孩儿军军官,那个叫骄劳布图的麻子脸,正在远处。 刘钰拉了一把田平道:“别惹事啊。那是孩儿军,身上还有轻车都尉的勋位。再说你说那话,确实有些过了。” 田平笑道:“我哪里想要惹事?不过是有些意外,归化的索伦人,居然也知前朝旧事?看的书倒是不少。得,我先回去了,今日玩的不尽兴,过几日咱们去城外好好玩一番那热气球,今日诗兴不发,竟无佳作,终究差了些意思。” 临走时候,还冲刘钰拱了拱手:“今日的事,跟着守常你沾光了。既飞了天,也得了御赐之物,谢了。” 一声谢了,弄得刘钰无比尴尬。 想着自己之前用心险恶抓人来当垫背,心里多少还有的那么点道德终究让他脸上一红,讷讷道:“你我兄弟,不必如此。”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扎心的话 再度看到自家的朱红大门,刘钰不由有些紧张。 在紫禁城外闹腾外,去了金水桥前跪了小半天,结果差强人意,也算能接受。 可回家这道考验,即便之前预料了结果,也实在有些迈不开腿。 他也知道,这事从纯道德上讲,自己做的不太地道。 闹出这么大的事,之前一句话都没和家人说。 不要说什么自己的错自己扛之类的话,在这个还有诛九族之罪的年代,就是扯淡。 当初想的硬气,想着若是皇帝不开明、大顺容不下新事物,自己就破家跑路。那不过是最无奈的选择,现在看来,结果还能接受,日后还是要在体制框架内混。那就免得不借家里的力。 带着那么一丝事后贤者一样的羞愧,挪到了家门口。 门口有人眼尖,早早看到了刘钰,飞也似的跑进了门内,离着老远就听着喊。 “三公子回来了!三公子回来了!” 吆喝声一断,急的如同热锅蚂蚁一般的管家便迎出来。 “哎呦,三爷诶。你可回来了。赶紧的吧,国公在书房等你,速速过去。” 看来家里真的是急了,刘钰硬着头皮进了书房。 刚迈进来腿,书房的门就被关上了。 不需要多说,书房外也没有了人,只有一些心腹家丁在听不到声音的几丈外守着。 刘盛早已下了命令,任谁也不准过来。 空旷的屋子里再度只剩下了两个人,自鸣钟的摆动声更显得屋子里的压抑沉寂。 好半天,喝了一声“跪下!” 刘钰无可奈何,只能把刚刚缓过来的膝盖,再度跪在了自家的地上。 好在他举出了那个御赐的荷包,低声道:“儿子让父亲担忧了。不过此事亦算好事,陛下御赐了个荷包,另外还要赏赐些别的。” 看在那个御赐荷包的面上,刘盛面色稍和,仔细问了问刘钰在宫里都说了些什么。 事既然已经做了,该试探的试探出来了,也就不必遮遮掩掩,照实把宫里的事复述了一遍。 当勋贵当久了,宫里放个屁都得仔细琢磨琢磨,是否有深意。 刘盛听完刘钰的复述,琢磨了好半天,也想不出这里面有什么深意,似乎结果不错? 背着手走了几圈,刘盛忽然道:“我想不通。想不通啊。你赌过钱吗?” 不知道刘盛的思维为何如此跳跃,怎么又说到了赌钱?刘钰小声地嗯了一下,示意肯定赌过。 “那你在赌桌上,见过把身家性命、老婆孩子、房子田产、乃至自己家的黄金万两全压上,就为了赢十两银子的吗?” 刘钰愕然,心说谁会这么赌?这不是傻逼吗? 于是摇头道:“疯了的赌鬼儿子见过,可这么傻的赌鬼儿子真没见过。” “你也知道傻!你也知道没有这么赌的!” 刘盛忽然暴怒,指着刘钰的鼻子就是一顿骂。 骂过之后,又问道:“既然连烂赌鬼都没有这么傻的,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傻?” “你在武德宫里,成绩优异,明年开春便能入上舍,前途无量。齐国公偷偷摸摸找你,写那什么西洋诸国考,也算是简在帝心。如今我还是当朝的翼国公,亦不昏聩,有大事时陛下也不曾忘了!” “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好的前程,你为什么还要搏这种事?莫不是话本小说看多了,真以为都是卧龙凤雏,只待有点名气就能当军师直入天佑殿?” “如今你是赌赢了,可赌输了呢?” “我想不通,想不通你想赢什么。你也知道,拿着身家性命万两黄金,去搏十两银子那是傻子。既然知道,那你想赢的,肯定不是陛下的这点赏赐,亦或者只是陛下知道你的名字。” “你告诉你,你拿着命去赌,到底想赢什么?” 刘盛目光灼灼,从一开始,他就想不通。 自己的种,自己了解。 自家老三不傻,做事有分寸。 那几个被他抓去垫背的也就罢了。毕竟还小,再一个之前那些人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轰动。 但那个绸布气孔明灯就是自家老三做的,既然敢放出话来说什么李太白亦可震撼云云,那显然是之前就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这里是京城,这么大的动静,宫里怎么可能不知道? 既是知道结果,那还去做,就让刘盛彻底想不明白了。 这完全就像是拿万两黄金,去压十两银子。 赢了赢十两,输了输万两,就算傻子也不会这么玩! 除非,那十两银子里有什么比万两黄金更重要的东西。 可,是什么呢? 想不明白。 也正是因为这种想不明白,所以刘钰今天这事不至于不可收拾——要是刘盛能想明白,其余公侯也能想明白,那你刘钰拿我们儿子当垫背,日后圈子里谁敢托付什么正事——刘盛想不明白,其余公侯也想不明白,那这件事就只能理解为孩子胡闹了,日后别让自家儿子跟刘钰胡闹就是。 刘钰也清楚,今天这事,在皇帝那好过关,因为皇帝在乎的只是那个可能对紫禁城产生威胁的气球。 在家里,却难过关,站的角度不同,想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说不清楚,家里这一关就难过。日后很多事还要借家里的力,他也不敢太过硬气。 好在提前编了一些瞎话,见父亲追问,只好道:“今日事,儿子既是为公,也是为私。” “何为公?”刘盛不解。 “儿子随传教士学习多年,深知西夷学问之用。如今朝廷要禁教,儿子怕有人借禁教之名,顺带毁了西学。人微言轻,不得已出此下策,所以才在宫里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此外,此物飞天,京城震动,也能引来旁人兴趣,引西学东渐之气。若几何者,佶屈聱牙,寻常人并无兴趣,远不如这东西带来的震撼。” 这个理由,半真半假,似乎也说得过去。 刘盛脸色稍霁,虽说自己这个国公是圈子里出了名的缩头王八,但与国同休的道理他还明白。 儿子小小年纪,就能想着这些,总不好过于苛责。 刘盛心下恍然,怪不得自己理解不了。 自己所想的,无非是家族、官职、爵位、利益。非他一人如此,开国公侯有一个算一个,如今都是这般模样,既从这个角度看,自是理解不能。 都知道蜀汉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也都知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的岳武穆。 然而这些名字常听,反倒是觉得都像是话本里的人物,从不会觉得现实里真有这样的人。 若现实里真有这样的人,以蝇营狗苟之心去想,自是觉得孔明欲篡、岳飞欲迎二帝。 自己之前的确想不通。站在家族、官职、爵位、利益的角度,儿子这一步就是昏招,连烂赌鬼都想不出的昏招。 若儿子真是这般想的,倒也说得通了,反倒是自己蝇营狗苟,竟算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想到这,刘盛心里竟还流出半分的羞惭。 算是勉励地点点头道:“若真如此,便此一件,也算是有心了。此既为公,何以为私?” “为私者……倒也与为公者相近。京城皆知我好西学,又都知道我与戴进贤交往过密。如今朝中有禁教之风,日后这些事就说不明白。西学不止有基督,更有其余学问,我也是想通过此事,提前让陛下知道,我学的西学是哪一种。” 说到这,刘钰便顺着刘盛的思维方式道:“父亲可想,若是不趁着疾风骤雨来临之前就说清楚,日后真说得清吗?到时候纵然儿子入了上舍,陛下一看,这刘钰好西学,多半是教徒,不可用。” “帝王之心,岂能猜测?到时候,只怕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反倒是在陛下心里留了印象。印象一旦成了,再扭转可就难了。” “而且万一陛下不说,只是心里记着。到时候我就算想辩解,那也没有机会了啊。” 听到这种熟悉的思维方式,刘盛终于连连点头,心想这倒也是。 爱西学者,未必是教徒,但陛下真的知道吗?日后风暴来临,此时说不清楚,将来也的确是个大麻烦。 如今看来,这豪赌竟是赌赢了。 一则在陛下面前说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类的话,把西学和洋教做了切割。 两者切割,既是为公,也是为私。 二则趁着入宫的机会,反咬一口,用莫须有的罪名给那些传教士扣了个大帽子。 这事儿略作操作,就是守旧党攻讦西法党其心可诛的大炮弹,又算是站好了队。 反过来,若是风向再变,又可以借“用、体”之事,为西法党留下一些回寰的余地。 刘盛心头的疑惑终于解开,心头倒对刘钰多了几分欣赏。 可终究这事太大,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那可万万不行。 “即便如此,你也该跟我商量一下才是。自作主张,陛下圣明,没治你的罪,反倒为你开脱。可万一有奸佞之人,趁机蛊惑陛下,治你个‘窥探禁宫’;参我个‘治家不严’,又将如何?” 刘钰叹了口气,面对着刘盛很郑重地磕了个头。 “父亲,您既知齐国公找我做的事,想必也知道福清县教案里发迹的那个白云航。” “他一小小县令,豪赌一场,如今升了州牧。若是赌输了,无非就是革职,县令,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赌输了,青山绿水相伴,古卷青灯为友;赌赢了,牧一州之民,一年得钱十万。” 说完这个故事,刘钰仰起头,苦笑道:“儿子不是嫡长。就算是嫡长,父亲壮年,亦可再生。试问,如果这件事真的和父亲商量了,父亲会同意吗?” “父亲以为,儿子压上的赌注,是国公府;其实,儿子的赌注,只有一个武德宫的前程。” “国公府虽大,将来……却不是我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奇怪的圣旨 这话,说的有些扎为人父的心。 刘盛久久不语,站在那许久许久,终于叹了口气。 只要活着,他刘盛就是翼国公。 死了,谁袭了翼国公,谁就会祭祀。过年过节的也不会少了他半口猪肉贡品。 身居此位,生前事不提,身后事不必提。 出生就是老一辈的嫡长子,或许终究难以理解次子的无奈。 刘盛可以站在国公府的角度去看这件事,刘钰却不能。 正如刘钰所言,国公府再大,以后也没有他半根花草。 儿子对父亲说出这番话,实在有些扎心,刘盛心里也不舒服。 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袭爵这种事,除非要闹到鸡犬不宁,否则都是要遵循嫡长子、嫡长孙、嫡次子、庶长子这样的顺位的。 当父母的,都不想被孩子说偏心眼。 然而勋贵之家,从第二个孩子出生开始,就不得不偏心眼——有比袭爵、继承全部家产、剩下的孩子分家出去单过还偏心的事吗? 刘钰其实并不在乎,也根本不想袭爵。 他很清楚,就自己这两把刷子,和浸淫此道的哥哥们比起来,真要露出了一丝心思,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 前明因为勋贵袭爵的事,闹出来多少的兄弟相残,他不是不明白。 扬长避短,刘钰并不准备在自己不擅长的路上和哥哥们玩这种事。他豪门宫斗的段位太低,用不到大哥出手,嫂子就能把自己玩死。 之所以还要提及,不过是想要让父亲心软一点。 日后自己有什么需要,也希望父亲看在自己也是儿子、又不能袭爵的份上,多照看一些。 会闹的孩子才有奶吃,说点牢骚话,装一装委屈,有好处。 终究,刘盛的心还是被这利益之外的父子亲情所触动。 “罢了,你起来吧。记得,只此一事,下不为例。” 如蒙大赦的刘钰站起身,心说总算糊弄过去了。 他是糊弄过去了,这事却还没完。 刘盛想了片刻道:“正好,西边还有些院子空着。明日我叫人修整一下,在旁边给你开个门。你还住在你的小院,若是愿意搬过去,也行。你可明白为父的意思?” 话里有话,刘钰听懂了。 在国公府大墙内的小院里,再开一个门,用墙和国公府的内院隔开。 外人看不出什么,里面的人都明白,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分家,至少是姿态上的。 和之前的区别,就在于那个门。 之前刘钰想要出去,必须要走国公府的大门角门。 一门一家。 如今在西边再开一个小门,虽然住的还是国公府的房子,但意义截然不同了。 既是在告诉刘钰:虽然你有些才能,年纪轻轻就得了皇帝的赏赐,但将来你终究是外人,国公府是留给你大哥的,将来你是要搬出去的。 也是在告诉刘钰的大哥:你这个当哥哥的,也不用担心,更不要疑神疑鬼。日后这国公府是留给你的,人说兄弟阋墙,如今你弟弟都在墙外了,别瞎琢磨,当好你这个长兄长嫂的身份,兄友弟恭。 如此,家里才能安宁,不会出现鸡飞狗跳狗屁倒灶的事。 正准备再说些日后要多加注意的事,门外传来一阵声响,有家里人道:“国公,宫里面来了消息。说是让国公与三公子准备迎圣旨。” 刘盛听刘钰说了,在紫禁城里皇帝说要赏赐。 这种事怠慢不得,赶忙道:“知道了,速速叫人摆好香案。” 家人应声而去,刘盛难得亲昵地拍了拍刘钰的肩膀,以兹鼓励。 “别站着了,速速回去,换了衣服。我也得换上官服。” “是。” 匆匆回到自己的小院,小院里之前被吓坏的丫鬟们一个个哭的眼睛如同杏子桃子。 此时见了刘钰回来,听闻要接圣旨,没时间多问,只好肿着眼睛去翻找出来合适的衣服,赶忙换上了。 换好了衣服,鼓乐响起,刘钰等人在大门口迎来了传旨的太监,一路到了国公府的正堂。 这里早已经收拾妥当,摆好了香炉、案几,几缕吉香冉冉升腾。 太监在左侧为尊,刘盛刘钰等皆在右侧,待站定后,纷纷跪下。 刘钰家里的圣旨挺多的,平日都像是祖宗牌位一样贡起来,也算不上多稀奇。 他也知道这时候的规矩,圣旨的格式他也见过。 此时为表尊重,要用挪抬。挪抬,或空一格、或另起一行,以示尊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八个字,按照传统,有两个需要挪抬的地方。 皇帝自然是要尊重的。 皇帝受命于天,天比皇帝大。 皇帝都要挪抬了,天,更是要挪抬。 因此这八个字,写在圣旨上,就要占三行。 奉 天承运 皇帝诏曰 尖嗓子的太监端着圣旨,抑扬顿挫地念叨着皇帝的话,和写出来的节奏并不一样。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翼国公刘盛第三子钰,心忧国事,其心可嘉。擢勋卫,边疆军前效力……” 圣旨还没读完,父子俩都跪在地上,不敢有什么动作。 可不约而同地都懵了,这圣旨实在有些怪。 后面都是些赏赐的小玩意,刘盛见的多了,也不当回事。 关键是前面那句“擢勋卫,边疆军前效力”。 他这辈子听过、接过的圣旨太多,却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竟是有些不明其意。 擢勋卫……边疆军前效力? 这两个事,从没有在一份圣旨上同时出现过。 勋卫是没品级的一种特殊的官职。 自秦汉时候,就有“勋贵子嗣补黑衣之数”的说法。 勋贵子弟,尤其是要袭爵的嫡长子,都会先封个勋卫。 也就是皇帝的身边侍卫,算是一种皇权之下的依附关系。 不袭爵的嫡次子,或者公侯远支,若是有特殊情况,也可以擢为勋卫的,这属于额外恩赏。 勋卫之下,还有个散骑舍人。 这散骑舍人和勋卫的层次就不同了,属于是低端一些的混吃等死的闲职,一般都是授予公侯次子、武将子嗣的。 勋卫没有品级,但有相应的五品武官的待遇。散骑舍人也没有品级,相应的只是七品俸禄。 勋卫能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散骑舍人混不到脸熟。 勋卫不能随便封;散骑舍人倒像是烂白菜,皇朝后期都是批发的。 一般情况,寻常的五品武官也不敢在勋卫面前托大,毕竟那是皇帝的身边人。尤其是大部分勋卫都是将来要袭爵的,惹不起。 听起来擢为勋卫,似乎是奖,以刘钰次子的身份,封个散骑舍人是正常的。 可这刚封了勋卫,却又说去边疆军前效力,又像是罚。 之前就没有先例可循,难解其意。 公侯的嫡长子,在袭爵前,肯定会授予勋卫之职。 一则拉近和皇帝的关系,混个脸熟,日后也好相处,皇帝也需要熟悉下一辈的勋臣公侯;二则皇帝的身边事,还是信得过这些休戚与共的勋贵家族。 这些勋卫在皇帝身边,等到年纪大些就要开始掌管一些禁军禁卫的事。 刘钰的大哥早早就封了勋卫。 近水楼台先得月,勋卫是皇帝的身边人,能混脸熟,将来前途自然比别人宽敞。 可从没听说刚封了勋卫,不去禁宫里当差,也不去孩儿军、銮仪卫里当值,却直接扔到边疆军前效力的。 刘盛琢磨了半天,想到了这其中的关键。 刘钰在武德宫的内舍,有升上舍的希望。 有希望,不代表已是事实。 还没升到上舍,就不能封官,因为不合规矩。天佑殿那边会封驳的,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的。 擢为勋卫,那是皇帝和勋贵之间的恩情家事,不违背官制。 属于类似于私人情分、私人关系的意思。 圣旨里的意思,后面还说让刘钰暂停学业,待军前效力结束,再来完成学业。 这等于是还留了个升入上舍的机会,听起来也不算坏事。 勋卫没有定数,但除了将来袭爵的公侯伯嫡长子,其余次子、旁支想要混个勋卫实在可以说值得庆贺。 然而紧接着的边疆军中效力,这又像是贬斥。 勋卫没有直接去边疆的,都是在京营里混,混到袭爵,或者主管京营的事物。 勋贵掌管京营事,这是规矩。 前朝土木堡之变后,边将入京造成的混乱教训,大顺记得很清楚。 出镇一方,那也得是袭爵之后。 这圣旨了说的明明白白——没有官职,去边疆军前效力,也只是勋卫身份,没有任何正式的武将官职。 这算是啥? 武德宫里升入上舍的好苗子,也会先当几年皇帝的身边人,日后有机会就外放。 可上舍里选拔出来的,那也绝对不叫勋卫,而叫龙禁卫,是要走天佑殿内阁批准的。 和皇帝私人关系恩裳的勋卫不是一回事。 勋卫更多的是借了祖辈的余荫,而龙禁卫则是实打实靠实力拼上去的。 两边一个的定位是将来袭爵、主管京营的事,或者作为勋贵出镇一方;另一个是做皇帝心腹,外放为臣,作为一手平衡官场派系的力量。 根本不是一回事。 况且,就算是上舍里选拔出的龙禁卫,依着规矩也是至少在皇帝身边混个三五年,才扔出去。 出去的时候,必定是有正式官职的。 刘钰封了个在京城叫人艳羡、在边军却名不正言不顺的勋卫,去边军里干什么呢? 没有正式官职,去了那就跟着主将看热闹? 再者来说,圣旨也写的含糊其辞。边疆多了去了,西北、东北、西南……倒是哪个边疆? 接完了这个一头雾水的圣旨,刘盛才要起身,太监又传了句皇帝的口信。 让刘盛入宫,有事相商。 等传完了这句话,一行人这才站起来,连忙叫人奉茶,又送了太监些礼物。 太监收了钱,喜笑颜开。 “恭喜国公了,次子擢勋卫之事,我朝也属罕见。这茶也不吃了,陛下叫国公入宫,自是有要紧事,哪里敢耽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前朝旧事今日师 刘盛心中奇怪,也不敢耽搁。 正好为了迎圣旨,穿的就是官服,赶忙叫人备车,准备入宫。 刘盛走的匆忙,把刘钰晾在了那,府里顿时炸开了锅。 三公子今天做了件大事,京城震动,陛下还有赏赐。 三公子以次子的身份,被封为一般只有袭爵嫡长子才封的勋卫。 国公接了圣旨,就入宫了。 这三件事连在一起,国公府里立刻炸开了,一时间谣言四起,各种猜测。 难不成,这是要让三公子袭爵? 刘盛一走,单余下个刘钰,就像是被人放在石头上曝晒的咸鱼,不知所措。 府里的人好听说书、看话本,想的难免浪漫。 刘钰脑子却是清醒,自己就在宫里说了几句话,还不至于就因为这几句话,就能乱了封建礼法,让自己袭爵。 这纯属做梦。除非自己是皇帝的私生子…… 圣旨说的不明不白,说去边疆军前效力,这是什么意思? 估计父亲现在入宫,也是为了这件事。 想着这件事在父亲回来之前,肯定会闹得鸡犬不宁,难说大哥大嫂会怎么想。 自己怕是招架不住,思来想去,索性去了后院,躲进了母亲的屋子里。 “阿弥陀佛,我的儿,这回倒是长了心了。知道当娘的担心,事才了了,竟是知道赶紧来我这里看看了。” 一如平日里的亲切,刘钰的母亲招呼他坐过去。 听母亲这么一说,刘钰有点不好意思。 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要不是为了躲一躲哥哥嫂子们的打听,躲一躲府里面乱七八糟的谣言,只会觉得母亲在后堂啥事都知道,根本不用专门再去看看…… 坐到了母亲身边,母亲笑着夸道:“前面的事,我都听说了。小小年纪,陛下就有赏赐,还选为了勋卫。咱们这仲秋家宴,倒是要好好热闹一番。倒是你,日后可要长点心。你胡闹一番,哪里知道我们当父母的,吓得半死?” 刘钰也不作伪,摇头笑道:“儿子错了,只此一事,下不为例。儿子此番来,既是为了看看母亲,免得母亲担忧;也是为了躲一躲那些闲言碎语。父亲说了,过几日就将西边几间屋子收拾出来,砌一面墙,再给开个小门。可如今父亲匆匆入宫,只怕府里闹腾起来。” 男主外、女主内。 这家里的事,刘钰的母亲自是门清,哼哼一笑道:“如今你父亲还在,家里的事还是我管着,哪里闹腾的起来?你既是想多清净,躲在这里自然清净。这都是些小事,钰儿,倒是有一件事,我需得和你仔细说说。” “母亲请讲。” “今天在宫里,你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就选为勋卫了?” 将宫里发生的事一一说了一遍,母亲皱着眉听完,思索着刚才圣旨的内容,眉头更紧。 刘钰见母亲皱眉苦思,问道:“母亲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嗯……” 母亲抬起头,细细打量了一番刘钰,悠然道:“倒也没什么不对。你舅舅袭爵之前,也是先去军中历练了数年。那年和准噶尔大战,当年的旧贵世兵家里,死了不少人。我那时候还小,就记得内城里数百家挂孝的,我父母也是日日担忧。” “但终于没事,为勋贵者,若不知兵,要之何用?如今你舅舅出镇西南,陛下亦是因为你舅舅昔年历练过的缘故。” “正所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兴替之事,既是社稷,亦是家族。陛下选你为勋卫,又让你去边疆军中效力,这事我倒响起个典故。所以皱眉,非是觉得有什么不对,而是想到那个典故,不免担忧。” 之前刘钰觉得母亲和村里老大妈差不多,屋子里儒、道、耶、释四家的画卷和谐地挂在一起,说起话来也是个标准的中年母亲的精气神。 哪曾想母亲竟然还有这样的觉悟,更不明白母亲所谓的典故是什么。 “钰儿,你说你在齐国公那,写了一本《西洋诸国略考》是吧?” “是。” “你说起这个,我就想起来前明的一件事。前明万历年间,临淮侯李言恭和他儿子李宗城也写过一本书,叫《日本国考》。” 万历、日本,这两件事连在一起,刘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万历援朝之战,心下一动,不由问道:“这是在日本国关白作乱之前?之后?” “之前。” 刘钰若有所悟,又问道:“这临淮侯……是哪一家的?前明开国所封?” “嗯。朱元璋的外甥李文忠,封曹国公。他儿子李景隆,靖难之战里你应知他的故事。之后削爵,到嘉靖年间,李家又封了个临淮侯。恰逢日本国关白作乱,侵朝鲜。” “万历欲封日本国关白为日本国王以安抚,知此事不比册封别处,需选勋臣武将前去,以免日本恐吓。恰好,李宗城、李言恭写过《日本国考》,世人皆言:朝中最知日本者,非临淮侯也。” 说到这,刘钰已经学会了抢答,愕然道:“于是,李言恭之子李宗城,为勋卫,使日本?” 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 “此事另有说法。当时日本国关白作乱,李宗城大喜,以为他终有用武之地,曾言:借此事,复先世曹国公故封。李宗城以勋卫身份出使日本,倒也是李言恭在背后操作,弄得满朝皆知李宗城通晓日本事。和你倒是不同,你父亲可没有说到处宣扬你刘钰通晓西洋事。” 说罢,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刘钰的鼻子,宠溺道:“反倒是你,自作主张,四处宣扬。更是闹得我这当娘的,生生担心了大半天。” 宠溺之后,神色渐渐严肃。 “以史为鉴,当知陛下心意了。既已听到了这里,后面的事不妨也听听。李宗城欲借此事复祖先曹国公的封爵,胸怀远大、志得意满,临出行之时也是抱着张博望、班定远之心。” “人人都想当张博望、班定远,却未必人人都如张博望、班定远那样大胆。李宗城到了釜山,见日本兵将残暴,便逃了,乃至于留下了‘贻笑远人’之语。” “凡名留青史之辈,必有胆大过人之处。寻常人看书,多有文天祥之志。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不过钱谦益之流。” “若我没猜错,此番陛下擢你为勋卫,又使你军前效力。虽未明说,必与罗刹国有关。我虽在家里,却也知道齐国公要接待罗刹使团事,你又写了《西洋诸国略考》,此照前明李宗城旧事。” 说到这里,刘钰也是恍然大悟,这应该对得上了。 自己对于前朝旧事所知不多,略知其概,但一些细节事上,就差得太远。 只是母亲的话,实在让刘钰出乎意料。 穿越而来月余,与母亲相见多次,可平日里母亲就是个挺慈祥的四十多岁的女子。 无非是给过自己钱、嫌弃可可不好喝、屋子里挂着玛利亚送子图加老子过函关、开口阿弥陀佛的中年妇人。 哪曾想居然也是个读过史书、能够以史为鉴的。 母亲的神色渐渐严肃,终于又道:“我的儿,你既是选了这么一条路,就当有个准备。我且问你,你做好准备了吗?” “边疆苦寒,你可愿意承受?” “罗刹人凶狠,多传闻食人,与他们打交道,你可能站得直、坐得稳、不堕国朝之气?” “凡临阵,必有凶险。当年西北一战,内城勋贵世兵家家挂孝戴白,你可真能见的血光而不逃?” “我虽是个妇人,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若是准备好了,那你这条路就走到底,分出去,借着这东风,另搏出个爵位。可学班定远,勿效李宗城!” “若你害怕了,不想去了,我也去宫里面见娘娘,再让你父亲上书陛下,免了你的差事。日后安安稳稳,做个散骑舍人。” 掷地有声的问题,伴随着母亲站起来的身姿,气氛十足的严肃。 刘钰思索片刻,慨然道:“儿子欲效张博望、班定远。” “嗯。” 刘钰说的豪气风发,做母亲的却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嗯。 看着刘钰坚毅的神情,心里却有些酸楚。 她长在公侯之家,自小和哥哥亲昵,当年哥哥去西北历练的事,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更经历过西北大败京城世兵勋贵之家挂孝戴白家家哭泣的场景。 边疆苦寒、军前凶险,这样的故事在别人那里或许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在她这里却是自小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身边事。 如今自己的儿子选了这么一条路,哪能不心疼? 长叹一声,回望着墙壁上挂着的各色轴图挂画,心下暗暗祈祷。 “道德天尊、如来佛祖、圣母玛利亚娘娘、王母娘娘……只求你们照看我家钰儿,莫要有半点血光,平平安安的。若真是不顺当,可也求求你们,叫他不要走绝路,该跑就跑、该逃就逃。” ………… 约莫晚饭时间,正如刘钰的母亲所料,那封奇怪的圣旨,果然和罗刹国有关。 翼国公从宫里回来,一起来的,还有齐国公。想到齐国公的差事,那亦可算是明白无误了。 丫鬟匆匆跑过来报信,却是花容失色,除了齐国公来访外,还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太太,国公在书房里和齐国公发火了。也不知是为的什么事,我们不能靠前,有要事相商。可离得老远,就听到书房里乒乒乓乓的砸花屏的动静。我们也不敢过去,只好来回报太太。” 吵起来了? 刘钰的母亲微微一怔,旋即释然。 “慌个什么?便是打起来,也不怕。这是在咱们家,老爷吃不了亏。倒是几个瓶瓶罐罐,值什么?你们莫要靠前,告诉他们,不必惊诧。” “是。” 丫鬟应了一声,匆匆返回去。 母亲苦笑一声道:“看起来,我猜对了一半。这差事,没那么简单,若不然你父亲何必发火?”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镀金 书房里。 白生生的碎瓷片落了一地,桌上的茶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汇聚成涓。 翼国公刘盛气的不轻,不断喘息,胡子随着呼吸一翘一翘的。 对侧坐着的齐国公田索,却还是没事人一般,端着茶水慢慢品着,半晌才问:“可摔够了?你家里若是不够摔,我叫小厮回去取一些来,你再摔。” 惫懒的语气,配上贱兮兮在那品茶的模样,更是火上浇油。 可刘盛的气已经撒的差不多,都说喜怒不形于色方有涵养,但正因喜怒不形于色,摔杯子的动作才能传递出气愤。 这杯子是摔给齐国公看的,示意真的很生气。 好半天,田索慢慢放下了茶盅,摇头晃脑。 “刘兄,你也不必这样子。我儿子前些日子天天往你这跑,你不要说你不知道你家老三写《西洋诸国略考》的事。他就算没告诉你,以你的性子,你也不会不知道。” “是,我知道。” “那就是了。你想着你儿子能简在帝心,所以这事不闻不问。好了,如今你儿子简在帝心了,陛下也给派了差事,你反倒是不愿意了?如今又怪起我来,刘钰去东北的事,我事先真不知情。本来我以为,陛下会让他随我一起去接待使团,我是真没想到陛下会直接让他去东北。” 田索摆事实讲道理,暗暗讽刺刘盛占便宜的时候不感谢、如今事情出乎意料就找麻烦。 “话又说回来,去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屁话!去历练自然是好的。或是去西北,或是去西南他舅舅那,这都没什么。可去松花江?那是人去的地方吗?” “哎呦,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田索故意用一声夸张的语调,阴阳怪气。 “松花江处,还有十几个卫所、折冲府。边军将士守着边关,我等才能在京城玩乐。到你这,那地方竟成了非人的去处?况且说了,我等勋贵,与国同休。封赏的时候,边军将士轮不到,叫你儿子去趟松花江你便生气;出事的时候,却求边军奋勇杀敌,是何道理?” “怎地,你儿子是人,那些为国守边关的将士便不是人?” 这是故意如此说。 刘盛知道齐国公田索的惫懒性子,对方阴阳怪气之下,不气反笑。 “你是吃了灯灰?净放些轻巧屁。你他娘的起什么高调?” “我翼国公是勋臣,难不成你齐国公不是?你怎么不上书陛下,让你儿子去呢?松花江处,那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苦寒之地,八月冰封,四五月才解冻。夏日短暂,蚊虫如雨,边军年年逃亡,你不是不知道。” “再说了,罗刹人凶残,刺探军情之事凶险万分。那永宁寺碑文,钰儿也只是看书上说过,焉知不是文人顺嘴胡诌?让他带队去拓永宁寺碑文,又让他带队去查看道路、河流、绘制山川舆图、窥探罗刹人城堡布防,这哪里是去边军效力那么简单?” 说起这个,刘盛就更加来气。 中午接了个奇怪的圣旨,入了宫,发现齐国公也在。他这才知道皇帝给自家儿子安排了个什么差事。 说是擢拔前往军中效力,实则那是掩人耳目。 知道罗刹国事的大顺决策层已经定下来了对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齐国公去接待罗刹使团,用礼仪问题扯皮。 围绕着东北事,要做的很多。 辽东继续修建驿站、囤积粮草。 遣派人去朝鲜,征调朝鲜的一部分火枪手,一则减少开支,二则看看朝鲜的态度,三则查看下朝鲜的军备。 京营的炮兵,也要趁着田索和罗刹人扯皮扯出的时间,秘密将大炮运送到松花江。 吉林造船厂抓紧时间造船,征调福建郑氏遗留的跳帮战精锐,剑盾兵、藤牌兵,急速北上,充实松花江的水师实力。 一旦时机来临,集结兵力,对罗刹国发起北征。 让北边的一些骑墙的蒙古部落正确地选边站,以免出现明末东虏之祸。 同时以大黄、茶叶贸易为要挟,迫使罗刹国不得干涉西北对准噶尔的战事。 东北战事一了,立刻征调松花江畔各个折冲府的精锐府兵轻骑,前往西北。 先东北、后西北。大略已定。 刘钰要带着一群人,先行秘密前往松花江畔。 以大黄走私贩子的身份,配合一些伪装成鄂温克部猎鹿部落的归化索伦人,查探罗刹城堡布防、沿河通行状况,绘制松花江、黑龙江各处的地图。 以及……拓永乐年间的永宁寺碑文,为日后谈判用。 朝中的人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能做到决策层如天佑殿的人,哪一个都会算经济账。 和罗刹国只能边打边谈,相隔万里,与西北边使使劲儿就能犁庭扫穴的准噶尔不同。 东北苦寒,又有松辽分水岭阻隔。 长久驻军数万,或者持续一场数年的战争,朝廷根本负担不起。 也就是从二十年前,小冰期过去,天气渐渐转暖,那地方才能种一点粮食。 以往,那里被称之为“犬国”,倒不是侮辱性的称呼,而是因为那里的部落驯养驼鹿、猎狗,冬日里靠驼鹿猎狗狩猎。 地瓜土豆玉米自明末传入中国,都以为那东西是神器,可放在此时的松花江畔根本不适应。 后世歌里唱的很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而不是“漫山遍野的玉米大豆”。 在玉米育种技术进步前,无霜期超短的松花江平原根本种不了玉米,只能种高粱大豆。 而大豆这东西……即便后世技术进步,化肥像是不要钱一样的撒,一亩地也不过400斤。 松嫩,不是辽东。 如果那地方真的如一些人幻想的那般是适宜耕种区,以诸夏对可耕种土地的渴望,岂能空白数百年? 北大荒,没有大型拖拉机之前,只能是北大荒。 闯关东,没有横贯南北的铁路越过松辽分水岭钱,只能闯到辽北。 松嫩三江,漫地的沼泽,没有抽水机,种不了地。 半米深的草根,虬髯错节,链轨拖拉机将将能够破开草根,牛马累死也耕不动。 多年淤积的沼泽水,没有深水机井,得了鼠疫而不死的黄鼠到处都是,吸了血从小米大小暴涨到指头肚大小的蜱虫,能爬满猫狗身躯如同克苏鲁生物满身瘤疣。各种稀奇古怪的病,克山病、风口症、出血热、鼠疫、克汀病、森林脑炎。 牛虻马蝇蚊子小咬蜱虫,数不尽的吸血飞虫,采金人对付私藏金子的同伙,只需要剥光了衣服,用不了一天就是一具皮包枯骨。 八月十五飞大雪、清明踏青冰未融、七夕冰雹时常事、腊月寒风入骨髓——这才是那片黑土地此时的真正模样。 从甲申年崇祯上吊开始算,开国八十年,战乱乱了几十年,真正休养生息也没几年。 辽东的人口明末大乱之后,几乎空了。当年大顺在辽东扫穴犁庭,四个字,不知多少尸首。 如今辽东都填不满,更不会有人“明知北方苦,偏向北方行”。 越过松辽分水岭去松花江水系的,寥寥无几,最多也就是些采金、猎皮的。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打完了,最终还得谈判解决。而谈判除了要靠武力,还要靠“自古以来”。 好在永乐皇帝留了些遗产,朝廷有自己的底线。 本来李淦继位之后,就想着解决东北、西北的边患。最开始也是希望借传教士帮忙,去东北绘制精确的地图。 谈判时候,己方连地图都没有,气势上就会先输一截。 可如今和传教士闹翻了,之前还抓过传教士私传地图去澳门这种事,实难信任。诸夏没几张此时欧洲的地图,欧洲却遍地都是传教士偷偷带回去的带经纬度的中国地图。钦天监、职方司里一群传教士,山川关隘对西方毫无秘密可言。 这件事又属机密,勋贵圈子里唯一懂西学的,也就是刘钰了。 这差事,是个苦差。 甚至有些九死一生的意思:如今大顺在松花江畔最东北的边堡,在后世的依兰县,距离松花江汇合黑龙江处还有三五百里,更别提永宁寺碑更在黑龙江入海口附近。 为了防备罗刹人提防,不能乘船,也没法乘船。 要靠沿途的各个部落接应,愣生生走到那里。 要伪装成猎鹿的鄂温克部落;伪装成走私大黄的商人,去打探罗刹城堡的布防情况。 要和沿途遇到的各个部落结好关系,记录沿途山川,更要询问各个部落对于罗刹国征收“牙萨克”毛皮税的不满程度。 虽不及张博望通西域,却也并不容易,九死一生也非只是个形容。 在皇帝面前,刘盛唯唯诺诺;在田索面前,刘盛重拳出击。 毕竟那是自己骨肉,摊上这么一件九死一生的差事。 一肚子的邪火不敢在紫禁城里发出来,只能回到家对着田索摔盘子砸碗,以示自己的愤怒。 勋贵子弟的路,没必要走的这么难。 就算是说去军前效力,历练经验,勋贵子弟哪里需要这样历练? 镇守西南改土归流的,是襄国公,那是刘钰的亲舅舅;西北边战事不断,大军云集,最容易立功,虽然在那边任权将军的不是勋贵圈子里的人,当年在武德宫还曾口吐狂言对勋贵子弟纨绔之流颇为不满,可至少安全些。 刘盛早就知道刘钰偷偷摸摸和齐国公鼓捣《西洋诸国略考》的事,他之前并不阻挠,因为他觉得这是好事。 简在帝心,或者跟随齐国公去和罗刹使团接洽,都是镀金的好出路。 镀金镀金,既无危险,又长资历。 哪曾想皇帝雄心壮志,竟是一下子把自家儿子扔去了三千里白山黑水间。 这哪是镀金? 这是真刀真枪的上啊。 田索估摸着刘盛的气也撒的差不多了,弹了一下茶盅,幽幽道:“刘兄,你以为次子封勋卫,那是随便封的?国朝开国至今,非袭爵嫡长封勋卫的,有几个?真以为勋卫是散骑舍人这样的烂大街大白菜?” “别在这发无名火了。把老三叫过来吧,该嘱咐的事嘱咐一下。如今已是八月了,腊月前就得出发了。” 刘盛跟着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只能如此。 就要叫人去传话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老田,钰儿的事你如此上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田索难得正色,神情凝重。 “刘兄,你我马上五十了。小一辈里全是纨绔废物,总得有个能为后辈遮风挡雨的自己人。我选来选去,认准了你家老三。土木堡后前明勋贵的鸟样,你是知道的,勋贵要是连练兵打仗都不行了,文官凭什么不夺你的权?” “前朝教训,你勋贵不能打,文臣就要结边将入京,主持京营事,京营不能废,总不能用一群听到打仗就尿裤子的吧?边将入京,还有咱们的好日子吗?” 说到担忧处,田索更是说了一些僭越违禁之言。 “做勋贵的,不能都是一群猪,也不能都是一群狼。” “一群猪里有个两三头狼,那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全是猪,陛下别无选择,只能用文臣边将,削勋贵之权;全是狼,蓝玉胡惟庸李善长就是教训。” “现在已经是一群猪了,再不逼出一头狼崽子,就只能全围在猪圈里舔食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临行 被说成是猪圈里的狼崽子,刘钰不知道是该沾沾自喜,还是该苦笑长叹。 跑到书房听完长辈的话,刘钰真的懵逼了。 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哪怕是母亲刚和他说完前朝临淮侯的故事,最多也就以为自己能跟着齐国公去趟贝加尔湖沿岸,参与一下与俄国谈判的事。 这又没啥危险,又能镀金,岂不美哉? 哪曾想居然给自己扔黑龙江去了? 喊口号他是会的,之前还在喊什么“欲学张博望、班定远”之类的口号。 震天响,有大志。 可真让他去当张博望、班定远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情愿的。 张骞博封侯出使西域,九死一生。 若让自己选模板,若有机会,刘钰自然是希望如李贰师、卫骠骑一般,靠着大舅哥、小舅子的这层关系一步到位。 不过既是已经定下来,自己这个次子的出身,也容不得挑三拣四。 齐国公说的没错,次子封勋卫,不是随便封的。 大约是看出了刘钰的错愕,齐国公勉励道:“此事虽有危险,但若是做的好,日后也有你的好处。不经大事,如何堪用?此事极为重要,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选你去。” 这番话,也不只是完全在宽慰。这件事,的确很重要,对于整个大顺的战略而言,意义非凡。 今日入宫,皇帝与两位国公谈起与罗刹边打边谈之事,又提起了刘钰撰写的《西洋诸国略考》,期间也露出过一些对未来的担忧。 这一次与罗刹国勘界谈判,可能是自秦汉以下,诸夏第一次以一种平等的地位去和一个“蛮夷之国”谈判。 之前没有平等谈判。 要么战争,要么是天朝和朝贡国之间的敕令。 而且这一次,恐怕也是诸夏第一次要用“中国”这个名称在条约上签字——以往只能是汉唐宋明,皆为朝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贡体系之下没有平等条约存在的空间。 外来的新体系开始挑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秩序,大顺朝廷不得不寻找新的应对之法,力争在一片疑惑迷惘中找到正确的交往方式。 这是一次尝试。 刘钰的《西洋诸国略考》所介绍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给宫里的皇帝提供了一种崭新的视角。 虽然还不太适应,可也至少略窥门径,大致了解了对方的思维方式。 这一次谈判,这一次对俄开战,意义深大,不止于此。 崇祯七年,孛儿只斤家族的林丹汗死去,后嗣将蒙古帝国的玉玺投给了皇太极。 蒙古帝国在法理上正式灭亡,科尔沁等漠南蒙古诸部投靠后金,皇太极既是后金大汗,又算是兼任了蒙古大汗。 崇祯十三年,漠北蒙古的喀尔喀部、西北乃至伏尔加河畔的瓦剌余部,共同制定了《喀尔喀——卫拉特法典》,面对沙俄、后金的威胁,漠南亲戚的背叛,不得不抱团取暖。 这种类似于“韩赵魏三晋同盟”的盟约,可想而知,并不持久。 瓦剌中的准噶尔部日渐强大,先拿同盟的喀尔喀部开刀。 刚刚平定中原鼎定新朝的大顺冷眼旁观,等着对方两败俱伤,逼着喀尔喀部南下求援,成为了大顺的朝贡国,以此换取大顺出面防御准噶尔部。 大顺也不想看到一个统一的瓦剌、喀尔喀大联盟,顺势而为。 土木堡的教训仍旧不远,中原王朝绝不对想再看到一个统一的瓦剌蒙古。 依着太宗李过的遗训,学着后金的手段,在大顺反击辽东犁庭扫穴后,在漠南蒙古推行“分封建制”的手段。 固定草场范围,不准游牧部落再“游牧”,只能定点畜牧,称之为“男爵领”。 投靠后金的漠南蒙古诸部被打残了之后,不得不接受,整个漠南蒙古被分成了六十多个男爵领,分了六十多个男爵。 十个男爵再合为一个子爵领,五年为一期,由下属的十个男爵领推选出一个子爵,经京城批准后生效。 分封建制,拆开重组,拉一派打一派,谁冒头就打谁、谁不听话就打谁、谁不合作就没好处。 找了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封了一个傀儡一样的郡王,在京城里圈着。 选派公爵勋贵在赤峰筑城镇守。 收回河套地区,在河套筑城,再放一个边军大将镇守。 漠南蒙古已经不成威胁,漠北的喀尔喀部也因为准噶尔部的威胁,不得不上贡。 看似稳住了局面,实则危机四伏。 准噶尔部在和喀尔喀部开战之前,曾短暂地上贡过,请求互市贸易。 有人敏锐地发觉到了问题,前明时候,被蒙古部落视为好东西的铁锅,准噶尔部不再需要。 要么,蒙古人不再需要用铁锅了;要么,准噶尔部不只是游牧了,而是会冶铁、会旋锅了。 显然,这个答案是后者。 再加上与中亚萨菲波斯、南亚莫卧儿帝国、西北沙俄的贸易,准噶尔部的火器水平提升很快。 漠北的喀尔喀部南下避难后,其附属的布里亚特蒙古还在贝加尔湖放牧,那里是布里亚特人的牧场。 沙俄连年东进、南扩,布里亚特蒙古人不断受到欺压,可是喀尔喀部已经无力支援,布里亚特蒙古只能派人南下寻找大顺的帮助。 俄国人要收毛皮税、要强制他们服军役的,强制让他们信奉东正教的。 相对而言,做大顺的朝贡,至少不会被如此盘剥。 再者,他们信的高原佛教,和东正教尿不到一个壶里,可刘钰家附近的大护国寺里就有大庆法王封号的大喇嘛,再怎么看布里亚特与漠南蒙古与大顺也算近一些。 然而这几年风云突变,准噶尔部和沙俄的关系越来越僵。 双方不断发生争斗,再加上在伏尔加河畔的土尔扈特部,更是让沙俄极度不安,终究土尔扈特部也是参与过《喀尔喀——卫拉特法典》的部族,伏尔加河更是抵在沙俄的腹心处。 准格尔与沙俄的关系一僵,喀尔喀部和布里亚特部的一些人,就开始首鼠两端。 既往大顺朝贡,其实也暗通沙俄,他们在观望——到底谁,才是一个真正强大的靠山? 火药、火枪的出现,让游牧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以往打不过可以跑。跑远了,休养生息几年再回来。 现在呢? 时代变了。 西边有死敌准噶尔,北边有沙俄,东边是大顺的辽东节度使,南边是开国不久蒸蒸日上的大顺,无处可走了。 只有选边站,只有选靠山了。 要么,投顺。 要么,投俄。 投顺的好处,大顺拥具天朝,国库富足,大有好处,而且不需要改变宗教。 投俄的好处,可以做沙俄的先锋,与俄国配合,南下漠南抢夺最好的牧场,顺带着配合沙俄南侵,打打秋风。 当然,有好处就有坏处。 所以,漠北蒙古还在观望,谁才是此时东北亚的最强者——若是大顺赢了,自己投靠沙俄,首当其冲,得不到好处不说还要挨打;若是沙俄赢了,自己投靠大顺,那沙俄南下自己还是首当其冲,仍旧要挨打。 漠南蒙古被封了六十多个男爵领,不断地掺沙子,已经不能算是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了。 唯独漠北蒙古,还有观望的资本,还有选边站的资本。 准噶尔部打他们虽然容易。可准噶尔部打不过沙俄,也打不过大顺,只要选一边站,就可无忧。 所以这一战极为重要,大顺输不起。 不但输不起,还要打的特别漂亮。 要让喀尔喀部、布里亚特部看到大顺的军事实力,让他们认清一个现实:沙俄强则强矣,但翻越西伯利亚的投送能力有限;大顺虽然军事科技略微弱势,但是体量巨大,至少在东北亚是比沙俄要强。 这有助于让他们认清现实,选个正确的边站队。 同样,这对大顺也有好处——喀尔喀部选好了边,承认大顺为宗主国,那么准噶尔部就是违背了《喀尔喀——卫拉特法典》的逆贼,诸部共讨之。 大顺作为瓦剌诸部的宗主,平定准噶尔部那就是宗主帮着小弟平叛,名正言顺,自古以来。 如今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在京城里当个逍遥的郡王,漠南的法统已经拿到,分封建制固定牧场的手段看起来也很有效,大顺朝廷认为这是一举解决蒙古边患的时候了。 但若打输了…… 恐怕北部边疆再无宁日。 沙俄的哥萨克里,是有鞑靼人的。 东正教的维稳洗脑同化作用,实在太强。信了教的鞑靼人一样可以成为哥萨克,东正教是维系沙皇“小爸爸”和哥萨克的最结实的纽带。 到时候一个贝加尔哥萨克军区、一个阿穆尔哥萨克军区压在头了句“齐国公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刘钰本也没想着这时候再退出去,他脑子又没生锈,这时候退出去,还用田索告诉自己这辈子就毁了? 送走了齐国公,刘盛觉得也没什么再和刘钰说的了,自让他回了自己的小院。 屋子里上午被惊吓、下午被惊喜的丫鬟们凄凄切切,询问他前往边军效力的事。 刘钰也是觉得前途未卜,鬼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索性和两个丫鬟们做了一场,发泄一番,午夜方睡。一个个吃痛,实在和那些欢场里的女子差的太远,技巧生涩,颇不尽兴。 第二日软脚虾一般起来床,浑浑噩噩了大半日,熬到了晚上家宴时候。 府中的闲言碎语伴随着家宴烟消云散,刘盛一则夸奖了一番刘钰早早就能为国效力;二则关键之处提到了要给刘钰新开辟的小院。 为国效力什么的,哥哥嫂子不在乎。 开辟小院,那才是他们真正在乎的东西。 此话之后,于是其乐融融,兄友弟恭。 没有了利益关系后,真情流露,大哥还为刘钰即将远行落了几滴眼泪。 过了仲秋,去武德宫走了个形式,又宴请那些同窗们吃了顿酒,皇帝那边的正式旨意也下来了。 此番北去,不好带太多家人,刘钰就带了一个自小跟着自己,识文断字又会骑马打枪的馒头。 穿着御赐的勋卫锦服,腰间悬着绣春刀,带着馒头一个小厮,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城外的军营。 一进军营的门,前来迎接的军官和刘钰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全懵了。 “是你?”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初来乍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具特征的生过天花后的麻子脸。 热气球飞升的事才过去几天,刘钰自是一眼认了出来,这是那个汉名叫舒图的归化索伦人。 对面的骄劳布图也一眼认出了刘钰,不约而同地都叫了一声。 想着那天的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刘钰便笑道:“原来竟是熟人?这倒好了。舒大人可还记得我?” 骄劳布图看着穿着勋卫锦服、腰间悬着绣春刀的刘钰,也堆出笑容道:“自是认得。我还想呢,会是哪一家的勋卫来这里,原来却是翼国公公子。” 嘴上堆着笑,心里却颇为不爽。 骄劳布图看着年纪轻轻的刘钰,心道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西北砍了七八个人了。 拼着半条命,头皮都被人砍下去一块,这才拼出来个轻车都尉的勋官儿。 你们这些有个好老子的,连个人都不曾杀过,竟是直接爬到了老子头上? 看你细皮嫩肉的,别见了死人的时候,尿了裤子! 心里嘀咕了几声,恨恨不平。 可这心思只能埋在心底,想着自己虽然有了轻车都尉的类四品的勋功,对面却是个陛下封赏的勋卫,当即先见了礼。 刘钰知道这种身上有勋功的,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是不敢托大。自己这个勋卫,按照国朝礼制,其实就相当于个正五品的待遇,赶忙也还了礼。 抬头看了一眼军营,营里有个二百来人,看样子都是悍勇之辈。应该都是从孩儿军中遴选出来的,只是这军纪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样。 一群人聚在一堆,围着个地上的火堆在那抽烟袋。 两个人在那摔跤,旁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 衣服都是脏兮兮的,一群人蹲在太阳底下抓虱子,咬在嘴里咯嘣咯嘣响,互相比着看谁的动静大。 乱哄哄的,让在电视上看惯了前世军容的刘钰颇不适应,心想这就是抽调的精锐? 那京营的平均水平,得是啥样? 想着自己初来乍到,需得熟悉之后再说话,便请骄劳布图一起进了营帐。 “舒大人可知此番去做什么?” “是,我也是才知道不久。既有军令,大事上都由刘大人安排,我自是听刘大人的。” 刘钰心说你这是要给我打杀威棒啊? 自己初来乍到,之前虽是接触过,可是如何扎营、如何行军这样的事,哪里是第一天就知道的? 想着那日骄劳布图和田平的对话,心里大约猜到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由是一拱手道:“你我互称大人,着实别扭。我看在无人时候,咱们就胡乱论个齿序。舒兄,也别见笑,我年纪尚小,又不曾去过战场。这行军之事,还要舒兄多多照应。” “舒兄既是砍人砍出来的轻车都尉,比我这个靠着家里余荫封的勋卫,实在强了不止半点。” 先示弱一番,也免得日后出什么麻烦。 刘钰觉得,需要再看看情况,然后在考虑树立威信,若是连情况还没弄清楚,就要扯犊子,只怕威信立不起来,还要惹人耻笑。 故意示弱,骄劳布图心里听着也舒服。 怎么说对面也是个公爵公子,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也是难得了,总归比那日的齐国公公子要强一些,那小子就不会说个人话。 刘钰又故意问了几嘴骄劳布图的轻车都尉勋功都是何处得到的,正搔到痒处。 骄劳布图便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恨不得让人都知道的语气,一一诉说自己是如何拼到轻车都尉的。 话说到大半,终于说起了正事。 “刘兄,咱们的差事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需得装成贩卖大黄、茶饼的商贩,去往罗刹人的城池查看。也因着家父当年在翰朵里卫做折冲都尉,对那里也算熟悉。到了那里,又要联系一些猎鹿的部落,分出些人跟着部落去往荒林深处打探。” “这奴儿干地,不比别处。刘兄不曾去过,我却在那里长大,实在苦寒之处。又颇多风险,也算是提早告诉一下刘兄,免得到时候吃受不住。” 刘钰心下暗笑,心想老子前世爷爷辈那也是第一代森工人,老子对东北未必就不如你熟悉,长大的地方怕是比你还要靠北。 嘴上却是客客气气地道:“是了。这一路上,还得多靠舒兄费心了。” 吹捧完毕,又将这一行队伍的几个关键人物叫过来,互相认识了一下。 这一次既是要装作商队前往罗刹国的堡垒,自然要寻找一些懂行的。懂行的老把式大约五十来岁,一脸橘子皮一样皮肤,一看就是经历过风吹日晒的,就是孩儿军的细作。 跟着一些商队经常前往蒙古,有时候也会深入到俄国边境。懂蒙古语、女真话、俄语和朝鲜话,看着不起眼,实际上也有个骁骑尉的勋功,只不过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既要伪装成商队,上面也是弄了一些货,自有懂行的操办。 俄国自彼得改革之后,大力扩军,垄断了大黄贸易,收为官营。 又炒作大黄的药效,加上欧洲贵族们经常吃肉,干燥拉不出屎那也是常有的事,这种轻泄功效的草药就成了抢手货。 俄国人在西欧大肆炒作大黄的神奇药效,西欧人也弄出了各种诡异的吃法:大黄熬汤、大黄酒、大黄奶酪、大黄布丁…… 一普特大黄,也就是大约三十斤大黄,在边境地区的走私价是四十卢布。 彼得一世铸造了银币,一银币大约是二十五克,半两银子左右,四十卢布也就是二十两银子。 运到西欧,就要涨到一百八十到三百卢布。 后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的女主索尼娅,处儿卖了三十卢布,这个价格放到西欧也就换二斤大黄。 奈何从明朝开始,中华地区的造船、航海水平,已经被欧洲拉开的极大的距离。 现在英国人已经快要做出来航海钟了,甚至第一次海军舰队环球航行也即将开始。 这么高的利润,没有航海术、几何学、天文学的支持,根本拿不到。 谁都知道,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才是最好的。 收税如此、贸易也是如此,钱都被二道贩子赚了。 饶是如此,在边境地区一普特将近二十两银子的售价,对于商贩来说也是暴利了。 利玛窦曾记载过,一斤大黄在中国的售价,是十分之一枚银币。 彼得为了军费,把大黄收为官营,压着收购价。 然而,压到这种程度,本土商人依旧有百分之二百的利润,可谓是趋之若鹜。 正规渠道终究还要纳税,或者有很硬的关系。 走私的话省了一大笔税款,偷偷摸摸的走私一直禁不住。 总体来看,基本上是两条路线。 一条是山西的商人,走蒙古一线,将货送到贝加尔湖附近的俄国堡垒,顺带还能在蒙古部落里卖卖茶饼子。 另一条就是辽东商人和军官,走朝鲜边境一线,到牡丹江。利用冬季冰封江面如路的机会,从牡丹江走到松花江,再将大黄走私到黑龙江畔的俄国城堡。 刘钰此番要去松花江畔,伪装的商人就是辽东一路的。 老把式没走过这条线,只是听说过。 好在骄劳布图就是土生土长的松花江畔的人,对这些猫腻也知情——他爹在翰朵里卫当折冲都尉的时候,参与走私的大人物会打招呼、小人物会上贡。 这一次的任务很多,也很杂,伪装成商人、或者到了后伪装成猎鹿部落,都有不同的目的,到时候便宜行事。 除了要查探俄国的堡垒,还要拓永宁寺碑文、查看沿途道路、绘制水文山川走向舆图,这些就需要一些专业人士。 二十多个隶属于兵政府职方司的小吏也跟在队伍里,多数是天主教徒,都是跟着传教士学过的,有几个年纪大的还参与过当年内地舆图的测绘。 如今朝中大乱将起,让他们跟着来,也算是保护他们。 各色各样的人加在一起,约莫有个三百四十多人。 除了四十多个没去过战场的,剩下的都是些京营或者孩儿军里的精兵,为了到时候可以方便伪装为猎鹿部落,归化的索伦人占了小半。 这群人并不好带,不少都是有勋功的,杀过人见过血的。 刘钰也知道,就自己嘴上没毛的白嫩模样,这群人不可能服自己,倒是得想个办法。 如今才八月中旬,要等到九月中将近十月的时候,他们才会出发。之前还要在这里准备一下,磨合一番。 思索一番,刘钰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心里知道想要叫众人心服倒不急于一时,自有打算。 查看了一下配发的各色装备,实在是有些寒酸。御寒的就一件棉袄、一条棉裤,因为要伪装,也不能着甲。 马匹倒是不少,大车也不缺,里面装着大黄和茶饼,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货物,自有文官小吏负责记数账目。 琢磨着自己的长处,心里有了计较后,刘钰也就按下心来,按着自己的路数去做。 下午时候,仔细写了一封长长的清单,交给了馒头,让他回去准备。 一部分是朝廷的制式装备,可以让齐国公出面配齐,这个简单。 另一部分就不是朝廷的制式装备了,就让馒头回去,把自己院子里的小玩意去当了。 诸如小时候的百岁金锁、煮可可的银器、私房钱的金锞子之类的,凑一笔钱。再从狐朋狗友那借一笔。 特意嘱咐了馒头,带回来的时候,装好箱子,不要让别人看到里面是什么。 吩咐完,馒头离了军营,刘钰就做了一番姿态,吃饭的时候和那些士兵混在一起,闲聊打屁吹牛,与之同食。 一众军官看个新鲜,有人笑道:“这公子有点意思。” 骄劳布图哼了一声,呸出一口痰,颇为不屑。 “我倒要看看他能装多久。这是《李将军列传》、《孙吴列传》看多了,脑子坏了?明儿你说你腚上长了痔疮,看他要不要学吴起给你吮一吮,吸出脓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雪盲 如此混了一个月,营中的军士对刘钰都很熟悉了。 但说威信,似乎并没有多少,反倒是有人觉得他是脑子坏了。 虽是都说为将者当与兵卒同食、与子同仇,只可惜那只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 真见了这么一个与兵同食的军官,这些兵卒一点都不适应,反倒觉得这人有病。 大顺也不过是个封建王朝,喝兵血的事层出不穷。京营或许强些,却是真不曾有与士兵混在一起的军官。 刘钰想的明白,自己就是个客将,这也不是他的根基,无非是借这些大头兵的命和血,染一染自己的官服罢了。 即便目的如此单纯,他也知道需得用些方式方法。 聊得多了,刘钰发现队伍里索伦人还真不少,看得出朝廷对这件事也挺在意的,抽调的都是些熟悉地形气候的。 索伦人和后金是死敌,索伦国的都城在雅克萨,崇祯年间被后金屠灭毁掉。在之后战事紧,后金不断去抓索伦各部的人充入八旗。 战死倒还能忍受,可山林子里活了一辈子的人,扛不住内地的天花、感冒,一批一批地死,经常是整个部落死绝。 到大顺开国站稳脚跟后,索伦汗国旧部的雅克萨一带,人口已经基本死绝了。 沙俄抵达,俄人就在雅克萨旧址筑城。一些部落纷纷南迁,一些就在大顺这边当府兵。 松花江诸地又复辟的走了样的唐时府兵制,北地折冲府成为了类似哥萨克一样的优秀府兵轻骑。一些从天花中活下来的索伦人就逐渐有了军功,京营里人数不少。 除了这些人,还要再等一些从蒙古那边找来的懂俄语的人。 眼瞅着到了九月末,人终于齐全了,该是出发的时候了。 馒头按照刘钰清单上的东西都置办齐了,不算齐国公那边弄来的制式装备,剩下那些也花了小两千两银子,还借了武德宫的同窗们一笔钱。 满当当的几个大箱子,装了几辆大车,也不知道是什么。 有人猜测,是不是刘钰自己带的私货? 但终究刘钰有个国公公子的身份,又是名义上的这支队伍的头领,众人也不敢多问。 出征打仗,借机发财,这本就是军官的特权。眼红之下,所盼的也只是日后混成个军官,至少能分一杯羹。 从京城出发,一路上刘钰只是悄无声息地学习着如何扎营、如何行军等一些细节的问题。 有前世的方法,晚上就提笔记下来,总结出来规律和经验,配上在武德宫里学过的理论,也不难掌握。 泰兴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出了山海关,就是一场大雪。 万物敷上了一层白,还未冰封的河面升腾出的雾气,让沿岸的垂柳银装素裹,别有一番繁华京城所没有的景致。 只是这场雪也让行军的众人苦不堪言。 白惨惨的太阳挂在头就你这样带兵,能成的什么事?便是天天学李将军、吴起,与兵同吃,又有个吊用?知其皮而不得其骨。 正要再劝几句,刘钰停下马,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为将者,不可不知天文地理风云变幻。若是不提早准备,到时候却要兵卒吃苦,那倒是为将者的不是了。” 这话说的还像是那么句人话,旁边人觉得这话的意思,倒是可以缓一缓眼睛了? 刘钰冲着馒头挥挥手,喊道:“把三号箱子里东西拿出来,分给众人。再把另个箱子里的烟叶子取出来,过了沈阳一路上也少大城,弟兄们这烟可是断了几日了。” 馒头匆匆去了刘钰携带的那几个大箱子里,把一堆当初定制的东西拿出,一人分了一个。 又把京城里的好烟叶子拿出,按照什伍小队一队分了一些。 得了烟叶子,那些断了好些日子烟抽的兵卒恨不得放在嘴里嚼一嚼,捏了一把放在鼻子前用力嗅着,恨不得把烟叶子直接吸到鼻子里,不少人竟是短暂忘了雪盲症的眼睛剧痛。 骄劳布图作为军官,自是不少那点烟叶子。拿着馒头发到手里的另个东西,不明所以。 这东西是个木头做的眼罩,后面绑了一根绳,看上去颇像是拉磨的驴带的那玩意。 只不过这眼罩的上面,还有两条细缝。 无师自通地戴上,这两条细缝还不至于彻底蒙住双眼,外面的景致道路艰难地透过细缝传入眼中,原本刺目的雪光竟也被削弱了几分。 馒头分法完,刘钰喊道:“弟兄们都把这个戴上。日后雪便很难打到眼睛。” 骄劳布图并不相信,这破玩意能预防雪盲?他倒是没听说过。 刘钰也知道这东西不是仙丹,不是戴上就有用的。 这时候说什么都是白说,等到过几日见了效果,到时再说他真正想说的话。 看着骄劳布图不是很信任的眼神,刘钰心想这东西自然有用。后世长征翻越夹金山,也是被雪盲所困扰,就是靠类似的东西撑过去的,只是那些是用牦牛尾毛编织的,非是木头的。 当年的夹金山上,一堆队士兵戴着眼罩,雪地行军,颇有几分恶魔猎手的浪漫。 如今刘钰手里的这东西,木制,更像是爱斯基摩人因地制宜的雪盲镜。有效是有效,就是看起来说不出的土鳖。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章 立信 不过两三日时间,骄劳布图彻底服气了。 这个看起来不起眼,像是拉磨的毛驴子戴的东西,居然真的防住了困扰雪地行军的雪盲病。 最开始戴上的时候,略微有些不适应。四周黑黢黢的,外面的东西也看不太清楚。 可戴上三两日,渐渐习惯,这东西的好处也就显露出来。 按照骄劳布图所想,也就是歇息两日,待阳光没那么强烈了再走。只不过那样治标不治本,旧的好了,新的又会得。 这东西初时看不出什么效果,可却治本,三五日后,竟是无人再受雪盲所困。 把玩着手里的眼罩,骄劳布图心想,这人倒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还有那么几分歪本事。 这一日已过了赫图阿拉驿站,过了沈阳后,这一行人就没有再走沈阳往北的主驿道,而是转向东边。 经赫图阿拉,到长白山寺,趁着冬日封江,跳到牡丹江,沿江而下。 这条驿站是为了防朝鲜的,加上这里是后金当年的老巢,大顺对这里经营的也算可以,以防死灰复燃。 不过等到了牡丹江江源,一直到牡丹江汇入松花江处的翰朵里卫,都没有什么驿站了。 夜里找了个避风处,安顿好后,升起了火堆。 这些天熟悉了后,刘钰往哪里一坐,大部分人都会围过来。或是听他讲故事,或是听他吹逼。 经过接触,刘钰也明白不能用后世子弟兵的印象来看此时的兵卒。和他们讲什么君国大义,他们听都懒得听,也听不懂。 倒是会玩笑着说:陛下一个月给咱们二两银子,到时候对得起这二两银子就是了。如何对得起二两银子?开火铳的时候不往天上放就是,若能瞄瞄准儿,那就是忠君爱国之典范了。 摸着这些人的秉性,刘钰便经常“开车”。这时候的人哪里听过那些段子,一个个又都是精壮年纪,听过后大呼过瘾,不管是山南海北的都听出了滋味。 一到晚上扎营的时候,刘钰坐在哪,哪里就是众人的中心。有时候都能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 骄劳布图今日也在,这几日心里多少高看了刘钰两眼,但也就是一点点。倒是觉得刘钰“开车”的段子不错,每日变了花样,讲的叫人梆硬,时不时还会哄堂大笑,意味深长。 不过今天刘钰却没有“开车”,而是神色难得严肃。 身后,煮着一口大锅。馒头正在那用热水烫毛巾,正在给那些雪盲症严重的兵丁热敷,最开始几天都是刘钰自己去的,这几日才换了馒头。 伴着篝火的吡咯声,刘钰看着周围围过来的人,缓缓道:“那日舒大人叫咱们停下歇歇,缓一缓雪盲之痛。我说赶早不赶晚,不能耽搁了正事。只怕你们当时心里面肯定要骂娘吧?” 平日纵是混的熟了,也有人敢主动来找刘钰要烟叶子抽了,可这句话说出来,终究还是没人敢承认。 沉默了半晌,才有人道:“大人莫怪,当时我们哪里知道大人早有算计?早就准备好了眼罩?” 刘钰大手一挥,示意无碍,笑道:“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个旧事。某军交战,一军撤到大河旁。士兵辛苦,其主将便道将士辛苦,可歇息两日,再架桥。士卒皆呼此爱兵之将。不料第二日,敌军便攻了过来。桥也不曾架起,一时间血流成河,河水为之壅塞。” 这个胡诌的故事讲完,刘钰转言道:“为将者,自是要爱兵。只是爱兵,有大爱,有小爱。大爱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士兵跟着将军,多有封赏。你们也知道,但凡胜了,自己死的就少。小爱者,多怜士兵之苦,体恤士卒,以致误了大事。这样的将军,自己且难封侯,更何况那些跟着他的士兵?反倒是多有战败,以至于己方多死。” 说到这里,旁边的人虽是听懂了这个道理,也觉得很有道理,可是却想不通这个故事你刘钰怎么好意思讲的? 这看起来,你才是那个小爱之将啊? 骄劳布图也听的是一头雾水,合着还有自己诋毁自己的? 却不料刘钰话锋一转,笑道:“不过,真正的大爱之将,既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要体恤士卒。两者并不矛盾,只是寻常人只能做到其一,却难两者兼得。至于诸葛武侯这等入了武庙的,那就不同。他见士卒运粮辛苦,便设计了木牛流马,同时又能逼得司马懿着女装,这是战无不胜。世上能够二者兼有的将军,实在太少。” “为将者,当运筹帷幄。譬如此番北上,我既为主将,首先要完成陛下所任之事,如此大家跟着我,才有封赏;其次更是要体恤士卒之苦。但同为体恤,依你们看,是提前算到了种种情况,早做准备,既不耽误行军又能不受行军之苦好呢?还是说,为了体恤你们辛苦,当日驻足歇息,将养几日,等到雪盲再犯再停下休息?” 平日里和士卒们吹逼惯了,这话若是冷着脸说,就有点大言不惭,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自比诸葛武侯?你配吗? 但平日里嘻哈惯了,众人虽然都笑,可也只当是半开玩笑。既不厌烦,也不觉得突兀,有几个胆子大的还取笑道:“是是是,若是当年诸葛武侯遇到了刘大人,说不得姜维就要靠边站了。” 此时三国早已成书,流传甚广,可谓是人人皆知的故事。 明初,军中尚且拜“天王堂”,林冲守大军草料场时接替的老军也是去看守天王堂去了,战神尚是李靖。 待到土木堡后,形势有变,战神自是岳武穆。 然而《三国》文采太好,故事太妙,《说岳》就差得远,连“丞相何故发笑”的梗都照抄一遍,如今武圣早已是关羽,三国更是人尽皆知。 刘钰也知道,和父亲等人对话,扯几句经史还行。 和这些兵卒闲扯,还是照着三国来。 果然这么一吹逼,人人都懂,半真半假之余,刘钰恨不得这时候变出个鹅毛扇挥动几下,只可惜此时寒冬并无此物。 见众人笑过了,刘钰也是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又道:“我于来之前,知晓这一次的军务,就在家中掐指一算,知道北方苦寒,必有雪盲、冻疮、膝痛之病。我既说为将者有大爱、有小爱。大爱难于小爱,二者皆有又难于大爱了,可若是连小爱也做不到,哪还有资格领军?” 话虽是玩笑话,可却说到了这些兵卒的心坎里。平日里聊天闲扯,士卒肯定有发牢骚的,冬日行军又特别辛苦,那些军官还好,平日克扣一些再加上自家的土地财产,至少在吃穿上不会太苦。 这些当兵的就差得远,纵然是京营里的兵,一个月也就二两银子,还要养家糊口。 朝廷里管兵政府的都是些士大夫,觉得当兵的不过就是贼丘八,饿不死就好,何必花大价钱? 纵是当年戚家军直系后裔浙兵,万历援朝时候说好了双饷,结果朝廷赖账,蓟州闹饷,三千戚家军被全数斩首,朝廷中却有人盛赞:如此一来,可省白银四万两,此大功也。 顺承明制,到如今虽还不至于如此,却也差不多。 北上测绘深入罗刹,一人就多发了一条棉裤,别的再多也没有了,齐国公也弄不到。 刘钰和这些兵卒交流的久了,知道他们最想要什么,也知道他们的牢骚。说到雪盲、膝痛、冻疮的时候,真真说到了士兵的心坎里。 整个的气氛顿时有些严肃,刘钰却从怀里摸出几锭银子,白花花地摆在了篝火旁,笑道:“你们猜,出征之前,我想没想到你们这些当兵的随我北上有多苦?谁第一个猜对了,我赏他五两银子。” 这都是根本不用猜的事,可若是平时吹逼,肯定会有人接话。如今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却没人敢说话了,都懵了,也被吓住了。 乖乖,五两银子!砍个脑袋才几个钱? 人群中终于有人憋出了一句话。 “既是刘大人坐在家里运筹帷幄,连雪盲这样的事都想到了,如何想不到冻疮之类的事?我猜大人早就想到了我等有多苦。” “说得好!这银子,你的了!” 说罢,把个银子直接丢到了那人怀里。士兵只觉得胸口被重重砸了一下,知道不是做梦,感觉这隐隐作痛的骨头,恨不得再不砸几下。 旁边的士兵全都看傻了。 这就得了五两银子? “你们再猜猜,我既是知道了,那箱子里都准备了什么?猜对一样,就给五两银子,谁先猜到谁得。” 一下子,百十号人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几个大箱子。之前只是猜测这是刘钰的私货,想不到居然是为我们这些大头兵准备的?真有这样的官儿? 虽说这人恬不知耻自比武侯,可兵卒心想,俺也不求你真是武侯,只要能体恤体恤俺们就行。 再一想刚才的吹逼,竟是觉得有点那个意思了。 有了刚才徙木立信的榜样,一时间全都乱哄哄地猜起来。 有猜棉裤的,有猜棉花的,有猜往鞋里塞的暖草的,甚至有猜是不是里面装着女人的…… 猜了半天,也没几个猜对的,刘钰哈哈笑着,让馒头打开了几口箱子。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一章 收心 若正道的光,从打开的箱子里溢出,似乎凝聚了成了一团,飘在了刘钰的头几十人,定是不离不弃,这一路上他已经镇住了这些人。 之前觉得此人可笑,读书读傻了,真以为李将军列传、孙吴列传里的故事是真的。现在看来,反倒是自己傻了。 想想这些冬季必备之物,便是自己长于翰朵里卫,也未必能想的如此齐全,有些更是看似简单实则大妙之物。 仗打得怎么样,现在看不出来,亦或许这一次根本用不着打仗。但论带兵、论兵卒不会哗变,自己怕是拍马也赶不上。 这人的心思果然深刻,真真不可小觑。 等到狗皮帽子和棉手套到手后,骄劳布图更是佩服。 狗皮帽子不提,只要有钱,算不得难事。 可这棉手套,却显然是下了心思的,一副手套的上面都绑着绳子,不用的时候可以直接挂在脖子上,不会担心丢了,这样士卒就不会因为怕丢了手套而不脱下,打起来的时候自有大用。 心下暗自佩服,收起了之前的轻视不屑之心,心想这人倒是个靠山,既是勋卫出身,又有此等本事,陛下又看重,需得慢慢结好。 之前自己气势太盛,瞧不上这些纨绔子弟,语气多有得罪。 若是直接示好,反倒被对方耻笑,需得慢慢来,润物无声改变态度才是…… 借着这高昂的士气,第二天行进了四十余里。 傍晚扎营的时候,刘钰已经从骄劳布图那偷学到了安排扎营的技巧,不等骄劳布图发话,很自然地把发号施令的权责收到了自己手里。 众人也不觉有异,毫无察觉甚至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种权责的转移。 骄劳布图知道,自己日后恐怕只能是个副手了,需得把这个记住,万不可再做一些逾越的事。 刘大人既是没和自己说,便直接下令扎营,我日后也万不能再给刘大人扎眼。 看了看刘钰安排的扎营,有板有眼,他也不再多说,心下明白这是个大腿,需得好好抱着。 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可有本事又是勋贵子弟的,却无几个,有本事未必升的上去,勋贵子弟又有本事,定是能升的上去的。 安排扎营算不得什么本事,只是寻常手段,可放在京城勋贵里,那已是了不得的事。据说前朝庚戌之变时候,有勋贵子弟吓尿裤子的,能指挥三百人扎营的勋贵子弟,实在难得。 但要抱大腿,又有之前流露出的不屑,这就需要既当又立,当费些心思。 想通了此节,信步走入了帐中,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大人,再有四五日就到松花江了。有句话,需得提醒一下大人。” 听着称呼从刘兄悄然变成了大人,刘钰只当是自己“英明神武王霸之气”镇住了骄劳布图,心下暗喜,也不纠正,顺势道:“你说就是。我自小长在京城,对此并不熟悉,远不如你。” “大人,我在翰朵里卫长大,边境之事,不比京城。有些事,大人恐怕不知道。” 将要说的提醒大致一说,刘钰听完却只是淡然一笑。 骄劳布图说,所谓兵匪一家,这并非虚言。前往罗刹国走私的,有关系的,都走正道驿站;没关系的,亦或是关系不够硬的,都会走一些特殊的道路。 趁着松花江结冰,一些朝鲜的走私贩子也会沿着结冰的松花江,将一些货物运到罗刹那边售卖。 边军都认为这是一种“副业”,白来的钱财,若有机会,定然不会放过。 若是人少,就全杀光了,劫走货物,反正无人知晓。 若是人多,那就吓唬一番,大队前来,要出买路钱,一般都是二一添作五。 战时为府兵,闲时为劫匪,此一贯有之。 分钱的时候,按照发现踪迹的、砍人最多的来分钱,都有潜规则。不然这种苦寒之地,既无油水,无人肯来。 翰朵里卫最是东北,可这里的府兵逃亡者极少,几乎没有。 朝廷以为翰朵里折冲都尉多有本事,实则不过是控制着走私贩子的必经之路,油水极大,傻子才逃亡呢。 倒是诸如之前经过的赫图阿拉、长白山寺等等边军卫所,更靠南一些,但却年年都有逃亡的,不过是因为太过苦寒又没有油水可捞罢了。 兵匪一家,这是封建王朝的常态,刘钰丝毫都没惊讶。 反倒要是说这里的士兵忠君爱国、为国戍边从不叫苦,他才要觉得这不正常。那得是一个幻想出来的世界。 好在罗刹人长得和国朝人大不一样,若不然借个脑袋换钱花的事,怕也不会少了。 若只是翰朵里折冲府的府兵还好,一些林中的部落也会时常这么干,抓住机会就不会放掉,反正告状无门。 这番提醒,是怕有部落或者边军,觉得这是一块大肥肉,上来就咬上一口——巡边,那些边军可不积极;冬日蹲守走私贩子,那是绝对积极。 好意提醒了一番,刘钰道了声谢,骄劳布图也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他也知道,若是刘钰想不到怎么解决,自会来找他;若是想到了,自己何必自作聪明,去多那句嘴? 到时候若是无计可施再问自己,那自己还占了个人情,岂不美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布置 等真正看到了牡丹江,刘钰才真正理解了骄劳布图的警告。 站在江边的一座山岗上,侧目远眺,江山如画。 皑皑白雪,青松点缀,一人环抱不过来的大树比比皆是,多有雷击而倒者横亘于地,腐朽成丘,车马难行。 沿江两侧,又多沼泽,塔头草遍布,草根千年虬结,宛若佛塔,一人多高、人行于上犹如浮桥上跳舞,塔头间隙,淤泥吞人,狍鹿尚且不至,况余人。 玉带一般的江面,便成为了最佳的道路。 上善若水,水平万物,夏日波涛汹涌奔腾褶皱,冬日凝聚成冰平坦如皇城大道。 论起硬度,恐怕也只有紫禁城里的御道能与之相比。 这里只是源头,江面不宽,约莫百十米。 两岸都是茂密的柳树丛,间或夹杂着丛生的水曲柳,秋日结下的坠子一般的果实布满了江岸。 若是真有人在江岸两侧埋伏,江面开阔,敌暗我明,的确难以应对。 抓也没处抓,因为没有道路,到处都是树林。 不管是本地的部落还是就近的边军,都是地头蛇,熟悉地形。 就算有雪,人家照样有匿形的手段——往一人多粗的大红松上一跳,踩着连在一起的枝丫跑路,连脚印都不会留下半个。 从这里到翰朵里卫,还有四五百里,中途只有一个原本后金的宁古塔寨子,如今也做了驿站,并无多少人丁。 从这里到索伦汗国的雅克萨城,不亚于从这里返回京城的距离,更是遥不可及。 不说雅克萨,便是宁古塔,有人曾这样评价: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更有甚者,或曰:人说黄泉路,若到了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 辽东尚未填满,地广人稀,更鲜有人来这种地方。 明末之乱,后金抓捕各部的人充实人口,加上天花肆虐,已然是地广人稀。 平均下来,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也就一两个村落,的确是个边军“搞副业”的好地方。 想想也是,封贡体系下,部落首领都有朝廷官职,边军不可能像对面的哥萨克一样去抢部落的皮子,想发财,也只能找走私贩子了。 刘钰也不能在翰朵里卫停留,至少在查探完距离翰朵里卫最近的城堡之前,不会去翰朵里城,担心有人走漏消息。 从这里开始,一切都得小心翼翼。 路好走了,不用翻山越岭了,如后世的高速公路一般。只要顺着河走,一片坦途,冰面如水泥。 若走得快,最多也就半个月就能抵达罗刹人的第一个城堡,罗刹人称之为斯捷潘斯克,在松花江和黑龙江汇流之处,约在后世的佳木斯附近。 崇祯十七年、永昌元年,潼关大战,战场里有个女真人叫沙尔虎达。 原本历史上,李自成九宫山死后不久,这人就被调往宁古塔,与俄国人在佳木斯打了一仗,打死了哥萨克头目斯捷潘诺夫。 但因为历史的改变,李过荆襄之战后,满清震动,天花肆虐导致满清武将不断死亡,只能变本加厉地从松花江以北抓更多的生女真补充,根本无暇管北边的事,沙尔虎达也死在了襄阳。 佳木斯旁边的那一战就没打起来,罗刹人就在那里筑城,以哥萨克头目的名字命名,可谓是罗刹南侵的前哨基地。 那里也是黑龙江流域罗刹国的贸易站,辽东的、朝鲜的走私贩子,各地的部落都会在那里进行贸易,也是刘钰要侦查的第一站。 大顺边军固然有匪气,罗刹的哥萨克也是一个吊样,为了几张毛皮分赃不均就能把长官捅死,甚至投靠沙俄的哥萨克还经常劫掠沙俄的城镇甚至官船——入则为民,出则为匪。 再加上周围山林子里的猎鹿部落、退回到部落状态的女真余部,可以说一路都可能遭到危险。 看清楚了可能的危险,刘钰心里也有了主意。 “舒兄,我看咱们今日现在这里歇一歇。你带几个好手,去猎些狍鹿之类。既是打打牙祭,也算是当放个挂鞭炮,敬一敬山神爷爷、河神奶奶,保佑咱们平平安安的。” 骄劳布图笑道:“大人这是要敲山震虎?倒也是,咱们人多,除非是边军,寻常部落听到枪声,也不敢对咱们动手。成,那大人在这里歇着,我去带几个弟兄放上几枪,也给山神爷添点动静,免得寂寞。” 跳上马,沿着山脊飞一般地冲到了山下。 从帐篷里拿出了他的狍皮帽,这是早就准备下的,本来一些人就要伪装成猎鹿部落去北边勘察地形的。 整个的一个狍子头砍下来,一定要带角的,挖空里面的骨头和肉,用黑皮子在眼睛处缝上做个假眼睛。 据说他们的祖辈只有射死过老虎的人才有资格戴这种帽子,骄劳布图用弓箭未必有那本事,可也凭着大口径的火绳枪弄死过一头老虎,亦算是有些臭不要脸地弄了这个一个帽子,不知算不算作弊。 吆喝了几个原本猎手出身的老兵,带着枪便去了山林中。 河边,得到扎营命令的队伍都停了下来,忙着搭帐篷、挖冰烧水,刘钰下了山,找到了随军的木匠——队伍里不止有木匠,还有石匠,他们除了要拓永宁寺碑外,还要再刻一份新的永宁寺碑文,再建一座小庙。 “你们会做冰爬犁吧?” 这几个木匠摇摇头,不过随后道:“大人,小的们也非是自夸,手艺绝对可以。大人要做什么,只管说。只要大人说得出,小人就做得出。” 看了看这几个木匠手上的老茧,确信所言不虚,便大致说了下。 无非就是找两根原木,去了皮,地下弄得光滑些,用卯榫插上横杆和车辕。 三四米长,如同一辆大车,只不过不需要轮子,但在冰面上马匹拉着滑行,可比此时没有轴承和滚珠的马车轻松的多。 他这么一说,那几个木匠觉得有些侮辱,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东西。这也简单,大人说的也明白。却不知大人要几个?” 算了一下人数,刘钰伸出了八根手指。 “成,大人放心,明天上午之前,保准做完。” 这几个木匠提着工具自去干活,附近有的是上好的木料,随意取用。 刘钰又带了一些人,去旁边的树林里扒白桦树的皮。白桦树的皮,就像是白色的油纸布,坚韧无比,遇到一丁点火就会呼啦一下燃烧起来。只怕火,却不怕水,可以用来做简单的小船,也可以用来遮风挡雨。 附近有的是一人抱不过来的大百桦,拿出刀子在树上竖着一划,用力一扒,就像是脱衣服一样,一下子就能扒下来好大一张。 用些草绳将这些树皮穿在一起,待到傍晚那几个冰爬犁做好了,就像是贴窗纸一样,将这些硕大的桦树皮贴在了爬犁的四周。 原本四处漏风的爬犁,就像是一个没有屋起来今后的事。 “既是到了这里,便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懒散而行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树林里会射出一枚铅弹。需得小心。” “明天就要上江了。到时候,所有人分成三队。” “前队三十人,骑马在大队前三五百步处。” “后队三十人,骑马在大队后三五百步处。” “其余人皆在大队。所有车辆,分成两排,横着相距五十步,形成两道墙。除了赶车的,其余人全都坐在爬犁里,里面生上火,既暖和一些,火绳也随时准备着。一旦有事,立刻还击。” “空闲出的马匹,都在车队的中间夹行。两侧的车队,用绳索连接。若遇到敌袭,有马惊慌乱跑,立刻将慌乱的马射死。赶车的人负责,若是马惊慌错乱拉乱了车阵,谁赶的车,谁挨罚。” “一旦有事,前队后队立刻朝两翼包抄。大队的人在车阵中拒守,听我号令。前后队一日一换、赶车人一日一换,工匠和绘图人不参与轮换。” “选出五名斥候,前出侦查,传递消息。选为斥候者,每日可得酒二两、肉一斤。十日轮换,轮换后皆可休息两旬。” “可听明白了?” 众人前几日得了皮帽手套,今日又喝了顿酒,士气正高。刘钰的话,也已是有了分量,纷纷称是。 骄劳布图暗暗称赞,觉得刘钰布置的有板有眼,的确像那么回事。 按照自己所想,也不过如此,却也万万想不到用桦树皮配上爬犁,既能遮风取暖,又能随时有火可以点火绳。 以车队为墙他倒是想到了,但终究是个军官,并没有想到如何让士兵舒适一点,那不在军官的考虑范围之内。 想着自己之前傲气横秋不知是否和刘钰有了芥蒂,又想着已然是打算抱一抱大腿,这时候正好打蛇随棍上,趁势一拱手道:“大人,我舒图今日才算是服了大人。说句实话,大人勿怪,之前觉得大人不过是个纨绔,今日看来,大人是有真本事的。在下佩服,佩服。” “子曰,以貌取人吾失子羽。今日我以家世取人,更是做的不对了。那相貌不能选,家世又如何能选?实在是错的离谱。” 这话半真半假,早在前几日刘钰用“钞能力”收揽人心、悄悄拿走指挥权的时候,他就已经服了。 只是觉得,当时就拍马屁,有些突兀,于是一直暗暗等待时机。 今日这时机正好,更说的像是推心置腹、一展之前的错误,更叫人容易相信。 刘钰哈哈一笑,心想那日见你横眉怒怼田平,只觉得你骨头里的金铁能打出一副甲;胆子里的豪气能吹出一炉铁,特么原来你也是个老油子。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边军 冬月初一。 翰朵里卫城西北,松花江上游的树林里。 一群翰朵里卫的军汉正在那里伐木。 “顺山倒喽!” 两个壮汉拉着大锯,发出叫人牙酸的吱呀声。锯出的木屑落在白雪上,像是奶油上洒满了面包屑。 伴着大锯的吱嘎声,半人多粗的红松已经开始叫炸,发出咯咯的响声。 老军汉扯着嗓子吆喝一声,提醒山上的其余人,不要被倒下的树砸到。 这树叫炸的时候要喊一声,等树真的往下倒的时候,还要再喊一声。 这都是祖上用血换来的教训,早已习惯成自然。 轰的一声响,上好的红松木倒在齐膝的雪地上。 树枝上的玉碎漫天,被西风一吹,落的四处都是。 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旁,早早笼了一堆火,几个军汉坐在旁边烤着湿透的衣衫,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十七八岁,手里捧着一本残破了边的徐光启翻译的《测量法义》,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就着旁边的雪地,正在那划拉着书里所说的“作延长线,而构两平行线间,则作实线如上图……” 被溅起的雪花一覆,好容易画出的图顿时不成模样。 想着书里面的“锐角、钝角、延长线、平行线”等等名目,心中更是窝火,起身大骂:“恁妈了个哔!” 周围的军汉轰轰大笑,这年轻人发完了火,把那本破书往石头上一扔,把嘴里的话憋了回去。 他刚才那是指桑骂槐,骂的不是盖了那张图的雪,而是骂的大顺太宗皇帝。 娘的,有病吧?想当官,不走科举,就得学什么几何原本、测量法义,要不是为了当官,为了进武德宫,谁他么去学这玩意?有个卵用? 这年轻人心想,亏得太宗李过死的早,若是再晚死几年,指不定又想出什么幺蛾子,留下什么古怪的遗训。 当年李过还没打回北京城就病死了,这才传位给了高一功,之后才有了李来亨一脉。 李过虽死,留下的遗训倒是不少。 科举不变,怕惹天下众怒,只能分出武德宫学什么几何之类的西学,更是规定日后武德宫里必考《几何原本》、《测量法义》之类的东西。 年轻人学的挺好,但真是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什么平行线、锐角、圆、内切多边形之类的东西。 文言文配几何,那酸爽…… 文言文配几何再配上没有标点符号,那酸爽…… 要不是为了进武德宫,要不是为了当官,谁会学这玩意? 年轻人心想,也亏得这些书出的晚些,若是宋时就有,那范文正公切凉粥而苦读的故事,怕是要成了切凉粥而测凉粥体积了,这岂不可笑? 如今京城一大堆的《几何练习题》,倒是富了那些书商,为了考武德宫竟是年年加印。这苦寒之地,弄本书都不容易,真是不公。 心里骂完了太宗李过的八辈祖宗,嘴上可不敢骂出口,只能气急败坏地收起那本残破的书,嘟囔道:“你们笑个什么?老子明年就有机会去考武德宫,将来你们见了我,说不得得叫我一声军门。” 军门者,大营之门,都督巡抚方可如此称。他这么一说,众人笑的更厉害了。 这年轻人叫杜锋,祖籍山东郓城,当年谢迁、榆园军起义,他的祖辈也参加了。 若论起来,也算是史上留名的人物——上书剃发的孙之獬,被起义军抓住后用锥子扎满了全身,把头发塞进了扎出来的锥子眼里,名曰:给你种发! 扎孙之獬的锥子,就是他的老老奶奶平日里纳鞋底的。虽不能留名青史,但也可做传家之宝,子孙之谈资。 历史变动之下,这些榆园军没有给张存仁扒黄河大堤水淹榆园军的机会,也算是全了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的名声。 扒黄河大堤的屎盆子没机会扣在他这位复社公子头上,要不然虽有争议,单靠一本《桃花扇》,也是洗不干净的。 大顺得了天下后,这些谢迁、榆园军的余部,参与了北伐辽东的战争。约莫十万老陕、河南人和鲁西南大汉,死在了辽地。 之后这些人一部分被收为了五营主力,一部分留在了辽东、辽北乃至松花江,驻守边防,充实人口。 杜锋的父亲如今是翰朵里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断过腿,升不上去了,只能当个折冲都尉。 松花江两侧复行唐时府兵制,折冲都尉也是个五品官,不大不小。 翰朵里卫城里,有不少因为朝中斗争被贬到这里的官员,杜锋自小就在这里长大,也跟着一些人学了一些考取武德宫所需的学问。 完成了徐光启未尽事业、翻译完《几何原本》后六卷的某位大人,也因为掺和当年的太子之争被扔到了这里,可谓是人才济济之地。 杜锋弓马娴熟,虽然对于文言文配几何的苦痛深恶痛绝,可为了将来出人头地,学的相当好。 翰朵里卫的府兵们只需要缴纳血税,又有不能买卖的丁口田,其余赋税劳役一概免除。 唯独要做的就是冬日伐木、平日操练。 松花江两侧的各处府兵,是大顺最好的非正规轻骑兵。 匪气极重,对冲可能打不过正规的“三堵墙”五营精锐,但是侦查、偷袭、夺旗、劫掠粮道、追杀溃兵等,那却是别处的兵丁万万不及的。 从前年开始,松花江防御使那边就不断下令,让各个折冲府在冬日里多多伐木,堆积木料。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今年任务更重,所需木料极多。 好在这里木料遍山,靠近松花江。趁着冬日砍伐,修剪枝丫,堆积在江边。等到开了春,化了河,顺着水流把木料放下去就好,倒是不怎么累。 今年的任务,这才冬月初一就已经完成了,今天是最后几根。 按说最后一根杜锋的父亲是要出面的,一则祭天神,二则感谢山神庇护今年竟是没有被砸死的。 只不过他父亲断过腿,一到冬日里就难受,便让杜锋出面走个流程。 他虽是折冲都尉的儿子,但折冲都尉也没有太大的权,丁口田都是自己的,折冲都尉又不管军饷之类。 不打仗的话,折冲都尉放个屁虽然也响,但也没响到叫人噤若寒蝉的地步,众人也不怕和他开玩笑。 眼看着最后一根木料已经倒地,杜锋收起了那本破书,怀里摸出一片红布,给最后一根木头系上了红布。 今年山神爷保佑,一冬天也没被木头砸死一个人,当真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点炮呗。感谢山神爷保佑。天爷爷、地奶奶、河娘娘,保佑咱们一年平平安安的。” 十几个精壮的汉子都跪在了雪地里,朝着远处冰封的松花江磕了个头。 杜锋提着鞭炮,点燃后炸到一半,往半空中一抛,与众人一起跪下去磕了个头。 空山回荡着鞭炮的炸声,那些懒得飞走的留鸟惊出一群,叫出了冬日的一抹生机。 等回声一静,领班的便指挥着众人给木料挂上“小辫子”,也就是抬木头用的麻绳。 这麻绳的绳结是有技巧的,系在何处更是非有十几年经验不能公平,稍微错开一点就容易出事。 十四个边军壮汉呼啦啦地分开两排,就等着领号的吆喝。 这号子也不是乱喊的,每一句要喊在点上,不然十四个人稍微走错了脚步,就容易出事。 轻者压断了脚、压垮了腰,严重点可是小命都没了。 “哈腰就挂呗!” 粗嗓门吆喝一声,十几个精壮汉子就在雪地里抬起小辫上的横杆,回应道:“嘿,嘿,嘿,嘿,起来嘿!” “京城的老爷们诶!有暖阁。” “江南的大人们嘿!有春风。” “咱们府兵边军嘿!有冰凌。” “掌腰个起来诶!扳住小辫子嘿!” “脚下要留神哪!躲树棵子那么” “谁迈不动腿啊,最操蛋嘿!” 这样有节奏的号子声,杜锋今年已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牢骚之气满满。 他又不用去抬,今天来就是走个过场的。 号子声回荡着,一些不用抬木的人都聚在火边。杜锋也拿出玉米芯烟斗,摸出来妹妹给自己缝的烟荷包,倒出来一小撮烟叶子。 翰朵里卫补给不易,夏天的时候有随军小贩乘船从上游来售卖,这地方抽一支烟也不容易。据说当年太宗皇帝也吸烟,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玉米芯的小烟斗。 抖了抖烟荷包,一人分了一些。 青烟从玉米芯烟斗里冒出,混着嘴里哈出的热气,袅袅升腾。太阳照的雪白亮白亮的,有些刺眼。 山上的号子声依旧不断,杜锋眯着眼睛妄图躲避刺眼的雪光,看着下面抬木料的众人。 等一会下了山归了楞,等到一开春沿江放木排下去点数合格,就算是完了心事。 吹着青烟的军汉眯着眼睛道:“可惜了,今年没什么好买卖。要是像去年似的,再赶上一波就好了。一家分个十几两,也过个好年。” 军汉所说的买卖,便是劫商队。 去年他们运气不错,赶上一群朝鲜国的商人,人也不多,杀了个精光。四成给了松花江防御使上贡,剩下的各自分了分,也有个十几两。 杜锋心说有没有买卖那可难说,还不到过年呢。 这种“买卖”的分成,那是有潜规则的。大头要给防御使大人,剩下的,谁先发现的多拿几十两、谁拖住的又多拿几十两。 想着之后要考武德宫,到了京城处处用钱,不说上下打点,便是京城居大不易,也需得一大笔钱才行。 他爹既是折冲都尉,自有心腹人,早早就去各处河道打探消息。 巡边叫苦,这种事可却没人叫苦。 甚至有能靠一匹马、一杆枪,自己在冻死人的山里蹲守一个月的。 但若是巡边公事,如此辛苦,早就骂娘了。 杜锋想着若是有消息,也是这几日了。 看着这边的事也了了,把烟斗往脚下磕了磕,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雪,跳上旁边的一匹枣红马。 “我回去了,这也没我的事了。” “回去吧。要我说,都尉也不用你来,大冷天的在家猫着多好。” 军汉们冲他摆摆手,示意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归堆的活自有老手们带着干,昨天也已经点数清楚,只多不少,没有差错。 就等着来年开春江水融化,把这些木料放成木排,顺水送到下游的卫城就好。 轻拉了一下缰绳,裹了裹身上的皮袍子,杜锋便下了山。心想也不知那几个兄弟有没有什么发现,若是今年能干上一票,将来去了京城也好有钱打点送礼。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买卖 下了山,便是江。 山中无路,冬日封江,便是最上等的好路。 冰面又平又阔,猛烈的西北风吹走了冰面的雪,露出平滑的冰面。马踏在上面,不是很情愿,明明蹄子上有马掌,似乎还是有些怕。 杜锋识文断字,识字的都会背上几句“靖康耻、犹未雪”。 当年宋朝的两个皇帝,就被囚禁在翰朵里卫城附近,古时叫五国城,如今早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几个土堆。 翰朵里卫城就在松花江的南岸,西边是从南边流过来的牡丹江、东边是倭肯河,北面是松花江。三面邻水,易守难攻。 远远的就能看到城寨里冒出的炊烟,远远能够闻到肉鱼的味道,杜锋踢了一脚马肚子,加快了步伐。 城里简直就是个大杂烩,什么人都有。 主流是山东榆园军的后裔,剩下的便是朝中斗争被贬于此戍边的官员后裔、不想打猎想当兵混生活的林中部落人。 甚至还有几个因为分赃不均杀了长官逃亡到这里的哥萨克,教会了这里的人种黑麦——俄国人能在雅库茨克那种鬼地方种出粮食,也是本事。 杜锋家的房子,是整个翰朵里卫最大的,很好认。 外面堆放着连成一片的木柴,木柴堆上放着一排切成小块的冻豆腐。 门口,他妹妹杜玲正在那和几个女孩子玩雪。 杜玲戴着一话,可见吃煎饼吃的娴熟。 “备齐了。鞭也放过了。山神爷也拜过了。” “那就行了。忙过今年,到了来年夏天,你便去吉林船厂,准备考试。妈的,要不是我断了腿,何至于混到这种地步?有句古话说得好啊,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杜锋笑笑,熟练地捏了个酱豆子扔进嘴里,咬得咯嘣咯嘣响,骂道:“皇帝说啥是文武艺,啥就是文武艺。谁跟官位过不去?我是一点都不喜欢那些西洋玩意儿,没办法,学不好进不了武德宫。” 吐槽完,顺手摸过来一张煎饼,卷了一些松鸭丸子,又冲着妹妹道:“铃铛,倒是你,喜欢那些学问。等哥哥我考上武德宫,做了大官,咱们一家子都搬去京城。到时候给你找个好婆家,啥活也不用干,就坐在家里看那些西洋书。京城书又多,保管你看的过瘾。” 母亲笑道:“看看,这还像句当哥哥的话。铃铛,你听着没,以后你哥要是说话不算话,你就骂他。” 说话间,外面传来了一阵狗叫。铃铛赶忙放下煎饼,就去看看。 呼啦一声,门被推开,外面的冷气顿时化作了仙境般的氤氲。还没看清人的模样,就听那个人兴奋不已扯着嗓子喊道:“锋哥,锋哥!买卖来了!买卖来了!” 一听这话,杜锋立时从炕上跳下,喊道:“老三,怎么个情况?” 被称作老三的一进门,杜锋的母亲赶忙招呼道:“还没吃呢?吃点吧。” 老三不是山东人,看了看桌上的煎饼,歪了歪嘴。 “得了吧,我的牙口实在不会嚼。腮帮子疼。” 杜铃也知道这人所说的“买卖”是什么意思,赶忙去外面搬了个凳子。两家有亲戚,老三的爹是杜锋的表舅,也没太多的客套。 见也没有外人,便冲着杜迁拱拱手道:“都尉大人,马粪和车辙子!不少呢。少说七八十辆大车。” 老三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嘿嘿笑着搓着手。 这消息就像是一枚仙丹,让腿疾数年的杜迁铛的一下坐直了,连声道:“可没看错?七八十辆大车?” “不会错的。” “好!好!好啊!” 老三笑道:“这不明年锋哥要去考试了吗?真要是去了京城,没钱怎么行?这些人倒是够意思,知道锋哥要用钱,就给咱们送了个大礼。” 杜迁连连点头,大为同意。 这里的军汉们都有永业田,不能买卖,也不用缴纳赋税,只需要服兵役即可,有些像是唐时的府兵。 对于人数稀少的松花江流域,搞得也是不伦不类的非正规府兵制;辽东以南则是标准的募兵制。 这里的府兵日子过得尚可,都是小地主,至少也是个自耕富农,而且是免税缴血税的。 日子虽尚可,可就是缺钱用。 粮食运不走,也卖不了几个钱,就靠着打猎弄点皮子,换点钱买个花绳布匹烟叶子什么的。 旁边的林中部落都有朝廷的封官,也不好劫他们,劫了后一屁股烂事,还可能去告状。 唯独这走私贩子或者商队,简直就是开恩的菩萨、散财的童子。 这事操作起来也简单。 谁先发现的,事后分赃拿十人份。 发现后,派几个好手盯着,如附骨之疽一般跟着,利用地形熟悉的优势,半途杀几匹马,让对方没法休息,拖延速度。 确定位置人数后,派人回来报个信,这边就集合边军杀过去。 人少就灭口越货,人多就恐吓威胁分一半。 谁盯着、谁拖住了,到时候也多分十人份。 七八十辆大车的商队,纵然不能杀人越货,只要拖住了,派人去一谈,怎么也得拿个两成的买路钱吧? 到时候如何不分个几百两? 杜迁一拍手,拿筷子敲了一下桌子道:“你和锋儿带上三五个好手,先找着他们。弄死几匹马,像牛虻马蝇似的跟着,让他们吃睡不宁。到时候咬住了,就叫人来回个信,我这边就带人去。” 老三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行,那我先回去准备。” 杜迁饭也不吃了,嚷道:“那还等什么?铃铛,赶紧给你哥收拾一下,准备些吃的。火药、绳子、枪都给准备好。” 杜铃饭也不吃了,赶忙去收拾吃的用的,喊道:“哥,你先慢慢吃。我这边肯定给你准备的好好的。”杜锋的母亲也不吃了,自去忙碌,冬天出门要准备的东西太多。 这事,在边军的道德观里,就像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样的逻辑。 前朝有诗言:各携利刃争相逐,函首忙报将与督。哄然攘臂受赐金,屠尽一家与九属。 按他们所想,就劫个商队,算个毬的亏心事? 这些人自觉也比杀良冒功要强,都觉得自己实乃边军道德之楷模。 杜锋也觉得若是做得成了,怎么也分个几百两,到时候京城居大不易,多这几百两银子可就混的容易些。 也不想细嚼慢咽了,把个鱼汤倒进碗里,撕开几张煎饼仍在汤里。泡的像是猪食一样,呼噜呼噜地喝了下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府兵 杜铃提着一个獾子油罐子,走到杜锋身边,用手指黏了一些獾子油,涂抹在了杜锋的脸上。 每一处都要仔细涂抹,大冷天的,摸上油脂能防冷。 若不然在外面冻久了,就要裂口子。 “哥,你可小心点。那些走私贩子也都是些亡命徒,你们就打他们的马,打完就跑。” “还有,不要老盯着雪看。在马上的时候多闭眼睛,不要让雪烫了眼。” “喂马的时候不能图省事喂雪,得凿冰化水……” “不要打人。万一人多,还得谈。死了人,可就不好谈了。你打了他们的马,他们的大车就拉不走,要么扔在那,要么就得停下来装到别的车上,这都需要时间。爹爹就带人过去了,只要人多一到,他们要么给钱、要么给货,跑不了的。” 叽叽咯咯的如同个小鸟一般,杜锋笑着轻打了一下妹妹的头道:“知道了。用你教我做事?” “哥,低头。我给你脖子后面摸点獾油。” 杜锋低下头,让妹妹涂了半天,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把脚下的鞋脱了,换上了高筒的皮靴子,羊毛的里儿,冬天万万不能冻着脚。只要脚暖和了,身上也不会太冷。 出了门,自己的那匹枣红色的穆棱马显然有些不太情愿大冷天出门,正在那不满地踢着蹄子。 穆棱者,与毛怜同词,是翻译问题。 毛怜就是女真语或者蒙古语马的意思,明朝曾设立毛怜卫,在后世的穆棱河一带养马,上贡的贡品也是以马匹为主。 自明中期,这里就是松花江、辽河水系分水岭以北最好的牧场,后世称之为完达山牧场,是上好的山区牧场,也是如今大顺在松花江流域各个卫所的主要马匹来源。 这里的战马很适应严寒的环境,但也属于蒙古马的分支,仍有缺点。 可惜现在对面的罗刹人也还没有改良出顿河马,也没办法从对面抓几匹来改良。 枣红马的马鞍子上,挂满了几个口袋,里面装着吃的、火药、铅弹。挂着一口刀,两根备用的火绳。 杜锋翻了翻马鞍子,看看有没有草棍之类的小东西。哪怕是很小的草棍,若是藏在了马鞍子下面不注意,也很容易磨破马背。 杜铃正在给备用的马蹄钉上抹油,小心地放在一个小布包里,又检查了一下短铳里面的火药和铅弹,这才放心。 《木兰辞》云: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辽东以南人口众多,土地稀少,完全没有府兵的经济基础。 辽东以北的松花江,地广人稀,大顺在这里复辟了府兵制,但又有些扭曲。 需要府兵们自备马匹、马镫、鞍子、马蹄铁等等一系列的军备;但是甲、炮、枪、火药等则是朝廷供给,整个松花江流域也严禁铁匠造炮造枪造甲,违者夷三族。 以血税,顶役税。 铃铛年纪不大,可自小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对于军械还是了解的。都忙活完检查完,又叮嘱一句。 “哥,小心。” “放心吧。” 踏在了马镫上,翻身上了马,杜铃就扶着他的膝盖,跟着一路送到了门口,一直叽叽咯咯地说着话。 “行了,怪冷的,你回去吧。” 回头冲着门口的母亲摆摆手,又轻拍了一下妹妹的头顶,脚后跟磕了一下马腹,朝着老三家跑去。 到老三家门口的时候,四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年轻人早已准备好了。互相检查了一下,又牵了一匹马后面挂上雪爬犁,装上了马料等。 一行人出了翰朵里卫城,就沿着倭肯河而上。 前几天的西北风极大,落在河面上的雪都被风吹了个干净。 又赶上这几天极冷,冻裂了冰层,把下面的活水挤了出来,平铺在河面上又结了层冰,当真是此时天下最好的道路。 胯下的战马都是走惯了冰面的,又上了马掌,呱嗒呱嗒地迈步向前,时不时还小跑一阵。 走私贩子当然不会沿着倭肯河直接到松花江,因为那必然经过翰朵里卫城。他们会选择一些山口沼泽,沿着山另一端的小河进松花江。 发现马粪和雪爬犁印的地方距离翰朵里卫城约莫有个七八十里,都是荒无人烟的地方。 这天不能骑太久的马,实在是冻膝盖,骑了一阵就要下来跑一段,暖暖身子。 一路追了三天,留下了指路的标记,终于追到了一块没冻实心的马粪。 砸开马粪看了看,戳了戳里面的硬度。 “估计还有十来里。咱们不能沿着河追了,得到岸上走。前面我记得有个大拐弯,咱们就把马留在这吧。老六,你留下看马,我们几个过去。” 杜锋跳下马,背好了枪,几个人又检查了一下要准备的绳子、干粮、加了盐的动物油脂,以作长久跟随的打算。 这一路可能要跟许久,老六留在这一旦得到消息就要回去报信,杜锋几人可能要在这拖个三五天。 他们也算是半个山林猎人,干粮加上一罐腌猪油,足以在山林里活个六七日,也不成问题。那些从关里来的走私贩子肯定熬不过他们。 岸上是半米多深的大雪,迈一步都要拔半天的靴子,走起来磨裤裆,实在走不快。 不过他们也不准备走路,钻过那片水冬瓜的树塘,便是一片松林。 一人多粗的大松树,从没有人砍伐过。一些多年老死的大木头横在地上,或是夏日里雷击劈倒的树,都让这里极为难走。 五个人选了一株粗大的、树杈较多的松树,爬到了树上,摆脱了一米多深的积雪。 顿时豁然开朗。 都是常年在山林里的人,走在粗大的树枝上如履平地。树枝不相连的地方,就用绳子甩到对面的树枝上,荡秋千一样当过去。 脚下就是三十多米高的空当,红松树枝颤颤巍巍的,可是一点都不害怕。 脚下也没有雪,在树上荡来荡去,极是方便快捷。 不多时,就听到了几声马的嘶鸣。 绕到那个河流拐弯处,五个人就藏在一株大树上,点燃了火绳,压好了铅弹。 很快,一支几十辆大车的队伍出现在了河道上。马匹呼出的热气氤氲蒸腾,离得老远都能看得到。 “我去!发财了啊!” 几人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这么多的大车,这里面得值多少钱? 一块茶饼卖到罗刹人那边就不少钱,再加上大黄的话,少说这是几万两银子的货。 杜锋端着长长的火绳枪,对准了最前面的一匹马。 他们占据的位置很好,正是河流的拐弯处,距离并不远。 不杀人,只杀马。 打死几匹马,缀在后面如同附骨之疽,叫这些人走不快即可。 马死上十几匹,很多大车就拉不了。要么扔在这不要了,要么停下来卸货重装,对这些边军而言,无非就是得的多、得的少的事。 “我打最前面的,你打中间的。打完之后,咱们就从树上往后跑。他们看不到脚印,找不到咱们的。” “找机会再干几波,弄死二三十匹马,别打人。不然不好谈。” 杜锋指了指中间的马匹,悄声吩咐。 自己端好了沉重的火绳枪,屏着呼吸,等待着商队转弯近到四五十步之内。 砰! 燃烧的火绳点燃了引药,不等硝烟飘散,杜锋就跳到了后面的树枝上。 旁边的枪声也响了,这几人都是好手,河道上的马顿时倒下去了五匹。 杜锋明白,这时候要先溜。只要再开一轮枪,再干掉五匹马,这个走私商队就要减慢速度,自己这五个人利用地形就能如同附骨之疽一般,让他们寸步难行。 可等跳到后面的树上后,再看看河道里的动静,杜锋懵了,其余人也懵了。 河道里的马队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迅速将那些装着货的马车围成了一个圈,训练有素的程度,只怕翰朵里卫所的人也做不到。 围在里面的几辆大爬犁里,哗啦啦地跳出来一大堆的人,手里都拿着火枪。 前面也传来了一阵马匹的嘶鸣声,前后百余步外都有人,前后的马队竟是兜着圈子包抄了过来,标准的包抄战术。 砰砰砰砰…… 不到片刻的功夫,在车阵里的人集结一处,齐射了一轮,打的刚才冒出硝烟的地方树枝乱飞。 幸好杜锋等人跑的快,要不然这时候就完了。 “碰上硬茬子了!” 老三嘿呦一声,显然是大出所料。 杜锋看着河道下的动静,摇头道:“不只是硬茬子,这些人恐怕……根本不是商队。这都是军中的手段,寻常商队哪有这样的本事?” “管他呢,溜!再不溜,要被包饺子了。”老三甩出一根绳子,绑在了对面的大树上,踏着树就往后跑。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们以为这只是一群普通的商队,突袭之下根本不会反击。 哪想到对方不但反击,而且井井有条。 有向后境界的,有分两翼包抄的,还有车阵里齐射掩护的。 这片松林并不大,后面就是暴露的柳树塘。这些柳树都不高,每年发水的时候会淹没一部分,都是一些矮树,少不得要从雪地里走。 两翼包抄的人已经在两侧展开,几人只好又退回到这片松林里。 “完犊子了,大意了。我以为开一枪,他们就乱了呢,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商队。” 老三拍了自己一巴掌,懊恼不已。 杜锋躲在树枝上,观察了一阵,愈发觉得不对。 车阵里的人,绝对是军中的人,因为他们会齐射,而且会听从命令齐射,里面有指挥的。 眼看着后面已经被围住,要全是这样的松林很容易就能跑,可偏偏之前太过轻视,没注意到后面暴露的柳树塘。 不管对方是干什么的,真要是被他们抓住,肯定得死。 走私本就是大罪,这些走私贩子也不是善茬,丝毫不介意弄死几个边军,杀人灭口。 杜锋盯着下面的车队,越发觉得不对劲。 走私贩子要有这个水平,简直有鬼了。就算不慌乱,依靠车阵固守,也算强一些的走私贩子能赶出来的。 问题是听到枪声不乱,固守之余立刻分出人两翼包抄,还有骑手去后方侦查,走私贩子要都这个水平,那这天下可就真有意思了。 “跑吧?”老三指着之前走过的松林,有些慌。 “跑个屁。跑得了吗?你们别说话,听我的。” 杜锋静下心来,趁着车阵里装填的空隙,荡到了靠近的松树上,躲在了松树后面,喊道:“下面的人听着!俺们是翰朵里卫城的,早就知道你们要行不法之事,特在这里等待。我们在这里拖延你们,大军马上就到!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说是让对方束手就擒,实际上是在告诉对方:快跑吧,咱们一拍两散。不然一会我们的人来了,你们要跑也没机会了。你们要非要弄死我,那咱们就两败俱伤,我们的人马上就要到了,爱信不信。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枪声响起的时候,刘钰正在冰爬犁上睡觉。 被枪声一惊,骨碌一下子跳将起来。 旁边的人已经下意识地取出了身上的火绳,放在泥盆的火炭里点燃。 刘钰手里有一支皇帝赐的传教士带来的燧发枪,不用火绳,可其余人还是大顺制式的中亚系火绳枪。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火枪装填极慢,怎么也得一分钟。 既是对面开了枪,短时间内当无危险,正是自己彰显“勇猛无畏”的时候。 当即提着火枪跳了出去。 出乎意料,这些他用后世标准怎么都看不上的兵油子,竟是表现的很镇定。 对得起精锐之名,总归也是都上过西北战场的。 对面的枪法很好,伤到了五匹马,一个人都没打到。 那几个赶车的人反应也是快,早就得了刘钰的命令,怕受伤的马惊了车阵脱开阵型,两个人一组配合着,一刀捅死了受了伤的马。 冒着泡泡的粉红色血液呲呲地从脖子上的伤口处涌出,终于倒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自然也就没法拖拽车阵。 前后派出的马队也已经从两翼朝着树林包抄过去,车阵里预留的士兵已经站好了位置。 “赶紧下来!整队!” 挥舞着手里的火枪,刘钰大声吆喝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临阵奋勇、亲冒铳矢而不畏”。 很快,点燃了火绳的士卒都沿着大车站好。借着大车的掩护,举起了火枪。 看着这些人的反应,刘钰很满意。虽说这些兵卒平日里没个正形、牢骚不断,也难说有什么忠君爱国之心。 但临阵不乱、闻枪不夺,已然对得起精锐之名。此时世界上所有能打的强军,可能都是这个吊样,已是在平均水准之上。 前排的兵卒一轮齐射,打没打到人两说,只看到把对面的松树枝子打的纷纷散散。 火药燃烧后的硝烟飘的满车阵里都是,一股呛人的硫磺的臭屁味儿。 正准备派出几个人朝着松林里压过去的时候,就听到松林里的人喊了那么一句。 “下面的人听着!俺们是翰朵里卫城的,早就知道你们要行不法之事。我们在这里拖延你们,大军马上就到!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一听这话,刘钰就笑了。 心说这可真是李逵碰到了李鬼。 这话你要是和那些没去过基层的勋贵子弟说,他们八成就信了,说不得还得夸奖你们两句:数九寒天亦不忘巡边之责,实乃军中楷模。 可这一路,骄劳布图早和刘钰说起过边军府兵的德行,刘钰更是明白封建王朝兵匪一家的道理。 再听这话,可真是上坟烧麦草舍不得烧纸——糊弄鬼呢。 一旁的骄劳布图也笑了,离开翰朵里卫久了,听声音听不出是谁,可这话说的还真漂亮。 “大人,这也是个聪明人。虚张声势,林子里应该就有五六个人。” 刘钰笑道:“是了。这是在吓唬咱们呢。真要是商队,听到这话,自是不敢和他们起冲突,只能自认倒霉,扔下这几匹马,几辆大车,赶紧跑。” 骄劳布图哈哈一笑,摇头道:“大人把他们想的太好了。这些人哪里是几辆大车就能满足的?我太了解了,若是商队,纵然这时候走了,他们也会像是饿狼一样跟着。靠着地形,再打死个几匹马,走的就更慢了。到时候集结的边军跟上来,少说也得二一添作五。” 刘钰斜瞥了骄劳布图一眼,心说这样的事只怕你之前也没少干,门清儿啊。 “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我带几个人把他们抓过来?还是我出去喊喊,叫他们出来?” “你去喊喊吧。这些人对地形很熟。万一跑了一个两个的,也是麻烦。让他们下来吧,正所谓论迹不论心,既是他们说这是巡边稽查的公事,我就假装信了。” 骄劳布图点头称是,心想这样最好。 他好说也在翰朵里城长大。虽说如今腾达了、入京了、脱离了这冬天拉屎得用棍子敲断的鬼地方,可终究都是些熟面孔,也不好做的太绝。 真要抓了,面上也不好看。既是刘钰宽大,那就最好。 迈步出了车阵,把头上的狗皮帽子一摘,雾腾腾的热气混在寒风中,露出了面目。 “妈了个巴子的,你们是翰朵里城里谁家的?瞎了眼了?认得我不?赶紧下来,再不下来,可是惹了大事了。” 树林里。 自觉自己刚才的灵机一动,虚张声势、颇有武侯空城之智的杜锋笑不出来了。 旁边几个伙伴也都懵了。 “听这动静,看这模样,怎么像是老舒?” “错不了,就是他。” “他不是去京城了吗?怎么跑这来了?” 杜锋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心说坏了。刚才开枪的时候,就感觉不像是商队,这果然不是商队。 骄劳布图也是翰朵里卫城的老人,这些年翰朵里城里征调去西北作战、从而入选京营的人不少。虽说离开久了,可都是自小常见的,这还认不错。 都知道骄劳布图早就有了勋封,肯定不会沦落到去给商队当护卫的,杜锋心想这些人真是军中人物,只怕是有什么秘密勾当。 拨开树枝看了看,发现车阵中还有一个人,刚才也能看到骄劳布图和那人说话。按杜锋所想,骄劳布图少说也混到五品了,那里面的人官职更应该不低…… 下去还是不下去? 不下去的话,自己这边就五六个人。对面看起来也不慌乱,两翼也包过来了,又有骄劳布图这样的老手。就算能跑,也得脱层皮。 可若下去,自己刚才那番鬼话,骗骗那些没经过边疆事的傻子还成,可是万万骗不得下面喊话的那位。 正犹豫间,又听下面喊道:“兔崽子们,再不下来,真有大麻烦了。你们冬日巡边稽私,此为公事,我等又不曾打着旗号,你们何错之有?怕什么?” 话到了这个份上,杜锋和伙伴们商量了一下,纷纷把火枪往地上一扔,一个个从树上爬了下来。 才一下来,杜锋几个人便先到了骄劳布图身边,拱手道:“原来是舒大人?” 一边拱手,一边悄悄地做了几个求饶的手势,意思是让骄劳布图说说好话。 骄劳布图憋着笑,一看也是熟人,也给杜锋使了个眼色。 示意自己不是正主,正主在后面呢。 几个兵卒过来,像是提小鸡一样把这五个人抓到了车阵里。 刘钰看着这几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问道:“刚才谁喊的话?” 一看这架势,杜锋也明白,这些人真有官身。 眼珠一转,挺身而出故作一副“周亚夫军细柳”的做派,单膝行了个军礼。 昂首傲然,强项不垂。 “大人恕罪。刚才喊话的是在下。在下系翰朵里折冲府都尉杜迁之子,冬日封江,多有走私者沿江转运禁物。府兵边军,既要巡边,又要缉私,此公事也。大人不打旗号、不着衣甲,在下以为定是转运违禁之物的商贩,故而拦截。” 他也不请恕罪,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昂首挺胸,言之凿凿。 刘钰哼笑一声,心说年轻人啊,你还是图样,看你和骄劳布图都认识,你觉得你们这点勾当骄劳布图能不告诉我? 边军什么鸟样,你骗骗那些京城勋贵出身的武官还行,可是骗不到我啊。 真要是边军都像你说的是的,冬日寒苦依旧尊令巡边…… 真有这等纪律、这等觉悟,西北的事能折腾这么久?早他妈打穿中亚了。 故意晾了这厮一阵,刘钰才开口道:“小杜,你们平日里劫了商队,总得销赃啊。去过罗刹人的城堡吗?” 保持着军礼的杜锋吓得一哆嗦,心里一转,大约猜到了这些人要干什么。 再一想,这人居然直接这么问,只怕骄劳布图早已经交了底儿了,这时候再装下去已无意义。 不如顺势而为,手势一拱,也不错愕,滚刀肉一般淡然道:“嘿嘿,大人明鉴。去过的。都是些茶饼子、大黄之类的东西,我们又用不到,不如去罗刹那边换银子花。” 从刚才的周亚夫军细柳的义正辞严,到嘿嘿一笑打蛇棍上,无缝切换,着实有些本事。 刘钰也不想深究这种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又不是专管边军军纪的。 “既是去过,正好有事问问你。你且起来吧。” “多谢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杜锋。此时只是白身,待得明年要去考武德宫。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在下刚才虽然虚言,可若是大人打出旗号、亮明衣甲,在下万万不敢如此。” 他也是个聪明伶俐的。见刘钰年纪轻轻,就踩在了骄劳布图的头上,心里明白这人定是个京城大人物家里的孩子。 万一将来在京城说上一句,那自己的前程就算是彻底完了。虽然边军打劫走私商队的事,上面都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参与分赃。 但潜规则是潜规则,却不能拿到明面上。 刘钰也不回这话,直接问道:“此事先不提。你既去过罗刹堡垒,可有什么异动?” “呃……” 杜锋心里咔嚓一下,仿佛是夜空里划过了一道闪电。 这人上来就问罗刹城堡的事,又不打旗号装作商队秘密前来,联想到这两年上面一直在催加冬日伐木的数量,他一下子想到了某种可能。 尤其是今年秋日巡边的时候,罗刹城堡那边也出了一件怪事,联想在一起,脑补极多。 “回大人。罗刹堡垒的确有怪事。今年秋天,我等巡江的时候,遇到了一件怪事。那罗刹人里,有个昆仑奴,而且看起来应是官长。当时我们乘船在江上,对面岸边有一群罗刹人,拥簇着一个昆仑奴,用千里镜观看我等。” “昆仑奴?” 杜锋赶忙解释道:“是。浑身漆黑,如同木炭一般。不是罗刹人种。” 黑人? 俄国这时候怎么会有黑人? 而且就算有黑人,怎么能跑到边境地区,甚至还是军官? “哎呦!” 脑子一转,刘钰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念了一首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是他? ############# ps:怕有人说:称呼大人是奴性、恶心之类,贴个小史料。 明初,刘辰《国初事迹》:太祖在婺州夜出私行,遇巡军阻之。小先锋张焕从行,谓巡军曰:是大人。巡军曰:我不知是何大人,只知犯夜者执之。言之再三,已之。次曰,太祖赏巡军米二石,后不夜出。 这人修过《明太祖实录》。当然,你要非说是篡改,也可能是朱棣故意抹黑他爹有奴性思维……。 另ps:李自成是党项人的说法,按底稿出自两本书。 一本毛奇龄的《后鉴录》,此书大赞,屠川六亿就出自此书,这应该算是死灵魔法禁书。 另一本《鹿樵纪闻》,此书更赞。署名作者死于1672年,书中却记录了1683年郑氏投降的故事。 此人已超脱了凡人境界,有大预言术,非凡夫所能窥探。 此书不但会大预言术,还会时光倒流。李自成明明是四月二十九登基的,作者拨动时间之弦,钦定李自成必须在四月十七登基,言之凿凿,连一些密室私谈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自成并不伟光正,可论起来最该黑的地方就两点:打输了一片石、不明不白死在了九宫山。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大胆的想法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杜锋看来,罗刹人筑堡、增兵、垦殖甚至劫掠部落抢夺毛皮,这都属于正常的事,算不得什么特殊情况。 倒是罗刹人里有个昆仑奴,而且这个全身漆黑的昆仑奴居然还是军官,这就有些反常了。 既是反常,就有必要提一提。 苦寒之地、俄国堡垒、黑人……这几个关键词连在一处,刘钰很自然想到了这是谁。 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个很传奇的人物。 他可能不太出名,但他有个好曾外孙,叫普希金……众所周知,普希金有黑人血统,就源于此。 这人是彼得大帝的养子、波兰王后的教子…… 本是非洲乍得海岸的部落之子,被贩卖到君士坦丁堡在土耳其当奴隶,后来被人买走送给了彼得大帝。 因为聪明伶俐,彼得作为他的教父、波兰王后勃兰登堡拜罗伊特女侯爵作为教母,受洗之后皈依了东正教。 之后就和刘钰要走的路差不多,做了彼得的侍卫、秘书,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勋卫”出身。 跟着彼得去过欧洲考察,因为聪明,通晓“西学”,又精通拉丁文、法语,彼得西化改革后颇受重用,乃心腹之人。 在法兰西国民军事学院上过学,学的军事工程学,在法国军队里服役过,升到了上尉。 也曾在巴黎沙龙里和伏尔泰等人谈笑风生,被那些启蒙学者称之为“黑色雏鹰”。 回国后以近侍勋卫出身、通西学,而任准将。 最后做到了俄国上将、爱沙尼亚总督。 以一个黑人的出身,在18世纪贩奴时代,成了拥有六百多白人农奴的“老爷”,不可不称之为传奇。他儿子更是指挥过陆战队登陆希腊,被称作距离光复君士坦丁堡最近的俄国将军。 听杜锋一提,刘钰也大致猜到了对面是怎么回事。彼得一死,女皇上台,面首和这人有仇,历史上他被贬到了边境修了中俄边境的要塞。 估计这个世界也差不多,朝中斗争的失败者被扔到了边境。 黑人刘钰前世也见过,没有杜锋那么震惊。 但却不得不小心谨慎。 如果真的是这厮,麻烦大了。 这人是个很牛的要塞工程师,又在法国进修过。沃邦元帅的星堡筑城技术独步全球、冠绝天下,此人颇得精髓。 历史上,也曾主持参与修建过喀琅施塔得要塞、拉多加运河,工程学技术水准的确很高。 历史上,这人因为宫廷斗争被流放到贝加尔湖,主持修筑了色楞金斯克要塞。 现在,历史的变动之下,这人居然没去贝加尔湖修要塞,而是跑到了松花江畔,这就让刘钰本来紧绷的神经更加敏感。 俄国人在边境的两个支撑点。 一处是贝加尔湖和黑龙江上游,贝加尔湖南北向,北边太冷,想要东扩,只能走贝加尔湖南岸。 另一处就是在翰朵里城对面不远的斯捷潘诺夫斯克,地处松花江、黑龙江汇合处,进可攻、退可守。 若以诸夏九州为类比,则翰朵里城对面的斯捷潘诺夫斯克,则类比与南北朝之荆襄。 北朝得荆襄,则江南防线等同于无。北朝得荆州、襄阳而不下江南者,未之有也。 这个黑人工程师从贝加尔湖跑到了松花江畔,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原本历史上,满清和俄国打过两次雅克萨,打的怎么样先不提,至少让俄国人明白了一件事:以他们的投送能力,至少此时在远东并不能继续扩张了,已经到了此时国力和科技所能支撑的极限了。 于是这个黑人即便宫廷斗争被牵连,俄国女沙皇和其面首还未物尽其用,让其修筑贝加尔湖畔的色楞金斯克要塞,以期控制布里亚特蒙古,作为有效统治的东方边境。 这个时空里,互相试探各自实力的那一战还没有打。 这个黑人被扔到这里而不是贝加尔湖,只能证明一件事:俄国人认为在黑龙江江畔可以继续南下,而不是把贝加尔湖作为18世纪的有效统治的东部边境。 这个黑人的工程学造诣真的是高,很高很高,而且参与了圣彼得堡的修建,组织能力也很强,军中关系也硬。 一旦将那个堡垒按照法国体系要塞化,驻守个一两千人,就可以直接切断大顺对黑龙江下游、乌苏里江沿岸的控制权。 这个时代,驻守一两千人的法国式星堡,没有个两三万人围不下来。 大顺的投送能力,也就只能在这种地方最多维持两万人,再多的话后勤吃不消。 这一个位置如同襄阳的城堡就困住了大顺的全部机动兵力,打起来的话,主动权就全捏在俄国人手里了。 如今大顺想往北打一打,试探俄国实力,确定北部边疆;俄国人看来也有心思往南打一打,看起来打那些生女真部落打顺手了,认为能闹到甲申年差点啖腥食膻的中原也就那么回事…… 刘钰有些慌,稳了稳心神,问道:“这人你确定是今年才来的?” 若是之前就来了,麻烦大了,恐怕星堡已经略有体系了。 若真如此,那就要做好从京城调集炮队、从福建调集跳帮战剑盾水兵长期围困的准备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对付一个背靠江面的星型堡垒。 杜锋见刘钰对这个“昆仑奴”如此在意,以为自己猜的没错,莫不是这些人此番前来与罗刹人的这个异动有关?这昆仑奴莫不是罗刹的什么重要人物? 便也不再藏私,只道:“回大人,正是今年才来的。去岁我等也曾去过罗刹人城堡,售卖一些茶饼子和大黄,并未见此人。最早也就是今年秋天才来的。” 听到了,刘钰算是松了口气。 秋天来的……嗯。 黑龙江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大约在冬季。 秋天在理论意义上,只有八月十五前后的二十天。 秋天一过,大地冰封,无法动工,哪怕后世有挖掘机打桩机这样的机械,冬季也得乖乖歇着,况于现在。 既是秋天才来,那看起来这个堡垒修建的事还没发生,时间刚好。 假设对面有个三五百人,有专业工程师法国技术星堡防守的三五百人,和有个土寨子防守的三五百人,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尤其是那个工程师还得了沃邦真传的城堡攻防战术,一旦要塞完成,这就是一个根本啃不下来的钉子。 看着跪在地上的杜锋等几个边军府兵,想着刚才这几个人一枪打中马匹的枪法,若是边军府兵都有这等水准…… 暗戳戳地想着,刘钰心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八章 扣个人质 想法大胆,操作起来却得谨慎。 刘钰心里倒也清楚,朝廷的战略围绕着齐国公谈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完成兵力调动,力求一击成功。 战略是对的,只是这个战略里,刘钰可能就只能有个“绘舆图、拓石刻”之功,封个勋俄语的队伍里有几个,但是认得俄文字的,就这么一个,也是个二半吊子。 看了好半天,似乎有些不敢说,好半天才道:“回大人,上面的意思是……” 斯捷潘诺夫,1615—1683,生于梁赞、死于马上。距离契丹京城最近的哥萨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九章 心思不纯 这碑文写的也算是豪气,刘钰抬起腿踢了一脚,木料结实,震的他的脚趾头疼。 “草木无心,不过死物,大人何必跟木头过不去?” 刘钰蹲在地上,揉着脚指头,骂道:“哪里是跟木头过不去?倒是那耶侓大石好大的名头,到如今罗刹人还管我们叫契丹。就是想着你们巡边的时候都巡什么去了?这么大的东西,不知道砸了?” 杜锋心里一紧,赶忙解释道:“大人,在下虽是认得西洋数字,也会讲几句罗刹语。可也不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意思,见上面有数字,只当是个墓碑。所谓人死为大,动人家的坟,总归不好。若是早知道上面写的如此可恶,我们早就砸了。” 死者为大,这是一种深入人心的诸夏道德。杜锋真的没想到这上面写的是这样内容,最后一句更是野心昭然。 赶忙一招手,要和那几个伙伴“将功补过”,就要把这个大十字架推倒。 刘钰赶忙拉住,摆手道:“功不在这,亦不在此时。先留着吧,过些日子再砸。你们既是去过罗刹城堡,那罗刹城堡距离此地还有多远?” “回大人,还有挺远。自翰朵里卫城往东,皆是沼泽,不宜居住。二则,松花江上游在我们手里,罗刹人也担心有战事我水师顺流而下,所以把堡垒建在了黑龙江畔。若有战事,罗刹人的水师也能顺流而下支援。” 这里距离松花江汇入黑龙江的三江口很近了,如果有条件,自然是在三江口建城最好。 不过看起来现在的技术水平还不能在沼泽遍地的三江口筑城生活,罗刹人选城堡的位置还不错,考虑的挺周到的。 “杜锋,你既是学过测量法义、也学过一些杂七杂八的学问,父亲又是边军都尉。这么久了,你就没想着测绘一下罗刹的城堡图?” 杜锋心说我学那玩意是为了做官,可不是为了干这个的。 倒是你刚说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画了图,又升不得官,又没人赏给我几两银子,我画那劳什子干什么? 你这屁放的是轻巧,可从小到大,除了被贬的官儿,哪还有个正经儿京官勋贵来这?你们“李”家人都不想着,却让我们想着? 可这话说出去不好听,只好道:“大人教训的是,在下记住了。经大人一说,我才明白什么叫学以致用。若是学而不用,那倒不如不学了。” 刘钰嘬了嘬牙花子,心说这说辞倒是一套一套的。 “罗刹人的堡垒既远,这里沼泽遍地,他们如何收贡?” “回大人,罗刹人用桦树皮做小船。一艘小船也就三五十斤,能装六七个人。顺流而下,或是沿着河口往上。三五十人一队,一般的小部落也难抵挡。若不想死人,就拿皮子上贡。家父就是因为有部落诉苦,带人去打,乱战中打死了几个罗刹人,自己的腿也伤了。” 悄无声息地说了一下自家是有功之人,刘钰想了一下划着桦树皮船四处乱窜的哥萨克,心说这些哥萨克是跟维京人学的? 再略问了一下,刘钰也明白了边军的处境。 哥萨克可以跑到这边来抢、来收贡,这些边军却没办法你来我往。 这些部落大多都有朝廷的册封,名义上都归属于各个卫所。抢他们麻烦太多,还可能被告状被一撸到底。 羁縻之地,朝廷封贡,部落以示臣服,这是诸夏传统。罗刹那边,则是先抢,被抢习惯了就不用抢了,部落会主动按时上缴。 边军倒是也眼红部落的皮子,但这条底线却没人敢碰。 俄国人就那么几个,平时在城堡里,也没有什么村子,想“寇可往我亦可往”也没办法。 朝廷这些年虽然在北边没什么动作,但是羁縻朝贡的体系却依旧保持。 一些部落都是两面上贡,边军去抢他们等同于抢自己人,这是大罪,和劫走私商队不是一回事——走私商队再有钱,那也是商;部落再穷,那也有个名义上的官职。 这和汉时匈奴犯边、明时西虏为祸,在朝廷看来还不太一样:抢的毕竟不是编户齐民的中原村落城镇,这地方现在也没什么移民村落。 如此一来,边军就只能有事了出去转一圈,没事了该干嘛干嘛。 夏天打完仗,冬天去那边卖东西,也没什么事,互相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 这种默契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杜锋既是这么说,足见去罗刹城堡也不用担心露出马脚。自己身边这些人都是些老兵油子,和商队的人不一样,若有心也能看出来。既然有这种默契,俄国人应该也不会在意。 边军劫商队,对面的哥萨克也同样如此。无非就是看人下菜碟,打得过就劫,打不过就不劫便是。 大致的情况问清楚后,刘钰把骄劳布图等人叫过去商量了一下。 “咱们的差事,是打探虚实。既是当初就准备一部分装作商队、一部分伪装成猎鹿使犬的部落,这就要开始做了。” 骄劳布图也知道自己的职责,点头道:“装作部落,这倒不难。营中本就为此调拨了许多归化兵卒。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大人好容易领军出来一次,若是只立这点功,倒是白苦了咱们走了数千里的疲惫了。来之前,上面叫我听大人的。我也不知朝廷到底要做什么,大人可否透露一些?也好便宜行事。” 刘钰心里一乐,心说这也是个不安分的。 军功为上,军中中又以斩首、破城为上,听得出骄劳布图觉得好容易出来一趟,也没有绳子拴着了,不妨干一票大的。只是不知道朝廷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想要谈谈刘钰的口风。 可刘钰心里明白轻重,还是要约束一下为妙,便道:“你想立功,我也想立功,只是这功劳不好立啊。稍微不慎,功劳没有,倒成了擅启边衅的罪了。” 朝廷要对俄开战算是机密,无非就是朝中和京城并无罗刹人,朝廷也没有太过在意保密。但骄劳布图终究不是齐国公圈子里所谓的“自己人”,知道的也不太详细,只是让他大事上听刘钰的。 不知道朝廷的底线,很多事做起来心里就没数,骄劳布图想要探探底。 刘钰先把事情的关键说清楚了,示意别误了大事。为了安抚,他又画了个饼。 “你莫要以为非要斩首杀人才算功。你既读过书,开元年间的封常清,如何起来的?还不是一开始靠着记录哪里有泉水、哪里有河流、哪里能驻军?你以为打仗就是临阵那半日?打仗最简单的,反而是临阵厮杀的那半日。” 话不说透,骄劳布图闻弦知意,明白了刘钰的意思,也明白了朝廷的意思。 只是心里忍不住呸呸呸地吐了几声,暗骂晦气。心道你要不会用典就别瞎鸡儿用,这人结局是啥你不是不明白,很不吉利啊。 既是明白了朝廷的用意,骄劳布图也就安心了。 刘钰自己的事也不少。既要查探罗刹城堡的布防情况、军备状态,还要带人绘制山川地图,以及拓永宁寺碑文。 永宁寺离着这里还远,查看罗刹人的城堡也得有准备,知道该查什么、该画什么才行。 往小了说,测绘侦查做得好,功劳都是刘钰的。 往大了说,罗刹人的城防体系、统治手段,都是一个可以让大顺尝试学习的机会。 刘钰心里其实挺政治不正确的,暗戳戳地也想过,最好是大顺拿着明末战争的经验去攻罗刹的城堡死伤惨重,不挨打挨的疼,终究醒不过来。自己把西方军事体系说的天花烂坠,也不如让皇帝感受一下切肤之痛…… 若是自己当“田丰”,说一些正确,但是军中根本不可能用、或者说没有能力用的战术。将来围攻不克,方彰显自己正确,说的不是纸上谈兵。 以大顺的兵力投射能力,和李过改革后的三十年战争水平的战术体系,战略上赢不成问题,就是代价和死亡人数。 凡事,总要有代价。 幸于封建王朝下他的出身,用不着去做那个“代价”,堪堪有资格不去当史书上的数字。 “这样吧,咱们先一起去一趟罗刹的第一个城堡。等从城堡里出来,咱们再商议确定一下。我就以罗刹人的第一个城堡做个模板,告诉那些人该怎么查、怎么看。那些人虽然懂些西学,却不懂兵事,只怕让他直接跟你去,看不出重点。” “二来,这写侦查的报告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写的清楚,堪称合格。写的清楚,又提出建议,方为上等。如何围攻罗刹城堡,西学里倒有经验,正可传授,到时候我传授给他们,他们跟着你去查看也按照模板去参谋,到时候上面可不就‘大骇异之,以为有才堪用’?” “说不定日后军中倒要设个‘参谋部’哩。做得好了,对你我都有好处。” 他是暗藏心机,给骄劳布图画了个大饼。 骄劳布图却大为高兴,心想的确如此。这刘钰是有能力通天的,若真能写的清楚明白又提出建议,将来不说功劳,最起码能叫上面记住。 “成。只是咱们这么多人,一起去罗刹人恐怕会有所担忧。依我看,大人和我带个百十个好手过去,剩下的人在这边等着。真要是罗刹人看出来什么,也好溜。” 刘钰苦笑道:“老舒啊,溜是容易。可溜了后,咱俩的前途可就毁了。别的我倒不怕,就怕这些精兵的野惯了,都是杀过人的主儿,进了罗刹城堡稍有不顺就抄家伙干起来。可得约束好了。” “是。” 骄劳布图也觉得有理,几个人商定了一下,把整个队伍分成了两份。 刘钰、骄劳布图、杜锋等人,连同百十个人赶着大车去。剩下的人,就在江边密林里扎营等着。 火枪兵器之类随身带着,反正商队也肯定是带武器的。 过了江分开后,又走了几日,刘钰终于看到了罗刹人的城堡,心里也琢磨好了该怎么当好这个“田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章 野心 靠近城堡的时候,正有几个骑马的哥萨克在外巡逻。 一个人扶着伙伴的膝盖,打了卷儿一样的舌头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扫了几眼刘钰所在的车队,就从旁边绕开,一直跟着。 可能是扫到了刘钰头顶上戴着的海狸皮帽子,一个哥萨克忽然一夹马匹,那马就像是长到他腿下的一般,朝着刘钰这边疾驰过来。 马匹贴着刘钰的马擦过,手一伸,把刘钰的帽子抢到了手里,斜着就往远处跑。 刘钰脱口而出一句字正腔圆的“苏卡不列”,这是他所会的为数不多的俄语,从马鞍子旁取出了燧发枪。 那哥萨克听到骂声,回头看了看,看着刘钰举着枪,竟也不怕。 朝着刘钰伸出了右手,把个大拇指插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间,做了个西方文化里最操蛋的手势,拇指还一动一动朝里面戳着。 茶红色的大胡子抖了抖,发出一阵笑声,随后贴伏在马背上,身体扭动着朝着远处狂奔。 刘钰一旁的杜锋心下暗喜,策马奔出,仗着自己的马快,和那个哥萨克并驾齐驱。 旁边的几个哥萨克都围了过来,却也没有过去干涉,而是笑嘻嘻地看热闹,时不时喊几句刘钰听不懂的话。 那个抢帽子的哥萨克听到后面有人追来,把帽子挂在手里摇动着,绕着车队兜起了圈子。 杜锋控着马,贴近那个哥萨克后,脚下一踩马镫,猛然发力,沉下肩膀朝那个哥萨克撞过去。 一错身的功夫,抢回了帽子,也没有立刻回车队,而是绕着斜转到了别处。 兜了几个圈子,那哥萨克不再追了,冲着杜锋吹了声口哨。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哥萨克都在那笑,滴哩咕噜地说了一大堆。 问了问懂俄语的老把式。“他们说什么呢?” “那个罗刹人说,他的马中午刚跑过十几里,要不然就追回来了。其余几个嘲笑他,说他妈肯定和卖杂耍的茨冈人睡过觉才生出的他,骑术这么差……” “娘的。” 远处的杜锋兜了几个圈子,提着帽子回到了阵中,将帽子恭恭敬敬地还给了刘钰。 “少东家,这些罗刹人的习性就是如此。若是打的过,便不和你讲道理,那些部落多受其苦;若是打不过,他们便老实的很。匪气太重,不服管束,翰朵里卫城里也曾有几户,不过是因为皮货分赃不均便杀了长官逃亡过来。” 刘钰戴上了帽子,见杜锋聪明伶俐,记着管自己叫东家没有脱口而出叫大人,笑道:“刚才亏了你了。” “少东家勿怪。商队里也都是亡命之徒。遇到这种事也都是抢回来的,抢不回来便自认倒霉,若是不抢对面往往变本加厉。” 这么一段小插曲后,那些尾随的哥萨克果然再也没有朝这边动手脚,甚至有人还靠过来操着不熟练的汉语说了几个词,手里拿着两个银币。 “酒,有?” 刘钰摇摇头,叫老把式说了句只有大黄和茶叶,那个哥萨克失望地摇摇头,骑马走开了。 大黄和茶饼子,都是俄国官营的,禁止私人涉足。这些官营的钱都要投入到军费中,哥萨克既不需要、也不想惹太多麻烦。 没有了哥萨克的骚扰,队伍很快靠近了罗刹人的城堡。 刘钰在队伍里悄悄观察着远处的城堡,离得远一些看,若说这是个棱堡,有些过于抬举。 但要说不是,看样子伸出的多边角和防炮的土坡,又确实是棱堡体系,只不过是个低配版的。 城堡选的位置非常好,看得出选址的人很专业。背靠着黑龙江,主堡在一座小山坡上,旁边是配套的一个支撑互为犄角的副堡。 贸易区不在城堡内,而是在城堡外的一处空地上,那里有一些木头房屋,远远能看到冒出的乳白色的烟雾。 贸易区仍在堡垒的控制范围之内,可能是担心被围城的时候为攻城一方提供掩护,距离略微远一些。 旁边是一条汇入黑龙江的小河,罗刹人引了河水,在城堡外围了两圈壕河。 壕河夹着的地方,布满了插着的木棍,都很矮小。 壕沟靠近守方的一侧,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一道低矮胸墙,后面有通往主堡的吊桥。 四周的射界清理的非常干净,旁边应该是一片黑麦田,能看到堆积在田野里的麦草垛。 背靠的黑龙江有一座小小的码头,码头上停着一艘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绝对不是杜锋所谓的“桦树皮小船”,倒像是一艘可以航海的小船,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桅杆。 冬日冰封,这艘船也被拉到了冰面上,四周用木料固定着,看上去很新。桅杆上还飘荡着彼得亲手设计的蓝x形状的海军旗。 应该是有木匠船工在这里专门建造的,要不然不可能在这种地方会有一条海船。 ………… 主堡内的一处房间里,原木在壁炉里剧烈地燃烧着,升腾出的热气驱赶走了外面的严寒。 十字形的窗棂上镶嵌着一些蓝绿色的玻璃,受难基督的画像低着头,似乎在观察屋子里坐着的三个人。 这三个人很特殊,某种意义上讲,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俄国人,但都在俄国的史书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亚伯拉罕·彼得洛维奇·汉尼拔。 卷曲的黑发,浓密的从鬓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的络腮胡子,黝黑的如同木炭一样的皮肤。标准的黑人。 二十八岁的他已经是俄国的准将,连同汉尼拔的姓氏,也是彼得一世赐予的,希望这个义子能够如同古时候让罗马颤抖的名将一样建立一番功业。 维塔斯·白令。 惨白的仿佛白蜡一样的皮肤,脸上密布着北欧人常见的雀斑,丹麦人。 四十五岁的他,将来会在世界地图上留下一笔磨灭不去的印记,他的名字会像一柄剑,劈开亚洲和美洲。 传兵卫。 很明显的日本人,此时已经归化了东正教,改名为加甫里尔。 二十多年前的一场海难,让这个江户商人的命运发生了许多难以预料的变化。从苦寒的勘察加半岛来到了圣彼得堡,他遵照彼得一世的命令,创建了俄国的第一所日语学校。 “皇帝陛下命令我继续考察阿穆尔河(黑龙江)的河口,并且希望找到一条从阿穆尔河河口到日本的航道,开展与日本的贸易。” “在完成了日本航线的探索后,我要继续寻找从亚洲到美洲的道路。皇帝陛下的上谕中明确表示,如有可能,要绘制精准的地图,将美洲的西北绘入帝国的版图中。” 白令所说的皇帝,已经在去年因为救落水的水兵而病死了。 如今上台的那位女皇帝的名声并不好,传闻她是个波兰军妓,并没有太大的雄心。不过掌权的,还是当年和彼得称兄道弟的少年军成员,海军元帅阿普拉克辛很明确地表示让白令继续完成他的探险。 这些年不断的南侵,让俄国人可以自由地使用黑龙江的入海口,并不用再从寒冷的鄂霍茨克冰封海域起航。 传兵卫这一次也要跟随着白令一起出航,力求寻找到一条可靠的通往日本的航线,同时确定库页岛到底是岛屿还是半岛,是否与日本有陆路相连。 “是的,是的。如果能够开拓一条阿穆尔河到日本的贸易航线,这是极为有利的。皇帝陛下在几年前就已经命令这里的木匠建造一艘船。” “我希望您在探索海上航线的同时,也能够探查一下阿穆尔河的同行情况,测一测水深以及绘制出完整的航路图。” “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您能够发现一条从这里到美洲的航路。您知道的,这里的紫貂和海狸已经很少了,美洲的北部应该也一样会有这种昂贵而美丽的动物。没有毛皮,哥萨克们并不愿意在这种地方。没有毛皮的利益,他们更愿意回到乌克兰去种地。” 汉尼拔用了一个在俄语中很疏远的称呼,不过对于白令的探险和航路绘制很支持。 城堡外码头上的船,今年才刚刚竣工,可以容纳四五十人进行航海,通过黑龙江直接抵达太平洋。 作为彼得身边近侍出身的他,很清楚俄国现在的财政现状,更明白这些哥萨克为什么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来受苦挨冻。 他们没有什么为国拓边的壮志,所为的,只是这里的毛皮。 一张完整的紫貂皮可以卖3英镑,也就是一盎司黄金;一张完整的海狸皮价格更是翻倍。 欧洲海狸已经灭绝了,贝加尔湖畔森林中的紫貂和黑松鼠也已经快要被杀光了。这些年在黑龙江畔也很少能见到曾经随处可见、处处筑坝的海狸了。 曾经只需要很少的钱,就能够诱惑成百上前的哥萨克,扔掉手里的锄头和犁铧,来到这里发财。 而现在,哥萨克们也不愿意来这种地方了,因为一夜发财的故事越来越少,没有钱赚,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 乌克兰的、肥沃的如同肥膘肉一样的黑土不香吗?亚速海吹来的暖风不好吗?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毛皮、大黄、茶叶,这三样东西,占了彼得时代国库收入的三分之一还多,靠着这三样东西彼得才养出来一支庞大的军队。 如果可以找到一条通往美洲北部的航线,那里的海狸皮、紫貂和黑松鼠,又能让几千名哥萨克带着发财的梦想远赴,也能为国库增加更多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西方关于日本的传说。据说那里有金银岛,上面遍地是金银。 彼得曾在荷兰当过木匠,荷兰在日本的贸易一直吸引着他,于是在勘察加收毛皮的哥萨克贩子找到了遇到海难的传兵卫后,彼得立刻让传兵卫开办了日语学校。 在彼得死前,曾有一个计划。派遣军队从黑龙江继续南下,将边境推进到距离中国京城更近的地方,迫使中国签订贸易协定:不再收取大黄、茶叶的过关税,不再售卖给荷兰人、葡萄牙人大黄。 如果能够找到一条从黑龙江通往日本的航线,那么寒冷的东方就算成为不了圣彼得堡,也应该可以成为阿尔汉格尔斯克那样的贸易区。 只有这样,在没有毛皮利润诱惑的条件下,才能吸引足够的人口来到这里。没有人口,这里终究只是荒凉的边境区。 汉尼拔虽然因为参加了反对权臣拥立情妇当女沙皇的宫廷斗争而被贬到了这里,但掌权的权臣依旧延续着彼得的政策,并没有人亡政息。他被贬到这里,也正是因为他高超的军事工程学技术,“彼得帮”的老人们希望他能够主持修建一座足够强大的要塞棱堡,作为前出基地,为将来南下征服做好准备。 新的从西伯利亚到美洲航线、从黑龙江到日本的贸易路线、南下到朝鲜边境地区的新国境线,这是相辅相成的东方计划,缺一不可。 汉尼拔站起身,透过窗棂上的绿玻璃,看着远处贸易区新来的商队,壮志雄心。 “这里,将来会有朝鲜的商人、日本的商人,和更多的中国商人。而这里,也不应该是我们和他们的天然边疆。” 在法国留学的久了,开口就是“天然边疆”这样的梦幻词汇。汉尼拔确信,对面只有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陆军,不堪一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一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贸易区中,交易正在进行,双方情绪稳定。 交易的事自有老把式负责。交易还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那一套,围过来的哥萨克始终要有人盯着,这些哥萨克趁人不注意就会偷走一袋子货。 乱哄哄的交易场所看起来很和谐,靠的不是双方的道德,而是靠着商队里的火枪、和俄国维持秩序的军队。 刘钰则是悄悄地观察着远处的棱堡、哥萨克手里的武器。 差距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这些哥萨克手里也不全是燧发枪,还有很多用的是火绳枪。 远处的棱堡里应该有大炮,但是不知道口径,也不知道部署在什么位置。 不知道俄国人在这里有多少兵,野战的话,哥萨克不行。但要是守城的话,这些哥萨克都是些大麻烦。 除了这些俄国人,这里也有不少归化东正教的梳着金钱鼠尾的通古斯人,一些哥萨克也梳着类似的发型,略有区别,但也不大。猪尾巴似的辫子在脑袋前后晃着。 不断有人涌过来,询问商队里有没有酒。 刘钰把老把式叫过来,小声道:“你就说,下一次我们会贩卖一些烈酒。车里还有酒,你拿出来几种,让他们喝一些。假意询问他们下一次我们该贩卖哪一种?他们能接受什么价位?城堡里大约有多少人一次能买多少酒……”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老把式也是个老油子了。当年在蒙古,也曾用芥菜籽假装是大黄的种子,坑过没见过大黄种子的俄国商贩两千多卢布。 这点小心思自然知晓,冲着刘钰微微点头,示意明白了。 从车里取出来几瓶酒,拿出来几根咸菜,找了车队里几个能喝酒的。 就在车队旁围坐下来,招呼过来几个哥萨克。 那些哥萨克见了酒,就像是蚊子见了血,呼啦啦地围过来一群人,开始闲扯。 喝到兴处,几个哥萨克脱掉了上衣,就在雪地里翩翩起舞,跳的像是要把脚后跟甩到脑袋上。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人多口便杂,乱说的话也就多,透出的消息自然更多。 刘钰激情助兴,当场唱了两句俄国民歌“小苹果”,正合这些哥萨克的舞蹈节拍。 “小苹果、小苹果,一半青色一半红。青色只是暂时的,早晚一定会变红。” “青苹果、青苹果,你要滚到哪里去?要是滚到了契卡那,肯定再也回不来。” 几个跳舞的哥萨克也听不懂歌词,更不可能明白契卡为何物。 只是觉得这曲调很熟悉,节拍也对,跳的更加起劲儿,拍着手跟着喊“契卡……哈拉哨。” 跟在刘钰身边的人也听不懂,除了听不懂契卡,也不知道啥是苹果,因为这时候诸夏还没有苹果这种植物。 只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老把式来到刘钰身边,悄悄说道:“打听的差不多了。城里一共大约五百兵丁。两百多哥萨克,还有八十多个军队的,剩下的都是附近部落里的人归化的。有哥萨克说,那艘船是今年刚建成的,有人要乘船出海。” 五百多人? 刘钰有点头大。 堡垒外面看不到里面的布置,俄国人很小心,连交易区都是在堡垒的外面,估计混进去也不容易。 正琢磨着,就看到旁边的几个人眼神朝着远处瞟去,伸出手指指点点,惊诧之色溢于言表。 刘钰回头一看,一个黑黢黢的黑人,穿着一身俄国的军装,正朝这边走过来。 给老把式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别问那些敏感的话题了,自己也回头盯着这个黑人。 前世见的多了,可在这种苦寒之地、白雪皑皑的地方,真的见到了一个黑人,即便猜到了这个黑人的身份,还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瞟了一眼后面不能进入的棱堡,刘钰也是艺高人胆大,冲着那个黑人说了一句此时还算不上侮辱性词汇的本源拉丁文。 “内哥?” 身旁的骄劳布图却听成了“那个”,顺着刘钰的目光看去,心想哪个啊? 北方口音的那个就是内哥,据说北方某大学爆发过一次篮球场斗殴事件,因为篮球场的北方人口音一直在喊“防那个、防那个”,而能把大鹅念成大呢的口音听起来就是“法克内哥儿、法克内哥儿”。 此时这个词只是单纯的拉丁文“黑色”的意思,汉尼拔微微一怔,径直朝着刘钰走过来。 每一次有商队来这里,他都会和商队的头领闲聊几句,探听一下中国或者朝鲜的情况,积累成情报。 从帽子上也可以很容易判断出来,这一波商队的头领是谁。来过不少的商队,既有朝鲜的,也有中国的。 懂俄语的商队不少,可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拉丁文,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喊他“内哥”。 他在西欧留学多年,这种上流社会装x必须要会的语言自是熟悉,否则也没办法在沙龙里和伏尔泰等人谈笑风生。 走到刘钰身旁,用拉丁语询问道:“你会拉丁语?” 既是刘钰主动喊的“内哥儿“,自然也不否认。 本就想和这人搭话,最好是话到投机处,能套一些有用的东西。 在开口之前早已经编好了故事,先是奉承一般地吹了两句。 只说都以为俄国人都是哥萨克一样的蛮子,没想到居然在这种地方会遇到个懂拉丁语的。 又问了问这人的名字,更是吹捧了一番迦太基名将汉尼拔。 又故意问他汉尼拔是不是黑种人? 几番鬼扯,汉尼拔心里颇为惊奇,但却没有怀疑刘钰的身份。 商队里人才济济,什么样的古怪人都可能有。 再者他的身世就够古怪的了,刚才屋子里聊天的三个人哪一个都有离奇的故事,在这种环境中异化思维的他不觉有异,反倒是觉得在这种地方能遇到个懂拉丁文、知道汉尼拔的人很有趣。 刘钰给自己编造的身世,听起来也很合理。祖上在澳门,信过教,学过拉丁文。后来跟着荷兰人在南洋做生意,结果好容易攒出来的船沉了,加上海盗肆虐,举家搬迁到了北方,尝试着做大黄和茶叶生意云云。 反正此时的诸夏是个神秘的国度,怎么吹都不会露馅。有着前世信息爆炸时代的见识,吹逼扯淡更是张口就来。 有时候故意说几句从传教士那学到的拉丁谚语,往往是刚说了半句,汉尼拔就接过去下半句,随后两人会心一笑,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聊到兴起处,刘钰就嚷嚷着要和汉尼拔喝上几杯,又说这里的哥萨克都野蛮,居然能遇到个“高雅”的懂拉丁语的人大为不易云云。 汉尼拔见刘钰高谈阔论,所知甚多,和以往那些需要套话也问不出多少东西的商队头目并不一样,也正想趁机多问问刘钰一些中国国内的情况,就示意这里太冷,不如去屋子里边吃边谈。 两边各怀鬼胎,竟是一拍即合。 旁边的骄劳布图等人也不知道刘钰叽叽咕咕地说了什么。等刘钰回头让他们拿出些酒,自己要和这位昆仑奴进城堡好好聊聊的时候,骄劳布图心想刘大人胆子倒是真大,就不怕露出马脚被罗刹人抓了? 正要相劝,刘钰悄悄在背后摆了摆手。 这是个难得的混入到城堡里面仔细观察的机会,他也不肯错过。俄国人战略上很警觉,交易区在堡垒外;战术上又没有上帝视角,经常有商队前来,不可能见谁都怀疑。 况且大顺这边安静了许多年,他们也完全想不到大顺有主动开战的想法。 从车里提了两皮囊酒,拿了两个途中当菜的芥菜疙瘩,跟在汉尼拔的身后朝着城堡走去。 留下骄劳布图、杜锋等人一脸的佩服,至少这胆子可是够大的。 又暗暗嘱咐身边的心腹,准备好刀子,一旦出了什么事,先把旁边那几个喝大了在那跳舞的哥萨克抓起来当人质。 刘钰跟在了汉尼拔的身后,嘴上一边扯着淡,眼睛却悄悄观察四周的情况。 “约莫二十米长的防守斜坡,城堡上的炮正对着。” “棱堡的坡基是泥土的,不是砖石,一旦开春会很泥泞松软。攻城的大炮根本发挥不出来威力。” “小部分士兵装备了带刺刀的燧发枪,但是大部分还是火绳枪。” “正面有两门应该是六磅的炮,很粗糙,没有野战炮架。” “主堡的城墙大约三米高,很厚实,也是土的。炮弹没办法弹射杀人,轰击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临江的方向没有炮台,应该是对上游的水军支援很自信。” “壕沟边上有胸墙。” “哥萨克里,鞑靼人不少……” 在心里默默记住这些将来有大用的东西,嘴里不断地唠叨着一些趣闻,让汉尼拔的脑袋随时保持一种高负荷的饱和状态,来不及思索更多的事。 绕着木制的台阶到了主堡内的房子里,汉尼拔吩咐女仆准备饭菜。 屋子里还有两个人,刘钰傻傻分不清丹麦人和俄国人的区别,倒是对那个明显的东亚人充满了好奇。 但也没有主动多问,而是悄无声息地贴近到了窗口旁,居高临下地悄悄瞟着城堡内的部署。 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还诗兴大发地念了两句诗。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瞟了两眼想看的东西,便很自然地收回了目光,并不停留太久。 饭菜很快准备好了,黑麦面包、几块鹿肉,一些江里面的鱼。 刘钰装模作样地画了个十字,一脸虔诚地说道:“今天星期五,我不吃鱼。” 耶稣是周五被杀的,天主教徒在周五斋戒,不吃肉。但是因为五饼二鱼的故事,所以可以吃鱼。 新教徒勇猛地朝着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思想开炮,自是天主教徒不干啥,我偏偏要干啥,老子周五就不吃鱼。 刘钰既说自己家里当年跟着荷兰人出海,这种圆谎的细节自是不会放过。 汉尼拔自是明白,只是微微一笑。 如此一来,刘钰之前说的那些话,反倒是更加可信了——汉尼拔觉得,如果一个人想要撒谎,一定不会编造一个奇怪的身世。而刘钰的身世,听起来就很奇怪…… 就如他一样。 一个黑人,信了东正教,在俄国做到了准将,被贬到黑龙江畔修堡垒。 如果真的是编造的故事,谁会编造这样一个古怪的处处不合理的身份?听起来不合理的种种,在汉尼拔心里倒成了合理的种种。 他也没再去想太多,顺带着就把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给刘钰介绍了一下。但也没有说这两个人在这里的目的。 刘钰并不在意那个传兵卫。等汉尼拔介绍到白令的时候,心中才忍不住狂跳。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听说你地图画的很好。 可很快,这些地图就是我的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二章 有用的屁话 旁敲侧击地确定了白令不是返航,而是刚从西伯利亚过来后,刘钰心里彻底乐开了花。 这是意外之喜。 白令手里肯定有西伯利亚地区的地图,而且白令绘图的水平绝对比自己手底下那群人高。甚至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既是别人有,抢来后,那不就是自己的了吗?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饭桌上的话题就轻松了许多。 刘钰不再问一些可能会被人引起怀疑的问题,而是大肆吐槽起大顺。说大顺太过狭隘,皇帝是儒教徒,他这样的新教徒和旧教徒都不能做官云云…… 一席话语,听的汉尼拔也是畅快,觉得从来到这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了关于大顺内部宗教冲突的事,这对日后南下征服大为有利。 饭吃的差不多了,双方都认为自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情都特别的好。 送刘钰出了城堡后,汉尼拔得出来两个结论。 一:大顺内部有严重的宗教冲突,日后南下,那些在大顺国内的教徒可以为所用,至少可以利用他们的不满情绪。 二:大顺的走私商人希望俄国的堡垒能够再靠南一些,这样走私起来会很方便。一旦开战,这些走私商人可以帮着传递情报和消息。 离开城堡的刘钰,也得出了几个结论。 一:城堡修的不错,明年开春后汉尼拔确实有扩建城堡的企图。五百多士兵驻守的城堡,他想要立功抓到这厮,强攻纯属做梦,必须想别的办法。 二:白令既然来到了这里,还带着个日本人,很可能要在黑龙江融化后乘船入海。 三:哥萨克纪律性太差,匪气太重,这是个可以利用的特点。孙子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正像是为这种匪气太重的敌军准备的。 四:俄国人的补给很成问题,驻军的最高长官和准将,啃黑麦面包的时候啃的很开心。女仆收拾桌子的时候,偷着往裙子里藏剩下的面包。 带着这些刺探到的结论,回到了完成了交易的贸易区。 骄劳布图和杜锋等人全都松了口气,骄劳布图是跟着刘钰出来的,要是刘钰出了什么事,他担不起责任;杜锋还盼着跟着刘钰以功抵过,真要是被罗刹人扣了,自己这辈子就完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人此番勇闯虎穴,所得必多。陛下定会大加赞赏。” 骄劳布图拍了一句,刘钰笑道:“既有职司,那就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纵然有功,你觉得这功能有多大?美中不足啊。” 看似说的无意,实则是在试探一下骄劳布图,想不想干一票大的。 骄劳布图略微咂摸,就品出了其中的滋味,再看看刘钰,发现他正盯着远处乱哄哄的哥萨克和码头后面的船。 顺着刘钰的眼神看过去,骄劳布图不明所以,但却相信刘钰肯定是准备干一票大的。 换了别人,或许不敢干。可想想刘钰的家世后台,骄劳布图心想,立功的事我本就喜欢。天塌了,有个高的,讲了讲棱堡的防御体系,以及棱堡为什么会取代高城大墙。 这些人既是能做官,其实都是聪明人,都是千万人里独木桥中杀出来的。齐国公有资格说那福清县县令白云航是个芝麻绿豆的官、戚继光一个世袭的四品算哪门子的勋贵等等,寻常人却说不得。 刘钰讲的也算是有些逻辑,大致讲透了之后,包括骄劳布图等人在内,全都是一头冷汗。 这棱堡……这么难攻? 骄劳布图、杜锋等世兵军官家庭出身的,一开始就能理解正面能展开多少兵力的意思,那些人连这个也不太懂。 可即便骄劳布图等人明白,也是不懂棱堡的防御体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正听刘钰说明白了,都是暗暗心惊。心想这样一个棱堡,有个五六百兵驻守,岂不是只能靠数倍围之?否则蛮干强攻,纵有勇气,被杀个一两天杀的满坑满谷,那勇气也都全变成了尿意。 1449年的百年战争末期,埃夫勒围城战炮击之下十七天破城;1645年的重炮猛轰江阴陷落,守城者有必死之志,却难有张睢阳一年之期;意味着东西方冷兵器时代的古典城防体系走向了落幕。 刘钰讲的这些东西,吓得众人一身冷汗,可却没有丝毫的夸大。 火枪的普及,投射火力加大,又有几何学支撑,三面被射,强攻也不能展开足够的人数,一万人也只能几百几百地排队去送人头。 用炮轰的话,厚实的基底墙,轰个三五天也没什么效果。 挖地道去炸,炸塌了还是一段厚厚的斜坡,还是没用。 就算沃邦的那一套攻城法已是此时巅峰,可挖掘之字壕靠近护城河,守方可以在壕沟旁的胸墙处继续杀伤,加上身后主堡的掩护,依旧很难突破。 靠的那么近,攻方的大炮没法掩护,因为会伤到自己人;攻方的火枪也没法掩护,因为守方蹲在胸墙后;攻方的肉搏兵既要面对胸墙后的敌人,也要面对主堡上的射击。 一般来说,要是能挨到护城河,就要派掷弹兵上。 扔手榴弹可以绕过胸墙,问题是大顺并没有专门的掷弹兵,甚至也没听说有这么个兵种。 就算大顺有大炮,而且挺多,想把棱堡轰开,也是一门技术活。 要先沿着城墙的底部轰出来一个“一”,然后再轰两道竖,弹坑要呈现成一个“凵”字。 再由专门的炮兵军官或者工程师,来判断这个“凵”字的受力脆弱点在哪,猛轰那个点,直到把棱堡墙震塌……大顺应该也没有专门的懂这个的炮兵军官和工程师。 围绕着棱堡的攻防,攻城守城已经成为了一门科学。正如战国时代最能守城的墨家一样,靠的不是兵法而是靠的技术和数学。 眼前的这座城堡虽然简陋,然而俄国人已经在这里驻扎了几十年,不断修缮。看似简陋,配合棱堡的防守体系,很难攻取。 想要攻下,除了长久围困,只有照着沃邦那一套土木掘进的战术。 口干舌燥地讲了一整天,多数人还是听的半懂不懂。 但也有几个人大致听明白了。询问了一下,问清楚那些听懂的人哪些懂得最多后,刘钰便叫众人散了。 回到营帐里,刘钰拿出纸笔,很仔细地写了他的第一封奏折。 除了介绍了一下沿途所见的情况,还用这个罗刹城堡为模板,详细地介绍了沃邦的攻城法、之字壕掘进的原理、炮兵的使用、攻城所必须的掷弹兵的组建等等问题。 没有田平这个伙伴在身边,他的文笔极差,通篇全是大白话,还画了六七张图,写了大约有个大几千字。 将这封奏折封好后,找到那个听懂最多的人,叫他和三名骑手一起先返回京城,把这封奏折带回去。如果陛下询问,就让那个听懂最多的人摆一摆沙盘。 目送这几人离开,刘钰也是松了口气。 自己完成了当某种意义的“田丰”、主公不纳忠言最终撞得头破血流的第一步。至于主公是不是袁绍,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自己写的那些东西,都是有用的屁话。 很有用,皇帝看后肯定是击节称赞,认可他不是赵括马谡而是确有其才。 但也都是屁话,因为刘钰知道,朝廷不可能用这种办法。 黑龙江流域能够土工作业的时间很短,五月冰融、八月飞雪,只有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可以进行土工作业。 朝廷为了遏制沙俄、平叛西北、让喀尔喀蒙古准确站队别有异心,肯定会求快、求猛。 这种鬼地方的后勤压力之大,西北边乱局不明,也不可能再这边和罗刹耗上几年。 沃邦攻城法,需要庞大的炮兵配合、需要专门的工兵、需要肉搏最凶猛的掷弹兵突破最后的胸墙。这些大顺都没有,效率就会极大的降低。 围一座城,数倍兵力,按照刘钰的“战术上正确、战略上屁话”的办法,少说也得个一个来月。 沿着黑龙江往上,还有不少的城堡,都这么干,到八月飞雪的时候,能攻下来几个? 冬天一来,补给更加艰难,大军维持更加不易。拖得越久,罗刹那边增兵的可能性越大、喀尔喀诸部对于大顺的忠诚也就越发可疑、西北边趁势和罗刹结好的几率越高。 战术上,应该土木作业慢慢打,减少伤亡,这是正途,军队也可以持续作战,士气不会受损太大。 战略上,必须快、极快,不惜代价猛攻,尽可能在一年之内攻下更多的城堡,从而迅速和谈,不惜代价。 这就是刘钰所谓的“有用的屁话”。有效,但不能用,至少这一仗不能用。 这一仗死的人多了,朝廷或许会选择进行尝试改革,那些死在强攻城堡上的人,就是所谓的变革的代价。 单纯死的人太多,未必变革。 但死的人多了,还有人在死人之前就提出了可以少死人的办法,那就有可能变革。 在奏折的最后,刘钰特意加了一句“讨打”的话:如今局势,不如不谈,时间在我,继续移民充实辽东。先按照西洋军法,操练炮兵、编练掷弹兵。待三五年成军后,再打过去。若不按照他说的这么干,死伤必然惨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二百九十三年后的守望 送走了信使,一行人即将踏上最难的一段路。 不再有驿站、不再有城堡,就像是一千七百年前的同族先辈第一次踏足西域。 望不到头的白色的、结了冰的大河;吃不尽的换不了口味的咸菜煮鱼;风口处一人多深的雪;河面上挤压破裂后可以折断马蹄的冰缝。 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尽头,就像是这里的春天永远不能到来。 无尽的路,带走了所有能聊的话题;无边的雪,埋葬了所有博望西域的豪情。 有时候,队伍里会忽然有人说一句。 “今儿冬至了,该吃饺子了。” 只有这样的话题,才能惹出来一丁点的热度,融化无尽的沉默。 “吃的什么饺子呀?冬至该吃姜饭才是。” “我们既不吃姜饭,也不吃饺子,我们喝羊肉汤。” “都不得行。醪糟汤圆嘛。” 一群人围坐在火堆旁,看着铁锅里已经吃的想吐的江鱼煮咸菜,咽着口水回忆着去岁的冬至、前岁的冬至,乃至很久很久前的冬至。 黑漆漆的夜笼罩当空,这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 这里纬度虽高,却还没有极夜,但太阳早早地落到了山下,要到明天很晚很晚才能出来。 士兵们望着漫天的星辰,有人唱起了小调,指点着北斗星的位置说从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北斗,这地方可真是邪性。 兵政府职方司的人,望着北极星的位置,测算着这里的纬度。用着粗大的望远镜,观察木星的卫星以确定时间差,翻查传教士编写的《天文确时志》,用当年跟随传教士测绘地图所学到的办法,计算这里的经度。 从查到的表里可以知道,这里已经很靠东了,甚至比传教士地图里日本的“陆奥国”还要靠东。传教士说,陆奥国的国主曾在明朝时候造过盖伦船,横渡太平洋,他们总不相信,觉得这太不可思议。 算了算经度,这些人惊奇地发现,自己走出去的距离,已经足够从京城走到松江又走回去了。 若是算上绕圈子的路,还要更远。 离开罗刹的城堡后,他们没有立刻向东沿着黑龙江去找永宁寺,而是顺着来时候的脚印一路南下。 绕了一个大圈子后,这才折向东北。 此时已经过了乌苏里江,又折回了黑龙江。 之前还能遇到一些赫哲族的部落。明末时候,这些人并没有被全部抓走当八旗,习惯也和后金不同,他们并不剃发,但也不束发。 这些部落有的打渔为生,有的狩猎。出行的工具也渐渐从马匹,变为了狗拉雪橇、驼鹿等。 用一些火药、刀具、茶叶之类,和这些部落交换了一些驼鹿和狗。 队伍里如今不止有马匹,还有驼鹿和狗。 曾经光鲜的衣衫,如今早已残破,很多人披着沿途狩猎的鹿皮,胡子好多天都没有刮,脸被雪反射的紫外线照射的乌黑,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在这里游猎的部落。 这里距离黑龙江入海口,估计还有个六七百里。 听当地的赫哲人说,江北岸的河流,可以直接通往一座大湖,那里又有几道水系,流向更北的地方,罗刹人在那边也有一个城堡。 营帐内,刘钰在和骄劳布图告别。 “今天开始,咱们就要分开了。鹿、狗都给你,我们继续用马。留下五十人在这里扎个寨子留守。明年夏天咱们在这里汇合。记住,无论如何,六月之前必须返回来。” 骄劳布图等人已经换上了皮子,戴上了各种部落时代的头饰、狍皮。跟着他们一起行动的一些职方司的人,也是同样的打扮。 刘钰要带着一百五十多人,前往永宁寺。拓印碑文、测绘江口地图、联络当地部落、再盖一座小庙。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沿着海岸线一路北上,尽可能多的绘制出来海岸线的地图,这都是将来谈判的资本。 剩下的分成两部,都伪装成使犬的狩猎部落,由骄劳布图带着。 一部折向西北,打听那些部落说的山谷路,折回到黑龙江中游,查看一些道路河流;另一部则沿着黑龙江北岸的支流北上,查探上游的罗刹城堡,沿途可通行的道路和河流走向。 这是职司所在,就算想要干点出格的事,也得先把这些分内的事做完。 刘钰有自己的计划,所以再度嘱咐道:“老舒,记住,六月之前一定要返回来。这一路上,你们这一路是最苦的。我沿着江走,最起码还有鱼吃,能省出粮食喂马。你们这一路又要喂狗,又要人吃,全靠狩猎了。辛苦了。” 骄劳布图并不在意刘钰所说的辛苦,在意的却是刘钰说的六月之前必须返回的话,越发觉得有问题。 来的时候,看似走的艰难。 实际上回去才是最难的,一旦冰融雪化,满地沼泽,蚊虫铺面,六月份返回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至少那时候不能走冰面了,马匹能活着回去几匹都是问题。 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六月有事?” “对,有大事。” 骄劳布图点点头,悄声问道:“是朝廷的大事?还是大人的大事?” 刘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给了一句让骄劳布图顿时明了的话。 “你和我的大事。” “嗯。明白了。” 再多的话也不必说了,该讲的事也都讲完了,拉过一条毛绒绒的熊皮盖在了身上,刘钰叹了口气,心想这永宁寺还有多远? ………… 距离黑龙江入海口约莫二百里的地方,有一座山崖。 山崖上,有两块碑。 很久前碑的旁边还有一座庙,只是这座庙里没有一个和尚。 风雨能够磨灭很多印记。 三百年的风雨,磨掉了碑字的棱角,河口处的沙洲平了又淹没、淹没了又平,却磨灭不掉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 石碑所在的山崖下,走过一群穿着兽皮、提着石矛、偶尔一两个拿着火枪的人。 就像是这百年间他们的祖辈一样。 走到了石碑的悬崖下,虔诚地摸出一把草籽、一把收集到的野麦,跪伏在江面上,将这些草籽作为贡品,撒到了石碑下。 他们不会说汉语,但族里的长老却念叨着两个汉词。 “大明。” “天子。” 这是他们唯二会说的两个词。 族里有这样的传说,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叫天子的人,从遥远的大明渡海而来。 故事里,他们乘坐的船有一棵松树那么高、他们手中的刀有月亮那么亮。 传说只要每年给这个叫天子的一些海象牙、几只白兔子、两条黑貂皮,就可以换回夏日里穿起来像是没穿一样的布匹、就可以得到可以煮熟食物的器皿,以及换来那个叫大明的部落对他们的保护。 这个故事流传了有多久,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哪怕是族里最老的长者,也只是知道他们的父母就是这样说的,他们的爷爷奶奶也是这样说的。 每当有人不信的时候,部落里的人就会渡过结冰的大海,带着那些不信的人去看看山崖上的那两座石碑。 故事总是故事,三百年前的故事或许并非如此。 更早的时候,他们嫌弃那个叫天子的人。 因为天子强迫他们上贡,也因为天子带来的东西让安静的部落出现了许多私心。 其实,三四百年前,部落里的长老甚至组织过人袭击过那些收取贡品的士兵、推倒过山崖上的庙宇。 但故事总是说给后人听的,后人总是选择想要听的故事。 等到一群被他们称作“恶鬼”的大胡子的人来到部落附近后,这些曾经关于天子的不好的故事,都逐渐被部落里的人遗忘了。 人们更喜欢围在长老的身边,听那个“只要每年上贡一些海象牙,大明的天子就会乘船渡海来保护他们”的故事。 从十年前开始,石崖石碑旁献祭的草籽越来越多,祈求传说中乘船渡海而来的天子,真的会出现来保护他们。 那些“恶鬼”不但要强迫他们缴纳貂皮、象牙,还要强迫他们在夏天收集野草莓、树莓,晒成干;秋天采集草籽、晾晒鱼干;如果贡献的貂皮不够,就要被那些“恶鬼”绑到马尾巴上,在地上来回的拖拽。 有时候,部落的长老也会偶尔讲起来当年强制上贡鹰隼、部落组织袭击收鹰人的故事,部落的年轻人很奇怪: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要袭击天子的人呢? 至少那个叫天子的家伙,不会如同“恶鬼”一样对待他们,那些袭击天子士兵的祖先,是不是傻子呢? 故事过去了太久,故事里的事终究是故事。 现实并未过去,现实里的,“恶鬼”实在凶残。 以至于这种三四百年前差点凝聚出早期民族意识的反抗,竟然成了这一代年轻人心里的傻子。 这些恶鬼不止强迫他们缴纳兽皮、浆果干,动辄杀人,还给他们的部落带来的噩梦一般的疾病。 好好的年轻人,脸上会忽然长出许多的痘痘,随后就是高烧后的死去。他们更加确信,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些大胡子的恶鬼带来的。 于是在这个秋天,部落里选出了最勇敢的人。 在那些“恶鬼”来收貂皮和浆果的时候,点燃了他们的木屋,为了防止这个恶鬼逃走,最勇敢的小伙子陪在木屋里,伴随着滚滚的火焰浓烟,死死拉住了那些恶鬼,与他们一同葬身火海。 他们以为,那些恶鬼死了,一切就都好了。 可没想到,他们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更多的恶鬼从北方涌来。 他们乘坐着驼鹿、猎狗,拉着一种奇怪的长管子,结实的木屋被这样的长管子一下子就能打的粉碎,足以抵御狂暴黑熊的栅栏在这种长管子的面前如同夏天的冰一样脆弱。 当初参加举事的许多部落,被彻底抹去了痕迹,部落里的男人女人乃至于孩子,被这些人钉在了尖锐的木头上,告诉每个部落反抗的下场。 存活下来的人开始绝望,但部落的长老却从故事里找出了希望。 联络了周围许多的部落,有的部落从远处的岛上行过结冰的冰面、有的部落从遥远的北方跨过茫茫的高山,他们聚在了这座石碑下,用最虔诚的语气,最虔诚的祭品、最虔诚的仪式,祈求那两块石碑——祈求长老的故事,不只是故事,不只是传说。 而是真的会有一个叫天子的人,驾着比红松还高的船、拿着比月亮还亮的刀,来到这里,取走他们的贡品,然后告诉他们: 从此之后,你们,受天子保护!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四章 三百年后 部落长老抓过一把秕草的种子,捏在有心。借着呼啸的寒风,平伸右臂,手指微捻,草籽随风飘落。 部落里的人牵出了一头黑熊,后面有个披着兽皮的女人在那里哭,因为她知道这头黑熊的命运,而这头黑熊小时候是她哺乳长大的,为的就是某一天献祭。 几个部落的长老望向永宁寺方向的山崖,祈求着他们的“熊灵”。 “尊敬的熊灵啊,你曾被送到这个世界来让我们捕获。” “神圣的神明,我们崇拜您;但愿您能听到我们的祷告。” “我们喂养您,克服万难把您养大,全都是因为我们如此爱您。” “现在,那个‘恶鬼’攻击我们的村落、杀戮我们的成员。而您也已经长大,我们将要把您送回您父母身边。请为我们说说好话,告诉它们我们对您友善。请您再次回到我们身边,我们也将再次献祭您。” “神圣的神明啊,请给遥远的大明皇帝带去我们的祈祷。我们愿意贡献出海象牙、白兔、貂皮,换取他的保护……” 祷念完,女人拿出平日里舍不得吃的浆果干,喂给了那头熊。熊自小就在部落里长大,并不知道自己要面临怎样的命运,亲昵地伸出爪子,舔舐着那些美味的浆果干。 忽然,部落里的男子拿出了绳子,绑在了熊的四肢上。黑熊以为只是平日的玩闹,没有丝毫的反抗。 七八个壮汉拿起早已预备好的木棍,两边同时发力,两根木棍挤在了黑熊的脖颈上。剩余的人死死拉住藤条绳索,黑熊难以呼吸,瞪着眼睛用一种恳求的目光望向曾经哺乳喂养过它的女人。 呵…… 呵…… 最后一口气从胸腔里挤出,部落里选出的、这一次对抗北方“恶鬼”的勇士,拿出的弓箭,对准了黑熊的胸口。 嗤…… 箭飞出,黑熊挣扎了两下,轰隆一下倒在了地上。 “愿神明的血,给我们带来好运。愿神明的血,给我们带来力量。愿神明的血,给我们带去我们的祈求。” 所有男子依次趴到了地上,张开嘴,吮着箭伤处流出的血,用那些血涂抹到了脸上。 所有男子都必须要喝熊的血,示意不会背叛,和北方的“恶鬼”斗到底。 然而,人群中有个人却没有喝血,而是愣愣地看着西边的江面,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那不是幻觉。 西北吹来的寒风卷起了割刀一般的雪。 冻结的江面上,一群人朝着这边走来,就像是从夏日雾气中忽然出现。 这些人骑着马、乘着车。 没有旗帜,没有如月亮一般亮的刀,也没有如红松一般高的船。 但那些人里,却有人呼喊着什么,隐隐约约,似乎能够听到“天子”之类的话,可惜并没有听到长老所说的大明。 这些仿佛从雾气中忽然浮现的幽灵,让部落里的人都虔诚地跪在了熊灵面前。 难道……真的显灵了? ………… 刘钰询问着队伍里从前面部落里请来的翻译,翻译不懂汉语,但却懂各个部落的方言。队伍里也有一些归化的部落民,两重翻译后,刘钰终于确信,前面就是永宁寺了。 只是前面那些部落的话,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大明……都已经亡了八十多年了。 从宣德七年最后一次巡奴儿干都司,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百九十三年。 三百年了,再一次有汉人来到了奴儿干都司。 人非物非。天子都换了不知道几个姓了。 对面部落里的人,用最热的礼节招待着刘钰,负责射杀黑熊的勇士割下了熊身上最肥美的一块肉,的杜锋连个屁都不敢放,心说我辛辛苦苦学习,是为了去南方的花花世界。翰朵里卫就够苦的了,这鬼地方,谁爱来谁来,我可不来。 刘钰又回头,问问跟着他一起来的人,笑着问道:“如今有个升官的机会。若是将来在这里开卫所,谁愿来这里做个官儿?” 人群里所有的人都摇头,心想这破地方当一辈子官,还不如在西北被准噶尔砍死来的痛快。 倒是这里已经是永宁寺了,总算是走到了尽头,要不然还以为大人你要把我们带到天边呢。 刘钰跳下马,叫人准备一些酒。虽然没有当年永乐派遣亦失哈那样的排场,但是代天子赐给酒食这种事还是要做的。 把那头熊煮熟吃掉,又拿出了一些冻得干巴硬却也舍不得吃的锅盔,刘钰又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来了昂贵的辣椒和胡椒,熬了几大锅的热汤。 让翻译询问了他想知道的事后,刘钰回头和跟着自己来的那些人道:“这倒是有个好事了。这地方杀个人也没人知道,罗刹人在这里欺凌部落、抢夺毛皮。杀一个罗刹人,朝廷怎么也得赏个五两银子吧?” “况且天儿这么冷,人头烂不了。还有罗刹人抢的皮子,到时候大家分润分润,岂不美哉?” 跟他来的这些人都是在战场上砍过人的,打仗并不怕,怕的是看不到尽头的行军。 如今听刘钰这么一说,这些天行军的气闷顿时化作了一阵阵欢呼。 正好杀几个人散散心,又有银子可拿、毛皮可分,当真美哉。 翻译大致说了说,大约有八十个罗刹人从北边过来,已经少了四五个村落了。这些剩余的部落联合在一起,学着罗刹哥萨克的名头,选出来了一个带头的“委员”,要跟哥萨克打一场。 只不过除了那八十个哥萨克外,还有几十个别的部落的人投靠过去的,一共约莫一百七十多人。 带了三门炮,这些人从没见过炮,炮声一响就看到木头房子被打碎,以为那有神明。 加上这些部落的箭头都是骨头,抢到一些罗刹的火枪也不会用,甚至还有两件殷商西周时候的铜甲是一些部落的传族之宝……纠结了四百多人,也难以取胜,都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态。 既是这事赶上了,将来朝廷到底会不会把边疆画到这里还难说。但有备无患,幸于罗刹人的残暴,对比之下,正是让这些部落臣服的时候。 人家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大明天子来拯救他们,这时候要是一走了之,那日后这里鬼知道能编出来什么传说。 刘钰决定先在这里打一场,然后带一些人回京城。天子嘛,都好大喜功,断贡二百九十三年之地,又有人前往京城朝贡,自是可以面上有光。 八十多个罗刹人、百十号仆从伪军,就算带了三门炮,自己有地利人和天时,当无问题。 告诉了对面长老自己会为他们出头后,欢声雷动,这大明天子的叫法也很快变成了大顺天子。 吃饱喝足后,刘钰带着所有人一起爬上了悬崖,终于看到了已经磨平了文字的永宁寺碑。 正面是汉语。 反面是蒙古语和女真语。 “伏闻天之德高明,故能覆帱;地之德博厚,故能持载;圣人之德神圣,故能悦近而服远,博施而济众。” “洪惟我朝统一以来,天下太平五十年矣。九夷八蛮,梯山航海,骈肩接踵……” “十一年秋,卜奴儿干西有站满径,站之左山高而秀丽……” 刘钰念叨着上面的文字,提到“卜奴儿干西有站满径”的时候,点头道:“自古以来自不必提。二百九十三年,亦不算远。此天朝旧土,有碑为证啊。” “来人,将这碑文拓下。另伐木,再建一个遮风挡雨的。石匠也寻一块大石,刻点什么。” 石匠躬身前出,问道:“大人,要刻什么,还需大人执笔。” “呃……” 一句话让刘钰十分的尴尬。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文言倒是也能说上两句,可是看看这两座碑文上的文笔……自己写个东西放在这,给前面那俩做对比衬托? 日后有人观摩此碑,一对比,只怕肯定是摇摇头。没文化,真可怕。 想了半天,回头问道:“这里我记得原来叫肃慎是吧?好像还有个什么典故?” 杜锋赶忙道:“回大人,是有典故的。周武王时候,肃慎入贡,献楛矢石砮。” “另,《国语》言:仲尼在陈,有隼集于陈侯之庭而死,楛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 不等杜锋背完,刘钰一打响指道:“就它了。碑文后面再添一句话: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旧土。记得啊,是中国,不要写大顺。” “是。可大人……总得有人执笔写出,不然如何镌刻?” 刘钰无奈,走到杜锋旁边,小声问道:“你刚才说的楛矢石砮,第一个字儿咋写?” 杜锋心想你真是命好,生在了勋贵之家,这要是寻常人家,只怕这辈子莫说五品官儿,就是九品官都当不成。 心里如此吐槽着,信心满满,提起木棍在雪地上,却写了个“桎梏”的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五章 冰墙 石匠看着纸上的错别字,心想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刻了半辈子的碑文,头一次看到“通假字”这么多的。 不过想着自己的名字也能如永宁寺碑上一样,石匠、木匠的名字都能刻上去,千百年不烂不坏,也算是值了。 木匠石匠们留在这里,刘钰带人跟着那些部落的人去了罗刹人下一个可能要袭击的村落。 按说是要先朝贡、后保护的。 但自宣德年间,已经断贡三百年,如今只能先保护、后朝贡,宣示一下大顺在这里还有力量、有发言权。打完这一仗他们愿意派人带着海象牙和貂皮,跟着自己去一趟松花江防御使那。 忽悠部落朝贡,刘钰也没有什么天朝辉煌气象的满足感,只不过觉得这些人可以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东西。 比如,有人朝贡皇帝肯定喜欢。 比如,可以骗一些人顺路为自己流点血,干点私活,多几个人手总是有用的。 到了那个部落村落后,刘钰很直观地理解了,为什么几十个哥萨克加几十号仆从军,就能打的这些部落无计可施。 整个村落几乎没有什么防御,房屋也都是用木头搭建的,上面铺着厚厚的茅草。 一把火,就能把个房子烧成灰。 为了防火,这些木头房子都间隔很远,一个百十号人的部落,村子倒是极大。 外面只有一些简单的栅栏作为防御,不要说哥萨克这一次还带着炮,就算是全是火枪,这些人抵挡不住。 按照那些哥萨克的行进速度,约莫也就有个两三天的准备时间。 在村落里转了几圈,刘钰带着杜锋等人到附近看了看地形。 村落在一处小山丘上,后面有一条小河。 旁边都是密林,这些部落不会种地,宗教习俗也不允许他们种地,最多也就是采集一点浆果、榛子、松子之类的食物。 唯独村落前面是一片草地空地,也是覆盖着厚厚的雪。 “大人以为该如何办?这村落无险可守,不若野战?” 杜锋觉得,野战胜算很大。他在翰朵里卫城经常和哥萨克打交道,也就那么回事吧。骑术不错,能吃苦,但是列阵野战并非强项,就是守堡垒实在难啃。 既然这些哥萨克从北边来,没有骑马,而是征用的驼鹿和狗,那就等于废掉了哥萨克最擅长的骑术。 刘钰提起马鞭指了指村落前的空地道:“我看完全没必要野战。这些罗刹人必定会在这片空地展开他们的大炮,轰击之后冲进村落就是。侧后必无防备。” “呃……大人不要轻敌。” 刘钰哈哈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哥萨克跑这么远是来干什么来了?为祖国母亲开疆扩土?” “自然不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那就是了。打仗不是目的,打仗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知道他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就可以推断出他们会怎么打。我问问你,这些哥萨克为何而来?” “回大人。罗刹人杀人是为了震慑村落、攻村是为了抢夺毛皮。” “既然如此,且不说罗刹人就百十号围不过来整个村子,就算他们围的过来,把人都杀了,他们问谁去收‘牙萨克’?所以,罗刹人不会四面围,而是必然在前面炮轰,破了栅栏后蜂拥而入。谁先攻入村落,谁就能抢到最多的皮子。况且……罗刹人欺负这个部落欺负习惯了,他们已经忘了怎么打仗了。欺负部落,那叫打仗?” 伸出拇指大约测了一下前面空地的距离,刘钰指着远处的一棵孤零零的白桦道:“今天我就给他们提个醒。欺负部落欺负习惯了,这是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差。” “咱们国朝也是一样,打打西南土司,打来打去得出个结论——百十斤的、能翻山越岭、放在马背上的、不用炮架的小炮最有用。这不扯淡吗?” “依我看,也就大约在那个位置,罗刹人会架起火炮。部落打仗,没什么章法,这些罗刹人也不会想着什么侧翼、后方之类的事。别想多了,想多了,反而打不好这一仗。夺炮的事,交给你了。” 杜锋心中一动,自太宗荆襄征战,军功就有三者为上:斩将、夺旗、抢炮。 大顺荆襄反击之后,得天下极难。 南明还好,一冲就散,满清就难打的多。尤其是满清的炮兵,相对来说,又多又好,故而那时候起抢炮与夺旗同功。 这也是松花江各处的折冲府府兵,拆房子卖地也要凑出来一匹合格战马的原因:当步兵容易死不说,也抢不到什么战利品,更不可能有夺炮之类的大功。 杜锋是被刘钰的“将功补过”将住了,这一路上除了和哥萨克斗了斗骑术抢回了刘钰的帽子,也着实没有立功的机会。 现如今刘钰这是摆明了给他一个机会,杜锋哪里还能不懂,忙道:“请大人放心,交给在下。大人是要以部落为饵?” “不是饵,是铁砧。你不要骑马,带几个人沿着周围转转,选一处地方,在那里伏住。” 杜锋点头称是,心头依旧疑惑。回头看看那简直不堪一击的部落村子,犹豫许久问道:“大人如何做铁砧而非诱饵?铁砧者,需得经得住铁锤击打,这村落如此残破,只怕难守。一则罗刹人三五日就到,没有时间;二则天寒地冻,纵大人会修堡,也没办法。” “你没看过《三国》?曹孟德征马超,娄圭献计,泼水结冰而成墙。西北再冷,冷的过这里?如今冰比铁还硬,用木料为夹板基地,一夜之内就能筑墙。里面的事你不用管,你就选一处好地方,选好之后带人在那等着就是。机会来了,你自去抢炮。至于什么时候算是机会来了,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你也实在没有立功的必要了。” 杜锋嗯了一声,心想这话说的在理。 跳下马,和一起来的几个伙伴一起,绕到了旁边的树林里,寻找一处上风向、不易察觉、有树掩护的地方。 刘钰自己回到了村落,就选了村落中间的一处房屋。 让翻译和部落的长老、勇士们说了一下,他们只把刘钰当成了祈神之后出现的救星,自然是言听计从。 村落中间的木头房子全都推倒,也不用挖土,就把这些推倒的木料、树枝等铺在地上。 一层层的摞起来后,生火、凿冰、融雪、取水,一桶一桶的水浇在了那些木料树枝的上面。 正是最冷的时候,不多时这些水就凝结成了冰。 派了些人去外面继续砍树,只不过一晚上的时间,一个简易的堡垒就算是修完了。 不到两米高的冰墙,不算高,但是很厚实。 整个冰墙形成一个角度极大的“v”字,两翼有简易的冰堡支撑,以防罗刹人发觉从两翼绕后。 外面又泼了一上午的水,下午弄了些雪和木头掩盖住。 墙不过两米高,基座一米多厚,冻成了一体,用锤子砸也不过只是一道白印儿。人蹲在在里面,站起身正好可以开枪。 本也不用弄得这么麻烦,刘钰担心杜锋夺炮不成,罗刹人用炮轰击,这才弄的如此复杂。 之前说的轻视,可在战术上也要先虑败后虑胜。真要是罗刹人警觉了,靠着这个简单的冰堡,再多三倍的人也攻不下来。 冰墙为堡挺简单的,难的反而是让这些部落的人学会撤退。 不说有组织的撤退,最起码真要退的时候,不要乱哄哄地往冰堡这里跑,而是绕到两翼。 他的战术很简单。 村落外面的栅栏,用来诱敌。让部落的“炮灰”在前面顶着,照着原始的战术,用弓箭抛射。 就这些人的骨头弓,肯定射不死几个人。但要是不守栅栏,又怕罗刹人起疑心。 按刘钰所想,哥萨克肯定会用炮轰几炮,排枪射两轮。栅栏一旦被打破,他们就会冲过来。 这些哥萨克手里的燧发枪不多,刺刀更少,如今的图拉兵工厂一年也就产个两三千支燧发枪,前线部队还装备不足,况于这些探险发财的哥萨克。 但是罗刹人的火绳枪手,用斧子当枪架。肉搏利器,也是砍栅栏的利器。一旦罗刹人开始冲锋,这些部落的人就要往回跑了。 不要和罗刹人肉搏,打不过:罗刹人至少有军事组织,有队友配合,结阵冲锋砍这些乱哄哄一拥而上的部落,和跑到羊群里杀羊没多大区别。 别看这个部落的人一个个身强力壮,动辄吹嘘搏虎射熊,这和打仗不是一回事。 只要这些部落的人,学会从两翼往后跑,跑到冰堡两翼就行。放罗刹人靠近,一轮齐射,就能把罗刹人的阵型打崩,到时候没有了阵型,就到了这些部落勇士表现的时候了。 齐射之后,队形一散,这些退到两翼的部落民反杀出,即可大胜。 从队伍里选了两个底层的掌哨之类的军官,让他们各带一队部落的人,就学会怎么往后跑就行。 看起来很简单的任务,却逼的那两个掌哨直骂娘。一跑起来就像是放羊一样,乱哄哄的毫无章法,甚至有好几个朝着冰堡的方向就去了。 也就是部落的长老发了话,那些部落的人又不得不听,只能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怎么往后跑。 足足练了两天,才算是堪堪有些模样,至少跑起来的时候知道跟着谁跑了、也大约知道该往哪边跑了。 准备到差不多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狗叫,还有驼鹿那有些刺耳的怪叫。 刘钰站在了木料上,拿出望远镜看了看,确信罗刹人终于来报复了。 跳到了冰堡里蹲下,叫里面藏着的火枪手最后检查一遍火绳、火药。用来诱敌的部落长老也披着一身熊皮,摆出来一个鱼皮做的鼓,就在冰堡的一堆木料上咚咚地敲着。 部落里所有的皮子都拿了出来,堆在了冰堡的显眼处。 刘钰一点都不紧张,自己这边老兵出身的火枪手就有个百十号人,又有简单的防御工事。就七八十个真罗刹人,不足为虑。 唯一担心的,就是己方的纪律问题。 看着那些摩拳擦掌准备杀人散心、首级换钱的兵卒,刘钰最后重申了一遍。 “提前开枪者,军棍八十,所有战功不分、战利品不分、首级钱不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六章 哈士奇 杜锋和几个伙伴,一如他们曾经抢劫商队一般,蹲在了树枝上。 在松树上荡来荡去,那是他们采松塔、劫商队、藏脚印的安身本事。也不需要用根绳子绑在树杈上。 看得见罗刹人的队伍,杜锋皱了皱眉,嘶嘶地吸了口凉气。 一切就如刘钰猜想的那样,这些罗刹人没有什么声东击西、列阵围捕之类的技巧。 不是他们不会,只是欺负部落欺负习惯了,实在用不到那些技巧。 简单地列队之后,将三门炮排开。 不过,这炮有些寒酸。 没有炮架,只有三根炮管,绑在一个雪橇上,靠两头驼鹿拉着。 到了地方后,四个罗刹人提着绳子,就像是过年杀猪后抬猪一样,把炮管抬了下来。 炮手看起来很有经验,选了一处土坎,用了两个木头垫在了下面。 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杜锋听不懂的话,从地上找了一根树枝,折断后试了试高度,垫在了炮身下面。 装填好了火药,炮身后面的人嗖的一下躲开。炮手拿着火把点燃了引线,砰的一声…… 炮弹飞的太快,杜锋看不清。 就看到那个炮身向后飞出去能有两步,落在雪地上发出滋滋的烧水的响声。旁边的炮手带着手套,又把那个炮管子抬起来,垫在了土坡上。 扭头看了看村落的栅栏,杜锋也是佩服。 看上去这炮这么寒酸,这炮手却是个高手,就靠几根树枝、几块垫木,竟能一炮命中,直接轰到了村落的栅栏上。 炮前面的罗刹人、跟着一起来的部落归化民,排成了稀稀疏疏的三列。 取出身上的半人多高的斧子,插在了地上。就用斧子的叉口作为枪架,将沉重的火绳枪架在了斧子上。 砰砰砰…… 次第有序地进行着射击,看得出这训练的水准还是有的。 村落的栅栏里偶尔会飞出几支箭,但这么远的距离,箭矢已经是软绵绵的了,毫无威力。 一切都如刘钰预料的那样,炮轰了大约六七次后,可能是温度太高了,炮就不放了。 那几个操炮的罗刹人也提着火枪或者斧子,走到了前面。 村落的栅栏已经被砸的千疮百孔,部落原始的弓箭却没对这些罗刹人造成什么伤害,就有一支箭落到了一个罗刹人的身上,却连皮袄都没穿透。 随后,这些罗刹人就高喊着“乌拉”,背上了火枪,提着沉重的斧子,朝着村落冲了过去。 冲的很有章法,没有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就开始跑,而是排着队靠近后才开始冲。 三门炮旁边,就剩下了六个罗刹人。就坐在火药桶上,借着火抽烟,脚下悠闲地踩着一枚炮弹,前后滚动着。 看上去,就像是在游乐嬉戏。和往常对付那些部落一样的简单,毫无防备。 看起来,夺炮很简单。 然而并不是。所以杜锋才会皱眉、吸凉气。 的确,人就有六个,自己这边几个兄弟,外加刘钰拨给他的四个好手,弄死这六个人易如反掌。 刘钰说,时机让他自己把握。这似乎就是个最好的时机。 可是…… 人只有六个,却还有一大群的狗。 一大群可怕的狗。 杜锋看到的,是一群黑顶皮有白毛的恶犬,可能是因为拉雪橇的缘故,一个个都很壮硕。 尖尖的、倒三角形的耳朵。 杏子一般的眼睛,看上去幽蓝一片,额头顶着白色的毛发。 一些恶犬发出低沉的、沙哑的叫声,听上去就非善类。 这些狗,长得很像是狼,叫声也有些像是哑了嗓子的狼。 杜锋心想,这些狗生于苦寒之地,必定野蛮凶狠。高达凶猛,又能拉雪橇,其势必狠。 其貌若狼,只怕凶狠程度也不下于狼。 几十条恶狗就在炮的旁边,或是蜷缩着、或是趴在地上,抽烟的罗刹人扔出几块肉逗弄他们,这些狗把前面的枪声和喊叫声当做无物。 显然饲养的极熟,杜锋也养过狗,知道若是攻击主人,狗会如何地疯狂扑咬。 如今,夺炮的最佳机会就在眼前。 若是这时候不跳下去夺炮,纵然前面胜了,自己的功劳也就没了。 旁边的伙伴也注意到了那群之前没考虑到的恶犬,看着这些狼一样的恶犬、听着沙哑的嘶吼、尖锐如狼的耳朵,一个个也知道怕是不好对付。 他们见过狼,知道狼的凶残。这些恶犬看起来哪一个都像是狼那么大、那么健硕,毛色凶恶嘶吼惊人更不下于那些山中的饿狼。 杜锋咬咬牙,伸手把身边伙伴的皮袄扒了下来,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一会儿,你们下去夺炮。我去砍那些狗。” 边说着,边把身边伙伴的皮袄又夺过来一件,严实地捂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胯下更是围了一件,咬到腿倒不怕,杜锋怕直接把自己那玩意儿咬没了,腰间多围一件也多一份保险。 “锋哥,别下去了。刘大人既有准备,咱们就是不夺这些炮,罗刹人也赢不了。” “是啊,锋哥,下面那些狗可不弱于狼啊。你看看那模样。” 杜锋不由分说,伸手系了一下脖子上护住喉咙的皮袄,摸出来几个马蹄钉递过去。 “别废话了。我下去砍那些狗。下面就六个人,你们把那几个罗刹人弄死。弄完之后,先把马蹄钉插进去再去救我。要是前面不顺,拿木头把钉子楔进去堵死火门。要是前面顺当,千万别砸钉子。死炮和活炮,可不是一样的功。” “锋哥……”老三看着那些恶狗,还想最后劝一劝。 杜锋叹了口气,把话挑明了。 “兄弟,我和你们不一样。说句难听的,你们一辈子也就混个一转勋到头了。” “可我还有希望离开这鬼地方。谁也不想一辈子在东北戍边,你们是走不了。可……可我还有希望啊。人活着,不就是活个盼头、活个希望吗?” “我爹我娘我妹,我都得给他们带出去。去南方,去暖和地方,去花花世界。” “今天我若不这么干,这十多年苦学、我爹砍人砍出来的勋功就他妈全白费了。刘大人说得对,他又不是我爹我娘,凭什么惯着我?凭什么无缘无故替我说话?” 那几个自小玩到大的伙伴接过马蹄钉,含在了嘴里,也不再多说,只是捏了捏杜锋的肩膀,示意小心。 此时那些罗刹兵已经冲到了村落栅栏旁,已经是出去夺炮的最佳时机。 杜锋要紧牙,心想大不了被撕下几块肉,只要别要断腿上不得马。 狠狠心喊了一声上,自己提着刀先跳了下去。 裹了几层皮袄的臃肿身躯在地上滚了两圈,借力站起来,提着刀朝着那群恶狗跑去,挡在了伙伴和恶狗之间。 身后的叫骂声、喊叫声、刀子砍到骨头的咔咔声、匕首捅进肚子的噗噗声,这一切都不值得他回头看。 他确信自己的伙伴和那四个好手,对付那几个没有防备的罗刹炮兵不是问题。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挡住那群恶狗。 恶犬的主人已经被攻击了,他能够想象到这些恶犬会如何疯狂。 刀在手里,杜锋大口地呼吸着,对面的恶犬发出嘶哑的叫声。 然而…… 这些看起来可怕的、倒三角耳朵的、像是狼崽子一样的狗,并没有扑过来。 而是屁颠屁颠地跑到了杜锋旁边,吐着舌头围着杜锋转了两圈,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杜锋的皮袄,抖了抖身体似乎在盼着杜锋挠挠它们的肚子。 杜锋傻了。 提刀的手有些无力,刚刚抱着被撕下几块肉的决心,哪曾想却看到了这样的一群狗。 回头望了一眼,六个罗刹人已经被弄死了,血流了一地。 可这些长得像狼一样的狗,却视若无睹,摇晃着尾巴似乎在等杜锋和他们玩。蓝色的、杏仁一样的眼睛,满满都是见到人的欣喜。 “日恁娘……这,这他么是什么狗?” ………… 村落旁的栅栏出,哥萨克的首领提着斧子,砍开了木栅栏。被炮弹轰击过的地方很脆弱,稍微用力就推倒了。 和之前遇到的部落一样,炮弹轰击几下,火枪齐射一阵,这些部落民就会一哄而散。 一如既往。 前一阵发生的事,让这位带着发财梦的哥萨克首领很不满。 那些部落民居然敢欺骗他们,点燃了房子烧死了十几个哥萨克。 虽然分皮子的人少了,每个人可以多分七八张貂皮,但终究要给这些部落一些教训,否则日后再收“牙萨克”和让他们上贡浆果和坚果就没那么容易了。 有投靠过去的部落民告诉他们,各个部落的人要去“神碑”那里祭祀。哥萨克都觉得可笑,天启和末日审判都还没有到来,向那些邪神祈求又有什么用呢? “过几天,应该把那座塔、和他们说的契丹人立的碑,通通毁掉。” 这样想着,推倒了栅栏,哥萨克首领看着远处一座木屋上正在敲击鱼皮鼓的老者,哼哼一笑。 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大胡子,将略带烟草苦味的胡子稍咬在嘴里,朝着已经涌进来的人喊道:“列阵!列阵!先用火枪射一轮再冲过去。他们已经像是吓破了胆的兔子,只需要一轮火枪他们就会逃向森林的。” 几个哥萨克骂骂咧咧才不去管他的话,径直冲向了旁边的一间茅屋,翻找着毛皮、猛犸象牙或是任何能够在商贩那里换到银币的东西。 剩下的人还是很听话的站了过来,装填了一番后,零零落落地射了一阵。鱼皮鼓也不响了,似乎是被火枪吓到了。 一声乌拉,百余号人再没有了阵型,朝着前面那个不算高的、被雪覆盖的似乎是个木屋的地方冲了过去。 冰堡里,透过木料预留下的孔隙,刘钰眯着眼睛。 厚重的棉手套已经脱掉,挂在了脖子上,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地勾在了扳机上。 蓄力沉重的板簧已经拉开,望山对准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哥萨克小伙子。 小伙子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很高,有些瘦,手里拿着一支斧子,左眼处有一道很长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伤疤,肯定有一个或者关于勇敢、或者关于运气的故事。但很快就毫无意义了。 冲过来的哥萨克已经跑到了冰堡前四五米的地方,那里被泼了许多的水,故意撒上了一些雪粉,滑的厉害。 或许是错觉,刘钰觉得自己都能闻得到对面口臭呼出的那股牲口棚味儿。 “放!” 叫喊了一声,勾动了扳机。不管前世还是这一世,这都是刘钰第一次杀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七章 先把地圈起来 灼热枪管里飞出的铅弹,并不是圆的。 而像是感冒后还吸烟,咳嗽时候吐出来的、被烟气染成黑色的大黏痰。 半融的大黏痰一样的铅弹,像是贴饼子一样糊在了哥萨克的脸上。 硝烟还没散去,冰堡两边的部落民,已经在那两个掌哨的带领下冲了出来。 杜锋凭着直觉,感觉自己射中了、杀人了,但是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的确有点恶心,不过更多的是血腥味导致的。 浓重的血腥味有点微甜,又有点臭,这种混合在一起的奇怪的味道,像是有个毛刷在自己的嗓子眼出挠动。 舌头下面不断地生出唾沫,想要压住那种吐出来的冲动。 抓了一把雪塞进了嘴里含着,勉强冲散了嘴里面的甜腥味。 半天没有动弹,直到有人跑过来告诉他,战斗已经结束了。 有几个哥萨克跑到了树林里,部落的猎手正在追。 俘虏了几个,剩下受伤的,出于好意和恻隐之心,都补刀了。 不然这么冷的天,流血黏到冰面上,动都动不了活活冻死,也挺可怜的,不如砍头痛快。 那些跟着刘钰来的老兵,可能这辈子都没打过这么舒服的仗。原本只是觉得刘钰是个好官儿,值得爱戴却少敬畏,这一战打完,一下子多出来十几斤的敬畏,大约有一个首级那么沉。 战斗过程没什么可说的,十米之内的齐射,直接把罗刹人打崩了。剩下的就是追杀逃亡罢了。 杜锋很快也从远处跑过来,一脸骄傲地回道:“回大人,幸不辱命。罗刹人的火炮已被我们夺来。大人妙算,那些罗刹人果然如大人所料。” 刘钰瞅瞅杜锋的打扮,奇道:“你身上套这么多袄干什么?当甲?” “呃……” 杜锋实在没好意思说,自己穿成这样,是被那一群主人被杀了都不知道复仇的傻狗吓的,笑了笑遮掩过去。 那三门炮也被他带着人抬了过来,刘钰踢了两脚,啧啧两声微微摇头。 口径太小,也没野战炮架,估计是瑞典淘汰下来的皮革炮? 杜锋想着刘钰之前关于“臭棋篓子下棋”的吐槽,杜锋有些不太明白,问道:“大人,罗刹人也是用的轻便的火炮。如此说,罗刹人也是和臭棋篓子下棋下多了?” 刘钰嘿了一声,苦笑道:“这哪里是罗刹的五营精锐,不过是些开边的府兵。罗刹人在西边,一起下棋的可不是臭棋篓子。” “大人说,和西南土司作战的经验,多配无炮架的轻炮,不但不足取,反而有害。可是大人,国朝所患者,一是西北、二是西南土司,三便是罗刹国了。其余如朝鲜等,皆孝子也。以大人所说,罗刹人在西边和高手下棋,不会太臭。可问题是国朝在这边,也无棋手对垒啊。大人可曾听过屠龙术之说?即便学会了屠龙术,无龙可用,岂非白学?” 刘钰叹道:“说的就是啊。暂时无龙可屠,可有恶龙已经长大,早晚要飞过来的。如今无龙,朝中估计难有学习之心;等到恶龙飞来,再学哪里还来得及?我所有忧者,就在于此。” 杜锋见刘钰忧心忡忡,心头也有几分敬佩。 转念又想,范仲淹可以说“处庙堂之高则忧”的话,那人家是宰相。这刘大人倒是多少也能这么说,人家的爹是国公,我如今不过是个白身,想这么多干嘛? 朝中大臣多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喊的倒是响,可我在翰朵里卫城住了十几年,也不曾见过一个大臣之子主动来这种地方。 杜锋还未长大,总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叛逆。又亲身经历过被那些雪橇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事,总觉得刘钰是不是也是危言耸听? 那西夷人,不会就像那些雪橇犬一样吧? 看着像是狼,实际上却根本咬不得人? 刘钰见杜锋低着头不知道在那想什么,以为杜锋还是在纠结立功的事,便道:“行,你先下去吧。这夺炮的功,我给你记下了。” “谢大人。” 行礼之后退走,刘钰没有去看狼藉的战场尸体,而是来到了那些部落民附近。 经此一战,这些部落民眼中,天朝如同天神。 在他们看来,根本无法招架的“恶鬼”,竟然顷刻间就死了一地。 那些当年的传说,竟然真的应验了。再看刘钰的时候,就像是在看天神下凡,一个个战战兢兢。 刘钰有心让这些人出几个人跟着自己回去,便道:“你们本就是天朝贡臣。只不过自宣德年后难以通贡。若是你们跟着我去一趟天朝,朝贡于天子,日后自然有天子保护,也就不怕那些恶鬼了。我也不知你们这里有什么,但既是朝贡,表心即可。” 他也不知道那个翻译是怎么翻译的,按照天朝体系来看,朝贡对天朝是赔钱的。 但是……布匹、丝绸、瓷器,这些东西,没了可以再生产。 而土地,已经不可能再生产了。 朝贡体系撑到最后,是可以换一种形式融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哪怕是《马关条约》,第一条既不是赔钱、也不是台湾,而是承认朝鲜脱离朝贡体系,独立成国。 从土地和法理上看,一年亏点丝绸,很值得。 反正这些人未必能够见到天子,但去趟松花江防御使那转交一下贡品,皇帝那边稍微给点,这些人就会很高兴。 部落里的长老记着古时候的传说,无非就是海象牙和貂皮,部落里很多。用这点东西换来天子的保护,实在值得。 略作商议,便定下来各个部落出两个年轻人,带着贡品跟着刘钰走一趟。 刘钰又问了问周围还有哪些部落,从部落里选了几个知道路的。 晚饭时候,所有罗刹人要么死了、要么被俘,这种天气里也无处可逃。这些部落民列阵打仗不行,寻踪觅迹抓捕逃跑的本事却极大。 寻问清楚后,知道这些人在北边有一个冬营。这一次都觉得屠戮部落可以得到毛皮,所以哥萨克们都来了,冬营里就剩了几个女人。 炮手不是这一批哥萨克里的,而是从鄂霍茨克请来的。不需要参与肉搏战,只负责操炮就能分钱。 大致问清楚后,刘钰也放心了。每年死在这种地方的哥萨克多了去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这种哥萨克大多都是自发的行动,不会引起官方的警觉。至少今年不会。 清点了一下,一共抓了十六个俘虏。几个哥萨克,剩下的都是归化投靠的部落民。 杜锋小声建议道:“大人,弄死得了。咱们回去也是艰难险阻。这些人跟着又要分人看管,又要分食物。” 刘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一点他和杜锋想的一样,带回去确实麻烦。但至于说弄死嘛……有时候,必死之人也是有用的。 煮了墨,拿出纸写了几十张纸,上面就一句话:本地受中国保护,臣贡中国。 “这样,杜锋,你带着人,去把罗刹人说的那个冬营给端了。沿途打探各处的部落,估计他们多有反抗罗刹之心,只是没胆。带着俘虏去转几圈,让这里部落的人替咱们吹一吹。” “愿意臣服朝贡的,就把纸给他们,告诉他们以后不必给罗刹交牙萨克了。再让他们出两个人,带着海象牙或者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跟着我回去。” “带着俘虏转完之后,愿意臣贡的部落,那就在这些‘恶鬼’身上留点纪念。是手指头还是耳朵,看看有多少部落吧。尽量让每一个愿意朝贡的部落,都沾一点血。” “有事儿,来松花江找天子之臣。我估计这消息过几年也就传遍了,这里的人不满,更北边的人估计也有不满。让他们闹腾去,反正咱们天朝地大物博,不差部落的几张皮子钱,罗刹人狠,咱们就柔。先把刺埋下,日后用不用咱们说了算。” 杜锋领命去做,刘钰继续带人沿着海岸线绘制地图。 派了几个人,趁着冬天结冰,从几十里宽的海峡去了趟库页岛,砸了上面的东正十字,插了根宣示宣称的木头。 留在部落营地的人,则收集了一些部落吃剩下的贝壳,烧了一些石灰。把那几麻袋人头用石灰和盐卤了卤,等着回去换钱。 一直折腾到第二年二月末,该做的事都差不多做完了。 杜锋毁了那个罗刹人的冬营,沿途去了几个部落,那几个罗刹人身上的零件也都成了各个部落的骨器。 加上下游周边的,一共四十多个部落收了那张纸。 一个部落出两个人,到三月十三那天,刘钰和那些部落的人一起在永宁寺祭了天,折箭盟誓,用不背叛。 祭天后,队伍里也就多出来了百十号人,跟着刘钰一起返回。 沿途又不断收拢了一些部落,都派出人跟着刘钰,趁着冬天好走,终于在四月份雪刚开始有融化趋势的时候,返回了当初留人驻守的扎营地。 骄劳布图带的人还没有回来,营地里的人和刘钰带的人一样,已经和野人没多少区别了。 胡子拉碴,满脸油污,黑乎乎油灰布满了皮袄帽子。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终于盼到了回家那一天,纵然沦落成了这般模样,却还是欢声雷动。 都以为只要骄劳布图返回,就可以回去了。 然而刘钰并不这么想。 他之所以选在这里扎营,又让骄劳布图在六月之前必须回来,所做的打算都是为了一个人——维塔斯·白令。 或者说,为了白令手里的西伯利亚和黑龙江流域的地图。 既然斯捷潘诺夫斯克有船,白令肯定是要走黑龙江而下的。带着的那个日本人,更让刘钰判断白令是准备从黑龙江入海,寻找通往日本的航线。 从库页岛附近那些部落的故事里,可以知道日本人之前也的确来过这里。 事实上,崇祯八年,松前藩就派过佐藤嘉茂左卫门来过。 如果宣德年间不缩边,按照朝贡体系继续下去,很可能发展出一条毛皮——朝贡——丝绸赏赐——日本杂货的贸易线的。 但因为宣德之后奴儿干都司就算是拉到了,崇祯七年日本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实在没什么可交易的,也就不了了之。这些部落也算是丧失了和外界交流的机会,直到现在。 理论上肯定没错,这里确实可以去日本,过了库页岛就是北海道了。 之前在罗刹城堡和汉尼拔谈笑风生的时候,刘钰就在意过白令和传兵卫,旁敲侧击之下也可以推断出来,白令肯定要出海。 选择这里,因为黑龙江在这里留下了许多的沙洲、河心岛,使得江面相对而言很窄。 如果不能智取,依靠沙洲岛强攻也有利。 无论如何,要把那艘船抢到手,抓住白令,威逼利诱也好、强迫也罢。 有图拿图、没图现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八章 不可抗力 白令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某位猎手的猎物。 几年的探险生涯,摧毁了他的身体。饱受胃溃疡的折磨,只能一只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胃死死压住,才能腾出精神继续绘制地图。 船长舱室里的桌面上,铺着一张6x10英尺的世界地图,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处地方还是空白。 留给探险家的空间不多了,当最后一处空白都描出海岸线的时候,探险家想要在全人类的记忆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就只能去月亮、去火星甚至去太阳系外了。 事实上,白令对这一次的探险路线选择并不是很满意。 对俄罗斯帝国而言,寻找一条从黑龙江到日本的航线,有助于增强国力。 但对于白令个人,作为一个探险家,他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在将来的世界地图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比如……确定亚洲和美洲是否相连? 桌上的地图空白的地方,只剩下了两处。 一处是神秘的南方大陆,人们相信在浩瀚的太平洋以南,有一片广袤的大陆,只是因为洋流和风向的原因,人们无法抵达。 另一处,便是从加州往北的美洲海岸。是与亚洲直接相连?还是与亚洲隔海相望? 本来,他的梦想是寻找神秘的南方大陆。 为此他苦学了绘图学、天文学和航海学,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海洋学院做研究员,希望搭上海上马车夫的探险船。 然而,荷兰人对金币充满了兴趣,却对绘制更广袤的海图并无太大的意愿。 直到许多年前,几个被西欧人看做蛮夷的俄国人来到了阿姆斯特丹,花重金聘请了一大批的人才。 白令决定换一个方向,不再去寻找神秘的南方大陆,而是绘制出从亚洲到美洲北部海岸的地图。 他的探险队里,大多数都不是俄国人,许多都是彼得去荷兰招聘来的。大副叫斯文·威克希尔,是个标准的瑞典姓氏。只有副队长和一些俄罗斯科学院的毛头小伙子实习绘图员,是俄国人。 之前的一次西伯利亚探险中,他的探险队失去了补给。 在保留足够马匹的前提下,白令煮熟了死去队友的皮靴用以充饥,熬过了暴风雪,也让探险队里的不少人留了下了严重的胃病。 好在这一次,上面为他们在黑龙江准备了一艘船,也准备了足够的补给。沿途可以打渔打猎,保证队伍的粮食足够熬过漫长的海上苦旅。 五月中旬,黑龙江就有冰融的趋势。等到凌汛一过,白令就迫不及待地出航。 北方的天气总是寒冷的,即便大海也可能结冰,他要在冬季来临之前找到日本。明年如果运气好,就可以沿着北方的海岸线,寻找那条传说中通往美洲的航路。 六月初,探险队已经过了乌苏里江,一路上都很顺利。在河流航行,淡水充足,船上至今为止一个人都没有死,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和每条海船一样,船长室里都会养一只猫,作为船灵。选择根本不会游泳的猫作为船灵,大约是因为猫会和偷吃补给的老鼠斗智斗勇。 金黄色的狸猫慵懒地趴在地图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就像是探险路上的每一天一样:安静、沉闷、无趣。 这份安静和无趣,被大副威克希尔的推门声打断了。 “船长,岸边有几个哥萨克。他们在哪叫喊,好像是说抓到了一个法国人。这个法国人是从美洲过来的。” 这个消息,就像是猎手精心为猎物准备好的。鹿最爱吃的苦菜、猫最爱吃的老鼠、白令最喜欢的美洲和亚洲航线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白令激动地站起来,就往甲板上跑。 不需要望远镜,就能看到河岸处的那几个“哥萨克”,正在那招手。 标准的哥萨克制服,裤子上缀着绦线,身上背着一些带刺刀的燧发枪,带着翻毛的帽子,挡住了脸。 有人正在用俄语大声叫喊,仔细听了听,可以听到美洲之类的字眼。 “靠岸!靠岸!” 看到是哥萨克,白令并没有任何的警觉,在这种地方看到几个哥萨克实在是太正常了。 再加上那句“从美洲漂流过来的法国人”,正是投其所好。如果是真的,那么或许从这个法国人身上能够问出来一些关于美洲北部海岸的线索。 这里的水流并不湍急,到处都是冲刷形成的沙洲和河心岛。探险船只能容纳四五十人,并不大,吃水也不深。 选择了一处靠近河岸的地方下了锚,放下了小艇,白令带着几个人乘坐小艇登上了岸。 “您们好哇。哥萨克们。那个从美洲漂流过来的法国人在哪?” 他的问题问了出去,但得到的回答却不是他所预料的。那几个穿着哥萨克衣服的人忽然冲到了小艇旁,抽出了刀架在了几个探险队队员的脖子上。 远处,几艘桦树皮做的小船忽然从芦苇中窜出,疯狂地朝着探险船划。 岸上的人群里,走出来了一个满脸油污的人。 戴着一顶已经油腻到拧一拧可以做面条汤的海狸皮帽子,穿着一件哥萨克上尉的军装,嘴上绒毛般的胡子下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白令先生,您好啊。又见面了。” 发音很不准确的俄语,有一种含着木棍卷舌头的感觉。 白令愕然地认出了对面的人。冬季里在斯捷潘诺夫斯克的那顿午餐他还记得,那个不会说荷兰语或者德语却会拉丁语的中国新教徒。 刺刀明晃晃地抵在了他的胸前,白令顺从地举起了手,心里乱成一团。 这些人要干什么? 抢劫? 不……不会是抢劫。 回头张望了一下,下锚后难以行动的探险船四周,已经被十几条桦树皮小船围住,船上的人拿着火枪警惕着,船下的人也没有立刻攻击,而是像是咬死蚂蚱的蚂蚁一样围着探险船。 白令已经忘记了对面那个新教徒的名字,只能询问道:“您想要什么?” “知识。” 一个诡异而又叫白令愕然的回答。 白令大开眼界,求问知识的场面,居然也可以和胸前的刺刀联系在一起。 “您不是商人?” “对。我不是商人,也不是新教徒。” 刘钰向后面伸了伸手,同行的人递过来一个圆规、一支望远镜,一本《三角函数表》。 白令明白了,这是个同行? “你是中国皇帝派出的探险家?” 刘钰点点头,白令立刻大声斥责道:“一个真正的探险家、航海家,应该自己去航行寻找新世界。而不是抢夺别人的海图。” “哈哈哈哈……” 刘钰没有丝毫的羞愧,笑的前仰后合。 “航线探险,是全人类的事业。我不会抢夺你将来留在地图上的名字,我只是想要一些地图。因为我没有办法去西伯利亚。白令先生,我知道你是丹麦人,受聘于俄罗斯。” 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金锞子,递到了白令手里。 “开个价吧。你可以继续探险,但你的雇主是中国天子,而不是俄国沙皇。” “钱,不是问题。” 沉甸甸的金子就在手心,很沉重。似乎验证了欧洲关于中国遍地黄金的传说。 然而白令却很有职业道德。 “我可以受雇于中国天子,继续探险。但是,关于之前的地图,那是俄罗斯帝国资助的,我不能够交给你。那不是我的私产,而是俄罗斯帝国的,我无权处置。那艘探险船,也不是我的,而是俄罗斯海军的。” “即便被你雇佣,我也一定要完成这一次探险之后,才可以被你们雇佣。因为沙皇和海军元帅为这一次探险提前支付了足够的钱。” 刘钰点点头,为他的职业道德鼓了鼓掌,然后把那个金锞子夺了回来。 冲着后面挥了挥手,砰砰三声,缴获的火炮朝着河面探险船附近开了三炮。 并没有对准船只,而是对着河中心的水面。 更多的桦树皮小船从河边的芦苇丛中冲出来,朝着河中心的探险船冲去。 很快,探险船上的蓝色x标志的俄国海军旗降下,升起了白旗,宣告投降。 这只是一艘探险船,没有装备火炮,船上也没有几个士兵。而且大部分人都是外国人,又下了锚,跑都没法跑,除了投降没有其余的选择。 划着小船到了探险船上,所有的被俘人员都被带到了甲板上,收缴了武器。 “现在,这艘船被我俘获了。你们是战俘,船上所有物品,都是我的战利品。包括你的地图。” 坐在船长室的桌子前,刘钰拿出白令的鹅毛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回头道:“我给你出具个证明。” “因不可抗力因素,维塔斯·白令已经无法继续这一次探险。” “白令与俄国之受聘关系,自即日起,因不可抗力解除……今天按照你们的历法,是几号?” “1727年,六月十一日。” 提笔写下了日期,拿出自己的印信在上面印了一下,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大顺禁宫勋卫、刘钰。6、11、1726,写于中国黑龙江下游。” 抖了抖那张纸,笑道:“你看,这些海图都是我的战利品,与你的职业道德毫无关系。现在你也是我的俘虏了。被俘、死亡、坏血病、沉船等等,这些都属于不可抗力。” “不然的话,麦哲伦在吕宋被射死,难道还能算是麦哲伦没有履行对葡萄牙的雇佣义务?对吧?” “等过一阵,我就派人把这个送去圣彼得堡。你在俄国有欠债吗?如果有的话,我出于私人道德,一并帮你还了。另外你的老婆孩子,大顺也会通过外交途径给你要过来的,如果你有的话。” “你想继续探险,没有问题。钱我们有的是,船也可以给你造,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大顺对于神秘的南方大陆一直充满兴趣,你或许可以成为南方大陆的发现者。”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九章 不同的后浪 查士丁尼时代的罗马法里就有vismaior这样的词汇,对于不可抗力这个词白令也很熟悉。 荷兰的股交所从崇祯年间就有了,击鼓传花的泡沫股都玩过三四次了,这种扯皮的法律词汇整天要用,白令在阿姆斯特丹当研究员的时候时时耳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令见刘钰连台阶都早已预备下,想着这些人劫匪一般的行径,知道对抗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听起来中国这边也有探索海图的想法,而且还是去探索传说中的南方大陆,白令也就没有再多做无谓的抵抗。 船上的探险队,一共四十来个人。这船毕竟不大。 甄别了一下,把二十来个瑞典人、荷兰人分出来,剩下的就是俄国人和那个日本人传兵卫了。 把这些人都带了过来,刘钰笑道:“你们可能不了解,我这个人最讲道理了。给你们个自由选择的机会。” “愿意留下来的呢,就自愿留下来。” “不愿意留下来的呢,就放你们回去。” 几个俄国人大喜过望,心想圣母玛利亚,这可真是遇到了一位好人呐。 然而他们的欣喜不过持续了半分钟,随后的话就让他们认清了刘钰的真面目。 “我这人最讲道理了。人嘛,不是物。但,物也不也是人。你们被我俘获了,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战利品,包括鞋子、衣服、火枪等等。对吧,这也很合理。” “好了,自由选择吧。是跟我走?还是回去?” 几个已经半只脚迈出的人全都退了回去。 这叫自由选择? 这种地方,没有衣服、没有火枪、没有食物……和直接枪决有什么区别? 八十年前,或许这里的部落看到落难的人,还会出手相救。 可是这些年来,哥萨克收牙萨克收的天怒人怨,真要是落单被部落发现,死路一条。 就算没有被部落的人发现,猛虎、黑熊、蚊虫……光着身子,可能活不过三天,甚至都不如现在直接抱着石头跳进阿穆尔河淹死痛快些。 心里咒骂着这是个撒旦一样的恶魔,嘴上却都说:“我们自愿跟你走,都是自愿的。” 刘钰拍手称赞道:“好极!都被自愿了。下船吧,我要清点战利品了。” 这些人即将离开的时候,那个瑞典大副问道:“先生,请问这意味着中国和俄罗斯帝国开战了吗?” “开战?开什么战?我在自己的国土上巡逻,你们也没有通关文书,又随身携带火枪。这是缉私和抓捕非法入境,怎么能算是开战呢?压下去。” 冲着后面摆摆手,一群士兵冲过来,压着他们上了小艇,先去岸边安顿。 刘钰像是个走进了鱼干工厂的猫,看着白令留下的一大堆地图兴奋不已。 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的、黑龙江沿途的……既有白令测绘的,也有白令从海军那边拿到手的,绘制的十分准确,尤其是一些河流的走向、山脉的位置。 这正是刘钰最想要的东西。 身后跟着的骄劳布图和杜锋见刘钰如此兴奋,试探着问道:“大人,莫不是你真要让那个叫白令的,去找什么水草肥美的南方大陆?” 这些日子等白令自投罗网的时候,刘钰闲的蛋疼,就给这些人讲了讲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让他们知道中国在哪、世界多大。 期间他是对此时还未发现的澳大利亚一通猛吹,说是那地方连蚊子牛虻屎壳郎都没有,倒是满地肥草。 虽然都是“猜测”,但若是能够找到,则可解国朝人多地少之苦。 骄劳布图和杜锋等人对刘钰已然是信服,虽然说的漏洞百出——没发现你怎么知道那地方那么好——但还是相信这是某种有道理的“推断”。 见刘钰没有直接杀了这些人,骄劳布图猜测了一下刘钰的想法。 刘钰整理着手里的地图,头也没抬,摇头道:“我又不傻。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国朝去趟日本,自宋元后就不能直航了。到明末时候,只能背针路歌走台湾、跳钓鱼岛、折琉球,再往长崎。日本都去不明白,还去南方大陆?这时候找到那个南方大陆,那岂不是花钱出力为西洋人找的?” “不过是抓回去,提前训练出一些懂航海测绘的孩子罢了。反正回了京城,他们想跑也没处跑了。” “若无水师,则无殖民。相隔万里,学《水浒后传》里李俊自成一国、学《风尘三侠》虬髯客自成国主,怎么办?水师不能控南海,陛下不会同意的。就算陛下同意,好容易把地耕好了,荷兰人、英国人一抢,倒是省了人家的事了,都不用开垦了。水师打不过人家,就只能干看着,又有何用?” “我就那么说说,骗他们的,你们就不要跟着信了。” 骄劳布图听出了刘钰语气中说不出的颓气,想着之前自己的一路见闻,问道:“大人,这罗刹国如今在西夷中,到底是何等水平?难道西夷人真的已经强到让大人颓气的地步?” “罗刹?战国之楚。地阔千里,尽皆蛮荒;自号蛮夷,欲观中国之政。水师如秦、车兵若吴。” 这评价算是很阴阳怪气了,秦国的水师、吴越的车兵……骄劳布图大概明白了,琢磨了片刻,问道:“如大人所言,我国朝之利,是在南洋而非寒苦北地?以罗刹为壑,罗刹欲观西洋‘中国’之政,必与西洋诸国征战,北地倒无大碍。这里又苦寒,养不得多少人、开不出太多地,不若兴水师、下南洋?” 刘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白令收藏的地图里翻出来一张贝加尔湖湖畔和黑龙江上游的,叫两人围过来。 指着贝加尔湖畔和黑龙江上游道:“你们也都知道陛下欲兴兵伐俄。也不需瞒你们,你们也猜到了。以你们看,陛下是为了咱们脚下这片土地吗?” 两个人都不太懂大略,此时的三江平原也确实只是北大荒,实打实的鬼地方,号称宁愿去鬼门关都不愿意来这的地方。 猜测了一番,也不好说,齐齐看着刘钰。 “自白登之围,北地就是国朝大患。匈奴、突厥乃至蒙古。朝中所虑者,蒙古也。然而如今火器渐多,蒙古人再难为患,朝中所担忧的,不过是蒙古投靠罗刹,以作先锋。所以才要打这一仗。” “说白了,这一仗是打给喀尔喀蒙古看的。朝中在乎的,是黑龙江上游、贝加尔湖一线。至于咱们这里……陛下之所以让我去寻永宁寺碑、查勘此地地形,也不过是准备在谈判的时候用嘴谈来,黑龙江北岸都要做讨价还价的筹码。” “占了贝加尔湖南岸、黑龙江上游,一则蒙古归附;二则占据地利,将来国势日强,辽东人口滋生,若有机会,只要在贝加尔湖增兵,则可切断罗刹国,东西一分为二;又可顺黑龙江而下,沿途扫荡。” “贝加尔湖以北,苦寒之地,即便罗刹人绕北支援东边,也不过千百人,这还不是白送的?” “要是朝中大人脑袋清醒,定会西争而东让。一旦勘界完成,北边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战火。” “你们两个和我也算是熟悉了,我也算是给你俩指一条路。人的命运啊,既要靠自我奋斗,也要考虑大势,得站到浪尖上,知道浪要往何处。” 一说这个,两人顿时精神了。 刘钰先看了眼骄劳布图,笑道:“舒兄我就不说了,此事之后,必要伐西北。舒兄有的是立功的机会。边疆虽苦,但却另有好处……日后若是舒兄有机会出缺任将,记得一定要往罗刹边境去争取。” “既是西争东让,国朝也会在边境贸易上让步的。舒兄记得朝着边境的缺儿用力。” 话不需要说透,骄劳布图点点头,心想若是真能开边境贸易,能够在边境任职,虽然苦些,但是钱却不能少了。 至于说关系走动……刘钰既然这么说了,骄劳布图心想日后在西北立了功,有刘大人的爹圈子里的人帮一帮,那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儿? 到时候自然是要投桃报李的,刘大人若是有什么赚钱的路子,用得着自己时,自己当然是要回报回报的。 说完了骄劳布图,刘钰又笑吟吟地看着杜锋,说道:“至于小杜,你要信我,你就好好跟着那几个西洋人学航海。你本有几何的基础,看你也聪明,这事应该也不难学。” “等你从武德宫熬出头,估计西北边都完事了。你要早生个十年,能搭上西北军功。可现在,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了。不如提早准备,看你敢不敢赌。” “若是朝廷将来真的下南洋,你就抖起来了!若是朝廷将来不下南洋,那就当赌输了。” “反正赌输了,也就那么回事……你爹就是个折冲都尉。我说话直,你也别生气,西北战事一了,你连个后台都没有,你爹的关系也都在这边,熬到死四品官到头了。” “你和我不一样,我起步就是勋卫,不用考试直接能进武德宫外舍。你苦学了十年,也不过和我七岁时候的起步一样,况且我还有公爵爹、公爵舅舅,你有啥?你爹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吉林防御使吧?那还得是去送礼的时候能落一杯茶喝。” “但要是朝廷将来要是下南洋,机会可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悬梁刺股的苦学,那是自我奋斗;学什么,就要考虑历史进程了。” “岳爷爷那样大的本事,若非金人南侵,就宋朝太平时候那吊样,可能也就是个‘贼配军’。西北一平,陆上你还还去哪立功?平西南土司,这等镀金之事,我们这些勋贵子弟还排队等着呢,轮得到你?” “不若另辟蹊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章 皇帝的棋子 现实的真相是残酷的。 大多数人都有英雄气,知道了残酷的真相后依旧勇敢的活下去。 杜锋也不例外。 年纪虽小,生长的地方也不是京城勋官圈子的大染缸,可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仔细考虑了一下刘钰的话,叹了口气,苦笑道:“大人所言极是。无非是赌,赌输了也没什么。如大人所言,我学那些东西是有底子的,应该不难。只是……如今只有个夺炮之功,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将功抵过。” 刘钰嘿嘿一笑,屏退了其余人,就留下他俩。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出来一场,不立些功,着实对不起咱们走了这么远的路。” “如今这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我来说倒是够了,对你们来说却是不够。就是不知道你们两个有没有胆子,跟我一起再干一票大的?” 骄劳布图早知道刘钰就没想着这么回去,听他一说,询问道:“大人是要动手端了那个罗刹人的城堡?” “然。” “那有什么不敢的?只是大人需从长计议,若是坏了大事,不但无功,反而有过。若是被罗刹人提前察觉我们有开战之意……” “这你放心。我自有打算。” 两人说完,一起转头看着杜锋。 杜锋恍然大悟。 他见刘钰的第一面时候,刘钰就说过一句话:我又不是你爹,为什么要不计后果去帮你? 此时再一想,更觉这话说的极对。 当日夺罗刹人的炮,是个人就能干,刘大人为何把那功劳让给自己? 现在想来,自己之所以有这个面子,那是因为自己的爹,是翰朵里卫城的折冲都尉。 这才是真正的缘由……杜锋心想,只怕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刘大人就惦记上了。 什么将功折罪,分明是扣着我当人质,用我劫商队的过错当价码,让我爹用现在的官位甚至是命,和他一起赌一场。 既是要端那个罗刹人的城堡,这点人肯定不够用。 肯定要动用翰朵里卫的府兵,然而刘钰是没有资格调动的,调动了也没有人听,只有自己的爹说话才好使。 一瞬间,杜锋之前对世界仅存的那么点美好的幻想,全部崩塌了。 虽然之前也不咋地,但至少漆黑的天空还有几颗星星。 似乎勋贵出身能吃苦、什么都懂一些、不轻视底层士兵的刘钰,还像是颗黑夜里亮晶晶的星星。 现在嘛,那颗亮晶晶的星星也蒙上了一层黑布。黑的叫杜锋不忍直视。 见两人都盯着他,无奈苦笑许久道:“我愿意干。想必我父亲为了我,也愿意干。” 刘钰听杜锋提到了“父亲”,显然这小子很“上道”,宽慰道:“你且放心。我做事,向来谋而后定。我家里几世的公爵都敢拿去赌这一场,你怕什么?” 杜锋没再说什么,也很识趣地没有去问刘钰具体该怎么办。 之后的几天,刘钰整理了一下自己绘制的地图,又把从白令手里抢来的那些仔细对照后,重新画了几份。 连带着这一次顺着黑龙江而下的考察报告、各个部落对罗刹的不满、希望朝贡换取保护等内容,揉在一起写了第二封奏折。 这一封奏折比上一次的字要多得多,夹带着七八张地图。 这关系到战后齐国公和罗刹人的谈判,他也不敢耽搁。派了三个人先行回去,沿着驿站把这奏折送回去,自己则带着人在后面慢慢的前进。 ………… 第二封奏折出发的时候,皇帝李淦并没有在京城。 銮驾已然出了山海关,快要到铁岭了。 对外宣称的,并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接受蒙古诸部的朝觐。跟着皇帝一起的还有孛儿只斤家族的那个被封的圈在京城的王爷、一些京城里的勋臣武将,以及皇帝的亲卫诸军。 事实上,这就是一场御驾亲征。 对皇帝而言,前线的战斗怎么打、怎么排兵布阵,那不是他该考虑的。 他没有赵宋家那么有自信,钦定阵图让前线照做。 他要考虑的,是打了之后该怎么办。 输了怎么办? 赢了怎么办? 种种考虑之下,这一次御驾亲征就有了别样的味道。 李淦很赞同刘钰在齐国公面前做的比喻:东北的战事,就是两个壮汉彼此拿着羽毛,互相挠痒痒。 这一战的胜负问题不大。 李淦也没有想过会失败,毕竟从几年前他就开始让人修建驿站、维护道路、营造船只。 这一次调集了京营炮兵、老五营的世兵精锐、松花江的府兵轻骑、福建水师的跳帮战剑盾精兵。 罗刹人最多也就三五千人。 如果这还打不赢,那就不是和罗刹谈判边境的问题了,而是要考虑迁都跑路了…… 李淦要考虑的,是打赢之后怎么办? 这个打赢,并非是单纯的东北战事,而是东北、西北一系列的战事。 也就是整个北疆战事。 整个北疆的战事就是一体的:准噶尔的崛起导致了喀尔喀蒙古的担忧、沙俄东扩导致喀尔喀考虑投俄还是投顺、大顺必须要打败沙俄证明给蒙古人看这才是真正的大腿,然后才能西进帮助喀尔喀蒙古毁灭违背的《喀尔喀——瓦剌法典》的背叛者准噶尔,此平叛也。 当皇帝当到这个年代,早就没有了什么长生不老药的幻想,更别提万世不易的王朝。 李淦所想的,只是自己将来在史书上留的名字。 要做的事太多,要考虑的也太多。 东北罗刹、西北准噶尔一战打完,少说要准备三五个侯爵、七八个伯爵、十几个子爵……这还是往少了说。 毕竟立功要受赏,这场连绵不绝的大战总不能舍得封爵。 考虑到要封爵,李淦就必须要提前布局。 原本的老勋贵、文臣之间的平衡,会被这一战彻底打破。 另一个崭新的、足以打破平衡的力量将要出现,那就是这一战中将要新封的一堆新贵爵号。 这些新爵,大部分肯定不是老勋贵子弟。 而是这些年在西北、西南逐渐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皇帝分得清什么是勋贵,什么是武将,什么是新贵,什么是旧贵。 以前明为例,戚继光起步就是四品的指挥佥事,世袭的。 但在皇帝眼中,那不叫勋贵。 前朝土木堡后,石亨、焦礼、施聚等边将,真正封爵,完成了从世袭武将到勋臣最难的一步后,这些武将才能叫勋臣,是为新贵。 到时候如何处理朝中的平衡;如何在新贵旧贵之间选择掌军之人;如何利用旧贵、新贵、文臣之间来唱对台戏,这才是李淦要考虑的问题。 前朝的经验太多,前朝之前的前朝也有很多以史为鉴的例子。 李淦读了太多,大致品出了一些道理。 旧贵与国同休,忠诚基本没有问题,不会闲着没事干造反。一旦造反,不用别人,圈子里的人就会反对,而且造反成本太高。 旧贵可能会在封太子的时候出问题,往往牵扯到下一辈的站队。如果有太强的,到时候就要除掉。 然而,旧贵们起步就是勋卫,外放就是一方大将,没在基层锻炼过。 靠他们打仗,很可能打出一场土木堡。 靠他们操练京营,更是笑话百出。 毕竟,人和人的差距不大,只是个几率问题。 一个封闭的圈子里靠投胎的人才数量和能力,终究比不过尸山血海中挑选出来的,更比不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新贵倒也是与国同休,但需要完成一个从边将到勋贵的转型——不只是官职品级,而是思维方式、与皇权的妥协艺术、以及下一辈开始在皇帝身边当勋卫的熟悉感。 新贵不太可能封公爵,如果皇位传承出现了空子,这些封了伯爵子爵的勋贵,为什么不搏一搏、再立新功呢? 和旧贵不同,这些新贵是真的能打,否则也不可能脱颖而出。 调派他们入京,固然会打破平衡,可也确实能够把京营操练出来。 这就很难取舍。 京营是压制地方的,需要很强。 但京营如果被新贵掌握,皇帝又不放心,越强越不放心。 老勋贵皇帝倒是放心,但是老勋贵能把京营训成笑话,又压不住边将。 老勋臣一系的,自小就是勋卫,和皇帝算是一起长大。最起码有那么点亲近的感情,也便于掌握和操控,时间长了大约能够知道彼此的性子。 新勋臣是纯靠战功打出来的,和皇帝很疏远,军中威信又高。 就怕万一有那么点心思,不是说谋反,而是皇子站队这都是大问题。 到时候就免不得要走文臣、宦官、武将三者互相制衡的老路。 然而前朝的教训告诉李淦,这条路也走不通,走到后期会被人打出屎来。 而纯靠文官掌军、以文御武……且不说旧贵们的反对,军队的战斗力等等问题。 到时候单单一个文官一家独大,也是难以掌控,远不如皇帝玩离岸平衡好操控。 总体考量之后,李淦从老勋臣的年轻一辈中着重培养了几个。 是骡子是马牵出去溜溜,希望这些年轻一辈中能够几个能打的。 还是靠老勋贵主持京营更放心,战斗力是排在忠诚和皇位后面的。 那些新贵最好就不要掺和到京城中的事,等百年之后新贵混成了旧贵,再逐渐入京。 不然新贵入京,皇帝必定会选择文官和宦官去分权,否则寝食难安,而前朝教训又让李淦并不想这么干。 可这些老勋贵中的年轻一辈出去历练,也有问题。 老勋贵们执掌京营久矣,在军中不说威信吧,最起码的关系人脉那是盘根错节。 年轻一辈中历练一番后,要是真有几个人才,借着家里之前的关系,威信日高,只怕尾大不掉。 思来想去,李淦觉得想要勋贵掌军,最起码要有两个条件。 一则,旧贵里得有能打的,不能都是废物。 嫡长子继承制保证勋贵不能养蛊,要么期盼着嫡长子里出个能打的,要么就只能从勋贵次子里选出来几个培养一下。但这个培养,只能是皇帝培养,而不能是勋臣自己去培养——恩在皇帝,不在你爹,你爹是不给你爵位的坏爹。 二来……作为皇帝,必须要在军中有足够的威信,让自己这个皇帝不再是个空泛的符号。 以此才能放心让有能力的旧贵子弟掌京营、以新贵在外将边军以制衡。以强力的京营压制边将、又以边将新贵威胁京营旧贵。 这就不必派文官分权、宦官监视。 靠皇帝的威信就足够。 如朱元璋,打出来的,那些勋臣大将,说杀就杀。需要文官制衡、宦官分权吗? 如朱棣,亲征五次,风湿病让他四肢麻痹、甚至上朝还需要仁宗在旁边传话,依旧亲征。为的就是维系皇帝在军中的威望,压住那些战功卓绝之辈。 之后的宣宗,也是要出兵打仗、多次巡边的。 不是所谓的继承祖制,只是因为这是勋臣掌军的体制之下,皇帝必须要做的。否则就干脆杯酒释兵权让文官领军,让勋贵都当富家翁就好。留着勋贵且还有军权,皇帝就得亲征,即便不断输入新的血液为新贵维系京营战斗力,皇帝也能压得住。 一直到打出来个土木堡后,皇帝亲征的事就成了荒谬事,朝中不可能有人允许了。 之后皇帝在军中不再有威信;老勋贵又证明了都是一群废物;新贵又出过石亨这样的乱臣;那么用文臣宦官操控军队也就是自然而然的——总得有人管军,让废物去管?还是让参有谋反前科的边将?还是让宦官文臣——皇帝的脑子一直很清醒,不是所谓被谁忽悠的。 李淦不想走一遍这样的老路,瓦剌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瓦剌,土木堡应该不至于。 既然这是一场调集了全国精锐的一战,而且又是两个壮汉拿着鹅毛互相挠痒痒的一仗,那么御驾亲征就是个很好的选择。 这一仗打完之后的威信,才能够在将来不久的西北战事中再度亲征,以此保持。 否则西北战事一了,一大堆的骄兵悍将,又封了一些侯爵伯爵子爵。可皇帝就是个空泛符号,军中一点威信都没有的话……那就等着乱成团吧。 此外,还有借军势压服蒙古,让蒙古看到这一仗后选择臣服的想法。亲自到前线、到黑龙江上游的草原去一圈,也是极好的。 哪怕不打仗,既然是皇帝,只要上阵走两圈,那也是威信。 本想着一开战就直接让蒙古各部的首领来阵前朝觐,顺便观战,以军威恐吓,使之折服不敢生反叛之心,杀罗刹以儆蒙古。 可是之前收到了刘钰的那封详细的奏折后,李淦有些犹豫……如果强攻一个棱堡真的会死伤惨重、真的打成刘钰推算的那样,那还不如不叫蒙古贵族来观战,不然可能会适得其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一章 小小批评 那封让皇帝心生犹豫的奏折,这些天一直在皇帝的手边,皇帝也做了一些批复。 “你还是个娃娃,懂得什么?想的还是太少。” “你既说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朕早就叫你思考,何以为体?何以为用?” “体者、道也;用者、术也。至于兵战之事,亦是如此。为将者用术、为帅者用道……” 洋洋洒洒的一大堆批复,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 你个小孩子还是想的太少,格局眼界也就是个将军或者一方督抚节度的格局。虽然你的战争之“术”学的很明白,可是战争之“道”却是还没到火候,以后不要只看西洋学问,多学学孙吴、纵横等学问。 像你说的这么打,一个一个的啃下罗刹的城堡,这得用多少时间?九月就要下雪了,到九月能啃下来几个?天寒地冻的时候,朕拿什么去挖之字壕?让将士拿牙啃? 这边的战事不快点结束,罗刹人难道不会和准噶尔接洽吗?准噶尔一旦在西北配合,国朝就要面临两线作战的危险,到时候又怎么办? 战争在开始打之前,就要先想到怎么结束。 如果只是个将军的格局眼界,你说的很对,既体恤士兵,又能以正兵破敌。但放在一国之君眼里,你写的这些东西就是有用的废话,朕必须要在明年结束对罗刹的战争,更主要是要让蒙古看到大顺已雷霆之力快速击败了罗刹国,所以你那办法不能用。 至于你说的什么等到日后再打,更是无稽之谈。就以前明为例,不要说叫门的英宗,就是建文帝,那是朱元璋所期盼的吗?谁能预料身后的事?谁又能保证日后辽东人口滋生的时候一定是个明君在位? 把刘钰“批判”了一番后,又在批复的最后写道:“待你归来,入上舍而选龙禁,常在朕身前,朕当常开导开导你才是。” 看上去批判的话挺多的,实际上李淦对于刘钰还是很满意的。 整体的语气,也更像是一个对后辈有所期待的大人对小孩说的话。 奏折上,潜入罗刹城堡、侦查发现有日本人和船、猜测探险家要去测绘黑龙江下游到日本地图、准备从永宁寺回来后半途劫杀抢夺地图等一段内容,李淦还画了一个好大的圈,批了四个字:勇且智,善。 这封奏折远远高出了李淦的期待。 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又不是公侯家袭爵的嫡长子,怎么可能真的要求他从全局去考虑事情?不过是怕过多夸奖而至骄傲罢了。 详实的图画、攻取棱堡战术的详解、沿途考察的部落心态等等这些。虽然字不咋地、文笔也差得远,但言之有物,这一点就难能可贵。 这封奏折送到京城后,李淦还和几个京城中的老将们探讨了一下,都觉得刘钰说的办法很好用,确实得了西洋铳台攻防体系的精髓。 只是对于刘钰所说的“如果不按这个办法、又不长期围困,而选择强攻的话,五百人的棱堡得做出两三千人牺牲的准备”这番话,众人并不全然相信,觉得有些危言耸听。 太宗李过在荆襄之战时曾说过一句话: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社会实践中来。 这话这些年已成为了这些年尊陈亮、叶适的浙东学派重新构建心学、解构“致良知”的重要支柱。 此时用在战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大顺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和西洋人打过仗,更没有攻取过西洋人的棱堡。 堡这东西,他们不是没见过。 西南土司也有堡,但打起来只要架好炮轰一阵就能攻下。 按他们所想,有了大炮之后,堡还有意义吗? 这罗刹人的堡虽然修的似乎却是合于天道,但未必就真的这么难攻吧? 五百人的堡,硬攻要死个两三千人,这可能吗? 明末时候,天主教徒韩霖倒是写过一本介绍棱堡的《守圉全书》,明朝也在雄县修了几个棱堡。 问题是大顺记忆中,在雄县根本也没怎么打过仗。 没打就降了,这棱堡也就根本留不下深刻的记忆,最多也就是个长得奇怪一点的堡垒,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之后大顺虽然对天主教传教士很宽容,写书的韩霖也早早投顺做了“礼政府从事”,还翻译过《如何克制七宗罪》,力图站在儒家的角度上融合天主教七宗罪和存天理、灭人欲;还写过《圣徒信证》认为儒、释解决了“我是谁”、“我要干什么”这两个问题,如果融合天主教就可以解决最终的“我要到哪里去”,并且认为儒家一直没解决“我要到哪里去”的问题。 此人一度成为大顺朝内的西法党领袖人物,可谓人不微言不轻。 然而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张霖的这本《守圉全书》并没有泛起太大的浪花。 张霖写这本书时的外部环境,是后金拥有当时东亚最强的炮兵、明军野战打不过后金,所以一些人琢磨着怎么修更好的堡垒。 现在的环境……后金已经被犁庭扫穴了,东亚最强的炮兵就在京城里;旁边的对手全是弱鸡,大顺处在攻势;最大的敌人是准噶尔,缩在西北,大炮也不多,没有逼到大顺在边境修棱堡的地步;需要压制的东蒙古诸部,连铁锅都得买,修防炮的棱堡那是有钱没处花了;徐光启所预言的将来大患西洋人,从海上来的话,水师固然打不过,但只要有一支野战部队不被西洋人登陆切断漕运,那也不用担心。 这种环境,棱堡防守的学问,怎么可能流传? 一门学问是否广为流传,有时候要看是否被需要。 总的来说,大顺对棱堡的了解,就是听说过、没见过、更没有用几十年战争和十几万具尸体得出来的实践经验。 只不过刘钰的奏折上写的过于详细,完全站在守卫的一方破解了一下攻城一方可能用的种种手段。 看起来又非常有道理。 这就让李淦不得不谨慎。 他对刘钰的西学水平是相当认可的,不只是戴进贤说刘钰学的不错,便是后来刘钰写的《西洋诸国略考》也让李淦觉得刘钰不是那种顺嘴胡诌的人。 出于这种考虑,李淦决定先尝试着攻一攻罗刹在黑龙江上游的城堡。 顺利的话,后续攻取,就让蒙古贵族来阵前参观大顺军威;不顺的话……那就再议。 围绕着这个整体目的,朝中做出的战略规划也很明确。 借助吉林造船厂的江船转运后勤补给,大军逆流而上,攻下罗刹人在嫩江的唯一一座城堡。 经由呼伦贝尔草原攻下罗刹人在黑龙江上游的城堡,切断罗刹人对黑龙江下游的控制,将罗刹人的军事力量分割。 占据黑龙江上游的城堡后,伐木造船准备,分兵顺江而下沿途扫荡几座罗刹堡垒。 主力在继续西进,在罗刹国派兵支援之前,拿下斡难河和石勒喀河的所有堡垒,立刻和罗刹和谈。 齐国公接洽的使团,也带了三千多人的精锐。扯皮扯到扯不下去的时候,就翻脸。 在那边不要攻城,而是借由蒙古部落的支持,威胁罗刹人在贝加尔湖一线的城堡,让其不敢分兵支援东线。 和谈的底线是放弃黑龙江北岸,但西边要拿到石勒喀河和斡难河,尤其是斡难河这个特殊意义的河流必须拿到手。 用后世的版图来看,就是得到了乌苏里江以东、库页岛、黑龙江入海口,再加上黑龙江西部向西扩展出一部分,拿到石勒喀河和斡难河,将蒙古从北边半包围住。 以黑龙江上游作为统治下游流域的基础,以斡难河作为蒙古归顺的法理,以石勒喀河作为威胁贝加尔湖南部的前出基地、攻可以前出贝加尔湖切断罗刹东西的联系、守可以监视喀尔喀蒙古。 代价是放弃黑龙江以北所有的宣称权,在北线融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承认俄国是帝国、承认俄国的帝位、保持通商贸易和大黄茶叶交易,与俄国交流不采用朝贡体系。 从始至终,大顺朝廷对这一仗的定位就很清晰——就是为了蒙古打的。 刘钰一路向东进行的勘察、绘图,一半作为己方的法理,另一半则只是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 即便一部分只是筹码,也依旧很重要。 刘钰的第二封奏折送到的时候,皇帝已经到了吉林造船厂。 嫩江前线的部队也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第一战皇帝并不准备亲临前线,而是要看看前线打成什么样,那棱堡体系到底有没有刘钰说的那么可怕。 打开了第二封奏折,看了几眼,李淦脸上露出了笑容。 刘钰不但找到了永宁寺碑,拓下了文本,甚至还收服了许多部落,一些部落首领跟着他回来朝贡。 自明宣德年后,已经断贡三百年。如今再度朝贡,实乃盛事。 这件事,李淦觉得刘钰做的相当不错,有些水平。 看起来刘钰打仗也是个好手,永宁寺一战,己方没死一人,砍杀罗刹人百余名。虽然有取巧的成分,但也看得出刘钰还是可以的。 后面又说到抢劫了罗刹的探险队,劫持了几名西洋人,还抢到了一些地图,更是让李淦称赞。 这件事第一封奏折上有所提及,说是发现了个日本人、也发现罗刹在江上造船,所以怀疑罗刹人会顺江而下。既然是探险考察,肯定会有地图,这对国朝加强边疆的掌控和了解大有裨益。 当时李淦就觉得刘钰脑子很好用,却没想到刘钰真的把这件事办成了。送来的奏折里,还夹着十几张已经简单翻译过的地图,罗刹人在贝加尔湖附近的堡垒都有明确的标注,这正是眼下急需的。 可心里夸着夸着,味儿就变了。 等看到最后的时候,李淦忍不住骂了一句。 “胡闹!”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二章 模棱两可 一句“胡闹”,把身旁服侍的太监吓了一跳。 作为皇帝的身边人,太监很清楚皇帝的每一个小动作所代表的意义。 刚才刘钰的奏折送来的时候,皇帝食指微曲,在案几上叮叮当当地边看边敲。 这是心情很好的意思,太监自是看的明白。 可哪曾想敲着敲着,忽然骂了一句,这着实大出所料。 奏折前面写的真的很合李淦的胃口,可后面刘钰就又如之前第一封奏折一样,开始作死。 上面说,抓到的那个西洋人白令,说翰朵里卫城北边的罗刹城堡里那个“昆仑奴”是个大人物,而且精通筑堡,要扩建那座城堡,罗刹国南侵之心昭然若揭。 然欲征江南,则必得荆襄;欲得南京,则必攻安庆。如国朝想要控制黑龙江,必要攻取黑龙江上游,自上而下,如攻江南之得荆襄。 刘钰说,国朝用兵肯定是要在西北边用兵,夺取上游,联络蒙古。 然而东边的罗刹人要扩建城堡,一旦修好将来攻取也是个大麻烦。 不如趁着国朝在西边用兵的时候,自己带人端了这座城堡,一路顺江而上,诱使雅库茨克之兵南下,使之无力增援国朝在西边用兵。 待大军在西边取胜,夺取黑龙江上游,则罗刹人一分为二,首尾不能呼应。自己若能夺下城堡,将来谈判时候,也可多有筹码。 说的很有道理,更让李淦颇为赞许的是,刘钰猜到了朝廷用兵的方向是在西边而不是东边,这极难得。 可看到最后,只觉得满篇到了最后,就是赤裸裸的两个字。 抢功! 这是怕西边打起来,他这边没有什么功劳? 这是觉得自己绘图拓碑之功,被西边的战功掩盖了? 朝廷的战略已定,这刘钰脑子还算清醒,没有未经请示就这么干,可就算请示了这么干对于朝廷的整个战略也是有害的。 打下来,的确可以分一点西边的压力。 刘钰手里就有个三百多人,按奏折上说,准备靠那些朝贡的土著帮忙一起打,这算怎么回事? 可万一打不下来呢? 人这么少,打下来的可能性只怕不大。 万一久攻不下,一则折损锐气,二则…… 一旦罗刹人自北边调兵南下,打退了刘钰,顺势而下攻取翰朵里卫,沿江而上攻击吉林、切断了大军的后勤粮道嫩江松花江怎么办? 赢了意义不大。 输了则可能对整个战局产生极大的影响。 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这一次调集兵力,西攻东守,这是既定策略。 抽调精兵,加入西边的野战集团,松花江流域所剩的人本就不多。 固守还行,可出兵反击,就很容易被罗刹人抓住空子。 凡战,必要未虑胜、先虑败。 刘钰的奏折最后,满篇都是攻取的好处,却丝毫没提万一失败被罗刹反击切断松花江的害处。 年轻人要有锐气,要有争功之心,否则暮气沉沉如老人,那也叫不得年轻人。 可锐气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锐气也要为大局让步。 “把那个送奏折的人带过来!朕要问问。” 吩咐下去,很快,被刘钰派来送奏折的人就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只看了一眼,李淦有些心软了。 眼前这个士兵约莫也就二十岁出头,既是能选入跟着刘钰去永宁寺,那都是去过战场的。 将近一年的征途,这个士兵的脸黑乎乎的,头发乱蓬蓬的,小小年纪满脸都是没法剃掉的胡子。 衣服更是油脂麻花,看上去如同京城街头的乞丐,扎束的头发像是枯草,腰间缠了一条用兽皮做的皮带。 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一股常年不洗澡的那种仿佛羊肉闷馊了的味道。 看看这个士兵,大约也能想到刘钰是个什么情况了。 这一路都没有驿站,也没有后勤补给,估计马都已经杀的差不多了。 上一次问了一下,李淦知道刘钰在学李将军,与士兵同食,并无殊异。只是上一次询问棱堡之事,那个士兵提前洗了澡换了衣服,这一次的士兵就保持了原来的生态。 跟在李淦身边的太监觉得这味儿有些反胃,可看着皇帝也没有捂鼻子,只好强忍着。 “起来吧。朕问问你,刘钰如今大约在哪?” “回陛下,刘大人如今应该已过了乌苏里江。大人差我回来的时候,正在和几个长发女真的首领见面。” 长发女真,就是不剃金钱鼠尾的赫哲人。明末时候,后金对他们的控制也很有限,因此在被抓到八旗里去之前都是披发的。 这些区别李淦还分得清,沉吟片刻,问道:“跟随刘钰一起的朝贡诸部,能有多少人?” “约莫二三百。” “刘钰说在永宁寺夺了罗刹人三门炮,那炮有多大?” “皆小炮。一人多长,弹不过二三斤。” 听到这,李淦疑惑了。 刘钰的第一封奏折写的很清楚,可以说朝中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棱堡难攻。 就靠这点人、就靠着三门破炮,刘钰凭什么敢说尝试着攻取一下罗刹的堡垒? 那罗刹堡垒的图,李淦也见到了。问了问朝中懂西洋圉守之法的人,也都认为那个城堡修的很好,毕竟从明末到现在已然八十年,不断加修,早已不是明末时候的简易模样。 就凭这点力量,刘钰凭什么敢说这话?就算另有办法,仅靠这点人可是不够的。 一瞬间,李淦一下子想到了刘钰上一封奏折中看似无意提及的一件事。 “那个翰朵里卫城的年轻人,就是夺炮的那个,叫……叫……” 这样的小人物,爹又不是公爵,不过是个折冲都尉,皇帝自是记不住。 “回陛下。杜锋。” “对,杜锋。他与刘钰关系如何?” “此人亦懂西学,刘大人对其极为爱护。”士兵说得到,语气略有些酸,当日夺炮的事,事后看来,谁都能干,可是刘钰却把这功给了那人。 “嗯……呵。” 哑然失笑。 这样一来,李淦就全明白了,明白刘钰所依仗的兵力到底是什么了。 胆子大一些,对自己的本事自信一些,五六百再加上翰朵里卫城的几百兵,或许真有胆子去试一试攻下罗刹人的堡垒抢个大功。 若不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数百人驻守的堡垒,就靠那几百人、三门小炮,纵然韩白复生,恐也无能为力。 至于那个杜锋,就因为懂西学就极为爱护? 恐怕不是吧?只怕极为爱护的原因,是那个杜锋有个折冲都尉的爹,这才是爱护的缘由。 只怕当日刘钰潜入罗刹堡垒的时候,便已生出了这般的想法。 拿着把柄,逼其老子和他一起干。 这点小伎俩,在年轻人里也算是有点手段了。 可经历过太子之争、看朝堂诸位大人表演了八年的李淦看来,这就像是秃头上的虱子,简直浅白的可笑。 “倒是有趣儿。” 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微微一笑,回到了行营帐内。 提起笔,李淦没有严明申斥刘钰的大胆想法,也没有强迫刘钰立刻返回不要留在那胡闹,而是写了两封奇怪的旨意。 第一封是给翰朵里城的折冲都尉的。 话很简单,就一句话。 “自古罚罪,论迹不论心。边军巡边,其有罪乎?” 第二封是给刘钰的,话同样简单,也是就一句话,用的是当年太宗说过的一句话。 “身后有余忘缩手、待到无路想回头。” 前线战事瞬息万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常有的事。李淦觉得,若是有这两句话,刘钰还能继续去干,那是他的本事。 若能干成了,当然好,可以吸引罗刹人的注意力去往东边。 北边第一战马上就要开打了,谈判的底线是底线,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具体能谈成什么样、比底线高出多少,还要看打成什么样。 刘钰说那座堡垒里来个个精通营造的罗刹将军,真要是修成了坚固的要塞,在谈判之下若是拿不下来,这就要成为罗刹人手里的筹码。 之所以李淦觉得刘钰有些胡闹,还是因为先虑败后虑胜。 再者他也确实不相信刘钰有办法靠那点人、连炮都没有就拿下罗刹人的堡垒。 万一到时候久攻不下,北边的罗刹人支援,到时候前后掩杀,借势直扑嫩江、松花江汇合处,威胁粮道,那可就是对大局极为不利。 新顺开国最难的一战,就是当年的荆州之战。 太宗李过之后无数次说起那一战:如果当时太信任何腾蛟、没有设伏阵斩勒克德浑,如果大军在荆州城下久攻不下,勒克德浑忽然从背后杀出,那么这天下怕是要剃发易服了。 这故事李淦自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对于这种“久攻不下、援兵杀出反击”的战事,最为紧张。 只是他远隔千里,不能知道前线的具体情况,万一刘钰真有什么办法可以攻下呢? 那对日后谈判也确实大有用处,尤其是在知道罗刹人有意加固堡垒的前提下。 所以他也没有把话说绝,而是用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旨意。 要么,刘钰真有通天的本事,就靠手底下那三百多人加上二三百要来朝贡的部落民干成。 那也不影响翰朵里卫城的防卫。成了最好,败了无伤大雅。 要么,刘钰的办法,足够让翰朵里的那个折冲都尉觉得有搞头。 不是因为儿子被人拿捏着必须干,而是有功在眼前自己真的愿意干。这两者截然不同,李淦相信一个老边将会有自己的判断,至少比自己坐在数千里外看的清楚。 写了这两句话,应该足够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三章 选择 黑龙江畔的营地里,刘钰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几个被俘的俄国人。 为了能够在这场战争中抢到更多的功劳,可谓是殚精竭虑了。得用些技巧,正面攻肯定是没戏的。 送回去的奏折上影影绰绰地表示自己准备干一票大的,也算是提前给皇帝打个预防针。成不成,试试才知道。 嘴里嚼着玩的草茎已经一丁点青草味都没有了,把混合着草屑和绿水的唾沫吐出,指着远处火堆旁的一个俄国小伙子问身边的老把式道:“那个鸡粑粑颜色头发的叫什么?” “米哈伊尔,或者叫迈克尔、米迦勒……就那个大天使的名。是个跟着白令出来的实习生。大人问他作甚?” “没啥。问他借点东西用用。” 老把式扭头看了看米哈伊尔,奇道:“他有什么可借给大人的?地图之类的,都被大人收走了。” 刘钰伸出一根手指头,划了划自己的脖子,笑道:“这不是还有个项上人头吗?可以借来用用。你去,把那个探险队的副队长,不是那个大副啊,是那个罗刹的副队长叫过来。” 老把式应声而去,不明所以。 这一路上,刘钰都在观察这几个被俘的俄国人。发现这个叫米哈伊尔的小伙子好像和那个叫阿列克谢·切里科夫的副队长关系不错,两个人时常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探险队的组成很有意思。 队长和船上大副都是外国人,副队长是个俄国人,半数成手的探险家、绘图者;半数实习的小伙子。 副队长切里科夫此时正在火堆旁,眼巴巴地盼着眼前的茶壶里的水快一点沸腾。 在切里科夫眼中,对面的契丹军官还是很大方的。他烧水的这个图拉兵工厂生产的铜水壶,那个契丹军官并没有没收,而是继续让他们使用。 在俄国上流社会才能喝到的茶饼,在这支契丹探险队里不过是饭后的配给品。切里科夫等人也分到了一些。 黑龙江畔的夏天也并不暖和,夜里草叶上总是湿漉漉的,这时候喝上一壶茶,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被俘的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但是切里科夫一直试图逃走。 那些丹麦人、瑞典人,契丹人给他们的开价很高,并且承诺如果有机会,可以送他们在南方坐荷兰人的船回去。 唯独他们这些俄国人,那个契丹探险队队长的态度一直不清楚。切里科夫怀疑这些契丹人是不是已经对俄国宣战了? 队伍里流言很多。 有人怀疑,契丹大汗要学拜占庭人,要组建一支瓦兰吉卫队,所以他们这辈子就不要想着回俄国了。肯定会被送到他们的都城里,穿上丝绸的衣服,作为契丹大汗的瓦兰吉卫队。 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蒙古人的时代,蒙古大汗也有一支俄国人的卫队,就驻扎在北京。 对于这种猜测,队伍里的俄国人喜忧参半。 有人认为如果契丹大汗允许他们继续信仰他们的正教,那么留在契丹当瓦兰吉卫队也挺好的。如果真的有丝绸的衣服穿、每天都有茶叶可以喝的话…… 还有一部分人则认为,他们可能会被这些契丹人抓回到京城,脱光了衣服,屁股上黏上羽毛在京城里游街。或者像是奥斯曼苏丹一样,把他们阉割掉,作为宫廷宦官。大部分人对这种可能都挺恐惧的,不过也有一两个人认为这样也好,他们是阉割派的信徒,认为生育本身就是原罪,阉割了可以终止罪恶,死后能够去天堂。 对那个广袤而有着富庶传说的中国,这些俄国人只能用他们接触过的奥斯曼人、蒙古人去猜想他们将来的生活。 切里科夫对这些传言将信将疑,一直在找机会逃跑。每天拉屎的时候,他都会观察这些附近的情况,看守们只允许集体行动,想要逃跑的话,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队伍里的人不能够信任,在这种被俘的环境下,每个人都隐藏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切里科夫能够看透想法的人,只有那个棕色头发、叫米哈伊尔的海军实习生。 这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很有精神。 平时在船上就很勤快,晚上也会抓紧一切时间学习各种数学技巧,能够熟练地掌握六分仪的使用。 即便在被俘后,这个小伙子依旧每天笑着面对生活。 他说,一个不会笑的人,一定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探险家,垂头丧气的人不敢面对苍茫的大海和看不到尽头的海上苦旅。 小伙子相信,毕达哥拉斯定理在彼得堡的学校里是正确的,在契丹人那里也一定是正确的。这些契丹人并不是野蛮人,他们会使用火枪,也懂得测绘,不是蛮族,等到战争结束会把他们释放回去的。 这个小伙子每天都会缠着切里科夫,询问一些绘图学上的问题。确信有朝一日回去后,女皇陛下还会组织新的探险,那时候他的可以成为正式的绘图员了。 这是个乐天派,在那些无尽传言的恐慌中,就像是阿尔汉格尔斯克极夜后的太阳一样,总会给人带来暖烘烘的希望。 他的年纪最小,队伍里的人都很喜欢他。有时候大家垂头丧气认为自己要被阉割的时候,小伙子会唱一些哥萨克的歌来振奋一下大家的精神,或者讲一些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传说:彼得皇帝在少年军里被同龄伙伴罗莫丹诺夫斯基公爵训斥的故事。就像是他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一样,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故事。 今天和往常一样,切里科夫在这里等着水沸腾、米哈伊尔在旁边给人讲一些彼得堡的趣闻,过一会儿小伙子就会来请教他关于墨卡托投影的一些细节。 分到的茶饼子刚刚扔进了水壶,切里科夫就被一个声音叫了起来,听到翻译的话后,很不情愿地放下了茶壶,跟着翻译一起进了帐篷。 帐篷里,刘钰准备了一壶酒,几块咸菜。切里科夫闻到了帐篷里的酒味,喉咙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一下,内心却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眼前这个魔鬼一样的年轻人。 刘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杯酒下肚,切里科夫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刘钰也问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都不是什么秘密,切里科夫认为这些问题如果能换一些酒精是值得的。 之后的一段日子,切里科夫每天都会被邀请到帐篷里喝酒。问的问题也都是一些关于西伯利亚或者鄂霍茨克的探险事情。 过了乌苏里江后不久的某一天,切里科夫正准备继续像往常一样去帐篷里喝酒的时候,几个看守的士兵忽然冲进了这一行被俘的人种,把棕头发的年轻人米哈伊尔抓了出来。 刘钰嘴里说了几句切里科夫听不懂的中国话,翻译跟在后面大声地翻译道:“米哈伊尔·彼得洛维奇·捷列金。因有人举报你准备逃亡,并且有煽动他人逃走之罪名,兹决定实行枪决。” 手里正拿着一本彼得一世编纂的《测量学的艺术》的米哈伊尔还没来得及叫喊,两个士兵就把他拖走了。 就在营地的附近,一个拿着一支缴获来的图拉燧发枪的士兵对准了他的脑袋,随后就是一声枪响。 队伍里所有被俘的俄国人愕然地看着远处还在抽搐扭动的尸体,随后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切里科夫。 刘钰对这种目光很满意,装模作样地用左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严肃地告诉这些被俘的俄国人。 “你们是被抓获的、没有通关文书私自携带武器进入边境的罪犯。罪行并不严重,你们将来可以被释放。但是,这里已经接近你们的堡垒,私自逃跑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有人逃跑,可以选择举报,由此可以减轻一些刑期,甚至有酒精作为奖励。”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了几个士兵看押着这些俘虏,在地上挖了个坑,将米哈伊尔的尸体埋了进去。 挖坑的时候,有个俄国俘虏靠近到切里科夫的身边,忽然一晃肩膀,胳膊肘狠狠地撞在了切里科夫的胃部。 “犹大!” “呸!” “像蛆虫一样恶心。” “契丹人给你的酒,留着给你妈洗洗下面吧,你妈在彼得堡的妓院里染上了梅毒。” 不知道谁谁先骂了一句,正在挖坑的几个人轮番冲了过来,看押的士兵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些人拉开。 切里科夫捂着剧痛的胃,嘴角抽搐着,蹲在地上。看着坑里面脑袋被铅弹打的模糊的米哈伊尔,听着耳边的骂声,握紧了拳头。 这一夜,切里科夫没有和其余的俄国俘虏在一起,而是单独在一间小帐篷里。 帐篷里没有看守,刘钰给他留下了三样东西。 一皮囊酒。 一支图拉厂生产的、被刘钰缴获的决斗手枪。里面装满了火药,铅弹只有一颗。 以及,一根用来束发的簪子。 切里科夫一夜没睡。 喝下了全部的酒后,手一直在簪子和手枪之间徘徊。 天将要亮的时候,切里科夫终于伸出手,解开了自己脑袋上的骠骑兵样式的发辫。 他并不会束发,但还是学着那些看守士兵的模样,将解开的发辫在头上胡乱地缠了缠,用牙撕下了一块衣服上的布料绑住。 最后的犹豫后,终于把那根簪子插到了自己胡乱挽起来的头发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四章 全员赌棍 切里科夫拉开帐篷的时候,东方升起的红日有些刺眼。 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不管你昨天承受了多少痛苦。他这样想着。 一只早起的蜜蜂围在他的身边嗡嗡,习惯性地一甩头想要用发辫赶走这只蜜蜂,却没有了之前那种熟悉的、甩动发辫的快感。 摸了摸头的大有道理。自古罚罪,都是论迹不论心的。论迹,我又没劫到;论心,我还说我就是为了巡边呢,以为你是走私贩子呢。 可再想想之前刘钰说的“前途”问题,心里又犹豫起来。 之前自己的赌注能押上的太少,本来既犯了罪。 可现在,皇帝陛下似乎是赦免了自己的罪行,金口玉言,自己再跟着刘钰干,这赌注要押的可就大了。 赌? 还是不赌? 旁边的骄劳布图也琢磨着这两句话,品了半天,小声问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略有些失落。 这一路跟着刘钰,看得出刘钰对罗刹人很了解,若是真有心干一票大的,或许真能干成。 若是干成了,那可是大功一件。 如今陛下回了这么一句话,实在让骄劳布图捉摸不透,这是不准的意思? 身后有余忘缩手、待到无路想回头。可不就是在告诫刘大人不要太贪,适可而止? 但这东西就像是和弟兄们推牌九啊,万一赌赢了呢? 刘钰歪头看了看努力保持神色不变的杜锋,问道:“乐坏了吧?没事,笑吧。” 杜锋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朝着西南方皇帝大概的位置咚咚地磕了三个头,好半天才站起来。 “陛下宽容慈仁。我日后一定……” 大发忠心壮志之词的话才说一半,就被刘钰摆手制止了,说道:“得,你在这说,陛下也听不到。精忠报国什么的,事儿上见吧。” “如今既是陛下免了你的罪,你也算是解脱了。不过咱们的大事,你就没法做主了。” “老舒,你带人在后面慢慢走。到了江口汇流出找一处小湖,把船舶好。记住,一个罗刹人都不能逃走。我和小杜这就去翰朵里卫城。你也尽快回去。” 骄劳布图心中一喜,试探着问道:“大人的意思,这事还有转机?” “陛下要是真不让干,你觉得我有多大的胆子?” 骄劳布图心中一琢磨,笑道:“那是了。好,大人这就去吧。时间也不早了,再拖一阵就要来雨季了。” 拱手作别,刘钰和杜锋挑了几匹还算壮实没有被拖垮的马,带了十几个人,在马背上绑了两只桦树皮船,沿着江边朝着翰朵里卫狂奔。 马背上的颠簸很有节奏,很适合思考。 刘钰琢磨了一下皇帝的话,觉得皇帝的用意再明白不过了。 赢了,那就是皇帝洞察明见,信任前线将士。 输了,那就是刘钰贪功冒进,大罪当诛。 皇帝写的模棱两可,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如果真的不想让刘钰冒险,一封措辞明确的旨意即可,刘钰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回去。 眼下,就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争取到杜锋的老爹加入到这场赌局之中。 ………… 翰朵里卫城中,在这里吃住了大半年的馒头正在接受每天一次的日常。 “喂,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杜铃凶巴巴地问着,和昨天的态度一样,杏子般的眼睛里和每天一样充满着不满。 “我家公子什么时候回来,你哥哥就什么时候回来。” 在京城公爵府里,接触的丫鬟都没有杜铃这样凶巴巴的气势,这里也没有太多男女大防。 小丫头的味道着实清新。 公府里的丫鬟一个个像是被种在园子里的花,这丫头倒像是在田地里肆意生长的野菊,一股子浓浓的野麦子被太阳晒过后的味道。 馒头其实很享受这种每天凶巴巴的质问,哪怕每天的问题和回答都一模一样。 “我都说了,我是个人质。我在这,你还怕你哥哥回不来?” “嘁……你算什么人质?”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馒头还没来得及不满,杜铃自己心里先是有些过意不去了。这话说的有些伤人,倒像是说馒头就是个奴仆,哪有资格当人质? 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馒头,发现馒头并不在意这句实话,而是笑吟吟地也正看着她。目光相对的一瞬,杜铃赶忙把眼神挪开,讷讷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馒头嘻嘻一笑道:“实话实说嘛。那有什么?我家公子说了,心里记恨得找准对象。是和说实话的人发怒?还是和造成现实的人发怒,这我还是分得清的。” “我们这些为奴仆的,都拜铲平王。当年太祖攻入北京,江南像是我们这样的人便说过:天地迴薄,贵贱翻蹑,我辈何必长为奴乎?如今没有了世奴,我跟着公子日后也是要当良人的。” “我家公子常说,明时有贱籍奴籍,如今新朝取缔的贱籍奴籍,不准蓄养世奴,这该感谢谁?所要感激的,当是当年不欲为奴的万千江南奴仆血、前仆后继的贱人起义,而非是仁义之言,更不是……呃,反正……既明白了要感激谁,自然也就明白了该记恨谁。你只是说实话,又不是你导致我小时被卖的。” 跟着刘钰久了,馒头的想法也和之前大为不同。 铲平王起义败亡,这个反抗精神象征的“淫祀”,大顺顺水推舟允许那些脱离了奴籍贱籍的人祭拜。 把内核的精神剥离,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成为了不妨碍封建统治的偶像,摆在那。 但终究明末江南奴仆矿工的血没有白流,即便从洪武年一直延续到明末的铲平王,“无害化”成了空空的躯壳,反抗有理、人皆平等、无有贵贱的精神终究还是保留了几分。 馒头这番话其实只是想告诉杜铃,自己不是世奴,自己是有机会成为正常人的。而且自己的公子对自己不错,说不定会提携一下自己。 和每一个真正的雄性动物一样,馒头只是如同孔雀在展示自己的尾羽、麋鹿抖擞自己的叉角。 而他此时,也不过想要拐弯抹角地告诉杜铃,自己其实也是同类而非低贱的异类。 某种意义上讲,雄性的仆和雌性的人,是有生殖隔离的。 “这个女孩子很好,和府里的丫头不一样。我好想娶她做老婆。” 馒头心里早就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并不突兀也不偶然,只是现在看来有些遥不可及,身份的差异终究有些大。 他是仆,对面再怎么野、再怎么没有温顺女德,那也是个五品武官的女儿。 成与不成另说。再瘦弱、鹿角再小的雄鹿,也会在春日勃发的时候尝试着在雄鹿面前转一转。若是连胆子都没有,那可真是从心灵上彻底被阉割了。 馒头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是一头鹿,只是一头糜子,甚至是更弱小的獐子,或许以后有机会变成一头鹿吧。 是不是要趁着这次机会,跟公子说一声,让他提携我一下,从军赚个出身? 大不了,用命赌一把! 正准备再和杜铃撩骚几句,外面传来了一阵狗叫,隐隐还能听到两个人在说话。 “这就是你家?还行嘛。” “是了,大人,这就是寒舍了。家父应该不在家,不过很快就会回来的。寨子里消息总是传的飞快。”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五章 说服 “哥!” “三爷!” 馒头和铃铛同时跳起来,呼喊着自己关心的人,冲到了门口。 院子里,杜锋刚跳下马,刘钰还在马背上整理衣衫。混成勋卫混到的锦服和绣春刀还没机会穿戴几次,这好容易从无人区回来,赶紧换了上。 “呦,在这儿吃的不错啊。馒头,你胖了。” 馒头走到了刘钰身边,喜笑颜开,扶着刘钰下了马道:“三爷倒是黑瘦了。” 主仆相见,滋味万千,可论及真情还是远不如旁边的兄妹重逢。 杜铃像是一只归巢的鸟儿,围着杜锋转了好几圈。 大半年不见,憋了满肚子的话,这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到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啼哭,一句含着不知道多少思念融汇成的一个字。 “哥!”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也没少胳膊少腿的。爹呢?” 伸手拍了拍妹妹的头完,他放下了烟袋,歪头瞅了瞅刘钰,笑道:“刘大人好算计。只闻有坑爹的儿子,却少见坑儿的爹。我老家是郓城的,刘大人这一手‘赚上梁山’倒是用的纯熟。” 听刘钰说完了来龙去脉,杜迁这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给自己这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官降了那么一道奇怪的旨意。 翰朵里卫城抢劫商队的事,圈里的人都知道。不过也没有杀良冒功,一个个也都没觉得算是怎么回事,兵匪想法也是简单:老子在这戍边,抢你点银子花怎么了? 后世人民的军队之所以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把那三纪律八注意全都反过来,是旧军队的常态。 唯二的两朵“奇葩”,一是岳家军,另一个就是战国时代到处帮忙守城的那伙人,最起码明确写着守城拆房要原价赔偿,征借的米粮要登记清楚做合契账。 这种常态,谁都清楚。 大臣明白,皇帝也明白,岳爷爷在上面查账的时候能敢拿出账本,就能把查账的人感动的要哭,以为是遇到鬼事了。 但自古以来,朝中向来都是以“圣人”的标准要求人,然后皇帝选择性的执法作为雷霆雨露皆为圣恩。 劫商队的事,谁都知道,但谁也不敢拿在明面上说这不是罪。 这事可大可小,杜迁接到那封古怪圣旨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事已经不算事了,至少是既往不咎了。 要说这也算是荣光了,自己小小的五品官儿,居然能接到圣旨,家里面除了祖奶奶的那个扎过孙之獬的锥子,总算又有了个传家宝了。 眼见刘钰说的开门见山,杜迁也不打官腔了,直接反问道:“刘大人还有这心思,那是陛下并未直接降旨教你不准做。大人专门跑到我这里,想来是觉得有本事说动我的。我不妨洗耳恭听。” 刘钰哈哈一笑,直接道:“无利不起早啊。先说好处。” “其一,我父亲是翼国公,我舅舅是襄国公。日后小杜兄弟真要是入了武德宫,在京城,我罩着他。” 杜迁点点头,拱手道:“有大人这句话,那就先谢过大人了。” 这好处只说了一点,杜迁的心思就活动了。 正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即便自己儿子能考入武德宫,若是没有关系,那也难混。这刘钰虽然不是翼国公嫡长子,但陛下能选他为勋卫,显然前途不可限量。在京城的关系,更不用说。 稍微走动走动,哪怕平时亲近一下,自有人会高看一眼。 按说他这个折冲都尉也是五品,不大不小,可实际上松花江一带的折冲府都尉,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没后台的。但凡有点后台,都不可能在这种地方。 府兵不是五营精锐,不拿军饷,也不发军饷。做府兵的长官,不管军饷,放屁一点也不响。 论起来,可能都不如防御使下,每年征兵时候查勘马匹是否合格的马倌儿:最起码那是个一句话就能让府兵倾家荡产去换马的人。 他这个折冲都尉既不管田、也不管钱,唯一能管的就是府兵公田马草场的分配,靠着这么一丁点小权利,大家还能客客气气的。要是不带人劫掠商队给这些府兵找点钱花,这些野惯了的府兵可不会服他。 就这样的人脉关系,就算陛下赦免了杜锋的劫掠商队之罪,真的考入了武德宫,正常情况若没关系,指不定扔到那个旮旯里当一辈子小官了。 当然要是能考入上舍、评为上上,等同东华门外唱名,那又是另一回事。然而这并不现实,属于梦里啥都有的范畴。 眼看刘钰还准备继续说其余的好处,杜迁摆手道:“刘大人,好处的话,就那一点就足够了。但上面的命令,是让我严加防守,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我的脑袋就没了,犬子怕是也要跟着受牵连。” “我就想知道,大人到底准备怎么办?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在边军也混了这么多年,大人的办法能不能用,我还看得出来。若是能用,我自然愿意跟着立个功,为犬子搏个好前途。” “但若不能用……大人也勿怪。我赌不起。” 刘钰见杜迁也是个爽利人,心下高兴,和这种人说话要简单的多,陈明利害就好。 “其实说起来也简单。” “孙武子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这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就是关键。” “赵之李牧,大纵畜牧,人众满野,匈奴小入,佯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喜,率众大至,牧多为奇阵,左右夹击,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匈奴人好马,李牧久在边陲,自然知晓。杜大人亦是久和罗刹的哥萨克打交道,哥萨克喜好什么,难道杜大人不清楚吗?” “堡垒没有人就难以守卫。哥萨克离开了堡垒,就不难击败。五百人的堡垒,不能被没有炮的一千人攻取;可若是百余人的堡垒,难道真的就攻不下来吗?” “攻堡、攻堡,人若没了,堡自然陷落。” 杜迁手里的烟袋抖了一下,竟是忘了裹一口。虽然刘钰掉了几句书袋,可李牧的故事杜迁还是听过的。 “你是说……用财物诱骗罗刹人出城劫掠,我们埋伏袭击?只要杀了人……堡垒自然守不住了?” 刘钰点头道:“我俘获了几个罗刹人。听他们说,在罗刹腹地,那些哥萨克前一阵还抢了罗刹的官船。抓到的哥萨克被绞死在十字架上,顺着顿河往下漂,警示那些人。杜大人虽然经常劫掠商队,可劫掠官船的胆子还是没有的吧?那哥萨克连罗刹官船都敢劫,若是发现一队落单落难的商队,又当如何?” “那日我去罗刹城堡,哥萨克流氓成性,顺手就抢了我的帽子。只是当时人人带枪,又有百余号人,靠近城堡后他们也没敢动手。” “可若是有一支几十人的‘商队’,满载着货物,船在黑龙江沉了,寸步难行。只能在那等待救助、营造船只,升起篝火冒出浓烟,引诱哥萨克斥候前去查看……难道那些哥萨克会对这到手的肥肉无动无衷?” “冬天抓鸟,撒一把米,扣个箩筐,是胜过爬树去找鸟窝的;夏日捕獾,扔一块臭肉,套一根绳索,也是胜过冒着被獾子咬伤的危险去抠树洞的。” “杜大人是常劫商队的,但也没胆子如哥萨克那样去劫官船。换位思之,若是杜大人为哥萨克头目,连官船都敢劫,这样的买卖,你干不干?劫不劫?抢不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六章 埋伏 杜迁心想,这他妈不是废话吗?我用得着有劫官船的胆子?就我现在的胆子,真要遇到这样的商队,我的腿都能不怎么瘸了。 这办法好是好,但自己可没法用。 朝廷没有命令,自己这么干,那就是擅启边衅。 朝廷要开战,自己又没有过硬的关系,等自己知道的时候,罗刹人肯定也知道了,定然不会上当。 要不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呢?也未必刻意提携,只要提前知道些消息,得到些内幕,就能干出来别人不敢干的事。 “妙啊!妙啊!效李牧之故智。罗刹人定然上当。” 刘钰笑道:“我也把话说的再明白点。这事儿,罗刹人上当了,咱们就干票大的。我吃肉,令郎喝汤是没问题的。” “罗刹人不上当,我就是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没炮的情况下,靠这千把人攻下罗刹人的城堡。” “那要不上当,那咱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关系还在,日后令郎真的去了武德宫,我还会照顾,这没二话。” 杜迁心中大喜,只觉得刘钰这番话竟是比那些郎中的膏药还还用,自己的老腿都不怎么疼了。 咕噜一下奋力站起,冲着刘钰躬身来了个大礼道:“多谢刘大人了。咱们这就去查看一下地形,选一处好位置?” “嗯,事不宜迟。若是别处已经打起来,咱们可就来不及了。杜大人腿既有伤,这查看地形的事就不要去了。我和令郎带人去就成,大人将翰朵里城的人召集一下。” “咱们要功,士兵要钱。破了罗刹人城堡,里面的钱财、毛皮,你我都不要,全分下去。” 杜迁连连称是,心想真要是干成了,那点毛皮银子算个毬?有军功,有官位,还怕日后没银子? 倒是这位小刘大人能想着城中的人如何出力,也算是难得了。 事不宜迟,两人也不再客套。 刘钰出了屋子,叫来了在门外等待结果的杜锋。 杜锋一看自己的老爹拄着拐还喜气洋洋,哪里猜不到这是谈成了,长长松了口气。 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盼着谈成还是谈不成。 可如今心里只剩下高兴,竟无半分考虑“怎么就谈成了呢”的后悔。此时才知道,原来心里一直盼着的就是谈成这件事。 跟着刘钰上了马,叫上了馒头和其余几个好手。划着小船,让马跟在船后面泅渡,直接过了松花江,直插罗刹人在黑龙江畔的那个堡垒。 趴在堡垒远处的树丛里,刘钰拿着望远镜观察了一阵。 对面的汉尼拔果然在组织人手修缮堡垒,正在外面挖坑。 但还有一大票的哥萨克根本不干活,就在旁边看热闹,估计这个黑人也管不了这群不受拘束的哥萨克。 从对面的状态上看,应该对于顺俄开战这件事并无防备。亦或者即便开战了,相隔千余里,这些人可能还没得到消息。 这正是个机会。 从堡垒旁退回,在下游,刘钰为那个哥萨克选好了一处“坟地”。 紧靠着江边,旁边是个小山谷,距离罗刹人的城堡不远不近。 如果点燃篝火,往上面覆盖一些新鲜的芦苇闷出烟,在上游的斯捷潘诺夫斯克足以看得到。 附近树林茂密,正可以伏兵。 路上的退路就一条,只要掐断后路,那些顿河长大的哥萨克都会水,第一反应肯定是跳水逃命。 准备一些小船提前藏好,这里是下游,逆流而泳,那些跳水逃命的哥萨克跑不过桦树皮船的。 将周边的环境仔细查看后,刘钰决定就把诱敌伏击的地点选在这了。 记好了标志物和位置后,这一群人沿着原路返回了翰朵里卫城。 几天后,骄劳布图带着的人也已经返回,刘钰花钱从卫城的府兵军户家里买了一些吃的和酒,休息了两日,便开始了行动。 骄劳布图带着七十人,将马车赶到山谷。把一辆辆马车结成车阵,故意将一些茶饼、大黄在外面晾晒。 之所以选七十人,因为七十人是个正好的数量。 人太少,哥萨克不愿意分钱的人多。 要是就十来个人,这么多货,指不定发现的哥萨克就会和几个好哥们儿干了,人越少分的钱越多。那就毫无意义。 人太多,哥萨克也知道先要命后要钱。 要是几百人靠着车阵防守,以哥萨克多年玩车阵的经验,也知道攻不下来,可能就真的“伸出援手、主动救援、公平的要一些好处费”了。 缴获的那三门炮也都安排给了骄劳布图,让他不要着急放炮,等到哥萨克靠近后再来一波。 刘钰则带着剩余的火枪手埋伏在树林里,一旦哥萨克上当,强攻骄劳布图的车阵时,自己就从两翼包围过去。 杜锋带着翰朵里卫的府兵轻骑,在后面等着。找机会袭后,或者哥萨克逃跑的时候,尽可能追杀,不让他们返回城堡。 杜迁则让翰朵里卫的另一个军官,带着一些赫哲人好手,准备好桦树皮小船,藏在上游的芦苇荡里。 若是遇到哥萨克跳水逃走,划船去追杀。 众人的兴致都极高,士气正旺。这种伏击的战事,他们很喜欢。 杜迁和刘钰联合表示:攻下罗刹城堡,所有皮子和银两,大家平分。他们不按规矩抽一半。 此外,除了这些毛皮和钱,府兵也高兴于会得到一些人口。 一般情况,若是俘获了一些人,朝廷会就近安排。被俘的人一般都会安排给府兵当佃农。这地方不是关内,地广人稀,地有的是,缺的是种地的人。 那艘被俘获的探险船,则在三江口待命,隐藏在水洼中,日后有用。所有被俘的俘虏全部严加看管,不能逃走。 布置完毕后,刘钰跳到准备好的车阵里。 “舒兄,你这里的压力是最大的。得把他们吸引住,我这边才好包抄。你得抗住啊。你要是扛不住,那他妈就成我带人围攻数百哥萨克驻守的车阵了。” “人是不能再多了。再多的话,我怕那些罗刹人真就选择做个好人来帮忙了。” 骄劳布图爽快一笑,朗声道:“大人放心吧。这些人又不是雏儿,都是在西北砍过人的。哥萨克能来多少?也就三百吧,弟兄们心里都有数,自然有士气、扛得住。” “我倒不怕扛不住,我就怕哥萨克不来。若是那些罗刹人真不来,大人就真没办法了?” 刘钰思索了一阵,慎重地点了点头。 “要是不来,就真没办法了。” 我是没本事靠这点人手,就把一个在法国专门学过要塞工程学的将军防守的棱堡攻下来的。给我三千兵马、五十门重炮,说不定我敢试试。” 说完这个,又把骄劳布图拉到一边小声道:“舒兄,有个事我得和你说说。” 见刘钰神秘兮兮的,骄劳布图有些疑惑。随后刘钰的话,差点让他把心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罗刹人里的那个昆仑奴……是罗刹老王的义子。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干这一票了吧?” 咕…… 骄劳布图费了好大的力气,攒出来半口唾沫,使劲儿咽下去,润了润干巴巴的嗓子。 心跳的,像是前几年陕甘地震时候抖动的大地,轰隆隆的根本静不下来。血管子里的血,哗啦啦地涌向了脑袋,只觉得满脑子一片血红。 罗刹王的义子? 我的天啊!这……怪不得,怪不得刘大人铁了心要干这么一票。 这他妈要是干成了,刘大人吃大肥肉,老子不但跟着喝汤,说不定运气好还他妈能嗦一嗦肉皮呢。 “妈了个巴子的。” 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大人放心吧。我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一定顶住。大人不用急着来,一定要等到罗刹人都上了钩、阵型展开了再包抄。” 刘钰拍拍他的肩膀,冲他使劲儿地点点头。 等刘钰一走,骄劳布图噗通一下跪在了江边。 “罗刹的哥萨克们,求求你们了,来吧。” 咚咚地磕了三个头,自然不是为了那些哥萨克,而是为了自己这个大功劳。 前朝年月,管太监叫爹都得论资排辈看官阶,何况这等功劳父母。真要是叫爹就能叫来,骄劳布图是不介意将来到了阴曹地府被亲爹扇两巴掌的。 磕完了头,准备停当,一把篝火就在江边烧了起来。 待到火焰升腾,割好的鲜芦苇叶子全都压在了火苗上,闷出了仿佛积雨云一样颜色的黄烟。 扶摇直上青天,没有半点儿风,便是隔着几十里也看得到。 刘钰在远处看着升腾起来的浓烟,心想这应该差不多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按说自己已经做了该做的,这战术用在正规军身上,卵用没有。可用在抢劫成性的哥萨克身上,也算是量身定制了。 这要是还不上当,那就只能说一句“命数奇也”了。 知道自己把眼睛睁大再大也不会提高半分几率,从王母娘娘祈祷到圣母玛利亚也不会加半分可能,刘钰卷了一根烟,猛抽了几口,抽到脑子有些晕才算是平复下了心情。 一旁的会写几个俄语的小伙子正在那按照刘钰的命令,写了几行字。 远处,被俘后已经选择束发的切里科夫正被人押着往刘钰身边走。 刘钰闭着眼睛,驱赶走了吸烟吸猛了带来的眩晕,知道这件事只能等下去了,自己静下心为下一步做准备才是正途。 会写俄语的小伙子终于停住了笔,用作颜料的鹿血涂满了几张拼在一起的皮子。 上面的俄语写的很大,也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母。 “拒缴牙萨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七章 开战 车阵里,浓密的黑烟就像是大海里大肥鱼流出的血,那些嗜血的鲨鱼很快就围了过来。 两个哥萨克骑着马,在距离车阵百余步的地方停下。 车阵里的人正在忙着演戏。几个人抬着砍伐的木料,一些人正在那剥桦树皮,看上去就像是要赶紧做几艘小船。 一部分人在篝火旁,好像是要把落水的大黄和茶叶烤干。剩下的人端着火绳枪,警惕地看着外面的哥萨克。 一声唿哨,那些正忙着“造船”、“烤货”的人一下子全跳进了简单的防御类似车阵里。 十几个人同时举起了火绳枪,对准了骑马在远处的两个哥萨克。 一个哥萨克冲着车阵里的人挥挥手,喊道:“你们是商人吗?有懂俄语的吗?你们是中国人还是朝鲜人?” 喊话的哥萨克胆子很大,提着缰绳慢慢靠近到车阵旁,发现与其说这是个车阵,不如说是用木料围城的防御圈,那些车并没有车轮,很多都像是简单小船的废料。 骄劳布图示意旁边的翻译接话,翻译站出来喊道:“滚开,哥萨克。我们有很多人。” 一边说话,一边抖了抖手里面的火绳枪,示威一样冲着那个骑马的哥萨克指了指,示意让他滚蛋。 那个哥萨克识趣地向后退了两步,大笑着喊道:“你们不要怕,我们是好人呐。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带一些人过来,帮你们把货运过去。你们都带的什么货呀?” 翻译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装模作样地和骄劳布图小声地嘀咕了几句,这才出声道:“谢谢你,哥萨克。我们不需要帮助了。我们的船很快就造好了,其实已经造好了很多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我们的火药都是装在桶里面的,可是没有湿的。我们并没有携带茶叶和大黄,只是一些你们用不到的杂货。” 说话的时候,几个人还悄悄把摆在外面晾晒的大黄和茶叶向后收拢了一下。剩余的人始终警惕地盯着外面的哥萨克。 显然,哥萨克的“好心肠”名声外在。 骑马的哥萨克冲着众人画了个十字,喊道:“好吧。祝你们好运。” 说完,纵马和那个一起来的伙伴朝着远处狂奔。 人一走,翻译问道:“舒大人,这能行吗?万一他真是个好人呢?” 骄劳布图用刘钰教过的话,笑道:“放心吧,好哥萨克都在乌克兰老老实实种地呢。” “刘大人说了。咱们要是有好几百人守着,他们就是好人了。咱们就这么点人,他们肯定是坏人。” “所有人!” “检查火绳、火药。准备拒马、木鹿。一会儿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咱们这不是必死孤军,刘大人带着人就在边上等着呢,不用怕。到时候,咱们就是首功,将来攻下罗刹人城堡,咱们这些人,直接分一成半的货和钱。” 这些人早就知道刘钰带人在外埋伏着,骄劳布图拥有钱财提振了一下士气,顿时欢声雷动。 早已准备好的拒马和木鹿全都抬出来抗在了阵前,各个掌哨开始检查小队的火枪。两团篝火也已经升起来,以防备出现火绳熄灭的情况。 ………… 俄国堡垒内,悼亡节的气氛还残留着。城堡外的坟地里,上坟留下的矢车菊还没有完全晒干。 护城河里,还飘荡着一些没出嫁的姑娘编的花环,上面用来祈祷的蜡烛都已经烧没了。 用桦树枝和蕨菜装点的东正教堂旁,几个老太太正在那做祷告。家家的房子前都倒挂着采来的蕨菜和桦树枝,颇有些像是端午节的艾草。 城堡外的黑麦已经抽出了穗子,大部分哥萨克都拿着死神样的大镰刀在各家分到的草场里割草,准备积蓄冬天的马料。 蛇麻草淡淡苦味和割倒的青草香,在堡垒四周飘荡着。 干起活来的哥萨克看起来和南面的农民没什么区别。但当两个骑马的哥萨克跑到草场大声宣告他们的发现时,这些勤劳的农民一瞬间变成了狂野的匪徒。 女人们欢笑着询问到底有多少货、能分到多少卢布?小孩子追着问那些货里面有没有糖? 男人则直接扔掉了手里的长柄镰刀,跳上地头的战马,朝着城堡的方向狂奔。他们要去取自己的马刀和火枪。 城堡里,汉尼拔看着忙乱起来的哥萨克,忍不住骂了一声。 这些野蛮人,让他们挖掘壕沟和筑城的时候,他们很不情愿,甚至违抗命令。这种事,却不需要任何的命令,全员都兴奋起来。 汉尼拔管不了这些哥萨克,和那些征召农奴的灰色牲口兵不同,哥萨克很多都是逃亡到草原的农奴,他们选择自治,拒绝任何的约束。 很多哥萨克都是“造反之后受招安”的,黑龙江畔的哥萨克很多根本就是逃犯,只是彼得赦免了他们的罪行。 名义上,汉尼拔的军衔是准将,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 可事实上,这些哥萨克有自己的委员、首领,汉尼拔的话他们并不会全听。汉尼拔真正能管住的部队,只有百十号人,一部分是维持贸易秩序的、另一部分是在国内因为参加政变而被清算到边疆的射击军。 汉尼拔找到了在哥萨克中颇有威望的一名大尉,指着还没有完工的一段加增的城墙说道:“前几天,我让哥萨克修城墙,哥萨克们说到了割草的季节了,还说什么等到了马蹄紫兰开花后割草就晚了、马就不吃了。现在你们并不是去割草,为什么让你们修城墙你们就没有时间、而去干这种事就有时间?” 哥萨克大尉咬着自己的小胡子,呲牙一笑,抽出了自己的马刀喊道:“哥萨克的收成,不用犁铧耕不用镰刀割,而是靠马刀和马蹄去耕去割。” “我们才不会像草原上的土拨鼠一样去挖洞、筑墙。哥萨克的马背,就是最好的城墙。我们可不是筑城居住的霍霍尔!” 说完,再也不理汉尼拔,踢了一下马腹就跑开了。 汉尼拔无可奈何,他管不了,哥萨克们对他也没有丝毫的尊重。 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听到哥萨克们在后面议论纷纷。 还有人说,彼得皇帝也喜欢这样的事,所以才会让一个黑人当准将,之所以娶一个波兰军鸡当皇后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在彼得堡的上流社会,他是彼得的教子,新生的贵族;在法国的高档沙龙里,他是启蒙学者嘴里的黑色雄鹰。 汉尼拔看着城外开始整队集结的哥萨克,摇摇头。 心想,也不知道这里的城堡加固工作,什么时候能完成? 不过,自己应该不会在这里太久了。 前几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彼得堡的秘密信件,信上告诉汉尼拔,如今真正掌权的缅希科夫正在编造他自己也是“留里克”家族的后裔,暗示自己也有沙皇的宣称权……老贵族们对这位彼得帮的“摄政王”很不满意,正在秘密联络禁卫军。告诉汉尼拔,请不要灰心,很快事情就会有转机的。 看到禁卫军又又又要政变,汉尼拔觉得这俄国真的像是第三罗马了。 本来被流放后还想着继续干一些正事的汉尼拔,在接到这封信后,彻底泄了气。 本来他就是在宫廷里长大的,一点也不喜欢这些野蛮的边疆氛围。加上这些哥萨克粗俗的留言,让他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很不开心。 这里的人除了喝酒和抢劫外,根本不懂那些上流社会所谈论的法的精神、契约、权利;也不喝咖啡;更不喷香水;餐具也不是昂贵的中国瓷器;头上没有发套而是脏兮兮的爬满虱子的发辫;开口也不是优雅的宫廷法语;晚上的娱乐没有舞会……简直是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 看着那些和他格格不入的哥萨克已经整队完成,汉尼拔只是摇摇头。 关上窗子,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继续看洛克的那本《人类理解论》。 之前他的确是要整修堡垒,身被流放,处江湖之远仍忧其国。但现在,修堡垒只是消磨流放时间的一种兴趣。 ………… “来了!来了!罗刹人来了!” 离得很远,就能听到隆隆的马蹄声。 骄劳布图站到树上看了一阵,粗略地算了算,来的人还真不少。 这些哥萨克没有傻乎乎的立刻发动冲锋,一些人下了马,在几个军官的命令下开始整队。 另一些人则仍然在马背上,虽是准备发起冲锋。 整队的哥萨克排成了一个标准的横队,他们不需要担心侧翼,只需要最大化地发挥出自己的火力优势。 在他们看来,他们的“名声在外”,这些商队的人为了防备他们做足了准备。 让马匹烦躁的拒马和木鹿在车阵的外面,前面胡乱扔了一些木头,还有一些挖马蹄坑的痕迹。 骑兵不能立刻冲锋,需要一部分哥萨克下马步战,打开前面的拒马、肉搏制造混乱。 作为在草原上玩车阵战术的老手,哥萨克自然也有对付这种简易工事的方法。 两门小炮被架在了队伍的侧面,哥萨克卸下来了几辆马车,其余人在旁边砍树。 很快,几辆马车上装上了一些木料,哥萨克们用布袋装了一些泥土,堆在了车上。 六个哥萨克一组,推动着装满了土包和木料的马车,向前缓缓挪动着。后面各自跟着一些最为壮实的,提着重斧。 剩余整队的哥萨克在开始缓慢向前推进,他们要推进到足够近的射击距离。对射后,靠那两辆堆满土的马车做掩护,让肉搏的好手冲到木鹿和拒马前,随后骑兵就可以发动冲击了。 装满土包的推车,在野战炮众多的大会战中是没有用的。只能用来欺负一下没炮、或者有炮不会用、或者只会死守不会对攻的敌人。对付一下车阵商队,很有效。 轰……轰…… 两门小炮终于响了,白色硝烟升腾,进攻正式开始。或者说,顺俄战争,正式打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八章 学习?学个屁! 灼热的铁弹砸毁了一段拒马,并没有在地上弹起来。 这是刘钰故意选择的阵地,靠近江边,是松软的泥土,炮弹没办法弹跳,伤不到几个人。 看上去只是简单的木料堆出来的车阵,实际上后面装满了泥土,可以有效抵御小炮的轰击。 他判断哥萨克没有重炮,也正如他所判断的那样,出来抢劫的哥萨克只有两门轻便的小炮。 车阵里的士兵都在等待着命令。 骄劳布图一点都不紧张。他知道自己手里的部队是一支精锐,是从孩儿军、京营中挑选出的精锐。 不是随便一些人,都能跟着刘钰从北京走到黑龙江江口的奴儿干都司、再从江口回松花江还能继续战斗的。如果这是大顺军队的常态,西北那边的战乱根本不值一提。 车阵中的一些好手、有勋位的老兵,都穿了从翰朵里卫城那里弄来的甲。披了两层的甲,就是为了对付一会要开始的肉搏战。 这是新顺军队在荆襄之后后,在明末战场得出的经验。在太宗皇帝得到足够的火炮和火绳枪、完成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冷热混合军事改革之前,对抗后金盾车进攻的办法,就是以精锐重步反冲击。 从三国时候的界桥之战到两宋的郾城之战,这种重步反冲击战术就一直有效,只是并非谁都能凑出一支敢短促反冲击的重步的。 对面的小炮轰击了几次后,整队的哥萨克已经靠近到射击距离。 步战的哥萨克排成了三列,第一排的人将手里的重斧和长刀插在地上,采用了他们常用的战术。 第一排的人射击后,退到后面装填,第二排的人借用第一排插好的重斧做枪叉,继续射击,退后装填,以此保持持续不断。 罗刹人既有燧发枪也有重火绳枪,刺刀这种在西欧已经开始装备的武器,在边疆的哥萨克这里还是稀罕玩意。 仅有的一些燧发枪手,跟在推着的盾车一起前进。 一旦靠近后依靠一轮齐射压制,肉搏兵趁势打开拒马。 砰砰砰…… 一排排的齐射,罗刹人数优势之下,即便车阵里的人有掩护,还是被压制了。 骄劳布图蹲在掩体后面,抓起来一把之前和罗刹人交易得来的银卢布,发出哗啦呼啦的响声,用以对抗着罗刹人的枪声,鼓舞士气。 从始至终,刘钰就没喊过任何精忠报国之类的口号,而是全程都在用“钞能力”。 叮当作响的银币叫那些着甲准备反冲击的老兵血脉贲张。 相距六七十步左右的对射持续了约莫五分钟。罗刹队伍里不断有人被射倒,车阵里也伤了七八个。 这五分钟里,骄劳布图唯一的感觉就是疑惑。 就这? 这罗刹人打仗也就这样了,怎么就能让刘钰对西洋人愁眉苦脸颓气绵绵? 就算这不是罗刹京营,就算罗刹是欧罗巴蛮楚,可似乎也就这么回事呀?刘钰到底怎么就断定西洋人军阵水平胜于国朝? 总说要择其善者而从之,要学习西洋手段。骄劳布图心想,学习?学个屁! 就这推着盾车近战破阵的手段,有什么可学的?西洋人的京营打仗也都是这样? 推着马车的哥萨克已经靠近到拒马旁,车阵里的火枪手朝着远处列阵的罗刹人又射了一轮。 就在车阵内枪响后的装填空当,躲在马车后面的罗刹燧发枪手忽然站出来。 朝着车阵内正在装填的士兵就是一轮齐射。 烟雾缭绕升腾,拿着重斧的壮汉开始去搬那些木头拒马。身后百余步外已经等的有些急躁的哥萨克骑兵还在等待着命令。 第一道拒马被搬开,燧发枪手躲在后面继续装填,后面列阵的火绳枪手持续掩护。 骄劳布图没有着急,继续等待。 马车后的燧发枪手第二轮齐射后,骄劳布图呼喊一声,养精蓄锐已久的着甲重步趁着装填的间隙,跟着他从车阵中一跃而出,朝着那几辆推车冲去。 骄劳布图身边的一个老兵提着一口双臂小斩马,眼看就要冲到推车的人群中砍杀的时候,对面的一个哥萨克从腰间抽出了短枪,冲着那个老兵的脑袋就是一枪。 溅到骄劳布图脸上的血,似乎在提醒着这个着重甲短促反冲击的汉子:时代变了。 推车后面的哥萨克没有被骄劳布图的反冲击吓到,没有慌乱。 迅速地结成了小队,提着重斧或是马刀,和骄劳布图带着的人展开了肉搏。 骄劳布图用的也是一口双手短斩马,砍死了一个罗刹人后,他的目光就被刚才开枪的那个哥萨克吸引住了。 血里杀出来的人,只是一眼就能看出对面是个高手。第一枪射死了一个士兵们就把短枪插进了腰带里,手里用一支约莫一人高的斧枪。 一个老兵提刀就砍,那个哥萨克双手用斧枪架了一下,脚步丝毫没乱,而是趁着架的那一瞬间向前迈了一小步。 顺势往上一挑,枪尾向下一划,用斧枪尾部的铁尖扎进了老兵的大腿。老兵吃痛,大腿靠近膝盖的地方已经被刺穿,手上的刀一抖,那个哥萨克猛磕了一下,向前半步直接将那个腿手上的老兵撞倒,斧枪顺势一划刺向了老兵的喉咙。 刺完之后,根本不去管对手是否死透,迅速收回兵器,向后退了半步,调整了一下握斧枪的位置,斜放在身前摆回了起手式。 “妈个巴子的,有两下子。” 骄劳布图眼瞅着这家伙已经杀死了两个伙伴,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从握枪的握距上也能看出这是个老油子。 啐了口唾沫,冲到了那个哥萨克的面前。他很清楚斩马刀的用法,势大力沉,至少要装作势大力沉,迫使对方应对,引诱对方露出破绽。 双臂举刀抬起,做了一个顺势斜劈砍的姿势,实际上留了七分的力气,就是在骗对面那个哥萨克用斧枪去架、或者躲闪。 对这种重刀,只能腰腹发力配合脚步才能架住,但只要选择了去架,力气就使老了,就会有破绽。 然而对面的那个哥萨克完全没有上当,而是在骄劳布图劈砍的时候向后退了半步。原本是右腿弓步在前,向后一退,变成了左腿在前,右腿在后微屈随时可以发力。 握在手里的斧枪也顺势从身前防御的起手姿态,换为了横抗在肩上的发力姿势。随后右腿发力,借势半转身,一扭腰,横抗在肩上准备发力的斧枪势大力沉地抡了过来。 骄劳布图那一下也是虚招,劈砍是骗破绽,并没有用上腰腹的力。看到对面退步的步幅,就知道自己这一下没骗到对方,收腰撤步,对面的斧枪劈空,但也没有全力而至乱了脚步,迅速又摆回了起手式。 两人交手了一招,连个响都没听到,倒像是两个人互相和空气对砍。 然而若是换了别人,骄劳布图的第一下,对面上当去架,那就死了;而那个哥萨克撤步由起手转攻的那一下,若是骄劳布图劲用老了,那也死了。 哥萨克死死盯着骄劳布图,骄劳布图也死死盯着对方,刚才的交手让两人都清楚对面是战场老油子,稍微大意就必死无疑。 一连试探了几下,骄劳布图总算是抓住了机会。 两个人的兵器一架的瞬间,他借着自己身上穿了甲的优势,挨着肩膀上被砍了一下的后果,撤了斩马,双手扭住了对方的枪柄。 拼出了吃奶的劲儿用力一拧,把对方的斧枪拧成了横放,使得对面哥萨克握枪的两手交叉,无法发力。 那哥萨克却也是经验十足,被骄劳布图一拧的瞬间,就已经知道握不住了。 多年的经验使得他直接撤了手,借势抓住了骄劳布图的手臂,右腿卡在了骄劳布图的裆下,让骄劳布图没办法用斧枪的枪尾扎他的腿。 身体一扭,腰腹发力,就想把骄劳布图背摔过去。骄劳布图身上的甲又救了他一命,多出来的几十斤让哥萨克第一背没有摔动,而这一次骄劳布图也没有再给这个哥萨克机会,勒住了他的脖子。 蛮牛一样的脖子被勒的爆出了一道道青筋,最终还是没有挣脱…… 扔下怀抱里这个被勒死的哥萨克,看着旁边堆积着还在蠕动抽搐的尸体,骄劳布图有些后怕。 心想要不是穿了甲,刚才肩膀上那一下就完了…… 肉搏乱战只是一瞬间的事,后面掩护的火枪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斧子,第一队射击掩护,后面的两列依次开始向前推进。 更远处的哥萨克骑兵也终于等到了允许冲锋的命令。 最前排的几名哥萨克伸出手在胸前画着十字,握紧了桦木做的脆木枪,队形展开,开始慢跑加速。 就在这些哥萨克骑兵从慢跑转到小步快跑的时候,侧翼树林里的刘钰也终于认为是时候了。 骑兵一旦从慢步跑转为了快跑,就已经很难再调整了。慢步跑转向只需要七八米的距离缓冲,而快跑起来转向至少需要四五十米。 罗刹人的队形已经展开,尤其是列阵的火枪手开始交替前进了,这就是侧翼袭击的最佳时机。 再晚一些,那些哥萨克骑兵可能会冲破车阵防御;早一些,骑兵还可以调整、火枪手也可以转向防守。 鼓声擂响,早已经准备好的大顺火枪手开始依照命令射击。他们没有去管那些交替前进的火枪手,而是选择了从侧面射击那些开始快跑的哥萨克骑兵。 一些人则从侧面投入到了肉搏最激烈的推车附近。 大部分跟着刘钰来“朝贡”的苦兀、赫哲等部落的人,并没有参与正面的战斗,而是被刘钰分配在附近的树林里,靠他们的捕猎技巧,追捕战斗后可能逃走的哥萨克。 砰砰砰…… 一连串的枪响,已经开始冲锋的哥萨克完全没想到会受到侧翼的攻击,即便他们的马术很好,这时候也很难停下来。 刘钰的枪声一响,整个战场就乱了。一些哥萨克选择无视侧面的攻击,继续提快马速,夹着脆木长枪冲击车阵;而另一部分哥萨克则直接扔了长枪,从身侧抽出了马刀,控着马朝前转弯,想兜圈子反击侧翼。 然而已经晚了。 杜锋带着翰朵里卫的府兵轻骑也随着刘钰的枪声,直扑罗刹人的侧后。砍死了那几个炮手后,冲着那些试图绕圈子反击的哥萨克发动了侧击。 骑兵是战场的关键,尤其是哥萨克列阵的步兵还在用火绳枪且没有刺刀的时候。 他们听到了后面和侧面的枪声就已经乱了,伴随着隐藏在车阵里的三门小炮的射击,这些列阵步战的哥萨克彻底崩溃了。 有人选择无视车阵的射击,转身朝两侧自由射击。 而有的人则直接大喊:“不行了!不行了!骑兵在后面,跑吧!” 最先喊的几个人最聪明,扔了手里的火枪,朝着河岸边猛跑。哥萨克沿水而居,每个人都是游泳的好手,黑龙江虽然宽阔,但他们确信自己可以从水中逃命。 两个最先跑到江边的,撕碎了自己的上衣就跳进了水力,粗壮的如同橡树根一样的手臂用力一划,就窜出去两米多。 越来越多的人跳进了水里逃命,包括一些骑兵,或许是舍不得自己的马,居然还有牵着马一起泅渡逃命的。 杜锋和翰朵里卫的府兵轻骑已经转为了追杀,这是他们最擅长的事。 残余的哥萨克骑兵队形已乱,完全没有对冲的可能了。最倔强的几个哥萨克冲到了刘钰附近,但还是被刘钰身边的火枪手打下了马。 大部分则奔向了河边,两侧都是树木,在那里跑不快的。相较于树林,他们更信任汹涌的江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九章 四兄弟 这些哥萨克的水性再好,也没有轻便的树皮船快。 当大部分哥萨克选择跳水逃命的时候,隐藏在芦苇荡中的树皮船冲了出来。 火枪手趴在船上,像是打靶子一样射击着在水面上游泳的哥萨克。 射死之后迅速划过去捞尸,一个头五卢布,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即便这样,还是有几名哥萨克反抢了一艘树皮船,但最终还是被火枪手射杀。 战斗从刘钰带人从侧翼射击、杜锋领着骑兵抄后的那一刻,已经变成了屠杀。 阵型一乱、侧翼被袭,个人的勇武完全失去了作用。 枪声渐渐停歇,杜锋纵马来到了刘钰面前,结结实实地半跪行了个心悦诚服的军礼。 “大人,此战全胜。我看至少来了三百多哥萨克。想必罗刹人的城堡里应无多少人了。” 脸上洋溢着喜悦,随手撕下旁边一个哥萨克骑兵尸体的帽子,擦了擦沾着血的刀。从腰间取出来一个装油的小瓶,给自己的刀擦了擦油,插入刀鞘。 骄劳布图也从远处走过来,脱了甲和上衣,露出来被斧枪砸的青肿的肩膀。刘钰只是冲他微微点头,没死没血,战场上这点伤算不得什么事。 靠近之后,骄劳布图也和杜锋一样,给刘钰行了个正式的军礼。之前在永宁寺的一战,骄劳布图没参与,这一次真真正正见到了刘钰的部署,已是心服口服,再没有当初瞧不上的傲气。 很快,战场被打扫干净。 人头一共一百一十个,被俘了一部分,剩下的都负了伤。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刘钰叫人把这些负伤的哥萨克全部砍死。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又是夏天,重伤活着就是遭罪。 剩余的则被抓了俘虏,用绳子捆在了一起。 皇帝嘛,还是希望有个什么献俘仪式的,这里距离翰朵里卫城很近,可以留着这些俘虏,不用太担心后勤的问题。花钱买就是,反正这里的府兵种地或者当地主,粮食不怎么好卖,都盼着打仗好换成朝廷就地买粮的银子。 皇帝既然亲临前线,献俘的场面应该还是喜欢的,也算是拍拍马屁。 按照之前的承诺,刘钰私自动用了伪装商队贸易换来的银币。各个掌哨拿个自己小队的人头,在刘钰旁边清点。一手交头、一手交钱,头钱两清。 战兵拿了钱,自然高兴。 可最高兴的,还是那些跟着刘钰前来朝贡的部落民。 他们被之前这些哥萨克的“牙萨克”贡品折磨的痛不欲生,打又打不过,一个个都把哥萨克看成是不可战胜的“恶鬼”。 如今眼看着当初问他们收牙萨克的恶鬼都没了头,或者被抓起来捆在了一起,终于相信天朝的皇帝会保护他们。 至于之前为什么不管……呃……之前或许是天子不知道吧? 看着这些部落民,刘钰清楚,日后巩固边防还是要靠团结这些人。 至少短时间内,不能指望大规模移民,朝廷未必出得起这笔钱。 江南加税补山东河南迁民吧,当初江南奴变奴隶们自己分到的土地,大顺没主持“公道”还给士绅,已经得罪了一波。 至今还有人念念不忘满清在江阴镇压奴变、返还士绅土地的“仁政”,恨不得在江阴这个沉重的地方都想反顺复清,短时间内加税没戏。 让士大夫们带头把儿子送到边境吧,这是有辱斯文、迫害文士。当然了,勋贵也是那吊样,皇权在收拾完士绅之前,还得借勋贵的力量,更不肯得罪勋贵。 既不肯加税、又不肯带头做榜样,那就只有学汉武帝征罪人、赘婿之类强制迁徙边疆。但想都不用想,肯定又得被扣一个“纣桀之君”的大帽子。 好在小冰期已经过去,气温逐渐回暖。俄罗斯的黑麦等作物也开始传入、朝鲜的水稻也已经越过了绥芬河,慢慢人应该会多起来的。 但至少在几十年内,这些边疆朝贡民,还是巡边护边的主要力量。 趁着这些人感激兴奋,刘钰便把这些断贡三百年的部落叫到了一起。 “黑龙江,是条黑龙。” “黄河,是条黄龙。” “长江,是条白龙。” “珠江,是条青龙。” “这四条龙啊,是亲兄弟,不可分割。日后你们向真龙天子朝贡,天子也自然有封赏。四龙既为兄弟,当同心戮力。如你们应该听过的折箭故事。” “既然你们选择了朝贡,那有人问你们收缴牙萨克,天子自然不许,也自然会保护你们。” “如今,黑龙江还有罗刹的城堡。就像是黑龙的身上,被恶鬼叮咬长了几个烂疮,恶臭、流脓。我们要怎么办?” 人群中有个部落的年轻人喊道:“剜掉烂疮!” “对!剜掉它!” 更多的人跟着喊了起来,刘钰点点头,压压手道:“好!那咱们这就去把这烂疮剜掉。” “既说四条龙是亲兄弟,不可分割。” “你们长在黑龙江畔,便是这黑龙的子女。我祖上是米脂人,喝无定河的水长大的,无定河也汇入到了黄河……” 他刚说完,轻咳一声,示意杜锋聪明一点,跟着捧哏一下,别把这气氛弄断了。 杜锋迈步而出,朗声道:“我祖上是郓城人。也是喝黄河水长大的。跟着淄川侯谢迁从山东打到松花江,亦是喝黑龙江的水长大的。” 他既迈出,围在刘钰身边的军官纷纷站出来。 “我祖上是荆州人,喝着长江水长大的。跟着翼国公反击陕西,亦喝过黄河水。” “我祖上是松江府世奴,喝过长江水,跟着襄国公打过广东,也算是喝过珠江的水。” “我祖上是湘南矿奴,跟着铲平王打过长沙、围过广西……” 军官们纷纷站出来,报出来自己和这四条龙之间的关系,总而言之,天朝地阔,却怎么也和这四条龙脱不开干系。至于淮河……终究缺了点牌面,自矬宋三易回河以来,黄淮不分家。 四河几乎囊阔了整个汉地,军官们哪一个都能扯上一些关系。参与的人一多,情绪就逐渐热烈起来。 刘钰叫人从俘获的马匹中牵来了一匹白马,叫人去江边捕了几尾鱼,又拿出来十几个人头。 抽刀捅死了那匹白马,叫骄劳布图砍下马头,就用白马、江鱼、敌头做了三牲。 以马血兑酒,折箭与众部落盟誓。 “四龙不可分割,皆为兄弟。今日借白马、江鱼、敌头为祭,皇天后土为证。” “伤此兄弟者,如伤己身,共杀之!” “分此兄弟者,如分己妻,共杀之!” “乱此兄弟者,如乱己母,共杀之!” 折断的箭插在了三牲之前,用火绳当做了燃香,一众军官和部落里的人一起跟着刘钰冲着三牲跪拜,盟誓不叛,勠力同心。 盟誓过后,叫人买锅造饭,就把战场上受伤的马杀了一些做了一顿肉食。叫一些骑兵前出到罗刹堡垒附近,侦查情况。 杜锋看着那些士气正高的部落民,还有那面写着“拒缴牙萨克”的旗帜,疑惑不解。 “大人,既是他们已经朝贡,何来拒缴之言?本就不该缴纳的。” “废话。你还是听我说的,才知道那罗刹字是什么意思。他们那些人就更看不懂了。我用罗刹文写,当然是写给罗刹人看的。难道你以为我是写给他们看的?” “写给罗刹人看?” 杜锋更加不明白了。 “大人,罗刹人又不傻。这里距离城堡虽远,可是枪声如爆豆,他们当然听得到。再说了,这些部落一直被收缴牙萨克,没人组织,难以对抗罗刹人。三百多哥萨克一个不剩,罗刹人肯定猜到是咱们动手了啊。” 刘钰点头,笑道:“那又怎么样?换了你是罗刹的军官,你怎么想?如果是正式开战,何必要写这一行字?” “写这一行字,罗刹军官会想,这是我们在背后鼓动,但又不想真正开战。肯定想着派人来镇压这些部落,就会从上游调兵请求支援。” “如果我们大张旗鼓,罗刹军官可能会调兵请求支援;但也可能学一学张睢阳,自己守在这里,为后面争取时间,不叫人来支援,反倒是叫他们的人严守不动加强防御。” “好容易干了这么一票,不可自满啊。若是能诱骗罗刹人派兵从上游支援,我们拿下这座城,伏击援军,趁势北上,再夺一座。如此,整个黑龙江中游的堡垒就全部肃清了。” “一城之功,二城之功,孰轻孰重?想办法调动敌人,打伏击战、野战,是好过去啃棱堡的。” 感谢白令送来的地图,刘钰对于俄国人在黑龙江刘钰的堡垒了如指掌。斯捷潘诺夫斯克的上游,还有一座堡,用于连接雅库茨克和黑龙江中游。 刘钰很清醒,自己没有重炮,强行攻堡那是脑子有病。自己想抢军功,就得想办法把人从城堡里骗出来。 只要骗出来,这些哥萨克并没有那么难对付,可如果让他们全蹲在棱堡里,那就难打了。 不谋万世,不足以谋一时。 战争既然已经开始,这一座堡垒在攻取之前,一个合格的参谋部就该为下一座堡垒做准备,战争应该是一条密织的网,而不是一个个毫无关联的点。 利而诱之,只能用一次。战争一旦开始,这一招就没用了。 围城打援,这个可以用,但用在这里需要略作一些变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可死用不知变通。 罗刹人顺江而下,自己没有水师,没法正常打援。 但好在相隔甚远,就算这边派人求救,援兵派出,来回也得二三十天的时间。 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在二十天之内把眼前这座堡攻下来,抓住汉尼拔去报功。 攻下堡垒之后,严阵以待,等待上游的罗刹援兵,则可再打一场歼灭战。 届时,上游堡垒应该只剩下百十号人,完全有可能攻下来。 从而彻底肃清罗刹人在黑龙江中游的两个支撑点,为日后谈判争取更大的话语权。 站在部落的角度去写那一行根本不是给部落民看的“拒缴牙萨克”,是为了让汉尼拔产生误判。 认为大顺没有全面对俄开战,只是在背后煽动一些部落,只要能够压服住,就没有多大的问题。 对付部落反抗,大顺在背后煽动而不正面参战,最好的办法是调集机动兵力镇压;而若是顺俄全面开战,还是缩在堡里等西边北边的援军吧。 刘钰对汉尼拔有些高看。 真怕这个要塞工程师有“死国之志、以报先帝知遇之恩”。到时候死守在这,就是不求援,反而让上游做好准备全力加固城防,不惜己身为全局争取时间……那就美中不足了。 他还有后手,有信心短时间内破城,自然也就希望敌军派出援军,打个时间差,再干一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十章 思维差异 高举着“拒缴牙萨克”的大旗,吃饱喝足的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罗刹人的城堡外。 刘钰这些人,根本连衣服都不用换。走了将近一年,根本没洗过的衣服,说他们是林中部落,没人会怀疑。 翰朵里卫的府兵暂时不用过来参与围城,而是回去转运粮草。 当初用来伪装商队换的钱,刘钰觉得自己用起来没有问题。 只要到时候跟皇帝说一声,发钱的时候也说这是陛下内帑的赏钱,别说是自己的,应该没有问题。 至于自己欠的家里和狐朋狗友的三千两银子,刘钰也不在意。 只要这一次干成了、立了功,自己的老爹得蹦着高帮自己还了钱。 况且再说了,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自己这一次若是立了功,那些狐朋狗友们不得表示表示? 钱既不是问题,很多事就很好解决。 翰朵里卫城的府兵地都挺多的,可这地方粮食又卖不出去。 不打仗的话除了用来酿酒和换皮子,也别无用处。 若是把粮食运到辽东这样人口多的地方卖,有老婆不愁连肚子里的孩子都赔进去。周边部落渔猎,就好喝两口酒,愿意用皮子换,翰朵里卫的烧酒锅倒是不少,粮价也不低。 这群府兵可能是最盼着在黑龙江打仗的人,除了能立功、分地、加人口佃农之外,自己家里存着的粮食,终于可以卖钱了。 有杜锋和杜迁的关系,翰朵里卫城里的粮价是按照正常价买的。俘获的哥萨克马匹,也被刘钰和这些府兵做了交易,都换成了粮食。 只可惜这时候俄国还没培育出顿河马,哥萨克骑的也多是蒙古马,不然倒是可以改良一下马种。 不过也有几匹好马。 俘获的哥萨克说有几匹是从波斯那边弄来的卡拉巴赫马,还有几匹从瑞典那弄来的汉诺威马。虽然被俘了,爱马的哥萨克还是希望刘钰能好好照顾这些好马。 恳求刘钰不要在马出汗的时候饮水、不要在冬天饮冰雪、不要喂带露水的草…… 能够明显看出来和府兵骑的毛怜马不同,挑出来的好马由刘钰做主,自己留了三匹好马,剩下的都送给了和自己关系不错的。 拉近了一下当地实权派人物的关系,又有破城之后皮毛银子均分自己不抽成的承诺,翰朵里卫城的府兵们也是士气高昂,大人小孩都动员起来往黑龙江边运粮食。 后勤问题协商解决后,刘钰带着骄劳布图和杜锋纵马来到了上游。 这里有一处沙洲和江心岛密布的水道。 白令的地图画的真不错,记录的非常详细。 “虽说是我自信满满,但还是要考虑万一。万一要是二十天内不能破城,就得做好在江上围城打援的准备。” “要不然,上游的援兵入了城堡,那咱们就只能蹲在城外熬到他们断粮了。到时候功劳抢不到,要悔的挠墙啊。” 看着这一处狭窄弯曲布满沙洲的江心岛的河道,听完刘钰的话,骄劳布图很容易了解他在想什么。 “大人的意思,若是二十天内不能破城,咱们就要准备在这打一场伏击战?” “嗯。以防万一。我看这样吧,杜锋啊,你叫你爹带点人,我这也有木匠。让你爹在这边造些桦树皮小船吧。” “围城的事,你父亲就不要去了。一则他腿有伤,二则他年纪也大了、腿又有伤,也升不上去了,没必要抢这个功了。留给你得了。” 对这个安排,杜锋很满意,确信自己父亲也会满意。刘钰说话很直,的确就是这么回事,可若是不准杜锋参加围城,那杜锋可是要不高兴了。 “我是盼着不用在这打这一仗的。要是能二十天破城,咱们凭坚城而守,上游来个三五百人就是来送功劳的。只不过凡事都有万一,也不能盼着一切都按咱们安排的来。” 杜锋应声道:“大人放心,我去告诉我父亲。城里木匠还是不少的。” 刘钰又把头转向骄劳布图。 “舒兄,你带一些好手,这几天就在对岸观察江面。要是城里派船出来去求援,你们不要打,放他们过去。看到求援的船出来后,告诉我一声。” “是。那大人准备怎么围城?” “这个不急。先乱哄哄地无计可施。等他们派人去求援了,我再正儿八经地攻城。我还得骗骗那个汉尼拔,我是真怕他欲报先帝知遇之恩,用自己来换取上游城堡准备好迎战。那样的话,两个大功变成一个,亏的尿血啊。” 骄劳布图不再多问,划着桨带着刘钰上了江心岛。 测量了一下河道和江心岛的距离,看了看江心岛的土质,扔了几片树叶测了测航道的流速,刘钰点点头,示意没什么问题了。 真要是自己的后手都失败了,非要在这里围城打援的话,靠缴获的那几门小炮、再加上翰朵里卫城的炮、以及俘获的那艘探险船,应该是没问题的。 “行了,回去吧。我估计汉尼拔也该头疼了。” ………… 刘钰猜的没错,汉尼拔的确是很头疼。 伏击的地点距离很远,可是枪声还能传过来,隐隐约约,却也猜到那里发生了一场大战。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等到下午哥萨克还没回来,心里就明白那些哥萨克完了。 果决地下了命令,让人都撤到城堡里,搬运走了城堡外的粮食。 随后将贸易区和城外的一些房子付之一炬,没有丝毫的犹豫。 不少妇女在那哭,也有人恳请不要烧房子,他置之不理,命令被流放到的这的射击军维持秩序。 房子不烧,阻碍射界,又可能为攻城一方提供掩护、提供攻城用的木料。 做了一个要塞工程师要做的一切后,汉尼拔就开始头疼起来。 谁干的? 是周围的部落? 还是南边的契丹人和帝国开战了? 出去抢劫的哥萨克居然一个都没回来,对面有多少人? 城中只剩下一百五十多个男人,剩余的妇女并没有什么用,少数几个会放枪的也被征召参与防守,可人数还是不够。 不过出于对自己本事的自信,他确信自己依托这个劣质棱堡,守一段时间不成问题。 但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是否派人求援? 如果是顺俄开战了,求援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派人告诉上游的军官,让他们严防死守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在这边争取一些时间。 可如果只是部落民“暴动”,那最好还是求援。 他不怕部落民攻城。 1504年,140名葡萄牙人在印度科钦,凭借简单的城防体系,对抗卡利卡特的5万大军,打出来了个0:5000的交换比。 虽然有葡萄牙人吹嘘的成分,可汉尼拔认为凭借自己的本事,说不定也能复制一下葡萄牙人在科钦的神话。 只是,部落民如果不攻城、只围城呢?围城之后,拒缴牙萨克呢? 那就要派人出城扫荡,否则叛乱的野火会从黑龙江一直烧到勘察加,据说前几年开始,勘察加的部落也已经在组织反抗了。 火一旦烧起来,就会席卷整个远东,除非在火刚燃起来的时候就扑灭。 守城,是守不出对部落的控制权的。守城,也是扑不灭反抗之火的。可出城扫荡,是需要机动兵力的,汉尼拔手里一丁点机动兵力都没有了。 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部落民来到了城外,高举着的“拒缴牙萨克”的旗帜飘扬,在望远镜里可以看清楚上面血色的大字。 这些部落民不再只有弓箭,很多人拿着火绳枪。 想到之前听到的交火声,汉尼拔觉得这应该是大顺在背后搞鬼。 或许大顺考虑到不想和俄国全面开战,所以鼓动挑唆这些部落民反抗? 大顺出枪、出军官、出钱,部落出人? 如果赢了,那么俄国就只能退出黑龙江。 至少在外交层面上,大顺并没有和俄国开战,而是借用这些部落直接获取了对黑龙江的控制权。 他在法国留学太久了,脑子西化的厉害,也根本不懂什么叫天朝……天朝基本上没有平等外交,强大的时候没有结盟,只有朝贡这种结盟的高级形式。更不太可能用他所想的办法去做这种事。 《孟子》言:朝天子曰述职。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在王土的范围内,哪怕是准噶尔崛起,对大顺有威胁,大顺也不可能和喀尔喀蒙古平等结盟:要么朝贡称臣,我罩着你;要么,你们两个一起打,打到服为止。 或者……打不过,被你们弄死、去歪脖子树上上吊。 至于扶植部落反抗,自己藏在后面不出面接纳朝贡,等部落自己处理完了再出面……朝中不会做出这么“丢人”的决定。 然而,汉尼拔并不懂东西方的差异。西方那一套,套用一下春秋战国并不违和,可用在现在显然是驴唇不对马嘴。 所以用他的西方脑子去判断这件事,就掉进了刘钰为这种西化的脑子挖好的坑。 慎重的考虑之后,汉尼拔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在给上游军官的信上,他这样写道: “……显然,契丹人不准备和我们开战,而是煽动那些部落反抗牙萨克——关于这一点,哥萨克的行径是无可争议的导火索。我并不是指责您,您也是一名哥萨克,但连绵不断的反抗是和哥萨克的野蛮行径脱不了关系的。” “但是现在,只能用野蛮来征服野蛮。” “鉴于此,我恳求您,派遣三百名左右的士兵。棱堡的守卫没有任何的问题,那些野蛮人像谢肉节上的薄煎饼一样脆弱。可是我的兵力并不够出城围剿和反击。” “这些野蛮人的反抗,如果不能及时制止,就会像是草原上的火一样,烧个不停。秋天的火,一定要及时扑灭。如果不扑灭,那么很可能从这里烧到布里亚特、勘察加。这个道理,您应该是明白的。” “您的援军一到,我就可以反击了。我想,不久之后,阿穆尔河上会漂着许多被绞死的尸体,明年的江鱼会很肥,但并不好吃。那些野蛮人看到江面上的尸体,会明白反抗的代价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十一章 赵括VS赵括 求援信交给了他的传令兵。趁着这些“野蛮人”还没有封锁江面,汉尼拔让传令兵和几名士兵泅渡过江,去往上游的城堡送信。 至此为止,汉尼拔仍旧自信满满。 城外的野蛮人根本不会攻城。甚至,这些野蛮人都不知道焚毁周围的黑麦田。 他自信的最大体现,就是甚至没有派出士兵,在围城开始的时候就把城堡中存储的全部黑麦磨成面粉。 如果有哪怕一丁点的重视,作为一个要塞工程师,守城第一课就是“攻击方的炮火很容易机会高耸的磨坊,所以必须在围城开始的第一天,派出足够的士兵,在磨坊被炮火击毁之前,将谷物全部磨成面粉”。 守城,是一门科学。 科学总需要试验,只不过这门学问的试验品,是士兵的生命。 汉尼拔很自信,既是出于对自己学问的自信,也是因为对手实在太弱。 两者相加,双倍的自信,双倍的轻松。 然而,在送出求援信后的第二天,这种自信就变成了一种恐慌。 汉尼拔惊奇地发现,城外的野蛮人开始行动了。 他以为这些野蛮人会凭借勇气和不惧死亡,不断冲击城墙,成为守城士兵练枪法的标靶。 可并非如此。 相反,城外的野蛮人很“专业”地在距离棱堡三四百步左右的地方,开始挖掘壕沟。 透过望远镜,汉尼拔看的很清晰。 十七辆装满了泥土的马车间隔排开。 四人一组,第一个人躲在马车的后面,半跪在地上,用一把铲子在那挖坑。 后面三个人不断将挖出来的泥土堆积在马车的侧后,形成了一道可以抵挡铅弹和跳弹的胸墙。 当第一个人挖了半人深的时候,四个人合力推动那辆做掩护的马车向前挪动。 第一个人继续挖半人坑,后面的三个人分开距离。将第一人挖出来的坑扩大、挖深,将土堆积在濠沟前。 十七辆掩护的破马车、十七个挖坑的小队,围绕着棱堡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照着这个速度,最多三天的时间,一道作为进攻出发地的壕沟就会挖好。 这……不该是野蛮人该会的手段。 “对面也有一名要塞工程师。”汉尼拔得出了一个他最不想相信的结论。 要会攻城,必先会守城。要会守城,必先会攻城。 对面那个契丹军官的军事学技术,并不落伍,也并不像是他收集到的资料那样——大顺在八十年前战乱时期完成了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军事变革,但之后一直保持着这个水准,没有进步。 这种基于之前判断失误导致的巨大落差,让汉尼拔从一开始的极度轻视,转为了恐慌不安。 他终于下达了第一道正式的守城命令,让士兵立刻去把所有的黑麦都磨成面粉。 炮兵大尉看着那些像土拨鼠一样挖坑的野蛮人,请示了一下汉尼拔。 “准将,是不是可以用炮兵攻击他们?延缓他们的挖掘速度?” 汉尼拔举着望远镜看了一阵,拒绝了炮兵大尉的建议。 “守城方的火炮,必然会被攻击方摧毁,这是早晚的事。只要开炮,就会暴露炮位。” “如果有足够的援军。守城方的火炮,应该不惜提前暴露炮位,阻碍进攻方的掘进。为援军抵达争取时间,为主力军团会战争取时间。” “如果没有足够的援军。有限的、必然会被摧毁的防守火炮,应该用在最关键的时刻。而不是提早暴露,被攻方的火炮集中摧毁。” “如何选择,这需要要塞指挥官有清醒的判断。” 他背了一遍法国军校的要塞课程,这是法国和西班牙、荷兰打了上百年积累出的经验。 完全正确。 指了指护城壕前面的防护坡,汉尼拔对这名并不太懂要塞防守的炮兵大尉进行了讲解。 “火炮配属在棱堡中,向下射击,随着敌人不断靠近,需要不断调整炮口的仰角。而调整一次仰角所耗费的时间很久,防守方应该尽力避免这种情况。” “壕沟前的防护坡,就是避免这种情况的最好办法。” “九度角延伸到壕沟前的防护坡,可以让城上的火炮,不需要调整炮口仰角,只要一个固定的角度,就可以封锁长长的防护坡。城墙的高度、防护坡的角度,决定了炮击的最佳距离,这是个简单的几何学。” “火炮,应该留到攻击方到了防护坡开始攻击的时候,再进行射击。力求在攻击方的火炮摧毁之前,封锁防护坡,杀伤足够的敌人。” 这是法国军校要塞课程之一。 完全正确。 sin9度,0.15,棱堡高三米,这一段防护坡的最长距离简单一除,约是20米。 防护斜坡可以让棱堡上的火炮不需要调整仰角,炮弹打在斜坡上会弹跳滚动,杀伤范围可以增大到40米。 防护斜坡的后面,就是棱堡的护城壕。 防护斜坡的终点,有一道胸墙。 防守方的士兵可以站在胸墙处朝着斜坡射击,配合棱堡上的火炮、棱堡高处的火枪手,形成上中下三层的立体交叉火力。 在防守方火炮必然会被摧毁这个前提下,防护坡的这一段40米左右的距离,将是防守杀伤效率最高的地方。 攻击方的火炮在棱堡炮位暴露后,至少需要一天到两天的时间才能反制摧毁。 而这一天到两天的时间,攻击方会不断发动攻击。因为必须要用步兵的肉体,去试探出防守方的火炮配置,为炮兵指示攻击目标。 运用得当,可以让攻击方流很多的血。 不过,如果攻到了防护斜坡,那么棱堡的陷落只是迟早的事。 只要到了防护斜坡,或者用重炮反制守城火炮后轰开城墙、或者挖掘地道埋藏火药,都可以在残酷的肉搏后攻入棱堡。 可现在,他的兵力并不充足。汉尼拔明白,这棱堡可能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能坚持很久。 一旦这些土拨鼠挖到了防护斜坡前,自己就只能派出有限的兵力去和对方反复争夺。放弃防护斜坡和壕沟,棱堡陷落就只是个单纯的时间问题。 而不放弃,那也会耗干自己的血,毕竟自己手中只有一百多士兵,兵力严重不足。 但愿,在这些人攻击到防护坡前,援军可以抵达。 三天后,一道在棱堡前三四百米的壕沟已经成型,不断加入的马车掩护小组、不断熟悉挖土技术的士兵,都让挖掘的速度每天肉眼可见地增加着。 第一道壕沟成型后,汉尼拔发现这些人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人,继续推着马车掩护,就在靠近第一道壕沟的地方,挖掘更大的坑。 堆积出的泥土,慢慢形成了一个小土包。 有人用编织的箩筐装满泥土,在小土包的位置筑墙,预留出了一个明显是为大炮准备的炮位。 望远镜里看不到人的全身,只能看到在深邃的壕沟里,不断有人向前涌,就像是草原上的土拨鼠在地道里前进。 有人扛着木料,扔到了“炮位”内,可以看到里面有人正在往地上铺木料。 汉尼拔皱着眉,数了数炮位的数量,大约是三十个。 也就是说,攻击方至少有三十门重炮。 之所以断定是重炮,也是军校的课程: 攻城重炮,需要在炮位下铺垫木料、木板或者原木,以防止重炮陷入到泥土中,导致炮口仰角不能掌握。像是地板一样铺开的木料,可以减轻重炮对泥土的压强,压力除以面积才是压强。压在轮子和泥土上、与轮子压在拼接地板上,当然不同。 这还是很正确。 虽然现在还看不到重炮的影子,汉尼拔以多年的军校经验,还是凭借那些炮位推断出攻城方的重炮很快就会抵达。 除了那些挖掘重炮炮位的人,剩余的人则开始经典的z字壕延伸。 法国军校要塞工程学第三课:攻城方靠近棱堡的最佳选择,是从第一道壕沟开始,挖掘z字形的壕沟,曲折接近。 直接挖一条垂直线,守城的火炮可以直瞄射击。一枚炮弹落入壕沟的话,就会穿糖葫芦。那还不如毫无掩护,在地面上直接冲击。 z字壕转折角度,要考虑棱堡的形状、星角的分布,计算出最佳的角度,在一个可调范围内,选择最省力的角度。 挖掘z字壕的人,和之前挖第一道壕沟的人差不多。 也是四人一组,第一个在前面挖本人深就向前挪动,后面的人跟进,将壕沟扩大。 不过几天的时间,棱堡外围就像是一道蜘蛛网。 无数的壕沟从第一道壕沟处向内延伸,蜿蜒曲折。守城方看不到任何一个暴露在外的人,只能看到不断飞出的泥土。 战场上恐怖的静谧,更让城中的守军压力倍增。有人忍不住朝着壕沟开枪,可并没有任何作用。 炮兵大尉也放弃了试探炮击的想法,炮击,对z字壕毫无作用,除非有人发明出可以爆炸的炮弹,用曲线极大的臼炮发射。 围城的第八天,z字壕已经延伸到了棱堡前不到二百米的地方。 和汉尼拔预料的一样,z字壕挖掘到距离棱堡二百米、距离防护坡110米左右的时候,不再继续向前挖掘。 而是转为横向,开始挖掘第二道平行于棱堡的壕沟。 汉尼拔知道,这道壕沟会挖的比第一道要宽、要深。这里将作为最终攻击的集结点。 法兰西军事技术学院要塞工程学又一课:在攻击方挖掘第二道壕沟的时候,是出城反击的最佳时间。 如有可能,要塞指挥官应派遣精锐的掷弹兵。在傍晚挖掘懈怠的时候,朝第二道壕沟发起冲击,填平壕沟。 否则,一旦第二道壕沟挖掘完成,攻击方有了集结地和前出阵地,防守方反击将会遭到攻击方的火枪杀伤。 这还是很正确。 但汉尼拔没法用。 那些该死的哥萨克,之前已经全部葬送在了城外。 他的手里没有多余的兵力,单纯的防守已经捉襟见肘,更不可能出城反击。 透过望远镜,汉尼拔发现远处的第一道壕沟外,许多人正在树林里砍伐树枝。 这些树枝不断通过壕沟向前运送,很显然,这是攻城方在为填平护城壕做准备。 一旦开始进攻,敢死队就会把这些树枝木料扔到护城壕里,填平壕沟,瓦解棱堡的最后一道外层防线。 第二道壕沟处,那些土拨鼠还在继续构建新的炮位。 一旦进攻开始,远程重炮会压制守城方的炮兵——如果守方炮兵反击,则相机反制摧毁;如不反击,则让轻便炮和臼炮会趁机进入到第二道壕沟处的炮位中。 近距离轰击防护斜坡,形成无规律跳弹,杀伤躲藏在壕沟后的防守士兵。 一旦完成部署,就是总攻的时间。 这也是军校课程的内容。 本来,按照军校课程,到这时候,要塞指挥官已经在棱堡里挖掘向外延伸的地道。 在地道上面挂上铃铛,以铃铛的响动方向,判断进攻方可能挖掘地道埋藏炸药的位置。要塞指挥官应该派遣精锐步兵,挖断地道,投掷手雷反击。 但这一次,汉尼拔第一次没有按照军校的课程去做。 因为外面那密密麻麻的正在构建的炮位,让他很清醒,攻城方不需要挖地道,只要用重炮轰击就足够了。 汉尼拔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远处,第一道壕沟外,一些人正在维护一条道路,通向远处的森林。 很显然,这条路是为攻击方的重炮准备的。 距离冬天还远,攻击方有的是时间。看得出,他们并不着急,而是在等待重炮抵达。 前线依旧是令人绝望的安静,只有铲子飞舞、泥土纷飞的场景。 没有人、没有枪、没有炮,但这些飞舞的泥土,比枪炮更加可怕。 换了别人,或许哂而一笑,不以为然;可汉尼拔作为一个要塞工程师,这些场景就像是末日审判前降临的天启骑士。 围城的第十五天,第二道壕沟也已经基本成型。新修建的炮位还是空的,但是预留的射击孔指向非常明确,就是汉尼拔所在的第一座堡。 那是整个防御体系的支撑点,显然对面有详尽的要塞部署图,可以轻易判断出这座低劣棱堡的要害。 汉尼拔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现在的局势已经很清楚了,顺俄开战了,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部落不会有重炮,更不会懂这种行之有效的攻城术。 更可怕的,是之前的情报出了很大的问题。 至少在要塞攻防上,南面的契丹人并非是三十年战争的水平。 几天前,他还以为自己要复制葡萄牙人在科钦的神话。 可现在看来,这可能将是自己作为一个要塞工程师的第一场、也可能是最后一场实战。 汉尼拔已经准备做最后的祷告,他明白棱堡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了。 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里仅存的火炮,在防护斜坡处对攻击方放血。用最惨烈的防护坡胸墙护城壕争夺战,至少拖延二十天。 等到上游的援军抵达,可以支撑更久,但应该不会晚于第一场雪下落之前,要塞就会被攻破。 正当他陷入无尽绝望的时候,城中有士兵兴奋地指着黑龙江的下游江面呐喊,就像是故事里绝望的以色列人,看到摩西分开了红海。 “圣安德烈十字旗!” “圣安德烈十字旗!” “圣安德烈十字旗!” “慈悲的圣母啊!” “海军!海军!是我们的海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十二章 越往事千年 没有什么比绝望守军看到援军更叫人兴奋。 绝望的时候,一根稻草,也可以在脑中变成一艘扬帆的巨舰。 汉尼拔一把夺过了旁边那人的望远镜,差一点怼在眼睛上。 白色的底、蓝色的x,下游那艘船上,彼得为俄国海军设计的圣安德烈十字旗高高飘扬。 汉尼拔一眼就认出了这条船。 没错,是白令的那艘探险船。 船上没有火炮,船也不是很大,甚至不太适合内河航行。 然而此时此刻,在汉尼拔的眼中,它伟岸的身躯,仿佛俄国海军的旗舰英格尔曼兰德号。 河面上,“激烈”的战斗正在进行。 探险船上的火枪手正在船舷处向下射击,不断有桦树皮小船被击中,船上的人可能被射死了,纷纷落水。 一艘桦树皮小船甚至直接被这艘探险船撞翻,可惜撞翻之前上面的人已经跳水。 透过模糊的目镜,汉尼拔看到了探险队副队长切里科夫的身影,正在船上冲着这边挥舞旗帜。 “是的!是切里科夫,没有错。” “探险队应该是在下游发现了开战的痕迹,所以返回这里报信的。一定是这样的。” 城外蜘蛛网一样的壕沟,已经让汉尼拔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学的越好,绝望越深;学的越好,越明白z字壕战术以自己现在的兵力,无解。 汉尼拔来不及多想了。 探险队只有四十几个人,并不能为守城提供多少帮助。 但这艘船,却可以带走大部分的士兵。 汉尼拔断定顺俄之间已经开战,自己之前的判断错误,将可能使那些援兵在这里成为毫无意义的消耗品。 帝国军团翻越乌拉尔山支援这里,横穿茫茫的西伯利亚来到这里,毫不现实。 为数不多的机动兵力,一部分在北边的雅库茨克;一部分在西边的伊尔库茨克。能支援的也不多。 既然顺俄已经开战,那么想要为俄国争取最大的利益,就应该收缩兵力,严守阿穆尔河上游的城堡。作为支撑点,连接雅库茨克和伊尔库茨克。 只要守住了江的上游,那么阿穆尔河依旧还是俄国的阿穆尔河,而不是大顺的黑龙江。 既然这里已经无法防守,那就只能弃城,让剩余的男人乘船离开。至于女人、孩子和老人,那不是战争中该考虑的问题。 汉尼拔这样想着,望远镜里的切里科夫越发清晰。 传令兵不在身边,旁边的被清算的射击军都是陆军,根本不懂海军的旗语。 可汉尼拔终究当过彼得的秘书,参与过俄国海军的建设,于是抓起一面旗帜,挥舞起来,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了切里科夫。 “不要泊靠!控制水面!” “不要泊靠!控制水面!” 船一旦泊靠,就是死的了。失去了机动性的大船,很可能被陆军俘虏。那样的话,汉尼拔将失去收缩兵力、通知援军、固守黑龙江上游,为顺俄战后谈判争取最大利益的机会。 下游的堡垒可以放弃,只要不放弃上游的,俄国终究有利。 这堡垒,已经守不住了。 对面有个可能也是法国留学回来的要塞工程师,之前的无声对抗,汉尼拔觉得简直就像是在军校里和同学们的推演,满满的既视感。 一旦重炮抵达,就算三百援军来到,也毫无意义。不如收缩,甚至连中游的另一座堡垒也放弃,集中兵力守住上游。 否则,就会被各个击破。 ………… 探险船上,有种负罪感的切里科夫高昂着头。 不是他为自己的背叛感到自豪,而是因为他的后面抵着一支短枪……那支他差点选择自杀用的短枪。 命运的不可捉摸,让这个被儒勒凡尔纳写进科幻小说中的名字,成为了一个叛徒、犹大。 北极与白令海峡,阿拉斯加,乃至将来人类的地理大发现史,或许再也不会和这个名字联系起来。 “旗语是什么意思?” “控制水面、不要泊靠。” 馒头用枪抵着切里科夫的后背,刘钰站在馒头的身后,戴着一这么不吉利的话吗?你就不怕那黑厮汉尼拔杀个七进七出? 刘钰却不在意自己口头的不吉利,摸出来白令的怀表,看了看时间。 上午十点钟。 汉尼拔的时间不多,一定会抢在下午一点之前逃走的,否则天黑之前没法行船到安全距离。这是河,不是海。 看了看飘扬的俄国海军旗,风向西北。 正适合逆流而上。 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等待,把肃清江面的戏演完。 合上了怀表,冲着切里科夫微微一笑。 “切里科夫先生,请回到你的‘岗位’吧。你的任务完成了。” 换了个人押送切里科夫离开,只剩下馒头在身边,刘钰拍拍馒头的肩膀道:“一会儿好好表现。你既说想让我提携你一下,赚个出身。这就是个机会了。” “我是偏心的,要不然让舒图、杜锋来都可以。这功劳,我是将,怎么都有我一份。但你就不一样了。” “日后,好好干。你既跟着我读过书,做过伴读,借着这个机会,混出个人样。” “都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这半达不达的,也就只能济一济身边的人了。 馒头重重地点点头,心情激荡,顺势就要跪下。刘钰耸耸肩,摇了摇头。 “事儿上见吧。感恩之言,不必说了。” ………… 中午十二点。 江面已经基本被“肃清”。 几艘小船从棱堡处划出,残余的哥萨克奋力地划着船。 汉尼拔在就站在第一艘小船上,靠近了那艘探险船后,船上扔下了软梯。 跟随彼得在涅瓦久了,爬海军软梯这样的本事极为娴熟。 顺着软梯爬上去,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用拉丁语发出了问候。 “汉尼拔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曾经让汉尼拔感觉到高贵、典雅、文明的拉丁语,此时说不出的刺耳。 惊慌地看着对面,刘钰呲着白牙,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是你?” 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短铳。 身旁的馒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屈起臂弯,用肘子狠狠地砸在了汉尼拔的胃部。 汉尼拔吃痛,弯腰,背后又被馒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彻底站立不住,倒在了甲板上。 倒下的瞬间,船上枪声大坐。 刘钰嘻嘻笑着,冲着身后负责记录军功的经历处执事道:“记上。罗刹王之义子欲抽枪射我,吾之仆馒头忠心护主,将其击倒于地,生擒之。” 随后,拉着汉尼拔的头发把他拽了起来,让人架着汉尼拔的胳膊,走到了硝烟弥漫的甲板上。 水面上,被突袭的残余罗刹人根本没法反击,或是跳水逃命,或者在绝望希望又绝望后彻底崩溃,举手投降。 江面烟波浩渺,广阔不见俟岸,硝烟随风,平添一分气度。 两个士兵架着汉尼拔,刘钰意气风发。 将那顶瑞典大副的帽子扔到一边,跪坐于地,让馒头在身后帮他扎起头发,戴上武士皮弁。 起身脱掉了身上穿着的俄国海军军装,换上了勋卫锦服,腰间挎着绣春刀,整理了一下系带,披上了一件青色大氅斗篷。 恰逢风起,迎风而立,一抖大氅,猎猎为音。 指着远处即将沦陷的斯捷潘诺夫斯克,俯瞰着夏日的黑龙江,睥睨汉尼拔,用拉丁语说出了那三个罗马时代的词汇。 veni vidi vici 我来! 我见! 我征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十三章 军歌 斯捷潘诺夫斯克终于升起了白旗。 这座从1657年就兴建的城堡,如今也终于可以改回永乐时代的名字——木鲁罕山卫城。 城外,大顺的士兵都换上了他们的衣服。 蓝色的军服、略带一道:“大人,大人,我知道那些罗刹人把银币藏在了哪。彼得堡刚刚运来了一批用于冬天购买大黄和茶叶的银币。” 一听这个,刘钰大喜,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换了新衣服,根本没揣钱。赶忙咳嗽一声,旁边的杜锋赶紧摸出来一块银子,扔给了那个茨冈人。 茨冈人立刻带人去教堂下的地窖里,挖出来了彼得堡运来用于官营贸易收购大黄的银币。 看到这些闪瞎人眼睛的银币,杜迁的瘸腿真的就不怎么瘸了,和老相识骄劳布图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刘钰虽然当着众人的面,说城中的银子毛皮不按规矩抽一半的成,但说归说,可要是自己这些人当真了,那可大大不对。 略作清点后,杜迁和骄劳布图来到刘钰身边,笑道:“大人,清点了一下。若是做账的话,可先二一添作五。计有卢布二万五千。大人劳苦功高,智计无双,算无遗策,这正是大人应得的。” 刘钰抓了一把银卢布,心想这点钱够干啥的?自己欠外面的那点银子自己根本没当回事,以后真要是想干点啥大事,这点钱也不够用。 虽说自己是客将,日后未必还会再来这种地方,和这里的许多人可能都是最后一次见面……刘钰还是摇摇头。 “别二一添作五了。我这人,说话算话。不过,我的规矩是我的规矩,我不能用我的规矩约束你们。你们就按规矩来吧,做全账,咱们这些军官拿两成,剩下的给当兵的分了。” 想了一下,刘钰又道:“这样吧,这钱我来分。不能立刻全分了,得分成三份。一份现在分,一份等打完上游援军再分,另一份嘛,等到攻下最后一座堡再分。” “现在把钱都分了,一个个都想过好日子,不想死了。另外,老杜,你告诉一下你手底下的人,分了钱后,别胡乱花。以后我给你们找一条发财的路,大家凑个钱,入个股,岂不美哉?” “你就说我说的。经此一战,再加上分东西的公平,他们应该能卖我这个面子的。” 杜迁赶忙称谢。 刘钰没按照规矩以主将身份拿五成,本来他是不爽的,觉得刘钰要当圣人,只怕也要拉着自己当圣人。心想你老爹是公爵,自是看不上这些钱,可我们却没个有钱的好爹,更没有当年接收的朱明皇庄田产。 圣人可不好打交道,这种人能领着大家走向胜利,但对军官却苛刻了些。 可等刘钰说让他们还按照正常规矩干,军官拿两成的时候,杜迁心里又高兴起来。 他也不知道刘钰说的以后“发财的路、凑个股本”到底是什么路数,但想着刘钰的本事和在京城的关系,哪里还能不信? 领命而去,刘钰扭头看了看那个茨冈人,那些在文学作品里富有魅力的同族:倔强而美丽的卡门、巴黎圣母院前的善良少女艾丝美拉达、南方长诗中生性自由浪漫的金斐拉……都让刘钰有一种深刻的印象:茨冈人能歌善舞。 “嘿,罗姆人,你们在城里有多少人?” 那个领头挖开了罗刹地窖的吉普赛人微微一怔,心中竟然略微有些感动。罗姆人是他们自称的名字,俄国人管他们茨冈人,源于罗马时代的单词“不可接触者”。没想到这个军官居然称呼他为罗姆人,而不是叫他茨冈人,感激之余,脱了帽子冲着刘钰鞠了一躬。 “城里我们有一些人。我们原来是跟着哥萨克的小贩,后来就在阿穆尔河流域转悠,贩卖一些杂货,在街上卖艺、占卜、奏乐。我们刚刚来到这里不久。大约有十几家人。” “注意一下,以后这里是黑龙江了,不叫阿穆尔河。” “是的,大人。” “你们不害怕吗?” “不害怕,对我们而言。您和您的军队、哥萨克、还是罗刹人、土耳其人,都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您要屠杀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反抗……我们,是流浪者。” “那好极了。军鼓会敲吗?” “会的,大人。” “里拉琴呢?” “当然会。大人,那是我们卖艺的工具。” “芦笛?” “会的。” “这样,我要聘用你们。你去把能奏乐的人都找来,每人每月6个卢布。我保证的安全。一会把收集到了罗刹军鼓都给你们。现在,你听我哼一首歌,记下曲调,教会他们演奏。” 清了清嗓子,回忆了一下《不列颠掷弹兵进行曲》或者《游击队之歌》的调子,随意唱了两句。 人人都说岳武穆,也有人提霍冠军。 吕布关张赵马黄,悍勇之名没人忘。 纵览万世英雄里,无人能够与我比。 唯我一排一排又一排,手持火铳的排头兵。 古代英雄不曾见,致命炮弹与铁丸。 排枪一响地撼裂,世间再无赵关张。 我辈青年均已见,铅弹乱飞头亦昂。 颂我一排一排又一排,手持火铳的排头兵。 陛下征夷号令响,吾等火铳肩上扛。 前排都是英雄汉,领饷也是双份钱……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十四章 笑与悲 之后的两天,这首《排头兵之歌》的调子开始在城中传唱起来。 全军上下都知道几天之后还有一场截击战,可一个个全都心情大好。 连攻取堡垒都没有什么伤亡,剩一个有心算无心的伏击战,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每个人分了大十几两银子,还有一些皮货。虽然军令不准动女人,未免美中不足,可白花花的银子领到手,总还能再多忍几天。 想到这些赏钱要分三份,只要过几日打完那场伏击战就又能领一份,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歌中又把众人称作堪比岳武穆、霍冠军的英雄,众人均想这倒也有道理。火枪一出,世上再无关张之将,我们这些人能冒着铅弹列阵迎敌,如何不是英雄?赵子龙七进七出,还是不许放冷箭呢…… 虽说心里不敢和岳爷爷、赵子龙真的相较。可听这歌词,倒是第一次听到歌唱士卒,甚至拟比赵关张,心中也是欣喜。 本就欢庆的音律在卖艺的茨冈人凑出来后,更加欢快,整座城堡都弥漫着一股轻松的气氛,一点都不像马上还要打一仗的样子。 军官们和士兵们一样轻松,新兵怕野战、老兵怕攻城。这座堡垒如此轻易就被攻下,军官们对于刘钰的崇拜和信任无以复加。 唯独就是军官们觉得刘大人的审美观有点唐时味道,像是刘大人刚从陕西黄土里爬出来。 这几天忙里偷闲,刘钰就带着军官们去欣赏那些茨冈女子卖艺的艳丽舞蹈。水蛇一样扭动的腰着实勾魂儿,可就是唐时的胡舞味儿太浓了些。 如今士大夫都喜欢裹脚的女子,文化界的品味带动着风俗,军官们被称作老粗丘八,没有定义美的资格。 越是粗、越想要和那些士大夫的审美靠拢。 这种仿佛唐风胡旋的舞蹈,挺合这些“大老粗”的口味。 军官们看的津津有味的同时,也不免琢磨。心说刘大人这审美,也就这么回事啊,钟鸣鼎食之家长出来的,和我们也没啥区别嘛。土鳖的很。 一曲舞完,赏了几个钱,几个军官捅了捅杜锋,杜锋开口问道:“大人,前朝万历年间,有人上御虏之策。说是欲诱化其俗,令彼妇人习中国法,俱束缚双足为弓样,使男子惑溺,减其精力,惰于击刺,以为此弱虏制虏妙策。那依大人所见,罗刹人,会喜欢缠足的女子吗?” 刘钰没接话,笑吟吟地看着杜锋,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起来这个?” 杜锋羞赧一笑,瞅了瞅一旁的骄劳布图道:“听舒大人说,之前伏击罗刹哥萨克时,遇到了个好手,若非着甲,已然丧命。这些人也确实勇悍,不弱我等。大人又说,罗刹京营远胜哥萨克……如今既已开战,所以刚才便想到了,若有别的御敌之法,也可去几分罗刹人的悍勇。” 他一说完,所有的军官都望向了刘钰。 刘钰愕然道:“干恁娘,你们不是怕了吧?靠女子缠足去保家卫国?那咱们这些带把儿的活着干啥?干脆割了那玩意儿得了。” 这话刺痛了众人的心,杜锋赶忙道:“孙子才怕。大人明鉴,我们不是怕罗刹人悍勇,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听大人说,罗刹地阔万里。大人应该知道,新兵怕打仗、老兵怕走路。要真是和罗刹交战,行万里之途走到彼得堡,实是苦差。若有弱敌之策,自然是希望朝廷能用的,省却了走这万里路。” 其余军官也纷纷点头,应声道:“大人不要侮辱我等。我等真不怕打仗,打仗还有功劳。可是真的怕走上万里的路,尤其是向北走,着实太苦。” “罗刹悍勇,与我毗邻。朝中肯定要担忧。对付悍勇之敌,朝廷自有故事可循。” “只怕战端一开,陛下承昔年世宗故事,犁庭辽东、扫穴漠南……到时候远征万里,削弱罗刹,我们久在松花江畔,哪里不知道这种地方的苦?” “我们不怕死,但是怕苦啊。汉唐征夫泪,不是哭战场残酷,实是哭戍边远征之苦。” “若是有别的办法,削其悍勇,或许就不用扫穴犁庭万里远征了?” 最后,还是杜锋说了句真正的实话。 “那个……大人,万一继续扩土,将来戍边的还是我们。我们……真的不想再往北了。大人不知,真的太苦了。这里还行,可北上千里之外,那得是什么模样?” “大人也亲自去过永宁寺。这一路还行,可再往北呢?若是往东、往西,哪怕复当年唐时安西都护府,我等也不怕。可往北……实非耕居之所。大人是去过一次永宁寺,可我们这些人可能世世代代都要戍边的。” “罗刹人能在北边戍边,那是因为无人管束、村社自治。收取牙萨克、抢劫部落,有钱拿。朝廷能准我们也这么干吗?” 刘钰恍然大悟,这才是这群边军府兵真正怕的东西。 怕朝廷向北开边,他们要去更苦寒的地方戍边…… 旁敲侧击地绕了个大圈子,不是怕万一皇帝要学汉武万里远征,而是怕自己成为大唐安西都护府的戍卒。 征伐之事,他们并不在意,可征伐之后呢? 边关总要有人守,只怕到时候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都知道刘钰是公爵公子,又是勋卫,都想从刘钰这得到一丁点内幕消息。 朝廷,到底要打到什么程度? 他们要戍的边,又在哪里? 想到既然已经开战了,刘钰也听出来众人真正想问的话,笑道:“行啊,还没当官呢,就先学会兜圈子了?” 杜锋低头,刘钰道:“放心吧。打到彼得堡?你还真敢想。你知道彼得堡在哪吗?现学现卖,听我说个词你就用?” “朝廷到底怎么办,我不知道。不过,可以给你们透个底儿。我来之前,陛下已经派齐国公去接洽罗刹使节团了。” “朝鲜国若是入贡,需要齐国公去吗?琉球封贡,不过是派个五品的给事中。哪怕当年万历抗倭援朝,册封日本国王,派出的也不过是勋卫、从三品的都督佥事。” “你听过之前与列国交往,只是接洽使团就派当朝世袭国公、宗人府左宗正去的吗?” 话一点透,这些军官顿时明白过来,一个个面露喜色。 “大人的意思,这仗打不久?肯定会谈?” “废话,不谈的话,派当朝国公去?”刘钰心想,上来就派出级别这么高的官员去,显然朝中的底线,其实已经是承认俄国的帝位了。俄国懂个锤子的东方特色含蓄? 齐国公当日说的好听,说什么“对面也有个伯爵,按理该他去”。 现在想想,这话儿就不对,朝鲜是亲王,不比伯爵大多了?册封的时候,也就是弄个礼部侍郎过去走个过场。 要不是准备承认对方的帝号、承认是平等大国不搞朝贡体系,别说派世袭国公了,估计派个侍郎就算是天大面子了。 很多事,从一些细节上能猜测出朝廷的态度的。 刘钰猜到了一些,也知道了一些,但不能明说,只能从侧面点一下众人。 众人长松一口气,心想孙子才怕打仗,只要不继续往北去戍边,老子巴不得打大仗,也好多混一些功劳。 一个个轻松之余,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全心全意地准备起后续的战事。 不久之后,上游的斥候回报,上游罗刹的援兵已经到了。 众人大喜,知道又有人头可换钱,还能分了之前许下的三成财货。 乱战在即,人群中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句口号。 “跟着刘大人,天天打胜仗!” “愿大人公侯万代、健康永远!” 刘钰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心说你们就特么咒我吧。 ………… 与黑龙江江畔那些打着神仙仗、没怎么流血的故事不同。 相隔数百里的嫩江上游,一场血战已经进行了九天。 这里曾是前朝奴儿干都司的木里吉卫,如今成为了一座罗刹城堡。 当年罗刹探险家的野心,其实已经实现了——三座在黑龙江的城堡、一座在嫩江的城堡,就能控制整个黑龙江流域。 这座城堡,地处要冲。 向东,不过百里就是黑龙江,有山脉阻隔,但却有一条山谷路,出了山谷就是黑龙江的沿河平原。 向西,是大兴安岭断岭,沿支流而上,支流尽头只需要再走一段几十里的山路,就能抵达海拉尔河。顺着海拉尔河而下,就是当年蓝玉远征的终点:贝尔湖,捕鱼儿海,后世的呼伦贝尔,以及更广阔的的斡难河草原。 向南,可以直入松花江,溯流而上,攻下吉林造船厂,就可以用松辽分水岭为切割,将整个东北一分为二。 朝廷谈判的底线既然是要控制黑龙江流域,向西拓展到斡难河,这一座地处要冲、贯通东西的城堡,就是首先要攻下的。 三十门重炮、一千五百名老五营世兵精锐、三百福建水师精锐剑盾、六百松花江府兵轻骑、四百名西北河套边军重斑鸠铳手,合计四千余精锐战兵,已经攻打了整整九天。 四千战兵加三十门重炮,在这个距离京城,比从京城到台湾还远的地方,已经是朝廷兵锋的极限了。 棱堡前的防护坡上,堆积着厚厚的尸体,有些地方的尸体已经填平了第一道护城壕。 壕沟里的水都是暗红色的,成堆的苍蝇丝毫不怕枪炮的声响,盘旋在尸体的上面,嗡嗡的响声甚至能够掩盖枪声。 不断有尸体肿胀爆裂的声音,就像是放了一声炮,炸出无数的蛆虫和苍蝇。 皇帝有令,军令如山。 围城不可,必要十五日内破城……因为二十天后,喀尔喀蒙古诸部的首领就要来这里。 而这里将是皇帝接受他们朝觐的地方,也是向喀尔喀蒙古宣示武力和宗主权的地方,更是在秋天夺取黑龙江上游城堡和石勒喀河城堡区的兵力集结点。 战术上,应该围城。 可战略上,必须猛攻。 城外的围城营帐内,一群勋位老兵和军官,在饮他们最后的一碗酒。 武骑尉、云骑尉、飞骑尉、骁骑尉、骑都尉……没有一个白身的兵,最大的已经靠着砍人砍到了视同四品的上轻车都尉。 所有人都卸了甲,穿上了轻便的戎服。 “太宗皇帝曾言,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今日苦战,正是我等死国之际。” 上轻车都尉说罢,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猛地将碗摔在了地上。摘下自己的头盔,默默拾起桌上的武士赤帻红巾,绑在了额头上。 其余人也明白,今日是到了拼命的时候了,斜坡的最后一段,得靠他们这些有勋位的老兵和军官冲开了。 这是最后一搏了。谁都清楚,再无法突破,军心就崩了。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几十人齐声呼喝,喝完碗中的酒,一起摔了断头的酒碗,扔了头盔、卸了挡不住铅弹的甲,只在额头上绑上了武士赤帻。 声声碎,出了帐篷,有人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摸了出来,朝着那些默默站立送他们最后一程的士兵扔去。 银钱如雨,纷纷落下,却无人去拾。 “弟兄们,打完仗买碗酒喝,当我请的!” “老子用不到这东西了!” 说罢,这几十名最精锐的老兵、军官,走向了战场,去突破那一段已经让躺下了六百余具尸体的斜坡。 再无法突破,军心真的就崩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十五章 报捷 嫩江下游,皇帝行营。 李淦如同痔疮犯了一般,背着手在大帐内来回踱步,根本停不下来。 时不时叫太监拉开大帐,探头出去看看,希望能够看到手持蓝旗报捷的骑士。 前线这几天传来的消息很不乐观。 都知道刘钰年纪小,又没上过战场,对于当初刘钰的奏折,不少老将看过之后虽觉有理,但恐怕不过是个赵括,又或许危言耸听以彰其懂西学之名。 可现在前线的情况真的如刘钰预料的一样,前锋部对木里吉卫连续九天的攻击,损兵折将,至今未下。 尤其是前线每日三封的奏报,更是验证了刘钰的话:强攻棱堡,死伤最惨重的地方就是最靠近棱堡的那段斜坡,攻取要有技巧。 当初这句话刘钰出于不可告人的“变革需要几千人命做代价”的目的,根本没有着重阐述,隐藏在一堆废话中,一笔带过。 而现在,当初一笔带过的话,被翻出来,就成了预言。 九天激战,六百将士阵亡,受伤者不计其数。如果不是抽调的全国精锐、如果不是皇帝亲临前线不远,仗打到这个份上,军心已经崩溃,没办法再攻了。 守卫堡垒的罗刹人很狡猾。 攻城的第一天,守城的罗刹炮兵稀稀疏疏地开了两炮。 装了半份火药,调整了炮口仰角,使得前线的攻城主将误判了罗刹火炮的射程。 误判的火炮射程,导致攻城出击的集结点选的过于靠前,集结过程中遭受了罗刹火炮的突袭,损失惨重。 靖国公袁岚的孙子当场被罗刹的炮弹砸断了腿,流血过多,不治身亡。 随后的炮战中,大顺的重炮还没来得及完全摧毁罗刹的火炮,皇帝军令如山必须十五日破城的压迫下,就发动了强攻。 在两道护城壕前的斜坡处,遭受了罗刹的交叉火力袭击,尸体把一段壕沟都填平了。 李淦终究是第一次出征,皇帝御驾亲征,在盛世之时,没有必胜的把握最好不要去。 现在,距离约定好的与喀尔喀蒙古诸部首领会面的日子越发接近,前线仍旧没有传来好消息,李淦真真是心急如焚。 增兵无用,根本无法展开,只能催促吉林防御使继续转运下游的火炮。 可又恰逢一场山雨,松花江水猛涨,沿途泥泞,加强前线的火炮也不顺利。 大帐内,几名军中实权派的老勋贵坐在军凳下,浑身着甲,一言不发。 靖国公袁岚已然六十八岁,常年驻守热河一线,压制漠南蒙古,先祖袁宗第;鄂国公李九思,祖上是人称小尉迟、万人敌的李定国,张献忠死后复旧姓,在刘体纯的斡旋下归顺抗清,也封了个如尉迟敬德一样的爵号,如今掌管京营操练;淄川侯谢无忌,祖上被满清称之为山东第一巨寇,曾活剐过孙之獬,如今出镇辽东,之前负责修建驿站。 刚刚经历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的景国公袁岚,手里捧着一本《旧唐书》,故意装作一副镇定的样子。 可那一篇《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列传》已经半个多时辰还没翻过去,手指摁住的位置正是惨烈的“石堡城之战”。 他很清楚,皇帝是第一次出征,这个时候,自己这些老勋贵就是皇帝的主心骨。若是也和皇帝一样焦躁不安,皇帝只怕会更加不安。 哪怕自己的嫡孙刚死,他也不能表现出任何的焦虑,只能用沉默来让皇帝安定下来。 许久,袁岚终于放下了那本《旧唐书》,起身道:“陛下请安坐。幸太宗之远见,武德宫必考几何测量之法,我军炮术不弱罗刹太多。罗刹虽拒堡而守,亦不可持久。” “为人君者,当计天下,而非一城一堡之得失。况且这几日天气晴好,无有雨云。前线儿郎既已决死,此堡必下。” 李淦看了看这位刚经历过丧孙之痛的老臣,叹了口气。 见大帐内气氛沉闷,终于道:“卿等不需如此。罗刹人不过数千,非是当年萧太后之辽带甲数十万;朕也不是敢去封禅却不敢去前线的真宗,你们不必学寇莱公,做镇定之状以安朕心。” “朕所忧者,非在此堡,而在之后。此堡纵然攻下,罗刹尚有数堡,又将如何?重炮转运不易,兵贵神速,务必要在冬日初雪之前攻入捕鱼儿海,否则罗刹一旦增兵,联络准噶尔部,又将如何?” 同样垂暮的鄂国公李九思起身道:“陛下所忧甚是。然如太宗所言,凡事当以辩证。陛下此番亲征,所谋者,喀尔喀蒙古。” “喀尔喀蒙古,所忧者,准噶尔。臣于天朝、罗刹,依旧可为一方之主。可若被准噶尔击破,则必被收其众、夺草场。” “以辩证之言,若罗刹联络准噶尔,则喀尔喀部非忠天朝不可,亦非全是坏事。” “刘守常言:罗刹苦寒,又多征蒙古诸部从军,且信东正而非红黄教。喀尔喀部若非不得已,当不会投罗刹。” “他虽年幼,依臣之间,守常非幼常,非夸夸其谈之辈,大有道理。” 这是老成之言,李淦心里也明白,可还是叹息道:“唐时,太宗时候,诸夷臣服,未有敢叛者;及至安史后,夷狄反叛、此起彼伏。前后迥异,何也?天朝甲兵自强,则夷狄服;甲兵孱弱,则夷狄叛。” “如今朕欲定北疆之患,岂能全部指望罗刹与准噶尔给喀尔喀部的威胁?” “此番必要展我天朝军威,威慑其众。《通鉴》言:畏威而不怀德,此言诚不我欺。” “此番北上,一则定罗刹边疆;二则示威于喀尔喀部,若只成其一,未竟全功,日后北疆何宁?” “就算喀尔喀部因为准噶尔的威胁归顺,西京乃我朝龙兴之地,岂容他人酣睡?准噶尔部必要除掉,除掉之后,喀尔喀部没了准噶尔部的威胁,难道就不会再转而投罗刹?” “是故此战,一定要打的叫喀尔喀人震撼心服,数十年内不敢有异心。他们打不过准噶尔,准噶尔打不过罗刹,我军若是能大败罗刹,喀尔喀人自然清楚,该忠顺于谁,也才能延续当年太宗遗训,分封建制,众分其力,一如漠南模样,绝我天朝千五百年之北患!” “现如今,木里吉卫城之战,精锐云集,重炮齐备,结果打成这个样子!喀尔喀部若来,会怎么想?罗刹人不过数百,甚至都非是罗刹精锐京营……” 眼看李淦越发急躁,袁岚起身道:“陛下,刘守常不是说了吗?如今西洋人攻棱堡,也是如此。十倍围之,重炮云集,也经常数月才下。他既知西学,所言必不虚。天下诸国围攻棱堡,都是这个样子,陛下又急于强攻,怎么会没有损失?” 李淦抚掌叹道:“问题就在这!你我听刘守常说过,知道西洋人攻棱堡也是这般模样。可那喀尔喀人知道吗?他们能知道西洋人攻棱堡也是这样难吗?他们看到的,只是我们大军云集,在数百罗刹府兵边军驻守的棱堡前抛尸千余。” “你我知道底细,所看到的自然不同;可喀尔喀人不知底细,这就大不一样。如当年郑氏攻台湾,我军以为不过如此,万余人攻数百人且只能围困,以为郑氏孱弱不堪。如今真正经历过棱堡攻防,方知当年渡海攻堡之难。” “故而道德言: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喀尔喀部,不过下士见识,只会大笑之,心生不屑,日后必埋反叛祸根。我等昔年尚且以为郑氏攻堡足见孱弱,又怎么能指望喀尔喀人明白这堡到底有多难攻?” 说到底,这一战终究是一场两个北亚列强在小势力面前打的一场表演战。既然是表演战,就要尽可能打的漂亮、打的好看。 这不是个“你行你上”的问题,喀尔喀人很清楚自己不行,但他需要知道大顺和俄国到底谁才真的行。 攻城略地,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真正的目的,是表演军威给喀尔喀蒙古看。这和以往的战争目的截然不同。 朝中早就定下了北疆解决的大略。 必须要让喀尔喀蒙古彻底臣服,然后沿着漠北蒙古草原修一条驿站线,将来派精兵走这条草原北线直扑天山北麓。 南线沿着汉唐旧路,走河西走廊,形成两面包夹之势,才能彻底断绝祸患。 在北线修驿站,名义上是为了解决喀尔喀蒙古的大敌准噶尔,实际上则是为将来修好驿站、兵站控制漠北做准备。 喀尔喀人也不傻,修驿站、兵站的事,一直拖延着,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驿站兵站修完,漠北诸部的命运和漠南那些人就一样了。 反正他们明白,大顺不可能允许准噶尔部把他们吞并,借此推诿,大顺一点办法都没有。 准噶尔一出兵,大顺就会帮忙。喀尔喀部暂时没有被彻底吞并的危机,也就根本不同意修驿站兵站的事,也不出力,更是阳奉阴违。 大顺又不可能真就“武德充沛”,撕破脸一点策略不讲,和准噶尔、罗刹、喀尔喀部同时开战,只能被这么恶心着。 除非这一场表演战彻底把喀尔喀部吓住了,让喀尔喀部明白谁才是漠北蒙古真正可以依靠的宗主。用一场对罗刹的表演战让喀尔喀明白自己几斤几两,才会心悦诚服忠心耿耿、出人出力去修驿站、兵站,彻底放弃摇摆独立的幻想。 只是现在看来,这场表演战并没有李淦想象的那么顺利。 帐内的气氛逐渐焦躁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了李淦一直盼望的喊叫声。 “捷报!捷报!” 已经无法镇定的李淦等不及太监去拉开大帐,自己伸手拉开了大帐,远远看到一名骑手举着一面象征着胜利的蓝旗,不等马停下就从马背上跳下,高声呼喊。 “翼国公三子、殿前勋卫刘钰,破罗刹城堡,伏罗刹援兵,计斩首四百、俘三百余,复木鲁罕山卫城。罗刹王之螟蛉子被擒!”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十六章 认可 报捷喊功,又不是偷人家老婆,自不需要轻声压语。 那报捷的骑士恨不得把嗓子喊破了,生怕营中听不到。 哗啦啦…… 一阵甲片的响动,行营大帐内的老勋贵全都站了起来。年纪大的还掏了掏耳朵,生怕自己听错了。 几个老将互相对视一眼,彼此眼神中都透出一股不可思议之色。 这是真的? 先不管这一仗对于战局的影响,如果这是真的…… 无炮、无甲而攻城,以少击多,皆为上阵。 斩杀数百、俘获数百,更是抓了罗刹王的义子,是为上获。 按照策勋十二转的规矩,千人之战为一基、上阵为三转、上获为三转,斩首、俘将、破城另算。 略微一算,至少八转勋! 若是真的,待司勋郎中查验清楚无误,单单是这一战,这个刘守常就直接从无战功的勋卫转到了视四品的上轻车都尉? 十七八岁的上轻车都尉八转勋? 心下骇然的老将们纷纷起身,护为皇帝两翼,跟着皇帝出了行营大帐。 报捷的骑士一如报捷的规矩,单膝跪地,昂首挺胸,不是垂头双手托举捷书,而是左手高擎着报捷的蓝旗,右手将捷书平拖在胸前。 太监上前,双手接过报捷书,骑士这才放下报捷蓝旗,转为单膝见皇帝的军礼。 李淦没有看报捷书,他知道自己亲临前线,别说一个小小的勋卫,就是真正的公爵也不敢作假捷书。 “刘守常如今何处?” “回陛下。刘大人复木鲁罕山卫城,伏击上游的罗刹援军,认为上游城堡必然空虚,正是一鼓而下之际。刘大人已带人沿江而上,直扑忽里平寨。” “图!” 一伸手,太监立刻将一张地图捧了过来,几名太监展开。正是刘钰从白令那抢到的一份黑龙江流域的地图。 忽里平寨,在原版的俄文地图上自然不是这个名字。这里是后世的黑河,或者,叫海兰泡。 报捷的骑士回忆着刘钰的嘱咐,不等皇帝发问,又道:“刘大人言,罗刹人在北边最大的城是雅库茨克。北部出兵支援,必从雅库茨克出。” “忽里平寨,在黑龙江与精奇里江交汇处。精奇里江自北向南,是黑龙江左岸最大支流,罗刹人若想南下支援,必要走精奇里江,顺江而下。只要攻下忽里平寨,则罗刹雅库茨克之援军,即成死援。” “其二,忽里平寨向西,沿法别拉河而上,过小兴安岭四十里断岭,就是木里吉卫。如此可断罗刹人左右支援,以防罗刹舍其一而合兵固守。” “其三,得忽里平寨,则松花江水师可直抵黑龙江上游。趁着东风水运粮草、兵员。即便冬日来临,以冰江为路、狗鹿雪橇为畜、联络部落、赏贡施恩,亦可保障后勤。” 随着这骑士的复述,李淦的手指在地图上挪动,旁边的老将也纷纷点头。 如今还未攻下的木里吉卫,距离忽里平寨的确不远,过了四十里的断岭山谷路,就是一条通往黑龙江的支流。 李淦见这骑士言语清楚,虽然只是转述,但能够说得这么清楚也算难得。 目光从图上挪开,李淦清楚自己的优势。 作为皇帝,有时候可能只是随口问一句将士的姓名,可能便会叫人感恩戴德,不下绝缨之宴。 制度下的极端不平等,造就了上位者施恩成本极低。 “你且起来吧。你是何人?现居何职?” 那骑士忽然转单膝为双膝,跪地叩首道:“回陛下……我如今白身,正是陛下恩德赦罪的翰朵里折冲府都尉之子,杜锋。陛下恩德,必不敢忘,唯有精忠报国,方可折陛下恩德之万一。” 李淦微微一愣,这样的小人物他本记不得许多。 可这件事刚过去不久,顿时想起来这是谁了。那个去抢劫“商队”被刘钰抓住准备逼他的府兵老爹赌一把的野小子。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你于边军中尚知苦学,可谓微知;知道耻辱而夺炮洗耻,可谓微勇。精忠报国之言,愿你力行,以知仁勇。” “既有先前夺炮之功,赏。戎服一件、武弁一说看。” 鄂国公思虑片刻,说道:“看似这刘钰打的都是巧仗,似乎只是用计取胜,实则不然。” “《孟德新书》言:己二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此不过大略尔。” “孙武子曰: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是故《唐李问对》言:吾之正,使敌视以为奇,吾之奇,使敌视以为正,斯所谓形人者欤!以奇为正,以正为奇,变化莫测,斯所谓无形者欤。” “古来制胜,无非正奇之变。” “刘钰掘坑道、挖护壕、虚设炮位。此虚奇也。” “然而在那罗刹王义子看来,此正兵也。” “刘钰自号要‘会通中西、以求超胜’,自傲以为其西学之强朝中无人能比,此言虽是少年狂语,却也非全是虚言。” “若是他掘坑道、挖护壕不能让罗刹王义子害怕,那罗刹王义子也是经过战阵的人,如何肯兴弃城逃走之念?” “正不能胜、则奇不可用。如果敌人眼中的‘正兵’没有威胁,那么自己的‘奇兵’又怎么会有用呢?” “略知兵法者,多崇以奇为正,以正为奇,变化莫测,斯所谓无形者欤。是故少年、文士用兵,多喜奇计。实则这是落了下乘,不求甚解、更不解其深意。” “正不能攻守,如何用奇?就以最简单的中军守、两翼攻为例,中军为正、两翼为奇,若是中军不能坚守,只用两翼奇兵,不但不胜反而大败。” “再如明之萨尔浒,虽然多头并进,可若是刘挺能坚守三天而不溃,那老奴的各个击破,就成了杨镐的中心开花,围而聚歼。” “说到底,正兵能用,方可用奇。叫明末的卫所军去打李唐玄甲兵、安西军,纵然奇计百出,淮阴复生,又岂能胜?” “刘钰这一战也是如此。如果他没有攻城的办法,那罗刹王义子怎么会弃城逃走?又怎么会被他在江面上俘获?他的攻城手段虽然没有用得上,但可见是有效的,因此才能佯作正而实为奇。” “之前见刘钰绘攻棱堡图、之字壕,以为赵括之言。但战阵之事,是否有效,要问敌人。罗刹王义子弃城逃走,就是对刘钰攻城之法的最大肯定。” “淄川侯只见其巧,却不见其攻城手段之妙。此非巧仗,实乃堂正之阵。” 这话正说到了李淦的心坎里。 看起来刘钰是打的巧仗,不免叫人觉得我上我也行、不过智计之胜。 可实际上,完成这一战的关键,就是在城外挖的那些壕沟。 正是因为这些壕沟,才让守城一方心态彻底崩溃,看到己方的战船之后立刻生出了逃走的想法。 之前李淦也不是全然不信刘钰的办法,只是战略上没办法用,以为所耗时间必多。可现在,木里吉卫攻城不顺,刘钰那边挖坑的速度也不是很慢,实战起来也确实把罗刹王的义子吓跑了,足见有效。 他有没有本事,在喀尔喀蒙古诸部首领的注视下,打一场酣畅淋漓、震慑蒙古的攻城战呢? “鄂国公之言,甚合朕心。朝中策略,本是西攻东守,没想到刘家小子在东线竟是勇猛精进。朕欲调派松花江水师入黑龙江,东西并进破忽里平寨,防雅库茨克援军;再调刘钰来西线,为攻城先锋,诸卿以为如何?”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十七章 开眼看世界的契机 皇帝话讲完,没人支持也没人反对,全都不吱声了。 这的确是个露脸的机会,但也一样有风险。 几个老将心想,老袁刚折了孙子,老刘这儿子虽然不是嫡长子,可好容易在嫡长子外有个能成事的。 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日后相见面上也不好看。 再者来说,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办事,麻烦太多。 鄂国公李九思想的明白,自家和翼国公家里关系不错,前些日子侵占别人田产的事,也多亏他家里帮了帮忙。 刚才帮着夸几句是可以的。 但皇帝现在说的这个事,还是不要多说为妙。 胜负乃兵家常事,这话没错。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胜负就不是兵家常事了。 这一次皇帝亲征,老将们心里都清楚,这是准备在军中立威的。 军中立威,就得打胜仗。那刘钰在那边干的确实不错,可谁能保证到了这边一定行? 万一不行怎么办? 如今在那边功也立了、份也拔了、名也显了……按说趁此机会在皇帝面前再露露脸,也挺好,可万一…… 这事儿,还是皇帝你自己圣裁吧。 见场面沉默,李淦大约也猜到了众人的想法,只好望向了靖国公袁岚。 袁岚依旧沉默,心头却实有千言万语。 他是老将了,家里的地位也算稳固,世袭公爵已经是到头了。有些事他看的清楚,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一仗皇帝亲征,他能明白皇帝的用意。 就像刘钰说的,大顺和罗刹之战,分明就是两个壮汉拿着鹅毛互相挠痒痒,罗刹国出不了多少兵。 皇帝借此刷一刷军中威信,同时还把喀尔喀蒙古的事给解决了,的确挺好的。 可这几天木里吉卫城攻击不顺,皇帝就像是被咬断了尾巴的猫一样,全然不顾天子气派,在大帐内来回踱步,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袁岚觉得,皇帝虽然也经历过事,可终究心里还是太急躁了。 太急躁,又赶上如今休养生息已过,国力恢复,火药武器的出现导致蒙古孱弱,天子一肚子壮志雄心。 可喜可贺之余,也难免想到另一种可能。 壮志雄心,干好了,那是汉武唐宗。 干不好,那就是隋炀明槐。 宫廷里还看不出什么,真到了战场上,这皇帝急躁的性子就露了出来。 急躁的皇帝,多半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干个青史留名、比肩汉唐。 可雄心壮志哪怕李二,打高句丽不顺也没有死磕,而是留给了儿子去解决。 如今方才遇到了一点挫折,皇帝就想着直接用个勋卫换将为攻城先锋,这着实不应该是皇帝应有的沉稳。 如今还只是对罗刹小战,日后皇帝还要征准噶尔、改土归流、免除士绅优待等等一系列的事儿。 这要是稍有不顺,就换人,性子急躁到这种程度,不说隋炀吧,前朝可就有一个这么急躁的。 那棵歪脖子树,可还在煤山长着呢。 眼见皇帝盯着自己,袁岚也只好出面道:“陛下,刘守常虽有些本事,可此事不应如此急躁。” “他领兵先往永宁寺,沿途将近一年,兵将熟悉,战士用命。是故可以攻城掠地,而成少年之功。” “若来此地,一则兵将不熟,二则他不过是个勋卫。此番调派之兵,都是骄兵悍将,纵然只是攻城先锋,那也未必能制。” “三则他在那边,兵不过三五百、将不过骑尉。叫他来做攻城先锋,数千人调动,非他所能擅任。” “是故,臣以为,不若调他来此,为参谋参军。马幼常为参军参谋,多有功劳;而使之街亭,则有武侯挥泪。” 老将忠言,这些天就有些急躁的李淦终于冷静下来。 沉吟片刻,亦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急躁了。之前还没想太多,如今想来,着实不该。 都说谋而后定,可之前料想的实在简单了。 以为罗刹人在此地不过数千兵马,且相隔千里,各位为守,国朝调兵精锐,定是摧枯拉朽。 然而亲临前线,方知事情不总是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去发展。再想想之前刘钰在奏折上的劝谏,虽说出于战略不能全听,可事实摆在眼前,终究还是把对手想简单了。 急于求成,又急于解决北疆之事,加之西边不亮东边亮的对比,这才让他做了个太过急躁的决定。 鄂国公见该说的话老袁都说了,自己这时候也该出面了,遂道:“陛下,靖国公所言极是。再者,刘守常已去攻打忽里平寨,前线如何,相隔千里,实非我等所知。不若派人前去,询问一番。” “若可一鼓而下,则又何必急于一时,非要此刻调他回来?若不能一鼓而下,松花江水师逆流尚需时日,则可调他过来,问以攻城之事。” “再者,木里吉卫不日将下。从木里吉卫到忽里平寨,可穿山而行不过百余里,何不等木里吉卫城破再议?” 李淦不再多说,知道这些老将们已经给了自己台阶,自己当从谏如流,也应该把心静一静才是。 “既如此,也好。来人,宣那个报捷的杜锋,朕要询问些细节事。” 想着干着急也没用,不如听听东边的战事,静一静心,也正好询问一下那个罗刹王义子的事,是否可为谈判之资。 ………… 杜锋得了赏赐,算得是狗窝里存不住剩干粮,赶忙换上了赏赐的武弁戎服。 跑到水边把个脸恨不得洗脱了皮,照着水面如镜,武弁歪了又戴、戴了又歪,怎么弄都感觉差点意思。 听到皇帝宣见,最后洗了一把脸,心想果如刘大人所料,这恩情可是不能忘了。 刘钰在写奏折的时候,一些东西写的比较简略。私下里把杜锋叫过去,就说写的简略一些,陛下说不定还能让你御前问话。 这是个机会,只要对答如流,口齿清楚,也能在陛下心里留个好印象。日后说不得有些用。 这种事自然是藏在心底,如今皇帝真的要召见了,杜锋只觉得心要跳到了嗓子眼。 虽说来之前已经演练过许多次,该怎么回答也算是半背半念,可还是有些担心。 一则担心自己那一口融合了鲁西方言的口音,皇帝算是大半个老陕儿,只怕有些听不习惯;二则就是自己野惯了,说起话来张嘴问妈闭嘴问爹,他妈恁爹之言如同之乎者也,这要是在皇帝面前顺嘴秃噜出来…… 跟着近侍到了行营大帐,听着礼官的号令磕完了头,杜锋的手反而不抖了。心想杜锋啊杜锋,刘大人给你备下了机会,这机会若是掌握不好,日后可是未必能有了。 等皇帝问完第一句话,顺利回答之后,杜锋的嘴也渐渐顺溜起来。 和那些京官不同,皇帝在杜锋这种边军心里,就是个摸不着看不到的木偶。虽说长这么大也见了不少被贬到边关的京官儿,但终究那是别人的故事,看看热闹罢了。 说起皇帝,敬畏是敬畏,但也未必比得上吉林防御使。 一连问了好几个都已经演练过的问题,对答如流,皇帝赞许地嗯了几声。即便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听着这两声轻轻的“嗯”,那也是如同六月里喝了雪水,美滋滋的感觉直透脑门。 “这罗刹王的义子……朕亦看过刘钰的西洋诸国略考,按他所言,这罗刹国自号第三罗马?这汉尼拔之名,刘钰亦提及过,算是西洋武庙内的人物,却也是差点亡了罗马的人。” “他既自称第三罗马,却把个义子名字取为汉尼拔,这是何意?按这西洋说法,昭烈皇帝亦算是第三大汉,也有义子,可也是封禅之名。细细想来,这倒像是汉昭烈帝给义子取名为王莽、绿林、赤眉、黄巾角宝?” 这着实有点出乎皇帝的理解。 “回禀陛下。若前朝永乐,宋之方腊已用此年号;高句丽亦用过永乐年号。方腊为贼、高句丽曾据辽东。既用永乐年号,不过楚人自称蛮夷之愤慨之言:自言某乃燕地辽地起兵的反贼,你奈我何?” “那罗刹老王想来也是差不多的意思?西洋人以为罗刹蛮夷也,义子名汉尼拔,实则说明罗刹有西征之心,如楚自言,蛮夷带甲十万欲观政尔。” “此亦为我天朝之福,罗刹一心往南往西,定不肯在东久战。刘大人言,与罗刹议,或可借西洋诸国为力,恐吓欺骗罗刹,使之以为我天朝有远交近攻、东西夹击之势。” “汉有张博望通西域、联大月氏。如今西洋人船行万里,虽仍隔万里,却也可引以为援。” 天朝朝贡体系已久,早已没有了汉之前那种合纵连横的思维方式,也没有足够的机会施展这种合纵连横的手段。 如今再提及这种已经遗忘了将近两千年的办法,在场诸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李淦到时大抵看过西洋诸国略考之事,疑惑问道:“可引而为援者何?罗马苏丹?” “回禀陛下,刘大人俘获那罗刹义子后,又询问了一些西洋事。以为可以为援者,非法兰西国不可。那罗刹与瑞典开战,瑞典战败,波兰旧王退位,其女为法兰西王后。罗刹人扶持波兰王,待其薨,法兰西必与罗刹一战而争波兰王位,效秦晋故事、重耳归国。” “再者,法兰西国多有传教士通我国,朝中亦多法兰西人。至于再多,实非俺所知,陛下可亲问之。” 李淦心中一动,暗想这事需从长计议。承认罗刹不在朝贡范围之内,两国均等,已是千年未有之事。 难不成日后天朝真的要与西洋诸国交互?乃至于复汉武派人出使大月氏故事? 随即又想,这刘钰倒是又立了一功。本以为不过抓了个被流放驱逐的义子,虽也是功,却如鸡肋。 想不到他倒是细心,竟问出了罗刹国在西边的乱事。或许,谈判的时候真可以诈一诈罗刹,叫罗刹人误以为我天朝与法兰西有盟,从而使之多做让步?罗刹王的义子,所知必多,这事定是可信的。 “嗯……无论如何,得让刘钰过来,不要在那边折腾了。”李淦心中暗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十八章 决心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也不一样。 一群老旧勋贵听的一头雾水,朝中有法兰西传教士这事儿他们是知道的,白明远等传教士也给他们画过西洋画像,还给他们送过礼。不少勋贵家里还有一些欧式的板甲、西洋剑之类的玩物。 这些远隔万里只知其名的国家,若说是如朝鲜琉球一般的朝贡国,这些老勋贵们自己都不信。 白明远之流的传教士在天朝久了,自然是会说话,明明只是正常交往,写国书送礼的时候却说是朝贡。老勋贵们脑子里还是门清的,明白不过是个面子罢了,互相乐呵,看破不说破。 可若说再退回到先秦时代,放下天朝上国的自傲,去搞什么合纵连横,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法兰西与那波兰国的故事倒是很好理解,不就是秦穆公嫁女儿、扶植晋文公归国那一套嘛。无非一个是岳父帮女婿、法国那边是女婿帮岳父,差逑不多。 再说还比不上秦晋乱呢,秦穆公既是晋文公的姐夫,又是岳父呢。往先秦旧事里一靠,很容易就懂。 若是真有用,未尝不可诈一诈,只是这事儿天下人会怎么看? 是否有辱国体? 是否叫人笑话? 是否叫人觉得远不如朱明有骨气,竟要结交蛮夷? 西北边打仗的时候,知道准噶尔部有被俘的波兰人,好像还信了黄教?也知道波兰人帮着准噶尔人训练了一批冲锋手段大为不同的骑兵。 可谁也没想过万里之外的事儿,居然能和即将于罗刹的谈判联系在一起。 这事儿要是刘钰来说,老勋贵们觉得倒还好。 如今一个在山沟子里戍边的小人物,居然也能侃侃而谈万里之外的事,让这些老将们觉得有种仿佛要被时代淘汰的错觉……自己,一无所知。 垂老的靖国公不由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出镇福建的旧事,想着那些巨大的西洋战船,心想难不成自己这些人真的老了? 承认罗刹不在朝贡体系之内,已经是骇人听闻了。 指不定传出去后,江南士子又有多少痛心疾首者,又难测士林结社中又会有多少讥讽无能之语。 南北互帝而不朝,此非宋辽旧事乎? 结络夷狄而为援,又与伪明信天主、求教皇甚至请日本幕府出兵何异?(注1) 又赶上禁教风波正盛,福建教案频发之际,只怕这事儿难办。 将来的天朝,真的要与那些西洋国家搞纵横之术? 那天朝还是天朝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王土天下,日后到底有多大? 或许用法兰西来诈罗刹,或许真的能多要回一些不毛之地,甚至或许可以诈回精奇里江。 但在儒林看来,为了几尺不毛之地,竟要堕天朝气度、放下身段,这真的值得吗? 一旁的淄川候谢无忌也是暗暗摇头,看着刚才对答如流的杜锋,想起来了杜锋祖上的事,也算是有些渊源。虽少走动,但是逢年过节还是会收一些山野礼品。 此时见杜锋气不抖、话不闷,显然这是美滋滋。 谢无忌心想,傻孩子啊傻孩子,刘守常这是拿你探路呢,你还在这美滋滋呢? 这事儿,是你们这身份能说的吗?你啥身份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你说了,陛下将来若问他,他就能答;若是陛下将来不问,他就当这事没说过。 倒是你,胆子也真的是大。 光想着简在帝心、想殿前显能也真是想疯了,万一陛下斥你一句“白身言事、殊为可笑”,我看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合着你爹就没教你一句伴君如伴虎? 转念一想,倒也是了,他爹那身份,还没资格有这样的感慨…… 心中暗叹,心想这傻孩子,只怕你心里还感念着他刘守常给你在陛下前言事的机会吧? 人之感情,一念之间。 谢无忌想到祖上山东义军之事,怕是杜锋年少不知深浅,又秃噜出什么出格的话来,便出言道:“陛下,既是那罗刹王的义子知罗刹深浅,何不带他来此,陛下亲问之?再者,那刘守常既是俘获了不少罗刹人,何不叫他押送俘虏前来,待喀尔喀蒙古诸部前来,观其献俘,以壮军威?” 把话题悄悄岔开,李淦不觉有异,也被淄川候这番壮军威的话合了心意。 心想这罗刹王的义子既是宫廷之变被流放的,如今罗刹朝中又是外姓摄政王执政,这黑乎乎的义子怕是换不到什么,倒可以物尽其用——那李二有突厥可汗跳舞,我李淦自是不如唐宗,弄个罗刹王义子在身边行优伶之事,亦可以聊以自比,倒也是美事。 被淄川候这么一打岔,本还想再问杜锋点什么,已是忘了。 思绪一断,就再难续。 之前杜锋也算是对答如流,也不慌乱,更没有如那些第一次面圣的语无伦次,亦算是个年轻人中的人物。想到之前已经勉励过叫他“智仁勇”了,再多的勉励也不好,李淦便又画了个大饼。 “你既有求学之心,此番战后好好准备。若能入得武德宫,将来说不定选为龙禁,方不枉朕定你论迹不论心之言。下去吧。” 杜锋哪曾想到这种意外之喜?之前陛下刚勉励过自己,如今又勉励了一次,这事儿可真得感谢刘大人给我这样的机会,此等恩情,可不敢忘。 连连叩首,起身弯腰慢步退到大帐外,只恨不得现在就骑上马跑到山崖高耸之处纵声长啸,把这心中的欢喜都呼喊出来。 远处,又有一匹报捷的战马飞驰而来,蓝旗猎猎,杜锋侧身让开。 心想看起来打的很顺嘛,罗刹,不过如此嘛。 帐内,刚走了报捷的杜锋,木里吉卫的捷报也终于传来。 同样是捷报,和刘钰那边的捷报一比,实在叫人痛心。 打仗总要死人。 可关键是死什么样的人? 一座木里吉堡,八十多名有勋位的老兵军官战死,四名散骑舍人非命。 后者还好,臣子还能再生。可前者……基本相当于报销了两三千人建制的基层军官。 这两三千人在补充进来勋位老兵和军官之前,已经无力再进行一场残酷血战了。 皇帝明白,这是被自己十五日破城的军令逼死的。围城不攻,根本死不了这么多人。 可还有几座罗刹城堡是必须攻下的,想着日后要是都这么打,这怎么能行? 天朝虽大、士卒虽多,可也没有那么多有勋位的老兵军官,西北前线之前被准噶尔击败死了一两千人,里面不过五十多名有勋位的,已经让前线将军痛哭流涕,如今一下子死了八十多个…… 看着这两份对比强烈的捷报,李淦终于下了决心。 ………… 忽里平寨,精奇里江汇合黑龙江之处。 寨子里空无一人。 跟着刘钰一起来的士兵看着一片焦土,大声辱骂。 这些罗刹人跑路了。 毛也没给他们留下。 没钱,没皮子,更没有人可以换钱攒军功的人头。 房子烧了,皮子带走了,人也都跟着跑到了上游。 骄劳步图在那冲着瘸腿的杜迁大发牢骚。 “老杜不是我说你,叫你带船截人带船截人嘛,你还是放跑了。这回来一报信儿,还有个不跑?这回可好,到手的百十个军功,没了吧?” 杜迁也是一脸委屈,骄劳步图的老爹在翰朵里卫当过折冲都尉,两人也是熟人,只能尴尬喃喃道:“那些哥萨克到了林子里,跑的比兔子还快。这事要说还是你们露出了破绽,刘大人说好了嘛,叫你们在城外做戏做戏,骗罗刹人‘内外夹攻’。你管不住人,几个人跑去河里摸大蚌找珍珠,罗刹人又不傻,有那么攻城不克的吗?见势不对,预留了后手。” 两个人拌了几句嘴,刘钰心想知足吧,要不是他们跑了,这城还未必攻的下呢。 这座城的城防虽然不比下游的那座,但位置非常好。 建在黑龙江的北岸,精奇里江与黑龙江为壑,若无足够的水师,还是很难攻下的。 不过一旦水师足够,这座城也是送的。之前被他诓骗了三百多人下去支援送了人头,城里剩的人本就不多。 刘钰早就知道靠自己这些人攻不下来,但又不好提早说,免得把一群琢磨着破城分钱的人兴致磨灭。《弗雷德里希皇颂》里唱的清楚:你要是让我们抢劫,我们就跟你干翻世界。战利品是军心安定、提振士气的良好手段,要说只能得到一片焦土,不少人肯定是不情愿跟着他走这么远的。 慢悠悠武装游行走到这里,城里的人早就跑了。但是又夺下一城的功劳却跑不了,只是没了大头兵们的军功。 这破地方现在卵用没有,但是日后精奇里江平原却是可以种好地的。现在种地就难的多,除了种一点俄国的黑麦,别的东西应该是种不到秋收的。 俄国人跑之前,田地里的黑麦也烧了,这里距离翰朵里卫已经太远,后勤着实跟不上了。 骄劳步图见刘钰又不知道在那琢磨什么,小心问道:“刘大人,要不咱们回去?” “往哪回?仗都打到这个份上了,回去?万一罗刹人的援兵来了,又把这地方夺回去了,你来顶这个罪?” 骄劳步图心想,您个儿高,当然是你顶啊。我倒是想顶,也轮不到我啊。 “可是大人,这人吃马嚼的……咱们的粮食也就再吃半个月。后面运粮也不容易。” “这个不用担心。这几年松花江上造了那么多船,总不能就是造着玩的吧?我已经奏明陛下,想来用不了多久,松花江的水师就会来的。要是松花江水师不来,估计陛下也不在意黑龙江上游,我们当然也就没必要守在这儿了。” 判断了一下时间,刘钰觉得无非两种可能。 一种是皇帝派水师来支援,水陆并进威胁黑龙江上游;另一种可能就是朝廷认为这里是不毛之地没有要的价值,派人告诉他们回下游守着。 不管哪一种,十天之内总会来消息的。但只要皇帝派水师支援,粮食就不成问题,水师的后勤补给还是跟得上的。 瞅着奔腾的精奇里江,刘钰下达了命令。 所有人就在罗刹人留下的废墟上驻守,砍树建屋、挖掘壕坡,准备防备雅库茨克来的罗刹援军。 他手底下的部队就两部分。 一部分跟着他从京城走到永宁寺又走回来的,他已经建立的绝对的权威;另一部分是翰朵里折冲府的流氓匪徒一般的府兵,自己卖个个大人情叫杜锋去报捷,杜迁也是欠了他好大的情面,也是唯他马首是瞻。 一声令下,砍树的砍树、挖坑的挖坑,士兵们也没什么怨言,只是恨晚来了一阵,让那百十个人头跑了。他们跟着刘钰打了几仗,都觉得打仗原来这么简单,一个个丝毫没有攻城要死很多人的自觉。 不久后,杜锋从那边回来,带回来皇帝的旨意。 让刘钰安排这里的防守、搭建房屋,房屋务必结实,不要糊弄,要做长久驻扎之准备。水师不日会从下游而上。 安排完这里的事,叫刘钰带人前往木里吉卫。同时让刘钰把那些俘虏、跟着刘钰从永宁寺走到这里来朝贡的,一并安排走水路去木里吉卫城。 旨意一下,营地顿时炸锅了。 不少府兵军官一听“长久驻扎之准备”这几个字,脸色当时就绿了……这他娘的打完仗,是准备让翰朵里卫的人北迁啊?咋就不学学明宣时候卫所内迁呢? 唯独杜迁看着儿子意气风发、骑马都像是屁股上长了火疖子般的嘚瑟模样,心想老子日后要跟着儿子沾光,入关去南方喽,你们继续在这苦熬吧。老子一家在边疆熬了八十年,终于熬出头了。 ps:注1,那可以理解成大顺的历史包袱。估计是李过当年为了正统性问题,得着这个问题猛黑,甚至可能故意把残明逼到绝路逼其这么干,以宣扬正统在顺。毕竟从荆州之战后,大顺的正统性就不是均田免粮了,而是驱逐蛮夷、保天下而不保一家之国。这个历史包袱很沉重,但当时极为有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十九章 奇怪的要求 来接替刘钰的,是一名中吉营的威武将军,还带来了四百多的中吉营士卒。 估计朝廷也知道这变了味儿的府兵边军的德行,得有人来压制他们。 否则鬼知道他们会不会见守不住、战事不顺就跑路回家,去守自己的小日子。正所谓,顺风抢攻进展如风、逆风坚守另请高明。 派来了个级别不高不低的威武将军,也是为了等水师抵达后统领配合,以免出什么纰漏。 那边的命令是让刘钰带着当初跟他去永宁寺的一批京营兵,再从府兵中挑选一些之前战斗中见过血、表现好的。 交接过后,一众军官都悄悄跑来给刘钰贺喜。 西边打的不顺利,按说这是个挺不好的事,但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一众军官都觉得,西边打的不顺,岂不是正显得我们跟着刘大人在这边打出了威风?此番一去,这是要高升了? 刘钰也没有沾沾自喜,而是仔细询问了一下前来的威武将军和杜锋,西边前线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己很可能要被皇帝抓过去当救火员,还是先问问清楚朝廷五营精锐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为妙,自己心里也好有数。 威武将军将西边木里吉卫的战事细细一说,刘钰大为震惊……这精锐就是精锐,打的相当漂亮啊。 这群人觉得那边打的挺难,主要是有刘钰这边的伏击战和野战的战报做对比。 可在刘钰看来,西边分明打的很好。 这精锐战斗力很强呐。 前期的确是因为不太懂棱堡攻防,死了不少人。 这种经验,都是实践出来的,不可能天生就会。死人是不可逾越的代价,很正常,这才死了几个?欧洲那边弄出来的棱堡经验,可是少说死了几万人堆出来的。 后期重炮压制了棱堡火炮后,河套抽调的精锐重斑鸠铳手是思虑边关战事,拳拳忠君爱国之心,实则皇帝保守他就准备破家跑路去南洋了。 后来金水桥问话,那东西也没立刻还给刘钰。这一次出征,皇帝也根本没想着那东西有用。 现在刘钰这么一说,皇帝一下子反醒过来。 对啊,那东西可不是攻城利器吗?飞到天上,借助千里镜一看,城中情况不是一清二楚?向西就是大片草原了,树都难找,做瞭望塔也实在做不了热气球那么高。 再者,那些喀尔喀蒙古人料想也没见过这东西,到时候也正好震慑他们一下。 本来,李淦是准备借助这一次战争让喀尔喀蒙古彻底臣服。打完仗是要会盟的,而会盟又是需要多种准备的。 蒙古人信红黄教,都是佛教,一些佛经中的动物有特殊含义。 会盟时候,李淦是准备派人从京城把进贡的大象、狮子之类的动物弄来的,一则是天朝气派、二则也是尊重一下他们的信仰。 喀尔喀蒙古投顺的一大原因,是罗刹人信东正,而京城是有喇嘛和黄教佛寺的。弄两头大象装点门面,做祥庆之意,喀尔喀人那边也乐呵,反正肯定比整天唠叨圣母的东正更亲近一些。 这些东西运送缓慢,不过若走草原驿站线八百里加急,一些小物件的东西还是可以快速运来的。 想到这,也不知道刘钰又会提什么奇怪的要求,便道:“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叫快马运送过来就是。你只管说,朕只要这一战让喀尔喀人拜服。” 刘钰试探着问道:“微臣的确还有一物想要。只是臣虽想要,此物是否可用,还需陛下裁定。” “但说无妨。” “微臣家中也有过几件法兰西国传教士贡来的西洋戎装。想必朝中京城这种贡来的西洋戎装必然不少。臣请几十套法兰西国的蓝色西洋戎装、一面法兰西国的蓝鸢尾花旗、一面白底的法兰西国军旗。两军交锋,兵不厌诈;谈判桌上,更该尔虞我诈。这几样东西,或可为天朝从罗刹那多骗回数里土地。” 这要的东西实在是有些天马行空,李淦一时间有些不解,随后反应过来。 “你是说,叫我朝兵将穿上,诈使罗刹人以为法兰西人亦在此战中出力?法兰西国远在万里之外,似也不与罗刹国接壤,纵然有些兵丁,却有何用?” 刚才刘钰只是试探一下,要是皇帝没兴趣、或者根本不想这么做,那他也没办法。乖乖闭嘴,继续往上爬,爬高了之后再考虑开眼看世界的问题。 既然皇帝没有立刻否定,那显然就有机会。 如果这时候在欧洲选盟友,或者说潜在盟友,最好的目标就是法国。 一则法国海军打不过英国,英国如今已经到了印度,在东南亚势力也日渐增长。法国暂时没机会与大顺有任何冲突,陆地也不接壤,法国海军和东印度公司肯定被英国海军玩的团团转。 二则法国是天主“孝子”,不像是西班牙或者葡萄牙那样热衷于传教,还早早就和土耳其结过盟、抓过教皇软禁过。在国朝内部教案频发、禁教即将施行的情况下,法国应该也愿意趁着这个机会取代一下耶稣会在中国的主导位置。 三就是法国和大顺之间的来往也算密切,带经纬度的地图也是一批法国人帮着绘制的。而法国虽然有图,却没卵用。在打赢英国、吃下印度之前,对中国完全没有觊觎的能力。要是法国爆种干爆了英国、吃下了印度,大顺这边还没有完成初步军事变革……那也没救了,等着一声炮响红旗漫卷以自救吧。 眼瞅着这一仗打完就要禁教,刘钰还是希望趁着这个契机为对外交流留一个大窗口的。 他的“恩师”、礼政府侍郎、钦天监监正戴进贤已经要出使罗马,但想都不用想,没有任何效果,罗马那群八十多岁的死板老头子不可能有这个变通的。 这不过是朝中为禁教而堵住国朝教徒的嘴,做的象征性努力罢了。 刚因为新教、旧教打了几十年,注定了谁最保守谁教皇,这是应激反应,没办法的。 一直要到伪满洲国成立,教皇才允许国朝教徒祭祖祭孔。 那还是因为在日本,有教徒不拜天皇被“天诛”了,顺带伪满洲国要祭孔以灌输奴化教育,这才翻出来一张旧纸认为教徒祭祖祭孔不算偶像崇拜——纸,是1258年签发的。原因也很简单,那一年蒙古人攻下了巴格达、踩死了哈哩发,大有攻下耶路撒冷之势,拖雷的媳妇和儿媳妇都是基督教聂斯托利派景教徒,教皇惊呼十字军来自蒙古,为了舔蒙古人,只好出了个喻令,说是风俗祭拜不算违背教条的偶像崇拜——现在这张纸当然有,但那群老头子此时不可能翻出来的。 这一次对俄战争,或许是大顺几十年来最有机会接触西方的机会。 一旦对俄战争结束,西北平定,禁教一起,国内很可能转为保守。 虽然此时大顺的官方意识形太是源于叶适、陈亮,被王夫之、黄宗羲融合后的事功学派,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趁着这一次禁教风波全面复古守旧。可能都不如一个大草履虫在外界刺激下的应激反应,而是埋头做天朝上国的梦。 只要不睁眼,外面的世界就不存在。 如果不能趁着这个机会为将来留一道门,刘钰估计就算自己将来爬上去了,想要开门看世界也会极难。 如今故意提及此事,之前已经让杜锋给皇帝打了打预防针,这时候再提起来,皇帝果然没有那么错愕。 刘钰顺势道:“也可让齐国公在对罗刹谈判时,加上一条。待波兰王薨,罗刹应支持法兰西国王之岳父复波兰王位,叫罗刹人确信不疑法兰西国亦在此战中出力。” “波兰王位,与国朝自是没有关系。但所谓谈判,不过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既要了价,叫罗刹人还价就是。无非几十件戎装、两面旗帜,若能换回哪怕一寸土地,那也省了将士血、征夫汗。若是无用,陛下只当赏赐给将士穿着就是。” “陛下,旗帜戎装,不过布匹。布匹没了,松江棉、苏州锦,哪里还产不出这点布匹呢?可土地呢?试问如今天下,谁能产出哪怕一寸土地?” “商周之际,江南皆蛮荒,焉知日后鱼米?汉武之前,西域无所知,焉知凿通之利?此地时虽不毛,谁又敢断言将来不会东北熟而天下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十章 不明码标价的交易 刘钰的一片“忠心为国”之言,让李淦略微有些不太理解。 要说世上没有毫无私心一心为国的,那是胡扯。 周公武侯到武穆,二十三史中数不胜数,可刘钰特殊的身份,让李淦不得不多想一想。 按说,刘钰学过西学但没有受洗。当日在金水桥问话的时候,也是狠狠咬了那些传教士一口,说他们藏私,颇多莫须有诛心之语。 可当日热气球飞升震动京城后,京城朝野都知道刘钰自己吹出去的牛哔:我刘守常西学之强,天下罕有能出吾右者,特别强。 从金水桥问话开始,这个刘钰就一直老琢磨着学西洋学问、联络西洋诸国、会通中西。 李淦在想,是不是刘钰准备挟洋自重? 若是将来与西洋诸国联络,朝中主持此事的人,似乎非此人不可。 到时候,与西洋诸国交往越密,这刘钰的地位也就越高。 战争的压力,使得李淦对于对外交流并不反感,也知道西洋诸国的水平不低,只是担心朝中日后出现一批勾结外国的。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李淦立刻自己否决了。 刘钰是勋贵子弟出身,不用走偏途,正常走武德宫就行。 如今有了这份功勋、又是勋贵子弟里少数几个能打的。只要不出打差错,完全有机会混到了两句废话。傻子都知道冒充西洋人不能离得太近,叫人看清脸庞和眼睛就穿帮了。 可这两句废话让刘钰大为高兴,这意思是李淦同意了他的办法,不再需要讨论这件事了,最起码这就为将来预留了一个缺口。 想了想,刘钰觉得大赚。 本来自己在东边的军功,已经够了。 总不能在这边真的当什么攻城先锋,十七八岁就封爵? 东边干的那几票,上下浮动一下,就是四品上轻车都尉勋之间。 以自己的年纪和身份,这已经是足够骇人的了,日后走正常武德宫的路子,爬的肯定比别人快得多。 西边这几票的功劳,自己还是别要了。 皇帝既然想要刷军中威信,那自己就藏起来让他刷去呗。 都说最难还的是人情债,让皇帝欠个人情,日后肯定多加关照,可比那几个攻城的军功要强了。 真要是不知进退,就算是这一仗打完,攻城掠地老子首功,十七八岁封子爵了,日后反倒是不好走了。 现在退一步,日后的路还长。 再一想,皇帝应该也觉得赚了。 将来多关照一下别人升官,官职属于公器。 军中威信,是皇帝的私产。 用将来的公器换私产,怎么算怎么合适。 这不就是双赢的交易? 想着之前皇帝的问题,刘钰暗暗吸了口凉气,心想这要是当时一句“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说出口,皇帝指不定会想:得,那你去将兵吧,朕看看你到底能将成淮阴侯不? “娘了个腿的,皇帝果然都不是什么好鸟。”悄么声地骂了一句,刘钰悄悄回头张望了一下明黄色的大帐,心说还是赶紧把正事办了吧。以后千万别往朝堂里掺和,能往外放就主动往外跑,和朝堂里这群人玩人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十一章 桃子梅子和棒槌 皇帝选的“执干戚舞”的地方,是呼伦贝尔草原附近、额尔古纳河与海拉尔河之间的一座沙俄城堡。 刘钰要带人侦查的地方有些远,考虑到罗刹人不太可能有野战兵力,他也只带了八十多人。 呼伦贝尔草原是极好的大草原,但是靠近额尔古纳河这一片,如今已经快成无人区了。 明末顺初这些年,出了太多的事。 沙俄东扩、准噶尔东侵、后金抓达斡尔人索伦人补充兵力,导致这片肥美的草原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要么南下跑了躲避沙俄;要么东进到嫩江、松花江流域;要么被后金抓去补充八旗死在了关内战场。 大顺早期也试图在这里驻扎一些人,但那时候小冰期还没过去,种粮食实在是不能收获。 无霜期太短,往往粮食还没长成,就是一场霜冻。 李过大概是前世被一些书误导了,赫鲁晓夫附体,以为玉米是神粮哪都能种,遗训指导,结果连半个玉米棒子也没收到。 达斡尔人是黑龙江流域与外东北一带为数不多种粮食的民族,大顺也试图用松花江流域的变味的府兵制在这里驻军。 但是一连几年,派去驻扎的人上下一心,把粮食种子煮熟后种在地里,年年报绝收。 他们又不傻,一点都不想在这种苦寒之地戍边,连年绝收,朝廷也会早点让他们去暖和点的地方。 直到后来有人举报,朝廷才知道煮种子的事。 但也只是稍微处置了一下,连个人头都没有。这件事也让朝廷清楚,人心不可用,非逼着他们在这里驻守,早晚要出事。 后来也试了试,就算不煮熟种子,经常是种一收二,那时候国内还有战乱,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几年天气渐暖,国内休养生息已久,朝廷终于有钱有人,加之俄国的黑麦传到了这里,土豆在这里也能种植,总算是可以尝试控制这里。 这片大草原游牧是可以的,但没有边军驻扎,朝廷也不放心那些蒙古部落。 趁着沙俄东扩逼的一些部落南迁、东奔,若是这时候能够控制呼伦贝尔草原,一方面可以效仿漠南分封建制改游牧为定居场牧;另一方面也可以安置分化一部分蒙古部落在这片草场,这么好的草场,谁听话分给谁。 当然,前提是这里得驻军。 哪怕依旧是种不出足够的粮食、哪怕每年还要从松花江、嫩江运粮,朝廷也是下了决心要驻军了。 在这里少花钱,将来可能就得多花钱。前朝缩边之后,连大同这样的城市都可能被袭扰屠杀,算起来还是赔钱的。前朝教训,不可不取。 本朝的教训也不能不取,不能还派达斡尔人和当地人为主了,得从内地招兵强制戍边,让他们人生地不熟,跑都没地方跑。 跟着刘钰一起来的这些人,虽然算不得内地的人,可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草原。一过兴安岭,一个个都傻了眼。 那句几乎人人会背的风吹草低见牛羊,几乎是瞬间就涌入了每个人的脑子里,实在找不出别的词句更能描绘眼前所见的一切。 白云仿佛被蓝天染了色,挤一挤都能挤出来蓝水。半人高的草场绵延到天边,河流就像是贴在草原上的画,感觉拿手一抹就能擦掉。 “这地方,养的好马啊。” 杜锋等边军府兵忍不住赞了一句,跑到河边让马蹄踏出阵阵涟漪,毁掉了一幅静止的画卷。 这些老家或是山东、或是河南、或是荆州、或是湘南的年轻边军,从出生就没离开过如画一般的奴儿干都司了。 即便再美的画,也看厌了,偶尔听家里说起老家的事,有一种仿佛万里之外的感觉。 天朝很大,风景各异,可在这些人眼里那都是难以想象的场景。 就像是听人说起白色的黑色、又方又圆的罐子、热的叫人出汗的冷雪……从来不曾见过,又怎么能想象的出来? 刘钰纵马来到了这群人中间,饮马的时候,笑着问道:“没见过这样的草原吧?” 杜锋嘿嘿一笑,慨叹道:“也不怕大人说笑,我没见过的事可多了。” “京城的庙会、江南的龙舟、西北的阳关、东南的园林……这些书上听过的东西,我都没有见过。小时候读咏梅诗,我就想,这梅花到底是什么样呢?” “伙伴们就争论,有说像山楂花的,有说像是樱桃花的。还有说,梅花和梅子是一种东西,青梅煮酒论英雄的青梅,其实就是梅花结的果子……” 说起这个,其余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问了一些听起来奇怪的问题。 “大人,听说过橘生淮南则为橘,这橘子,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大人,这笋和萝卜是不是差不多的味道?” “大人见过荷花莲藕吗?” “大人见过青梅吗?” “大人见过竹子吗?” “大人吃过桃吗?桃子有山里红好吃吗?” “莲蓬长得是不是跟芦苇棒槌似的?” 这些听起来叫人心酸的问题,惹来了刘钰故意的大笑。 一甩马鞭,抽出了一道水纹,笑道:“想见啊?简单。好好表现,立个大功。” “待仗打完,日后不但要带你们去见见龙舟园林庙会阳关,煮一碗青梅、吃两斤大桃……说不定啊,还要带你们去看看那如同松树一样高、没有叶子浑身是刺的扶桑神树;去看看山海经里的鸸鹋;去摸摸比广东还靠南地方的雪;去瞅瞅西洋人的石头搭建的斗兽场。” 拉了一下缰绳,让马踢踏出一堆水给这些人洗了洗脸,回身冲着这群有些听傻了一般的士兵道:“你们问了我这么多,那我也问你们个问题。我朝起义兵,是为保天下。都说天下、天下,啥是天下啊?保的天下,到底是个啥?” 一群人的沉默迟疑中,骄劳布图想到了什么,试探着回了句。 “哪怕没见过橘子,也知道橘生淮南;哪怕想不到梅子什么样,英雄气生便想着青梅煮酒;哪怕以为荷花长得像是芦苇棒槌,却也念着那些渔歌唱晚穿梭藕田的采莲姑娘。哪里有这么想的人,哪里就是天下?” “哈哈哈哈……”刘钰放声大笑,一提缰绳,越过了这条小河,喊道:“桃子好吃、青梅不是梅花的果子,莲蓬长得不像棒槌。” “此情此景,我想吟诗一首,歌以咏志。” 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 长江两岸,柳枝刚刚发芽; 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飞舞; 啊,真他娘大,可他娘还不够大! 一群人哄笑不已,嚷道:“大人还是专心打仗吧,这也叫诗?” “走喽,跟着大人立功去喽,将来去吃桃子,看鸸鹋……” 马蹄飞扬,越过这条小河,扬起马鞭,一群人踏着青草,朝着西北狂奔而去。 ………… 额尔古纳河上的罗刹要塞附近,杜锋带着几个人,骑着马,耀武扬威地在罗刹城堡的火枪极限射程外炫耀着自己的马术,冲着城里面叫喊着刘钰教他们的一句俄语。 “苏卡不列!” 跟着刘钰来的一个俄语翻译冲着里面喊道:“你们的女沙皇是个波兰军鸡,当初你们的沙皇见到她时,她已经怀孕了,但是你们的彼得就喜欢大着肚子的……” 城中的哥萨克哄哄而笑,丝毫不在意,还有人大声喊道:“再说的详细点儿啊!” “讲点细节嘿!” “大点声!听不见!这么小声还想讲故事?” “切尔卡斯克卖鸡蛋的霍霍尔娘们儿声音都比你的大!” 虽然这样辱骂着,城里的哥萨克并不出来。军官们维持着城中的秩序,让那些想听故事的哥萨克赶紧闭嘴,可还是有哥萨克性致勃勃地站在矮墙上支棱着耳朵。 城外的人不多,但是军官已经知道了东边发生的一些事,严厉约束着这些哥萨克出城袭击。 周围的麦田已经抢收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但是当做马料还是可以的。附近的木屋也都一把火烧干净了,射界早已经清理出来。 城里的哥萨克明知道可能要进行一场苦战,依旧苦中寻乐。 上面命令他们坚守,援军或许会来,或许不会,如果不来,那就投降呗。多杀一些人,就能争取一个体面投降、有条件交出武器的资格。 刘钰很难判断城里有多少人,只能先把外城的轮廓大致画出来。 叫人挖了几铁锹土,试了试这里的土质,拿望远镜观察了一下罗刹城堡的外围防御。 这里的土还是比较好挖的,上面有一层难挖的草根,草根下面就是厚实的泥土了。 可能是为了防备蒙古骑手的原因,这座城修筑的稍微高一些,这在火药时代是错误的,但对于火药奇缺根本没炮的蒙古部落而言,却是因地制宜的有效。 远处的棱堡处藏着几门炮也没法看出来,只能等过些日子大军前来,用热气球居高临下观察观察了。 绕了两圈,把这座简易棱堡的外围结构画完,刘钰失笑道:“就这破玩意,那还不是随便攻下的?也就欺负欺负附近部落连个千斤炮都没有吧。” “你说从当年斡难河会盟到现在,这才多少年?如今斡难河都丢了,也真是……草原游牧民的时代,真是结束了啊。” 骄劳布图对此也表示赞同,指着远处的草原道:“将来国朝只要沿线修上一些这样的堡,不用太多,蒙古诸部应该就不敢有异心了吧?” “嗯,差不多。就看朝廷舍不舍得花钱了。说到底,还得看这一仗打的怎么样。打得好,喀尔喀蒙古折服于军威,让他们出人出力帮着修,花点钱收买一下上层,其实也没多贵。军威压服,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理了。” 展开了白令“送”的地图,刘钰啧啧道:“眼下嘛,又是几场无趣的攻城战。这座城再打下来,后续就没有大仗了。” 骄劳布图不解,问道:“罗刹不会派援兵吗?” “往哪派?齐国公带着人和罗刹谈判呢。这座堡要是攻的容易,罗刹人还怕齐国公把贝加尔湖附近的堡垒攻下呢。为显国威,齐国公带去边境谈判的卫队,能不能打两说,最起码看起来可是精神抖擞的。这边攻的厉害,他们就不敢派兵过来。人少了,没用;人多了,怕齐国公偷袭。罗刹在这边,总共也就能凑出三千人的机动兵力吧?朝廷为了今天这一战,提前五年修驿站、造粮船、屯粮食,有心算无心,野战他们也打不赢的。” “打不赢野战,只是分散守城……你想想辽东旧事就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十二章 参谋 辽东旧事不远,骄劳布图读过书,明白无力野战只能守城的后果。 “那岂不是说……只要拖着不和,罗刹人的这些地方,早晚是我们的?” “是也不是。” 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让看似匪徒实则其实很老实的骄劳布图难解其意。 “现在早点和还是有好处的,将来再打呗。要是哪一天有一种路和车,可以跑能装好几十万斤的人和货,轰隆隆的开过来。只要抢在罗刹人修路之前,咱们先修好东北的路,那就是咱们的。” “哈哈哈哈哈……大人这笑话可一点不好笑。这么重的车,怕不是要用鲁哀公的麒麟、道德天尊的青牛?” 刘钰笑着没接话,心说孙悟空那么牛,棒子才一万三千五百斤,找个蓝翔毕业的,还不是轻松抬起来。只能说科技限制了你们的想象力啊,这玩意最多一百年就要出来了,你要生个儿子活的久一点,说不定都能看到。 现在朝廷既然想早点和,只要将来东北铁路比西伯利亚铁路建的早,和不和对东北意义不大。 说到底,外东北的事靠的是将来的内功。 要修内功,必以东南为任督二脉。 东北的事,其实不是东北的事。 最终,还要靠东南沿海来解决。 至于现在,地球又不是几十年后就炸了,只要将来铁路比沙俄建的早,外东北就是送的。 而铁路建的早晚,要看东南沿海的开放政策;东南沿海的开放政策,要看陈亮的那句“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到底如何解读。 伴随着即将到来的大顺禁教。 是极端保守,化为儒教瓦哈、比? 还是开放包容,分清楚糟粕和传统? 当初大顺选择了叶适、陈亮的事功学派作为文宣王降级为宣尼公后的官方意识形态,作为对抗“天道轮回后金有德而取之”衍圣之言的基石,现在也不得不为这种“靖康耻”后的意识形态付出代价。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南宋之陈亮、叶适的那一套“干一番事业胜于空谈扯淡、义利之辨要再考虑、华夷之辩不可不察”的想法,既成了官方推崇的意识形态,总需要一个既区分夷狄、又能潜心学习西学的解释。 以往不管是蒙古还是后金,天朝文华总胜于蛮夷。 而现在,要面临的两千年未有之变局,最大的区别在于蛮夷的那一套……有些方面超过了天朝。 汉唐,打输了就是打输了。皇帝废物、武将脑残,换个皇帝换个武将,终究会赢。所有人都相信,就这么简单。 现在之后打输了,之前有多自信,将来一段时间就有多自卑。 这才是两千年未有之变局真正要面对的问题。 刘钰也不想品评朝廷的现实策略,和那些浙东学派的大儒暂时也没什么接触,只当自己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 大体上的图绘制完毕,附近的土质山川也都考察完了,一行人便沿着原路留下的标记返回。 朝廷浩浩荡荡的万把人大军也已经抵达了海拉尔河一线,喀尔喀蒙古诸部眼红这片暂时得不到的草原,心里也是盼着大顺能打赢的。 他们给沙俄抛过媚眼,但沙俄用牙萨克税和强制征兵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一路上皇帝都在和蒙古贵族们讨价还价,但现在大顺的筹码和威慑还不足够,皇帝也没有太着急。 回去后,皇帝召见了刘钰,询问了一下刘钰有几成把握。 “不知陛下要打成什么样呢?如果是要逼降,微臣有十成把握,十五天内解决。” 逼降的想法,李淦直接否决了。 “不要逼降。” “朕要让喀尔喀蒙古部看看我天朝儿郎奋勇登城,大旗飘扬。还要让他们看到,他们无力阻挡的罗刹国,在天朝兵锋下,不堪一击。不要打成木里吉卫那样,朕知道你说的没错,那一战其实打的还好,但喀尔喀蒙古不懂棱堡,他们看到的只是我军攻取一个小堡,损失千余。” 皇帝的要求不算高,刘钰考虑了一下朝廷的情况,报出了一个日期。 “二十五天。二十五天之内,一定破城。而且破的极为震撼,叫喀尔喀人胆战心惊。” “军中无戏言。” “无戏言。” 刘钰答应的很爽快。 朝廷的主力野战部队的情况他基本已经了解摸清了。 明末之战,后金靠大炮攻城、野战,但学来的都是明朝弄的海军炮,也没有野战炮架和螺纹千斤的“标准化线列燧发枪刺刀兵团”的设想,皇帝可以慢慢把军权彻底收回到这个参谋部的手里。 至于将来能否控制,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甚至可以学一学类似于前朝内阁学士,参谋部里靠老将撑门面、靠一群没有根基的年轻人为基石。 后勤补给当然要仍旧掌握在军官之外的文官手里,互相制衡,倒似乎也的确不失为一条路。 只是现在肯定是没法用。 一来没有刘钰之前建言的专门的军校;二则这东西到底怎么弄也就刘钰知道个大概,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靠这一个人肯定不行。 一个小小的城堡围攻,刘钰就花了许多天时间,写了厚厚的报告。 至于说指导一场战役,那就更不用提这工作量有多大,这根本就不是几个人能撑起来的。 这些都是李淦的理解,很多地方理解的并不对,却也隐约似乎掌握到了一些关键。 这似乎是想把战役指挥权从统帅个人那里,弄到人多容易分化控制和掌握的参谋部手里。 这个参谋部真要是形成了,肯定是要夺权的。 最起码,兵政府职方司的权要拿到手,这样才能绘制地图、考察外国军力,制定外部边患的应对之策;库部司的权责,要肯定要分走一部分;天佑殿的权责,似乎也要分走一些…… 西北边疆一旦平定,国朝肯定是要偃武修文的。 走不好,就容易走成宋朝的路子,冗官冗员,彼此制衡有余,但却难以聚力,将来万一战事再起,也很难说。 李淦觉得,这事儿得慢慢考虑,毕竟这可能是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 现在暂时还是不要动,至少等打完西北再议。 而且很多细节,还需要考虑。 权责的重新分配、文武体系部分合并、将来制衡控制等等,都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而且李淦也觉得刘钰的想法和做法南辕北辙。 就像是他在东边折腾的那些事,靠的是兵法旧智,见机行事;参谋部则更像是只适合大规模会战、决战,前线的小规模战斗或者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并不适用。 再一想刘钰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一些事,李淦似乎也是明白了刘钰的真正用意。 这东西,听起来,好用是好用。 但好用的前提…… 是改革军制、征兵体系、重分权责、建立军官团、建设军校、改革税制、变革显学、移风易俗…… 而其中,最简单的,反而是淘汰冷热混编方阵转而用刘钰所说的燧发枪配刺刀从而组建标准军团。 就算是最简单南的这一项,都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钱从哪来?问谁征税?军官从哪出?培养军官的威望归谁?谁来培养新军军官?养这样一支新军是否有用?国朝在平定西北之后是否还会有大规模陆战? 哪一项,都是会触及到既得利益集团的变革。 绕到最后,似乎又绕回到了刘钰最开始说的那些话: 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这种变革所需的魄力,着实太大。 李淦自盼着自己要赶汉超唐、青史留名,暂时却也没有胆量搞这么激进的改革。 大约估摸出刘钰这个皇帝最不了解的勋卫的真实想法和他所坚持的道路,李淦决定,看看再说。 既然刘钰有想法,那就让刘钰去干,看看他的下一步到底要干什么。至少现在,李淦觉得看不透刘钰。 心想,我假装不知道你的想法,倒是要看看你下一步到底往哪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十三章 法理问题 “虽奇棋怪子仍控于我?” “任自走之棋以观其变?” 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两行字,李淦犹豫许久。 犹豫时,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喧闹。 “飞天旃檀乾闼婆神王!” “飞天旃檀乾闼婆神王!” 隐约可以听到这个佛经中的梵语词汇,李淦一怔,随即一笑。 心想“飞天”这种事在信佛的人看来,总是有特殊宗教含义的。他倒是总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于是提起笔,在那句“任自走之棋以观其变”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将前面那一句话,以红墨涂抹。 微微摇头,只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把刘钰这个棋子下在什么地方了。 本来只是一众年轻小辈中为将来平衡旧贵新爵的棋子之一,现在看来,这枚棋子或许更有用。 外面的喧闹声更盛,李淦迈步出了大帐。 可以见到远处许许多多的蒙古部族的人跪在地上,对着飞在半空的那个热气球传教士给齐国公的翻译是“齐国的雷古勒斯”,有列土封疆之意。 这个当时只是作为一个玩笑,刘钰顺嘴胡咧咧。 可他当是开玩笑,齐国公却不敢当玩笑,事后立刻就把这件事奏报了皇帝。 加上之后的禁教起源,再加上刘钰在金水桥问对时候的几句莫须有,让皇帝对传教士极度不信任。 在戴进贤出使罗马之前,皇帝派孩儿军中的一些高手,弄到了几张传教士绘制的中国地图。 这种不信任感终于爆发了。 在传教士绘制的中国地图上,汉地诸省、雪山、蒙古等地,都是分别标注的。 汉地诸省的单独地图上,标注的名称是“regnisina”。 有了“齐国的雷古勒斯、皇帝还是凯撒”这件事,对于翻译问题皇帝还是很在意的。 这个地图上的拉丁文,找了人专门翻译出来后,意思就让皇帝很不爽。 这意思是“汉人法理王国”。 而至于雪山高原、蒙古等地,也都是用的“xx法理王国”这样的词汇。 用西方那一套,大顺皇帝李淦,是兼任三个法理王国国王的皇帝,此时大顺也也可以被分成三个法理王国。可就像是沙皇兼任芬兰大公这样的事,早晚要出大问题。 这个“法理王国”的翻译,就让李淦极为不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就分出来了一堆法理王国? 爹老子的,额作为天朝皇帝,还用得着兼任什么汉法理王国的国王? 所以在解决喀尔喀蒙古这件事上,李淦考虑到日后不可避免的西洋诸国的影响,坚决不兼任蒙古大汗,也不以个人身份接受类似天可汗之类的称呼。 而是坚决让蒙古诸部作为大顺的男爵子爵伯爵,在法理上直接抹去蒙古法理王国的存在。 毁掉那个“蒙古玉玺”,就是为了碎头衔、洗法理,而不是宣称头衔作为副头衔、以中华皇帝兼任蒙古大汗。 而且在来之前,李淦再度召见了在华的耶稣会传教士,告诉他们以后画地图别胡乱画,更不要胡乱用词。 至于能不能接受,没得谈。 当然,现在不是对喀尔喀蒙古直接亮出条件的时机。 李淦登台而坐,鼓声悠扬,在一众将军和喀尔喀贵族的注视下,当众下达了第一道军令。 炮兵按照御选的炮位进入阵地,鸣炮、攻城;御选夜不收骑手,在指定位置插标记旗,作为坑道挖掘的参照物;中吉营左右前标,列阵左右,防备城中出击;松花江府兵轻骑逡巡侧翼,防备哥萨克骑兵突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十四章 华丽终场前的无趣 既然是皇帝要在自己人和外人面前装哔,刘钰当然不会傻呵呵地还继续刷存在感。 能躲多远躲多远,感觉地上已经躲不开了,都跑天上去了。 望远镜在手,热气球飞的老高,棱堡内俄军的火炮配置看的一清二楚。 一共七门口径稍微大一点的炮,这时候还藏着,一直没有开火。估计是想要藏着等近战攻城的时候使用,造成多一点的杀伤。 可看到热气球飞起来后,俄国的炮兵开始匆忙地装填火药。 他们知道,这时候躲起来已经没有用了,肯定是要被摧毁的,不如趁着被摧毁之前,能反掉一门攻城炮就反掉一门。 刘钰选择的攻城掩护的炮兵阵地,整体上呈一个凹月的形状,京营里最好的炮手操炮,等待的就是刘钰观察后的俄军火炮部署。 利用热气球的观察优势,优先毁掉俄军的火炮,这是攻城的第一步。 热气球下,杜锋、馒头等作为皇帝御选的“夜不收骑”,按照之前侦查部署的情况,假装是在听从皇帝的谕令,实则是按照刘钰提前的部署,带着人准备把作为挖掘坑道的地标旗帜插到规定的位置上。 换上了法兰西军服的京营士兵,装模作样地大张旗鼓,就在俄国人的眼皮子底下“指点江山”,时不时做出拿出望远镜观察、做出指指点点的模样。 那些刘钰招募的吉普赛乐手也没闲着,正在演奏让俄国人头疼、精罗落泪的“新朝雅乐”——奥斯曼土耳其的军歌,梅赫特尔的经典曲目:ceddindeden。 一时间,城中的罗刹人见到了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最为诡异的场景。 热气球在天空飘着,自己的所有举动被敌人看的一清二楚。 法兰西王室的蓝色鸢尾花旗、白底鸢尾花幕三朵鸢尾花加皇冠的法兰西王室军旗,以及一群法国军官正在远处指指点点。 穿戴着吉普赛服装的乐队,正在演奏土耳其禁卫军的军歌。一些参加过第三次俄土战争的哥萨克听到这军歌,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回忆当年的噩梦。十几年前的那一战,俄国被打的丢掉了克里米亚个顿河河口,土耳其的禁卫军就是伴着这样的军乐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 城中的指挥官更是愕然不已。 一个横贯欧亚的大渎圣同盟? 法、土、中,这三个俄国三个战略方向最大的敌人结盟了? 虔诚的天主教徒、攻破了君士坦丁堡的绿教徒、什么都信什么都不信的儒家天子……为了反对正教的最后荣光,缔结了牢不可破的联盟? 不少哥萨克已经开始在胸前画十字,还有人疯了一般指着飘在半空的热气球喊道:“这是天启!天启!末日天启!” 在他们叫喊的时候,城下的第一波炮击开始了。 炮击的同时,杜锋馒头等举着旗帜,纵马狂奔,按照预定的位置插下了z字壕转弯处的旗帜,将整个将要挖掘的战线分割成了几十份。 用来阻挡铅弹流弹的沉重土车开始就位,跟着刘钰在东边挖过坑的老兵们分散到各个挖坑小队中。 几十箱亮瞎眼睛的银子哗啦啦地扔到了阵前:陛下有令,挖一丈,一两银子,当天结算,概不赊欠!每天挖的最多的,恩赏十两。 根本看不上这千把两银子、或者说不敢在皇帝眼皮子地下贪污这千把两银子的勋卫穿着锦衣戎装,就站在银子的旁边。 刘钰在确定了城中的大炮只有七门、而且有热气球观察足以在两天之内反掉俄军火炮后,他选择的第一道壕沟距离棱堡城墙只有二百五十米远。 分散成的八十多个四人小队在土车的掩护下,在白花花银子的激励下,爆发出了惊人的挖坑速度。 挖一丈就有一两银子,四人小队算了算,一天至少能挖一丈,当兵拿全饷一个月也不过才二两半银子。这等在皇帝眼皮子地下发财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编织好的柳条筐装满了泥土,在壕沟前堆积出了一个防御阵地,调集的火铳手已经就位,防止俄军出城反击。 看着下面的攻城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刘钰示意下面的人拽绳子,他要下去。 换上去了别人,继续观察城内罗刹火炮的部署。 刘钰蹲在前线一个挖好的坑里,百无聊赖。 攻城战,就是这么无趣。 关键是自己这时候不能瞎说话,最好屁都不要多放一个。 这一仗,是皇帝亲自指挥的,可不是他刘钰。他刘钰只是作为一个勋卫参谋了一下,陛下圣裁之后认为可用,又御笔修改了几处“关键处”,这才传令全军的。 这其中的关键,刘钰想的很清楚。 这样一来,他在阵前就十分尴尬。 一线指挥他是不能去的,怕被有心人“无端联想”。 后面陪皇帝和喀尔喀蒙古贵族喝酒,他没资格。 前线冲杀,皇帝舍不得。 人家吃着自己看着,和别的勋卫一样在皇帝两侧站岗,皇帝又特别恩赏刘钰不用去。 躲起来睡觉也不行,得让人看着他刘钰没有指挥,而不是躲在皇帝背后当幕僚,免得有人乱嚼舌头。 无聊到一定程度的刘钰,只能在草原上到处抓蚂蚱,捏死了以后找蚂蚁窝,看蚂蚁吃蚂蚱玩。 唯一的好处就是他可以“以权谋私”,把自己的一些熟人都安排了一些好活,足以在战后论功行赏的时候升一升。 土拨鼠一样的战术,看起来一点都不激烈。 炮响了五天,大顺这边一个人没死,甚至也没人受伤。 借助热气球的帮助,城内的火炮已经完全被压制了;第一道壕沟部署完了;紧贴着第一道壕沟的近距离炮位也挖完了;白银赏赐之下承包责任制的挖坑小队连夜挖坑,z字壕已经延伸到了足够近的距离,甚至已经开始挖掘作为出击集结点的第二道壕沟了。 高台上,皇帝也和那些蒙古贵族喝了五天的酒、看了五天的戏剧歌舞、陕西皮影戏。 蒙古贵族这时候还不太懂这种攻城战术的好处,对皇帝的指挥并无半点尊重,只觉得如同耗子一样挖坑就能把罗刹人挖死?这些汉人就是炮多枪多,打起仗来似乎缺了些血性啊。 知道刘钰为那座罗刹城堡准备了一场怎样盛大谢幕的皇帝并不着急,仍旧是每天和勋贵、蒙古贵族们喝酒。 到了晚上,才开始真正忙碌起来。不断地派人催促、询问。 从京城运送的大象、狮子什么时候能到? 翰朵里卫那边押送的罗刹俘虏,教他们跪地高呼“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到底学会了没有? 按照汉尼拔口述的俄国准将礼服到底裁缝完了没有? 刘钰无聊,皇帝也无聊。 他是真没见过打仗这么打的。 刘钰写了好几万字的意外处置方案,一个都没机会用。 罗刹人就是死守在城堡里,出击了一次,就被前面部署的火枪手和孩儿军肉搏精锐打回去了,之后就一直老老实实蹲着。 每天汇报伤亡的人数,皇帝要彰显仁爱,去看望看望吧,一连好几天一个人没死没伤。 看这架势,刘钰之前立的军令状是二十五天,现在看来最多十五六天就能拿下。 等到第二道壕沟挖完,罗刹人终于派人在棱堡外的防护坡处坚守,准备利用这一段的巨大杀伤,争取一个体面的、保留个人财物的投降。 然而即便是这一段,也是一场无聊透顶的战斗。 部署在第一道壕沟炮位的火炮,调整了炮口倾角后,减少了装药量后,朝着斜坡猛轰。 弹跳起来的铁球在斜坡上一撞,四处乱飞,全是布朗运动。 愣是靠一些直射加农炮打出了曲射的效果,那些守在防护斜坡处的罗刹人只守了一天,就全都跑回去了。 斜坡处无人防守,炮兵又开始每天例行轰击棱堡的凸堡位置,掩护步兵。 步兵背着树枝、泥土、土筐,在火炮的掩护下,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填平了护城壕,整个棱堡已经近在咫尺。 在第十天的时候,为最后攻城准备的精锐肉搏兵已经在第二道壕沟的出击点集结完毕。 掘子营也已经挖完了埋藏火药的坑道,为了防止火药的威力分散,坑道呈现出一个“匚”字形。早在刘钰来侦查的时候,就挖过坑,知道地下水很深。 为了让蒙古部落看到震撼的效果、也为了给这座棱堡一座华丽的谢幕,足足四千斤火药被埋在了坑道中,最后的封闭已经完成。 现在,就等着皇帝最后的命令了。 第十三天的晚上,皇帝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好消息。 大象和狮子明天就能到。 翰朵里卫的那些罗刹俘虏也已经学会了呼喊万岁,按照汉尼拔口述裁剪的俄国准将礼服也已经做完,就等着在皇帝面前表演一场“北狄臣服”的大戏。 第二天,皇帝一反常态,换上了一身戎装。 还以为像是平常一样又要看热闹的陕西皮影、看女子跳舞的蒙古贵族们发觉了异常,不知何意。 皇帝用蒙古语说了一句话。 “今天没有歌舞。不过,仍可佐酒。有什么,比敌人的鲜血和恐惧更适合在草原下酒的呢?” 淡淡地装完了哔,轻轻一挥手,身边的勋卫摇动了手中的大旗。 前线。 最后检查了一遍导火索的军官点燃了导火索。 在出击阵地里等了好几天的精锐肉搏步兵全部半蹲在地上,严禁倚靠坑壁,双手死死压在耳朵上,微微张着嘴。 后方。 计算着时间的献俘队伍在进行着最后的“彩排”,佛教中象征意义极强的大象和狮子也被喂饱了。将要赏赐给蒙古贵族的丝绸、瓷器、锦缎甚至还有不远万里从南方运过来的甘蔗、柚子,也都装满了大车。领头的勋贵拿出西洋怀表,盯着上面的时间,准备在预定的时间走完最后一段路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十五章 五拜三叩首 喀尔喀贵族从未见过这样壮丽的烟花。 似乎大地都颤抖了一下,远处的罗刹城堡像是干涸的海子里的鱼,猛力地向上跳了一下,随后再也不动。 那是地龙在翻身,没有焰火的繁华,只是用飞扬的尘土点缀出死亡的绚烂。 尘土飞扬中,喊杀声从远处传来。 几个年轻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台吉,吓的直接坐在地地上,以为地震了。 那几个见过大场面的,也是面如土色,双腿微抖。 桌上的酒杯被碰洒了几许,滴滴答答。 皇帝一如刚才般平静,张望着远方。 部署在壕沟内的火枪手趁势出列,在罗刹人全都被震懵了的空当,就在距离罗刹城堡不过五十步的地方列阵,伴随着号令齐射,硝烟弥漫。 被火药炸出的大斜坡上,骄劳布图高举着“奉天征夷大元帅”帅旗,迎风抖动。自己却如一棵扎根与土里的老橡树,一动不动。 “此何人也?颇有当年南安伯太祖军中摇旗之壮。” “回陛下。此为孩儿军掌旅、轻车都尉,随勋卫刘钰拓永宁寺碑、复木鲁罕山卫、忽里平寨之舒图。” “当赏。” 随后,又看到几名骑手竟是在阵前狂奔,直接跳过了挖好的壕沟,踏踏地从被炸开的斜坡处冲到了棱堡外墙处,拎起一名被炸晕死过去的罗刹士兵,夹在腋下,来回奔驰,耀武扬威。 杜锋按照刘钰“该表现时使劲儿现”的暗示,根本不怕自己这么做会有什么出格的惩罚,倒是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冒着可能被城头的铅弹击中的危险,来来回回拖着那个被炸昏死的哥萨克在阵前转了好几圈,迎来了阵阵喝彩。 馒头没有这样好的骑术,却也纵马上前,奋力登城。 在皇帝眼皮子地下出风头,自是要看情况,这种时候随便嘚瑟,嘚瑟的越欢脱,皇帝会越高兴。 战斗此时还没有结束,却也和结束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城内的收尾工作,罗刹人应该很快就是举旗投降。 李淦看着那面大旗迎风伫立了足足一刻钟,就明白罗刹人的反冲击失败了。 反冲击失败,意味着战斗结束了。 回身淡然地冲着蒙古贵族道:“将士已破敌矣。” 蒙古贵族愕然。 这就结束了? 他们没亲自攻过罗刹人的城堡,但却听布里亚特人说过,罗刹人的城堡有多可怕。 他们自己也清楚,不要说这样的城堡,就是正常的城池,这些已经退化回部落状态、失去了所有农耕地和手工业基础的蒙古部落也攻不下。 准噶尔人那么可怕,不还是在罗刹面前节节败退吗? 两万人围攻罗刹的城堡,围了整整一年才围下,而且主将还是叫这些喀尔喀人胆寒、能止小儿夜哭的大策零敦多布! 可让准噶尔人束手无策、让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罗刹城堡,就这么攻下了? 不可思议时,一名骑手从前面疾驰而回,手持蓝旗,故意用蒙古语大声报捷。 “报!罗刹城堡已被攻下!我军亡十九人、伤三十七人。罗刹守军六百零九人,除三百二十名投降,其余全数被戮!” 报捷之音才落,一群浑身是血的军汉,提着一大堆的人头,轰隆隆地来到高台之前。 “斩敌头、报君恩!不服天威者,皆如是!” 咚咚咚的人头落地声响起,越来越多的人头堆积在高台前,慢慢从咚咚声变为噗噗声,二百多颗人头堆积成小金字塔的形状,浓烈的血腥味扑鼻。 这是草原征伐的味道,野蛮而又自然。如同这些人头早晚会化为泥、烂为骨,滋养出牧草,肥大了牛羊。 喀尔喀蒙古已经忘了这种自然而野性的味道了,此时又一次唤醒了他们尘封的记忆。 要么臣服,要么征服,这就是草原的法则,一如堆积成小丘的人头一样醒目。 人头的血腥味还未散去,喀尔喀贵族也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又有一名骑手从远处疾驰过来,依旧是用蒙古语。 “报!我军在黑龙江破罗刹二堡,俘罗刹人四百余,斩首四百!” “报!我军俘罗刹王义子,彼得洛维奇·汉尼拔!” “报!我东线水师沿江而进,已围故索伦汗国旧都。” 这些报捷的骑手就像是齿轮上的零件,每一次报捷的时间都间隔不过几分钟,让这些蒙古贵族始终处在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之中。 呜呜的角号吹响,远处黑压压的一堆俘虏朝着这边行进。 为首的一名黑乎乎的像是木炭一样的人,穿着一身华丽无比的俄式军礼服,走到了高台附近,献上了自己的军刀。 更多的哥萨克俘虏穿回了原本的军装,一排排一列列地在卫兵的监视下来到了高台下。 一些收了钱的、或者被死亡逼迫的哥萨克,齐齐双膝跪倒在了高台前,用不流利的汉语像是背课文一样,背诵着一些花了钱让他们背的内容。 一些士兵将缴获的哥萨克的马刀、火枪等,哗啦啦地全都扔到了台下,两面哥萨克旗帜也被抛下。 不知道是谁抢先了一步,也或许就是李淦提前的安排。 跪倒于地,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武德充沛、运筹帷幄,以亡不足廿而破六百人之城,世所罕见!吾皇万岁、江山永固!” 有带头的一喊,几乎附近所有的卫兵、勋贵、将军全都跪下,齐声呐喊。 声音震天,在蒙古贵族还没缓过神的时候,李淦猛然回头。 直视那些因为错愕或是坐着、或者站着的蒙古贵族。 轰轰轰…… 远处本已经停歇的火炮,在这时候也发出了怒吼。 微微的震动让摆的不是那么稳定的人头塔忽然一下倒塌,发出噗通噗通的声响,刺鼻的血腥味再度弥漫。 被李淦直视的喀尔喀贵族终于反应过来了,齐齐跪下。 “吾皇万岁、江山永固!” 李淦示意众人起身,却在蒙古贵族起身后,没有任何前奏,直接让礼官按照“五拜三叩首”的标准礼仪,念着拜兴之言。 礼官唱的理所当然,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像是一个麻木而日常的工作。 李淦站在那等着叩拜等的理所当然,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像是一个麻木而日常的工作。 那些已经起身的喀尔喀贵族没感觉到任何的意外或者不适,在炮声为乐、人头为柱的大草原上,几乎是下意识地顺从着礼官的喊声,再度跪下。 同样的理所当然的自然。 五拜三叩首。 远处炮声阵阵,城堡败落,他们明白从这一刻起,草原的命运,成吉思汗的子孙已经不能主宰。 早知道中原皇帝的五拜三叩首之礼,但只有这一次才是真正顺从地完整跪拜了一遍。 远处,四头从京城花费高昂运送过来的大象、狮子,发出了阵阵吼声。 这些常年读黄教佛经却不曾真正见过大象和狮子的喀尔喀贵族,看着远处皇家御园的大象,望着这几天已经熟悉但依旧神圣的热气球,再度匍匐余地,念叨着各种菩萨法王的名号。 乐手呜呜吹响了战阵之音,凭借着破城献俘之威,原本一些不好谈的问题,现在终于好谈了。 为了这一天,大顺朝廷已经准备了足足五年,为这一次消耗的钱粮至少也有个二三百万两。 但若是谈妥了,哪怕再多十倍,那也是值得的。 这种场面,刘钰是没资格参与的,只能远远看着。 盟台上,皇帝坐着、喀尔喀贵族跪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鼓乐再鸣,一些随行的太监宫女出面去收拾刚才碰洒的桌子,各色菜品开始源源不断往上送。 跪着的喀尔喀贵族都坐下了,那一堆闻着根本吃不下去饭的人头也被清理走了。 又开始又笑声了。 刘钰明白,这应该是谈妥了。就是具体谈了什么,他是没资格知晓的。 但喀尔喀部肯定会做最大程度的让步。因为他们已经彻底没有了和大顺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原本还有投俄这个选项,现在这个选项已经被刚才那个四千斤火药造就的华丽烟花抹去了。 作为天子,不会为了吹嘘而编造出一个罗刹王的义子。连罗刹王的义子都被俘了,在喀尔喀人看来坚不可摧的罗刹城堡连二十个大顺士兵都没打死,那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投俄去当炮灰、吃雪、强制征兵去欧洲战场、或者去和土耳其人死磕、改信东正教? 还是投顺封官、分爵、年年都有赏赐,跟着大顺灭掉准噶尔,瓜分其部众、再让子孙多封出几个男爵? 这本身就已经是倾斜的天平,伴随着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胜利,终于让天平的另一端倾上了虚空。 一万多人就算不打仗,哪怕只是武装游行到捕鱼儿海附近,已经证明了大顺的国力。这一战只是朽木化为齑粉的最后一推。 封赏分爵之余,一个不怎么被注意到的细节,表明了大顺对草原问题今后的规划。 淄川侯谢无忌成为了第一任室韦节度使,朝廷并没有设置都督府或者都护府。 在各部草场犬牙交错之地规定了允许定耕军屯的地方,统归室韦节度使管辖。 淄川侯的这个室韦节度使名义上也只是和几大蒙古贵族平级的,不能插手部族事务,喀尔喀诸部的骑兵他也没有管辖权。 他管不到,京城里自有专门的部门来管,他这个室韦节度使只是为了宣告:有朝一日、人口增多,大顺将来是要在这里设省的。 虽然现在只是军管,但掺沙子一样分散的定耕军囤地,让那个漠北蒙古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地理概念了。 在辽东主持了五年驿站、粮站、道路修建的淄川侯,暂时这个节度使恐怕也还是干五年间在辽东的老本行。 盟台上,享受着登基八年来最荣光一刻的李淦,扫了一眼周围。 刘钰就像是隐身了一样,根本找不到他的身影。 对这种隐身,李淦满意地自点了下头。 回身,继续享受这份权力和威势带来的、其余他物如何也及不上的爽感。就像是一泡憋了五年的尿,这一刻终于畅快地放出来的那种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十六章 恍然 尿过之后,尚要抖三抖。第二日皇帝战后大阅,做执干戚舞的最后一步。 吉时一到,禁卫牵来了御马,御马的头上装着装饰用的“龙角”,天子所骑者,龙也,也特么不怕一个踉跄被龙角插出血。 “传令三军,大阅!” 咚咚的鼓声奏响,鸣炮助威。 前面开路的銮仪举着金灯之类的玩意儿,太监打着伞盖跟在后面,孩儿军的大汉将军举着三角龙旗、节钺。 贴身的勋卫捧着皇帝的御刀跟随,銮仪卫的仪仗兵举着屈刀列阵保护。 顺承明制,明末时候,锦衣卫百户冷逢阳因为名声还好,所以没被拷掠,投顺后为李自成管理銮驾。 一些样式也都继承下来,但终究,冷逢阳只是个百户,很多细节和明朝还是不太一样的。 各部的军官、老将们纷纷出面,维持队伍,列阵准备接受皇帝的检阅。 这是早就已经定下的,虽然没有现场演练过,但是提前做好标志物的旗帜飘扬,各部只要在将领的指挥下按部就班站好就行。 此时此刻,刘钰是个小到不能小的配角,而且因为他被擢为勋卫后直接去了边关,连仪仗队都做不好。 只能缩在一群勋卫的中间,滥竽充数,扛着一口长柄仪仗屈刀,穿一身对襟罩甲,腰间悬着带着流苏坠子的绣春刀。 混在队伍中间,迷迷糊糊地走完了一圈。再度震慑了一番喀尔喀人,随后皇帝升帐、立纛、授勋。 老将不算,皇帝不算,剩余人里面至今为止战功最高的还是刘钰。 司勋郎中点验过了人头,也清点了俘虏。朝廷官员不全,皇帝在这种地方也只能授勋,不能封官。 “勋卫刘钰,将千人之战一场,为一基。首级五百,以少击多,为上阵,三转;俘敌三百余、船一艘,为上获,三转;破堡一,可七转;俘敌将,可八转。授勋上轻车都尉,赐飞鱼服、银柄簧轮铳。” 念完了赏赐,按说皇帝这时候还应该出面勉励几句。 可李淦想了想,既不知道刘钰到底准备干什么,又不知道这一枚自走之棋到底想往哪走,万一又当众秃噜出来什么奇怪的言论,也就没多问。 虽然复原了唐时策勋十二转,可是军功授田就不要想了,朝廷手里也没有那么多土地。东北倒是有的是荒地,可给了也没人要。 不过银子方面还算是比较大方的,大顺吸取明朝教训,知道不能拖欠当兵的工资。 刘钰的家庭本就属于统治阶级上层了,也用不上授勋不需服徭役、免税之类的好处,每年乱七八糟的折合起来也有个一千两银子的待遇。 这都是其次,关键是十七八岁的上轻车都尉,还是勋卫出身,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其余跟着刘钰出去的人,或者是刘钰熟悉要照顾的人,也都得了好处。 骄劳布图也熬成了上轻车都尉,官也能升一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昨日大战,摇旗先登,也入了皇帝的眼,就多勉励了一句。 骄劳布图此时已是极度信任刘钰,想到刘钰之前和他悄悄说过的话,谢恩该表忠心之言的时候,大声道:“微臣见北方不宁、罗刹蛮横,愿为国家戍边。请陛下允臣以边将,巡卫边防!” 李淦闻言,略有些诧异。骄劳布图本已被选入了孩儿军,虽说最好有机会能外放,但一般外放都是南方抢破头、北边无人问,竟然有个主动要求为边将整饬边防的。 “壮哉!真忠良也!赐酒!” 骄劳布图端起酒杯,思绪万千。 心里既满足于皇帝勉励的这一句“壮哉”,万军面前饮酒,精神上极度满足;内心却也琢磨着,刘钰兄弟啊刘钰兄弟,你可别坑我,要是将来不开边贸,老子可是被你坑死了。 不过话已经说出口,这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再说当着万余将士的面儿,自该有多豪壮便多豪壮,于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杜锋在东线功在骄劳布图之后,加上有夺炮之功,混了个六转的上骑都尉。他爹的勋位给他挣来了更容易进武德宫的机会,他这个上骑都尉也算是为下一辈争取到了一个更容易一点进武德宫的机会,可以直接绕开各地的营学一级。 皇帝还很贴心地考虑到他要参加武德宫的选拔考试,就免了他继续随军征战的义务,叫他可以跟随队伍去参加沈阳的考试。 勉励之后的问话,杜锋见骄劳布图所言正是当日刘钰偷偷和他们说的“前途”之语,心想陛下将来要是没有开南海之心,自己也丢不了什么;若是有,岂不就如刘大人所言,另辟蹊径了? “回陛下。这几年国朝安康,百姓乐业,人口滋生。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北地寒苦,难为粮仓。微臣听闻南海尚有大陆,地阔万里,水草肥美,四季分明。若可控于国朝之手,则又可生养千万民。微臣愿学扬帆航海之术,将来为国朝开拓海疆,以为后世。” “嗯。勉之!” 皇帝夸了一句,心里略微感觉出有些不对劲。 之前那个骄劳布图是有忠壮之心,志在北边,也属正常。 可这个杜锋长在苦寒之地、山沟里面,居然会有“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的见识,还说要开拓南洋……南洋,只怕你都没去过辽河吧? 这就很难说没有受到刘钰的影响了。 李淦倒不怕刘钰在军中有什么私恩之类,他只是个客将,折冲府也只有练兵巡边之权,打仗还是要中央出人指挥的,对于这些府兵朝廷还是放心的。 只是刘钰和他们接触了不过一年,就能暗暗对这些人施加影响,着实有些手段。 他在刘钰带去的那些人里是安插了人的,那人也回过密报,一开始说刘钰效仿古之将军,与士兵同甘苦,又花钱改善士卒衣暖,这些李淦觉得都很正常,甚至可以认为刘钰是个可用之人。 再之后的密报,刘钰也没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每天晚上扯扯荤段子,有时候也会谈谈西学、讲讲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云云。 现在听杜锋开口就是一番“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的言论,李淦又觉得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心想:古人云,君子如玉,润物无声,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带着这种想法,出乎旁边近侍的意料,李淦又多问了一些论及级别根本没资格得到勉励的授勋士卒。大多数都是跟随刘钰一路出征的。 得到的回答也是五花八门,神奇难解。 除了刘钰的那个伴当志向“低微”,说从军是为了脱仆为人,娶个良人家的老婆,惹出了一阵莞尔抑或哄笑外,其余人的回答可真是叫李淦大开眼界。 有说将来要出海,去找一处不像松花江这么苦、水草肥美可以垦耕的沃土的;有说要将来立功打入彼得堡的;有说要去寻找山海经中的异兽奇种的;还有说要去看看阿美利加的扶桑树的。 很多词汇,连跟随李淦的老将们都没听过。 只觉得这些人说的每个字都认得,可连在一起完全不明白是什么东西。 一个个壮怀激烈是没错的,可这壮怀激烈倒像是汉武时候刚刚开拓西域般的壮怀,说的都是些万里之外的奇闻怪谈,一如那时的葡萄、苜蓿、石榴、胡萝卜。 虽然多半都是场面话…… 可这种山沟子里的府兵能说出万里之外的壮怀,已然是叫人惊掉下巴。 听着这一群之前可能连吉林都没去过、桃子都没吃过的乡野府兵,谈及十万里之外的山海,总有种说不出的魔幻。 待全部问完,李淦笑着勉励了很多句,心里觉得自己怕是已经窥探到刘钰的一些想法,想通了很多事。 刘钰之前的很多暗戳戳看似无意的说法,渐渐明晰了。 当日金水桥问对,刘钰一句话都没提南洋,而是张口新军、闭口西学,听起来颇像是夸夸其谈。 再看看刘钰这一年的表现,沿途所做的事,拿钱让将士苦战、以利诱人的做派。 很显然,刘钰不是那种只知道谈大义的呆子。 当时以为,刘钰所言的新军,是为了准噶尔、北疆战事。 现在想想,恐怕这刘钰根本就没把北疆战事当回事。甚至在他眼里,准噶尔还根本没资格让他谈论。 南洋…… 若是为了南洋,若是为了西洋人,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凡学西学的,都知道前朝徐光启的那句话:北疆不过疥癣之疾,国朝大患在南洋。 只是这话随着天主教在华的传播,被西法党利用曲解其意,成为拒绝荷兰、英国等新教国家贸易的理由,甚至因为宗教感情的因素,这些话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 “南洋……南洋……怪不得。” 心头一动,之前觉得完全看不透行事羚羊挂角的刘钰,现在也终于有迹可循了。 李淦也暗暗松了口气,露出了微笑。 他认为刘钰是有才能的,只不过总感觉刘钰的想法隐藏的太深,自己有些看不透。 做皇帝的,不喜欢一个完全看不透的臣子。 哪怕这个臣子真的有才能,若是看不透,使用起来就只能再三衡量。尤其是就现在看来,指定也是个“从道不从周”的犟种。 当日金水桥问对,刘钰句句都是“忠君体国”的大义。可又如每个年轻人一样,盛谈之余,避开了、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最粗俗、最基础、君子所最不齿的东西——钱。 改革军制、编练新军、开办军校、换装燧发枪和刺刀,一切听起来都很好,但一切又都需要大量的钱。 如果打完了准噶尔、平定了北疆,关上门当天朝上国,需要再花这么多钱变革吗? 是打朝鲜用得着燧发枪加刺刀呢?还是打打土司、镇压民变用得着新军?罗刹国虽强点,可隔着荒无人烟的寒苦之地,最多也就能集结个三五千人的野战机动兵团,堆人也堆死了。 有这些钱赈赈灾、免免粮,不好吗? 李淦一开始以为刘钰年纪小,未必能想这么多,可能也和每个年轻人一样不待见钱、年轻人以为自己对钱没兴趣。 现在看来,恐怕不是。 只怕刘钰太清楚钱有多重要了。 听密探说,他刘钰一路撒钱,从沈阳一路撒到奴儿干都司、又从奴儿干都司撒到木鲁罕山卫。自己的钱不够,撒朝廷伪装商队的货款;货款还不够,撒罗刹人城堡的战利品。 倒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大义,就没怎么听着提过半句。开战前的动员从来就是“发钱”、“战利品”、“银子”、“毛皮”…… 这样的人,能不知道钱有多重要?能不知道钱是一切问题的基础? 钱从哪来?刘钰一句不提,可现在从这些授勋士卒的“志在万里”来看,再明白不过了。 合着刘钰设想的军制变革,假想敌是西洋人? 想要经略南洋,就得有一支能和西洋人对阵的新军。 想要开拓南洋,就得有一支能和西洋人对轰的海军。 想要经略南洋,得有钱;想有钱,得要经略南洋。 李淦听刘钰说,西洋人很有钱,听说那英吉利国,如今岁入在2000万两以上,以个河南省大小的岛,愣生生收出了大顺四分之三的岁入,居然还没民变……李淦相信,西洋诸国真的挺可怕。 能收上钱,就能打,简单的道理。 朝廷现在缺钱。 北边是赔钱货。 现在收回了蒙古,一年半分钱都拿不到不说,每年给贵族的赏赐、移民的花费、驿站的修筑等等,暂时一年照着三百万两赔吧。但不赔还不行,不然每年预警、动员、修堡,花的更多。 南边富庶,想要抠唆出来钱,最不容易。 士绅同气连枝,拔出萝卜带出泥,明末时候为了站稳脚跟奉天承运,荆州之战后吸取了太祖入京“脑袋没跟上屁股、没有腐化堕落反而还坐在劳苦大众那边,不知得民心之民到底是啥,以致大败”的错误,已经和士绅适当妥协了,优免仍在,钱不好收。 虽说有武德宫和勋贵做基本盘,可以尝试慢慢取消优免,但也得做好半壁动乱的觉悟,稍有不慎整个江南罢考、上书、结社反抗、檄文复明,那就热闹了。 西南还在改土归流,也是个赔钱的无底洞;西北眼看还要打一仗,打完仗也得往里面扔钱。仗还没打完,军功勋贵手里的钱现在也不能抠。 似乎想要弄钱,也只能在南洋弄了。只是李淦对南洋贸易之事所知甚少,也想着能够如同英吉利一样,一个省大小就收出个千万两,可完全不懂。 想着之前对刘钰的定位,就是个“奇棋怪子开局面”的人,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之前难免谨慎,可如今似乎猜透了,倒是可以试着用一用。 用好了或许真就打开局面了。 用不好,借他脑袋一用就是,反正他没根基: 写个奏折都有错别字和残体字,和江南那群文人尿不到一个壶里;虽懂西学,可又支持禁教,受洗西法党视之为异端;勋贵子弟出身,却非嫡长;能打仗,却志不在掌军而在练兵;知道花钱的好处,可是又没钱。 想着这大抵是摸透了刘钰的真实想法,当夜李淦便又召见了刘钰。 私下里勉励了一番后,李淦忽然问道:“你在武德宫里亦算优生,日后必是能入上舍而选龙禁的。将来外放,欲往何处?” 刘钰心想这问题是有标准答案的,于是照本宣科道:“雷霆雨露皆为圣恩,陛下要臣去哪,臣便去哪,自己哪里敢有奢望呢?” 这句很标准的答案,换来的却是李淦的似笑非笑。 “你有大志,可如你所言,我大顺倒像是一艘破船,处处漏水?以至于去哪都没有区别了吗?到处都需要修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十七章 入吾彀中 刘钰心想,今儿算是知道,为什么说没有制约的皇权就是最大的流氓了。一个标准答案你都能挑出刺来,还能说啥? 又想老子上辈子学的东西,造反倒是挺专业的,当修补匠补船补到皇冠遍地无人敢拾才沉?……我也不是谦虚,我是没那本事。 撅腚往那一趴,装死一般半句话也不说。 李淦瞅瞅刘钰,半晌转为一笑道:“好了,朕也是心忧国事,随口一言。朕欲你去协助齐国公,毕竟关于罗刹的事齐国公终是不如你懂的多。跪坐吧。” 这算是极大的恩荣,依照前朝规矩,官职品级差四品在正式场合就是要跪拜的。刘钰这身份算上勋位,也还没到让皇帝赐座的级别,转为跪坐虽然还是跪,可总比撅着腚跪轻松一些。 谢恩之后,正直了身体,屁股悄悄坐在了脚上。 “刘钰啊,与罗刹谈判的事,你有何看法?” “回陛下。朝中大事,自有陛下与天佑殿主宰,微臣尽力做好。” “嗯?朕倒是听说,你在木鲁罕山卫的时候,很是学了学杨修啊。说什么派齐国公去,那就是说明国朝要承认罗刹帝位?” 既然当初敢说这话,刘钰心里也有数。皇帝算是在告诉他,他带的人里面有皇帝的探子,自己说的出格的话皇帝知道。刘钰早就知道皇帝会安插人,说是考察也好、说是监视也罢,他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回陛下。昔年太祖折箭为誓,义释射伤过太祖皇帝的陈永福,更封文水伯。我朝有汉高遗风、昭烈旧仁,微臣自是畅所欲言。” “呵……你倒滑头。罗刹大国也,承其为帝,也未尝不可。总不好真像那些府兵边军想的那样,攻入彼得堡,逼其朝贡称臣。” “朕实担心,儒林结社热议,以为此宋辽旧事。你应知我朝不尊朱熹、弃理学而用叶适、陈亮的学问。那都是靖康耻后的学问,重功利、重实绩,却也对这种宋辽对峙的事极为敏感。昔年明末时候,这是极好的,如今却不免有些掣肘。” 说罢,李淦起身踱步而行,吟诵一阙陈亮的旧词。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在自当中! “昔年大乱,伪明联络后金,以叔侄称,呼我为寇。后高宗皇帝继承遗志,复保天下,靠这一阙词骂的一些人羞愤自刎。之后降衍圣公为奉祀侯,一句‘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至今还贴在奉祀侯门口。” “北方腥膻数年,江南差点不保。待国朝得天下,于这种交往之事向来敏感。自宋辽而后,唯有伪明有两帝并称之举。昔年之利、今日之弊,此一时,彼一时。朝中多有不知彼得堡何处、距沈阳几里者,汹汹上书,认为当灭其国、俘其酋、复汉唐雄风。” “西学流传尚可,可若是与西洋诸国搞平等外交,阻力极大。福建教案一发,罗马教廷不准祭祖的‘谕令’一来,朝中已经炸开了锅。你知道,为了你那几套法兰西戎装,朕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刘钰听了半晌,感觉这像是皇帝在告诉自己,自己好大的面子?自己亏欠了皇帝很多? “你能解决这事吗?” 刘钰想都没想,赶忙摇头。 这种历史遗留问题,可不是自己能解决的。八十年前的创伤太严重,即便伤口看似愈合了,后遗症极为严重。 华夷问题,是大顺的“忌”点,一触就蹦。 “朕所以遣齐国公去,一方面是你说的原因。另一方面,也算是太宗皇帝所言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当年田见秀不烧西安之粮的事,至今还有人挖出来嘲讽,说其‘宋襄之仁’。这口大锅,叫齐国公背着,朕也是亏欠极多,只能补偿其子了。” 刘钰这才反应过来,这他娘是要让自己和齐国公一起去背锅? 田见秀的事,说是那么严重,其实还不是李过故意宣扬的? 当时刘宗敏已死、李自成也死了,西路大军和东路大军会和后,田见秀和李过级别一样,张鼐虽然把玉玺交给了李过,但为了拧成一股绳,肯定是抓着这件事把田见秀批判了一番。 就看后来“郑伯克段于鄢”,能灭南明却不灭,逼到南明请外部援兵,来刷大顺正统这件事的手段,大约也能猜到是个啥样的人。 总归当时不把田见秀批臭,还牵扯到一个李自成弟弟李自敬继承顺位的问题,田见秀拿李自敬试探过李过。 九宫山张鼐跑出来了,却没保护好李自成,这个义子也没戏了;袁宗第和李过关系不错是老朋友,刘体纯更是在李过来之前就和田见秀闹翻去反攻陕西去了。 除了让田见秀背锅,也实在不好找别人。 之后齐国公一族也算是认命了,不哭不闹,知耻后勇,也倒成了大顺出了名的背锅侠家族。 皇帝用的放心,自己家人也认命,一笑置之——总不好说幸好田见秀仁了一把,刘宗敏、李自成都死于追击,要不然哪轮的到……所以这锅齐国公家背起来,也算是宣扬李过继承了李自成的遗志,体现出怨念田见秀的仁义折了太祖皇帝和大将刘宗敏的感情。 这事算是个默契,看破不说破。 但有背锅公老田家背就行了呗,干嘛还得拽上我? 看着刘钰错愕的眼神,李淦神情逐渐严肃,缓缓说道:“朕大约猜到你的‘道’是什么。如果你还想往下走,那就只能做个孤臣了。你可愿意?” 刘钰皱眉苦思片刻,低头道:“陛下,这不是臣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陛下愿不愿意的问题。这个锅就算臣背了,陛下准备走多远?” “这条路从没人走过。朕不能知道前面是否是万丈悬崖,也不能知道前面水有多深。你去探路,好走便走,不好走、甚至走不通……那也没办法。留待后人去解决吧。” 说罢这沉重的话题,李淦开了个玩笑。 “昔年王翦灭楚,购田产而自污。朕让你省了自污的麻烦,岂不美哉?” 这话看似玩笑,实则真话。 这是在逼刘钰当孤臣,江南重地,将来真要让刘钰去折腾,担忧的应该是刘钰的本事——能打仗、会打仗,懂西学,又能结交外国,如果再和江南士大夫们走的太近,那反而到时候让皇帝不好做。 不如现在就先给刘钰安个大污点,让他和江南士大夫走不到一起去,甚至以结交刘钰为耻,也随时盯着刘钰随时去监督举报。 这样皇帝放心,反倒更容易支持他走的更远。 刘钰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也没想那么远,就觉得皇帝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按现在大顺的历史包袱和历史惯性,加上马上要禁教,自己这条路肯定是一条孤独的路。 反正都孤独了,不差这口锅了,背着去吧。 想想皇帝说的,确实之前没人走过这条路,没有经验可学。能不能走通,刘钰有前世的经验,知道不走就要完,现在已经快落后追不上了。 可皇帝不知道啊,凭什么冒那么大的风险赌上全部?听刘钰之言、观刘钰之行,能做到这份上,似乎也算是极大的信任了。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当初在馒头面前立的那个“无奈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flag,算是变现了。 “臣愿意为这天下,蹚出一条道。” “哈哈哈哈哈……” 李淦放声大笑,心道你果然是个从道不从周的犟种,要不是我猜到了一些你的心事,只怕难说你日后能干出什么。 如今入吾彀中,倒还了了我一桩心事,不然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好了,此事就不要再提了。朕今天只是想跟你算一笔账,朕问你,如今收复奴儿干都司辖地,如何控制?” “自是移民、实边。” “是了。移民,实边,谁都知道这个办法。那朕就跟你算算这个账目。” “假使河南、山东有灾,朕收纳灾民,另其迁奴儿干地。以万人算,从山东走到奴儿干,少说要死两成,这没错吧?” 刘钰点头,两成算少的。 “第一次来这样的苦寒之地,两个冬天,又要死三成。这样一来,欲移民一万,就要准备招纳两万,对吧?” “对。” “两万人,从山东走到奴儿干,第一个冬天没有收获,第二年还要开垦,至少第三年才能保证自己够吃。一人一年算五百斤粮,三年就是一千五百斤,就按平价来买,每人活到地里的粮食够吃,就需要十五两银子。两万人是多少?” “三十万两。” “五人一头耕牛,一头耕牛壮年要十五两,按半数死,这又是多少?” “十五万两。” “过冬的衣服、棉花,按照每人二两算,这是多少?” “四万两。” “随行的医生、老兵、官员,铁器、工具。漂没、贪污、挪用……朕就算便宜点,拢共二十五万两吧……也未必有这么清廉。朕问问你,每年往奴儿干地移民一万,需要多少钱?” “约莫一百万两。” “一万人够吗?多少人才能控制局面?” “至少二十万。” “嗯,就算分二十年移民,你知道河南一地去岁的税银一共多少吗?” “臣不知。” “呵……” 李淦也没说这个数目,只是呵呵笑了两声。 “你想编新军、改军制、兴西学。这些想法都是好的,但朕也告诉你一句话。朕没钱。所以,你想干的那些事,第一步得给朕搞到钱。罗刹国这里,能搞到钱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十八章 以商控蒙 一时间刘钰不太确定皇帝的意思,心里寻思着若是赔款的话,想都别想。 罗刹穷的很,根本没钱赔。 再说现在执政的还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王”,就不赔钱,难不成大顺还能打到贝加尔湖去不成? 那里距离后方五六千里,就算霍去病复生也打不赢——又要攻堡、又要野战、又要防备哥萨克抄粮道、又要脱离后方五千里、又要惯了嘴的那四个字差点脱口,好在随机应变化为了接济斗升小民,暗地里心通通狂跳,猛出了一身的汗。 “如此不出二十年,蒙古高原之上,处处有汉商脚印。何处有井、何处有河、何处有草、何处有沙,乃至诸部首领性格、财产、喜好、家事,可尽知矣。” “此外,罗刹人也难渗透入蒙古,边境开埠,严加控制,孩儿军密探随行商队中,罗刹人纵然对蒙古仍有异心,则也难以影响。不论黄教东正,终究还是与日日相见的商队更近更熟悉一些,若是欠了债,那就更好说了。” “以商控蒙、以恩惠民、以奢弱酋。” “我朝制蒙之策,虽出于后金,然与后金大不同。” “建虏者,以满蒙一家而制汉,是以重其贵族;我朝者,则应惠底民而制旧贵,慢收其心,此两千年中原二十等爵、破阡陌、废养士、虚封地、开科举、抑兼并之故智——上借下力而制中。”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十九章 以朝鲜为跳板 天佑殿中加平章军国事的大臣,哪一个都是千军万马独木桥闯出来的。 论及聪明才智,远胜刘钰。 只是圉于见识和天朝的政治正确,以及天朝朝贡体系的现实实践,对于外交、贸易这些事务所知并不太多。 甚至真的有人以为俄国人不吃大黄,就会腹胀而死。所以支持开埠,日后用贸易作为威胁,类似于前朝对蒙古的贸易政策。 李淦是希望从刘钰这里听到另一个角度的看法,听完刘钰的话后,不免觉得颇为激进。 他是个急性子,一心想着干一番大事业青史留名。 平日里看起来还好,一旦遇到了大事,急躁的性子就显露无疑,难免自己也多有些激进的想法。 可听完刘钰的这些话,方知自己之前引以为戒的激进,在刘钰这些话里倒显得极为保守。 这事尚需考虑,转而问道:“你说的都是西线之事。你既说分东西开埠,东线又与奴儿干地有关,东线又怎么说?” “微臣听到一些传言,朝鲜国是出了什么乱子?” “嗯,非是传言,就是出乱子了。” 这种事,寻常人若是知道是挺难的。刘钰这种勋贵子弟出身的勋卫,和老勋贵们关系又近,知道朝鲜有变李淦也没觉得有异。 这一次征调了朝鲜的一些火枪手,一则是像朝鲜炫耀军威,二则也有一些试探朝鲜的意思。 这几年朝鲜着实出了好大的事。 朝鲜老王刚死没几年,之前就因为“朝鲜第一妖女”张僖嫔的事和大顺发生过几次不愉快。 朝鲜老王和正妃生不出孩子,宠信出身低微的张僖嫔,张僖嫔就给生了俩儿子。 就想着借出身相对低微的外戚之力,清洗一下朝中政局,派人来大顺请求册封张僖嫔为正妃。 大顺礼政府的人管的就是礼仪问题,这种事肯定是不能答应的。礼法朝贡圈的宗主国支持藩属废正妃而立侧室? 但终究是藩属,也不好直接拒绝,就找茬。翻看了一下奏疏,发现里面用了“安定后宫”这四个字,礼政府的员外郎就质问:你啥身份啊?就能用“后宫”这俩字?这俩字是诸侯王能用的吗? 朝鲜老王也明白大顺的意思,只好又派人来陈罪,最后又贿赂了一番礼政府的人,引经据典找了许多借口,来回好几次,总算是册封了。 结果刚办成没几年,朝鲜老王又把这个张僖嫔给废了。可还是没有正式的嫡长子,又只能请求立张僖嫔的大儿子为世子。 礼政府又拒绝了,认为她要是一直是正妃,立其子为世子合乎规矩。那你现在把她废掉,又立她儿子为世子?她大儿子就不是嫡长子了,而是庶子,怎么可能允许诸侯王立庶子为世子? 再说,朝鲜王还没到五十,明显还能继续和王妃试试,你俩再试试。到了五十还没嫡长子,再说。 朝鲜国的士大夫也是举着《宋史》,说宋神宗一直到临死那天,才立了哲宗,不要坏了规矩。 两边打了三四年的嘴炮,最终大顺礼政府这边也册封了张僖嫔的大儿子为世子。 不久之后,张僖嫔卷入了“巫蛊之祸”。据说这个张僖嫔也是个狠人,临死之前,诅咒老公断子绝孙,伸手把亲儿子的下面给捏爆了,不知真假。 她的大儿子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真的被捏爆了,总之是傻乎乎的,听闻在朝堂上还尿裤子。继位之后,一直没孩子,就一个亲弟弟。 朝鲜党争比宋唐更烈,几番党争之后,就又派使者来京城,请求册封为王世弟,为继承人。 李淦作为宗主国的皇帝,出于礼貌,就问了一嘴,说听说朝鲜王身体不太好,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使臣也是熟读经史子集的,就回了一句“下气痿弱”。李淦这出于礼貌问的这一嘴,就问出事了。 凡事熟读经史子集的,只要有搞蚊子狱的想法,那都是高手。 使臣回到朝鲜,立刻有人对朝鲜王告发:遍观二十三史,下而论上以‘痿’字者,唯有《晋书》之权臣桓温废司马奕的时候,用过这个字。此人说王上“痿”,这是想学桓温,行废立篡权之心,昭然若揭! 又是一番党争加蚊子狱,一堆人头落地后,朝鲜王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王世弟“兄友弟恭”,就给哥哥喂了一碗人参汤。 刚喂完,噶,哥哥当时就死了。 这就比烛影斧声更为黄泥巴掉裤裆了,烛影斧声还能解释解释。喝完人参汤就死了,这怎么解释? 王世弟继位,就说我真没在人参汤里下毒,你们爱信不信。 有继承权的旁支、当初搞蚊子狱的朝党,当然不信,今年春上就跑到北京城“哭秦庭”,请宗主国主持公道;顺便在朝鲜掀起了一场叛乱,诛谋逆,起义兵,白盔白甲三军缟素。 就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册封仪式一直也没进行。 礼政府这边至今还没派人去朝鲜,而是叫朝鲜务必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王世弟谋逆下毒弑君啊?还是真就是赶巧儿就死了? 左平章军国事之前就因朝鲜乱局提议,对罗刹之战征调朝鲜火枪手,其王为了讨好上国,必然出力甚大。 现在叛乱一起,这步棋就算是提早一步。 宗主国不好直接出兵干涉朝鲜内政,但有对罗刹之战征调的朝鲜火枪手,这就是一支可以左右朝鲜局势的力量:人参汤是否有毒,不取决于事实,取决于朝鲜谁上台能对大顺更为恭顺更加让步。 明末大乱后,朝鲜和大顺的关系也很微妙。 一则,万历抗倭援朝,对朝鲜李朝有再造之功。出于这方面的恩情,朝鲜一直暗地里尊明为正统,也收容了不少南明流亡者。 这事儿大顺出于礼仪,也不好说什么,总不好说忘恩负义才是对的、不忘旧恩是错的吧。 二则,明末大乱后,大顺反击辽东前,朝鲜火枪手和大顺军打过仗;反击辽东后,后金主力覆灭,朝鲜又趁机跳反出兵辽东,抢走了不少人口粮食马匹,想要趁乱把边境向北挪一挪,又和大顺发生了一些冲突。 大顺又被前朝的教训吓到了,疯狂移民辽东,朝鲜也经常越境采人参,和边境地区的汉民采参者时有矛盾;杜锋那样的边军府兵,又时常抢劫朝鲜的走私商队;辽东官员又为了政绩,经常诱惑朝鲜贫民逃亡过来增加人口做政绩。 是以两边闹得很不愉快。表面上的父慈子孝,实际上各怀心思。 这一次征调的朝鲜火枪手在刘钰来到西线后,就跟随松花江水师沿着翰朵里卫城而上,如今正在围攻索伦汗国旧都。 朝鲜叛乱一起,两边都在疯狂朝大顺抛媚眼。 朝鲜王怕大顺认定人参汤有毒;叛乱者希望借大顺之力搞一场白盔白甲报先王之仇的政变,就算政变成功,也得得到大顺的承认才行。 如此一来,左平章军国事在叛乱之前就做出的征调朝鲜火枪手的决策,就让大顺在朝鲜问题上有了极大的主动权。 奴儿干都司的问题,也和朝鲜息息相关。朝鲜就像一把刀,切断了大顺腹地和奴儿干都司的联系。 松辽分水岭的存在,陆路难通;朝鲜的存在,又使得水路难通。如果没有朝鲜,中原王朝还是很容易控制黑龙江、吉林乃至外东北的。 此时见刘钰提及东线开埠提到了朝鲜,李淦若有所思,问道:“奴儿干都司与朝鲜何干?” “臣以为,请陛下开山东一港,与朝鲜通贸易;开绥芬河入海口之海参崴,为一港,亦可对朝鲜贸易。恰逢朝鲜有变,国朝理应加紧对朝鲜的控制。一则国朝缺铜,朝鲜多铜,可以缓解;二则开放贸易,才能深入朝鲜,施加影响,多加控制。” “再者,自日本国关白作乱后,日本锁国,至今难通。焉知其不是休养生息?焉知其国没有另一个丰臣秀吉?一旦日本国作乱,必先征朝鲜而窥中原。开港与朝鲜贸易,逼迫朝鲜允许国朝商人停靠其港口,则可如西线事,知朝鲜根底,又可防备日本国。” “至于奴儿干都司事,在黑龙江或精奇里江开埠,对罗刹贸易,陆路难行,非走水路不可。山东船运货到朝鲜,商队横穿朝鲜,乘船往海参崴,跳入牡丹江而入松花江,夏日水路、冬日雪橇走冰面,则可与西埠一争。” “商人一通,沿途客栈、车店、酒肆、食铺便多。这些一多,沿途就会聚集成镇,周边也会逐渐有人耕种,人口也渐多。” “一旦山东、河南有灾;黄河有患,又可以征调商船,将灾民直接运往奴儿干都司抑或辽东。况且,朝鲜国这些年不断有人北逃,边境地区汉音渐少而朝鲜话渐多,不可不察,尤其海参崴等地,多有朝鲜逃亡者,若不经营,日后必患。” “另外边军苦寒,可募集其金银,入股商会……” 前面听得李淦连连点头,可听到最后“边军入股商会”一事,李淦立刻否决道:“不可!府兵从商,日久必堕!不以耕战立身,日后去哪找这样的府兵轻骑?” “陛下,纵观隋唐,岂有百年善战之府兵?府兵能打八十年,已然惊人。如今复奴儿干都司地,陛下难道真要把松花江沿岸府兵北调?让他们放弃耕种了几十年的土地,去苦寒之地耕战立身?纵然不反,怨气必盛,又如何肯战?为国戍边八十年,最后落得继续北进、放弃老婆孩子热炕头,去更苦寒之地开垦,那以后还凭什么要出力打仗呢?” 这个问题李淦也考虑过,但是打下来的疆土,总得有人去守。 府兵一旦有钱了,按皇帝的想法,就会堕落,就不能打了。 只有靠耕战为生,才能保持勇武。 可刘钰说的问题也确实存在,那些人在北疆垦耕了几十年,小日子过得也算红火,朝廷打仗也按时交“血税”。 这时候让他们再度北迁,着实容易出事。 刘钰又道:“陛下,奴儿干都司事,不在兵戎,而在粮食、人口。国朝在松花江置折冲府,一则戍边、二则提供府兵兵员、三则就是不收税赋积攒粮食,一旦开战直接花钱在这里买。” “粮食问题只要解决,若东北能成为山东、河南那样的产粮地,人口滋生,边疆就不会有问题。说来说去,还是人少。” “陛下担忧府兵兵员,可从河北、山东、河南等地,征召精壮穷苦之辈,在黑龙江两岸再置折冲府,继续养府兵。” “而松花江的旧府兵,待打完准噶尔,则可废折冲府而置州县了。如果叫他们参与贸易,日后打完仗,正好又有赏赐又有钱,也就不想当府兵了,而是想转型当地主了。” “任其有钱,废弃他们的府兵特权,转为州县民籍。允许其出钱招募人去垦殖,为自己干,那自然是干劲满满。朝廷也不用出钱,他们就会把适合耕种的土地都开垦出来的,只要免其五年赋税,他们肯定是能垦多少垦多少。缺人手,自然会有人去关内雇佣……如此几十年后,松花江沿岸亦可为粮仓,北疆若有战事,直接在松花江买粮即可。” “朝廷移灾民,要花府库银。而且移民官员又不是为自己干,或者克扣、或者不顾死活。允许招纳移民为佃户长工,朝廷不用花府库银,而且每个人到了那边其实都能卖钱……人口卖钱,虽不好听,却是实情。东北不比关内,地广人稀,干上几年,哪怕逃亡,也能垦出一片赖以求生的土地。人口一多,又都是关内移民,那与中原何异?必然是最为稳固之地。” “人口一多、粮食一多,将来朝廷再移民的成本也就低了。有现成的村落,又能买到粮食,那移民的效率就远非现在往蛮荒地可比。” “况且东北地广人稀,也不用担心兼并。任其兼并,正可以效仿西洋诸国主户出钱买牛马、长工短工赚工薪、大片土地兴水利、引入耧车重犁等器具的方式。百年之后,必为粮仓。既为粮仓,人口又多,则罗刹之患可无忧。待时机一到,提两万兵即可北上再攻罗刹,以贝加尔湖为罗刹界,包夹蒙古,更加稳固。” “废松花江折冲府而置州县,又非一朝一夕。五年或十年后,松花江府兵转为民籍置州县,黑龙江沿岸的折冲府也都建立起来,战斗力也是最强的时候,不存在青黄不接。” “贸易通朝鲜,又可以以朝鲜为跳板……让河南、山东的灾民不必走艰难陆路,而是沿着海路直接北上奴儿干都司地。在绥芬河口海参崴处聚集,慢慢北进,充实人口。日后绥芬河沿岸、黑龙江沿岸耕种日多,粮食充足,亦可在海参崴、奴儿干河口直接买粮,方便安置移民。” 嘴里说着奴儿干都司的事,心里却想,朝鲜作为跳板,可跳的地方多了去了,可不只是东北。 以朝鲜为跳板,可以跳去日本的。 只要开了口子,只要在莱登、海参崴开埠,到时候去日本走私,谁还管得到?朝廷只要开个口子,敢于闯荡的商人就敢把这个口子撕成天窗乃至大门。 对俄贸易,西边开埠,皇室参与吃肉。东边开埠,距离遥远,也就能喝口汤。但对俄喝汤,对朝鲜乃至对日本,可就能吃肉了。如今铜这么贵,朝廷又缺铜乃至于下令不准用铜器皿,对朝贸易。对日走私,如何赚不到钱? 西边的肉,刘钰丝毫没兴趣吃,总不能去和皇帝抢食。东边的肉,则可以猛吃两口,只要提前得到内幕消息,就可以先人一步。 南边对日贸易,只能走台湾、钓鱼岛、琉球、长崎到种子岛,一点点地靠针路歌跳岛。 北边若是也能参与,虽现在的航海术不能直航日本,但是贴着朝鲜海岸线到对马,还是没问题的。 如今机会难得,要是朝廷不趁这个机会,让朝鲜的宗藩地位更近一步开埠贸易,日后恐怕也只能等到百年后西洋人强制开埠了。 但这种事刘钰也不好放在明面上说,想着皇帝现在最关心的东北问题,其实还是移民实边的问题,便借此事试着说服一下李淦。 “陛下若能允许东边开埠,组建商会,另借朝鲜为跳板。则臣可出面办理此事,确保第一年移民一千,日后每年增加,待十年后每年往奴儿干都司地移民一万。若少于此数,臣甘愿受罚。” “朝廷,不用出一分钱。每年移民一万,加之人口滋生,不足百年,奴儿干都司就可有人口百万,皆为山东、河南之汉民,一如中原,绝无异心。” “此间朝廷一分钱不用出,数十年后又能多出百万人口、千万亩土地,每年课税又可多出百万两;边疆稳固。” 最后的理由终于让李淦有些心动,质问道:“每年一万?你可当真?” 李淦的思维方式是官面的思维方式,朝廷出钱官方移民,一万人花个几十万那是少的。 刘钰却明白山东河南的人口压力有多大,只要皇帝默许对朝、对日、对俄贸易,集结股本,从中操作,以移民数代替垄断特权税,莫说一年一万,十年之后一年两万估计都能弄走。 小冰期已经过去了,东北除了三江平原那样的沼泽地,还有很多现在就能耕种的土地。 绥芬河入海口、兴凯湖周边的平原、乌苏里江上游平原、松花江河谷、精奇里江平原,现在都是可以耕种黑麦、土豆、高粱、大豆的。 虽说比小麦难吃,可比起在河南、山东挨饿,总还是强的。移民成本,是随着移民地人口增加而逐渐降低的。而且河南多灾,朝廷官僚办事,指着他们移民人都饿死了,移民灾民也不会缺乏。 衡量一下这个一开始每年一千的小目标,确信只要允许对朝、对俄贸易,绝无问题,刘钰便点头认下。 “嗯……既是如此,此事再议。朝鲜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朝中大臣自明白这是我朝的机会。” “日后是否能做,待和罗刹谈完归京再议,也看朝鲜那边的情况。不过提前准备,总是没错的。朝中底线,一会自会给你,如今又有通商之事,也先允许在谈判时于东西开埠。” “底线在那,越过底线,斩!底线之外,多得多少土地,便算你们多少功劳。” “时日不早了,秋天已近,你也尽快动身去协助齐国公。人你就不要多带了,带个三百人就可。朕也要尽快归朝,此地事已毕,也不可久留。那个叫舒图的,跟了你这么久,朕准备以淄川侯为主将镇守,那个舒图为先锋效力,继续攻下罗刹人的几座城堡,你以为如何?” 想了一下骄劳布图的为人,水平还是有的,自己指点一下,慢慢围城是没有问题的。 “微臣以为,当无问题。此地用兵,三千人为佳,不宜过多。罗刹人在此地也无野战之兵,分兵固守,再下一城,应该就会收缩后撤了。” 皇帝点头认同,叫随行近侍把对罗刹谈判的底线交给了刘钰,写了谕旨叫刘钰协助齐国公,算是给了个名分。 最后让刘钰把之前说的那些东西整理成文,临走之前递交上来。 打开对罗刹谈判的底线扫了两眼,刘钰心想这倒是不难。朝廷的底线就是黑龙江,西边要石勒喀河、斡难河。 如今除了石勒喀河上还有一座城堡外,罗刹人在底线内的堡垒基本都被拔除了,谈起来应该还是很容易的。 现在就看朝廷那边怎么处置朝鲜的事了,这事他是不管了,也没资格管。 朝鲜那边要是朝廷不懂抓住机会,自己东边开埠移民的想法,没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十章 开个小洞 待刘钰出了行营大帐,李淦不由伸出手揉了揉听的有些头疼的脑袋。 办法是否真的可用,现在难说。可有了之前攻堡的事,对于刘钰的一些鬼点子,李淦已然是信胜于不信。 只是这种行事风格,和天朝制度大为不合。 蒙古和罗刹国贸易的事,倒还好。虽然于礼不合,但毕竟罗刹是异邦,不是朝贡体系之内的。 做的时候,还可以遮遮掩掩,叫人不知道就行。 反正蒙古和罗刹也不读四书五经,他们也不能写文章批判,就算批判也批不到点上。 可对朝鲜的办法,可就纯粹是要让天下震动的。 按刘钰的说法,要让朝鲜开埠,开海禁,但只允许大顺商人在朝鲜进行贸易,其余国家如想在朝鲜进行贸易,需要朝鲜以及朝鲜的宗主国共同同意方可。 驻派专员在朝鲜开埠港口。一旦朝鲜人和大顺商人发生了冲突,则应交由驻派的专员审理,而非是交由朝鲜方审理。 允许大顺商人的船队在朝鲜近海航行,如果遇到风浪可以前往朝鲜的港口躲避。朝鲜方征收的关税等,应与宗主国进行商定。 剩下的就不提了,单单是这几条,恐怕就得惊掉天下读书人的下巴。 这叫宗藩体系? 仁义何在? 礼法何在? 千年体系一贯以之,从没有这样的宗藩体系。如此一来,与蛮夷何异? 朝鲜人可是读四书五经的,这种事一旦宣扬出去,必然是士林震动,以为纣桀之君。 这等同于宗主国自己认为“传统的宗藩体系要完”。 这是周天子自毁礼乐。 李淦不傻,看得出这一套操作下来,朝鲜和大顺的宗藩关系会更加稳固。 而且大顺可以轻易地操控朝鲜的内政和经济。 借着如今朝鲜内乱的机会,朝鲜一方完全有可能接受这样的条款。 但这种事绝不可能做。 就算适当增强一下对朝鲜的控制,也绝对不会按照刘钰说的这些条款。 “朝鲜、喀尔喀、罗刹、准噶尔……都赶到了一起,乱成一团。天朝如今第一次要以宗藩朝贡体系之外的外交方式,去面对一个毗邻接壤的大国。难不成在他看来,这宗藩朝贡终究是不能持久的?” 越想越是急躁,越想越是心烦,拈着手指揉了揉眼角,近侍赶忙奉上了吕宋来的玫瑰金丝熏。 轻挑了一点,用鼻子猛力一嗅,闭着眼睛爽快地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清醒了一些。 帐内的自鸣钟也叮叮当当地响了八下,夜已经有些深了。 出去小转了半圈,仰头看了看与京城大不一样的星空,望着比在京城要高出许多的北斗天极,直到仰的脖子有些酸痛,这才回到了大帐。 坐在案几旁,对着空白的宣纸,也不提笔,就那么傻愣愣的坐着。 许久,叹了口气。 “你想把这屋子捅个大窟窿,朕却只能在窗户纸上戳个小洞。” ………… 贝加尔湖南岸的色楞格河河谷。 二百名大顺京营精锐仪仗、二百名参加过大北方战争或者第三次俄土战争的俄国老兵,彼此对视着站成了两排。 京营精锐腰间挎刀,身后背着沉重的火绳枪。 对面的俄国人拿出来撑场面的精锐,则都背着燧发枪。 双方的士兵站在道路的两侧,一直通向河谷地的几处大营帐。 这几年伴随着彼得大帝的改革,改革的阵痛之下,俄国的平均身高已经降到了一米六二,老五营挑选出的关西大汉个子也不矮,双方站在那旗鼓相当。 营帐内,一场别开生面的谈判正在进行。 齐国公一句话不说,侍从不断地给他添茶水。 对面的萨瓦伯爵也是一句话不说,不断地在那吸烟。 千里之外战斗还在进行,这里的谈判从未停歇,但是双方都一句话不说。 最开始,大顺对俄开战,俄国使节团的全权特使萨瓦伯爵有心吓唬吓唬齐国公,想要先声夺人,就向齐国公发出了邀请,示意继续谈判。 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该谈什么,只是想要吓唬一下,羞辱一番不敢来的齐国公。 齐国公也不是被吓大的,自是带着护卫就来,来了之后也不说话。 每天早晨十点钟往这一坐,开始喝茶。 中午吃饭,下午三点钟再来,继续喝茶。 既然前面开战、后方继续谈判的意见是瓦萨提出的。 齐国公每天按时卡点来喝茶,萨瓦没什么可谈的,也只能每天按时卡点来抽烟。 互相静坐一个来小时,下班吃饭。 这一次谈判,本来是俄国人想要越过边境问题,直接选择入京商定通商的。 俄国人觉得边境问题暂时没必要谈,已经成为了既成事实,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只是被齐国公胡搅蛮缠了许久,在礼仪问题上寸步不让,终于拖到了大顺准备好了开战。 开战的消息传来,齐国公早就知道,萨瓦伯爵却无准备,一时间忙乱了手脚。 紧急汇报给彼得堡,消息来回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萨瓦伯爵在彼得堡的指示到来之前,想到了恐吓。 谁曾想齐国公对这种恐吓毫不在意,你说谈,我就谈,谁不敢来谁孙子。 拿出渑池会的架势,双反各出二百人的护卫,约定在边境地区的色楞格河河谷见面。 见面地点五里外,双方的主力部队各自集结,摩拳擦掌。尽量避免冲突,却又都做好了一旦接到命令就发动进攻的准备。 齐国公和萨瓦在帐篷里每天静坐,士兵在外面随时准备开战,那些勘界的业务人员却不能静坐。 这一次俄罗斯科学院的大批数学系的学生也都来到了这座边境小城,他们的专业很适合勘界。 这些学生的教授很有名气,俄罗斯科学院此时的物理学和数学教授是伯努利,就是那个流体力学伯努利方程的伯努利。 这些学生在来之前,也听说了一件事:13岁考上大学、19岁就发论文的欧拉,就要前往彼得堡做他们数学系的教授了。俄罗斯科学院终于要开始教微积分了,并且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俄国数学的水平都是世界一流,人才辈出,这无可争议。 科学院的学生总是狂热的,即便热切地盼着回到科学院继续钻研数学、去见一见那位年纪轻轻就已成名的欧拉教授。但想到边疆问题,仍旧热血澎湃,冒着风沙每天勘界、绘图。 他们的教授很可怕,俄罗斯科学院也很可怕。 即便是刘钰这样的穿越者,此时面对伯努利、欧拉,心里还是虚的。哪怕后生了三百年,数学水平也差得远,不敢比,那是能心算微积分的猛人。 大顺这边也拿出了几乎全部的数学测绘人才家底。 那些跟随传教士绘制过经纬度地图的小吏,除了一部分跟着刘钰去东边勘界,剩下的全都跟着齐国公来到了这里。 如今难解决的,还是东线,也就是从斡难河、石勒喀河向东的黑龙江段。 西边俄国人看似有优势,可也清楚,当年准噶尔部北攻喀尔喀蒙古时,喀尔喀部没有选择投俄还是选择了南下求援,西线的边疆就已经基本固定了。 这里不是东边那样的半无人区,蒙古部落的人口还是不少的,俄国现在也无力对抗大顺炮兵步兵加蒙古骑兵的组合。 两边真正要谈的东西,还是在东线。 俄国人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大顺在东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齐国公这边更没底,他来的时候,来一张东线的地图都没有,直到收到了快马送来的汉化过的白令“送”的地图,齐国公才算是松了口气。 前期好在有刘钰出的主意,死咬着礼仪问题不放。果然逼着萨瓦伯爵主动反驳,在称呼问题上扯了几个月的皮。 萨瓦以为这是东方帝国的傲慢,直到开战的消息传来这才恍然大悟。 趁着这几个月时间,跟随齐国公来的绘图小吏们,抓紧绘制了西线边界的地图。 到现在,双方在西线的勘界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大顺这边至少还懂一些绘图学,不至于被人太糊弄。 一方是跟着伯努利学数学的前途无量的学生;一方是跟着传教士学n手绘图学的小吏,虽然在数学水平上差距不小,可勘界绘图这种事倒是区别不大。 看似吓人的俄罗斯,其实也暴露了它的脆弱:西化才刚开始,人手不够,连科学院里的数学系学生都要拿出来顶事儿。 可脆弱之余,又露出了狰狞:创立不过十年时间,俄罗斯科学院就能结出第一枚果子——发现了质量守恒定律、铺垫了现代化学基础、创建了莫斯科大学、完善了俄语语法和修辞学的渔民之子,罗蒙诺索夫。 而大顺……还在补几何原本。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十一章 麻杆打狼两头怕 靠近色楞格河的边境线上,传来一阵阵口哨的悠扬,刘钰哼着歌,踏着今年的第一场雪。 “就像每个青年一样,你也会遇见个姑娘。她将和你一路前往,勇敢穿越风和浪。听,风雪喧嚣;看,流星在飞翔。我的心向我呼唤,去动荡的远方……” 如果以第一场雪作为冬天的开始,蒙古高原的冬天已经来了。 昨天牛蒡花还盛出紫色,今天早晨就盖上了一层白雪,马蹄留下的月牙蜿蜒到看不穿尽头的天边。 边境线上,一个穿着绣着鹌鹑补子的九品官带着几名勘探的小吏迎了过来。 他们并不认得刘钰,但认得刘钰穿的那身衣裳。 无形的边境北边,是几个俄国年轻人,似乎刚才正在和大顺这边的几个小吏在讨论划界的问题。 小官领着小吏跑过来行礼,“见过大人!” 九品鹌鹑侧身张望着跟在刘钰后面的队伍,心想这些人背着的枪,倒是和罗刹卫队的自生火一样。 刘钰跳下马,拽过旁边小吏手里的地图扫了两眼,问道:“这里距离齐国公的营帐还有多远?” “回大人,还有半日的路程。” “那就好。辛苦了。你们继续忙吧。” 翻身将要上马的时候,北边的那几个俄国年轻人忽然用俄语问了一句。 “中国的官员,您好。您是从东边战场来的吗?” 刘钰这一世有拉丁语的基础,虽然俄语那令人发指的大舌头颤音学不来,可是在东边晃了一年多,俄语也学了个基础,如今听还是能听懂的。 “是的。年轻人,有事吗?” 对面的俄国年轻人看了看刘钰卫队马背上绑着的、明显是图拉兵工厂生产的燧发枪,犹豫了一瞬问道:“您见过一个叫米哈伊尔的年轻人吗?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棕色头发,蓝色眼睛,是跟随白令的探险队一起出发的一个人。” 看来白令的探险队被俘的事,已经传到了这边。 要不说,刘钰都忘了自己杀过这么一个人。这么一提,顿时想起来自己借过那个年轻人的头一用,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呢?” “他是我的哥哥。您见过他吗?” “嗯……没见过。或许被俘了吧?我是来谈判的,谈判结束后会释放战俘的,祝你和你哥哥早日相见。” “谢谢,您真是个好人。” 小伙子脱下帽子,冲着刘钰鞠了一躬,可能是嗅到了刘钰一路上积攒的身上的烟味,又从口袋里摸出烟荷包递过来。 “请尝一尝吧,弗吉尼亚烟草,我家里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咽下去就像是奶油一样甜滑……” 推手拒绝,跳上马开溜。 一直走出去很远,刘钰这才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战场上怎么杀人都行,点红花一样随便点了一个拉去枪毙,这事儿做的确实有那么点儿不太地道。 “三爷,那罗刹鬼说什么呢?” “没啥,哈哈哈,拷问拷问我的良心而已。” 已经脱了奴仆身份、有了个飞骑尉勋身的馒头还像是以前那样称呼着刘钰。 他也跟着回头望了望,奇道:“三爷,你说东边还在打仗,怎么西边这么安静?我们不打,他们也不打?” “你说呢?” “不知道。”馒头摇摇头,觉得很难理解。 “慢慢想吧。想通了,告诉我。”冲着馒头呲牙一笑,回头喊道:“跟上跟上,加速速度,天黑之前到地方,好好睡一觉!” 傍晚时分。 齐国公田索正在吃晚饭,红热的炭火上小铜炉烧的滚沸,几片白嫩的羊肉上下翻滚,汤里面的两片火红的辣椒正可驱走外面的寒意。 帐篷忽然被掀开,一阵冷风吹得田索打了个寒颤,刚要开口骂一句。 “国公!翼国公家的三公子来了。” “哎呦!可算来了!” 听到这话,刚才的那点火气顿时没了。 扔下筷子,也没披大氅,跳起来拉开了帐篷冲了出去。 刘钰刚下马,正在那拍打着自己冻麻木的膝关节,龇牙咧嘴地骂着这里的鬼天气。 看到齐国公从远处赶来,刚要行礼,就被齐国公扶住了。 “行了,出征在外,就不要这么客套了。还没吃饭吧?正好,来来来……可是把你盼来了,再不来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来人,去安排一下一起来的,先吃点东西。” 招手叫人过来,早已经有所准备,只是没想到刘钰会来的这么快。 进了帐篷,刘钰往下首一站,也没直接坐下。 烤了烤手,待到齐国公示意他坐下后,这才坐在了一旁。 随从送来了酒和碗筷,齐国公便让随从出去,外面不要有人。 桌上是个煮着热汤的小铜炉,桌上摆着新鲜的羊肉和简单的韭花酱。 “出征在外,没什么好吃的。当年太宗皇帝就爱吃这个,据说重病之前还想特意弄了一些辣椒呢。太宗的吃法不用韭花酱,如今到了这里,我倒是真吃出了些滋味。” 刘钰嘿嘿一笑,看着铜炉里的辣椒和麻椒,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半站起身给齐国公斟了杯酒,齐国公冲着他赞了一句:“小子,在东边干得不错,我都听说了。东边打得好,这西边罗刹人就不敢动。他们既不敢去东边,也不敢主动来打我,倒是每天和我往帐篷里一坐,从春天坐到了冬天。” 说着抬起了酒杯,刘钰赶忙低着碰了一下。夹了两块羊肉,身子终于暖和过来。 “不知齐国公和罗刹人谈了什么?” “什么正事儿都没谈。开打之前,就像你说的那样,谈皇帝和凯撒、谈巴塞琉斯、谈礼仪、谈在伏尔加河的瓦剌部蒙古。无论谈什么,只要我提出来,他们就会主动和我争论。” 当时听那些罗刹人叽里咕噜地红着脸,倒是比现在每天静坐有意思多了。之前谈判的扯皮中,他也知道了一些更远地方的事。 才知道瓦剌蒙古的土尔扈特部前些年被罗刹征调了几千人参加了大北方战争,罗刹人认定土尔扈特人是他们的臣属。 谈及到伏尔加河畔的瓦剌蒙古,罗刹人的脸色不比谈凯撒还是皇帝好看,当年斯捷潘拉辛起义,可是有不少土尔扈特部的人跟着攻打阿斯特拉罕的。 想着之前那些罗刹人气急败坏、唠叨不清的模样,齐国公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伸手扶住还要给他添酒的刘钰,摇头道:“酒先不忙喝。这一仗,打的其实很凶险。现在想想,我还是有些后怕的。” 四下再无他人,齐国公也就没有隐藏什么,直接道:“陛下终究还是心太急了。按照朝中之前的设想,先西后东,按说大略是对的。但要不是你在东边做了好大事,盘活了局面,这仗打的可是不好看呐。” “守常啊,干得好。我这双老眼,还没看错你。” 听着齐国公把自己夸成这样,刘钰赶忙道:“国公言重了。” “重吗?我倒是觉得,轻了!木里吉卫那样的攻城战,只要再打上两次,罗刹人就明白咱们的斤两了。朝中这一次失算了,完全小看了罗刹人。都说未虑胜、先虑败,对罗刹一战,分明就是完全按照自己认为胜的容易来的,根本没考虑万一打的不顺怎么办。” 此时看起来大局已定,齐国公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审视了一下整个战局,忍不住汗流浃背。 惨烈的木里吉攻城战,看似只死了千把人,可实际上那是抽调的一国精锐,最后更是直接把基层的战斗力支柱勋位老兵都填进去了。 如果没有刘钰在东边打的轻松、没有提前上书新的攻城方法让皇帝等同于临阵换将,木里吉卫攻城战后,大顺就只能采取围困的方式了。 因为再那么打两场、攻两城,军心就会畏战动摇,阵前主将必然会跪求皇帝转为围困。 那样的话,整个战局就完全不同了。 朝廷出兵之前,把罗刹人看的太简单了,低估了罗刹人的战斗力:再明显不过了,皇帝亲征,黑龙江流域加石勒喀河加嫩江,一共七座堡垒。 夏日抵达开战,春天之前就要撤回大军,因为东北的春天没法打仗,冻土层区的春天,连行军都像在融化的泥浆里游泳。 刨去行军的时间,东西并进,明显是按照二十天攻下一座堡的速度来算的。就没有人想过,万一平均二十天攻不下一座怎么办? 在他们用西南土司、明末战争的经验来看,大军出征,罗刹人各堡人数也就数百,二十天怎么也能攻下一座。 正是因为刘钰在东边出乎意料地拿下了两座堡,随后的额尔古纳河上的攻城战又攻的着实合格,这才让罗刹人的判断出现了偏差。 以至于他们害怕大顺在西线的蒙古边境发动攻势,借助蒙古骑兵、大顺出炮兵,围攻贝加尔湖的堡垒。 这才出现了现在这种诡异的场景。东线战争还没结束,西线却谈判静坐,双方在西线都保持着克制。 说起这个,齐国公还是一身的冷汗。 “开战后不久,木鲁罕山卫城和木里吉卫城被破之后,罗刹人约我谈判。说实话,当时我也害怕。怕罗刹人抓我、扣住我。” “可没办法,当时我要不去,就等于露怯了。罗刹人不去支援东线,在西线南下却完全可以。没办法,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去了之后一句话不说,叫人继续勘察边境绘图。” “罗刹人没想到两座城堡这么快就被攻下,对咱们的攻城手段极为恐慌,担心如果扩大战争,贝加尔湖附近的堡垒也有危险。所以竟然和我默契无比,谈判时候一句话不说,可私下里还是继续派人在边境合作勘察绘图。” 说到这,他指了指外面,悄声道:“这里不是东北那样千里无人烟的地方,终究蒙古部落人数不少,各部贵族也能拉出个几千人的队伍。虽说不能打,一触即溃,可罗刹人却怕咱们派少量的炮兵步兵支援,真有东边攻堡的本事。我带来的那三千人,也未必能打,可是站到那充场面,还是把罗刹人吓住了。” “罗刹人不想大打,咱们也不想大打。可要是东边打的不顺,那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喀尔喀蒙古骑兵什么战力,罗刹人心里还是有数的。你这功,依我看,封个男爵不为过。不过不封,也是好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十二章 卖 勋卫是近臣,不能袭爵的勋卫只能在五军部里打转儿。武德宫入上舍是正途,那是可以当沙子往官场里掺和的,不只拘于五军部之内。五军部就是前朝的五军都督府,改了个名儿,实际职责也和前朝多有不同。 这一点刘钰分得清,考上武德宫上舍走正途,可比现在就封个小爵要强。 听齐国公给自己一顿夸,刘钰只能笑道:“国公说的这些吧,怎么说呢……朝中确实误判了罗刹人的战力,但总归是天幸,没有出大篓子。就是之前想的简单了,有点把国公当唐俭的意思。” “狗屁!我当唐俭没问题,舍身为国的大义我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可朝中谁是李卫公?谁能长驱万里攻下彼得堡抓到罗刹王?我就这么说吧,一开始朝中就托大了!以为一切顺利,我能借军威在这耀武扬威……” 说起这个,齐国公就气不打一处来。 刘钰看着齐国公吹胡子的模样,心说当初北伐战略,你也是参与制定了的。只不过你在这边见识到了罗刹正规军而已,朝中却没见过。 刘钰又给齐国公倒了杯酒,压压火气。 喝下这杯酒,齐国公摇头道:“这事已经过去,就不提了。现在朝廷的意思还是没变是吧?” “对,底线还是没变。黑龙江、石勒喀河。底线还好,就是底线之外,你说怎么谈嘛。” 说起这个,刘钰摆出一副怨妇的语气,阴阳怪气起来。 齐国公听出来刘钰话语里的不痛快,问道:“如果不谈,一直拖着打,你有没有把握?” 刘钰啧啧一声,仍旧是阴阳怪气。 “朝廷要是把京营调集八千精兵、一百门重炮,两万辅兵,十五万征夫,允许我指挥喀尔喀部骑兵,再修一条从京城到色楞格河的大道,每年给我400万两军费、每年再提供一万移民外加100万两移民费用,给我五年时间,我是有把握把界约划到贝加尔湖和勒拿河的。” “扯淡!哈哈哈哈,五百万?你回去问问户政府,今年岁入能盈余出来二百万不?” 齐国公只当是个笑话,根本不觉得刘钰在说正事。 刘钰摊手道:“又叫马儿跑,又叫马儿不吃草,国公让我怎么办?我用嘴就能把伊尔库茨克、色楞金斯克、雅库茨克吹塌了?” “你之前可是说,建议拖着不和,也不签约,日后再找机会打回去的。” “我那么说的前提,是天朝勤修内功,若能岁入六千万两,有一支如今西洋人主力军团那样的强大军队,松辽分水岭以北有一百万人口;蒙古垦耕区有二百万汉民。” 齐国公真的是觉得刘钰发烧了,大笑不止,笑声连铜炉里滚沸的水声都压住了。 “六千万两岁入?从古至今,哪朝哪代能达到六千万两岁入?你说的这些若是做成了,何必在乎一个罗刹?你这么说,何异于说只要我有一千两,我就有一百两?” 刘钰端起酒杯遥敬了一下,怨气十足。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朝廷要解决北疆的问题,在东南。就像是腰肾不好,医者针灸要针涌泉一般。可既然已经开打了,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尽我所能,去一趟永宁寺,打下两座罗刹堡。再多的事,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齐国公听出来刘钰似乎不是在说笑,只能道:“此事休提。朝中还有人以为,不若以哈密、玉门为界的。缩边不打,也未必就就能变革。既然未必能,那就不如现在就打。你就不要牢骚了,这黑锅你也背不起,我才是正使,国公。你一小小的上轻车都尉,想背也背不动。你就给我交个底。你能多画出来多少?” “西边我画不动。喀尔喀蒙古连布里亚特部都护不住,若是之前能向北打走罗刹人,不让罗刹人筑堡……” “废话,要是喀尔喀蒙古能像你说的那样能打,他们也不会选择会盟臣服。西边暂不提,东边呢?” “东边应该能多要回从黑龙江江口沿着纬度线向西画。” 拿出地图,熟练地用手指甲沿着江口纬度线一划,划出了黑龙江以北约莫几十万平方公里的空地。 “汉有白登之辱,唐有渭水之盟……” 正准备说两句呢,齐国公倒是大度,颔首道:“这不挺大的吗?守常啊,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怎么想的?” 刘钰嘿嘿一乐。 “其实我不在乎底线之外能多要多少。所以我这一路都是哼着歌儿来的。我在意的,是朝廷是否有变革之心。若能变革,一旦罗刹在欧罗巴开战,我朝自可出兵北上;若不能变革,再这么沉沦下去,就算现在画到勒拿河,又有何用?条约……真要是条约有用,西洋人也不会整天打来打去了,从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到现在也有八十年了,也没见条约实现了和平。今日签了,明日再撕就是。” 齐国公一听这话,也乐了。 “你倒是想的通透。这事儿其实我还是有些晕的。人最怕的,就是没见过的事。我是翻遍了史书,也没见着如今这样勘界定约的。山川不易,就在地图上画出来为界,我这心里也没底。以前都觉得天地之大、无尽无穷。如今西洋人把个地球仪往这一摆,告诉我天下就这么大,你多占一点,我便少一分。我这心里可是不安呐。” “国公这话怎么讲?” “你不是提过石敬瑭吗?若是当年没有朱洪武起兵夺回燕云之地,这就难说。再说了,纵然夺回了,石敬瑭的骂名还是背着呢。关键是能不能在我死前,把喀尔喀蒙古旧地都弄回来?死前弄回来,那就是白登渭水、忍辱负重。弄不回来,等到将来别人弄回来,那我不还是石敬瑭吗?宋时天边,就在辽地;此时天边,却在你说的北冰洋啊。” 说罢,瞅着刘钰问道:“你到底明白明白这件事的关键在哪?” “国公,人各有异。你认为的关键,未必是我认为的关键呐。” 齐国公用右手的手背敲着左手的手心道:“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于喀尔喀部臣服了。不是纳贡,也不是羁縻,而是做了诸夏的诸侯爵。这和以往就不同,现在蒙古不是室韦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而是有节度使的,是要驻军的。所以,喀尔喀部的旧地牧场,就是国朝的土地,要不回来那就是卖国。” “为了日后边疆少有争端,也为了准噶尔部事,所以要对罗刹的称呼让步。并立为帝,这种事,就是辱国。这才是咱俩真正要背的锅。太宗皇帝当年遗训,不得因言获罪;又鼓励白身议政、鼓励酒肆茶馆畅谈国事……” 刘钰心说这还用你说?这事儿我早就门清,只是生米都快成熟饭了,叽叽歪歪也没有用了,笑道:“我当多大个事儿呢。让他们谈去呗。卖国也好,辱国也罢,都这样了,还能咋办嘛。要我说,我还嫌卖的不够呢。” 齐国公愕然。 瞪大眼睛,透过飘摇的水汽,或许是酒劲儿上涌的缘故,觉得刘钰都有些扭曲。“卖的不够?你还想怎么卖?” “条约中加上一条。允许罗刹使团入京,朝见天子。而我朝也派人前往彼得堡,祝贺罗刹沙皇登基。形成定例,各为帝位,新帝登基,互相朝贺。最好还能借此机会,派些人去欧罗巴转转。我估计就罗刹国现在牝鸡司晨、禁军政变的传统,三五年就可去一趟,倒是可以借此多多了解西洋事,以作开眼看世界之窗口。” “最好还能选派一些品学兼优的勋贵子弟,入罗刹的科学院学习,若是能评个院士什么的,将来归国……” 齐国公以手扶额叫苦道:“你知道上一个帝贺帝之事,在什么时候吗?” “不知。” “八十年前。左懋第被逼着南帝贺北帝,南北二帝约为叔侄,让吴三桂效苏秦挂六国相印做清之平西王、明之蓟国公。你还叫选派勋贵子弟去罗刹求学,评个院士?怎么,真就要效吴贼,大顺之勋卫、罗刹之院士呗?你真是嫌这黑锅不够大,还要往身上再背一个啊。” 刘钰哈哈大笑,笑的肚子都有些疼了,心说这哪跟哪啊? 这样的大顺可真是有趣儿,也好也不好。 好处是到了屈辱时刻,若也有一鸦二鸦,一定会迸发出惊人的力量,死不投降,抗战到底。不过最好还是没有这个机会。 悲壮这种情调,虽美,却痛。 说起背锅,刘钰不由想到了皇帝说过的那番话。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国公啊,咱们已经背锅了,就不差这一个了。你不是想着死前收复喀尔喀部旧地,混个‘忍辱负重’的身后名吗?加上这一条,便多了一成可能。一则查探罗刹局势,二则学习罗刹技巧。等到有能力撕条约的那天,自然也就不用去了。” 齐国公听着“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熟悉,也是笑的前仰后合,擦了擦眼角的两滴咸水,也不知是笑的还是被铜炉的热气熏的,半晌道:“好吧,这事我做得了主。依你,遣使互贺,以成规矩。还有什么古怪的?” “没了,都是正常的了。一会饭后我好好睡一觉。明儿写出来漫天要价的章程,后日正式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十三章 转机!俄国背锅侠来了 清晨醒来,宿醉未消。齐国公的心腹亲随已经将草拟的“漫天要价”章程送了过来。 梳洗完毕,生了火炉,刘钰翻看着齐国公草拟的章程,觉得尚可。 他对这次划界的领土问题并不是太在意,早晚要撕的东西。倒是对昨天和齐国公请求的那件事很在意。 天朝两千年,历朝各代都有自己的风格。但大顺到现在,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 整个大顺的民间舆论,颇有些“明末ptsd”的意思,对明末的那场差一点神州陆沉的惨剧,产生了极大的应激反应。至今这种心态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还未平复,旧疮将复、新肉未生。 再加上当年大顺选择了叶适、陈亮的学派作为官方儒学,更是在文化和外交层面上推波助澜。 一方面以李唐自比,希望武功昌盛、胡人臣服、拓土万里。事功主义之下,对技术也不是很排斥;一方面又自信正统,天朝上国,华夷有别,自与蛮夷不同,在一些地方又过于死板执着,坚守不放,在文化心态上颇为固步。 看似矛盾,实则情理之中:士大夫用望远镜看星星,和士人逼女人裹脚,并不互斥;接受西方科技与文化自信也不互斥,互斥的是天朝上国和平等外交这样的事。 提前数百年,这没的说,天朝就是无可争议的文化科技强势;如今却需要面临以往朝代都不曾遇到过的外部冲击。 一个朝代的风格,总有历史的原因,也总是在盛世铸就的,大顺的朝代风格也到了快要形成的时候了。 刘钰很希望趁着这次机会,能够促成罗刹大规模使节团入京;国朝使节团去罗刹参加登基大典。让大顺开始意识到外部世界的变化。 不过现在还是漫天要价的阶段,在草拟的章程上不能够直接提帝位的问题,这应该是一个用来谈判要价的条件。 ………… 两天后,谈判地。 罗刹人惊奇地发现,大顺的卫兵换装了燧发枪,戴上了他们看起来有些眼熟的有瑞典血统的狗皮帽子。 刘钰把东线之战搜集到的所有燧发枪都带了过来,还没凑够二百支,索性剩余的人也不混装火绳枪,而是拄着国公仪仗用的屈刀。 这种换装,似乎在传达某种含义。既像是耀武扬威,证明大顺在东边打赢了;又像是在告诉罗刹人,大顺已经开始列装燧发枪,或者至少有意识要列装燧发枪了。 营帐内,萨瓦伯爵也发觉了大顺这边的异常。齐国公的身边,多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只是除了卫兵换装和多出来一个谈判副使外,谈判的问题还是毫无进展。原来是一个人在营帐内喝茶,现在换成了两个人在营帐内喝茶。 这一次,轮到萨瓦伯爵坐不住了。 彼得堡刚刚传来消息,沙皇叶卡捷琳娜一世,因心脏病去世。 这在萨瓦的意料之中,叶卡捷琳娜一世女沙皇,那是真正臂上能跑马的人物。 当年彼得举着沉重的元帅杖和人开玩笑,问谁能平臂只用三角肌把元帅杖平举起来,一堆卫兵都做不到,叶卡捷琳娜一世撸起袖子平臂就举了起来。体壮胖,又生性不羁,做了女沙皇后更是玩的开,酗酒加一些激烈的运动,心脏病突发而死实在不难料想。 但女沙皇一死,彼得废太子的11岁的儿子彼得二世,在重臣的支持下上台了。 彼得大帝死前,为了防止废太子一系登上皇位废弃新法支持旧党,连继承法都改了。允许女性登基,就是为了防止废太子余党和守旧派上台。 如今11岁的小沙皇上台,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个傀儡。 11岁的孩子…… 眼看,一场禁卫军政变又要酝酿,一场大规模清洗就要进行。 内部的混乱,萨瓦在外,还能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可外部的问题,让萨瓦真的坐不住了。 不久前,东线战场上,大顺天子释放了一些军官,让这些军官转达俄国在贝加尔地区和雅库茨克的督军,立刻退出中国的领土。 这些军官带回来的消息,更让萨瓦坐立不安。 军官说,大顺的攻城手段,很明显是法国军校的标准课程。而且在大顺军队中,发现了法国军官的身影,甚至可以看到法国王室的鸢尾花旗。 以及……在城中,他们隐约听到了奥斯曼的军乐。 这两个消息,顿时让萨瓦如坐针毡。 俄土死敌,已经打过三仗了,第四次已经开始酝酿。 至于法国,叶卡捷琳娜一世本来准备把女儿嫁给法王路易十五,但路易十五却娶了波兰废王的女儿。波兰问题和嫁女儿被拒两件事,让俄国刚刚和奥地利缔结了反法同盟。 现在,被俘后释放的军官却来告诉他,大顺攻城的方法明显是法国式的、而且还有法国的军官团在大顺的军中做指导,这不啻于晴天霹雳。 俄国没办法在西、中、东三个方向的,都树立一个帝国级别的敌人。不管是法国、土耳其还是大顺,任何一方都需要俄国消耗极大的力量。 俄国有没有必要,为了远东,流太多的血? 喀尔喀蒙古的归顺,更让萨瓦恐慌于漫长的边境线,需要多少哥萨克和棱堡? 内部政变、外部树敌,这两件事加在一起,终于让萨瓦坐不住了。 眼看着大顺又派来了新人,卫兵开始装备燧发枪、戴上了很有瑞典血统风格的狗皮帽子,这都让萨瓦决定,先开口。 “贵国使团必须解释,为何贵国不宣而战?俄罗斯帝国对贵国的侵略行为,表示极大的愤慨。阿穆尔河流域,已经归属于沙皇陛下,你们的行为是侵略。” 萨瓦用的拉丁语。 这一次不用别人翻译,刘钰立刻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地图,铺在了桌面上。 “黑龙江流域,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难道一百年前波兰人攻占了莫斯科,你们夺回莫斯科是侵略吗?” 到了真正想谈正事的时候,讲究个打人不打脸。可在谈正事之前的扯淡阶段,那就要专门打人专打脸。 提到波兰攻占莫斯科的事,萨瓦怒道:“贵国的首都,八十年前也被通古斯人占据过。况且,阿穆尔河流域的首领贵族,已经臣服于沙皇陛下。那里自然是俄罗斯帝国的领土。” 刘钰指着地图道:“在明朝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驻军。这是黑龙江江口的碑文,现在碑文仍在,你可以派人跟随我们去考察。明朝和大顺的关系,就像是留里克王朝和罗曼诺夫王朝,理所当然继承其一切法理之土地。” 萨瓦看着永宁寺碑的拓本,以及详实的地图上标准的明朝各个卫所的位置,只能转而争辩道:“那时候他们臣服于明朝,但是现在他们的首领已经臣服于沙皇。” 刘钰大笑。 “华夏天子,和你们不一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华夏没有实爵,只有虚爵。” “你们的王,全称是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之王;基辅、斯摩棱斯克、普斯科夫公爵;特维尔王公、彼尔姆王公、梁赞、别洛焦耳斯克……” 报菜名似的把萨瓦之前提交的文本中的沙皇全称念了一遍,差点憋过去,深吸一口气道:“华夏天子不是身兼数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说黑龙江流域的一些首领向你们称臣,那关他们的人民什么事呢?你可以把那些向你们称臣的贵族带走,但土地是属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民的,他们早已经向华夏天子表示了臣服,每个人都是天子的直属臣民,华夏天子为他们的直属臣民要回土地,这是很正常的事,怎么能够说是侵略呢?” 说完,又用齐国公做了个例子。 “这位是大顺的齐国公。齐是一个地方,难道说齐国公就拥有齐地的主权吗?这根本不是一回事,那里的贵族向你们称臣,那么他们就不再是华夏天子的臣,华夏天子就要从选一位臣管辖那里的土地。他不再是华夏天子的臣,又凭什么拥有那里土地的管辖权呢?况且,拥有管辖权也并不拥有所有权,难道莫斯科的市长可以直接把莫斯科卖给我吗?” 两边鸡同鸭讲地打着嘴炮,对于法理的认识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完全就讲不明白。 齐国公一言不发继续喝茶。 既听不懂,也不想听,这种嘴炮是最没意思的。他是信得过刘钰的,既然皇帝让刘钰过来当副手,这种事自然是让刘钰去办。 刘钰自然是不怕打嘴仗,有了白令“送”的地图,手里有图,说话不慌。 扯淡扯到后面,已经扯到了唐高宗李治有万王之王的宣称,地图开疆,痛斥俄国对波斯的侵略。 反正刘钰不急,他知道俄国现在无力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战争,至少在黑龙江流域,是集结不出一支野战部队的。 白天吵架,晚上喝酒、吃火锅。周末休息,出去打猎。 他在拖。 拖俄国的政局出现混乱。 从农历的七月中一直扯到了八月中,终于拖到了一个转机。 这一天正是星期天,照例不举行谈判。刘钰发现俄国的使节团里出现了一批新人,他以为是俄国又强硬了,心里不免紧张。 可第二天,一直和他们谈判的萨瓦不见了,出面的却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也是个伯爵。 刘钰让齐国公写了个条子,拿了二百两银子的公款,花钱贿赂了一下俄国使团的人,问清楚这老头的身份后,顿时激动了。 这老头,叫彼得·安德烈耶维奇·托尔斯泰。应该就是那个托尔斯泰的老爷爷,出生那年正是大顺荆州大战阵斩勒克德浑的那一年,如今已经八十多了。 这人干过一件事……就是他去那不勒斯,把如今小沙皇的爹、当年的废太子抓回来的。也是他,做审判长判处废太子死刑的。 背锅侠。 再明显不过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十四章 请别死 “大喜!大喜啊,国公!” 急匆匆地冲进帐篷,带出了一大阵风。 好在齐国公没有在那祈禳七星灯,只是在那和一个蒙古贵族送的女奴腻歪,看模样也看得出真是憋的够呛。 看到刘钰火急火燎地跑进来,齐国公拍出了一声脆响,叫那个女人离开。 “何事这么高兴?” “俄国人那边心态崩了!被咱们拖崩了!背锅的!新来的是个背锅的!” 激动的话都有些说不利索,齐国公却敏锐地听到了熟悉的“背锅”二字。 顿时叫人守好营帐,不准任何人靠近,问道:“怎么回事?” 刘钰把大致的情况一说,齐国公顿时也来了精神。 虽说罗刹人那绕舌头的名字难记,可是宫廷政治这种事,东西方区别不大,着实“普适”。 他一个国公,自然是明白了关键处。 听着刘钰对彼得的介绍,齐国公也是颇为赞叹。 “好似宋神宗变法,为了新法不废,甚至立下了遗嘱:废新法者不得继位。为了这事,那彼得自己监斩,杀了自己儿子?还宁可女子登基?这彼得……的确是个雄主啊。” 刘钰笑道:“管他是不是雄主,这人已经死了。现在接替萨瓦的这个,就是他当年抓回了现今小罗刹王的爹,也是他宣读的死刑。让他来这里的意思……国公难道还不清楚吗?” “哈哈哈哈哈!再清楚不过了!” 齐国公放声大笑,心想这种事简直就是明摆着的。 就是废物利用嘛,反正这老头儿肯定是混不下去了,年纪也大了,正好来背锅。 若不然,肯定还是会让萨瓦继续在这谈的。 “小子!不错。陛下没选错你。若不然,我又不懂罗刹内部的事,就算知道临阵换将必有缘故,却也猜不到。只怕还会以为罗刹要开战,故而换了个老将在前线呢。” “这二百两银子花的,不冤,大赚。若是别人,对罗刹缺乏了解,断不会因为换将之事知道罗刹内部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那这岂不是可以继续拖下去?拖得越久,对我越有利?” 齐国公心情大喜,心想陛下这一次真是选对了人,换了别人,焉能抓住这样的机会? 可刘钰听齐国公要继续拖下去的说法后,摇头道:“我以为,拖就不要再拖了。直接谈正事吧,拖下去,对我大为不利。” “嗯?” 刘钰皱皱眉道:“这老头儿八十多了,拖太久,我怕他死了。他要是气死了,罗刹万一没人肯背锅了怎么办?” 齐国公一想倒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大冬天的在这种地方谈判,看起来又肯定是准备退让的,气死极有可能。 “此外还有个事。现在罗刹掌权的,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权臣。权臣派这老头儿来背锅,我现在担心的是权臣坐不稳。一旦权臣下台,恐怕又不好谈了。” “国公你看,要是现在谈出来了,那么表面背锅的是这个姓托尔斯泰的老头儿,可等权臣一死,真正背锅的就是那个权臣缅希科夫。这样一来,罗刹王面上也好看:非我卖国,实乃权臣卖国。吾非卖国之君,臣乃卖国之臣啊。” 面子问题,对君主国而言还是很重要的。 齐国公点点头,神情转为严肃,问道:“你断定那个叫缅希科夫的坐不稳位子?” 刘钰心想历史证明他就是坐不稳。 但掐指一算这种事,容易被当成神棍,还是要摆事实、讲道理,证明自己“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为上。 “国公放心。他坐不稳。此人难成大事。”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彼得为了变法,杀了亲儿子,改了继承法,宁可让女儿上位。刚死的这个罗刹女王,是他的第二任老婆,彼得和前妻还有一些女儿的。” “我听那罗刹王的义子说,这个缅希科夫和彼得是一起长大的,大约类似于前朝陆柄?反正彼得杀儿子的时候,此人也是最早支持的。他之所以扶彼得的孙子上位,因为他有个女儿,想把女儿嫁给彼得的孙子、现在的罗刹小王,以后外孙当沙皇。但前朝元老,都是参与过彼得杀废世子之事的……所以大部分元老还是支持彼得的女儿上位的,怕彼得的孙子上位后清算他们。” 才听到这,齐国公就楞的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 就这水平还想学曹操? 这时候的合理选择,明显是扶植彼得的女儿上台,毕竟你手上可是沾了废世子血的人。女子上台,地位不稳,定有求于你,你这权臣的地位亦可稳固。 新旧党争,你应以新党为援才是。新党手上都有废世子的血,你却扶植废世子的血脉上台,真是…… 真是权势迷了眼啊,这么搞,野心昭然若揭,又把当年一起支持杀废世子的老臣置于何地? 你外孙日后能继承王位,其余人怎么办?若无朋党,岂可为权臣? 忍不住摇摇头,心道这罗刹国宫斗水平,很一般嘛。 “嗯,如你所言。此人当真是个短视之辈。你说的没错,此人必不长久。是得赶紧谈了。一则不能让这老头死了,二则要得在那个缅希科夫下台之前谈好。给罗刹王个台阶。” 齐国公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就刘钰说的这些事来看,这个缅希科夫绝对不会长久。 正如刘钰所言,一旦这个缅希科夫下台了,罗刹新王老臣,必然谁都不肯背这个丧权辱国的大黑锅。 现在若能签了,锅尽可以让这个缅希科夫背,罗刹国现在都不起兵,短时间内也不会起大军前来,只能顺势就认了此事。还可以顺带着清理一下缅希科夫的余党。 以齐国公多年扎根朝堂的经验来看,多半如此。 刘钰见齐国公也认可自己的“推断”,心想齐国公这是心里也有数,长久打下去大顺未必占得到便宜,不若见好就收。 借此事他又笑道:“所以这谈判的条件嘛,就另有章法了。我还得请国公一件事。” “说说看。” “请国公写密折,陈诉此事。请陛下允许签订密约:从陛下内帑每年拿出三万两,给罗刹人,秘而不发,十年为期。以这三十万两,为赎买费,赎买罗刹人从石勒喀河到色楞格河的一座堡垒、一座小寨。暂时没时间攻取了,不如买。拖下去,一旦缅希科夫下台,新臣新王,谁也不肯背锅,就难让步了。真打下去,三十万两也不够。” “能换回什么?” “黑龙江全部流域。凡支流,均为国朝土地。包括北岸精奇里江。三十万两银子,十年期,换东线百万里土地、石勒喀河和斡难河。这样,地图就不必走直线,可以直接沿着分水岭山峰为界。分水岭流向黑龙江、鲸海的,都是我们的;分水岭向北流的,是他们的。” 拿出之前已经划了一道直线的地图,刘钰指着黑龙江北岸的外兴安岭等山岭,说出了这一次谈判的要求。 以山脉为分水岭,索要整个黑龙江支流流域,这是罗刹临阵换将给刘钰带来的勇气。 用钱换石勒喀河的一座小堡,那是为了尽可能在今年过年之前完成签约,否则罗刹国一旦再度政变,只怕没人肯背锅。 此等时机,简直千载难逢。 齐国公也是知道轻重的人,这三十万两买的是石勒喀河。 本来可以不用买,再拖一阵就能攻下,但现在罗刹国内有变,大顺这边就不宜再拖,以免夜长梦多。 能否同意,那是皇帝的事。虽说之前有过底线,但现在事发突然,偏偏这种事又不是能够临机决断的。 “好,我这就写折子,叫人速速送回去。此事若成,你是首功!” 刘钰微笑,齐国公又道:“经此一事,日后外交之事,倒真的要变一变了。需得有人常驻国外,一旦有什么情况,也好知晓。这一次若不是你,这么好的机会摆在这,换了别人也不知用。你去准备吧,我自会陈明。” ………… 老托尔斯泰伯爵不会汉语。 如果会的话,他现在一定想说那句话。 “竖子!不足与谋!” 八十多岁的身躯在蒙古高原的严寒中加速着苍老,咳嗽声从过了伊尔库茨克就没停过。 老伯爵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可能还要背一个丧权辱国的骂名。更可恨的是那个不足与谋的缅希科夫,简直是被权势名利冲昏了头脑。 当年处死废太子阿列克谢的事,就是你缅希科夫第一个签名的,你胆子可真是大,就为了能女儿当皇后、将来外孙当沙皇,连让废太子的儿子登基这种事你都敢干? 真以为知道当初你第一个签名同意处死废太子的人,都死了? 老臣们大多希望让叶卡捷琳娜一世的女儿伊丽莎白登基,因为老臣们担心彼得二世上台会搞清洗,尤其是当年废太子一案中的诸多老臣。 缅希科夫这个蠢货却不同意,就做着自己的外孙或者外孙女当沙皇的梦,以为至少能欺瞒到女儿和彼得二世结婚。 沙俄是有秘密警察传统的,老托尔斯泰伯爵就是彼得大帝的秘密警察头目、彼得大帝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种暗影中的毒蛇,当然会留后手。 老托尔斯泰确信,缅希科夫不久之后就要倒台,只可惜他自己未必看得到那一天了。 甚至这个丧权辱国的骂名,自己也是担定了。 朝廷老臣们都认为,不能扩大和中国的战争。尤其是得知了大顺这边有法国军官、大顺采用了法国式的攻城方法后,更是如此。 俄罗斯虽大,却没能力面对法、土、中的三方同盟。 远东的利益,排在黑海、波兰之后,这时候扩大对中国的战争,就等于放弃了一雪第三次俄土战争之耻、夺回克里米亚的可能;更可能在波兰王位问题上面对中国的背刺。 之前他们曾以为,那个东方的帝国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不但不是一无所知,恐怕连开战时机都是刻意选择在彼得去世朝政混乱的时候。 缅希科夫不想担这个丧权辱国的名声,他不是彼得大帝,做不到战败数次仍旧牢牢控制着朝政。所以,这个背锅的事,终于从废品堆里找出来已经失势的老托尔斯泰。 彼得大帝留下的十三万军队,已经要把俄罗斯的财政拖垮了,每年岁入的七成,都扔到了军队里。 现在没有财力支撑一场万人级别的战争,更急需恢复和中国的贸易,得到茶叶和大黄,以及生丝,来换取足够的钱养活那一支让俄国跻身为欧洲强国的军队。 大顺在东方的推进速度实在太快,几座堡垒完全没有挡住他们,听说大顺的皇帝亲临前线,这如同于彼得亲临瑞典前线,宣示着大顺必须要夺回黑龙江。 至少,朝中大部分老臣都是这么想的:狡猾的中国人,选择了俄罗斯最衰弱的时候发动了战争,他们的法国和土耳其盟友,必然热切地期盼着中俄之间的战争持续下去。 咳嗽声中,老托尔斯泰忧郁地看着谈判对手,心中连连叹息。 看得出,对面真正主持谈判的,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朝气蓬勃,就像是七八点钟的太阳,热热的、红红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可微笑的时候眼神又锐利的如同毒蛇,不断用暗讽来夺取气势。 自己却像是将要落山的太阳,尽可能撑着想要晚一些落下去,可怜坐直身体都很痛苦,更不用提连续不断的咳嗽让他的每一句话都缺乏气势。 当年在威尼斯学习海军技术时候的拉丁文底子,如今竟被一个年轻人压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反驳。 对面那个悠闲喝茶的公爵,更给老托尔斯泰无尽的压力。 等到第一份大顺这边正式的谈判条件的拉丁文文本递送过来时,老托尔斯泰扫了几眼,再也撑不住了。 气急之下,连连咳嗽。吓的刘钰嗖的一下翻桌子跳到了老伯爵旁边,拍打着他的背,让他把气喘匀。 心想:您可先别死,过俩月再死。您现在死了,这大黑锅谁来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感言、及关于本书是同人 首先呢,这本书是一本同人文。 只不过原作……嗯……尚且还是受惊卵就已经磨刀霍霍向丁丁了,鬼知道有生之年能见否。 故而本书不敢、也不能用《新顺》之名。《新顺》之设定,一直属于原设定者,早慢熊大大。 我是新人小透明,也不曾和他有过接触,更没有被授权过。 作为新人,大约知道,这年月还写三江感言的,都是老古董了。本不想写呢,可想着总要说明一下,也是一种对原作者的尊重吧。 写这本书的缘由,或者说机缘,就是无意中看到紫钗恨开了新书,想到他的新顺同人《三千美娇娘》。 加上之前刷b乎,看到一个问题:李自成是否是民族罪人?随后又看顺着推荐看到了另一个问题:李自成是不是导致中国落后的历史罪人?是否应该被钉在中华民族的耻辱柱上?若无李自成,大明应该会资本主义萌芽,工业革命…… 顿时被这两个问题逗笑了,遂动了念头。 加之,感觉时代变了,也算是为过去那个设定党横行的网文青铜年代,献上自己的纪念。 最开始,其实想写的制度和技术更先进一点的,人人奋勇,萌芽开花。 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吧,再先进一点,说不定就要写成“一声炮响攻入紫禁城,断头台上一碗酒”了,4o4吃多了容易撑着。 记得还有一本同人文,叫《新顺之钢铁世纪》,更是直接红白斗了。 之所以让主角的身份是勋贵,因为我确信,封建王朝都一个鸟样,平民身份那就是地狱难度,包括造反都是地狱难度……这个时代的造反,不是以往的夺了鸟位的造反,而是砸了鸟位的造反。 之所以开局选在东北,因为理学、心学、浙东学派之间的纠葛,不好写,涉及的太大,身份低微就谈儒学,也不合适。 浙东学派的事功之学是可以魔改的,但也因为明末ptsd的原因,南宋时候的既视感太强,肯定会出现一些矫枉过正的成分。 本人不是任何朝代的粉,该夸的夸,该骂的骂。开局让主角的家安在前朝定国公徐家的旧宅,让主角五拜三叩首,让主角家里不把一千两当回事,都在说屠龙者终究变成了恶龙——他家的钱,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不看书评,但也能猜到,肯定骂声不少。 明末的事嘛,一句话都可能惹出一堆的麻烦,更何况明朝直接没了,成了个黑乎乎、脏兮兮的背景。 而这里的“大顺”为了“正统性”,又在舆论上刻意放大了南明的那些肮脏事——站在新顺建立者的角度,去推断一下大顺会怎么操控舆论抹黑南明——所以可想而知。 至于南明史,人说汉书可以下酒,唐书腰斩亦可佐茶。南明史,想去约架,看南明史绝对比喝酒更有用,气血上涌。 对明朝的态度,很明确:该亡。只是后续的历史,不该是那个样子,难免惋惜。 惋惜的不是明朝亡了,惋惜的是李定国、李来亨、高一功、刘体纯、袁宗第、李过等等这些英雄,怎么就是那样的结局? 这些前半生为了求活反抗、后半生为了国族大义坚守的英雄,前半生和洪承畴等人打;后半生还是和洪承畴等人打。 连官职都没换,无非是大明的太子太保洪承畴,换成了大清的太子太保洪承畴。魔幻的叫人无语。 至于笔名叫望舒慕羲和,也不是日月之明。只是恰好那一阵游戏玩多了,整天望舒御月功戳戳戳,戳的顺手起了个名。 本身就是架空的设定,又是架空设定的同人,合理性什么的,肯定要差的远,也希望列位看官海涵。 况且,我没历史资料,你让我查什么?手动狗头~ 至于涉及到的外国史部分,或是简化了,或是太麻烦只说个大概。 感谢每一位书友,感谢打赏的、投票的、宣传的、怒斥的、气愤的等等等等等等。 感谢编辑青舟。感谢编辑虎牙。 感谢元老院项天鹰,九宫山后绝地反击的设定源于他的一篇架空;感谢温长卿,锦衣卫百户冷逢阳的名字,源于他的一篇明亡锦衣卫命运的考证。虽然他们不认得我这个小透明,也未必看到,但还是感谢分享知识,以及任何分享知识的人。三人行,必有我师。感谢每一位分享知识的老师。 然后,再感谢一遍每一位书友,感谢打赏的、投票的、宣传的、怒斥的、气愤的等等等等等等。 以及,感谢本书同人的原设定者,早慢熊。希望早慢熊大大不要介意我废弃了女官替太监这个趣味性十足的创意。 最后,本书只是同人,写的不好之处,还请见谅。也希望看到更完善的同人。 ………… 最后的最后,引用一段姚雪垠的《李自成》的最后一章。 “如今永历皇帝已经死了五年,咱们为谁守土呢?名不正言不顺。全中国都被满清占了,咱们这一点点地方,如何能对抗满清?今日再守下去,大家死到一起暂且不说,没有正当的名义了。明朝连一个最后姓朱的宗室都没了,我们为谁守土呢?” 这话说出以后,许多人纷纷点头,都说是如今死也没有意思,不如投降吧。 李来亨非常愤怒,将案子一拍,突然站了起来,一手按着剑柄,说道: “决不能投降胡人!谁要投降胡人,他自己去投。我李来亨是铁打的汉子,唯有以死殉国。你们谁愿意投降,请你们自便。” ……有人不服气地回答:“投降的不一定怕死,大丈夫要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为谁守土?谁能说得出?” 李来亨把案子一拍,说: “为中国人守土,为我们的良民守土,为我们大顺朝死去的先皇帝和文臣武将们守土,也为永历皇帝守土!” ………… 茅麓山高,流寇死社稷。 绱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十五章 外交讹诈 咳嗽声终于在一杯红茶的压服下停住。 老托尔斯泰伯爵很贵族范儿地感谢了刘钰,又冲着对面的齐国公说了两句。 翻译贴在了齐国公耳边,将嘀咕的这几句转述了一下。 “这里的冬天真的冷,沿途偶感风寒,竟是咳嗽不停。感谢你们的茶,茶是很好的饮品,很适合驱赶色楞金斯克的严寒。” 这话说的还是挺优雅的,齐国公心头暗笑,心想这老头儿好手段,只是说这些话可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你那咳嗽,明显是刘守常的条件触到了你的痛处。 不过这老头儿是个对手,能在咳嗽的同时就想好了应对的手段,以免被看出失态。 只是你终究老了,无力回天。 齐国公看破不说破,想着既是如此,那看来这谈判的主动权可就抓在我们手里了。 需得再加一把火才是。 于是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齐国公也主动问候了一句。 “伯爵既感风寒,不若歇停几日再谈。来人啊,送一些茶给罗刹使团。若有川贝枇杷膏之类的药物,也一并拿一些。” 翻译之后,老托尔斯泰伯爵表示了感谢,又摇头认为不碍事,可以继续谈下去。 齐国公点点头,回敬了感谢,继续悠闲地喝茶。 短短一瞬间的交锋,他已经试探出了罗刹的态度:罗刹人现在很急,急着谈;刘钰漫天要价的条件,戳到了罗刹人的软肋。 悄悄瞟了一眼刘钰,有着桌子的掩护,看着刘钰的手在下面摆了一个“不急”的手势。 齐国公心里了然,打了个哈欠,继续慵懒,眯着眼喝茶。 桌上的条件在那摆着,老托尔斯泰伯爵的手有些颤抖,悄悄藏到了桌子下面。 苍老的手上布满了青紫色的血管,仿佛里面流动的是西伯利亚春日冻土融出的泥浆,吞噬着最后一丁点热活的希望。 看着刘钰递交的漫天要价的条件,满是绝望。 让他恐慌的,不是那一条从勒拿河一直划到贝加尔湖的竖线;也不是那条从色楞格河河口向西划出的纬度线。 这都是漫天要价的东西,初稿都是为了推翻的,无所谓。 初稿把线画到了勒拿河,也就意味着大顺的底线至少在勒拿河千里之外。 真正让他恐慌不安的,是三条夹在里面不起眼的条件。 其一:俄罗斯国不得干涉波兰内政,不得支持波兰王世袭。在波兰王死后,应支持波兰选王制。如若不然,大顺将出兵支波兰王位不应受俄罗斯国控制。 其二:俄罗斯应放弃顿河河口、克里米亚的宣称。如果再因此而发生与奥斯曼帝国、克里米亚鞑靼的战争,大顺将出兵支持。 其三:西迁到伏尔加河的瓦剌蒙古各部,应有回雪山朝圣的权利,俄罗斯国不得阻挠。伏尔加河的瓦剌蒙古各部,不应臣服俄罗斯,俄罗斯亦应允许其派使者回到蒙古高原,参与新的蒙古法典的制定。蒙古瓦剌部从此之后不再向俄罗斯提供兵员和贡赋。 初稿都是废话,都是可以抛弃的条件,也都是换取切实利益的筹码。 也正因如此,这三条才可怕。 老托尔斯泰伯爵从这三条中看出,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封闭。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对外一无所知。 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利用国际局势,纵横捭阖,合纵连横。 或者,只是将其祖先两千年前的记忆从骨血中唤醒。 而这,对四面树敌的俄罗斯来说,将是地缘政治的灾难。 大顺当然不能打到莫斯科。 大顺当然也不在乎波兰和克里米亚。 甚至伯爵怀疑大顺是否有会说突厥语和波兰语的。 但大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对于西方的事,我们并非一无所知。 俄国总不能面临三线作战,如果这一次拿不回来我们想要的东西,那么波兰王位和克里米亚开战的时候,我们就会拿回来。 大顺是否真的和法国、奥斯曼结盟,那不重要。 作为彼得时代的外交家和秘密警察头目,老托尔斯泰清楚,地缘政治决定了这三国可以成为没有任何盟约的天然盟友,共同的敌人。 这种态度,被大顺作为谈判的筹码,摆在了俄罗斯的面前,让俄罗斯必须做出选择。 黑龙江畔的事,已经证明至少在贝加尔湖方向,如果大顺愿意,是可以组织起一场万人规模的野战部队的。 万人规模的野战部队,在莫斯科、在乌克兰、在波罗的海乃至在黑海,都不值一提。 但在投送兵力几乎极限的西伯利亚,那将是俄国的一场灾难。 俄国现在没有财力在东方组织一支五千人的正规野战部队。 哥萨克没有正规军团和炮兵的支持,根本没能力和一个正常国家的军队打一场野战。哥萨克是拓边和蚕食的好手,也是天然的骠骑兵,但因为纪律问题,却不是合格的野战军。 大顺已经证明,那些五百人驻守就能压制万余人部落的棱堡,在大顺的野战部队面前并不牢靠。 荷兰式的正规棱堡是有效的,然而俄罗斯在边境修不起。 彼得的改革把俄国的平均身高生生在几十年内拉低了四厘米,先军体制下,连留胡子、洗热水澡,都要收税。高配的棱堡,需要的白银足够俄国再建一艘主力舰。把一艘艘能获取波罗的海、黑海制海权的主力舰,扔到西伯利亚边境去当堡垒? 高配棱堡修不起,低配的,挡得住游牧民,挡不住有大炮和会土木作业的大顺。 大顺的步兵战术并不高,整体上还是冷热混编的三十年战争水平。但炮兵,并不差。数量很多,而且有足够的钱和人力可以运送到蒙古高原。 那些参与勘界的官员,至少懂得三角函数和经纬度。懂得三角函数的炮兵,不会落后太多。 从前线的消息反馈来看,大顺的重步兵也不差,虽然在这个去甲而追求队列机动性的时代,这是落后的、错误的、反时代而动的。 可对小规模的劣质棱堡攻防战而言,却又很有效。 老伯爵以及朝中的重臣们对前线战况的分析基本一致: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冷热混编军团步兵、强力的肉搏精锐重步兵、数量庞大质量稍差的炮兵、优秀的围堡能力和奇怪的飞行侦查术、让俄国羡慕的后勤和财政能力。 长期拖下去,对俄不利。需要迅速议和。 老伯爵来之前,俄国的底线是黑龙江,适当可以在石勒喀河问题上让步。 而现在,这几条看起来纯粹是讹诈的条件,让他来之前定下的底线彻底失去了意义。 白色的船帆穿行于大海,破碎的世界勾连在了一起,外交就再也不是两国之间的事。 大顺明白俄国什么时候会脆弱。现在拿不回的东西,在脆弱的时候自然会拿回来。 大不了,不谈了,达斯维达尼亚。等到你和土耳其开战的时候,背刺一刀贝加尔湖,你奈我何? 若是胆子大,大可以赌一把。 赌大顺其实也没有继续打下去的意思了,只是在外交讹诈。 老伯爵也是赌徒,年轻时赌赢过,老了这一次扶植伊丽莎白登基赌输了,胆子终究还是小了。 他戴上了眼镜,明明可以一目十行,却用一种仿佛老迈的感觉细细读着条件,心里快速地思索着对策。 半个小时后,老伯爵终于开口。 “贵国的条件,是无理的。难道两国的土地,不是靠辩论道理才能够区分该属于谁吗?贵国的条件,完全没有道理。” 刘钰闻言,心想你年轻时候也是西欧各国谈笑风生的外交官,讲道理、讲格劳修斯那一套国际法,我可讲不过你。很多专有名词我可没学过。 “今日不辩理。” “辩理,那是日后史学家要做的。我们要做的,只是签订条约。是非功过,留与后人。” 既然不准备讲道理了,刘钰的语气也尖锐起来。 “如果道理有用,此时科斯坦丁尼耶还应该叫君士坦丁堡。你现在同我讲道理,那么彼尔姆、梁赞、西伯利亚、喀山,这些被你们吞并的,又去同谁讲道理呢?” “况且,该讲的道理我已经和贵方的萨瓦伯爵讲完了。如果你们可以集结一万人的军队去黑龙江,那么今天自然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谈。既然你们不能,那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方的要求,我希望尽快看到贵方的回应,以证明贵方的诚意。冬天马上就要来了,棱堡缺乏蔬菜,长久围城,坏血病也会要了那些哥萨克的命。从欧罗巴派兵到这里也不现实,我希望您能慎重考虑。” “如果彼得可以为了出海口和瑞典打一场持久的战争,华夏天子也愿意为肃慎故地打一场持久的战争。我天朝地大物博,至少不需要把寺庙的钟都融了去铸炮。” “燧发枪、野战炮,这些都是白银和黄金可以解决的。恰好,我们不缺钱,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也并不缺可以抵达东南亚的船。” “三天之内,我需要看到您的回应。” 丢下对方不可能接受的谈判要求,刘钰做出一副爱谈不谈的样子,主动权握在手,即便现在他是最希望迅速结束谈判的人,却必须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 老伯爵被刘钰忽悠出的“富庶”无奈了。 这不是觊觎富庶的时候,而是恐惧富庶的时候。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 三天后。 老托尔斯泰伯爵拿出了俄国的条件:黑龙江为界。 刘钰暗松了口气,上来就直接拿出这样的条件,意味着对方可以让步更多。而自己,已经算是达成了皇帝的底线。 所以,他没有接受,而是继续用逼迫的语气,否定了这个条件。 六天后。 俄国再次松口。 黑龙江以北五十俄里为界。额尔古纳河作为黑龙江源头,同属上述条件。 刘钰还是不松口,但为了表示诚意,原本沿着勒拿河画的那条竖线,沿着纬度线向东横了一道。 二十天后,东线再度传来消息。 俄国在黑龙江上游的最后一座堡垒,解围失败。 从雅库茨克抵达的八百援军,和在那里围城的一千朝鲜火枪手、五百府兵、部分水师精锐、和一些京营精锐、当地朝贡部落发生了开展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野战。 俄军损失四百,守军突围失败,宣告投降。大顺这边伤亡大致相当。 这证明了老伯爵等人的判断:没有野战炮兵优势,大顺的冷热混编厚方阵,面对哥萨克至少可以保持不败。 在东欧平原,五万人规模的会战,大顺军低机动性、笨重、过厚、容易被炮击、易出现脱节露出破绽的弱点,会招致大败。 但这种千余人规模的小型战斗,劣势并不大,可以依靠人数和炮兵数量弥补。 石勒喀河上的一座堡垒还在被大顺军围困,没有攻城,大批的当地部落这一次选择站在看起来能赢的大顺一边。严酷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了,这样的天气里不出三个月,被围困的堡垒就会因为坏血病而丧失大半的战斗力。 消息传来,俄国人再退了一步。 或许是受了刘钰直接以纬度线划界的启发,俄国人退到了刘钰一开始的设想。以黑龙江江口以北五十俄里为界,沿此纬度线向西连接黑龙江上游。 作为回报和诚意,刘钰拿笔把克里米亚问题划掉,表示他刚刚听说了克里米亚鞑靼掠夺俄国人为白奴的行径。 鉴于大顺在法律层面上取缔了奴隶和贱籍,对此消息感到无比震惊,所以决定不支持克里米亚鞑靼了。并表示会派使者前往克里米亚,教化一下鞑靼人,和他们讲讲道理,抓人当奴隶是不好的行为呢。 顺便,派一些京城的喇麻“顺路”去一趟土尔扈特部,慰问慰问。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十六章 混乱、曙光 色楞格河畔唇枪舌剑尔虞我诈之时,齐国公的奏折也已经加急飞奔回了京城。 大军还没有全部撤回,皇帝和一干重臣已经先行回京。 北方大胜的消息已经传遍,虽然还没有彻底结束,还不到告太庙的时候,皇帝借机吹嘘自己指挥若定破堡的事,已然人尽皆知。 一时间马屁四起,李淦说不出的受用,更为在意的军中威望也是大涨了一波。 齐国公的急奏一到,上面固然说内帑密约,但这种事也不可能不和诸臣商议。 禁城天佑殿,大顺天佑殿军国平章事或是加同平章事的阁臣们赐座。 军国平章事,听起来仿佛宰相,着实霸气,但实际上距离宰相还差了十条街。 前朝内阁阁臣就自己说过,所谓阁臣首辅,不过是上借帝君之威、下侵诸曹之权,实则不过一秘书耳。 大顺开国时候的第一批平章军国事们叛的叛、死的死,实无开府之能。到如今几经变革,权责渐渐明确平衡。 为了控制官员选拔,把吏部文选司从吏政府中剥离升格为文谕院,又增添了一些其余部门隶属于天佑殿。 天佑殿实际上比前朝内阁多了一些监察权和人事权,不过平章军国事们又不兼六政府之首,也无直接控制权,天佑殿的实际头目还是皇帝。 如今朝廷天佑殿内,连带加衔的平章军国事一共六位。 一个是勋贵出身,加权将军;一个是武德宫魁首出身。 剩下四人,都是科举出来的。 但这四个人又是不同的学派,互相之间都看不顺眼,至少看起来在皇帝面前是互相看不顺眼的。 大顺官方意图推行浙东学派的事功之学,作为官方意识。 但理学心学传承日久,加之明末的思想混乱,如今还处在一个“破而未立”的阶段。 批判理学的多了,可是却还没有一位真正的如同王阳明那样的大儒破而后立。 大顺太祖西安建制的时候,东林五虎将之一的惠世扬主持了废八股而专取策论的考试,选拔了不少人才。 等到高一功复京城、李来亨定江南后,大顺的第一场正规殿试的策论,标志着新朝的风向。 策论题目选自《论语》,也很简单。 “管仲非仁者与?” 策论题目一出,那些嗅觉敏感的士林大族立刻嗅到了风向。 这新朝,是要外王,而非内圣啊,甚至品出来一丝霸道的滋味。 明末之乱,整个江南的儒学风气都产生了种种反思和变革。 效伯夷叔齐,自然不食周粟。 子孙后代可以当官,自己却是不干的,这是传统气节。文丞相也不妨碍亲族兄长子侄投元啊,只要自己为前朝尽忠就是了。 又不做官,又要为前朝尽忠,自然要把明末为什么混成这个惨样思索一番。 总得有人出来背锅。 衍圣公府都因为剃发被降格到了奉祀侯,要是后人不背锅,那孔夫子可就要背锅了。 于是王阳明就先把这个大锅背了起来。 一时间对他的评价,简直可以和王安石相提并论了。 和王安石相提并论,在宋明时节,那基本上就是说这人祸乱天下了。 王夫之、顾炎武等人,对于明末文人“空谈心性、不干正事”的行为深恶痛绝,以为此是明末乱局的根源。 顾炎武说的还客气的,说以一个人改变天下的风气,宋时有王安石的新学,今有王阳明的良知。想要拨乱世反诸正,只能待后来人了。 王夫之直接不客气,称呼王阳明为“江左王氏”,说他阳儒阴佛、诬圣邪说。要对明末士大夫不干正事、整天想着悟道成圣负责。 王安石的评价,一直都是人品过硬、才能过硬,但是带坏了风气。这些人化用此事让王阳明背锅,一脉相承,认可其水平,但总需要一个背锅侠。 这些人批判了一番后,发现朝廷居然在武德宫以及下属的营学,复用了王安石的三舍法,科考去《中庸》,也不用朱子的注释。 舆论渐渐转向,转而又去让朱熹背这口大锅。可有想让背锅的,就有想让其不背的。 明末心学打开了理学的禁锢,可也如同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带来了享乐主义、放纵主义,道德沦丧等等问题。 物极必反之下,一些人又认为放纵是不对的,应该加大道德主义,理学礼教不但不应被废,还应该加强才是。 加之天主教在华传播,一部分人又想着“以耶补儒”,把天主教十诫和礼教融合起来。 甚至有人琢磨,我天主教在中华打不过儒家,我还打不过佛教吗? 取代儒教不可能,那为什么不取代佛教,成为和儒家关系最近的补充呢? 于是有人提出,所谓佛教,就是天主教东传后的变种。三位一体,和佛家三佛是一样的。 化身佛,佛陀为了度脱世间众生,随缘教化、随应三界六道等情况显现的变化之身。其实,就是耶稣,也是一样在人间行走。法身佛,即为圣父;报身佛,即为圣灵。 顺带着,又用佛家不杀生,质问佛家的人怎么看待文王祭祀、孔夫子祭祀?打不过根深蒂固的儒家,先借着儒家的力把佛教殴了一遍,双方甚至发生了教徒互殴、殉教武战、你焚寺庙我烧教堂的情况。 加上王阳明又被一些人认为是“阳儒阴释”,更是跟着一起背了个谈悟性、谈心性误国的大锅。释家节节败退,天主教传播更加凶猛。 还有一部分守旧党则又狠批天主教和儒家的经义根本不相容,甚至违背。天主教认为用“天主”、“上帝”这些中国词汇玷污了deus;儒家部分人还认为天主教瞎鸡儿用天主、上帝这样的词才是大不敬。 一时间整个文化思想界,比之明末的时候更加混乱,简直是乱成一团。 奇葩学说涌现不停。 整体上又受拘于先天不足,破而后立一直没出现,倒是都破的差不多了。 从孔孟到阳明,各家学派互相喷,互相拿着放大镜找不足,真真的群魔乱舞八十年。 除了不敢否定“儒”这个绝对的政治正确外,打着儒学之名的各种学派结社立说,各显其言。 大顺官方摆出姿态,要用宋时的永嘉永康学派,事功之学,这几年才总算是止住了思想的大混乱。 可这也只是表面的平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朝中有西法党与守旧党之争,也有北儒和南儒之争。 永嘉学派诞生于工商业发达的浙东,悲愤于靖康之耻和南渡不北伐,又极为事功,认为义利之辨需要细究。 等到大顺选用其为官方意识形态,整个国朝的环境基础又和宋时完全不同了。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南北边各自都有对浙东学派的解释,互相都不认为对方是对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点不会错。 北方人目睹了明末土地兼并的可怕,亲历了空谈心性的无用,见证过失地流民的惨剧。 北方派颜元痛斥“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 提倡直接跳过宋儒理学,复归到原教旨的春秋之儒。 甚至认为作为儒生,要“习礼、歌诗、学书计,举石、超距、击拳,率以肄三为程,讨论兵、农,辨商今古”,不但要学诗歌礼仪,还要学数学、打拳、身法、武术、兵法、农学…… 但在土地政策上,见识过北方流民之苦的这一派,是有激进复古“井田”的想法的。 尤其是一些传教士带来了西方的圈地运动等见闻、带来了《乌托邦》等小册子后,这种恐慌更甚。 即便不可能全部复古井田,但最起码的抑制兼并等要做好。 不允许大规模雇工,也不允许工商业过度发展,以免出现大顺版的羊吃人。不过总算还没复古到封建封君这一步。 对于朝廷以事功学派为官方学问,北方学派也是支持的。 认为“如果陈亮的学问能够大兴,虽然不免夹杂霸道,非是王道,但至少苍生能幸运点。可惜是朱熹等人的学问大兴,以至于朝代交替,世道沦落如此。” 对于朝廷在武德宫试行三舍法,北方学派也认可。 认为这复古复的还不够,也不应该只在基本盘里试行。 应该复到范仲淹庆历兴学时候的苏湖教法,学堂分经义斋和治事斋:学校既要教经义,还要教兵法、治民、算学、水利、天文、农学、击剑等。 以经义为主修,以治事为辅修。 主修经义加一门选修辅修,必须都合格才能晋级。 从而让每个读书人学成之后,就能干正事,而不是整天就知道辩经,正事啥也不会。 高呼: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颇有些砸碎孔家店,救出孔夫子的意思。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朝廷养一套做基本盘的三舍法,已经耗费太多。 若是全国兴学,搞分斋教育,只怕要把户政府尚书大人的裤子当了。 没钱。 至于南方学派。 他们扎根于经济发达的江南,那里的萌芽已经有所体现,他们对于浙东学派的解释,更趋近于“农商一体、发展工商、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 甚至有一些人认为,国家应该进行币制改革,一方面试着复用交子纸币,另一方面也应该适当学习西洋人,铸造银币。 至于开海、通商这些事,他们也是支持的。 当然,他们也反对收重税,更反对皇家垄断经营。 对“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这件事,他们说的更加直白: 什么狗屁义利之辨、本末之争?不过是一些人想要掠夺国家财富以为私用。如果说抑商真的是为了义,也就罢了。但看后来的表现,把商人之利掠为己用,这哪里是义呢?分明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却要说是为了义,真是既当又立。 至于是哪些人……倒也没说的太直白。 但问题在于他们暂时也还是破而不立的阶段,对于经济学处在一个模糊朦胧的概念。 再加上他们其实不反兼并,认为兼并之后的人可以从事工商之利,这在此时就有些过于激进。 这要是敢用,北方可能又得吃他娘喝他娘。 这种经济基础差异产生的南北之争,成为了两方争夺“浙东学派正统注经人”的根本矛盾。 大顺是见过兼并之后流民遍地的,也是靠这个起家的,南方学派也只有个朦胧印象,根本没成体系,自然不敢用。 文华之盛,始在江南,财税重地,有钱文化就昌盛。 北学派与南学派双方矛盾日深,不管是对外政策、贸易政策、土地政策、税收政策等等,都各执一词。 至于官方意识形态到底选哪一种,到现在仍旧没有定性。 这种明末的思想大解禁和大混乱,至今还没有结束,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正统学问。 破是破了,立却未立,况且有宋元明数百年,理学深入之深,纵然前朝有心学解开了禁锢,本朝又兴事功学,终究扭转起来没那么容易。 就像是王阳明的心学,他可以悟道,可后来学心学的,很多都学歪了。 大顺借华夷之别启用的事功学派,在明末极力宣扬南宋学派兴起时的复仇主义,加上理学的残余、心学的扭转,在儒林中完全变了味。真正的实学难学、立功太难,喊天朝上国睥睨四方的口号却简单的多,立国没几年,夸夸其谈之辈渐多。 天佑殿里的人,总算好些,都是独木桥上杀出来的人精,但也乱的可以。 除了俩勋贵武德宫将臣,剩下四个,一个北派的,一个能上火刑架的以耶补儒的异端天主教徒大儒,一个南派的,一个心学异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十七章 变革的第一抹涟漪 好在今日不是道器之辩,又非气一之争,天佑殿内并没有过多的嘈杂。 李淦将齐国公的奏折示诸众人。既入了天佑殿,自不是迂腐之辈,左平章军国事赞道:“这刘守常倒是个善于灵机应变之人。罗刹内乱将起,如此一来,我朝不用再废钱粮,可得北拓千里。” 李淦亦笑道:“是啊。若不是他知西洋事,此事也没那么容易。那以诸卿看来,这三十万两,当不当花?既走内帑,也就不要宣扬了。每年三万两,虽多,若能换回百万里土地,却值。” 众人对此倒没什么意见。着实值。 左平章军国事又道:“臣以为,齐国公另言之事极对。当以此事为例,扩充四夷馆,广招翻译,驻派各国。” “一则若四夷有事,国朝可以知晓。如前朝万历年间,日本国关白侵朝,若是在日本有使,亦可提前知晓。再入琉球事,日本国侵压琉球,若有使者,亦可知晓,加以警告。” “二来此事刘守常实乃天幸,可日后总不能全靠天幸。驻派诸国,各国动态尽可知矣。” 一旁的那个异端天主教徒也道:“臣附议。此言甚是。前朝徐光启言:欲求超胜,必先会通。欲求会通,必先翻译。如今天下之大,九九八十一州,而赤县仅为九一。各国往来,不知其虚实,实难处置。” “臣虽信天主,却不奉教廷乱命。若其仍不许祭祖、拜天,则西洋既有东正、天主、新教之分,何以国朝不能有?心中有主,因信称义即可。一旦禁教,则与西洋交往断绝,恐对国朝不利。” 李淦也正有此意。 如果齐国公和刘钰的判断是对的,那这件事的确是个契机。 若是换个别人去谈判,可能几十万里的土地就会拱手让人。这件事带来的巨大对比,任谁都会心动,那可是百万里土地。按照西洋人所献的地图,一共才有几个百万里? 这个机会,既可以说是天幸,也可以说是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如汉武北征,李广迷路,或曰命数奇。然而霍去病那一路,为何就不迷路呢?难道不是因为他早就招纳了一些匈奴人,对匈奴各地有所了解吗? 得亏刘钰对西洋各国的情况多有所知,问俘虏问题的时候也总能抓到关键处。 日后总不可能凡事都指望一人,扩张四夷馆,增加翻译,甚至驻派一些使者到国外,的确是有利的。 李淦心想,这刘钰的变革之心倒是不改。 也不知是福将还是怎地,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抓住这样的机会让朝廷不得不做一些变动。 若真能办成,朝廷的底线和他靠一张嘴所得到的,实在相差太大,惊掉下巴。 百万里土地在眼前,不过是希望国朝广招翻译、驻派外国。 这等事之前说多半会被反对,现在说那就大不一样。 或是怕无史可依为借口,现在他竟是懒得依史寻章摘句,直接创造历史了? 李淦醉翁之意不止在酒,他还想要谈一谈朝鲜的事。对于刘钰想要把屋到内帑了,再争下去也就没有意义了。平章军国事权责就算再大,也管不到皇帝的私事,这又不是立太子之类的国事,皇帝愿意花钱养几个翻译,还能说什么? 李淦笑道:“好,既如此,这件事就算是定了。” 左平章军国事又道:“臣以为,不但如此,还应该传旨于喀尔喀部,令其出数百兵马,以壮齐国公之威、刘守常之慑,叫罗刹人以为国朝在增兵不惜一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刘守常既善诈,则国朝不可不为援,以助其成事。” “善!” 冲着在旁边旁听历练的天佑殿舍人一点头,示意拟一下文书,以天佑殿的名义下发至喀尔喀部几个靠边境近的贵族。暂时没有专门处理喀尔喀蒙古的官署之前,也只有天佑殿或者皇帝圣旨有资格下这样的命令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十八章 条约 喀尔喀蒙古派出的骑兵并不多。 最先到达的几百骑兵,还是成为了压到老托尔斯泰伯爵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天刘钰的逼迫越来越狠,老伯爵的身体又发着高烧,已经有些承受不住。 给出的条件越来越往北,刘钰的让步也越来越大,互相已经试探出了对方的底线,似乎要到签约的时候了。 但老伯爵仍旧下不了决心。 十一月的寒风带来了一场风雪,也带来了一封来自彼得堡的密信。 纤细的字体带着少女的芬芳,字里行间中却流露出一股英豪。 写信的少女差一点被推上沙皇之位,被彼得帮旧臣们视为俄国继续西化改革的希望。也是老伯爵被扔到这里的根本原因。 “请您无论如何保重身体。为了我,也为了俄罗斯的未来。” “您的名誉或许暂时会被玷污,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恢复。如果您信任我,请接受我的建议,在和中国的条约上签下您的名字。这不会侮辱了您的姓氏,我发誓。” “就像是您现在的处境一样,您为了您的俄罗斯的未来,坚持不肯签字;我也在为俄罗斯的未来,做着我并不想做的事。” “我们的沙皇陛下、我的小侄子,很迷恋我。每一次出去打猎都一定要让我跟随。我出去打猎的时候,他也会跟着。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舞会了,像我这样的年纪,这是罕见的。” “我很喜欢舞会。可是,每一次舞会之后,与我跳舞的男子都会被我们的沙皇陛下送到远方服役,或者出使外国,甚至在一个月之内向土耳其派遣了四名常驻的使者。为什么要因为我而让那些无辜的人承受这样的不幸呢?” “或许,我可以利用这种迷恋,影响他,让他继承我父亲的遗志——您和我都清楚,俄罗斯的未来,只有改革,坚定不移的改革,向西!向西!向西!今天向西进一步,明天就可以向东进两步——为了俄罗斯的未来,如果有必要,我会考虑终身不嫁以影响他,甚至接受那些别有用心的建议:嫁给我们的沙皇陛下、我的小侄子。如果可以影响他带领俄罗斯走向正确的道路,我会考虑的。” “如果男人不能够坚定改革,那么女人就该担负起俄罗斯的未来。” “希望您能够知道,热爱俄罗斯的人,并不是只有您一个。还有许多人,在做着各种不情愿的事,为了祖国的未来。” “缅希科夫这个蠢货并不知道他的处境,您在条约上签字的消息传到彼得堡的那一天,就是他被流放的那一天。您所受损的名誉,会被缅希科夫承受。或许您仍然会被剥夺爵位,但我希望您能够保重身体,在远离彼得堡的庄园里,为俄罗斯的未来继续奉献您的一切。” “比如,您在威尼斯海军留学的经验、您在土耳其任大使的外交斡旋手段,这些既是您自己的知识和阅历,也是整个俄罗斯的财富。您应该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作为经验,而不是在消沉中白白耗损生命。” “色楞金斯克的冬天一定很冷,给您捎来了一件裘皮。请一定保重身体。” “爱您的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 这封信摧毁了老托尔斯泰最后的倔强,就像是北极圈内极夜前最后挣扎的太阳。 再挣扎下去意义已经不大了。 枢密院的那群人在乎的只是彼得死后的朝政旧法、党争倾轧,以及对彼得二世这个小皇帝的影响。 他们不允许俄罗斯再出现一个强势的君主。 更不允许一个新的君主,以自己的野蛮征服俄罗斯的野蛮。 政由枢密院、祭由小沙皇。这已是必然。 缅希科夫要完蛋了。 整个俄罗斯的朝臣都在盼着快一点签约,从而把这个锅背在沉浸在外孙当沙皇美梦中的缅希科夫头上。 伊丽莎白所代表的新法党,在缅希科夫的背叛下,此时只能蛰伏,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一旦缅希科夫被推翻,旧党公爵就会成为11岁的彼得二世的监护人,对他进行教育。新法党几乎不可避免要被清洗。 新党旧党的实权派都在忙着党争内斗,没人真正在乎这里的谈判。 绝望和无力之下,老托尔斯泰终于开始接受刘钰提出的种种条件,这场持续太久的谈判,终于落下了尾声。 除了刘钰提出的以黑龙江北支流分水岭、外兴安岭为界外,黑龙江上游的石勒喀河作为中俄双方的边界。 中方以二十万的价格,作为对方撤离尼布楚、结雅斯克、普林宾斯克等地的赎买费。分十年支付,本息共计三十万两。 俄国承认中方对准噶尔是平叛。 中俄双方共同承诺,蒙古帝国已不存在,之后各部蒙古事务,由双方全权处置(此条款既包括喀尔喀部、准噶尔部,亦包括伏尔加河瓦剌诸部、贝加尔湖之布里亚特部)。 一旦中方解决了内部的准噶尔叛乱,双方再度举行会谈,全面议定双方在西线的边疆。并尽可能以谈判磋商的方式,解决伏尔加河瓦剌蒙古事务。 中方释放一部分被俘的战俘。 双方在战前的各种争论,暂且搁置。任何在战前逃亡到中方或者俄方的各部落、罪犯等,不得追讨。 条约签订后,双方若无护照越境者,均要遣返,包括其所持的金银及一切物品。 中俄在贝尔加尔南岸边境处建立一座城市,作为双方西线的贸易站;东线在精奇里江建立贸易站,俄国商人可以在这里收购毛皮,进行茶叶、大黄等贸易。 中方承诺将减少在澳门出口大黄的数量,并对澳门出口的大黄加税。 中方承诺,欧洲人的事由欧洲人自行处理,不会因为欧洲事务对俄进行干涉。 中方承认俄罗斯帝升格为帝国,承认俄罗斯的皇冠。 俄国承认中国皇帝为东方天子,对朝鲜、安南、琉球、日本等藩属国,不得直接进行外交,必须通过东方天子之理藩院,否则则认为宣战。 俄方承诺不再对准噶尔进行任何意义上的援助,并敦促中方尽快解决准噶尔问题。 条约一旦签订,由俄方派出的使团可以经由蒙古进入京城。 中方也会在随后,派遣一支规模庞大的使团,参加彼得二世的登基典礼,并在登基典礼上正式照会法、波、奥等国,承认俄国的皇冠。 双方是否互派常驻使节,则由后续使团在京城面陈天子后决定。如果俄方有意驻使,亦可在京城之天主教堂附近,兴建一座东正教堂,方便日后的常驻使节团做礼拜等事。 俄方承诺在中国境内面见天子,遵守中国礼仪;中方承诺在俄方境内面见沙皇,遵守俄方礼仪。 双方持有护照人员需遵守对方法律,双方不得干涉。 俄方在贝加尔湖南岸、额尔齐斯河上游、叶尼塞河河源、萨彦岭等地修建堡垒,必须照会中方知晓。中方在边境修建堡垒,也应照会俄方知晓。 俄国传教士不经允许,不得越境传教。如发现有传教士越境传教,则减少俄国商队的护照数量,并且对茶叶和大黄提高关税。 中俄双方边境贸易,关税一律以最低标准。此既包括中方输入俄方的商品,也包括俄方输入中方的商品,各种货物一律如此,包括此时的和日后的。 鉴于白令等人因不可抗力因素中止与俄国的合作,俄方应允许自愿留在中国的人士家属,随之后的贺登基使团返回。 刘钰以个人身份,向俄方代表道歉,因其对过世的叶卡捷琳娜女皇的侮辱、诽谤和不实宣扬。 整体上的条款大约就这么多,很多事还没有解决。 比如西线边界、比如土尔扈特部、卡尔梅克人、布里亚特蒙古,这些悬而未决的东西,双方暂且搁置。 约定在中方处理完准噶尔叛乱后,再举行第二轮磋商。在此之前,中方不得派人前往土尔扈特部,俄方也不得派人前往准噶尔部。 但俄方必须允许土尔扈特部前往雪山朝圣。当然,中方也允许中国的东正教徒经由俄罗斯前往君士坦丁堡朝圣……如果那里的东正大教堂还在的话。 该谈的基本上谈完了,第一批的三万两银子也送到了。 眼看就要最终签约的时候,老托尔斯泰伯爵却扛不住病痛,彻底病倒了。 老伯爵一病,最着急的是齐国公,也跟着起了一嘴的燎泡。 谈判到了这里,眼瞅着就是大功一件,靠一张嘴和三十万两白银,换回了皇帝底线之外的大片土地……虽然是无人区,但画在地图上是真好看呐。 偏偏这时候对方的全权代表病倒了,亲自看望之后,显然是真的病了,眼看就不行了。 齐国公如何能不急? 刘钰则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式两份的中、俄、拉丁三种语言的条约,看着着急上火的齐国公,笑道:“看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齐国公签了吃亏的条约呢。” 齐国公急道:“你还能笑的出来?他既重病,我看也是油尽灯枯了,这如何是好?万一新来的人不肯签约,这怎么办?” 抖了抖手里的条约,咧嘴一笑。 “他只是下不来床、走不了路了。可是手还在嘛。就算手不能动了,不是还有印章吗?去他病床前让他签字不就得了?” “啊?” 齐国公大惊。 他也是读过史的人,虽然历朝历代欺负孤儿寡母的事屡见不鲜,逼迫禅位者也多如此,可终究还是要粉饰一下的。 可现在对外交往,俄国那边必然也会留记录的,这可不容易抹去。 去逼一个快死的老头儿? 见过的内部倾斗比这个还唏嘘,然而自小接受的教育和道德底线,让齐国公在这件事上颇有些不太好意思。这叫内霸外圣,自赵九以来总有余风。 可再一想,也着实没什么好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脸略有些羞红地带着刘钰和一队侍卫,去了对面的俄国木屋。 临去之前,刻意嘱咐了一下跟随的护卫:真要是逼死了人,打起来,用拳头就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十九章 十年功,百年功 木屋是漏风的。 刘钰推门进来后,带来的寒气让壁炉里的火苗发出一声尖啸,就像是坟地的野鬼火遇到了道士的木剑。 齐国公紧随其后,老托尔斯泰伯爵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件蓬松的很光滑的裘皮。 看到刘钰后,老伯爵甚至没有力气用贵族的优雅来问候一句,只是转了转眼珠,伸出手指了指,示意随从把壁炉上烧的呜呜作响的水壶提下来,泡两杯茶。 茶还没有跑完,就是一阵剧烈的听起来恨不得把肺撕扯出来的咳嗽声。 红白色的脸上全是汗,汗水在八十二岁的褶皱里艰难穿行。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营中的铁匠一定很熟悉这种声音,看上去要完。 刘钰心说这至于吗?好说我手里这份也算是个平等条约,签个平等条约就这样? 不至于吧,好像你们第一次签似的。不是之前刚和土耳其人签过一次,丢了顿河河口吗?好像当时你也在土耳其全权负责吧? 想着这老头儿的曾孙,刘钰心想,指不定托尔斯泰日后怎么编排自己呢。 有道是国家不幸诗家兴,现实主义文学共一石,罗刹独占五斗,高卢鸡占三斗,其余诸国共分二斗,刘钰觉得自己也算是为后世在苦难和救赎中的俄国文学家留一幕故事。说不定以后列宾还能画一幅名画,托尔斯泰伯爵给中国人的回复? 思绪乱想中,齐国公率先问候一句,刘钰只能把齐国公的问候给翻译了一下。 略作客套,就迫不及待地将那几张纸拿了出来。 老伯爵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眨了眨眼睛,示意刘钰在他的面前翻一翻,让他最后确认一遍。 是否有纰漏、是否有不清晰的地方。 随从和副官们就是旁边,老伯爵却不需要他们的帮助。 而是让刘钰举在他眼前。 将拉丁文版本最后确认了一遍,沙哑的嗓音发出了一个单词。 有人听懂了这个单词,取出一支淡红色的蜡烛,靠近壁炉。从壁炉里抽出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条,将那支红色的蜡烛点燃。 苍老的手臂颤颤巍巍地从裘皮中伸出,代表着自己身份和印记的玺戒,努力挂在已经干瘪的如同橡树皮一样的手指上,尽量不掉下去。 卫兵取来了鲸油,用一个很细小的毛刷沾了一些鲸油,刷在了刻着印章的戒指上。 倾斜蜡烛,将融化的蜡油滴到签名的地方。 老伯爵的手努力向前伸,想要趁着蜡油凝固之前把印章印在融化的蜡油上,可终究慢了。 等伸过来的时候,蜡油凝固了。 如是三次,刘钰等不及了。 蜡油刚刚滴下,抓起老伯爵的手腕,用力一翻,将手指上的戒指重重地摁在了融化的蜡油上。 一个清晰的印记跃然纸上,旁边是齐国公的印章和签名。 这种近乎野蛮的行为,惊住了号称野蛮人的俄罗斯卫兵。 老伯爵看着清晰的蜡印,仿佛一条离开水的鱼被扔进了水尚不热的锅中,焕发出了最后的力气。 没有指责刘钰的粗鲁,回光返照,冲着刘钰又说了一句话。 “请您快一些。谢谢您的帮助。” 这一次吐字很清晰,但中气一个词比一个词弱,眼看是不行了。 刘钰听懂了。 伸手夺过侍从手里的蜡烛,夹在手中,掀开自己的紫貂裘,挡住了四处透进来的风,让蜡烛的火苗烧的更旺。 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感觉到老伯爵的手越来越僵硬,刘钰抓着他的手在剩余的五张纸上面摁下了蜡烛印。 摁完了蜡油,老伯局居然还挤出一点力气冲着刘钰点点头表示感谢。 随后棕色的眼珠微微转动,盯着刘钰手里面的纸,刘钰这才明白过来,把六张纸依次拿到了老伯爵眼前。 老人小心而又仔细地最后检查了一遍印章,用尽最后的力气彰显着最后的倔强,扭过了头,不再看刘钰一眼。 床上的老伯爵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最后最后关头,借着回光返照的亢奋,没有避开刘钰,或许是怕时间不够了,伸出手指着旁边桌上的几张纸。 只有几张纸,上面的字加在一起可能也就两三页,第一页上写着题目。 亚得里亚堡外交回忆录。 他最后的力气没有用来做临终祷告,而是说出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 “请把它带回彼得堡。” 然后,手臂就垂了下去,胸脯不断向下塌陷,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出气声。 “呃……” 刘钰回头看看齐国公,齐国公也正看着他。 俩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阵,齐齐脱掉了帽子。 死者为大,虽说老伯爵的死和他们没有任何的直接关系,但总归是赶上了。 按着国朝的礼仪应该是上三支香的,如今既是站在了国境线外,那就入乡随俗。 脱帽,鞠躬致意,迅速溜走。 卫兵没有阻拦,似乎老伯爵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幕,提前安排下了。 直到退回到界桩内,齐国公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 在谈判中把人逼死这种事,齐国公可真是第一次见到。 “守常啊守常,你这真是……哎,让我怎么说?” 刘钰愕然道:“难不成国公不该说,幸好我做出决断,要不然就没机会完成签约了?” “话虽如此,可是……” “国公放心。这老头儿刚才全程清醒,没有问题的。再说了,他出生的时候,太祖尚未崩殂于九宫山。人有生老病死,七十可称古稀,他都八十多了。再说,他又不是第一次在这种条约上签字了。我这也算是为罗刹诸人着想。” “怎么说?” “他要死了,罗刹谁人肯来?彼得已死。彼得若活着,打输了谁来签字都行,大不了日后打回去,威望既在,谁也不敢说什么。如今彼得已死,其妻亦亡,罗刹朝臣忙于党争,谁会在这时候来趟这趟浑水?他死了,彼得堡那些人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 齐国公微微摇头,道理虽说是这么个道理,可这种事实在是第一次见到,总觉得有些过于逼迫,实非天朝气度。 回到己方的帐篷,小心地将那三张纸装进了木匣中,仔细保存好。 等到纸张装入木匣,盖上盖子的那一刻,刘钰和齐国公同时出了口大气。 总算是完事了。 简直像是做梦一般,朝廷的底线就是黑龙江,两人却把边境线愣生生向北讹诈了千里。 如今条约已签,再难反悔。 “如此一来,只需要等罗刹那边派来新的特使,跟随一起入京即可。剩下的界桩等,自留下人在这边处理就好。” 齐国公又一次抚摸着那个盒子,像是把玩一件珍奇的宝物。 半晌又道:“这条约别的都好,就是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既是开埠,难道不是为了收税?这税率如此低,能收几个钱?” 齐国公还不知道皇帝的内帑要伸手的事,刘钰也没说,只是笑道:“国公啊,哪有两家卖同样的东西,自己不降价反倒加价的?茶叶、大黄,俄国人自不能产,可是日后棉布等,俄人或可自产。如今关税既低,日后俄人西伯利亚,必然多用中国布。” 俄国有啥可卖给天朝的?图拉兵工厂的枪,自己用都不够,刘钰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需要加关税收俄国人钱的。 这个简单的重商主义关税问题,齐国公仍旧不是很理解,反问道:“如此商人得利,于国何益?” “国可非只是户政府银库啊。日后若是与西洋人贸易,生丝、茶叶等,自是要收出口税的,反正他们也不能产。” “但另一些东西就不能收重税,这需区别对待。如瓷器,明末之乱,江南动荡,恐怕日本国瓷器必趁机出口西洋,这就需考察后选择收多少税,才能使日本国瓷器难以争夺我朝之利。” 刘钰大致解释了一下,又道:“再者,此地若收重税,俄人运转到欧罗巴,不能得利,只怕边埠日废。虽说少收了税,可是商贾往来,沿途人口驻屯,对国朝是有利的。不能只算银子啊,若是只算银子,北地拓边可是赔钱的。” 齐国公琢磨了一阵,点头道:“嗯,大有道理。缩边之祸,前朝为鉴,不可只算表面的银钱。不过朝中所看的第一功,必是拓土之功。这些东西,倒未必有人在意。” 刘钰摇头道:“以三十年论,拓土为第一功。” “以百年论,我以为,还是互派使者为第一功。” “若是兵革不利、西学不兴,纵然此时得土,百年之后又岂知不能丢土?所以此番谈判,我最在乎的,还是互派使者一事。还请国公回朝后,一定帮小侄促成此事。” 齐国公知道刘钰一直在乎的就是这件事,之前也曾说过“卖的不够”这样的话。 如今条约已签,大功告成,刘钰出力极大。既是有这样的请求,齐国公自是应允。 “我虽不太懂,但我信得过你。你既如此在意,回去后我定尽力促成此事。况且,唐时长安,亦有胡人坊嘛。我朝既有比唐之心,这么做也非不可。你身弱,扛不住,我来抗就是。” 刘钰郑重地行了一礼,齐国公也受下了,算是达成了个无言的契约。 之后的两个月,熬到了新年,俄国那边之前谈判的萨瓦伯爵终于再次露面。 俄国果然出了大乱子,不但之前掌权的缅希科夫被拿下,小沙皇更是决意把首都从彼得堡迁回到莫斯科。 齐国公这些日子也挺刘钰说了不少罗刹的事,心中大喜:彼得迁都,乃永乐迁北、赵匡胤欲迁洛阳故智。刘守常一直担忧的罗刹变革、富国强兵之事,休矣!小沙皇不过11岁,懂得什么?朝政必为莫斯科之旧党把持,国朝北疆数十年无忧矣! 萨瓦伯爵也没有再提边境条约的事,而是向齐国公发出了两国签约之后的第一封正式国书:沙皇彼得二世,将在明年举行登基大典,希望大顺履行条约,派出使团前往莫斯科观礼。 而他,也将带领一支1500人的庞大使团商团,跟随齐国公和刘钰,一同前往京城,商定贸易细节、使者驻派等问题。之前走私就占到俄国进出口贸易总量5%的茶叶大黄贸易,必须要尽快恢复了,朝局正乱,这等原本彼得收归官营以作军费的买卖,此时不知多少公爵伯爵盯着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九十章 提点 “三千里啊!向北拓边三千里!” 自从传教士带来了世界地图和地球仪这些东西后,拓展了国人对“天下”概念的认知,也让当皇帝的多出来一个爱好……看地图。 涂色游戏一样的体验,对执掌皇权的人而言,是一种无上享受。 尤其是对俄条约缔结,配上白令送的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图后,更是直观无比。 朝会中,特意制作的拼接后的巨幅地图摆在朝堂中,皇帝在群臣面前神采飞扬,志得意满。 除了地图,太监手里还捧着两张拓本。 一张是刘钰早已经拓印的永宁寺碑文。 另一张,则是刘钰在贝尔加湖谈判期间闲的蛋疼,派人去杭爱山找的“燕然山石刻”。 这一篇班固执笔的石刻,经历了两千年的风雨,虽已不再清晰,可却依旧能读出汉时封狼居胥、燕然勒石的壮怀。 石刻很好找,刘钰有前世的记忆,对前几年发现燕然勒石一事记得很清楚,就在杭爱山和阿尔泰山山口附近,而不是之前一直找寻的阿尔泰山以西方向。 如同永宁寺的碑文,即便上面的字当地部落已经不认得了,可走到那里总会敬神祈祷。 派人去杭爱山附近的喀尔喀部落问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片红石山。拓下拓本,连带永宁寺碑文、对俄条约地图一并送回了京城。 这马屁拍的响亮,也拍的舒服。 古之战功,千古传诵之首者,一则封狼居胥、二则燕然石勒。 唐人好武功,多以自比。 诗曰: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喀尔喀蒙古臣服,狼居胥已在版图之内;杭爱山上的两千年石刻,如今又拓。 朝堂上群臣纵然各有心思,可听到女官抑扬顿挫地念着和他们自小背诵的《后汉书》中的记载几乎不缺一字,只是多出来几个“兮”、“遂”等语气词,并且相隔两千年看这拓本上的字居然还全特么认识的时候……终究化作一声声振奋的叫好声。 这种穿越千年的感觉,目睹着千余年前史书上记载的东西摆在眼前的激动,实难想象。 翼国公刘盛站在内殿,举着笏板挡着自己笑出来的后槽牙,心想这事儿虽然明面上是老田主持,实则自家儿子出力极大。 今日朝会,皇帝已经提了好几句刘钰的名字,尤其是燕然石勒的拓本拿出来后,更是猛夸了两句。 如今名不正言不顺,还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可是名声却先在朝会众臣中传遍了。 之前因为军功已经授勋为上轻车都尉了,如今再有谈判勘界之功,岂不是便可有三品护军之勋? 嫡长无大能,袭爵位的话,皇帝为了制衡,应该不会再让翼国公本枝掌管军务。这倒也是好事,嫡长既庸,若掌实政,反倒取祸。不如和自己一样,主持主持荣恩宴、替皇家搞搞祭祀就是了。 只是不知道皇帝对刘钰到底是想用在哪?就现在来看,入武德宫上舍已经是板上钉钉,几何、算学、测绘、骑术、火铳等都不差,所差的就是策论的文笔,这个是可以提前找一堆清客,写个百十篇提前狂背的。 若入武德宫上舍,擢龙禁,可文可武,这又难说到底会怎么安排。 “多半会去西北?” 心里判断一番,又觉得好像不太可能。 想想当日因为刘钰去奴儿干都司的事,还和老田吹胡子瞪眼睛的大吵了一番,现在怕是等老田回来,还要宴请一番才是。 大殿正上,皇帝享受着这种“地图开疆”的快意,趁着众人奋兴,朗声道:“罗刹使团不久就要抵京。此事礼政府和鸿胪寺也要尽快出个章程,如何接待?” 西安建制的时候,鸿胪寺、太常寺已经并入了礼政府作为其下属,但仍旧不是完全的上下级管辖关系。 鸿胪寺卿出面奏道:“国朝会典,有朝贡、有封贡,却无‘外交’之礼。照朝鲜使团例,似礼有些轻微。国朝礼政府亦有封贡之责,臣以为,既罗刹国非外服藩属,日后法兰西国、和兰国、葡萄牙国等,必照此例,还请礼政府尚书主持此事。鸿胪寺只执行,不定策。” 皮球又踢给了礼政府。 礼政府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这事按照之前经验,总不好学宋辽、宋金吧?前朝经验,更没得学,周边也没有一个和明朝能平等外交资格的国家啊。 于是礼政府尚书亦出面道:“此非小事,臣以为,宜陛下与天佑殿平章军国事商定出个章程。非是臣推诿,实是此事非礼政府所能定,亦非鸿胪寺能定。” “既有外交,则日后罗刹国使团前来,如何接待?法兰西使团、和兰国使团,又照如何例子?朝鲜、琉球等,又如何?外服之外,另有邦国,此事前所未有,非臣所能定。” 皮球又踢给了天佑殿和皇帝,这事暂时还没有先例,更不知道日后有什么好处。倒是眼前很可能惹出麻烦。 礼政府和鸿胪寺心里想的清楚,自己又不制定政策,只是执行政策。制定政策这种事要是还由自己主持,那要天佑殿干什么? 再者来说,平等外交这种事,犯了天朝尊严忌讳。 大顺没有原来名字的六科,可是有换汤不换药的六谏议,六谏议言官们眼睛雪亮,最近憋得难受,正不知道拿谁开刀呢。 但今天是个喜庆日子,既有地图开疆,又有燕然石勒,估计谏议们正憋着劲,又不好今天发作。 反正是要天佑殿出台规定,制定大方向的。没有先例可循,肯定不能照抄朝鲜琉球等外服藩属入贡时候的那一套,到时候出台了政策之后,再喷也来得及。 李淦也知道这里面的麻烦,本想着把球让礼政府和鸿胪寺接过去,结果人家只是装傻,根本不接,又踢了回来。 众人踢了一会皮球,只换来一句“散朝!” 之后数月的某一天,李淦从朝堂中的唾沫星子中逃离,谏议们简直是脑洞大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用三十万两白银换回尼布楚、结雅斯克等事终于还是传出去了。 尼布楚附近有个银矿,俄国人已经开始开采,数量虽不多,但是不给够钱肯定是不会退的。 算来算去,派五千人外加几十门大炮去尼布楚的钱,肯定不少。如此交换在天佑殿诸平章事看来是值得的。 但这个事的既视感太强,一时间“宋辽旧事”之类的对比满天飞。 新顺开国的时候,李过搞复仇主义搞得有点猛,把檀渊之盟都喷成了丧权辱国。 这在当时是一剂猛药,毕竟他妈的南京都沦陷了、江阴都被屠了,居然还他妈有一堆投降的士大夫,矫枉必过正;只是这记猛药的后劲儿着实有点大。 六谏议、御史台本就是专门干这个的,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传统的真正维护者。如果没有礼仪制度、没有四夷朝贡,那就算不上天朝。如今居然要搞两帝并立、甚至日后还有可能和外服藩属之外搞外交…… 这叫什么? 这叫上国的崩溃,世界重新走入战国。 天朝上国,从天朝,沦落为新的世界和天下概念下的一个诸侯,要与俄、法、英等国效七雄故事? 这是不能容忍的退步,甚至一步退了两千年,退到春秋战国了,感情上实在难以接受。 这不是一鸦之后,还没有那么痛彻心扉的差距和绝望。 天朝的文化自信,如果只是因为西学有些进步就崩溃,那也不能够雄立天地四千年,几度危亡、几度又起。 况且这事还不是西学先进那么简单,而是自认朝贡体系的天下观不行了,反要融入西方威斯特伐利亚那一套。 他们做的,按照此时的意识,一点没错——此时的人,敢想象百年后和朝鲜、越南甚至圣马力诺这样的巴掌小国名义上主权平等吗? 皇帝也不好责罚,只能扯了好些天的淡,小朝会争、大朝会辩。 六谏议们饱读经书,李淦岂是对手?不说被喷了个狗血淋头,但也相差不多了。 喷完了李淦喷齐国公,喷完了齐国公喷刘钰,喷完了刘钰喷西学乃蛮夷之学: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 朝鲜王继承的时候,礼政府派个人去册封就好;前朝故事,日本国作乱朝鲜,也是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这罗刹国沙皇登基,天朝居然要派出专门使团去庆贺? 今日散了朝,逃离了火星四射的战场,焦头烂额之际,太监提醒道:“陛下,刘钰已先行归来。按礼,该陈奏事。” 李淦揉着脑袋道:“叫他回家躲……呃,歇息几天。待齐国公归来,再论。传谕吧,就说他沿途奔波,定然疲惫,又有拓土定边之功,特准先回家休息。” “诺。” 太监刚要走,又被李淦叫住。 “且慢,将朕前几日批注的那几本书,一并给刘钰送去。再传朕的话:武德宫上舍之考,方为正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欲在其位,必先名正。武德宫内舍夏考即到,先入上舍。上舍三年秋考,正赶得上。” 太监领命,捧着皇帝批注的几本书,到了外面传了旨意,连皇帝没说完的那句“回家躲……呃”都一并带上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九十一章 钦定? “躲?” 一个字,不用多。 捧着皇帝给的几本书,灰溜溜地上了马车。 车轮轱辘轱辘地响,颇为催眠。忍着瞌睡,刘钰在车上翻看着皇帝给的四本书。 一本《汉书》,一本《旧唐》,一本《宋史》,还有一本《唐太宗李卫公问对》。 有之前的经验,刘钰大概也看出来了,这皇帝就不爱好好说话,动辄打哑谜。 既是给自己四本书,应该不只是让自己看书这么简单。 之前刘钰喜欢读前四史,家里也有一些兵法,旧唐和宋史没怎么读过,都是大部头。 先翻开了熟悉的《唐李问对》,随手一翻,发现书中夹了一张便笺。 太宗曰:诸葛亮言:“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朕疑此谈非极致之论。 靖曰:武侯…… 大意就是诸葛亮说,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便将帅无能,也一样可以获胜;不能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便是有能力的将领,也未必能胜。太宗认为这么说似乎不对。 李靖认为,大部分胜利的战斗,都不是依靠自己的智谋,而是靠对方犯错误。如果自己不犯错误、少犯错误,那么敌人就很难赢。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便主将下达了错误的命令,依旧可以维持不乱,所以诸葛亮说的对。 便笺上批注了一句话:若以西洋练兵法,用燧发枪配刺刀,则花队变纯队,似可少乱。 再多的话,也没有了。 翻看《汉书》,夹便笺的那一页,是《张骞李广利列传》,没有任何的批注。 《旧唐》里,是《斐度列传》,有一句话画了个圈。 “其威名播于憬俗,为华夷畏服也如此。” 在那个“华夷畏服”这几个字上,又在“华”字上重重画个个大圈,下面是一行批注。 “王霸之理,或曰以一士而止百万之师,以一贤而制千里之难。斐度既为宰相,以其贤能,令四夷臣服,此大才也。然其既为宰相,何必又需‘华’所畏服,华地皆为王土、皆为王臣,服岂非理所当然?藩镇叛服,寄于一人,岂能长久?西洋人亦有殖民地,其与都护、唐节度何异?久之,其无赵佗之心欤?” 扔掉旧唐,翻开宋史,夹注的那一页是《石守信列传》,有批注。 明日,皆称病,乞解兵权…… 噫!乃至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而非与百姓共天下,遂有靖康之耻、崖山之恨。 夫立国之初、每鉴前代得失、以定一朝之制、时势所迫、出于不得不然、非能使子孙世守以维万世之安也。 唐有五胡之警,遂重边功;宋忧藩镇之祸,乃轻武将;明有边王靖难……国朝之鉴,当察于汉、唐、宋、明。 四本书大致翻完,再抖了抖也没有掉出来什么别的便笺之类。 这四本书都是大部头,想要看完需要时间,皇帝显然不是书商搞批发,给了这四本书,估计想让刘钰看的就是这四页。 确认再无其余要看的东西后,刘钰挠挠头,嘀咕道:“这是不是有点钦定的意思?不过最好还是再考虑考虑,要不然日后出了偏差……” 刚才太监传话的时候,说的很明白。 皇帝让刘钰回家躲着,别掺和朝中的事,不管是罗刹使团还是朝鲜问题,你名不正言不顺,就是个勋卫,有勋官,连个正式的职位都没有,这叫名不正言不顺。 怎样才能名正言顺? 武德宫,入上舍,评上上。 武德宫别的考核都好说,刘钰自认没有问题。不论是几何算数还是测量、马术、弓枪选一的射击,都可以。 唯独就是策论。 策论是要看格式的,也是要看文笔的。 刘钰猜测,是不是之前自己写的奏折,文笔太次、错别字颇多,皇帝担心自己策论这一环节出问题? 所以……漏题? 让自己提前找枪手准备准备? 皇帝倒是不能直接出题,但是点一点,自会有人去办。 越想越有这种可能,自己那两把刷子心里明镜似的,虽说正常也能进武德宫上舍,但要评为上上选为魁首,那还是比较难的。 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就被一个一起喝酒的女倌人镇住了,论及诗词连个妓子都比不了。 恐怕皇帝从和刘钰的交流中,也看出来刘钰的那点水平了。 再度翻看了一下四本书中的内容,这种“钦定”、“漏题”的感觉就越发清晰。 唐李问对不提,武德宫策论肯定是要考兵法论的。 《汉书》来了一段张骞李广利列传,明显是对应西域问题,朝廷要平准噶尔,肯定是要提前造势的。 以此作为策论的题点,也大有可能。关键是要推陈出新。 至于旧唐和宋史,更是一直以来的大问题:外轻内重,就容易搞出来靖康耻;外重内轻,又容易搞出来藩镇祸。 武德宫策论一共三题,一是兵法,二是史论,三是政论。 刘钰心想,兵法论皇帝圈出来“有制之兵,无能之将”这八个字,倒是再明白不过了。 皇帝想要亲征,论起来战术上肯定是自己心里有数,划归为无能之将这个范畴的。 真要是新军改革,打准噶尔那就是代差碾压,再加上大顺的体量在这摆着,只要己方不犯大错、不被准噶尔打出个歼灭战,那就是大胜。天天打名将最不愿意打的消耗战、击溃战,都能把准噶尔耗死。 体量在那摆着,不败即为大胜,小败即为小胜,唯独被准噶尔打出歼灭战的大败,才算是败。 这么想的话,皇帝要是想要亲征刷威望,改革军制,压制武将的话,倒的确有编练新军的动力。 再配上《张骞李广利列传》,西域的事几乎已成定局。 怎么看怎么像是泄题钦定,刘钰心里也舒坦起来。 把这四本书放好,心道只要自己别大嘴巴到处说就好。 至于枪手,凭自己家里的人脉,怎么还找不到一两个四平八稳花团锦簇的枪手? 在车上琢磨着破题和立意,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下了车,自家的大门敞开着,自己的长兄正站在门口等着自己。 “三弟征途劳顿,又立大功,可喜可贺!” 说着,走到刘钰身边,把刘钰背后的大氅解下,拉着刘钰的手,走着正门进了院子。 拜见过父亲,刘盛笑道:“好啊。好!有什么正事,一会再说。你先去见见你母亲,这些天就一直念叨,把家里的人都派到九门那蹲着呢。” “是。” 别过父亲,走到后院,门口的丫鬟就像是看到了兔子的猎狗一般,扬起腿就往后面跑。 “三爷回来了!” 叫嚷了几声,刘钰的母亲匆匆从里面出来,不等刘钰跪下,先把刘钰扶住。 拉着刘钰的手,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笑容中带着几分激动的哽咽。 “可是黑瘦了。” 眼看着眼角已经泛出了泪光,刘钰赶忙道:“母亲别哭。若不然,儿子也要哭了。” “好,好,不哭,不哭。” 抽了一下鼻子,腾出手擦了一下眼角,终于漾出了一抹笑意。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钰儿啊,你这可是走了万里不止,当娘的可是又去佛堂烧香、又去道观祈福,甚至还去趟宣武门花钱找了些西洋和尚做了祈福弥撒。也不晓得那黑龙江归那一路神仙管辖,总归是让你平平安安的回来了。过几日要去还愿,你也一并跟着去,可不准推脱。” “这一路可是苦了你了。想吃什么,赶紧说,好叫内厨准备。你妹妹还嚷嚷着让你带他去看热气球呢,此时应是没得着信儿,一会儿便来了。” “你舅母前日还送来了好些西洋玩意儿,说你喜欢,通通送了来。早就叫人给你送你屋子里去了……” 从说不哭开始,拉着刘钰的手进了屋,刘钰竟是一句话都没插上嘴。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说完了一句,又想到了下一句,没有丝毫的连贯逻辑,一直进到了屋子里,这才停住。 仔细打量了一阵,又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黑瘦了。” 刘钰嘿嘿一笑,也不想多说在北边的事,便道:“一路还好,馒头也是个谨慎的,跟着照料,没吃什么苦。那里也没有什么稀罕玩意,就是找了个罗刹人祈福的神像,还有个苦兀人祈福的海象牙雕。我虽不信,想着母亲,却也带了回来。” 拿出来一个镀银的圣母像和海象牙雕,很小巧的东西,不怎么值钱,估计母亲也分不清和尚和西洋和尚,但这逮着神就拜的习惯,总是一番心意。 看着做工不很精巧的小玩意儿,母亲却叫丫鬟仔细收好,就和屋里的佛像摆在一起,叮嘱他们每日烧香不可懈怠。 说了好一阵子家常话,刘钰的嫡亲妹妹也得了信儿,跑过来哭了一场,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母亲也没多留。 叫刘钰和父亲去说说正事,晚上有家里的小宴,叫刘钰忙完了正事就过来。 别了母亲和小妹,刘钰琢磨着“钦定”的事,觉得这还是和父亲商量商量,找枪手什么的,他可不在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九十二章 破题 内书房,自鸣钟已敲响六下。 父子二人相对而立,不谈苍生,也不谈鬼神,只是在那谈论“皇权把持武德宫做制衡刀”的诛心之言。 言不传六耳,再无他人在场。儿子已经赌赢了,迈出了最难的第一步,那刘盛也不再是那只被圈内人戏称的缩头王八,而是成为了一头狡猾的狐狸。 “陛下想做,你的言论才能用。陛下不想,你的言论说的天花烂坠,也是无用。武德宫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你既有抱负,又忧天下事,就不可不知进退。” “什么是进退?进,就是陛下想做的事,若与你合,就抓住机会做好;退,就是陛下不想做、但你想做的事,不是不可以做,但不可以直接做,更不可以整日上书陈事。想做,也是提前预谋,偷偷去做,待水到渠成,无可更改。” “你可想清楚陛下到底要干什么了?” 这话若是被第三个人听到,不管有心无心,那都是大不敬的言论。 本来刘盛以为刘钰还小,之前并未谈过这些。 甚至当初西学禁教事件的时候,对刘钰也只是敲边角的警告,很多事并未深入去谈。 可刘钰走了这一年多,做的几件事……尤其是额尔古纳河棱堡攻城战中的低调表现,刘盛觉得刘钰已经看清楚了一些事,这就可以谈一谈。 刘钰心想,这倒不用你告诉我,皇权这玩意儿是什么德行,我太明白了。不过是岔路之前的同路人罢了,他既利用我,我也利用他而已。 刘盛也没想过刘钰的想法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可怕,如今也是一门心思放在了“揣摩上意”上罢了。 四本书中的便签、批注,刘盛都看过了。 和刘钰的意见一样,这是皇帝在故意漏题,也是想要重用刘钰做蹚道人的信号。 只是,这条道,到底是往哪蹚,需得先想清楚。 刘钰举着《汉书》,翻看《张骞李广利列传》,沉吟片刻道:“这件事儿子另有想法。父亲以为,取西域之事,朝中会有何反应?” “不会反对。” 刘钰也认可这个说法,笑道:“如此,那么溜须拍马、歌功颂德的文章,有必要吗?陛下缺的是一篇证明取西域是正确的策论吗?况且陛下应该知道我的水平,做颂策,只怕贻笑大方。” “一则我朝兴于西京,太祖、太宗、世宗、高宗皆生于天保府。西边事,必要定。定都于长安者,未有不营西域者。我朝虽定于京师,然西京重地,岂容他人在旁舞剑?” “二则,蒙古已死。我朝与罗刹瓜分蒙古之地。那准噶尔部非是喀尔喀,而是有手工业,能冶铁、能造炮,当年噶尔丹又有汗名,若不灭准噶尔,让其将蒙古再度统一,恐有土木之祸。我朝既不想天子守国门,那肯定是要打的。” 准噶尔部大顺肯定是要打的,这一点国朝上下心知肚明。 之前之所以不打,或者说小打,不过是为了养一头虎做威慑,让北边那头狼学会怎么汪汪叫。 现在喀尔喀部已经归顺,曾经的狼学会了汪汪叫,那就要考虑把那头老虎做掉了。 准噶尔部是绰罗斯家族,不是黄金家族。 非黄金家族称汗的下场,打出过土木堡这样名望的的也先太师已经给出了先例。 但准噶尔部是有过一个正式的汗位的,在《喀尔喀—瓦剌法典》签订后,蒙古是有宗教领袖的。 准噶尔部的噶尔丹,被宗教领袖封过汗。 不太准确的类比,相当于教皇给拿破仑加冕,王国升格为了帝国,噶尔丹作为绰罗斯家族而非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称汗,在黄教为族教的蒙古是很有号召力的。 既然国朝上下有这个意识,加上大顺的意识形态原因,再复西域应该是没什么反对的声音的。即便有反对的,也容易被扣一个“误国奸贼”的大帽子。 别看因为罗刹使团规格的问题,谏议们嚷嚷的起劲儿,定西域这种事他们应该不会嚷嚷的。 所以问题也就出现了。 皇帝给刘钰了一本《汉书》,明确夹在了博望侯和李贰师的列传页上。 做策论,应该不会是为了让这些人写一写征伐西域是多有重要,更不会让他们写该怎么征伐西域。 他这么一说,刘盛也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武德宫考试三策论,兵法策,定是“有制之兵”;政论策,定是“内外轻重”。 史论策,如果皇帝是是准备漏题放水钦点的话,《张骞李广利列传》到底是要说什么? 机会已经给了,给你机会你不中用,甚至不会揣摩上意,那就难免浪费机会。 找枪手,也得先把破题、点题和立意弄出来,然后由枪手润色才行。 刘盛琢磨了好半天,疑惑道:“难不成是想说边疆政策?唐虽有安西都护,但高仙芝为人贪暴,以至西域诸国有反叛之心,终酿怛罗斯之败?” 刘钰摇摇头。 “若是如此,陛下给我三本书就行了。在《旧唐》的高仙芝列传那里夹一张便笺就是。况且此时已与唐时不同,西域有准噶尔,哪还有什么小国?” “嗯,有理。”刘盛咂摸一阵,也觉得刘钰说的破有道理,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又把《汉书》拿过来仔细读了读,待读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安得此,大夏国人日:‘吾贾人往市之身毒国。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其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 惊觉,诧异道:“莫非是陛下之意,在印度?张骞在大夏看到了蜀地的竹杖和布,便断定有一条路可以从西南到印度……莫非、莫非……莫非陛下是想攻下准噶尔后,再攻印度,以为千古留名?” 刘钰噗嗤一声笑出来,心说我自觉我脑洞“已是”天下最大,没想到见到父亲才知道,我原来只不过“几乎是”。 “父亲久疏战阵,竟是连这等话也能说出来。此去准噶尔,不下万里。那里自归义军后,六百年再无汉音。又无粮草、又无垦殖,且不说印度如今也有大国,便算没有,无后勤,这要怎么去印度?打下准噶尔再去攻印度,父亲这想法……当真是……” “哈哈哈哈哈……”刘盛自己也笑了,揣摩上意,着实不易,竟是连这样不靠谱的想法都想的出来。 正当他大笑以为自己想错的时候,刘钰又道:“不过父亲的话,也不无道理。” 说完,将夹在《宋史》里的批注翻出来道:“陛下说:国朝之鉴,当察于汉、唐、宋、明。既是说,既非全汉、亦非全唐,需得综合考虑。若以千年论,杂糅汉唐宋明之事,这就另有说法。” “汉时通西域,是为匈奴。但击破匈奴的,是卫骠骑、霍冠军,而非张骞、李广利。陛下以此列传示我,恐怕用意在于‘西域财货之利’。” “汉唐,经营西域,一则为了提防游牧取得水草肥美可以耕种的西域,二则也是为了交通于西方各国的贸易。尤其是汉唐凿空西域后,年入百万钱,这才是张博望之大功。” “如今时变国易,只想着汉唐经验,那就是刻舟求剑了。” “既然不刻舟求剑,父亲以为,我朝的‘汉唐西域’在哪?” 听到这么个破题的方向,刘盛深吸一口气,觉得似乎大有道理。之前的交谈中,他已知刘钰的一些想法,疑惑道:“你是说……国朝的‘西域’,在南洋?你要从这破题?” 刘钰起身,在父亲面前转了几圈后道:“对,我要从这破题。” “我朝的‘西域’,在南洋。凿空西域,乃有财货之利。” “我朝的‘朔方、雁门、辽东’,反倒在地理上的西域。” “东北已定,犁庭扫穴之后,辽东汉人滋生,都是山东、河南、河北的移民,辽东之祸已无。喀尔喀臣服,又夹在罗刹与中原之间,火器既出,分封建制,其已无祸乱之力。” “西南土司,不值一提。纵然作乱,前朝开拓云南三百年,又有我朝蓄力,也无祸患。” “雪山之上,再无吐蕃。” “那么,我朝的‘朔方、雁门、辽东’等边患,其实就在西域。而我朝的‘通东西往来之利’的‘西域’,就在南海。” “张骞凿空西域,于是汉年入百万;唐有安西都护,于是长安有胡椒宝石。如今旱路已废,西洋人帆船万里,西域已非汉唐时候的东西交汇之地。我朝欲有‘凿空西域’之利,必要经营南海。南洋,才是我朝的西域之利。” “而地理上的西域,北接罗刹、西毗游牧,黄、绿诸教混杂,自归义军败亡,又六百年不闻汉音,此地若不经营好,日后必为我朝汉之朔方、明之辽东。” “既比汉唐宋明,则我朝之阳关,当为台弯;我朝之辽东都司,当为西域;我朝之突厥匈奴,当为西洋诸国;我朝之西夏,当为安南缅甸……至于罗刹,不过怛罗斯之战中的大食,其力已尽,西伯利亚苦寒,纵然接壤,也不过千人之战,百年之内无伤大雅,除非百年后有可载万钧之车马贯通西伯利亚。” “以台弯而为阳关,我朝之安西都护府,当于马六甲诸国;我朝之北庭都护府,当为日本琉球。” “得帆船之利,则安南米为安西军屯粟;得火器之雄,则日本铜银为北庭之兵。争雄于海上,并驱于西洋诸国,会猎于南洋。” “大洋为汤兮,岸为鼎镬!舟为刀箸兮,共分南洋麋鹿!如此,方不是刻舟求剑,而是察于汉、唐、宋、明之得失。” “父亲以为,这样破题,可以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九十四章 八股策论实学和没钱 以南洋为西域、以西域为辽东。 这立意是不错的,也算颇高,虽不知皇帝的意思到底是不是,一时间刘盛也想不出更好的。 刘钰则想的更简单:若是用,那便证明这皇帝还能同路一阵。若不用,只当自己抛个媚眼给瞎子看就是。 国朝策论,除了那些名垂文坛的篇章,大部分都是“有论点而无论据”,有限的论据也都是从四书五经史籍中寻找,缺乏严谨的逻辑和数据分析。 看似简单,可若没有过硬的文笔,那也不行。 武德宫里不是没有人才,勋贵子弟固然大多废物,但还有不少自小读书,从营学一路杀到内舍的,策论多有做的不错的。 刘盛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别的意思,又素知皇帝其实是个好大喜功的急性子,虽然平日里隐藏的很好,但他这种从上一届皇帝那当勋卫起步的勋贵还是看的透亮的。 心想这样的宏大叙事的策论,倒是皇帝喜欢的也未可知。 略作沉吟,便想到了一个人。 “家里倒是有个清客,这人是有几分才情的。只是科考不顺,性情狂傲,久在家里帮闲,倒是可以接下此事。” “可靠吗?” “可靠。也跟了我七八年了。才情是有的,当年他犯了事,地方官也是看在我的面上,宽了一下。他这人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是个任侠人物。此人姓康,名不怠,字仲贤。” 刘盛既说这人可靠,那应该便是可靠了。 ………… 翼国公府附近的一家赌坊内,“买定离手”的吆喝声喧嚣不停。 康不怠穿一件青黑色长衫,手里捏着一个酒葫芦。 赌桌上没有他一文钱,可他却比谁都急,脖子抻的老长,像是被人捏住颈子的鹅。 庄家挪开骰盅,半数哭嚎半数笑。康不怠端起酒葫芦,舔了舔葫芦口处残留的两滴,恨恨道:“我就说买大吧!” 旁边一个光着膀子剃着髡发、纹身在肩的壮汉喊道:“康秀才,你就真个儿从不贷钱?”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笑道:“康不怠、康不贷,人家名字起得好。赌桌上输干净拉倒,却是从不借贷,哪怕明日就有收入,也不会借半文钱。” 几个新来的赌客闻言,顿时肃然起敬。 敬的不是那放贷的壮汉说的“秀才”二字,别说秀才,赌场上,就是亲爹来了也赢不到半分尊重。 众人是敬这世上竟有这样的赌徒,输了竟然可以忍着不贷钱?这得是什么样的人物? 均想,赌桌不贷?!此人能成大事! 几个输光了钱的凑过来打趣,问道:“康不怠,你真个儿是秀才?” “这还有假?只不过不是八股秀才,是策论秀才。” 这些人也听不懂八股秀才和策论秀才的区别,心想既是这么说,这策论秀才定是比不过八股秀才的。 旁边又有人嚷道:“假不了的。康秀才可是在翼国公府上做清客的。你可知那清客也非是寻常人能做的。” “要做清客,你需得有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这叫清客十艺,比孔夫子的六艺还多了四个呢。”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连带着那些刚刚输了钱的人,也因为康不怠的存在而笑了几声。 “我等可不如你,也就会打个马吊牌,推一桌麻将。哎,我说康秀才,你怎么就不再中个举人?若是中了举人,那可就是老爷了,怎么不比你在国公府里看人脸色、当个清客好?” 康不怠淡然一笑道:“我懒。” “哈哈哈哈哈……这话说的,似是若你不懒,还能中状元呢!” 他也不争辩,心道你们懂个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 若是别人说“因为懒而中不了举人”,多半有自吹自擂的成分。可康不怠说的却算半个事实。 他今年三十五岁,正值壮年。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已算难得,只不过那一年正好发生了一件大事。 之前太宗皇帝留下许多遗训,有一条就是关于科考的。认为八股取士是一弊政,束缚思想,于是要求以策论取士。 然而太宗皇帝北伐未半而中道崩殂,这遗训是定下来了,可是实行起来几十年后,就出了大问题。 策论策论,得有见识。 不说结社交朋友、互相间谈天论地得花钱,单单是史论策,怎么也得把个二十多本史书翻遍才行。 不说一部《资治通鉴》,便是一本《宋史》,厚厚的一册书,就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 若不然,出策论的时候,拿出个史书中的名字,你都不知道是谁,写什么? 只怕多半会写出“项羽力拔山兮,岂一破轮不能拿”这样的笑话。 再说了,你爹不做官,你爹不是公爵侯爵,你一个贫民娃娃对朝政能有什么见识?没有见识,国朝文风又喜阔大,哪里写得出来? 就在康不怠中秀才那一年,当时的右平章事上了一疏:说是开国定制三十余年,所中举人者,未尝有贫民子弟,至少都是家里有地百顷以上者,无一例外!地有百余顷,尚且称寒门,这是要出大事的。 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长此以往,恐乡野之人再不读书,因为读书无用——买不起各种书籍、没钱参与社盟,就没有见识,就写不好策论。 而且策论导致很多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或是夸夸其谈以为搏名;或是重视韵律而失文章真意;或是看批阅之人的喜好故作投其所好之文。 国朝自明末乱后,废朱子而不立新言,以至于思潮混乱,百儒争鸣,难以界定。 而前朝八股取士,的确有禁锢之弊,然而最起码公平——要读的书少,经济上公平。 穷秀才也能读得起要考的几本书,至少还能给底层人一个希望,也有助于底层人学习,博个希望。 若学习不能做官,则无人肯学。 长此以往,只怕朝中大臣皆出于官宦之家。 而名为科举、实则九品中正。 此大弊也! 当时的右平章事是有见识、有能力的,当时就认为,国朝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做到“一道德”。 哪怕王安石变法,那也是拿出来了《三经新义》,最起码有个标准教材,对一句话的理解,得有个官方的正确理解。 现在国朝说是用永嘉永康学派,但是一来学派争端还在,只是凭借史书记载的只言片语去解读,没有形成体系,也就没有对经书的“微言大义”的标准理解。 二来太宗皇帝虽然天纵奇才,但其对永嘉永康学派的理解,更趋近于“墨”而非“儒”,义利之辨就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破而不立,未成体系,国朝至今也不曾有个朱熹、王阳明这样能够破而后立自成体系的人物。 以至于考“经”的时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往往又以主考官的个人思想为准绳。 种种之下,人才固然有,也固然百花齐放,但实在是不公平。 八股的弊端,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内容。 若嫌弃八股禁锢,只要多取一些书作为选题即可,不要出现“截题”这样的情况就行。 也不是说非得用八股文取士,完全可以户政府出钱,大兴学堂。以国朝北派儒学的想法,搞分斋教育,国家出钱让贫民子弟也能入学,也能有见识。 然而……没钱,搞不起大兴学校的教育方式。 既是户政府拿不出钱,那还不如复用八股文。 最起码格式固定,主要看文笔、字迹、是否通畅,是否聪明。只要不把选题范围缩的那么小就好。 朝廷真要是想用北儒一派,分斋教育,一半考经书、一半考实学,那就拿钱。这办法的确好。 没钱,还请做到给底层一个希望。 若说八股禁锢,那么诗词歌赋也都需要固定的格式啊。写个宋词,难道不要按照词牌名的格式去写吗?写首诗,难道不该遵循平仄吗? 格式是禁锢的,但为什么不改内容而定格式呢? 当时的右平章事也说了:臣不是不知道八股的弊病,也知道分斋教育的好处,但是再好的东西远在天边没钱去办,不如选择近在咫尺的折中之策。 上疏之后,朝堂震动,半年的讨论之后,终于推行了改革:三年后秋闱,复用八股,延续策论,增加八股选题的内容,召集大儒研讨“浙东学派”,欲如王安石之《三经新义》,作为官方的意识形态,做到一道德、一对错,再进行更为彻底的科举改革。 那一年正好是康不怠考中秀才的那一年,他们那一批人,便被称作“最后的策论秀才”,或称“苦三届”。 毕竟从他们取秀才后三年的秋闱,就要改革了,他们是最亏的一拨人。 一部分人成功转型,去学习八股文。而康不怠则因为文风洒脱不羁而近老庄,又确实懒……遂去他娘的,不学了。 跑到京城在翼国公府里做了个清客,虽是看人脸色、又需捧哏的职业,但毕竟国公府中的人,寻常人也不敢招惹;二则国公府里也需要文化装点门面,亦或是改建修造,也能让这些清客参与,捞一些油水,日子过得尚可。 过得尚可,便越发懒散。每日捧捧哏、对对词,闲下来就喝酒、下棋、弹琴、赌博,倒也过得快意。 赌坊里的人虽有几个识字的,却也分不清策论、八股、秀才、举人,更不知其中的变化,康不怠也懒得解释。 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又有人问道:“康秀才,你既有见识,怎么不去考武德宫一途?如今都知道,想要做官两条路,选官定额科举二武德一。” 一听这话,便是平日里再和气,康不怠也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冷嘲一句。 “考武德宫?你爹是公爵啊还是侯爵啊?” “你祖上是当年跟着太祖太宗皇帝打天下的老五营吗?人家老五营是行唐时均田制的,有永业田不得买卖,分为各个小社,划分公田,二十年一换。各社又有营学。作为世兵,只要合格从戎便免税,你是吗?” “你若不是,武德宫考骑术、弓箭鸟铳二选一,几何、测绘……且不说后两个你自己学不会,便说马,一匹战马少说二三十两银子,难不成你以为买头骡子就能练出来?你他娘的还天天啃高粱窝窝,你喂的起战马?” “国朝虽不禁鸟铳,可鸟铳七八两银子一支。没有个十斤八斤的火药,你练的出来?” “每日练习骑术,又不能营生,你家是有朝廷的信章在云南开铜矿吗?至于几何测绘算数之学,无人教导,又岂是那么容易学会的?” “穷文富武、穷文富武,你可懂?” “问这问题,你需先三省吾身:你爹公侯否?你祖五营否?你家有矿否?若都没有,凭什么有钱考武德宫?” “莫说武德宫,便是当年全考策论,诸子百家、前四史、唐书宋史、通鉴国语,都要来上一套,再来一套注释,平日里又要结社论政,你当谁人都花得起这钱?” 讽了几句,借着酒意,心中难免气郁,正要再说几句,就从烟雾缭绕中看到了翼国公府里的一个小厮,喊道:“康先生,康先生,国公正寻你呢!果然在这里。” 一听这个,康不怠心里的那点郁闷滋溜一下子从毛孔里散出去了,冲着那几个赌友喊道:“我这又有营生了,待过几日,且看我来日翻本!到时候给我留个地方。” 说完,脚底抹油,像条泥鳅一样滑到了小厮身前,心道国公有事寻我,那定是又有营生了,如何不弄个十两八两,先去泻泻火,再来搏一搏,快哉快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九十五章 任侠士 还没看清这位康先生长得什么模样,刘钰先嗅到了一股酒气。 他是信自己老爹看人的眼光的,既说可靠又有才情,那自己就不要做爽文里的配角:先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再被这位康先生露出本事惊住了。 待看清楚了这位康先生的模样,刘钰也是暗暗赞了一句,心想若是模样不周正,怕是也混不到府里当个清客。 瞟了几眼康先生的胡须,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毛绒绒的下巴,心想入乡随俗吧。 既是古人以蓄须为美,自己又穿着勋卫锦服、挎着绣春刀,那以后也别天天刮胡子了……免得看起来倒像是东厂公公。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在刘钰自己的院子。不是府内共用大门的那个,而是开了小门的那个。 见礼之后,刘钰先道:“康先生这酒可尽兴否?若不尽兴,正巧我舅母送了些西洋酒过来,不妨一起品品,坐而论道,如何?” 康不怠一听这话,便知有事,而且可能还是大事。他之前也常见刘钰,也知道年前刘钰搞飞天球搞得满城轰动的事,又知刘钰在北边拼过命,心中也是佩服的。 见刘钰行事如此,他本就洒脱之人,心道我若唯唯诺诺,倒是叫你小觑了。 “三公子既有美酒,又有论道之心,以道佐酒,实乃快事。” 这院落里也无他人,就一个心腹的馒头,虽已脱了奴仆身份,却还跟在刘钰身边做事。 便叫馒头去取了母亲叫人送来的西洋酒,取来两个玻璃杯,叫内厨准备送一些佐酒的鸭掌、浸梅之类的小菜。 康不怠虽说在国公府里当了数年清客,也见识过一些新奇玩意儿,可这西洋酒却还是第一次品尝。 摇晃了一下玻璃杯,笑道:“古人云,葡萄美酒夜光杯。这酒非是葡萄酒,却也呈琥珀之色。略品一下,竟有一些烟熏滋味。入口不绵,缺了几分中庸之道。” 刘钰前世也没怎么喝过洋酒,档次不够,白牛二灌大的,也品不出什么滋味。 于是也不附庸风雅,借着康不怠的话头道:“先生这诗,我也会背。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此番北去,真真见到了硝烟刀剑,方能品出唐边塞诗三味啊。” 康不怠也不知刘钰到底找自己干什么,知道现在还是试探阶段。 但见刘钰“礼贤下士”的做派,便知此事不小。 谋反什么的,倒不至于。 既不谋反,那事越大越好,自己赚的也多。想着但凡做大事的,都要看看是否“志同道合”,哪怕做不到,也要做到“气度相近”。 有这番心思,康不怠也借机试探着笑道:“三公子既品出了边塞诗三味,我倒有番见解,与三公子交流。” “哦?愿闻其详。” “或有人言,诗词小道也。依我看,诗词风气,却和国势息息相关。三公子既喜边塞诗,也就不难发现,唐之边塞诗,其意其味,多有几分‘征夫泪、闺怨念’。” 说到这,康不怠拿着筷子,轻敲了几下玻璃杯以作节拍,启口唱道:“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他有唱曲的底子,这一首燕歌行,以箸为拍,并无琵琶催泪,却仍唱出了那股子滋味。 收起了筷子,康不怠又做长叹状,悠然吟诵道:“及至宋,范文正公伐西夏,于是乃有: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随后猛一拍桌子,做高渐离之慨。 “靖康后,便只剩下‘壮志饥餐胡虏肉、河洛腥膻无际’。” “唐之军诗边塞,闻之堕泪。及至范文正公征伐西夏日日得胜,也还有燕然未勒归无计。等到靖康之后,军诗便只剩下怒发冲冠了。壮则壮哉,却比唐之边塞更堕泪。” “唐边塞悲、宋军旅愤。” “我是宁可征夫哭、闺怨念,也不想再有做怒发冲冠词的时候。不过,这话我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戍边也用不到我去。” 说完哈哈一笑,刘钰也被他逗笑了,心道你说的倒是实诚,还真用不到你去。 笑过之后,康不怠长叹一口气道:“唯有拓土万里,方有边塞怨诗。若是夷狄就在家门口,则多半壮志满怀,死不瞑目呼过河。胜者,方有资格反思穷兵黩武;败者,只恨不能一腔碧血洒出个穷兵黩武。三公子以为如何?” 他知道刘钰在北边打仗的事,也知道刘钰如今已有上轻车都尉的勋,便想着可能刘钰是想找个幕僚?日后出征时候,做个心腹? 这样想着,便捡着他认为刘钰想听的说。 不过虽是有心为之,非是一时感念,但若肚子里没有这般想法,纵有这等机会也难想出这番言辞。 刘钰也确实被康不怠的才情惊住了,万万想不到他竟能思虑到这一步,尤其那句“胜者,方有资格反思穷兵黩武;败者,只恨不能一腔碧血洒出个穷兵黩武”,实在是说到了点子上。 只是壮怀是有了,却不知这人对天下的理解,到底是囿于九州?还是略知天下之大? “先生大才!实在受教,当真是醍醐灌清楚。 都说对诗词的理解,多半是人的内心写照。这人对唐宋边塞诗、军旅词的了解,能有那样的心思,也足见这不是一个怯懦退缩之人。 况且父亲对他的评价是“有任侠气”,这样的人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 自己“礼贤下士”的态度也做了,剩下的就是“以诚相待”了。 轻咳一声,给馒头使了个眼色,馒头便自行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康不怠也放下了把玩的酒杯。 不等刘钰先开口,他先开了口。 “公子虽然平日见过我,但恐怕也不记得我是谁。府中清客多矣,实属正常。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但想必三公子也等不到日久。公子可知我平日好赌?” 之前刘钰已经听老爹说过,笑道:“略有耳闻。” 康不怠亦笑道:“我好赌,在赌坊有个诨号,叫康不贷。非学而不怠的不怠,而是不贷银钱的不贷。我从未在赌桌上贷过一文钱,哪怕明日国公府便要发一些清客茶钱。” 只是一句话,便说明白了自己的性格,刘钰心想这倒是个人物。 他虽不是赌棍,却知道人上了赌桌是什么模样。此人既能有“不贷”之名,可见这人是个极有分寸的人。 终日饮酒,心却从未醉过。 又有父亲认为此人“任侠气、可靠”,刘钰再不相疑,重重行了一礼道:“既如此,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请、一事相问。” “公子既能折尊陪我共饮,即便作态,这礼我也记下了,况且论迹不论心。公子何所请?” “所想请者,想请先生为我做几篇策论。我出立意,实不相瞒,我文辞枯槁,辞文无味。想借先生的手,妙笔生花。” 康不怠闻言大笑道:“原来就是这点事?公子实在多虑了。国公府的清客,嘴若不严,如何能在府中七八年?况且,我所求者,不过快意二字。何必给自己下半辈子找不痛快?天下粗腿颇多,然则翼国公这条粗腿,天下前十。原本想用‘三杯吐然诺’之语,可一想实在觉得这事还用不到这句话。” 刘钰也大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拜托先生了。至于所想问者,想问问先生,想不想亲身去写几首边塞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九十六章 未雨绸缪 “若有机会,我是想去亲眼看看长河落日圆的场景的。不过我愿去便去,不愿去便不去。这是愿。若是公子非要招我一同去,这不是清客,而是门客了。” “门客……那可就得加钱了。” 刘钰赞道:“有原则!我懂。知己二字,没那么廉价。我尚非你知己,哪里谈得上追随呢?” “公子所言极是。” 康不怠也没解释太多,甚至懒得解释。 懂得自然懂,若是连这个也不懂,那就没意思了。 “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讲!”毫不犹豫。 刘钰知道,从现在开始得组建自己的心腹班底了。皇权之下需知危。 但此时叫幕僚,也不是不行,同路还得走一阵,官面上的事,很多不是靠自己一个人能办成的。 之前的种种混乱和科举制度的变革、以及西学东渐和理学解冻带来的思想大混乱,使得民间有不少的人才。可以网罗一些。 策论取士,很好,的确能取出来一些大才人物。 殿试定然要靠策论,毕竟那是选将来的朝廷大员,需要有见识。 但若是秀才也只看策论,那就略有些矫枉过正了……秀才才多少阅历,能写出什么国策之论? 后有人言:策论范围太大,历史政治伦理哲学玄学是一类,经济兵制水利地理天文等是一类,一个人哪里能够知道得这许多,于是只好以不知为知,后来也就居然自以为知,胡说乱道之后继以误国殃民,那些对空策的把“可得而言钦”改到“可得而言也”去缴卷。 整日研究策论的,固有真才实学者,然夸夸其谈之辈、故作惊人语辈也多。 眼前这个康不怠,也是个自小写策论出身的。 不过既是有些抱负见识,又有父亲担保此人有才学,倒是可以用用的。 听到康不怠提条件,刘钰答应的极为痛快。 康不怠见刘钰让他讲,也就不客气,便道:“届时,公子吩咐的事,我自会去做。做完了的时间,是属于我的。属于我的时间,我做什么,请公子不要管,更请不要让我像个跟屁虫一样整日跟着。若这一条不答允,我还是在府中做个清客的好。” “好说。故事里凤雏理政,不也如此吗?” “实不敢自比。不过既是公子答允,我答应就是。此时酒意将浓,何不趁此机会,公子说说策论的立意,我便挥毫?” 刘钰摇头道:“这个不急。我这有几本书,你先拿去看看。” 翻出来自己写的西洋诸国略考之类的东西送到康不怠手中,康不怠也没有当场翻看,收好之后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看书。待我看完,自来寻公子。” 酒虽没喝尽兴,但今日的话已尽兴。康不怠虽馋那些酒,也不久留,只想着赶紧回去把书看完,好办正事。 若能办得好,想来日后不会缺这点酒食。 刘钰起身相送,又拿出来两瓶酒送给他,只说自己品不出什么滋味,这酒遇到不会品酒只懂晕眩好入睡解乏的人,应算是牛嚼牡丹。 康不怠也不推辞,收了酒,又指了指桌上残留的一些鸭掌果脯之类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想来这些东西公子是不吃的,我正好拿去下酒。” 说罢,自己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残羹冷炙,借了个食盒装了,告辞离去。 “这倒是个妙人。” 看着离去的背影,刘钰笑了笑,心想这样的人怪则怪矣,想必非凡。 这点酒还不至于醉,半伏在桌上,琢磨着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 现在皇帝的私下人情也有了,锅也背了一个,皇帝有意让自己“名正言顺”,如今枪手也找到了。 就不知道皇帝下一步要安排自己干什么。 思来想去,无非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派去练兵,练出一支“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可胜”的强军。 二种可能,就是刘钰那日说的一通关于朝鲜、日本以及往奴儿干都司移民的事。也说不准皇帝真的想要尝试尝试。 至于说去南方搞水师什么的,那应该是梦里才有的东西。 一则没钱,二则大顺要盯紧准噶尔,有钱也要用在刀刃上。 三则……现在大顺的情况也着实特殊:生丝、瓷器这些东西,坐在家门口就有西洋人不远万里来送钱。又没有能力远航到欧洲去绕开二道贩子赚钱。 至少此时的南方,并非是一个快速见效的突破口。 需要长期投入、晚期回报,皇帝的性子,这时候肯定不会投钱在这上面。 若是练兵,并不太难。 本身刘钰略懂,北方与罗刹一战,又抓了不少俘虏。 里面还有个在法国军校上过学、在法国军队服役过当过军官的汉尼拔。 燧发枪阵法、骑兵冲锋法,不是一拍脑袋就能解决的,而是靠无数细节和详尽的操典复刻的。 操典的每一步,都是流了几万人的血流出来的经验,可谓是增减一分都无益。 最基础的楔形冲锋,如何用纪律让整体战胜个人骑术的优势,这里面就大有讲究。没上过专门军校的,肯定玩不转。 虽说汉尼拔学的是军事工程学,多少算是跨专业,但这种基础的东西他应该也懂。好说也是法国贵族沙龙里混过的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既有人才,只要给钱,弄来枪支,练兵倒是不难。 但若是皇帝有心尝试下第二条,也就是朝鲜、日本以及移民的事,那就需要多做一些准备了。 用不用是一回事,用的时候准备好没有,又是另一回事。 朝鲜问题,刘钰插不上手,那关乎朝廷的外交国策。 天朝直接插手藩属事务,是对“天子不治蛮夷”这个一直以来传统的挑战,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的。 那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让天佑殿和朝臣们慢慢讨论去吧。 况且皇帝也明确告诉刘钰要“躲”一阵,自然是不好这时候再冒头的。 航海技术,这个不用愁。 刘钰抓了白令、切里科夫、斯文等一系列沙俄探险队的头目,这些都是在人类地理大发现史上留名的人物。 攻破木鲁罕山卫城,也抓了一些为白令探险队造船的木匠。 船也不是问题。 刘钰整个朝鲜、日本、奴儿干都司移民计划的难点,其实在日本。 朝鲜这地方,贸易也能赚一些钱,可明显不够。卖卖朝鲜人参,赚不到几个子儿。 想搞钱,用钱搞移民,还得靠日本贸易。 然而日本现在锁国,前几年还刚刚闹出一个笑话:日本改元“正德”,鉴于日本的贵金属银铜等大量流失、外来货物不断增加、提防天主教死灰复燃种种因素,日本的贸易政策变得更加保守。 需要办理特殊的令牌,才能允许在长崎进行贸易。 这个贸易政策,是日本“正德”年间发布的,所以令牌上写的也是汉文的“正德”字样。 这就让大顺的海关人员大为惊诧:莫不是那些东渡日本的南明人,这是准备反顺复明?或者倭寇想要借“为明复歪脖树之仇”的名头,再搞一波事? 要不然干嘛贸易令牌上还有前朝年号?难不成是什么信物? 于是扣押了一年,严禁对日贸易,直到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才放行。 这笑话刚闹过去不久,日本的锁国政策本就严苛,使得大顺的很多货船在经历了“正德”风波后,失去了对日贸易的机会。 然而大顺缺铜,好在这几年云南民间铜矿大发展,所以有“云南有铜矿”喻家富的说法。 日本多铜,自然想着多和日本贸易。 可是日本这几年白银和铜大量外流,又出台政策,定量贸易:每年就出口一定数量的铜,先到先得,没有贸易令牌的船,根本没有机会交易。 走私别的还好,但走私想搞到大宗的铜,那就不用想了。 想破这个难题,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日本此时的幕府将军在搞改革,恢复了“鹰狩”的传统,希望让日本的武士们练一练骑射。 骑射也是日本武士的传统艺能——想象中的蒙古征日本,是蒙古骑射对日本武士刀,然而实际上是重步兵加震天雷等火器,对抗武士骑射——蒙古征东副元帅,骑马对射中被日本武士骑射射伤,大约算是熬鹰啄眼? 然而日本没好马,这些年骑射技术也严重退化,马都退化的快成骡子了:不论是大顺汉地武将,还是蒙古,日本的马和骑射都差得远。 再一个,日本野心一直未死,仍旧希望刺探一下大顺的军事情报。 虽然不少干贸易的商人对日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那些干贸易的商人身份不够接触不到真正的东西。说的那些玩意儿一听就有问题,日本人又不傻。 再就是万历援朝的教训,加之明末一些被招募来和大顺作战的日本流浪武士、被流放的切支丹教徒武士等等,都让大顺也对日本存在着戒心。 加上日本根本也不朝贡,而是妄图搞“小朝贡体系”,所以对日贸易大顺这边也一直查的很严,那些商人也带不去什么有用的情报。 日本那边为了搞到改良马种的战马、骑射技术、大顺的军事机密,必然要开高价。 一匹没有去势阉割的战马,就能换一枚对日贸易的令牌、白银赏赐,以及一定量的铜贸易量。 一个精通蒙古骑射法的武士教官,也能换一枚对日贸易的令牌、白银和铜贸易量。 当然,还有大顺的军制体系、典章制度这些东西。全都能换贸易许可和铜。 这种事,刘钰不想作死的话,肯定是要先汇报,得到皇帝允许之后才能干。 马和骑射,问题都不大。 骑射是淘汰的玩意儿,让日本武士去玩鹰吧。 马,没有成体系的育种技术和畜牧技术,弄过去一百头也没用。 军制体系、军备情况、武器装备,这个就需要皇帝允许,从孩儿军的心腹里挑选出来几个去搞战略欺骗:不但骗骗日本人,顺便搞到贸易许可证,换回来大顺急需的铸钱的铜,以及刘钰急需的钱。 这个人,需要绝对忠诚,而且一定得是孩儿军的密探,肯定得是皇帝挑。 除了这几样刘钰不能决定的,剩下的还有很多,都要提早预备,有备无患。 一旦真要是皇帝准备安排刘钰处理第二件事,那刘钰就应该提前准备好足够的所需人、物。 几个懂日语的幕僚,至少一个懂日语的心腹。 几个参谋样的人物,编一套足以骗过通晓军务的日本幕府的、无效且有害的军制军备;听起来像那么回事能自圆其说、实际上完全不对的战术体系。 以及…… 一些会养马、育种的哥萨克俘虏,让皇帝确信罗刹的养马法,加上刘钰缴获的一些卡拉巴赫马、汉诺威马,是可以和本土的蒙古马选育出更好的军马的——所以,骗给日本几头没去势的蒙古马,换回足够的铜和银,是一笔可以进行的交易。 一份燧发枪步兵对抗骑射有绝对优势的分析报告,以致皇帝可以允许找几个蒙古骑手去日本传授已经该淘汰的骑射。 这些,都必须在秋天武德宫上舍大考之前解决,一旦名正言顺,立刻能实行。 幸好家世圈子摆在这,找找勋贵圈子里的人,动用下在南边海关的人脉,不难找到几个懂日语的良家子。经常去长崎的商人肯定不行,里面固然有忠君爱国的,却也肯定有见利忘义的,看不清人心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九十七章 风波起 将要做的事记录在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一条条清晰明了后,按照达成的难易程度分开。 将小本本藏好,这才把馒头唤了进来。 “现如今你也有了良人身份,总不能馒头馒头的唤你。我记得你本姓是米对吧?” “三爷记性真好。是姓米,原来叫米糕,所以跟了三爷后,做仆厮要去原来的姓,便顺嘴叫的馒头。” “得嘞,那以后你就是米糕,不是馒头了。” 馒头跟着刘钰久了,也听了不少的事,笑道:“三爷这是有心南洋,于是连我的名字都从馒头改回了米糕。北麦南米,这么一改,怕不是三爷的心思,人人皆知?” 刘钰瞅瞅馒头,忍不住笑骂道:“真的,你他娘的不去做阅读理解,真是屈才了。” 常听到刘钰说一些奇怪的词汇,馒头已然是见惯不惊,也不去细追问,大约猜到了是什么意思。笑过之后,又问道:“三爷,日后我该怎么办呢?” 馒头现在的身份也挺尴尬的。 勋位不是官,勋位类似于军功章。理论上就算混到十二转上柱国,如果没有官身,以上柱国的身份从官,也不过是五品起步,这是唐时规矩,亦是大顺规矩。 当然规定是规定,没有人可能无官身混到上柱国的。可这规矩放在馒头这种小勋位身上,这种尴尬也就出现了。 “你如今也有勋位了,这府里就算是个世袭的公爵府,那也一不能用阉人、二不能用勋位良人的。可你家里也没人了,京城居,大不易。你就暂且先住在我这里吧。以后也别三爷三爷的叫了,我知你是叫习惯了,可要是有心人听到,我麻烦你也麻烦。” 馒头也是个聪明乖巧的,知道这里面的轻重,点头道:“是了。刘公子说的极对。” 一声刘公子,馒头叫的也别扭,刘钰听的也别扭,两个人相视一笑,无可奈何。 馒头变成了米糕、三爷化为了公子,可两人情分还在,馒头又是个自小在一起的心腹,刘钰琢磨片刻道:“这样吧,你就先在我这住着。日后就跟着我,本身你也有勋位了,日后混个名正言顺的出头机会,也圆了你的心事。” 提起“心事”,馒头心里忍不住浮现出白山黑水间那个一股子野麦子香味的姑娘,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路向北,又跟着杜锋接触许久,心里是盼着自己这个“梦想中的大舅哥”考上武德宫的。 可有时候心里也会有那么一丝小心思,盼着“大舅哥”折戟考场,考不上最好。若是考上了,自己纵然已是良人,身份的差距仍旧是一道跨越不过的鸿沟。 也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爱情真的可以让人的头脑变灵活,馒头忽然道:“三爷,日后你肯定是要做大事的。我也跟着你当过伴读,跟着你一起读过书。要不然,我拜你为师吧?三爷日后定缺人手,三爷叫我学什么,我便学什么就是。日后跟着三爷,谋个出身。” 哒…… 响指脆响,刘钰笑道:“你倒是聪明。好办法,名正言顺住在这,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他也的确正缺人手。为了什么而学习不重要,不管是为了当官还是为了把妹,只要有个目的,总能比毫无目的的人更努力。 馒头又是个自小一起的心腹人,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来两块银子扔过去道:“那就这么定了。你去买点肉干什么的,当束脩之礼。过几日我和朋友们一起吃个饭,吃饭的时候你也跟着去,就在众人面前献束脩为礼,拜师。一来叫他们日后不能再把你当馒头,二来也省却许多麻烦。” 接过银子,掂量了一下,想着日后这钱是要还的。平日里吃喝跟着三爷混一混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拜师的束脩礼,这可不是小事,这钱可不能白用。 装着心思,稽首谢过。 刘钰起身笑道:“那你就先住下吧。我得回内院了。我不是你,我心里现在还没一个姑娘,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家里既有,那也不用劳烦自己的手了。” 待刘钰出了门,馒头看着刘钰的背影心道:“三爷果然适合当老师。平日里整日教育我,要把人当人看,不可以做‘用之物’。说的大有道理,可做起来……又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你既心里没装着雨燕,那不是用‘物’吗?老师就是可以给别人讲道理而自己不用去做的人啊,嘿嘿。” ………… 进了内院,雨燕赶忙迎了过来,一如从前的从前,服侍着换了衣衫,脸色没有半分的羞红。 前几日刘钰回来,想着去奴儿干都司前那一晚的荒唐事,难免脸红心跳。可这几日荒唐已成习惯,倒是连脸红都省了。 “三爷,今儿齐国公的二公子差人来了。这一次倒是没像上一次那样打平和抛的哑谜,而是直接差人来传话,说是这些天他们一直困在武德宫刷宿日,明日休沐,约你一起出去喝酒。他做东,为三爷接风洗尘,也算是庆贺三爷授了上轻车都尉的勋。” “哎呦!” 刘钰一拍脑袋,把雨燕吓了一跳。 “三爷怎么了?” “没事没事,听你说平和抛,想起来一件关键事。” 上一次田平这厮骗自己去他家搞翻译事的时候,就用福建的大柚子做引子,说什么果中侠客、十年一剑。 虽不太知道齐国公和福建节度使是怎么个交情,但肯定比自己家的关系深。 自己正要找一个懂日本话的人,福建商人多有经琉球去长崎的,这事儿拖田平去办,正得其人。 “妙哉!” 心里痛快,嘴里就忍不住叫了一声,一把揽过在一旁的雨燕,直白问道:“你洗过澡了没有?” 经历了几天的荒唐事,雨燕也渐渐放得开了,少了当日的羞涩,多出来几分入媚的轻韵。 既不是声若蚊蝇地羞红着脸嗯一声,也非是直接去收拾床铺,而是附在刘钰耳边,故意吹着暖气痒着刘钰的耳垂,小声道:“早就洗过啦。” 耳垂上的麻痒,让刘钰忍不住颤了一下子,就说了俩字。 “睡觉!” ………… 夜深处,有人独处做美梦,有人软香在怀贤者模式嫌两个人一起热得慌,也有人在讲些奇奇怪怪的话。 京城某处,几个人相对而坐,看似在饮酒,却无半个倌人唱曲的相陪。 桌上有酒有肉,围坐的人却打起了佛家的机锋。 “却说有一人信佛,不杀生、不食荤。这人有个儿子,却偏偏喜欢吃肉,不愿意吃家里的素斋。” “这人劝过几句,却是毫无用处。这一日,这人便把儿子关了起来,每日只准吃素,不出一个月,儿子便受不了,整日嚷嚷着要吃肉吃肉,更是被饿了几天。” “这人便嘱咐家里的厨子:取五斤最肥的白肉,不准加半勺盐,也不准放半点葱段香料,只是用热水煮熟。煮熟后,用凉水一激,把肥腻腻的油脂凝固,全都粘在了冷白肉上,又没有半分盐味,更不见半丝葱段,就把这白肉给饿了几日的儿子端了过去。” “那儿子被饿了几日,又素了月余,顿时如蚊子见了血。连吃了两顿,你们猜怎么着?” 问题问出,不等旁人回答,问问题的人先开了口,笑道:“从那之后,这人的儿子便吃不得半点油腻,见了肉便想吐。” “所以,想要让一个人再不吃肉,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使劲儿吃肉。不过他想吃的是瘦肉,给他吃的却是大白的肥肉。” 在座的每个人都不清瘦,显然他们不想用这种方法戒荤腥。 故事在酒桌上的意义,一个是调节气氛,另一个便是另有所指。但若是为了调节气氛,自然不会缺了陪笑的倌人和唱曲的歌女,可并无人陪坐。 桌上的人听完这个故事,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有人想要吃肉,这劝看来是劝不住了。既是劝不住,就得别有手段了。” “他要吃肉,那就让他吃冷肥肉,吃到吐主动说再也不吃了;他要喝水,那便往水里加盐,让他喝到吐也解不了渴。” 旁边一人也笑道:“妙啊!” “吃肉是为了解馋欲,喝水是为了解渴。但若是把事儿办成吃肉是为了肉,喝水是为了水……嘿嘿。” 一阵哄笑声中,讲故事的那人提起筷子,轻点了一下桌上的一道糟鸭舌道:“再如这鸭信,若有一只鸭子晃动着舌头嘎嘎乱叫,其余的鸭子也就跟着叫起来了。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如今有一个养鸭子的地方,若是有一只嘎嘎叫起来,自然是叫声连天。” “那武德宫和国子监就隔了一条街,平日便多争吵。无非是怕狼与狈,于是隔成成了狼与狗。既是如此,不妨让国子监那群鸭子叫几声……不是要复汉唐雄风吗?那就复,用力复,复到再也不提这事、复到把这汉唐开边的歪风邪气主动压下去为止。” “劝,我看是劝不住了。既是劝不住,那就吃白肉解馋、喝盐水解渴呗。” “你要复汉唐雄风,我就更进一步,斥罗刹使团前来是宋辽旧辱;你要搞西学,那就努力搞,搞到天主教势大、儒生哭庙;你要搞清查田亩,那就认真搞,搞到天怒人怨。” 旁人自是听懂了这等妙策,只有人犹豫道:“国子监诸生虽易跟着嘎嘎叫,可却也不傻。” 有人笑道:“国子监对面,就是武德宫。上轻车都尉刘钰刘公子,人家刘公子可也是参与了对罗刹谈判的人呦。奸贼误国,辱没国体,痛殴一场,青史留名,谁不肯干?”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九十八章 十六年后方为人 清晨醒来,梳洗完,刚刚去父母那晨省毕,田平就派人送来了帖子,叫刘钰去吃席。 吃席的地点在齐国公府,上面说的也明白,不少武德宫的同窗也要一起去。之所以是田平做东,应该还是齐国公传信吩咐的。 知道自己是主客,总不好拿着架子叫人干等,正好也找田平有事,便赶紧换了衣服。 正是春上天气,京城的风沙极大,西边大漠里来的风吹过了公府的厅堂,发出呜呜响叫。 出了门,没有直接上车,而是去了自己分出去的小院。 等了一阵馒头,待馒头从外面提着五匹帛布、一束肉干过来。 这是比较标准的束脩礼,算是平民礼,如同刘钰这样的公侯子嗣,束脩礼就要贵重的多。当年那个教刘钰拉丁文的,拜师的礼就是三锦二雁一羔。 馒头知刘钰有心提携他,可心里还是有些慌——以往跟着刘钰也常见田平等人,但他既为刘钰的仆,在那些人眼中也是仆。今日刘钰要借田平宴请的机会,给他提一提身份,从仆为人,着实让馒头有些慌张。 刘钰见馒头有些慌,忍不住揶揄道:“我是听说有从人做仆而慌的。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你说你慌什么呢?只是跟着去就是,田平这人,性情中人,自会帮着我处置得当。” “一来在我的圈子里,日后众人见了你也好当你是人;二来今日宴会的,不是武德宫里的学子,就是各家公侯的次子,这都是人脉。日后你做什么事,有这一层关系,便是送礼也有个由头不是?” 这话说的馒头心里热乎,知道刘钰是真的把他当个人来看,心想虽然不太懂这些做人的礼节,可既是公子照看着,应该没事,也丢不了什么人。 况且来说,是人才能丢人,之前做仆,哪有丢人的机会呢? 于是上了马,跟在齐国公府派来的马车后面,提着束脩之礼,一路跟到了齐国公府。 才到门口,田平已经在那等着了。见了馒头在后面跟着,提着布帛,一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是个读过书的,知道馒头如今已有了一个勋身,很自然地没有叫馒头。 待馒头打招呼时称呼他为“田公子”的时候,田平轻咳一声捅了捅刘钰。 “哦,介绍一下,这位是米糕。” 馒头跟着刘钰久了,不知道见过几次田平了。 这时候刘钰倒像是他二人第一次相见一般介绍了一下名字,让两个人都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略作客套,刘钰便道:“今日来赴宴,还要借田兄的场地做一件事。米糕欲拜师于我,同窗们都在,今儿就做个见证。之后取个字,日后诸位便呼字即可。” 田平一听这个,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也正好,来人,告诉后厨,再加一桌的菜。” 下人闻言速去,田平又道:“守常兄,这事你该早和我说一声才是。他既是要拜师于你,一会吃席的时候,总不好插个敞口席中。你我朋友,其余同窗,辈分有别。若是叫米糕和别人同席,齐国公府可丢不起这个人,只怕被人说齐国公府穷的都舍不得再开一桌了。” 说罢,又冲馒头笑道:“这事儿还是怨守常兄,不然我也提前找一些和你同席作陪的,只是如今却去哪找?一会儿你便自己一席,可是有些冷清了。” 馒头下意识地要按行个仆人致谢的礼,几乎腿都要弯下去的时候,总算是战胜了这种十余年的下意识。 下跪化为稽首,称谢,连声说了几句麻烦。 田平却不在意多加一桌菜的麻烦,反倒是觉得刘钰的情面在这,自己一时间找不出人作陪,叫馒头孤单单一人一桌,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顿饭是齐国公来信要他准备的,乃是正儿八经地客人,非是以往在一起厮混胡闹饮酒的时候。 至于父亲是否另有深意,田平暂且不管。 自己和刘钰打小关系就不错,看到朋友如今混出了头,打心眼儿里也高兴。 引着刘钰进了院子,就在卷檐下吩咐下茶水,小厮们提着食盒往大厅里安排桌席。 既是正式的宴请,非是之前的厮混胡闹,是要走正式的六六席的。 先上六干果、六点心、六鲜果。 帆船在明末已经将世界连成了一片,连带着大顺请客吃饭的菜席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干果中,美洲的葵花籽逆袭了正统的西瓜子;唐时传入的开心果胡榛子,逆袭了汉时传入的核桃。 剩下的最传统正统的干果子,也就还有香榧几种。 点心如常,六鲜果则显出了国公府的奢侈。 桑葚上不得台面,从南方运来的黄澄澄的枇杷。 这几年刚刚从南美传到吕宋又传到中国的草莓,洗净后上面还带着水珠。 “羞以含桃,先荐宗庙”,“身份高贵”足以献宗庙为祭品的樱桃旁,配着用碎冰和奶做的冰沙。 王维做里说过,“饱食不须愁内热,太官还有蔗浆寒”,樱桃红如火,联想之下必然内热,公侯府内席面上以樱桃为鲜果,必要配冰凉之物降燥,或是冰酪、或是蔗汁。 各色菜果摆满,原本只有四桌,但因着馒头的事,便又在右下摆了一桌。 等到鲜果上完,该来的人也都来了,一个个对刘钰贺喜之后,将要上桌的时候,刘钰便说了一下馒头拜师的事。 馒头本来很紧张,可真到这一刻了,那种紧张反而消失了。 这是一个在刘钰的圈子里、或者说一直以来把馒头当做奴仆的圈子里获得人的身份,这种微妙的身份转变让馒头丢掉了最后一丁点的不安。 跪在刘钰下首,献上了简单的束脩之礼。 因为不走科举、不学儒学,所以不用“夫子困于陈蔡无食、而弟子采菜为食”的释菜礼,只用唐时学武学兵的布帛干肉。 拜过之后,刘钰便给馒头取了个字。 化糕为高,字子明。 田平在一旁,怕馒头不懂其意,便道:“古之贤人百里奚,字子明。曾为奴仆,后终成就一番事业。守常的意思,也是勉励你。” 旁边一群人也都先想到了这个,纷纷点头,称这个字取得好。 刘钰却想:一则是百里奚之事,二则那吕蒙吕子明,精通水战。馒头啊馒头,愿你将来有一日,吕子明有白衣渡江,你有青衣渡海,在大洋上,成就一番事业! 拜师礼毕,众人落座。 刘钰推辞了几下,终究还是坐在了上首:一则为主客,二则这里面就他有勋卫的身份外加上轻车都尉的战功勋。 昨日的馒头,今日的米子明,坐在了单独摆出的那一桌上。菜色品质,与其余几桌一致。 只不过因为馒头是刘钰的弟子、而其余人都是刘钰的同窗,故而不能同席。 孤身一人坐到位子上,齐国公府的小厮捧着绣花的幕巾过来,铺在了馒头的膝盖上,又取来了净手的帕布。 一个弹筝琴、一个弹琵琶的小优就在下首弹唱,田平既做东,又是给刘钰庆贺,便点了一首喜庆的,弹唱的小优便启口唱道:“喜遇吉日,长庚现,彩云飘渺。看厅前玉树,又生瑞草……” 唱词中,馒头不禁有些晕飘。 去年还和如今服侍自己盖上幕巾的小厮一般的身份,今日却坐在这里接受别人的服侍。 跟着刘钰久了,各色菜品也吃过不少,却从没有在正式场合上桌吃过饭。往往都是餐后,得赏一些食物,盖在饭上,就蹲在下首吃了。味道想来不会差,可从未坐在桌席上吃过。 祝酒的间隙,馒头伸出筷子,夹了一下他之前曾跟着刘钰捡剩吃过无数次的王瓜拌辽东金虾。 半片王瓜半片虾,填入嘴中,闭着眼咀嚼了许久,心道这也怪了,今日的菜却是比之前许多次吃过的都鲜,竟是舍不得咽下去。 细细品了许久,直到那王瓜只剩下了丝瓤,这才又夹了一筷子之前蹲在下首吃过许多次的枞油鸡丝,更觉品出了从未感受过的醇味。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同样的菜,蹲在下首吃和坐在桌上吃,滋味的区别到底在何处。 唱曲的还在唱,酒宴上气正欢。 馒头冲着刘钰悄悄举起了一杯酒,默默祝祷后泼洒于地。 “三公子,我米子明这辈子我定是生死不弃,方报复人之恩!” “皇天后土为鉴。若违此誓,不得生。” ………… 上首桌上,刘钰捡一些在北边征战的事说了说。 众人听得入神,田平笑道:“那些被俘的罗刹人,如今就在杨二官胡同那。随军的西洋和尚请求,说是希望建一座西洋庙,也好做礼拜诵经之事。” “上面允了,就在杨二官胡同的胡同口那,在建一座西洋庙。听闻和宣武门的西洋庙略有不同,原本是想在宣武门教堂那建的,可传教士不同意、罗刹人也不同意,说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便选在了杨二官胡同,那附近有座岳王庙,岳爷爷志向扫北,正好压一压他们。” 刘钰这些天一直躲在家里,并不知道那些罗刹俘虏的情况,听田平说起这个,心道只怕安排到这,另有深意啊。 杨二官胡同也在城东北,距离武德宫也就数百步的距离。 要么是皇帝真个儿要学学拜占庭,搞个瓦兰吉卫队,把这些罗刹人编入军中充门面好看;要么,就是真的准备挑选出一些懂西洋战法的,方便以后在武德宫里教学? 想着自己正要去找汉尼拔等人请教一些学问,如今这些人安排的距离武德宫如此近,倒是方便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九十九章 酒醉多言 “那些罗刹人看管的可严?” 闷在家里数日,也不知道一些变化,今日正好问问。 旁边桌上一人笑道:“哪有什么严不严?不过是担心百姓少见西洋人,当去观猴罢了。是有孩儿军看着,但对你我而言,那还叫有人看管?看管的都是各家的兄弟故人。” 田平也接话道:“守常兄若是去彰胜者之威,需得多带几个人才行。若不然只怕他们愤恨,到时打起来。” 众人也趁机又劝酒道:“是了是了,守常兄这一战立下了威风,那些罗刹人如何不恨你?只是敌人恨得越很,胜者心里反越痛快。来来来,再敬守常兄一杯。一为拓边之功,二为守常兄乃是同窗里第一个授勋的。” 众人起身敬酒,刘钰也自起身,一饮而尽后道:“我立了功,诸位兄弟就不想着搏一搏?” 如同凉水洒进了油锅,桌席上各人脸色各异。 今日田平做东宴请,一众人多半是跟着刘钰闹过热气球玩笑、一起跪过金水桥的。 此事已过去,刘钰走了将近两年,立了偌大的功,本又就是武德宫上舍的热门人选,众人哪里不知道刘钰这是要飞黄腾达了? 说来诸人里,就刘钰这么一个被恩封的勋卫,其余人多是次子。 虽是次子,生于富贵之家,也吃不得太多苦,只想着将来做个散骑舍人。日后若有机会,去西南土司那里镀一层金便算是烧了高香了。 至于西北战事,都知道能立功,但这些人多半不想去。西北又冷又苦,之前大顺在西北也吃过几次败仗的,听起来多有凶险。 那些非是勋贵出身的,成绩又多半一般。 武德宫里的非勋贵子弟,若是学的极好的,都有一股子傲气,不愿意溜须拍马和勋贵子弟走的太近。走的太近的,多半是没机会入上舍的。 入不得上舍,又没有勋贵家世,多半就是外放到军中做个不大不小的军官。 不到“运筹帷幄帐中算”的级别,是要去枪林弹雨中砍人的,也或许扔到东宁、云贵、松花江、蒙古这样的鬼地方做个边军军官。 两年前还是一起玩乐吵闹的同窗,现在各有不同的前途,不免伤神。 田平也是苦笑道:“守常兄,非是我不肯搏,我的事儿你也知道。听不得枪响、骑不得烈马。上舍是没戏了,战场上更不用提,走科举定不如那些人,不上不下,着实尴尬。” “过几日就是内舍夏考。我肯定是没戏入上舍了。日后若有机遇,能去书写房做中书舍人,那便极好。” “倒是守常兄你,需得准备准备了。夏考即来,到时候入了上舍,方为正途。” 内舍升上舍,既要看平日考教的表现,也要在夏考中评分过关。 回忆了一下内舍夏考的内容,刘钰倒不担忧。 几何、类似应用题的测绘计算、算学、马术、弓或火枪二选一的射击。 默写一段从孙子、吴子、蔚缭、司马等七经中的一段;做个小策论谈一谈兵书中的一些策略。 空白填空补全一些论语、孟子中的节选。 大约就是这些内容,其书经难度和科举考试不可同日而语。 与上舍中三年一次的秋考不同,少了史策论和政策论,兵法策也只是简单的考一下就行。 入上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入了上舍之后的秋考,才决定了日后的上限——类似于科举中状元、榜眼、探花、进士、同进士出身的区别。 武德宫秋考前三的,直接授龙禁。 和照五品例的勋卫不同,龙禁是三品。一则勋卫多是授予将来要袭爵的公侯嫡长,五品不过是在袭爵前熟悉一下;而武德宫上舍三甲几乎没有公侯嫡长,直接授品级高一些,才能构成勋贵、武德宫天子门生和文官之间的平衡。 天佑殿照例都是一解了兵权的勋贵、一武德宫上舍出身的、四名科举出身的。这大体上也就是整个官场的比例,科举之外掺沙子的不能太多,防止尾大不掉;但也不能太少,正好可以控制。 虽说并无明例规定,入天佑殿一定得是武德宫魁首和科举殿试状元,可实际上基本都是。 按说就算入了上舍也要刷够宿日课时,但当年武德宫初创时候正值战乱,往往急缺人才时候就需要里面的人上战场束发读书吧,却也差不多了。我每天抽出时间,教你拉丁文和几何、算学。你呢,拿出悬梁刺股的劲儿,争取早日学会,我也好安排你去白令那跟着学。” “每天我讲一些,再多留些题目。不管是为了那姑娘也罢,还是为了将来谋个出身也罢,亦或者就算是为了还我的恩情……” “我只想告诉你:你人生的机会就这一次,抓紧了。抓不住,你梦里想要的一切,都得不到。别人用十分的劲儿,你就得用二十分的劲。” 馒头哪里不知道刘钰说的句句是实,心道三爷放心,我定拿出最大的劲儿就是。昨日坐着在桌上吃饭,那是借您的情,日后如有一日,我是盼着靠自己的身份就能和那些人平起平坐谈笑风生的。 他把这些心里的话一句不说,只是重重地朝刘钰行了个大礼,尽于不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百章 枪和枪 “骑铁青黑骡者,即为奸贼刘守常。其后随行骑马牵白马者,当为其伴当。” 国子监大街上,几名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坐在临街的一家酒肆内,居高指点着下面穿行而过的人物。 武德宫和国子监就隔了一条街,或许是朝廷有意为之,故意造成这种对立,双方的斗殴打架事件常有,互相看不顺眼。 明末结社之风日盛,复社之前,便有香山同社、浙西闻社、江北南社、江西则社、历亭席社、云簪社、吴门羽朋社、吴门匡社、武林读书社、山左朋大社等二三十家学社。 大顺立国后,一开始废八股而用策论,加上对明末悲剧的反思、对程朱理学的批判,导致结社论政之风日盛。 京城自不例外。 或是监生,或是蒙荫,或是游学学子,居于京城,结社联诗,讨论时政,针砭时弊。 太宗皇帝当年又有遗训,鼓励结社论政,以为此可使民智开。这些年各个学社之间甚至已经出现了报纸的雏形,当然,此时大部分人是不认字的,这些报纸的雏形也是给各个学社的成员看的。 在酒肆中观察街道情况的这几人,都是京城“苌弘社”的成员,取庄子“苌弘死、血藏三年而化为碧”之意。 青衫中为首一人,姓陈,名震。 祖上名为陈用极,永昌元年,曾随左懋第北上,临行之时,穿白衣、戴白冠,谓送行亲友曰:此番北去,吾图死国尔! 最终和谈失败,他拒绝剃发,不屈而死。 明末之乱,沉痛难思,多有剃发降清者,甚至衍圣公都剃了发。之后大顺对那些投降士大夫的无情嘲讽、士大夫的自我反思,都催发出一些学社的不屈之气。 京城的苌弘社,更是其中佼佼者。 前些日子,国朝大胜罗刹,皇帝陛下亲征,亲自指挥大军作战,连破罗刹城堡,甚至连罗刹王的义子都俘获了。 消息传来,苌弘社众人放歌纵酒,联诗庆贺,一个个高唱着汉之大风、唐之边塞,只恨不得学一学班定远,投笔从戎,做诸葛武侯,羽扇轻摇。然而终究只是酒后畅快,清醒之后,并无人真正投笔从戎。 然而这种畅快和兴奋并未持续多久,很快,苌弘社的小报中就有人写了一篇文章,说的叫人咬牙切齿。 说是朝廷不败而败、罗刹不胜而胜。朝廷不但赔了罗刹三十万两银子,还承认了罗刹的帝位,此天朝之大辱。不久之后,罗刹使团就要入京,国朝将以非朝贡之礼,接待罗刹使团。 报中更说,谈判中有奸贼误国。 尤其是翼国公之子刘钰刘守常,自小便学西洋学问,不通经史子集,挟洋自重,朝廷因其懂西洋语,而用其为副使。陛下亲征南归,以刘守常为将,然其为谋拓土之功,谈判中,竟尊罗刹为帝,又许以金银三十万,此真当世之秦桧也。 苌弘社众人虽然碧血丹心,一腔热血,但多读经书,并不知罗刹何在,更不晓北边之事。 匿名的小报一出,苌弘社众人顿时激愤,郁结于胸,恨不能手刃国贼。 本身武德宫与科举及国子监的矛盾就深,不少人认为武德宫学的经书太少,学的西洋学问太多,这是舍本逐末。 儒学为本,其余皆末,纵兴实学,亦不可舍本逐末。 只不过是太宗皇帝遗训,这些人也不好直接说不对,但不满肯定是有的。 这就好比本来一年有一百个官缺,因为武德宫的存在,直接少了四十个。 不做官,如何能施展心中抱负?将这一腔碧血,化作立功之不朽? 社中陈震年纪最小,也最激愤。祖上因为拒不剃发而死国,对于这种有辱天朝国格的事更是深以为耻。 小报一出,他便第一个跳出来说要惩办国贼。要带头去督查院御史台上书。 然而这个想法虽然得到了一些年轻人的认可,社团内的真正大佬们却不同意。 陈震便退了一步,认为至少也应该效仿前朝土木堡之变后,朝中贤臣在朝堂上打死奸贼同党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故事。 不说打死,也应该把这刘钰这奸贼打一顿,叫朝中知道民心所向。 有人便阴阳怪气煽风点火道:“人家是公爵公子,国朝不信我等文人,以武夫充斥朝堂,我等如何能及?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点火之下,陈震暴怒,咬破自己的手指道:“不过公爵次子,何足道哉?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前朝五人墓碑记事,白身之人尚敢痛殴阉党,吾等皆国子、监生,何惧一公爵次子?” 众人壮其志,别有用心者便把他推到了台前,更有一些年轻人被陈震的勇气所鼓舞,愿意跟随陈震一起殴打国贼。 酒肆中,盯着刘钰的陈震记下了刘钰在武德宫外的房子的位置,再度回到座位上。 座上,几人摇头道:“可惜了。之前消息传来,说此人颇罗刹堡,复大明之奴儿干都司诸卫,我还当此人是个英雄。哪曾想,原来竟是这样的奸贼?” 陈震冷笑道:“昔年王莽未篡之时,尚且谦恭;赵九为康王使金时,又岂知后来风波亭;洪承畴死战松锦,谁能想到日后剃发提兵?” 众人都觉有理,有人悄悄拿出了一个包裹,四下再无外人,将包裹打开,露出了里面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上面带着一条引线。 “这是震天雷。痛殴国贼之后,只恐朝中依旧有奸贼,侮辱天朝体面。正所谓,主辱臣死,国辱匹夫亡,若是罗刹使团真的入京,行宋辽旧事,那就用这东西投掷罗刹使团,逼国朝体面。” 陈震双手接过,昂然道:“诸位放心!我有死国之志,若真是上国有辱,死又何惧?便是不死,此事也是我陈震一人所为。我虽不才,三斤铁骨还是有的。愿效前朝杨忠愍,纵刮骨之痛,亦一人承担!” 将震天雷收好,陈震站起身,望着窗外,慨然赋诗。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壮哉!” 在座众人无不肃然,起身敬酒,纷纷道:“生吾所欲也!义吾所欲也!舍生而取义!” 众人的敬意中,陈震只觉自己体内的血都沸腾起来,浑身热的厉害,忽然不觉自己被人当枪使。 只是心想若是八十年前,国朝士子皆有此等壮志,何至于腥膻之耻?何至于腥膻之耻! ………… 武德宫前,刘钰把今日要学的题目布置给了馒头,自己牵着马进了武德宫的大门。 到了校场,迫不及待地显摆了一番自己的战利品。 这匹从战利品中挑选出的最好的波斯马,通体洁白,比之别的马匹肩膀高出了约莫十公分,极为雄壮。 上去骑了两圈,旁边围观的同窗或是下舍的小学弟们纷纷叫好。去北边走了一年多的路,刘钰的马术进步很大。 绕行几圈后,取出来当初授上轻车都尉勋时候赐给的簧轮枪。田平黑着脸躲的远远的,远处立了几个靶子。 刘钰是没有骑射弓马的本事的,想要入上舍,只能用火枪代替弓箭。 若用弓来骑射,一共十个靶子,想要入上舍需要十中六。若用火枪,也是一样,取火枪两支,夹于腰间。 只不过有时间限制,火枪装填太慢,故而很多武将子弟出身的,还是选择弓骑。 不过权衡利弊,也很难取舍。马射之后是步射,步射的话,用火枪可比用弓箭简单不少。 在校场上兜了几圈,热了热身,马已经跑出了感觉。 “守常兄,还有一来个月就要夏考了。看来守常兄是志在必得了。我看你骑术又有所精进,可喜可贺啊。” 略微嘚瑟了两圈,刘钰也是心情大好,这种考试靠的是真本事,又不是主观题,只要自己照常发挥绝无问题。 听着同窗们的庆贺,刘钰纵马来到了躲到一旁的田平身边,笑道:“田兄,帮个忙吧,给掐一下时间。反正你离得远,这枪声也小。前日喝酒,你不是刚显摆了一块西洋怀表吗?正好用用。” 田平骂了两声,知道离得远声音不大,只好把自己的那块怀表取了出来。 看上去像是个水晶球,是个球而不是后世怀表那种扁平的圆。 可能本来就是奢侈品,所以透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直接看到里面刚发明不久的工字轮擒纵器。 正面表盘因为玻璃球的放大效果,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表针和罗马数字,只是没有秒针。 看得出,西洋人如今对光学的研究又进了一步,折射理论已经可以用在这种奢侈品怀表上了,看的很清楚,放大的感觉也很自然,没有扭曲。 掐好了时间,田平冲着刘钰点点头,示意开始。 刘钰迅速跃上马,摸出了腰间的簧轮枪,右手从后背取出火药壶倒进枪口。摸出一小片半碳化的布料,放在枪口处,把铅弹用力往布料上一塞,反手往马鞍上的一块铁片上一磕。 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了,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不需要看马鞍上的铁片位置,正好磕在了枪口的铅弹上。 铅弹被卡进了枪膛,抽出通条插了几下。 簧轮枪不是燧发枪,靠的是发条蓄力,需要用上弦器,延长力臂上弦,类似于扳手。否则靠手指头,肯定是完不成上弦的。 半尺长的上弦器卡在上弦的螺栓上,用力转了大半圈,听到咔哒一声。再取出来火药倒入引火门,盖上铁盖,这才算是完成了一次装填。 将另外一支也装好,插在马鞍袋上,踢了一下马,胯下的白马向前疾驰,兜了个小圈子后,靠近到靶子所在的栏杆前。 略微减速后,抽出装填好的簧轮枪,在马背颠簸中,左手为架,右手平抬举起,激发了发条中蓄积的机械能。 砰…… 枪声一响,烟尘弥漫,也顾不得看是否射中,迅速拨转马头,朝着下一个靶子奔驰。 将右手的簧轮枪插进鞍袋,左手持枪,右手为架,又射一发,踢了两下马肚子,用过时的三十年战争的回旋骑兵战术退到后面,再度装填。 来回往复,选用火枪,需要每次射击回旋在三分钟之内。时间还是很紧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零一章 畜牧稼穑皆学问 五轮射完,田平挥手喊道:“时间都合格了。你去看看靶子。” 纵马到了靶子那,数了一下,十中八,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刘钰很是满意,跳下马又操练了一会步射、石锁等,确认这些科目只要发挥正常就没问题。 几个交好的都凑过来,他们虽不和文人一样结社,却也一样会讨论一下天下事。 “骑射十中八,守常兄的手艺,愈发精湛了。刚才骑射时候左右开枪,这手段可是没几个人能有。” 旁边一个支持弓箭骑射的人笑道:“左右开弓那才是真本事。左右开枪,终究还是差了些。再说了,守常兄的手段也算是高的了,可装填一次,也要一分钟之久。若遇骑射高手,嘿,以一马三射、苏秦背剑等骑射之艺,守常兄还在装填的时候,身上的箭镞就够打二斤精铁的了。” 刘钰却不甚在意地将步射的火绳枪往地上一扔,笑道:“你说的没错。骑射有个屁用?要我看呢,以后武德宫考试,就该连骑射都废弃。毫无作用。况且现在武德宫考核的内容,也该变革一下了。” 众人知他素喜西学,纷纷打趣道:“若守常兄是武德宫总教习,那怕不是要办成西学学堂?” 刘钰哈哈一笑,摇头道:“我可没这么说。就是武德宫现在教的东西,不伦不类。” “如骑射、步射、石锁、剑术,这些都是精兵所需的技艺。” “而吴子、孙子、蔚缭等书,又是将帅所需的谋略。” “武德宫缺了中间的内容。要么是精兵、要么是帷幄将帅,却偏偏少了许多校、尉等中层军官的技艺。” “兵书虽巧,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又有几人能够了解其中真意?又有几人真正着将帅之锦运筹帷幄?” 这是自明朝以来一直存在的问题,武举也罢、世袭也罢,武举考的东西明显是选精兵的,动辄舞动大刀,可以做关张之将。 然而就像是这些日子已经传开的里唱的那样,枪炮一响地撼裂,世间再无赵关张。纵是选出来能舞动百斤大刀的勇士,日后的战场上似乎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至于孙子、吴子这些书…… 不是说不好,而是说不适合作为中层军官的教材。 和秀才考策论一样,很多人看了孙子吴子之后,便飘飘然,以为打仗就是羽扇纶巾谈笑间。 整个武将培养体系,实际上是脱节的,缺了最重要的基层军官培训,也就使得各朝各代的京营禁军战斗力很成问题。 专职军校培训的基层军官,才是战斗力的保障。至少能保持在及格线,而不是随着主将的才能上下限太大,也便是所谓的“有制之军”。 武德宫里也非都是蠢货,刘钰这么一说,立刻有非勋贵子弟的同窗附和道:“守常兄这话说的没错。是缺了些东西。很多东西,都是要到了军中再慢慢学的。” “再者,国朝多用勋贵掌兵,然而勋贵从勋卫实习,然后袭爵,便出镇一方。纵然有家传之学,也终究少了许多历练。以至于勋贵虽多,可一旦战起,真正可用的,也是寥寥之数。” 这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发表了一通意见,刘钰撺掇了一下,试探着问:“要不咱们一起给总教习上个书?” 田平凑过来道:“如今天下夸夸其谈之辈甚多,咱们就不要当这夸夸其谈之辈了。欲立新,不是要先破,而是要先有新,然后破。现在就算是总教习允了,承给了陛下,那陛下若问:该怎么改?该考什么?你怎么说?” 旁边几人也都觉田平说的有理。 破容易,立新却难。 刘钰也只是借机撺掇一下,并不在意是否能成,只是借机说说问题,叫众人日后思索思索就是。 也有人喊道:“守常兄若是能整理出来,我们跟着你一起上书就是。反正我们就要学完了,多加课程,叫后来人愁去吧,哈哈哈哈……” 一群人都笑,他们反正是不在乎,今年基本上就都定性了:要么精选入上舍、要么内舍毕业去当中层军官,倒不在乎日后又加新的课程。 又说了一阵,刘钰看看天色,一抱拳道:“得了,我先走了。反正咱的宿日课时出征的时候刷够了,你们在这慢慢熬吧。” 讨打的话说出口,旁边立刻一片笑骂声。 “守常兄,哪里去?” “去找那些罗刹俘虏问些事。问问他们会不会我说的校、尉学问。也好整理整理不是?” “守常兄倒真是心忧国事啊。既是守常兄俘虏的那些人,可要小心他们害你。” “给他们十个胆子。战场上都打不过我,被俘了还敢动手?人的名、树的影,我现在往那一站,他们保准心有余悸。放心吧。” 在一片还在熬宿日课时的同窗羡慕的目光中,晃着膀子出了武德宫的大门,来到了不远处的杨二官胡同。 胡同口的岳王庙附近,一座东正教堂正在修建,一个东正的随军司祭可能是以前干过修教堂的活,正在那连比划带说的指点修建。 旁边驻扎了一队孩儿军的精兵,领头的也是个跟着北征过的,远远地看到了刘钰,先跑过来见了个礼。 “刘大人,你这是?” “嗨,过来看看。怎么,不准去啊?” “哪能呢?陛下只是担心百姓如同看猴一样来看热闹,可没说不准任何人靠近。刘大人这是来做什么?” “没什么,来聊聊,学点学问。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大人倒是好学。” 这军官也怕出事,回身喊了两嗓子,跑过来几个跟着刘钰去过永宁寺的老兵。 “你们几个跟着刘大人,要是那些罗刹人敢闹事,就打。可别叫他们惊着了刘大人。” “谢了。” 拱了拱手说了声谢,又问道:“那个黑不溜秋的,也在这?” 军官知道刘钰说的是谁,指了指远处一间外面有看守的小屋道:“在那里呢。” “那几个当初我关照过的,罗刹探险队的呢?” “在里面的小屋,陛下特意关照的,和那些哥萨克分开。” “成,那多谢了。” 道了声谢,摸出来一小块银子递过去,军官笑嘻嘻地收着了,便把刘钰等人放了进去。 刚走进去,一些被刘钰抓过的哥萨克就冲着刘钰指指点点,但也没敢有太多的动作。 这些哥萨克各式各样,阿穆尔哥萨克团里面不少鞑靼人、通古斯人甚至还有逃亡过去的女真人。 模样虽还是黄皮的模样,但是不论胡子还是发型,都满满的哥萨克味。 原本历史上,达斡尔人首领根特穆尔叛逃到沙俄去当哥萨克,也算是雅克萨之战的一个诱因。根特穆尔家族还被封了爵位,本枝还打过日俄战争混过圣乔治奖章,直到十月革命后被契卡处决。 如今这里面也有几个几十年前的部落首领家族的后裔,可如今早已连本族的语言都不会说了。 刘钰对这些人没什么兴趣,对哥萨克的骑兵战术也毫无兴趣。 哥萨克可以说是顶尖的骠骑兵兵员,劫粮道、偷袭、骚扰的水平能把拿皇逼的感叹,但是正规作战很一般,更多的还是靠自小训练出的骑术和长久服役的配合。这不该是大顺日后练兵的方向。 他想找的人才,是会养马的,而不是会骑马的。 张嘴用已经算是凑合的俄语喊道:“有没有会养马、配马的?” 人群里钻出来一个光头在前额留着一撮头发的哥萨克,喊道:“长官,我会。我原来在村社里是专门配马的,也养过不少。” 刘钰歪头打量了一下,有些不太相信。 “你家养过不少马?那怎么跑到黑龙江去了?我就没听说过谁是村社里有钱人家去冰天雪地发毛皮财的。” “长官,十几年前和奥斯曼打仗的时候,我们村社被突厥蛮子烧了。打完仗,我就来这边发财了。” 刘钰瞅瞅这个哥萨克光头额前的一缕头发,心道你也好意思管人叫蛮子? 不过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问了问其余的人,其余的哥萨克也帮着说了几句话。 “他说的是真的。这家伙是个养马的好手。” “有了他,根本用不到种、马,他自己就能和母马配出来马驹子。” “格拉西姆,你的好日子要来了。中国的将军要让你去养马了。嘿,中国的将军,用他养马,你可得把你们家的母马看好了。要不然可能生出来个怪物。” 大约听懂了这几句骂人的话,刘钰心里也有了数,看起来这个叫格拉西姆的,应该还真是个会养马的。 摸出银子扔过去,喊道:“格拉西姆是吧?喝几顿好酒吧,过些天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格拉西姆接过银子,学着可笑的瑞典礼节,在地上转了个圈表示感谢。 跟着刘钰一起的卫兵和刘钰相熟,也很随意,便问道:“刘大人,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嗨,找个弼马温。” 西游记早已流传,卫兵瞅了瞅,摇头道:“身上的毛倒是够了,个子却高了些。” 刘钰一笑摇头,又问道:“谁是种庄稼的好手?谁会种黑麦?谁在村社当过木匠?谁会捆干草?” 这一次哥萨克见刘钰之前给了格拉西姆银子,这时候一个个争前恐后地站出来,都说自己是种黑麦的好手,还把手上的茧子亮出来给刘钰看看。 刘钰自认没有育种的本事,想在辽东以北黑龙江流域移民,现在非得种黑麦不可。 朝鲜人倒是会种耐寒的水稻,但现在最多也就在辽东、绥芬河河口海参崴等地种,再往北应该还不能种活。 虽说这玩意不好吃,但俄国人既然能在雅库茨克那种地方种出来,在黑龙江流域种肯定不是问题。真要是有心往东北移民实边,今后再找几个种地种的好的朝鲜人教移民种水稻,大致可以解决实边的粮食问题。 从里面随便挑选了几个牛哔吹得最响的,赏了银子,留下了名字。 剩余没被选到的哥萨克连声喊出了自己的长处,有说自己马术好的、有说自己会斧枪的,刘钰都没兴趣,心道这玩意留着皇帝用你们彰显四夷远服吧,我可用不到这些破玩意儿。 想了想这些人里也没什么可用的了,刘钰便先走到了软禁着白令等人的那一套小院。那里面,可着实有几个有用的人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零二章 见人说人话 困在院子里的探险队成员再度见到刘钰的时候,很镇定。 里面的几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下钱,大概是之前打过赌,赌刘钰会不会再来找他们。 既然是探险队的成员,对于这种无趣的生活早有心理准备。 海上苦旅比在院子里还要无趣,苍茫的大海再壮阔,看多了也会吐的,自然不会对这种有吃有喝的软禁生活感到无聊。 被刘钰抓出来当过叛徒的切里科夫并不在里面,白令作为探险队的队长,还是主动和刘钰打了招呼。 “刘,我们还要在这里多久?” “很快,很快。我在和俄国人的谈判中已经说过了你们的事。你们的家属很快就会过来的。至于你们,应该也很快可以去大海了。” 说是这样说,刘钰心里却是一点底儿都没有。 自己骗过白令,说大顺有探索未知世界之心,会资助白令组建一支探险队,去寻找神秘的南方大陆。 实际上,刘钰暂时并不想。 至少在南洋击溃西方各国的势力之前,这时候找到澳大利亚,明显就是送给西方人的礼物,标准的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的思路是分三步走。 第一步,探索一条从山东到朝鲜,到日本,再到海参崴的航线。 第二步,靠这一条航线,培养一批精通西洋软帆船的水手、造船工匠。把日本锁国留下的小小种子岛,捅出个大窟窿。 俄国人的航海技术一般,可白令并不是真正的俄国人,而是在阿姆斯特丹海军学院正式学习过的。 最后,才能考虑南洋的问题。 主要是现在去南洋,军力不足,也无利可图。 若只想贸易,西洋人主动会把钱送到家门口。在拥有一支足够强大、能够对抗英荷在东南亚的分舰队的海军之前,南洋问题并不存在,因为毫无意义。 这里面就是一个怪圈: 完全开放贸易,西洋船蜂拥而至,无论是远洋技术还是远海作战,福建广东的商人都不是有组织的东印度公司的对手。 完全闭关,会涌现出大量的走私犯,西洋人也会扶植他们,以拿到西洋人急需的货物,但官方层面的交流也断绝了。 明末的海盗情况,其实也就是这个原因:荷兰人拿不到货,因为葡萄牙人在澳门,两边正在打仗,耶稣会在中国有影响力,肯定不会说荷兰人的好话,加上荷兰人海盗成瘾,强占澎湖,更不可能与大明贸易。 荷兰人又是穷哔,没有美洲银矿的白银,一旦生丝在马尼拉能卖到240,跑去巴达维亚只能卖到50。 马尼拉近,巴达维亚远,福建商人又不是荷兰人的野爹,自然不会去巴达维亚搞扶贫、送温暖。 这才导致了荷兰人养了一群海盗,去劫通往马尼拉的航线,逼着商人去巴达维亚贸易,也出现了明末东南亚海盗的兴盛时代。 中国的情况很特殊。 西洋人的货,中国并不需要。 哪怕是一鸦之后,除掉鸦片,英国的货依旧挤不动小农经济下的男耕女织。 美国成立后,往中国贸易,除了白银和西洋参,无货可运,只能挖北边的冰块当压舱石,盖上锯末保温。以至于广东等地,在整个世纪晚期、9世纪早期,夏日吃的许多是远洋过来的美国冰块——西洋参就算挖到在北美绝种,也不可能一船一船地往这运,隔着太平洋卖些冰块,也比装石头压仓强。 完全开放贸易,完全靠民间力量,福建商人是争不过有组织的东印度公司的。 东印度公司有枪,有军队,有组织。 而且关键问题是,货卖给谁? 之前闭关,还能卖到马尼拉、巴达维亚,换银子。 如今开了关,论货运成本、论当地统治优势,福建商人都不是对手,凭什么竞争? 西洋诸国可以直接去海关拿货,送回欧洲,为什么还需要一群二道贩子呢? 真当东印度公司温良恭俭让?海关一开,可以自由贸易,只需扶植一批海盗、发几张私掠证,东印度公司就能逼到大顺海商全都破产。 哪怕是希望朝廷扶植工商业的浙东南学派,也只是支持兼并、种植经济作物、发展手工业,而不支持建海军,因为没用且费钱。 这是大顺这边的萌芽布尔乔亚和西欧最大的区别,如果想不通这一点,以为只是一个开放贸易就能解决的事,那就是标准的刻舟求剑。 英国、荷兰……不得不发展航海,因为没人主动去他们家门口送钱。 西欧布尔乔亚想要获利,其学说必然重视海军;反过来大顺这边的萌芽们,必然不重视海军,而是重视兼并圈地、改稻为桑、减少商税、鼓励民间开矿、结社议政、精力放在镇压因为阵痛而产生的海量流民上。 布尔乔亚的逐利性和敢卖绞死自己绞索的短视性,注定了他们的萌芽萌不出来:土地的商品化必要带来流民,流民问题得靠南洋移民,官方移民需要钱、需要建不赚钱且赔钱的海军守住。 可有钱的想赚钱在家门口等着人来买货就行,为啥要学那群西洋穷吊到处跑?茶叶生丝瓷器,爱买不买,你不买自有别人抢着买,只此一处,别无分号。拼着50%的死亡率去欧洲,能运回来啥能卖钱的东西?运一船羊毛、呢绒,试图卖给男耕女织的民众,这是有钱没处花了?或者去美洲往回运扶桑仙人掌、去非洲运麒麟长颈鹿,献祥瑞于陛下? 这边是有钱的没动力航海,有动力航海移民的没钱。而英国那边是有钱的有动力航海把瓷器丝绸运回去赚钱,没钱的被逼着航海要么当水手要么当契约奴。 至于收我的钱给流民,让流民移民南洋、建海军,我当然不会给钱。既不给钱,流民又不肯去死,那就只好翻倒重来。继续萌芽。英国敢圈地圈的几十万人进济贫院、爱尔兰饿死七成的人,你大顺这么干试试?你李自成可以均田免粮,混到皇帝,我王自成、张自成难道就甘愿当安安饿殍? 这是不同的经济基础所决定的。 故而南洋问题,就不可能靠民间主导,也不可能靠自主拓展,只能是官方主导的海军。 以强大的、利维坦的意志,执行一条短时间不能见到收益、甚至赔钱的路线。 这一点刘钰心里很清楚。 没有官方主导的海军,南洋问题是镜中月水中花。 而官方主导的海军,需要钱,大量的钱。 可偏偏,大顺想要钱,又完全不需要海军——只需要一个海关,西洋人就能为了争送钱的资格,互相打一仗。 故而,想要建海军,只能是拿日本做突破口。 借着种子岛和东亚自古的关系,把种子岛这个小窗口砸成个大窟窿,解决朝廷缺铜问题的同时,又搂到足够的钱、锻炼出一批水手,才能让皇帝看到海军是能带来钱的。 没有实利,说服不了任何人,更不可能让朝廷花费高昂去编练南洋海军。 感谢幕府闭关锁国,也感谢岛国多铜多银,给了这么一个破局的缺口。缺一不可。 至于南洋问题,只能是卧薪尝胆,待欧洲有变,合纵连横,一朝解决。 大顺朝廷对外部世界有一定的了解,但距离能够合纵连横,利用刘钰在贝加尔湖那种借用欧洲矛盾牟利的程度,还差得远。只能算是张着耳朵听世界,还没有开眼看世界。 实力……差的更远,就算现在七年战争打响,欧洲乱成一锅粥,靠大顺现在的水师,连在南洋打酱油的资格都没有。 总不能靠陆军,联英、普去打俄国,为鞑英“天子登基,四方来朝二百五十年、制英礼而封诸侯、定五服而分远近”做一点微末贡献、占几块苦寒之地。 肯定是要趁着七年战争之乱,拼着国内崩溃、卖肾援法,也要联法把英国在东南亚和印度的势力摁死。 故而这条国策线里,可以做海军种子的白令等人,就很重要。 如何劝服白令,却有些难办。 白令听刘钰说“快了、快了”,只能向刘钰诉苦。 “刘,我今年已经47岁了。就一个航海家、探险家而言,47岁是一个很大的年纪了。” “您是知道外部世界的。地球只有这么大,留给我们探险家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除了亚洲和美洲的北部航线,就剩下南方大陆了。我希望历史能记住我的名字,留下一块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土地。” “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如果您不能支持我进行探险,那我只能选择离开。哪怕我的生命终结在海上苦旅中,也不应该在这里碌碌无为。” “地理大发现的成果,是属于全世界的。但地理大发现的名誉,却是属于个人的。您不会以为我在西伯利亚啃靴子、吃野草,就是为了那些银币吧?” 刘钰赶忙道:“当然,当然。我明白。我想,会很快的。或许,南方大陆的事可以不着急,我们可以先去探索一下从亚洲到美洲北部的航线。我正在安排人,招聘一些造船工匠。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船和你们的船并不一样,而探险是需要船的。你可以再稍微等一等,47岁的年纪,并不算太大。” 他当然是在说谎。 白令却相信了,他和其余人没有什么接触,对大顺的了解也就是透过刘钰这个窗口。 至少在这个窗口中看到的大顺,是一个蓬勃向上、积极开拓、懂得外部世界广阔的。 虽然至今不知道刘钰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白令等人猜测刘钰可能是个公爵或者侯爵,这样的地位说出的话,应当是可信的。 在骗过白令后,刘钰又继续忽悠。 “白令先生,大顺的探险,可能是一支庞大的舰队。就像是彼得进行的改革一样,或许大顺现在的海军并不强大,但只要有决心,一定可以编练出来。我听说你参加过大北方战争,也在黑海和土耳其人打过仗。” “所以,我希望你能在等待的折断时间,将一些航海的技巧、海战的经验,写成一本书。” 说完,又对探险队里的其余人道:“你们也一样。你们应该知道,中俄之间不会发生一场海战,这里不是黑海,也不是波罗的海。你们可以不需要任何的叛国之类的道德谴责。” “写出来,是可以给钱的。反正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不管是几何学、航海测绘学、水文学、海军战术、水兵操典……所有的一切,都能换钱。当然,我想你们应该都懂拉丁文。” “不管将来你们是准备留在这里探险,还是从澳门坐船回欧洲,钱总是有用的。” 这些探险队的成员,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很多都有在外国留学的经验,拉丁文作为此时西方的文化语言,他们应该都懂。 待这些人同意后,刘钰又保证很快会给他们送来纸笔。再三向白令保证,最多两年时间,白令就可以重新回到大海。 反正如果两年之内不能,那留着也就没用了。 忽悠完这些人,刘钰终于迈进了软禁汉尼拔的小院,一阵头疼。 该从哪入手,忽悠汉尼拔把所学的东西写出来? 钱,这厮应该不缺。 情,肯定比不过彼得的养父之情。 官,他只要回到俄国,混到中将保底儿。傀儡小沙皇一死,守旧派那群沙雕,连个挟天子令诸侯都玩不明白,能让一个毫无根基的外国寡妇一夜之间解散枢密院夺权,汉尼拔只要回去肯定被重用。 义,作为彼得的养子,顺俄之间刚打过一仗,不说舍生取义,可帮着大顺编写线列兵操典…… 色,去哪找个懂拉丁文或者俄语,又信东正教的黑妹? 名,他不是白令,可以用地理大发现史留名来忽悠。 吓,且不说自己没资格处置这个级别的俘虏,看这样也是个不怕死的。 这才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家伙。 大顺看起来短时间内不可能派人去法国,不现实的东西就不要去幻想。就算派去了,十年后回来,黄瓜菜都凉了。攻准噶尔是唯一一个能让大顺有动力进行陆军改革的机会,得打出样子,打出性价比,才能让朝廷接受。 来的这群传教士里,也没有一个是正规军校毕业的,一个个满嘴阿门,却不懂陆军尉官口令。 只能想办法撬开汉尼拔的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零三章 黑骑士和公主 “我看呐,这俄罗斯,是要完啊。” 见着汉尼拔的第一句话,就说出了一股子凄凉味。 汉尼拔不为所动,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穿着那一身准将制服,安静地坐在桌前写东西。 只是略抬头看清楚了来人是刘钰,又低下了头。 对刘钰,汉尼拔已经没有丝毫的信任。 新教徒、商人、重炮、军舰……都是假的。甚至还在军舰上,用那句我来我见我征服将他羞辱了一番。 只是现在被俘,汉尼拔知道自己就算想要决斗,刘钰也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所以只当刘钰的话是在放屁,根本不想听。 吱嘎一声,刘钰自来熟地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坐在了汉尼拔的对面。 摇晃了几下屁股,让椅子发出吱吱的响声。汉尼拔终于停住了笔,强忍着怒气说道:“请问,您到底要干什么?您已经践踏了我的荣誉,难道您还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刘钰摊手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来告诉你一声,这俄罗斯要完啊。” “不,不会的。那是正教最后的庇护之地。” 听着汉尼拔的反驳,刘钰心里只想笑,心道你一个从科普特转绿又转东正的,居然还这么入戏。 之前刘钰想过怎么撬开汉尼拔的嘴,让汉尼拔合作。思索半天,觉得可用的办法没多少。 不过人总有弱点,没有弱点的人必然是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只要有热爱的、在乎的,爱的越深,那么这弱点也就越大。 他想试探一下汉尼拔真正在乎的是什么,或许,他的精神祖国俄罗斯算一个? “汉尼拔先生,有个消息可能你还不知道。叶卡捷琳娜女沙皇死掉了。彼得二世登基了,缅希科夫被流放了……以及,枢密院的人决议,把首都从彼得堡,迁回莫斯科。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前面的几句话,似乎都在汉尼拔的意料之中。 只是说到“迁都莫斯科”的时候,汉尼拔手里的鹅毛笔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黢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震惊的神色。 拿出野史里大玉儿劝降洪承畴当汉奸,看到洪承畴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就知道此人必然不想死的态度。刘钰一直在仔细盯着汉尼拔,想看看他到底真正在乎什么。 在乎之处,就是他的弱点。 看到汉尼拔因为自己说到迁都莫斯科而激动,刘钰心里大致有了个方向。 彼得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打光了国库,变革的国内几乎要崩溃,好容易迁都到了彼得堡,就为了离欧洲更近一些可以继续西化。 而迁都莫斯科,等同于彼得数十年的苦心全都化为乌有。莫斯科被旧贵族把持着,那些人不会继续支持西化的。 不西化,对俄国而言意味着沉沦。 既然汉尼拔在乎这个,刘钰就继续说道:“我有一个推断,你看看是不是合理。” “彼得二世今年才12岁。但他终究是彼得的孙子,或许长大后会把权力从枢密院的那些公爵手里夺回。或许,他很快就会死,死于一场奇怪的疾病、亦或是一次狩猎事故。这种事,你既然在各国的宫廷都游历过,我想应该不会意外。” “他一死,枢密院的公爵伯爵们,当然不会篡夺沙皇之位,但却可以扶植一个他们可以操控的人——比如,某些嫁到外国的女人,在俄国没有任何的根基。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在汉尼拔身上,用不到脸色突变这个词,因为太黑。可是刘钰的话,却让汉尼拔双手微抖,这是可以直观发现的变化。 汉尼拔在奥斯曼当过奴隶,又跟着彼得许久,这两个‘自称罗马’的继承人都有政变的传统,他确信刘钰的话并不是顺口胡说,而是有极大的可能。 如果说彼得二世因为父亲的死,或许对改革充满恶意,但终究还有一些变数。 如果……如果真像刘钰说的那样,让彼得二世死于一场奇怪的疾病、打猎事故,从外国找一个有血统的女人回来,枢密院的那些人完全有可能彻底控制住俄国的政局。 让沙皇做一个吉祥物,真正的政策由枢密院制定,一旦政策由枢密院的那群旧党贵族制定,所有的改革都将停滞,甚至退后。 刘钰之前和萨瓦伯爵聊了许多俄国的事,问了不少。他大约知道,汉尼拔属于是西法党的,但是汉尼拔支持谁,这个就很难说。 汉尼拔肯定是忠于彼得,但是是否忠于叶卡捷琳娜一世的子嗣?毕竟从萨瓦伯爵的嘴里可以知道,俄国的那些旧党们对叶卡捷琳娜一世并不满意,没有半分的尊重,背地里称呼她为女仆、外国表子、军妓…… 趁着汉尼拔心情激荡的时机,刘钰趁热打铁试探道:“或许,唯一能够继承彼得大帝遗志、带领俄国走向改革的继承者,只有伊丽莎白公主了。” 听刘钰说到那个名字,汉尼拔有些激动,第一次主动附和了刘钰的话。 “是的,是的。只有她,能够继承父亲的遗志,作为正统的继承人,带领俄罗斯走向辉煌。” 汉尼拔不但说的激动,眼神也变得比之前有光彩的多,灵动起来。 刘钰听着这味儿有点不对,心道你不是对你的干妹妹有什么想法吧? “听说她很美丽,是这样吗?” 汉尼拔的嘴角露出了一副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微笑,眼睛斜着向上看向虚空,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是的,很美丽,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和陛下从国外回来,公主殿下穿着一身华丽的礼服,优雅而又活泼地前来迎接。如果您见到了那一幕,一定会被她的魅力倾倒。她是那样的活泼,舞会里她总是最闪耀的,就像是夏天燃在涅瓦河边的灯烛,所有的飞虫都围着她旋转……” 汉尼拔还在那用各种词汇描述着那位公主,刘钰对此颇为不屑,心想一个臂上能走马、拿着三十斤的元帅权杖做平举的“龙骑兵”样的女人,会生出什么样的女儿?你们这审美观,绝逼有问题。 越听越有种感觉,汉尼拔所在乎的……恐怕这个干妹妹,要排在俄罗斯的前面。 于是在汉尼拔的回忆达到最甜美的那一刻,刘钰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这么美丽的女人,可惜了。” “可惜?” “是啊。我刚才不是推断了吗?枢密院的旧党们很可能会让彼得二世死于一场意外,然后挑选一个容易的控制的、在俄国没有根基的女人来登基。因为,罗曼诺夫家族的男丁,没有了。你觉得,枢密院的旧党们,会选择让你认为可以继续改革的伊丽莎白公主登基吗?” 刚刚回忆到最美好的一刻被刘钰打断,又说到最肮脏的政治,汉尼拔有些呆滞。 “据我所知,有继承权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是伊丽莎白,一个是伊丽莎白的姐姐,但听萨瓦伯爵说她已经重病,或许很难熬过今年冬天。再往后,就是彼得的侄女、伊凡五世的女儿,库尔兰公国的寡妇,安娜。你觉得,枢密院会选择有许多人拥护的伊丽莎白?还是会选择在俄国毫无根基甚至无人认识只有血统的安娜?” 这种简单的政治,汉尼拔当然明白。虽然真相残酷,却也不得不承认刘钰的推断。 “会选择安娜的。” “是啊,会选择安娜的。安娜是个寡妇,她会怎么对待有继承权、对她的位子有威胁的伊丽莎白呢?” 说到这里,刘钰叹了口气,似乎装作很在意。 “到时候,伊丽莎白肯定会被关进修道院。每一天都站在窗口,她唯一的乐趣就是盼着有一只鸟能够飞到窗口,叫几声,让她知道外面是有生机的;或许她还保留着你初见她时的那套礼服,但是在幽暗的修道院里,却没人做她的舞伴,只能穿着那套礼服自己孤独的舞蹈。黑色的老鼠、床上的臭虫,是她舞姿的唯一观众。” “漆黑的夜里,她会独自歌唱,然后哭泣。会把自己的头发在烛光下扰动,用影子当唯一的伙伴。” “阴暗潮湿的修道院里,只有老鼠的叫声。或许有一天,窗外的那只鸟死了,她和外面生机世界唯一的联系……” “不!” 汉尼拔忍不住叫了一声,手里的鹅毛笔被折断,桌上的纸被他揉成一团,死死地捏在手心里。 “请不要再说了!请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急促的呼吸让汉尼拔喊的有些嘶声力竭,扔掉手里的纸团,死死地抱住了脑袋,双眼有些通红。 但刘钰的嘴根本没停,老鼠、臭虫、发狂、守望、用指甲挠门、唠叨着等待飞鸟落窗……各种各样的场景化成语言,一句句地往汉尼拔的耳朵里钻。 就在汉尼拔忍不住捏紧了拳头,要和刘钰打一架的时候。刘钰趁着汉尼拔站起来还未挥拳的瞬间,淡淡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愕然的汉尼拔愣住了,已经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之前狂热的冲动渐渐消散,他也恢复了一些清醒。 “大顺不是俄国,大顺到处都是出海口。所以,大顺的未来,在东南亚。对于西伯利亚,应该是没有欲望的。” “俄国的变革,对大顺而言是喜闻乐见的。就算俄国变强大了,也难以抗拒自然的伟力,不可能把足够的士兵穿越西伯利亚来和大顺打仗。反过来也一样。大顺希望一个对欧洲保持野心的俄国。” 半真半假地说完了公事,微微消解了汉尼拔清醒后的一丁点戒心,然后说道:“被俘的哥萨克,你可以掌控他们。如果有一天时机来临,我们可以释放你们回去。而你,可以带着这些哥萨克,去守护你想守护的一切。甚至,到时候可以给予你一定的金钱援助。” “你可以组建你的护庇骑士团,去拯救你的公主。像个骑士小说里的故事一样。” 刚刚经历了刘钰描述的噩梦,汉尼拔心里燃起了希望的光,但还保持着最后的冷静。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刘钰指了指汉尼拔的脑袋。 “这一切。” “你在法国军校学到的一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零四章 浩然正气 汉尼拔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怒斥反对,而是选择了沉默。 刘钰知道沉默意味着什么,所以不再多说,道别告辞。 之后几日,为了让汉尼拔知道女人疯起来有多可怕,他很“贴心”地将吕太后本纪中“人彘”的内容,翻译了出来,送给了汉尼拔。 俄罗斯此时仍旧野蛮,甚至还有车裂这样的刑罚,刘钰相信他添油加醋翻译的“戚夫人之死”一定会给汉尼拔带来极大的触动。 当他拿着靠闭门造车一直难以理解和想象的“骑兵冲锋变阵和撤退”问题来问汉尼拔的时候,汉尼拔终于开口做了回答。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刘钰虽然不懂,但也是真正在战场上磨砺过一年多的人,听汉尼拔说完,自己对照了一下,可以确信不是假的。 既然汉尼拔开了口,剩下的就好办了。 他又可以随便出入这些关押罗刹人的地方,想必这里的军官也向上面汇报了,既然皇帝没有说不允许,那就是默许了。 每天在武德宫里上一阵课,和同窗们拉拉关系。中午就去汉尼拔那里,学习一下法国军校的骑兵阵型和口令。下午去教馒头拉丁文和几何算数,日子过得极为充实。 “在钝角三角形中,钝角所对边上的正方形比夹钝角的两边上的正方形的和还大一个矩形的二倍,即由一锐角向对边的延长线做垂线,垂足到钝角之间一段与另一段所够成的矩形……” 小屋内,刘钰正在给馒头讲解着余弦定理。 感念着徐光启的翻译,让这些闪耀着人类思维精华的公式,不因信仰、语言和传统的区别而有变化。 馒头听的很认真,之前多少有一点底子,理解起来不算难。 正准备留下今天的练习题时,就听到小屋外面有人高声叫嚷。 “奸贼刘钰,出来!” 叫喊声刚停,就听到外面小院的门被砸开的声音,呼啦啦冲过来六七个人。 这些人都穿着青色圆领襕衫,头戴方巾。按说他们的身份算不得举人,可一个个又不肯戴秀才才戴的儒巾,七个人朝着小院里面就冲来。 刘钰和馒头也是上过战场的,馒头下意识地就要抽刀,被刘钰一巴掌拍下。 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对。又怕馒头出手不知轻重,提着椅子万一打死了人,只怕不好交代,也椅子也不准用。 两个人跳了出去,馒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横着膀子就冲到了对面的人堆里,抓着一个穿襕衫的年轻人就使了个绊子压到了地上。 “先生先走!喊人去!” 小时候馒头跟着刘钰在族学里开蒙的时候,也没少打过架,当然知道打架的技巧,逮着一个就狠揍,又怕日后面上不好看,也不打脸,只是朝着肋骨等处用力猛砸。 刘钰虽不知道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但看这架势也能猜出一些,听馒头一喊,双腿发力朝着墙头一撑,翻过墙头就往武德宫那边跑。 小院里,陈震等人虽是打过架,可经验并不丰富。这时候正是正午,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候,刚才在门外喊了一嗓子已经围过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就想着把刘钰拖出去,当着众人的面暴打一顿,叫人知道这是个辱没天朝颜面的奸贼。 可真打起来,馒头直接扑倒了一个狠捶,陈震等人顿时没了主意。几个人就去拉扯馒头,完全顾不上追翻墙逃走的刘钰,更知道提前在外面布置几个人手。 然而馒头双腿夹着那个国子监生的腰,把脸往对方胸膛上一贴,就是拿手肘猛击那书生的肋骨。那国子监声吃痛,忍不住惨叫,更让陈震等人不知所措,只能拼力去把馒头拉开。或是饱以老拳,去捶馒头的背,只是咚咚作响,却远不如上过战场的馒头用手肘猛击身下人肋骨剧痛。 刘钰跳出院墙,发现街上已经围了一群人。几个人在那磕着葵花籽看热闹,一看刘钰的衣衫,几个胆大的就喊道:“可是国子监和武德宫又打起来了?” 显然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刘钰骂了一声,一溜烟跑到了武德宫。 守卫的见刘钰神色匆匆,正要斥责,一看是穿着勋卫锦服的刘钰,顿时闭了嘴。 “来人啊!国子监的和咱们的人打起来了!” 扯着嗓子这么一喊,几个正在那练骑射的一听,匆匆跑过来,一看是刘钰,更是来了精神。 自从刘钰从北边回来,在武德宫里是独一份的还未学成就有了勋位的学子,自是赢来了不少尊重。即便以前那些多看不起勋贵子弟的,也对刘钰高看了几分。 跟着刘钰一喊,那些本就不怕闹事的公侯子弟纷纷冲了出来。武德宫下舍正在读书的一些人也都围过来,喊道:“在哪呢?” “走!” 呼啦啦吆喝了六七十号人,后面的人也都赶紧跟上。 武德宫就和国子监隔了一条街,刘钰住的小屋也在这里不远,六十多号人往外一走,旁边看热闹的纷纷让路,知道今日又有热闹看了。甚至一些人已经开始吆喝赌局了。 冲到小院的时候,里面的厮打刚刚结束。 馒头的发髻被扯开,脸上被国子监的学子挠了几道血痕,鼻子也被打出了血。被那几个人掀翻在地,正用脚猛踢。 馒头的旁边躺着一个国子监生,襕衫未碎,可是肋骨八成是折了,躺在地上杀猪似的叫。 刘钰恨得牙根痒痒,这时候人手既多,拿出战场上的气势,吩咐几个人把守住了院墙,自己带着十几个人冲进院子。 离着老远就飞起一脚,把一个正在那殴打馒头的国子监生踢出去老远。其余人也都围上来,拿出武德宫里摔跤举石锁的本事,顷刻间就把那六个没躺下的人抓住。 “没事吧?” “没事,先生。” 馒头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被指甲划破的脸,站到了刘钰旁边。 被抓住的人中有人喊道:“以奴仆之身而殴国子,这是大罪!纵然翼国公府蛮横无理,庇护家奴,我等……” 啪! 馒头冲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抽的那个人的半边脸直接青紫起来。 “奴你娘了个哔!” 馒头吃了亏,本就来气,听这人又说他是奴仆,心里的那点火气全都点了起来,反手又是一个大嘴巴抽过去。 刘钰拉开了馒头,盯着这六个人,冲着同窗们拱拱手道:“哥几个,多谢了。来,把这几个人拉到外面去。” 也不管还躺在地上叫痛的那个,一群人架着这六个人出了院落,远处一个报信的国子监生飞也似的朝国子监跑去。 刘钰咬着牙,从左边开始,每人上来就是两个大嘴巴。从左边抽到了右边,问道:“刚才我听有人喊我奸贼?谁喊的?谁喊的?” 问完之后,没人回答,刘钰举着手随机挑了一个,又是两巴掌。 “我喊的!奸贼!奸贼!误国之贼!” 这话本不是陈震喊的,但喊话的那人被刘钰的两巴掌吓住了,这时候嘴唇嗫嚅,两个屁也不敢放,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陈震脸上也被刘钰扇了两巴掌,刘钰这一两年人也杀了不少,下手极重,陈震哪里受过这样的打,细嫩的脸上顿时红如莓果,肿的老高。 可他自认自己是正义的,此时是邪恶的人在报复,心中更生出一股不屈之气,心想前朝的言官们连当中脱裤子打屁股都不怕,自己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厉声承认,又接着大骂道:“奸贼!奸贼!竟与蛮夷平论为帝,置我天朝颜面于何地?你祖上何等英豪,竟有这样的子孙!更为私功,蒙蔽圣上,我朝不败而败,竟被你弄出宋辽之辱!这等奸贼,吾恨不能生啖汝肉!呸……” 一口唾沫飞出,刘钰闪身一躲,向前一步,右肘狠狠地砸在了陈震的胃上。陈震吃痛,一低头弯身,刘钰跳将起来,手肘朝着陈震的背猛力一砸,叫旁边的同窗撒了手,直接放倒在地,又狠踢了两脚。 他这时候也懒得辩经,更不可能说这事儿是皇帝同意的。对这些人他也根本没当回事,任他们骂就是,可既是挨了骂,也不能白挨骂,当然是要趁着这个机会暴打一顿。 以“我蛮夷也”的态度,打的这些人以后脑袋一热之前,先琢磨琢磨打不打得过自己。 放倒了陈震,又把其余那几个人捶了几拳,骂道:“今日打你,不是为了别的,单是为了你们废物!” “既要打我,也知道我在这屋里,七个人,却不知道围堵院墙。冲进来后,被我弟子一打就乱了阵脚。” “就你们这样的,也有资格品评人物?若你们但凡有点本事,知道围堵院墙,知道不管我的弟子,追着我打,今日我也算是认栽。可就你们这样的……” 说完,恨铁不成钢地朝着趴在地上的陈震吐了口唾沫,气更不打一处来,正要抬脚再补一脚,就听远处有人高喊道:“住手!” 抬头一看,街上黑压压地围过来几十号国子监的监生。 刘钰看了看对面的衣裳,早有了看人下菜碟的本事,见对面都是些监生之类的,并无官员,呸道:“什么狗东西,也敢来来管我?你们算什么?” 被刘钰打趴在地的陈震挣扎着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学沫子,捂着仿佛被震开的胃,用尽力气,挺直了身体,激昂慷慨。 “我等算什么?我等,便是这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太祖皇帝言:保天下!” “这天下是什么?” “是夫子的经!是太史公的笔!是魏晋的风流!是李杜的诗篇!是苏柳的唱词!是我等的儒巾襕衫。” “我们算什么?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太宗皇帝言:保天下。我们,便是这泱泱天朝的魂!传承千年而不灭的魂韵!是让奸佞羞辱的浩然气!” “天朝天朝,若沦为列国,连天朝都不是了,还有天下吗?” 他虽嘴角带血,却说的激昂,国子监诸生纷纷叫好。 刘钰却不辩经,冷惨惨地对周围的同窗道:“是了,在他们眼里,我等终究不过是丘八。我等保的天下,原来就是他们。他们是泱泱之魂,我等不过是群护着魂儿的丘八。” 一丁点也不激昂,更无半分的喊叫,只是淡淡地拱了拱火。 “我可去你玛的吧!” 一句丘八,彻底把武德宫这群人的火给拱了起来,刚刚激昂慷慨的陈震再一次被踢倒在地,几十号武德宫的舍生疯了一般,朝着国子监众人冲了过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零五章 正义使者 武德宫和国子监本质上的矛盾,其实就是科举之外的另一条路,占了官员的名额。 但是,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 既为国子,自然谈义不谈利。 双方时不时爆发一场斗殴事件,一般也就是国子监生员以“武德宫少读经书、反重夷狄之学,若西洋学问能安国定邦,则要我辈何用”的大义。 如今北儒学派的“分斋教育、实学考核”只是一个愿想,朝廷又没钱,也不敢动科举制怕引发动乱。 终究也就是个口号,实际上学实学的,并不太多,比明末多一些罢了,也有几个方以智、徐光启那样的人物,但多数又都是受洗的了教徒。 刘钰今天憋着一股火,也为了以后少些麻烦,既是人都来了,打起来下手越来越狠。 这就叫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得让这些心里没点逼数的监生明白。 要么玩大的,直接弄死我这个公爵之子、上轻车都尉、殿前勋卫;要么,以后老老实实的,见着我绕着走,别没事找事。 下手虽狠,但心里其实对刚才说话的那个监生是有些敬意的。单论这骨气,倒是够了。 面对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国朝要从天朝上国沦落到列国诸侯,这样的心理落差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站在当前的主流价值观,刚才那监生说的也对:天下天下,连天朝都不是了,谈什么天下?这不是亡天下是什么? 刘钰心里想的明白,这天朝的地位,是靠打出来的、干出来的,不是把门一关自己做梦梦出来的。 只是他打定了心思,暂时不和这些人辩经,只当自己是个蛮子。 数十武德宫的舍生痛殴数量差不多的国子监监生,优势极大。眼看场面就要控制不住的时候,传来了一声锣响,远处呼啦啦来了一大群孩儿军的士兵。 鄂国公李九思乘马赶来,这国子监的学生和武德宫的学生打架,不是地方官能够处置的。 锣声既响,两边痛殴的人都退了回去。就以大道为边界,互相站好。 “胡闹!成何体统?” 李九思怒喝一声,看到闹事人群前面站着的刘钰,俩家都是勋贵,这时候就更要做出怒色,骂道:“不务正业的东西!怎么就打起来了?怎么回事?” 刘钰不说话,馒头从身后站出来,跪道:“回禀国公,那些人无缘无故就打我,我既还手,他们便说我是奴仆竟敢殴打生员。” 馒头的授勋是在北方战场上,当日李九思也在场,自是记得这个“志向低微,只想娶个良家女子”的家伙,心道这人倒是伶俐,他既这么说,这事便好办了。 “谁人殴打的?此人乃有勋位。我朝兵将,非是前朝丘八,你们好大的胆子!” 先把这罪名坐实了,李九思心道,这种事自是要向着自己人的,既是有理,当然要气壮三分。 被打的吐血的陈震爬出来,匍匐在地哭喊道:“国公!我等激于义愤,那刘钰辱天朝国体,使国朝有宋辽之辱,更蒙蔽圣上。我等实不知那人有勋身。” 说罢,又哭道:“我等实在想不通,我天朝上国,缘何要与夷狄平辈折交?宋时与辽互贺,以至于有后续金、蒙之事。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远者不追。既是拓土千里,何不分封外服,而成天朝体系?何必非要与那罗刹国交往?若其犯边,自打回去就是!难道我天朝竟无可战男儿了吗?竟要以岁币相送,更要承贺其位?” 他这么一哭,国子监那边的人也都跪下喊道:“我等想不通!何必非要与那罗刹国交往?拓土之后,分封外服,间隔开来,不与之交流便是!何苦要堕天朝颜面?如此,岂非亡天下?” 李九思虽也读过书,可无论如何也辩不过这些人,哪里能解释得通什么是天下? 他心想,这道理,或许太宗皇帝能解,只可惜太宗皇帝崩的早,只是提出了许多大义,却还没来得及注经解释。如今解读的,还是那些大儒,各有理解。 这事儿他辩不明白,可对罗刹谈判的事,他是知道的。 本身就是为了两家瓜分蒙古,承认帝位,不过是为了搞好关系,防止攻准噶尔的时候罗刹支持。 很多事还没有完全解决,罗刹使团来京,也是要商定更多的细节。若是非咬着“朝贡”二字,逼罗刹人以外服诸侯来见皇帝,罗刹人自然不肯来。况且,朝中这几年实在没钱,还要攒钱打准噶尔,哪能和罗刹继续死磕下去? 李九思心中暗道,这事可是蹊跷。 知晓谈判细节的人虽不少,可知晓细节的,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关键,这些学子居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说无人挑唆,那可真是见鬼了。 但若说这事只是为了殴打一顿刘钰,似乎不太可能。翼国公是个老王八,平日里能躲就躲,不太可能有人要借机动翼国公。 动刘钰,这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也想不通这些背后的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件事他也不好处置,只能道:“这官司我断不得。你们先且都起来,此事我自会奏报于陛下。” 陈震被身边同窗扶了一下,他却不站起来而,而是继续跪在地上。 李九思见陈震年轻,大约也猜到了这是个被人利用的可怜虫,无奈道:“你还有什么事?” 陈震连磕了几个头道:“廪生岁贡陈震,人微言轻,然太宗云国人皆可议政,学生有几句话,想一并说了。” 也不等李九思同意,陈震立刻道:“朝中多用武德宫生员为官,然其少读经书,却多学夷狄之学。长期以往,则恐不知圣人之大义。” “司马温公评王荆公,曰其: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 “武德宫学夷狄学问,虽为太宗皇帝遗训,然祖宗不足法!” “学生以为,朝廷当变法,废武德宫之西洋学问,加增圣人之言!” “天朝既有、、司马武侯诸法,武德武德,武庙有哲、文庙有德,又何用西洋学问?若能将这些学问学精湛了,何愁天下不平?” “再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夷狄纵有些许学问,又岂能与圣人之言相较?” “学生亦恐其夹杂无君无父之言于期间,刘守常好学西学,与西洋人亲近,方有辱国之举,此不可不察!” 刘钰在一旁冷哼道:“永昌年间,饱读圣人大义者,却多有剃发者。论及圣人学问,你比当年衍圣公如何?反倒是太祖、太宗、世宗、高宗皆不读经书,亦不妨其保天下之大义!依我看,这儒生饱读经书大义,也不见得就好多少。” 陈震高声道:“投降的,不是真正的儒生!” 听到这个熟悉的论调,刘钰心中更笑。 正欲反唇相讥,李九思许是怕刘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喝道:“够了!刘守常,你且退下。此事暂且不提,我也不懂这些事,只能上报陛下,另遣人来处置。” “都退下!退下!各回学舍,今日封闭,不得外出,听候处置。来人,送他们回去!” 命令一下,孩儿军士兵可不管这些人的身份,倒提着鸟铳,将众人驱赶走。 又来了一些士兵,将躺在地上受伤难行的人抬走。 刘钰正要走,就看鄂国公在马上给刘钰递了个眼色,微微摇头,示意刘钰这几天小心一些。 遥遥施礼感谢,回了武德宫,和他一起出来打架的人平日里就少读圣人言,陈震的辩经之言对他们毫无影响,只是一个个觉得今日打的痛快。 “守常兄,我最看不上国子监的那群人了。一个个壮志豪言,到头来屁用没有。若论学问,中不得举的才来国子监,一个个也不见得有什么本事。” 架已经打完,武德宫这边的人几乎没有受伤的,一个个兴高采烈,自然是同仇敌忾。 本身把武德宫建在国子监对面就有挑动矛盾以为朝堂制衡之意,今日之战,他们也不懂这里面到底涉及到什么问题,自然是帮着刘钰说话。 刘钰冲着众人一拱手道:“今日的事,有劳诸位同窗。过些日子,我在家中摆酒,自是要感谢感谢的。” 今日出不了门,众人又交谈一阵,便各去学舍听讲。 第二日,上面的处置还是没有结果,只说这件事需再审理。众人可以离开学舍,但不得在审理期间再发生殴斗,若再有殴斗之事,不论是非曲直,全部严惩。 刘钰猜测这件事可能不太好处理,所以只能先这么和稀泥,也可能朝堂里又在争什么,得争出个结果才能处置。 终究刘钰也是打伤了一些人,在正式的处置之前,又罚刘钰交了二十两银子的汤药费。 想着这几天最好还是不要惹事,刘钰决定回家躲几天,他是不信这些人胆子大到去他家里闹事。 再一个也想回去问问父亲,朝堂上的情况。今天这事着实有些不太对劲,如果说仅仅是出于年轻人的义愤,自己差点挨打,那倒是小事,反正自己没吃亏,也打了回去。 但听后来那些人请愿的意思,矛头指向的还是“天朝”和“中国”的区别。 罗刹的使节团很快就要入京了,这件事在刘钰看来极为重要,这是一个极好的开眼看世界的窗口。如果能够互派使节,对于西学东渐的交流大有裨益,尤其是在天主教教案频发有禁教可能的当下。 听父亲刘盛说过,之前经过数次廷议,数次朝会争论,最终才定下来了罗刹使团来访的接待规格。但,此为特例,暂不与法兰西、和兰等国同。 在确定了罗刹国礼不是五拜三叩后,同意本朝回访的规格,遵守罗刹国见沙皇的礼仪,所谓入乡随俗。 这事好容易定下来了,刘钰是真怕被有心人煽动,到头来皇帝经不住儒林诸多学社的压力,又更改。 终究以此时的政治正确,对错的评价标准,正义站在那些儒生的口号那边。真要是“民”意汹汹,皇帝也得掂量掂量,如今结社论政之风比之明末昌盛数倍不止,渐渐有了些裹挟天下品评对错的味道。 到现在斗殴事件还没处置,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零六章 喊最响的口号 回到家中,刘盛并未在家。刘钰也没在家里多停留,出了门去找康不怠,想看看他对这件事怎么看。 推门进去,康不怠正在那读书,桌上堆着一大堆的书籍。 看到刘钰进来,便把那本西洋诸国略考一放,起身相迎道:“三公子来的可巧。这书我刚刚看完,大有领悟,正想去寻三公子呢。” 这本书让康不怠受益匪浅,之前只是对西洋诸国有个模糊的印象,知道海外另有土地,知道几个国家的古怪译名,知道他们信天主,别的事知道的就不多了。 看过之后,才对西洋诸国有了一个可谓脉络相承的印象。心中对刘钰的才情也多了几分佩服,正想着今日去找刘钰询问一些不懂之处,可巧就来了。 刘钰叹了口气,把发生的事大致一说,康不贷听得呵呵直笑。 “公子,我早就听说国子监与武德宫学子时常有打架事,可是不曾亲见。这一次公子又没吃亏,何故叹气?” 这人既是刘盛都认证过可以信任,刘钰也不阴霾,把对俄谈判的一些隐秘事说了说。 “我倒不是因为打架的事心烦。这一次打过之后,他们应该也会老实一阵。只是如何处置,至今没有结果。我就怕再拖下去,受制于士林舆风,这互派使节的事引发冲突,以致干扰朝廷决策。” 这件事的表象,刘钰能懂,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的康不怠,自然懂“天朝”和“中国”的区别,至少对表象上的矛盾很容易理解。 听完刘钰的担忧,康不怠不禁哈哈大笑。 “公子真是多虑了。永昌年间,甲申年之变,那些满嘴大义之辈连头都能剃、连夷狄都能拜。公子居然担心,这短短几十年他们就转了性,竟会真的在乎所谓的上国体面、由天子沦落诸侯之耻?” 笑过之后,康不怠又道:“之所以至今还未处置,不过是因为国朝的情势所限。甲申年后,天下危如累卵,投降剃发的士大夫事后都被清算,是以到如今,无人肯在言语上退一步。这件事不好处理之处,就在于此。” “若处置那个国子监生,只怕会被当成前朝梃杖事。人人以此为荣,日后谁都想靠这个搏名,说不得各个儒林学社内又会讥讽陛下为昏君。所以我猜,这事也只能拖着,拖到最后,无声无息也就罢了。反正公子又没吃亏,就罚了公子二十两银子,也不过是玩笑。” “朝中不欲多事,应该是等着罗刹使团入京结束后,将此事低调平息也就罢了。” 刘钰的确是没吃了亏,他也知道将来变革靠的不是那些满肚子经书仁义之辈,需得另起炉灶。 可这件事这时候发生了,他还是有所担忧。 “仲贤兄,我所担忧的,非是这件事。我真正想做的,乃是趁着罗刹使团前来,促成互派使节等事。罗刹国的科学院里,着实有几个好手,若是能驻派一些人前往,亦可学到一些真正学问。那些传教士所教的学问,一则落后,二则多以学识为诱饵诱使他人入教。” “这坐船去西洋诸国,此时也不太现实。罗刹便是就近的一个窗口。我担心的是罗刹使团来时,再闹出什么乱子。如你所言,国朝情势,有进无退,如今儒林之中,一个个高呼口号,谁喊的响亮谁就是正义。反正国朝有遗训,不因言获罪,无可畏惧,自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嗯……”康不怠沉吟片刻,点头道:“公子所忧者原来是这个?这倒是个问题。” “此事若是朝廷出面,强行压服众人,书社之中定会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语。” “这件事若想解决,就不能让朝廷强行压服,而是逼着他们自己认错才是。” 刘钰闻言苦笑。逼着他们认错?怎么逼?一个个都认为自己是忠言,怎么可能逼着自认正义的人认错? 康不怠见刘钰苦笑,不由一乐,说道:“公子还是把他们想的太过正气。儒林之中自有文天祥,可如文丞相者几人?公子和他们无冤无仇,却死死咬着公子,依我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几个真正出于‘义愤激怒’的,不过是杀人的刀。” “真正握刀的人想要什么,我一时间也看不明白。但虽看不明白,却知道他们的软肋何在。公子只需要在其软肋上扎一刀,自会逼着他们主动退步,把那几个出于义愤的年轻人抛弃。” 刘钰也大约猜到这件事可能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实在不知道这群人想干什么。或许有一定的可能,为了骗梃杖,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简单了,就怕是借用一些人想骗梃杖的心思,干点大事。 “软肋?软肋何在?找到弱点辩经之事,我以为现在不宜辩,待日后真有了效果,再辩方才合适。” 康不怠摇头笑道:“辩经?公子但凡有了辩经的想法,那就永远赢不得他们。如当年甲申之祸,衍圣公上表事,难不成东虏是自己辩经的?需得做些什么,让以靠辩经为生的人主动辩经论证合理,这才是正途。” “夫子一亡,就使儒分于八,到后世更有诸多注经。只是宋元之后的儒家学问,既能找到坚决不剃发的理由;也能被人找到剃发合理的理由。这种事公子不擅长,但有人擅长。” “公子不就想叫这件事有个体面的解决吗?不能靠朝廷出面强行压服,那就打幕后人的软肋,逼其放弃小卒子,主动寻章摘句证明互派使节是正确的就是了。” 话至此,刘钰已经品出了一丝滋味。 现在虽然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也不知道幕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康不怠的话给出了一个思路:不管这些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肯定有软肋。这软肋,应该是属于一个阶层的共同所有的,既然不知道具体的人,那就拿这个阶层所有的软肋去猛攻。 这就是个子集和合集的问题,找不到具体的子集,就攻合集,肯定会打疼。 康不怠见刘钰还在那思索,笑道:“我这主意,上不得台面。但看公子敢不敢赌了。” “哈哈哈哈……我最不怕赌了。仲贤且说说看。”刘钰心想,我都赌过不止一次了。 “他们既然激愤,公子便比他们还激愤。他们不是嫌弃公子和罗刹谈判有辱国体吗?那公子就负荆请罪,认为自己错了,去感谢感谢那几个先出手的国子监生。他们既然读书,看到负荆请罪这样的古事,当然是一个个乐呵呵,自比蔺相如。” 康不怠的眼神渐渐变得阴狠,伸出手猛然一抓虚握道:“公子负荆请罪的时候,当以言语引诱,步步为饵,诱使他们说出一些话。” “待公子负荆请罪后,自去督查院、御史台上书。说被国子监诸生讲的道理折服,认为这件事的确有损国朝体面。” “既如此,还请国朝继续开战,驱逐罗刹使团。各地士绅所欠的税款,限时补齐,增加军备,扩充军队,复增拓边饷,按亩征收,清查田亩。” “若不补齐,应该全数革除功名,因为他们阻碍了国朝军事,无钱不行,实乃误国大罪。更应效仿汉武时候,迁地广家富而不补齐税款者于京城。” “此外,国朝理应教化四夷。所有国子监生、秀才,应该去往西南、东北、蒙古、准噶尔等地,教化四夷,仗剑边塞。凡秀才以上功名者,欲乡试、会试,必要效西洋教教士,去四夷教化三年。非如此,不得考取举人、参加会试。” “武德宫日后应该废弃西学,增加圣人学问。” “日后由武德宫子弟充任江南官员,收取税赋。而国子监诸生、秀才举人,当以圣人之言教化四夷,出边关、历练教化。所谓文治武功。” “考虑到西洋学问日益传播,日后必有大患,可请朝廷效仿日本,闭关锁国。驱逐所有的西洋人,江南瓷器丝绸不得外运。” “当然了,这些话,是需公子负荆请罪的时候,引诱他们说出来只言片语,便借题发挥。” “他们进一步,公子就进十步。他们大义加身,公子就更应该大义加身。既然君子都谈义,那就把利藏在大义之下,只要口号嘹亮,便有不败金身。” “补税、戍边、武德宫官江南而江南儒补边关、教化边塞四夷否则不得科举,这四件事,哪一件都是儒林软肋。” “告诉那些背后的人,敢拿我开刀,我不管你们是谁,找不到你们,我就拿你们全部阶层陪葬。” “猛踢下去,等于给朝廷一个台阶,陛下借题发挥,自有会辩经的人去和那些人讲明白——你们这么做是不对的。” “然后,各退一步,朝廷只当公子的话是放屁,而又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继续谈什么有辱国体之类的话。” “而且公子负荆请罪的时候,私下交谈。那几个最激愤的,今日还是儒林眼中的英雄,明日公子上书说受其影响,便立刻成了臭狗屎。以刀杀人,未免不爽,以言杀人,叫其永世不得翻身。一个人没了自己的圈子,自己圈子里的人都视他为敌人,又怎么活下去呢?” “公子以为,这件事至今还未处理,是朝廷担忧儒林风气。殊不知反过来看,难道不也是朝廷有意支持公子的想法,但又不好直接说吗?既如此,公子上书,惹得乱一乱,这台阶不就有了吗?” 刘钰惊骇起身,赞道:“仲贤此计甚妙啊!仲贤也是饱读经书之辈,怎么想出了这样的毒计?” 康不怠淡淡一笑。 “我一无田产、二不走仕途,所提之变,关我屁事?自然是越乱越好,也好看看他们的丑态。闲极无聊,去看戏总觉无趣,远不如以天下为幕、众生为优看的有趣。就是闲的找乐子罢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零七章 负荆请罪下死套 康不怠看热闹不嫌事大,却也正合刘钰的意思。 大顺的事,只要钱足够,以大顺的体量和财富,不求全面变革,变个大号沙俄完全没问题。大号的沙俄虽然被戏称为帝国主义最薄弱的环节,但最薄弱也是帝国主义,足够让世界天翻地覆了。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刘钰从一些只言片语和故事中也大约明白了八十年前的种种事件。 李过留下了老五营、孩儿军、三舍法实学这个基本盘,本来应该是想在小范围内以三舍法振兴实学,培养足够的人才,最后完全不用那些士绅。 但可惜他死的早,很多想法来不及实施,只能留下了许多遗训,用种种矫枉过正的办法稳住局面,不要再出现大批士绅投降剃发的闹剧。 只要多活二十年,应该会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革。只可惜李过一死,所有的变革都只是起了个头。 等到李来亨继位后,刘钰祖上等那些勋贵们的实力太强,李来亨虽然没有屠戮功臣,靠时间熬死了众人,但为了保持平衡,终究还是让文官作为制衡勋贵的力量。 之后逐渐平定了天下,可格局已经定死,再难发动一场全面的变革,更因为用“保天下”而非“顺天倡义”这样的意识口号,使得“注经”的解释权又重新跑回到了文人手里。 整个明末的大解冻和反思,破而未立,西方文化的冲击,让大顺没办法再沿着过去的路继续往下走了。 如今仗还要打,钱还是不够,靠着当年矫枉过正的余荫,总算是养出了一股子上国自信,却也因为这种自信招致了变革的阻力。 当年那一针兴奋剂,使得神州陆沉三百年的惨剧消解。却也因为李过死的太早,留下了太多问题。 当年的妥协和偷税的惯性、李过希望开启民智鼓励结社议政……这几件事又把大顺往明朝的境地去拉。 如今大顺这条船,走到了转折点。如果再不变革,那就只能沦为另一个明末,固定下来道路,一路滑向灭亡。 盛世之下,矛盾太多,只是被隐藏了起来。 康不怠的提议,等同于是让刘钰主动揭开这个烂伤疤,把当年未完成的变革大大方方地讲出来:武德宫学子去江南为官,这是一招几乎可能招致半边天下大乱的言论,朝中没人敢谈。 可既是刘钰要耍无赖,那他就该赌一把大的。 刘钰不明白那些幕后的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就像是康不怠所言,幕后的人有个必然的软肋,踢一脚这个软肋,会对刘钰大为有益:这是个疯子,惹急了是真敢玩命说疯话的疯子,若不能一下子掐死,就不要招惹。 至于敌视和反对……武德宫出身,加勋贵子弟,加西学精通,加反对天主教,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本就是要被敌视的,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康不怠为刘钰准备了引诱国子监学生上钩的话术,告诉刘钰,只要用这些话引诱他们,把他们的原话记下,剩下的事交给他即可,他就能挥毫借题发挥,写出一篇让朝堂轰动的上书文。 记下了康不怠准备套话的话术,刘钰去了自家后花园,找了几棵月季。 拿出牛嚼牡丹的蛮劲儿,连拔了几棵上等月季枝条,抛去了上面的刺。 脱下来勋卫的锦服,船上了戎装,袒露着右臂和半条膀子,把成捆的荆条背在了后背。 但他也没有直接步行去,而是坐车一直到了国子监的门口,趁着街上无人,这才从车上跳下。 刚一进国子监的门,前几日斗殴中几个挨过打的监生立刻发现了刘钰,惊呼一声,就往后跑。 刘钰却把荆条一背,露着膀子,摇晃着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拉着一个要跑的监生,很正规的施礼之后,问道:“那日被陈震陈长公一番言辞所激,回去之后越想越是不对,我应该是错了。今日特意前来,找陈震负荆请罪。请问,那陈震如今何处?” 要跑的那个监生怔了片刻,再看看刘钰的打扮,有些不太敢相信。 这个当日连续扇人大嘴巴的蛮子,居然来请罪? 那日骄狂如斯,若不是不敢进国子监的大门闹事,只怕当日武德宫的那群疯狗就要冲进国子监打人。 可看看刘钰背后的荆条,手里提着的礼物,腰间也不见火枪和刀,已然是信了八分。 国子监生都要住宿舍的,京城居大不易,很多外地的学子虽说家里也有钱,但一般也都是住在宿舍内。 指点了一下陈震所住的宿舍,刘钰道了谢,也不管众人惊诧的目光,便朝那边走去。 他刚走了一步,就听到刚才问路的那人在后面呼朋引伴。 负荆请罪的故事,他们都知道,哪怕是朝鲜、琉球的国子监生,也都听过。可是现实里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一时间没有在上课的国子监诸生蜂拥而至,全都出来看热闹,一个个对刘钰指指点点。 更有几个当日挨了打的,只觉得扬眉吐气,心道世间自有公道,这刘钰虽是公爵之子,可也怕这公道之力,今日这不是就来道歉了? 虽说未必是真心的,可国子监生和武德宫生员斗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有武德宫生员来道歉的事。而且还不是私下道歉,乃是复古风以负荆之礼而来,日后武德宫的生员只怕再也抬不起头。 也有一些老成之辈,心道:春江水暖鸭先知。想来是朝中要狠狠处置刘钰和武德宫的学生。他既是翼国公之子,应该是提早得到了消息,怕日后的责罚,故而今日来请罪。 可就算是惺惺作态,国子监儒生的体面也是给足了,那就不好再阻碍。只要看看热闹就好。 人越来越多,几个琉球来的学子还跑到刘钰身边,看看刘钰袒露臂膀的模样,心道天朝上国,果然尚有先秦遗风。 刘钰只当看不到,心道一群沙雕,今日笑,明日有你们哭的时候。 他也不觉得有丝毫丢人,走到哪里,那里的人便让出一条路。更有几个跑的快的,已经跑到了陈震的宿舍中。 “陈兄!陈兄!那刘钰效廉颇旧事,负荆而来,来与你请罪了!” 宿舍里,脸还肿着的陈震闻言,骨碌一下坐了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那刘钰来道歉来了!就在外面,马上就要来了。刚才还在那说,听了你当日的当头棒喝,让他茅塞顿开,回去后越想越觉得自己做的不对,故来请罪。如今也不避众人,就在外面,连琉球、朝鲜的学子也都在那看呢。” 这样的消息,让陈震愕然,摇了摇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许久,这才清醒过来,仰头大笑道:“正气所在,便是这样的蛮子也是可以知道对错的。他既负荆请罪,我虽挨打了,却也不可没有风骨。打他乃是为国,我与他并无私仇恩怨。” 说罢,赶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戴上了方巾,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衫。前几日挨打的地方还在疼,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口。 刘钰此时也已经晃到了门口,单膝于地,不管旁边的围观者,高声道:“陈震陈长公可在?刘钰特来请罪!” 第一声问话,无人回答。 一连喊了三声,门这才打开,一瘸一拐的陈震走出门外,双手扶起背着荆条的刘钰道:“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与刘兄并无私怨,所争者,天下之正道也。” 用力扶着刘钰起身,周围的国子监生顿时发出一阵阵胜利的欢呼。 前几日刚挨过打,今日就来道歉了,还用的是负荆请罪的大礼,这等胜利,连当日被打肿的脸都不疼了。 “刘兄快请进!还请褪去荆条。” 连说了三声,陈震这才亲手把刘钰身上的荆条取下,邀请刘钰进了宿舍。 周围的人看的热闹也看的够了,顿时奔走相告,也知道不好再在这里看下去,一个个扬眉吐气,纷纷离开。 进了宿舍,舍内还有一个那日被打的监生,以及一个浑身缠着石膏被馒头打断了骨头的。 刘钰装模作样地一一道歉,这才对陈震拱手道:“当日长公兄的一番话,让我回去思索许久。细细想来,似乎的确大有不妥之处。想必长公兄也非是那种睚眦必报之人,故来请罪,也请再听听长公兄的教诲。” 陈震赶忙道:“教诲不敢当。只是有些浅薄之见罢了。刘兄不过是圣贤书读的少了些,被那些夷狄学问所蛊。今日既是知错能改,那也算是浪子回头了。” “那西洋学问,岂是正途?昔年就有人问过西洋教士,说信教者只能一夫一妻,不得纳妾,否则将来必入火狱。便有人问,文王百子,姬妾众多,难道文王也入火狱吗?那传教士竟说:当如此,文王亦入火狱。如此大逆不道的学问,可想而知,其中又有多少污秽?” “所谓西洋实学,也定是隐藏着诸多无君无父之言。刘兄年幼,又少读圣贤书,难免被蛊惑。可这天地间自有正气,刘兄能够领悟,早些回头,这也是好事。” “杜少陵言: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我虽挨了打,可若是能让刘兄明白错在了何处,便是再挨几次打,也算是值了!” 说话间,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青肿未褪的脸浮现出一抹拯救失落灵魂的自得。 刘钰点头道:“是啊,如兄所言,应是我的圣贤书读少了。兄既多读圣贤书,定有学问。那日一番话,如醍醐灌,武德宫里圣人之言太少,不能教化兵士,又如何能战?” 刘钰点头,又叹息道:“纵然教化可有勇气,可是钱粮不足,也难以获胜。日后国朝尚且继续开边,财赋未必充足。边事一开,总要用钱的。是故我以为用三十万两换两国息战……” 陈震立刻哼了一声道:“此如抱薪救火,更助长了其犯边之心。财赋不足,便要整顿吏治。吏治如何整顿?若严峻典刑,此治标不治本也。若想治本,还是要修德,教化、传播圣人之言。使人人不贪墨、不藏私、不违法、不叛义,财赋怎么能够不足呢?” “嗯!兄所言,大有道理。只是教化修德,亦需时间。士绅多有优免,又多欠下税赋不缴,兄以为这样是合理的吗?我以为这样也或许合理,优免之下,人人求学,便想着考取功名,自己也能优免,如此也能助兴求学之心……”刘钰把火慢慢往这边引,陈震却对刘钰的这番话大为不屑。 “刘兄所言,这是不懂义利之别。你这么说,便是利,而非义。难道读书人就是为了那点优免才读书吗?” “前朝与国朝所免者,不过是力役。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竟要出力役,与那些人一起劳力,体面何在?若无体面,又如何使人知尊卑秩序?士绅不出劳役,这也是让天下人知道秩序,而不是为了兄所言的利。若是以为这不过是利,那就是小人之言了。况且,学子求学,多不在家,如何出力役?自是要优免的。你可懂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零八章 断章取义 陈震终究还是太年轻。 图样图森破,桑苔拿衣服。 被刘钰和康不怠这样的老油子你定好的话术一说,几句迷魂汤一灌,再加上负荆请罪的历史气氛,顿时觉得自己是年轻的蔺相如、未封的冯唐,嘴上也少了把门的。国朝议政之风浓厚,又无蚊子狱之困,更是想什么便说什么。 他本就年轻气盛,自认为正确的道理,和这八十年来舆情所坚守的政治正确,都让他和那些混迹多年的官绅不同。 此时的政治正确,自是说不出“盖吴中之民,莫乐于元、莫困于明”这样的话。稍微还有那么点儿底线。 被刘钰引诱着一说,从一些不良士绅多占田产说到了超额优免;从唐时边塞说到了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从天主教不准纳妾和放高利贷说到了西学实学与万物有理…… 飘飘然、泊泊然。刘钰又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更让陈震有一种一展平生所学的快感。 年轻人的激愤狂热,在这种剧变前夜的环境下扭曲为了自负和不切实际,而这一切正是刘钰真正想要听到的话。 说到后来,刘钰更是说:“需记于纸上,日后多多观摩揣测,以免遗忘。” 陈震对刘钰如此好学大为满意,点头道:“是该如此。刘兄可用我的纸笔,我且研墨,你且记。” “是,是。” 说到日落月升,陈震意犹未尽,但国子监晚上要查住宿,也不好再留。 刘钰再三拜谢,连声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等一出国子监的大门,把那几张纸一收,刘钰心情更是愉快。 康不怠给设定的几个话术,引诱着陈震说出了所有想说的话。 朝鲜大臣能够凭一句“下气痿弱”的“痿”字,就能搞出来蚊子狱,说欲学桓温。 这大顺虽没有搞蚊子狱的环境,但陈震年纪轻轻可是说了不少激愤之言的,完全够断章取义,搞出来一整套的变革法度了。 他想开窗户,但人家不准,无奈之下,也只好做出要把房子拆掉的架势。 回到家中,康不怠为了等刘钰,已经饮了两杯酒,兴致正高,文思正如尿崩之际。 夺过刘钰记录下的陈震的言语,草草扫了几眼,大笑道:“妙!妙啊!公子颇得笑里藏刀三味。这陈震年轻激愤,故而容易受人蛊惑。如今他虽说的不多,可也足够发挥了。” 刘钰把陈震说的这些话早就记下来了,翻出其中几条道:“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是有想法的,虽然不切实际。借着这几句不切实际的话,如仲贤所言,正可以借机生事。” 康不怠酒意上涌,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市井气,笑道:“公子所求的,是前无古人的变革,尤其是在实学、军制上学西洋人之巧。可这些事公子在上书中一句不可提,因为公子已经提过无数遍了。相反,公子上书之言,就要以‘复古’为主。” “上下数年前之史,何以为古?三代是古,汉唐是古,宋明亦是古。如今这陈震说了许多激昂文字,正可以借此复士绅最不想复的古。” 刘钰也正是这个意思。 他是要搞事情的,但他级别不够,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他要搞的事情,皇帝知道,朝臣也清楚,所以他也根本不需要再重申一遍自己要搞的事情。 而是借着这个机会,与皇权打个配合。一句不提自己要搞的事情,而是句句要把士绅往死里搞。 逼着士绅两害相权取其轻,选看起来不那么有害的,从而讨价还价,暂时确保自己的利益。 陈震说,士绅不服力役,那是为了体面,体现尊卑之别。 那简单,前朝不是有张居正之法吗?往深里再变一变,士绅不服力役,但是拿钱,拿钱雇别人服力役,既保留了体面,也能增加税收。既然你说是为了“义”而不是“利”,那就保留义而取利。 陈震说,有一定的优免是可以的,但是有些人不是真正的儒生,所以瞒报优免之田。 那也简单。 老五营世兵,分明就是汉时的六郡良家子,出入羽林卫,走一条和科举完全不同的升迁路线。不是前朝的农奴兵,而是更类似于汉唐的小贵族世兵。 正好武德宫里也学几何测绘算学,完全可以以一个省为样板,清查田亩、核对土地,士绅一体纳粮当差,清查偷税漏税。 用五营良家子,直接空降到做样板的省份,没有利益纠葛,下手自不会轻。 除此之外,刘钰还有诸多前世可以借鉴的经验,与康不怠略微一说,康不怠震惊之余,也是思路大开。 两天时间,两个人闭门而造,洋洋洒洒写了两万余字。陈震只说了大约一两千字,刨除掉没用的废话,精选之后还剩下了六七百字。 把这六七百字借题发挥,搞成了变法二十条。 虽然每一条都不是陈震说的意思,但康不怠引经据典,解构之后重新归纳,愣生生把陈震打造成了一个“刚正不阿、锐意变革”的变法派。 上书的前面,又写了刘钰对陈震一番言论的敬佩,对自己一些想法的“反思”,认为陈震这样的人说的大有道理啊。 但陈震还没有官身,自己却还有个勋卫之身,故而将陈震的话承给陛下和朝中重臣,希望你们责罚我,而用国子监诸生的体国之言。 仔细检查后,确定这张纸足以引爆整个朝堂,不说把陈震等人逼死,也足够把陈震等人推向风口浪尖,让他成为儒林中的臭狗屎。 日后谁再敢拿自己说事儿,把自己当待宰的鸡杀给猴子看,就先考虑一下陈震的下场。 拿着这卷两万多字的奏疏,刚一迈入武德宫大门,便有二三十号人围了过来。 “守常兄!到底是怎么了?听说你前几日竟去国子监给那些狗贼请罪?” “是啊,我等颜面何在?何错之有?” “守常兄,莫不是令尊得了什么风声?” 人越聚越多,刘钰却摇头晃脑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那日一番言语,让我冷汗淋漓,醍醐灌顶。我去请罪,请的不是咱们殴打他们的罪,而是我个人的罪,和你们无关。” “可……”众人正要再说几句,刘钰却把手中的奏疏一扯,笑道:“我去请罪之后,国子监诸生给我上了一课。所言变革之事,大有道理,你们不妨听听,说不定也会和我一样,觉得他们说得对。” “狗屁!他们哪里对了?” “守常兄莫不是发烧了?说的什么胡话?” “田兄,你和守常兄最是相熟,这几日他是怎么了?” 田平也是一脸懵逼,他是了解刘钰的,是个敢赌命的人,发起狠来更完全就是个不讲理的蛮子,更难能可贵的是个“咬住青山不放松”的认死理的家伙。哪里怎么容易就被别人三言两语就说服? 除非那人是孔夫子转世……可就算是孔夫子转世,也得因材施教啊。那子路曾凌暴过夫子,夫子可不是讲道理讲服的,而是靠着一对拳头、九尺的身高、铁塔般的雄气即为真理,愣生生把子路打服的。 以田平对刘钰的了解,若想让刘钰服气,除非有真才实学让刘钰折服,否则……服气?连戴进贤这样的人物,刘钰学通了西学之后都不放在心上,紧接着就反咬了一口,那国子监诸生能有什么本事,竟能让刘钰短短几天心服口服? 越想越绝对不对劲,众人乱哄哄吆喝的时候,他便喊道:“好了,别喊了!听听守常兄怎么说。” 刘钰知道这些人不愿意听那些文绉绉的话,又想着先声夺人,便直接念了一段“老五营世兵即为六郡良家子、武德宫生员即为羽林郎”引申出的一番话。 “当选武德宫生员为江南官员、调用五营良家子为精兵,选派皇子出镇,清查田亩,造册查人,以防土流勾结。士绅体面虽应有,但君子言义不言利,应把力役等折算到田亩中,让其缴纳,再以所折银钱雇佣农夫……” 念完了先声夺人的这一段,这群人全傻了。 “驴毬子的!真的假的?” “国子监那群鳖孙会这么说?” “让我们不去边关去江南?这……真是真的?真这么说的?” “莫马达!若真如此,额们别说是负荆请罪,就是认他们当干爹,我看都行的嘛。” “果然大有道理啊!” “守常兄这负荆请罪,负的值!” 这些人简直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好事?这些国子监生竟然认为武德宫学子可以不去边关历练,而是去江南收税? 江南那可是好地方啊,哪怕没有什么实权就是个为出镇的皇子跑腿办事的,那也比在蒙古、东北、西南这种鬼地方要好的多。 刘钰一抖书卷道:“这还有假?难道我还能编造别人的话?他确实是说了一些,我也只是把他说的整理了一下而已。”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想,不过是断章取义罢了,这活我可熟。 先声夺人后,刘钰嚷道:“好了好了,先别吵吵。我把这些东西都读完,大家听听。” 他和康不怠写的这些东西,基本都是猛插士绅软肋的刀子,和武德宫唯一相关的,也就是说武德宫多增加一点圣人之言。 这倒没什么,圣人之言和几何测绘,在他们看来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保证武德宫生员是从五营世兵、边军军官嫡子、公侯子嗣中选,选中率那是远高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的。 内容再改,十二万户五营良家子里取三百,和全国两万万人口取三百,那能一样吗?就是改上天,明儿改成学倭寇语、蒙古语,他们都不怕。 “哥几个,听完了吗?我敢保证,前面引用的话,都是国子监生说的,后面是我整理引申的。要不,咱们一起签个名,去督查院、御史台上书?”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零九章 我们不冤,国子监诸生冤 “同去!同去!” 作为贵族子弟,这点儿特权还是有的,特权多了,胆子便大。就当是闲着无聊去闹事玩,最多罚点银子而已,也没什么大事。 当日参与斗殴的一群人跟在刘钰后面,趁着下了学,也不避开忌讳之处,一路成帮结队地走到了东江米巷。 原本历史上这里就是屈辱的东交民巷使馆区,因着大运河运南方米,北方人管糯米叫江米,此时称作江米巷。 礼政府的部堂就在这附近,旁边还有一座和宣武门教堂规模差不多大的天主教堂。 明末那几个起义的,对天主教和外来学问都比较宽容,不管是李还是张。东江米巷的这座教堂的建造者是利类思,原来在四川传教,后投靠张献忠。 被记录为杀人魔王疯子的张献忠用很清醒的逻辑,把传教士教育了一番:你们这玩意本地人不信,但你们的天文学和数学挺好的,待老子得了江山,你们回去多弄些天文类的书,所谓“即当送尔等还乡。彼时烦尔等多遣天文学士及天文诸书惠寄来华……” 后张献忠意外身死,孙可望等义子伪造遗命,杀光了张献忠亲生子嗣,再后来李定国等人联顺抗清,这些传教士一并跟着进了北京,被赐在东江米巷附近盖了教堂——对大顺而言,功在于这些传教士把张献忠的意外之死、其实没留遗命的事儿记录了下来,锅都让孙可望背了,大西军联顺后实质上也因为这段事被揭露出来而瓦解,背锅的背锅,洗白的洗白,分化而用。 后来利类思把翻译成了中文,希望以中文唱弥撒,因而被教廷打成了异端。刘钰家里和这些人关系也挺近的,当年刘钰学拉丁文,也是在这边的教堂找的人,而不是在宣武门教堂那边。 这里常来常往,他往这边一走动,便有熟人露出头来问道:“你这是去哪里啊?” “去敲登闻鼓!” 笑着和旁边的熟人打了声招呼,一声招呼立刻引来了更多的人看热闹。 礼政府部堂前的几个卫兵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也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楚带头的都是些公侯家的子嗣,又听着说是去敲登闻鼓,放下心来。 很贴心地指点道:“诸位公子,登闻鼓在西江米巷。过正阳门的时候,可不要这样,勿要喧哗,不然叫我们也不好做。” 拱手谢过,过正阳门的时候,一群人也都老老实实的,没闹出太大的动静。守卫在那的孩儿军过问了两嘴,也就没管,派了几个人跟着这群人。 闹腾到了西江米巷,避开大理寺,让开刑政府的部堂,呼啦啦来到了都察院,找到已经落了不少灰的登闻鼓,咚咚咚地就敲起来。 左右都御史都不坐堂,真正管事的是左佥都御史,四品官儿。 听到外面登闻鼓响,顿时吓了一跳。这都察院前的登闻鼓要是响了,可不是小事,匆匆溜出去一看,顿时头大。 为首的,是今年风头正盛的刘钰,之前也是见过的。 后面几个都是些公侯伯家里的子嗣,还有些人穿的是武德宫的生员服,蓝汪汪的一片。 大顺自号水德,一看这蓝汪汪一片的颜色,便知不好惹。 左佥都御史又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不知道前几天国子监和武德宫打架的事。 如今这是一趟浑水,上下都想和稀泥,没办法处置:处置国子监生,那各个学社肯定要怒斥;处置刘钰,皇帝和武将那边又肯定不满。 他是万万想不到这群人跑到这里来闹腾了,把个登闻鼓一敲,就算想装听不见也不能装了,只恨自己今日怎么没闹肚子、染风寒。 前朝都察院不用吏员、不用武官,可新朝雅政,都察院里可是有武德宫出身的。 左佥都御史知道今日这事不是派个司务之类的小官就能摆平的,最起码刘钰身上还有个勋卫的官身,只好跑出来。 公事公办的形式还是要走一下的。 但这案子自己不想接,那就只能尽可能劝下去,一旦要是升了堂,这事儿就要黏在身上了。 想想也知道,肯定是这群人跋扈惯了,前些日子虽然暴打了国子监众人也不曾吃亏,可心里还是不爽,如今又没有处置,这是跑到这里来告状来了。 硬着头皮出来。 “你们有何冤屈啊?” 刘钰不用跪,其余人也齐声叫喊。 “不是我们冤,是国子监诸生冤啊。我们是来请罪的。” “啊?” 左佥都御史以为自己耳朵坏了,问问旁边的下属,下属也是一脸愕然,好半天才用眼神示意佥都御史大人没有听错。 他们说的真就是“不是我们冤,是国子监诸生冤”。 “呃……这……” 刚想再说几句,就看刘钰已经把怀里的“状纸”拿出来了,看看那厚度,左佥都御史就知道今儿是摊上事了。 武德宫这群人,三天两头就和国子监的人打一架,他们会为国子监的人来伸冤? 且不说这个,左佥都御史也是人精,一看这群人幸灾乐祸的表情,哪里不知道这里面哪有什么冤屈啊,分明是找茬来了。 状纸那么厚,都已经写完了,这要不是来找事的,那可真就是见了鬼了。 等到下属把刘钰书写、一群武德宫的生员联名的“状纸”一送上来,左佥都御史只是扫了几眼,顿觉得两眼一黑,心道我说今儿早晨眼皮总是跳,昨个儿就该一棒槌把自己砸晕过去! 这哪是诉冤啊,这分明是联名上书找事嘛…… 登闻鼓也敲了,就算是这案子只是屁大点的事,也得往上送,直接送皇帝手里。 这要是往皇帝手里一送,不定又会闹出多大的事来。 国子监和武德宫打架的事,已经让朝堂里不少人焦头烂额。 事虽不大,可是影响太大,稍微处置不好那就是大麻烦。轻则‘昏君’、重则‘桀纣’。 这时候再把这个递上去,那还不是火上浇油? 左佥都御史也是千军马万过独木桥杀出来的,博闻强识,一目十行,把个“状纸”快速浏览了一遍,心头更是惊骇莫名。 略微扫过,便已经猜想到了种种后果,心道这是往灶膛里扔震天雷啊。 暗暗挪了挪屁股,抖了抖背后的汗,只好道:“这上书我已经收了下。你们且回去吧,都察院有案,登闻鼓一响,自然是要上达天听的。你们且放心,就算你们有……” “大人,非是我们有,是国子监诸生有冤屈。我们反思之后,觉得他们说的大有道理,不禁为他们鸣不平啊。” “呃……对,对。是。本官知道了。既都已经签了名、画了押,那就都回吧。” 挥挥手示意这群瘟神赶紧滚蛋,刘钰知道这事已经闹到了,便也不再闹下去,行礼之后,带人呼啸而去。 直奔附近的酒肆去安排酒宴,完全不顾那些跟着看热闹觉得这热闹一点意思都没的人。 ………… 禁城内,朝会已散,李淦正在批阅奏折,太监又送了一批过来。 最上面一份,看上去就有几指头厚,李淦登时一怔。 废话连篇的奏折他看的多了,可废话连篇的奏折摆在最上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拿起奏折,便问道:“这厚厚的奏折,又是谁人的?” “回陛下,武德宫不少生员在刘钰的带头下,去都察院敲了登闻鼓。依着祖制,登闻鼓事,要摆在最上面的。” 一听又是刘钰和武德宫的事,李淦略有些愠怒。 前几日打架的事,他自是有所耳闻。 让刘钰背了那么大的大黑锅,哪曾想居然差点被打。 做皇帝也是有亲疏远近的,本身想着让刘钰回去躲躲风头,消消停停地混过武德宫夏考和上舍秋考,待名正言顺之后用他做几件大事。 国子监学生出面打人,但打人的理由又极为正义,皇帝也知道这几年结社论政之风日益加剧,自己不想背个骂名,就想着把这件事冷处理。 罗刹国使团马上就要来了,准噶尔的事还要仔细商量,这时候皇帝真的是一丁点都不想再起什么幺蛾子。 准噶尔那边的事,不和罗刹国商量,肯定不好办。 刘钰也说了,罗刹国腹地内还有一群瓦剌部的蒙古,这些事都得解决,西域肯定是要拿回来的,这不是复不复汉唐雄风的问题,而是直接关系到日后北疆的安定。 因为黄教的原因,使得大顺必须要搞定西域。 若西域不稳,则雪山不稳;雪山不稳,则蒙古不稳。 瓦剌余部中有能力威胁青海、雪山的,也就是准噶尔部了。其余诸部,总不能飞到雪山去。 准部当年又升过汗国,西域又有可以农耕的土地,游牧没有农耕土地就成不了气候,这一点李淦心里清楚。 西域不拿下,雪山就始终有威胁。 罗刹那边也有蒙古各部,雪山在手,日后和罗刹有事的主动权就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今的雪域宗教领袖是仓央嘉措,夹在缝中,又是农奴之子,没什么根基,正是个可以操控的人。 对罗刹一战,本来就是以战促和,当初想着的就是以黑龙江为界。 刘钰靠着对西洋诸国的矛盾诈了罗刹国一波,拓土三千里,又私下里卖了土尔扈特卡尔梅克人,等于彻底把蒙古碎掉了,这着实是大功。 但这些脏活都不能拿到表面上去说,总不好说国朝和罗刹瓜分了蒙古,两边一起把蒙古诸部摁死了;更不能说密约里卖了土尔扈特,至少暂时卖了。 三十万两抢时间签合约,刘钰生生气死了一个罗刹伯爵,这些东西都没法说。 国子监那边殴打刘钰被刘钰反打了一顿,李淦也知道。 罚了刘钰二十两银子,已经算是做了个态度。 李淦以为,刘钰应该懂他的意思,平日里也是挺聪明的,消消停停的,躲一阵,等风头过去了、等罗刹使团走了,再说他的事。 可今日刘钰居然带人去敲登闻鼓?这可真是…… 李淦心说国子监那群人没经过正事,大义加身,结社又论,你让朕怎么处置?国朝这些年的风气就是如此,有进无退,准噶尔还没打完,这股子风气这时候怎么能浇冷水? 将来按不按你说的去南洋,那两说。但准噶尔不灭,就不可能马放南山文恬武嬉,日后再说日后的。 这时候你老老实实的,日后自有你的好处,可你怎么这么不开眼? 越想越气,拿起都察院送上来的东西,气狠狠地打开。 扫了几眼,李淦愣了片刻。 随后大笑。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一零章 疯子炸粪坑的爆竹 笑过之后,李淦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看过一遍,又看了一遍,放下奏章,沉默不语。 这封“上书”,看上去有点像是“蚊子狱”,明显是借题发挥。 每一条变革的前面,都有一句“国子监诸生教育我说……” 借着那些国子监的“大义凛然”的话,曲解其意,把每一句话都进行了重新解构,处处都打在了士绅的软肋上。 你说义利之辨,就说既然是为了“义”,为了等级制度尊卑有序,那就收钱呗。加钱后雇别人服役,这是宋明之法,既保留了士绅体面,又减轻了民众负担。优免当然可以,但优免得有限额,查清楚限额,这在大义上你们也不好说什么吧?你要反对,那你不是君子啊,你这是言利的小人啊。 你说要增加圣人之言断绝夷狄学问,那就干的更进一步,闭关锁国,连出口都不准,让江南那些投入产业出口导向的士绅哭都没处哭去。 你说武德宫要废几何而加圣人言,那就废。废掉后,让武德宫的学生去江南呗,省的你们整天说武德宫子弟少圣人学问,不能治国。 你说不能堕国朝体面,那就不堕。加税,前朝不是有辽饷、练饷嘛?本朝也可以加个边关饷。 你说只要教化士兵,让士兵知道忠君大义,那士兵自然勇气倍增。那就教化,让国子监学子、要考举人的秀才们,统统去边关教化士兵…… 每一条看上去都在说气话,很多纯属就是没事找事,可也有很多是完全可以实施的。 陈震这样的年轻人,李淦见的多了。 一腔热血,却缺乏实践;不切实际,却以为自己大义加身。 这叫“好高骛远,不肯埋头苦干,好作大官,否则就认为大才小用,埋没英雄,做一行怨一行,这山望着那山高,大事做不了,小事不肯干,就是干起来也是无计划……” 这种人的话,听听就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朝堂里没几个人会真正在乎。 李淦是真没想到,刘钰可以这么玩儿。 看上去是在胡闹,然而有些条目,分明就是指明了一条变革的路。 比如上面说,可以在武德宫里,复唐时的明算之科,再以本朝的需求加增。 如加增胥吏之学、会计之学、仵作之学、量田、农学等等,培养足够一省或是一府所用之才。 若有需要,则空降至此,不论上下全面接管,清查土地、审核案情、报备税赋种种。 这些人直属皇帝,或者由皇子出镇,与当地的乡绅毫无联系。 又因为从官到吏一应俱全,也不用担心当地停摆。 加上非是常设,所以也不用担心在当地扎根。 由皇帝直属、皇子出镇,又完全不用担心当地施加的压力。 只要办上几场,杀鸡儆猴,别处自然会干净一阵子。 而且完全不用养多,只需要三五百人就可,一年朝廷不过多出个几万两银子。 隔三差五地出去巡查一圈,不说几倍的银子能弄回来,最起码能给大顺多续几年命。 因为武德宫不是走科举体制,而是更类似于汉唐的良家子和羽林郎,所以也不用担心这股势力被别人插手。 吏部文选司升格后独立出的文谕院,尚且还有文官控制,但武德宫的人却完全是依附皇权的。 以老五营世兵为六郡良家子、以武德宫为羽林郎,自然也有大问题。 汉唐既有壮阔,也有危机。 这一点刘钰在这封闹事的上书中没说,但是之前已经说过了:改革军制,有制之兵,使得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亦可一战,增强京营禁军的实力,所有中层军官出自新办的军校,皇帝直接兼任校长,中层军官都是天子门生。改革掌兵、领兵、练兵制度,骁将悍将去权而入参谋部,以年轻人充斥分其权责,使得皇帝可以始终借由参谋部做战役指导,保持军中威信。 同时增加燧发枪和野战炮的数量,从而使得任何军队没有中央政府的后勤都无力作战。改革越深,对后勤的依靠就越大。 这样应该可以避免出现唐是藩镇和汉时将军之祸。 这些东西互相依托,渐成体系,以至于这封看似胡闹的上书,其实就是一份最起码有一定可行性的变法方向。 不过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在北疆的时候私下里说过了。 清查田亩、征缴逃税、强化版的一条鞭法、士绅一体纳粮,在实行之前可以选择一省试行,更需要用中央直属的人才。 这个人才太宗创立的三舍法和五营世兵已经预留下了基本盘,只需要增加一些胥吏之学,完全可以满足一省、一府之所需。 至于什么不去边关教化不得考举人之类,那都是扯淡的废话,既不实际,也容易闹出东南倾覆的大乱。 政治的艺术在于妥协,妥协的基础在于互相威胁。 真要是武德宫增加实学、胥吏学,那等同于皇权又有了一把可以威胁士绅的刀子: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捅你们又是另一回事。 前朝教训就是妥协的艺术玩砸了,文官只能威胁,集权的政府却无力反威胁,到后期也就根本不存在妥协了,江南士绅彻底烂了。 而这封奏疏的杀招之处,在于全是阳谋,没有阴谋:科举士绅的手伸的再长,也伸不到老五营世兵和武德宫那里。 武德宫每年招收一批可以实行清查田亩、会计计算的人,秀才不屑于干,有的是人愿意干,当大头兵一个月才二两银子,老五营世兵们不想当大头兵的多了去了。 把个真正杀人的刀,隐藏在一片胡闹之言中,正是李淦所期待的“把水搅浑”。 刘钰身份不高,但功劳却大,又无党羽,更无根基,正是一个最适合把水搅浑的人。 当然,这些变革此时是不能用的。 虽不用,却可以用来和士绅、结社儒林舆论们讨价还价:定出一个底线,在这个底线之内,你们就不要闹腾了,再闹腾的话,朕就要试着按刘钰说的这几条干了。 咱们互相妥协一下,各退一步,皆大欢喜,真要逼急了朕也不是没有杀人的刀。虽说必有阵痛,可逼到份上,那也顾不得了。 底线一划,双方罢兵。 国子监学生闹事,李淦也不傻,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了,这件事就是在故意打皇帝的脸,让皇帝清醒一点:你再这么搞下去,我们是有能力让天下舆论哗然的。你想拓边,我们就能让你拓到让你焦头烂额。 这陈震不过是一个被人利用的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之前的打架事件,李淦也只能冷处理。 可万万没想到刘钰剑走偏锋,来了这么一招。 如此一来,皇帝什么都不用说,自然会有人把舆情摆平,作为讨价还价的态度和诚意。 当然,这个讨价还价能换回的东西很多,自然不只是两边打架这点小事,这就需要后续的博弈了。 再三读过了刘钰的奏疏,李淦心里已经拟定出了一条谈判讨价的底线。 变革的事,还是要办的,但在平定准噶尔之前,这事可以拖一拖,吓唬一下,别再搞什么士林结社舆情风波之类的事就好。 心想,刘守常啊刘守常,你还真“听话”。朕叫你“名正言顺”,你还真就名正言顺,居然能闹登闻鼓这么一出。 倒是那个陈震,当真可怜。也是个一腔热血的孩子,如今被你这么一逼,他日后还有活路吗?多少人恨不得把他的皮扒了,而他可不是勋贵子嗣,也不是武德宫生员啊…… 你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为了报复,竟是连负荆请罪这样的事都干得出。自损七分颜面,也要将人挫骨扬灰,而且还得让他最信任的人去挫骨扬灰,哀莫大于心死啊。 义利义利,只怕在你眼里没有半分的义,全是利。一切都能交易,一切都能折算。包括脸面,甚至……性命。 你的弱点到底在哪?到底什么东西是你真正不敢用来赌的,是可以被抓住控制的? 细细思索了许久,李淦下意识地在奏折的空白处写了一个“道”字。 至少现在看来,唯一能威胁到刘钰的,好像就是他要实行的“道”。这个“道”此时到底是什么,李淦看不出来,因为现在都是“术”,看了半天就看出来一个“一心为国”,至少此时是这样的。 但李淦很怀疑,这些“一心为国”的举动,也是术,而非道。刘钰真正想干的是什么? 许久,不能解。就像是诸葛武侯,唯一能威胁到他的,就是“不准北伐,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反过来,又有什么比北伐更重要? “这难道真的是个纯臣忠臣?再看看吧,术用多了,或许能略窥其道。” 想到这,李淦呵呵一笑,叫太监把这封东西送到前朝中书科改革后的书写房,叫人立刻誊抄数十份,发与朝中官员,明日朝会廷议此事。 然后,李淦在奏折上批复了一句话:既自认有罪,武德宫诸生凡参与斗殴者,皆罚银十两,限期交齐,着天佑殿议。 ………… 当天晚上,整个京城都炸开了锅。 奏疏经过书写房的抄写,早已经传遍了有资格参加廷议的官员手中,正如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所想的那般,这是往灶膛里扔了一颗震天雷。 更为诡异的是皇帝的批复:参与斗殴的武德宫诸生都罚银十两。 这是罚? 这算哪门子罚?就差把“你们干得好”写在上面了。 不说参与斗殴的一大堆都是公侯伯子嗣不差这十两银子。 便是剩下的,全加起来也就不到百十号人。千把两银子,闹事排到前面那几个人家里,哪个出不起? 积欠、隐没、义利、士绅纳粮、优免、免役而演变为偷税等等这些事,是陈年积压的大粪坑,没人愿意往里面跳,更没人愿意主动把这个粪坑外面盖着的布帛掀开。 理论上,优免不是免田税。但纳粮不只是纳粮,还有运粮,这才是大头。 国税不管你是谁,都得交。但头税轻,二税重,交了粮,得把粮运走,国库又不出钱,一些杂活你也得干,清理河道、接待上官……这些都是地方自行解决。 这得需要人。 胥吏和乡绅们稍微动动手脚,这个力役就能把人逼死:小伙子你家就你一个劳动力,我看你骨骼特异,那你去往京城运粮吧。你走了你家就没劳动力了,老母亲就得饿死?那你意思意思吧。 不管是大明还是大顺,理论上的田税都不重,哪怕明朝征三饷,完全按照理论数量,其实也没多少。 但问题在于这个力役、杂役,大头根本没在国库里,民间的负担其实极重。 纳粮,纳粮。不是说只缴粮税,而是说缴粮税加运粮。和泥腿子一起干活,的确有失士大夫体面,但可以出钱啊,然而又有优免。这个空子可就大了。 朝廷的国税没收多少,底层却沉重的喘不动气。 前朝有个不开眼的徐民式,巡抚应天的时候揭开过这个粪坑。 以至于连性格温婉、从不骂人、内向小心的申时行都发了彪,以当年徐民式会考老师的身份斥责,说你这么搞我就要亲自押解粮草去京城了,让陛下看看你把我这个退休的内阁首辅逼成什么样了? 徐民式这才知道惹了马蜂窝,不得不提出了“优免加倍”的办法,优免加倍,但是优免之外的还得查清,但仍旧不行。 以至于死后,有人还专门写书曰:某人奴隶乡绅,是如同王安石一样的奸贼,所以某人死后,遂至荡产倾家,语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弗信夫? 也就叶向高说了一句公道话:你们的子孙,难道就一定能当官吗?难道就没有沦为底民的时候吗?你们有钱的不出力,却让没田的出力,这大明肯定要完啊。 不过,事实证明,叶向高才是想错了。流水的国号,铁打的士绅。大明亡不亡,关士绅屁事? 前朝例子在那摆着,谁揭这个粪坑谁不得好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谁也没想到,这个粪坑,被刘钰用这样一种闹剧的形式掀开。 怕动静不够大,还直接往这个粪坑里扔了个爆竹,爆竹的名字却上却写着“国子监诸生”。 皇帝这是想干什么? 是真准备这么干? 还是说……想要什么条件,做个交易? 这不同于以往,以往那是当地的事当地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可刘钰在这“胡言乱语”上的疯话,却是让皇帝直接用武德宫生员、增加胥吏学科等手段,釜底抽薪,直接空降到当地。 士绅一体纳粮,清查田亩,清查优免,皇子出镇,当地士绅除了嚎叫几声,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去上疏说“皇子这么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必然断子绝孙?” 行贿蛇鼠一窝?给好容易有表现机会的皇子行贿?多少钱够买一句在皇帝面前的“儿子有能力”五字? 事到如今,说疯话的刘钰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勋卫而已,攻讦他能有什么影响? 说他装疯卖傻也罢,说他心思阴暗也好,他升不升官和文臣评价一点关系都没有,又不走科举,这样能办出“负荆请罪”、“敲登闻鼓”的混不吝,无可奈何。 这封奏疏,到底是刘钰一时胡闹?还是皇帝授意翼国公,翼国公指点的? 奏疏上的东西,有几条简直是杀人不见血,这些东西,会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东西写出来的? 夜幕已至,京城皆知,明日廷议,是要出大事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一一章 廷议菜市场 廷议之初,鸦雀无声。 李淦坐于龙椅上,知道自己一开口就是要定调子的。 “昨日的奏疏你们都看了吧。朕看过之后,虽觉一些话是荒诞之言,却也有些可取之处。此人倒是有大才啊!这人叫……陈……陈什么来着?” 左平章事出言道:“回陛下,陈震。字长公,昆山人。此人祖上亦是忠贞之士,以伪明之使出东虏,拒不剃发,殉天下之大节而死。与左懋第等人同葬,我朝亦有守祭。” “哦,对,陈震。” 简短的对话后,廷议中所有的大臣全都松了口气,一些人的腿都硬朗了。 这是要妥协。 要讨价还价。 若真是要用,皇帝何至于连这个人的名字都记不住? 显然,皇帝记住了这个名字,只是故意这么说,也好让在场官员都听到他没记住名字。 至于那句“虽觉一些话是荒诞之言”,更是定下了基调。 哪些是荒诞之言? 哪些是可用之言? 没说。 所以可以句句都是荒诞之言,又可以句句都是可用之言。 就看朝臣们愿意开什么样的价码,让句句都变成荒诞之言了。 既然知道这是讨价还价,众臣心情大好,昨夜早已经讨论过两种方案。 若是皇帝真要用,那就以死相争,出面力谏。 若皇帝只是想讨价还价,那就试出来皇帝的底线,大家签订一个无言之约:在你的底线之内,我们不搞事。 很快,加平章事的老臣出面道:“陛下,这陈震虽有正气,亦读诗书,然则不知政事,实则夸夸其谈。此等人,不可大用。若想用,必要历练之后方可。” “再者,陈震纠集伙伴,殴打勋身良人。所谓,议罪,论迹不论心。他虽不知,但那人曾经是翼国公家仆,如今已在北疆立功,那便是朝廷的飞骑尉。” “我朝不比前朝,兵如丘八。太祖开国之时,更是以权将军节制诸臣,荣恩宴时更是左武右文。这等事,若不论罪,则恐寒了将士之心。他虽不知,却也不是脱罪的理由,至多罪减一等。” 双方打架的事早就已经发生,之前无一人说到这个“论迹不论心”的关键处。 今日朝会一开,顿时就有人发现了关键点,李淦心下暗笑,却道:“卿言有理。既减罪一等,当论何罪?” 刑政府尚书道:“论罪,当杖二十,既不知,则轻一等,杖十。” “嗯。诸卿以为如何?” 一些人把目光投向了翼国公刘盛。 刘盛一直以来都是个老好人样的人物,但众人也都知道,这不过是家族已经爬到其中的缘由?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这个事朕不追究了,反正追究了也没用。 但是,咱们得谈谈条件啊,你们不能老拿这个事来压朕。 刘钰现在算个屁啊?上舍秋考之前,只能是一个小小的勋卫,你们打他那还不是打给我看的? 现在事已经发生了,朕不想以后在别的事上,你们又拿士林舆情来逼我。 群臣也明白这是皇帝在要价,可问题是现在谁也不知道皇帝开的价是什么。这事总要试探,可该从哪试探呢? 正当气氛尴尬沉闷的时候,左平章事出言奏道:“陛下,以臣之见,所谓宋辽旧辱乃无稽之谈。” “宋辽事,宋军射死萧挞览而不自知,我朝俘获罗刹王义子举世皆知,此一别也。” “宋辽事,真宗欲难逃而寇莱公力阻,我朝陛下亲临前线指挥若定而破城,此二别也。” “宋辽事,乃以岁币三十万,年年支付;我朝则是共给三十万,换地千里。此不过战国时候置地之事,秦魏赵韩楚燕齐,皆而有之,况赵尚以和氏璧而换土,土者社稷也,和氏璧尚且能换,三十万两岂可与和氏璧相较?此三别也。” “宋辽事,约为兄弟,论以齿序。且辽有冀州、雍州之土;我朝虽承罗刹之位,罗刹却在九州之外,此不过汉与西方大秦之交;唐与大食之交也。此四别也。” “至于宋辽之外,则有武穆泣血天日昭昭,而罗刹国亦有昏君误国以致其伯爵因失土而气死,又岂可相提并论?” “秦桧有美髯,关云长亦有美髯,以此歪理,则秦桧与寿亭侯同论?” 李淦轻轻点头,便有其余大臣道:“左平章事之言,句句在理。我朝与罗刹事,自不可与檀渊之辱相提并论。国子监诸生不懂实务,夸夸其谈;江南士林,亦不知北疆之事,更不晓其中细节。虽有一片拳拳之心,却如以美髯而论秦桧与寿亭。” “是故孟子言: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既其为众,则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既然他们不知道,那么就应该教化他们,让他们知道。 这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短句,有七八种解释。如今换了个断句的方式,立刻一切都说得通了:那群结社的,显然啥也不懂。那么他们不懂,就该让他们懂。 李淦只不过是个皇帝而已,让士林怎么断句,让士林怎么理解,他是没能力管的。 既然有人这么说了,那就是说这事会有人去告诉结社的士林,这是正确的理解。 至于能不能做到……当然是肯定能做到的。做不到那就是在提醒皇帝,你们违约了。 左平章事显然是在传达一下皇帝的底线,也显然底线不至于这么简单。 果然,左平章事又道:“而如天朝体面,若东周时候,纵有天子,体面何在?如今大争之世,若求体面,必要有汉唐之武德,方有体面。” “今英圭黎国,岁入两千万银;法兰西国,岁入千五百万,半于我朝,此皆西洋大国也。架船万里而至南洋,我朝可有至西洋之船?” “传教士多有祸心,不言真情,或为赏赐,或为传教,而以‘朝贡’为名。众人不察,沾沾自喜,此岂非自欺欺人?” “或曰,王者不治夷狄;或曰,分封外服隔绝往来……此皆掩耳盗铃之言。两千年前古人便知,今人却不察,岂非可笑?” “若真有雄心,当效昔年列国之志,一四海而定文轨,方为真天朝。否则,则与倭人自号小朝贡何异?前朝徐光启云:会通中西,以求超胜。若不会通,如何超胜?” “通派使节,效张博望出西域、班定远通大秦,方为汉之风;效苏定方安西域、都龟兹,效刘仁轨白江口镇倭八百年不敢觊觎九州,方为唐之雄。” “做妇人态,言什么王者不治夷狄,此皆宋之弱气、妇人之情。却把宋之弱气做天朝之态,实贻笑大方。” “野有人言,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臣以为,必破一分天朝,始近一分汉唐。” 若是平日里说出这番话,尤其是那句“必破一分天朝,始近一分汉唐”,只怕立刻要被唾沫星子喷死。 各方定会引经据典,痛斥此言。 虽说名义上大顺的官方意识形态在讲“破程朱理学”,可实际上几百年的浸润,又岂是这么容易破除的?纵然明面上都在批判,可事实上却深入人心,连带着批判的时候,却还是在原本的框架内批判,以为批判的是骨,实际上批判的只是皮。 王阳明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大抵此意。 然而今日朝会,不是辩经,而是在讨价还价。 就像是菜市场买菜,这不是评论白菜萝卜血缘更近还是萝卜芥菜血缘更近的时候。 而是皇帝出价,文臣还价。若是都能接受,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左平章事是在帮皇帝出价,说的那几句都是废话,众人听得懂,真正有用的,其实就一句话。 通派使节,效张博望出西域、班定远通大秦,方为汉之风;效高仙芝定西域,效刘仁轨白江口镇倭八百年不敢觊觎九州,方为唐之雄。 简而言之,皇帝开的价已经很明确了。 首先,罗刹使团前来,承其帝位商讨北疆政策这个事,不能动。 其次,驻派使节团,出使罗刹,开眼看世界。不能动。 苏定方的安西都护府定龟兹,刘仁轨的白江口之战,这是在说两件事。 西域,肯定是要平定的,这个没得谈。 朝鲜的事,要趁着朝鲜内乱,加紧一下控制和渗透。 一共这四件事。 皇帝在告诉众臣,这四件事,没得谈。 如果接受,那就在朝堂上不要再反对了。士林舆论,也不要指桑骂槐、借古讽今。 如果不接受,你们不是愿意借古讽今吗?好啊,讽为宋辽,那多没意思?小家子气。应该把汉武帝他老人家拿出来用用,也好些年没人用来讽了,刘钰这个疯子的奏疏上可是有这一条的,朕这回让你们讽个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一二章 绝缨 四个条件一开,廷议菜市场就变成了不再深究的绝缨之会。 大顺没有一个拧成一股绳、似乎都有了独立意志的、人格实体化的文官集团,明朝也没有。 甚至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么一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实体,而是分成各自小块有着完全不同利益诉求的群体。 本身大顺的朝中就有西法党、守旧党、北派、南派等等诸多不同的集团。儒家有三不朽,也真的有人想要立德立言立功,不惜背叛自己的经济利益的。 只是刘钰往粪坑里扔爆竹,这爆竹真要是炸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老成谋国的,不想国内出大的变乱,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西法党不希望真的完全禁教,断绝和西方的往来。 代表江南士绅利益的,既不希望完全闭关,也不希望优免和士绅纳粮改革。 本就对南方举人和进士多而不满的北派,也不想武德宫这群科举之外的人再占更多的名额和权力。 最关键的两条优免政策和武德宫出官的问题,更是让这些不同利益的小集团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明末的情况,那是大顺荆襄之战后,跪求士绅们不要当汉奸。把顺天倡义的口号都换成了保天下,为此妥协了很多。只要你不当汉奸,很多事都是可以谈的。 现在的情况,是即便想当汉奸都没门路,皇权自然准备磨刀霍霍了。明末是此处不优免爷,爷剃发当汉奸;现在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无分号,你不干有的是人抢着干。 种种不同的原因,在今天这件事上让他们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各让一步。 结社议政之风日盛,朝中所有的小团体都有自己发生控制舆情的社团。 这个共识一旦达成,各个不同的小集团就要各自约束自己手下的人,在这四条底线之内不要再搞事。 出面和稀泥的未必心怀鬼胎、顺风墙头草的未必不是英雄。 廷议开到这一步已经成了绝缨之会。 到底谁是忠的、谁是奸的、谁有私心、谁真为国、谁在幕后、谁在台前,已经彻底分不清了。 皇帝不深究,大臣们也不想皇帝追究。 所有变法的条目,非是所有人都反对,也非是所有人都支持。 但一旦讨论任何一条具体的条款,今天这件事就没法收场了。 若争辩,党争必起。 很多人不想看到党争的局面,因为大顺已经面临着一条守旧党和西法党之争了,这时候再出事就彻底乱套了。 不管是反对的还是支持的,此时都只能出面和皇帝打配合,把这件事压住。 皇帝是铁了心要办这四件事,再不同意,皇帝就只能分化瓦解搞大案了。 真要搞出个大顺的乌台诗案,那就是有资格参与廷议的朝臣都不想看到的景象了。 条件已经开出,而且是廷议中各个不同的利益集团妥协后的共识:此时不揭烂伤疤,日后再提。 这个共识已经不只是皇帝和所谓的一股绳的文臣,而是各个不同小集团之间的共识。 谁越了界,其余团体就会猛而攻之。 互相制衡,互相提醒。 也算是皇帝提前点醒了一下还在明末梦中没醒来的诸臣:时代变了。以前怕士绅当汉奸,现在不用怕了。 变革肯定是要变的,支持变革的抓紧时间造势、讨论变革的具体条目;反对变革的,也请抓紧时间造势,讨论反对变革的大义。 今日和稀泥风平浪静,不过是为日后私下里的翻江覆海做个体面的掩盖。还不是时候罢了。 朝会到了这里,皇帝便不再提关于那封奏疏的任何事,而是终于问到了一些实际的问题。 比如出使罗刹的使节团该派谁去。 比如朝鲜内乱问题该怎么解决。 比如改四夷馆为翻译馆,各部已经挑选一些年轻的干吏送来。 这些平日里会争论是否“合于义”的实际问题,这时候再也没有了“义”的争论,而是一个个勤勉认真地讨论起了细节。 那封奏疏似乎彻底被人遗忘了。 又似乎从未出现过、存在过。 今天这场朝会简直是李淦从北疆归来后开的最顺心的一场朝会,屁话没有,众臣都凸显了工作能力和实践水平。 朝会散后,翼国公刘盛被留下来,皇帝单独召见。 顺便一起吃饭。 不同的身份等级,与皇帝一起吃饭的感觉完全不同。刘盛还不至于捧着个碗小心翼翼,但吃起来也还是少了几分滋味。 “上一次刘守常搞出了热气球,朕应该比你先知道吧?” 刘盛回道:“是。不只是上次一陛下比臣先知道,这一次陛下也是比臣先知道。” 这个答案,意料之内,情理之中。果然,刘钰这一次闹事,又是没和刘盛商量,和上次一样。 李淦心想有这么个儿子,你也是够担心的了。只是他那些变革的想法,难不成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转念又想,这想法虽然新奇,但朝中未必就没有人能想到,只是不想想、不敢想罢了。 “刘守常如今在忙什么?” “回陛下,在忙着学习书写策论。” 刘盛在策论二字上加了个重音。 “哦。策论!” 李淦也加了个重音,又道:“嗯,这是正途,当该好好练练。他如今还未及冠吧?” “是,尚差一些年纪。” “既未及冠,那就是孩子。待若及冠,那就不是孩子了。这么胡闹下去可不行。他既这么爱胡闹,只怕也少敢有放心把女儿嫁过去的。” 刘盛心里明白这是皇帝在提点自己,刘钰是要被重用的,这婚事就不要先急着定了。 日后怎么样还难说,毕竟你们家已经是世袭公爵了,若再重用他,这婚事就要缓一缓,不要琢磨着用来联姻结亲了。 “犬子自小便有些异常,小时曾见西洋钟表,大为惊诧,后就多学西洋学问。这几年更是多做一些乖张之事,也有一些‘匈奴未灭不言家’之语。臣壮其志,也恐日后连累他人,故而也一直没有安排婚事。” 皇帝也不挑刺找茬,笑道:“连累他人,这话说的是有理的。当日我看到热气球飞到半空,便知你翼国公府定是鸡犬不宁。只是他既一心为国,便是再乖张十倍,朕也容得下。论及慧眼,朕与卿都不如齐国公,他是看出来子侄辈里可堪用的就这么一个。” 刘盛道:“齐国公当年去过福建,见识过西洋大船、火器之利。所以他以为将来必是要变革的,不过犬子恰好学西洋学问而已。齐国公又不言语,那日却把犬子骗去。也是陛下慧眼识珠,让犬子北行,方有尺寸之功。” “哦,听卿之意,卿也认为西洋兵制是正途?” “臣不懂西洋学问。既不懂,又怎么敢说是正途邪途呢?齐国公也未必懂,只是被西洋舰船震撼,心中觉得大约是正途。至于是否是,尚且难说。犬子也说过,北疆的罗刹人,非是罗刹京营,战力不强。” 李淦点点头,认可必须真的懂了才能说正途邪途的说法。 “齐国公奏书,说是罗刹国使团意图演练西洋阵法、炮术。朕觉得,此意在于示威演武。不过亦可一看。前朝澳门的葡萄牙人曾来京城演炮,结果炸膛了,那是为了卖炮。罗刹人此番自然不是为了卖枪卖炮,而是为了彰显武力。朕准备拟定一些人去观其演练。卿以为如何?” 刘盛笑道:“臣倒是想起来个笑话。一牛,拴在牡丹园、四月,正绽。三日后问之,牡丹若何?其曰:味苦且涩,弗如麦草远甚。” 李淦也笑了,刘盛又道:“如陛下真想改革军制,变革即可。若陛下希望群臣支持,不过一次演练,又能看出多少妙处?况且,朝中知兵者几人?戏林有云,台上一刻,台下十年。纵然观摩了罗刹军阵炮术,若不知其如何训练,也是无用。” “古人云,举贤不避亲。若陛下有变革军阵之心,不妨以犬子一试。至于让罗刹示威演武,大可不必。至于我朝大阅以威慑,亦可不必。京营虽可战,但犬子说,京营战法若是大阅,反倒让罗刹轻视。” 他虽平日里不问政事,但真正关系到自己家人和对外交涉的时候,还是要说一句的。 李淦失笑道:“在他看来,国朝军阵已经落后许多。说起这个,朕心甚慰,前些日子他一直往罗刹俘虏那走动,多询问一些军阵细节。罗刹俘虏在那数月,除他之外,竟再无别人去。至于法兰西国、英圭黎国,涉及太多,诸如海关、关税、贸易等等事。若想学一学西洋战法,似也只能从罗刹那里入手了。” “他既为勋卫,本该入殿前轮值。朕放他回去,不过是让他准备武德宫的夏考。但朕见他整日胡闹,看来是志在必得了,这免值之事也可免了。” “正好,罗刹使团要了,他便在朕身边,做通译之事。一来朝中传教士所信天主而非东正,恐有私心;二来朕也正要知道更多的罗刹国事,也好做谈判之用,用以震慑。” “自明日起,他就不要在家里无事生非胡闹了,就去殿前执勤吧。” 刘盛心头大喜,能够在皇帝身边做近身勋卫,那正是将来重用的一个表现。和袭爵的勋卫一样,做勋卫,那是做皇帝的身边人,让皇帝对你有所了解,日后才敢用。毕竟亲近。 这样一个机会,当真求之不得。这顿饭虽然吃起来没什么滋味,可却大值。 饭毕临行,李淦又笑道:“他带头胡闹,朕罚了一起胡闹的人银钱。这钱,总不好叫别人出吧?人家帮着你儿子去闹事,你可别连这千百两银子都舍不得,日后面上也不好看。还有,那陈震的事,就到此为止吧。热血少年胡闹而已,并无深意。” “是。臣记下了。” 刘盛当然不信没有人背后指使挑唆,但皇帝都这样说了,就算有也是没有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一三章 小人哉 廷议还在进行中的时候,陈震被苌弘社中的几名元老叫到了无人处。 直到被叫走之前,他还在享受着那份无人的无上快意:让蛮子一样的武将折服、服以大义,而且还上演了史书里的故事,负荆请罪。 他以为自己被社中大佬叫走是要夸奖。 然而,社中的几位大佬劈头盖脸地将他一顿臭骂。 “你都和那刘钰说了什么?” “那些话是你该说的吗?你说的这些东西,可有丝毫用处?幼稚之言,夸夸其谈,堕尽我苌弘社的脸面,折却天下读书人的体面!” 痛骂之后,陈震茫然无措,奇道:“诸位师长,我可是做错了什么?” 那几个社中素有声望的大佬们拿出誊抄的奏疏,将刘钰所记录的原话和借题发挥的内容复述了几段后,厉声问道:“这是你说的吗?” 陈震愕然,随后道:“是我说的。可我说的却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是刘守常他理解错了。我是说过,自宋之后,儒生多有妇女之态。可这也不是我说的,而是习斋先生所言。” “况且,我也没说儒生应该去边塞历练,只是说……” 刚解释了半句,剩下的解释就被粗暴地打断。 “够了!” “蠢货!” “你知不知道你说这些,可能会带来什么?” 陈震是个心念坚定的人,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宁可死也不会弯折。听到社团长辈们的斥责,虽然按照礼仪,晚辈被训斥的时候不能还嘴,可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刘守常所言虽然极端,可也未必没有道理。唐时儒生,提三尺剑纵横边塞,壮阔诗篇。至于更早,汉之班定远,文能做史、武能击匈奴。乃至后世,辛稼轩、陈同甫等辈,皆可马战持剑、文斗赋诗。” “我辈儒生,若想洗却程朱妇女之态,就该复先秦之儒!刘守常所言,也未尝没有道理,若是我辈儒生若想进学,就必须要去边塞历练教化……” 正引经据典地便捷,早已经暴怒的社团长老大怒,骂道:“蠢货!蠢货!” 两句蠢货加身,陈震低着头,脖子却不肯前倾,梗着脖子道:“之前陛下破罗刹,诸位也不是与我一同联诗,恨不能饮醉沙场沙场吗?” “如今朝廷拓边,四夷多服,就该让其服教化而尊名教,使之知德。”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社中大佬更是骂道:“饮醉沙场,却不是去做那等寒酸之职。” “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诲怀服也,彼其不悍然执兵,以与我従事于边鄙,则已幸矣!譬若禽兽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蛮夷臣服于武力,不主动来打我们,就已经是幸事了,那种禽兽样的人,如果想要教化他们以求大治,只会引来大乱!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天下士子苦学十年,难道是为了去边塞吃沙土的吗?各司其职,各司其职,我等文士,就该壮文华而著文章。你如此说,要置天下士子于何地?” “难不成这世上就只有你陈长公是真儒生,其余人都是假儒生吗?你说这样的话,又让天下士人如何看待我苌弘社?又为我苌弘社引来多少指责?” 陈震只觉得心头酸楚,握着拳头,用尽心中的正气问道:“我等以苌弘为社名。古人云: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魄!既要一腔热血化碧,难道连边塞风沙都忍不得吗?” 他的声音极大,已经带出了几分怨气和怒气,再加上捏紧的拳头,连声的质问,更让那几位他曾尊重的社团前辈气不打一处来。 本以为训斥几句就罢了,没想到陈震竟然连连反驳,尤其是那句“前几日还联诗恨不能饮醉沙场”,更如同在打众人的脸。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扇在了还在犟嘴的陈震脸上,学社中的前辈骂道:“就你有一腔热血吗?” “若是再有甲申年事,我等自不会如那些假儒一般剃发屈膝,必当一死化碧!” “依你所言,我等皆是懦夫?我等皆是假儒?就你有一腔血?” “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将会引起多少人对我苌弘社的怨恨?知不知道会有多少士人恨在我苌弘社上?” “好啊,你既有碧血,我等都是假儒,只怕这苌弘社也容不下你了!还请另寻高就,我等不配与你陈长公论交!” 文人的巴掌比起正值年轻又杀过人的刘钰,差了许多力道。 可这一巴掌却直接把陈震打懵了。 这样的一巴掌,竟比那日刘钰殴打他还疼十倍。 最后那句“这苌弘社也容不下你了”,更是让陈震如堕冰窟,浑身发冷,脑海中一片空白。 宛若后脑被人用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又像是一下子落入到一片白茫茫的冷雾之中无可去寻。 原本攥着拳的手,慢慢松开,捂在了热辣辣的脸上。 还想要说点什么,那几位他尊重的前辈已经转身离开。 魂儿丢了一般,陈震只觉得天大地大竟无处可去。丧家犬般游荡回了自己的住处,自己仔细藏好的那枚震天雷也被收走了,翻开的箱子四处散落着他的衣物。 丢了魂儿般坐在了床铺上,捂着自己还有些热辣辣疼的脸颊,不知怎么,眼前蒙出一片雾气,热热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那日被刘钰殴到近乎吐血,他也不曾对着刘钰哭出半句,直到鄂国公前来,他才杜鹃泣血反问朝廷为何不败而败,不要体面? 前几日负荆请罪的情形宛若方才,可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切的辉煌都已消散,只留下了无尽的苦闷。 宿舍里只剩下了自己,捂着脸,啪啦啪啦地滴落着泪珠。 魂不守舍地坐在那大半日,天黑了,他也不饿,灯也不点,一整天第一次错过了国子监的课程。 之后的数日,耳边还回荡着那声清脆的巴掌声,让他对外面的一切都感觉不到滋味。 苌弘社的社员们聚在一起,开除了他,他捂着脸。 执行法度的人找到了他,用木杖击打他的后背和臀,他没有叫一声疼。打完之后,却仍旧捂着脸,仿佛刚才被木杖击打的地方是自己的脸。 曾经一起联诗的伙伴朋友,疏远了他,就像是他身上沾着粪坑的屎。 苌弘社的众人又聚在了一起,饮酒联诗,诗意高亢,陈震只能远远看着,茫茫然离开。 国子监没有开除他,但他好像不再是国子监的学生,曾经的同窗没人和自己说话,他成了国子监遗忘的角落。 苌弘社发表了一个声明,在京城的各个学社传播。 之所以要开除陈震,是因为陈震是奸佞小人,故作惊人之语而求搏名罢了。陈震的言论,与苌弘社并无半分关系,自此之后陈震与苌弘社也再无关联。 巧言令色,故作惊人语,搏名求号,实小人哉。 小人哉。 直到几天后。 陈震一如平日里捂着早已经消去了红肿的脸颊傻坐在那的时候,许多天前负荆请罪的刘钰来到了他面前。 这一次不再是负荆请罪,而是穿着勋卫的锦服,冲着仿佛失了魂儿的陈震说了一句话。 “陈兄,我又仔细想了想,你那天的话好像并非那么有道理。告辞。” 说完,拱了拱手,也不再留半步,就此告别。 陈震终于从捂着脸的石雕般苏醒过来,冲着刘钰的背影嘶声喊道:“不!我说的没错!我说的没错!” 然而刘钰的背影并没有做半步的停留,摇晃着走出了陈震的视线,消失在了视野中。 ………… 离开了国子监的刘钰要赶着时间去禁城,作为勋卫,需要连续执勤五日才能休息一段时间。 这几天他一直在学习规矩,需要背诵很多关于勋卫的律令。若是勋贵的嫡长子,自小就要学习的,但他不是,所以需要学习。 每日里要背的,都是各种条款。 若如勋卫常执兵仗,需带刀。若在御所者,非敕遣用,不得辄拔刀。其有误拔者,绞。左右并立人,见其误拔,皆须执捉。不即执捉者,流三千里。若有別敕处分令用及仗內赐食者,不坐。余人在御所亦不得误拔刀。其有误拔及傍人不即执捉,则勋卫入罪…… 基本上都是些这样的条款,做殿前勋卫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刘钰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荆轲刺秦王里会出现那么沙雕的场景,没有敕命而拔刀要绞刑、别人拔刀自己没制止,流放三千里。 除此之外,晚上什么时候巡逻、巡逻的路线、皇帝前的仪态、出巡时候的职责……一大堆的事,虽然不可能立刻遇到,但都需要背到滚瓜烂熟。 还有人负责指导演练,考察提问,职责太重,若是刘钰出了问题,那些负责训练的也得跟着倒霉。 每个班次主事的,不是驸马就是侯伯,要不就是公侯嫡子的年长勋卫,他在这群人里身份不高,但众人对他却很尊重。 与军功关系不大,主要是都知道刘钰以后可能要飞黄腾达了,他是可以随侍皇帝左右的。 当然,和他们的国公府一样,以门为界,有些地方是他这种带把儿的成年人不能进的。 皇帝给他的学习时间很短,忠诚方面不需要考虑,都是些公侯子嗣,背后都有稍微有错便有几百人陪葬的家庭。 唯独要刘钰抓紧掌握的,是以勋卫为随侍时候的仪态。 罗刹使团就要来了,皇帝点名让刘钰作为到时候接待时的随侍勋卫,同时充当翻译,拒绝了朝中的天主教传教士。 虽然到时候他们也会出席,但不会由他们作为皇帝身边的翻译,以此也算是对国内的天主教传教士施压:之前由你们垄断着西学实学学问,以此作为要挟而传教,但现在朝廷有了另一个渠道。国朝只想学实学,对地狱天堂毫无兴趣。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一四章 科学院的设想 完成了勋卫礼仪培训后的第一天上值,刘钰还未交接的时候,便遇到了几个熟人。 几名传教士白晋、雷孝思等人正要入宫。 因着还未当值,这些人都有官身,之前在戴进贤那学西学的时候也常见,刘钰也赶忙出面行礼,打了声招呼。 雷孝思这人文化水平也是很高的,把《易经》翻译过拉丁文,汉名取的也是诗经中《大雅·下武》中“永言孝思,孝思维则”一句。 不管是法王路易十四派他们来当卧底刺探情报也好、亦或是耶稣会想要走上层路线也罢,客观上这几个人的确做出过一些贡献,绘制地图的事他们出力极大,又带出来不少学生。 几人官身都比刘钰高,刘钰上前行礼毕,便问道:“几位大人,此番入宫,所为何事?” 雷孝思的汉语水平很高,几乎没有什么口音,还礼后道:“奉陛下之敕命,去往内宫,教授诸皇子阿尔热巴拉之学。” 虽然汉语水平不低,可一遇到翻译问题的时候,还是让刘钰忍不住头大。 这阿尔热巴拉,就是algebra,代数,代数学。词源源于阿拉伯帝国的数学家,阿尔·花拉子模。他的名字作为拉丁文“算法”的词源,他的书也作为西方代数学的词源。 徐光启说过,欲求会通,必先翻译。 正如刘钰之前遇到了对罗刹谈判的翻译问题一样,翻译是个难度很大的工作。 所求者,信雅达,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把这三条都符合的。 若论翻译的信雅达,当属“苦力”一词。《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说:这“苦力”两个字,本来是一句外国话coolie。 这样的翻译当属,而合历根。之前与罗刹一战,可知黑龙江以北地方,日落后亦不甚暗,个半时日即出,盖地之圆、黄赤交角可知也。西洋学问,大有可学之处。” “然西洋学问,有易懂者,有难懂者。朕与诸皇子学习西洋学问,几何与天文,易懂。唯独这‘阿尔热巴拉’之学,最是晦涩。亦不知是这些传教士的学问不深所至?还是本身难懂?” “朕为太子时,白明远自法兰西国归,有西洋名士号莱布尼茨者,献书曰当立科学院。又贡一精巧之物,以机关操控便可算数,朕时为太子,观之,其器颇得《易》之巧。可见许多学问是东西通用的,而如儒学礼教、天主地狱之说,这又是东西有别。” “如今朕欲兴学问,只是连这‘阿尔热巴拉’尚且不懂,便立科学院又有何用?况且若立科学院,必请通学问者为博士,然传教士一心传教,朕亦恐其借机传播。” “汝等可有什么见解?” 虽然是当着所有身边勋卫的人说的牢骚话,但其余人也就懂个地球、几何之类的学问,自然明白这是和刘钰说的。 刘钰心想这莱布尼茨的计算器还送到这来了?略做思考,恐怕也是皇帝当太子的时候,见识过那些精巧的器械,所以对于西学一直保持着极为包容的态度。 但皇帝说的这话,也确实是个问题。 之前的交往,主要还是依靠传教士。传教士文化水平还行,在科学素养上,肯定不是顶尖的那一批,而且因为距离过远,传播严重滞后。 如今朝中这一批传教士里,连几十年前就出版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都没看过,而且一个个满脑子传教,用他们肯定是不行。 “回陛下。臣以为,罗刹使团此番前来,便是个契机。” 当下又把自己的“推断”,实际上却是即将发生的历史说了一番。 李淦也是宫廷斗争中长大的人,哪里还听不明白?况且罗刹国的内斗,比之二十三史中所载之事,着实差了几个档次,甚至于李淦都没生出半分“此子深知宫廷内斗之术,不可小觑”的震惊。 连旁边那个第一次听到这些事的勋卫都觉得,就这? “是故,臣以为,罗刹旧党得势,而新党潜伏。日后又可能有外国人入主,只怕二十年内,罗刹都城必要乱个不停。大有汤武革命、革汤武命、革革汤武命之命意。” “如此一来,朝政混乱,旧党得势,其国所聘之才华横溢之博士,如臣所闻之欧拉、伯努利等辈,或要另寻他地以安身。” “罗刹者,西洋人眼中之蛮子也。又信东正,而非天主疑惑新教,这些人仍旧前去,足见罗刹科学院之人,多半都是不怎么太笃信上帝之言的,也都忙于实学,而非教义。这正是我朝所需的人才。” 李淦略作思索,点头道:“所言甚是。这些人既然能不为宗教之辩而去罗刹,所图者要么是利、要么是名、要么便是一个安稳的环境衣食无忧而专思学问。若真如此,罗刹朝政若乱,倒真是一个可以引入的办法。你所言的欧拉者,论及几何算学等学问,与朝中传教士相比若何?” “呃……” 刘钰憋了半天,只能道:“若只论几何、算数等学问,单凭所闻,或以为米粒之华而比天空皓月。” 李淦头一次听到刘钰用这样的溢美之词形容别人,不由皱眉道:“若如此,恐怕此人未必肯来。” 刘钰不解,李淦道:“若如朝鲜、琉球、日本、安南各国,欲真学儒学,首先之地定然是天朝国子监。你所说那些西洋人,学问精通,只怕所求者,必是无上大道。西洋几何算学如今已高于我朝,他们岂肯来这等地方?便如我朝大儒,有欲前往琉球而求儒学的吗?” 看来李淦心里还是很清楚的,说的也是大有道理。 国朝的大儒不可能去琉球、朝鲜去学儒;反过来也是一样。这种人只是金钱利诱,未必肯来,终究还是想要研究学问的。 刘钰忙道:“可以趁罗刹使团前来,震慑一番。陛下精通学问,罗刹使团内亦有不少科学院的学生,陛下可在交流之余,亲自出些几何算数的学问,考教一番。必然震惊罗刹学子,回去之后便可传威名于万里之外。” 李淦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显然,刘钰的意思是他刘钰出题,然后皇帝出面考教一下罗刹学子的学问,名声让皇帝赚了,拍拍马屁,顺带把正事办成。 当着其余人的面,李淦既是明白了这个意思,心头想着当日破城所带来的那种爽快,也是一阵舒爽,问道:“可有几成把握,震慑其心?” “十成!”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一五章 榨最后一滴汁 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喜好装哔,但无疑李淦属于这种,至少刘钰是这么认为的。 他是早就盯上俄国科学院的外籍院士了。 今后二十年内,西法党、守旧党、德国党、俄罗斯党、外国女人、外国女人的情夫们、本土贵族……会把俄国政局搅成一团浆糊,尤其是等到小沙皇一死,枢密院把德国寡妇请回来当沙皇后更是如此。 科学家也是要吃饭的,也是想过好生活的,研究也是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的。 这群人既然能去蛮荒的俄国,若是大顺这边开出更好的条件,他们肯定愿意来。 倒不是刘钰不自信,而是在真正的牛人面前,实力不允许他自信。 欧拉这种人……光芒照瞎眼。 一个凭借一己之力,给俄国科学院灌输了数学传统,让俄国数学强势数百年的强人,若是能骗到或者聘到京城,真把莱布尼茨的北京科学院的设想实现,无疑是极有好处的。 更现实一点,大顺想要开拓南洋、兴盛海军,在大航海时代最后余光中分到澳洲这道尾菜,更需要欧拉。 因为……导航。 牛顿等“老一辈”搞出了六分仪,纬度导航已经不成问题。 南有南十字星,北有北极星,南北方向在何处,看星星就能知道。 知道了南北,再知道东西,那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地球上的具体位置。 这对于没有参照物的航海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也是大顺的航海术脱离针路歌跳岛法的唯一办法。 欧拉,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人物。 想要解决经度问题,整体上有三个学派。 巫术派。 技术派。 数学派。 英国如今开出了2万英镑的赏格,奖励能够解决经度测算的人。大约相当于八千两黄金。 巫术派给出的办法,是这样: 巫术派相信孪生兄弟之间有心灵感应,不论人还是狗。所以,养一窝狗,让这些狗崽子一起长大。然后出海的时候,就让船员带一条狗。每天伦敦零点的时候,就拿针扎留在陆地上的狗兄弟。 他们相信,船上的狗兄弟会有心灵感应,然后就会惨叫。 船员听到狗叫,通过观察太阳,判断当地的时间,通过时差来判断自己所处的精度。 显然,巫术派拿不到这两万英镑。因为纯他娘扯淡。 技术派则认为,这事简单,只要我造出一个任凭颠簸、冷热、海水侵蚀、盐度影响、船只转向等等环境下,走时都准确的钟表,根据当地时间和伦敦时间的时差,不就解决了经度测算问题吗? 然而……并不简单。至少这时候,还没人做得出来。 大顺的机械制造工艺本就落后,而且这东西也算作“奇技淫巧”的范围之内。 况且,刘钰不认为自己能说服皇帝,拿出国库的八千两黄金、两万英镑的赏格,以及皇室荣誉,去招贤招出这么一位贱人工匠。 这样的话,无疑会掀起轩然大波,会被人看成是大顺在学蒙元,竟让工匠爬到这么高的高度。 这把火,刘钰此时是不敢放的,此时容易把自己烧死。 而且,放了估计也没用,大顺的钟表制造水平差太远。 巫术派不行,技术派大顺没戏,那就只剩下数学派了。 儒家六艺里总还有个“数”,这个反对的声音能小很多。 据说,牛爵爷当初接触了这个问题,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啊,只要画出准确的星图、绘制出月亮的运行轨道,不就解决了吗?然后……他就去忙神学和炒股去了。 数学派如今是有解决思路的。 而这个解决思路,需要三样东西。 北半球的准确星图。 南半球的准确星图。 月亮的运行轨道测算、微积分。 有道是,不疯魔,不成圣。 对于科学的追求,让许多科学家的行事有些疯魔。 创建了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弗拉姆斯蒂德,仰头观察了二十年的星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画出了准确度极高的北半球星图。 但他是个“真·处·女座的完美主义强迫症”,认为自己画的星图不够极端完美,因此一直拒绝发表,必须要完美无瑕才行。 都说力学和数学上,天不生牛顿,万古如长夜。但牛爵爷的人品着实就有点…… 为了拿到这份星图,牛顿让哈雷彗星的那个哈雷去偷弗拉姆斯蒂德的北半球星图。 结果弗拉姆斯蒂德出于完美主义强迫症的性格,一把火把北方星图给烧了许多。 直到几年前他死了,他的后代和弟子才把这份星图出版了出来。牛爵爷剽窃了一些成果,果断在《自然哲学数学原理》第二版出版的时候,把引用名单里的弗拉姆斯蒂德删掉。 现在,“学阀”牛顿已死,后辈整理好的北半球的《不列颠星表》刚刚问世。 数学派的三个问题解决了一个。 南半球的星图,作为数学派的第二个难题,有个法国“疯子”拉卡雷,为了画出来南半球的准确星图,一个人跑到此时尚且荒凉的开普敦好望角。 此人在那独居了十几年,终于完成了南半球星表。 数学派的第二个问题也解决了。 剩下的,就只有第三个问题了:月球的准确轨道。 如果这两张星图,能早问世三十年,或许牛顿就能杀下心来计算月球问题。 但这两张图才问世,牛顿去年春天刚死,都说少了张屠夫照吃无毛肉,但在科学上,有时候少了张屠夫就真的很难吃到无毛肉。 月球轨道计算,不可避免要考虑“三体问题”,因为除了月球和地球,还牵扯到一个太阳。 三体问题很难。 欧拉是第一个尝试解决三体问题的人,他被三体问题困扰了整整四十年,最后沮丧地认为三体问题没有通解。 但他在论文里找到了几个特殊点,被下一辈的拉格朗日发扬光大,也为月球轨道的计算提供了基础。 可以说,没有欧拉研究三体问题,月球轨道也就没有办法准确计算。 月球轨道没办法准确计算,也就没办法做出天文年历和月相图。 做不出天文年历和月相图,就算有北半球星图表和南半球星图表,也没办法通过计算获得此地的经度。 算不出准确经度,制霸七海是做白日梦,制霸南洋澳洲就是黑日梦,都是梦。 刘钰清楚自己那两把刷子,心里很有哔数,根本没资格研究三体问题。 只有靠欧拉这个让后世大学生考试前恨的牙根痒痒、噩梦连连的大牛。 一旦获得了准确的月球轨道,剩下的就是雇佣一批“脑力劳工”,把月相图和轨道经过计算,写成类似于“三角函数表”、“对数表”之类的表格,让水手和航海者不需要微积分水平,死记硬背。 翻看一下表格,看看月亮和星星,查表就能判断出此时的经度。 一旦大顺第一个把月相图和天文年历搞出来,也不只是一个航海导航的利益,更重要的是将来世界的话语权:格林尼治天文台,凭什么是零度经度?因为英国搞出了航海钟,最早搞出了天文年鉴月相图。 若是在大顺这边搞出来,很自然的,泉州或者广州亦或者宁波,才是本初子午线嘛。 想航海,人手得拿一本京城出版社的天文年鉴月相图表,自然而然就会影响许多规则的命名。至少在五十年内,航海钟还是一个奢侈品,寻常人买不起,也不是一般工匠能制作的。 如果能把欧拉引诱到京城来,不管是实利还是长久的数学传统,都是一笔难以计算的财富。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不是问题,花一千两银子,叫人从欧洲捎两份星图表,不成问题。 花几千两银子,雇一群西洋的脑力民工算月相图和经度对照表,也没问题。 但还有很多,是钱解决不了的。 对俄一战,刘钰要把所有能榨到的利益都榨干,而不是那几块土地。 他本身对那几块土地就不甚在意,这时候得了,若是变革不成功,日后还得丢;这时候丢了,只要变革成功,那就还在手里。外东北和西伯利亚的真正归属,在于第一个在那建成的火车站写汉语还是写俄文。 所以刘钰才极为重视这一次罗刹使团,压榨俄国的最后一点汁液,希望使团能够传递一些信号。 借助千载难逢的俄国政局二十年的大混乱,让欧拉这样的人物多出一个选择:或许可以去大顺。 航海死亡率太高,一般科学家不会选择乘船,毕竟还有老婆孩子。 走西伯利亚,就安全的多。 一旦能在罗刹那边驻派使节团、罗刹沙皇登基就去庆贺,只要机会允许,俄国政局一乱,就可以尝试忽悠欧拉等人。 当然,还有个前提: 得让欧拉认为大顺这边,不是数学的荒漠,而是有可以和他探讨数学问题的人。 正好皇帝在刘钰看来,又是个喜欢装个哔的性格,这就是一个完美的机会。 他说有十成的把握,就真有十成的把握。 出几道题,为难为难那群随使节团来的科学院学生,还是没有问题的。 若能出几道题,传回彼得堡后,引起欧拉的兴趣,那就为日后忽悠欧拉打下了基础。 想着皇帝既然脱口问出刘钰有几成把握,刘钰便知道皇帝心动了。 “陛下,臣听闻罗刹使团有意演武,这个可以不看。我朝已在北边获胜,武功已有,他们纵然有心彰显武力,我等不看便是,又能如何?反正拓土的是我朝,退守的是他们。” “文治武功、文治武功。武功既有,另当该有文治。陛下可以‘考教学问’之名,震慑一番罗刹使团中的‘博学者’,使我朝文治之名,波于远方。也让他们不敢再生心思。” “若是演武,罗刹见我朝仍用火绳枪、仍用厚实大阵、仍用冷兵器保护,便知我朝军备落后。反倒可能生其轻视之心,后续谈判中,也可能敢于要价。” “而若治文题以慑,其国有识之士便知我朝底蕴之深。” “何也?若数学强,则炮兵强;若科学盛,则军备盛;若几何强,则筑城攻堡皆易如反掌。” “我朝相较罗刹,富庶十倍、税收高出五倍。纵然京营还在用火绳枪,罗刹见我朝科学数学也强,定能明白只要有钱、只要有心,数年之内我朝便非是罗刹所能及。日后谈判,定会多多让步。” “至于书经,罗刹不懂,他们也不知我朝文华之盛。所以只能在这件事上做做文章。” 自当日金水桥问对,刘钰就一直在说大顺的军制落后了。 这个李淦原本不太懂到底落后在哪,北疆一战也没见到罗刹的正规军战法,可是攻堡一事算是侧面印证了刘钰所言非虚。 之后刘钰也做图解释过刺刀的重要意义,无甲的线列兵快速机动的好处,以及……省钱。 这时候刘钰又说到这个事,李淦心里觉得倒也是这么回事。 演武的话,不懂行的看个热闹,懂行的是能看出来大顺的军制有问题的。 之前西北几战,都是因为庞大的厚实方阵和冷热兵器掩护配合出现了问题,导致准噶尔人抓住了机会。 到时候本来是彰显军威的“大阅”,被罗刹人懂行的看到,再给个“落后八十年”的评价,那就弄巧成拙了。 前几日翼国公也说过这个问题,坚决不能同意罗刹演示西洋军阵技巧和炮术,也在于此,就怕演示了之后无人看到其中妙处,更怕搞什么大阅叫罗刹人看清底裤。 李淦虽说喜好装个哔,但这种喜好始终站在一个皇帝的角度去装:攻堡,出谋划策的是刘钰,在皇帝看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刘钰既为臣子,借用一下让皇帝装个哔,这是可以接受的。 抓了罗刹王的教子,想要学学李二弄个外国的大人物在身边当优伶,这是臣子抓的,等于是自己抓的,这个哔也是可以稍微装一装的。 但他不是个掩耳盗铃的人,自己或是臣子没实力装哔的地方,他是不干的。 最起码这一次罗刹使节团来访,他就严令各地:不准把罗刹使节团的大车上,都挂上彩旗,写上“贡品”二字。凡有这么干的,以“蒙蔽上听”论罪。 因为人家确实不是来朝贡的,西洋传教士出于各种目的说是“朝贡”,还能装不知道,毕竟不是自己主动让他们说那些礼物是“贡品”的。 就像将来有一日真打到罗刹朝贡,可能不是皇帝打的,但是那时候享受朝贡的荣光也就理所当然、心安理得。 如今刘钰提出要在“文治”上装装哔,这马屁拍的很是地方,李淦对此还是挺心痒的,臣子的就是自己的嘛,皇权思想,自是如此。 皇帝想爽,刘钰想要实利,正好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如今刘钰又把马屁之外的内容,用关于日后交往谈判的角度一说,更让李淦没办法拒绝了。 刘钰办事,他是放心的。 说是十成把握,那就是十成把握,之前几次也看出来了,他不需要过问,刘钰自然会把事情办好。 现在刘钰在等着他点头,李淦略作沉吟,便道:“卿言甚是。罗刹使团如今已到了张家口,不日将要抵京。” 提醒了一下刘钰时间马上到了,刘钰一声不吭,那就是用默认转告皇帝:时间也没问题,足够了。 两人默契地完成了对话。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一六章 沿途见闻 俄国使团在越过张家口之后,还未入京,正使萨瓦伯爵就已经对这个古老的帝国充满了感叹。 此时的欧洲正存在启蒙运动兴起之初,萨瓦伯爵去过西欧,也和那些早期的启蒙学者有过交流。 称赞外国的目的,往往是为了批判本国。这一点在启蒙运动兴起之初展现的淋漓尽致。 如同伏尔泰所言:当迦勒底人还只是在粗糙的砖坯上刻字时,中国人已在轻便的竹简上刻字…… 伏尔泰还曾为孔夫子赋诗一首: 唯理才能益智能,但凭诚信照人心。 圣人言论非先觉,彼土入昔奉大成。 每当人们希望变革的时候,总会先描绘出一个理想国。中国的理想国是三代之治,而此时欧洲的理想国就是儒家中国。 至于事实是不是那样,并不重要,在为某种目的的鼓吹中,真相从不重要。 重要的是让人们确信有更好的选择。而此时、此刻、此地,烂透了。 俄国人比之更遥远的法国,对于这个传说中的理想国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俄国是最崇外的。没有之一。 这种别扭的心态很奇葩,也很容易理解: 一方面如同荆楚,我蛮夷也,你奈我何? 另一方面又极端地想要得到西方的认同,摆脱蛮夷的身份,从法国舔到荷兰又从荷兰舔到立陶宛,只要是西方的就值得舔,并且从未改变过融入西方的心。 以俄语为耻,以拉丁文法语为荣,但又以最纯粹的俄语撑起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半边天;以俄国传统服装为耻,以西方衣着为荣,却又对能够穿着布拉吉跳最正宗俄国舞蹈的少女充满赞誉和欣赏;以俄国的野蛮专制为耻,以西方的启蒙思潮为荣,却又恨不得每一位君主都是彼得、叶二;以俄国的农奴村社为耻,以西方的资本发展为荣,却又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俄国的良心歌唱村社的挽歌、恐惧工业化带来的阵痛…… 这种别扭与奇葩,在此时的表现,便是西方的启蒙学者舔东方的时候,他们又认为越往东越蛮夷,对自己不那么“蛮夷”还带着几分骄傲。 “半蛮夷”总会试图在真正的“蛮夷”身上找到自信。 带着这种别扭和奇葩的偏见,萨瓦伯爵抵达张家口的时候,以为张家口一定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高耸的大境门还在,因为蒙古衰落和驻军北移而失修的长城,从贡市和茶马互市发展起来的贸易城市人流涌动。 瓷器、茶叶、红糖、药材、牛马、毛皮、毛织等在这里交汇。俄国此时很难闻到的刺鼻的煤烟味,也在午饭的时候偶尔飘出一些。 拥挤的人群,站在道路两旁看热闹,大约是因为天主教传教士的缘故,这里的人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如同罗刹一样的人,并不太过惊奇。 和尚、道士、喇麻、儒生、偶尔走过的天主教徒,不同宗教的人在这里和谐共处。 这样繁荣的景象,在整个俄国,此时或许只有彼得堡与莫斯科。萨瓦伯爵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中国一座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同行的齐国公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想这可能是张家口历史评价最高的一天了,应该被张家口载入史册。这些罗刹人当真是没有见识。 “如果有机会,你应该去苏州、金陵、广东、漳州去看看。张家口之于天朝,或如贵国的阿斯特拉罕,连基辅都算不上。” 这个回答让萨瓦伯爵瞠目结舌,又询问了一下齐国公一些别的事。 翻译倒是很乖巧,翻道:“伯爵请问,公爵的封地在哪?齐这块封地有多大?” “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没有封地,也没有食邑。齐很大,人口千万,但那不是我的封地,那是天子之土、天子之民。”齐国公心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问我封地食邑,当今天下除了世宗皇帝那一脉,哪还有真正出镇一方的诸侯? 得到了翻译的解释后,萨瓦伯爵回想着过了张家口这一路的见闻,心想中国的官僚制度或许是最好的制度了,至少无论法国还是英国,都没有这样高效而统一的制度。 至少从现在来看,每一处的官僚都在执行贯彻着上面的意志。齐国公不需要和任何当地人商量,而只需要命令,哪怕齐国公的封地不在这,或者根本就没有封地。 这是彼得变法一直想要达成的,但死前还是没有达成的梦想。 夜里休息的时候,萨瓦伯爵就将自己所见的一切记录在了日记当中。 “中国人没有正信,他们是多神教的偶像崇拜……” “靠近京城的市镇很繁华,池塘里有一种奇怪的鲤鱼。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甚至绿色的,他们并不吃这些奇怪的鲤鱼,而是用来观赏。无论如何,这些奇怪的鲤鱼都很美丽,询问了当地的官员,他们说这种鱼很好养,或许可以带回莫斯科……” “可怕的中国人什么都吃,没有任何的忌讳。青蛙、乌龟、狗……但是宴会上的菜品很好,他们的酒很醇美,或许只有罗马涅的酒才能相比……” “中国人的衣服很漂亮,有钱人穿的丝绸。衣袖宽大,很像是肥袖女上衣的袖子。很多女人的脚很小,小的像孩子一样,据说女子最大的耻辱就是被人看到脚,所以他们把脚用布藏好……” “一些城镇里会有一些马匹或者驴子,在街道口。如果你愿意,可以出一些铜币,就可以骑乘。如果是驴子,会有人在前面牵着……” “询问后可以知道,葱、蒜、萝卜、芜菁等大约在大斋节前成熟;樱桃和黄瓜在乔治日左右成熟;葡萄和梨子在谢苗节前后。中国人是很好的园丁,他们的菜产量很高,农田的产量也很高,甚至是我难以想象的……” “是这里的肉食很贵,比俄国要贵的多。一只母鸡大约二钱银子,一只鸭子要比母鸡贵一倍,公牛大约十两银子。在这里我才知道了一个震惊的消息,茶叶是长在树上的,那些成团的、在彼得堡上流社会风靡的茶团,连上等都算不上,至少在这里的官员招待我们从不会拿出茶团,并认为那是鞑靼人才喝的,他的话让我很羞耻……” “这里并不是遍地宝石。相反,同样的珍珠在这里要比俄国贵三倍。在张家口这样的地方,也可以很轻松地在集市买到胡椒等香料,丝绸、棉布、茶叶、药材甚至火药,都要比彼得堡便宜许多。我不知道俄国有什么货物可以卖到这里,或许,宝石和珍珠?” “各地的‘市民射击军’的军械并不好。很明显的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风格。可以看到弓箭、盔甲、火绳枪……至少在这里,我没有看到燧发枪。他们的大炮很多,各种不同的口径,或许他们用大炮的数量弥补火绳枪混编的火力不足……” “马上就要到京城了,晚上天气很好,测量后可以知道,京城的纬度大约是北纬四十度,很难想象,这里的纬度和罗马差不多。比巴黎、伦敦都要往南,但天气却比那里冷很多。科学院的小伙子们认为,或许有一道寒冷的洋流在东边的大海里。这里的风很大,沙子很多,也不靠海,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人会把首都选在这种地方……” “当然,这里的风沙即便再频繁,也没有莫斯科的火灾频繁……” “不同的官员衣服上,绣着不同的动物。仙鹤、鹌鹑、狮子,以及一种奇怪的黑白颜色的熊。据说蛇在这里是神圣的动物,皇帝的衣服上以及禁城里,到处都画着长着腿的蛇,而这种蛇就像是沙皇的皇冠一样,不是臣民可以拥有的……” “耶稣会的天主教徒告诉我,中国的皇帝在内心深处其实是一个善良的教徒,即便他拥有几十名妃子、即便他偶像崇拜、即便他并不读。或许,只要允许他们继续开教堂,哪怕皇帝把罗马教皇打一顿,他们都会认为皇帝内心是善良的教徒……不过天主教教士对前途充满了忧虑,他们的信仰招致了当地的剧烈反抗,我不认为传教可以作为这一次谈判的要求,毕竟他们的官员里有一个对宗教和欧洲局势很清醒的年轻人……” “询问了一下当地的司法机关,他们自认为他们的审判是公正的,但实际上却是不文明的、野蛮的。当然,相对于俄国的农奴,这种审判是进步的,但农奴并不算人,而他们却认为自己的国度里没有奴隶……” 还没有走到京城,萨瓦伯爵就用一种管中窥豹的态度,对大顺做出了判断: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暂时是不可战胜的。富庶、人口众多、没有宗教冲突、官僚贯彻着上位者的意志、任何官僚在辽阔土地的任何一处都能做成他们想做的事。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如果按照彼得制定的税法,并且完全贯彻执行下去,包括穿长衫要缴税、蓄须要缴税等等,恐怕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至少可以收到八千万甚至一万万的岁入,这是此时的俄国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的数目。 萨瓦伯爵当然也看到了一些并不这么光鲜的东西。 比如无偿的徭役,使团需要人手,帮助喂马、运送草料等,当地的官员就会就地征发一些穷苦的农夫,让他们进行无偿的劳动。 穷人当然很多,这一次大顺又没有学隋炀帝“丝帛缠树”,乞丐也会经常出现在视野中。只不过这些乞丐也很老实,看到使团和官员后就会躲开,至少不会冲到使团中求施舍……可能是怕被官员和士兵殴打。 穷苦的孩子背着柳条筐,跟在使团的后面,争抢使团的马匹掉落的马粪,然后将这些马粪送到自己家的菜园,甚至有孩子因为争抢马粪而打架。 不同文化的贵族有着不同的“风雅”,底层的苦难却总是相似的。 另个时空里,在工业革命策源地出生却连煤都没见过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真贵族马戛尔尼访华的时候,自然不会拿那些乞丐,和伦敦工厂区里为了多干一点活、多挣一点钱、而给吵闹的自己的婴儿喂食酒和阿片以求安静的贫民去对比。 一鸦前后的英国人会在笔记里记载伦敦农夫的啤酒肚和鼎定天下的水晶宫去彰显“上国富庶”和“文明体面”,却不会提半句伦敦纺织区里只能活三年的工人,真正关心的人正在伦敦的图书馆里用脚刨坑。 只是那时候还能玩一玩田忌赛马,这时候的萨瓦却连田忌赛马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是不知道俄国的农奴是什么样,对这些穷苦的人也没有什么同情。他在乎的只是大顺的实力,以求为日后的谈判做出一个底线的判断。 离开了蒙古之后,他心里的底线就越来越高。就像是当日刘钰谈判时候说的那样,大顺正在试图变革,而钱不缺,枪炮和教官就不会缺。 北疆一战,飞天的热气球、法国式的攻城技巧、强悍的后勤能力和不算差的炮兵,都让俄国人确信大顺军事上的落后只是暂时的,并且已经开始了追赶。 此番使团南下,更是让萨瓦伯爵确信了刘钰当初的话不是恐吓,无论是人口还是城镇的富庶程度,俄国都不应该招惹这样一个大国,尤其是这个大国已经开眼看世界,知道用波兰王位、克里米亚和土尔扈特部族的事来威胁他们后,更是如此。 过了张家口,就是正式的农耕区,今年的雨水很好,北方自战乱之后的抑制兼并也做的不错,这是一个饿不死的年,对于此时而言可谓算是盛世了。 到了昌平,随行的护送卫兵都被解出的武装,枪支和作为“礼物”的大炮暂时被封存在昌平的军营中。 这是在边境谈判时候就已经定下的规矩,刘钰改动了一下拿皇的话,作为还没有形成“世界礼法”之下大顺和外国平等外交的一种规则。 “外交官拒绝五拜三叩首就是对天子不敬。一位中国的使节到彼得堡应该向沙皇施以俄国爵位或者高等文官一样的礼。任何君主从来也不会把使臣当作与他地位平等的人。被派到土耳其的使节在受苏丹召见时难道可以不穿要求的皮里长袍吗?觐见中国皇帝却要遵行俄国的习俗,这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俄国的习俗是吻沙皇的屁股,是否也要天子脱下裤子等着舔呢?” 世界的“天子”还没有,自然也就没有世界的“周礼”,那就到哪里就遵守哪里的规矩。 实力对比之下,俄国人很顺从地接受了这个条件。 萨瓦伯爵本来想要演示一下武力,表示在黑龙江所进行的战斗不是俄国正规军的力量,希望大顺知道俄国还是很强大的,不要在后续的谈判中狮子大开口。 但皇帝也给出了旨意:拒绝演武,看都不看。 所有随行的士兵在昌平交接武器,不得携带武器入京。 大顺京营的士兵也挑选出了最精锐的一批,沿途护送。 京城外迎接他们的,是主管京营操练的鄂国公李九思,以及礼政府的侍郎、鸿胪寺少卿,这个规格不高不低,正合适。 皇帝当然不会出面,而是坐在禁城等待使团去觐见。 靠近京城高耸大门的时候,那些跟在使团后面,背着筐沿途拾取马粪的孩子一哄而散。 高耸的瓮城上鸣响了几门大炮,使团走的是安定门,瓮城里的真武大帝庙也摆满了香火,压一压罗刹使团里的随军司祭。 经过瓮城的时候,萨瓦伯爵感到有些压抑。 京城的城墙经过八十年前的战乱和重修,加了很多的马面,虽然没有形成棱堡多层的结构,但厚重的墙基依旧给人一种难以摧毁的绝望。 萨瓦确信这不是火炮可以轰开的,一瞬间他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很难想象,八十年前,如今天子的祖先没有大炮就攻下了这样的城市,更难想想八十年前这座城市落入过鞑靼人的手中。身在城下,让他不免联想到三百年前的君士坦丁堡。 这样的城市怎么会陷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一七章 天诛! “罗刹国使团入京了!” 这样的消息一早就在京城内传播开来,城中的人并无太多一定要去看这个热闹的。 一则京城中天主教堂就有三四座,也时常能见到在京城居住的西洋人。 二则之前北疆一战俘获的很多哥萨克,不少都是鞑靼人,无论是发型还是模样,都不免让京城的人想到多年前的痛苦,故而称之为“大鼻鞑子”,料也没什么可看的。 天子脚下的皇城人,每一个都觉得自己消息灵通,不少人也都是谈天说地纵论天下的好嘴。 酒肆里多有人说,这一次朝廷极为重视,因为四夷馆、会同馆那里居然修葺了一番,这实在是天大的面子。 以往朝鲜、琉球等使团入京的时候,会同馆那里的房子从来都是不修的。待这些人来了后,他们自己出钱修理。 附近不少人就指着这个过活呢,又不能去住别处,各国朝贡使团也只能多花上一笔钱做贿赂,雇佣人来修葺。 朝廷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次朝廷居然主动花钱修了,这可真是天大的情面了。 大部分京城人没有那么敏感,并不会因为这是礼物还是贡品而产生太多的想法。这些是读书人在乎的,他们没文化也没资格在乎。 对京城百姓而言,最大的影响反倒是……那安定门是粪车的必经之路,昨儿个就不准倒粪了,要另走他处,这就不免有些烦躁。 国子监以南,大兴县衙附近的一座酒楼内,背伤还没好的陈震独自坐在一家酒肆内饮酒。 医生嘱咐过他,杖伤不要吃发物,更不要饮酒。可他却偏偏点了羊肉、鸭子这样的发物,又来了一壶黄酒,自斟自饮。 听着旁边食客的嘀咕,忍不住暗暗摇头,心中怨气越发的盛。 罗刹使团自安定门入,要去前朝十王府附近的会同馆驿休息,也就是王府井大街一带,必然要从这条街上经过。 街道两侧已经部署了孩儿军的卫兵,酒肆对面的永乐年间的顺天府学附近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学生。 几杯酒下肚,陈震高声喊道:“店家,取笔来,某要提诗!” 这里就在府学、国子监不远,多有在这里提诗的文人。 只要不提反诗,爱怎么写怎么写,店小二也识的字,否则难以伺候好那些风流士子,也不怕看不懂“满城尽带黄金甲、敢笑黄巢不丈夫”之类的诗文。 取来了笔墨,研的开了,陈震取出几枚大钱做了赏钱,店小二笑着收好道:“公子且提,我还要去招呼别的客人。” 待店小二转回来的时候,一行淋漓着墨迹的大字已经写在了墙上。 桌上的酒未喝完,肉也没吃完,桌上留了足够的银子,人却不见了。 抬头看看墙壁上还湿着的提诗,店小二念叨两句,忍不住骂了一句。 “娘的,晦气!”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他知道这是李太白的诗,这诗气势宏大,可寓意却不怎么好。 这是李太白的绝命诗…… 店里提诗,都是自己作诗,很少见提古人诗的。就算偶尔借用两句典故,也没有在吃饭的地方提临死之前的诗的。 骂了两句不吉利,想着晚上给真武大帝君烧几炷香去去晦气,不免也赞叹一声。 这一笔字写得真是好,笔走龙蛇,笔锋如刀,当真是有一股振翅之气。 好在桌上留下的银两不少,除了饭菜酒水,还剩许多。 看在这些银子的面上,店小二也就没再多骂两句晦气,只想着待明日找一张纸贴上,再找人题几句高贺之词压一压就好。 收拾桌子的时候,抓了两块剩下的羊肉填在嘴里嚼着,听着外面咚咚的鼓声和锣声,知道罗刹使团已经到了。 店小二也懒得出去看热闹,刚端起一堆碗碟要走,就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叫喊。 “天朝折辱,神人胥怒!” “奸佞误国,我以碧血讫天诛!” “天诛!” 这声音有点耳熟,再一转头看着墨迹未干的提诗,店小二吓得魂儿都没了,顾不得乒乒乓乓的碎碗声,冲到了临窗的地方。 他读过一点书,知道以上杀下而为诛;以下杀上则为弑。 这两声天诛叫的洪亮。 窗下的街道上,刚才那个提诗饮酒的公子,戴着一了几句让他赶紧去把这个事说一下。 至少,这件事现在看来,不但无害,反倒让罗刹人露了底。 罗刹人没有借此生事,也没有借此说别的废话,在齐国公看来,只能证明两件事。 其一,罗刹国使团来之前,罗刹朝廷已经定下来必须要谈好的基调,这个基调是不容更改的。 其二,北疆的战斗、沿途的见闻,震慑了这些罗刹人,让他们对实力的对比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如果这两条任何一条不是如此…… 那么罗刹人肯定会借机生事。 生大事,没事找事般地生事。 现在不但没有生事,还对“义”的信仰表达了尊重,即便可能是违心的,这证明罗刹人对这一次关于贸易、使团、祝贺登基的谈判很在意,也很希望达成底线的结果。 后续的谈判本就是一个你进我就退的事,这件事足以证明很多隐藏的事。 皇帝既然挑选齐国公作为北方谈判的一把手,肯定不会仅仅因为宗人府宗正和对面也有伯爵这个明面的原因,自然是看重了齐国公临机决断的能力,至少在人心把握上是顶尖的。 通过这件事判断出罗刹人的态度后,齐国公立刻叫亲随把这个消息传递给朝廷。 “此事……只当没发生过,罗刹人不提,自己也不提。不需要慰问,态度可以稍微再高傲一些。” 亲随绕开使团大队,顺着前面正在加强防卫工作的孩儿军中穿过去,迅速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四夷馆那里准备接待的人,同时也把这个消息传到了宫廷。 正在等待罗刹使团觐见的李淦听到这个消息后,阴着脸道:“着孩儿军捉拿。秘审!到底是自发的,还是有人指使?” 殿前当值的刘钰听到这个消息,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幸好是剑。他娘的,这要是火枪,怕不是朝廷要禁鸟枪?这小子倒是条汉子,佩服,佩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一八章 软实力恫吓 这段小插曲后,一切步入了正轨。 孩儿军秘密逮捕了陈震,皇帝也接受了齐国公的建议:态度放高一些,罗刹人对谈判志在必得,可以施加更多的压力。 刘钰作为勋卫,但凡皇帝出面,肯定是别人吃着他看着、别人坐着他站着。 虽说皇帝也会拉丁文,但是作为一国之君他是不能在正规场合在使团前说外语的。宴会的时候倒是可以飚几句。 再加上他虽然懂一些,可是一些专有名词很难理解,一些典故也需要刘钰用前四史中的例子做个类比。 传教士讲故事的水平,比起刘钰差得远。 虽说刘钰的文化水平也就那么回事,但最起码熟读过前四史,基本上西方宫廷的那一套都能找出对应的典故,甚至很多连史记的范畴都不用超出,这让皇帝理解起来很舒服。 短短二十几天时间,李淦对刘钰这个勋卫的满意程度直线上升,颇有那么一丝“日后接待外夷使团非其在场不可”的意思。 刘钰的存在,更让皇帝多了许多和那些天主教传教士讨价还价的筹码。 以往天主教传教士还能用对外谈判、数学学问等作为引诱或者要挟,可现在这种情况完全不存在了。 天主教传教士固然忧心忡忡,罗刹使团的萨瓦伯爵也是心有不安。 几次觐见时候皇帝的问题都很犀利,显然对于西方的政治局势很清楚也很了解,对罗刹国内的危机也知道不少,经常能够讲到一些关键处。 两国谈判的主要问题,还是贸易、准噶尔部、土尔扈特部卡尔梅克人、使团领事馆、前往莫斯科参加彼得二世登基大典等几个问题。 这些问题需要一个一个的敲定,好在大顺这边安排的比较合理,松弛有度。 每谈完一个关键问题,就会安排一些宴会、节目放松一下。 到五月初,终于用土尔扈特部和准噶尔部做了交换,彼此不干涉“内政”、允许土尔扈特部去雪山但原则上不同意土尔扈特部前往京城直派使团后,罗刹这边也在准噶尔部边境问题上做出了一些让步。 如果大顺有能力,是可以去饮巴尔喀什湖、夷播海的湖水的。俄国承诺三十年内将在现有的堡垒区不再南进,整个边境线以俄国在西北的堡垒区前出三十俄里为界。并且提供了西北地区俄国为了防备准噶尔修筑的堡垒区地图。 但如果三十年后大顺依旧没有解决准噶尔问题,俄国将出于自己的“防卫需求”,沿着现有的堡垒区南下。 这是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 三十年只是一个条约而已,如果大顺三十年时间还没有能力解决西北叛乱,那么就证明大顺在西北地区的兵力投送能力不值一提,俄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可以解决,那么俄国可以判断出大顺在西北的投送能力,自然不会在西北地区浪费太多的兵力,去招惹一个强大的敌人。 这个条约签订之后,总算是把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大顺又举办了一次宴会,算作谈判的中场休息。 宴会中,皇帝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提议。 “听说汝国使团中有不少才能之士。朕亦多学数学、物理,朕想出几道题目,考教考教尔等,如何?” 刘钰把这句话翻译出来后,萨瓦伯爵当然很高兴,他以为只是一个小玩笑,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一次的庞大使团中,有不少学者,也有不少科学院的学生。 一部分人是半专业的“间谍”,比如测绘道路、山川、确定京城的经纬度、考察京城城墙的防御能力、军事能力等等。 萨瓦没当回事,便同意了。 这次小小的“插曲一般的考教”,就定在了第二天。题目以拉丁文书写,也准备了他们习惯使用的鹅毛笔等硬笔,就在禁城里选了一处考场。 一百四十多名罗刹人参加了这一次的考试,也想趁机看看大顺的科学水平。 然而题目发下来的时候,大部分人全都傻了。 题目不多。 先声夺人。 每个不小于6的偶数都可以表示为两个奇素数之和,每个不小于9的奇数都可以表示为三个奇素数之和,求证。 这是第一道题。 这个题的原作者……这些罗刹人很熟悉。 哥德巴赫现在正在莫斯科,作为彼得二世的宫廷教师,也是科学院的……呃,生理学教授。 但哥德巴赫的这个猜想,这时候还未提出来。当然,这是一个此时不可能有解的问题。 半数参加这次考教的罗刹人被这道题深深地吸引住了,再也不去看后面的题目。 而是拿出纸笔,用尽他们毕生所学,试图解开这道题。 还有半数的人在读过第一道题之后,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的思路,果断选择了下一道题。 下几道题,则是刘钰精心准备的“软实力展示和技术恐吓”。 第二道题的题目很长。 已知,子午线经线圈的长度,取子午线经线圈的四千万分之一为单位,命名为“米”。 已知,重力加速度为9.8米每秒。 已知,大顺的某新型加农炮炮弹出膛的速度为800米每秒。 不计空气阻力,大顺的炮兵阵地距离堡垒xx米,堡垒的观测台高x米,求算大炮的仰角为多少,可以命中此观测台。 这是一道后世典型的中考题目,刨除掉空气阻力因素后,一点都不难。 刘钰确信罗刹人里是有一些可以解出答案的。 但他出这道题的目的,不是为了答案,而是为了告诉罗刹人几件事。 其一,大顺精确测量了子午线的长度,换算单位后和你们测量的几乎一致,证明了大顺的测量学水平。 其二,大顺精确测量了重力加速度的大小,怎么测的你别管,反正就是测出来了。 其三,大顺的炮兵水平很可以,至少如果这道题是大顺炮兵军官的考试题目,从侧面告诉罗刹人,大顺的炮兵水平在整个世界都是首屈一指的。 因为,这样的题目,是拿皇时代的法国炮兵尉官的练习题之一。而此时欧洲各国的炮兵水平,距离拿皇时代还差得远。 俄国的炮兵之所以还算优秀,在一群灰色牲口中别具一格,那是因为18世纪初期首屈一指的数学家,基本上都在俄国:欧拉、哥德巴赫、伯努利…… 罗刹人对这样的题目自然会特别的敏感。 之后的几道题,一个比一个离谱。 第三题是动量守恒。 第四题是最速降线。 第五题是经纬导航。 第六题是风帆受力面积和逆风航行角度计算。 第七题是初级微分积分测量不规则木桶体积。 第八题是三角贸易利润计算。 第九题是尺规做正十七边形。 第十题是军粮消耗与运输耗损计算极限值。 一共十道题,除了第一题无解、第九题和第一题一样是为了诱骗欧拉等人来京城之外,剩下的都是在此时可解的范围之内。 但能够完全解决这些题目的人,并不在罗刹使团之中。 或许扔到彼得堡的科学院,让伯努利、欧拉、哥德巴赫等人去解,也就能剩下两道题。 可让此时这些人来解,就是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除了第一题和第九题是有特殊目的,其余八道题都是在展示大顺的软实力。 炮兵、海军、导航、后勤、贸易……以及大顺对三角贸易的了解,对世界环境的知晓。 刘钰很清楚使团里的人,必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半公开的间谍。 如果不是,他也不会出这样的题目,毫无意义。 正是因为许多人来此的目的是刺探情报,这也让他出的这些题目不至于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一整天的考试终于结束,这些罗刹人一个个面面相觑,很多人不断地摇头。 “你做出了几道题?” 被询问的人伸出两根手指。 “2和6,风帆受力问题,伯努利院士讲过。你呢?” “2和5,我父亲是海军军官,导航问题我小时候就学习过。” “第一题你有思路吗?” “完全没有。” “中国人的考试,就考这样的题目吗?他们是靠‘科举’来选拔人才的。难道他们的科举题目,都是这样的内容吗?” 说出这个疑惑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一个月的短暂了解,他们知道了大顺的文官选拔方式,是通过一种名为“科举”的考试。 除了公侯伯之类的爵位是世袭的,文官没有世袭的。这是俄国乃至整个欧洲此时都不能比拟的可怕制度。 甚至他们知道如今大顺的“平章事”,在他们看来的枢密院首席大臣中,就有几位是平民子弟,这是不敢想象的。 教会学校考试的内容,是对经书的理解。他们并不知道大顺的科举,也是对经书的理解,只能通过这一次考试来猜测一下大顺的科举考试到底在考什么内容。 十道题目,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展示出了大顺的软实力,这种软实力配上他们之前就有所耳闻的科举制度和非世袭的官僚制度,让他们产生了极大的恐惧。 结束了一天的考试,几名带队的科学院的中年人来到了萨瓦伯爵的房间,忧心忡忡地说出了他们的判断。 “伯爵,我想我们应该可以知道,我们的东边是一个怎么样的邻国了。这些考试的题目,向我们展示了他们的强大。您的判断没错,他们的炮兵很强大,他们的海军虽然不强,但已经开始学习。” “就像是彼得大帝所做的一样,在造船厂开工的时候,未来的军官们已经走到了欧洲去学习。而造船厂完工的时候,这些军官就可以直接上船。如果,俄罗斯都能造的起战舰、兴建强大的炮兵,您觉得,更加富庶的中国,会拿不出这些钱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一九章 昂贵的马屁 萨瓦伯爵是世袭伯爵,不是技术型的官僚。对这场考试的题目,他只能听从专业人士的判断。 “这场考试的难度,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至少有三道题目,是院士级的。剩下的都是关于炮术、航海、导航、贸易等问题。” 彼得堡的科学院才开四年,但院士群体可谓是群英荟萃,除了欧拉、哥德巴赫这样崭露头角还未誉满天下的小辈,其余人成名日久。 科学院派来的人做出这样的评价,让萨瓦伯爵大为惊诧。 又仔细询问了一下各种题目,对照考虑之后,笑了起来。 “中国人的军舰能开到西伯利亚吗?” 科学院的代表摇摇头,心想无论什么样的军舰,都不可能开到西伯利亚的。 “如果俄国拥有广东,会选择去开拓西伯利亚吗?” 科学院代表依旧摇摇头,心想彼得大帝为了入海口打了二十年的仗,如果俄国拥有广东,当然不会有心思去开拓西伯利亚。 萨瓦伯爵对太过技术性的东西不太懂,可对于外交局势却很清晰。 再度询问了一下考试的题目后,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三十年前,俄国的海军还是小舢板和人力桨,而现在,俄国的海军已经拥有了三层甲板的英格尔曼兰德号,拥有了一支可以尝试跟瑞典、土耳其海军抗衡的力量。 受制于港口、人才和钱,还远不能和英、法、荷相较,但也已经崛起成了一支可以控制区域性水域的海军。 俄国的变革要面对的问题很多,贵族的权利,枢密院的掣肘,沙皇皇位的争夺……这一切,大顺都不存在。 萨瓦很确信,哪怕是公爵,在中国皇帝的面前,也只是一个臣子,而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像俄国如今那种枢密院夺权的情况,在这里几乎不可能出现。 他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俄国变革存在的阻力,在大贵族、枢密院。 而大顺其实有比俄国变革更为沉重的阻力。 只是,萨瓦不会明白,也难以想象。 至少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无法知晓大顺面临的问题比俄国困难的多。 他能看到的,只是选拔人才的科举官僚制,只是公爵这样的贵族在皇帝面前俯首帖耳,只是富庶的民众和应接不暇的货物,只是绵长万里的出海口,只是瓷器茶叶丝绸的垄断地位和年入千万的财富…… 所以,在他看来,似乎大顺想要变革,只需要以为彼得大帝一样的人物。 轻轻一推。 其余的,什么都不缺。 这次考试,更是彰显了大顺变革的态度。 这些考试的题目,即便不是大顺军官的平均水平,也足以证明中国的皇帝似乎是个有志变革的人。 有钱,有人,有心,没有强大的贵族,没有宗教冲突……萨瓦确信,似乎大顺的变革比之彼得大帝要简单的多。如果彼得变革的时候,能够有每年一千万的岁入,只怕现在俄国已经兵临柏林,整个欧洲都会颤抖。而一千万的岁入,在萨瓦看来,中国人似乎只需要卖卖瓷器丝绸茶叶,就可以轻松得到。 俄国的茶叶、大黄、丝绸、毛皮等,都是官方专营的。他很容易想到如果大顺把这些东西搞成官方专营,一年能收入多少钱。 外行看热闹,萨瓦不可能知道大顺内部的变革阻力有多大,更不可能知道一年三千万的岁入相对于庞大的帝国而言实在太少,更不会知道大顺没有真正的实权贵族却有一群和实权贵族相差无几的、控制着整个基层的特权力量。 所以萨瓦伯爵先是恐惧,恐惧之后开始高兴。 从这些题目上来看,中国人是准备兴建海军的,否则不可能十道题目里关于海军导航测绘贸易的就有四条。 一年多的谈判和接触,他逐渐了解到了中国特色的“含蓄”,隐约觉得这似乎是中国皇帝再向他传递一个信号:中国未来的战略方向是大海,而西伯利亚这种地方,是可以保持和平的。 或许,这是一个可以暂时保持和平的盟友。 大顺一旦出海,必然要面对英国、法国、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的力量。而俄国,不要说东南亚,就连走出波罗的海还需要一段时间,自然不会在南洋问题和大顺有什么冲突。 萨瓦乐于见到中国和西欧诸国在东南亚的争端,至少此时,这是有利的。 ………… 第二日,考试的答案发了下来。 皇帝又设宴款待了那些参与考试的罗刹人,连同大臣一起赴宴。 宴会刚开始,萨瓦伯爵带着那些参加了考试的罗刹学子起身参拜了皇帝。 这与学识无关,只在于萨瓦伯爵认为俄国的外交政策,日后不得不加大中国方面考虑,以及对大顺官方“委婉含蓄”地表达了志在大海而非苦寒西伯利亚之后的外交亲善。 叽里呱啦地说了一番后,皆行大礼。 刘钰翻译道:“陛下的学问和对科学的热爱,从爱尔兰到日本,没有一个君主能够与陛下的学问相比。祝愿陛下的江山永固。” 祝献之词,翻译过来的味儿便不那么重要了。 刘钰翻译的大声,朝中的大臣闻言,也都一起跪下恭贺道:“陛下之名,远播域外。吾皇万岁,江山永固!” 齐刷刷地一群人跪在那,刘钰和皇帝身边的勋卫站着。 李淦听着这些马屁话,当真是无比受用。 臣子拍两句也就罢了,这些罗刹人居然也能拍出这样的话,那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当真有一种名声远播域外之感。 对于真正出题的刘钰,李淦心里也是多记住了一分。那些题目他自然看过,有一定的几何和代数基础,有几道题是能做的,但有几道题确实不会。 他信得过刘钰,所以也没有在考核之前把题目拿给传教士看看。但考试一结束,他就找到了白晋等人,这些题目即便白晋也只能解出几道,剩下的全都不会。 此时听着一阵马屁赞声,李淦心中暗爽,嘴上却拿捏着态度,淡淡道:“尔等皆为罗刹俊杰,日后当多读书学习,解开这些题目。那第一道题目,朕也不会解,只是一个猜想。你们可将那个猜想带回西洋,若能解者,朕重重有赏。” 说完了罗刹人,又冲着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的臣子道:“昔年太宗就重实学,君子六艺又有数一科。卿等日后也当多多研读才是。” “平身吧。” 一众臣子听完这话,心想陛下这意思……怕是禁教需禁,但这西洋实学应当不会断绝,如此日后,必是武德宫的那群六郡良家子得利…… 等臣子平身,李淦又赏赐了一些荷包给那几个答出两三道题的罗刹学子,以兹鼓励。 随后开宴,痛饮,众人眉开眼笑中,李淦心想这刘钰倒是颇能搞出一些花样。 最开始只不过是因为刘钰整天说大顺的军制落后,大阅演武反倒暴露自己,弄巧成拙。 李淦正琢磨着怎么才能在外人面前彰显一下力量,刘钰便献上了这么一个计策。 如今被人猛夸为“自爱尔兰到日本最博学的君主”,这种感觉确实爽。 当皇帝嘛,好装个哔,关键是得有机会装,而且得装出格调。每天听的马屁人多,阈值越发的高,往往爽不到灵魂深处。 那日在北疆额尔古纳河畔攻城装的挺成功,如今又舒坦了一次,心里着实美滋滋。 他跟那些传教士学过一些外面的地理,知道这爱尔兰就是前朝里的喜白尼亚,只是拜占庭已经陷落三百年矣,除了那群还用拉丁文的传教士再也没有罗马时代的这个尼亚、那个尼亚了。 刘钰在那本西洋诸国略考中已经有了统一的译名,各个罗马时代的尼亚都换成了更简单的国名。 虽说这些罗刹人把他类比的时候连日本王都算在了里面,有失体统,未免美中不足,可想到这群人也分不清太多,这点美中不足还是可以接受的。 又听刘钰说如今欧罗巴各国,但凡有志成为明君的,哪一个都有个科学院,似已成为标配,据说连一些公爵国都配了科学院,李淦也确实有心弄一个。得让西洋人继续交流,以便为名远播域外,不然这哔只能在家里装,那是颇为不够的。 所谓: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顺一统江山,二兆子民,宫妇左右莫不私君,朝廷之臣莫不畏君,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君:由此观之,君之逼需装于四海,方可入灵魂深处。 宴会一散,带着刚才的爽快,李淦笑问刘钰。 “卿这等本事,当真可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便是白明远,也无这等算术。既如此,朕日后若真建了科学院,大可卿来主持。” 这只当是个笑话,刘钰赶忙道:“臣有封侯志,愿觅封侯之途。臣也不是谦虚,这科学院的事,陛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李淦流露出玩味的笑意,盯着刘钰许久,缓缓道:“你说的这话,半真半假。觅封侯,觅封侯,若只是想觅封侯,那可不是真心话。” 听得出皇帝心情正好,看来这马屁拍对了地方,虽是这么说,刘钰也不怕,忙道:“陛下,臣自然是乐于见到我朝也创立科学院的。然而,科学院如一株果树,想要结果子,少说也要十年二十年。科学是科学,技术是技术,便是最懂算学几何的人,让他们去操炮开船,也未必及得上不懂的水手炮手。” “臣惟愿有机会一展所长,叫世人知晓实学之巧,如此才能使国朝更多的人学习这等几十年才能结出果子的学问。臣下红口白牙,纵然陛下圣明可以知晓,其余人又怎么能看到这其中的妙处呢?” 李淦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今日刘钰表现的很好,让他颇有面子。罗刹使团的态度,也证明了罗刹国有意结好,加上准噶尔事的解决,都让李淦对刘钰高看了几眼。 之前表现的也足够忠心乖巧,既是如此,李淦大约知道刘钰想要什么,寻常赏赐怕是不能入眼,可若不赏赐,又着实有些叫臣子寒心。 沉吟片刻,便道:“你说得对,需得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科学的好处。你既有此志向,朕问问你,若由你练一营之兵七千五,皆由西洋军制操典,多久可成?” 刘钰心中砰砰乱跳了一阵,想到前朝那个著名的“五年平辽”的口号,遂道:“五年可成。” “嗯……” 五年,正是一个合适的年份。 喀尔喀蒙古新服,驿站修筑、编练骑兵、准备粮草,大约也得五年时间才能对准噶尔部开战。 “卿以为,耗费几何?” 这个问题,让刘钰很难回答。 完全欧式的军队,耗费确实是很昂贵的。 为了激发军人的荣誉感,欧洲的军服一个比一个华丽,几十年后,法国最便宜的列兵,一套制服需要200法郎左右,按照1法郎0.3克黄金的兑换率,大约是一两多黄金,十来两银子。 至于更华丽的猎兵、骠骑兵、胸甲骑兵等等,光是军装就得照着一人一年三十两银子花,这钱……大顺肯定花不起,至少现在花不起。 要是衣着不求华丽,一个个蓝罩袍、红缨毡帽这样的营兵制服,这笔钱可以不用算。 那剩下的大头也就是燧发枪和刺刀了,这个大顺暂时不能大规模生产,得从外国买。尤其是刘钰已经说完五年成军的口号,更是如此。 大致算了算,刘钰试探着道:“陛下若是用人不疑,则第一年需三十万两。不要兵政府提供甲胄、也不要各色兵器,当可够。之后军饷给足,五年必可有一支有制之兵。” 三十万两的开价,不但不高,而且颇低,大出李淦所料。 不用甲胄和其余兵器,这本身也是一笔钱,军备兵器只需要三十万两,再一想,若不漂没、贪污,似乎也够了。 琢磨片刻,又问道:“卿当日说移民、与日本贸易之事。五年时间,既要练兵,又要往奴儿干都司移民三万,五年共一百万两,可够?” 刘钰心头火热,忙道:“够!若陛下能够再答应一件事,臣不但可以五年练出一支强军,更可以每年从日本弄来供朝廷铸钱所用的一部分铜。更有甚者,五年之后,当可收支平衡。且有干股,或归于陛下内帑,或归于度支府库,每年分红。更可保证沿海一线,自朝鲜到黑龙江,渐有村落实边。” 李淦没有问刘钰要求的是什么事,考虑了一下后道:“与民争利否?” 刘钰心道,这个绝对不与民争利。 能把战马、精通骑射的教官弄到日本的人,那能叫民吗?不靠这几样东西,也确实没法从锁国的日本手里抠出来本就定额的贸易量。 “臣确保,此事绝对不会与民争利。五年!陛下若能信任,五年必可有一营可用之兵,往奴儿干都司移民两万,且渐有盈余。而且这盈余数目,账目可查,即便换人也不会人亡政息,更可轻松接管。而且每年至少可得铜两三万斤,以解缺铜铸钱之弊。” 他说了最为关键的“换人不会人亡政息、轻松接管”,李淦心里也没去考虑刘钰说的要求是什么,想来应该不会太难。 刘钰这话说的算是很乖巧了,既做下了保证,也说了到时候可以随时换人以示自己绝无根深蒂固之心,这便可以试一试。 皇帝对勋贵子弟的忠心还是比较信任的,主要是家里几百口人在京城当人质呢。翼国公又是个老乌龟,这几年也不插手军事政事,用起刘钰来也放心。 练兵、移民,这两件事,五年若只消耗一百万,很值得一试。 也算是作为这两次马屁的奖励,亦算是在北边拓边三千里的奖励。 有人爱钱、有人爱名、有人爱利,君主因人而赏是为正途。这刘钰一时间也看不出他到底想要什么,但却一直央求着练兵和贸易,都是有益国事,以国事而赏,两得其利,也算褒奖以免寒心。 李淦看着正在那踌躇满志的刘钰,哈哈一笑道:“既要练兵,又要招揽灾民移民奴儿干,又要贸易,必要始于山东。若真能成,朕倒是想了一个好名字。” “青州兵,如何?” 三个字,一下子把刘钰的寒毛都吓立起来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二零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青州兵三个字太过骇人。 刘钰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叩头也不是,叩头的话,那不是说明心里有鬼? 不叩头也不是,青州兵的老大干过啥,如今遍地都是,这三字实在有点沉重。 李淦似乎就想要这个效果,等了好半天的沉默后,才笑道:“卿勿怕。曹孟德者,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若其君非灵帝少帝,而是汉武、唐宗,岂非能臣而封侯乎?” “爱卿会练兵,懂攻城,也会收士卒之心。若逢乱世,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时,难道可以做个忠臣吗?难道卿以为,朕这天下不是治世吗?” 刘钰赶忙道:“陛下雄心,臣方知矣。若以三世之论,如今蒙古臣服而进爵、西洋诸夷开化,实乃‘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之兆。此太平世将近也,又岂只是治世?” 以公羊学派的划分法,历史可以分为“衰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三种。 衰乱世,特指诸夏尚未统一的时候,那时候也就没什么夷狄内外之分。 一旦统一,便开始了升平世。 诸夏和夷狄有了划分,所以要保天下、尊王攘夷,严防夷夏之分。 等到了太平世,到时候夷狄开化,也有了礼义和文明,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既然微言大义,那么最后一个“太平世”就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说如今西洋诸国已经开化,有了制度,有了礼义,也可以说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这个礼义,可以说列国都行儒家礼教,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 比如皇帝让刘钰读的里的原话: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 安息刘钰不确定,但大夏、大宛应该是希腊化的国度,既然说这样的国度,那显然不是说大夏用的儒家。 而是说从纯粹的制度、文明的角度看,这也算是开化了,有礼义了。 用上这种解释,就可以说如今西洋诸国也。 加上地球的概念已经传播,天下到底有多大已经知晓,这显然可以称之为“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的太平世。 只不过没有了真正的世界的“天子”,但中国完全可以做“礼义”的维护者,以文明的名义去教化野蛮。 谁野蛮? 当然是没开化的、战斗力不强的土著了。 公羊学说的三世之说,既可以被后世魔改为变法的根据,也可以魔改为“殖民主义是文明教化野蛮”的歪说。 当然,前提是大顺有资格去殖民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殖民。 大顺此时肯定没能力平定诸列强,那就不如主动加入,作为一个有礼义的诸侯,去制定新时代的法则。 大不了五霸制礼,重回春秋。 至于将来的礼和义,到底是谁定义,还是要看实力。 刘钰是借着皇帝的话头说到了此时是太平世的开端,也是借此给了皇帝一个将来辩经的方向:蛮夷的定义,日后到底该怎么定义? 以里的描述,那些的安息、大夏,乃至大秦罗马等国,到底算不算蛮夷? 换言之,如今的法、英等国,算不算蛮夷? 这等辩经的事,刘钰暂时不想掺和,只是借机引个线索罢了。 皇帝也是没想到刘钰会从这里面找说法,心下暗暗赞一句这破题之处选的好。 又听刘钰一说,笑道:“看来朕与你的书,你是真的读了。张博望传,大有说法。依你所言,如今倒是大争之世,列国纷争,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若真是太平世,只怕不太平。依你看,七雄相争时候,算太平世吗?” 刘钰谨慎道:“算。因为当时的天下,西不知有西域身毒、东不知有日本。故而七雄相争,则各有爵位,远近大小若一,终归于一,天下太平。” “自汉后,天下更大了一分,乃至有匈奴、西域、鲜卑东胡。随着天下变大,这又倒退回了升平世。要保礼义之邦而击夷狄蛮俗。” “待至明末我朝兴起,传教士西来,天下又大了一分,这一次不可能再变大了。我朝自非夷狄,西洋诸国也有礼义,风俗颇与中国同,这之外的便是夷狄。” “列国当如周封建殖民,以文明对抗野蛮,占土教化。” “及至天下已分,无可再夺,那必又是七雄之乱。胜者为秦,一四海而同文轨,此方为太平世之末。” “大争之世,有进无退。地球就这么大,天下也已经注定不过千万里,若败……则三晋之布币终为秦半两;楚之鸟虫终为秦小篆;齐之稷下宫终没于秦之法。” “臣是故夙夜忧叹,或有人以为此‘杞人忧天’。然不笑不足以道。臣观西洋诸国,灭国无数,阿美利加之地,殷商遗民故称殷地安,如今文字已灭、风俗已改;南洋诸国,亦多习和兰语,西班牙语。” “此等故事,臣不得不以周公封天下而殖民相较。一旦周边皆亡,我朝又岂能幸免?况且西洋人如今有甲兵之利、船舰之强,我朝若不奋起,只恐将来有大祸。” 这还是李淦第一次听到这么恐怖的说辞,对照着刘钰借的说法,似乎又大有道理。 李淦这才似乎明白过来刘钰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一些事,就像是此时是明末时候一般,颇有一种紧迫感。 若说危言耸听,那也不至于。 明末之乱,是个极大的教训,后金区区二十万人,便差一点让神州陆沉,若说西洋人,论及火器之强、舰船之利,确实是强于后金的。 有了这样的教训,李淦也着实担心。他是不想装鸵鸟的,因为装鸵鸟没有用,刘钰这话就差说再过百十年恐怕西洋人要学后金能让大顺败亡了。 王者兴德政之类的屁话,自然不在皇室教育的体系之内。 李淦也清楚世上没有万世一系的帝国,更没有神丹妙药可以延年益寿,否则秦皇汉武唐宗明祖,哪一个不是人杰?可哪一个又万世一系了? 如今朝中都说,明之亡,实亡于神宗。 李淦满脑子平蒙古、复西域,颇有些好大喜功。心里着实怕百年之后,自己也沦一个评价:顺之亡,实亡于泰兴。 本来之前美滋滋的心情,被刘钰这么一说,顿时又有些郁闷。 深深叹了口气道:“遍观群臣,你是第一个有此忧虑的。到底是杞人忧天?还是曲高和寡?在你看来,就如此绝望吗?朕想听实话。你但说无妨。” 刘钰亦是深吸一口气,心想豁出去了,便道:“臣斗胆,试问陛下,以为我朝水师比之西洋人如何?” “不能比。西洋人船坚炮利,齐国公昔年在福建是见到过的。况且,西洋人能远赴万里至此,可略窥一二了。” 刘钰又问道:“若百年后,臣若为西洋人。仗水师来袭。只需两万精兵,海运迅捷,非陆运能比。今日攻广东,待大军前来围剿,乘船而至宁波。大军走陆路,岂能与海运相较?海船至宁波,只怕大军才出广州。” “如此流窜,直破镇江,切断漕运,使得天朝一分为二,南北相隔。陛下又能怎么办?” “届时一封檄文,附以招降,仍开科举。士大夫连头发都能剃,若能开科举、断漕运,则江南又将如何?江南若叛,又有水师之强,天下又将如何?” “水师打不过,陆军机动又不如乘船,两万之兵即可牵制十万。海疆万里,处处皆防则处处无防。岂不闻兵法云:处处皆倍则处处皆寡?” “是故前朝徐光启云:辽东之事,不过疥癣之疾。将来大患,必在南洋。臣是以整日不安。” 李淦惊住了。 尤其是听到刘钰说“破镇江、断漕运、开科举”之后,更是一身的冷汗。 大顺的可战之兵,不是在西北边疆就是在京营,算上松花江的府兵轻骑、镇守蒙古的野战部队,真要是东南有事,集结部队开向东南,只怕也得一年之后了。 刘钰说的一点没错,大军乘船,西洋人万里之外都能来南洋,从南洋去广东、宁波,难道不是易如反掌吗? 大军开到广东,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人家为何要打野战? 调动了主力后,直接乘船北上,漕运一断,你奈我何? 扶植傀儡,科举一开,必然喜迎新朝雅政,以为天命所归。 连续几次调动,要么大军固守京城,放权督抚,那样的话,就是唐藩镇之祸;要么大军不守京师,在陆上来回机动,被人牵着鼻子走,一旦战败一次,必然天下倾覆。 水师不强,南北之间的联系全靠运河。 运河一断,南北分开,可以说朝廷直接对南方失去了掌控力。 西洋人扶植傀儡也好、野心之士借机起事也罢,总归真要到那一步,天下亡不亡不知道,大顺肯定是要完的。 至于水师能不能打得过西洋人的舰队,李淦心里还是有数的。 冷汗淋漓之际,手都不由有些抖,刘钰的话就像是一个噩梦,彻底环绕在了李淦的心头。 这想法过于大胆,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可仔细想想,却大有可以操作之处。 可能是怕李淦这噩梦不够噩,刘钰又道:“陛下,如今英圭黎、法兰西都在争夺印度。印度自古无大国,皆松散之邦,向来臣服。臣之忧,不在今日,而是一旦将来印度臣服,则西洋诸国也不是在万里之外,而是近在咫尺。到时候,陛下能够确保,西洋人就没有一个两个聪明之辈,想到断漕运、开科举的办法?” “把国朝的安危,都寄于西洋人皆蠢货之上,这是可以的吗?” “陛下英明神武,可汉武唐宗哪一个又不英明神武,其后世子孙难道是可以保证的吗?” 后面加的这一席话,更是让李淦眼前有些发黑,只觉得心口剧痛,捂着心口喘息了一阵,把要去叫太医的太监喝住,厉声道:“今日之言,若有半句外传!” 后面的话没说,太监全都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听了刘钰的话,早就吓得魂儿都没了半条,浑身瑟瑟,连声道:“陛下安心,若有半句外传,今日当值者皆同罪!” 李淦挥挥手喝道:“出去!滚出去!” 太监匆匆离开,待门一关,李淦起身绕行数圈,又坐下,又站起来,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好半天,才道:“卿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大争之世,大争之世……若不奋起,莫说天朝体面,便是欲并起为诸侯恐都不得。你说得对,不能指望西洋人都是蠢货。” “只要断漕运,开科举,兵船运兵沿海而战,东南糜烂,国祚必不久。印度……印度。以你所见,西洋人争夺印度,尚需多久?” 想着反正话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了,刘钰道:“印度兵弱,王公裂土,各怀鬼胎。西洋人殖民二百年矣,颇晓分化拉拢之术。以臣之见,三十年内,必有分晓。” “三十年……三十年……” 李淦讷讷自语,不断地说着三十年这个时间。三十年后,他当已耳顺之年。若是到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日后这“实亡于泰兴”的评价,必在他的头上。 他没想过万世一系,以史为鉴,纯属做梦;也没想到延寿百年,秦皇之鉴,实在缥缈。 早晚要亡,可他既不想担上这个历史的评价,也不想如刘钰所言亡在西洋人手里。 亡于起义,总还有个好点的评价,大不了就是后世昏庸。可要是亡于西洋人……这评价,只怕堪比赵九了,而且是大顺搞的激进意识形态下的赵九。 刘钰说的那些东西,真要操作起来,比说的更简单更可怕:江南若有大灾,有心人起事,借西洋兵,连华夷之辩都可以不用管了。 按刘钰所言,只有三十年的时间了,直到这一刻,李淦似乎才真正明白刘钰到底为什么这么古怪,为什么之前一直看不透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 若是因为此事,一切就好理解了。 白日里还刚刚享受过夷狄威服的快感,傍晚就受了这样的噩梦,李淦的精神实在有些撑不住。 许久,轻声道:“你且起来回话。朕问你,你有可行之策吗?不要说兴水师之类的废话,要可行之策,不是泛泛之谈羽扇隆中。是要你在对罗刹谈判、北疆战事那一套。你明白朕的意思。” 刘钰明白李淦的意思,兴水师就是废话,不是废话应该是怎么兴、怎么弄钱、怎么让朝臣不反对、怎么不至于搞成汉武帝那样天下户口减半亦或是隋炀帝天怒人怨。 “有。但也需一步一步来。” “从哪破局?” “朝鲜、日本,以及陛下所言的青州兵。” “何以不是南洋?” “打不过。必以日本练兵,获取金钱,持续投入。水师是个无底洞,若无收益,养不起。陆军尚可镇民变,水师若无西洋人之祸,何用?谁人肯缴加饷?是以必要见利。” “五年可能见成效?” “或可略见成效。” 李淦不再多说,伸出五根手指道:“五年。五年之约,朕要见到东西。再多的,朕也是没办法了。五年,军饷不算,一百万两,朕要见效。若不然,朕就只能兴乌台诗案,压服士林舆论,做个暴君,按你的疯癫之语,大兴六郡良家子、武德宫郎官,兴水师,兴西学!在这五年之内,你只管去做,不要考虑其余的……你身上的锅已经够多了,不用再自污了。五年朕要见效。” 刘钰拜谢后道:“陛下也不必惊忧过甚。” “朕知道了。如今和罗刹的谈判最难之处已经完结,剩余的都是些礼政府要谈的事。你就不必当值了,还是那句话,名正言顺,名正言顺。朕是天子,不是夷狄酋长,名不正言不顺,便用不好。” “今日之事,便是翼国公,也不可谈。你可明白?”李淦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厉,刘钰再三称是,李淦这才疲惫地一挥手道:“好了,你自去吧。该做什么,仔细想好。五年,朕要见效,放手去干。钱朕也只能拿出一百万两了。若不见效……” 想了半天,李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半天,居然苦笑道:“若不见效……朕又能怎么样呢?去吧,去吧!” 再度挥挥手驱赶刘钰,刘钰也不再留,自离开回家。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二一章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公羊那一套本是康有为挖出来鼓吹变法的,被刘钰弄成了大倒退到大争之世,狠狠把李淦吓唬了一番。 他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慨,兴亡事看得多了,再差的都经历过了,最差能差到哪里去? 想着李淦急躁躁的性子,给了五年时间也算是给破天荒了。 真要是搞成李淦去当暴君、搞乌台诗案,重用六郡良家子的老五营和郎官直接绕开科举搞西学,那恐怕更不好。 闹不好就真要改朝换代的大乱了,尤其是李淦内里的急性子,那就更完犊子了。最起码西域还没弄回来呢。 想着今天给李淦来了一针猛药,下一步就是按部就班走完三舍法选拔就是。 回到家中略作休息,就急急前往齐国公府。 见了田平,也不废话,直接问道:“田兄,我托你办的事,你到底是办没办?” 他也没提醒什么事,田平笑道:“守常兄,你的事我能不办吗?不就是倭语西席吗?早叫家人南下去办事的时候一并办了。倒是你,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 听到田平不同提醒便知道是何事,刘钰也松了口气。 “嗨,陛下放了我的假,不用我当值了。就让我忙着准备夏考的事。国公今日又在陪罗刹使团?” “是了。父亲这几日都忙。哪像你这么轻松?对了,还有个事。” 田平一拍脑袋,匆匆从屋子里取了一盘东西。 “你上回弄的那个飞天的热气球,再弄一个呗。玩玩。” 那日喝多了酒,不说断片了,这事也实在没记住。 看着田平捧出来的金子,不禁啧啧道:“行啊,田兄,还是你有钱。我当日弄得银子,还是从母亲那借的。你倒是随便玩玩就能拿出钱来。” 田平心道我哪有这么多钱?就算有,也不值这么祸祸啊。倒是父亲嘱咐的,这里面另有别的事,我哪好说? 只是笑笑,把些金子往刘钰手里一堆道:“这事你可别忘了啊。过几日夏考一结束,自去城外玩耍。到时候叫上我,就不要多叫别人了。” 刘钰抓了一个金锞子,抛了两下揶揄道:“怎么,你是上一次没憋出来诗,这一次诗兴大发?成,不叫别人,这热气球做好了还是你的。可有一样,我要玩的时候,你可得借。” “废话。今儿我也不留你喝酒了。过些日子就要夏考了,喝酒多了手抖。再说陛下放你的假让你准备夏考,我要是留你喝酒,日后陛下知道了,必要训斥。哎,对了,你知不知道这罗刹使团回去后,咱们要派人跟着去庆贺罗刹新王登基的事?” 刘钰心说这不废话嘛,那就是我建议的,我能不知道? “怎么?你想去?” “我肯定是不去啊。马骑不得、枪听不得的。倒是有传言,说是陛下有意选拔夏考之后不能入上舍的跟着去。虽说出去看看也好,但毕竟太远,一个个人心惶惶,都不肯去。” 刘钰一怔,奇道:“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我整日随侍陛下。”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陛下在天佑殿里的时候,你也只是在门外执勤罢了。” 说完,又神秘兮兮地拉着刘钰小声道:“哥们儿告诉你个秘密啊,夏考我肯定入不得上舍的。但是似乎是要定我去书写房历练。” 书写房,就是前朝的中书科,西安建制的时候改了名,日后也有部分并入了天佑殿下属机构。 说起来官职不大,但却是个可以接触到核心层事的。 本身就有定制,一部分取科举士,一部分挑选武德宫内舍成员。 这个不能入真正的核心圈,没有上舍秋考三甲的头衔,绝对没戏。但这个一靠文笔,二靠忠诚,田平去干这个,绝对算是个挺合适的差事,将来或可外放。 应该是齐国公北疆之功,他家已经是世袭公爵了,从国爵进到美爵也不太可能,便赏了子嗣? 闻言,刘钰拱手道:“恭喜恭喜啊,本朝书写房虽说不是蒙元中书省,但在京城起步,又轮值天佑殿,日后大有前途啊。” 田平对这个官职也还算满意,虽说品级不高,但确实算是消息灵通,而且日后若是能轮值天佑殿,混个脸熟,外放的机会还是有的。 “此事尚未正式,守常兄知道就好。正所谓人逢喜事,当与知己共享。守常兄把握十足,定能入上舍,我也先恭喜了。” 刘钰哈哈一笑,只道:“前朝唐寅的故事,我是不用怕的。考科举八股能否应题或许还有意外,我是丝毫没有意外的,你这恭喜的虽早,我也敢受。得嘞,你既不留我,那我也回去温书。记得啊,我的事,一定给我办妥了。越快越好。倭语西席,倭语西席,倭语西席!” 重要的话要说三遍,再三叮嘱,刘钰便告辞离开。 之后月余,刘钰只在家中。 上午便和康不怠讨论策论,下午便教馒头学问。 端午一过,便是夏考。 几门西学,枪法马术,还有一篇简单的兵法策论,除了策论都是客观题,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加上平日里的考核,正如刘钰所言,板上钉钉,他和同届的三十多人升入了上舍,三十多人中以他成绩第一。 田平果然没有考入上舍,因为弓马都不合格,绝对没有丝毫机会的。 考不入上舍的,也就没有了机会再继续往下学了,只能各奔前程,等待安排。 运气好的,可以如田平那样,直接入书写房,或者在京城谋个空缺。 运气差的,就是扔到边疆当军官历练。 不好不差的,或是安排进京营当基层军官,或是安排到边军或者西南。 只是这一次的安排和往常不太一样。 罗刹使团马上就要离开了,很多事也终于商定了。 作为回访,大顺要派一支三百多人的使团前往莫斯科,参加彼得二世的登基典礼。 这一次不少考不入上舍的内舍生,被安排到使节团里,他们要跟着使节团前往莫斯科,还有一部分人要从陆路去一趟法国,作为这些年法国传教士在中国的回礼。 内舍生不走科举,都要学几何、测量等学问,对拉丁语也有一定的射猎虽然不懂太多,但有西学教习,平日里也不算陌生。 刘钰的舅表兄弟、襄国公党家的老四党炫明也在其中。 夏考之后的众人小宴上,党炫明愁眉苦脸。他是不愿意离家的,罗刹苦寒,心知肚明,奈何命令已下,想当个散骑舍人混吃等死也不给机会。 “四哥,不是吧?就当出去看看风景,三年五年的便回来了。怎么愁成这样?” 党炫明闷了一口酒,苦笑道:“我如今对你,连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话都说不出口。你是黑龙江走了一圈的,真正去过战场的。守常啊,他娘的我还不如跟田平似的,不能骑马不能放枪呢。说不得我就不用去了。田兄,你这可就是因祸得福了。” 如今田平的去处也已经公布,正是去的书写房。 党炫明这闷话一说,田平笑也不是,陪话也不是。 刘钰只好端起酒 “四哥我也不是说你,你早知今日,当初苦学不就好了?” 党炫明苦着脸道:“谁知道会是这样?按你舅舅的打算,是让我到时候去西南跟着历练历练,积攒些功劳。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去什么罗刹。我去的更远,还得跟着另一部分使团的人去法兰西国。” 说完又瞪了田平一眼道:“换了别人带队,我还能摆摆架子。带队的是田兄的父亲,齐国公面前,我摆什么架子?他可是真敢骂敢打的。陛下昨日还召见了我们,让我们到了那边务必要多学、多看。日后回来,自有分说。我家里也给齐国公递了条子,齐国公就回了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 又摇头对刘钰倒着苦水道:“你舅母也只能哭,也没得办法。你舅舅还在西南,就算回来,齐国公那脾气也是无用。命苦哦!召见的时候,怀远侯家老三就不愿意去,多说了几句,陛下直接给了一脚,扇了两个嘴巴。陛下自不会打臣子,这是长辈打晚辈,谁家里还敢说话?” 刘钰心里憋笑,心道这事和我关系可是不小,估计是之前说的那番话吓到皇帝了,一腔火憋得难受,你们非往枪口上撞,挨两巴掌也是轻的了。 听自己的舅表哥诉苦完,刘钰便道:“正好我还有个事要拜托你呢。” 党炫明知道刘钰的喜好,把手一伸道:“给我清单吧。又要买什么稀奇的西洋玩意儿?书就不必了,但凡实学有用的书,能买多少买多少。户政府那边拨了三万两银子,照着三万两买。会通中西,以求超胜。欲求会通,必先翻译。这回三万两银子的书,可是够翻译一阵了。” 刘钰嘻嘻一笑,拿出一份清单,指着最上面的两行单子道:“这几个都是要买的。你去了后,自去问就好。一本、一本。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了罗刹后,拿着这个条子去拜会一下罗刹科学院里的几个人。具体书名我也不知道,但他们会告诉你该买什么的,我都写清楚了。” 党炫明大惊道:“行啊,守常,罗刹那边你还有熟人呢?” “有个屁的熟人啊。以文会友,以文会友,懂不懂?” “我写了几道题目,识货的看了自然明白,这叫神交,你懂不?我跟你说,四哥,这可是我的大事,你可得给我办了。你不是要去法兰西国吗?要是能在罗刹买到了,那就直接叫回来的人给我送回来。要是罗刹没有,到了法兰西国也得买。我跟你说啊,你要不买,我去舅妈那告你的状,真是大事。” 见刘钰说的郑重,党炫明小心地把那一份清单收好,钱不钱的不差买几本书的钱。 又说了一阵子闷话,刘钰举杯道:“行了,事已至此,就不要哭哭唧唧,没有出息了。” “我去了上舍,田兄去了书写房,表哥要去巴黎……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二二章 混沌未可知 酒已酣,便以盏碟为鼓,筷箸为槌,拍着桌子做铁板,一群祖上都是老陕的年轻勋贵子弟嚎叫着一曲曲秦腔,以作送别。 刺熊虎戳华雄泗水关前,斩颜良诛文丑威名震显,得兄信奔河北相会桃园。 倘若是曹阿瞒统兵来挡,青龙刀管教他命丧疆场。 京城里陕西人太多,使得京片子的味儿都带上了陕西音,传唱千年的秦腔如今也是京城唱的最广的戏。 唯独就是大顺得了江山后,对底层宣传是“复李唐”,这秦腔里薛平贵和王宝钏的便不得唱了。 谁叫里薛平贵“大登殿”,借西凉兵破长安、当皇帝,这分明是在影射南明联虏平寇有理、吴三桂是功臣嘛。 戏不准唱了不说,还扣了个汉奸的帽子。 也算是大顺的第一场“蚊子狱”了,牵连甚广,以致不少山东唱梆子的、河南唱豫戏说评书的,都不得不另寻别的唱本。 不得唱平贵宝钏红鬃烈马,别的本子却也多。 这群“都有光明未来”的大顺后浪们,唱完了过五关唱和氏璧,一直唱到夜深了,这才都散了。 几日后使团出了城,刘钰田平等人一并去城外长亭送别,使团人群中却有个让刘钰大感意外的人。 其余人或是呼朋引伴饮酒作别,或是泣涕涟涟以为自己被流放,唯独陈震独自坐在亭外的一块石头上。 没有人送别,也没有人和他说话。 脸色有些苍白,手指被夹棍夹过的伤还没有好,一股浓浓的田七的药味。 刘钰大感诧异,指了指远处孤零零的陈震,问身边熟人道:“怎么回事?他怎么跟着了?” 那人拱拱手道:“陛下仁慈。叫他跟着出去看看,做使团的经历执事。我也不知道陛下怎么叫他跟着。怎么,守常兄是还没出气?你且放心,哥几个心里有数,少不得打他几顿。” 刘钰颇为意外,笑道:“算了吧。别找事了。陛下让他跟着,自有深意,他浑身是伤,万一打死了,岂不担责任?” 对陈震他没有太多的情绪,甚至连恨都算不上。身份差距太大,着实没资格让刘钰恨。 很明显就是个中二青年,被人推出来闹事的,刘钰也不过是借陈震一用,吓唬一下真正在背后主使的。 眼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刘钰便走过去,还是唱了个喏。 怨气填胸,礼不可废。 陈震见刘钰先过来说话,见了礼,撑着还有些疼的身子起身回礼。 “长公兄,你这是?” “守常兄。遍观典刑,也没有说袭击外国师团是何等罪。倒是有袭击朝鲜、琉球贡使的罪责,奈何朝廷不做天子,甘做诸侯,与之平礼,倒使我无罪。陛下赏恩,叫我随使团出行,叫我开眼看看天下有多大,回来之后当作文以述,再自问对错。守常兄这也没有想到吧?” 话说的阴阳怪气,刘钰心想李淦这皇帝脑子绝对有问题,这是不想担一个以权压言的名声,非要让陈震出去转一圈自己认错? 这不是脑子有病吗?天下的人多了去了,这种三观已经成型的再去改,有这个必要吗?性价比明显不高,多出这一个人出使的消耗,你弄个刚开蒙的小孩都比这样的人强啊。 他也懒得吐槽皇帝脑子有病,便笑道:“长公兄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当日你挨了打,我可没有再做什么吧?陛下也说了,你是出于激愤,气节当赞。我心里也是佩服的。我有什么想到想不到的?你我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陈震冷哼一声道:“好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守常兄这是来看我的笑话?” 刘钰一拍脑袋,颇有些无语。 “你们这种人怎么就这么脸大呢?这天下这么大,学问这么多,正事我还办不完呢,我来看你的笑话?你算个屁啊?有这时间我去喝顿花酒好不好?” 话糙理不糙,陈震沉默许久,叹了口气,只是摇头。 “长公兄,道不同之外,我对你倒是没什么成见。说实在的,若是八十年前都是你这种人,这天下也不会有当初的大乱。或如前朝的史可法?气节是有的,虽说有一事,但最终死节,本朝也是称赞其气节的。也不能求人人都是武侯那样的人物,既有忠心壮志又有本事,对不?” “事已至此,我就想知道一件事。那些背后利用你的人,你就不说出来吗?你恨我没有用啊,你得恨对人啊。” 陈震朗声道:“君子一诺,重于泰山。我识人不明,罪责亦是我一人来当。我还是那句话,没人指使,我是激于义愤。如今我这么说,当日在大狱里夹棍在手,我还是这么说。守常兄就不要试图问出什么了。若我无心,便是别人再蛊惑,我又岂能去做?我本有心。” 刘钰把大拇指一伸,知道这种人认死理,问是问不出什么了。 “长公兄是条汉子。却不知你的本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震瞥了一眼刘钰,淡淡道:“朝廷用永嘉之学,过于重霸道,重外王而轻内圣、重制度而轻人性,我自不喜。” “天子用王道,诸侯才用霸道。如今朝廷自降身份,以为不过诸侯,这是我不能接受的。煌煌天朝,岂可与蛮夷平交、岂可自沦为诸侯?” “陛下降恩,叫我随使团去外面看看,我自是要好好看看。看看那些夷狄治国,会是怎么样率兽食人的场景。” “守常兄以为西夷皆有礼义,只是守常兄又不曾去过,我倒要亲眼去看看!” 一听这话,刘钰心想,完犊子了。 现在的欧洲可不是率兽食人吗? 就这样的满脑子仁义的人去看一圈,要是能得出半句好话,那就有鬼了。 求财、求利、兼并、济贫院、强制抓丁出海、奴隶、手工工厂、分包制、压榨…… 正是血腥积累的时候,能把俄国青年吓的想跳过这个阶段复归农奴公社一步到位,能把法国的空想派逼成刺杀派以求干掉坏人一夜之间天下为公,能把英国掘土派吓的渴求均田免粮消灭私有…… 本来就有上古三代之治的宗法乌托邦幻想,王莽那一套“真儒”。 就这样的人去看一圈,回来肯定就是个把宗法制田园美好化的何心隐,再进一步就是民粹派乌托邦。 就这样的人,皇帝指望他能出去看一圈,大唱赞歌,支持变革?让最反对的人支持,以增加可信度? 这可真是脑子有问题。 这时候派人出使西欧,一定得派不那么仁义的才行。 越仁义,看到的越是最黑暗的东西,配上三代之治复古的愿景,这要是不成极端复古派就鬼了。 “完了完了完了……” 心里忍不住嘀咕着,闭门造车,靠江南那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的萌芽,还不至于短时间内出现极端的思潮。 可要是出去转一圈,又没有正确的思想指导,肯定得走偏。 虽说在经济学的形式上是错误的东西,在历史上却可以是正确的,可是…… 看着陈震梗着脖子的傲气模样,刘钰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搞一搞,让他把心思放在实学上? 去学学算数物理的就好,别琢磨那些根本搞不懂的问题? 想到这,刘钰压了口唾沫,笑道:“长公兄学的这学问嘛,大有问题。” “本朝以永嘉学派为正学,所谓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物有止,道无止也。非知道者不能该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道虽广大,理备事足,而终归之于物,不使散流,此圣贤经世之业,非习为文词者所能知也……” “所以说,不知道事物的人不能将道理理解透彻。这程朱学问,实乃被佛释浸润而不自知,以为修心内圣便可格万物,殊不知若想得道,必要在器物之间、在实际客观的世界中认识。树有树的理、火药有火药的理、稼穑有稼穑的理,又怎么可能只求内圣就能通达天下所有的道理呢?” “而如阳明之学,则又……” 摇头晃脑地说了几句,正要把话题引到永嘉学派的“物之所在,道则在焉”,魔改曲解成“物理化学生物的道理”等变理学为理科。 陈震却道:“守常兄,不必废周章了。你我道不同,今日也非鹅湖会,我不想与你辩经。你辩不赢我,我也辩不赢你。” 直接把刘钰要往下说的话噎了回去,刘钰咬咬牙,溜到了一旁。 冲着其余熟人一拱手道:“我回去取些东西,有些急事。这个,咱们三亭再见。你们但走你们的,我自会追上。” 众人知道他素来行事与众不同,也不多留。 刘钰跳上马,像是要把马打残了一般,朝着家里狂奔。入了九门,也不管家里的家训,仍旧纵马。 跑回家,飞也似地去了自己书房,叫雨燕找了两个大包袱,把自己收集到的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李贽等人的书籍一并包在了包袱里。 挑选一番,又取了、等古籍,以及收集到的一些注释,装入了另一个包袱。 想了想,只给这样的书,显得自己目的颇为明确,又把一些“正统”的两三套书一并装下。 取了两件御寒的皮袍子,又拿了四五个金锞子,打着马嗖嗖地追上了使团。 “长公兄,你我道虽不同,我却敬你是条汉子。一路远行,无以为乐。送你一些书籍,沿途可观。” 陈震大为惊奇,看不懂刘钰是什么意思,更是看不懂刘钰的为人,心想此人或为君子? 可看着两大包袱书,还有刘钰汗淋淋的脸,还是躬身致谢道:“多谢守常兄。我还是那番话,你我无私怨,只是道不同。若无异见,你我当为友朋。” 刘钰呵呵一笑,还了礼,又把几个金锞子塞到了陈震怀里,转身就走。 心道友朋你妹啊。陈震啊陈震,让你出去,学学格物,你说不辩经。 那特么我求求你,去接触下启蒙思想,别特么带着有色眼镜专门看黑的地方,回来搞出一些极端复古言论。 但愿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的书,你能看到那些关于“天下为公、皇权非私器”的内容,也算不枉我这一套书和几个大金锞子了。 至于百姓疾苦,血腥阵痛,仁义不存……你就不用走弯路了,我是接触过正确思想的,你能想出来的那一套,肯定全他么是歪的、错的、毫无指导性和可行性的。 心里默念着这番话,却也不好直接说出来,只能用这么隐晦的方式试图施加一点点影响。 只能盼着陈震这一路看看这些多少有些异端想法的书,跳出仁义复古的窠臼,去接触一下启蒙思想。 他不再理陈震,送完了书和钱,只当是他不存在了。 去和使团里相熟的人又做道别,党炫明奇道:“守常,你这是……怎么,你要学诸葛亮七擒孟获啊?这厮坑你不浅,你倒是又送书又送钱的。” 刘钰哈哈笑道:“我这人心善。他穷哈哈的,估计连个皮袍子都没有。去了那边,天儿也冷。他要是当初不闹事,只怕我还混不到个赞治少尹的文勋。” 旁边几个相熟的纷纷伸出大拇指赞道:“守常兄当真心善!奴儿干都司一战砍了三四百人头,国子监前打的三五人吐血。当真心善,我辈楷模。” 刘钰脸也不红,倒出酒与众人一敬道:“诸位,山高路远,我就送到这了。只盼你们到了那边,多学学问。饮了此杯,这就告辞。” 一众人都举起了杯,学不学学问,只能问自己心里。 想着一个个也没有袭爵的机会,皇帝又逼着他们出去,眼前又有一个凭借西学实学飞黄腾达的例子,多想着或许可以一试以作榜样。 端起酒杯也都饮了,纷纷道:“回吧,这路远着呢,你还能把我们送到北海不成?当日苏武在北海牧羊,如今可好,我们是比苏武更远万里。” 再发了几句牢骚,刘钰扔了酒杯,上了马。头也不回,人群中的陈震冲着刘钰的背影拱拱手,又回到自己的车上,不再和其余人说一句话,自拿出了黄宗羲的。 “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二三章 小团体 “公子以为,这一次出使欧罗巴,效果如何?” 家里,康不怠见刘钰回来后心情不是很好,以为出了什么问题,便问了一句。 刘钰还在想着陈震的事,听康不怠这么一问,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儿。 “难说啊。前朝万历十年,日本国也派出了访欧的少年团。距今也有百五十年了吧?之后独眼龙伊达政宗也造过盖伦船,横穿太平洋,步绕墨西哥,去了西班牙。和那些少年团的路对了头,也算是环球航行了,就差了南美一段。却有何用?” 万历十年,是个对亚洲极为重要的年份。 那一年,利玛窦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日本派出了亚洲第一个访欧使团,格里高利改儒略历自此之后公历确定,天主教得以用历法撕开文化的绝对防御。 转眼百五十年过去,伊达政宗的那艘盖伦成了最后的绝唱,日本访欧少年团归来之后面对的是闭关锁国。 刘钰担忧的事不少,只是担忧也无用。 到底这一次出使会变成什么样,也要等三五年后才能知道了。 康不怠知道刘钰的不少打算,作为刘盛认定的任侠气可信之人,刘钰也和他商量过不少的事。 听到刘钰说起日本的事,康不怠便道:“日本国闭关锁国,按公子所言是担忧天主教。前朝崇祯年间,不是有教众起事吗?如今我朝派人去往罗刹、法兰西,即便禁教,也有交流,这倒不必过于担忧。” 刘钰心说你不懂,我倒是不担心禁教断了交流之类的事,而是担忧那些人看到了许多不想看到的事。 真要走出去看看,好的坏的都能看在眼里,关键是用什么眼光去看。 没有一种办法,可以只要启蒙和萌芽的好,却可以避免萌芽和启蒙的坏。 正忧心时,有小厮过来道:“三爷,外面有人说是您的故人,也没有帖子。只说姓杜,是北疆熟人。提了一些东西,就在门外等着呢。您看……” “姓杜?” 刘钰一乐,笑道:“得,米子明的大舅哥来了。我去迎迎他。” 康不怠听到这个姓,也笑道:“这就是公子所言的‘官迷少年’?” “哈哈哈哈,没错了。小伙子人还不错。仲贤且安坐,我去去就来。” 跟着小厮绕到了小门,从国公府的角门出去。 门外,杜锋正在那站着,可能是被国公府的大门和门迎吓住了,当日攻城拔寨铅弹乱飞也不曾有半分惧怕,如今面对巨大的石狮子和朱红色的大门,却有些畏畏缩缩。 旁边跟着一匹马,倒有几分达达尼昂初来巴黎的架势,本来挺雄壮的一匹马,如今也是被京城的车水马龙吓的有些萎靡,鞍子上挂着火枪和马刀,战场上的好东西,到了京城就颇穷酸气。 杜锋身旁放着两个装东西的口袋,鼓鼓囊囊的。 “哎呦,杜锋!” 杜锋见了刘钰,赶忙行礼道:“刘大人。” 瞥了一眼杜锋身旁的两个口袋,刘钰笑道:“怎么,觉得我们翼国公府是缺吃缺穿呐?” “大人说笑了。只是要来,父亲说大人不要是一回事,自己不带些礼物又是另一回事了。大人家里这扇门,便值我家全部的地了。这也不值什么钱,几斤干蘑菇、木耳,两张貂皮子,还有几根从朝鲜人那买的人参。也不知道第一次来该带什么,望大人勿要见笑。” 身后的小厮赶忙把那两个口袋提着进了刘钰的小院,又来了个小厮帮着把马牵走喂好。 刘钰却不走角门,而是带着杜锋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小院。 临进门的时候,杜锋还回头看了看那高大的石狮子和雄阔的朱红色大门,对着熠熠生辉的鎏金兽首门环啧啧赞叹。 刘钰的小院没有女眷也没有丫鬟,就是一些小厮跟着。 叫人泡了茶,又把康不怠引荐了一下,分了宾主坐下。 将近一年不见,多少有些生疏,刘钰首先显摆了一下道:“哎,杜啊,你可能不知道。我如今身上又多了个文勋赞治少尹。又入了上舍,论起来我这大腿已经快要够粗了。当初跟着我,跟对了吧?” 故意显摆了一下,杜锋渐渐放下了局促,又仿佛回到了当初战场上的气氛,知道刘钰这么说就是在告诉他不要拘束。 “大人自有功劳。如今我也考入了武德宫,再过些日子就要正式入学了。” “好啊,得偿所愿。武德宫有住宿的地方,日后没事了就来我这里坐坐。只要走小门就好,我家里麻烦,事也多。我哥是嫡长,家里的事我不好掺和。再说你才刚入武德宫,说实在的,就算见了我父亲,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咱就不麻烦了。” 杜锋心中一暖,知道刘钰说的都是实在话。 这一路从沈阳考完试到京城,长这么大之前只去过吉林船厂,第一次到了京城,当真是被镇住了。 等问清楚了翼国公府何处,见到了翼国公的大门,石狮子的威压之下,既有渺小卑微的等级尊卑的畏缩,也有一种将来自己家也能混上朱红大门鎏金兽环的狂想。 在这种威压之下,刘钰还是如当日的样子,说的也还是当初的实在话,这让杜锋心中大暖。 喝了几口茶,刘钰又叫小厮取来烟盘子,请了支吕宋那边从澳门过来的雪茄,干烟叶子卷的,杜锋也是第一次见到。 刘钰差小厮去把馒头叫过来。 度过了多日不见的尴尬后,便问道:“怎么样,好考吗?” 杜锋把雪茄一放,羞羞一笑。 “挺简单的。大人听我说过的,当年翻译了几何原本后几卷的那位,因为坏了事,被发配到了翰朵里卫城了。也幸于此,我学的还好。我又不是老五营良家子出身,亏得父亲砍人砍出来的勋位,总算有资格报考。辽东以北都是在沈阳考,其实人也不多,取了几个,我是头名。” 刘钰大致上知道武德宫的考试流程,老五营的良家子基本盘内,走的是均田制和易田制,作为良家子不是前朝的卫所农奴,而是低阶军事小贵族,是有代言人的,也是皇帝最能信任的一群兵,也算是大顺的羽林卫基本盘。 若非老五营的良家子,就得父辈有勋位,要么就是出大笔的钱买个考试名额。 这个是皇帝直辖的力量,管的还是很严的,科举那边的人插不进来手。 杜锋算是运气好的,不说是因祸得福吧,但若不是因为有人坏了事被流放到那,估计这辈子也没戏考入武德宫。 “小杜,当日我说的事,你可放在心里了?” “嗯,大人的话我记着呢。日后肯定是要多学一些航海的学问。对了,如今舒大人何处?” “骄劳布图啊?他在黑龙江那镇守呢。升了个宣武将军,挂印了。如今有了个宣抚使的职,主要管那里的边贸、毛皮贸易等事,顺带巡查边境、收收貂贡,筑贸易城。这事你不知道?” “呃,我去沈阳考完试也不曾回家。父亲托人给我捎来了些土特产,这个还真不曾听说。这么说,倒是高升了?” 刘钰点点头,笑道:“高升算不上。管的地方,方圆几千里,倒是大。可惜没几个人。折冲府的府兵他管不到太多。凑合吧。不过弄好了,也是个好地方。如今罗刹和咱们贸易,开埠两处。茶叶生丝大黄什么的,肯定是走蒙古,不会舍近求远的。但是毛皮之类的,还是要去精奇里江那贸易的,我给他打了招呼,他收貂,不准罗刹人私下贸易,估计一年也能弄不少钱。过一阵子我看看能不能弄一条从海参崴到黑龙江江口的海运航线,弄些布匹、铁器之类的,直接和当地的部落换皮子,赚个差价。” 听起来似乎不算高升,毕竟是苦寒之地。 但杜锋还明白升和授的区别,这舒图当日不过是个五品的官,跟着刘钰短短两年时间抖到了四品。 固然有之后围攻石勒喀河城堡的缘故,但若不跟着刘钰,也无这等机会。 如今挂了印不说,还管着一处看似苦寒实则大有油水的地方,这就更证明了当日的选择正确。 跟着走,有肉吃。 不多时,馒头也过来了。见礼之前,刘钰先说了一下馒头复姓取字的事,杜锋也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只叫子明兄。 “正好,小杜来了。我也轻松了许多。过几日我找个懂拉丁文的教习,小杜跟着子明学学拉丁文,然后也教教子明几何学问。你俩多亲近亲近,我也轻松轻松。” “武德宫外我家有小院,家里也没有再去武德宫念书的了,你们就在那住着就行。没事的时候便来我这里,京都居,大不易,我这吃顿肉还是没问题的。” 说完,又指了指康不怠道:“仲贤先生有才华,日后有经史方面不懂的事,便可问他。” 几人的小团体渐渐熟悉,一起吃了顿饭。刘钰也空出大半天的时间,陪着杜锋在京城里逛了逛。 回到家里,又把杜锋背来的一些不怎么值钱的土特产送到了后院。 母亲听刘钰说过北疆一事,对这个小伙子记忆深刻,也知道刘钰当初戏耍过人家骗他谋大事的趣闻。又听刘钰说当初把他吓得淌眼泪、眼泪吧嗒吧嗒的在寒风里涂了獾油的脸上结了冰,也笑过几次。 知道非是老五营良家子又没非勋贵子弟,又是苦山沟沟得折冲府里出来的,能考入武德宫也必是个人物。虽有运气,但聪明努力也缺一不可,这样的人多结交总是没错的。 便说人情往来,不可少了礼数,但给银子又显得像是来打秋风,反倒有些看人不起的意思。 遂叫丫鬟找了两匹好缎子,只说让刘钰转交,叫人裁两件在京城穿的衣裳。并上几叠纸张、毛笔之类。 又听刘钰说起馒头的心思,母亲笑道:“终究是府里出去的人,既是看不上丫鬟了,眼界高了,那也有情分在里面。” 琢磨了一下,找了两件尽可能廉价一些的首饰,都是从来没用过的过年节时候别人送的,好在样式并不僭越,叫刘钰一并捎过去,就说是给他妹妹的。 临走,母亲又把刘钰叫住,屏退了丫鬟,笑吟吟道:“你倒是有做红娘的心思,自己的事也该想想了吧?” 刘钰苦笑,心道上辈子当妈的催,这辈子当妈的也催,果然这东西连时空都挡不住吗? 见刘钰苦笑,母亲啐道:“你苦笑个什么?日后你是要分出去的,家里的事和你无关,必须要娶谁,那是你大哥二哥的事。你只管要你想要的,可你得给我个说法,是高矮胖瘦?是知书达理?还是怎么样的?” “这个……呃……”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这年月结婚之前连面都不能见,很可能初见和处夜都是同一天,完全得靠运气。 反正肯定是要结婚的。他结婚其实也简单。 被窝里有个美艳的丫鬟雨燕,这年月又没有什么橡胶制品,真要是还没娶正妻陪房的丫鬟就先怀了,其实也没啥事。 一则他不袭爵,二则他不联姻,真要是联姻的话,肯定要所谓“门当户对”。 若是婢妾生了个庶长子,女方家里肯定膈应,不过既不联姻的话,这个就不必担心。 关键就是现在他这身份不尴不尬的。 若只是混个散骑舍人,这倒好说了。可如今风头正盛,反倒是不好找。 他身上事儿太多,干的几件事实在叫人心惊肉跳。 在这个有株连的年月里,有资格联姻的肯定不会想着把女儿嫁给这么个危险人物。 听母亲这么问,刘钰支吾了好半天才道:“母亲,但有一样,我是不要裹脚的。也不要闷葫芦。反正我又做不得主,母亲帮着看看就是。可若是裹脚或者闷葫芦……日后免不得母亲要闹心。鸡犬不宁那是定了。” 母亲失笑摇头道:“不裹脚的,那倒是也不难。勋贵家里,也少娶些科举出身的家里小姐。闷葫芦,不要说你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二四章 女无脂粉闺中态 齐国公府中花园内。 阿美利加传来的小向日葵开的正灿,金灿灿的花盘子上缀满了蜂蝶,扑簌簌正落下几多金粉,绕在青石凳上。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抖了抖书上的金粉,半合上书,回味着刚才书中的那段话,越品越有滋味。 “这书文辞不佳,但也有那么几分滋味。至于说色必倾城,却又另有说法。非是必要倾城方为女豪杰,而是若非倾城,实难有驾驭丈夫,操纵帝王,颠倒一世之机也。这天下,终是须眉男子的。” 起身抖了抖身上沾着的向日葵金粉,正要再寻一处阳光不耀之处把手里的书读完,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饶是她刚刚发过那般感慨,此时也惊得赶忙把书往背后一藏。 手中的书是个手抄本,名为,几家姊妹都是偷偷读过的。 到了她手里的时候,前面几卷叫人面红耳赤的回目,已经是被一起玩的姊妹们翻的边儿都卷了。 单看这回目,就要羞死个人。 正是嫁林郎半年消宿债,嫖柳妓三战脱元阳;柳烟儿舍身赚鹿怪,唐月君为国扫蝗灾…… 一首词阙,手抄者纤纤玉手,却沾出了几分春意。 凤蜡荧荧吐绛焰,瑞脑凝香篆。金楼枕纤腰,搅乱佳人,髻散钗抛燕。春风脉脉春波艳,飘渺香魂颤。菡萏倒垂心,浓露全倾,细把灵犀玩。 更有顽皮的就在这一阙词上标注了一行字:菡萏倒垂心,浓露全倾……到底竟是如何滋味? 这手抄的书才传到她手里不过三日,夜里已做了一场旖旎的梦。 虽不知到底是什么模样,可也无师自通地用腿夹紧了被子,面红耳赤若是发了烧,困意袭来之前心也砰砰的跳。 这样的书断不可被旁人看到。 远处的脚步声越发的近了,她把书也藏好了,揉了揉脸,迎着脚步声走了出去。 胖乎乎的来人正是她的哥哥,女孩儿这才松了口气。 “二哥,正要寻你的。我求你办的事,你到底办的如何了?” 田平被从向日葵里出来的妹妹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道:“贞仪,你是要吓死我?” 田贞仪撇撇嘴,嘟囔一声。 “二哥胆子就是小。马也不敢骑,炮也不敢放。”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的,虽然不是一母所生的嫡亲妹妹,田贞仪是庶出,但其姨娘死的早,自小有机灵顽皮,颇被父亲喜爱,毫无半分庶出的怨气自卑,整日里拌嘴惯了。 听到妹妹又提这茬,田平呸了一声道:“是,我胆子小。你胆子大。哪里像个女孩子的样儿?” “二哥这话可就不对了。罗帏女伴,绣幕风光,止以抒遣性情,挥洒兴会,必使操铁绰板,除玉连环,有击筑拊缶之风,无拂草依花之致!我也就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定是要做出一番事业的。” 田平也不羞愧,平日里父亲也偶尔说过几句,若是贞仪是个男子,便是闹腾一番也要让她袭爵。 他素知自己这个妹妹“亦曾习射复习骑,羞调粉黛逐骑靡”,闺中伙伴,聚在一起玩闹可不像别家女儿一般,倒是击筑拊缶,取弓射雀,纵谈算术天文,还有一架观星的望远镜。 既是亲妹妹,被揶揄几句,早就习惯,也浑然不当个事。 想着今日来的正事,便道:“行啊,你这还求着我办事呢,就这么揶揄我。刘守常那事我给你办妥了,他也回了信儿,热气球已经做好了。过几日我带你出去就是。父亲又不在家,临走的时候也说了,叫少管你,由着你折腾吧。” 听到事已经办妥了,田贞仪嘻嘻一笑,靠过去道:“还是二哥心疼妹妹。这事儿若是当大哥大姊知道了,哪知道会这么说我?” 田平哎呦一声,摇摇头道:“都说本朝复李唐,别处没看到,倒是你们闺林里先有了神都风了。” 田贞仪笑道:“这天下的事,哪里是我们能定的?既有这样的风气,细究起来,还是你们男子的事。二哥读过,可知当年黄巢姬妾事?” 黄巢败走,其姬妾多为勋贵女子。唐僖宗跑的爽快,这时候颇有法国人给女人剃光头的气度,便问:汝曹皆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 女子中有人怒怼: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 你当皇帝的连宗庙都不要了,跑到巴蜀,现在倒是有勇气来质问我们这些女子为什么从贼? 田平知道这个典故,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对明末之事的评价,不由脸上一红,骂道:“当年那群剃头发的士大夫,可是连累死我们了。” 田贞仪咯咯一笑,又插了两刀。 “是呀。所以吴梅村写道:到今日呵,这样的男儿一个也不见了。倒靠着木兰征战,苦了粉将军乔镇绿珠川。” “王船山也唱:你休道俺假男儿洗不净妆阁旧铅华,则你那戴须眉的男儿原来是假。” “烟花巷里,尚有殉国者。倒是须眉男子执掌军政事,从个京城一路剃发剃到了江阴扬州。到头来就多出了许多妓子抗虏、弱柳殉国的故事。” “我看呐,这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妓子抗虏、弱柳殉国的事,又得传唱起来。儒生卑于此,便盼着女人做节妇。” 一番话把个田平气的恨不得踢两脚旁边的假山,可又着实找不出反驳的话。 田贞仪则是乘胜追击,把个手指往旁边的向日葵花里沾了沾道:“本朝开国时候,本有健妇营。之后太宗皇帝又用女官。一个个读书的儒生复不了天下,只能靠那几根毛笔,卑于性别,便多写女丈夫故事。到头来,可不就使得本朝多有我这样的女子?” “都说男有扶天匡国手,信哉纬武又经文。这朝政事,本是你们男子管着的。天下文风,也多如此。” “他们既赞女丈夫、女豪杰,我等闺中自然也被这风气浸润,时日一久,这才有了你妹妹这样的女子。” “我以为,他们说说弱女能为豪杰事,只为羞煞那些没骨气的同乾,甲申年事把个儒生的最后一丁点自尊都折没了,却没想到我们女子真当了真。” “儒生学宋儒学成女子态,女子却真有秦良玉那样的豪杰。此等风气的形成,二哥……你别羞脸低头啊,你说说,这样风气的形成,是我们自己追寻的吗?” “既成了风气,那可就怨不得我们这些脂粉堆里的,有击筑拊缶之风,无拂草依花之致啦!” 田平恨不得把头插进裆里,举手做投降状道:“好妹妹,我输了,你可别说了行吗?这事儿也亏得你是我亲妹妹,若换了别人,我这怎么听,怎么像是你在羞辱我不能骑马、不能放枪。” 田贞仪咯咯笑着,把手上沾着的金色花粉往田平脸上一抹,迈着天足步子跑到一旁道:“好啦,二哥,我错了。以后不说了。真个儿不说了。” 欢快跑动的时候,藏在身后的书便落在了地上。田平一怔,下意识地就要低头去看,就听妹妹尖着嗓子喊道:“不准看!” 从未听过妹妹这般喊,心下一愣的功夫,田贞仪已经把书抄到了手里。 田平虽不知是什么书,却也猜到了个大概,以为大约是之类有拭红帕之语的艳辞,可任他想的脑洞大,也不曾想到会是一本放到后世也必多是空白断句的。 经此一事,田贞仪的气焰顿时消减了许多,待把书又藏好,也知道二哥的性子,便讨好似的又靠过来道:“二哥,以后我真个儿不说那些事了。” 田平也知道妹妹绝不会是专门讥讽自己,苦笑道:“反正我估计我也听不了多久了。你这样的性子,也不知道谁人能受得住。” “嘁……受不住便不受,我去当姑子去。正好足行万里书万卷,策马驱车游五岳!” 足行万里书万卷,策马驱车游五岳,这样的话不是妹妹第一次说了,田平知道这可不是玩笑,只能说半真半假,真要是恼到了,说不得真会这么干。 “行吧,反正父亲也说了,日后少管你。大哥大姊都懒得管了,我是没办法。对了,说正事呢,刘守常约我下旬出去玩。这事我都给你办好了,他的性子……怎么说呢,许是好事吧。” 田贞仪心里砰砰一跳,嘴上却道:“什么好事坏事的?不过是听你说飞到天上的景象,我想去看看罢了。” 田平心里嘿了一声,摸了摸脸上的花粉。趁着妹妹不注意,揪了一大把金黄色的花瓣儿,往她脸上一扬,飞也似地跑了。 也不管落在发上的金朵,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田贞仪慢慢回到了自己的闺房。叫丫鬟散了,把那卷顽皮姊妹们传看的手抄本藏好。 这才取出了一封未完成的简画。 画上,是一涛江水,似是有雨。水面上有一艘船,船上站着一个男子,只是背影,身后披着的大氅随风而起。 下面自题了一首小词。 踏莎行·将军乘舟黑龙江望雨 黑水惊流,黄云隐雾。晓峰新翠薶千树。片帆刚渡半烟江,不知何处吹豪雨。 喷雪涛飞,搏沙风驻。翻盆挂瀑横空布。风波如此不回船,笑望星红雷车舞。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很明显是某人和他的二哥吹完牛哔后又被转述给她的。 我来,我见,我征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二五章 红装武装 一旬的时间转瞬即过,六月天里荷花清鸣蝉燥,也少了西边来的风沙,正是个出去游玩的好日子。 距离上舍秋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大顺军克复京城是在农历的七月二十三,正是李过生前重组的孩儿军武德宫的班底儿率先登城,故而之后秋考也一直在这一天。 大早的,刘钰便带着几个小厮,携着玩闹用的热气球,去了城西北的清华园附近。 这是前朝外戚武清侯李伟建的园子,不是后世的清华园,而是在后世的北大西边一点。 刘钰和田平约好了在这里相见,附近有齐国公府的别院,附近别院颇多,确是一处更高赏景的好地方。可惜附近无高可登,望儿山与香山都有些远,看不到附近的园景。 号称前朝第一园的清华园如今已经荒废。 崇祯年间为了问勋贵要钱,槐宗拿袭武清侯李国瑞开刀。结果李国瑞舍命不舍财,吓病死之后,勋贵外戚们到处造谣说崇祯这么搞肯定有祸子孙,没几天儿子就真死了。 这清华园也就沾了怪力乱神的晦气,新朝之后,无人问津。 京城缺水,刘钰祖上那是有联络大西余部,在李过李来亨即位时候站队绝对正确的功劳,这才得以赐了前朝徐允祯家的旧宅,在京城里有了个偌大花园。 其余勋臣没有积水潭这样的好地方,得了天下后一个个也学会了“附庸风雅寓情山水”,把个后世的昆明湖、此时的瓮山泊周边占了一圈。 除了晦气的清华园无人问津只说留给天家方可压得住,别处如今都是皇亲国戚亦或是勋贵们的别院,脂膏遍地血汗沁荷塘。 刘钰来得早,便在后世的北大清华那转了几圈,心说曾经进去转转还得预约,老子如今纵马在上面跑几圈也没人管。 狠跑了几圈,这才过了瘾,远远就看到了两辆马车朝这边驶来。 田平除非极为特殊的情况否则绝不会骑马,乘车而来也属正常,倒是后面还跟着一辆车,这就有些古怪。 纵马到了田平旁边,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那辆马车,却见马车的小窗上被一只手从里面挑开了帘子,光线的缘故虽看不清晰,隐约可见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马车里,田贞仪轻挑开布帘,看着刘钰投过来的疑惑目光,不经意地相触,却也没有挪开目光。 依稀可见,还是孩童时候一起玩闹过的模样,只是比以前高大了许多。 骑在一匹雄壮的白马上,身上穿了件淡青色的细丝衫,额间系着一条抹额,发髻也只是包了一条青巾。算不上唇红齿白,相反脸色大约是去岁征战的缘故,略有些黑。肩膀宽硕,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缀银丝兰的靴子,手里轻拉着缰绳,很快把目光挪开了。 放下布帘,田贞仪心道:刘家三哥哥倒是比之前黑了些,这也难怪了,风雪尘沙的,若是不黑,倒是古怪了。 刘钰也没看清楚里面是谁,控着马绕到了田平身边,故意使坏用马蹄子吓唬了一下田平,这才跳下来,随手拍了拍鞍子。 “田兄,这后面的车里,是谁?莫不是哪家的小姐,怨不得舍得花个千把两银子,原来是拿这事儿来博美人一笑?倒还真舍得花钱。” 这话声音不大,田贞仪在车里却还是听到了。啐了一声,心道也是个爱调笑的,说的什么话。 转念又想,若真是有人只为博人一笑便做出这样的奇物来,那笑过的女子一定会记得一辈子,倒也不负一世知心了。 车外,田平见四周还有些跟着刘钰的小厮和一会儿要拉风箱鼓气的壮汉,便小声道:“别瞎说,是我妹子。之前喝酒的时候不是和你说过吗?非要吵嚷着来看看。我父亲又是个溺她的,临去罗刹之前也说随她的性子。” 听到是田平的妹妹,刘钰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耳鬓厮磨胡闹的年月已过了十余年,这些年也少有交往,早就忘了是什么模样。 倒是隐约还记得名字,知道女孩儿家的名字不好叫外人听到,也赶忙对刚才说的话道了个歉。 “是我胡诌了,对不住了。” 这声道歉的声音倒大,刘钰心里也多好奇,心说田平这妹妹倒是有趣儿,也算是个有胆识的,能够在这样的时代出来看看热气球,这女孩子,有点意思。 赶忙叫人把热气球充起来,点了火,将绳索盘在了旁边的一株大树上。 田平叫小厮从车里取出来一些酒和冷肉,吩咐道:“这没你们的事了,且去远处吃酒去吧。” 众人也都是看惯了眼色的,哪里还能不懂,一个个谢过后,自提着酒肉去了远处。 等人都走完了,后面的那辆马车里才走下来一个女孩儿,也不是那种娇软无力的,故不用侍儿扶着下车。 一下车,刘钰顿时愣住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若说脸上模样,刘钰长在公府里,着实也算得上有资格装一句“脸盲、不知美丑”了。 终究是齐国公的侍妾生的,齐国公又是个老色批,为了纳妾防止天主教入侵后院,攻击起来天主教着实早早站了队,在蒙古的时候也是饥不择食,但真正娶到家里的自然不差,生出的女儿又能差到哪去。 只是这穿着打扮,着实让刘钰感到意外。 天鹅般的脖颈上缀着很明显的巴洛克风格的拉夫领,就是俗称把头装在盘子里那种。只是经过了改良,没有那么夸张,用了缀着白色蕾丝的花边包住了脖子,只在颔下系了一个蝴蝶结。 头上戴着一顶很华丽的太阳帽,略垂下一些白色的天鹅绒丝巾,上面插着一根做装饰用的大羽毛。 上身穿的是一件西洋式的戎装袍子,一条装饰用的蓝色绶带从肩膀斜垂到腰间,腰间缀着一口很华丽但显然是装饰而非打仗用的短剑。 下半身是裤子,而非裙子。 略略惊诧之后,刘钰也明白过来了。 这一会儿要飞到天上去玩,若是穿着裙子,纵然知道那吊篮是可以挡住视线的,但心里总会不好意思,所以故意穿了这么一套西洋传教士传过来的衣衫。 哪怕没人看,飞到高处也着实不好穿裙子。 这种衣衫刘钰也见得多了,他母亲还有一副“cosplay”的油画,穿着一身米兰板甲,脖子上的拉夫领比眼前这个更夸张,朝中的西洋画师给画的油画。 朝中油画画的最好的是个米兰人,汉名叫郎世宁。只不过这西洋画被文人看不上,只说“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 按刘钰的理解,这句话的大概意思就是:照片是艺术吗?把油画用光影往照片的方向去画,只能算是工匠,可没有笔法和艺术气息。 倒是像刘钰这样的勋贵家庭,因为大顺皇室故意挑唆他们与文官之间的隔阂,艺术欣赏水平只能算是附庸风雅级别的,远没那么高,对于这些能画出阴阳远近的油画还是可以接受的。 他家里也有好几套西洋人的戎装,母亲有板甲戎装半身像、姊妹也有几套洛可可早期风格的直径三四米的鲸须撑裙。 有时候后院姊妹聚会饮酒的时候也会品品洋酒,穿一身西洋女子的衣衫取“饮葡萄酒必以月光杯”之意。 这一身衣服惊不到他,但敢把这一身衣裳从后院的cos娱乐穿到外面,着实有几分勇气。 再一想之前田平让那些人都离开,似乎也更有道理了,叫外人看着可能会嚼舌头。 下了车,刘钰年纪大一些,田贞仪落落大方地走到了刘钰身前,双手抱拳,放在胸腹部中间,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双腿微屈,头微微低下,道了个标准的汉人万福礼。 刘钰也急忙还礼,两人平辈,头要低到和屁股一样高。荀子曰,平衡曰拜。注为头与腰如衡之平。 “真是麻烦三哥哥了。” “呵……不麻烦,不麻烦。这东西既做出来,本就是叫人用的,束之库房,便和没有一样了。都说飞天之愿,我是盼着这东西将来人人都盼着试一试的,也算是引人好学。学问枯燥,好学者寡。譬如喂药,总要掺一些蜜糖的。” 他也没说什么虚言,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当初做出这东西的时候本就有这个目的,学问确实枯燥,以道为器,方能引人入胜。 很真心的一句话,却让田贞仪心里想到了许多,心道三哥哥这话说的当真有理,只是这话却似话里有话。喂药喂药,难不成三哥哥也觉得,这天下病了不成? 再看刘钰对她这一身古怪的打扮没有半分蹙眉惊奇,心中也颇安慰,只道自己平日里猜想幻出的他,倒也真的没错,果然是个不会在这种事上惊奇的人。 如笼中的鸟,总会幻想外面的世界,施加了过多的美好,似乎只有暖阳春风湛蓝空,却无寒冰风雪万里霜。 平日里听田平说了许多刘钰的故事,今日便故意穿了这么一身,却要试他一试。如今竟和她想的一样,心里自有一份满足。 见过了礼,田贞仪咯咯一笑,说道:“若是别人见了我这一身打扮,多半要说伤败风俗。平日里听二哥说三哥哥与众不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话音既落,刘钰脑子几乎连转都没转,顺嘴就来了句“华夏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贞仪妹妹这番打扮,飒爽英姿。今日既是来玩这飞天的玩意儿的,这一身正合适。便如书写字画,字不同,笔便不同。若簪小楷,却不用狼北毫,反倒是尺长的斗笔,那可就不对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二六章 一言为知己 一句不爱红妆爱武装,说的古怪,田贞仪心想三哥哥果然有趣儿。 再听刘钰用斗笔和北毫做比喻,轻声一笑,顿时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分自然。 用手扶住宽大的帽檐,仰头看了看比树冠还高的热气球,忍不住赞叹一声。 “烟轻而上,故武侯有孔明灯传世。只是武侯传世千年,竟没人想到可以载人飞升。三哥哥是如何想到的?” 怎么想到的? 刘钰心想,自然是抄别人的,嘴上却道:“格物而知理,理通则道达。这道理是相通的,我若想不到,别人也能想到。这东西不比诗词,妙手偶得,换了心思情境是断然得不出的。或许天下别处也有想到的,也未可知。” 这一番话倒是让田贞仪大为诧异。 平日里田平和他说过刘钰的不少事,在武德宫里、在酒桌上,刘钰向来是特能吹逼的那种,加上添油加醋地说过一些北疆的战事,这让田贞仪以为刘钰必然是个极为自傲自负的人。 这时候竟然听到这么谦虚的话,和之前幻想出的印象大相径庭。 田贞仪隐隐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心情,像是秋天时候忍不住的悲伤、春来日子忍不住的畅快,不知从何而起,又难以描绘,只是隐隐觉得像是一种失落,还略微夹着一丁点恐慌。 仔细追忆着刚才一闪而过的古怪心情,好像抓到了一丁点的因由。 或许,听来的、想象出的那个人,并不真实。 靠听来的想象的未必完美,但总有那么一两件是极为关键的。那种古怪的失落或许来自一瞬间的恐惧,担心自己想象的和事实终究相差太远,更少了那几分关键处的契合。 带着这种忽如其来的失落,田贞仪尽量让自己不要再冒出这种古怪的念头,慢慢来到了硕大的热气球旁。 “这就可以上去了吗?” “嗯。上去后,解开绳子就能飞高了。不过得有绳子拴着树。”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一把田贞仪。手都伸到一半了,这才想起来如今可不是将来,又把手缩了回去。 这要是就俩人在这,拉一把也就拉一把了,然而人家亲哥哥还在这呢,虽说关系好,这手伸出去怕也要被打开。 好在藤蔓编织的吊篮不高,刘钰取来了两块石头做垫脚,田贞仪迈步到了吊篮里。 绸布球足够大,拉得动三个人的重量,等刘钰跳上去后,解开了固定用的绳索,只留了一条安全绳。 热气早已经升腾,绳索一断,就像是脱了笼子的鸟,慢慢越过了树冠,飞到了数十丈高的地方。 没有风,被绳子拉住,也就到此为止了。 田贞仪看看脚下的园林,心想这个和登山望景又不一样。奇骏之峰,必在罕有人处,只能看到奇松怪石,却不可能如这般俯瞰园林。 想着自己或许竟是头几个登上这东西的人,更或许自己就真的是全天下第一个女人登上这东西,忍不住兴致满怀,脱口而出道:“俯瞰天下小,身世等空蒙。” 一抒心中的畅快,听哥哥说过刘钰连词作对的水平颇为……怕叫刘钰陷入尴尬,便道:“三哥哥,我应是第一个乘此飞升的女子吧?” “嗯,是。是第一个。” 听到确定的回答,田贞仪心中更是畅快,双手抓着吊篮的边缘,娇声却做豪语,忍不住冲着平坦的大地呼喊了两声。 “便是许多男子,也未必真有胆量乘坐,更未必有胆识要看看飞天之后的奇景。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女儿不英雄?” 刘钰也不知道一下子联想到了什么,哈哈一声笑了出来。 田贞仪侧身望过去,眉头一蹙道:“三哥哥笑什么?可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亦或是觉得贞仪这话可笑?” 刘钰赶忙摆手,脸上的笑意却还止不住。 “不不不……妹妹说的对极了。我是想到了之前听过的一个戏文,这里面有个巧处,一时间忍不住笑了出来。” 许是怕田贞仪往歪了想,觉得自己有些嘲弄她“不知天高地厚、牝鸡也敢称英雄”的意思,只能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在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恁要不相信啊,请往那身上看。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 一开口,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股子河南味儿,那一句恁要不相信啊的恁,更是字正腔圆。 “妹妹不知。这唱词,是我无意中听来的,因着词颇有道理,便记下了。这是一曲木兰剧,只说木兰的同袍伙伴里有个姓刘的。” “可是巧了,我也姓刘。便想着亏着我乐见妹妹乘此居高远眺,若稍微有一两句雌雄之语,这可不正是应了‘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吗?” 田贞仪这才转嗔为喜,奇道:“我也曾看过徐渭的、亦曾读过朱国祯的,这等唱词却还是第一次听过。那还好,至于便着实堕了下品,说甚么皇帝欲纳木兰为妃木兰以‘臣不媲君之礼’而自尽,倒是谥了个孝烈,到头来替父从军的木兰竟成了不违君臣礼的节烈妇,这意境可是远不如三哥哥唱的这一段了。” 越品越觉得这段唱词大有意思,虽然文辞颇粗,可是其中道理韵味,竟是比之前所听过的木兰唱本高出了百倍千倍,实想不出何等人物能在这世道写出这样的唱词。 再一想这里面的“巧”,自己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姓刘嘛。 此时方知刘钰刚才的笑绝没有半分嘲弄不屑的意思,心头那一块不安的石头便落了地。 刘钰回味着这一段老调,想着最让他叹服一元纸币上的女拖拉机手的新天地,嘴角也荡出了笑容。 “贞仪妹妹好胆气,我心里满满欢喜,哪里会嘲弄作笑呢?倒是这唱词的人,却不好寻,我也是偶然听之,记在了心里罢了。” “说句实话,之前并不知道妹妹有这样的胆魄,若不然,第一次飞升的时候,定是要请妹妹的。不为别的,便为日后人们追忆起天下人第一次飞升天际的时候,便会想到有个女子。也算是一桩我朝的木兰美谈了,也应了妹妹那句话: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女儿不英雄!” 田贞仪仔细看着刘钰的脸色,似乎想要看破刘钰的面皮,仔细听听刘钰说的这话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许久,这才转过头,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虚空。 心道:你既这般想,也真不枉我平日里的幻念,当真是个可引为知己的。只是我既想你为知己,却不知你在想什么,何时我能做你的知己呢?若是不知不解,为你知己也只是空幻之言,到头来我心里总念着你为知己,你却只当我是个异样女子,虽不俗,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心里渐渐有些沉重,涌出一股甜涩的忧伤,如同咀嚼被人泼了陈醋的甘蔗。知道日后总不能时常相见,只恐连刘钰心里想什么怕也难知晓。 平日里总是个乐天的人,不悲秋,倒喜秋菊万顷百花杀,今日却不知怎么,从到了这里,心里依然患得患失了两三次。 心情多有一丝抑郁,使劲儿摇摇头,像是想把脑子里的这些郁结气都甩出去,恰好一阵风来,田贞仪顺势道:“三哥哥,何不把绳索解开?便乘风而去,何苦要拴着绳索,难以尽兴?” 刘钰却摇摇头。 “妹妹胆气大,可我胆子小。如今不比当日,当日我不怕死,今日却怕死了。这东西,是有风险的,会死人的。” 这话说的古怪,田贞仪心有不解,问道:“当日比今日,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嗯……当日我只是个不能袭爵的次子,今日我却是入了上舍的勋卫。当日敢冒死,因为非冒死不能遂志。如今不敢冒死,非不死不能遂志。” “人固有一死,若是当日初飞,或可重于泰山;而今日乘风,那就轻于鸿毛了。也不怕妹妹笑话,我倒想说一句:舍我其谁?” 田贞仪自然知道,孟子的这句话,还有上面一半。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这样吧,便在此做一诺,他日若遂志,再请妹妹一起乘风起。便是死,倒也无憾了。只怕到时候妹妹却出不得门了。” 前半句说的还好,后半句就有些撩的意思了,吊篮上的人都听得懂,只是全都装听不懂。 田贞仪心里被前半句所染,又被后半句所动,饶是平日里脂粉堆里机变无双,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不知是刘钰有心说的那句撩语,还是自己自作多情,更不好去问清楚,心里只能像是爬过了个蚂蚁。 好久,才压下去非要隐着旁敲一下那一句的冲动,避开了真正想说的,化作无知不懂的笑,顺着话道:“好啊,君子一诺,泰山可移。待三哥哥遂了志,咱们再乘风而游。” 又吹了一阵风,田贞仪再也没提半句乘风起的话,默默地欣赏着下面的风景,心里涌出一丝丝轻快,只觉得虽不知刘钰到底想要什么,难为知己,可大丈夫当如是,心有天下事。 待天色渐渐中午,终于熄了火,慢慢飘落下来。 就在旁边的园林旧景中做夏游野餐,田贞仪也没再赋半句诗。 临走的时候,田贞仪的半只脚都踏到车上了,忽然问道:“三哥哥,听说你颇通西学。我平日里也观星为乐。对于日食月食事,却还有些不懂的地方,待过几日,叫哥哥捎与你,你帮我看看哪里不对,可以吗?” “行。” “嗯。” 再没说话,做了个别,就上了马车,也没有再掀开布帘。 田平自去和刘钰道别,等回到了家里,田平这才问道:“日食月食,你懂得比我都透,哪有什么不懂的?” 田贞仪咯咯一笑,也不扭捏,大方道:“你整日说他少懂诗词,难不成我要写诗词叫他品评联诗?” 这话说的既大胆,也有几分泼辣,倒像是红拂女的胆气,田平一笑,正要离开,却听妹妹又道:“不准和他说我刚才说的话。他若问我的事,也不准你说。我自有纸笔。好哥哥,这话也别和父亲母亲大哥大姊说,妹妹求你了。” 田平应声,心道傻妹妹,真以为我一下子就拿得出千两银子?真以为父亲当日非找他做事,捧他起来就真是一心为国、只为勋臣众计深远、而无为子女的私意?只是没想到着实超出意料,扶摇直上而非是缓缓而升,如今反倒不好弄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二七章 必拿下 自清华园回来,刘钰的嘴里就像是含了一个晾衣架,合不拢。 哼哼唧唧唱了半路小曲儿,回到家里也像是裤子里藏了一只猫似的,坐立不安,浑身刺挠。 “公子今日兴致很高啊,看来游玩的尽兴,竟是有些魂不守舍。” 康不怠一眼看出了刘钰的不对劲,刘钰也是个脸皮厚的,便道:“尽兴,特尽兴。哎,仲贤兄,我问你个事,你都三十多了,却连婚也不结,是怎么个意思?” 已然是熟悉了刘钰的脾气,知道刘钰很少夹枪带棒地伤人,这话问出口也就是熟悉了之后的问答,日常话罢了。 康不怠嘿了一声,折扇一甩,淡然道:“不想娶。才女吧……这年月家里没个锦衣玉食的生活,当不成才女,我也养不起啊。我虽文学老庄,但若说起同道,却以前朝李贽为慕。至于婚恋,更是认同他说的当以‘情’为第一。为人,更一心向往大自在的自由。然而他倒是自在了,老婆病死,儿女饿死,我这赚不出养家的钱,何苦叫老婆孩子遭罪?不若没有。” “娶个三从四德的吧,字就算认识一箩,却也少懂道理,无话可聊。除了晚上吹了灯说几句那种话……及至数年,连话都不用说,拍一拍便知何姿势,你说平日里说什么嘛?” “既如此,那青楼里多得是能谈诗写文的,能唱曲下棋的,如今天下才女半数在青楼,有了钱便能做新郎有知己,没钱了也不怕连累家人把人饿死,娶妻是何苦来哉?” “怎么,听公子这意思,今日如此高兴,可是遇到了心动女子?” 刘钰哈哈一笑,抓着康不怠的手猛摇了两下道:“要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仲贤这几句话,当真说到我心坎里了。你还真说对了,我今儿个真遇到了个奇女子。” 说是奇女子,刘钰心里却知道,也就此时当做为奇,放到后世花木兰都能登飞船游太空的年代,便也不能如此震撼了,然终究此时此刻非彼时彼刻。 长大后算是初见,几句话就让刘钰心里痒痒,反正这婚迟早要结,如此女子怎么也比碰大运要强。 偶遇到个看顺眼的,自然是要追的,前世理所当然的心态。 能不能到手且另说,但若真信了话本里百转千回一见钟情的故事,那就是做梦了;而若是信了酸腐儒生写的倒贴故事,那就是白日做梦了。 大致把今天的事一说,略去了姓名身份,听的康不怠也是惊叹连连。 “哎呦,若是这么说,公子今日的笑,可真是笑到了实在处。我也不讳言,公子少读诗文,可曾听过薛涛、李季兰的名字?” “薛涛,李季兰?” 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终于想到了一点印象。 “薛涛,是不是那个和元稹……” “对,就是她。不过我要说的,不是她和元稹之间的事。薛涛九岁的时候,做过一句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公子虽然对诗文不是很懂,以为这两句诗如何?” 刘钰文化水平肯定不够,但多少还是懂一点欣赏,赞道:“九岁能做出来这样的诗,极好啊。” 康不怠抚掌笑道:“所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看到的,是极好。而另一些人看到的,则是……枝迎南北鸟,那不是说这枝条是个浪荡的,谁上都行?叶送往来风,那不是说这叶子不可能从一而终?于是有人就说,从这两句诗就能看出来,这女子将来必然失节。” “至于李季兰,则也差不多,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然而,这架音通嫁,是故就有人说,她小小年纪就恨嫁,将来肯定是个表子。” “然而薛涛以其才情,以女流之身,做过正式官职的校书郎。李季兰亦是一时诗豪。编排他们的人,若在唐时,恐怕连被这二女见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这,刘钰也忍不住道:“这是先射箭再画靶子?还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康不怠叹了口气,哎然一声。 “所以到了宋之后,腐儒渐兴,以至李易安最后欲要传诗,却只得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 “及至前朝即本朝……公子有所不知,对女子才德之事,又有一番争论。” “闽有人言:徒有才而无德,不足以称才。如蔡文姬之诗、李易安之词,失节再嫁,读者无不齿冷。一旦失节,纵仙姿慧舌,妙技绝艺,亦不过名妓尔。” “便说蔡文姬、李易安的诗词,这么好,还不是读起来的时候人人嘲笑她们失节再嫁?寡妇再嫁,那就和鸡没有任何区别了,哪怕文辞再美,那也就是名鸡;没有文辞再嫁,那就是普通鸡。” 这话刺耳,刘钰忍不住呸了一声。 “蔡文姬的诗词我读的少,但李易安的词我倒是读过。我倒是没觉得读诗的时候还耻笑她再嫁,就是觉得……我若生在宋时,易安居士定是以为我是文盲,瞧不上我。” “哈哈哈哈哈……”康不怠大笑之后,又叹气道:“是啊。然而可就真有人这么觉得。 “如今更有人做,以为:上古时候的妃子,三皇五帝的妃子,哪一个有文化?但也都是表率;而如今天下的***、荡、妇,都是有文化的,是识文断字导致了她们的荡和淫。” “当然,也有不少人对此反对,名扬天下为妇人张目者也有不少。又因为甲申年事,儒生剃发者多,是故多有赞颂女丈夫、女豪杰的诗文故事。是以如今江南,不但有真儒之争,这妇人才德之争也是如火如荼。” “只是,胜负未可知。但一则前朝心学兴起,以至思潮混乱,道德不兴,如今物极必反月满必亏,这禁锢之言又重新回潮;二则女子居于闺阁之内,才德之争,在于其父兄,父兄只怕支持无才是德的更多一些。如今国朝又复八股、再兴三纲五常,我看呐……” 刘钰以为康不怠下一句会说这大顺药丸,然而康不怠虽狷狂却也不作死,却道:“我看呐,只怕也难说,国朝风气会又复宋明。” 这个问题刘钰是考虑过的,文艺复兴带来的旧道德解体、思想解禁,必然会迎来一次剧烈的触底反弹。 但没想到这德才之争在江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在大局上,刘钰觉得康不怠和自己想的差不多:大顺这条船,到了选择方向、形成一朝风气的关键时刻。 可能重回宋明,也可能走向汉唐,这种分歧,在各个方面都有所体现。 真儒之争、道统之争、复古与西学之争、女子才德之争,无一不是体现。 若没有大的波澜,一旦准噶尔事平定,这种争端和分歧肯定会搏出一个胜利者,也就会决定今后的路。 看似八十年的思想混乱暂时停歇,实际上这只是最后决战前的平静。 沉思中,康不怠又道:“公子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候,关于唐边塞诗的那番话吗?” “嗯,记得。仲贤之言,醍醐灌,康不怠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刘钰,好半天才摇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公子根本不擅此事?平日里公子很精明的,怎么到这种事上,竟如初哥儿一般?” 刘钰尴尬一笑,无奈道:“之前在后院和丫鬟们,我这身份也用不着动脑,裤腰带都不用自己解。这个出去花钱吧,你也懂,只要钱到位,那自然是想怎么来怎么来。仲贤也知道我这水平,白话文倒是会说,典故知道历史,可是这个雪月风花女儿心思嘛……呵呵呵。” 康不怠也被刘钰说笑了,无奈反问道:“公子以为,就公子的诗词才情,不说放眼京城,便是以‘不通诗文’著称的武德宫里,是什么水平?” “呃……” 没有回答,胜过回答。 “所以公子以自己的短处,去教别人的长处,公子既懂兵法,果然是当局者迷,连这个都想不通了吗?” 刘钰恍然道:“所以,我该把我毕生所学的算数几何天文地理等学问,倾囊相授,最好在写一本算法书送与他?叫他知我手段才能?” 康不怠惊了,呆滞了好半天,给刘钰讲了一个笑话。 “说是有一女子,看上了一个青年木匠。为图相见,便故意把椅子弄坏,请那木匠来修。之后隔三差五,便弄坏一次。如此再三,某一日又弄坏了,那木匠却扛着一个铁椅子来了,说道:我见姑娘的椅子总坏,便找铁匠打了一把铁的,这一次便坏不了了!!!!” 笑话讲完,康不怠恨不得敲两下刘钰的脑袋,语气颇有些恨见榆木脑袋的恨,只道:“那奇女子既然要与你讨论日食月食,公子便讨论就是。写诗写诗,若是她想与人品诗,找任何一个八股秀才也比公子强百倍,那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再说就算是学问之外的交流……公子知不知道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 被康不怠喷了两句,又讲完那个笑话,刘钰脸色微红,讷讷道:“我虽然才华不及仲贤,可是这知音的故事,还是知道的。” 康不怠反问:“既知道,那我问公子,钟子期会弹琴吗?”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连琴都不会谈,妨碍两人为知音吗?” “诗词重意,而轻格律。意,意,意!公子和那奇女子谈了许多,又是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又是木兰不为孝烈女,为什么非要用做婉约诗?只要说些意就好,重要的是意,不是格律。” 刘钰赶忙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本,连声道:“先生细说,细说。” 康不怠失笑,把头轻摇,嘴角浮笑。 “那女子颇奇,所做诗词虽只三五句,便可知是个心胸有天下的豪气。这种女人需要的是什么?” “是尊重、被需求感,施展心中抱负才华的一个机会。公子要做的,就是继续往上爬,然后在交流的时候,时不时写一些事,让她帮忙出出主意,询问询问她的看法。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平身所学有施展的地方,被尊重,被需求,缺了公子,她就少了一个谈论大事、或者将生平所学施展的机会,因为她毕竟是个女子,没有出将入相的可能。” “只有满足这些,才能让她慢慢知晓公子的重要。若不然只是联诗作词,闺阁里的手帕交多得是,哪一个不比公子作的好?但公子可以给她那些手帕交给不了的东西,一个让她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比如公子想做什么事,便可以写信给她,让她出出主意。若能用,便用上,再写信给她,说她的办法用了、有效云云。这才是正途。公子想的那玩意……写诗……写诗都不如再给她唱一遍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投其所好。就像钓鱼,你用香油拌麦麸饵料却想钓鲶鱼,那不是南辕北辙吗?” “没有雌雄之别的尊重、将她当成豪杰知己求问的被需求感、用她给的主意做些事然后告诉她效果并称赞她的才能、顺着她的巾帼亦可为豪杰的心态。捏住这四点!” 刘钰细细品了品这番话,心里那种刺挠的不知所措的感觉渐渐消散,许真的是当局者迷,被康不怠一说,立刻云开月明。 “公子要做的,就是现在什么都不做,更别想着学几句酸诗情词。而是往上爬,往上爬,往上爬,爬到高处,方有资格论天下事。” “现下,公子应该静下心,继续跟着我学写策论。虽不知公子为什么非要做那几篇,但万一不是那几篇呢?多学学,以防万一。” “是,先生说得是。是我想错了。”刘钰冲着康不怠拱拱手,深吸几口气,将心里那道刺挠的火驱走,静下心开始跟着康不怠分析学习三苏、王安石、范仲淹等人的策论名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二八章 得分点和槽点 一直到七月前,田平也再没来找过自己,可能是知道刘钰忙着温书,不会在大考之前打扰。 一直到七月初一,田平这才来了一趟来送礼。 礼物还是挺吉祥的,一套昂贵的仿生瓷。 栩栩如生的大瓷螃蟹,蟹钳上夹着两根芦苇棒,寓意是“二甲传胪”,两个甲钳夹芦苇棒的谐音。 别的话也没说,更没有传递半句其余的话。 只说让刘钰好好考试,甚至都没留下喝一杯酒,就急匆匆离开了。 到了七月二十三开考,分为初试和复试。 初试都是客观内容,放枪、几何、骑术、举石、算学、天文、地理,难度相对于内舍的夏考,要难不少,至少几何已经考到了立体几何,天文考到了岁差问题。 三日考,三日阅卷,参加考试的一共也就百十个人,而且都是很客观的内容,没有半分作假或者主观的影响。 到八月头一天,便是复试。 阅卷完成,这些客观的内容刘钰毫无意外的还是第一。 举石差点,但是其余的科目拉分太大,其余人怎么也追不上的。 真正意义深远的考试还是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策论。 殿试是在禁城的太和殿进行,到了这一步,管的就比较松了。 一则是皇帝可能在场,作弊等于作死。 二则就是策论这东西,作弊也毫无意义,如果提前不知道题目的话。 史书多了去了,大顺又考诸子百家、天文地理,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题目。 殿试中可以抽烟,但不能喝酒吃饭,当然最好也别抽。 可以带提神的鼻烟,但前提是你别爽过了之后当着皇帝的面打喷嚏就行。 参加考试的可以自己背着小桌子去。 宫廷里的桌子都很别扭,为了复古意选的都是案几,自己要学古之真士跪坐。 然而从唐朝开始,胡凳桌子就已经普及,出于礼仪而弄的复古案几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应的。 要是不嫌累可以自己背着桌子,从禁城大门一路背到太和殿,反正武德宫选的人要重武,要是连桌子都背不动也就不用参加了。 按照之前初试的排名,在太和殿外等着。 初试成绩最好的第一个进去,自己选最好的位置放下桌子,鉴于八月的天已经不暖,宫里也会准备一些暖炉,但都是放在特定的位置,谁的初试成绩好谁就能抢到最暖和、光线最好的地方。 天一亮,刘钰就背着桌子跟着一群人,在女官和太监的引导下来到了太和殿外。 中间的台阶不准走,但特许走左边的台阶。 点名、行礼、跪恩之类的流成走了一遍后,按照之前初试的排名,一个个入殿,选好自己的位置。 自己背着桌子来的,就把桌子展开。 没背着桌子的,自有太监安排那种别扭的春秋古风的低矮案几。 安排好桌子后,就等着皇帝来,跪拜之后,考试时间太久,皇帝也不可能一直在这盯着,勉励了几句后就撤了。 现场主持考试的,是英国公、左平章事、加权将军张牧之。 祖上是当年太宗李过的后营左果毅将军张能,跟着李过和高一功在延安、榆林抵挡阿济格,潼关之战失败后全身而退。 作为大顺的西、路军一路转战万里,爬雪山过草地,从陕西辗转抵达了湖南,之后更是打满了全场。 嫡系中的嫡系。 恰好前朝英国公也姓张,或是出于某种恶趣味,亦或许算是一种侄儿抢了堂弟的正统的自嘲,总归张能一脉也封了英国公。 和翼、襄、靖等公爵一样,比齐国公这样的春秋古国爵稍微高出一点点:这是大顺那群老勋贵评书戏本听多了,一个个觉得这种溢美的爵号比春秋古国号的高级一点点,和水德是蓝色的差不多的缘故…… 加了权将军意味着没了兵权,英国公张牧之算是刘钰的爷爷辈了,既是主持考试,刘钰要跪着从英国公的手里接过试题,再回到桌上打开。 试卷打开,格式也能看出来大顺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 槽点太多。 奉 天承运 皇帝制曰:朕恭膺天命,绍世登基,于今九年矣。 仰赖太祖之武德、太宗之文华、世宗之禅义、高宗之孝仁,至今庶政和谐,四方安谧,拓土于北,略有小功以绱祖宗。 朕朝夕典学,惟日孜孜,无敢逸豫。欲兴卫社稷,抚牧百姓,膺服四夷。 故求诸于经史,以探治乱之源;求诸于百家,以晓宇宙之机;求诸于军旅,以资控驭之略;求诸于天文,以通风云之变;求诸于地理,以知险易之要;求诸于几何,以准远近之宜;求诸于轻重,以博财税之通。 尔多士自军旅来,学于武德宫,究于当今世。兹当临轩发策,其敬听朕言。邦国兴旺之学,以史为先,若、、、。 昔汉武拓西,北击匈奴,凿空西域,数度用兵于大宛,或曰户口减半而罪己,然终汉一朝,不曾有腥膻九州事。后言: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西域既开,得葡萄、石榴、苜蓿等,又有大宛良马。以货殖交于大夏等国,互通有无,始知极西尚有国。 待汉亡,又有三国事,晋以立,八王祸,匈奴、鲜卑、羯、羌、氐等夷狄辈借机而叛,至衣冠南渡。 隋以后,李唐兴,都于长安,复又开西域,乃有北庭、安西为都护,拱卫诸夏。胡商往来,居于坊市,宝石胡椒充盈市场,万国来朝。 安史祸,吐蕃又叛,西域遂不通,归义军孤守,终不得见王师。 自后,西域七百年不闻汉音。 而至于宋,不通西域,檀渊盟,靖康耻,崖山恨。蒙元灭,朱明兴,弃哈密,再不履西域,终有东虏之祸。 非求谶纬之言、巫卜之术。其西域之有无,与国运关乎欤? 汉开西域,力霑乌孙;唐启安西,威震大食。今准部盘于葱岭,卧于龟兹,得黄沙之险,有水草之肥,掌耕稼之洲,素来不朝,其势日大,若加之以兵,讵无胜算欤? 读完了史论的题目,刘钰心中大喜。 当初皇帝给自己的那几本书,果然就是“钦点”的意思,这史论策的题目确确实实就是在问西域的事。 自己早就准备好了,康不怠的文笔大气张扬,洋洋洒洒五千余言,只要一会默诵下来誊抄一遍即可。 倒是这殿试策论的题目,刘钰只能说是槽点太多。 若是正常点的朝代,奉天承运之后,用不着加太多的“感谢名单”,至多也就追到太祖那。 然而大顺当年的权力交接过于奇葩,李自成死后是侄儿李过,李过之后是高一功,高一功之后才是李来亨。 除了李自成和李过之间算是那么点血亲,剩下的都和血亲沾不到关系。 有战友、有义子,中途连姓都换了一次,因此这感谢名单要一直追记到李来亨,否则就是忘本。 而后面的题干,更是凸显了大顺的意识形态。 汉、唐都亡了。 但不管怎么说,前汉亡于绿林赤眉;后汉亡于黄巾。 唐虽然亡于藩镇,可实际上根源于黄巢的起义。 大顺的意识形态很明确,隐约就是说,大顺可以亡,但要亡于内,不可亡于外。 所以把汉唐列出来,猛夸了一番,然后就开始辱那些没有拿过西域的。 汉唐不是那么光鲜,各有各的问题。 外戚专权、将军乱政、藩镇之祸、边将抢功,等等等等。 可在明末遗留下的意识形态下,这些都不是问题。 甚至隐约在表达一种态度:亡于内,那是肉烂在了锅里。今儿这史论,不是讨论汉唐的过失,而是只论汉唐为什么不亡于外。 按说明是亡在大顺的手里,逼死崇祯的不是多尔衮而是李自成。 但明末的事……大顺自号开国之难前所未有,其实在大顺官方看来,明末是差一点点就要完犊子了,所以把之归于为与宋并列——没西域嘛。 虽然说不求谶纬、巫卜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但是大顺还是要问问,为什么得到西域的王朝,一般都是亡于内;而没有得到西域的王朝,一般都是亡于外? 这里面有什么关系吗? 这里面当然有关系,但关系是反的,只有打遍天下无敌手才能拿到西域,而不是拿到西域就打遍天下无敌手。 作为策论的题目,肯定是要论证的。 本身也是在考验一下考生的大局观和逻辑思维能力:马是白马,还是白马是马。 后面又说,现在准备盘踞在西域,既处在东西交汇的要路,又有草场,又有农耕地,还有黄沙后勤的阻隔,如果想要征讨准部,可以获胜吗? 这看上去是在问考生有没有胜算,或者说给出一个用兵的方略,实际上则是两个问题。 其一:准部与喀尔喀蒙古的区别,为什么准部强大,而喀尔喀部混成了那个德行?其区别就在于有没有耕种地,一个单纯的草原部落这年月已经完犊子了,一个强大的游牧势力,此时必然是要有农耕、有筑城,有手工业的。 这是要论证,一定要干它,否则它肯定越来越强。 其二:如果想要干它,它有黄沙之险,后勤问题怎么解决? 考生们,快夸夸朕英明神武,力排众议,解决了喀尔喀问题,使得用兵可以走另一条路线,而不只是只能沿着河西走廊用兵。 这个夸,才是“紧要”之处。 或者说,得分点。 夸过之后,才可以天马行空地继续往下写。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二九章 拓展天下观 脱裤子放屁一般填写上自己的曾祖、祖父、父亲都是干啥的。袭翼国公这四个字,刘钰已经快不认得了。 又把自己的名字、籍贯、功勋、出身都填写好后,伸出手压了一下关节,嘎嘎的响声一断,提起笔就在空白的试卷上一阵猛划拉。 这不是现场作文。 这是背诵默写。 ………… 第二日的傍晚,天佑殿内,被抄写过后的卷子早已经送了过来。 作为皇帝必须掌握的一支力量,三年一次大秋考,皇帝总要抽出时间亲自把所有的卷子都翻阅一遍。 勋卫是贵族世袭的,也就是熟悉熟悉京营和宿卫的一些事,等到了袭爵的时候去袭爵。前几代还能用,然而到刘钰这一代基本上都废了。 武德宫上舍考核出来的三甲,更类似于汉代的郎官,作为皇帝身边的人才储备,称之为龙禁卫。 和几乎是嫡长子世袭的勋卫不是一回事,也和科举考出来的进士不在一条线上。 三甲授龙禁卫,头名正三,二三名从三,后续名次中再选出几个。 其实就是汉朝时候的郎官,只不过数量更稀少一些,选拔途径也不是世袭或者举荐而是考试。 汉时如霍去病、张骞等人,也都是从郎官做起的。科举之后,这属于是“幸臣”,是官僚系统之内被鄙视的那一层。 所不同之处在于汉时郎官要么是贵族充任、要么是举荐出来的,而且数量极多。 汉时郎官能否被用,多看运气。运气不好,可能一辈子都是郎官。 譬如汉武时候的郎官颜驷,七十多了还是郎官,汉武帝某天偶然发现就问他。颜驷说,我好武,可是文帝的时候喜欢有文化的;我长得丑,可是景帝的时候又喜欢长得俊美的;等好容易轮到陛下登基了,陛下又喜欢冠军侯那样的年轻人,而我又老了…… 大顺的这些龙禁卫们倒不用担心这个,三年就选出来三五六七个,基本都能用得上。 朝政嘛,不要搞清一色,要搞对对胡。 武德宫出身的郎官、世袭公侯、科举文臣,构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 武德宫郎官又是皇权的延伸,颇有几分类于前朝太监,只是没有割以永桎。 平日和皇帝朝夕相处,若皇帝信任,平日认为有才能,就可以外放出去,空降掺沙子,或者直接执行皇帝的意志。 能混到上舍的,大多都是边军府兵、勋位老兵将子嗣、老五营孩儿军这些均田府兵的后代。 搞全国性的教育改革,大顺拿不出钱。 而且容易捅马蜂窝。 但在基本盘内的教育改革早在太宗皇帝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开办营学,强制入学,层层考核,复三舍法,和那些为了不至于狗屁不懂但又出身注定能当官的勋贵子嗣去武德宫学习不一样,考出来的大多也算是人杰了。 前朝皇庄、鞑虏圈地、混战屠杀、辽东犁庭、前朝旧贵清洗,为大顺提供了足够的土地,保证这些基本盘府兵的安置。 考试内容和科举的完全错位,皇权故意为之的挑唆,保证了彼此之间的隔阂。 前朝皇庄和鞑虏圈地后的土地,部分拿出搞均田和二十年易田制,保证了内部严禁兼并,每年百万两的投入保证了基本盘内读书人的数量。 这些人有机会做郎官掌权,整个阶层又不至于沦为前朝军户农奴。 和勋贵们一起压制科举文官,至少保证了不至于武将像是三孙子一样见了文官就磕头。 而科举文官、勋贵的反向制衡,又保证了这些良家子和郎官们不会变成马穆鲁克、耶尼切里或者汉时大将军。 每三年才选出三五个充任郎官龙禁卫,文臣们也可以接受,也就是李淦和刘钰所说的“名正言顺”。 他是天子,不是酋长,科举一开,就不可能让谁上谁就上,该走的流程必须要走完。 也算是一种制度性的保证,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卵用:崇祯这种半途上位的天子,杀大臣像杀狗一样。皇帝真要是随便用人,其实也没什么力量阻止,只是一种双方都以为有用的自我欺骗罢了。 这是太宗皇帝留下的朝政稳定的格局,也是科举文官无论如何没法伸手的地方,故而皇帝必须要重视大考之后的策论选拔。 武德宫的整体的儒学文化水平,很稀松。 字大多写的一般,微言大义王政德化之类也能被举人甚至秀才们嘲弄为狗屁不通。 为了防止皇帝看到字写得不错就认可,所以卷子都是让书写房出人,抄写一遍后再递送上来。 这倒不是为了防止作弊,这种选拔本身就是皇权的作弊,只是为了防止皇帝看着字写得好看把选“郎官”变为选“词臣”。 加上选为龙禁直接就是三品、从三,品级过高,策论选拔要天佑殿里的老臣们一起选拔,重的是见识和才能。 卷子一送过来,只是略微扫了几眼,几乎所有人都猜出来哪一篇是刘钰的文章。 就像是鸽子群的乌鸦、黑猪里的羊羔子,整个风格和其余人写的截然不同。 整个天佑殿内鸦雀无声,包括李淦在内,全都在仔细读刘钰写的那篇关于“西域问题”的史策论。 洋洋洒洒将近六千字,写了好几尺。 也不是说之前就没有人写这么长,策论的底线是二百字,二百字以上就可,要是愿意,天黑收卷之前你写本金瓶梅都没人管。 之所以一眼能看出来这明显是刘钰的,因为后面还缀着几张附录和图表,在场众人想不出除了刘钰谁还能搞出这么古怪的东西。 史论前面的内容,基本没有什么争议。 先是说蒙古问题,因为蒙古法典的缘故,黄教成为了蒙古的族教,所以雪山一定要控制在手,否则蒙古就不会安稳。 而雪山想要控制在手,河西走廊和青海要在手、西域也要在手,只有西域才能威胁到雪山这个宗教圣地。 随后又论证了匈奴、蒙古、后金的崛起,只靠水草游牧是不行的,必须要占有农耕地,才有能力制作足够的甲胄、火枪、大炮,这样才真正可以威胁到中原的统治。 准噶尔部占据西域,那里是有不少城市的,也有不少手工业。 西域自古又是东西交汇之地,准部可以从波斯、莫卧儿、罗刹等国那里,得到火枪和大炮。 所以准噶尔部要比困守在蒙古高原的喀尔喀部强大。 如今北方又有罗刹崛起,若是任由准部在西北折腾,日后罗刹若是支持准部,那么国朝的风险还是很大的。 南部的印度,也有法兰西、英圭黎等国渗透。有朝一日,若是印度被渗透了,那么西域就要成为对抗西洋人的桥头堡,也是保卫雪山圣地控制蒙古的屏障。 如果能够把准部拆分,蒙古各部的四分之三都在国朝手中。 这样一来,作为蒙古各部真正的宗主,又可以借机引诱罗刹国内的卡尔梅克人,日后可以搅乱罗刹人,成为日后和罗刹人外交中一张重要的牌面。 当然,只是牌面,却不能真的支持卡尔梅克人独立。 因为必须要两国同时瓜分蒙古的遗产,不能让蒙古诸部再有一个独立的政治实体,使得归顺的蒙古各部离心。 但操作好了,掌握好度,却可以足够恶心罗刹人。 综上所述,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回西域。 在论证了拿回西域的必要性后,又拍了拍皇帝的马屁。 说皇帝英明神武、远见卓识、力排众议……反正是各种褒义词用了一通,之前北征罗刹,使得喀尔喀部在首鼠两端中选择了正确的站队,为日后收复西域开辟了另一条进军路线。 一方面可以用喀尔喀部的蒙古部落炮灰,另一方面准部的威胁使得喀尔喀部捏着鼻子也只能出人出力修筑驿站。 一旦驿站和兵站修完,进军西域就可以选择大军沿着河西走廊推进,精锐从蒙古那条路直插天山北麓,扰乱其精华地,转守为攻,此汉武之故智:寇可往,吾亦可往。 如果只是到这里,这是一篇合格的策论。 文辞大气,有理有据,论证严谨。 凭此,便可以在武德宫这群人里点为魁首了。 然而…… 到这里才不过千二百字。 真正的东西还是在后面。 后面的转折实在有些大,这就让在场的人,包括皇帝在内,全都懵了。 不知道算是狗尾续貂、画蛇添足? 还是凤头豹尾、画龙点睛? 这千二百字之后,文辞一转,用了一个刻舟求剑的故事转折,直接跳到了更深的一层。 也正是这一层跳跃,让在场的人都可以确定这是刘钰的策论。 因为他跳出了传统的天下的概念,而是站在更大的视角去看,把天下的概念扩展到八万里周寰。 站在一个更大的天下的角度去看待西域问题,就引出了一个完全出乎人意料的结论。 从蒙古西征到奥斯曼崛起,再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西班牙人开拓美洲银矿,说到了明朝导致大量白银流入,加之滥发纸币导致信用货币失信,这才导致了前朝隆庆年间白银正式成为货币。 之后一条鞭法确定了白银的法定货币地位,然而推广之后,紧接着又遇到了欧洲的三十年战争和日本的闭关锁国。 天朝本就少银,全靠欧洲和日本的银子。税法一改,又导致很多地方出现了收获的时候粮价极低,但缴税又得用银的情况,更加重了底层的负担…… 这也只有短短的不到三百个字,却把之前三百年的壮阔,囊于期间。 包括李淦在内,所有阅卷的人读到这,都有一种震惊之后、狐疑不信、恍然大悟的连贯心态。 他们从未想过白银为什么会成为货币,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白银天然是货币。 他们出生的时候就是。 他们父亲、爷爷出生的时候也还是。 就像是热了穿纱、冷了批裘一样自然。 读完这三百个字,他们才明白,原来就连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也不是那么理所当然,而是因为种种的因素。 如果奥斯曼不崛起,或许欧洲人就不会大航海。 如果西班牙没有在南美发现大银山,那么白银的数量也不够偌大的诸夏完成白银货币化,没有足够的银子,就只能再想办法用交子纸币。 这些因素这才导致了白银成为了隆庆年间之后的货币。 之后的三十年战争和日本锁国,更是他们完全没想到的一个点,谁也不会想到四万里之外的一场战争,竟会影响到中国。 几乎只是这一句话,便让这些人加深了刘钰想要灌输的印象:天下的概念,变了。 真正的天下,周寰八万里。 不再是之前的九州加朝贡藩属了。 外部的变化也能极大地影响到了天朝的统治安稳。 只有天下的概念和以前不一样了,后续的刻舟求剑的说法才能站得住脚。 但众人都没有再继续往下读,只读到这,一个个都停了下来。 或是皱眉苦思其中的逻辑,或是深吸一口凉气暗自认可这其中的关联。 本朝银矿缺少,他们是知道的。 白银之前,铜钱和纸币是法定货币,他们也是知道的。 似乎,上面说的这一切,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天下的概念,不再是以往的那点天下了。 西风亦可降东雨。 这三百个字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 不想信。 却又不得不信。 李淦放下卷子,叫众人先停下,忍不住问道:“你们觉得,刘……呃,这个考生说的白银一事,可有道理?” 皇帝可以确定这是刘钰写的,在场的人也都可以确定这是刘钰写的,但此时总不好说出来。 几位平章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道:“或有道理。天朝自古缺银,如今铜钱也缺,所以明之前多用交子。而宋之前,或如此人所言,人口不多,买卖不广,多收粟米为税,钱币是够用的。之后人口增多,货殖交汇,又收白银为税,若是没有足够的银子,肯定是不能做钱的。” “日本多银,西洋的阿美利加按其所言,更有大银山。天朝物博精美,皆可易银,是以白银流入,足够多,才能做钱。” “只是其所言日本锁国,西洋新旧教争,竟能影响到天朝?这……这此之前,从未有人谈及。听起来似有道理,但真的如此吗?” 讲究引经据典的,一时间难以理解,似乎圣人从未谈论过这件事。 可这短短的三百字,条理清晰,逻辑通顺,又着实难以反驳。 众人还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左平章事却眉头紧皱,奏道:“陛下,若此为真,那就有个大问题了。” “流入天朝这么多的白银,能够使得天朝以白银为税币,或从日本,或从西洋流入,总要以物换银,要走海关。” “自前朝隆庆开关,到甲申年,不过八十年……如此多的白银流入,入港缴税。” “这税呢?怎么不曾见?” 一句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弄傻了。 李淦也是皱着眉头,心道:对啊!税呢? 这银子既是从外面流入的,多到能让天朝用白银为税币,这么大规模的数量,海关税呢? 前朝的市舶关税,根本没收那么多啊。 要么,是刘钰的推断有问题。 天朝银子自古就有的是,只是前人傻,不知道用银子加铜钱,非要用交子去弥补货币不足。 要么……就是这税收,大有问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三零章 暴论 钱,对朝廷来说是个极为敏感的话题。 打仗要用钱,赈灾要用钱,赏赐要用钱,办学还是要用钱。 左平章事的这个问题,太过敏感,顿时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岁入三千万,天下的存银至少也要在三十倍以上。 如果这些银子有一半是从外面输入的,那就是四亿两。自隆庆开关到甲申年,八十年时间,平均每年入银五百万两。 可是,税并不曾见到。 这是个简单的数学题,在场的人都会算。 不管是十抽其二也好、十抽其一也罢,这都对不上。 显然,这是一个可以抠出来钱的地方,哪怕每年能抠出来五十万两的税,也能缓解很大的财政压力。 几乎是一瞬间,刘钰之前说过的一些话,瞬间响彻在李淦的脑海里。 平日里并不会在意,可此时被这话题一引,就无比清晰。 齐国公在奏折上,转述过刘钰在和罗刹谈判时候说过的关税问题。 生丝、瓷器、茶叶这几样,都是西洋人需要但又不能自己生产的,所以可以课税,哪怕课十分之三的税,西洋人一样会来买,相对于运回去所得的利润,贸易成本的十分之三根本不是问题。 外来货物的征税,就要考虑是否对本朝的手工业者造成冲击。 再联想到刘钰之前说过的皇室参与对蒙古和罗刹贸易的事,想钱想疯了的李淦脑子里已然是转了好几圈。 皇室垄断贸易,这是与民争利,但西洋人每年输入这么多白银,若是能够掌控,岂不是每岁增加数百万内帑? 这诱惑实在太大。 然而这个念头一转,李淦也知道这里面的问题。 想的容易,实施起来必然彻底走样。 而若收关税呢? 现在每年海关的关税,数额根本不多。 可是西洋人的贸易确实频繁,也确实有钱,那岂不是说明逃税的走私严重? 本来是一篇关于西域的策论,本来刘钰只是想借此施加一点“天下观”的影响,哪曾想这短短的三百字竟然让李淦等人想到了钱。 这个问题太过敏感,李淦心想此时最好还是不要提及,遂道:“此番策论问的是西域事,这个就先不用考虑了。咱们继续往下看吧,这也不过是个引题之语罢了。是真是假,待评了优劣,殿前问对再议。” 避而不谈,其余人也都顺从,继续往下看。 果然如李淦所言,这三百字只是个引子,这三百字之后,便引到了下一个问题。 时世易也,贸易路线的改变,西域大国的荒废,西洋银矿的开发,海船远航技术的进步,都使得汉唐时候有利可图的西域,变成了如今彻彻底底的赔钱货。 曾经的西域不再是现在的西域,如果大顺自比汉唐,那么大顺的西域,应该在南洋。 而地理上的西域,因为准部、罗刹、英法、绿教等等因素,更像是前朝的辽东。 汉唐的西域,是有收益的。所以要经营,而且乐于经营。 前朝的辽东,是负收益的,但若不经营,前朝可是有大祸的,这个经验不能不吸取。 所以地理上的西域,必须要经营,而且要赔钱经营。 钱从何出? 是否能做到王安石说的,不加赋而国用足? 引出第一个问题。 若是国朝平定了准部,雪山也不再是曾经的吐蕃,辽东犁庭扫穴基本都是汉人了,西南只是改土归流,喀尔喀蒙古已经彻底完蛋,罗刹国不可能动用太多兵力在东北,那么国朝的威胁在哪? 也就只剩下了东边,虽然历朝教训,北疆、西患才是威胁,但时代变了,再这么想就是刻舟求剑了。 国朝可能的威胁,就只剩下了东边。 要么是日本。 要么就是西洋诸国。 想要杜绝本朝的威胁,那就需要一支海军。 有了海军,不去经营南洋,那岂不是等于有沃土有农具有良种而不去种植吗? 这引出了第二个问题,东边是有威胁的。 两个问题引完,又先把问题绕回到了钱上。 若以广东为汉唐长安,商品往来,胡人杂居,贸易兴盛,那么南洋就应该是安西都护府。 坐在家里就能收钱,当然好。 可刘钰下面又附了一张图表,用从传教士那里收集来的种种物价,告诉众人,坐在家里收钱,钱都被二道贩子挣走了,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才能赚大钱。 以所言: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 罗刹人走旱路,万里之遥来这边贩茶叶和大黄,可以知道这里面的利润到底有多大。 汉唐时候,大食、大夏等国,都是富庶无比,西洋人尚且蛮荒,也没钱,所以汉唐时候西域贸易可以赚钱,有利可图。 但现在大食等国穷的叮当响,西欧各国如今金银遍地,所以作为类比,直接与西洋人贸易的南洋,才是汉唐西域的经济地位。 同时,安南等地,自赵佗时候起,与国朝一直分分合合。前朝打过一次,很快又放弃了,雨林遍布,行军困难。 安南狭长,如果有一支海军,运兵或者沿海登陆,水运机动支援,若将来国朝富足,安南有变,安南完全可以收复。 安南、暹罗等地,又都是产米地。若有一支海军,就可以随时运米,沿海一线不会出现饥荒,又能缓解江南日益增加的米价。 海军和把南洋作为西域经营,又是一体两面。 若航海强,则可以绕开二道贩子,直接把丝绸、瓷器等,运送到西洋诸国,获取更高的利润,足以支付开拓边疆的耗费。 若海军强,则无论日本还是西洋诸国,想要在东面威胁,都不会奏效。 日本国再有野心,若海军不胜,也就无从再有万历援朝事。 西洋人纵有野心,其国四万里之外,国朝的海军不需要和西洋诸国并起称雄,只需要能打的赢西洋诸国在南洋的势力,就足以控制。 看上去西洋人在南洋的势力很大,如吕宋、巴达维亚、满剌加等曾经的藩属国,都已被西洋人控制。 然而西洋人之间彼此也有矛盾,这些矛盾是可以利用的。 且如吕宋、巴达维亚等地,汉人移民也多,又被西洋人操控,挑唆与当地人的矛盾。 这些移民屡受欺压,一旦国朝海军势大,则立刻就是一支“归义军”。 西洋人的经验是可以借用的,筑城、统治,既然西洋人相隔万里,不过三五千兵就可以控制吕宋等地,而国朝出海移民极多,吕宋二三十万、巴达维亚十五六万,又为什么不能控制当地呢? 和兰国控制着香料,每年获利百万,如果能够控制南洋的香料,国朝便能得利百万。 若能远洋至欧罗巴,则生丝、茶叶、瓷器等,也可以盈利四五百万。 本朝商贾,坐地收钱,故而无心也无能力前往欧罗巴,若能转运到欧罗巴贩卖,这也不是与民争利。 看上去水师赔钱,但实际上一旦控制了南洋,就如同汉唐控制了西域,财富增多,年税百万,贸易千万。 况且,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那么下南洋求生这种事,也就不是国朝所用担忧的了。 只要海军强大,那些人就不能学赵佗,实力不允许,而且想要反叛得有钱、有势力。 下南洋求生而有钱的,必然又都是和丝绸茶叶等贸易息息相关的,他们也不断然不会用反叛来断绝自己的财路。 南洋的移民,若是没有国朝在背后支持,很容易被当地人数众多的土著屠戮,所以那里的移民必然是心向国朝的。 人心所向,再有水师威胁,即便有野心勃勃之辈想要效仿赵佗,那也是徒增笑耳。 从钱、贸易、外部威胁这三个角度论述完后,后续的内容则是一个更大的暴论。 自古观之,朝代兴亡,都是二三百年之数。 何以如此,是因为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朝代末期又有严重的兼并事。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有治标者,有治本者。 治标者,抑制兼并,但这也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治本者,发展实学,增加产量,同时广泛移民,效周封建之智,移民南洋、奴儿干,减小人地矛盾。 控制了南洋,增加了国库收入,朝廷就能养一支强大陆军。 即便有民变,也能弹压。 控制了南洋、奴儿干等地,又可以效仿宋朝制度。 一旦有灾,固然要赈灾,又应把灾民中的青壮招入厢军,送到奴儿干、南洋等地。 既可以开拓南洋、奴儿干。 另则,把青壮都招收走了,就算有人带头起义,只剩下些老弱,也成不得事。 初始移民,青壮为主。老弱……有钱就赈,没钱……这是血淋淋的残酷事实而已。 随着移民越来越多,移民的成本也逐渐降低,初始可能还需要编入厢军官方移民。 等到逐渐开拓之后,过不下去后自发的移民也会越来越多,又能多续命几年。 南洋又一年三熟,基本上不太可能饿死。 本身又多产稻米,控制了南洋,就等于控制了粮食,水师也能够沿着海路运粮,还可以慢慢淘汰运河,节省出一笔巨大的开销,同时也减少了江淮民众的负担。 陕、晋等地,垦殖蒙古;河北、山东入辽东;河南、山东远走奴儿干;江南则去南洋。 同时西洋人一直传闻,在南洋以南,尚有一处肥美之地。按照地理学去推算,那里四季分明,只是冬夏和国朝相反,广阔不下万里。若能控制南洋,日后那里也可以安置百万人;但若不能控制南洋,日后那里定是西洋人的。 以上种种,是故将南洋为国朝西域,可得汉唐西域财货之利;可得周分封拓土之势;可缓江南粮米日贵之忧;可解兼并流民作乱之危;可防万里海疆敌袭之患……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三一章 以霸道、兴王道 策论一贯以之,都是只说大略,少谈具体。 重论点而轻论据,更不会有详实清晰的数据。 刘钰的这一篇策论在形式上没有太过惊骇,大体还是延续着之前的套路。 只是这内容,实在叫在场的人难以评价。 没有一句仁义之言、更无半句德政。 连王霸夹杂都算不上,从头到尾都是霸道。 久久的沉默,皇帝不说话,也没人愿意率先发表自己的意见。 刘钰的这篇策论,分明是说收复西域根本没资格自比汉唐,只能算是前朝设立了辽东都司罢了。 李淦之前被刘钰的一番惊人之语吓唬过了一次,已经有了足够的抵抗力。 只是连他都没想到,刘钰的这篇策论会这么写。 上一次刘钰是从的三世之说,谈到了天下已经不复是宋明之前的天下概念了。 这一次则直接用白银问题的实例,和古籍经典一点都没关系的地方,直接阐明了他的观点:国朝的天下观,该变一变了,天下是整个地球,而不再是曾经的东亚了。 若天下的概念变了,那么大顺也就不再是天朝了,而是这个没有天子登基的天下中的一个诸侯罢了。 既为诸侯,自当用霸道。至少,诸侯争霸的时候,无人用儒。 好在大顺官方用的儒学是事功学派,讲究王霸并用,这若是放在前朝定然是难以接受的。 李淦知道他是要先做声表态的,便道:“朕读,见武侯行事,偶有所悟。” “史称武侯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此实申商之术也,不纯用德政。” “然武侯治蜀,邦域之内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所谓有仁德之心,而用申商之术。” “本朝王霸并用,若论起来,就是以霸道、行王道。这和武侯治蜀的道理是一样的。” “行霸道,是为了兴王道。” 他先定了个基调,拿出来诸葛武侯,扯虎皮做大旗。武侯这面大旗足够大,若想反喷,就得先论证武侯是奸贼,谁敢这么论谁就是作死。可武侯又确确实实治蜀的时候用的霸道,而非王道。 虽然李淦心里想的是要用霸道,可总要用王道做个幌子。 即便用了永嘉永康的浙东学派为正统学问,可怎么说也是儒学的范畴。义利之辨不是墨家那一套纯粹的功利,而是必须要把利藏在义的大旗之下。 北儒一派的加平章事对此也是认同,便顺着皇帝的话道:“臣以为,陛下所言‘以霸道、兴王道’正是正途。” “如宋时朱熹评王荆公:意欲富国强兵,然后行礼义;不知未富强,人才风俗已先坏了!而王荆公以必先富国强兵,然后可行礼义。这其中的区别,便是用霸道而兴王道?还是内圣而外王?” “朱熹所谓‘须是自闺门衽席之微,积累到熏蒸洋溢,天下无一民一物不被其化’,其言听起来似乎有理,可细想来,却是空谈的学问。” “教化自然是要教化的,但需得内无战祸、外敌降服。否则正教化着呢,金兵到了汴梁城、东虏攻到青州府,难道要用教化退敌吗?以策论所言,我朝断还没到可以安然教化的时候。” “天子者,莅中国,而抚四夷也。如今这天下周寰八万里,陛下居于中国,教化四夷,此昭昭天命也!” “非以霸道不可为之。然陛下本心,还是为了兴王道。霸道不过术尔,亦是武侯有仁德之心而用申商之术意。” “是以这篇策论,虽少仁德,却可用其术。论及见识,又的确给人启发,虽不言醍醐灌顶,但亦可算有所得。” “况且,科举以王道、武德宫以霸道,王霸并用,此太宗遗训。臣以为,这篇策论,倒可算作史论之魁首。” 大顺既用事功之学,又小范围内复三舍法,这王安石的评价在官方层面上,是比之前几乎快要与秦桧并列的程度正面了许多。 北派儒学在反理学之外,也有很大程度受了王安石新学的影响。 策论多篇,第一论的史论外,便是有制之兵的兵法策、内外轻重的政策论。 一共三篇,既有了第一篇的例子,众人也都看过了后面的,相较于第一篇来说,虽然观点依旧犀利、破题点依旧偏锋,但总算没有第一篇那么大的争议。 所有的争议都在第一篇,北派儒学的平章事在大局上还是看的清的。 本身他们又有“复古井田”的想法,虽然这是个不可能达成的愿望,可是策论后面关于移民减少人地矛盾的说法,正说到了关键处。 见识过北方流民遍地的景象,也知道那是一种怎样恐怖的破坏力。如果官方能够支持移民,他们也是支持的。 况且如果真的能够不加赋而国用足,那又何乐而不为? 反正开拓南洋,和北方的关系并不是很大,民众几乎不会增加负担,又可以有钱支持移民。 北方经济远远落后于东南,如果能够拿出一条新的财路支持北方移民计划,的确是一件好事。 再者策论只不过是策论,又不是国策,也未必是说国家就要这么做。也不是科举策论,要讲文采讲经义,霸道太多,亦非不可取。 皇帝既然已经表态说,要兴王道,必要先用霸道,这等于是为今后的争论铺了一条路。 选郎官本就是以皇帝的意愿为上,这是皇帝的直属力量,平章事们也就是提提意见,参谋一下,并无最终的决定权。 皇帝表了态,也有平章事认可,在场的人也就不再纠结里面的霸道太重的问题,而是开始顺着这篇策论思索里面真正要说的内容。 策论不提距离的政策,也不论证政策的可行性,就是说一个大概。可这个大概,也足以让很多人忧虑重重。 这里面涉及到太多的问题。 不算王道霸道这些大义非义,还涉及到海关、关税、对外贸易体系、漕运、水师、南洋米……哪一个要动起来,都是天下哗然。 海关和关税,牵扯到庞大的走私集团。 策论中只用了三百字描述了一下贸易路线的变迁,论证了一下西域的经济价值不复从前,也不可能再复从前。 可这短短的三百字,直接把一些烂肉彻底掀开。 这么多银子流入,大部分都是避税逃税的,足见有多少人依靠不正当的走私为生。 就算是开海,只要还收入关税、出关税,那就杜绝不了走私。不用交税,自然比用缴税的赚的更多。 南派儒学的那位加平章事,想到刚才英国公“税在哪”的疑问,不免担忧。 倒不是说他就偷税漏税,而是担心皇帝脑袋一晕,搞出两件事。 一个是一口通商,封闭其余海关。 另一个就是郑和下西洋。 这两个无论搞成哪一种,都是皇室参与其中,垄断贸易。 税固然能收上来了,钱也固然能赚到了,但恐怕这样一来东南地区的外贸经济会受极大的影响。 英国公,左平章事则在思索里面说的另一件事:将来来自海上的威胁。 这里面又和漕运息息相关。 海运的想法,不是没有人提过,但定都北方,依赖运输,这废漕改海的想法,有两个问题一直绕不开。 一个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另一个就是沿岸的海盗、敌国海军的威胁。 现在来看,还是漕运更适合。 因为航海技术不过关,远距离航海,还是要靠针路歌。不管是风险性,还是沉没率,都高了些,远不如漕运安全。 可若是有西洋人的航海技术,再走海运,就完全比漕运更有利了。 至于沿海的海盗、敌国海军的威胁,这也还是一个海军是否昌盛的问题。若是海军昌盛,航海术有所提升,那么海盗也就不成问题。 等到有了强大的海军、熟练的航海术,到时候再慢慢把漕运废掉。 只要不求急,分几十年内完成,似乎也没有多大的问题。 然而……英国公担心的,就是这个“急”字。 皇帝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有时候心太急。 心一急,就容易脑袋一热,就容易明明三十年做成可以名垂千古的事,非要三五年之内办成,恨不得死前的功绩比肩汉武唐宗,这就很容易出事。 想到这,英国公便道:“陛下,臣以为,这策论做的极好,后半段更是精髓所在。” “然而,国朝如今第一要务,还是要平准部之叛。他虽以南洋比汉唐西域,亦不算跑题,但只恐文章流出,天下多有议论。有恐有巧言令色善于钻营之辈,以为陛下此时就是要开南洋,恐会上一些惊人之言。” “是故,臣以为……应将这篇策论截断。” “以上半段取之,而下半段,则做士子借殿试而上书之举,不宜作为策论,而应严藏之。” “此事不比他事,若出,必引震动,更使一些有心之心借此行事。或上言蛊惑,或引发党争,不合时宜。” “此策所做之论,宏大则大矣,只是若要做成,非一朝一夕,更不是夸夸其谈就可成。臣以为,待传胪日,天佑殿面问之时,应多做询问。” “若能对答,则可用。” “若是问他该如何做,他却答只要做了便如何好,那又和理学腐儒空谈道义又有什么区别呢?” 英国公心里清楚,这篇策论基本上就是刘钰做的,以他在北边和罗刹人谈判的作为来看,除了他没人有这样奇葩的天下观。 不管是出于同为勋贵自己人的圈子,还是出于之前做事的喜爱,英国公心眼里是支持刘钰这样的年轻人的。 但英国公已经老了,在左平章事的位子上干不了几年了。儿孙辈也都安排妥当了。 或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亦或许,自己这辈子该做的都做完了,儿孙辈的事也都安排下了。那就不得不考虑国事了。 现在看来,刘钰在北边的事,做的还好。 可英国公必须要再确定一下,刘钰做事是否急躁?是否夸夸其谈?是否不考虑后果?想问题的角度是否全面? 选魁首之前定不下来,但传胪日的天佑殿面问却可大致判断出来。若可用,自然支持;若不可用,那便做最后的进谏:此人不可大用。 否则配上皇帝好大喜功而又急躁的性子,必出大事。 皇帝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以为英国公是在出面维护,不想再引发更多的争论,所以才要把卷子截断,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嗯,卿所言极是。既如此,那就以上半段为策论、下半段为借策上书,此古士所为,不违制。取其上半,点为魁首。”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三二章 新型宗藩关系 历史上的传胪典礼,是出过一些奇葩事的。 比如某状元徐开业,被榜眼摆了一道,花钱买通内侍关门不准他进,传胪大典时间一到,要点为状元的徐开业在城外哭进不去城,榜眼进了一位成了状元。 刘钰倒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至少此时朝中还没人敢这么摆自己。 初试合格之后,传胪日所穿的锦服等都已经分发下来。 武德宫作为皇权的直属力量,为示“武德”之意,也算是一种恩宠,传胪当天可以剑履上殿。 大清早,距离天亮还早,翼国公府便已经忙碌起来。 雨燕等几个丫鬟起的更早,将仔细检查过后一点灰尘都没有的锦服拿来,保证上面没有丁点的褶皱。 换上锦服,戴上武士的皮弁,在头上插了两根传胪日特许的装饰羽毛。又检查了一遍当日荣恩无限剑履上殿的短剑。 略作打扮,雨燕就像是夜里穿针引线看针眼儿一般,把刘钰看了个遍。 “三爷今日必可为魁首。” 几个丫鬟也都说了句喜庆话,刘钰却道:“也未可知。国朝人才济济,正值兴盛,岂敢自大?” 题目上看,就是“钦点”,所以这反倒是要低调一些。最起码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 收拾完毕,天还没有亮,国公府里别处也都点了灯。 刘钰匆匆去见了母亲做晨省,母亲也早就起了,打量着穿着传胪典礼锦服的刘钰,笑的欣慰,叫他也不要在这里耽搁。 辰时初,大约是早晨七点钟,典礼就要开始。 五点钟就要在午门外排队,从家里出发的时间就更要早。 一路到了午门外,时间还早,大臣们自有专门的房间可以休息。 刘钰这一批等待典礼的人没地方可去,一个个为了防止在典礼中出现想拉屎撒尿的情况,饭也不能吃、水也不能喝。 等的无聊,又都是武德宫的同窗,只好聚在一起抽烟闲聊打屁,站的累了就蹲在地上,很有几分等待日结工作的三和大神气度。 大顺自比李唐,这午门的官方名称其实是五凤楼。 然而就像是六政府还是私底下叫六部一样,嘴滑者比比皆是。 后世的太和殿,曾经光复京城后改名为倡义殿,然而等到朝政稳定之后又改回了奉天殿,这就有几分改“聚义厅”为“忠义堂”的味儿了。 奉天倡义大元帅,如今是奉命于天,而非倡义护民了。 待午门一开,大臣们分批进入。 直到最后,刘钰等一班参加了前几日考试的排队从门进入,到了金水桥附近,又要整队。 或许平日里没有这么严格,但今天是典礼,又有一堆可能第一次进入到皇城的,御史和礼官们在那再三重申注意仪态。 乐人就位,在奉天殿的屋檐下就位。黄案就绪,皇帝銮驾前来,鼓乐齐鸣。 各路大臣就位,刘钰等人跟在后面,根据初试的成绩,左右左这样插着排列在大臣的后面。 待乐声少歇,天佑殿首席、左平章事捧着三卷试卷来到銮驾前,把第一卷读了一遍。 才读了几个字,刘钰就听出来那是他默写的那篇文章,最后的一点担忧也化为乌有。 和他一起排队站立的,可以想象此时的心情必然失落。 只是才读了个千百字,就戛然而止,又换到了下一策的“有制之兵”。 刘钰本想着搞点大新闻的,他早就问清楚了传胪典礼的种种,知道左平章事会把文章众人面前读一遍。 所以他才写了一些关于“天下观”的话题,本想着引出一番激烈的讨论,哪曾想居然只读了前面小段后面直接无视了? 这让他很是不爽。 待卷子读完,拆开糊名,左平章事将卷子递送到皇帝那。 武德宫选出来的是郎官,是皇帝嫡系,故而点名字的也是皇帝,以示皇帝亲卫。 “翼国公刘盛之子,刘钰,为魁首!” 前面带上爹的名字,应该是担心出现重名的情况,万一有两个人同时出列,那就有些尴尬了。 大殿前的卫士齐声叫喊,把刘钰的名字喊了三遍之后,刘钰这才从后面迈步出来,就在阶下,单膝跪地。 传胪之日,剑履上殿,不行五拜三叩之礼,而以军礼,以不负武德之意。 随后又点出了第二、第三。 再往后的卷子就不用读了,点了名字后依次出列,觐见皇帝。 大礼之后,皇帝再选出十个人,前往天佑殿问对,最终从三甲和其余七个人中再选两个,凑五个,授予龙禁卫一职。 一旦被授予了龙禁卫,便可以跟着皇帝参与朝会,有旁听权,没有上奏的资格。 也有资格在天佑殿旁听一些政务事,但关键军事依照皇帝的信任程度是否有资格旁听,一样也是没有议事的权责。 礼成,大臣散去,刘钰等选出来的十个人又依次排好,在天佑殿前缴了武器,依次在门口等着问对。 他是魁首,也是第一个被叫进去的。 迈步进入,门一关,就像是前世的面试一样,皇帝居中坐着,五个平章事坐在左右。 剑上缴了,这时候就要对着皇帝五跪三叩,跪在地上等待询问。 先询问的是平章事们,最后才是皇帝问个问题。 一般情况也都是走个流程,三甲都是必然授职的,只有后面几个选出两人需要问一些问题,由皇帝选定人选。 只是刘钰的策论写的引出了太多问题,这一次的询问就极为不寻常,不只是简单的流程。 英国公看看跪在地上的刘钰,面无表情,率先问道:“刘钰,你以南洋为西域作比,似有道理,只是如何施展,却有几处问题要考教。” 刘钰又冲着英国公行了个礼道:“请左平章事问。” “依你所言,必要兴海军。这海军和水师,有何区别?” “回平章事,水师如卫所军,海军为京营禁军。水师只能巡查、剿贼;海军则可竞逐波涛之上。本朝水师孱弱,恐非海上敌人的对手。是以要兴建海军,陛下与天佑殿直辖管束。不拘镇守一方,而是各处调动,有寇则剿、有敌则战。” 英国公点点头,又问道:“水师不振,非一日之寒。按你所言,水师不敌西洋人,又如何兴?” “回平章事:师夷长技。” 师夷长技四个字,并未引起任何的风波。 会通中西以求超胜,和师夷长技以制夷,只是同一个意思在不同力量对比下的表达。 明末时候,差距没那么大,还有“以求超胜”的信心和念想。感觉使使劲不但能学会,还能超越。 及至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时候,以求超胜什么的就太过遥远了,能制夷就已是万幸。 刘钰心中早有想法,既然英国公询问,他知道英国公在朝鲜一事上的强硬态度,所以认为自己的想法应该可以得到其认可。 “西洋人有所擅长者,海军最强,国朝无可匹敌,正可学习。” “微臣于北疆俘获了一些航海好手,又都参加过罗刹人的海军建设。” “其中白令等人,精于导航;切里科夫、斯文等辈,则曾做过军舰舰长。皆通军事。可聘为教习,教授学员。” “国朝陆军,有武德宫生员。幸赖太宗远见,武德宫学子皆学几何、测绘学问。” “若建海军,便可在武德宫内开办新科,不重骑射而重导航;不重鸟铳而重火炮。以西洋海军法实习,五年之内,当可有第一批军官。” “又在黑龙江俘获了一些罗刹木匠,也会造船。以五年之期,便可以有一支能够以西洋技法远航的水手,虽不能够环球航行,但直航日本,必无问题。” 英国公听到“五年”这个期限,心中略微放心。 他最怕的就是刘钰为了迎合皇帝好大喜功万事求急的心态,搞出一个天翻地覆的变革,那是要出大事的。 他已老了,也看得出皇帝是要重用刘钰的。 就怕自己死了之后,朝中没有人能顶上自己这个位置,皇帝为了对抗保守派,扶植太多过于锐意进取的年轻人,酿成大祸。 听刘钰这么一说,给了个五年期限,只是培养第一批军官,其目的也只是能够直航日本,这听起来到似乎比自己想的还要保守,终于松了口气。 又问道:“你所谓‘以海军养海军’,这又是何意?” 刘钰面向皇帝道:“微臣请以朝鲜、日本之事为例。非是真要这么做,只是就近举个例子,若有违背仁德宗藩事,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众人都见了刘钰的策论,知道他的言论太暴,全然霸道。 这时候却说只是借用附近的两国举个例子,并不是就真的在说那两个国家。 可话是这么说,众人均想这话可还不是落在这两国身上? 皇帝点了点头,也正想听听刘钰的看法,到底怎么个“以海军养海军”,便道:“你但说无妨。此朝鲜非彼朝鲜、此日本非彼日本。” “卿等也不要传出去,以免宗藩惊诧。” 刘钰这才道:“譬如日本,银多,铜多。然其国闭关锁国,贸易量少。而若开关,则我朝生丝、棉布等物,必蜂拥而入。” “每年不但可以得银子,还能得到铜用以铸钱,缓解钱荒。” “可倭人闭关锁国,不愿意贸易,又素来不朝。” “若我朝有一支海军,渡海而围,迫其开关贸易,令其朝贡,如此一年得银、得铜之利,何止百万?” “若是西洋诸国也要求与日本贸易,则日本已经入贡,乃我朝藩属,我朝海军自要帮助日本国抵挡西洋人。” “若能抵挡的住,那么日本的银、铜等,难道不都是我朝的吗?昔年郑氏垄断日本贸易,年入百万,所以能够养一支水师。若日本国能够贸易,难道这还不够养一支海军吗?” “这就叫,以海军养海军。” “只准许与我朝贸易,不得与西洋人贸易;日本国不得建造军舰,日本国的海防由我朝接管;我朝既为宗主,则西洋人若攻日本我朝负责击退、日本国若有内乱则我朝帮忙平定。这就叫……新型的藩属关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三三章 可堪大用 热门推荐: “日本国本就闭关,禁止贸易。若能与其贸易,这不但不是与民争利,反而为民取利。” “既取其利,又能演练海军,正一举而两得。” 其话音落,顿时让几位平章事脸色古怪。 “此等事,恐为汉武穷兵而征大宛。况且,日本国虽小,然昔年蒙元国势尚且不能征服。万历援朝,更动摇筋骨,以至有东虏之祸。” 刘钰回道:“此一时而彼一时。蒙元不能够征服日本,难道不是因为其无海军吗?西洋人如今能从四万里外抵达广东澳门,若学到起航海术,区区日本还去不得吗?” “只要能够以海军围困,日久必服。以朝鲜之釜山为港,只消三五千精锐,借助海船的速度,今日扰长崎、明日扰江户,其又不能防。” “况且,日本地狭,纵然想要迁界禁海,也无五十里可退。” “我朝乃仁义之师,一不割地,二不求财,只要使日本朝贡、开放贸易,我朝便可保护日本不受西洋人侵扰,这样的好事,难道他们会拒绝吗?” “或许一时想不通,但海军风帆三五日一至,不出半年,必有聪慧之辈想通了。若其国主想不通,自有别人帮他想通。” “届时,钱财贸易源源不断,又使其无海军,必然顺服,再不敢有不臣之心。” 李淦之前听过刘钰关于将来西洋人在海上威胁的恐吓,此时再听,心想这不就是你当日说西洋人威胁国朝的翻版吗? 只不过相对于当日说的断漕运、开科举之类,这个倒是简单许多,只要日本能够朝贡、贸易、不准造船即可。 既然朝贡,便属宗藩。 若是西洋人也想与日本贸易,若以兵势威胁,天朝自是要保护藩属的。 听起来似乎的确可行。 日本多银、多铜的事,李淦当然知道。日本锁国的事,李淦也知道。 只是他从未有过“强迫贸易”这样的想法。 这件事站在李淦的角度上看,还有另一个好处。 刘钰之前那西洋人威胁东南吓唬过他,按刘钰所言,也不过两万兵就够。 国朝如果按照西洋军制编练新军、海军,以其体量的对比,威胁日本大约也就是五千兵。 若能靠这些兵力压服日本,则证明刘钰的恐吓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不管这么说,这个“以海军养海军”的想法,至少可以自圆其说,也是说得通的。 当年郑氏可以靠日本的贸易富可敌国,日本又多银多铜,国朝如今铸钱的铜都不够,若能开放贸易,的确有利可图。 想要让其开放贸易,也的确需要一支海军。 李淦看看其余人,英国公微微一笑,心道刘钰倒是滑头,闭口不提闽、粤、江、浙等对西洋的海关事,却把“以海军养海军”的对答放到了日本上。 这倒是个好想法。 因为西洋和日本不同,西洋人是恳求贸易,而日本是闭关锁国。 想从西洋人的贸易里多弄到钱,要么关闭多余的海关一口通商从而方便管理收税;要么就得学宋朝,官方垄断贸易。 无论哪一点都会引发轩然大波,剧烈波动,乃至江南糜烂。 但若从日本入手,一则可以见到实利,证明以海军养海军是可行的;二则暂时不用触动江南走私商人的利益,不会出现剧烈的震荡。 以日本养海军,待海军有成,再入南洋,那就简单了许多。 若能直航日本且能把日本逼迫的开关贸易,从南方运送粮米还是问题吗? 若能走海运而废漕运,又能节省一笔开支,减轻民间疲苦。 从大义上讲,日本国久不来贡,六师移之,也大有道理。 英国公暗自赞许,心想的确是个人才,之前说五年之期初成,这事恐怕又要五年。 这十年间,一点不需要触动漕运、江南走私的利益,不会引发剧烈的动荡。等到海军已有小成,再处理江南的事,也就更有可行性。 于是他又问了刘钰另一个问题。 “你刚才说朝鲜事,此朝鲜非彼朝鲜,朝鲜又将如何对待?” “回平章事。” “欲使日本贡,不得不控制朝鲜。如今朝鲜方乱,尚未平息,我朝正应借此机会,加大对朝鲜的控制。” “一则驻派天使,若朝鲜再有事,则可先知。朝鲜既为藩属,若其国再有弑兄之类的事,天朝自要处置,否则怎么能叫教化四夷呢?” “二则我多询问朝鲜国事,得知朝鲜国曾连钱都不用,以物易物,以致民间不知钱可以用。其国又不铸钱,正可要求朝鲜用我朝钱。” “我朝虽也缺铜,但若控制朝鲜,要去日本开关朝贡,则铜就不缺。让朝鲜用我朝钱,方为真藩属。” “三则朝鲜产纸张、人参等,而我朝生丝、绸缎,正可换回纸张人参。若能使其国开放贸易,则山东之民又可多出一条求生之路。往来贸易,足以安身。” “四则叫朝鲜允许天朝海军用其港口,一做补给,二做操训、三则若青、豫有灾,又可绕朝鲜而移民奴儿干都司,移民实边。一旦日后海军有小成,又可从釜山等地登日本,使之朝贡。再者,若朝鲜有变,亦可就近压服,不至于有野心反叛之辈登朝鲜王之位。” 英国公闻言,心想我不过是想加大一下对朝鲜的控制,以免日后为祸。 你想的,却是要把朝鲜完全控制在手,化外藩为羁縻? 不过这几条要求,好像都是可以办到的。 现在朝鲜国正有内乱,新的朝鲜王册封一事,大顺朝廷一直压着。 就是想要再多要一些条件。 如果把这几条条件加入其中,朝鲜国王应该也能接受。若不然,大可以认可南边起事者的说法:如今的朝鲜王是鸩杀其兄而上位的。 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用,英国公看来,实在可惜。 不用朝廷一兵一卒,甚至前去朝鲜册封的不但不用花一分钱:按照前朝经验,至少还能要到二三万两银子的贿赂。 大不了朝廷这一次就不给官员这个发财的机会,清正廉洁,彰显天朝气派,去把这件事办妥。 稍微恫吓一下,朝鲜就能接受。 英国公心想,刘钰在北疆讹诈罗刹的珠玉在前,讹诈之事,我也算是学会了。 那个让“朝鲜用国朝钱”的想法,更让英国公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 论及眼界,终究还是不如这个能把明朝用白银为税币的前因后果说明白的年轻人。 他知道,现在朝鲜国的确是没有钱,也不铸钱。 民间头些年基本上退回了以物易物的程度,根据朝鲜贡使的说法,朝鲜民众甚至已经遗忘了钱可以买东西这个概念。 最开始英国公以为朝鲜是哭穷,是怕说自己有钱,以致天朝会让朝鲜进贡铜、银等。 但他派人询问了一下那些被征调的朝鲜火枪手,确信朝鲜贡使还真不是哭穷,而是真的已经多少年不铸钱了。 加上朝鲜基本上退回到了两班贵族控制朝政的制度,地方又小,征调民夫也好、征收实物也罢,都不比天朝那么麻烦,用钱的地方也的确少。 朝鲜贡使曾说:“愚下之民,不知钱之为何物,距上次用钱二百年矣。” 更有甚者,朝鲜强制推行用钱交易,甚至“令民各带钱五十,不带者有罪”,也并没有什么卵用。 朝鲜的人民根本不认钱,没碰过钱,对钱没有兴趣。 是故“勒令用钱交易,鞭扑狼藉,商贾不行,怨声盈路”,当时推行钱的朝鲜大臣还因此被弹劾滚蛋了。 现在虽然又恢复了用钱,可是钱仍旧是不够。 这个锅还是得大顺来背。 遵照太宗遗训,并不闭关锁国,允许海外贸易。 日本虽然锁国,但是大顺商人仍旧挤出来了一片天,把日本本就不多的铜出口份额抢走许多,剩下的被荷兰等国瓜分。 朝鲜国的贸易,基本上是以朝贡贸易为幌子,贡使来京的时候,携带一些私货或者白银,买大顺的丝绸等带回去,再转到日本进行贸易。 但大顺的贸易政策之下,本国商人可以直接前往日本贸易。朝鲜靠这样弄来的货物,无论如何也争不过那些从福建直接去日本贸易的大顺商人。 挤压之下,朝鲜贸易不到铜。 没铜,再加上严禁开矿,以及明末之乱之后就一直不用钱,朝鲜真的是已经许多年不用钱了。 如果能够让朝鲜用大顺的钱、让朝鲜开放贸易且只准和大顺贸易、让朝鲜允许大顺的海军在朝鲜港口停泊补给、让大顺的天使常驻朝鲜……这样的控制力,已然和羁縻地相差无几了。 钱是什么? 钱就是铜。 铜,天朝的确缺,也不允许出口。 可如果能控制朝鲜,长远来看,完全可以借朝鲜为跳板,解决日本的事。 天朝缺铜,可是日本不缺啊。 朝鲜若能控制,海军一旦兴起,日本的铜不就是天朝的吗? 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若不利用,而认为天朝本就缺钱,若是让朝鲜也用天朝钱,恐怕更缺……这就是短视之极了。 英国公以为刘钰说到此处,已经算是基本给出了策论上种种问题的解决思路,也基本上可以确定刘钰是个办事稳妥而非只谈大略却无手段的,正要询问一下皇帝是否就结束这一场询问。 却不想刘钰又道:“陛下,以朝鲜、日本事为例,除此两件,还有别用。” “臣翻阅一些,得知前朝万历末年,海关关税一年两万两。如今我朝尊太宗遗训,通商贸易,闽、粤、浙、江海关,商人往来贸易,所征关税虽八倍于前朝,也不过十六万两。” “关税该如何定?该如何收税?臣以为,也需改革。只是改革之事,不可贸然而动,当以小处为样本,试行之。” “若有效,则用。若无效,则不用。” “对朝、日贸易,正可以试行新政。朝鲜不与我朝贸易、二则日本锁国。并无多少人得利,影响不大。即便新政无效,也不会动摇江南重地。” “是故,臣以为,当于山东登州建海关,通商日、朝。聘问西洋关税法,作为样本试行。” “一则作为尝试。” “二则也可以培养一些专门的胥吏人才,或以胥吏学问办学,招收子弟。日后若是可行,则可在闽、粤、江、浙等海关推广。” “那里收不上税,一方面有走私,另一方面必然也是胥吏欺上瞒下,利益深重。若能借日、朝贸易事,培养一批精通会计账目的新学学子,日后南下,也不用担心胥吏欺瞒。” “故而,臣之南洋西域策,共分二十年。” “五年。” “于登州建立武德宫分校,挑选年轻而通几何测绘者师夷长技。建造西洋海船,尝试通航于朝、日。” “挤占贸易,获得日本铜银。” “于登州建立新学学堂一所,以老五营良家子不能入武德宫者充任,学习胥吏会计之学。” “以朝鲜、日本贸易为补,不需耗费朝廷太多银钱。” “十年。” “海军粗成,税法初变。” “于朝鲜锁日本,问其不朝之罪。迫日本开关贸易,朝贡臣服。” “又以海军载青、豫移民,入奴儿干都司地移民实边。” “二十年。” “当可推广海关新税法,海军当可与西洋人竞逐于南洋,则我朝海疆自此无忧矣。” “再之后,或可如汉武凿空西域、盛唐都护安西,我朝都护南洋。则策可成。” 李淦不待其余人表态,便道:“善!卿所对者,甚合朕心。你且退下吧。” 其余人也都没再说什么,李淦便让刘钰先退下。 等刘钰一出门,李淦便先问英国公。 “卿以为如何?” 英国公思虑片刻道:“凡敛财者,无非开源、节流。王荆公之开源,民众颇得不便,难以推广。刘守常之法,是于荒漠处开甜井。” 关于王安石变法的得失,大顺既然用了三舍法,自然是经过一番讨论的。虽说有那句“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但也确实出了大问题。 是明显的托古改制,用周礼的名号,却行法家之术,而且还是春秋战国管子的那一套法家霸术。 大顺虽然说是王霸并用,却也真不敢这么搞。 江南涉及到大顺的安稳,没有确实可行、确定有效的办法之前,万万不能动。 哪怕知道现在的税收的绝对有大问题。 本来李淦也好、英国公也罢,都以为刘钰说要兴海军、拓南洋,一定会在江南动手。 按他们想,清查田亩、士绅纳粮、改革关税,否则钱从哪来? 却不想刘钰半句都没提江南,而是拿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日本和朝鲜,来了一个大迂回。 朝鲜本身就和大顺没有正式的贸易,但凡贸易,全是走私的。哪怕是朝贡使团的私下贸易,也是理论上不允许的。 日本锁国,明面上的贸易额也不是很大。 从这两个地方入手,没有触动到江南地区的切身利益:可能触动辽东地区的朝鲜走私集团,但辽东不是江南,不会出大问题。 至于怎么从日本那挤出来贸易额,李淦确信刘钰既然说了,肯定是有办法的。只不过这办法……可能不方便在这里说。 这都是阳谋,明摆着告诉你要这么干,可你却无可奈何。 办的时候,不触动太多的利益,反对的声音几乎没有,也就是英国公所谓的“于荒漠处开甜井”。 等基本成型后,再想反对,已经无可奈何了:海军成型了、新学培训处的胥吏们保证了短期不会有利益勾结,到时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下去,你奈我何? 刘钰当初吓唬李淦说印度最多三十年就要被西洋人控制,现在给出的解决方案是二十年可以一较雌雄。 二十年,他还是等得起的。 英国公最担心的,就是刘钰顺着李淦好大喜功急躁冒进的性子,为得圣眷,故意搞的步子极大。 他是肯定活不到二十年的。 然而最担心的事现在看来刘钰脑子很清醒,也算是可以放心了。 于是奏道:“臣以为,此子,可堪大用。” 这是个极高的评价了,之前的考试录取面对中,英国公可从没用过“可堪大用”这样的词,最多也就是一句“可用”。 李淦心想,英国公所言不错,的确可堪大用。看来朕没选错人。chaptere 手机站: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三四章 懂倭语的 等到问对结束,有哭有笑。 三甲不用哭,剩下七个人里只能选两个作为从三品的龙禁,剩下的就要再令安排。 起步的差距过大,那些没选上的自然是长叹连连。 有太监送来了五套成衣,青蓝颜色,就是上面绣着的补子有点让刘钰蛋疼。 顺承明制。 这武官常服的补子,也是顺着明朝的样式。只不过明火德、大顺是认为蓝色的水德。 唯独武官的三品常服,这上面的补子,前朝是老虎。 而太宗李过,当年起事的时候,诨号……一只虎。 为避讳故。 也可能是李过的恶趣味,也可能是当年从陕西转战湖北的时候在秦岭见过熊猫,遂把个三品武官常服的补子,从老虎换成了熊猫。 去把衣服一换,绣着熊猫的常服一穿,纱帽一带,这就要出门去参与一下游街,还要他带队领着同一批的人一起观榜,之后还有种种仪式。 观榜的时候,刘钰看着自己的名字高高在上,笑道:“噫!好!我中了!” 然而并没有人立刻冲上来打他一巴掌,难免不够尽兴。 之后两日,也都是各种形式走一遍。第二天参加的是鹰扬宴,这本来是前朝武举乡试的宴会,但大顺废掉了武举,取自“维师尚父、时维鹰扬”的鹰扬宴,也就成了武德宫大考之后的宴会名。 略有些尴尬的就是主持宴会的,是他爹。可能是皇帝觉得作为一个世袭公爵实在是没事干,怕闲出病来,给安排了这么一个活儿。 封了龙禁卫,放了半个月的假,一则为了宴会吃酒,二则为了自己去定制各种官服。 翼国公府里出了个武德宫魁首,自然是门庭若市,请客吃饭每天无趣至极。 直到假期快要结束,田平才给刘钰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匆匆赶到齐国公府邸,田平给引荐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应该是之前听田平说过了刘钰的身份,吓得赶忙跪拜。 来的时候只是听说给京城的某位大人家当西席,教授日语。哪曾想等抵达了京城,这位要学日语的是新科的武德宫魁首、殿前龙禁卫,这还当个屁的西席? “守常兄,兄弟这办事可还可以吧?你的事,我可是真放在心上了。这位是林允文,宁波人。家里也曾阔过,只是出海多有风险,遭了风浪。通晓倭语,那边也保证了,是个信得过的。我家出面找的人,你且放心就是。” 刘钰心道这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这又不是个参与核心机密的,只是自己不想当神棍,总得找个因由罢了。 打量了一下这个林允文,二十七八岁年纪,脸色黝黑,显然是常年在海上漂泊过的痕迹。 对不同的人,因着信任程度,有着不同的对待方式。 刘钰也没有太客气,便问道:“去过长崎?” “回大人,去过。” 林允文有些战战兢兢的,在宁波那地方,就算和官员打交道,也都是些小官。 都说不去京城不知道自己官小,他虽不是官,可知眼前这位是三品龙禁卫,那是朝夕都能见到皇帝的,心里哪能不怕? 家里本有些产业,大部分都投入到对日贸易当中。然而流年不利,遇了风浪,他也是好大的运才捡回了一条命。 回到宁波后,就听到有风声说是京城有勋贵要请个日语西席,也算是和当地官员有些交情,这才得以来。 要知道这当西席,可是他们这些商人从未想过的事。虽说他有些文化,但哪有大人物会去学倭人语言? 这等机会,还是因着之前的情面,才算是给了这么个机会。 哪曾想来到之后,说是勋贵家里的西席,等到了京城,已成了三品龙禁。 他自是没这个胆子,心里着实怕的要命。走南闯北海上风波也不曾怕过,只是骂骂贼老天,如今却打心眼里慌的抖了三抖。 刘钰见他害怕,有心吓一吓他,又问道:“会背针路歌吗?” 听到针路歌三字,林允文不由地咽了口唾沫,腿更是有些软。眼前这位新科的武德宫魁首,只怕不是个善茬,连针路歌这样的事居然也知道? “回……回大人的话。会背几首。却不知大人要听哪一首?” “既是宁波的,那就背个从日本回宁波的,我听听。” “呃……大人,这针路歌都以方言记诵,若有难懂之处,还请大人见谅。自琉球回宁波,曰:马齿用壬子取天堂南头,用乾亥收入温二岙湾,用单癸……” 他背的夹杂着不少当地方言,宁波等地,亦算是十里不同音了。这针路歌背的熟了,都是用方言的。好在林允文也不知道刘钰是想干什么,只是尽可能地把舌头顺着背完了。 所谓针路,针是一种类似的距离单位,大约是七八十里或者五六十里。其实针路就是一种标志物导航。 罗盘是圆的。而圆的东西,多用十二进制,或者十二的倍数进制。 既在中国,肯定是要用天干地支的,这里面就出现了个问题。 地支,十二个。全靠地支分刻度,一个刻度得有30度这么大,用来在大海商导航,很可能想去日本,结果导到了十八层地狱。 天支,十个。天干加上地支,一共是二十二个,又没办法整份地分圆。 然而,办法总比困难多。把天干地支去掉俩,是二十个。再从八卦里抓出来四个,这不就24个了吗?这样不就能等分圆了吗? “马齿用壬子取天堂南头”,翻译成标准的小学数学用语,就是“自马齿这个地方起航,角度是北偏西7.5度,一直航行到天堂山”。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是北偏西,因为……首发大航海的西洋人,终究掌握着航海词汇的话语权,而他们的单词里没有“westnorth”、只有“northwest”。 刘钰倒是不知道这马齿、天堂山都是哪,但听林允文叽里咕噜地背了一通,大致可以确定这真是个经常跑日本的。 要是不跑海,肯定不会背这玩意儿的。 田平也不知道林允文背的是什么,待林允文背完,就问了一嘴。 “守常兄,这说的什么?” 刘钰大致给田平一解释,田平也是在武德宫学过几何学的人,顿时明白过来。却把个林允文听的心惊肉跳,眼前这位大人不但听说过针路,还知道这罗盘的刻度是什么意思。 若在沿海,这倒没什么。 可这里是京城,眼前这位又是个勋贵子弟,怎么会知道这些“贱人”所从事的职业的种种? 再联想到日本这些年在长崎,倭人一直要海商们做的事,林允文只觉得冷汗直流,后背已经完全汗湿。 小心打量了一下刘钰,发现刘钰也正在盯着自己,就听刘钰笑眯眯地问道:“你看我干什么?怎么,我就这么吓人吗?” “大人……大人说笑了。” 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林允文坐下。 林允文推辞再三,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半边屁股。 刘钰心想他么的自己见皇帝的时候比这个还惨,还特么得跪着呢,这也大哥别说二哥了。 林允文刚坐下,刘钰的下一句话直接把他吓得跳起来了。 “我听人说,日本国这些年一直在试图购买战马、刀剑、弓箭、兵书?” 话音刚落,林允文直接跪倒在地,砰砰地磕了几个头道:“大人明鉴!倭国虽有此意,然小人实在没有做过。小人虽没什么文化,却也读过几年书,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他以为是朝廷听到了什么风声。 本以为自己有了一个认识一下京城大人物的机会,哪曾想竟是落入了这么大的一个深坑之中,现在想跑都来不及了。 田平听刘钰这么一说,也是愕然,怒道:“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这倭人购买战马、刀剑、兵书,所为何用?他国既已安定,这东西又要用在何处?” 听田平这么怒斥一句,林允文的背更是汗湿的厉害,只是不停地磕头,也不敢说话。 刘钰轻咳一声,给田平使了一个眼色,田平知晓,不再多说。 待许久,刘钰才道:“起来吧。我就是偶尔听说,这么一问。有道是,捉贼捉赃,捉歼捉双。你就算之前贩卖过,已无对证,我能奈你何啊?起来!” 猛喝一声,把林允文也给喝懵了,晕乎乎地站起来。 “坐吧,不要动不动就跪。这儿又不是公堂,就是私人谈话罢了。” 好容易说服林允文坐下,刘钰知道也不用吓唬他了,自己装神弄鬼的已经足以让对方不知道自己到底知道多少了。 “我问你,你可知道有几家运过这些违禁之物?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运送这些违禁之物,总得有足够的好处。若无足够的好处,谁肯当汉奸呐?甲申年之前剃头,还得官加一级呢,你说对吧?” 汉奸,汉奸。 这样在大顺太宗时候留下的词汇,扎着林允文的耳朵,说不出的疼。 只觉得口干舌燥,好容易憋出来了半口唾沫润了润,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大人的话,好处的确是有的。大人应知倭国锁国,若想贸易,必要有信牌。若无信牌,纵然入港,也不能购到紧俏货物。所以,若能得良马、良弓、兵书等,则可获得贸易信牌。” “往来倭国贸易,一次获利数倍。若能得一信牌,等于数万两银子。但……但海关处虽在别的事上放的松,这些事上,诸位大人们也都担着干系。一旦事发,必要掉脑袋,是以小人不曾听说有谁运过那些违禁之物。”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三五章 正当竞争和不正当竞争 官员怕担干系、怕死,这是个好事,最起码证明朝廷对地方还有威慑力和控制力。 不过林允文的话,刘钰也还是不信。那么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日本锁国之下特殊的贸易政策,百分之三百的利益就能冒着绞刑的危险,况且说一张贸易信牌的利诱? “你是真不知道啊?还是说知道但是不敢说?怕被人报复?” “大人,小人是真的不知道。” 林允文低着头,也不敢看刘钰,心想知道自然是知道的,都是圈子里的事,世上还有不透风的墙? 但所谓秦桧还有三五个好朋友呢。林允文的贸易圈子里自有几个朋友,圈内也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最好不要扯上官府。 一旦扯上官府,很可能大家的饭碗都砸了。 朝廷政策,向来一刀切。 即便上头不是一刀切的政策,下面节度使督抚等执行的时候,出于懒政和不想担责任,也会选择一刀切。 上面许是说,严查违禁物。到了下面,可能就要变成不准出海不就没有违禁物走私了吗? 到时候固然是走私违禁物的事没有了,正常的贸易怕也是要停了。 林允文说的大义凛然,说什么也读过书,这种事自不会干。可事实上,他是没干成,或者说没本事干。 他没本事,自有人有本事,想办法绕开检查,把一些违禁物运到日本。 谁要是能运过去,圈子里的人都会竖着大拇指,赞一句有本事,满满的羡慕,只恨自己本事不大,没办法偷着弄出来。 圈子里却不会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汉奸。 刘钰当然不相信林允文的话,其实对日本的情况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有些道理是天下共通的。 就日本现在的贸易政策,明显的权力寻租,但凡权力寻租,从宁波到伦敦,其实都一个吊样。 于是问道:“那倭国如此贸易,贸易信牌的发放量有限。虽有定例……可都说不怕县官、只怕现管。想来想要得到贸易信牌,得给钱贿赂吧?” “是,大人明鉴。是得给钱贿赂。这贿赂也得有门路,也得找场面人。先请吃酒,场面上的掮客倒也明码标价,取贿赂的八分之一,号为过手沾沾水。一张信牌,少说也得个千把两银子使上。” 刘钰闻言笑道:“那要是弄去了战马、兵书之类,是不是就不用贿赂了?” 林允文以为刘钰又在诈自己,可一时间也看不透刘钰到底知道多少,又怕自己装作不知被刘钰识破认为欺骗,心里便打定了主意:该说的自然要说,只要不说具体,当无大碍。 否则为别人担了责任,却把自己陷了进去,哪里的道理? “大人说的是。不但不用贿赂,倭人还有银子奖励,还多发一张信牌。” “嗯……” 验证了自己的推断,这种官场上的事,全世界都差毬不多。 大顺这边要是也闭关锁国,签发贸易执照,谁管签发谁就能富可敌国,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凡批文,都是一样的道理。 要是上面有要求必须搞到某物,自然也不会再索贿,而是拿出奖励,甚至自己出钱。 只要搞到了上面要的东西,日后这主管贸易信牌的职务不还是在手里吗? 细水长流,官场上哪有不懂这个道理的? 略作思索,又问道:“你们一般都办什么货啊?利润几何?就说说大宗的吧。” 说起这个,林允文便如数家珍。 “回大人的话。若论大宗且利高的,一是水银。在宁波置办,40两一担,到了长崎当能卖上120一担。荷兰人虽也贸易,但其难弄到水银,是故这水银都在咱们商人手里垄着。” “水银?嗯。好。” 水银最大的用途,应该就是提炼白银、黄金等贵金属。 水银如此畅销,看来日本的银矿距离枯竭还早,日本贵金属的潜力,还是巨大的。不然的话,这水银也不会卖的这么好。 林允文不知刘钰的深意,只当是刘钰要询问一些情报,想着这些事他若不说也有别人说,又害不了别人,便又多说了几样。 “水银之外,便是……呃,便是违禁的锌棒、铁棒。锌棒我朝特有,铁棒有荷兰人与我们争。也都是二倍的利,不过寻常人也弄不到,用的也少。倭国这些年已经不打仗了,若是再如当年战乱连连的时候,铁棒的利更高一些。” “白糖一担一两半,到了长崎能卖到四两多。主要都是台湾的糖,前几年台湾有人起事,这糖就贵了许多。生丝也是两倍的利。” 这些大宗货物刘钰大致知道,说到水银其实就已经足够了。 生丝白糖铁棒什么的,都是熟知的对日贸易紧俏货,但他关注的却是别的东西。 打断了林允文的话,问道:“瓷呢?” 说起瓷器,林允文的脸色有些难看,摇头道:“瓷卖不动。” “小人家里之前运过一批瓷,但到了长崎后,倭人有令,日后不得外来的瓷、陶等入港。没得办法,又只能运回来。” “倭人如今也烧瓷。荷兰人也多从倭人那购瓷。昔年江南战乱,西洋人难从我朝购瓷,倭人便趁机烧瓷,发展很快。虽质不比江西瓷,可胜在便宜。如今也有人在倭国买瓷,回来售卖,亦或是转卖到荷兰人那。” 听的刘钰直撮牙花子,手背敲着手心啧啧道:“这他妈的,你说这么好的贸易,怎么就让倭人分了一杯羹?荷兰人既然也被允许贸易,和你们关系如何?” “回大人……我朝商人有专属的信牌,荷兰人有荷兰人专属的信牌。按说两不影响。私底下我们也有协议,诸如从日本运回的铜,我们不能往巴达维亚送。但是但凡有利的事儿,你要不干,别人就干。做买卖嘛,都是饿死胆大的,撑死胆小的。” “协议是定了,可还是有人往巴达维亚运铜。荷兰的商馆卖的价高,他们就按照压荷兰商馆三钱银子的价,卖给当地的私贩。荷兰人说我们不守承诺,平日里也多冲突。” 说起荷兰人,林允文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他不懂大势,却知道泡海的大买卖现在是越来越难做了。 前朝还好。 闭关之下,荷兰人不得贸易,不但请商人去巴达维亚,还多给奖励。 现在开了关,荷兰人在广东也有商馆,荷兰人的脾气可比以前大多了,腰杆子也硬多了。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那些坐地的大买卖人,在岸上倒腾货的,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溢。 而他们这些跑海的、拿命换钱的,论航海不如荷兰人,论南洋路线也不如荷兰人。 荷兰人在商馆里直接拿货,对待中国海商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巨变,处处限制,使得根本做不成大买卖。 听长辈说,前朝时候运一船生丝、瓷器去了巴达维亚,荷兰人要像祖宗一样供着,收了货还请吃饭、送礼,请下次务必再来。 现在嘛,据说去了巴达维亚,连港都入不得,稍微卡你个十天八天,再赶上台风天,就要赔死。 荷兰人的船直接在广东装货,中国海商也是在广东装货。 荷兰人搞货运成本,能把整个欧洲逼到限制荷兰,中国的海商真是一点都争不过货运成本。 真搞自由贸易,谁敢跟海上马车夫比货运成本? 东印度公司自己还想赚钱呢,在港口那稍微一操作,更是赔出一片天。 西欧的市场份额就那么大,一船船的瓷器生丝,总不能卖给南洋土著,他们买不起,也用不了那么多。 对日贸易上,也是让林允文这样的海商吃尽了苦头。 原来荷兰人想要往日本卖生丝,需要过一遍闽商的手,这价就高了一些。 宁波商人直接起航去日本,生丝的价怎么也比荷兰人的低一些,使得荷兰人根本争不过宁波商人。 现在商馆一开,荷兰人拿到的生丝和宁波人拿到的生丝一个价。 到了日本,宁波商人原来的价格优势没了,叫荷兰人抢走了好大的份额。 荷兰是东印度公司垄断,但凡垄断,就有在垄断之外求存的,巴达维亚当然也有私人贩子。 一些海商就把日本的铜、中国的丝悄悄运到巴达维亚,只想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吃肉,自己喝点汤,和那些荷兰私人贩子私下里交易,价格给的低一点。 结果被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抓了个正着,借机指责中国商人违背承诺,又趁势加大了对跑南洋的中国商人的限制。 一致对外倒是没有,跑南洋的和跑东洋的海商,自己先打起来了。 南洋海商指责东洋海商违背了与荷兰人定下的协定,导致荷兰人现在卡南洋海商的脖子。 东洋海商骂南洋海商废物,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争不过荷兰人的货运成本,却以为是东洋海商害的,那还不是荷兰人找了个理由而已? 听完林允文的诉苦,刘钰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谁给南洋海商的自信,和荷兰人比海运成本?若是能争得过,那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荷兰小国靠的就是货运成本一时称雄。不冤,就当是交了学费了。” 这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贸易? 大顺可倒好,倒真是一视同仁,岸上的大买卖人、大地主赚了,这些海商可是苦了。 差距不大的时候,还能你追我赶,刺激竞争,共同进步。 差距大了,那就不是你追我赶了,而是一边倒的屠杀。 想要两全其美,其实也简单。 给外国商人加重出口关税。 大顺不存在西欧重商主义只想着出不想着进的忧虑。银子……那不都是主动送到家门口的吗? 西欧要搞出口减税、进口加税;大顺这边就应该搞进口减税甚至免税,出口对西洋人直接买货加重税、对本国海商轻税。 刘钰想了想大顺现在能进口的东西,越南暹罗米、军火、机械品……好像没了,这本就该是免税的东西,相对卖出去的,这才几个钱?欧洲布想要打败松江布,再给他们五十年都不一定够。 搞真正自由竞争的货运成本比不过,区别对待加关税。 到时候,保准叫荷兰人再回到明朝时候的态度:见了南洋海商去巴达维亚要先请吃饭、送礼物。 开关开了几年,让荷兰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现在居然抖成这样。 真是把东亚当成自由贸易的天堂了,忘了自己在欧洲是怎么混到被人想方设法地搞,哭诉自由贸易和公海航行应该是国际法的时候了。 荷兰人自己也是精神分裂,成立了绝对垄断的东印度公司,却喊着自由贸易……那你倒是把有兵、有炮、有组织的东印度公司拆了,去自由贸易啊。 刘钰觉得,得让荷兰人清醒清醒,认识到这个世界不是那么美好。真正的自由贸易,只在梦中。再说自己想在日本弄钱,贸易额被荷兰人抢了些,那还行?不借着官本位搞一搞,岂不是白当这么大的官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三六章 争朝不争夕 从林允文对荷兰人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大部分海商对于荷兰人的态度都是敌意的。 整体上这也符合刘钰的设想,威廉三世以荷兰执政兼任了英国国王,缔结的英荷同盟到现在依然稳固。 联法制英,这是大顺想要经略南洋必须选择的外交路线。 荷兰人作为英国的同盟,正是一个必须先用来开刀的垫脚石。 只可惜荷兰是新教国家,否则趁着这一次大顺很有可能禁教的机会,就能让荷兰人滚蛋。 这事需得仔细计议,刘钰又问了一些关于荷兰在日本贸易的事,再多的细节林允文也就不清楚了。 林允文除了会日语,也会一些荷兰语,虽然说得不算流利,基本的对话还可以做到。 也算是个人才。 “林允文,我本想着是要学学倭国语言的。只是看现在这样子,估计你也不敢做这西席了?” 林允文心道谁人敢做? 来的时候听的可不是这样的,只是听说京城勋贵家里的某位公子,不喜欢经书,倒喜欢各种夷狄学问。想着来京城混一混,日后送礼也好有个门路,哪曾想来了京城就完全变了样? 真要是当西席,那不是日后翼国公见了面也要平辈论交? “大人这话,当真是说道小人心里了。即便大人非要如此,小人也不敢受,只能逃走了。” “哈哈哈……逃?逃就不必了吧。这样吧,你就在京城先住着,每年的薪酬也按之前说好的。” “你要是家里还有产业,想必也不会来。不管是混口饭吃也好、亦或是为了结交京城贵人为家族朋友找找门路也罢,跟着我这些也都能办到。” 刘钰请田平取来纸笔,草拟了一个五年的契约。 五年之后,若是林允文想要另谋他路,他不会阻拦。至于五年内如果林允文不想干了,或者跑了,刘钰也没说会怎么处置。 虽半句未提,林允文心里却清楚,自己若是惹恼了眼前这些人会有什么下场。 好在听起来这人也还是个讲道理的,五年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正可以跟着认识一些京城显贵,何乐不为? 在契上签了字,摁了手印,合了契,刘钰便让他先下去吧。 “田兄,这人就先在这住上几日。我看看找个房子,过几天把他带走。这又叨扰了。” 确定周围没有了别人,田平只是挥手潇洒地表示这是小事,才小声道:“守常兄问及倭人的事,可有深意?” “有。” “妙极!既有深意,日后做事的时候,可别忘了兄弟。” 他没问具体是什么意思,却显然似乎和贸易有关。 虽是朋友,可如今刘钰升了龙禁,在皇帝身边,有些事就不能问的太深。 这是分寸,需得把握的好,若不然这朋友情谊虽深,日后多出几分尴尬就不好了。 现如今依旧兄弟相称,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火候。 “忘是忘不掉。只有一件事我可得提前说明白了。凡事……” “我懂,不必说了。凡事有成有败。只是我是信得过守常兄的运气。当日绸灯飞升,守常兄赌赢了;去奴儿干都司,又赢了。凡事都要赌,现在看来,守常兄的运气不错。我不会赌,但是却会跟赌。不过你也放心,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我家里没有半分关系。” “好极了。那就攒些赌本吧。赌本少了,可没意思。” “放心。” 两人相视一笑,就当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再也不提,又说了许多闲话。 说起来林允文的事也算是刘钰的一桩大事,田平这么快就给办妥了,按说心里应该高兴才是。 本以为今日田平邀自己来,是要给他妹妹传递探讨日食月食的文字,来了发现不是。虽也高兴,可高兴之余还是略有些失落。 说了好半天的闲话,刘钰也不太好意思直接开口问,就想着能不能旁敲侧击点一点。 然而平日里他虽有急智,到这种事上却如个呆头鹅一般,这么也想不到切入的话题。 试着找了几个引子,可是田平像是完全没意识到刘钰想要说什么一般,很轻松地就把话题绕到了别处。 试了几次,终究不行,心里不由地叹了口气,只怕人家女孩儿可能当日就是那么一说客气客气?自己却当真了? 嘘溜茶水的功夫,田平悄悄瞟了刘钰一眼,心里暗笑。 他的文化水平本就高过刘钰,当日找刘钰做事,都用了个奇葩的果中侠客的典故。 刘钰那点小心思,引话题的技巧,他焉能不知? 妹妹让他传递的书就在手里。 平日和刘钰固然是朋友,这时候妹妹的哥哥的身份还是占了上风。 只觉得妹妹有红拂之气,有点上赶着的意思。 自己作为哥哥,是要试探几下的,也好看看刘钰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今儿的事,本来请刘钰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告诉刘钰是倭语的事办妥了,可他偏不说。 进门的时候就观察了一番刘钰的神态,心里略微有了数。 如今听着刘钰在这引话题,促狭心起,故意装作听不懂。 每一次刘钰引出两句,他就故意装傻绕开,心里却也暗暗高兴。 如今见也逗的差不多了,再逗下去,只怕刘钰的性子厚着脸皮直接问,那就不好了。 等茶喝到一半,这才一拍脑袋道:“对了,差点忘了个事。我妹妹喜好一些天文学问,正有些问题要请教请教守常兄。前些日子听说守常兄拔了头筹选为魁首,也还说以守常兄的学问,自该是选上的。” 刘钰手里的茶杯微微一抖,心里砰砰一跳间,盖和杯之间发出轻微的一声响。这声响差点让田平憋不住笑。 起身去把一本书取来,刘钰赶忙伸手接过,嘴上却道:“哎呀,当日贞仪妹妹起过的,可我竟是忘了。该打,该打。呵呵呵呵……” “呵呵呵……” 田平嘴上陪着笑了几声,心里也是呵呵笑了一声,心道好一个忘了。 ………… 回了家中,刘钰也没先看田贞仪关于日食、月食、岁差等问题的思索。 像抖钱包里的硬币一样,把那本小册子翻转过来,猛摇晃了一番。 只盼着能落下一两张信纸。 然而并没有,好在册子不厚,虽然没有标点符号,但也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把所有关于天文学和数学的内容都抛到一旁,终于在后面几页找到了一行小字。 像是无意中随笔记下的,大意就是记录了一下当日一起乘热气球飞升的游记,也没有半句私情蜜意的话。 只说说听闻刘钰唱木兰辞,偶有所感,遂以诗记之,题女中丈夫。 君不见木兰女,娉婷弱质随军旅。代父从军二十年,英奇谁识闺中侣。 又不见大小乔,阴符熟读谙陵韬。一时三篇同指授,不教夫婿称豪雄。 ……当时女杰突闻名,每恨古人不见我。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儿女不英雄。 从这一页开始,就不再是单单的天文学和数学问题。 读完了这首小诗,正琢磨着该怎么回信儿,或是继续往后翻翻的时候,就听着小厮跑过来,说是他爹让他去一趟。 把这本小册子仔细收好,脑子里还在记诵刚才那首小诗,晕乎乎地去了书房。 行礼拜见了父亲,刘盛屏退了左右。 “钰儿,陛下今日召见了我。说了些琐事,又提了一嘴正事。海军的事,你很上心,是吧?” “是。” “嗯……陛下让你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题目啊。当日在天佑殿,你不是侃侃而谈,说是要让武德宫教授航海一科吗?让你准备一下选拔的题目。” 刘钰愕然,有些不敢相信。 “这么快?” 刘盛反问道:“怎么,快还不好?太宗曾言,只争朝夕。陛下又是如此性子,争朝夕之事,自然紧着朝而等不到夕。此事我也不懂,我也不问,不想问也不该问。倒是今日封了你抓的那几个罗刹人一些从六七的芝麻小官,看来这事是要做了。” 虽惊,但这事可算是惊喜,本以为这件事又要拖延很久,想不到这么快就办成了? 皇帝这急性子,似乎也不完全是个坏事。 “父亲,这事儿就这么简单?” “武德宫的事,是陛下的私事。外人本就插不进手,也不敢插手。便如前朝内监,皇帝想要用哪个太监,或者今儿想让太监学论语,明日却改了孟子,难不成还要问问大臣?” 刘盛倒是毫不客气,直接把武德宫比成了前朝太监。 刘钰嘿嘿笑了两声,刘盛正色道:“此事有什么可笑的?你哥哥也曾在武德宫上过学,但那不过是勋贵们搭着陛下的学堂去学些学问,不做睁眼瞎罢了。和你哥哥不同,你是武德宫出来的,是陛下的家臣、门客、养的士,而不是九州天子的臣子,你可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是,儿子明白了。只是按父亲这么说……” 看看四周再无他人,刘钰胆子也大,直接自嘲道:“这事儿,算是我进了御马监?” “勋臣防、文臣恨,所有根基皆在陛下信任与恩赏。你说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三七章 泽被后世的遗产 刘盛这比喻,让刘钰像是从嘴里吐出来半只苍蝇,一阵反胃。 可要再想想,好像还真就是那么回事。皇帝用来办点正事,总算还能接受,想着这特么也算是忍辱负重了。 如今名也正了,言也顺了,皇帝这么急着就要让他准备一下考试选拔的题目,刘钰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无论是陆军新军,还是初建的海军,应该都是他来操办。 在上策论之前,他已经选好了要办海军学校的位置。 海军海军,得有海。 他又想着用朝鲜和日本破局,自然而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刘公岛。 甲午之耻,蹂躏之恨,自然要以血还血,在刘公岛倒下,也要在刘公岛站起来。 刘公岛海军学校……嗯,很有劲儿。 对于编练的新军陆军,刘钰也打算在刘公岛一并办了。 岛屿不大,又隔着大海,想出去见见花花世界都不能。 就像是康不怠说的,用边塞诗的风格能侧面看出来国势,这新军强不强,也不用打仗,侧面大约也能看出来。 比如袁世凯编练的新军,受命搞事的时候,连打砸抢都不会,傻呵呵地执行军令,占领了城市的各处关键点,然后不知道干啥了…… 要不是有淮军的老大哥指点,他们连当**抢劫都没经验。若能练成这样一支军队,那在此时必算是强军了。 刘公岛这种与陆地隔绝的地方,正合适。 至于皇帝让他出题,暂时还没有正式的任命,可负责出题这样的事,其实没什么可考虑的。 考什么? 武德宫新一届的生员,没有一个懂航海的。 考试的题目不是关键,选择什么样的人才是关键。 这事虽然皇帝让他去办,但皇帝肯定很可能会选择施恩而使之忠,到时候自己出题选出来的人,皇帝肯定要亲自见一见,以让其知道自己是天子门生。 想到这,自己心里也急躁起来。 顾不得看看田贞仪的小册子里还写了什么,收拾了一下,直奔罗刹俘虏聚居的杨二官胡同。 白令等人正穿着一件绣着鹭鸶补子的文官常服。 还有几个罗刹人也在里面,他们发音大舌头,念不出刘,索性念成了尤,一来二去,好好的“刘钰”变成了罗刹人嘴里的“鱿鱼”。 这名字着实难听,刘钰索性让那群罗刹人管自己叫“尤里”。 白令等人稍微有些笨拙地行了个礼,刘钰也还了礼,随后就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尤里,那艘探险船回来了。皇帝留了一些人和水手,从黑龙江江口沿着海岸线一路绕过了朝鲜。可惜没有专业的测绘人员,只是绘制了一些简单的海岸线地图。”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虽说没绘制海岸线的完美地图,但是最起码可以确信库页岛是个岛而非半岛,总算是开启了一次探索。 那艘船不大,但修补修补就能用,正可以作为一艘训练舰。 想着自己在黑龙江畔的收获还是极大的,刘钰心情大好,就顺便请了这批赏了六品官服但其实并不是六品官只是享受六品官俸禄待遇而他们也弄不清楚的“外籍官员”一起吃了个饭。 当初是敌人,想怎么羞辱怎么羞辱。 现在需要借他们的力来帮助,刘钰也就没有没事找事,考虑到忌讳和忌口,遂带着这群东正教徒找了一家能喝酒的回回馆子…… 几杯酒下了肚,都是用拉丁语交流,也不用泄露什么秘密。 刘钰就说到了编练海军军官的事。 俄国人从舢板和人力桨船进化到风帆战舰,也不过三四十年时间。 白令等人更是亲眼见证了俄国海军从有到无的过程,这里面还有一些是长辈去过威尼斯或者法国、荷兰等学习过的。 大致一说,众人也不太明白大顺的军官素质到底是什么水平。 “尤里,如果你们的年轻人都像你一样,完全不用再考核什么了。只需要上船实习,一年的时间,就什么都懂了。” “如果我是船长,你只需要每周向我提交航海记录、观察报告。组织水手们清理甲板、学习挂帆、捉老鼠、观测风向、整理索具。” 这是白令的回答。 刘钰又问了问别人,回答的答案都差不多。欧洲最强海军的军官,基本上也都是走后门进去的,其实真正学的东西还是在船上。 只不过晋升制度比较严格,上船容易,转正难。 想了一下武德宫新一届的平均水平,刘钰道:“这些年轻的候补军官,嗯……粗通测绘学。懂得简单的几何学,简单的三角函数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白令闻言,惊诧地看着刘钰,反问道:“这样的学生,可以直接上船了。难道您还想让他们学更多的?即便是在荷兰,在英国,这样的候补军官要做的,就是在船上学会船上的一切,几年后考核通过转正。您不是打算让厨师、木匠、枪炮长都会积分吧?” “您是在用探险家和传奇舰长的要求,去要求军校生?” 不只是白令,桌上所有的人都迷惑不解。 俄国海军初具规模,他们都是经历过的,水手和军官是什么水平,他们心里很清楚。 俄国的科学院很强大,但是基础教育很差,全靠一群天才。 即便是现在的欧洲海军强国,按照刘钰说的懂几何学、简单测绘,其实就完全可以作为实习生上船了。 他们诧异的,是大顺有这样的人才储备,为什么海军会差到这种程度? 难道这些候补军官都是炮兵转来的? 刘钰有点不敢确信,问道:“你们确定?” “确定。从海军实习生到军官,大概需要五年时间。而这些东西,都不是在岸上能学会的。” “如果您想要一名优秀的船长兼制图师兼探险家,那么可能需要您这样的基础。可是如果您只是想要一群海军军官,根本用不到您这样的基础。只需要有几何学和测绘学的基础。” “圣彼得堡的海军学院,也只是教授算术、几何、三角、天文学、炮术和测量。” 这些人嘴里说出来的都差不多,刘钰琢磨了一下,问道:“那么六分仪的使用呢?” “你们懂几何学和测绘,却不懂六分仪的使用?” “呃……” 刘钰略微有些尴尬。 现在看来,李过当年留下的遗产极为丰厚,远比他想的要丰厚。 只不过人亡政虽未息,却无人知道怎么把这份雄厚的遗产化作力量。 唯一的优势就是大顺的炮术还不落后,可是除此之外,这些武德宫的生员要么是去当军官,要么是去当文官掺沙子,并没有组建一支新式的海军。 再多询问了一些,联系了一下他熟悉的杜锋的水平,心里也有数了。 白令他们想的,和现实还是有差距的。 杜锋那样的生员,几何学是懂的,也必考,但是更为系统性的海军知识就从未接触过了。 底子是有的,所差的,比如六分仪的使用、风速测量、星图识别这一类的东西,测量法义也只是简单的几何学应用技巧。 看来课程可以考虑精简一下,以实习为主? 既是这么说,其实考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但凡能考入武德宫的,几何学和三角测绘应用必然合格。 那么……是不是可以从老五营的良家子里,挑一批今年的落榜生? 他又仔细地询问了一下白令等人,知道了军舰上分为军官和士官。 如厨师、炮长、木匠之类,和舰长的成长路线不是一条线。 可以用那些老五营的良家子里的落榜生,担任实习士官?而让武德宫的生员,担任实习军官? 上三舍在京城,营学也是三舍制,杜锋这样的属于是父亲有勋功而自己又非是老五营世兵出身,可以直接考。 营学三舍制里能有资格考武德宫的,水平虽然差了点,但应该也足以担得起实习士官的重任了吧? 想了想武德宫考的那些玩意,当初他就和同窗吐槽过:要么是元帅该学的,比如孙吴司马六韬;要么是精兵,骑术枪法箭术……就不是中层军官。 如果是要办海军的基层军官学校,既不用学孙吴司马穰苴,也不用学骑术枪法箭术。 考试的侧重点,就该放在几何、测量、算术、逻辑思维应用这些方面。 没考上武德宫的,可能这些东西很强,但是别的东西不行,没做到全面发展。 这些人里面,肯定是有人才的。 可能骑术不佳,但骑术不佳很明显和会不会算三角函数测纬度没有必然的联系。 吃过了饭,送走了白令等人,刘钰仔细琢磨了一下,确定自己的判断应该没错。 所以,这一次出题,要出两套题。 第一套题,选候补军官。 第二套题,选候补士官。 武德宫新一届的学生,只用第一套题。 营学里的落榜生,先用第一套题选出人才,再用第二套题,选出次一点的充任候补士官。 十二万户老五营良家子,能入营学上舍的,怎么也有个几百人。 想着白令等人说的话,刘钰忍不住嘀咕一句,他把后世的义务教育水平当成了现在的目标,自己的脑子也是有点问题。 “靠,这遗产还真丰厚。合着大顺这些年,是守着宝山哭穷?还是皇帝把脑子都用在搞平衡上了?” “泽被后世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三八章 良家子 这些丰厚的遗产,可以说是属于诸夏的,也可以说是属于李家的。 既皇权至上,后者的成分自然就重一些。 几日后刘钰正式开始当值,将自己的想法用名正言顺的渠道上了书。 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也说了这种事需要躬行考察,方可确定,否则很可能就是纸张谈兵,希望皇帝允许派人巡视调查一下老五营良家子的情况。 皇帝也很快批复了,人选自然就是刘钰。 给了刘钰一个古怪的职官,老五营中吉营检点巡使。 这不是常设的职官,一般都是用龙禁充任,主要就是巡查一下老五营世兵的情况。包括营学、土地、训练等等。 检点巡使作为皇帝的代言人,直接与老五营良家子沟通,有一个腰牌,拨派了几十名孩儿军的精兵跟随。 所谓老五营,就是当年西安建制时候的五营编制。 左幅营、右翼营、前锋营、后劲营、中吉营。 这是大顺争天下的家底子,天下平定之后,这份家底子大约几万户,如今大约十二万。 之所以叫老五营,是因为京营主力也沿用了这一套名称。但京营是野战编制、而老五营是户籍编制,遂在前面加个老以作区分。 前朝的皇庄、满清的圈地、辽东的收复,经过残酷战乱的北方有大量的可以用于分配的土地。 其中,右翼营和中吉营,分布在京畿、内蒙,共约五万。 前锋营于辽东,约二万。 左幅营于陕西和河套,约二万。 后劲营于荆襄,约二万。 右翼营和中吉营拱卫京师,靠的是前朝皇庄和满清圈地的血腥“遗产”。 前锋营驻扎辽东,靠的是犁庭扫穴后的大量土地。 左幅营驻扎在大顺起家的天命西京,和河套地区,与前锋营配合东西合力压制蒙古。 后劲营则驻扎在八十年前几乎被打成一片白地的荆襄,西可以出兵西南、东可以直插江南,居天下之中。 这大约十二万户五营良家子,就是李家真正的基本盘了。 亦算是唐时府兵的一种变种,免税、免役、当兵、均田。 和松花江畔的“后娘养的”府兵相比,这些亲娘养的,有完备的营学三舍法体系、有更容易进武德宫的机会、有朝中的代言人和关系,有每年朝廷投入进来搞教育的钱。 松花江畔那群后娘养的府兵,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可能松花江畔那群后娘养的府兵,唯一的优势就是荒地有的是,随便你开,你能自己开出来一万亩那都是你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北派儒学一直在说“希望朝廷扩大三舍法学堂、搞分斋教育”而大顺一直没同意的原因:养这十二万汉唐良家子,保证其自耕农身份、保证足够的教育资源,已经花了太多的钱,根本拿不出更多的钱在整个北方搞三舍法和分斋教育。 这群人,就是能在木里吉卫话,只能听着。 “十六七入伍,入营操训一年。回来结婚生子,二十岁正式入营,服役十五年,若无大战,二年歇一年,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 “昨天之前,你们还是孩子。可能顽皮,互相往身上抹鼻涕。但从今天开始,就是正兵了。” “入营操训,可不比在家里,那是真挨打的。” “你们自小也都是训练过的,从入营学那一天开始,学写字、算术,剩下的时间就是操练,演武。” “如今长大了,若真有本事,那就混个勋身,砍人砍出来个上柱国。把你们在场院里打架、在营学里胡闹、在苞谷地里和姑娘腻歪的劲儿,都拿出来。” 军官还在那讲着,刘钰等人下了马,就在一旁看着。 他这个检点巡使没穿官服,身边也没把所有的护卫都带上,只是带了几个皇帝调拨的孩儿军的军官,还有馒头、康不怠等这些自己的亲信。 观看了一阵,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村落。 村落里好几家的门口没有贴去年过年的对联,显然是家里三年内死过人,可能就是死在了松花江畔的攻城战里。 营学里传来一阵郎朗的读书声,听起来正在背诵九九乘法表。 场院外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过了外舍营学的年纪,又没考入中舍营学,正在那聚堆看热闹。 两个孩子在那摔跤,旁边跟着几个小女孩叫好,叽叽喳喳的。 村社头上蹲着几个老头,正在那看这些年轻人的队列。 看样子这些老头也都五六十岁了,不知道送走了几十批村社的孩子,又不知道见到多少人活着回来。 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康不怠小声在刘钰耳边道:“公子,看到这些营学了没有?我查过典籍,老五营良家子的营学,每年就要拨钱五十多万两银子。公子知道为何北派儒学希望将这些办法推广出去朝廷一直不能答允了吧?” 刘钰心里略算了一下这个推广的惊人数字,笑道:“这就很容易了解了。不过每年的这五十万两银子不算白花,大赚。” 康不怠应道:“公子所言甚是。主要是这还只是营学的钱。人丁多了移民也是优先老五营良家子,良家子又是最容易立功授勋的,不给地每年给钱,这又是一笔钱。营学里的纸张、笔墨、先生;勋功的年赐、赏钱;移民的花费;太宗皇帝遗训吃不起肉也要吃豆腐,每年从辽东运来的黄豆赏……这一年,单单是这样的各种支出,就在一百五十万两左右。” “公子还别忘了,良家子只要从军,就不缴税、不服劳役。这数百万亩土地一进一出,又是不少钱。京畿地,一户永业田四十亩;辽东一户六十亩;荆襄一户二十五亩,河套蒙古不算。因着前朝的皇庄、鞑虏的圈地、荆襄的血战,朝廷手里也就只能拿出这么多官田了。” “战死的抚恤,虽说不多,但西南、西北这些地方,凡血战,每个村社都要死几个的。这些抚恤也要一笔钱。” “朝廷也就能养这么多了,再多的话,就只能成为前朝军户了。太宗皇帝也说,贵精不贵多。” 刘钰点点头,十五年的服役期,满打满算,朝廷手里的精兵也就四五万。 一部分填在西北,一部分常年驻守辽东内蒙,还有一部分填在西南,作为像木里吉卫攻城战一样的战斗的王牌使用。 驻扎西京、河套、辽东、蒙古的那些自不必说,便是驻扎在荆襄的后劲营,也是要去西南打仗的。 看上去他们服役的时候一个月也就一二两银子,和那些募兵募来的差不了太多。 可实际上之前的投入极大,算起来的时候可不是一二两银子一个月这么算,至少得翻两三倍,算上土地不纳税不服劳役之类,只怕更多。 大顺控制着整个中华,却也只能养得起这点精兵,再多了真就养不起了。 只不过……刘钰觉得,还是有些浪费。 大顺的军制,明显走错了路子,歪到了天际。 这么厚的底子,完全可以变为基层军官。 大顺却把他们当成精锐战兵,独立编组…… 把一群稍微训练训练就能当士官、尉官级别的单独编到一起当列兵用,实实在在的暴殄天物。 这时候,不远处场院里的队列散了,几个人走了过来。 看了看刘钰牵着的马的高度和肥壮,于是很客气地问道:“诸位来此何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三九章 考察 有的人可能买得起一身好衣裳,但却未必买得起一匹好马。 尤其是刘钰牵着的那匹马,肩膀极高,明显的上等马,膘肥体壮。 后面跟着的几个人也都是一脸骄横之色,虽然都穿的百姓衣服,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算是一项成年人的基本技能。 刘钰唱了个喏,想着那个随机挑选的几个落榜生的名字,问道:“敢问陈青海可是这里的人?” 这名起的很有时代特色,应该是当爹的刚打完了青海,给儿子取了这么这么一个名字。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应该就是刘钰出生时候收复青海的那一战。 这个陈青海就是个落榜生。 几何测绘等学问还是不错的,但是别的差了点,竞争太激烈,就那么些名额,故而没有机会入武德宫。 营学又没有“复读”的机会,考不上就是考不上了,为了防止有人钻空子,还有硬性的年龄规定。 能够读到营学上舍,那也算是人才了。 果然,这个人在村社里还是很有名气的,刘钰一问,那人便指着远处的一间房子道:“往北走第五家,门口没贴对联、有棵柿子树的那家。诸位这是?” 听着刘钰等人带着陕西味儿的京城音,这人更不敢小觑。 “哦,没事,就是来看看。多谢了。” 拱了拱手,几个人也不管村社里的人指指点点在后议论,来到了指点的那间房子。 里面的柿子树上挂着红果,像是一盏盏灯笼。街道外的路口处,还有烧过纸钱的灰烬,门口上也没贴对联。 门虚掩着,院子里有一条大狗。 敲了敲门环,里面立刻传来了一阵犬吠,汪汪狂叫给主人报讯。 很快,里面先传来一声叫喊。 “别叫了!黑子,进窝,老实点。” 然后一个健壮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看到刘钰等人后一怔,拱手问道:“诸位是找谁?” 刘钰也拱了拱手。 “京城来的,敢问可是陈青海?” 一听是京城来的,陈青海心中狂喜,暗道:“难不成是有人作弊,轮次轮到了我入武德宫?” 他也不好直接问,赶忙道:“我便是了,诸位请进,请进。” 打开门,又冲着忠心的黑狗骂了两声,迎着刘钰等人进了屋。 屋子还算宽敞,陈青海喊了一声,一个同样是十七八岁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 也没有太多羞涩,冲着刘钰等人道了个万福,赶忙把一张小桌收拾了出来,拿了一个罐子就去外面烧水。 隔壁屋里走出来了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翁,断了一条手臂,出来问道:“青海啊,谁来了?” “爹,京城里来的。” “哎呦……” 老人一听,挪着步子进了里屋,传来一阵瓶瓶罐罐的当当声,不多时拿出来了一个小纸包,喊道:“老二家的,把这茶泡上。过年的赏赐,还没舍得喝呢。” 喊了两声,女人在外面应了一声,老人这才问道:“诸位来,是有啥事啊?” “哦,没事,好事。老人家且坐。” 说了两句闲话,刘钰冲着馒头使了个眼色,馒头便把一张卷子拿了出来。 “家中可有笔?” 陈青海看到了一张卷子,以为自己猜想的更是对的,连声道:“有,有。” 赶忙取了出来,刘钰把卷子发给他,笑道:“有点小事。这张卷子,请你答一答。就半个时辰吧。你答你的,我们陪老人家喝喝茶,一个时辰时间。” 说完,摸出来一个怀表,看了看时间,也不做声。 陈青海上了多少年的营学,考试这一套已经是轻车熟路,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可心头已有了猜想,此时见了昂贵的怀表,心里更是坐实了。 “爹,陪这几位喝喝茶。” 吩咐完了,赶忙提起笔,看着眼前的这张手写的卷子,不由有些吃惊。 题目都是些几何算数的学问,还有些天文常识,难度比武德宫入学考试的难度要稍大一些。 然而这些学问正是他所擅长的,心头又有了念头,赶忙提起笔奋笔书写,心无外物。 正堂里,刘钰请断了手臂的老人做了主位,自己做陪,其余人都在身后站着。 老人也是军旅中熬过十几年的,一看后面站着那几个人的做派,哪里还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行伍里的? 既又是京城来的,心里更是只想着好事。 “老人家贵庚啊?” “嘿,贵庚谈不上。才四十四。当年在西北断了手,吹了七八年沙子,显得老。” “哦,原来是老英雄啊。青海是老二,那老大呢?” “没了。老五营的嘛,出了男丁就得想着哪天没了命。去年没在了北边。留了孙子,也都到了入学的年纪,在营学里上学呢。老大家的在营学里教那些女娃娃识字。” 老人说到死去的儿子时,语气似乎很淡定,可掩饰不住那股子悲伤,提到孙子的时候才算是有了几分欣慰。 “老三老四还小,也不是读书的料。这几年帮着家里忙一忙,等年纪一到,就得分出去过了。” 刘钰听老人说家里还有老三老四,便问道:“等老三老四长大,这就不能是老五营良家子了吧?” “是哩,只要我那孙子合了格,这永业田就还是老大家里的。除了永业田,外面还有些产业,到时候老二老三老四哥仨就分一分。老二入了营学上舍,将来可以去营学里当个教习,也还有军籍。老三老四就不成了,就算当兵,那也不是良家子,没有永业田了。朝廷这些年手里也没官田了。” 这军籍和前朝的军户就大不一样了,虽然多有战死,但家家都是抢着争这个军籍的。 军籍不用纳税、不用服劳役,子孙又能享受入营学的待遇,运气好了一飞冲天去禁城里做个龙禁卫。 就算做不得,能入武德宫,也比考科举考个举人简单不少,人口基数在这摆着。 刘钰也是好奇,问道:“老人家,这家里的活,忙得过来吗?” “嗨,那有什么忙不过来的?我断了手,老大没在了嫩江,农忙的时候,村里的小年轻都要来帮忙的。家里也有大牲口,平日再雇个三两个长工,哪能忙不过来?我还有个勋,一年还有五两银子,过得去,过得去。” 想了想,既有大牲口的话,这田里的活也确实忙得过来。 只要能生出儿子,拿着良家子的军籍,至少能保证一个富裕自耕农的生活,而且可以雇长工。 陈青海是老二,他大哥已经战死,这军籍无论如何没他的份儿,除非他大哥的孩子死了…… 但只要老头儿还在,这种事应该不至于发生,逼嫂子跳井殉节再弄死侄子之类的情况,估计老五营里也不允许……人家女方家里也是老五营的良家子,是可以直接去保定府敲登闻鼓的。 不过陈青海考入了营学上舍,虽然没考入武德宫,却依旧可以保留军籍。 在营学当个教习,各个村社都有专门的教习田,下一辈还能弄到永业田,朝廷这点地应该还能拿出来。 老三老四就惨了点。 若是早出生了三四十年,官田还多的时候,武艺合格,估计也能混个军籍良家子的身份。 奈何如今四海无闲田,要么移民辽东、河套等地;要么就参军混军功,靠勋身混出个良家子的身份;要么就只能成为民籍。 永业田是朝廷的,当爹的没资格分,只能把其余的家产分一分。 如果老大家的孩子没了,或者考核不合格不能入伍,那继承顺位就是老三、老四。老二一旦开始正式做教习,就等于分家了。 和平民百姓的均分继承法不同,这些老五营的良家子还是贵族头衔继承法,主要是继承军籍身份,虽然这个贵族的头衔小到了不能再小,快赶上汉朝时候的“百姓”爵了,但终究是个特殊的身份。 为了这个军籍身份,也只能拼命去学去练,最起码得验考合格才能继承军籍。作为皇家的基本盘,这个管的还是很严的。 刘钰暗暗记下这些细节的东西,又问道:“老人家,那你有军籍,您的儿子是都有资格入营学的,是吧?” “对。我有军籍,哪怕大儿子承了军籍,我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也是可以入营学的。但我的孙子就不一定了。爹是良家子,儿子便可入营学;爹不是,便不能。孙辈不在其内。” “入营学……嗯,一年也有些东西吧?” “营学里那点东西,不值什么。几叠纸、几尺棉布。主要是能学认认字,算算数,日后不做睁眼瞎。若运气好了,考入上舍入了武德宫,那才是正途。” “女娃也能入学?” “女娃有女娃的学堂,入不得内舍,只能学些认字,算数。日后生了娃,也好教教娃娃,自小学会认字罢了。女教习教女娃娃,认字、算数,一个月也有个五六钱银子,三十斤米,能活自己。” “嗯。那若是家里外面没什么产业,除了永业田也没别的,儿子又多,又考不上上舍,这怎么办?” “怎么办?当兵呗。不是良家子也能当兵啊,一个月也有些银子,总不至于饿死。若是真快饿死了,那也可以去辽东、蒙古、河套那边移民。朝廷每年都会派人来问,只是去的人少罢了。但真快到饿死那天,也就只能去了。” 再多问了几句,壶里的所谓“好茶”也没了滋味。 可能是断了手加上有个最低的一转勋,每年过年会有一些赏赐,只是这茶叶的品级也是次了点,很可能是被人倒手了。 刘钰这一次主要是询问一下老五营良家子的生活细节。 想了想,想要有人争相报考…… 前提得是,待遇要高。 主要是就算是武德宫的落榜生,也有军籍身份的保证。在村社里,有教习田,去了刘公岛,老婆孩子得跟着……总不能自己上船,让老婆孩子在家,跟鸬鹚似的把脖子绑上。 “老人家,这如青海,做了营学的教习,有了军籍,不说各个村社的教习田,那一个月给多少银子?” “嗯,做教习,与从孩儿军等。一个月二两银子。年节另有粮米。” 心里大致算了笔账,折算下来,这一年下来,至少也得给个四十两银子。 少了的话,肯定没人去。 主要是海军初兴,前途未卜,谁知道这玩意有没有前途?若无前途,给的又少,那还不如在村社营学里当教习。 此外还得保证他们的永业田,暂时交给村社其余人耕种,但是将来还要还回来。 而且还得保证这些人的子女入学、入学的水平还不能低于村社营学。 照着第一批实习军官加实习士官,三百人收,就得做好一年至少两万两银子的准备。 日后转正了,待遇肯定也得提升,不然谁会努力?讲情怀,太扯淡。转正工资得加一倍,做了舰长还得更高。 水手的话……各个营学里不能进学的,肯定是优质的,最起码认识些字。 但优质的太贵,大顺应该养不起这么一支高素质的海军,至少暂时养不起。 刘钰琢磨了一下,水手还是等着水灾旱灾,从灾民里抓吧。给个窝窝头、外加一个月一两银子,应该就能抓不少。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四零章 错路 给个窝窝头就愿意去当兵的条件,至少对这些良家子的次子们是没有诱惑力的。 刘钰不能知道当初李过若是不早死到底会搞成什么样,但却知道经过这些年变了味儿的演变,这些老五营良家子有几分像汉良家子、有几分像唐关陇子弟、有几分像普鲁士容克、还有几分像是秦在关中商君法的掌控力。 像,又完全不是。 吊诡的很。 又多询问了一些关于收成、与民籍的冲突官司、均田执行等等问题后,拿出怀表看了看,已到了时辰。 递送试卷的时候,陈青海是双手举着送过来的。 虽然刘钰并未表明身份,可陈青海脑海中已经脑补出了一场大戏:有人作弊,陛下震怒,剑斩奸臣,派八府巡按微服私访…… 摇摇脑袋把这些平日里听的戏从幻想中赶走,对方没表明身份,他也不好直接称呼大人,只是待人接触上却把对方当青天大老爷。 卷子难易结合,有些很简单,可有些就有些难度了。尤其是后面几道题,出题方向极为巧妙,若是再给个三五个时辰时间,或许能解出来。可是只有半个时辰时间,无论如何也是解不出来的。 陈青海自认自己学的还可以,保定府的营学上舍中也算是在算学几何上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想着自己若是答不出,别人应该也答不出,许是眼前这位大人把武德宫上舍的卷子拿错了? 刘钰接过试卷扫了几眼,便把卷子递给了身后的馒头,叫他收好。 “陈青海,你且带我出去在村子里转转吧。也不要多说多问。我姓刘,你便叫我刘先生就是。” 刘是很很平常的姓氏,可是脑袋里正脑补出一场大戏的陈青海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一年风头正盛的一个名字。 他哥哥死在了嫩江攻城战中,村社里也有不少人参加过战斗,还有两个负伤退回来的,常会提及在北疆战斗中一个年轻人的名字。 自己在保定府营学里的时候,便听说了京城里热气球飞天的事。又要考武德宫,那秋季大考魁首的策论当然是买来看过的,看看对面这人如此年轻,自是想到了那个名字。 心里暗道,眼前这位莫不就是连克罗刹人数堡、拓土三千里、武德宫秋考殿试魁首的刘钰刘大人? 脑袋来还装着青天大老爷微服私访的故事,眼前这人又如此年轻,也就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说话又很自然地流出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态度。 陈青海心里砰砰直跳,既是因为自己的命运可能出现自己脑补的那番转折,也是因为竟是亲眼见了这两年在良家子圈子里常听到的有些传奇的人物就站在自己眼前。 虽不确定,心里已是把自己的猜想信了七八分,见刘大人并不想大张旗鼓,便道:“那刘先生且随我来,咱们这就去转一转。却不知刘先生想先去哪?” “先去营学看看。可以进去吗?” “可以的,但要肃静。” “我省的。烦请带路。” 回头吩咐了一下馒头,让他去买一些酒水食物,其余人就在这里休息一会,自己只带着康不怠和一名皇帝指派的孩儿军武士跟着。 出了门不多远就是营学,陈青海是熟面孔,日后虽不可能在本村社的营学当教习,但也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领着刘钰三人去旁听了一节课程,算是营学下舍里最上等的课程了。 水平大约相当于前世的三四年级?学学认字,算数,加减乘除,阿拉伯数字,还有认识各种图形。 又去女童的学堂看了看,难度比男童的要小,也就是认认字、加减乘除的水平。 营学教室之外的场地里,一些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正在那练习整队,走队列,听左右。手里都提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正在那学最近本的握长矛的正反手握法。 看的刘钰浑身一哆嗦,心道这也不用把营学三舍法普及,就算是有钱能在全国普及到营学下舍的教育水平,这也是分分钟拉出来几百万听得懂左右、自小知道排队站队走队列的军队。 又看了一阵,刘钰问道:“这些人里,不能袭良家子身份的,朝廷不招兵吗?” 陈青海摇摇头。 “招,但是去的人少。若无良家子身份的军籍,只是当兵,一个月那点银子,远不如在家里帮着忙碌了。朝廷把良家子的身份卡的极严。民籍从军,要砍人砍到上骑都尉,才能荫一个老五营良家子的身份。” 跟在刘钰后面的康不怠补充道:“公子,所谓,兵贵精不贵多。若厚军饷,拿不出钱。若不厚军饷,恐有‘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之怨。” “况且如今本朝尚未到强征所有良家子子嗣从军的境况。既有良家子籍,弟弟们也算半个庄农,父亲若在父亲为家主,父亲若不在袭良家子身份的便是家主。若外面有产业便分家,若无产业,就是袭良家子的在外打仗,弟弟们在家务农。如此,朝廷也不敢强征,否则良家子皆有怨气。” 康不怠一语道破了其中的关键,刘钰思索片刻,也明白了其中的逻辑。 袭良家子籍的出征,家里的地总要有人种。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永业田之外的产业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想雇长工的,这时候弟弟们其实就是个在家的劳动力。 朝廷当然知道这些不能袭良家子但自小上过营学的是上好兵源,但并不想为了这些兵源就得罪庞大的良家子阶层,默许了袭良家子的对弟弟们的压榨。 除非真到了有改朝换代之乱的时候,才可能大规模征调这些良家子阶层的弟弟们……然而那也是饮鸩止渴,一旦连这些人都征召,良家子阶层的生活必然因为缺乏劳动力而迅速下滑,不可能再保持下去了。 理清楚这里面的关系后,刘钰虽然眼馋这些兵源作为新军,却还是忍痛将其过滤掉。 后近代的征兵体制不适合大顺,还得走军官团加“贼配军”募流民的路线。 想到这,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完全出自一个十几万户小特权阶层的军官团……怕不是什么好事。 真要到了那一天,恐怕要裹挟着整个帝国滑向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陈青海听刘钰微微叹气,以为刘钰是心疼这些良家子生活也苦,想着刘钰许是青天大老爷,便也大着胆子说了一些别的。 “刘先生,十一二岁就要选拔入营学内舍的。各个府都有几所内舍营学。再三年,考上舍。” “若说起来,其实也不公平。虽说一般良家子家里也都有大牲口,但会骑马和把马骑好,却不是一回事。” “考武德宫要马术、枪法等等,自古就说穷文富武。若那些有官身的,自家子弟当然有钱吃肉、有钱学马术,也有钱练枪法。我等这些人,纵然几何算数的学问学得好,可想入武德宫却难。马术枪法武艺等,我们始终差一截。我看若再有个几十年,凡入武德宫者,皆为官宦子弟。” 康不怠是经历过当年改策论为八股风波的,陈青海说的这件事,大抵算是当年改策论秀才为八股秀才的翻版: 即便朝廷每年多花二三百万两银子花在良家子阶层上,但骑术枪法武艺这些就像是策论八股之争里的“见识、策论、大略”一样,时间一久,官宦子弟优势逐渐扩大,而且是“不违背制度下的考试”下的优势扩大。 刘钰马术好,枪法好,因为想玩枪马的话,家里有钱让他去玩。 杜锋的马术好,因为他爹是折冲都尉,在松花江那种鬼地方家里还有雇工和佃户,杜锋更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玩马。 康不怠能考上策论秀才,因为他家曾阔过。而当年连秀才都考策论的时候,寻常贫民家里根本没机会有那样的见识、看一大堆昂贵的史书。 哪怕整个良家子阶层已经算是特权阶层了,可在这个内部,依旧还是要分出上中下的。 面对陈青海的吐槽,刘钰也没接话。 他对武德宫的选拔也多有吐槽,就像是前朝的武举一样,考的那些东西完全就是选拔勇士的标准。孙吴兵法则又完全是运筹帷幄的大帅本事。 枪炮一响地撼裂,世上再无赵关张,赵关张来了面对列兵线,也不可能再冲阵斩将七进七出。赵子龙虽勇,识得蹲在草丛里的线膛枪猎兵否? 不管是陈青海的怨气,还是刘钰的吐槽,其实内里都是一件事:大顺的军制思路、建军思路出了问题。 这不是燧发枪和火绳枪的问题,而是整个军制思路带来的问题。 改革也不单单是改火绳枪为燧发枪加刺刀那么简单,否则也只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中。 军制思路不该,就算换上新枪新炮,最多也就是个西亚病夫的水平。 把良家子当精锐兵编组,一旦这点精锐良家子打没了,又会沦为王朝末期的场景:劣币驱逐良币,良家子兵都填进去,新兵孱弱,军纪败坏,拉壮丁、选家丁,保存实力,主将养的精锐一散,剩下的一哄而亡。 这些东西要改,不能拍脑袋。 既不想现在就另起炉灶拉杆子扯旗重来,而是想把这份识字算数的遗产当成诸夏的遗产而不是皇室的遗产,就不得不在皇室能够允许的范围内先打打擦边球。 刘钰虽有大致的思路,却也知道要考察实际情况,抽取样本分析。 又在村社里转了转,和陈青海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之后便趁着饭点突击考察了一下村子里富户和穷户平日里吃什么。 和富户聊了几句,询问他们让子弟经商的事;和穷户聊了几句,询问他们服役期间家里土地耕种的问题。 在这个村社停留了三天,直到临走也没表明身份。 只是把那份试卷里陈青海没回答上的几道题,给陈青海讲了讲类似题目的思路。跟着他的孩儿军军官暗想,刘大人倒是个好学的,诲人不倦。 临走的时候就告诉陈青海,这些天不要外出,等待榜文消息。 离开了这个村社,刘钰又挑选了直隶的几处府,选择了十几个村社,逗留短则一日、长则三日。 去了保定府、河间府、大名府、永平府等地,考察了一下营学的内舍、上舍。 询问了二十几个落榜生,询问了一下他们对前途的期待、对未来收入的心理预期、平日家庭的收入情况、 又去看了两场官司。 一场是良家子内部的冲突:服役期间媳妇出了轨;另一场是良家子和民籍的官司:借债太多把永业田的耕种权转让给了民籍地主。 一直转悠到十一月份,这才写了一封八万多字的考察报告。 把这八万字中的四万字自己藏起来,剩下的四万字写成了奏折,叫人回去呈给皇帝。 ………… “妙啊!妙!这才叫言之有物,这才是朕的检点巡使!” 禁宫内,李淦带着眼镜,借着灯火翻阅着长长的奏折,忍不住拍手称赞。 没说名字,可一旁服侍的太监却从奏折的长度和皇帝的态度上就能知道,这奏折必是如今的殿前龙禁卫刘钰刘大人的。 这么长的奏折,皇帝之前也不是没接到过,太监当然知道皇帝对这种奏折的态度:看还必须得看,看之前总会忍不住骂两声,好容易从里面找到真正的内容后,批复两句,又会骂一句又臭又长。 服侍的太监却知道,刘钰的奏折大部分都是这种极长的。可每次皇帝看完之后,不但不会骂,反而会大加赞赏。 之所以太监对刘钰这么在意,因为太监总觉得刘钰有些吓人。 几个月前的那一次私下问对,刘钰还是勋卫而非龙禁的时候,当日听到谈话的那些太监,大部分都忽然“得了急症,病殁”。 听过当日“断漕运、开科举”谈话的太监,就剩下了他一个,如何还能不在意? 其余人都“病殁”了,他又不想病殁,就只能始终告诫自己,管住自己的嘴。 也亏得自己服侍了多年,总还有几分情分,原本还把这份情分当成耀武扬威的资本,如今却只当成了保命不“被病殁”的浮生草。 此时再悄悄观察一下皇帝,见皇帝提起笔,只是不住在几个地方画圈,却没有半个字的批复。 画了十几个圈后,又放下笔,喃喃嘀咕了几句“大有道理,见微知著,原来竟是这样。宝山在手,却恨穷困,这是什么道理?”。 太监心想,到底是什么话,能让陛下如此感叹?想到这,身体立刻向后退了退,半点目光也不往奏折上逗留。 只道但凡刘钰上的大有道理的话,还是不看为妙,容易病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四一章 封侯真吾意,海波顺便平 到了十二月初,刘钰刚回京城几天,京城的官场里就炸开了。 做了不到四个月龙禁卫的刘钰,要被外放了! 皇帝有令,新增一营兵,号青州军,隶属于京营中吉营。 刘钰为练兵使,这是个临时的职官,并没有给刘钰名正言顺的青州军执掌权,而是只给了一个练兵的职事。 除了这个职事,刘钰还有两个奇葩的职务。 一个是奴儿干都司宣抚副使,这也不是个什么真正的官职,更像是一个临时性的差遣。 奴儿干都司不是前朝的奴儿干都司,松花江府兵不归于大顺的奴儿干都司,折冲府的府兵刘钰也没有任何的调遣权。 听上去好像这个奴儿干都司宣抚副使的职务,就像是一个去奴儿干都司收收貂贡的差事。 奴儿干都司大倒是大,只可惜并没有几个人,不要说县衙知府,连驻扎的府兵折冲都没有,朝中都知道那里就有一群使犬的部落。 另一个是靖海宫官学督办使,朝廷要开办一个和武德宫平级的官学。 武德宫官学的“校长”,是皇帝,不像国子监还有祭酒,武德宫里只有副职管事,正职一种空着。 这新开的靖海宫官学,似乎也要走这个路子。刘钰就是个官学督办使,听起来也就是管管校舍之类的。 总之这三个职务,都很奇葩。 说是外放,也不尽然,正常的外放是做游击、副参将之类的正式官职,刘钰这三个只有职没有官,完完全全的临时性差遣。 刘钰真正名正言顺的官,还是那个三品的龙禁卫。 前两个职务,没有引起什么太激烈的讨论。 奴儿干都司那地方,穷到尿血,苦寒到宁可去十八层地狱,谁要是被安排到那去,简直就等于是流放。 那里唯一值钱的,就是貂贡。 然而貂贡是献给皇帝的,每年都有定额。 这又不是去朝鲜宣抚,去趟朝鲜宣抚,那是美差,天使一到,那还不得拿出几万两银子表示表示?前朝有官去朝鲜,朝鲜修路铺桥以示尊重,天使大手一挥,桥不用修,把修桥折算的银子给我们就行了,过河我们自己想办法,还给你们打个七折,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奴儿干都司这种地方,可就没这个待遇。 北疆一战,奴儿干都司诸多部落盟誓朝贡以换取保护,皇帝也是给了一个“走个形式”的貂贡数量,每年少得可怜。 再说就算去了那,各个部落也不用银钱,想像去朝鲜那样搂钱是搂不到的。 另一个职事,青州军练兵使,也没有任何大臣反对。 本身,勋贵和龙禁卫,就有练兵的权责。 正常来说,练兵归勋贵和禁卫,调兵归兵政府,任将归天佑殿但实际上是皇帝。 龙禁卫本身就有监督训练京营的职责,皇帝又露出了打准噶尔的意思,增加一营兵没什么问题。 至于说青州军的名号,皇帝都不在意,大臣们自然更不在意。 唯独就是这个靖海宫官学,反对的声音就大了起来。 本来嘛,武德宫的那一套三舍法体系,打断了科举的垄断地位,使得皇帝可以安插不少武德宫出身的良家子去官场掺沙子。 掺沙子是权力斗争,这还能忍。权力斗争嘛,没有武德宫,还有牛李党争、还有新旧党争,还有东林阉党…… 不能忍的是这玩意占官员名额啊! 一个萝卜一个坑,本来全国上下就这么几个坑,武德宫出身的占了一个,科举出身的就少了一个。 原本还以为武德宫出来的都是武夫,根本不懂政事。 然而现实狠狠地打了脸,不学儒学经书一样可以治理一方,而且这些年越办越好,竟是可以在官场上角力了。 现如今又多出来一个靖海宫。 教什么的不知道,但官员们却都怕这又是一个武德宫。 一个武德宫这群白菜已经占了不少萝卜坑了,再多出一堆芥菜疙瘩,让后辈子孙们往哪站?让自己的门生故旧往哪站? 风波刚起,皇帝便亲自出面做了承诺:靖海宫官学里出身的,不等于武德宫出身的身份,也没有占据现有文官官位的可能,并且写了圣旨,金口玉言。 留此为证,永不反悔。 这消息在官场上引起了风波,在武德宫里也一样起了风波。 “我去,有馒头吃,谁吃窝窝?朝廷搞的这个靖海宫官学,是怎么个意思?诸位同窗,我说,你们有人去吗?” 杜锋的寝室内,同寝的同窗挥舞着手里的告示,感觉到有些可笑。 十二月二十一日考试,武德宫外舍的新生可以报名。 但同样,也写的很清楚,靖海宫不能直接入武德宫上舍,不是一个体系内的,没有武德宫上舍出身且去参加秋季大考,不可能等同于科举进士出身。 拿着告示的年轻人觉得简直可笑,这样的地方,会有考入武德宫的学子去? “哎呦,待遇不孬嘞!去了一个月五两银子,要是有媳妇还每个月支三十斤米。” 拿着告示的那个哼笑道:“五两银子就不孬?咱在武德宫,最起码将来还能奔一奔,入了上舍大考入榜,那就是等同于进士啊。要是跟刘大人似的,选了龙禁,那就是三品呐。谁去?杜锋,你不是和刘大人认识吗?一起打过仗的交情,怎么,你要去支持支持?这事听说是刘大人主持督办啊?” 杜锋骨碌一下翻了个身,从床铺上跳起来,两句诗就脱口而出。 “封侯非吾意,但愿海波平。这靖海宫官学,我是要去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豪气万丈。 可说完之后,心里想的却是:“天爷爷地奶奶,就当我刚才说话是放了个屁,可别当真。这海波当然是希望平的,但封侯才是我的本意。” 这两句戚武毅的诗,顿时引来了一阵叫好声。 然而叫好之后,同窗便道:“勇气壮哉!这平海波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在武德宫里进学吧。杜锋,你在翰朵里卫长大,见过海吗你?” 这和说话用倒装句、感叹待遇不孬的同窗忍不住揶揄了一句,杜锋啧了一声道:“我不但见过海,还在海上骑马跑了两圈呢。结冰的海,你们见过没?我还在海上砍过人呢。” 吹嘘了一番,心里畅快之余,心道你们不去拉倒,正好日后少了一个和我争抢的。 既进了武德宫,入了京城,方知道天高地厚。 当日刘钰说的那番话,更是让杜锋有了无比深刻的认识。 自己的老爹就是个折冲都尉,当真是见过的最大的官儿就是防御使,那还得是去送礼的时候才能落杯茶喝。 没来武德宫之前,哪一个不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 等进了武德宫,方知道能考入武德宫的哪一个是寻常人?谁还没有三分本事? 再者来说,进入了武德宫,越没本事,越深不可测:没过人的本事就能进武德宫,爹最起码也得是个伯爵啊。要是一点本事都没有,开国辅运公爵起步。 新生入校,同窗相聚,难免吹吹自己考试的成绩。 然而考的再好吹起逼来,也比不过人家桌上旁人随口来一句:考试?进武德宫原来还得考试吗? 逼格的顺序是:我考进来了,我考了当地营学第一,我没考试,我不知道还需要考试,我不想来我爹拿棍子逼着我来的…… 当日在北疆,刘钰说那番话的时候,杜锋是没见过大世面,只觉得既是人家这身份说的,还能有假? 到了京城,跟着刘钰去吃了几顿饭,认识了几个人,看到了公侯府前的石狮子,这才明白那句话的分量。 更可怕的是当日刘钰就那么一说,今日皇帝便下了旨意要开办靖海宫官学,刘钰还是官学的督办,这里面意味着什么,那还不是一想可知? 虽说断了为文官的可能,但想要当文官,最起码也得能入上舍,能参加秋考,才能等同于进士出身。 武德宫三舍之内淘汰率也不低,谁能保证自己一定考得上上舍? 况且就算入了上舍,选不成龙禁,那也就是个小官儿。官场上关系没有,情面没有,恩师没有,怎么混? 唯一一个有关系的,还早就和自己说了要自己学航海的事。若是自己不听,那这关系也就不在了。 一个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爹去见个节度使都得大包小包提着的小人物,想着将来自己在官场打拼? 杜锋心道,我脑子又没坏,自然知道该选什么。你们不选,也正好省的学的人太多,还要与我争。刘大人两三年前说的事,今儿就办成了,你们以为这是陛下的意思,我却知道这里面的关窍。 再说了,当日北疆一战皇帝授勋的时候,也说过“开拓南洋”的大话。虽说想想自己是个小人物,皇帝必不认得,或许早就忘了。 但想着将来有一天立了功,皇帝又来授勋,便问:杜锋卿家,你是怎么想着去海上的呢?届时便说:昔日在北疆,得蒙陛下慧眼曾予授勋,当时微臣便说要拓取南洋。说不定到时候陛下一听,顿觉回忆起来,又觉此人可用,公忠体国,大加奖赏,当时便封了爵,赏了一座大宅子,门口也弄上俩大石狮子…… 想到这,杜锋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脑子里的称呼自己已经成了“杜锋卿家”。 同窗见他在那傻乐,奇道:“你笑什么呢?” 杜锋神色一收,朗声道:“想到前朝日本国狼子野心,竟侵朝鲜,日后我在靖海宫学成,说不得要去问问他们如何敢不朝贡?又想着人口滋生,土地却不加增,便想着日后为陛下拓土开疆,移民垦殖。想到国朝社稷永续、四海升平,由心而喜。” “戚武毅所言,封侯非吾意,但愿海波平。我所愿,封侯非吾意,四海竞汉歌。” 放完了豪言,在同窗们的一阵叫好声中,杜锋又悄悄祈祷了一遍天爷爷地奶奶,表示自己刚才只是在吹逼,最好能封伯,若能封侯就更好了。 又想,妈了个巴子的,你们要是都不去考才好呢,都不去的话,将来大洋争锋,不用我用谁? 再想想告示上的内容,除了武德宫下舍的新生可以报考,那些落榜的也能报考、或者年在十八岁以下的有勋身的都能报考。杜锋心中更喜,心道一群手下败将,这靖海宫考试的第一,那还不是我的?老子这也算是连中二元了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四二章 曙光 同样的消息,对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态度。 有不屑一顾的,自然也有欣喜若狂的。 京畿地区的各处良家子村社里告示一贴,顿时让不少人蠢蠢欲动。 靖海宫官学即将开办,十八岁以下有勋身的,亦或是有营学上舍学历的,均可报名。 实习期间,月银五两,若结了婚,另支给三十斤米。 如能转正,月银八两,家事支米五十斤。 实习满一年,可把妻子带去附近住,提供营房。 转正后的正式差事,各有不同的月银,在八两之外。 再多的待遇也没写,可是这样的待遇就足够一些人心动了。转正后月银八两!那是什么概念? 很多与武德宫失之交臂的学子,自从考试结束后心中就一直烦闷不安。好好的机会没把握住,却再也没有了。 剩下的出路,最好的也就是去各个村社的营学当教习。实力再强劲一些,或可在内舍做教习,各个府的上舍教习都是武德宫里没考入上舍的,那个做不了。 从戎虽能立功,但是也容易死。若能做个教习,就能保证子嗣的良家子身份,的确是个好选择。 然而到靖海宫官学进学,也一样可以保证子嗣良家子的身份。这样一来,转正后月银八两的诱惑就极大了。 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大海,想想大顺都能把水德认为是蓝的,可想而知这些当年的老五营子弟们又怎么可能见过大海? 陈青海看到这个榜文的时候,便想到了当日刘钰说让他留心榜文的话,心里就像是挠了痒痒似的。 虽说有些失落于“他人作弊而己身补进学”的幻想没有实现,可这也算是一条极好的出路了。 记下来榜文的消息,一溜烟跑回了家,便把这件事一说,只说自己要去考靖海宫官学。 断了手的老父亲皱眉道:“靠不靠谱啊?” “爹,这是什么话?官榜,官榜,这还有不靠谱的?” “不是这个,你想想啊,实习便一个月五两银子。就是选了孩儿军,一个月才几两?你爹我军饷最多的那个月,是被安排先登断了手的那次。朝廷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给的越多,便越危险,你懂不懂?” 陈青海嘿了一声道:“爹,你这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当日先登之勇,如今倒只剩下了担忧。” 老父亲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断手,想着自己战死在嫩江的大儿子,心道孩子啊孩子,你还没当爹。等你当了爹,看着送来儿子阵亡抚恤的时候,你就懂了。 朝廷的钱是这么好拿的? 尤其是对良家子来说,一分钱,一滴血。 给二两,那是让你操练;给三两,那是让你头排;给四两,是要着重甲短促突击反冲锋的;给到五两,那就是要破城先登了。 要是给到十两二十两……也不用考虑活着回来了,去之前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了是上策。 如今一下子就给到了五两、转正后升到八两,拿手一掂量,便知这危险不下于破城先登。 “罢了,你若去,便去。这事儿,你也和你媳妇商量商量。刚结婚,就跑那么远……” “是了。” 见父亲没有固执反对,陈青海琢磨了一下,晚上吃过饭,做了一番后,正腻歪的时候,便说起了这个事。 他倒精明,先说了别的。 “实习一年,家里的就能跟着去了。在营边安排了房子,这不挺好的吗?将来有了娃,一样还有良家子的身份。你说呢?” 刚结婚不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时候说起银子,那就远不如聚散离别重要了。 妻子却羞羞地把头往怀里一钻,看了看老少屋的格局,想着结了婚隔着一道墙,隔壁还有两个没成年的小叔子,夜里那个的时候实在不敢叫,便问了最关心的话。 “是单独的房子不?” 问完后,脸色更红,埋在胸前就不敢冒头了。 陈青海调笑道:“应是吧?就算不是,都是年轻人,你叫她们也叫,怕什么?再说就算不是,转正后一个月八两,还不够买个新的?” “去你的!”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扭打了一番,便又来了兴致,想着墙可不厚,只好蒙着被巾压低了声音。 第二日一起来,陈青海揉了揉肩膀上的压印儿,妻子找了一条头巾把她脖子上的红印子也盖住,白了他一眼,便拧着腿去忙清晨的家务,给丈夫收拾好去保定府营学考试的干粮。 十二月二十多一到,保定府营学上舍临时改成了考场。 规矩一说,所有参加考试的人全愣住了。 就一张卷子。 不考弓马、不考枪法、不考步射、不考策论、不考默经。 四个时辰的答题时间。 卷子上的题目五花八门,有算数、有几何、有测量应用、有天文常识、还有几道奇特的应用题,考理解能力。 比如倒数第三道题: 已知一天十二个时辰,已知地球一圈为八万里,已知地球自西向东转动,京城八点,而某地才六点,不考虑地球是个球,可认为平展开,问此地距离京城最多有多远? 如果考虑是个球,那应该是武德宫上舍考试的题目,而且也得算是个难题。 但若不考虑是个球,只是简单的勾股数,主要考一下考生的理解和逻辑。 陈青海答完了这道题,待看到最后两道题的时候,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了起来。 这两道题,他没见过。 很难。 可想了大约一刻钟,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几个月前那几个神秘的京城来人问他话的时候。当时他就觉得那卷子很难,若给他几个时辰,或有思路。 临走的时候,那位神秘的大人还给他讲了讲解体思路。 这两道题和当日的题,完全不同。可思路仔细一想,却能联想到。 这不是科举考试,提前漏出八股要截取的段落,或是策论要考的内容。理论上,这样当然不算泄题。今天考勾三股四弦五,明天考勾六股八弦十,这当然不算泄。 可…… 陈青海心中早已确定当日的人就是刘钰,如今也知主持靖海宫官学的便是刘钰,心道:“大人之恩,在下必不敢忘。”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京畿各处府的考场里,还有二三十人带着这样的想法。 只想着这恩情此时记下了,这事儿却和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万不可说出去,只要记得人家的恩,将来还了便是。 除了他这样类似的想法,还有别的。 或有人想:先生不但给我了良人身份,还给了我进学的机会,米子明啊米子明,这份情谊又该怎么还? 或有人想:刘大人早在黑龙江就点明了路,早早就叫我准备,日后跟着刘大人,肯定吃不了亏。 ………… 皇宫内,刘钰、白令、斯文、切里科夫等人站在一旁,等着皇帝问话。 在新给皇帝的奏折上,刘钰想表达一个意思。 编练新军、创建靖海宫官学,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后续的路还长。 然而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这个说法,并不是一个在大顺能讲清楚的典故。 所以刘钰用了另一套类似的说辞,说就像是如今正在喀尔喀蒙古修建的驿站一样,为了征伐准噶尔,修建驿站只是第一步,后续的路还长。 而新军编练,只是这漫长准备的第一座驿站,以示变革之难。 这是万里长征第一步的同意句。 这个比喻没有用典故,而是用了此时北疆正在进行的一件军政大事。 刘钰又把编练新军的军营选在了刘公岛,他又姓刘,早在前朝隆庆年间,官方奏报里就有“刘公岛”之名。 要在那里建军营、编新军,刘钰不敢用“刘公”这个名……因为他姓刘,距离称刘公,还早着呢。 所以请皇帝另题营名。 军名为青州,但军队得有军营,总不能叫刘公营,这听起来像是刘钰搞私军一样。 李淦深以为然。 又细细品着刘钰说的“新军编练,只是这漫长准备的第一座驿站”这番话。 思索许久,御笔亲提,就在一张大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汉时,周亚夫营驻霸上,岸有细柳,遂有营名。如今卿要练兵,置于刘公岛,却不可叫刘公营,不然倒显得爱卿有狂傲之心。这刘公岛既已有名,也不便改。” “既是卿言:新军编练,只是这漫长准备的第一座驿站……军营便取名为小站,如何?” 刘钰悄悄咽了口唾沫,心道得嘞,青州军、小站营,这回全了。 这名可是你自己起的,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啊。 将御笔亲提的“小站”二字交给了刘钰,刘钰叩谢接过,皇帝又提笔写了些什么。 当日被刘钰俘获的那艘罗刹的探险船,如今就要作为靖海宫官学的第一艘训练舰。 这艘船原来的名字,是“圣彼得号”,既已被俘,舰船的名称自然要改。 皇帝亲提舰名,也算是一种态度,彰显一下对海军、对靖海宫官学的重视。 毕竟这是第一艘入列的西洋舰船,虽只是一艘探险船,可也是头一艘。 想着刘公岛处在山东半岛的最东端,正是最早看到曙光的地方。 而开办靖海宫,兴建海军,又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刘钰又说将来准噶尔一平,唯一能祸乱大顺的就只有东海方向的力量,一如汉时朔方。 大顺又以李唐自比,自是想到了唐时第一次设置朔方节度使时候的雄壮豪气,李淦遂道:“唐,初立朔方节度,有诗曰:受钺辞金殿,凭轩去鼎城。曙光摇组甲,疏吹绕云旌。正可赐卿。” “海军初立,当取吉兆。这艘船便以‘曙光’为名,意合吉亦合。” 说到这,李淦的兴致也高了起来,便问白令等人道:“这曙光一词,西洋话如何说?” 白令是丹麦人,脱口道:“欧若拉。” 而切里科夫则用颤着舌头的俄语说了个单词。 李淦懂些拉丁文,也听过一些希腊罗马的那些“不德悖伦”的神话,听过欧若拉,却不知道俄语里怎么说。 切里科夫的俄语大舌头也重,一时间听不清。 此时踌躇满志,心情大好,便问刘钰:“那罗刹人说的什么?该怎么念?” 刘钰深吸一口气,大声念出了那个俄语单词。 “阿芙乐尔。” “阿芙乐尔就是曙光。曙光就是阿芙乐尔。”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四三章 信不由中,质无益也 营名小站,舰号曙光。 都是一个意思,长路漫漫,这才走了第一步。 皇帝是这么想的。 刘钰是这么想的,也不是这么想的。 想想自己身上的光环,青州军、练兵于小站,舰名为阿芙乐尔,颇有些担心自己镇不住。 待白令等人退去,皇帝单独召见了刘钰,终于询问起破局之道。 练兵还好,移民也成,但在日本破局,该怎么破? 倭国久不来贡,派出官船去过一趟,虽然客气,却客客气气地表示请以后不要再派官船来了。 大顺缺铜,尤其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作为货币的铜钱真的很缺。刘钰又提议要让朝鲜用中国钱,这就必须要在日本搞到铜。 可日本的贸易政策,又使得很难入港贸易。 日后说要打开日本国门,令其朝贡,强制贸易;如今距离这一步还远,以海军养海军,皇帝也不想投太多钱……主要是投不起了。 李淦遂很想问问,在海军成型之前,怎么搞钱? “回陛下,臣在数月之前,便已寻到一位去过日本贸易的商人。询问了一些问题。” 闻言,李淦点点头,心里暗自赞许。 心道刘钰此人,当真为国。事情未成,他便先考虑到了日后若用该怎么办。若是朝中人人如此,这社稷定会稳固万年,只可惜……竟是鸡群里的白鹤。 “卿能夙夜不忘,足见忠心。你只管去做就是,大可放心。倒是这去过日本的商人说了些什么?” 等的就是这句话。 刘钰当即将日本正在收集战马、兵书、国朝典籍之类的内容一说,李淦闻言大怒道:“当真狼子野心!壬辰年之事,难道还想重演?卿当日所言,果然又远看了一步,日后准噶尔一平,祸必起于大海。或西洋人,或倭国。其心不改,当真就该如卿所言,早编海军,一朝歼灭。” “可有国朝商人去带这些违禁之物?” 刘钰苦笑道:“陛下,海疆万里,如何查禁的过来?前朝闭关,难道汪直等人便不出海了吗?与倭国一衣带水,利诱在前,陛下纵然闭关,也是管不住。况且,我朝缺铜,正该从倭国买铜。” 话说到了铜,李淦也是叹了口气。 的确,海疆万里,禁海根本禁不住。况且,就算禁了和日本贸易,难道南洋、西洋也要禁? 但凡要禁,就要全禁,不然毫无意义。 而且就算是全禁,事实早已证明,无用。再者太宗有遗训,不得锁国,因为女官太监的事,当年都要去庙里哭告,这种遗训根本不能动。 李淦以为刘钰有什么禁止的方法,却不想刘钰却道:“陛下,既是禁不住,臣以为……何不官方来做?” 不等李淦大惊,刘钰便又道:“臣斗胆,请死间之计!倭人既有野心,当用死间,令其错判。如此,既乱了倭人,又可得银铜贸易。此时,臣万万不敢私自主张,更不敢于朝堂上奏疏,是故私请于陛下,请陛下定夺。” “死间?” 琢磨了一下这个词,李淦隐隐明白了其中意思,问道:“死间如何做?” “回陛下。此事还需陛下坚定一事。” “何事?” “骑射、武艺,均已无用。燧发枪刺刀阵,方为正途。” 李淦眉头微微一皱,道:“此事朕早就坚定,卿又何必再言?” 随后便想到了“死间”二字,恍然道:“卿是说……以死间,叫倭人以为骑射、武艺方为正途?这……倭人难道不知吗?” 他很相信燧发枪加刺刀,是日后军阵的正途。按刘钰所言,也的确说得通,刺刀配上燧发枪,花队变纯队,在当日的策论“有制之军”中已经讲得很明白了。 既然是正途,这就像是地球是圆的、勾三股四弦一定是五一样。今日你知,明日我知,总会知晓,最终定为正理。 虽说死间可用,然而倭人又不傻,难道真的会上当? “回陛下。倭人如今还是封建,上有将军,下有大名,大名之下还有武士。欲行枪阵之军,必先破封建分封。此一难也。” “倭人武士,以武为职。多用刀、弓。本朝武德,以几何兵法算术为上;倭国武德,以弓射刀法骑术为上。是以,请陛下从孩儿军中挑选武艺上佳之辈,尤其骑射之法。倭人如今兴‘鹰狩’,最喜骑射,以养武德,做死间之人,一要忠心,而必有后羿逢蒙的本事。” “嗯……” 孩儿军里自有皇帝的心腹,心腹武艺既高,忠心也够。武艺既高,自然是不屑用火枪的,不说比后羿逢蒙,但射术之巧却是有的。 前朝多用夷丁,蒙古骑射之法仍旧传承,这的确不是问题。 想想刘钰的话,也确实有理。 禁,既然禁不住,那为什么不自己干呢? 自己干,用死间,还能控制得住。这倒正是一个办法。 因为李淦脑子还是很清醒的,禁,真的禁不住。要是以为能够禁住,那无异于掩耳盗铃,而且巨大的经济损失也承受不起。 商人重利,自古可知。日本特殊的贸易政策,使得商人必然会为了获利不惜犯法。 心既已动,便道:“死间可用,却不可全靠死间。” 刘钰心道,什么死间啊,不过是找个高大上的理由,方便搞走私罢了。我不找个会骑射的武士,怎么从日本那拿到贸易执照?只是这事我自己可不敢干,得和你汇报一声。间故间矣,若说死间大可不必,也就是去探知一下日本国的情报罢了,难不成还真指望就靠他一番话忽悠日本人当傻子? “陛下圣明。臣此番练兵,待兵成,死间便可回。而臣欲用死间,不过是借机与倭人会面,一则试探,二则请其贸易。若能成,则每年可得几十万斤铜,又能得利,兴建海军。” “臣以为,若海军兴,倭人纵然明白过来那是死间,改革制度、封建改郡县……这都做到了,再改军制,又有何用?艨艟一横,锁其海疆;若其造船,则炮击之、突袭之。难道倭人还能把造船厂迁到山上吗?” 这正说到了关键处。 李淦哈哈一笑道:“然!海军若兴,纵然倭人真出了商君;纵然我朝叛过去个申公巫臣教会他们陆战之法,又有何用?卿所考虑的,极为周到。朕允了,日后做就是,见机行事,若有新法,只要上奏即可。” “朕于禁宫之中,不能知倭国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刘守常,朕还是信得过的。” 笑过之后,脸色又是一沉道:“刘钰啊刘钰,五年之期,万勿忘却。朕要见效。” “臣必不敢忘。” “朕问你,那燧发枪事,你可有思路?” “有了。” “好。” 他也没问刘钰的思路,而是选择“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反正给了钱,不要朝廷的半套甲、半只火铳、半顶头盔,若是干不成,再说干不成的。 否则的话,谁也没有思路,到头来选择别人,李淦又明白漂没是什么意思。刘钰这人,至少此时看来,还是可信的。 让刘钰离开之前,李淦给了刘钰半个信物。 ………… 回到家里,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准备去查看一下考卷,遴选出合格的人。 傍晚归来的途中,又去了一趟杨二官胡同,例行公事询问汉尼拔关于法国军事操典的内容整理。 才出门行了一阵,拐角里忽然出来一人,带着一个斗笠,看不清面容,手里捧着一口苗刀。 刘钰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手顺势就摸到了腰间早已经压了火药上了弦的簧轮枪,然而那人却把刀往地上一放,举起双手问道:“可是刘钰刘大人?” 问的和气,刘钰手里的枪却没收起,举着问道:“你是谁?” “某有一身好武艺,又通骑射法。本欲考取武德宫,奈何国朝武德宫非是前朝武举,却要考几何算数等学问……” 刘钰心里咯噔一下子,听到骑射二字,便已猜到了对方身份,摇头道:“不对。你明明是想考虑武德宫,一身本事,弓马娴熟,必可拔头筹。然,有人辱你师傅,被你杀了,遂逃亡。本朝武德宫,重武艺,轻文笔,几何算数,不过是为了选拔军需胥吏。我说的可对?” 那人一拱手道:“大人明鉴!小人正是杀了人逃亡,一身本事,奈何有人辱我师傅,被某杀了,无法考取武德宫,否则必为魁首。” 说完,将一枚只有一半的信物抛到了刘钰手里,刘钰仔细检查过后,把和李淦给他的那半个一比对,严丝合缝,将令牌往身上一藏,说道:“原来如此。好,且随我来。” 确认了令牌,刘钰也收回了火枪,那人跟在了刘钰的身后,没有去往翼国公府,而是去了在武德宫附近的那所小院。 馒头虽好奇,却未多问,而是去备茶。那人见刘钰不避馒头,也知必为心腹。 “和倭人比试刀法,可有信心?” “不敢称无敌,却也不惧。” “会骑射?” “弓马娴熟。” “为何敢有必死之心?忠?利?恩?恨?” “恩。” “恩起何处?” “陛下尚为皇子时。” “你叫什么名字?” “大人让我叫什么,我便叫什么。” “很好,原来你叫史世用。” “是,在下姓史,名世用。却不知表字。” “平成。” “是。在下史世用,字平成。祖籍蓟州,学于辽东,是故师傅名声在东南不显。” 刘钰笑了笑,又把刚才说的一番话揉碎了后重新问了一遍,不但句句对得上,还有了更为丰富的细节。 摘了斗笠,仔细看了看,见这人相貌平平,不说好看也不说难看,就是个扔到人堆里找不到的那种。三十多岁,体格健壮,刘钰最后问了一句。 “有娃吗?” “有,且多。有妻,无妾,非不能纳,实不想纳。” “远渡扶桑,孤身岂不思念?”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人何以为是我孤身前往?陛下言:信不由中,质无益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四四章 先卖后奏,皇权特许 “好一个信不由中,质无益也!甚好。子明,你也过来。” 馒头已经泡好了茶,送来之后就站在了刘钰下首。 刘钰也没搞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皇帝以为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却知道不过是“东渡扶桑把名显”,基本没什么危险。 史世用见馒头也过来了,知道这必是刘钰心腹,话也放开了。 “刘大人,却不知在下去了那边,要干什么?” “呃,其实也不用干什么。叫倭人知你手段即可。看过没?” 史世用嘿嘿一笑,心道三国谁人没看过听过? “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一段?” “射箭的段子多了,哪一个不是脍炙人口?张郃射锦袍、吕布解斗、赵子龙去接丞相时一箭射断船帆索、魏延射门牙……这么多段子,当然不能照搬。比如若是在外面,天上飞过只鸟,哪怕是个喜鹊你也说晦气,举弓射落;若是在校场,你便来几招苏秦背剑、一箭三射之类的技法。有机会要装,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装。” “正所谓,装无常势、逼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装哔的技巧,你要不会,我也说不明白……你能懂不?你去了之后,就要射成西海道第一弓取。” 史世用不懂这第一“弓取”是什么意思,但稍一琢磨,大致猜到了这第一弓取大约就是射雕手的意思? 品了品那句“装无常势、逼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笑道:“大人放心,这个不需要大人教。我原来也是个市井游侠儿,这种好勇斗狠的气质,本人还是有的。只是这些年忘了罢了。” 刘钰一听他以前当过市井游侠,心里更是有数了,问道:“那我问你,你为何要东渡扶桑啊?” 史世用也是个聪明的,听刘钰刚刚论及三国,脱口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某杀了人,在赤县不能立功成名,遂渡扶桑。蹇叔,宋人也,成名于秦;申公,楚人也,立功于晋。吾欲取功名,故而东渡。” 啪、啪、啪 刘钰拍手称赞,心道这人设也差不多了,如今日本战国时代已经过去了近百年,武备松弛,武士们肯定已经不如从前了。 射艺,乃是各国武士的第一技巧,不管是中国还是日本,刀法不过末流小道。 现在日本重启鹰狩,和满清的“骑射为本”差不多,都是为了磨砺武德。 不管是中国的武士阶层,还是日本的武士阶层,在火枪完全优势之前,射术都是第一。雀屏中选靠的射箭,可不是靠拿刀比试。火枪压倒了弓箭,火枪就是第一。 史世用的这个人设,正适合在日本那边混一下。 按照这个人设,他只是个没资格考武举的人,这样关于军制的一些事,就可以说的模棱两可,反正可以说不知道。 用史世用换一张贸易执照,也作为打开和日本接触的窗口,日后才能卖更多的违禁物。 这只是一枚钥匙,开一下门。 皇帝既说用人不疑,又说让他便宜行事,那能卖的可就多了。 战马、伪造的兵书、做弓的水牛角、甲片、药材、苗刀……这些违禁的东西,哪一样都能换一张贸易执照。 只要有贸易执照,那还有个不赚钱? 自己这个龙禁卫的身份,南边那些走私贩子、东洋海商,凭什么和自己比? 别人不敢卖的,他卖;别人不敢运的,他运;别人不敢换的,他换。先卖后奏,皇权特许,这……就是幸臣。 十匹战马,应该就能换两张贸易执照,算起来一年至少四万两银子的利润。 一个线列兵一年开销往多了算,也就三十两,十匹马换1000名线列兵,这买卖不做才是傻子。 “这样,你们两个认识认识。这是我的弟子米子明,这位是史世用。” 把两个人介绍了一下,刘钰知道自己上任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是需要抓紧时间了。 “到时候第一次去日本,子明你就去吧。进学的事,先放一放。最开始学的那些东西,你也学的差不多了,让别人去我也不放心。史兄,你也就不要在京城了,人多眼杂。这样,你也收拾收拾,先去文登。待过些日子我去了文登,你自去寻我。” “顺便这些日子我把一些假的兵书编纂出来,也需时间。你先去那边,顺便帮我查查当地的情况。” 史世用的本事他是相信的,既然能在京城找到自己,自己大张旗鼓地去了文登,找起来更加容易。而且又显然是类似于前朝锦衣卫的角色,正好让他帮忙先去文登查一查,熟悉下当地。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虽然明知道皇帝肯定是提前安排了,但刘钰还是脱裤子放屁一般问了一嘴。 “谢大人关照,都安排好了。除了查查文登的事,大人还需要什么?” “以防万一,还需要找一份前几年在辽东等地杀人的案子。天衣无缝,有据可查。” “明白了。那大人我就先去了。” 行了个礼,刘钰把那半个信物还给了史世用,接过信物,戴上斗笠,便离开了。 史世用一走,馒头先慌了起来。 “先生,这么大的事让我去做,我怕做不好啊。死倒无惧,只是怕坏了事。” 刘钰呵呵一笑,反问道:“你怕坏什么事?我自然是找了去过日本的,你也知道那个叫林允文的。” “是,知道。只是……倭人会不会有所察觉?亦或是林允文之前常去长崎,当地的华商必然认得,应该也知道他来了京城,所以我才怕起疑啊。” “哈哈哈哈……” 刘钰闻言大笑,摇头笑道:“京城勋贵走私,哪个敢问?林允文去京城,又带着货去了倭国,很明显是京城勋贵想要走私而已。你也不用怕,倭人虽然不傻,但却想不到会有人有我这样的想法。况且来说,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各取所需,他们要鹰狩武德,学骑射;我要贸易信牌,赚银子。他们就算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只要我能把战马、牛角之类的货运过去,而且只我一家,别无分号。” “况且来说,官员走私,那不是正常情况吗?我严重怀疑,广东福建的水师,平日里就是干这个的,只是胆子小点,只敢逃逃关税罢了。既是如此,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你知道是死间,自然想的就多,其实没什么事。” “你就是跟船去两趟,卖卖货、点点钱,别的都好说。这些事我慢慢教你,等你回来,第一论课程也该学完了,到时候你就走正常的路子就是。不用担心。” 这样一说,馒头心里稍微松了松。之前从未干过这样的事,他心里着实慌张。 刘钰又宽慰道:“没有人是天生就会的。有林允文帮衬着,你放心就是。林允文求什么?无非是财、利。倭人能给的,我能给的更多,他是个聪明人,不求他有什么华夷之辩,只要他是个正常人就行。” “萨尔浒之前,有人主动剃发当汉奸吗?要是前朝打赢了萨尔浒,主动束发投身做夷丁才是主流。” 馒头笑笑,心道这倒是真的。 “只是,先生,你也曾给我讲过倭国之事。西海道也不小,史世用虽有本事,这西海道第一弓取之名,可否做到?” “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真正有本事的,不会在江湖上,必然在官面上。倭人骑射不强,皇帝挑选出的人,本事自然足够。西海道虽大,可有赤县神州大?我说西海道第一弓取,还是谦虚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别把这事当成大事。正好今天我也在这,外面星辰正灿,咱们今天先学一学六分仪的使用。” ………… 当林允文再度见到刘钰的时候,很有些喜从天降之感。 两万两银子的货,本钱自有别人出,获得利,林允文占一成,不过暂时不能支取,五年之后一并支付。 这样的消息,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两万两银子的货,若能在日本卖出去,至少获利一万五。这还不算往回带的货,若是能带回来硫磺、铜锭,赚的更多。 林允文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把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摸到了自己的大腿根,狠拧了一下,疼得抽了抽眼睛,这才确定不是做梦。 “大人……这……这去日本倒是不难,难的是如何贸易?” “那你别管,我自有办法。无非就是贸易信牌吗?钱,我过几日给你。船、水手,你去宁波等地招募。货,在那办好。把船沿着海岸线开到文登。沿途关防、巡查等事,我来解决。有问题吗?” 林允文赶忙摇头。 船、水手,这都没问题。 真正的难点是关防、巡查,以及日本的贸易信牌。这几条都能解决,只要拜拜妈祖,船别出事,钱还不是躺着拿? “大人要办什么货?” “呵呵呵,你却来问我?什么赚钱办什么。你心里有数,我派几个人跟着。可有一样,你想好了。能去日本的人多得是,懂日语的,我去福建、宁波,随便都能找出来一堆。针路歌也不是什么太难找的东西,况且我又不走宁波到长崎的海途,你明白吗?” 林允文心想这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自己不在宁波而是在福建,只怕这事就轮不到自己了。 如今这刘大人升了龙禁,又是翼国公家里的,这么粗的大腿不去抱,却想着别人,那不是失心疯? 这事自然是要守口如瓶的,虽不知道刘大人搞这种事是官面还是走私,自己都是招惹不起的。 能替代自己的人,有的是。自己的这第一件差事,务必要办的漂漂亮亮的。 “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把事办妥。只是小人觉得,拿一成还是太多了,小人希望,取三十而一就可。” 刘钰歪歪头,看看林允文,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倒是聪明的,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你既让了,我也让一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二十取一,日后允你参股,五年之内皆由你做船头。” “谢大人!大人,那银钱,呃,是不是快一些。马上就要过年了,过了年这货就要抓紧办了。” 一旦允了参股,这生意就是自己的了。为自己忙活,岂能不急? “嗯,行,且等几天。” 刘钰心想,自己手里肯定没钱,这买卖太赚钱,第一批用自己家里的也不好。 这钱,肯定是问皇帝借。 既然是要搞走私,当然要找个最大的靠山,皇帝出钱走私,谁人敢管?将来走私转正,成了海商参股人,荷兰人抢了全国最大海商集团在日本的生意,这个全国最大的海商集团自然会让荷兰人明白什么叫政令干涉自由贸易。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四五章 临行琐事 皇帝从内帑里拿了钱,临近年关,又借机唱了些“俭以养德”之类的高调,引来一阵歌颂马屁,却不知皇帝拿了两万两投给了刘钰。 两万两不多,京城勋贵家里都轻松拿得出,知道刘钰这买卖不差这两万两的本钱。皇帝也懒得管,贪污腐败根治不绝,暂时还有一大堆的事要指望这些勋贵。 想着刘钰的做法是从荒漠里掘甜井,不算与民争利,这钱拿得也是很爽快的。 刘钰说明年冬天一并归还,若是赚了都是陛下的,若是赔了他自想办法补上。如此贴心,哪里会不答应。 即便知道刘钰颇有些扯虎皮做大旗的意思,可又觉得刘钰可能是怕有人弹劾,此时事未做出成败,也不深究。 拿了钱,翼国公府里出了几个见过世面的老家人,跟着林允文一起去了南方,也没赶着在家过年。拿出各种关系,沿途关防巡查自然是一路绿灯。 这些南下办货的人里,还带了一封刘钰用拉丁文书写的亲笔信,让家里的人一定要亲手交到法国在广东的商馆里,这封信的收件人是法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本地治里的负责人。 刘钰知道法国在大顺京城有间谍,当然是公开的、以传教士为身份的,类似后世大使馆武官那样的公开间谍。 但这些间谍们对于大顺内部的事知道的并不那么完善。 在这封信上,刘钰介绍了一下大顺和俄国的战争,并对路易十五大婚一事表达了恭贺,诉说了一下中法同盟对付俄国的大饼。 隐晦地表达了顺俄战争中,大顺并不满足,而是表示如果有一天法国和俄国因为波兰王位问题爆发战争,中国会在适当的时候加入战争。 “……勒拿河应该是中俄之间的天然边疆。就像是上帝已经已经提前安排了那些他不愿被跨域的障碍,对法国而言,就是大海、比利牛斯山、莱茵河、瑞士和皮德蒙特……奥地利人和俄国的盟约看上去是对付土耳其人的,但法国应该提早对此保持警惕。我们都知道英荷同盟的强大和对法国的敌意,如果奥地利的触手伸到了洛林,法国将……同样的,俄国人在欧洲的扩张脚步一旦停下,显而易见,东方将是他们的下一个方向,俄国可以出现一个彼得,那么就有可能出现下一个彼得,勒拿河……” 挑唆了一波欧洲矛盾,表达了了中法同盟的利益,接着又谈了谈各国在中国的贸易问题,对法国在中国贸易中被荷兰、英国排挤的事感到惋惜。 对法国滥发纸币、在这个年代搞纯粹的信用本位,又搞出来了密西西比泡沫股价崩盘表达了一些看法。 对于法国和中国贸易的前景,也做了一番分析。 认为路易十四留下的窟窿太大,法国贵族现在越来越穷,密西西比泡沫带来的财产缩水使得中国运过去的奢侈品丝绸瓷器等,很可能难以畅销。 各国都在进行贸易保护,法国商人的货物不能在英国售卖,反过来也一样。现在法国的消费能力骤降,东印度公司必须改变思路,才能保证足够的利润,否则只有破产一途。 鉴于法国国库空虚、东印度公司难以赚钱,刘钰建议法国东印度公司能运来一批军火,包括七千支燧发枪和刺刀、带炮架的野战炮、如果有军舰也可以卖两艘军舰。 为了让法国人上钩,刘钰很明确地表示,这些货物他可以保证不收一分钱的关税,而且会以黄金而非白银支付。 因为欧洲银价大跌,黄金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运到法国赚取百分之五十利润的商品,这对于法国印度公司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同时法国在东南亚的势力基本都被荷兰和英国驱逐了,暂时中法之间又没有冲突,相反刘钰也隐晦地表达了对荷兰和英国的不满,加上前面叙述的中俄战争以及对法王迎娶波兰前王女的支持,这都是一种地缘政治的天然盟友。 同时刘钰也向法国的东印度公司抛出了极大的橄榄枝。 他说的问题,正是法国现在面临的困境: 滥发纸币,蜜蜜西比泡沫、路易十四留下的烂摊子、法国贵族穷的买不起太多奢侈品。 法国除了镜子、机械表、八音盒、西洋参、仙人掌胭脂虫染料外,其余毛也卖不进中国……以至于法国东印度公司很大一部分收入是在中国买黄金回到欧洲换银子。 原本还能往法国卖卖丝绸瓷器,现在法国穷的叮当响,路易十四留下的大窟窿还没填上,又搞出来滥发纸币金圆券的事,法国东印度公司要是再按照以往的贸易模式,怕是要完。 现在刘钰给了法国一条新的贸易方向,军火和军舰。 并且表示可以全额支付两艘军舰的订单钱,只要法国能绕开荷兰和英国的堵截开到中国。至于军舰的规格,这个需要面谈,开价,预付。 同时又告诉了法国人大顺使团竟有莫斯科前往巴黎的事,希望法国官方能够派出级别足够高的特使,从海路前来洽谈。他可以作为引荐人。 军火和军舰作为贸易品,刘钰表示希望法国东印度公司在一年半之内给予答复。 作为有心和法国结盟的国家,如果法国没有任何的兴趣,那么他会选择向荷兰人、英国人购买这一批军火和舰船。 “……来自中国的黄金和白银,可以为法国一千名军工厂工人提供面包、为法国造船厂两百名工匠提供薪水、也能为东印度公司带来巨额的利润。” “如果贸易达成,我作为皇帝的禁卫军军官、世袭公爵之子,是可以斡旋一些贸易问题的。比如,针对英国和荷兰的机械表、镜子征收高额的奢侈品税,而对法国则可以免除一些,当然,你们需要用军火折抵关税。” “法国的燧发枪,每在勒拿河击毙一个哥萨克,那么欧洲就会少一个哥萨克;法国的军舰在东南亚击沉一艘荷兰英国的船,那么在英吉利海峡就会少一艘法国的敌舰。” “上帝并不会因为使用燧发枪的不是法国人,就让铅弹杀不死人。” “蓬勃发展的军火工业和造船工业,一方面可以解决贵国的工人衣食问题,同时也为贵国保存了一支庞大的产业军。一旦爆发战争,他们就可以制造足够的枪支和军舰,而如果没有中国的进口,那么在平时,一千名军工铁匠、数百名造船木匠,可能会选择去做一个农夫、纺织工……” “……无论如何,请尽快答复。你们的使者抵达广东后,可以报上我的名号,拿出我的信物,乘船前往文登,我将在那里与你们面谈。如在广东遇到了阻挠,可以前往福建,福建的节度使可以给你们足够的方便。” “若在一年半内没有军火抵达,即便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有着共同的利益,我们也只能选择另外的盟友。至少,荷兰人会乐于见到我们对他们的货物降低关税。” “请原谅我们将以关税作为武器,但不得不说这很有效。” “最后,敬法兰西国王与其妻子新婚幸福。此外,我个人很佩服法国的锁匠技艺,希望能得到一块精美的锁……” 长长的密信没有太多的润色,刘钰相信,就算法国东印度公司都是一群蠢货,这封信带来的利益也足够他们送来军火。 而在军火抵达之前,刘钰不会问朝廷要半只燧发枪和长矛,宁可用棍子训练队列。 如果法国人不同意,他也可以找英国人、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 关税就是一项武器,只是朝廷里的人暂时还不会用。 钱其实不贵,而且刘钰相信他可能只需要一两批军火,自己这边就可以仿制。 至于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贸易,那是个死局,谁也救不了,但前期的订单可以为法国和英国在印度的战争输输血,多打一会儿,别那么快就怂。 刘钰也不担心法国打赢了英国占据了印度,一方面那几乎没什么可能,另一方面法国的海军软弱无力,根本无力维持,暂时赢了日后也会输,倒是可以削弱一下英荷的势力,为大顺下南洋尽一点力。 这不是驱虎吞狼,要是在陆地上,法国还能算虎。现在英荷同盟,在海上,法国着实算不上老虎,印度和法国无缘,丝毫不用担心法国占了印度大举东扩。 这封密信被送出去后不久,刘钰的安排也已经定下来了,过完年正月二十八,就要前往文登赴任,批的银子也在筹措当中。 让刘钰感到很好笑的是靖海宫官学新生,不是他去接待。 皇帝说为表重视,会亲自去接见一下第一批靖海宫官学的学生。这些学生会在之后自行前往文登。 这是皇帝在市恩,让那些靖海宫的学子相信自己是天子门生,也提早防备一下刘钰在靖海宫官学中的影响。 对此刘钰只能笑而不语,威海卫、刘公岛,距离京畿太近了。 如今还不是搞事的时候,就算搞事,他也不会选择把这种地方当自己的起步点。所谓天高皇帝远,这地方天也不高,皇帝也不远。 老五营良家子,是皇帝手里最忠诚的刀,历史已经证明这种和土地绑定的特权阶层是最坚实的保皇党。 这不是刘钰认可的基本盘,只是作为此时的同路人,得搭上瓜分世界的最后一顿餐。 皇帝爱怎么市恩买义就怎么市恩买义,他有别的打算。 青州军的第一批军官也已经选拔完毕,皇帝开出来的名单,和刘钰猜想的差不多,一个勋贵子弟都没有,全都是老五营良家子中入学武德宫的。 一部分是外舍不能升内舍的,一部分是内舍不能升上舍的,一共一百二十人。 除了这一百二十人的候补军官,皇帝还特批了四百人的良家子新兵,作为骨干。 兵员,刘钰自己募。 连军令状都不用立,皇帝很清楚刘钰的处境,五年后真要是事办不成,那就是连全尸都留不住的命运。 甚至皇帝还当着刘钰的面,展示了一个巨大的木柜子,足足一人多高:五年内所有弹劾刘钰的奏折,他都会留在这个柜子里。 不是为了五年后展示给刘玉看以表达多么信任,而是告诉刘钰五年后若是事办不成,这个柜子可以顺便就给刘钰打一副棺材。那些奏折还能当纸钱。 他就算是皇帝也保不住,因为他是儒家天子,不是夷狄酋长;刘钰也是龙禁卫,不是御马监提督。 拨给刘钰的这一百多人的候补军官,全都没有正式官职。 刘钰只是个练兵使,不是军事主官,授官固然要走兵政府的正式文书,他这个练兵使连提名授官这样的事也没资格。 正常流程军中小官,是军事主官提名,上交兵政府审核,审核通过后正式任职。高级一点的军官,则是兵政府、天佑殿、五军部等提名, 虽然这一百多人都要充任军官,实际上也就是军官,但也得到小站练兵初成之后,由皇帝让所有人名正言顺。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 大顺把文选司都能吏政府中独立出来,成为文谕院,自然在器与名的授予权上,抓的极严,一点不肯放手。 唯一一件皇帝极给刘钰面子的事,就是在靖海宫官学的人才选拔上,没有对馒头报考的事提出质疑。 皇帝还和刘钰开了一个颇有前瞻性的玩笑:卿所谓“凡有勋位者且年方十八者可报名”,这倒是专门给你的弟子留的。若是日后真是兴了实学,分出天文、算数等等学科,那在招考的时候,便可空出几个名额,比如你家的亲戚学的是极为冷门的堪舆,便可加上一句“学堪舆者方可报考”,倒是别出新意的办法。 玩笑开过,也知道刘钰身边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也不行,并未质疑。 考了第一是刘钰偷着塞过题的陈青海。考试前吹嘘自己要得第一的杜锋,连三甲都没入,他考入武德宫,那是马术、勋功加马上劈砍拉高了很多分,然而靖海宫的试卷并不考。 但他也创造了另一个唯一:他是唯一一个从武德宫外舍报考靖海宫的学子,一时间被人称作“能登泰山,却去东山”,一时为京城笑谈。 临近年关,刘钰又去了一趟杨二官胡同,给那些将来要用得上的罗刹人送了些礼物。 此时有求于人,面上也得过得去。 罗刹人没有春节,但有很重要的节日谢肉节,今年正赶上在正月十五。 谢肉节要荡秋千,光膀子打架,刘钰为了表达重视,当然也是为了日后用得上的那些人多出份力,送了不少小礼物,又和他们一起堆了个大秋千。 汉尼拔如今被皇帝封了个很奇葩的爵位,秺男。 汉尼拔千恩万谢,反正他如今既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就想着哪天等着自己的干妹妹有危险的时候再回去。 他又不读,自然不明白封的这个“秺”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是秺县男那他教父算什么,更不知道这封在秺县有什么说法……还美滋滋。 抓的那一堆罗刹俘虏,皇帝还真就把这群人编到了一起,派了一些军官,被刘钰挑走的稼穑养马木匠之后剩下的那些俘虏单独成军。 秺县男汉尼拔也挂了一个五品的武节将军的号,这种男爵子爵不是正规爵位,连蒙古等地的那些男爵都不如,见了刘钰还要叫一声大人。 汉尼拔问了刘钰一个很在意的问题:大顺的男爵,在欧洲宫廷里通用吗? 刘钰表示绝对通用,你要是回到欧洲说你是男爵,没人敢不承认。 现在中华帝国的这顶皇冠,还是有分量的,至少现在分量很重。 虽然知道大顺是虚爵体系,汉尼拔还是询问了一下秺县在哪。 刘钰心道秺县可是出过伯乐的,当年第一个封秺县的那位之所以封秺县,因为曾在御马监给汉武帝养马,借着伯乐之名封在秺。 就把典故一讲,只说如今叫成武了,不叫秺了。 又说皇帝封他为秺县男极为合适,毕竟抓的这些俘虏都是些骑兵,希望他能养出好马云云,却没说皇帝的恶趣味真正含义。只说若有机会,会带他去秺县看看牡丹,菏泽附近的牡丹花还是很出名的。 事实上,皇帝是有意想让这个在法国学过军事工程学、参与过圣彼得堡修建的人,去主持一下虎门等地炮台的修筑,因为刘钰告诉皇帝石头炮台落后了,得用土堆。 皇帝可能是觉得罗刹人不能跑到广东去,应该人尽其用。 刘钰上书表示修炮台这种事还是不要交给外人,待那些去罗刹、法兰西等地的使团回来,自己就能修。 皇帝愿意让他养马也好、愿意效仿汉唐之气搞个秺男爵领着瓦兰吉卫队跳舞也罢,总归不要让他们干修炮台这样的事,否则就全露底了。 汉尼拔是土木工程和要塞工程学的行家,看到南方炮台完全没有防炮的土堆而是砖石结构,就能知道大顺的真实水平是几斤几两了。 上书之后,刘钰又塞给了汉尼拔一张纸,让他学会上面的两句诗:越鸟巢南枝、胡马依北风。 如果有一天彼得二世死了,他的妹妹真的有危险,就拿这两首诗上奏,陛下应该会同意。他妹妹晚死半年,腓特烈二世指定就要上吊了,英国也会大出一些血。 用这的恩情,刘钰也换回了汉尼拔这些日子编写的法国军校的一些操典和炮术技巧。看来汉尼拔早就写好了,一直在等着刘钰表达一下诚意和当日的承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四六章 我把我写给你看 看书网..la,最快更新新顺1730最新章节! 泰兴十年,正月二十六。 或许应该是这个冬天京城的最后一场雪。 上元节的花灯已经摘了,街上时不时还会响起几声爆竹。国子监和武德宫每年用废的纸张,都要留着做上元节用的爆竹纸,比着看谁的响,闷闷的声音不断回荡。 风有些大,莹莹的窗纸透不过雪景,西洋来的玻璃窗却可看看外面的雪绵绵堆砌在树上。 田贞仪把盖在脚上的锦被卷了卷,脚趾轻轻在脚炉上一碰,又赶忙缩了回去,就像是拿茸茸的爪子试探水影的猫。 银骨炭难燃,烧的却慢,她嫌弃桂花饼子的香气,手炉里不加半分香饼。 手拢在手炉上,僵僵的手指总算是暖和过来。本来暖手是为了写字,这时候却又不想提笔了。 小炕桌上,露出了半页写满了字的纸。 一半被盖住,另一半清晰可见。 “三哥哥,万万记得,发饷的时候,要叫兵卒呼喊一声‘谢陛下的饷银’。虽有溜须拍马之嫌,或人所不齿,或以为幸佞,万勿在意。” “三哥哥既是要改发饷之制,不由营官经手,而是月底集结于校场分发,另设督查,监督发饷,切要按我说的那么做。” “岳武穆言: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何患天下不平?然其为天下乎?为赵氏乎?其为天下,遂有风波亭天日昭昭。” “三哥哥所为之事,豪言犹在耳,舍我其谁?可细论起来,非是舍我其谁,而是陛下无他人可用。此中区别,千万深思。莱登不远,或以为不过千里,然禁宫城墙便有万里宽,是以非千里,实一万一千里。” “之前来信,论及军阵新法、艨艟异术,若真能以一敌三,又非三哥哥所不能编练,实非幸事,望三哥哥细察。” “既入青州,奏报三日一封,实无事可记,亦要记琐事。陛下或言:勿送琐事。三哥哥却不可不送,陛下可以不看。三哥哥豪气太重,虽有人深喜,却亦有人深忧,小节可不拘,然小节又不可不拘。不拘者,英雄也;不可不拘,亦英雄也。” “英雄者,有大,有小。不可不拘,是为天下之大;不拘,是不过为有人称赞之小。其中分别,三哥哥定能辨析。犹记飞天时候不敢解缆绳而惜命事……” 纸的下半部分被压住了,田贞仪已经写了很多,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这封信送过去。 明日的送别她是去不成的,正月里也没有去别院的借口,二哥虽纵容她,可父亲不在家,家里终究还有母亲和大兄。 以书信传递,她也知道或许不该说这些话。也想着翼国公也是宦海沉浮多年,想着刘钰自然应该知道。 可心里总像是有个声音悄悄问她:万一他不知道呢? 即便那个声音也会说“万一”,只是万一,不过万一,但这万一却压的让她有些喘不来气,终于提起笔写了一些不该写的话。 此时尚且还在最后的犹豫,这信到底要不要写完。 若是不送,写了也不过化作焚灰;若是送,连这样的话都写了,难道还差把心事也写上吗? 去岁金风起时,托二哥把自己思索天文的小册子送了过去。 然而如泥沉海,心里怏怏不乐。直到十二月才收到了回信,也不过是上个月的事。 翻看之后,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圈记,心里压着的那份怏怏终于化为了喜悦,连带着最恼人无趣没有半分色彩的深冬也暖了许多。 后面还带了一张靖海宫官学考试的试卷,也很细心地告诉她只有三个时辰的答题时间。 田贞仪就真的铺下了卷子,午饭也没有吃。好在丫鬟们知道她读书的时候总是这样,并没有一遍遍的烦扰。 写过了卷子,第二日便匆匆让二哥给递送出去。这一次没有再等太久,更不会如上次从金风等到寒雪,很快就得了回信。 信上夸她的话,让她心里高兴,可后面的话,才让她心里发甜。 那是一些关于心事的话,没有太多的文辞,只是平淡地用直白的白话写就。 读着别人的心事,没有半分的苦闷,不由地想吃石榴,便让丫鬟取了一个石榴。 取来之后,却没有吃,只是轻轻剥开,看着黄澄澄的外皮,指甲轻轻挑起一枚鲜红的籽,问一旁呆呆的丫鬟:“你知道这黄澄澄的石榴皮下,有这样的籽吗?” 呆呆的丫鬟以为她发了烧,伸出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却被她轻轻拨开,然后一点一点地把石榴籽都挑了出来。 回头找出来那张题将军黑龙江望雨的画,亲手化作了一团灰,觉得那张画只是画出了石榴皮,却根本不知道一丁点的石榴籽。 或许有那样的雨,或许有那样的风,但现在她知道,若是有那样的风雨,他可不会站在船头望雨,定是会跑回船舱喝酒。 想到这,便看着烧成灰的画,轻声傻笑。 笑过之后,又蜷缩在锦被上,抱着膝,呆呆地望着玻璃窗外的风雪,想着信上那些微微流露出的苦闷。 透过玻璃窗,外面有丫鬟在玩雪,冻得手缩着,哈了哈热气搓了搓手。 她也伸出手,摸着窗上的冰花,这些平日里舍不得除掉的冰花,在指尖上融化,又冰冷冷地包裹了指尖,然后又把手整个儿地压在了窗霜上,感受着咬牙的冰冷,心想原来刚才那些丫鬟们的手,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 只是冷雪能隔着窗也让她知晓滋味,人心中的滋味又怎么样去感同身受呢? 提起笔,想着这样的心事,终于没有再写那些学问,而是写了许多平淡。 儿时的蟋蟀,摔过跤的青石板,望远镜里的星星,哭鼻子时的苦闷,家宴里被父亲夸奖时的自豪…… 她想: 有高墙啊,有仪门啊。 所以,我把我写给你看吧。 就像是桌上的那枚石榴,又或者石榴就像那日飞到天上的热气球,眼睛可以看到的已经看到了,剩下的就要写给你看了。就像是西洋人的画,总是缺了那种滋味,画出的永远都是石榴皮。哪怕画出了石榴籽,那些看不到的地方也有同样的鲜红,又怎么画得出来? 想着花木兰的故事,她想告诉他,木兰是无奈而成木兰,她却没有军书十二卷的逼迫。 金风玉露的时候,想着让他知道自己是女中豪杰。 寒雪啸风的时候,却想着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这封信送出去了,还回来的正是她想看到的文字。 这样的书信往来了几日,慢慢又写到了一些将来要做的事,询问如果是她会怎么做。 前几日的信是剥开的石榴籽,这一次的信便如同在询问她该怎么剥石榴。 父亲会夸奖她有才智,但真正的大事却从不会问她。 二哥偶尔会询问询问她一些武德宫里没懂的算学学问,却不会和她探讨。 闺中别家的姊妹们会和她探讨学问,有时候也会阔论一下天下事,却没有把这些事去试试能否做成的机会,顽皮的会说这像是一群公公去了烟花地。 展开信纸,便把那些问题一一写出自己的意见,就像是笼中的鸟以为自己会飞,终于盼到了笼子打开振扇起翅膀,不知道会是笨拙着地,还是叼走那片云。 信越写越多。 有时候也会因为一些问题的看法起了争执。 争执的时候,她也会闷闷的生气,觉得自己才是对的。 往往第二日便会收到回信,信上说细细思索了,果然妹妹才是对的。 之前闷闷的气,便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更从那句“昨夜深思久不能寐”中,感受到了一种大约名叫尊重的东西。 渐渐的,问的将来事越来越多,本来心里会有几丝期待,想知道这办法到底能不能用,是否有效。 可转念一想,过了年写信的人就要远去山东,心情又失落下来。 过完年,便是春天,春天过了便是夏天,夏天便有机会去别院,然后偷偷溜出来玩耍。 可是现在即便溜出来,又怎么能隔着京畿和青州的山水相见? 那种想知道自己的办法是否有效的期待,最终敌不过远别的失落,啪嗒啪嗒落了几滴泪,也不管纸上的泪滴清晰可见散了墨。 这几日,心里便想着那些万一,终于提起笔写了一些不该是她说的话。 也想着翼国公也是宦海沉浮多年,想着刘钰自然应该知道。 可心里总像是有个声音悄悄问她:万一他不知道呢? 即便那个声音也会说“万一”,只是万一,不过万一,但这万一却压的让她有些喘不来气,直到写下了那些不该她说的话,才算是松了半口气。 床榻下,就有一个炭盆。 可以焚掉信稿,也可以暖暖手让笔挥的更快。 揪起写了一半的信,重又读了一遍,看了看床榻下的火盆,终于又放回了桌面。 犹豫了许久,又提起笔。 “有制之兵,其势在制而非兵。制者,术也。道不可传,而术可传。三哥哥,这术要传下去,使得陛下相信,此术人人可学,只是三哥哥先学会了而已。万万不可化术为道,使陛下以为道不可道,非三哥哥无以能成此军者。” “私以为,若军练成,平准之事毕,而三哥哥所练之军立大功。届时,陛下必会调走三哥哥,以他人代之。另寻他人编练新营。” “若军威仍在,他人亦可编练,战力如前,则幸,尚且可再立新功,以安天下事,以遂平生志;若三哥哥一走,他人不能编练,军威不再,战力大不如前,则不幸,三哥哥或可封爵,然只恐日后三哥哥所求之事均做不得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四七章 听说过没见过的熟人 信到了刘钰手中,看过之后,便付之一炬,连纸烧成的灰都用手仔细碾碎。 兴奋于田贞仪的大胆,也对她的担忧颇为赞同。 如今朝廷还有极强的对基层的控制力,正是一个王朝的上升期,这时候自己小站练兵发饷的时候搞一句“谢刘大人的饷银”,那就是作死。 对今后事的担忧,他也有过思索。 单就陆军而言,有制之兵,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军械装备问题不是问题。 真正的大问题是整体的军制改革。 现在皇帝手里,或者说中央压制地方,放心让武将在外的基础,就是那几万良家子的坚韧战斗力,远超各地募兵的训练水平和素质。 自小训练,能了。来,快请。” 这声刘老弟,自是看在刘钰父亲的面子上,也是看在刘钰如今风头正盛的圣眷。 两人互不统属,日后可能也不会有太多交道,客气一番还是需要的。 进了里面,分了宾主坐下,便说起来营房的事。 “陛下早就下了旨意,这威海卫城的营房,以及威海卫的防卫,就交给刘老弟的。那里有营房,可以暂住下。若有什么不便之事,尽管来找我。” 刘钰拱手笑道:“哪里敢麻烦马大人?陛下授我个练兵使的职事,是要在这里练出一营兵。这倒是先要麻烦马大人移营。” “哈哈哈,刘老弟客气了,都是为陛下做事,哪有什么麻烦的?前些日子我见着一艘西洋船自东边来,想必就是刘老弟在黑龙江俘获的那一条。只是就一条船,恐不够用,我便暂拨给刘老弟几艘小艇,一艘巡岸的大船。” 客套话说完,便说起了正事。威海卫城的防卫是交给了刘钰,那就要先说清楚日后的责任。 虽说现在是没有倭寇,也没有海盗,但是以防万一,提前说清楚还是好的。 叫人取出了地图,将刘钰要接防的一线指出来。 岸上的事倒不用刘钰管。平日里也没什么事,真要是出了大事要调动军队,这位镇守正总权也没资格节制刘钰。 知道刘钰还要去拜见节度使,也未多留,刘钰留下了礼物,又转去了节度使衙门。 ………… 刘钰在蓬莱这边拜会官员的时候,文登州的州牧也在焦急地等着他,心里七上八下像是吊着一个水桶。 按说这个文登州的州牧和刘钰这个练兵使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这位州牧却有个心事。 他知道刘钰是学西学的,西学的老师是传教士戴进贤。而他之所以能升州牧,是因为在福建搞了一场教案,赌对了上头的意思。 如今刘钰驻营威海、刘公岛,日后少不了要打交道。 都知道这位是陛下眼前的红人,稍微找点麻烦就吃不了兜着走。 本来升了州牧,白云航挺高兴,擢到文登更是高兴。 文登因为附近金矿业的发展带来了一波渔业和农业的发展,商业也日渐兴旺,移民日多,从县升到了散州,治下也有几处金矿,他这个州牧每年也有不少明里暗里的进项。 谁曾想这位和西洋教有着莫大关系的刘大人,竟跑到这里来了,偏偏选在了威海,想想就忍不住叹气。 刘大人带来的兵已经都先入住了威海空出的营房,看到了那些兵卒,更让白云航感到不安。 里面可是有不少西洋人的。 他在福建的时候常见西洋人,大约也分得清新教旧教的区别,可想想西洋人因为新教旧教就能打的不可开交,这位跟着戴进贤戴侍郎学西学的刘大人,恐怕必是天主教徒了。 自己这个小小州牧,听着气派,可却全然不是汉时的州牧,而就是前朝的知州。 小官五品,哪里敌得住人家朝中有人的三言两语? 营房他不能进,只能耐着性子在路上等着,虽说两不统属,可总感觉祸事加身,想着多一分客气总有一分好处。 然而一连等了好几日,也不见踪影,正烦忧之际,一个属下匆匆赶来。 “大人,那刘大人直接去了文登城,带着几个护卫,到处闲逛。什么都问,米价鱼获、金银钱庄……转了两天,这才离开。” “哎呦!” 一听这个,白云航心里更是慌了神。陛下身前的龙禁,下放地方虽然没有管事的权力,可却有查看地方的权力,人家可以直接上奏折的。 这刘大人来了之后先去文登逛一圈,这可不是挑毛病去了? 鸡蛋里自然挑不出骨头,可问题是他也不是个洁白无瑕的鸡蛋,只要是有人趁机来上几句不满之言,这不是要坏事? 心急火燎,焦躁不安,等真的见到刘钰的时候,还是压住了内心的慌乱,先行了个礼。 “下官文登州州牧白云航,见过刘大人。” 刘钰一怔,拍拍脑袋道:“白云航?这名耳熟,你莫不是那个在福建搞教案的?” 白云航腿一软,差一点坐在地上,心道完了完了,这是开门见山啊。 “回大人……是下官。大人有所不知……” “啊哈哈哈哈!什么有所不知?我太知了。那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向来先传教、后侵伐。说起来,白大人啊,我还得谢谢你呢。” 刘钰说的句句是实,若非白云航在福建搞了一波事,朝廷根本不信任传教士,自己也没有后续的机会,至少在北部边境问题上,可能会被传教士让出去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白云航却被这番话弄晕了,心里琢磨着这到底是不是反话?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四八章 鱼 “刘大人说笑了。” 白云航也不知道是不是反话,只能先赔笑。 “白大人是不是怕我师从戴进贤,是天主教徒,所以要给你穿小鞋啊?你要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虽不是儒生,却也不是教徒,白大人放心就是。况且我为驻军,虽说军民两不相扰,可日后免不得还有需要白大人帮帮忙的时候,白大人若这么想,难不成要让我请白大人吃一顿饭,细细说清楚?” 刘钰对白云航的印象还不错,知道这也是个善于揣摩上意的赌徒,能靠着机会搏到了州牧,这份胆量还是值得佩服的。 想着日后肯定会有用得到的地方,他也没有那么多客套,而是像是楞头小伙子一般,直直白白地把事说明白。 白云航终于放下心,心想这倒还真是个楞头,说话一点官腔不打。不过你既不是教徒,又非儒生,难不成是信佛的、崇道的? 一时间也猜不出,可想着只要不是教徒就好,管你信什么呢。 “刘大人所言,正是羞煞我也。倒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人既来,下官自当是备一桌薄酒,还请大人赏光。” “免了。我一不吃请,二不收礼。再说就算我想收礼,三五十两的也没什么意思,若是收个几千两,只恐你们也未必肯出。到时候又去京城告我,何苦来哉?” “呃……呵呵呵呵。” 白云航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心想这人着实奇怪,大为不同。 “白大人,我去文登转了转,见你治下,民生富足,商贾林立,倒是一番好景象啊。日后练兵采买的时候,免不得要在奏折上提一句的。” 所谓提一句,当然不是直接说文登州的治理如何。刘钰不是按察也非节度,根本无权管地方上的事。威海卫也裁撤了,都归了民籍,他连威海卫城里的人都管不到。 白云航却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奏折奏事,只需要在上面看似无意地提一笔,往往就有奇效。 心下呈情感激之余,也是满心疑惑。 都说无利不起早,两人非亲非故,虽然就是个举手之劳,但意义重大,只怕必有所求。 正想着对方会求什么的时候,刘钰便拱拱手道:“白大人,咱们就此告辞,我还有事。” 白云航赶忙还礼,越发觉得有些看不透了,迷迷糊糊地站在那看着刘钰进了营房,这才回过神来。 “莫不是放长线钓大鱼?既不吃请,又不收礼,其志不小啊。” ………… 威海卫裁撤的是卫所制和军田,变军为民,营房和沿海炮台还是有的。 这是渤海湾最好的港口之一,实实在在的不冻港。 两翼有山,海湾正前方就是刘公岛,若在刘公岛建造炮台,威海作为海军基地是完美的。 想要进出,只能从刘公岛两侧的水路进来。北侧水路不足千米,南侧水路略宽,配合两岸的炮台也足以压制。 海上颠簸,以军舰对炮台,军舰处于极大的劣势。 不过此时只有威海这边有两座石制的炮台,刘公岛上并无炮台。码头倒是有一个,停了几艘船。 营房大约能够住下千百人,移营之后营房都空了出来,刘钰带来的那些人暂时都住下了。 从京城搜罗来了对罗刹一战所有缴获的燧发枪,又从各家勋贵那里弄了一批西洋人之前弄过来的,凑了凑一共不到四百支。 跟着刘钰来的这批人,正在按照操典,在校场上练习装填。 军校课程没有教官,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做起,刘钰也只能让这些人先练习装填和开枪,免得把这些人闲出病来无事生非。 被刘钰安排了第一个任务的康不怠看到刘钰回来,没有先说刘钰安排他做的事,而是问道:“公子,是不是要准备扩建一下营房?既要编练一营之兵,还要开办靖海宫官学,这营房、学堂是第一要务。之后便要招兵募兵练兵,时间可是紧的很啊。” 刘钰眺望了一下远处的刘公岛,碧海澄清,一览无余,海上几艘渔船,白鸥为伴。刘公岛上并无几处人家,他想把官学学堂和军营都挪到刘公岛上。 “是要扩建营房。不过不是在威海,而是在刘公岛上。这里商业发达,娼、妓乱窜,把军营搬到岛上,隔绝往来。威海这里,就留作家属区,日后家属在威海,士兵和军官都必须在刘公岛上操练。” “陛下也拨了开办官学的钱,也拨了募兵费用,这里也不缺劳力,建几座营房也不难。待我上去看看,规划一下大致的图册,承包出去就是。” 康不怠琢磨了一下,也觉得这个办法的确很好。把军营和学校都搬到岛上,虽然距离海岸也不远,可要想随意出入那就大不容易了。 家属在威海住着,休沐日子可以见一见,平日里想见也见不成。 “公子,那募兵的事呢?依我看,是不是一边修建营房,一边准备募兵?” 刘钰笑笑,摇头道:“募兵?不急,两三年后再说吧。仲贤以为,练兵难在哪里?” “公子说笑了,我对兵事不太懂。但两三年后再说,是不是晚了些?公子的前途,都在这一营兵上。海军即便兴起,未有战事,也不知可用与否。倒是陆军,平准噶尔的时候正是一个检验的机会,若公子能力压别处营兵,公子前途无量不说,公子所想的军制变革,也才更有可能。” 刘钰哈哈一笑,只道:“一点都不晚。只要把军官练好了,兵械局开办起来,军校体系准备好,若农夫拉出来两年才能成军,那这优势何在?早招兵,早花钱;晚招兵,晚花钱。这先把这四五百人练出来就行,招个五百一千的也行。等以后再募剩下的。” “万事开头难。真要到募兵的那一步,反倒是最后一哆嗦了。倒是仲贤,我让你去办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康不怠见刘钰认准了日后再募兵也来得及,他知道自己不懂兵事,该说的已经说了,也就不提此事。 刘钰让他去办的第一件事,倒也简单。 当兵要吃粮,但除了吃粮之外,还得吃肉。胶东地区,肉不见得多,鱼却不少,刘钰让康不怠去考察考察鱼价,看看日后练兵的时候能不能吃得起。 朝廷给的钱肯定不够,刘钰想着搞走私,可即便走私也不能说财大气粗,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尤其是若想让当兵的平日吃鱼,若这个鱼价搞不清楚,也是一笔大开销。 “公子的事,我已经办妥了。若是买鱼,肯定不合算。我走了两圈,询问了一番,这沿途码头市场都有渔霸,非经其手,不能售卖,这就叫鱼价高了几分。” “再者朝廷收丁口银。贫富所差日大,富者三分银不算什么,可贫者三分银就是大难。许多贫苦渔民没有船,岸边滩涂又被渔霸、地主所占,不能在滩涂捕鱼,只能数人租借一艘船,号‘各倒包’。” “数人一艘,各带渔网,租借船只出海。回来后还了租船费用,又被渔霸压了价,每年再缴丁银、服徭役、只能说是饿不死。” 大致介绍了一下情况,康不怠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买鱼肯定是贵。 当募兵去捕鱼,那就又练成了地方驻军,根本不是野战部队。 所以康不怠就想,能不能刘钰出一笔钱,造几艘渔船、买几套渔网。 雇佣这些贫苦渔民来捕鱼,一方面可以上报为服徭役,钻个空子,就免了这些人的役;另一方面,一个人每年三分银的丁银,也不多。 平日里再给一些米麦,一个月给个三五斗就行。以三年为期,在这三年内,打的鱼都归军营。三五年后,船和渔网都归渔民,丁口银军中出,徭役刘钰出面找人给他们免掉。 康不怠算了一笔账,如果就按照日后募兵七千来算,每天都能保证有鱼吃,若是买,开销就极大。 但若是用这种方法和贫苦渔民合作,这些贫苦渔民必然愿意,因为他们三五年之内根本攒不下一条船的钱,而且还省了徭役之苦。 七千人,也就需要三十条船,百十个渔民,这样一年的开销实际上就是三两银子的丁口银、每个月三五十石的米麦,船平摊下来也没几个钱。 而且如今可以暂时试行,反正军营里此时才几百个人,先弄一些渔民试试。 至于渔霸和地主占据的滩涂,也不用去管。威海营房附近、刘公岛等地,这是军管区,哪个渔霸敢占的话,赶走就是。 听完康不怠的办法,刘钰琢磨了一下,似乎可行。 “仲贤这办法,倒的确可以。想来他们也会愿意,反正暂时用不到太多,你就去把这件事办妥吧。给你一个月时间,算算渔船、渔网等一共需要多少钱,算出来后到我这支取,一个月之内我要见到鱼。可有问题?” 康不怠心道这事若是一个月才能办成,那我也不用当门客了,遂道:“一个月自然是够的,公子不妨再想想下个月要我办成什么事,一并说了。届时做完了,我也好歇两个月的假。既来此地,不游蓬莱,岂不虚来?” 刘钰知康不怠的性子,这件事的想法也大为可行,足见其办事的能力,主要是思路不那么死板。 当初说好的只要把事做完了剩下的事刘钰不要管,便道:“那好吧,我再多给你一个月的事,你就去各地转转,结交富户文人,尤其是开矿的,打着我幕僚的旗号去就行,蹭吃蹭喝,作诗扯淡,随你,也不用问太多。我再拨给你二百两银子,总吃别人的,你也得回请,反正就是个吃喝玩乐的任务。”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四九章 胆子这么小,还想当军官? 大约猜到了刘钰将来想要干什么,但刘钰既不说,康不怠也不问,自先去忙碌渔民的事。 刘钰则乘船去了一趟刘公岛,岛的地形实在是太适合作为海军军地了。 面对威海卫的一边是平坦的海滩,而面对太平洋的那一边则有起伏的山丘。 岛屿两侧也有高地,在面上建造几座炮台,就能确保停留在威海湾内舰队的安全。 当然,他是不希望有一天被逼到要靠陆军和炮台保护海军,只能停留在港口的海军等于不存在。 但未虑胜先虑败,还是要提前考虑一下。 他选定的第一个西洋敌人是荷兰人,荷兰人最擅长的就是突袭偷港。 派出快速的船只,在港口舰队没有出港的时候搞突袭。 对郑芝龙、在欧洲对法国人、西班牙人甚至英国人,都这么干过。 不可不防。 考察了一下炮台位置选择,又去岛上那口井泉看了看,尝了尝井里面的水,还行,不算咸。 岛上没有河,但有地下水。既然有一口泉,那么就可以打几口井。 爬到山了好几遍“听不见、大点声”,以至于有人私下里开玩笑说刘大人在北边打仗把耳朵震聋了。 报告完毕,回到队列中,那几个随军的西洋乐手开始演奏军歌,各队都开始齐唱那首“排头兵之歌”。 “古代英雄不曾见,致命炮弹与铁丸。排枪一响地撼裂,世间再无赵关张。我辈青年均已见,铅弹乱飞亦昂头……” 唱完了歌,又要跟着轮值的领操兵做操、跑步。 吴芳瑞是良家子出身,虽然还未真正进过军队,但家里一直都是当兵的,对于军里那一套很是熟悉,却没听说哪支军队是每天都训的。 跑完了早操,一天才算是刚刚开始。列队回到营房门口,各个班回到自己的营房,西洋钟表各个营房都有一只,必须要在七点四十分之前完成内务。 端着杯子,挥舞着刚发下来不久的猪鬃毛牙刷,弄了些配给的盐和灰粉,刷牙洗脸的时候可以不那么严肃,同班的人闻了闻不远处食堂传来的味道,骂道:“又是鱼!娘的,五个月的时间,吃的鱼比之前二十年都多。离休沐还有几天来着?休沐日我请客,一起去城里下馆子。” 吴芳瑞仰着头,盐水在喉咙附近咕噜咕噜地唰了一会,呸的一口全吐出来,洗了把脸道:“离休沐日还有四天,早着呢。鱼不是不好吃,而是这做法实在是……诶,豆腐炖鱼、鱼炖豆腐、鱼糜丸子……那几个打渔的还真能打。” 吐槽完伙食,又冲着那几个还在那磨蹭的大喊道:“快点,快点!还得回去叠被子,一会又要检查被子的棱角。” 一想到还要叠被子,那几个磨蹭的也不敢磨蹭了,把脸胡乱摸了摸,就往营房里跑。 叠被子这种事,他们抵触归抵触,但是刘钰在大课上讲的很清楚:勤务是磨砺士兵服从性的砺金石。 培养服从意识是任何一支军队的必要条件,有了服从意识,才有良好的纪律;有良好的纪律,才能完成作战的意图;完成作战的意图,才能最大程度的减少己方的伤亡。 吴芳瑞记得大课上,刘钰还给拔高了一下,说对士兵的训练要求越严格,越“仁”。 因为纪律和训练能让军队获胜,是以为“大仁”,如霍去病;而如李广,与士兵同甘共苦,却连宿营训练都做不好,跟着他的士兵也得不到军功,这就是“小仁”。 况且本身也不只是只求知其然,而是要让这些候补军官们知其所以然。 连为什么要这么做都讲清楚了,固然每天做勤务很烦躁,却也不得不接受。 吴芳瑞心想,反正最多也就做一年。 一年后,自己就能去折磨别人了,折磨那些新兵或者后辈了。 想着一年后就能去折磨别人,吴芳瑞忍不住嘿嘿乐了起来,这叠被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只好摊开重新打理。 打理完了内务就去吃饭,果然如之前猜想的一样,馍馍配鱼虾蟹壳之类的糜丸子,但凡见过怎么砸这些鱼糜的,必然不会想把这些东西咽进肚子,小鱼小虾螃蟹之类混杂在一起砸碎,吃起来只是为了保证操练的消耗,当然关键是为了省钱。 几口闷完了饭,看看时间还早,跑去上了个厕所,和几个人蹲在那抽了会烟,眺望着海上正在试航的那艘曙光号训练船,这几个人都忍不住嘟囔起来。 刘公岛上的建筑暂时还在修,海军的那群人也在营房里住,两边根本不怎么说话。 这些新军的候补军官们瞧不上海军那群人:自己最起码是考入了武德宫的,那群人是落榜生。 然而自己的军装还是原来的样式,海军那群人却是新定制的军装,至少看起来比他们的蓝罩衣和毡帽要漂亮的多。 白裤子、深蓝大褂、肩膀上还有流苏,大褂据说是从南边买来的呢绒料子,看上去很华丽也很鲜艳。 他们这群新军军官们就寒碜的多,也不着甲,穿着兵政府发的军装,带着红缨的毡帽,现在连军官带那些第一批良家子士兵一共五六百人,连枪还没配齐。 单单从军服上看,他们这些当初考入武德宫的,竟像是后娘养的。 不过好在想想那些旱鸭子前些日子晕船上吐下泻的模样,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一些。 “哎,吴兄,听说没有,刘大人说过几天又要考核。这一次是要分马、步、炮、工各班了。还要要选出一个‘参谋班’,据说只要二十个人。这参谋,你说是干啥的?” 吴芳瑞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但之前上课的时候,不是提过一嘴?说是日后要制定行军路线、预选战场、行军扎营、开战前制定各种方案以备选择?” “那这不是和主将的职责重复了?” 问话的人也想到前些日子刘钰提起的话头,颇为不解。参谋干这个,那主将干什么? “不知道啊。听那意思,好像新军的参谋部要制定计划,而主将只是拍板选择。所以这叫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可胜任?你我还小,刘大人自然不同,但若是换个老勋贵当主将,参谋部只能制定策略,但是控制不了军队。可能刘大人是这么考虑的?” 问的那人琢磨了一阵,也没想明白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就道:“不管怎么样,都得好好考。也不知道会考什么,就挑二十个人的话,也难说谁能选上。” 吴芳瑞又仔细琢磨了一下,说道:“要我说,这参谋班要学的,可能和普通班要学的不一样。可能参谋班是要学策略,而普通的学员只要学队列、劈砍、转弯、阵型?参谋班为将,普通班为哨总、守旅?” 几个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眼看着时间快到了,也只好散了去。 回到营房拿出棍子,又要开始每天例行的训练。 列阵完毕,吴芳瑞被点了名出来,刘钰没骑他的那匹白马,而是选了一匹棕红色的战马,冲着吴芳瑞喊道:“举起棍子,戳马的眼睛、嘴!” “是!” 大声喊了一句,就看到刘钰骑着马往后退了退,然后忽然加了一点小速度朝着他冲了过来。 马的速度并不快,十几步的距离使得马匹根本提不起速度。 然而即便如此,等到马冲到吴芳瑞身边的时候,马匹雄壮的胸脯和高度,还是让他忘了刘钰说的命令,而是下意识地朝着旁边一闪身。 这一闪身,刘钰的鞭子几乎是同时落了下来,抽在了他的肩膀上。 “重复我刚才的命令!” “是!举起棍子,戳马的眼睛、嘴!” “那你躲什么?胆子这么小,还相当军官?重来!” “是!” 百余名学员列队站着,吴芳瑞深吸一口气,举着棍子重新站好。 肩膀上被抽的那一鞭子还好,可那一句当着百余人面的“胆子小”,真是让他怒火中烧。 眼看着刘钰的马又一次慢跑过来,强忍着马匹强壮的胸脯带来的威压,大叫一声,朝着马的眼睛戳了过去。 这一戳,原本慢跑的马停了下来,在地上踢踏着蹄子,不愿意再往前走了。人没躲,马却躲开了。 刘钰纵着马又退回了几步,这一次吴芳瑞的胆子也大了许多,站的更直,刺的更准,这一次战马先怂了,跑到他跟前的时候就想停住,最终也是绕到了旁边,擦了过去。 如此几次后,刘钰停下了马。 “既然一匹强健的战马都不能撞倒手里只握有一根棍子的步兵,那么,在吼声震天的战场上,面对装备有带刺刀滑膛枪的步兵,骑兵更不可能正面取胜。” “你们日后作为军官,就要用这种方法,给你们的士兵讲清楚。又要用这种方法,让他们下意识躲开的想法消失。” “到时候,我会随机抽查。现在,两人一组,开始进行这样的训练。”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五零章 故智新解 上午的训练结束,中午又是吃鱼为菜,午睡了一会下午又要上课。 百二十名候补军官们坐在椅子上,崭新的木桌上摆着。 书都是刚刊印出来的,用的也不是旧兵书上的文言,而是彻彻底底的白话。 钟声响起之前,乱哄哄的有说有笑。 钟声一响,所有人都闭了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轮值的大班长看到刘钰进来,喊了一声起立的口令,吴芳瑞的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站直了。 喊完了老师好,坐下后不久,讲堂的刷了黑漆的木板和刘钰手里的石膏笔发出一阵阵摩擦,吴芳瑞觉得自己的牙要酸倒了。 很快,黑板上写出了标题。 骑步炮简易配合概述 几个图形被画在了黑板上,最开始是三条线。 “对步兵来说,尤其是装配了燧发枪和刺刀的步兵来说,列阵射击就是最有效的杀伤方式。” “三列,这是最为合适的厚度。再多了,后面的在看戏。这样的厚度,对炮兵来说很无奈。” “炮兵喜欢密集的敌阵,比如我朝现在的矛阵和火绳枪大阵,一炮下去,连砸带毁就可以打一串。也不需要太用瞄准。” 说到这,黑板上又多出来一个图形,原本的三条线变成了一个厚实的矩形。 “三列阵对抗敌人的步兵是有效的,但是对抗骑兵又有些单薄。面对骑兵,一个合格的军官会选择把阵型收紧,增厚。” 说完,又画出来一个“回”字形。 “骑兵可能会在两翼、侧后出现。步兵对抗骑兵的最佳阵型,就是这样的方阵。然而,这样的方阵,又是炮兵和步兵所喜爱的。” “你结成‘回’字阵,我以三线阵逼近,靠近后两翼向前化为雁形阵……” 石膏笔吱吱地响着,回字形的方阵周围出现了一个半包围的v字阵。 “此外,一旦开始结‘回’字阵,或者前列的步兵开始收缩增加厚度,那么各个营队之间就会出现缺口,而军官也会被困在本阵之中,难以指挥全局。” 黑板上原本单独的回或者v,开始增多,代表着指挥官的小圆圈也开始在各个阵型中出现。 三线、厚实矩阵、回字方阵、侧翼、割裂、缺口……这些前些日子都已经接触的概念,逐渐连为一体。 类似的内容和更为深的内容,在之后的半个月内一直讲述着。 吴芳瑞听的极为认真,他知道这些内容就是真正的不传之秘。 道理还是孙吴兵法上的道理,以众击寡、以多打少,但兵法上的内容都太深奥,只是道,而非术。 悟懂了道,自然可以推演出合适的术。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悟道的,也并非人人都是天才。 之前的几个月,一直在学各种阵型。 一列队伍有多长? 一列队伍各个纵队之间的宽度应该是多少? 甲纵队二十人,乙纵队也二十人,应该间隔多大的距离,才能在抵达预定位置后转为横队? 横队的种类有多少?在什么情况下应该用那种阵型?怎么从三列横队转为六列甚至九列横队? 一个营摆空心阵,各个连队的军官怎么怎么下达各自的命令? 一个连队的横队,要旋转三十度角迎敌,排尾的步卒要前进多少步? 之前的几个月就是在学这些内容,在吴芳瑞看来,这些内容就是哨总、掌旅们该学的东西。 而今天开始学的这些内容,才是将军要学的,或者……参谋要学的? 他不确定,但却知道这些东西一定要学好,不久就要进行的考核,就要分出不同的班组。 有参谋班、步兵班、骑兵班、工兵班和炮兵班,据说最差的会被分配到步兵班组,而最好的会被收入到参谋班组。 据说步兵班即将开始操训,减少课堂的时间,可能会在今年冬天之前招募第一批新兵。 骑兵班的人数据说最多,因为刘钰一直在强调,骑兵的军官一定要比步兵多。 一个步兵的连队只需要一名连级军官和八名老兵组成的伍长和哨长。 而一个骑兵的连队却需要至少四名连级军官,分散在骑兵队伍中控制全队。 工兵班和炮兵班,会继续进行一些算术几何之类的课程,参谋班要学什么,暂时不清楚。 这几天关于参谋班的猜测和讨论越来越多,按着“有制之军、无能之将”的想法,越多的人认为这个参谋班要培养的是将来“运筹帷幄”的人。 但吴芳瑞觉得,运筹帷幄还算不上。 比如刘钰之前说过的,行军路线、扎营安排、行军距离等等这些,参谋们可不是运筹帷幄,而是要制定出详尽的计划,做好周密的安排,以确保主将即便昏聩,也能够保证行军不乱、扎营不乱。 至于更高深的运筹帷幄那样的级别,恐怕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学会的,至少要在战争中磨砺才行,现在只是打基础。 根据这些天的观察,吴芳瑞大致也看出来了刘钰的练兵策略。 以步兵为例,假使要训练一个五千人的大营,先把参谋班、骑兵班等挑走,剩下大约四十名候补步兵军官。 这四十名候补军官,配上一二百名跟着一起训练了三个月的良家子兵卒,组成一个连队,继续训练最基础的队列、转向、步幅、装填。 四十名候补军官,轮流担任轮值的连长。 明年初,募兵一千,原来的良家子兵卒担任伍长,原来的候补军官担任哨总排长。 重复之前的队列、转向、步幅、装填、刺杀等内容,以一教五。 后年,保持规模,训练阵型、变阵,选拔新的伍长、优选连长。 大后年,募兵五六千,继续以一带五,练习队列、转向、装填、射击等。 再后年,练习阵型、变阵、配合、行军。 如此五年,军成。 这倒是与吴子的练兵之法暗合,想想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人的精力有限,而刘钰又分身乏术。 海军那边还好,有不少据说是见证过罗刹国海军从无到有的人,也有不少被刘钰称作可以“青史留名”的舰长。 但陆军这边,旧的军官刘钰根本不用,而且体系也和新军完全不同。 完全舍弃不用,就要从零开始。 吴芳瑞心想,刘大人这是自己先当连长,然后把每个人都教成连长,再让他们去当连长。 这办法虽是笨,可却真的有效,只是若古之名将看来,可能会哂而一笑,以为太笨。 如今终于开始教一些不传之秘,之前是教知其然,现在要教知其所以然了,所以不可能再一个人教一百多人,要选拔出真正传承的二十人,否则教不过来。 那些被扔到步兵班的,只怕按刘大人的说法,只要知其然就够了,完全不必知其所以然,是这一批候补军官中的残次品。 只要会整队、队列、变阵的时候知道自己的连队在大营中该怎么转向就行。 甚至……不需要思考,因为真正的大战不会以连队为单位,连队只是整个营中的一部分,不可能单独行动。要做的就是在营队军官下达命令后,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以及如何达成营队的命令。 至于骑兵、炮兵和工兵,更不可能是刘大人的嫡传。 想到这,吴芳瑞心里坚定起来,无论如何也要考入这个参谋班,这才是刘大人的嫡传弟子。 将来真正选拔营队主官,肯定是要从这里面选。 这样想着,难免盼着,摩拳擦掌。 然而,等到真正考试的那一天,吴芳瑞懵了,或者说所有的学员都懵了。 没有试卷,没有标准,而是刘钰花了十天的时间,一个一个的单独谈话。 谈完话的人,直接被送到刘公岛,禁止和没被谈话的人进行交谈。 吴芳瑞记得自己被谈话的内容。 最开始问了一些前几天学的内容,就是对骑步炮三兵种配合的简单认知。 问完了这些后,问了问对燧发枪配刺刀的优势到底在哪的理解。 这个问题刘钰之前是讲过的,似乎有标准的答案,但是吴芳瑞在讲完标准答案后,还是大胆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认为,除了之前说的优势,还有一个就是战场上行进的速度。火绳枪和矛阵,必须以很慢的速度前进,这样才能保证配合不会脱节。一旦出现脱节,则可能让敌人抓住机会。” “即便敌人的侧翼出现了弱点,这种厚实的大阵挪过去的时候,敌人可能已经补上了漏洞。可要是不列阵前进,即便有漏洞,没有阵型也是毫无意义。” “燧发枪配合刺刀,一旦敌人的侧翼出现弱点,则可以迅速纵队前进,在敌人的阵型调动完成之前,在弱点处发动进攻。” “更薄的横队,比方阵快;而纵队,又比横队快。” “孙子曰: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 “或曰:凡与敌战,若彼众多,则设虚形以分其势,彼不能不分兵以备我。敌势既分,其兵必寡。我专为一,其卒自众。以众击寡,无有不胜。” “此皆大略,然而细思之,临阵决战,无非就是以众击寡。队列走的越快,才更有机会创造出以众击寡的机会;或者敌人露出破绽的时候,才能抓得住。” 这是之前不曾讲过的,吴芳瑞也不知道自己讲的对不对。 本身营学里一直到武德宫,是要教武经七书的,教的人未必能懂,学的人也只是自我思考。 这些兵书读过后,与刘钰这几个月来的训练和讲解融合在一起,很自然地生出了这种想法。 他在内心已经支持了刘钰的看法,认为大顺的军队体系落后了。 总体上大顺的军事比前朝要强得多,完全淘汰了火门枪、多管铳、迅雷铳之类脑洞大开、实战检验证明完全不行的东西。 代之以重火绳枪、轻便火炮,完成了三十年战争后期水平的军改。 闯军当年成名的,就是长矛阵和三堵墙,一片石之战也是打崩了衰弱的关宁军。 然而潼关之战,大顺军被鞑清上了一课。在当时东亚最强的汉奸炮兵轰击之下,和浑河血战一样,大顺军的厚阵被炮兵轰崩了。 之后荆襄反击,或许是源于当时燧发枪枪机还远不成熟、或是源于鏖战之下的无可奈何,总之大顺建军的路子就固定下来了——对抗大炮的最有效办法,是更多的大炮。 强势的炮兵,以小口径火炮弥补火绳枪投射能力的不足,长矛阵掩护,府兵轻骑保护侧翼,火绳枪和大炮猛轰打开缺口,着重甲的精锐肉搏兵从缺口冲击,无往不利。 火绳枪结阵稀疏火力不足?搞什么燧发枪,人背马坨找个土堆架起来就能用的小口径炮加强就行了,走着前朝的思路,搞各种小炮加强投射火力。 这思路不是不对,而是火绳枪火力不足之下的两种思路。 只是当燧发枪加刺刀这个挂开出来后,随着打火率提升、刺刀从插管到套管到卡榫,此消彼长。 最终在某个阈值点,可以密集列阵的燧发枪全面反超了小口径炮加火绳枪的火力组合。 古二爷搞那么多皮炮的思路,其实也差不多,可以理解成加强的大火绳枪。 蒙古人没有炮,准噶尔人也是最近才从瑞典军官列纳特那开始组建炮兵。 西南土司叛乱平叛是治安战,而治安战的经验,就是更多的轻便小炮弥补火力。三五十斤的、百十来斤的、二三百斤的,扛着能走、匹马能驮,西南山地,轻便为先,能打个百十米远,或者近距离射出一堆碎石铁渣,就能压制对方。 罗刹使团有资格评价大顺的军事体系在东欧平原上肯定会吃大亏,厚重的阵型一旦炮兵被压制,就是靶子;只要进攻,就可能脱节露出破绽。 但周边的小国、土司、部落和国内起义军却没资格。 仗着自己炮多,欺负没炮的。仗着自己阵厚,随便让蒙古人冲。 所谓拳打幼儿、脚踢耄耋。 吴芳瑞倒没有这样的视野,但他这几个月被潜移默化地灌输了许多,内心已经认可了刘钰的想法。 结合着自己对兵书武经的理解,说出来自己的思索。 说完这些,内心不禁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画蛇添足。 刘钰也没有开心或者不开心的表情,又询问了他一些其余问题后,便让他离开了。 在刘公岛的新营房里住了几日,和一些同来的恨恨地表达了对漂亮的砖石结构的刘公岛海军学校的羡慕后,吴芳瑞忐忑不安的心情也终于化为了一声兴奋的怒吼。 他被录取到了参谋班。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五一章 资敌以粮 看着选出的这二十名参谋班的学员,刘钰松了口气。身心俱疲的地狱般的六个月终于过去了。 这六个月,自己上午当连长,下午当老师,一点点地把那些步兵操典的内容教完。 也幸亏这些人都是武德宫出身,自小在营学受过军事教育,否则更崩溃。 有道是,欲要毁之,必先捧之。 刘钰既然想过要毁掉良家子这个特权阶层,自然会想办法付诸实践。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现在这些年轻人意气风发,正如朝阳旭日,他还是要好好教下去的。 暂时还是同路人。 现在,陆军新军的事要暂时放一放,刘钰要为下一件大事做好准备。 “公子,已经打听清楚了。今年大熟,辽东的粮价很低。豆不过七钱,麦不过五钱。胶东的粮食也算丰收,但多是春麦秋苞谷,苞谷的价格也不高。” 康不怠出去游玩了几个月,刚回来不久,又被刘钰送去了蓬莱转了一圈,询问了一下辽东地区的粮价。 今年大熟,辽东的豆价现在就在往下跌,新粮一下来就要赶紧卖掉缴税,于是粮价会在新粮下来后被奸商猛压一波。 百姓手里无钱,正缺钱用,都知道存着过些日子卖能多卖一些,可多收三五斗也就意味着粮价猛跌三五钱。 若是不卖如何缴各种地亩税、丁口银、还高利贷? 这些年辽东人口滋生,不断移民,沿着辽河平原一路北上,小冰期气候又已结束,很有一番遍地大豆高粱的场景。 沿着海上运粮的船也越发多了,前几日还有一艘船往上海运黄豆,途径刘公岛。 康不怠知道刘钰并不准备搞粮食贸易,之前透出来的意思,好像是买一堆粮食屯起来。 作为门客,康不怠觉得有必要劝一劝刘钰。 “公子,当兵吃皇粮,募兵之后每个兵银饷之外,支米三斗以养家。这个都是出自粮仓。” “文登州之前有常平仓,储粮四万石。如今朝中为了青州兵,又在威海附近建了几座大仓,日后这一批要试行海运漕米。日后募兵吃的粮米,都是从仓中出。粮食易霉、易燃、易蠹,屯粮属实不智。” 他知道刘钰手里如今有一大笔钱,一共四十多万两。 皇帝让刘钰编练一营也就是七千五百人的军队,照着四两一个人的募兵银给。加上军械钱,刘钰不要甲也不要火绳枪长矛等,便又给了二十万两,这里面包括了营房扩建的费用。 等同于是用这些钱,让刘钰弄出一支新军,还要让海军有点规模,至于怎么搞,皇帝说不管就真的不管,只要别出与民争利强取豪夺这样的事就行。 对皇帝来说这是一笔好买卖,成本低、回报高。 不算军饷,四五十万两银子就能编练出一支能和京营相较的新军,这对皇帝而言简直是等于不要钱。 反正刘钰是把命都赌上了,皇帝还是很信任的,说话算话也未必,但刘钰到现在为止一个兵没募的事也真没询问。 募兵当然要给钱,日后的军饷不算,第一次招募还得给个几两的安身钱,安排老婆孩子的。 军械当然也要钱。 朝中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刘钰手里的这几十万两银子,均想着啥也不干握在手里,挪用一下,便是贷出去,一年利息是多少? 康不怠也知道朝廷有让刘钰钱生钱的意思,只要不与民争利,不至于有人联名弹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就算钱生钱,去搞粮食贸易,也是大为不智。今年南北大熟,各地的粮食价格都不高,也就辽东的黄豆能卖到松江等地,赚个辛苦钱。 若是屯粮,谁都知道今年粮价这么低,明年不可能比今年还低。然而……一两银子你贷款带出去吃利息一年多少钱?粮食屯一年算上损耗折损,这得什么价才能比放贷赚的多? 劝了几声,刘钰想了半天,终于还是一句解释都没有,只道:“仲贤,此事不要再劝了。我意已决,一会去支取银子,多屯一些粮食。” 康不怠知道进退,也知道刘钰基本上什么事都会和他说说让他参谋一下,但这件事既然不想解释,自己也就不再追问,只要去做就是。 刘钰不想当神棍,但这一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日本人喜欢烟花这种美又短暂的东西,后世东京有个很出名的隅田川花火大会,这个烟花会的传统,是为了纪念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饥之灾。 这场可能明年也可能是后年到来的饥荒,造成的影响很大,让幕府将军德川吉宗有了一个“米将军”的称号,也让日本彻底收紧了贸易政策,极力缩小了贵金属外流的量,签发的贸易执照也急剧减少。 东京的隅田川花火大会还是很有名气的,这个知道的人自是不少。 起因就是纪念这一场享保大饥荒。 据说日本饿死了数以百万的农民,尤其是西海道地区,粮产量只有往年的百分之二十。 刘钰知道这件事,也听说过隅田川花火大会,但他并不知道这场大饥荒原本他所知道的更可怕。 因为黑潮暖流和千岛寒流异常导致的冷夏,影响的可不只是日本。 或许是满清的大饥荒太多,这一场算不到人相食,并不出名,至少刘钰不知道。 但实际上,从山东肥城,一直到胶东,都受到了严重的波及。 肥城大饥,死者相枕藉;文登,莒县,招远,逃荒者甚众。 随后的两年,又波及到了江苏,甚至上海、嘉兴这些鱼米之乡。 刘钰倒是不知道山东要有大灾,但他本来就想趁着灾年移民、招兵,粮食肯定是要准备的。 反正旧时代下,年年都有灾荒,平均两年一次人相食,饥荒只是大小的问题,这是连考虑都不用考虑的。 尤其是山东,河南、安徽……这几个地方,自从三易回河毁了黄淮腹地之后,不要问这几个地方哪年遭过灾,要问这几个地方哪年没有灾。 所以刘钰想屯粮食,只是把中原的灾当成了常态,把日本的这场灾,看成了个机会。 除了要准备低价招募灾民当兵的粮食,刘钰还要趁着这个机会,多抢占一点日本的贸易份额,在灾荒最严重的时候来一出“雪中送炭”、“一衣带水”,换几张贸易执照。 靠日本的银子打造一支足以封锁日本、逼迫日本只准和中国自由贸易的舰队,为此他可以卖马、卖武士骑射技法、卖兵书、卖牛角,甚至卖粮食。 皇帝和朝中根本不懂一支海军要花多少钱,刘钰要是把真实的价格报上去,能吓得天佑殿加六政府集体反对,认为海军卵用没有不如蹲在家里假装不知道西洋人就在身边虎视眈眈。 就给了自己两万两银子的内帑,给了五十万两的启动资金,就想着能练出一支新军,一队海军,简直和做梦没什么区别。 然而这五十万两已经是极限,皇帝当初答应给的一百万,是要分五年,现在看来这是后续的军饷都算在了里面。 陆军新军在刘钰眼里就是后娘养的,不过是为了给皇帝看的,海军才是真正的心头肉,也是个吞金巨兽。 战舰的价格很固定,按照牛爵爷币制改革之后的算法,一艘战舰一吨大约是25英镑。一英镑三两银子算。 大炮装饰等,平均是战舰整体吨位造价的五成到六成,当然如果财大气粗非要用铜炮不用铁炮,可能价格更高。 或许本地的福船运木船改成军舰也能用,也或许真有两万吨级的郑和宝船神迹,但一则刘钰不会,二则祈祷神迹不如现实点。 三十年前,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马尼拉海对轰了一下午,两边炮弹火药都打没了,谁也没沉。若换了福船,估计够呛能抗一下午的炮击。 刘钰觉得还是跟着西洋人的路子走吧,跟人学不丢人。 暂时在东亚东南亚这种海军菜鸡互啄的地方,不用太大的军舰,需要的是七八百吨的五级舰。 四级舰是鸡肋,火炮比三级舰少也小,速度又比五级舰慢许多,排队对轰没资格、护航追击跑不动。 按照一吨军舰大约150两预留出法国人利润的价格来算,两艘五级舰就得花个二十万两,这还不算后续的训练。 两艘五级舰,放到海军大国眼里,那是连线列对轰都没资格参加的。 穷人没资格玩海军。 大顺这奇葩的口岸大开、真自由贸易的幼稚政策,更没资格建海军。 只能说,“感谢”日本的锁国政策和正德新令,使得贸易一点都不自由,能拿到贸易信牌才能贸易,否则在广东有商馆可以自由买卖的荷兰人会把中国海商挤的一个都活不下来。 鉴于这种特殊的情况,以及即将到来的日本的享保大饥,都让刘钰看到了一个抢占贸易执照的机会。 战马换一张、药材换一张、水牛角换一张、弓马武士换一张,若是能趁着日本大饥荒的时候,把粮食运过去来一波“雪中送炭”,那就可能再换两张。 如此一来,一年就能买一艘五级舰。大约五年到八年,就能尝试着把翻脸去逼日本自由贸易了。 日本特殊的贸易政策,决定了对日贸易不在于航海术、贸易品,只在于能不能舔到一张贸易执照。 他想用一批粮食,去舔出一艘战舰的白银。资敌以粮。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10.9请假今日就一更,病。 rt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五二章 入倭 刘公岛上已经修建了几座储粮的大仓,又值丰收年,又处在北接辽东、南毗苏浙的好位置,只要有钱,屯粮并非难事。 他意已决,便叫康不怠去办,照着5万石的米麦豆储存,自己会想办法在募兵和法国人来交易之前,把这十多万两的亏空补回来。 本想着第一次去日本贸易让心腹人去办就行,但想了想只怕未必能够办妥,这一次只能自己去一趟。 除了史世用这个能换一张贸易信牌的人,刘钰还选了两匹肩高不错的蒙古公马,也没有去势,准备再多换一张。 如今台风天已经过去,正是适合航行的日子,金风一散,北风一起,就可以尝试着从山东直航到长崎。 从一些传教士和荷兰书籍的记载中可以知道长崎的纬度,经度在这里意义不大,被朝鲜日本包着,若这样还能飘到大洋之中,只能算是命数奇也了。 林允文办的货和买的福船都没有停留在威海港,而是在山东半岛的南边。皇帝给胶辽节度使和胶辽镇守正总权都打了招呼,对刘钰的船他们是不管的。 看着刘钰大摇大摆地把两匹马牵到了船上,林允文的眼睛都直了。 日本人给出贸易信牌做诱惑,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可战马查的极严,海关和巡海的虽然也收贿赂,可也知道哪些该收哪些不该收,就没见过直接把马运到日本去的。 尤其是肩膀这么高的马,南方本就少,北方又查的严,林允文心想,别人不准卖你却可以卖,这还有个不赚钱? 刘钰身边跟着四个年轻人,馒头等人俱在其内。 如今只有一艘被俘获的探险船作为训练舰,只能把人分成两批,哪怕连船上的水手都是候补军官,一艘探险船也塞不下那么多人。 馒头等人已经完成了为期数月的第一批上船实习,他们这段时间要学习理论课程,要等明年那些工匠再造出一艘训练用的探险船才能再度上船。 趁着这个空档,刘钰便说理论课程他来教,挑了亲信的四个人,一同去一趟日本,只当这四个人是护卫。 船上的水手们都是在宁波等地招募的,跟船而已,既不带货,也不负责导航,只要给足了钱,就是一群用命换口饭吃的。 在这里停留了能有一个多月了,这时候见到刘钰,才知道正主终于来了。都知道林允文不过是个伙长或者头碇。 至于船上的货,和这些水手没关系。新奇点的就是居然看到了战马,心头也只是想,还是这家船主有本事。 上了船,正主又不管船上的事,入了港再出港很麻烦,这艘船也不是锚泊的,怎么也得准备个一天的时间才能出海。 刘钰胆子也是大,叫来了林允文,就把自己想要借北风不跳岛直接航行到北纬32度再转长崎的想法一说。 林允文吓得脸都白了,赶忙道:“刘大人,这海上行船也不是闹着玩的。如此经纬之术,西洋人或可用,我等并不会。咱们还是走针路歌,先从这起航到宁波,再从宁波到琉球,到了琉球再转去日本,如何?” 刘钰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六分仪,笑道:“你且放心,我这也不是瞎说的。多有荷兰人去过长崎,之前也有一些传教的在长崎殉教,我对比了七八本书,纬度记录的都差不多,这个是不会错的。况且来说,难道第一个航渡的人,也有前人的针路歌吗?如今天气晴好,只管这么走就是。” 他只是知道长崎的纬度,却难以判断长崎的经度,而且现在既没有航海钟,也没有天文年历,只能用一种中华特色的“秤漏”或者叫“莲花漏”的计时器。 这东西用的虹吸原理,很巧妙,据说可以用在马车上计时,可以最大程度的防止颠簸导致的计时不准确,但在海上颠簸每天的误差也要在五六分钟。 在航海钟和天文年历出现之前,这些东西都是聊胜于无的。 从山东直航日本,刘钰心里还是有数的。黄海基本没有什么暗礁,对照了传教士和荷兰人记录的长崎纬度值也可以确定基本上就是32度半左右。 取南偏东十五度直航,只要还有太阳星星,到时候转向就是。如今台风天已经过去,风向基本可以确定,并不多变。 林允文心中叫苦,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大人可有几成把握?” 刘钰哈哈一笑,摊手道:“当年西洋人环球航行的时候,他有几成把握,我就有几成把握。倒是那些水手,不会大为诧异吧?” 林允文的脸抽了抽,他也不知道当年西洋人环球航行的时候有几成把握,但料想应该不高。 从山东直航日本,这实在是不敢想的事,好在秋冬转换之季并无大风,只能去试试运气了。 无奈之下,只好道:“大人放心,水手们不懂这个,由着大人折腾就是。” “那就行了。你去办吧,该转向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林允文哎了一声,自去取了鞭炮之类,就在甲板上点燃。 又取来了祭四大天神之一许旌阳许真君的祭品,这许真君当年斗蛟斩蛇定风波,是故粤人拜妈祖、江浙拜许真君。 祭品摆好,请许真君用了祭,跪在那冲着神像磕了几个头,在神像旁捧出了罗盘,举着罗盘高声道:“许真君传授龙船会日不可主风,今日大吉,宜出航。” 水手们齐声喊,林允文便举着罗盘下令取针向,念着顺风相送的祷词,大船便出了港。 一路上风也是很给面子,跟着刘钰的四个年轻人就像是之前在那艘探险船上时候一样,晚上看星星、白天测船速,也少和那些水手们接触。 林允文私下里还是管刘钰叫大人,明面上却叫刘钰“主家”。 才不过六天时间,便让林允文转了航向,又航行了三天,有眼尖的就看到了一座大岛。 林允文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越看越是心惊。作为出航会背针路歌的人,见多识广是必然的,更是要有超好的记忆力,看到山、看到海岸线,就能知道这大约是哪。 远处的那座大岛,怎么看怎么像是日本的五岛。 五岛他是熟悉的,长崎那边有令,任何船只去长崎,只能从南边去,不能从五岛的北边去。但凡从五岛的北边去,都要被取消贸易资格,撤销贸易信物。 不过九天时间,居然能从山东航行到五岛附近?纵然顺风,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不用针路诀,不用记地标,就靠看星星,就能知道该何时转向? 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害怕,总感觉这里面有些鬼神之说,实在是难以理解。 等再行了一阵,确认这是五岛之后,林允文赶忙跑去找了刘钰。 “主家,前面应就是五岛了。过了五岛,便有礁石,想要去长崎,就不能直航了。” 刘钰笑道:“是了,这一段你熟,自然是你全权负责。我们这办法,也就能用在大洋上,入港之类的事,还得靠你。” 略微奉承了一句,林允文听着也舒服,便道:“入港不难,难的是倭人的盘查。凡入港之船,都要有人上前询问。对咱们,称之为‘唐风问’;对荷兰人,则为‘兰风问’。倭人什么都问,可能是锁国之后,非如此不能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早在几个月前,林允文就已经说过了长崎入港的种种细节,刘钰也已经编造了足够的应答。 自从正德新令之后,日本的锁国日趋严重,但又知道必须要对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留下了一个长崎作为外贸的窗口,只允许中、荷两国贸易,每次来船都要询问一些东西。 船主又没有学过保密条例,该说的不该说的,什么都说。 日本人搞这种刺探情报的手段有一手,加上国内还有一批明末之乱东渡的大儒,问的问题也相当刁钻,往往可以通过一些细节就能推断出很多内容。 总的来说,日本对大顺的态度是充满敌意而又小心的。 崇祯年间,闯军起义的时候,日本也被各种“一揆”搞得焦头烂额。在他们看来,大顺成事,就是一揆,内心对这个一揆而起的政权很是不屑。 尤其是听说大顺政权开放贸易、允许西洋人传教、学习西洋学问之后,更是认为大顺是以夏变为夷,而日本则是以夷变为夏,是为正统。 加之南明不断派人去请援兵,再后来大顺废弃了程朱理学,一部分朱子理学的人也都纷纷前往日本或者朝鲜,肯定是没有半句好话。如今宋明理学在日本大兴,影响颇大。 不过鉴于日本特殊的环境,提倡民为贵的孟子,是不提的。同为贵族,日本的同行有句业内名言:农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 这些敌意之外,又有了前朝万历年间的教训,日本对周边的这个大国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甚至对琉球的压榨也少了许多,让琉球做两面政权,尽可能不去招惹大顺以免出现冲突。 正因如此,倭人唐风问的时候,可能会问各种奇葩的问题,从细节中推断种种。林允文的担心也在于此,担心倭人问的问题太刁钻,或是出了什么漏洞。 刘钰倒是觉得,林允文这属于是标准的做贼心虚。心中有贼,故而心虚,刘钰则是心中无贼:没错,我就非是寻常人家,但我给你们带来了武人、战马,你们要还是不要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五三章 锁国 马上要到长崎,刘钰便上了甲板,把指挥入港的事交给了林允文。 跟随他的四个学生也都把六分仪之类的西洋物件藏好,各配了苗刀跟着。 长崎港是个狭长的港口,自从当年葡萄牙人来闹事之后,入港的要冲处户町和对岸的西泊便修了炮台。 筑前藩的黑田家,和肥前藩的锅岛家,轮流派兵驻守在此。附近的一些地方也能看到松散的炮台,长崎作为锁国的窗口,已经几乎要塞化了。 远处就能看到荷兰人居住的出岛,大顺的开关政策也影响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政策,原本闭关之下荷兰要从印度弄棉布来贸易,如今开关之后东印度公司对印度贸易就不甚在意,转而做中日两国的搬运工。 能看到荷兰式的房屋和仓库,但却没有船。 林允文也跟在刘钰身旁,刘钰便问了一嘴。 “主家,荷兰人的船必须在十月之前出港。不能逗留太久,商馆的馆主要一年一换。咱们的船可以在这过冬,但是如果没有贸易信牌,就只能赶紧走。否则他们会拿炮轰的。” 刘钰看看四周黑压压的炮台,奇道:“此地不能来,就没想着去别处?你们就这么老实?不走私?” 林允文嘿嘿一笑,小声道:“主家说笑了。出海做商的,哪有一个老实的?十几年前,有个日本大儒叫新井白石的,出了新令,没有信牌不得贸易。当时听闻就有人没拿到信牌,自然想到了走私。一些船就假装被风吹散了,一直去了小仓等地,都要跑过马关海峡了。” “但是日本人直接开了炮,当时二十多条船,又没什么武器,被日本人炮击一番,都纷纷逃走。之后又有江浙商人和福建商人的争斗,两边互相告密,就为了拿到贸易信牌。再一个,日本人值钱的也就是铜银,别的也难卖出,民众穷苦,走私也难卖出。” 刘钰这才知道自己真是小看了这群商人了,看来正德新令一出,这些商人就想着干一票大的。 不得不说,这个贸易信牌制度,实在是太过恶毒。既能挑唆不同地域的商人内斗,又能以信牌作为诱饵获取源源不断的情报。这个新井白石倒是个人物。 “你跑长崎这些年,除了荷兰人就没见过别的西洋人?” “倒是见过两次,一次是有个葡萄牙的传教士偷着来传教,结果被抓了。还有一次是英国人打着荷兰的旗号入了港,但禁止贸易,又只能走了。别的西洋人就少见了。这些年禁教查得很严,荷兰人不信旧教,日本人还算能容得下。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是万万不能来的。” 日本禁教确实严格,不过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传教狂热,也确实狂热。 明知道抓着就是死,还不断有传教士前仆后继地往日本冲,恨不得自己上火刑架。殉教上天堂。 荷兰人运气好,是新教徒,而且一脑门子心思赚钱,并不热衷传教。 英国人虽然也是新教徒,但英国人在明末的时候被荷兰人摆了一道,在东南亚英国得看荷兰人的脸色。 当年英国在日本也有商馆,但那时候中国闭关,英国人根本拿不到中国货,只能买卖铁棒、铅棒、呢绒。然而战国时代一结束,铁棒铅棒都卖不动了。 英国人还有在日本当武士的,就那个的原型三浦按针,但这并不能改变英国的货卖不进日本的残酷现实。 明朝的时候,英国一直想要打开和中国贸易的窗口,为此与荷兰人一起花了不少钱。 郑芝龙的前辈们,如李旦、颜思齐等人,号称自己关系特别硬,绝对能把通商的事办成。 英国人荷兰人居然也真的信了,三番四次给了不少银子,然而李旦等人今日说遇到台风没办成、明日说遇到了海盗被劫了,一共要了大约四万多两银子的辛苦费,一直熬到英国人在日本实在熬不住了,商馆一关拿着欠条撤了。 估计是英国人真不知道大明自有国情在此,居然以为四万两银子就能办成这么大的事。也不想想就算真有门路,四万两银子沿途过手到了京城还能剩多少…… 事实情况是李旦、颜思齐等人脑子很清醒:真要是通商了,那他们这群垄断货源的二道贩子赚什么?不但不办事,还把荷兰执政给大明万历皇帝的通商国书给私藏了。 估计这一次是因为大顺的开放贸易政策,英国人也想到中日之间的二道贩子,所以冒充荷兰人来探探路? 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日本肯定是不会接待的,这个不用想。除非哪天西葡两国不信天主教了。 侧身又观望了一下长崎附近的炮台,刘钰心里大概也有了数,又问道:“这长崎奉行的权有多大?” 问过之后,才想着自己这话问错了。这等事,林允文怎么会知晓? 然而,林允文却直接给出了回答。 “权不小。除了这些兵,若有紧急情况,长崎奉行也是可以直接调附近各藩的兵的。此外,好几个藩的人都在长崎驻有闻役,直接沟通藩主和长崎奉行。” 刘钰一怔,奇道:“这等机密事,你怎么知道的?” “主家以为这是机密事?其实不然,常来这里的,谁都知道。奉行之下,每个人该送多少礼、哪些必须要送、哪些人不必送、哪些人送的需隐秘一些……这些事都知道,主家问的这些事,如何能不知道?” 说完这个,又悄悄回望了一下关着马匹的地方,小声道:“这买马的事,本来是交给对马藩的。对马藩的人去了朝鲜,朝鲜说好马都是大宛国出的,相隔万里,根本弄不到。对马藩的知道朝鲜人在胡说,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便让闻役来长崎,希望长崎奉行出面搞马。长崎奉行给了榜文,能弄来没去势的战马,肩膀够高的话便可得贸易信物。” 刘钰笑道:“那倒是。朝鲜人被他们打过一次,心有余悸。底线还是有的,马居然不卖。” 林允文听到“底线”二字,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刘大人这底线是低了点,战马也敢卖。 “主家,各藩的闻役,有专门整理来船的‘风说书’。风说,就是传闻。咱们的船,是那些闻役来问。荷兰人就必须提前书写,到了之后就要提交。” 这个事的起因,就是荷兰人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的贸易竞争。 基本上荷兰人整天说西葡的坏话,今日说葡萄牙人先传教后征服、明日说西班牙人在美洲搞奴役。当然,大部分都不过是事实而已。 前朝万历最后一年,荷兰人英国人又合力坑了葡萄牙人一把,可能是有人告密,英国人在日本船上抓到了葡萄牙传教士偷渡,顿时又借此机会彻底断绝了日葡贸易,更是垄断了日本对外消息的把持权。 自此之后,荷兰船入港,都是要写一封“风说书”,递交给长崎奉行。这种风说书只在幕府将军小圈子里内流传,便于了解外部局势,属于绝密。 然而就像是满清一样,小圈子里对西方世界了解很多,可并没有什么用。 小圈子里知道法国大革命,于是以为是法国白莲教,狠狠打压,还给拿破仑送去了汾阳王府象牙雕,以“勉励”拿破仑“效郭子仪,保唐不篡”、祝愿拿破仑多子多孙,笏满床;幕府的小圈子里对西洋的了解也很多,甚至法革刚开始不久,幕府就已经知道荷兰被迫和法国站在一起了。 这种小圈子才能流传的秘闻,除了荷兰人的,也包括中国方面的,毕竟只有这两个国家的船能来长崎贸易。 好在中国船到了长崎,并不需要直接递交风说书,而是会有专门的闻役来询问。 大部分都是些屁话,问问船从哪来?中国最近地震没?饥荒没?边境有事没?基本上这些海商知道的也不多,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地位所致,商人没有那么严密的情报网。 有时候为了讨好日本人,商人往往会顺嘴胡诌。时间一久,荷兰的风说书还算重视,中国这边的风说书就不怎么重视了。 但是,刘钰知道这一次自己一来,必然会被重视。因为他带来了那些商人不可能带来的东西。 船靠了港,很快就有几个日本人上了船,林允文嘀嘀咕咕和那几个日本人说了几句话,又领着那几个日本人去看了看船舱中的战马,这几个人日本人立刻下了船。 “主家,事已经办妥了。我估计一会长崎奉行会亲自询问,我只是个伙长,估计也不会问我。就算问我,我也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这里不比神州,终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所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刘钰点头道:“放心吧,我有数。” 叫了一直在船舱里躲着的史世用,带了馒头等四个学生做护卫,很快日本这边就派人来请刘钰。 他大摇大摆地下了船,左拥右护,在几个日本人的带领下一路到了一处宅邸。宅邸的主人是“唐通事”,也就是汉语翻译,自我介绍了一下叫什么梅三十郎。 进了屋子,刘钰瞟了几眼,猜到屏风的后面可能还有大人物在听,却不知道是什么级别的。 梅三十郎也没问从哪来、在哪装的船之类的话,直接问道:“你为什么带来了战马?” 刘钰也是丝毫不做作。 “因为战马可以换来贸易信牌。贸易信牌能赚钱。除了战马,我还带来了一名善于骑射鹰狩的弓取武士。”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五四章 问蛋别问鸡 梅三十郎只是个问话的,太深奥的东西他也不懂。 但他不懂,上面却有人懂。 真正主持这场问话的,名叫深见有邻,他的汉学功底是很深的,最近他正在翻译为其做训读音。 更早之前,为了获取更多的情报,幕府更是直接让所谓“东都讲官”荻生总七郎,亲自拟定了要询问的诸多内容,转交给深见有邻,让他在遇到一些通晓典章制度的船主的时候加以询问,以便得到一些更深的内容。 这位荻生总七郎名气不小,他的哥哥,名气更大,荻生徂徕,儒学大师。 大顺这边反程朱理学的时候,荻生徂徕也在用类似的方式反程朱理学,主张复古,号徂徕学派,影响颇大,大约像是训诂学,但又不全是。 荻生总七郎如今正在忙着翻译,做训点,对于中国的事,他想问的东西很多,而当年战乱东渡的一些儒生对于大明的那一套很清楚,荻生总七郎想要知道的是大顺和大明在制度上的种种区别。 因此早在四五年前,荻生总七郎便拟定了八十问,送到了长崎,交由正在翻译的深见有邻。他是东都讲官,不能离开,便希望深见有邻能够把这八十问选一些合适的人问清楚。 然而,士农工商的思想之下,跑船的并没几个真正懂太多的。 这一次听闻有海商弄来了战马,深见有邻知道这样的海商必然有能力,而且肯定和官府结交甚深。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也知此人来头必然不小,略作商议,便让深见有邻这位汉学大师先来问问情况,之后再由细井安明亲自接待。 深见有邻的汉学功底不错,但是汉语说得就很一般,有什么问题还需要这个梅三十郎做中间人传递问题。 待听到刘钰说他不但带来了战马,还带来了精通骑射的武人后,深见有邻更加确信,这是一个探知大顺消息的绝佳机会。 不管怎么说,一个能够把战马和武人带到长崎的,都绝非善类,必有庞大的背景。 有背景,才能有见识。 但这需要慢慢询问,深见有邻知道这些商人来此最在意什么,便让梅三十郎传话翻译。 “你们带来的战马,经过检查如果没有去势,可以换取到贸易信物。至于你说的精通骑射的武士,这需要验证。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这船是你的船吗?你们自哪里起航,经历了多久抵达了长崎?”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刘钰只说自己姓刘,又说自己只是“替真正的大人物办事,听说日本贸易可以赚钱,便运送来了战马和武士。如果这一次交易顺利,后续日本人想要什么,可以面谈”。 一番话直接把深见有邻镇住了,他也不敢再问的深了。 刘钰也是故作高深,并不说那么多,气度上还带着几分傲气,显然是一副没习惯别人问话的模样。 他反正是一点不怕,真要是露馅了,自己是朝廷命官,日本人最多也就是礼送自己出境,也不敢对自己动手。 再说了,能想到露馅的,不过是做贼心虚。 见日本人还要继续往下问,刘钰直接道:“你想吃鸡蛋,为什么一定要问问这只老母鸡是在哪里生的蛋呢?我不喜欢你们问太多,你们你们非要问太多,那么这贸易做亦可、不做亦可。” 这样的态度更是让深见有邻不敢再深问了,之前询问那些海商之后,海商们的态度都是感激涕零,所谓“今航海前来,不期即承钦用,又蒙赏赐白镪,屡感洪恩,阖家增光,莫过如此……” 贸易信物卡在这,但凡来了都是想要贸易的,想要贸易就得放低姿态。 不但姿态可以放低,连一些在大顺避讳的词汇,都可以用在这边,舔的那叫一个没品。 刘钰是想舔出来几张贸易信物,但他不想用那么低的姿态去舔,得舔出自己的风格。 这样“贸易做亦可、不做亦可”的高姿态,实在是让深见有邻有些遭不住,不知道哪些算是该问、哪些算是不该问。 又零零散散地问了一些问题后,便让刘钰先在这里休息。 只说明日再来询问。 结果第二天深见有邻再来的时候,态度就和昨日大不一样,直接来了一句逐客令。 “自正德五年颁布以来,未有信物者,不得贸易。汝等请回。” 刘钰想了一下,觉得知道自己要用史世用当间谍的,就只有皇帝。 除此之外,剩下的都无意义:当官的走私中饱私囊不行吗?难不成日本这边还管这个大顺的清正廉洁?怎么,大顺的贪官还不能来日本做生意了吗? 既如此,刘钰心想:多大了,还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又想,若真是发觉有什么不对,就算是跪地上磕头相求也无用。 起身告辞,不生半点留恋之意,爽快离开。 然而前脚刚迈出门,后面的翻译便道:“适才相戏耳。实是奉行大人要亲自接见先生,故而请先生起身,另转挪别处。” …………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仔细打量着刘钰,看不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往来这里的中国海商,都是一些熟面孔,大部分都是宁波、福建的。 一张贸易信物,就能挑动宁波海商和福建海商大打出手,互相揭对方的老底。 对于宁波福建等地的情况,长崎奉行们都有所了解。 可是黄淮以北的事,他了解的可就不多了。 昨日询问了一下船上的水手,水手们也不知道这船主的来历,只知道是从山东附近起航前来日本的。 两匹马已经检验过了,都是没去势的公马,肩膀不低,的确是两匹好马。 如今的幕府将军德川吉宗爱好狩猎,也或许是为了培养武士武德,宣布重启鹰狩,只可惜日本的马越来越矮,所以之前才让对马藩想办法从朝鲜弄几匹马。 对马藩做不到,长崎奉行没想到这件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既是幕府将军要马,他这个长崎奉行当然明白若是能做到,自己的位子也可长远,谁都知道长崎奉行是真正的美差。 再者,这个人还说带来了一个武人,这可更是好消息了。鹰狩鹰狩,得用弯弓,然而这些年战火平息,武士们的射箭技巧早已退化,正需要一个精通骑射技艺的来传授一些中原的不传之秘。 此人既能带来战马,想必说的那个武人也非等闲之辈。 细井安明想问的,和汉学家深见有邻想问的,不是相同的问题。 “先生从而何来,难道就不可以说吗?” “自天朝来,又何必问?既不肯说,自有不可告人之秘。战马,武人,皆违禁之物,若被抓获,必有大祸。你不问,我不答,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若透出去,日后再想要什么违禁之物,那可就难说了。” 侃侃而谈,神情轻松,细井安明看看刘钰这做派和气度,心想此人的父辈必然身居高位,小小年纪便能在我面前安然自若。 按其所言,倒的确如此。这战马、武人,都是大顺那边违禁的东西,不只是东洋不准卖,连南洋也不准卖,想要得到本就极难。 如今既是有人带来了,说的也有道理,何必要问背后的事呢? 查看了一下来船,也派了忍者上船上搜检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和天主教有关的东西,也没有私藏传教士,而且所携带的货物除了战马外,也是很正常的白丝、水银等。 细井安明觉得,或许是大顺内的某位贵族,私下里走私贸易?若真如此,一切也就能说得通了。 这名贵族应该在北方颇有势力,所以可以轻松地将战马从北方的港口运出来。 想到这,细井安明又问道:“先生可去过京城吗?” “我就是在那长大的。” 这句回答,更让细井安明确信了他自己的判断:这一船货后面的真正主人,是某位贵族。 这样想来,的确不能多问。若是问的多了,走漏了风声,倒是真的会牵连。 他知道大顺的体制和日本不同,没有实封的大名,只有虚封的爵位和各地的流官,总之他们的俸禄相对于大名而言是很低的,或许走私是一个来钱的好途径。 “先生在京城长大,那么可以说一说京城的城墙吗?” “可以。” 这也不是什么秘闻,日本人就算知道了京城的城墙有多厚,暂时也去不了。他是毫不在意,将京城的城墙大致说了一番,那几个记录的通事第一次听有人说的这么详细,赶忙低头速记。 又追问了一些别的,刘钰对答如流,更是确认这就是个京城里生活过的、且在上流社会混过的人。细井安明的判断更加深刻,印象越发的深,便道:“之前既有榜文,若能得武人、战马者,皆可授予贸易信牌,且有赏银。今日战马已验,信牌可以先拿取,作为来年的信物。备货尚需时日,先生可在此地稍等,暂住在梅三十郎家中,不要在唐人町居住了。” 细井安明一边安排着刘钰先在通事那里住下,一边想着要赶紧把这件事报到幕府将军那。 倒不是说别的,而是询问一下将军还有什么其余的需求没有。尤其是如今将军正在叫人翻译编译大明的会典、律令等,也或许还有别的需求亦未可知。 这人本事既大,在大顺可以走私各种物品前来,至于谁在幕后那就不必问了,只要能把东西带来就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五五章 官商之别 住在唐通事梅三十郎家里,也算是极大地情面了。 唐人町里的水手等人,受船主、日本的街长、以及唐通事三方管辖。 所谓“门口也有插刀手寸步不离,日夜看守,但凡买一尾鱼,买一根菜,都要经他查验,方可进馆”。原先锁国之前,大商人还可以在平户等地直接买房,现在是不行了。 唐人町里也是泾渭分明,有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三方的人势同水火。 毕竟这种贸易政策就是如此,你多拿一张贸易许可证,别人便少拿一张,唐船一共25张贸易信牌,多一张都没有。大家只能卷起来。 在这里住了几日,刘钰也多方打听查探了一下日本的情况,看来这贸易确实有些蛋疼。 往日本运货好说,生丝、白糖、水银、药材都能换到钱。 可往回走就难说,如今最紧俏的货还是铜。 100斤一箱,一箱在日本这边算上行贿、搬运之类的钱,大约是13两银子。 运回大顺,只要到货,25两一箱,只要上岸就能卖出去。 若是能偷偷往荷兰人那边运,赚的更多,现在欧洲也正缺铜,不只是用来铸钱,还有铸炮。 除了铜,日本再能卖的就不多了,剩下的统称“俵物”。 听起来像是咸鱼干、鱿鱼丝、干海带之类的东西,实际上还有瓷器、鎏金器、饰物等等。可能是为了防止瓷器打碎了,所以在里面填充一些干海带、干鲍鱼之类的东西。 明末战乱,中国瓷器生产受阻,日本人抓住机会,大规模烧制瓷器。 荷兰人凭借海运的优势,在不能拿到中国瓷之后,开始大量进口日本瓷,所谓的“伊万里烧”。 这些年大顺逐渐平稳过来,日本伊万里烧的优势渐渐降低。 看着架势,若是能把瓷器好好整一整,应该用不了多久,伊万里烧就外销不动了。 铜是回去就能卖好价的,这俵物中的干海参干鲍鱼,这些年就不太好卖。 南方还好,北方一则吃得少,二则辽东等地也产,当年取消了疍户贱籍,把一些疍户移民到了辽东沿海,也使得辽东沿海地区逐渐开始有了采鲍鱼、海参的。 再询问询问,别的东西就真不知道该运什么了。 运粮食的话,压仓还行,但日本的米也不便宜,回去就是赔钱的。 搞出正德新令的新井白石算是有识之士,他说“五谷之类犹如毛发,无停止之时;五金之类犹如骨骼,不复重生”,因而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收紧了重金属的外流。 之前中国商人还能压价。 资本雄厚,到了长崎之后互相配合,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的做在一起商量好了,谁也不出价,等着日本商人主动降价。 日本商人要办铜、开矿、周转、利息……实在压不过这些海商,只能自己降价,生怕中国海商不买,靠别的货物填补铜价的亏损,总体上还是赚,也比压着货还利息钱便宜。 如今却反过来了,贸易信物许可证一出,三帮先内斗了起来,铜价也是水涨船高,虽然还有利,但这些年也是从百斤十两涨到了十三两。 原来可以团结起来压价的三大帮,如今互相仇视,倒是让那些通事之类的抖了起来,只要船一来就能收到贿赂,各船主只求能拿到一张贸易许可证。 刘钰是懒得贿赂,直接搞了违禁品,已经拿到了第一张贸易许可证不说,还得了700两银子的“褒奖银”。 中国这边25张贸易许可证,荷兰那边6张,看起来中国这边优势大,然而日本其实还是更愿意和荷兰做生意,最起码那些‘伊万里烧’瓷器能卖出去,倒是没听说有中国商人从日本倒腾瓷器回中国卖的。 既是住在别人家里,有些话就不好说,怕隔墙有耳。 有些话就可以随便闲扯,刘钰就询问了一下林允文,如果瓷器运到日本来,能不能打败日本的本地瓷。 林允文其实并不懂自由贸易的概念,但他还是根据自己的经验给出了答案。 “主家,若是日本这边允许瓷器售卖,江西瓷肯定是能打败伊万里烧的。只是现如今有禁令,又禁止外国瓷器在日本售卖。之前有几艘船带着瓷器来了,连贸易许可证都剥夺了,也只能原货返回。” 林允文将他知道的瓷器的事一说,刘钰判断了一下,认可林允文的说法。看来日本还有很多油水可榨。 之后的两个月时间,刘钰就一直在唐人町和长崎城里闲逛,虽然只要一出去就有武士跟着,他也只当对方不存在,就当增长一下见识。 询问了一下荷兰人在这边的贸易,发现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多。荷兰人能从中国口岸直接拿到货之后,并没有舍近求远,不再去贩卖印度的布匹生意,而是直接选择了当中日之间的搬运工。 荷兰人的货和中国船主带来的货差不多,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些西洋物品,但所占的份额并不大。 这对荷兰人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或者这些年实在是太过风平浪静,荷兰人已经完全忘了考虑中国这边忽然对荷兰禁售的风险。 再三询问,确认了荷兰这十几年来的货品构成,中国货占了八成以上后,刘钰心里也算是有数了。 闲逛了两个月,幕府那边也终于派人过来了。派了个名叫富田又左卫门的武士,来亲自考察一下史世用的骑射技法。 刘钰带来了战马和武人的举动,给幕府那边带来的震动还是很大的。荻生总七郎既是儒学大师,也是幕府将军的亲信幕僚,在编修训读等书籍的时候,虽然听起来像是闭门造车,但荻生总七郎还是通过、等书籍,基本上了解了前明的政治结构。 有些东西是猜的,有些东西是有前朝移民东渡日本后可以直接询问的,但对大顺的情况,荻生总七郎就所知不详了。 南方的情况还好,不管是江浙海商还是福建海商,风说书问询都可以知道江南的许多情况。 但北方一不开港,二则封闭,对于大顺内部的诸多情况,靠在家里读书猜,很难获取一个全面的认知。 良家子群体又是一个相当封闭的圈子,商人自然不可能知晓内部的情况。 荻生总七郎之前给长崎奉行这边的汉学大师写了八十问,这八十问林林总总,若都能答上,便可以完善一下幕府对大顺内部情况的了解。 这一次听闻大顺那边有可能是高阶官员的亲信参与走私,荻生总七郎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幕府将军也认可其说法,派出武艺精湛的富田又左卫门,前来考察一下那位“弓马娴熟”的大顺武士的技巧,同时又让荻生总七郎写了一些新的问题。 既有一些情报搜集的询问,也有一些想要获得的货物,敦促长崎奉行能够一并办理。 并认为这个商人的价值很大,和那些只能运送生丝的商人不一样,应该重视这个商人的价值。如果确认此人真的带来的一名强力的武士,那么就应该适当的给予其更多的贸易信牌,从而获取信任和长久往来。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已经见识过了史世用的本事,他可不敢没见识过就先报上去。如今幕府那边专门验证此事的人也到了,便设了一宴,请了刘钰、史世用等人。 自从到了日本,刘钰就没再和史世用说过关于日本的事,因为之前已经说得够多了。 史世用也听懂了刘钰的意思:随便教,个人勇武的东西都可以随便教。 刘钰之前也嘱咐过史世用,在这边就安心住下,不要刻意去搜集情报,只是把所见所闻之事记在脑子里就行。 如今知道是日本幕府那边派了专门的人来看,史世用也是抖擞精神,骑上了骡子一样的马,拿出自己珍藏的角弓,纵马奔腾间把一些弓马技巧展示了一番。 很多花哨的动作,也有很多实用的技巧。 富田又左卫门是和行家,看了便知这人的确是个人才,手段极高,虽不知剑术如何,但就弓马上来说,似西海道无人可敌。 其余在场的如细井安明、深见有邻等人,也都啧啧称奇。 深见有邻是个有文化的,看着史世用的一身本事,便用了个典故,感叹了一句。 “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 等翻译把这句话的味儿都翻没了之后,史世用便把早已经在心底演练了无数次的话慷慨激昂地念了出来。 “某本欲考武德宫,奈何恩师被人所伤,某为报仇,连杀数人。正是,侠以武犯禁,杀人偿命,此律令也。既不能考取武德宫,不想一身本事空废,便东渡至此。丈夫处世兮,立功名。骞叔,宋人也,至秦而明显。吾不过效古士故事。” 这话在心里已经演练了无数遍,憋了将近一年时间,这时候迸发出来,当真是声情并茂。 说完之后,深见有邻忍不住夸赞道:“真古士之风也!” 细井安明又问了问幕府派来考察的富田又左卫门,富田又左卫门也表示此人的武艺确实非同寻常,有很多武士都不会的技巧,这是可以学习的。 如今又恢复了鹰狩传统,当派遣一些人跟随此人学习,整理成册,以传后人。 既然是对史世用很满意,细井安明也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加上之前给的,一共发给了刘钰三张享保十五年的贸易许可证。 两张是从25张唐船许可证中分出来的,另一张则是一张临时许可证,允许明年贸易的时候临时入港。 一共拿到了三张贸易许可证,刘钰还是比较满意的,细井安明在宴会后,又私下里请刘钰细谈。 这一次没有外面的翻译,而是幕府那边派来的专门的唐语通事。 “刘船主,两匹战马太少。如有可能,请于下次再携带一批战马,这个可以颁发特别的贸易信牌,按照一匹马60两银子的价格,或者同等价格的铜折价也可以。” “此外,还有一些其余货物。若您能够携带来,不但全部收取,而且还可以获得更多的贸易信牌。” 说完,把一张名目递到了刘钰手中。 成套的、武德宫兵法教材、水牛角、角弓匠人、汉医、药方、战马、马医、兵法、官员考勤标准、谷物亩产、士兵薪水、水师编制、水师战舰情报…… 刘钰只是扫了一眼,便“大惊失色”,起身道:“如此下去,这贸易不做也罢。汝等岂不知细水长流的道理?若再有壬辰年侵朝鲜之事,这生意如何还能做下去?况且到时候我等身家性命,家里百千口人,必要遭戮!罢罢罢!这贸易信牌还给你们,这贸易不做也罢。” 细井安明一见刘钰这样的态度,更是确信刘钰背后的人是官面人物。若是换了那些海商,见到这张表单,最多也就是会愁眉苦脸地表示很难得到,会想办法,难免恨自己本事不足。 而此人见了之后大惊失色,还提及壬辰年侵朝之事,显然这是个知道轻重深浅的。 换言之,这个人可以得到纸上所列之物,所以才大惊失色,若是根本弄不到,又何必如此在意? 细井安明有了判断,赶忙出言安抚。 “先生不必惊慌,非是汝想的那样。” 刘钰摇头道:“这马、弓马武人,都是将军鹰狩所用。这也没什么。可这些……” “先生安坐,我国自闭关以来,消息不通。之所以打听中国制度,不过是想要仿造学习而已。难道不学中国,却要去学西洋夷狄吗?我国并无再征朝之意,只是两国不通久已,仰慕天朝典章,所以才请先生捎带这些东西。” 听到这,刘钰似乎脸色稍安,点头道:“若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只是此事万不可再如这般到处示人,万一走漏了,难免会以为贵国又有兴兵之意。届时天朝朝廷禁绝东洋贸易,如之奈何?若只是因为仰慕天朝典章,欲要学习,这倒不是不可以做。但此事就不可再与其余商人提及了。人多口杂,届时又恐有人借机生事。只消交予我,若能办可办的,我自会办。若不能办不可办的,我若办不到,但凡来此的商人也断无一人能办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五六章 新思维 话说的斩钉截铁,极为硬气。 细井安明也真的信。 结合这段时间的观察,从衣食住行、走路形态、待人接触等一些细节方面来推断,这位刘船主应该是大顺朝中某位达官贵人家里的人。 或许是父辈为大官,或许是家族的次子,总之是一个被推到前台来搞贸易赚钱的。 地产的收入总是不够,钱也总是越多越好,大顺又很多都是流官制,并无封地食邑。 细井安明很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首先他们懂得规矩,知道哪些可以违背哪些是绝对不能违背的底线。至少不用担心从他们的船里面,搜出来偷藏的传教士。 下面的人或许会有不满,因为这样一来,下面的一些人就没法得到贿赂。 细井安明深知官场的那一套,也深知这位刘船主很懂官场的那一套,至少日后给自己的贿赂是不会少的。至于下面的人因为少了贿赂而有意见?大可不必考虑。 当然最主要的是这样可以讨幕府将军的欢心,不是谁都有机会做上长崎奉行这个位子的,而不是谁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在长崎奉行的位子上就能得到幕府想要的东西。 这一次幕府让对马藩搞战马,对马藩就没弄到,到头来这战马还是需要从长崎得到。 既然这位刘船长可以搞到别人搞不到的东西,这就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人。 不需要逼迫太甚,只需要让他常来贸易,等到贸易额越来越大的时候,就由不得他只想打打擦边球了。 幕府和细井安明都很自信,认为只要贸易信牌制度还在,那么主动权就始终握在幕府手里:你不想干,自会有许多人来干。 现在是互有需求,当然最好。 这一次幕府那边还有更为迫切的需求,希望下一次能够得到一位会养马的马医、一位医术高明的汉医。 至于之前说的战马买卖,那不过是来试探刘钰的。 找马医是因为日本没有专门养马、配种的人才了,养的马越来越不对劲,越来越矮。 找医术高明的汉医,则是因为德川吉宗放松了锁国政策,一些荷兰语的解剖学书籍涌入了日本,在日本的医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所以幕府希望能够找一位医术高一些的汉医来一趟。 之前给出的长长清单,细井安明只是想要试探一下刘钰的态度,也是为以后的合作先做一点提醒。 既然已经试探出了刘钰的态度,细井安明便把刘钰的担忧压了回去。 “刘船主请放心,日后这等事,只要转找你来做便是。你也听说了,荷兰人在入港之前,都会递交一份‘风说书’。也希望刘船主下一次来贸易的时候,递交同样的‘风说书’。至于这两枚信牌,日后往来均可年给,但若想再加,还请刘船主留意两件事。” “一个是以为善于养马的马医,另一个就是找一位医术高明的汉医。如果明年贸易的时候可以送来,那么也可以再增发两张信牌。” “我们也不会再找别人去找,是信得过刘船主的。” 刘钰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点头道:“这个我可以回去考虑考虑。有些事,我还是不希望你们做的大张旗鼓。如果搞到人尽皆知,查禁必严,纵然我们另有门路,却也不好做。” 这年月干这一行的,哪一个还没有官场上的关系?只是深浅罢了,若无半点关系,莫说东洋,便是江口都未必出的去。 细井安明明白刘钰在担忧什么,也明白眼前这个人是个此时可以选择最佳人选。又再度宽慰道:“刘船主放心,这等事日后自然不会再交予别人。至于清单上所列之物,刘船主可收好,仔细思量哪些可说哪些刘船主认为不可说。待下次来,直接写入‘风说书’中递上即可。” 收下了那份详细的询问清单,就要告辞的时候,深见有邻又带来了厚厚的一堆书,希望刘钰私下里帮个忙。 “这一套,是鄙国儒生山井鼎的遗作,由荻生总七郎补齐,刚刚刊印。他阅览了唐宋时候流入的古籍,对照了如今的新书,考证了一些不太明确的地方。希望先生能够将其带回中国,刊行印发,也好做儒学交流,或为抛砖引玉、或请贵国大儒指正。” 这个事倒还算是个正事,刘钰一口地答应下来,心道这个书到底能不能印,自己说不准,还是交给国子监里的老学究们研读一番吧。 捧着这一套书,刘钰琢磨了一下,觉得有些想笑。 日本是重朱子学的,这一次明末历史的改变,使得锐意思索儒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的人都留在了国内,反倒是抱死了认为朱子理学没错的人大规模东渡朝鲜日本。 朱子学说在日本日益兴盛,问题是……按照朱子这一套逻辑,怎么评价天皇和攘夷大将军的关系? 他也不知道这一套书是反朱子的,还是认可朱子的,自己估计也看不太懂,拿回去也好,也算是一种文化交流了。 另一边,林允文等人也已经完成了贸易。 这一次贸易本身是不合法的,但先上车后买票,补了一张临时贸易信牌,但要等到十二月中才能拿到货。 他们属于插队,拿的是第二年的限额贸易,因为排到了第一个,所以铜可以吃到满额。 时间一到,他们这一船就先拿了一千二百箱的铜,得了两万六千两的现银,还装了一船的俵物,就等着风向一好就要扬帆起航。 清点了水手人数,确定没有混入其中的倭人后,一直驶离了长崎海湾,刘钰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今年的三张贸易信牌已经拿到手了,盘算了一下收入,跑日本果然是条来快钱的路。 都知道跑到欧洲去卖瓷器茶叶获利更高,但现实很残酷,去不了。 这两万多两的现银就能折了成本,回去把铜一卖直接翻一番,剩下的俵物慢慢售卖或者折价出手,又是大约两万两。 看着很多,想了想也就购买半艘五级舰的,心情顿时又失落了几分。 将那几个带来见世面的叫到了一起,就询问了一下他们有何感想。 他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已经在那艘曙光号上吐了几个月,早已不再晕船了,这一路表现的也是合格。 说是见世面,他们觉得也真是见到了世面。 杜锋跟着刘钰打过罗刹人的城堡,见过很多的银子,可也没想过银子这么简单就能赚到? 一艘船去一趟日本,来回就是几万两银子? 陈青海也是知道能让自己兴奋的“月饷五两”,原来是如此的廉价。 感叹之余,杜锋试探着问道:“刘大人,按你所说,倭人一共给我朝商人25张贸易信牌。一船来回的利润就算四万两,25船的利润就是一百万两。一年一百万两,若是投入海军,就按大人所算的,少说也能三两年内就买出来一支几十艘船的舰队。” “若是让那些商人拿着,他们能干什么?若说与民争利,官办若卖,那些产丝的一样获利。若说怕那些人衣食无着,去当海盗,任他们当去,倭人也锁国,他们走私也赚不到钱,待海军编练好,区区这点海盗算得了什么?” 他的想法,大约是这四个人共同的想法,一起看着刘钰,脸上都露出疑惑不解之色。 许是杜锋觉得自己还有没说透的地方,又道:“前朝有倭寇为祸,但那时候是我们禁海他们不禁。现在倭人禁海,也不曾见我们的海寇到处去骚扰,更不见倭人自己当寇争先出海。” “既如此,搞官方垄断的贸易,这不是来钱更快吗?若说与民争利,就争了跑东洋的商人的利,别人的利可是一点没碰啊。而且,那些跑东洋的商人,或是去南洋,或是将其收编,剩下的便任他们去当海盗,又能如何?南洋贸易不禁,则西洋人与我们都要打击海盗;东洋贸易官办,海军护航,区区几个海盗难道还能成了气候?” “一年多出一百万两来,大人也知道这是多少钱。便说给户政府两成,给陛下内帑三成,一年还有五十万两。虽依然不多,这海军不就初具规模了吗?” 刘钰瞅瞅这四个仿佛嗷嗷待哺的小鸟雏一样渴求知识的年轻人,笑道:“世上的事若是这么简单,倒是简单了。按你们想的,都不用搞贸易,就把土地税都收上来,莫说建一支海军,就是在广东再建一支海军也够了。这事牵扯太大,暂时不要这么想。只能一点点的来。” “你们也不要想了,就我这身板,都不敢说这样的话。况且如今实力不足,有些事即便想到也做不到。便是今日就要官办,人家转身做了海盗,你觉得就你们这艘小破船可能敌得过那些转行的海盗?到时候烧伤抢掠一阵,舆论哗然,你说这罪责要落在谁头上?” “这事不是不能办,要到你们这些海军们,真的能打遍东海无敌手了,才可以放心去做。” 杜锋忍不住道:“刘大人这话说的,却没意思。若打遍东海无敌手了,还用得着这么做吗?若不这么做,就靠着每年这点银子,又什么时候能打遍东海无敌手?” 刘钰瞅瞅馒头,问道:“子明,你如何想的?” 馒头也是摇头道:“似乎杜锋的话有道理,我衡量了一番,似乎利大于弊。其实如今日本这样的特殊情况,最合适的还真就是搞一支郑和那样的舰队,官办贸易,和日本那边直接对口贸易。既养了海军,又能得利。” 再瞅瞅陈青海,陈青海的想法也是类似。 “唐人町里,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为了贸易信牌,各自争斗。不若官办,尽其全力,钱又可投入海军。待将来,海军日强,便如大人所言,炮舰开港,让其把贸易信牌从25增到50,亦或更多,如此看,有何不对?” “南洋与日本不同。南洋贸易,西洋人的银子不好赚,因为咱们现在去不成欧罗巴。可日本咱们去的成,况且日本本身也锁国,贸易量只有那么大,这又为何不能官办呢?” 其余一个,也都是这样的想法。 刘钰也没说这里面的复杂情况,而是勉励了一番他们关于“炮舰外交”的想法,虽然这是自己平日里潜移默化灌输的,但不得不说这玩意生根还是极快的。此番见识,更是让他们确信了一件事:日本的银子这么好赚,只要逼日本开放贸易不就好了? 尤其是他们能够认识到日本贸易和与欧洲贸易的区别,这样的想法已经算是很新了。着实勉励了一番,最后还是一笑而过,不提官办的事。 等一回到威海,刘钰叫林允文和家里来的几个老家人一起去把货物都卖了,加在一起刨除掉买船买货的钱,净赚了四万两。 他把下一次要买货的钱直接扣下,将这四万两银子封好,又把这一次日本见闻的情况详细地写成了奏折,还有那一套厚厚的也一并装好。 派了人压着银子和这些东西,前往京城。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五七章 老婆本 奏折抵达皇宫的时候,看着刘钰送过来的东西,李淦不知该作何感想。 一年前投入了两万两,一年的功夫得了四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本钱还没算。 当日那句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不与民争利的豪言仿佛还在耳畔。 不过一年时间,这番话已经兑现成了银子。 虽然不多,四万两距离国用足还差得远,但却是个良好的开始。 皇帝也需要钱,皇帝又想要好名声,皇帝又想打仗,皇帝又想日后史书里评价高,这就不得不用些歪办法。 按说建海军,户政府出钱名正言顺,但想想就知道廷议绝无可能通过,而且还会引发巨大的反响。 建了之后干嘛? 说打日本? 那不是提前把消息暴露了?况且日本又不曾招惹你,你缘何去打他?师出无名,岂天子所为?劳民伤财,又有何益? 说防备西洋人? 每年花几百万两养一支可能根本用不到军队,有意义吗?只是一种可能而已,有必要花几百万两吗? 说想开疆拓土? 必然会有臣子劝他想想汉武帝穷兵黩武的下场,为匹马之利而征大宛,值得吗? 这都是些在脑子里过一遍就知道会头疼不堪的内容。 户政府不会拿这笔钱,就算用皇权压下去,这名声就要臭了。 而且李淦也知道,这是个无可奈何的怪圈:建了海军,西洋人就不敢来打了,那就更证明海军无用,白白花了几百万两银子;可不建海军,西洋人可能就敢来打,到时候知道海军有用了,却晚了。 他只能动用内帑,只是当初被刘钰的一番话吓住了:一艘军舰的价格,李淦这才知道欧罗巴人如今有数艘包括火炮在内造价在三十万两左右的大舰。 二十艘这样的大舰,就够紫禁城三大殿再着一次火的了。 算了算自己的内帑,就算自己天天只吃糠咽菜,那也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钱。 好在刘钰给出了一个既不与民争利、又可以没有“二十四衙门复立”之恶名、还可以不用户政府的钱养出一支初具规模的海军的办法。 拿了两万两银子试了试,现在就收到了回报,这让李淦颇为感叹。白花花的银子,账目上写的清清楚楚。 刘钰说西洋人常用这种办法,合股贸易,王室亦出资,授予垄断之权。 然则若授垄断,就恐有人说这是与民争利,尤其是对日贸易本身就有江南诸多士大夫参与其中的情况。 既如此,那就暗地里运作,隐藏这本钱来自宫中的事实,日后交由商人贸易,每年按照固定的股本分红即可。 此事日本方面帮了大忙,他们自己锁国,而朝廷只是名正言顺不准运送违禁之物。如此一来,虽未有授权垄断之名,却有了授权垄断之实。 一来皇室若直接出面,恐被士大夫耻笑,天子乃儒家的精神化身,在义利之辨还未辩清楚的情况下,皇室出面贸易会被人诟病。 二来若皇室出面,派遣专人管理,必然会有运转不灵、上下欺瞒、索贿受贿等情况,长此以往,即便赚了钱,到了皇帝手里也就没有了。 这种事当然要派遣心腹人,而且这个心腹人还必须会搂钱。 刘钰会攻城、能打仗的本事,李淦已经见过了。而且听刘钰自称,练兵为上、临阵次之,这练兵的事应该也无问题,所陈细节,逻辑清晰,可行性极高。 倒是这搂钱的本事,还不曾见过,现在倒是把搂钱的本事也展现了一些,李淦大为欣慰。 看了刘钰后面附上的关于在日本见闻的奏折,事事巨细,又让李淦觉察到了日本的狼子野心。 甚至也生出了一丝“收东洋贸易官营”的想法,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抛之脑后,他知道这么搞会出现多可怕的事。 一旦官营,上下官僚膨胀,欺上瞒下,强行压价,又不知道会闹出多少乱子,也不知会有多少“义士”起身抗争暴政。 既然刘钰有信心在日本破局,李淦也见到了第一笔回报,明知道这四万两银子就是一个大鱼饵,可还是忍不住吞了下去。 皇室出钱,却不声张,商贾募股,分红取利……甚至皇帝走私违禁物卖国这样前朝绝无的先例,如今天下一日一变,不如尝试一下。 遂批了奏折,除了这四万两的利、两万两的本,皇帝内帑里再出六万两,凑十二万两。 这些钱如何用,皇帝不管,只要年年上报账目即可。期间所得利润,皆可不用回送京城,投入海军运作。 允许刘钰尝试一下不报内帑来钱的事,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日后且能控制的办法。 又把刘钰写的奏折仔细看了一遍,读到日本人一直在搜集情报但是无法禁绝的时候,李淦忍不住批复道:“倭人既询问国朝典章制度,实有窥测之心,不可不察。卿既用间,也小心间入间中成无间之事。卿所言琉球一臣二主之事,朕亦有耳闻。然此事万不可提及,一则海军未成,恐倭人提防;二则此事有损天朝威名,实力不济,不若掩耳盗铃,装作不知。至于朝鲜事,卿先前所言,已有眉目。” “至于国朝海商,为求贸易信牌而泄密国事……卿言不可避免,朕亦以为不可因噎废食,此事也只当不知。卿言,商不可信亦不可不信,大有道理。若卿所言,之前贸易信牌新政未出之时,国朝海商便能团结一致而迫倭人降价;如今却各自行贿主动提价。非当日忠而今日奸,不过趋利尔。人或善或恶,而利不善不恶。” 关于日本部分的奏折批阅完,李淦想着琉球的事,忍不住无奈苦笑。 之前就总说天下变了,不要掩耳盗铃。 如今想想,单单一个琉球既朝贡中国,又朝贡日本,就是活生生的一出掩耳盗铃。 朝廷每一次去封贡的,都知道琉球的事,但都是报喜不报忧,怕起刀兵之祸,为蕞尔之地与日本鏖战。 琉球的使团每一次来,也都是报喜不报忧,琉球知道一旦打起来遭殃的还是琉球。 李淦也知道,但也假装不知道;天佑殿里很多人知道,但都假装不知道。 想到这,忍不住把自己的苦闷也写在了批复上。 “倭人锁国,尚且知从门缝里窥测,问以风说书;我朝开关,却处处掩耳盗铃不敢信天下有变。非是朕欲掩耳,实是力不逮也。汉书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非朕不想诛,实朕无力诛,不若掩耳,不若掩耳。卿且勉之,当为朕去掩耳捂目之帛。” ………… 翼国公府中,刘盛屏退了其余人,只和妻子两人在房中。 “钰儿婚娶的钱,可没用吧?” 刘盛开口就问了妻子关于刘钰娶妻准备的钱财,虽非嫡长,却也是正妻所生,勋贵家里娶亲怎么也得准备个两三万两银子。 他不管家里的财物事,女主内,他主外。 刘钰的母亲一怔,却也知道忽然问起必有缘由,便道:“不曾动用,也没有放贷出去。” “过几日都取出来,也不要惊动家里的人。家里还能凑出多少现钱?不要动静太大叫人知道的。” 刘钰母亲苦笑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这是要做什么?” 四下既已无人,刘盛便把刘钰差遣过来的心腹人说的事一说,刘钰的母亲也是愕然。 她倒不是愕然于对日贸易有这么高的利润,而是愕然于自己儿子居然去了趟日本,海上凶险可比陆上十倍,这倒是为了什么呀? 刘盛道:“钰儿的意思,便是家里拿出一笔钱。一来获利颇丰,二来也算是为家里日后多准备一条出路,三来就是他如今缺钱,便想着用家里的钱周转一下,以作股本。” “这钱日后是要还的,而且陛下在里面也有股,咱家不可占太多。只是周转一下,再占个七八千两的股便是,本钱退还,再分一些利。至于他娶亲的钱,只说三五年内也娶不得,存在家里又不能生钱,不如拿出去让他生钱,日后娶亲时候再还回来就是。” 刘钰母亲盘算了一下,皱眉道:“钰儿缺钱都缺到惦记上自己的娶亲钱了?” 刘盛笑道:“你昏了头?朝廷的钱,他的钱,陛下的钱,这是要分清楚的。他去了一趟倭国,赚了四万两。这四万两是谁的?难不成你还敢从这四万两里分钱不成?他在那练兵,难不成用自己的钱给朝廷练兵不成?公私本就不可不分,如今再加上陛下内帑,更是不可弄混了。” 这样一说,刘钰母亲顿时明白过来了,刚才也只是忧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时明白过来,便道:“如此,他娶亲准备的两万多银子可以先支给他做本。家里若不惊动他人,还能取个两万两,若是明年便还,倒也不用和他们说什么。凑个五万两,当是够了。” 说到这,刘钰母亲忍不住问道:“钰儿如今到底在做什么?我这心里怎么没底儿呢?到底是凶是吉、是福是祸?他既不说,只说去练兵,怎么又去了倭国?你既知道,怎地也不和我说一声?” 刘盛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福祸难料。他自选的路,又能如何?之后的路,全靠他自己了,家里是半点也帮衬不上了。此事你万不可和别人提及,不过你也不必担忧,钰儿只要知道进退,便无大碍。我只恐他志不止在封侯,若只是志在封侯,倒还简单了。看不透,看不透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五八章 无解的贸易逆差 刘钰的老婆本抵达威海卫的时候,已是五月份,他已经在组织第二次赴日本的贸易。 这一次他不必亲去了,让林允文当船头,指派了几个心腹人跟着。 如今的军营和海军学校都搬到了初具规模的刘公岛上,原本只有一艘曙光号的西洋软帆船,如今也多出来一艘建造的姊妹舰。 吨位都不大,主要是让学员们熟悉软帆船的操作,认清楚那些繁琐的缆绳和控帆技巧。 白令等人既是探险队,也当过俄国海军的舰长,参加过俄土战争。学员们又是自小接受过实学教育的,学起来也容易的多。 陆军新军的第一批募兵的1000人也已完成,这是他走之前给那个二十人的参谋班布置的作业。 由他们安排他离开期间的训练、伙食、募兵等一系列琐事,制定计划,他走之前审核通过后,拍板定下选择,由他们去执行。 这批新军不是他的,也不需要有灵魂,所以根本没有任何的类似指导员配置的说书人、讲故事的、讲为何而战的。再说也没什么可讲的,道理根本讲不通,但凡有几亩地就不可能来当兵。 这些新兵每天只是机械死板地训练。 保证每天能吃饱饭,能按时发饷,能机械地执行命令,在这个时代就是一支强军。 枪暂时还没有,大部分人被招募之后,就是拿着棍子练队列,分左右。 7月23号的这一天,刘钰正在清点新建的一个粮仓的储粮情况,远处的瞭望塔上传出一阵嗡嗡的钟声,那是有不知身份的船只靠近的讯号。 “大人,一艘西洋大船出现在海上。” 很快,参谋班里今日轮值当副官的吴芳瑞就问清楚了警讯的原因。 听到是西洋船,刘钰松了口气。 这年月,有能力对中国下手的,还在争夺印度。拿不下印度,来了中国也就是看看热闹,现在西欧往这边运兵的极限是1000。 剩下那几个没争夺印度的,都是菜鸡。没有印度这个中转站和当地土兵,不可能对中国产生实质性的威胁。 西洋船在南方常见,尤其是广东漳州等地,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在这里,港里有两艘训练舰,也算不得新鲜事,可是这么大的西洋船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吴芳瑞很自觉地站在了刘钰身前,微微低着身子,用肩膀当望远镜的支架。刘钰瞄了半天,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近,终于能辨认清楚上面的旗帜了。 三条纹形状的旗帜,两边是红的,中间是白的,一个王冠扣在三朵鸢尾花上。 “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船。我的货到了。” 心底嘀咕了一声,叫吴芳瑞传达一下,那两艘相较这艘大武装商船显得“小鸟依人”的训练舰靠过去,询问对方的来意。 如果是前来贸易的,报上他的名字,就可以直接引领他们入港。 这些年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在南方各个港口就像回家一样自由,对这些人没什么可以隐瞒的家底子。 ………… 阿尔戈英雄号的甲板上,杜普莱克斯瞭望着远处驶来的那两艘探险船改造后的训练舰。 600吨左右的大型武装商船,比这两艘探险船大得多,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杜普莱克斯先生,您对这一次的中国贸易有什么看法?” 阿尔戈英雄号的舰长并不在意逐渐靠近的两艘风帆船,而是询问起杜普莱克斯对将来的展望。 杜普莱克斯神色平淡,摇摇头。 “巴黎沙龙里的那群人,坐在那里幻想。你听过这样的幻想诗吗?” 清了清嗓子,杜普莱克斯念出了巴黎最近很流行的一首长诗。浪漫的、充满幻想的长诗。 “如果我们穿上产自这个富饶帝国的锦缎、纺绸、松江布,那么它的人民也一定会穿上我们的呢绒和丝绒;如果我们的宅邸配上来自中国的各种家私,中国的宅邸就会装饰我们的镜子和挂钟。” “我们品他们的茶,他们饮我们的咖啡,加我们的方糖。他们给我们生丝,我们还之以毛纺和皮草。他们给我们大黄,我们赠送他们北美人参。” “中国的橘子在欧洲长势喜人,欧洲的无花果树在中国亦能存活。总有一天,我们的花圃里会种满中国的花卉,而中国的花圃里会载满郁金香、黄水仙、晚香玉和苹果。我们从他们那学会纺织各种织物,他们从我们这学会建造各种精巧的机械……” 冗长的幻想诗念完,杜普莱克斯冲着甲板啐了一口唾沫,用一种充满嘲笑的语气道:“那些在沙龙里喝咖啡的人,只有幻想。他们不知道去年一整年,我们只运到了中国40万利弗尔的货物;而从中国离开的时候,我们带走了320万利弗尔的货。” “我们能和中国交易的最大宗货物,是白银,只有白银。而不是他们幻想出来的呢绒、丝绒、挂钟和镜子!” “舰长,你要知道,只用金银交换货物,对消耗金银的国家而言会不堪重负。如果不与中国通商,圣克卢的瓷器工厂工人会有更多的活做,也总会有其他芳香植物的茎叶代替茶叶的芬芳。” 说到这,杜普莱克斯自嘲地一耸肩,摊手一笑道:“可是,你和我都是东印度公司的,为了我们的利润,我们只能增多对中国货物的进口。至于里昂的丝织厂、圣克卢的陶瓷工厂,有一天如果他们都倒闭了,我们的东印度公司就能赚更多的钱。” 舰长也笑了起来,应和道:“是的,那是陛下和宰相们要考虑的事。而我们要考虑的,只有盈利和利润。作为一个法国人,我希望圣克卢的瓷器工厂越办越好;作为东印度公司的雇员,我希望圣克卢的瓷器工厂早些倒闭。” “当然,我首先是东印度公司的雇员,然后才是法国人。” 杜普莱克斯微笑着点点头,心想谁又不是呢? 这不是杜普莱克斯第一次来中国,杜普莱克斯的父亲作为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让今年才三十三岁的杜普莱克斯从出生就有更高的和更广阔的舞台。 法国人不擅长贸易。 授权垄断中国贸易然后做破产的贸易公司……法国是独一份。 最早来中国的法国船是安菲特里特号,大约是在30年前,如今在宫廷里的传教士白明远越俎代庖,明明是一条商船,他却吹嘘说这是路易十四派来保护“传教士”的御船,以彰显传教士的高贵地位。 顺带白明远为了传教,也把贸易说成是“朝贡”,既是朝贡,就按朝贡的来,结果乱成一团。 法国人又和英国人是死对头,在广州港口里停着,明明是商船却真把自己当御船了,因为英国商船没有对他们行礼就从身边经过,这群法国人就跳船把英国人打了一顿。 闹得鸡飞狗跳,又是朝贡又是商船的混杂不清,经理想赚钱、白明远等传教士想借机传教、船上的骑士想趁机痛殴英国人…… 搞成个四不像,结果可想而知。1712年,法国第一家授权中国贸易的公司资不抵债,被迫解体。 10年后,一家新的公司接管了对华贸易的垄断权。 新公司成立之后不久,28岁的杜普莱克斯崭露头角,因为他父亲是董事,所以28岁的他便得以全权负责东印度公司当年对广东的贸易,使得那一年东印度公司在广东贸易上的利润率达到了惊人的140%。 很多人知道,假以时日,这位杜普莱克斯先生就是东印度公司总督的有力人选。 这一次派出杜普莱克斯前往中国,足可见公司对于这件事的重视。 正如杜普莱克斯所说的那样,阿尔戈英雄号上一次来中国的时候,只带了80万利弗尔的银币,因为找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往中国售卖什么,似乎任何货物的销路都不好。 回去的时候,阿尔戈英雄号将全部的银币都买了中国的茶叶、生丝、松江布、墙纸、大黄、漆器、瓷器,以及一大堆的金刚藤、白藤等活血化瘀的药物。 空船来的,依旧有140%的利润,看上去很美好,但事实上东印度公司用钱的地方也多,公司已经很难拿出这么多的现金用于往来中国贸易。 而往来中国贸易,没有金银根本无法进行。 这一次公司派出了杜普莱克斯,就是希望扭转一下这种完全被动的局面,至少找到一条可以顺差逆差靠近一些的新贸易。 这一次的船舱内,装着火枪、大炮、炮架、炮车等货物。 杜普莱克斯确信这艘船上的货物能够换到足够的金银。 但是对于更长远的中法贸易前景,丝毫不看好。 通过那封信和一些打听到的消息,杜普莱克斯知道和他贸易的这位中国将军也不过二十岁出头,但已经在勒拿河畔击败了俄国人,并且俘获了他曾在巴黎见过的那个俄国黑人,彼得的教子。 从信上的内容上看,这位姓刘的将军对于欧洲的局势了如指掌,不管他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搜集到的这些消息,无疑都是正确且一针见血的。 这个人很清楚贸易中中国的优势在哪,也很清楚法国的劣势在哪。至于军火贸易这种事,杜普莱克斯确信,一个有组织的、尚未崩解的大国,必然会把军工产业牢牢地把握在手心里。 现在的中国似乎正在尝试这样的变化,军火贸易可以售卖一次、两次,但之后呢? 之后,法国又靠什么和中国进行贸易? 在杜普莱克斯看来,中国就像是一头怪兽,喜欢收集金币的巨龙。而广东就是这头巨龙的嘴巴,不断地有金币落入,却从未见到金币流出。 杜普莱克斯对贸易并不看好,可对于中法同盟的缔结,却充满期待。至少在东南亚,法国现在没有能力抗衡荷兰、英国,如果能够引入一支力量牵制英国人和荷兰人,对于他构想的“法国的印度”计划,无疑是有利的。 一路上都在思索着交易的内容,真正等到船只引导着阿尔戈英雄号入港停泊,看到前面迎接他的刘钰时,杜普莱克斯还是被刘钰的年轻所震惊了。 刘钰也是一样,既没想到法国东印度公司会派这么个人来,也没想到这个大殖民头子此时居然这么年轻? 这人的名字也算是如雷贯耳了,不过一般都是作为陪衬和背景板的…… 作为陪衬,突出的是他的敌人,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九百破七万、33岁成为孟加拉总督的英国强盗冒险家克莱武。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五九章 长期合作 坐下之后,刘钰打量了一下杜普莱克斯,他听说过这个人物,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决定了印度说英语而不说法语的人。 有野心、有能力、有谋略,这都没的说。 只可惜他是法国人。 法国的海军不足以支撑他在印度的野心和谋略。 即便当时在印度赢了,日后也会败。 英国的海军可以轻易切断法国殖民地和本土的联系。 这也正是刘钰选择法国人做盟友设想的一大原因。 法国的海军打不赢英国的,印度也就永远不会是法国的,不管历史发生了多少变化,只要海军不如英国的这个事实存在,就不用担心。 而要是法国的海军都比英国强了……就更不用担心了。欧洲肯定是先乱成一锅粥,如果法国人能渡过英吉利海峡,反法同盟一定会组建起来,当然无暇关注亚洲。 怀着这种心思,刘钰和杜普莱克斯交流起来就很放松。 两个人都会拉丁文,不需要翻译。 杜普莱克斯很礼貌地向刘钰送出去一份清单,清单上是这次携带的货物,以及货物的单价。 清单已经翻译过了。 除了清单之外,还有一支新式的燧发枪。 “刘将军,这一批火枪本来是准备卖到印度的。但是您的开价更高一些,也为了更长久的利益,法兰西东印度公司决议将这一批枪支运到这里。” “这是圣艾蒂尼地区的兵工厂的最新款,前年才刚刚定型。但大部分都不是28年款的,而是17年款的。不过都符合您的要求,都是卡座式刺刀。” 杜普莱克斯解释了一下,刘钰看了看这支燧发枪,总体上还是很满意的。 燧发枪在欧洲也没普及几年,1717款算是法国陆军最早的制式装备了,大顺现在装备一点都不晚。 之前法国虽然就有燧发枪了,但要么是海军用,要么是陆军配发给掷弹兵。 让掷弹兵背着燧发枪扔手榴弹,毕竟火绳枪不方便。 欧洲全面换装燧发枪也就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这一批火枪完全满足刘钰的需求。 看了一下价格表,还算合适。一支燧发枪配刺刀,才14两银子,估计成本价也就七八两,想想人家大老远跋山涉水地送过来,赚一些也是能接受的。 只是型号乱七八糟,有1717步兵款,有1695海军款,1716海军款……估计都是准备打包卖给解体后的莫卧儿帝国王公打内战的。 好在法国的枪口径还算统一,理论上都是0.69英寸,当然这也只是理论上,算上公差和游隙,差个几毫米那都是正常的。 一共六千支燧发枪和刺刀,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大炮、炮架、炮车之类的,一共做价大约是13万两白银。 价格不贵,大炮法国优势不是很大,但是炮车更好一些,一些精密的螺丝杆等设计,大顺暂时还欠缺。 法国人在这个时代把大炮弄得很奢华,八磅炮后面一定要浇筑成鸡头的形状、12磅炮浇筑成猴头,24磅炮浇筑出狮子,好看是好看,但并没有什么卵用,倒是尽显波旁时代的奢华之风。 这些都是次要的,新军是编练给皇帝和朝臣看的,让他们确信这东西真的省钱,少花钱,打大仗。 刘钰真正想和法国人合作的,不是这几船军火。 收好了清单,刘钰笑道:“杜普莱克斯先生,这份清单我收下了。清点无误后,我会按照约定支付白银,或者可以帮你们换成黄金。” “下面的话,我希望是一场私人的谈话。主体是我个人和东印度公司,或者是您个人。” 杜普莱克斯点点头,示意自己可以接受这样的私人谈话。 “我知道东印度公司在法国、甚至整个欧洲都有相当广泛的人脉。我希望促成一项合作。” “我出钱,我出人,东印度公司负责帮我招收技师,每名技师你们就可以拿到和他们半年工资一样的回扣。” “包括造船的、铸炮的、造枪的、精细铁匠等等。我可以确保高于欧洲的工资。” “如果能够在固定的时间达到我的要求并且投入生产,法国东印度公司将获得日后利润5%的分红,还有百分之二将私下里授予您、此时的东印度公司董事等成员。并且日后所需的一些机械仪器,也会委托法兰西东印度公司购买。” “我希望您能够清楚,一个拥有几十万军队的大国,不可能一直靠购买军火维持。而一旦新式军队在战场上表现出了优势,几十万军队的采购,将是一笔巨额的生意。这可以弥补一下东印度公司恶劣的财政状况。” “我们和西北的鞑靼人马上就要爆发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我迫切地希望证明新式军队的价值。对我个人的前途而言,意味着爵位;对我个人的财富而言,意味着兵工厂的订单。” “所以,我希望您能认真考虑,并且尽快搜罗这样的人才送来。” 听起来,这像是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而这场谈话也正说中了杜普莱克斯的软肋。 东印度公司,首先是家公司。 是公司,就得想办法盈利。 包括之后杜普莱克斯在印度的冒险政策,其实都是为了一个目的:盈利。 就像是北方东扩的哥萨克一样,没有什么祖国母亲为了沙皇之类的伟大信念,所为的就是毛皮的利润。 刘钰的提议让杜普莱克斯很动心。 中国很大,军队也真的很多。 现在中国的军队是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军队,落后了大约五十年。燧发枪和刺刀经历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检验,在欧洲已经彻底淘汰了火绳枪,实践是最好的证明。 正如刘钰所言,如果中国皇帝真的准备进行军事变革,那么每年采购的步枪、火炮和战舰的数量都是惊人的。 5%的利润分红已经足够高,更不要说还有剩余2%的回扣会私下里授予公司的几个首要人物手中。 的确,一个大国不可能依靠对外采购军备,必然要有自己的军工厂。 况且就算采购,也未必一定要选择法国的,英国的步枪和不贵,奥地利的火炮更好一些。 杜普莱克斯认为,之所以选择法国,更多的是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至少在东南亚,中国和法国的矛盾,暂时并不大。 刘钰则其实一部分因素是因为懒。 一个造船厂需要各种各样的木匠,有会蒸汽熏船肋的、有会铺甲板的、有会编制缆绳帆布的,这些人刘钰可是懒得一个一个去找。 东印度公司的人脉可以招收到完整的工匠体系,至少造船不是几个船匠就能造的,铸炮也是一样。此外还有一整套的设备采买,各式工具。 这种事东印度公司门清,毕竟都是从零开始,在言语不通的地方一点点从盖房子到建造船厂,这些东印度公司比他清楚的多,都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打包租给东印度公司让他们负责找人,比自己去找轻松,也方便快捷。 再一个,法国的海军虽然不咋地,但是设计思路真的是引领潮流。 不管是优秀的frigate巡航舰,还是正式实用的74炮战列舰,法国的设计都很优秀,然并卵……海战打不赢。 往往是英国人拖回去后一看,哎,法国的这个设计很不错,但从今往后就属于皇家海军了。 英国人要考虑英吉利海峡的安危,思路一直是堆战列舰。 但刘钰不可能去学英国人。 东亚的情况很特殊,需要的是巡航舰为主。 主要对手是荷兰,要能劫船、跟踪、攻击商船、封锁海港、突袭,所以战列舰并不适用,什么时候驱逐了荷兰、独霸日本的贸易,再考虑战列舰。 巡航舰自然要师从法国,连英国的巡航舰设计都是师从被俘的法国军舰,刘钰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学。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卖的,还要给足了钱,别人就会办事。自己在欧洲并无人脉,以文会友倒是可能请来欧拉这样的数学家,和造船工匠根本不是一回事。 短期来看,肯定是造不如买。长远来看,那就是买不如造了。 要想朝廷上下扭转思路,就得一鸣惊人。讲道理远不如一场血淋淋的大战有用,希望通过这一战能够让朝廷上下彻底明白过来如今的差距正在拉开。这就需要短期的极大投入。 为了表达诚意,刘钰又道:“我可以预付你们一千两黄金,希望贵公司能够成立一个专门的委员会,专门负责此事。对于贵公司而言,没有任何的金银投入,这是一个长期有效的利润点。” “关于政治上的考量,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之所以选择法兰西,并非是只有法兰西可以选择。” 杜普莱克斯点点头,不得不承认刘钰说的是事实。 中国不缺钱,至少在他们看来,这个只吃不吐的吞银巨兽,要比任何一个欧洲国家都有更多的白银。 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所有人都想着用一些东西打开中国的市场,拯救他们触目惊心的贸易差额。 杜普莱克斯尝试着询问道:“刘将军,难道贵国就没有其余大宗需求的商品了吗?” 刘钰不想说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也不想说地主租佃土地制下的小农经济市场狭小消费能力极差,所以他说:“我考虑了一下,或许最有可能的大宗商品,是西洋参?你们在美洲的殖民地,可以大规模种西洋参嘛。” “呃……” 无言之余,杜普莱克斯也无法反驳,毕竟去年的贸易额就在这摆着,一共运到了中国4万两的货物,却从中国运走了40万两的商品,巨大的逆差之下,这一次售卖的军火,竟然成为了整个法国对华贸易中最大的一笔出口收入。 可以载入史册的一笔。 “杜普莱克斯先生,关于兵工厂和造船厂一事,还希望你能够慎重考虑。贵国和英国在印度的矛盾,总有一天会爆发。” “你认为法兰西的海军可以击败英国的海军吗?” 这个问题无需回答,如果法国海军能击败英国海军,早上岛了。现在英国国王的头上,还顶着一个法国国王的宣称。 “所以,如果英法在印度发生了冲突,英国海军封锁了从本土到印度的航路,你就需要一个盟友,在距离你更近的地方,为你们提供军火、枪炮,甚至租赁给你们一支舰队。” 画完了这个大饼,刘钰又忽悠道:“奥朗则布已经死了,曾经强大的莫卧儿帝国正在四分五裂。这正是英雄们大展身手的地方,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应该提早考虑将来的事。而不是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再去后悔。” 这正中杜普莱克斯的下怀,沉吟片刻,他知道自己无法做主,现在自己还不是东印度公司的总督。 “刘将军,我会尽量游说公司的高层。这一次的贸易他们也会很满意,我会尽可能把事情讲清楚。” “另外,贵国既然要购买军舰,公司也正在游说,应该有很大的可能购买成功。两艘军舰,都是您所要求的,单层甲板,26门9磅炮……至于售价……” “如果在到港之前沉没由东印度公司负责,则每艘售价8万两。” “如果到港之前沉没东印度公司不负责,则每艘售价6万7千两。” 刘钰到没在意在高额的“保险费”,询问了一下排水量和尺寸,转化为熟悉的公制单位后,发现这艘船才500吨。 不过相对于如今拥有的两艘训练舰而言,还是要大得多。 东印度公司这么多,里面少说也得有个一万两的利润,捏着鼻子也是认了,鬼知道法国宫廷对自己这边抛媚眼的举动有何反应呢,不能指望官方合作。 “这样,这一次我可以预付两万两的定金,等到战舰抵达,经过验收后我可以全额付款。中途出现事故,损失由东印度公司承担。” 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后,刘钰再度嘱咐道:“杜普莱克斯先生,我必须再度提醒你。选择和法兰西贸易,不是因为只能和法兰西贸易。希望您能够把我的消息准确地传达给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无论如何,请在明年军舰抵达的时候,捎带上第一批工匠。” 杜普莱克斯再三保证,刘钰这才结束了这次私密的谈话,陪同他一起出来,准备卸船,清点军火。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六零章 大灾将至和人口买卖 一箱箱的枪支从船上搬下来,已经熟悉了燧发枪使用的第一批候补军官们和第一批良家子士兵,每人负责200支,检查是否能打火、是否能安装刺刀。 沉重的大炮和炮车也一并运了下来。 每门炮看起来都很华丽,上面浮雕着花纹,后面炮尾的地方也根据不同的磅数熔铸出了不同的兽首。 看得出这一次法国人也有示好的意思。 只是这些大炮并不让刘钰很满意。 12磅炮,3000斤,三米长;最小的四磅炮,也有1200斤。 比大顺的大炮略强,单从重量上看似乎也强不到哪去,或许游隙值能小一些,打的更远更准。 有道是买椟还珠,一并送来售卖的这些,炮不满意,炮架还是相当满意的。 和自己预想的,就差了一个依靠螺丝旋转控制的微小高度调节器,这个可以自己加。 主要是炮车的结构布局很合理,很多乱七八糟的推杆水桶之类的都能悬挂在上面。 还有几辆四轮马车,也正是刘钰需求的。 带有转向架的四轮马车……可能用在西南山区是真的没用,但要是去打准噶尔走北线草原,大为有用。 他对现在就招募一些能工巧匠复刻这些东西毫无兴趣,既然有会的师傅,跟着学当然更省时间,为什么要去自己反向工程呢? 况且他的计划是直接去各地营学,招收一些不能袭良家子身份、考入了营学内舍而又不能入上舍的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当学徒。 只不过现在招聘的工匠还遥遥无期,这时候去招了学徒还得管吃管住又要花钱。反正营学一时关不了,自是不用着急。 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完成清点,这期间船上的人也没有下船,刘钰派人往船上送了些补给和饮用水。 六千支燧发枪,质量还行,基本上都能用。刺刀也都配套齐全。 12磅的野战炮5门,8磅野战炮14门,4磅野战炮25门,还有一些法国的骑兵剑之类的玩意儿。 所有的这些货刘钰都没砍价,但验收合格的时候,支付了一部分黄金,按照1:12的兑换比,实际上还是少支付了一些。 阿尔戈英雄号也要赶着去广东装货回印度,并没有做太久的停留,很快就离开了。 临走之前,刘钰又下了一套订单,军火按照这个的一半数量再来一套,但是枪支必须要1728式的,如果明年也就是1731年的时候不能交货,可以推迟到1732年。 对于自己提出的雇佣工匠的要求,刘钰并无半分的忐忑。 只要法国不都是一群脑子有问题的人,但凡有几个脑子还能用的,就知道他的提议很诱人,多出来一个能够遏制英国、荷兰、俄国的盟友,何乐不为? 杜普莱克斯也算是史上留名的人物了,不至于连这点东西都看不透。除非他自信到认为凭他一己之力就能独霸印度、击败英国皇家海军和荷兰舰队。这人虽然自信善谋,但并不狂妄。 送走了法国人,之后的日子就是练兵、讲课,试炮,编写炮兵的角度参数表。 台风天一过,刘钰又屯了一波粮食。 让那两艘训练舰绕着朝鲜半岛,去了一趟海参崴。 派了几个懂测绘会画图的,去测一下海参崴附近的能垦耕的土地,从海参崴到牡丹江、乌苏里江的路线,以及沿途能够屯垦的河谷区。 同时沿途收购一波粮食,不需要购买仓廪,只要先付款寄存在各家各户中即可。 选了一个心腹人,给自己曾经并肩战斗过的一些村社的府兵们写了一封亲笔信。没有走水路,而是过了渤海之后骑快马去了松花江,询问一件事。 “如果我把人给你们运到那,给你们做十年长工,你们包吃包住,十年后给他十亩垦过的地和一年的粮食以及农具,你们可以为每个人出多少钱?” “我知道你们那里卖粮不易,粮价九州最低,这笔银钱可折为粮食。如有需求,可趁冬季封冰,沿牡丹江一线运送一批粮食囤积成栈,派人看守,每栈以够千人食用为宜。” “各村社联络,沿途可每隔三十里一栈,第一批可先送去千人。此非国事,乃你们的私事家事,请务必出力。届时结算,以运粮、出粮、看守各自折算。粮价就以一两一石为平价。” “给我报个价。女人、男人、半大孩子,都是什么价。不只是你们能接受的价,还有附近村社能接受的价,都帮我问一问。” “另:上一次和罗刹人开战,分了缴获的一笔银子。和罗刹打仗的时候,朝廷也是直接从你们那买粮的,我之前也和你们说过,把钱攒起来日后我带你们发财。现在是时候了。速派可靠人随信使来,详谈。” “问好。” 这封信他早就想写了,但今天才算是到了时候。 人口买卖,是个很禁忌的事。 但刘钰却不得不这么做,官方移民朝廷花不起那些钱。 不买卖人口,道德上倒是舒服了,但是山东河南一旦有灾,几十万的灾民总不能装看不到就觉得他们的死与己无关。 治本无胆。 那就治标。 用尽可能最低的成本,去移最多的人口。 屯的粮食,救急不救穷。 尤其是招远这样的地方,产黄金,一旦有大灾,土地兼并肉眼可见。 真正大买卖挖金子的,随随便便就能从辽东买上几船高粱米,到时候是卖地活命、还是要地饿死,这都不用想。 官方移民,耗费太大不说,中途克扣之类的太多,又是往那么冷的地方移民,死亡率在五成左右。 等待时间慢慢移民,且不说铁路还要等多久才能修起来,就现在辽东未填满、内蒙亦可垦耕的情况,不会有人主动翻越松辽分水岭的。 这些年天气转暖,松花江这些地方的粮产量逐渐稳定。 然而粮食虽多,却运不出去,此时全国来看,粮价最低的地方就是松花江的那群府兵村社里。 往后等平定了准噶尔,屯垦移民,无需考虑,粮价最低的地方一定是西域诸城。 往年这些边疆府兵都盼着打仗,一方面他们可以有军功,另一方面就是如果在北边打仗,朝廷会选择直接在那买粮,比从后方运粮便宜的多。 上次对俄开战,松花江沿岸就卖了不少粮食,屯了不少银子,这几年多多少少被那些商贩换回去一些,却也剩下不少。 那里有余粮,有牲口,有大片土地,但却缺乏人口。 那里是对人口需求最迫切的地方。人口多,自己就不用亲自耕种,就可以当地主。 与其让灾民在山东河南饿死、死于不可能成功的反抗,还不如想办法把他们弄到松花江、黑龙江去。 沼泽区和三江平原沃土现在肯定是开发不了,但是沿河的河谷暖地已经可以耕种了。 世上没有百年可用的府兵,松花江的府兵该让他们转为民籍、开州县了。 正好那些府兵这些年积攒了不少家底,那里的土地也肥沃,荒地也多,牛马之类的大牲口更是家家都有。 既然这样,不如让他们转型。 一方面提供粮食,另一方面可以驯养马匹,搞关内那种小农经济,既搞不成粮食基地,也养不出好马。 松花江的人口只要达到三五十万,日后滋生,整个北方也就稳固了。 产粮越多,逃荒移民的成本越低,人口增长也就越快。 这样一来,刘钰要出的,就是在丰收年的时候屯一波粮食。 等到灾年的时候,把活下来可能性大一点的,挑走上船,签个契约,十年长工。 英国人在美洲搞过契约奴,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好的移民手段。 大顺开放贸易,导致荷兰人的贸易不再是将巴达维亚当做中转港,而是直接选择在广东贸易。这就导致中国海商无法在巴达维亚靠卖货牟利,很多海商也都转而干起了人口买卖,也就是贩卖“契约苦力”。 大顺海商把福建、广东等地的穷人、灾民装船,卖到巴达维亚,虽然死亡率高一些,但确实听闻这些年巴达维亚等地的华人越来越多。 大顺若有能力政权下到村,移民这种事官方做就最合适不过。既无能力下村,甚至下县都勉勉强强与乡绅共治,那就不如顺势而为。 刘钰没有选择正常的蓬莱——辽南——辽河——开原——吉林——松花江一线。 而是选择了威海——海参崴——牡丹江、乌苏里江、黑龙江江口三点开花向内挤压占据河口——最终充实松花江、精奇里江一线。 前一条线他的影响力有限,后一条线他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奴儿干宣抚副使的职事,而且也有利于将来占据北海道。占领需要人口,而不是跑上去插面旗子就行。 皇帝既然认可了要加强对朝鲜控制的想法,左平章事也一直强硬,一旦逼迫朝鲜开放贸易,海参崴这个位置就很关键了。 可以采购朝鲜、日本的布匹等生活用品,在朝鲜东海岸直接运抵海参崴、黑龙江江口等地。 骄劳布图如今掌管着精奇里江的贸易城,俄国人想要毛皮还是要去那里买。当地的部落要钱也没用,自己和骄劳布图就可以赚个差价:用布匹、铁器等手工业品,换当地部落的毛皮,再转手卖给俄国人。 俄国想要贸易,也只能这么交换。但他们从遥远的欧洲靠小船和雪橇拉到外兴安岭的布匹,绝对没有刘钰从朝鲜、日本进口直接运到黑龙江江口和精奇里江的便宜。 如此一来,既活跃了经济,也充实了人口。 从海参崴到牡丹江河道并不算远,之前就有一些驿站和村社体系,这些年也不断有逃亡出来的朝鲜人在那定居。 沿着海参崴到牡丹江、乌苏里江,再到松花江,只需要沿途安排下几个移民村社垦耕,形成一条饿不死、可以买粮的迁徙线。 再就是走贸易沿途移民的线,沿着海参崴到黑龙江江口再到精奇里江口,靠这一条特殊的毛皮贸易线,又能安置下不少村落。 移民的第一步只要完成,后续移民就容易的多,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省钱。 ………… 冬季结冰之前,两艘练手实习的探险船安全从海参崴返回,送走了一批去测绘的,也带来了海参崴的消息。 现在的海参崴,是一个大约2000人口的小港口。捕鱼的多,也有种田的,其中半数都是从朝鲜逃亡出来的朝鲜人,在那里种水稻。 朝鲜的日子过得一直很苦,从明朝的时候就有大量的人往外逃,只不过那时候女真也不是善茬,北边天气也冷。 这几年渐渐暖和,辽东变了天,海参崴这样的地方朝鲜逃亡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如今竟然也聚集成了小镇。 那里基本上没什么征调劳役,属于名义上有管辖权但实际上基本不管的状态,有一队当地军屯的士兵,基本上也都没有什么战斗力。 沿途到牡丹江河道的确是有村落的,村落相距比较远,但是村落粮食自足。几乎家家的粮食吃不完都喂猪,冬天的时候把猪一杀吃一个冬天,有天然冰箱也不怕腐败变质。 之前就是一条专门的走私通道,故而沿途完全支撑的起每年运送一两千移民所需的粮食,当地的一些富裕自耕农也完全可以容纳一些人口,并且乐于容纳。 只不过之前容纳的大部分都是逃亡的朝鲜人,所以不少村社其实说的是朝鲜语。 虽然苦寒,野兽频出,蚊虫漫天,但正所谓苛政猛于虎,每年外逃的人数也有几十或数百。 海参崴这边的消息得到了,但松花江那边村社的消息还没回复。 转眼到了十一月,天气渐渐有些不太对了。 康不怠在外游玩带回的消息,很让人揪心。 今年的冬小麦按照时节种了下去,但是往年该下霜降温的日子到来的时候,今年却迟迟未到,是个怪异的暖冬。 小麦疯长,分蘖抽芯拔节,随后气温才开始下降。然而气温虽降,却没下雪。 冬小麦不能在入冬之前分蘖抽芯拔节,要储备更多的能量越冬,而不是在越冬之前就开始拔节。 入冬之后又是怪异的天,之前暖,入冬后却冷,又是干巴巴的冷,一片雪花都没有落下。 胶东地区自古便知道,胶东多山,海风东南来,是故南雨多、北雨少。可今年哪里的雨水都少。 不只是文登,连带着招远、龙口、平度、莒州数地,都是这样的一个怪天气。 一些人已经觉察到可能明年会有灾,富户开始屯粮,粮价增高,可是有能力卖粮的都看出了问题,并不卖,于是粮价更高。 穷户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祈求老天爷,明天开春之后到灌浆时,来一场大雨,万万不要刮干热风。 若是这样,这个暖冬带来的灾祸可能还能小一点,原本亩产120斤的小麦,或许还能收个60斤,总还能凑合着活下去。可若是又不下雨,又刮干热风……只怕也只有卖地逃亡闯关东一条路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六一章 全家死绝优先 泰兴十二年、西元1731年,如约而至。 文登西南、平度州。 前朝崇祯五年,孔有德登州兵变,屠平度;崇祯十五年,满清入山东,劫戮平度…… 几十年过去,当年存活下来的人发芽、外地迁来的人在这里生根,死去的无主土地被重新分配,中间也夹杂着几年灾荒,但总比明末战乱那些年地狱般的日子要好。 新年刚过,依旧无雪,不少经验丰富的老农看着麦田里去岁冬天过早拔节的麦子,心里已经有数。 聪明人谁也不告诉,确认自己家里的存粮支撑不到秋日,便趁着地价还高,把地一卖,溜了。 有数的人越来越多,粮价越来越高,更多的人也越来越有数。 刚一反青,地里的野菜、榆树叶、嫩芽的柳树叶已经被扒光了。 都知道再等一阵就可以吃榆树钱,但很多人知道恐怕等不到了,能省一点粮食就省一点。 也都知道树没了皮就要死,树死了就不能再生出来树叶了,可能吃的榆树皮还是全部被扒光了。 每个人都觉得,若是自己想着不扒树皮可以长久吃树叶,别人若不想却直接扒树皮,那自己便亏了。 到四月初还没下雨,树皮已经扒干净了。 更多的人开始卖地,准备逃荒。 地价从一开始的三两一亩,到了四月份还没下雨,已经降到了二两一亩。等到四月中一场热干风刮过,直接腰斩,另换几斗粮食。 五月麦熟,然而麦子还未熟就已经干枯,一丁点的收成都没有。 已经有西边的逃荒的跑到这里来,听说肥城、济南府、泰山也是大荒,肥城的死人多的连抬尸体的都没有了。 平度州的州牧知道坏了事,放下官架子,亲自恳请百姓不要逃荒。 若是都逃走了,人口大减,收不上税,这考评必然极差。 现在逃荒的,都是自耕农,把地卖了活着逃荒。若是这些人逃了,明年的税又如何好收?大户的难收,最好收的还是自耕农。若他们逃荒跑了,这怎么行? 只说朝廷一定会救济赈灾的,然而逃荒的百姓却跪着哭求州牧:“纵救济个七八斗,吃完之后又如何?求求老爷了,放我们一条生路。” 州牧泪如雨下恳求百姓留下,百姓也泪如雨下恳求州牧放一条生路。 纵给了生路,却无处可去。 肥城、济南、淄川,都开始出现了大面积的绝收。 逃荒的人就像是无头的苍蝇,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知道跟着大队的人群,人们去哪自己便去哪。 有地的卖了地,积攒了银子逃荒。 没地的早就绝了吃的,本来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要靠一些野菜树叶熬过去,今年早早把树皮都吃光了。 到了五月麦子绝收,更是连点吃的都没有了,又能往哪里逃? 最早走的逃荒的,还算是自耕农,多少能换一点银子,熬到不荒的地方。 晚走的逃荒的,那是无处可去,逃荒是死,守在家里也是死。 常平仓开始赈灾,售卖平价粮,然而仓库里其实并没有多少粮。 每天放出来的粮食本就不多,仓里的粮食其实也没剩多少,每人每天限额购,尽可能保持平价粜,一钱银子一斗。 然而,常平仓在州县,附近的村子又怎么办呢? 平度州、仁兆。 十八岁的张大敦躺在木板上,努力地喘着气儿。 旁边躺着的娘,浑身浮肿,腿已经开始溃烂。绿头苍蝇围着腿上浮肿破口处流出的黄水嗡嗡乱飞。 张大敦想要伸手去挥舞挥舞,他娘用马上要断气的虚浮口音道:“老大啊,省省力吧。” 弟弟二敦挺着个饿出来的大肚子,像一根豆芽菜,蜷在地上晒着太阳,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根豆芽,晒晒太阳就能饱。 门外传来一阵尸臭味儿,不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也不知道谁家的死人炸了。 这几天听的多了,到觉得这声音挺好听的,最起码有点动静,知道自己还活着。 狗早就没了,吃光了。树被扒了皮,也干死了,知了都懒得叫。这种尸体的爆炸声只当是给自己送葬的炮仗。 五月份一直没下雨,种下去的夏粮紧接着就干枯了。如今已是六月,前几天终于下了一场雨,可却晚了。 张大敦一共兄弟姊妹八个,没活到六岁的就有五个,还一个弟弟前几天刚饿死,爹也饿死了,现如今家里就剩下三人。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张大敦也懒得翻转身子看看是谁,能省一点力气省一点力气。 “大娘,我爹没了。大敦哥,我爹死了,俺和俺妹抬不动,你和二敦帮着抬抬啊。” 一个虚弱到需要扶着墙站着的小伙子,冲着屋子里喊了一声。说是喊,其实还不如正常人说话的声音大。 张大敦的娘虚弱地嗯了一声,支使道:“大敦,二敦,去,去恁三叔家一趟吧。不能臭在屋里啊。缸里还有点麸子面,你抖一抖,中午和虎子、大妮就在那吃了吧。虎子来了,也没说做顿饭……” 饿成这样,最基本的礼数却还想着,总想着自己的侄子来了就算弄片树叶子也算是招待了一顿。 张大敦扶着墙,用力站起来,挪到缸旁,里面早已经见了底。 抠了半天,弄了小半碗麸子,端着碗一起到了三叔家。 席子上的人已经硬挺了。 还有个十岁大小的小姑娘,也是肿的腿都圆了,也不哭,见着堂哥们来了,还在父亲的尸体旁努力笑了笑。 张大敦把那半碗麸子放在灶台上。 “大妮,先去弄点树叶子把这麸子混上,蒸几个团子吧。不然四个人也抬不动啊。” “哎。” 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一个多时辰这才回来,捧了一把乱七八糟的草,摆在最上面的是几颗荠菜,就像是点缀出的皇冠。 借着这些菜叶子的黏液,把那半碗麸子团成了十个鸡蛋大小的团子。四个人吃了八个,把两个用荠菜团出来的给张大敦的娘留下了。 吃过了这顿饭,似乎多少有了点力气,虚浮地走到已经硬挺的死人面前,把席子一卷,找了根绳子系上。 七尺高的汉子,死了之后饿的只剩下了不到百斤,四个人却也是摇摇晃晃地才抬着出了屋。 来到村外,也没力气挖坑,就刨了一点土,填在了席子上。又跪下磕了个头,一磕头的功夫,身上那点站起来的力气一下子都散了,四个人好半天都没站起来,只是在那使劲儿地喘气。 张大敦摸了摸怀里的那两个窝窝,想着娘还在家里挨着饿,揪着旁边已经的一根老藤,站了起来。 咚咚咚…… 就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村落里传来了一阵锣鼓声,伴随的是一声声当地口音的叫喊。 “招兵了!招兵了!村里还有没有活的了?招兵了,招兵了!吃皇粮!能喘气的,能走动的,到村口来啊!家里死绝的优先啊。” 咚咚咚…… 鼓声锣声就这样喧闹着,张大敦听到“粮”三个字,腿底下顿时生出了力气,却顾不上那句“家里老小死绝的优先”。 想着自己去当兵,一个月如何不能弄口吃的,养活弟弟和老娘?凭着心里生出来的那股子力气,一步步朝家里挪着。 “娘!娘!招兵了,饿不死了。” 吆喝了两声,却不见反应,再一看屋子里,苍蝇已经落了一身。 张大敦咕咚一下跪在地上,使劲儿把满身的苍蝇轰走,也没哭。 只是默默地拿出来一个窝窝,掰了一半塞到了娘的嘴里。 冲着死去的娘亲磕了三个头,只问了一句。 “娘,你咋就不多撑一会儿啊?” “娘,我先去当兵,吃口粮,一会过来抬你。” 说完,又磕了个头,最后一次徒劳无益地把那堆绿头苍蝇轰走,不等那些苍蝇再落下,便转了身出了屋。 到了三叔家,堂弟张虎不等他说话,直接摇摇头。 “大敦哥,你去吧,我不去了。我去了,俺妹就完了。” 不等说完,张大敦把弟弟叫过来,把那一个半窝窝塞到二弟和堂妹的手里,拉着张虎就往外走。 “那也是二敦的妹。咱俩去当兵,让他俩在家。先去那吃顿粮,有了力气回来把俺娘埋了。” 死人已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了,既然直接说埋了,那便是已经死了。 两个人晃悠到村口,就看到几十个壮实的汉子端着枪,支了几口大锅,正在那煮粥。 张大敦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当兵怎么也得十六七,然而后面蹲在地上喝粥的,竟然还有七八岁的娃娃,甚至还有女的。 心里一下子冒想出一种可能,难不成这还招军、妓,还是说老鸨也跟着这些军爷一起来了?若是当兵走了能给些粮食还好,给二弟和堂妹,或许能支撑过去。 若是不给粮食……那就当大妮去当吧,都说笑贫不笑娼,就算是娼,将来死了,至少现在活了不是? 想到这,就和堂弟说了一声。 然而话音才落,饿的走路都发飘的堂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力气,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恁妈了个哔!” 张大敦本就饿的虚浮,这一巴掌扇下来,顿时眼前一黑,下意识地就抓住了堂弟的脖子,搂抱着一起摔在了地上。 两个人饿的连翻滚的劲儿都没了,两个当兵的就像是拎小鸡一样把两人拎开,骂道:“干什么?跑到这来打架?看来你来还是不饿,这还有打架的劲儿!” 分开之后,一个穿着一身古怪的、肩膀上带着流苏装饰军装的年轻人走过来,也不问打架的缘由,先问张大敦道:“叫什么名字?” “张大敦。” “几岁了?” “十八。” “家里还有谁?”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巴掌,闻着旁边煮米的香气,略一犹豫便道:“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别的都饿死了。” 一旁的张虎一听,喊道:“我去恁娘了腿,你就个弟弟,哪来的妹妹?军爷,军爷,别听他瞎咧咧,他就一个弟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六二章 非是养死士 “俺们虽说做不到岳爷爷那样,但糟蹋妇女也是死罪。你是怕这个?莫要怕,若是还有妹妹,一并来吃粮就行。非是你们想的那样,大人招兵,也招工,还顺带着办抚育院、开义学,别太小就行。” 张虎还是不太相信,可一犹豫的功夫,张大敦已经全盘说出。 “军爷,若真是这样,俺家里确实还有个弟弟,还有个妹妹,妹妹小点,十岁,弟弟大点,十四,可都能吃粮?” “能。你去叫来吧。” “诶!” 答应着,也不管张虎还要阻拦,就要起来去喊,可这才发现刚才那一番“打斗”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好在旁边的军官回头又问了问四人的名字,张大敦、张二墩、张虎、张妮,直接把名字都写上了。 负责记录名字的那个士兵小声道:“米爷,大人可是说要看看合格再记啊。” 军官或许是想到了自己幼时被卖那一年的悲惨记忆,叹了口气道:“能活到现在的,都合格。记上吧。” “是。” 大笔挥舞,将四个人的名字先写了上去,有士兵盛了半碗米汤递给张大敦和张虎。 半热的米汤一口就全咽了下去,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的米,可盛汤的士兵却不再舀了。 “别看了,以后天天吃得饱。现在给你们半碗,那是为你们好。撑死多少个了。” 张大敦咽了口唾沫,恢复了一会力气,刚要走,又被张虎拉住。 张虎仰头问道:“军爷,你说的可是真的?真是有甚么抚育院?” “那还有假?我米高要是说谎,天打五雷轰。这总信了吧?” 张虎虽不认得米高是谁,可听着对方发了毒誓,终于信了。咕咚一下对着军官连续磕了几个头。 ………… 刘公岛,小站营内。 康不怠忧心忡忡,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刘钰,这番话憋在心里有好几天了,终于忍不住了。 “公子,你之前怎么折腾,只要陛下信任都好。可大人要养死士……这,这是大忌啊。” 刘钰神色略微有些古怪,笑道:“仲贤真敢想啊,养死士?我养什么死士啊?” “不养死士,缘何要招募些七八岁、十岁的孩子?” 康不怠心说,大人又不是专门买卖人口的,这七八岁的女孩子或许能卖给老鸨,但以大人的性子也不会干这么脏的事。 尤其是这些孩子最好都是父母都没了的、或是父母为了一斗粮食就卖了的。 这么一来,这不是为了养死士,是为了什么? 刘钰淡淡道:“不过教他们读书、写字,把我的一身本事传下去而已。我正大光明地办义学,可不是偷偷摸摸养死士。” 听到“正大光明”四个字,康不怠这才略微放心,又不十分确定,问道:“公子,办义学……办义学似乎还没有专门招家里人都死的差不多的孩子的。” 刘钰叹了口气反问道:“若是我不管,这些孩子也是死。我要管,就二十万石粮食,够干什么的?仲贤是不是怨我到现在才出手招兵?还是怨我有粮却冷眼旁观不救济?” 康不怠摇摇头。 “公子所做,亦对亦不对。我不好评判。只是我在意的不是此事,不知公子知不知道前几年出过这么一件事?江苏某地大灾,某富户出面救济,当地县令以为此人必要蛊惑人心行叛逆之事,便先把这个人抓了起来。以致灾民大怒,攻破了县衙?” “这件事公子就算不知,那公子知不知福建教案,耶教人趁灾救济,以致朝廷震怒的事?” “但凡有灾,朝廷最怕的就是有人聚拢灾民。公子办义学,正大光明固然好,可若是有心人参公子一本,说公子豢养死士……公子可知,自古以来,私藏甲胄尚可自辨,而豢养死士必死无疑?” “陛下圣眷隆时,不过微微一笑。将来谁又可知?当年福建耶教的事,陛下当年也是微微一笑,如今又翻了出来……” 刘钰哈哈大笑道:“我要走的,是光明正道。靠死士的,靠几个壮士的,都是死路。那种人纵然做成了,这天下可有半分改变?仲贤放心,我不是养死士,而且这义学里教的,也不是兵法、格杀、战阵之术。只是普普通通的识字、算数、天文、物理而已。” “那公子准备让这些人长大后做什么?” “当先生。”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教不教儒学?” “不教。” “只教西学?” “仲贤这话大为不对。只在西洋有道理的,叫西学,诸如上帝天堂之说;只在东方有道理的,叫中学,诸如天人感应。那一一如一、二二如四,你就是跑到了阿美利加,那也是对的,怎么能叫西学呢?那叫科学。” 康不怠苦笑摇头,半晌道:“那公子曾所谓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岂不是自欺欺人?公子自己似乎都不信,只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之口?” “仲贤又错了。” 刘钰一摆手,反问道:“春秋之儒,与汉晋之儒,一样吗?” 康不怠摇摇头。 “那汉晋之儒与唐儒、宋儒、元儒、明儒一样吗?” 康不怠再度摇摇头。 “所以啊,实学改变天下,圣人之言解释天下。” “既然当年剃发易服都能讲出道理,那么实学大兴之后的天下,大儒们当然也能解释出道理。我讲不通道理,但我知道天下改变之后,定有人能讲出道理。到时候的道理难道不是中学为体吗?” 康不怠恍然道:“所以公子以为,现在天下无体?” “不是我以为,而是真没有。自明末到如今,思潮纷纷。以耶补儒者有之、欲求复古井田者有之、欲兴实学者有之、欲论宇宙之道之气者有之。纵然朝廷说要兴永嘉永康之学,然而永嘉永康之学到底是什么,都还没争明白,怎么能算是天下有体呢?不过是顺路而滑罢了。” 康不怠不再追问。 或许是为了让康不怠彻底放心,刘钰招呼刚才有些激动的康不怠坐下,笑道:“仲贤先生,我问你个问题。” “公子请讲。” “如果我办义学,招富户子弟,那么学的这些东西,既不能做官,也不能科举,富户会来吗?” 既然不能科举,不能做官,康不怠笑着摇摇头。傻子才会来。 “当然不会。” “好,那如果我招穷户,众人想着学学这些东西,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瞎总是好的。可学到了十三四、十四五,能干活了,穷户还能让孩子继续上没用的学却不去干活养家吗?” 康不怠这才明白过来,点头道:“是了,不会,到时候必然会让他们下学养家。做家里的活。” “对啊,那么到时候就算打起官司,难道如今大顺有律法说不上学违法吗?” “哈哈哈哈哈……公子说笑了,历朝历代,也没有不上学违法的说法。到时候自然是要让那些孩子听父母的。” “对喽,所以呢,我就只能招全家基本死绝的。仲贤这回可算放心了?” 康不怠也是一笑,表示真的放心了。 自今年灾荒以来,康不怠眼中的刘钰一直冷眼旁观。 他倒是不怕刘钰养死士,而是怕刘钰现在就养死士,而且一下子要招三四百孩童,这就殊为不智了。 灾荒期间,岛上照常练兵,大海上照常贸易。 军营里歌照唱、休沐时蹴鞠等比赛照常进行,似乎完全不关注外面的灾荒。 直到五月份确认今年是大灾,冬小麦无望、夏粮也几乎没可能成活之后,这才开始出面招兵。 连那些正在训练的海军都上了岸,参谋班的学员们照着胶东的地图州县,制定了行军、扎营、沿途运粮、收拢、集结的一系列计划。 大军出动,迅速布满了招灾的各个州县,按照参谋班制定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招兵、招人、招义学学子、招垦耕人的计划。 招兵一万,其中陆军九千、海军一千。 招以工代赈的长久雇工七千。 招垦耕男女两千户。 招契约长工一千五百男女。 招义学学子五百。 刘钰甚至没出面,让参谋班的制定计划,选拔了各个候补军官中的有才干者,分别统领各个方向的迁徙。 何地汇合、何时汇合、何地运粮、何地集结,全程都没主动部署,就是负责审核了一下。 告诉他们这是一次考核,将来是否授官以此作为一番评价。 之前囤积的二十万石粮食,这一番招兵也不过耗费了三万石。 一旦兵招募完成,入了军籍,就是吃皇粮。 威海附近有专门的兵粮仓,那是朝廷专门为胶东的军队准备的。 之后还要养活这些军籍之外的万余人,就得靠积存的剩余粮食。 之前刘钰还派了人去了一趟良家子的各个村社,招募了一批没资格袭良家子身份的营学中舍学子,现在还没到,但想着年纪应该都是些半大小子。 这些半大小子可不能给口吃的就能应对,这些人得开一笔钱,当然皇帝和朝廷是不出这笔钱的,只能靠刘钰来出。 从过完年到五月,康不怠所见的刘钰除了忙着军营训练的事,就是闷头在写东西,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现在想想,或许是义学的读本也未可知。 想着这一次招兵之后,威海卫和刘公岛总算有了个大军驻扎的样子,康不怠也算是放下心来,距离五年之期可没多久了,但愿剩下的时间真的能把一支大军训练出来。 这几天忧心刘钰要“养死士”的担心总算稍微放下,正要每天例行公事一般帮着刘钰写奏折和“给人看的日记”时,外面有人来报。 “大人,文登州州牧白大人求见。” 刘钰冲着康不怠点点头,康不怠迅速把奏折和“日记”收好。 “请。”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六三章 投机性种粮 文登州州牧白云航两眼通红,嘴上都是燎泡。 一见到刘钰,立刻就行了个大礼。 见周遭没有什么其余人,就一个常见的心腹康不怠,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沉重的锦袋,直接递了过去。 “刘大人,这里面是黄金百两。非是向大人行贿,实在只是对大人表达谢意。” 刘钰掂量了一下金子,心道百两真是少了点,人情无价,何必要这百两金子? 随手把金子扔还了白云航,笑道:“我一不吃请,而不收礼,之前讲过的。而且我也说了,这点金子太少了,若是再多个百倍,我必就收了。” “呵呵呵……大人说笑了。” 尬笑之后,刘钰道:“这事儿我说的明白啊,对白大人你来说,保你的前程。对我来说,我就要明年的粮食,每亩地收十五斤,物品派人各个村去收,这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若是真能活一州百姓,大人又亲自派人去收没有增派、也无胥吏多收,一亩多收十五斤,想来大家都是乐意的。” 这话说的是真心话。 今年灾年一到,刘钰就去见了白云航,说起来救灾的事。 太多的地方刘钰管不到,但是他不想文登乱起来,日后还需要文登提供这里的衣食住行。 日后威海要聚集两三万人,一部分吃皇粮,另一部分则办一些造船厂、兵工厂之类,文登必须要保证能供给这些人吃用。 当时他给白云航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耕牛。 荒年一到,耕牛先死。 人饿了,肯定是要先活下来。都知道明年种地若是没有牛,辛苦百倍,而一头牛又要十几两银子,这要几家几户积攒许久,然而饿极了的时候,谁会去考虑一年后的事? 所以刘钰直接借了白云航一万四千石粮食,按照一头牛暂换七石粮食的价格,先把家里没存粮、但是三五户有一头耕牛的牛,收为官有。 开票为证,等到灾年过去,再让原主把牛赎回。这期间的耗损,当然是原主承担。 这其中喂养的粮食,由常平仓出,或者白云航招人服劳役去割麦草。刘钰不管。 并且明确告诉了白云航,如果整个胶东都受灾,唯独他文登州处置的好,不但没有大规模逃荒还保留了数百头耕牛,那么这州牧难道还能做长久吗? 只怕要入京干几年京官了。 第二件事,常平仓只能管到州县,管不到乡村。村里人买不买得平价的不说,谁能跑几十里来城里买当天吃的粮食?怎么吃?家里老人孩子怎么办? 所以刘钰出一笔钱和粮食,白云航招募一些已经没粮吃准备逃荒要饭的人,再征调一批劳役,跟着运粮。 只要敢赌,在朝廷开仓救济的旨意下来之前,把常平仓的两万石粮食、刘钰出借的七万石粮食,分散到文登州治下的几个县、大村。 这笔粮食日后增派一些加赋也好、恳请朝廷售卖“监生”名额也罢,真要是出了大灾,朝廷会出政策的。 州县未必能乱,但是村落肯定先乱,要在各家各户断粮之前,把这些粮食运到,分散在各个县、村。 保证不要出现大规模的逃荒、饿死。 正常断粮是从五月份,因为五月份麦收,如果之前麦收之前没有出现大规模逃荒,那么只要稳住众人情绪、叫人真的看到了粮食,五月份之前没有问题。 如果下半年天气好转,那就需要支撑到九月。 如果九月天气还没有好转,那说什么也没用了,刘钰也救不了,等着逃荒和人相食,然后报上去就是了,之前的投入算是白瞎。 文登州基本上需要救济的得有三十七八万,按照四十万算。 刘钰出借的、加上常平仓、义仓、富户捐献的,一共可以挤出来十二三万石,平均到每个人身上,50斤粮食。 撑三个月,到七月份、八月份,朝廷脑子要是反应没那么迟钝,南方的夏粮一收应该就能赈济。 每人每天半斤粮食,肯定吃不饱,但混上野菜树叶,也不至于饿死太多——前提是下半年开始下雨,否则树叶也没有。 第三件事,救灾粮。 提前布置下各地救灾的准备,能让大部分人确保留下夏粮的种子。 如果五月麦收之后下雨了还好,如果没有下雨,也要考虑清楚。 既然白云航在福建当过县令,应该见过地瓜。这玩意不需要太过考虑节气,最主要是地瓜叶子也能吃,也不像麦子一定要成熟才能吃,只要膨大了就能吃,有东西吃就至少饿不死。 除了地瓜,胡萝卜、绿豆这都是抗灾救灾的。 土豆虽产量大,但是不适合补种,而且土豆的茎不像是地瓜的茎一样能吃,地瓜抗灾的关键是地瓜叶子,至少能保证饿不死。 让白云航征调一批人,学习地瓜的种植技术,做好普及的准备。 刘钰负责去南方运一批地瓜、胡萝卜种子,以及绿豆。 一旦要是错过了夏种的节气,就要组织百姓种植这些救灾作物。 这三点如果做好了,在周围州县的对比下,白云航一枝独秀。 朝廷也不是瞎子,这样的能吏自然会用。而且白云航在福建揣摩上意搞教案,不论真实用意如何,朝中肯定是有支持他的人。 这三点说完,白云航也是大为感激,清醒的头脑也让他仔细地询问了刘钰想要什么。 刘钰的要求也很简单。 明年每亩地征收十五斤粮食,可以夏粮七斤、秋粮八斤,作为回报。 他会把军队派到各个村子征收,但是这件事必须提前和百姓讲清楚,确认百姓同意。 但是,不能说是收,要说百姓感谢而主动献给军粮。 文登州有二三百万亩的土地,这样一来就能收到三十余万石的粮食。 尤其是大灾之后,朝廷必然蠲免至少一年到两年,如果气候转好,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一亩地收十五斤粮并不多。 这样一来,至少数年内,那些不吃皇粮的粮食问题不用担心了。 被招募的灾民,三年之内只需要给粮食吃饱就行。 三年之后,过了感激期,该给银子以激励的时候,所创造的价值应该也够支付他们白银薪水了。 前几天下了一场雨,看样子天气没有这么旱了。 白云航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刘钰,询问刘钰弄到了地瓜和绿豆、胡萝卜种子没有。 他自己已经搜集到了一些,但是距离全州推广,数量还远远不够。 现在各县的秀才们已经被他召集起来,要求学习如何种植红薯,《农政全书》上也有关于种植地瓜的介绍。 只是因为胶东经过明末战乱,人口锐减,人地矛盾大为缓解,种植地瓜的并不太多。 南方多一些,到福建那边就更多了,但是想要传到北方,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 白云航并非是那种一心为民的人,甚至他心里对于圣人之言也就是呵呵一笑,只不过是为了迎合上意赌一把,才在福建搞了教案。 如今听到有一个一枝独秀、可能从州牧升到京官的机会,哪里还睡得着? 当真是竭尽全力、一心为民:贪污腐败是要搞的,但要分时候。这时候自然是要全力赈灾,尤其是临县已经出现大规模逃荒的情况下,自己这边还能基本保持稳定。 现在就差最后的几个月了,只要能大面积推广地瓜、绿豆和胡萝卜,救完这一次饥荒,升官的机会就在眼前。 如何能不急? 刘钰其实心里也急。 南下的船至今还没回来,今年跑完了日本的贸易,就把船派去南边买地瓜、种子去了。 这关系到自己投在文登州的折合下来十万石的粮食,明年能不能翻个三五倍。 也关系到自己的这个人情投资,将来能不能飞黄腾达。 这些日子暗中观察了,白云航这人能力是有的,也真的敢下手。 至少白云航敢赌。 按照惯例,至灾未成分数,不能违例请赈。 朝廷反应向来迟钝。 至于违例请赈也不是没有缘由:若是地方官自主权太大,几乎年年都会“赈灾”,借赈灾之名而肥己。 而且常平仓的粮,也只能是平价的,一旦要是赈济出去,将来收不回来……亦或是朝廷要求以常平仓赈济,你却没粮了,那都是大事。 白云航却敢在四月末就放了常平仓,分散到周边县乡,稳定民心,让民众看到粮食。 五月份确认夏麦无收,立刻组织人熬粥,每天定额定量,争取撑到九月份。 在五月之前,他就成立了赈捐局,以本地的贡生、监生等牵头。 规劝恳求绅商富户,深明大义、情殷桑梓、乐善好施、积极捐输、或助银钱,或助米面。 当然,用处不是很大。 要是灾严重了,朝廷肯定会开恩,允许捐粮换监生资格。 到时候再捐,既有名,又能得到实利,获得监生资格。 现在捐了,那不是傻子吗? 也不能说所有人都这样,这个赈捐局总算还募集到了四百两银子、一百二十石粮食,聊胜于无。 随后又成立了当牛局,按照刘钰说的,开始征集耕牛,防止被杀掉吃肉,也方便一旦天气好转,就能投入耕牛耕种。 恤婴堂、慈幼堂、埋尸局,不管有用没用,最起码机构先建立起来。 也选拔了当地的秀才、监生、贡生等主持,自己求爷爷告奶奶,又自己出了些钱,加上刘钰本身收买了一些孩子,总算搞得像那么回事。 本来福建的事,就算想到了有投机的成分,也还是让刘钰以为这是一位“儒家圣骑士”、或者“儒家异端裁判团”。 然而现在看来,倒是一位能吏干员,几次交流有意无意露出来的意思,也不是个那么古板的人。 显然当初在福建的事,投机才是主要驱动力。 不管怎样,现在文登州的事既不单单是白云航的前途,也不单单是刘钰明年的收成,两个人暂时因为利益绑在了一起。 白云航急的满嘴燎泡,刘钰心里也急躁盼着南方的船队赶紧带来好消息。 出了这么大的事,船队还有很多用途。 运人去海参崴要用船。 运货去日本赚银子、“雪中送炭”换贸易信牌、熬过最艰难的收支最不平衡支出最大的一年,还是要船。 若是今年去日本的贸易线断了……或者今年没舔到更多的长崎贸易信牌,刘钰就可以把海军和招募的工匠解散了,好好折腾这万把人的陆军新军就行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六四章 摊丁入亩 好在天公作美,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白云航来访的四天后,商船船队已经停泊在了成山卫。 因为日本锁国,倭寇不再犯,成山卫已经撤掉,但没有改成叫荣成,仍旧叫成山。 那里不是军港,这些商船船队也就只能停留在那里,距离文登州也更近一些。 招募的人按照计划,还要几天才能返回。 刘钰也因为商船的抵达心情大好,去了一趟文登,办下一件事。 都说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这话一点没错,文登的酒楼依旧开着。刘钰就选了一家还开着的酒楼,要了几个很简单的菜,请了白云航。 外面就是一群在街上走不动路晒太阳的饥民,酒楼里摆了一小桌菜,虽然只是几样简单的鸡蛋羹、豆花之类,与外面的残酷世界一对比,依旧奢华。 白云航已经大约摸清了刘钰的性子,至少表面上感觉摸清了。 也没有太多客套,见桌上简单的几个菜肴,虽觉有些简单,却也不好说什么。 若是换了别人,他可能会说一句“俭以养德”之类恭维的话,只是做东的是刘钰,白云航心想这么说纯属找不自在。 他已经听说成山有船队靠港的事,只是还不确认情况如何,只好等着刘钰说话。 刘钰却没有直接说话,而是用调羹舀了一小勺软糯糯的鸡蛋羹,又放了下去。 “白大人,看到这鸡蛋羹,想到了一件事。” 白云航心想这鸡蛋羹是你点的,只怕不是看到鸡蛋羹想到了一件事,而是想到了这件事故意点的鸡蛋羹。 他以为刘钰要说什么典故,便也用调羹舀了一小勺鸡蛋羹放在嘴里,轻轻一吸。 “我之前看书,说是前朝崇祯年间大饥以致人相食的时候,有一道菜。什么菜呢?” “把人的脑袋啊,砍下来。然后找两根木棍草叶,插在眼睛里。就把这脑袋放在火上烤。这一烤啊,脑浆既要沸腾,于是插在眼睛里的木棍就会因为脑浆沸腾牵动而乱动。这两根草棍,便名‘生动’。” “什么时候不动了,便证明脑浆凝固了,所谓生动熟不动,这便可以吃了。” 白云航嘴里还含着半勺鸡蛋羹,听到这个故事,即便知道当着人面呕吐不雅,却也再也忍不住。 呕……呕…… 干呕了几下,再看看这桌上的鸡蛋羹、豆花……好容易忍下去的吐意,又再度涌上来。 “大……大人勿怪……呕……” 半刻钟后,店家来收拾了桌子,另上了一些寡淡的食物,白云航却是半点都吃不下了。 脑子里一直翻滚着刚才刘钰形容的那道“菜”,胃里一阵阵翻腾,忍的手都有些发抖。 “刘大人在黑龙江砍过人头,剁过首级。下官实不能比,还请刘大人不要说了。刘大人的意思我懂了,是说赈灾应该尽力。” “白大人,我就是有感而发。前几日晚上做了个噩梦,好多饿的虚弱的人围着我问,为什么屯了那么多粮食却只救济文登州?若是把仓里的粮食都拿出来,或许还能救一救莱州、平度。” 刘钰挤出一丝笑容,用筷子点了一下杯中的酒,看着上面飘起的涟漪,沉默许久。 看上去他好像有些愧疚,然而实际上刘钰心里并无半分的愧疚。 他心里有一笔自己的账,由此后推109年的账。所有的苦难和悲惨,都是一个可以计算的数字。是数字,就可以比较大小。 白云航不知道刘钰是真的有感而发、心怀愧疚?还是另有所指,便也陪着刘钰沉默。 这些日子的接触,他发现刘钰并非是像传闻中那样,也并非是自己想象的那般。 不知怎么,涌起一种感觉,就像是刘钰的脸上始终隔着一层白纱,叫他实在看不透。 好半天,刘钰丢下筷子,端起酒杯冲着白云航点了一下,说道:“白大人,其实我救济文登,一方面是力所不逮其余县,另一个,也是另有所图。” 白云航手里的酒杯连动一下都没动,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若说只是为了那些粮食?白云航心想,若只是为了明年收那点粮食,根本不必这么麻烦:用钱买地,合理合法,荒年有粮有钱,地就不会缺。地若不缺,如今租佃,都是一石收六斗租,还差那点粮食吗? 若说是为了结好自己?那更是无稽之谈。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州牧,在这种勋贵子弟出身的眼中,不过芝麻大小的官儿,况且对面还是陛下遴选的龙禁,那如汉时的郎官,是霍去病、张骞、东方朔等人都当过的郎官。 总不好说这位刘大人有龙阳之好? 端起酒杯,悄悄看了看酒杯里的自己的倒影,白云航心里更有数了,确信自己想多了。 “刘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嗯……” 刘钰略想了一下,说道:“白大人,这一次救灾之后,陛下应该会蠲免钱粮吧?” “嗯,陛下仁慈,必会蠲免。” “蠲免之后,便是重新开始。我想趁着救灾,帮着白大人丈量一下文登州的田亩数。所有的。白大人放心,你能想到的理由,我都想过了。首先,我手里有一批学过测绘和几何的军官;其次,我手里如今有个万把人,之前数年也算是把文登走熟悉了。” 听到“丈量田亩”这个话题,白云航心里像是被人猛锤了一下,尴尬一笑道:“刘大人既是要帮着丈量田亩,当然是好。可是……可是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陛下蠲免、赈灾。方便发放明年的种子啊。” 白云航脸上的肉抖了抖,心道我问的是做什么,不是问你假装要做什么。 刘钰知道白云航不会相信,哈哈一笑道:“我有个想法,说出来请白大人品评一下。” “请讲。” “清查田亩,将人丁税摊在地亩里。税保持不变,减少贫户的税费,增大富户的税费。顺便帮着白大人清查一下田亩,给白大人增加个万把两的税额上缴。” 白云航一怔,下意识地问道:“大人又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钰大笑道:“怎么,白大人对我这个摊丁入亩的想法不震惊?反而震惊于我背后的目的?” “刘大人……恕下官愚钝。大人的想法极妙,趁着救灾期间深入村社的机会搞一次丈量田亩、借赈灾发地亩种子的借口叫人不生疑,时机俱佳。只是,大人如此帮助在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钰反问道:“那岳武穆尽忠报国,是为了什么?” 白云航迟钝了片刻,随后似乎领悟了,问道:“尽忠报国,是为了尽忠报国?” 刘钰笑了,然后点点头。 “是了。白大人所言极是。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这么做。大人只说这个想法是否可行呢?” 白云航是个投机分子,但也是个能吏干员,几乎是一瞬间就想透了,笑道:“这不就是沿着前朝张太岳的路子往下走吗?” 笑的同时,身上却是一身冷汗。 之前刘钰帮自己,他曾真的以为,刘钰不过是“当初若不是你白大人搞教案,我刘钰也没机会崭露头角,更不会替代传教士在北边为华夏拓边三千里”。 之后又觉得这个理由似乎不太靠得住,又想着可能刘钰真的是想要明年的十几万石粮食,毕竟这数目确实是大,怪不得不收礼不吃请,这十几万石粮食可是万两黄金的级别,或许真的就是“非是不收,实是你们给不起那么多”。 等到今日饭局,在等到这句话说出,之前的一切想法都被推翻了。 想想张居正的下场,白云航和刘钰交流日久,胆子也大了许多,笑道:“所以大人不想死后被开棺戮尸,见我白某腰宽背阔,正好背这个大黑锅?” 说罢,又苦笑道:“若是初见时候,大人这么说,只怕我就要吓得装傻。而如今大人给了我一个‘鹤立鸡群’的机会,让我看到了我似乎马上就要入京当京官、甚至若是仕途通达日后入六政府为尚书似也有那么一丁点可能……这时候再把这个说出来,我便至少不会立刻吓得装傻,得细细考虑。” “若是这辈子只能当个州牧了,自然连考虑也不考虑。可如今……倒真的值得考虑了。大人这是在灾情之初,就开始算计我白某人了?” 刘钰见白云航没有装傻,也没有反对,而是笑着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心里也明白了一些。 “白大人若是这么说,就冤枉我了。我是龙禁,外放为武官,非是一县县令、亦非一州州牧。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又不通地方事务,就算有这想法,到底是巧妙之策?还是夸夸其谈,那都是不能知晓的。” “一则此事若是平地而起,极为困难。若无大灾波澜、若无附近万余驻军、若无手中数百懂测绘且于本地毫无瓜葛的人,根本做不到。” “如今文登三者尽全,又逢蠲免,提前准备,恰逢其时。你说对吧?” 单就这个问题,白云航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那三个条件缺少一个,想要尝试都很困难。不说别的,便说第三条,别处想要搞,去哪弄那么多和本地无瓜葛、却又有能力的胥吏? 又仔细揣摩了一下刘钰刚才的那句话,确定里面没有什么危险的、更深的坑,这才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这三条,确实可以入雷霆霹雳般把一切准备好。” “所以刘大人还是在灾荒之初,就想到诱我入镬,辅以香油,使我不想逃离。待到油温升高,我再想逃就难逃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六五章 真真假假 “白大人你又不是耗子精,怎么就贪那一口香油了?这事儿说白了,就是个机遇。抓得住,白大人或可平步青云。” “前朝如谢升、商周祚等,都是由知县、知州而升任尚书甚至入阁的。谁言尚书非要三甲?” “我不妨给白大人交个实底。” 冲着白云航眨眨眼睛,小声道:“若说为何要把这机会送给白大人,我说了白大人也别不信。我欲兴实学,然而如今实学多与洋教绑定。是故有所谓‘宁可中国无好历法、不可朝中有西洋人’之言。” “不禁洋教,则实学不能兴。只有禁了洋教,才能把实学和耶教剥离开。耶教是耶教,实学是实学,岂可一并而论?” “白大人在福建搞教案,搞得好。朝廷有禁教之心,只有洋教禁了,这实学才能大兴。否则的话,朝中总会有人把实学和耶教绑在一起,混淆视听。” “我欲兴实学,自然是真的感谢白大人在福建搞教案。” 这个理由…… 比之前听的都要高大上了。 然而白云航心里还是只信了半成,琢磨了半天,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他心里当然明白实学和耶教的区别,毕竟在福建干了几年县令,真真见识过西洋人的实学之巧,而且他比朝中很多人更明白一件事:荷兰人、英国人,虽然也是耶教,但却是朝中天主教的异端,也没说他们就不能搞实学。 换了别人,白云航心里可能连半成都不信。 然而眼前是刘钰,想想传闻中刘钰的作为,似乎此人真的是个大大的忠臣,一心为君的那种? 而且似乎颇为淡泊名利? 这样的人设,配上这句话,总算有了半分的可信。 就像是尽忠报国这四个字,若是岳武穆说,自是全信;若是韩世忠说,或可信七八成;但若是秦桧说,那就断然不可信了。 难不成眼前这个真是个性情中人? 刘钰见白云航还不说话,又道:“白大人不会是因为我担心祸事吧?说句难听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白大人就没听说我在京城,被国子监生痛殴‘国贼’的事?” 这事儿白云航自是有所耳闻,哈哈一笑,却不想刘钰又道:“只是你还不知道,当日罗刹使团离开,陛下派人前往罗刹庆贺罗刹沙皇登基之典,有人就给那些去罗刹的人写了一副对联。”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据说还有人割破手指,号称‘羞于去罗刹之某某为同乡,割指明誓’。我身上背着的名声有‘国贼’、‘秦桧’、‘奸佞’,白大人不会觉得,秦桧怕再担一个王荆公的罪名吧?” 白云航赶忙道:“刘大人说笑了,王荆公本朝之前时候和秦桧略近,本朝已和秦桧甚远了。” 按着大顺的政治正确,给王安石正了正名,心里对刘钰的话,又多信了半分。 倒不是因为这话透出的无奈和苦涩。 而是因为白云航知道刘钰的文化水平,若是胡诌的,不会讲出那个对子。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个对子仍旧是刘钰抄袭的,这是杨度、齐白石等人的恩师王闿运,写给满清第一任驻英大使的。 不过放在大顺这边,似乎也一点不违和,一个民族的深厚文化,若是连自傲和自负都没有,那必然是失败的。法国人也向来认为世界地图的中心在巴黎,这都很正常。 当了千余年的天朝上国,不敢相信、不想相信、不愿相信天朝已经沦落为诸侯的,大有人在。 正常来说只有被逼到绝境了,才会去思考自己是否已经沉沦。刘钰为了让大顺适当融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熟悉一下当诸侯而非天子的遗忘了两千年的感觉,背的大黑锅不止这个。 这一点,白云航真的信。 沉默间,白云航快速地思索着。 首先,刘钰是勋贵子弟,和士绅尿不到一个壶里。 其次,刘钰是武德宫出身,和靠科举的尿不到一个壶里。 再次,刘钰不靠土地靠经商,和靠土地地租的尿不到一个壶里。 最后,刘钰年纪轻轻就被皇帝信任,练兵一万,银钱不管不问,这种人怕弹劾吗? 所以,种种这一切,难道真的就是因为刘钰是个性情中人,觉得想要兴实学必要先禁教,把耶教和实学剥离,所以大为感谢自己,然后性情之举? 可这个人情,或者说馈赠未免也太大了吧? 想了半天,白云航还是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 这种事当然有风险,但同样有机遇。就像是当初他在福建搞教案,当然有风险,但也有机遇。 问题是教案那样的机遇,和这个机遇,可不能同日而语。 到最后,白云航还是问出了一个最为核心的问题。 “刘大人,这等想法,这等机会,你何不直陈陛下?陛下必然大为赏识。” 刘钰做出一副苦恼的神情,苦笑道:“官帽太大,压的头疼。凭某的本事,准噶尔未平、西南未定,封侯亦非难事吧?白大人可听说过这个故事?拾粪的农夫猜想禁宫的生活,以为皇帝必是挑着金扁担、东宫娘娘用香油烙大饼?白大人以为这样的机遇,可遇不可求,在我眼里那就是个……那四个字咋说来着?唾手可得。我小时候可是嫌弃挂在脖子上的金锁怪沉的,也恨去各个国公家里拜年拜会麻烦……” “呃……”白云航真的无言以对了,想着自己为了爬上去赌了全部,才混了个五品,半晌才苦笑道:“是了,是了。” “再一个,白大人可是禁教的一面旗帜啊。白大人这旗帜立起来,禁教才能更快,产生的讨论也就越多。有些事,越辩越明。实学是否就是西学?实学是否和耶教绑定?这些东西,我是想快点引发热议,然后叫人辩明白的。” 刘钰心想,我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 但其实最关键的是……这事儿要是我说,皇帝那厮肯定怕节外生枝,又把这事儿藏起来说是他自己的意思,到头来我就得到了个“大有才干”,问题是我已经不需要这玩意儿了。几年后打准噶尔打的波澜不惊如同踩蚂蚁,比什么都强。 这事也不用细说,也没法细说,这和他当初坑陈震时候写的那封上书建言里的内容一脉相承。 与其这样,还不如做个大人情送人。 谁知道日后用得上、用不上? 朋友多一个不多、敌人少一个不少,可能是个忘恩负义的,但要是怕遇到忘恩负义的就不敢结交人,那就纯粹是因噎废食了。 眼看白云航已经有些松动,刘钰趁热打铁道:“不过这事儿吧,只是个想法,具体怎么做,还要看看白大人将其补全。” 白云航的思路被刘钰一拉,脑筋转的飞快,很快便道:“是了。地有好有坏,好田次田旱田水浇田,各自分摊多少丁银?丁银摊入亩数,对什么样的家庭是利好?对什么样的家庭是不利?对什么样的家庭是不好不坏?这都需要仔细考虑,而非是就单单是个想法。” “譬如五口人、四十亩地的;和十口人、四十亩地的,这就必然不同。或许八口人、四十亩地,便是丁税和摊丁税入亩税的前后不变;亦或其余。这都需要仔细斟酌。” 摇头晃脑地想到了关键处,白云航的脸上也露出深思之色,竟像是忘了刘钰就在身旁陪坐。 白云航心想,这事儿不能越过胶辽节度使,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上司,自己搞什么事把上司绕过去,实乃官场大忌。 但这事又怕上司分功,这么好的机会,虽说有风险,但实际上只要皇恩眷顾,风险便小了许多。 所以最好的机会,恰恰就是今年或者明年。 自己这边救灾备荒搞得好,皇帝定会亲自勉励,又可能会允许自己这个州牧直接上折陈奏一下抗灾经验。 到时候就趁着这个机会上奏,一方面要夸一夸节度使大人统御有方、指挥有度;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怕功劳被别人占了,奏折肯定直达朝廷,就算是节度使也不敢私藏篡改。 再一想,自己是禁教的一面大旗。这大旗若是扯好了,那就大有文章可做:谁反对,谁中伤,那谁很可能就是心思向着耶教,对自己在福建搞教案以致朝廷禁教的事耿耿于怀,借机中伤……诛心嘛,极有效。 越想越觉得这事大有可为,自己若是做得好,说不定真如刘钰所言,如前朝商周祚等,从知县一路升到尚书。既有先例在,未必不可能,这可是自己当县令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 愣神许久,这才拱手致歉道:“刘大人海涵,一时间竟是忘了周遭事。” 刘钰一笑不以为意,遂道:“此事,白大人就回去细细思量。若想做,便趁着推广红薯的机会一并做了。若不想做,那就不做。这算是今日的大事。今日的小事嘛,就是采买的红薯、绿豆、胡萝卜种子等俱已抵到。一石三鸟,一举两得。” 白云航已经被之前的事惊扰了心神,此时听到红薯、绿豆等事,这才想起来今日来之前最关系的事。 自也明白,这是救荒的最后一步了,若是做好,才有后面的种种机会和可能。 起身冲着刘钰行了个大礼,只道:“大恩不言谢。既如此,就先办这件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六六章 不知为何而战的强军 要办正事,还是得靠刘钰手里的军人。 白云航不知道组织能力这个概念,但却有一个模糊的理解。 靠州府里的那点人手,想要完成全州的人口普查、田亩丈量、教授种植救荒粮技术,绝无可能。 文登州不算太大,却也至少需要三四百人才能够做到“权力下村”,这是历朝历代都不可能达成的。 以往的军队也达不到,但白云航相信刘钰手里的这些军官做得到。因为这些军官都是营学或者更高的武德宫出身,识字、有文化、自小接受营学的纪律约束和练习。 “刘大人,在下虽然感谢刘大人,也期盼刘大人帮忙,但也不能只考虑自己。刘大人练兵为要务,不可因此而废。” “这个你放心。招募的新兵一个个饿的皮包骨,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够训练。现在就怕他们吃的太多撑死,只是负责这些人的饮食恢复,也用不到多少人。” 这件事刘钰早就想过。 他编练的新军,虽然学了一些此时西洋人的变阵技巧,但实际上在战术体系上,真正学的是此时还没有的法国1791年拉扎尔·卡诺的革命军事公共安全委员会的那一套新战术体系。 强调纵队变阵、机动速度,以营、连最基本单位,把横队转为空心阵所消耗的时间,从平均25分钟降到了4分钟。 这些也不是凭空产生的,只是训练的侧重点不同,刘钰自己琢磨加实践修改,再配上之前得到的一些西洋操典条例,侧重于机动性和变阵。 将来操练的效果如何现在难说。 但单就战术理论而言,肯定是吊打笨拙的七年战争的普鲁士水准。而七年战争的普鲁士水准,基本上就代表了此后三十年内欧洲陆军理论的新高度。 这是个思路问题,需要更多的连级以及下属的排级军官。 刘钰是把最开始的那一批皇帝给的压阵用的良家子兵员当连排级别军官训练的,单独拿出来组织度和学习能力都是很高的。 现在那些新兵饿的路都未必走得动,军官们该学的也都学的差不多了,正是一个可以空出时间干点救灾民事的时候。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这件事不能白干。虽然刘钰可以命令这些军官白干,但是他不想,所以州里得出钱。 白云航原本就想给刘钰金子作为感谢,听刘钰说要出钱,他也爽快。衙门出一部分,他私人再出一部分,就按照两千两算,雇佣青州军的400候补军官、候补士官。 由刘钰培训一下这些军官,七八日即可,学会怎么插秧种地瓜就行。 船上聘请了一些老农,这些营学出身的候补军官们也没有“学稼穑之事乃小人之行君子所不齿”的心里负担。 细枝末节都已经商量好了,白云航便去取了钱,叫人给刘钰送来。 回到威海,跟老农学了学如何种地瓜、如何挖菜窖储存、一些平日的管理等等,整理成册。 等了四天,按照参谋们制定的计划,各处招募的人都已经抵达。按照实习后勤参谋的计划,也提前招收了一些做饭的人手,租用了一些附近的房屋暂时作为营房。 参谋班的人正在那统计各个单位的人手,招募的都是青壮之下的,但现在一个个饿的浮肿,像个豆芽菜一样,得等吃饱了才能够选出来哪些当陆军、哪些当海军、哪些移民、哪些去做工。 剩下的女人和小孩,也要单独分拣出来。 妇女要迁或者说叫“卖”到松花江那些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村社;小孩子也分拣出来将来做学徒,更小的则是去义学学堂接受教育。 远处几个灾民正在那哭闹,刘钰走过去看了看,发现是馒头招募的一堆人里的。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正死死拉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躲在小伙子的身后。 小伙子饿的瘦弱无比,却是站直了身板挡在了小女孩的身前,正在询问着登记的士兵,这小女孩到底要去干啥。 刘钰以为是阿米尔和古兰丹姆的故事,问身旁的馒头道:“咋回事?娃娃亲?童养媳?” “不是,是他妹妹。怕咱们是把小姑娘送给老鸨子。当初招募的时候,就已经闹腾过一次了。” 问清楚了大致的情况,刘钰走到了那个小伙子面前。他穿着一身官服,千百年积累下的官威之下,这身衣服仿佛拥有无尽的魔力,一过去那个闹腾的小伙子就不敢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大……大人,俺叫张虎。这是俺妹妹,那是俺堂哥堂弟,大敦、二敦。” “怎么,怕我们不干好事呢?” 故意说重了几分,张虎看着那一身蓝色官服,吓得腿有些抖。 抖了片刻,还是鼓足劲儿道:“大人!俺听说当兵也得有饷银,俺寻思着,能不能俺不要饷银,就多给俺妹妹口饭吃?” 刘钰一乐,问道:“这话说的。子明,子明!你过来。” 馒头听着刘钰叫他子明,赶忙跑过来,叫了声先生。 “你咋回事啊?没跟他说清楚?我这是要办义学,供给吃喝?” “说了的。” 张虎知道这人是真的说过,这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道:“俺不信!教女娃娃识字?还要管饭?这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事!” “大胆!” 旁边几个军官大声呵斥,刘钰摆摆手,笑道:“你不信?” 被旁边的人一顿呵斥,看着旁边尖锐的刺刀和枪口,张虎心里慌的很,却要紧牙,昂着头道:“对,俺不信!” 刘钰看看旁边围过来的一群人,问道:“还有谁不信?” 旁边的人也有几个胆子大的,都站了出来。张大敦伸手拉了一把张虎,示意别犯犟,张虎却一把甩开堂哥的衣袖。 刘钰数了数,大约四五十个敢站出来说不信的,便回头和负责记录的军官说道:“把这几个人一会儿都记下来,直接安排到海军里。” “是!” 军官也不知道刘钰的用意,虽说还没进行吃饱之后的挑选,但刘钰既发了话,他便直接照做。 刘钰清清嗓子,站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你们有什么可不信的?嗯?朝廷难不成就不可信?” “你们既是平度州的人,需知州官叫州牧。州牧州牧,啥叫州牧?就是放羊的。说句难听的,你们在朝廷眼中,那就是一群畜生。你们养没养过牛?” 这话说的在刘钰看来难听,在这些人看来就很正常,张虎出头道:“以前养过。” “是了,那我问你。养牛为了干啥?” “耕地。” “那养牛是不是得喂草?不能让牛饿死?” “是。” “干活的时候,尤其是农忙的时候,是不是还得给点好的?” “是,干活的时候还得多吃点料。人都舍不得吃的鸡蛋,也会给掺到料里,吃两个。” “那就是了。你们都饿死了,朝廷找谁收税?找谁要服劳役?不说信不信朝廷,就算是把你们当畜生,也不能把你们饿死啊,对吧?” 馒头在一旁听着,心道:“要是哪个当官的都人当畜生养,那还好了呢。养牛还得去割草,晒草,夜里还得起来添草料呢。真要是当官的都把百姓当自家畜生养,那黄河水就得清了,当真盛世了。” 刘钰见众人似乎听进去了,又道:“前朝末年,那是没把人当畜生,而是当木牛流马,军饷都欠着,只让干活不让吃饭。本朝那可是真把人当畜生的,最起码当兵给饭吃,饷银发的足,家属也算照顾。你们既当了兵,难不成要把你们的姊妹亲人再送去教坊司?本朝还没有昏聩到把当兵的当木牛流马的地步,你们有什么可不信的?” 这些人都没什么文化,但是三国故事还听过,也知道啥叫木牛流马。一琢磨这话,似乎的确大有道理。 见张虎闷着头,刘钰居高问道:“怎么,你还不信啊?” “大人……俺不是不信。可……可是畜生也不用识字啊。” “我是说,照着之前的说法。本朝气象,自然不同。虽然此时不能做到,但将来都是让百姓当人的。识字,人能不识字吗?如今把你们招募来,你们的姊妹,当然要学认字。给饭吃,学认字,将来教更多的人认字、教人怎么更好地种地,以求日后没有这么多饥荒苦难。你们说,好不好?” 张虎心说这当然好,想着人家是个大官,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能不信了,终于点点头。 见其余人也都信了,刘钰跳下桌子,想着张大敦、二敦,再想着这个“虎”字,笑道:“好了,你们几个既是兄妹,又要从军,我看这样吧,给你们改个名字。张大彪、二彪、三彪,这个小姑娘叫彪不好听,我看就叫张四妹。好了,散了,散了。” 刚才被打断的工作继续起来。 张虎看着远去的刘钰,心想这个大人说话大不一样。又想着,这二彪的名字是留给自己的,堂弟二敦就得叫三彪了,心说或许这大人说的都是真的? 张四妹听不太懂这里面的事,只是死死拉着哥哥的手。张二彪回头,蹲在地上,摸了摸妹妹的脸道:“妮妮,莫怕,跟着他们去吧。要是日后真的学认字,记得好好学。” “哥……我……” “好了,莫怕。去吧,去吧。” 拥着妹妹到前面报了名,送到后面的一堆女孩堆中,看着妹妹还在不断回头张望,终于下了狠心,一扭头和堂哥堂弟一起去了旁边登记。 远处,馒头陪着刘钰走到僻静处,想着刚才关于“人”的话题,不由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为人时候跟着刘钰去吃饭的那一天。那种为人的感觉,真的很好,可是…… 可是刘钰刚才的话,说的过于直白,只说若是朝廷命官能把百姓都当自家的畜生,那就算是治世了。这话固然对,可这和刘钰平时教他的东西并不一样。 “先生,你说一支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才会当世无敌。你刚才那么说,这,这畜生难道需要知道为何耕地吗?” 刘钰闻言,哈哈一笑,见四下再无他人,说道:“当年太宗皇帝还作为太祖的后营制将军时,曾杀过一个人,叫袁时中。这人当年也是拉杆子起事的,号‘小袁营’。” “前朝崇祯十六年,鞑子入寇,攻入山东、浙江,直至海州。小袁营当时正在那作战。” “前朝的《御前发下御史吴履中题》中记过这么一件事。海州附近,小袁营杀得鞑子避进城内。又将鞑子账房烧了,骆驼伤了,掘坑巩固。大呼难民俱来壕里。其兵带半青半红帽,口说‘你们百姓被掳来,家里父母想望,各赏钱五十文,快回去吧’。” “这是小袁营的事,太宗荆襄之后提过不止一次。再说说国朝,太祖皇帝入京城,砸了乾清宫‘敬天法祖’的匾额,换了匾额‘敬天爱民’。连太祖的圣旨,都不是奉天承运,而是‘顺天应人’。且不说后来小袁营并入太祖军中,便说太祖军中一些老营将士,知不知道为何而战?懂不懂为‘爱民、应人’而战?” 馒头琢磨了一下,说道:“应该是有些人知道的,并且相信的。” “是了。然而一片石之战出于特殊,不提。那之后的潼关之战呢?鞑子兵知道为何而战吗?不说鞑子兵,便说那些剃了头的降军,知不知道为何而战?” 馒头想想,摇摇头。 “虽可以说为了饷银,但我懂先生的意思,按照先生的意思,这不是一支懂为何而战的。” 刘钰点头道:“是的。所以说,知道为何而战且训练有素的大军,当世无敌;训练有素而不知为何而战,次之;知道为何而战却少训练,再次之;既不训练有素而又不知为何而战,更次之;连军饷都不发的,最次之。” “我会练兵,也知道为何而战。但这一支青州军,不需要也没办法知道、甚至不用知道为何而战。依旧是当世强军。或许有朝一日他们会知道为何而战,然后他们也会知道该与谁战。但不是现在。” 馒头心下明白了刘钰的意思,也明白了更多的意思,不再多问,点头称是。 刘钰心想,这年月的强军,不用知道为何而战,甚至不需要所谓的民族主义加成,那不是一支所谓的“近代军队”必须要有的东西。 印度裔的孟加拉枪骑兵去打八里桥,一样打的蒙古骑兵不知所措,评价为“难抓,但一旦靠近就很好对付”。 印度人被殖民,这些殖民地军队知道为何而战吗?拿皇手底下的波兰兵、阿尔巴尼亚兵,知道为何而战吗?一样无敌。 那针兴奋剂,作用并不太大,至少不如很多人想象的那般神奇有效。 这个时代,一支不知为何而战,但训练有素、军饷发齐、战术体系战术思维不落后、有足够的军官比例,那就是无敌的。既不需要为何而战,也讲不清楚为何而战。 至少,青州兵不用知道为何而战,刘钰也不希望教他们为何而战。一个笼统的“为陛下而战、对得起军饷银子”就足够了。 旧时代没有新的为何而战的土壤,而新时代又需要皇帝的变革做引子,这支青州军在刘钰眼里,就是后娘养的,不过是让皇帝和朝廷上下看清楚“外面的世界已经很可怕,不变怕是要完”。 既然是后娘养的,兵员素质就不用那么那么在意,刘钰便又冲着馒头吩咐了一句。 “再去告诉他们一声,登记的时候一定要问是否识字。识字的,就可以直接先登记到海军名册上了。” “另外,让他们抓紧时间交接,交接完成而又没有新任务的军官,尽快回营。还有别的事要做。”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六七章 论迹 刘公岛上,新建不久的讲堂内,第一批学习如何种地瓜、挖菜窖的军官们坐在那等着刘钰。 如同平日里上课一样,轮值班长和轮值纪委等到刘钰到来后,喊了一声起立。 不等这些人如平时一般喊一声老师好,刘钰就先压手让他们坐下。 “今日的课,非是正常的军务。如今新兵还在吃饭恢复,暂时不练兵,就当是大假期。不用如此正式。” “想必你们也知道要学什么。说起来,你们也不是儒生,没有什么稼穑百工之事君子不齿的想法。多数都是良家子出身,自小就算没下过地,也见过家人下地,学这个应该也快。” “日后平定了准噶尔,恢复汉唐西域旧地,说不定就要在那屯田。多学点,日后用得上,都好好学啊。” 黑板上,巨大的“该严肃时严肃、该活泼时活泼”几个大字贴着,校训之下,听到不是正式的课程,众人也都开起了玩笑。 “刘大人,你要这么说,谁还认真学啊?这学的越认真,到时候刘大人本本上一记,谁学的最好谁去西域屯田,那不是欲哭无泪吗?谁愿意去那鬼地方?” “就是啊,大人这么说,我们可都不敢学了。” 百十个人就在那哄笑,刘钰骂道:“这东西又没多难。学的好我倒是不会记,学不好我可能就得记一笔:此人脑子笨拙,学习新事物极难,也就适合当个哨总、守旅,不建议日后升迁!” 虽知道刘钰就是在开玩笑,这群人也都不敢不学,一个个老实了许多。 学起来倒真的不难,他们自小都在营学学过,理解能力还是很高的。种地瓜、挖菜窖这等事,也就三五天就能学会。 看着刘钰捧着厚厚的、前几天询问老农编写的,众人心下也是佩服。 讲堂里既有陆军也有海军,两边泾渭分明,虽不说到了分出星野的地步,却也各自聚在一起。 陈青海提着笔,同桌的杜锋小声道:“大人讲的这些东西,青海兄也不必记。过几天,保准的,这本就得刊印成册。” 一听这话大有道理,趁着刘钰讲完的间歇期,陈青海也小声和杜锋嘀咕道:“幸好咱们不用去屯田。军舰可开不到西域去。杜兄,我听说你在北边受过陛下的嘉奖?陛下亲自授过勋?你怎么想到来这学种地瓜……呃,不是,来考靖海宫?你这可是咱们靖海宫官学里独一份啊,先考上了武德宫,又来报考的。” 杜锋心想这事可不能跟你说,不过想着刘钰当初的话,如今看来似乎颇有些遥遥无期,不禁有些郁闷。 如今码头里就还三艘训练舰,前些日子又造了一艘,这回比上两艘都大。军舰可还遥遥无期,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跟着馒头猛学拉丁文,还时不时给白令、切里科夫等教官送点礼,海上的本事自认也学到了不少,只可惜无用武之地啊。 前几天法兰西国的人又来了一次,倒是说军舰的事已经定下来了,而且法兰西国国王也会在不久派出一个使团前来。但听说因为要等季风,船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开到,使团更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来。 听说还有几名法兰西国的海军教官,还有个少校,大约是“守旅”这样级别的军官要来。也不知道来的军官会不会拉丁语,这要是不会,岂不是自己还要去学法语? 想想就一阵头疼。 去年去海参崴,自己沿途表现不错,测纬度、测风向、测航速、画海岸线图,都评了个上上。然而陈青海和馒头的考评还是压着他,靖海宫里都在传言,很可能马上要到货的两艘法国巡航舰的实习舰长,就得是米子明和陈青海。 虽然可能还要训练很长一段时间,据说两艘军舰都配备了水兵和军官,都要一对一的再度学习。 但这事儿想想应该也差不多。考虑到自己应该算是大人的“嫡系”,似乎也有可能争一争,但走邪门歪道肯定不行:切里科夫能收礼,大人肯定不收。 正是一步快、步步快。想着那批罗刹人里也有会法语的,杜锋心想他娘的这个月的薪水全都买酒,先走一步,去跟罗刹人学学法语吧。 “娘了个腿的,老子命怎么这么苦?太宗皇帝说考武德宫要学几何测绘,老子就强忍着不痛快死命学;如今又要学拉丁文,又要学法语……进死恁娘的,这法兰西语不知道是不是也特娘分阴阳性?suoscultoresscientiacoronat,老子一点也不想寻求你,只是老子想当官不得不寻求你,狗娘养的知识……” 正琢磨着呢,嘴里就在那和陈青海嘀咕着一些别的,粉笔头嗖的一下准确命中了他的脑袋。 “杜锋,站起来。回答我,地瓜收获后是否可以直接贮存?” “呃……” 眼光一瞟,见旁边的馒头悄悄摆了下手,便道:“不能。” “那红薯窖的口大了好还是小了好?” 再瞟一眼,见馒头用手势做了个海军炮战时候的旗语比划,摆了一个“战列舰”的意思,下意识地道:“越大越好!” 刚说完就知道上当了,村社里都种土豆养猪,有的是地,每年喂猪的土豆要是能运出来就能够文登州吃几天的,当然知道储藏窖口越小越好。 果然,一阵哄笑,就听刘钰笑骂道:“你等着将来去南赡部洲种地瓜吧!” ………… 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转眼八月秋草黄。 寒露已至,文登城中久违的欢庆之声再度扬起,吹拉鼓乐,州牧白云航亲自提着牛鞭,穿着官服,在一片农田里扶着耧车,旁边都是等着秋种的瘦弱菜色的农夫。 当牛局的牛披红挂彩,为了防止农户杀牛吃而官养的耕牛终于放了出来。 朝廷下拨的麦种也已经分发出去。 按照刘钰所说:当官的有时候办事不过脑子,本来麦子必然会涨价,结果节度使下令各地海运贩粮的不得超过每石一两五,还扣押了两艘船强买强卖,结果现在倒好,一艘商船都不来了,商人又不是慈善家,就指望高价卖一笔呢,官府既然强行定价,那大不了不运了嘛。 这回可好,只能靠官方从各地筹集了一批种子粮运送过来,远远不够全部播种的,一些地方的私人种贷已经涨到了“借一还四”的地步。 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可终于盼到了秋种的季节。 六月末种下的地瓜还未收获,可以再熬几天,以备收获过冬。 这几个月吃了不少地瓜叶子、绿豆叶子,配上朝廷发的赈济粮、加上刘钰多次帮忙把权力延伸到村,总算是把粮食都完善地分配了下去。 地瓜不多,绿豆不多,胡萝卜也不多,但至少能熬过这个冬天,不至于青黄不接。 只要熬到了明年麦收,如果天气不再这么诡异,文登就算是熬过来了。 白云航扶着播种的耧车,心里美滋滋。 胶辽整个地区,不算辽南,就文登州表现的最好。没有大规模流民,没有大规模饿死的路倒,据说有些县尸骨满地,马车走过,咔咔直响。 熬到现在,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距离麦收还有七八个月,这才是最难熬的日子。连树叶子都没得吃,因为冬天了。 朝廷又拨了一批粮米,然而其余州县没有军队帮忙,耗损、截留和漂没非常严重。 文登则因为种植了一批救荒的作物,而且推广的速度“惊世骇俗”——给白云航的嘉奖圣旨上就是这么写的。 一想到皇帝亲自嘉奖表彰的圣旨,白云航扶耧车的手不由猛捏了一把,手背上的血管青筋都露了出来。 不但有圣旨奖励,皇帝还御笔亲提了一个大字,以兹鼓励。 “能” 这个字很重,很重。 看着麦田旁郁郁葱葱的地瓜秧、绿豆和胡萝卜叶,白云航知道自己欠了刘钰一个好大的人情,一个比皇帝御笔的“能”字还重的人情。 摊丁入亩的事他还没有向上说,但他已经决定赌一把大的了。 象征性地耕种了一点麦田,在一阵鞭炮声中,为官的百姓都跪了下来。 “白青天!” “永不忘白大人活命之恩!” 一阵阵的歌颂赞美,白云航并无多少感动,他在意的不是百姓的感激,而是皇帝的赞许。 挤出了一丝感动的泪水,白云航冲着跪在地上的百姓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都言父母官,可正是百姓苦耕,国家才有粮米,我等才有俸禄。诸位乡亲,莫要这般……我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下去扶起几位跪在前面的老者,白云航用衣袖擦了擦已经快要干了的眼睛,朗声道:“诸位,诸位!节气不等人,如今不是感激的时候,还请诸位赶紧回去耕种。朝廷的麦种已经发了下来,各家的耕牛也已到位,刘大人也暂借了各村马匹,可不要耽误了农时啊!” “散了,散了,都散了吧,快快去耕种。明年必是好年景!” 众人又冲着他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十几家一起牵着当牛局下发的耕牛,或是牵着一些根本不怎么会耕田但多少能省些力气的战马,拉着新成立的名字古怪的“北方工业商会”制作的耧车等器械,奔向了各家的田地,祈求着明年大丰。 回到衙门,白云航在最后的犹豫结束后,提笔写下了“请试行摊丁入亩疏”几个字,作为开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六八章 当初的戏言 今年冬天很正常,不如往年冷,也不如往年热,京城也是如此。 正是一年一度节度使入京的日子,听起来霸气的名字,都知道不过是前朝的巡抚。京畿附近的几省一年一进京,汇报各省的各项工作。 禁城中。 太监看着皇帝手里厚厚的奏折,看着皇帝时不时点头称是的神情,以为这又是刘钰的奏折。 然而并不是。 刘钰的奏折几乎每个几天就会来一封,除了一些废话外,几乎成了每天的日记。 今天士兵都知道左右了、昨天士兵们领饷银高呼谢陛下的饷银、前天士兵正式发枪了…… 基本都是这样的事。 皇帝已经到了偶尔几天看一眼的地步:短奏折如此,一旦刘钰又来了长篇累牍的奏折,皇帝必会仔细查看。 太监所想的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思维,长且能不被皇帝骂两声的奏折,大多出自刘钰之手。 待长长的奏折看完,皇帝摆驾天佑殿。 一众“平章事”们正在研究蒙古各地驿站存粮的事,今年的大灾导致整个山东遭灾,朝廷又要蠲免,又要救济,这蒙古驿站存粮的事就耽搁了许多。 朝廷的钱是有限的,用在救灾上,就不能用在征战上,总不能开三饷。 皇帝一来,书写房轮值的人都要离开,便知道肯定是军国大事了。 再一看那厚厚的奏折,以为刘钰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几位平章事心里都是一咯噔。 然而皇帝却道:“诸卿且看看这个,这个白云航果然是个能吏。” 几个平章事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若是这个白云航的事,陛下心情应该挺好。毕竟整个山东和胶东都遭了灾,这白云航却一枝独秀,愣生生做到了“少有逃亡、救济得力”。 朝廷一开始还不信,直到派了人专门去看,这才相信确有其事。 之前皇帝已经表彰了一次,这一次又说这个,众人心想这白云航怕不是也要飞腾? 也有心思细腻的,不由想到了白云航的一些赈灾手段,心想此人飞腾,与刘钰脱不开关系。 果然,还没等看奏折呢,皇帝又道:“都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舒图跟着刘钰不过一两年,与罗刹一战攻城拔寨多有表现,如今在黑龙江也是做得极好,今年征收罗刹毛皮商税三千余两。如今这白云航在文登,不过是离着刘钰近了点,竟也做出了好大的事。” 嘴上夸着,固然是因为白云航奏折上的事让他高兴,也因为当初刘钰出的“以商控蒙”的想法,今年便收到了实效。 内帑投入的股本,联合山西、西京的商人,跑对蒙古、对罗刹的买卖。 插入其中的孩儿军秘谍不但绘制了详细的蒙古各地图,还把蒙古各个部落首领的喜好等一一报出,给出了一份完美的答案。 朝廷安抚那些蒙古首领的钱,也真的如刘钰所说,大部分又流了回来……因为这些喀尔喀首领们的钱,也只能买商队的货物。 更让李淦高兴地,便是内帑投入的钱,今年分红九万余两,昨日刚刚送回。 九万两不多,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军事、政治、经济的目的,全都达到了。 刘钰在东边,虽然没送回来钱,但却换回了两艘军舰,暂时还未送抵,但确确实实是个良好的开始。 白云航的奏折上也提到了刘钰的帮助,李淦想着“摊丁入亩”这样的事,恐怕大臣们指定会大吃一惊,便先说了一件看似无关的事。 想着等平章事们看完了奏折上的内容,必要一番大论。果然,奏折看完,几位平章事脸上都露出了不同的神情。 这奏折……要起大波澜啊。 这个白云航,真是求功劳求疯了,这样的事也敢写? 再一想这人在福建搞教案而成名,一些人心头也大约可以理解,这就是个赌徒,又一次在赌前途,而且赌的比上一次大得多。 上一次若是赌输了,最多革职。 这一次若是赌输了,闹不好死后要开棺戮尸的。想想那几个干改革的人的下场,商鞅车裂、王安石名比秦桧、贾似道大奸臣为名、张居正开棺戮尸……这白云航莫不是疯了? 这样想着,却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能吏。 趁着大灾的机会,清查的田亩,救灾备荒,用了七天时间在全州推广了救灾作物,整个胶东饿殍遍地的时候他的文登州表现最佳。 更为可怕的是此人的奏折……有着明显的刘钰化的倾向。 田亩数几何、原本税收几何,写的清清楚楚,数字罗列的明白。 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他们感觉到有一丝“刘钰味儿”的,是后面的一系列数字。 包括这样的政策如果实行,地亩数和家里人丁的组合,哪些是得利的、哪些是受损的,居然还画了一张图表,有一条纵轴是人丁数、横轴是亩数的曲线图…… 这要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就见了鬼了。 可这些人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曲线实在是太直观了,哪些人会受损反对、哪些人会感激支持、哪些人不支持也不反对,一目了然。 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的配套政策。 包括: 田地分等各加多少摊入的丁银。 摊丁入亩之后,有利于各地移民缓解土地矛盾,因为官员不会在意人口而只在意土地,这就可以放松人口前往辽东、蒙古、黑龙江、台湾等地垦荒。原来人口还意味着丁银,现在丁银摊入土地,官员就会鼓励垦荒、鼓励移民:人地矛盾解决,当地起义的几率也会变小。 摊丁入亩后,鉴于税收运输需要熔炼银锭有损耗,建议把损耗的银子增加到税收里面,多征收几分正税,杜绝各地借此收杂税。 官员反对,因为利益受损,建议可以增加官员的俸禄,根据各地征收的银子多少,按照不同程度提高官员的俸禄。 请求以往的贪污腐败既往不咎,而从真正实行的那一天开始,之后若不收敛则再加罪。 这些政策,既有改革,也有妥协,可执行性极高。 在场的人谁都清楚,因为照着白云航绘制的图表一看,就能知道,这摊丁入亩的政策一旦实行,地方乡绅必然反对。图表很明确,那些人的利益将会受损,而且是地越多损失越大。 现在这一切还只是一个“请求试行”。 问题是文登州现在土地已经清查完毕、人口统计完毕、大荒之后还有蠲免期可以缓冲和提前准备。 很显然,这个政策在文登实行简直是易如反掌。 固然有人反对,可有什么用? 皇帝既然把这封奏折拿出来,那用意也就很明显了:支持。 今年救灾,白云航又是皇帝树立起的典型,这时候攻讦白云航,那岂不就是打皇帝的脸? 帝曰:能。然而这人却是个无耻败类,心怀不轨,那不就是说皇帝眼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都不用想,执行下去之后,一定会执行的很完美:七天能把救灾种植的事推广全州、能真正把土地清查一遍查出来六十多万亩的隐没土地,实行新政还能有什么困难? 多数人都在考虑奏折上的政策本身时,英国公、左平章事张牧之,却在考虑另一件事。 他在意的不是政策本身,这种想法能想到,并不意外。关键是执行。 而说起执行,看着奏折上介绍的之前清查田亩、救灾组织等事的过程,张牧之不由想到了几年前的一件事。 刘钰带着武德宫的学子胡闹,去敲登闻鼓,上了一封书。 书上很多吓死人、能让朝堂乱翻天的话,但里面有一条,此时却蹦入了张牧之的脑海。 “选拔良家子,培养为胥吏,做巡视组。以三五百人为宜,能查田亩、查冤案、查人口……以州县为目标,半年为一期,空降过去,架空地方官和士绅胥吏,全面清查、全面整改。待清查结束后,再复原官,以新田亩数为准……” 这个政策当初被皇帝用来作为和大臣们讨价还价的筹码,因为没人知道是否可用,只是听起来似乎可用。 然而,文登州如今所做的一切,都证明了一件事:这个办法,的确可用。 清查田亩,不是文登州州牧查的,而是趁着休沐假期,借聘了刘钰手底下的军官。 救荒粮种植技术普及,不是文登州府衙办的,而是借聘了刘钰手底下的军官。 这没什么,因为刘钰前几天的奏折说了一件事:新军的组织方式、参谋制度、练兵统兵和指挥分开。 说这一切,都是在说一件事。如果皇帝想把他调走,那么这支新军一样具备战斗力,这不是刘家军,只是皇帝的青州兵。 刘钰也做到了当初的承诺: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不可轻败。 至少,奏折上是这么说的,只说新兵已经招募,朝廷可派知兵大将,于明年秋季去威海看演武。 自信之外,更像是为这一次文登的事做个铺垫。即便他干预了地方事务,但并无私心,新军也是随时可以把他调走,请皇帝放心。 现在想想……只怕刘钰当时就已经考虑了这些事,怕文登的事引发皇帝的猜忌,更显然刘钰早就知道白云航要上这种变革的折子。 张牧之心想,当初胡闹的言语,刘钰这是做出来给众人看看:真的行。 是给皇帝看的,也是给大臣看的。之前只是说说,现在真正做了,那就可以让皇帝又多一个筹码。 政策有很多好政策,而实行下去总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文登的做法提供了一个样板:一群和当地没有瓜葛的、隶属于皇帝的良家子专职吏员,空降地方,没有阻碍地完成田亩清查等以前难做的事。 而文登,也给出了这么做的好处。一个州,六十万隐田,每年可以为国库增加多少收入? 全国这么多州县,清查的田亩税收,难道还不够养一支数百人的直属皇帝、与地方无瓜葛的吏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六九章 之所以在意海防 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当初“胡闹”的敲登闻鼓上书内容,也就很自然地联想到这里面有刘钰的事。 这件事肯定是要闹出来大风波的,张牧之心想,刘钰这小子倒是会选时间。 蠲免一年,白云航正式试行就算成功,也是两年之后。两年之后若是有效,则可能在全国推广, 但那时候,基本上就要平叛准噶尔部了。到时候刘钰带兵一走,风波闹得再厉害,也不能逼着皇帝在前线撤职大将。 等到准部打完,战功卓著,纵然有人弹劾,又有何用? 想到这,张牧之心里暗笑,想着刘钰做事果然不声不响搞出来一些大动静。 反正平准噶尔就是一道坎,过不去的话刘钰必死无疑。可要是过去了,之前的再多弹劾也就是放屁,擦腚还嫌弹劾的奏折硬。 张牧之心道,什么叫有恃无恐啊?这就叫有恃无恐。 倒是这个白云航,胆子也是真的大。 到底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这白云航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两个人臭味相投,就这么邂逅了? 眯着老眼,悄悄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神态自若,就等着众人发声。他想着自己的态度此时已经不重要,便一言不发,等着别人先说话。 “陛下,臣以为刘钰乃龙禁,亦领练兵之责。他却干预地方事务,这是否有些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此事一旦形成常态,领军出镇者干预地方事务,恐有藩镇之祸。” 上来先扣了一个大帽子,张牧之眼睛微微一睁,闷声道:“此言差矣。白云航说的清楚,是他有心,而人手不足,不得已去借人手。这又不是刘钰强逼着白云航做的,这怎么能叫干预地方事务呢?此事既是白云航上疏,与刘钰何等关系?总不能因为刘钰在威海练兵,就说此事是他唆使的吧?” 李淦呵了一声,品着这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心道这可不是多管闲事。 众人并不知道刘钰当初用“断漕运、开科举、扶傀儡”这些话吓唬皇帝的事,自然也就不知道李淦的噩梦。 敌人从东边而来、舰队直插长江口、断漕运开科举的噩梦,一直环绕在李淦的心间。 当然,人固有一死,未必就在他生前会这般。 然而李淦的噩梦更具体一点,便是“神州再度陆沉,始于泰兴”这样的后世史书评价。 就像是刘钰一直表现出的那种态度:准噶尔疥癣之疾,哪怕不用编练新军,一样打的赢。编练新军不过是拿准噶尔练手,真正的威胁只有东海。 李淦也认为,的确如此。 大顺的内外环境,远比前朝要宽松,也远比历史上的清朝问题更少。 若以满清对比,东北西南不论,西北在大顺就比满清更安稳。 一则是陕西是大顺的起家地,老五营五分之一的兵力驻扎在西京附近。 二则就是宗教问题,大顺的情况和满清完全不一样。 明末陕西大起义,回人也有不少,大顺军中有不少并肩作战的,良家子中也有不少回人。 明时西北的绿色教派,是在中国魔改后的哈乃斐派,融合了唐前儒家、景教等,提倡“以儒释教”,在明末已经开始汉文译经。不少教徒不但当兵,而且还参加科举。 哈乃斐派在一些方面却确实宽容一些,比如可以容忍男男、女女这样的同婚。 甚至在中国经过魔改之后,祭奠死者要穿孝、有头七。教内只有教长,没有法官,不行教法,甚至回汉通婚,不准内部私自嫁娶,要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要求通婚的一方必须改信。 原本历史上,因为明末大起义的缘故不少教徒义军跟着李过退到了湖广,以及后续的米剌印、丁国栋反清,拥立“朱识锛”。 要效狄仁杰拥立庐陵王李显故事。 从“朱识锛”这个名字的辈分上,很容易判断这是肃王一系:瞻禄贡真弼,缙绅烈忠,曦晖跻当运,凯谏处恒隆。 这导致满清对西北地区的哈乃斐派进行了一波屠戮,破坏了原本的统治性地位。 新传入的苏菲派迅速抓住了机会,大肆扩张。 苏菲派到了中国,自然也经历了魔改,然而他们融合的却是一些糟粕。 魔改后的苏菲派学到了很多糟粕,教徒跪拜首领,“道祖”马明心甚至公然说:向我叩头吧,我即为主,我就是圣人! 遇到三灾八难,要焚香祈求;早晚要给教长上香;教徒要把钱财贡献给教长或者教堂……俨然成了封建庄园,封建主拥有财力、人力、人心、内部司法权、行政权。马明心的哲合忍耶派也就成为了同治年间大乱的重要因素。 但大顺这边没有这种情况,因为大顺没有打破哈乃斐派一家独大的局面,也没有对西北大加屠戮导致苏菲派趁机占据空位。 魔改后的哈乃斐派仍旧占据主要地位,地方官仍旧把持着司法权,各个地区的教内头面人物的家族势力都来源于政府:或是军官、或是良家子、或是考科举当官。 苏菲派各个门宦想发展,这些以儒释教的魔改哈乃斐派的、和士绅军人互相通婚、权力自上而授的边军、军官、良家子或者科举官们,首先就不会答应。 搞个人崇拜、封建庄园制,就会先扣上一个“邪派”的名目,利用官方势力加以打压。 总的来说,哈乃斐派相对而言,相对比较温和,也相对比较容易世俗化。尤其是传到中国融合了儒、景教等后的特色魔改派。 朝廷从明朝开始,就一直紧抓着司法权,大顺延续下去。 再加上西京的特殊政治地位,故而按说作为烂摊子的西北,在大顺这边其实很稳定。 东北这边也很稳定,西南改土归流是个漫长的过程却也问题不大,西域的准噶尔也非是曾经的瓦剌,雪山地区只要夺回了西域也就安稳了。 大顺是个理所当然的陆权国家,然而如果新军真的如刘钰所言可以以一敌三、甚至以千破万,罗刹国又相隔万里暂时根本无力大规模作战,那其实也就没有太大的陆上威胁了。 只有大顺没有了陆上威胁,才会去考虑海防的事。 是故李淦眼里,刘钰关于“东海危机”的谶言,也就成为了悬在心头最危险的利刃。 也正因此,在刘钰说过那些惊恐之言后,李淦才会如此在意。若是陆上威胁不除,是很难在意海防的。西北为边将扼冲之处,西可进、北制蒙、南入青海雪山,此地安稳,没有大乱,陆上便无太大风险。 李淦曾问过刘钰,关于海防事,有没有快速解决的办法? 刘钰的回答也很简单: 英国,战船吨位20万吨,一吨大约就是两千斤。 只要战船吨位超过英国,就可以保东海无忧。 按照西洋诸国的造价,一艘战舰,一吨造价平均算上大炮,大约是40到50英镑,150两。 20万吨,也就是三千万两白银嘛。 20万吨战舰,少说七万海军,按照每人每年40两银子,再加上军官的、维护费、训练费、火药消耗、训练消耗,军饷500万两。 所以,皇帝只要能拿出3000万两白银,再保证每年500万两军饷,便可保证30年后再无东海之忧。 的确,理论上很好解决。 只要有钱。 只要能保证每年能有8000万两的岁入,这就都不是问题。 皇帝听到8000万岁入的话,以为天方夜谭,刘钰也没法告诉他第六次反法同盟组建的那一年,英国的岁入是1亿6000万两。 海防的问题,归根结底在于钱。 那么刘钰在文登帮着清查田亩,对李淦而言,这当然不是多管闲事,而是分内之责。 若是能够全国清查田亩,不说岁入8000万,但提高个六七百万应该不成问题。 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总得这抠唆一点、那挤出一点。 一年多收个六七百万,就能干挺多事。 哪怕一半作为全国清查和成本,还剩下三四百万投入海军,李淦觉得也比现在自己扣扣索索就给海军投了十万两的内帑要强。 想解决海军问题,本身就在于钱。 或者说,想解决国内的大部分问题,只要钱到位,很多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哪怕是今年山东的大灾,只要有足够的钱,在南方买米运来,又怎么会有这么剧烈的灾祸? 山东非是西北,三面沿海,只要有钱,根本不是问题。就算江南米不够,那越南米、暹罗米呢? 至于这些人说的“军队干预地方、恐有藩镇之祸”,这就纯属是诛心之言了。 李淦心里清楚,刘钰的承诺是编练一支“有制之军”,是要能做到把他调走,这支军队依旧可战,才算是真的练兵成功。 这支军队不是刘家军,是他皇帝的军队;那些军官也不是刘钰的嫡系,而是皇帝从武德宫里选出来的天子门生,他刘钰多大的脑袋能把这支军队藩镇化? 甚至李淦心里很清楚,新军陆军,刘钰根本不在乎,也根本不想着在这上面抓军权,这一点他即便远在京城,却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刘钰练兵的所作所为。 他知道刘钰这么干,只是想要向他传递一个信号:武德宫的学子在地方的正确用法,是数百人一组空降清查,而不仅仅是分散为官在官场掺沙子。 李淦心想朕读懂了刘钰的意思,怕是你们还未真正读懂。 白云航站出来建议试行摊丁入亩,这也不过是延续前朝张居正的改革,朝中不是没有人提过。关键是没有人摸索出一条行之有效的方式。 摊丁入亩的难点,不再税收,也不再施行,甚至说到了这一步,在文登试行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亩数已经清查了、救灾得利百姓正是最信任的时候、即便有人煽动却也只能煽动曲线上的那些人,而不至于把底层不明真相的人煽动起来。 若只是曲线之上的那些人,若不裹挟煽动欺骗底层,朝廷会怕那点人反对吗? 真正的难点是在实行之前的准备,清查田亩、因地制宜确定不同肥力的田亩各摊多少丁税银、是确保朝廷的政策可以解读到各个村乡而不是被人故意曲解引发动乱。 李淦心想,你们担心的是试行成功,却不知真正该担心的,是在试行之前的准备是如何完成的。 心道:“也好,正是个把话题往摊丁入亩政策本身上引的机会,若是都把目光盯在政策本身上,那真正的杀机反倒隐藏了。” 于是借着刚才有人反对的声音,说道:“此事朕所考虑的,在于摊丁入亩这件事,似乎的确与民多利。这人丁税,对富户不过杯水、对穷户却是极大的负担。” “如今又要垦蒙古、奴儿干、辽东、台湾等地,若绑定丁税,反倒是影响迁徙,亦不好统计税收。单就说这个摊丁入亩的办法,诸卿觉得好不好呢?” “至于白云航在文登清查隐田一事,这也只不过是救荒之余的意外所得罢了。此事朕亦清楚,不必谈。” 天佑殿内几个人都清楚,白云航办的这件事,忌讳之处有两点。 摊丁入亩固然可恶,但真正叫士绅心生怨恨的,还是清查田亩。 “陛下,臣以为,这清查田亩之事,另有说法。” “一则,官员或是为了功绩,以小尺量田,本来或许根本没有隐田,他却把一县土地多量出数万亩,增加税收,以为升迁功绩。” “二则,官员或是为了爱民,以大尺量田,本来或许一县有十万亩土地,量完之后却只剩下八万亩,这样一来,少了税赋,民众得利,官员的爱民之心也得以施行。” “三则,就算把土地隐田都量了出来,既不夸大,也不缩小,那么,这些隐田难道都是自耕百姓种植吗?想必都是佃户。” “原本土地不征税,或许一亩地收一石粮,租金六斗。如今这土地收税了,只怕一亩地的租金,就要变成七斗。这样一来,只恐民怨沸腾,天下震动。” 李淦闻言,皱眉道:“依卿之意,这隐田反倒是越多越好?越多隐田,民众的负担反而轻了?可若都是隐田,朝廷税收怎么办?譬如这一次山东大灾,朕若是多出来两百万两银子,自江南、越南、暹罗等地买粮,山东如何会饿死如此多人?” 那大臣摇头道:“臣非是说隐田越多越好,而是说清查田亩,治标不治本,反而将多征收的赋税转嫁到了佃户身上。臣以为,若想治本,当复井田!然若不可复,那清查田亩,也无非治标之法。如张太岳之法,数十年后,又是曾经模样。长远看,意义不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七零章 绝路之泣 如果是摊丁入亩加清查土地,算是平地一声雷。 这“复井田”之语,则根本就是天塌了一般的动静。 北儒学派一直有复古之心,众人心里也算是有心里准备,可真没想到有人真的会在天佑殿里把这件事说出来。 如今天佑殿内共有六位平章事,一英国公、一武德宫魁首出身的,一北派儒、一南派儒,一异端以耶补儒的异端天主教徒,一心学异端。 刚才说话的便是北儒一派的李芝远。 北儒一派重实学,主张搞分斋教育,也确实延承了永嘉、永康学派的“用”这一观点。 认为学的东西要有用,用出功利、做出实绩才算是义的体现。嘴上整天哔哔义,却一点正事都没干,那不叫义。 义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要干出利,才叫义得以实现,义要通过利来体现。 这一派产生的缘由,一方面是见到了明末袖手谈心性那酸样,一方面是见到了流民遍地、土地兼并、满清屠杀的反思。 以及……江南的资本主义萌芽并未影响到他们,他们的脑子还停留在过去的时代。 还想用过去的办法为华夏找一条出路。 他们认为“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在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解者。”主张亲身实践、在实践中不断进步,学习,而不是诵读经书。 主张要兴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 所谓“六府”,即水利、军事、冶金、建筑、土地、农学;“六德”,即知、仁、圣、义、忠、和;“六行”,即孝、友、时、姻、会、恤;“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 听上去挺好的,但终究时代变了。 李芝远很耿直,借着这一次清查田亩的事,说出了北儒一派的想法。 清查田亩,增加的赋税,还是转嫁到了底层身上。 国家的税收增加了,底层的负担增加了,但富户并没有任何影响,而影响天下治乱的,还是最底层的民众,他们的负担加重,天下就不会安稳。 即便说出如此惊人之语,李淦也不得不承认李芝远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的确,清查田亩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前两个地方官的问题,是可以用刘钰的办法解决;但最后说的转嫁赋税到底层身上,这个的确是没办法解决的。 “爱卿亦不是食古不化之人,怎么居然说出复井田的想法?难道爱卿真的以为,这井田可以复吗?” 李芝远摇头道:“复古非是全然复,自然要变通。” “可井则井,井不得则均田,均不得则限田。臣试言,若将土地均于百姓,清查田亩,这是有利的。人人有田,人人纳税,有无阡陌相连之辈转嫁亩税,这样朝廷的税收可以增加、百姓的负担并未增大。” “如果不能做到均田、限田,却只是清查田亩,那么增加的赋税全都是底层承担的。陛下不会以为地主自己种地吧?地主自己不种地,只是收租子,那么陛下清查田亩之后,多出的赋税,名义上是地主交的,可事实上呢?” 李淦无言,知道这个事确实没法反驳,苦笑道:“既说到这,那也不提是否现实,爱卿只说你想达成的最终模样,是如何?” 李芝远道:“回陛下,天下之田,借归于公。百姓分田,永佃与公。不得买卖、不得转借。此亦井田,只不过非是孟子所言的井田法。” “只有如此,方可贫富均衡,人无余力,地无余利,人与人出入相友,疾病相扶持,达成真正的大治。” 李淦沉默,英国公也沉默,其余人也沉默。 许久,英国公笑道:“此法断不可行,若行,则天下必乱。此非王莽之旧法?王莽兴井田、复王田,下场如何?” 李芝远亦笑道:“是以说,可井则井,井不得则均田,均不得则限田。” “正所谓,治标、治本,必要思考清楚。唯有治本,才能江山永固。北儒一派,自有一套治本的办法,请微臣试为陛下陈诉。” “如先皇时候的大儒颜习斋,曾有‘佃户分种’之法。若如一富家有田十顷,为之留一顷,而令九家佃种九顷。耕牛子种,佃户自备。无者领于官,秋收还。秋熟以四十亩粮交地主,而以十亩代地主纳官,纳官者即古什一之征也。佃户自收五十亩,过三十年为一世。地主之享地利,终其身亦可已矣。” “这样一来,三十年内,富户不会极端反对。三十年后,地主也享了三十年地利了,佃户也自然地拿到了那百亩田……” “又如王源王昆绳,则认为在乡村,地要均田、限田。而在城市,则允许土地买卖。但,凡在城市建造房屋者,朝廷便要问其收税,称之为房税。居于城市这,多业工商,多有财富,收取城市房税,亦可扩大朝廷财源。” “又如李塨李恕谷,认为若想治本,则应不耕者不可有田。但也不应过于激进地实行均田,而是可以尝试。如今国朝取得了蒙古、辽东,皆有荒原,可让人口稠密地方的人移民,在荒原处试行井田制,不得买卖。” “是故臣不是反对清查田亩,而是希望通过这一次清查田亩,为日后的均田、限田、乃至缓步将田收归公有,慢慢使得耕者有其田。” “臣还是以为,治标不治本,并无效果。纵然这件事难办,但若想要保天下昌盛、国朝稳固,就不得不考虑治本。或三十年、或百年,总要有个长远的计划才是。” “臣也不认为现在就该做,只是希望陛下考虑更将来的事。” 北方的商品经济远不如南方发达,李芝远,或者说北儒学派,脑子还停留在收实物税的方向上,认为这才是正途。 李塨、王源等人师从颜元,李芝远也是北儒一派的。颜元亲身经历过北方的战乱,也亲眼见证过满清圈地,故而对土地兼并充满了恐惧。 他们的很多想法,倒不是说现在就要实行,而是希望皇帝能够考虑更深远的、治本的办法。真正做到王政复古。 希望朝廷能够走出治乱循环的怪圈,走出土地兼并导致王朝末年惨剧的魔咒。 也希望朝廷能够认认真真地考虑一些治本的办法。 李芝远见众人都不说话,自笑道:“臣也不是那种不知世事的,也知道颜习斋、李恕谷等的想法,难以实行。” “臣只是希望,本朝能走出治乱循环的怪圈,能够尝试治本。不可急躁,缓而行之,今日一步、明日两步,若有目标,纵花个五十年、一百年,只要达成,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清查田亩,既不妨碍土地兼并,又让底层增加了负担。若只是为了多收一些税,臣为平章事,是支持的。但为华夏儒,却不怎么支持,因为陛下没有半分考虑将来治本。” “天朝朝廷,总要有个最终的目的,朝廷的目的,难道不是内圣外王吗?难道不是复古三代吗?” 英国公闻言笑道:“此言差矣。朝廷存在的目的,是保持天下不乱,保证有饥荒可以救济、保证有边患可以平息、保证能收上税做这些事。李大人平日里也是个实用的,怎么今日说起这些话?” 李芝远叹了口气道:“观山东、胶东之灾,心有所感。是以在想,是否能够治本?招远等地富户趁着灾年,囤积粮食,换取土地;穷苦之辈灾年难活,不得不卖地。若朝廷有钱,纵然可以救济,但也只是治标。或许,是有治本之法的。” 李淦呵了一声,摇头道:“卿之言,治本朕倒是没看到。只看到若这么搞,真就要是王莽改制了。断不可行。或如卿言,若想根治,必须要得均田。可均田、限田,朕要是能做到,还能为这几百万两银子发愁吗?” “便是太宗争夺天下之时,荆襄一战后也是放弃了均田免粮之策,否则若我大顺均田免粮、后金东虏却支持士绅占地,我朝又焉能建立?” “那颜习斋想的也简单,以为地主十而收四、朝廷十而收一,也算是为富户多留了一些。可是如今富户轻易可以十而收六、十而收七,如今让他们十而收四,如何能肯?” “再说了,三十年后将土地归佃户所有,富户又非是傻子,难道非要等三十年后方知这政策对他们有害吗?” “颜习斋说明末腐儒: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至轮到他,他倒没有无事袖手谈心性,可这均田、井田的想法,完全无法实行。既无法实行,他又这么说,与那些嚷嚷着修德便可天下治的人,有甚区别?” “不说别人,便说刘钰,再说那文登州州牧白云航,他们想的东西,最起码可以办成,言之有物,听其言见其论证,便可知行与不行。” “颜习斋说这井田均田法,那朕要问问,天下土地几何?莫说一国,便以一省、一府、一州、一县,如何具体实行?若富户反对怎么办?这些说都不说,便只说这么做好,依我看,倒和那些腐儒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腐儒说的大义,他看不上;他倒是不腐,可这想法根本无法实行,便是空谈了。” 李芝远闻言叹气,知道自己也是一时激动,想着治本的想法,实在是有些空谈。 李淦想着这些事,忍不住笑了一声,自顾自地摇摇头。 之前刘钰搞上书,李淦做讨价还价的筹码,明明是要开个小窗,却假装要掀房顶。 现如今这清查田亩的事,听起来李芝远的想法,也有几分可以用来借势来吓唬士绅官员的样子。 然而想着若是用这个来吓唬,那就不是要开小窗却要假装掀房顶了,而分明是要开小窗却把房子里塞满炸药要来个化为齑粉。 如今白云航所上的请试行的奏折,并不需要交由廷议,皇帝或者说天佑殿就可以直接批复。 要交由廷议的,是等到试行成功后,是否在一省推广?是否在全国推广? 这件事肯定瞒不住的,亦不好说那边是否能够成功。天佑殿里好解决,真正难解决的是将来推广。 “哎……” 一声悠长的叹息,自李芝远的嘴里发出,李淦笑道:“卿又叹气,还是为了治本之事?” 李芝远忽然跪倒,天佑殿里平章事一般情况是不必跪的。他这一跪,把李淦也给跪懵了。 “陛下!臣有几句斗胆之言,不吐不快。” “卿但说。” 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芝远,李淦觉得这话只怕没有那么轻松。 李芝远跪在地上,刚才那声叹息之后,竟是老泪纵横。 “臣刚才所想、所感,忽然感觉到绝望。圣人之学,传承至今,似乎要走向绝路了。” “恢复三代之治,显然不可能;内圣外王,锻炼心性,亦是千年都未成功。治乱循环,治乱循环,到如今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复古。可这古,却根本复不了。” “北派儒学想不到一个既能治本、又可行的办法;南派儒学至今也未找到。心学修身,理学内圣,也都行不通。治国非用德政,却欲归于至德之世,岂非幻想?” “到头来,全都是修修补补,治标不治本。” “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是天下儒学的最终理想,各个学派也都是为此而努力。可到如今,竟无一个学派能说出如何才能达到这样的世道。” “不是空想,便是虚妄。北派如此,南派亦如此,心学如此,理学亦如此。论富国强兵,甚至未必及得上西洋学问;论法度财富,及不上法家杂家;论大争之世,不如纵横……” “若刘钰等武德宫出身的人,哪里懂什么儒学?可治理一方,操练大军,亦可以为之。若朝廷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建立大同之世,只是如英国公所言为了维系安稳、稳固边疆,那……那儒者何以服人?” “若是再无人能想到一个达成大同的儒学学派,切实可行,不空想、不虚妄。臣只怕数百年后,儒学几无立身之地,唯余修身养性之能。” “念及于此,是以臣不胜悲切。臣……治不得本,更遑论大同?涕泪纵横,不知所云,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老人落泪,其余几人也都长叹一声,这东西本不该是在天佑殿里提的,没人真的以为朝廷的目的想着要达成大同之治,可今日李芝远一说,终究还是触动了这些人年轻时候的一些理想,不免同悲。 武德宫那群不怎么学儒的人给这些人带来的压力太大了,也给天下的想法带来了太多思索。 李淦跟着叹了口气,亲自起身拉起了跪在那的李芝远,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才道:“既无治本之法,那就先请诸卿努力以治标,总比不治要强。或许后世有人能想到如何达成大同之治,亦未可知。然若神州陆沉,天下倾覆,只怕连以待后来人的机会都没了。” “朕亦知,白云航之疏,治标不治本。可既无治本之法,那也只有试行了。至于卿所言这增加的亩税最终还是会转嫁到贫民身上,朕也只能说,待国库有钱,日后再有灾荒,多加救济就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七一章 萌芽 皇帝铁了心要办的事,肯定是可以明面上贯彻的。 崇祯那样的半路帝王杀大臣就像杀狗一样,只是到李淦这,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用这么剧烈的手段。 天佑殿里的人和前朝的内阁差不多,也就是皇帝的秘书。皇帝兼任宰相,除非皇帝躲在宫里不管事,否则天佑殿里的这些人也就是真宰相的秘书班子。 明面上贯彻,不代表基层可以实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如今看皇帝这样是铁了心要干成摊丁入亩之类的改革,李芝远也把其中的坏处说了,再剩下的,就只能是讨论一下后续的政策。 一直没说话的英国公张牧之不是儒生,没有那种绝路之困的悲伤,见着天佑殿里的气氛有些不对,他便把话题又拉回到了具体政策上。 “陛下,臣以为在文登州试行是可以的。但若将来有效,推广全国,这就需要仔细考虑。倒不只是李大人所说的那些问题。” “譬如胶辽,胶东的人口和辽南的人口并不一样。譬如文登,假设有十万人、百万亩地,这十万人的丁税加到百万亩地里,平均下来十亩地才加一人的丁税。” “而如辽南,可能只有五万人,百万亩地。这样平均下来,二十亩地才加一人的丁税。” “胶辽一省之内尚且如此,那么河南之于云南、湖广之于陕甘,这区别难道不是更大吗?所以,这摊丁入亩,还要考虑怎么摊?” “是按照州县摊?还是全省平均?亦或是全国平均?全国平均的话,还要考虑南北一年一熟、二年三熟、一年两熟的区别,还要进行全国的人口普查。” “全省均摊,则也要考虑各个州县的人口、地亩的区别。若不一刀切下去,有些地方得利、有些地方损利,肯定是不行的。” 他的意思很明确了,人口和地亩数的不均衡、各个省的赋税标准又是固定数值的。 要么,放权,让地方节度使因地制宜。 要么,集权,让京城的朝廷出台一个全国公平的政策。 相对于李芝远说的种种,英国公觉得既然肯定要实行,就不应该去考虑是好是坏,而是要考虑怎么样实行了。 集权,对一个政权而言是难度很大的工作。 尤其是摊丁入亩这样的事,就大顺朝廷的组织能力而言,更好的选择是放权,让各地节度使因地制宜,以省为单位,在省内调剂。 或者……就真的如刘钰所说,培养一批皇帝直属的年轻人,充任空降的胥吏,进行一场全国范围的田亩清查。 李淦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看到文登州的情况,他心里已经有数,便把这个避开,只说了一句:“卿言甚是,天佑殿便是要考虑这些事的。” 随后又把具体的问题,不动声色地化为了大而范之的内容。 “朕所思,摊丁入亩是仁政吗?自然不是仁政。” “如其所言,亩税丁银,大部分还是加在了无地租地的人身上。若说得利,也不过是那些稍有些土地的自耕农、工匠、商人、雇工。富户不得利、佃户亦不得利。” “况且,缴税的大头来自富户,佃户不交租,富户怎么缴税?租子肯定是要包括摊下的人头税的。李卿所言,确有道理。” “但于朝廷,一年可加几百万两的税银。这税银多了,才能养兵、救灾。朝廷不可无银。” “若非要说仁政,只能说这是自耕农和工商业的仁政。至少工匠、商人的丁银倒是不用缴了。世上,当无让天下不同的人都称赞的仁政,只能仁一部分、恶一部分。” “依朕所见,先不考虑清查田亩,先把各个省的税银、地银、丁银汇总一下,就在这个基础上考虑。” “天佑殿这些日子便全盘考虑一下,到底是因地制宜?还是全国统一均摊?亦或是保持各个州县的税银总量不变直接摊?” 他既自承摊丁入亩对占绝大多数人口的佃户不是仁政,这仁暴之争其实也就没有再论下去了,皇帝自己都承认了这非是仁政,再拿这个说事也就毫无意义了。皇帝若是流氓起来,谁人能制? 而“仁政”一词,前些日子已经变了味了。 一个月前,江苏织工和工匠爆发了“齐行叫歇”运动。 歇者,吴语,也就是停止、不干的意思。齐行,就是整个行业。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一方面,这证明随着大顺奉行开关贸易政策,导致江南资本主义萌芽进一步发展。 点燃蜡烛,总会投下阴影。 萌芽这东西,不能只有财富,没有抗争,齐行叫歇这种大规模工人争取利益的运动是必然会出现的。 织工工匠们提出了增加工资、计件工资,增加工作权益等等要求。 不答应,不复工。 斗争手段明显是进步了许多,他们趁着西洋商人大规模采买、马上快要交货的时机发动。 还组织了领导团体,对于不听话、非要去上工的织工进行打压;对于因为叫歇而衣食困难的工友,予以帮助。 这件事轰轰烈烈,当地地方不得不上报朝廷。 廷议中,李淦就挖了个大坑,问了一下众臣,询问“若答应工匠要求,岂非仁政乎?” 然而廷议中,就有江南大臣义正辞严地告诉皇帝:朝廷的存在不是为了搏仁政之名的。 如今反将一车,就说摊丁入亩根本不是仁政,就是为了搂钱,廷议时候想来也会极有意思。 天佑殿内,纵然个人各怀心思,皇帝都这么说了,那也只能听命,去考虑制定一个具体的政策。 至于反对,那是廷议的特色,不是天佑殿的特色。 ………… 威海,刘钰带着八个算是心腹的海军学员,准备这一次的日本之行,干一票大事。 白云航不知道刘钰要去日本,但却听说刘钰要离开威海一段时间,所以早早地在威海等着刘钰,堵在了刘钰要走的必经之路。 看着威海正在兴建的一座座房屋,那些招募的饥民吃饱了之后,每个月根本不用给薪水就肯干活。 看样子,这活命的恩情,还能不用给钱就能维持个一两年。 那个奇怪的名叫“北方工业商会”的建筑群已经有了一点规模,现在能够生产一些简单的木器,白云航也不知道将来要生产什么。 辽河、鸭绿江等地,东北深山老林里的大粗橡木,也开始在往这边运输、堆积、晾晒。看样子,像是要造船。 他也不懂,只是在等刘钰。 拦下了刘钰,白云航直接说道:“刘大人,这一次摊丁入亩若能实行,你这可是得了莫大的好处啊。最起码,你手底下这些做工的,不用缴纳人丁税了。” 刘钰下了马,笑着冲白云航拱拱手,又示意跟随的馒头等人先散开。 “怎么,白大人,这是来送行啊?还是来邀功来了?” “哎,刘大人说笑了。在下既不是来送行,也不是来邀功。只是来说句实话。刘大人又没有田亩,倒是办作坊、干商贸,这摊丁入亩对刘大人好处极大,不是吗?” 刘钰一笑,心道这摊丁入亩的手段,就是个治标不治本的玩意儿,不是向地主阶级开炮的。 白云航这话说的确实没错,对自己而言,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助于工商业的发展。 不说别的,便黑着良心来算,若有丁银人头税,那开工资的时候就不得不多开出来人头税。 少了人头税,用工成本降低,这倒的确不假。 白云航是个聪明的,估计是看到自己招募了万余人在这烧砖、挖土盖房子,就想到了这万余人如果要缴丁税得多少钱,这可都是青壮。 “白大人,咱们也不绕圈子了,请白大人有话直说。咱俩现在不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这摊丁入亩的政策,我是希望达成的。你若有事,但说就是。” 白云航深吸一口气,拱拱手道:“那在下就直说了。刘大人聪慧博学,想来应该能知道,摊丁入亩的税政一改,钱肯定是能多收上来,但若说这是仁政,只怕也未必。” “在下还有件事,要请刘大人帮忙。这政策一出,纵然我有救灾的名声,百姓也算爱戴,可肯定会有人煽动不满。譬如有人肯定会加地租,然后说本官恶政,他们也不得不加租子,这矛头和不满就都要压到本官头上。” “是故……此事还请刘大人帮忙,在下才能办的漂亮。否则,前功尽弃,在下倒是无所谓,可是刘大人要兴工商,若是工商雇工还要交丁银,这就大为不妙了。” 刘钰哈哈大笑,摇头心道这厮无耻的模样,倒有些意思。不过这人也的确是个能吏了,能想到这一步,能力毋庸置疑。 “白大人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你有何想法,说出来就是。” “是,在下祖籍赣南……” 白云航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这想法算不上惊世骇俗。 细究起来,白云航要说的事,也和八十余年前的明末全国大起义还有着莫大的联系。 明末江南看似歌舞升平,实际上糜烂到了极点,明朝允许世奴的存在,以至于江南等地的大地主们搞出了新花样。 不但压迫的很,甚至连“真·初、夜权”;避讳;伪·初、夜权税;等这样的花活都玩了出来,一些地方愣生生退回了农奴制。 甲申年,崇祯17年,永昌元年,京城被攻破,旧皇帝上吊,新皇帝是个“流寇”,大大鼓舞了江南的佃户和奴仆。 只能说,“传统”这个词,是很魔幻的。 甲申年,白云航祖籍所在的江西,井冈山、吉安、庐陵等地,爆发了轰轰烈烈的铲平王起义。 裂裳为旗、削锄为刃,喊出了“铲主仆、贵贱,贫富而平之也”的口号,自号铲平王,占据井冈山,没收地主财产,烧毁奴契。 湖北黄安、麻城,也爆发了黄、麻暴动,奴仆聚集麻城,张贴“叛主”檄文,绣了一面大红旗,上书四个大字“万众一心”。 赣闽交界处的瑞金,何志源、沈志昌、张胜等人,在瑞金发动起义,提出“八乡分佃、减租减息”的口号。 占据农村,使得政令不出县衙,逼迫地主出面和他们签订减租和永佃契约,并且朴素地提出了“自然法学派”的观点,认为佃户改良了土地,付出了劳动,应该获得相应的土地所有权。 闽西的长汀、赣州的宁都,更是在农村建立了政权,使得县衙只能控制县城,最终逼迫县老爷出面,立了碑文,减免地租,减免年节的效例。 甲申年那场“天地翻覆”的大变后,魔幻的明末大起义,让刘钰大呼内行:陕甘榆林米脂延安、湖北黄麻、江西井冈山、闽西赣南瑞金宁都、苏浙皖的金坛、茅山……二百年后红旗漫卷的地方,二百年前也是红旗漫卷,连地方都一模一样。 甲申年的这一场江南奴变、佃变,大力催生了一种新的租赁制度。 虽然早就存在,但正是这一场奴变、佃变将其快速在江南普及。 这也正是白云航想和刘钰说的东西:永佃权。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七二章 必然人走政息的改革 就像刘钰平日里给馒头灌输的,亦或者像是馒头当初给杜锋的妹妹说起的。 大顺取消的贱籍、世奴,不是因为某个皇帝的善心,而是江南奴变前仆后继的流血牺牲,使得旧制度无法继续存在下去,不断的起义导致统治成本增加。 大顺把铲平王庸俗化、偶像化,弄成了一种默许的淫祀,也总算是没有禁止,多少也算一种进步。 白云航家乡听过的故事、在福建当县令时亲眼所见的永佃权。永佃权的普及,也和废除贱籍、世奴其实也差不多。 虽然这个概念早在宋朝就已经出现,在明朝也已经有所发展,但真正让永佃权在江南扎根的,还是因为甲申年的那场江南大起义。 江苏、安徽、江西、福建……这几个永佃权最普及的地方,也正是甲申年起义最凶猛的地方。 武器的批判讲清楚了道理。 虽然说,当年一些地方的士绅,在满清屠刀的帮助下,得意洋洋:“奴辈谓奴不当与天地同休,是则真奴语也。夫有天地,斯有君臣、有父子、有主仆。天地不变,则君臣、父子、主仆亦不变。主仆之义,天地同敞”。 但反抗终究是有意义的。 满清的屠刀没比过大顺的屠刀,大量投身大顺的世奴、佃户、起义军余部,即便大顺和江南士绅有所妥协,却也没有延续太过残酷黑暗的政策,最起码瓦解了江南的大地主庄园制。 除夜权、避讳这样的明末扯淡东西,也予以废除了。 还在安徽、江西、福建等地,搞了一波类似于“禁红鬃烈马”的蚊子狱。 抓了一批大地主询问他们让佃户“避讳”是怎么个意思?避讳只存在于君主和亲人,佃户非亲人,搞避讳,您这是准备当皇帝? 大顺是妥协的了,没有在江南搞均田。 妥协的结果,就是在一些反抗最严重的的地方,默许了永佃权:既不均富户的田,又适当地保证了佃户的利益。 再加上江南地区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使得一些“不得出售”的学田、祭田等产业开始永佃。 有叫田皮、田骨的;有叫田底、田面的;有叫大买、小买的,意思都差不多。 山东地区不是江南,萌芽没有那么茁壮,当年又处在抗清一线,遭受过太多屠杀,这里的永佃制并未有太普及。 白云航的意思,便是由州衙出面,强制永佃。 在不动“地主土地所有制”的前提下,适当改革,用一种类似于减租减息的方式,化解矛盾,同时也为他的摊丁入亩政策铺路。 现在这个政策还未公布,只有刘钰等少数人知晓,只是完成了田亩清查。 白云航不想搞什么均田、井田,因为他知道这东西根本就是扯淡,现在根本行不通。 而且若是这么搞,自己必死无疑。 但他又不想自己好容易想出的政策、好容易可以升官的政策,在执行的时候出现大问题。 按他的计算,如果能够推行摊丁入亩,如果按照刘钰保证的那样开办工商,自己这个文登州可以增加不少的税收,这就是巨大的政绩,也是自己将来升官的一大依仗。 虽然白云航不敢像颜元那么有想象力,想把地租降到40%,且三十年后让佃户拥有土地所有权。 但他却折中了一下,保持原本的约55%左右的地租,略微下调到50%。 要求富户把田分为田皮和田骨,富户拥有所有权,佃户拥有长久的使用权,以三十年为期。 衙门将作保,签订契约,保持原本的地租水平不变,略微下调,三十年内不得更改。 如果地主要卖地,那么拥有永佃权的佃户有优先权。 三十年内佃户拥有对土地的绝对使用权,但佃户需要自己出地亩税。在废除人丁税后,田亩数和人口数曲线对照之下,以及略微下调的地租,使得永佃权佃户所缴纳的赋税加地租,和以前基本持平。 后世有“三七五减租”,这个大概可以叫“五零减租”,把地租规定不得超过50%。 若能实行,不管本心如何,出于何等目的,也算是一大善政了。 除此之外,还请求刘钰出一部分粮食,做仓本,尝试在文登复用王安石的青苗法,降低利息,拥有永佃权的佃户可以接待低息的贷款。 反正刘钰要搞工商业,不止需要钱,万余招募的灾民现在也根本不给钱,可是人吃马嚼的一年也消耗不少粮食,这青苗法就可以不用非要农户还钱,可以还粮。 白云航借助之前刘钰帮忙清查的田亩,算了一笔账。 若能实行,整个文登州就可以有三分之一的自耕农、二分之一的永佃权佃农,这些人是纳税的主力军。 剩下的他也根本不管,那些人既收不上来钱,管起来也麻烦。 实行下去,肯定会坑一部分大地主。 但是只要大地主不裹挟佃户发难,他就毫不惧怕。他怕的是大地主裹挟佃户发难,搞出来个五人墓碑记之类的事,那他也就别想升迁了。 他也知道,想法虽好,只靠府衙这点人肯定是没办法实行的。若是靠当地的士绅、秀才,这要是能推广下去,那就见了鬼了:让士绅们自己割自己的肉? 把大体的想法和刘钰一说,刘钰琢磨了片刻,笑道:“白大人,你知不知道王荆公的变法失败了?这永佃法、青苗法,你不会真的以为能在全国推广吧?” 白云航也大约知道刘钰的为人,亦笑道:“刘大人高看我了。达则兼济天下,如今下官还没有达,还在追求达。” “全国推广,自然不可能。但我在本州推广,考核上优,人人赞颂,我管全国能不能推广呢?”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非尚书,亦非天佑殿平章事。我只管文登州的事,这也没什么错,对吧?” 刘钰冲着白云航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白大人大有水准,我是佩服的。成,白大人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又要问我借人推广,是吧?” 白云航点点头,观察了一下刘钰的脸色。 “刘大人,这永佃权的事,非得借你的人不可。至于青苗法,也需要大人费心。其实我也知道,如今借贷利息极高。换了别人,自然不肯。但刘大人似乎并不在意钱?” “别……”刘钰赶忙摆摆手。 “别给我戴高帽。我不是不在意钱,是很在意钱。只不过我有自己的底线,在北方作战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有自己的底线,破城之后不准侮辱妇女。至于地方上的底线嘛,我是不搞高利贷的。” “一则这是底线。” “二则高利贷利息这么高,地租这么高,金银是逐利的。钱全都流到高利贷和土地上了,自然没人出钱搞工商业。你既要在这里搞青苗法,对我也是有好处的,日后这青苗法把利息降下来,自然就会有富户把钱往工商业里投,利息越低,投入工商业的越多。这个我支持。” “但有一样。” 白云航点头道:“大人请讲。” “青苗法的事,我出股本,我的人管。衙门的人就不要掺和了,白大人也不要把这个作为功绩,否则必被攻讦。只是在一地实施就好,或者说,这不是白大人的功劳,而是我搞的商业行为。” 白云航本就没准备把青苗法当做自己的功绩,王安石的例子在前面摆着,这东西若是上疏到了朝廷,自己非要被喷死不可。 在文登州实施,可以安稳地方、增加赋税、抑制兼并,也能够使得民众更容易缴上赋税,这对他的政绩大有用。 若是实施好了,政绩斐然,距离“考核上优、入京为官”的梦想,就又更近了一步。 这事儿本来挺不好意思求刘钰的,傻子都知道,钱要生钱,最好的办法不是搞工商,而是买地租地放高利贷。 就想着刘钰是个居然想搞工商业的傻子,也正需要粮食,便想着求刘钰借点粮食搞青苗法。 既然刘钰主动揽过去,这就再好不过了。商户行为,自然应该大加奖励。 再者,搞青苗法,那些放高利贷的必然不满。 若是刘钰搞,这就简单多了。 有不满?有不满大可以雇亡命之徒,冲击刘公岛军营嘛。 正愁这事没人给挡枪,刘钰主动提出来,白云航自是一万个乐意。 “刘大人这么做,在下实在不知该怎么感谢。说句直白的,人亡政息,将来我调任他处,大人也不在刘公岛练兵,这些善政终究是要完蛋的。不过就算终究完蛋,此时做一些,也算是对万民有些好处。” 刘钰微微一笑,反问道:“白大人将来若是升任了节度使,已经算是到头了,到时候还会搞这样出大力、回报却不成比例的政策吗?” “呃……若说假话,自是会的。若说实话,只怕未必。倒不是说在下就无一丁点的仁慈为民之心,而是若真的升了节度使,一省之事,又需要多少人才能执行下去?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文登州能推行新政,得益于刘大人在这驻军,有数百人可充胥吏。日后升了节度使,我去哪找这么多人?况且,若是我手里有这么多能人,也只怕有人参我一本,说我蓄养官吏、图谋不轨。” 他说的看似实诚,实则也是真真假假。 也有几分投桃报李的成分,暗戳戳地提醒刘钰,这样的事不要搞得太大,以免叫人误解,或是被上面猜忌。 刘钰自是听的出来最后那句加了重音的“图谋不轨”是提醒他的,便感激地点点头,笑道:“白大人的话,我记下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待我回来,再行解决。” 白云航知刘钰行事诡异,有些话不该问,可这时候还是忍不住问道:“刘大人欲往何处?何时归来?” “去当夜不收,侦查侦查地形,哈哈哈哈……白大人放心,三五个月便可归来,不会耽误正事的。白大人,咱们就此别过,告辞。” “夜不收?”白云航盯着刘钰远去的背影,心说这说的可是奇怪。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七三章 对日最后一舔 别了白云航,南下上了贸易的福船,趁着风起,便起航去了日本,完成他谋划的关键环节。 船上,馒头和陈青海等人都做了小厮仆从打扮,馒头驾轻就熟,也知道不过是演戏,多年当仆人的经验还在,业务之熟叫杜锋等人叹为观止。 今年的贸易信牌早用完了,四张正常贸易信牌、三张临时信牌,赚了大约20万两银子。 这一次前往日本,船上装的更是寻常人要杀头的违禁品。 粮食。 而且是胶东、山东大灾背景下的粮食。 船舱内,刘钰正在对这几个心腹人训话。 “你们几个啊,好好跟米子明学学,既是要装作仆人,总得像一些。杜锋你瞅瞅你,这像奴仆吗?” 杜锋无可奈何,学着馒头的样子,说话做事的时候微微低矮了身体,站起来的时候也是要做到下意识地低头缩身,不要比“主人”高。 “大人,咱们这次去倭国,到底是去干什么?” “测绘。测从长崎到小仓、从小仓到下关、从下关到大阪江湖的海况、布防等情况。” “大人不是说倭国锁国,寻常人不得进入倭国吗?” “我自有手段。” 刘钰嘻嘻一笑,便把自己的手段给这些人说了一下。也是为了灌输他们一些新思维和新知识。 中国海商没资格去日本游历,荷兰商馆的馆长却需要每年一次前往江户参觐,但这一次刘钰却获得了许可。 之前的贸易中,刘钰编写了一本小册子,让林允文交给了长崎奉行。 日本锁国到现在,德川吉宗上位后,稍微放松了一些。 原本是严查任何西方书籍、尤其是汉译本流入日本的,连徐光启的,都因为徐光启是天主教徒的缘故,位列第一批锁国禁毁的书目当中。他的这本小册子,在德川吉宗允许书籍流入的背景下,可以被正大光明地送到江户。 德川吉宗上位后,日本遭遇了灾荒,为了度过财政危机,连大名的“参觐交代”制度都改了改。 为了防止大名们尾大不掉,两年要去往江户参觐一年,既是为了控制,也是为了消耗大名们的财力物力人力。去一趟江户就得花不少钱,除了守卫长崎的锅岛家和黑田家只需要参觐百日,其余的都是一年。 前些年减少参觐时间,让大名们再多缴纳一些米粮,总算是熬过了财政危机,今年刚刚恢复参觐交代制,又遭遇了大灾荒。 刘钰之前让林允文捎过去的小册子,就是借着这个机会,谋一个能去江户的机会。 一则考察地形、勘察各处布防和炮台。 二则就是为了舔一舔,多弄几张贸易信牌,为将来打日本攒钱建海军。 小册子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说了一下日本“正德改铸”之后的财政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日本的钱越铸,含金银量越低。十几年前,搞了一次币制改革,增加了金银含量。 然而,一方面中国荷兰商人一船船地把金银往外运;另一方面金银含量增加了,货币总量减少,必然导致通货紧缩。 日本是搞实物地租的,也是实物俸禄的。 武士、旗本们发的都是粮食,通货紧缩,粮价暴跌,他们的日子很难过,没钱花。 粮食倒是够吃,问题是作为武士,不可能整天只吃饭,总得花钱。 米价更是在前几年的通货紧缩大潮中,暴跌到了最高价时的四分之一。 封建制下,锁国体制,必然要“谷贵金贱”保证体制稳定,米价暴跌,武士们就经常搞搞暴动、抢劫一下商人,更使得财政问题越发严重。 武士们大规模欠债,幕府虽说搞了个“相对济令”,不受理金钱纠纷。在严格的“士农工商”等级制下,不受理金钱纠纷,等同于在告诉武士们:使劲赖账,没事,难不成低贱的商人还敢要账不成? 然而终究不太好,这几年武士们不但开始赖账,还开始明抢了。 幕府出了财政问题,也严重损害了刘钰的利益:幕府以为仅仅是金银外流的缘故,又缩紧了贸易,贸易信牌的数量更减少了一些。 本就是一群人抢食,现在食物总量少了,抢起来就更麻烦。 本来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三伙人就内卷的厉害,现在刘钰又进去了,贸易总量又锁紧了,简直卷出了天际。 他现在又没能力逼日本开国贸易,还需要大量的钱才能攒出逼其开国的舰队。 是故刘钰的小册子上,就介绍了一下“通货紧缩”的概念。 建议幕府,铸新钱,降低含金银的量,往里面加铜、加铅,保证市面上的货币总量,粮价就慢慢升高了。 你铸那么好的钱,货币总量那么低,大家肯定都屯着钱,谁也不想花钱。 不花钱,米怎么贵? 米不贵,武士们日子苦,那当然不满。 武士不满,你又以为是金银大量外流的锅,缩紧贸易。 通货紧缩商业停滞,货物减少,长崎的贸易量减少,我怎么赚钱? 这小册子叫林允文送过去后,后一次贸易,长崎奉行也发出了邀请,希望刘船主能够去一趟江户,将军大人希望能够见一面。 除了这本小册子的因素,也和刘钰弄去了弓马武人、战马、医生、马医、牛角等一系列违禁品有直接的关系。 这非是一朝一夕,而是谋划数年。 这等机会,刘钰当然不肯错过。 荷兰人年年能去一趟江户,沿途的地理、驻防等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还偷了不少日本的地图。 要不是郑家在台湾把荷兰打了一顿,让荷兰对东亚的战斗力心有余悸,这些年可能就琢磨着“炮舰开国”了。 荷兰人参江户的路线,是从长崎到小仓,走马关,进濑户内海,到大阪江户。这条路线也正是刘钰急需想要知道的。 所以这一次带了八个人,都是海军里的心腹人,也是测绘水平最高的。 带了写密信的姜汁葱汁等,到时候测绘一下海岸、秘密绘制地图。 长崎那边检查的太严,要是带着地图被发现了,估计以后贸易也没得做了。 今年德川吉宗刚取消了“上米制”,恢复了参觐交代,结果大的饥荒就来了。整个濑户内海地区以及西海道,都遭受了大灾,史称享保大饥。 刘钰带的这几船米,与其说是雪中送炭,不如说是孩子饿死了之后的米汤。 几船粮食屁用没有,而且该饿死的也都饿的差不多了,但这个态度却可以换取对方的贸易信牌。 一船米没几个钱,一张贸易信牌那可就是一年几万两银子。况且现在长崎的米价肯定上了天,这几船米亏不了。 唯一良心稍微有点不安的,就是这几船米要是在胶东发放,或许能多救几千人,如今却要去“救济”日本人。 他对带着的这八个人是信任的,一半是真正的“自己人”,另一半则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舍弃在大顺的地位跑去日本泄密的。 也有意培养这些人的见识,把小册子的事一说,询问道:“你们可听懂了这里面的弯弯绕?” 从起航一直讲解到快到五岛了,这几个人都不笨,又有自小学几何学培养出的形式逻辑思维方式,纷纷点头道:“听懂了。” 陈青海问道:“可就算大人说的天花烂坠,这倭国的银钱不足,终究还是和金银外流有极大的关系啊。倭人不傻,就算按大人说的,铸了新币,可是我看这长崎的贸易,也是难说增加。” “大人既然一直提防荷兰人,能不能利用这次机会,挤走荷兰人?” 其余几人也都是这个想法,刘钰摇头。 “别做梦了。当年倭人天主教徒起事,荷兰人帮忙镇压过,这么大的情面在里面,他们不可能拒绝荷兰人贸易的。不过坑我倒是可以埋一埋,之前已经写过一本,估计倭人也看到了。只能说,可以争一争,但是短时间内想要禁绝对荷贸易,我看悬。” “对了,好好回忆回忆淮阴侯列传,尤其是胯下之辱那一段。这一次去,不要那么高傲,等攒够了钱,再趾高气昂。” 陈青海咬牙道:“上次我们几个便说,收归官营便好。把对倭贸易收归官营,一年得钱数十万,舰队也就建起来了。何必学什么淮阴侯?我看,该看看桑弘羊等人讨论的。” 刘钰见这群人气咻咻的模样,心道士气可用,又不好叫他们憋闷着,便道:“官营麻烦太多。倭人若是不准官营对接贸易,就国朝开放贸易的状态,管得住走私?此事忍一忍吧,所以叫你们看看淮阴侯列传嘛。” “到了倭国之后,记得多看、多记、少说、少问。测绘的时候能记在脑子里就记在脑子里。将来必有大用。我之前想过,弄个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旗,派你们乘船抵近绘图。但后来一想,倭人防备荷兰人那也是防备,日后咱们若想攻打,也是阻碍。” 众人称是,都暗暗记在心里,也知道这一次也算是一场考核。学的最好的几个人全都跟着出来了,日后最早的实习舰长人选,必定是要看看这一次的表现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七四章 僭越 船一到长崎,最先上船的还是检查禁书的。 四个负责检查的日本人看着满满几大箱子的书,全都傻眼了。 这几大箱子书,是刘钰花了好多钱搜集来“送”给日本人的。 精心挑选,其心可“嘉”。 加印了基督教箴言的几何原本、辟邪论、朱子理学教派化的礼教大全、汉尼拔送给他翻译后的、…… 要么是精心挑选出的糟粕,要么就是故意把基督教和几何原本等实学绑定的内容,再就是一些能把幕府封建吓出一身冷汗的启蒙思想。 前几年,一个叫中根元圭向幕府大胆建议:凡历术,唐土之法皆疏漏难用,明时西洋历学始入唐土之后,弄清的事情不少。本邦严禁耶稣教,有天主及利玛窦等文字之书,悉在长崎烧毁,有助于历学研究之书甚少,若欲使本邦历学精确,可先缓和严禁。 这个建议被采纳后,大量西学东渐的图书进入日本。 加之明末大乱之后,大顺不用朱子理学、又多学西学实学。 正是西边不亮东边亮、墙里开花墙外香,许多呆板毫不变通的朱子学儒生逃亡日本,朱子理学这些年在日本愈发兴盛。 然而伴随着荻生徂徕的训诂学、实学、西洋书解禁等等缘故,使得朱子理学在日本也受到了极大冲击。 刘钰“不忍”见朱子理学在日本也被冲击,也对日本解禁了、等书深感“遗憾”,这一次除了带果腹的粮食,还为日本人带来了大量的精神食粮。 尤其是这些年思想大解禁后,对明末思想解禁导致的道德沦丧和享乐主义的反思也有不少,刘钰精心挑选了一些大顺极端道德主义的礼教书籍,专门送来。 再就是让幕府对西方充满恐惧的政府论、自由意志论等书籍。 这些书老百姓是看不到的,肯定是会先送到江户,由江户的儒生们评价,刘钰也不用怕会使其思想启蒙。 虽不说能如欧洲人搞殖民那样,让当地土著“得到了圣经、失去了土地”,但僵化后的朱子理学在日本传播刘钰是乐于看到的。 毕竟可以搞乱日本:朱子理学为意识形态,那么幕府的合法性就大有问题。 只要大顺能够继续往前走,距离如此之近,完全可以把日本再搞回混乱年代。幕府失权、大名独立,足够的外力可以保持这种平衡。 那些更激进的约翰洛克的书,则是为了让幕府害怕,而更加封闭的。 禁书检查的人已经熟悉了刘钰的船队,还和林允文开了个玩笑,说这么多书他们可能要好几个月都要埋头苦读了。 这几艘船都没有贸易信牌,只是因为熟悉了,所以可以先进港。 没多久,长崎奉行就先把刘钰的那几箱子书扣住。 和刘钰见面之后,就安排了人陪着刘钰去一趟江户城。 这条路线是荷兰人每年参江户的路线,时间正好,荷兰人是每年的阳历二月份出发,大约五月份返回,正好和刘钰的时间错开。 他暂时不想和荷兰人打交道,也不想发生什么冲突。 荷兰人造谣的本事挺强的,而且每年还有一次参江户的机会,指不定会怎么和幕府败坏自己。 荷兰人的赌瘾比刘钰要大得多,赌的胆子也比刘钰大。 前朝天启年间的平山常陈事件,荷兰人敢直接扣日本的船,赌上面藏有西班牙的天主教传教士。 冒着被攻击“海盗行为、扣押日本船只”的风险,一举赌赢,借机说明西葡合并的事,使得日本断绝了与葡萄牙的贸易。 无论是对机遇的把握,还是敢于赌上一切的豪赌,都让刘钰对荷兰人充满警惕,至少现在不想与荷兰人发生冲突——平山常陈事件之前,葡萄牙人一直在说荷兰人的海盗行径。如果那一次荷兰人赌输了,船上没有传教士,基本上荷兰就没机会在日本贸易了。 毕竟那是一条日本船,随便扣押检查,日本幕府心里肯定犯嘀咕:葡萄牙人说的没错,这不是海盗这是什么? 然而,赌赢了。 如今经过了百余年的风雨,荷兰人年年都能去江户。据说幕府将军德川吉宗也是个开明的,见荷兰人的时候,竟然没有隔着竹帘,而是询问了不少关于航海之类的事。 刘钰知道要是现在就和荷兰人发生冲突,自己肯定不占优势。年年能见,和为了见一面得煞费苦心,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一行人过了小仓,便换了船,沿着小仓在海上一直航行到大阪,在大阪登陆后走陆路去江户。 沿途馒头等人都扮成跟随的仆从,馒头业务熟练,陪同刘钰同时监视刘钰的武士没看出来任何问题,反倒是赞扬了一下“唐人的仆从远比日本人要更恭谨和细腻”。 沿途的一些敏感的见闻,如军械、士气、炮台、要冲等,刘钰等人也用日本人不可能看得懂的汉语拼音记录下来。 海岸线的地图、濑户内海的航线、暗礁、岛屿等,也用葱汁姜汁画在白纸上。 到了江户后,刘钰便直接去了史世用的家。 这个弓马娴熟的孩儿军密探,如今在江户混的不错,作为“御用”的武士教官,教江户城的一些武士旗本们骑射之法。 在江户城有专门的住所,史世用终究是刘钰送来的,住在他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见面,刘钰先乐了。 史世用穿着一身和服,腰间挂着倭刀,除了没剃月代头,活戳戳一个武士的打扮。 “平成兄!” “守常兄!” 这几年虽然住在江户,但皇帝认为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故而让他的妻子跟随居住。 江户城不准西洋女人居住,也不准西洋女人跟随,但是唐人女子并不在此列,尤其是史世用靠一身本事,已经赢的了足以带着妻子居住于此的地位。两人平日里说话就用汉语,江户城里也有一些当年逃亡到这里的儒生,总算是没有忘记乡音。 史世用见到刘钰极为激动,但没有将所有的激动都表现出来,周围还有外人,便只把熟人相见的那份激动表达了一下。 “守常兄怎么来江户了?” “啊,参一下幕府将军。暂时就先住在平成兄这里,估计也就半个月就要返回。平成兄在这边可好?” “好,好得很。” 史世用笑着叫妻子上了茶,便把自己教武士骑射的事一说。 聪明人说话知道该怎么说,并未说的太直白,便把史世用收集到的军备等情况说了出来。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两个人聊了一阵,日本这边也传来消息,让刘钰三日后觐见将军。 待人一走,刘钰便道:“平成兄,这也是我首次来江户,不知可在城外闲逛否?若是可以,不妨出去看看风景。” 史世用闻弦知意,知道在屋里说话不方便,就带着刘钰出去走了走。 知道会有人跟着监视,史世用先带着刘钰去看了看江户城最近风靡的大象。越南阮家前几年给日本送来了日本史上的第一头大象,为了能让大象“觐见天皇”,还给这头大象封了一个“广南从四位白象”的官。 按照刘钰的理解,可能四品官才有资格见天皇?他最不留情,讲了一下“卫懿公好鹤”的故事,史世用放肆大笑。 笑过之后,又领着刘钰到处闲逛,直到选了一处无人的空旷处,史世用便道:“不知是我知无不言只管描述?还是兄问我答?” “我问你答吧。依你所见,倭人对我朝观感如何?” 史世用苦笑摇头道:“不好。当年逃亡至此的一些人,仍旧认为我朝是流寇,得国不正。” 刘钰亦笑道:“这都是屁话。倭人认为大明得国正,也没见壬辰年就不敢攻朝鲜、取大明。骗骗傻子还好,这个不必在意。” 史世用叹息一声,无奈至极。 “话虽如此,但倭人中也有不少人,对当年没有答应伪明乞师一事,耿耿于怀。当年太宗皇帝效郑伯克段于鄢之事,一直没有全灭伪明,借助伪明借兵之事,斥之为汉奸,一些逃亡至此的儒生也对‘汉奸’二字的评价心怀怨恨。对国朝评价极差。” “再者,前往长崎贸易的商人,为了得到贸易信牌,什么都说。自然是把倭人猛夸,言语中也多有‘僭越’,更是助长了倭人自大。” 史世用不是商人,而是密探,是站在朝廷的角度去看问题的。更因为他是皇帝身边的人,对于“僭越”这样的事,看得极重。 他平日里接触的人,有不少当年逃亡这里的儒生后代,也算是一种饿死不食周粟的态度。 通过接触,这种隐藏的敌意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 大顺和日本的关系,很差。 官方往来完全没有,也就在长崎有些非官方的贸易。 当年大顺为了正统性,用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明明可以先把南明灭掉,却一直不灭,就为了逼南明向外国借兵。 向外国借兵,不可同一而论。 问琉球、缅甸、朝鲜等借兵,这是藩属履行封建义务,无可厚非。 但问日本、教廷借兵,这就可以用来大做文章。 借着借兵一事,用激进的意识形态对南明口诛笔伐,加上大顺刻意扶植的永嘉永康学派的意识形态,彻底击垮了南明的正统性。 这是政治智慧。 黄宗羲曾言,昔年宋亡之际,张世杰遣使借兵、陈宜中亦往占城借兵。故而当时情况,与宋无异。况且唐也曾借回鹘兵,汉奸二字,需再思量。 当时南明朝中也有人说:“日本事成,则割诸岛与之。大海天乾,非比长江,纵然割岛,彼岂能与我争中原哉”。 这事不好评价,穷途末路,自然不能指望一个家天下的封建王朝有什么民族意识。 刘钰深知统治阶级的无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后续的几封借兵书,引出了一个大问题。 “恭维日本大国,人皆尚义,人皆有勇,人皆训练弓刃,人皆惯习舟楫,地邻佛国,王识天时……聊效七日之哭,乞借三千之师。” “窃慕日本大国,威望隆赫,笼盖诸邦;敬修奏本,请兵三千:一以联唇齿之谊,一以报君父之仇。伏仰德威,发兵相助。” 当时借兵的书信很多,对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态度。 之于琉球这样的藩属,是用让藩属履行封建义务的态度。 而这几封借兵书,则用了三个很犯忌讳的词。 “大国”。 “唇齿之谊”。 “聊效七日之哭”。 前者好说,后者这个唇齿之谊和聊效七日之哭,则等同于把日本和中国的关系,自比为秦、楚。 这使得日本很是膨胀,自认自己已经和中国平起平坐了。 当然了,单就这个事而言,刘钰搞得“平等外交”似乎差不多,大哥不说二哥。 单就传统的意识形态,搞平等外交,刘钰背个“汉奸”、“秦桧”的帽子,不冤。 但其实这里面还有个事。 东亚体系之内,没有平等外交,因为都是中华文化圈内的。 和法国、俄国、英国搞平等外交,源于他们不是中华文化圈内的国家,所以即便平等也不能怎么样,因为他们夺不了“正统”。 朝贡体系可以转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但朝贡体系的范围内,有且只能有一个正统天子,而这个正统天子肯定不可能是西洋人。 中日之间的对等外交,这就还涉及到一个“正统”的问题。 如果大家都是诸侯,日本觉得既然天朝都认可他们是“效七日之哭”乃秦楚关系,那么凭什么中国是天子正统? 搞对外交往,大顺这边的称呼是“天子”。 换言之,不是中国和西洋诸国交往,而是中国加周边藩属的整个帝国,和西洋诸国交往。 朝鲜的皇帝是华夏天子,琉球的皇帝也是华夏天子,对外交往的时候是把整个中华文化圈捏成一团的。 当初对俄条约缔结的时候,刘钰也写的很明确:藩属国没有资格直接和俄国进行任何谈判和接触,这个藩属国在签约的时候,刘钰是包括了日本的,俄国也是接受了的。反正……俄国够不到,当初签的时候也很爽快。 虽然因为实力的关系,日本暂时不可能来争这个正统,但是内部这种“我亦正统”的思想很是流行。 加上当年逃亡的一些儒生定居日本,更为这种道理增加了几分论证。一方面大顺“得国不正”,是饥民起义得的国;另一方面大顺放弃了朱子理学,反而增加了不少西学的内容,更显得大顺失去了“正统”的资格。 也有不少逃亡至此的遗老,鼓吹“正统在日”。日本的儒生也逐渐接受了这种思想,虽无力侵略,却关起门来自萌自爽。 刘钰一直策划的对日一战,一方面是为了搞钱,另一方面也是让大顺从朝贡体系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转化的时候,这个藩属范围是包括日本的。 史世用说的这些事,正合刘钰的意。他巴不得史世用对此大为不满,等将来回去后添油加醋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七五章 狡兔三窟 史世用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人,是个很传统的“士”。 尤其是在皇帝身边久了,对于等级制度是很敏感的。 本来对于皇帝让他去日本一事,多少有些不解。 可在这边住了几年,竟然越发自以为想清楚了。 倭人如此自大,有僭越之心,有自居正统之意,若不惩戒,大为不妥。 这和朝鲜不一样,虽然朝鲜一直尊明,但因为有万历援朝的事,所以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传统道德,大顺也是默许的——只要别在朝贡的时候还尊明为正统,你们暗戳戳地搞,大顺不管不问,存国之恩嘛,可以理解。 但日本这边就完全不一样,朝鲜再自大,也没有说能想着“我亦正统,可取而代之“。 史世用的态度,刘钰很是喜欢,这正是刘钰想要的东西。 他不在意史世用在日本搜集到的军备之类的情报,高级的接触不到、低级的毫无意义。 他在意的,反而是史世用收集到的这些关于正统和僭越的内容。 若想攻打日本,固然刘钰的想法是搂钱,但朝廷讲究个名正言顺,他说要搂钱,肯定不行。 可这件事,再加上让琉球两面朝贡的事,就足以引发一场大动荡了。 口实已有,就等一个机会引爆。 “平成兄,是不是心中颇不痛快?只是有些话,还请平成兄万万记住。” “请讲。” “不可犯险。平成兄是陛下身边的人,有些话,我说,未必有平成兄说有用。再过几年,平成兄可找机会回国,在此之前,一定一定要爱惜己身。” 史世用点头道:“这你放心,我来做什么,心中有数。轻重缓解,这个还分得清的。如守常兄之前告诫的,我不问只看,默默记在心里。倭人欲学骑射,我便教授,也不藏私。陛下既信任守常兄,我自然是奉命而行,心中也自信骑射已然落伍。不过,在江户数年,倒是听闻八十年前,倭人也学过西洋军阵?” “还有一本瑞典人所著的,我也叫人帮忙译读了一下,其中手段,便与守常兄在北边用的相差太远了。且不说八十年不曾长进,便说这本兵书上的内容,依我看倭人也难复用。” 刘钰心道,你说你来做什么心里有数,我看你是一点没数。 “平成兄,关于倭人军备的事,真的不必在意。倭人军备大致如何,我心里有数。世上岂有百年不战且可用之兵?其军备松弛,不言而喻。平成兄还是多在意一些他们对国朝的态度,此为大略。日后待你归国,由你陈于陛下。” 既然皇帝说让史世用听刘钰的安排,刘钰又这样嘱咐,他也爽快地答应下来。 “是,这个我记下了。守常兄此番前来,还是要小心为上。既已出镇一方,想来瞒是瞒不住的。那些海商什么都说,守常兄又抢了他们的贸易信牌,他们岂能不在意?” 刘钰大笑道:“瞒?我就根本没想着瞒。平成兄也不想想,第一次贸易我就能运来你这等高手武人,以及没有去势的战马,倭人就算再傻,也应知道我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 如史世用所猜测。 德川吉宗对于刘钰的身份很感兴趣,后续长崎送来的唐人风说书中,那些江浙、福建的商人,用多方渠道打听到了刘钰的身份。 虽不明确,但也知道其似乎是家族显赫。只是商人毕竟身份低微,对于京城的事不可能知道太多。 作为一个旁支继承了将军之位,见识过底层疾苦,德川吉宗算得上是一个改革者。 只是所谓改革,也不过是为了稳固幕府的统治。 文化上推行朱子理学,经济上也进行了许多维持统治的改革,他本人也喜欢学习西洋学问,尤其是数学和天文。 这些年米价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直到前些日子,长崎奉行送来了一本小册子。 里面大约介绍了一些货币的意义,写的很浅,但在这个时代,已然是足够惊为天人。 德川吉宗没有怀疑过刘钰是大顺派出的间谍,因为一个间谍不可能真的带来战马、医生、兵书,甚至关于米价改革的小册子。 唯独怀疑的就是刘钰的目的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本关于货币改革的小册子送来之后,德川吉宗花了五天的时间仔细读完,并和身边的心腹人分享讨论了一番,都觉得颇有道理。 最关键的,这本小册子为幕府的改革提供了一个“仁义”的根据。 改铸钱币,而且是减少成色,肯定会被人认为是“铸币得利”、“巧取豪夺”。 然而这本小册子却给了一个正当的理由:米价之所以如此低贱,是因为货币总量太少,使得人们不愿意把货币买米,而是愿意保留货币等待升值。流通到市场的钱少了,米价就会低;想要提高米价,就要多铸货币。金币银币成色降低,铜币如果不够,可以铸造铁币代替。 这不是巧取豪夺,而是自有道理在其中。 几个近臣心腹看后,都觉得颇有道理,也都赞赏此人是有才能的,这等说法不但大有道理,而且叫人茅塞顿开。 但就其见识,足见这人的身份大不相同。 商人非是一定没有才能,但受制于眼界,很难有能站在一国的高度就思考问题的……当然不是没有,只是东亚士农工商的特殊情况,他们把这边的特情当成了常态而已。 单就此事,他们觉得这个刘钰的身份必然高贵,至少是一个自小能接触到国政的。按照日本这种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社会,这么想也确实没错。 德川吉宗也越发疑惑,纵然知道这个刘钰在中国有很强的背景,却想不通刘钰到底要干什么? 是中国方面不好意思说重结于好,所以派了一个人以商业为手段进行探路? 若是这样,也不是不可以进行一番接触。若是能恢复曾经的勘合贸易,亦非不可,但前提是大顺不能以让日本朝贡的名义,得承认日本的大君体制。 还是说,这个人有其余的目的? 亦或是,其家族想要积蓄实力,图谋不轨? 若是这样,也可以多加了解,若是大陆有乱,对日本也是有好处的。 带着这种好奇,德川吉宗特许召见了刘钰,按照荷兰商馆参觐的规格。 隔着竹帘,德川吉宗打量着在外面的刘钰,很年轻,年轻的不像话。 约莫二十出头,穿一件很普通的青衫,脸上一股子年轻人的傲气,监视者回报的三天前对着大象说“卫懿公好鹤”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 德川吉宗没有让翻译去询问,而是手书了一番话,叫人传给刘钰。 他会写汉字,也通一些四书五经,但是不会说中国话。 写着字的纸张到了刘钰手里,字写得还不错,刘钰看了看,发现这个问题问的真的是有些深度。 “既为唐臣,则知士农工商贵贱之别。既为士,何以自贱?” 刘钰提起笔,就在纸上回了一个字。 “钱”。 纸被递过去,德川吉宗摇摇头,并不认可这个答案,或者说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他知道钱很有用,但是总觉得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如此爱钱,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大顺的体制,他多少知道,明白不是分封制。 官员有俸禄,俸禄不是很高,至少从收集到的明朝的典章制度来看,俸禄实在是不行。 他本是个很节俭的人,一日两餐,只吃米饭和青菜,力求让天下大名都像他一样节俭。 虽不至于像隔壁朝鲜那样,认为钱是万物之源,以至废钱,可德川吉宗对于钱的态度可着实不怎么好。 真是为了钱,就敢送武人、卖战马? 德川吉宗很是怀疑。 叛徒在哪里都被人瞧不起。 虽然说幕府很乐于从刘钰这里搞到战马、情报等违禁品,但终究这有些叛徒的意思,用的时候可以用,但在心里…… 尤其是看到刘钰回了一个简单直白的“钱”之后,德川吉宗心中有些鄙夷。 然而鄙夷之后,心中仔细思索了一番,又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答案太简单了,也太过宽泛。去长崎贸易,肯定是为了钱,但要钱做什么? 是家族准备谋反? 还是说为了其余的某种目的? 钱只是钱,得到钱用来干什么,才是真正的目的。 这一点德川吉宗认为自己还分得清,可又不好直接问刘钰要钱做什么。 想了一番,就在纸上又写了一句充满嘲讽和揶揄的话。 “商人重利而无义,是故士农工商,商人最贱。由汝观之,可知其中之意。汝为唐臣,俸禄不足乎?” 刘钰也不废话,想了想以前背过的课文,直接默写了一篇古文。 ……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 冯谖之三窟者,一为薛地市义;二为游说梁魏以期梁魏知其贤而聘之;三为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 今,天朝不复封建,吾无有薛地市义之举,此窟休矣。 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游说梁魏而天下知其贤之窟,亦休矣。 今,天子李氏,吾为刘氏,先王之祭本无资格,此窟亦休矣。 伴君,若如伴虎,故而先思退路。 钱,可用于天朝,可用于日本,亦可用于荷兰等欧罗巴国,此为真窟也。吾不需三窟,仅此一窟,足以。 急流勇退谓之知机,烈火烹油,鲜花似锦,转眼大厦倾。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纸被传过去,德川吉宗看完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狡兔三窟的故事,他当然听得懂,荻生总七郎都能编纂这样的书,这样的故事当然讲过。 后面这番陋室空堂的机锋,倒也有趣,小小年纪,竟有这等避世之意,当真有些意思。 再看前面的内容,似乎也大有道理。 现在天朝不是封建了,自己也没有薛地这样的封地,所以市恩买义这样的事,不存在。 而齐国不留爷,爷去投魏国这一窟,也没了。最后那一窟,自己又不是宗室的人,更是天然没有。 但是,钱是好东西啊。有钱,在天朝是大爷,在日本也是大爷,跑到欧罗巴还是大爷。 只要有钱,什么狡兔三窟,根本没必要,只要有一个窟就够了。 这个道理,倒是说得清晰脱俗,简直是叛国言论的一股清流。 德川吉宗考虑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若说才能,眼前这个人无疑是有才能的,单单是那个关于货币改革的小册子,正是幕府这时候急需的人才。 身边主持改革的亲信们,对于货币政策这样的东西,略有所知,但却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 此人的小册子,已经是“道”的范畴,而非“术”的范畴,德川吉宗还是明白其中区别的。 而且之前的唐风说书里,长崎奉行询问了那些水手,也说此人没有走正常的航线,而是靠导航技术直接航行到日本的,证明此人的实学水平也是足够的。 这样想着,德川吉宗提起笔,就想回一句。 他想说,大顺不是封建制,但是日本是,你可以尝试在这里留一窟。 二来,大顺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这天下却不包括日本,你去朝鲜、越南或许不行,但有朝一日跑来日本是无问题的。 然而,笔刚提起,又想到刘钰说的“钱”字,终于还是放下了笔。 这是个人才,但却没有忠义之心。 才能重要,还是忠义重要? 这不言而喻,自然是忠义重要。况且,大顺天子给的已经够多了,这人依旧觉得“伴君如虎”,自己又凭什么让这个人效忠呢? 犹豫了一瞬,提笔在纸上写道:闻汝往长崎,运粮米数船,岂非恻隐之心乎? 刘钰毫不做作,直接回道:非是恻隐之心,不过想着日本大饥,搏雪中送炭之情,多求几张贸易信牌而已。几船粮米,不能解困,吾有一物,可解民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七六章 十三张 德川吉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真诚不做作”的话。 船队运来粮米,只是因为听闻有大饥,所以搏个雪中送炭之情,其目的还是为了多拿几张贸易信牌? 这么真诚的吗? 德川吉宗是真的无语了。 看着纸上的回话,却又觉得这些话很可信。 这个人认为狡兔三窟要随时代而变,这个时代,有钱就有窟。 大不了往欧罗巴跑,只要有钱就行。 幕府这边的政治和大顺那边不完全一样,可是君主都有近乎无限的权力。伴君如伴虎这话,一点不错。 德川吉宗自己心里也有数,只是分封体制下,他距离大顺天子的权力还差一些。 这个刘钰想要搞钱,只是为以后做打算? 若是一旦在大顺那边容不下了,就要跑路,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搞钱? 这是个很聪明的人,因为那本小册子和武人、战马的事,德川吉宗对刘钰很感兴趣,特意询问过长崎奉行。 长崎奉行也把初见之事说了一番,就说这个人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并不会出卖太多的东西,以免出了大事,他就难以方便贸易了。 这个聪明人如此直白爽快,虽然感谢有些让人有所不齿,觉得这是一个不忠不义自私自利之辈,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个人善于谋身。 听着刘钰说有办法可以缓解饥荒,只要能够多给几张贸易信牌…… 若是别人说,德川吉宗肯定不会相信,以为是妄人妄语。 然而有前面那本关于币制改革的小册子做铺垫,虽然在德川吉宗看来,刘钰的人品极差,但却相信对方有才能。 敢于说这话,就一定能做到。 这一次气候变化带来的饥荒,确实让德川吉宗焦头烂额。 之前十年,不顾廉耻地搞“上米制”,以削弱幕府统治根基为代价,用减少参觐交代时间为抵偿,让各个大名们多给一些米,总算是熬过了财政危机。 可刚刚熬过,去年刚取消了上米制,今年又来了一场气候突变的饥荒。 濑户内海周围,气温突降,整个夏天都很寒冷。 按照后世史书的记载,饿死了969990人,也不知道这么精确的统计是怎么统计出来的。 今年冬天的气候也还是不太对,看这样子明年也是一个荒年,现在濑户内海附近周边的许多地方,都已经出现了饥荒。 米价倒是涨上去了,但……但这根本不是德川吉宗想要的涨价方式。这么涨价,价格倒是涨了,可是一揆之类的事肯定不会少。 刘钰随船带来的几船粮米,连聊胜于无都算不上,对于饥荒根本没有根本性效果。幕府再财政危机,也不会差这几船米。 或许,此人真的有解决的办法? 他知道刘钰不会日语,便和侍奉跟随作为翻译的儒官青木昆阳说了一声,没有选择再用纸笔交流。 刘钰也不是一点日语也不懂,多少能听懂几个词。 他想出的换贸易信牌的东西,当然是地瓜。 这玩意,自己不搞,日本人自己也会搞。 最早搞兰学的儒官青木昆阳,就写了一本,使得地瓜很快在日本推广开来。之前地瓜可能是叫萨摩芋头,刘钰在长崎也见过,可能还叫唐人芋。 总而言之,地瓜推广,也是这个享保大饥荒逼的。民众要是都饿死了,谁来种田缴税呢? 他是没有半分“资敌”的愧疚,反正早晚要搞,差个一年两年的,自己换几张贸易信牌,岂不美哉? 此时负责翻译的青木昆阳,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将来要被日本铭记的功劳,被眼前这个人抢走了。 他把德川吉宗的话翻译了一番。 “如果真的可以解救民众的饥荒,那么贸易信物是可以多给你一些的。既然你要狡兔三窟,那么在你还可以贸易之前,这些贸易信物就不会取消。如果真的有效。” 听到这样的承诺,刘钰心头大喜,盘算着既然这么说了,怎么也不好意思就给自己一两张吧? 若是能给上十张,那么自己就拿到了华商信牌的二分之一左右。 就可以联络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搞成一个专门对日经营的团体,挤走那些不合作的,把内卷变成合作。 只有把内卷变成合作,才有机会将来拧成一股绳,对抗荷兰人。 免得自己这边要搞荷兰人,各个海商帮派在后面扯自己后腿。 但他也知道,这时候不能问,不然就像是做买卖了,对面面上不好看,说不定就把个好事搞砸了。 于是把怀里自己书写的递了上去,上面都是汉语,日本人应该看得懂。 他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做翻译的儒官就是青木昆阳,李鬼和李逵的手一触碰,书便送了过去。 上面详细记录了亩产、种植等方式,又写了诸多好处。 “此物若能推广,莫说公四民六,便是公六民四、公七民三,亦有何不可?然则若公七民三,则大名日壮,存粮日多,为将军考虑,还是应该广开贸易。以让其将多余的米换成钱,多穿丝绸、多用贵物。此为后话。” “而如现在,若能推广,亦可使得少饿死许多民众。人非畜生,畜生饿死,也就饿死了。人若饿死,岂肯做安安饿殍?必然效奋臂之螳螂。天朝之事,不可不察。” 嘴上说着诸多好处,心里却想等他娘的地瓜推广了,这饥荒早就过去了,该饿死的早饿死了。 但是有了地瓜能保着底层饿不死,各个大名就能多收许多税。或者用来积蓄力量将来反叛,或者钱多了米多了奢侈成风,不管哪一种都是有利的。 唯独就是思来想去,除了金银铜,日本似乎实在没什么能贸易的东西。或许将来海运发展了,能从日本买米? 想想也不是不可能,孟加拉的大米都能卖到英国去,只要航海技术再进步一些,应该也是有利可图的。 若能在数年后迫使日本开国,先要掐死的就是日本的伊万里烧瓷器,再掐死丝织业,这样就能让日本成为一个出口大米和金银铜硫磺的地方,反正其其余资源匮乏,也不怕在这么严重的剥削之下还能发展起来工业。 初步工业化的商品冲击,必然要带来小农经济解体、农夫破产的惨剧。 日本不惨,大顺就得惨,整个东亚,百年之内只能容得下一个初步工业化国家。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各种说辞,此时更是滔滔不绝,讲起来许多歪理邪说。 只是这些歪理邪说,让德川吉宗大感兴趣。 能不能挽救饥荒,现在看来大约是能的。这个疲惫大名的说法,也有那么一点道理的。 翻看了一下这本,上面用详实的记录和数据,证明这东西确实可以在日本推广。 最关键的,还是不占好田,可以在一些山坡上种植。叶子也可以吃。 刘钰又道:“日本自古就是食草民族,我来长崎,连牛肉也不曾见过,山羊绵羊都不曾见。这番薯不但可以吃根茎,还可以吃叶子。都说农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这个是很有道理的。若是种植了番薯,便可以把‘芝麻’再榨出最后一滴油。” 作为儒官,青木昆阳实在是有些不想继续翻译下去了,心想这样的话,这个人是怎么说出口的? 再一想刘钰的所作所为,心中无忠义,无君无父,只有自己,只爱钱财……他也只能微微叹了口气,心道此人的良心,大大的坏了。 然而后面的话,让青木昆阳彻底无语了。 “所谓礼者,上下尊卑之别也。上所能用而下不能用,下固知上下之别。日后,待番薯普及,便可规定,武士可以吃米,农民只能吃番薯。若是吃米,则以经济犯捕捉。既然番薯可以吃饱,那么为什么要吃米呢?” “反正贵国的农民如今也吃不起精米,只能够吃些米糠麦饭之类,番薯普及,这并不会造成米贱伤及士农的情况。” 德川吉宗听得饶有兴致,但也不好表现出来,便道:“若能救济灾荒,这是好事。你所著的也大有道理。按你所言,元禄改铸,金银钱中多加锡铅,以至物价飞涨;正德改铸,金银太足,市间钱少,米价便低。若能再行改铸,或可控制米价。” “只是汝等前来贸易,只在意金银铜,于俵物等并不在意。新井白石言,金银铜者,若骨,不可再生。难道汝等除了金银铜,就没有其余的货物可以得利了吗?” 说起这个,刘钰也是萎靡了精神。 心道,是的,没错,除了金银铜之外,别的你们也没有什么了。倒是有硫磺,然而这贸易量也不大。 天朝不敢说无所不有,但就现在而言,别的手工业能产的东西,天朝还真看不上眼。 别说日本了,便是法国英国又怎么样?还不是年年贸易逆差?无货可卖? “除金银铜外,米亦可。所谓,谷贱伤农,士农为国本。米若不吃,三年便要腐败。日后若是米价过贱,或可买米。除此之外,实不知还能贩卖些什么。” 这本就是刘钰的想法,日本资源太缺乏,也就能把日本的那点金银铜都抠走以作起步之用。再剩余的,若是能够打开贸易,市场倒也不小,当第一桶金应该是足够了。 德川吉宗也知道,现在讨论卖米的事并无意义,至少一两年之内,米价都会居高不下,遂道:“若是灾年继续,汝等亦可贩运粮米来长崎,可用金元购买。你既有献铸币法,又献,我亦不可食言。长崎信牌,唐商共二十五张,汝可得十三张,以作汝‘三窟’之用。只要你还来长崎贸易,信牌便永不变更。” “除此之外,若能运来粮米,则不再信牌贸易之内,只是没有铜为返货。每百石米,可携生丝砂糖等货物若干,皆以金银购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七七章 机遇期 十三张信牌,这个消息足以欣喜。 而后面那句允许贩米夹带私货,那就足以加上“若狂”两字了。 一抓就死、一放就乱,自来如此。 刘钰太清楚幕府开了这一道小门的意义了。 十六年前,新井白石搞正德新令之前,是没有贸易信牌的,只是控制了一下贸易量,先到先得。 只控制官面的贸易总量,船来多少随便。 于是,海商们就利用这样的机会。 官面份额虽然就那么多,但是私下里的走私和私人交易却管不住。 日本的商人也会选择走私交易,私下交易的数量往往是官方规定的贸易额的数倍。 只要开一个小口子,就能撕扯开一道大门。 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商人逐利的本性,日本商人也是商人。 甚至于十六年前,甚至有海商跑到了小仓和马关去走私。 要不是日本人真的开了炮,恐怕都能跑到濑户内海去。 幕府这边允许他运米的时候加一些私货。幕府官方不收,商人会收,日本的商人当然也乐于赚钱,只是之前管的太严格而已。 唯一的问题就是回去的时候可能会空船,因为除了铜,刘钰想不出日本还有什么大宗的可以赚钱的货物。 大顺普通民众的消费能力很有限,而日本也没有什么太有特色的东西,虽说少赚一点,但只要量大,当无问题。 大顺的米,运到日本肯定是赚不到什么钱的,而且大顺这边也不允许大规模出口粮食。 只能尝试着去泰国那边买米了,据说价格很低,也就两三钱银子一石。 心中已经盘算出了日后携带私货贸易的计划,想着日本的这一次大饥荒至少也得两三年才能平息,这两三年的时间应该足以撕开一个大口子了。 又和幕府将军交流了几句,这一次“参觐”就算是结束了。 之后的几天,他就在史世用的陪同下,在江户城转了转,大致询问了一下物价情况,把所见所闻都记录好,便要回去。 临走的时候,刘钰再一次嘱咐了史世用。 “平成兄,记住我的话。非是让你做死间的,也不是让你来看倭人军备的。这毫无意义。只要多搜集一些倭人对我朝的态度、以及一些僭越的言论。记在心里,万万不要记在纸上。” “是,我记下了。守常兄且放心。” 史世用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住多久,眼看刘钰要走,短时间内大顺这边也不太可能再有人来,心里一阵郁闷。 江户城里也有一些华人,但多数都是明末大乱的时候逃亡到这里的。 短短八十年时间,史世用和这些人的后代已经格格不入,虽然这些人的后代还会说汉语,但是对大顺的态度、对正统的理解、世界观等等,都有着巨大的差异。 江户城的日子,史世用过的有些孤单。想着这种孤单的日子还要熬上一阵,只好最后冲着刘钰拱拱手,心道:也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故土?刘大人的话,当记在心里,留着性命,将来才有大用。 刘钰等人回到长崎的时候,已经是农历的正月。 正是一年一度荷兰商馆的馆长去参江户的日子,双方在长崎打了一个照面,也不知道这些荷兰人会不会编排自己。 他是知道,荷兰人为了能和日本人贸易,甚至编造过“荷兰国砸基督像”的故事。毫无底线的敌人,最是可怕。 看着前往江户的荷兰人,刘钰心里有些担忧。荷兰人应该会觉察到自己在长崎的崛起,使绊子几乎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会用什么招数,只能见招拆招了。 在长崎领取了贸易信牌,长崎奉行传达了一下允许刘钰贩米夹带一些私货的事之后,最后检查了一下刘钰携带的物品。 看着粘贴着动植物标本的小册子,日本人也不认得里面用作记录的汉语拼音,也没看出来用葱汁姜汁画在白纸上的地图,予以放行。 把米都换成了银子的船队终于开始返航,出了日本,船队里的人都放松下来。 “大人,数年之内,咱们再也不用来这地方了吧?” 陈青海用炭火烤着自己绘制的一些图和记录,询问了一句。 “不会了,下次再来的时候,便是逼其开国的时候了。” “大人以为,对倭人用兵,需要多少人?” “七八千足以。” 刘钰给出了一个很便宜的数字,估摸着军费也就三四百万两的银子就够了。 这几个人跟着他走了一趟江户,见识到江户城里乌压压的武士,虽然训练水平不足,但是人数着实不少。 想着日本怎么也是一个大国,人口也有千万,觉得七八千人是否有些托大? 见这几人没有过于轻敌,刘钰笑道:“你们呀,虽然不轻敌是好事,但却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倭人有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幕府。” “保日本还是保幕府?你是幕府将军,你怎么选?幕府把自己的旗本和直属们拉出来和我们战个痛快,然后为那些大名腾出江户城?” “遇到这样的事,便想想赵宋南渡之后的卑微,想想永昌年间‘联虏平寇’的破事。” 悄悄灌输着统治阶级无耻的思想,却说的极为隐晦。 陈青海虽还未同化,却对刘钰的这个说法很赞同。 把手里烤出字迹的纸张小心放好,又问道:“如大人所言,倭人不足为虑。但是却不能不考虑荷兰人。若是我们攻倭,只怕荷兰人悄然相助倭人,助其编练新军、改革海军。”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并非无解。 “一步快,步步快。幕府体制,注定不行。幕府放权于大名,则幕府亡;幕府不放权,则搞不成。至于荷兰人,或许是个麻烦,但问题也不大。” 借着机会,又把欧洲的一些事和这几个心腹人讲了讲,又说起了贸易问题。 大顺过分开放的政策,有利有弊。 就像是为荷兰提供了一条源源不断的营养液输送管,使得荷兰人沉迷在这种“自由贸易”的美好幻境当中。 这就使得荷兰东印度公司有个很大的问题,一旦大顺这边掐死了这根营养管,荷兰东印度公司必然会出现资金流断裂。 原本明末之前,荷兰是把巴达维亚作为中转站的。 天朝的货物他们不能直接上岸拿,荷兰人被李旦、颜思齐等人忽悠的做了一个傻到极点的决定,联合英国在澎湖搞了一次炮舰外交,彻底断绝了和大明直接通商的可能,也使得李旦等海商集团彻底控制了荷兰的拿货渠道。 大顺放开了贸易,荷兰人直接在广州建立了商馆,使得巴达维亚的中转地位急剧下降。 对日贸易、往荷兰运瓷器茶叶丝绸等,都是在广州直接装船。 他们甚至放弃了在印度买土布等去日本贸易的路线,因为广州的生丝白糖等运到日本利润更高。 一旦掐死,让荷兰人明白真正的自由贸易只是他们的幻觉,东印度公司必然会出大问题:东印度公司只能无能狂怒。就这个时代的投送能力,荷兰顶天能在东南亚投送个两三千人,指望这点人炮舰外交逼大顺开放? 英荷虽然同盟,但也只是在欧洲问题上同盟。在亚洲,英国巴不得荷兰东印度公司死,况且英国东印度公司也在广州有着巨大的利益。 大顺又不准备对万国宣战,只对荷兰搞事,英国人脑子生锈了,才会放着好好的自由贸易不做,跟着荷兰人出兵,先让大顺断了贸易,再求个开放贸易? 他将这些情况一说,确定众人都听懂了后,询问道:“依你们看,将来是先对倭国动手?还是先翦除荷兰再打倭国?” 馒头想都没想便道:“自是要先对倭国动手的。一则见效快,可以要到钱,让朝廷知道海军有利可图;二则可以逼倭人开放贸易,我们的钱也越来越多;三则在倭国有利益的只有荷兰人。” “荷兰人有两个选择,一是学我们,逼倭人通商贸易、取消信牌制度。然而这样的话,我们便可以‘帮’着倭人驱逐荷兰人,以成天子之诺。” “二是不学我们,和倭人勾勾搭搭,帮着倭人。则我朝便有借口,对荷兰宣战。” “除此之外,便是若先打荷兰,我们得不到一分钱的利,反倒花销巨大。大人说的以战养战,根本做不到,只恐朝堂都反对,认为穷兵黩武。毕竟有钱的是荷兰国,非是巴达维亚,我们又不能打到阿姆斯特丹。先打南洋,断了贸易,我们又得不到半分钱,也使得江南一些出售生丝砂糖瓷器的商人不满。” 刘钰没有表态,而是询问了旁边的陈青海、杜锋等人道:“你们呢?你们怎么看?” “我们觉得,子明的想法很对。大人不是常说,战不是为战而战。以往征战,都是耗费钱粮的,唯独大人说过以战养战。既是如此,我等海军的第一战,便该是让人知道大人这话说的没错。” 见其余人也都是这样的态度,刘钰这才笑道:“然也。正是这个意思。倭人的海军不值一提,但是一旦对倭开战,就必要要做到万无一失。确保可以击溃荷兰,然后才能对倭宣战。故而你们任重道远,过些日子法兰西国的船一到,一定要抓紧时间训练。” “时不我待啊。你们记得我给你们讲过的欧罗巴的那件事吧?奥利地国的王位问题,那奥地利国王至今也无半个男丁,年近五十,估计生不出来了。他一死,欧罗巴必乱,届时便是我等的机会。然而,人的命运,岂能预料?谁知道那奥地利王什么时候死?” “是故,待法兰西国的船一到,你们必要拿出十二分的努力。只争朝夕,只争朝夕,记得这句话。别到时候那奥利地王死了,你们却还没有在南洋打赢荷兰的本事,那你们便是诸夏的罪人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七八章 钓鱼先撒饵 这话说的极重。 馒头等人也是第一次听刘钰说这么重的话,各自神情严肃。 罪人…… 这两个字实在有些沉重。 直到这几个人严肃地点头称是,刘钰这才露出笑容。 “是了,就该是这个样子。我之前于你们从未说过这么重的话,今日说了,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不要外传。” 伸手数了数身边的八个人,又道:“要在南洋与荷兰人有一战之力,战舰至少要有八艘。话便至此,多了我也不必说了。你们心里有数就好。” 几人这一下心里都是一喜,连连点头。 他们清楚,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刘钰并无资格直接任命舰长,但其建议权必有足够的分量。 话已说的如此明白,几人心里也都暗下决心。 届时法兰西国的船一到,必要加倍努力,以免做刘钰口中的“诸夏罪人”。 想着这一次法兰西国只卖了两艘船,自造的话即便有钱有工匠,也得两年才能完成一批。 若要至少八艘战舰,并且至少能开的走、打的了炮,恐怕少说也得四五年之后了。 况且这八艘战舰,只是个最低的数目,意味着一丁点的失败都承受不起。真要是确保万无一失,自然是多多益善,数目翻个倍才好。 那欧罗巴的奥地利国远在万里之外,他们连查理六世的样子都没见过,如今却是一个个向着各路神仙祈福,只求这位奥利地王能至少再活个五年六年的,若能再活个七八年,那便最好了。 ………… 船队航行途中,刘钰找了林允文单独见面。 这一次见面,林允文对刘钰的态度,已经从最开始的习惯性的官本位下的尊服,变为了此时单纯商人角度的惊为天人的尊重。 他不知道刘钰和幕府将军都谈了什么,但却知道两件事。 刘钰是第一个见了幕府将军的“唐人海商”。 刘钰搞了十三张贸易信牌。 整个儿大顺的海商,从江浙到福建,只有二十五张。 各路海商为了搞到一张贸易信牌,长崎的唐人町不知发生了多杀啼笑皆非的故事。 有偷着询问竞争对手行贿数目的、有写感恩书恨不能像对待皇帝一样的语气和幕府表忠心、有私下里劫持对方船只的、有在陆地上给对方的货抬价的。 林允文见的多了。 如今刘钰一下子就搞到了十三张,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林允文简直以为是在做梦。 刘钰不大方,但做事很遵守规矩。 说给他的分红,从来没少过。 单就这一点,林允文已经心服口服。 对方毕竟是个官员,而不要贿赂反而按着规矩分红给他的官员,他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刘钰也从没有流露出“士农工商”的等级态度,也没有一股子高高在上轻视商人的态度,至少在林允文看来,没表现出来。 就林允文的观察,刘钰是很懂贸易的。 可是,这一次单独见面,听完了刘钰要他去做的事情后,林允文有些难以理解了。 “大人,对倭国的贸易,本钱不是问题,谁有本事难道信牌,谁就能赚到钱。既是大人有了信牌,缘何还需要找人参股?这不是白白给人送钱吗?” 林允文大为不解,刘钰让他趁着这一次去南方收货的机会,放出消息,找人参股。 想都不用想,这种事……只要放出消息,肯定会有挤破头的人往里面冲。 对日本的贸易很特殊,拿到信牌,就等于拿到了真金白银,最贵的时候,一张信牌的贿赂价便有七八千两银子。 有了信牌,钱是问题吗? 林允文想着这几年跑了多次日本,赚到的白银他都是经手过的,少过几十万两。 别说十三张贸易信牌,便是三十张,本钱也够了。 就算不够,哪怕去借高利贷,这都有得赚。 如今却要找人参股,这不是给别人送钱是什么? 刘钰却也不说缘由,毕竟缘由太多,只道:“你只管去做便是。告诉他们,我只要六十万两,做三成的股,年年分红。先到先得,但每个人最多限购两万两。” “不用提我的名字,你林允文这几年想必在海商中已经是名声远播,都知道你是船头。想必此事经你的嘴一说,云集响应者要踏破门槛。” 十三张贸易信牌,三成的股,大约相当于四张牌。作价六十万两,约等于才几万两一张牌。毕竟进货款不用股东再出。 这个价格在懂行的看来,一点都不贵,毕竟每年去日本能不能拿到牌,都是未知数。而且拿一次,就得花一笔钱,狼多肉少,管肉的自是要贿赂的,这还是每年的。 刘钰一下子拿走了十三张,一共二十五张牌,原本一些能拿到牌的,今年就彻底没机会了。 今年一些海商定然是钱压在手里,货压在手里,却不能去日本贸易了。 而正如刘钰所言,林允文这几年在东洋海商圈子里声名鹊起,都知道他“有本事”,年年不但能拿到正常的信牌,还能拿到临时牌,足以证明其背后的实力有多强。 名声,就是圈子里的号召力。 参股募集,绝无问题,林允文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要把钱白白送人? “大人……这件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必考虑,我意已决。除了参股的事之外,也要联络一些在暹罗贩米的。优先他们参股,不只是钱,船也可以作价参股。六十万两银子,做六千股,一股一百两。最低一百两即可入股。就明白着告诉他们,我就是送钱的,第一次合作,买个信任。” 林允文只是个办事的,听刘钰说的坚决,虽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门道,却也只能去做。 想着自己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何不借个几万两,入一部分股?到时候还愁没有钱花吗? 再一想刘钰的身份,自己若是做的太过分,恐怕不但没有好处,还有灾祸。 可心里赚钱的冲动实在按捺不住,忍不住问道:“大人……我是否可以入股呢?” “自然可以。但也只能入两万两,不可再多。你也不要搞一些无趣的把戏,这两万两就内定给你了,但我不想见到你搞化名之类弄再多。这件事,另有说法,到时候官府会收印花税,自有官府保票,是谁的便是谁的,你也不要搞小聪明。” 略微警告了一下,林允文赶忙点头。 刘钰盘算一番,外募三成的股份,还剩下七成。 这七成了,得给皇帝两成半,到时候就给皇帝取个“龙傲天”的化名,要是皇帝同意的话。 自己做做假账,换换名字,搞个三成半,里面包括自己的好友、家人、海军军官等。还要拿出半成入户政府,但这个得皇帝出面。 剩下的一成,就要让勋贵们入股了,到时候肯定是要把勋贵们绑定在这上面的。 省的他们有钱没处花,老琢磨着抠唆京城附近的那点土地。将来真正开战,也能有足够的力量支持。 刘钰说算是给那些入股的送钱,花钱买信任,也不算是说假话。 单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官营的效率是扯淡的,想要干大事,就得集结众人之力。 户政府的钱,只能维持大顺不会崩溃,指望户政府出钱搞一些根本不符合以往常理的新东西,官员不肯,皇帝也没有这个胆子。 如今日本的贸易大门略微打开了一个小洞,十三张贸易信牌之外,还有暹罗运米等事。 将来要试着改漕运为海运,也得有一支实力雄厚的商队,证明真的可以做到而且损耗极低。 也需要提前开始在南洋布局,侦查,测绘,以及将来把大量的海商绑上经略南洋的战车。 这些,都需要更多的钱,更多的人。 股份制,大顺不是没有雏形,但想要深入人心,就需要先撒出去一些米。 至于有限责任、抄家连带、株连等问题,那需要慢慢解决,而不是要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之后再去搞。 现在把皇帝塞到里面,至少十几年之内,皇帝肯定是缺钱的。 打准噶尔之后的赏赐,户政府要出一些,皇帝私人也要出一些。 打准噶尔相对来说,花不了几个钱,真正花钱的地方还在后面:西域驻军、屯垦、移民,至少十几年之内,全然都是负收益。 一旦打完了准噶尔,皇帝亲眼所见新军的威力,肯定是要搞一些军改的,这也需要钱。 只有趁着皇帝缺钱的机会,才能让皇帝尝试一些新事物。 尝试到新事物的甜头,才能够予以支持。 为了能够让皇帝支持,刘钰还要干更多脱裤子放屁的事。 想着今年开始,就要把每年的股份分红先送到皇宫。 让皇帝亲眼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然后再运回到威海投入到海军之中。 可能皇帝嘴上说不必这样,路上还有损耗,但心里肯定是高兴的。 这样脱裤子放屁的事,不但要干,以后还要常干。 今年若是做得好,应该可以拿出一笔不小的分红送到皇帝手里,十几万两亦或是几十万两,这对皇帝而言已经算是一笔巨款了。 大顺又没有那么多的皇庄,皇帝内帑里的那几个钱,少得可怜,十几万两银子摆到其面前,想必冲击是巨大的。 户政府的库房有再多的钱,那也不是皇帝的,至少理论上不是。 现实就是这么个情况,皇权太强,暂时数年之内,皇帝一言可兴、一言可废。该溜须拍马的仪式不能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七九章 无处可抄的体系 待船一靠港,刘钰等人下了船自陆路回了威海,林允文便去了南方。 刘钰沿途考察了一下今年的冬麦情况,询问了几名老农,看样子还行。 胶东的饥荒应算是过去了,今年暂时也没听说哪里又发生了大灾,应该不会拖延朝中出兵西域的时间。 回到军营,康不怠便找到了他,告诉他京城传来了消息。 今年秋季,鄂国公李九思会来视察编练新军的情况。 康不怠很着急,因为他觉得刘钰很不重视陆军的操训,基本上把大部分操训的事都安排给了组建的参谋部。 说完鄂国公李九思要来视察的事,刘钰也只是淡淡地表示知道了,康不怠终于忍不住了。 “公子,有句话我觉得应该提醒公子一句。正如陛下信任公子,让公子练兵,是因为公子打罗刹人打的不错。我也知道公子在意的是海军,但陛下是否能够继续投钱,这在于公子编练的新军在平准之战中打的如何。” “况且,若是平准不顺,朝廷必要继续扩充陆军,更无钱投入到海军当中。买一艘战舰就要七八万两银子,公子也说过,少说要八艘战舰。就算将来自己建造,便宜一些,那也是一大笔钱,这终究是要陛下支持的。” 康不怠看问题的角度很深,清楚这其中的关键。 平准一事,看似和海军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没有军舰都开到西域去,但实际上却和海军的命运息息相关。 刘钰笑着称赞道:“仲贤所言极是。只是我这不是正练兵呢吗?按部就班地去练兵,待秋季鄂国公前来,军阵自成,有何担心之处?” 康不怠皱眉道:“公子,我虽不怎么知道军事,但也看过兵书。” “言:将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名曰礼将;将不身服礼,无以知士卒之寒暑。出隘塞,犯泥涂,将必先下步,名曰力将。将不身服力,无以知士卒之劳苦。军皆定次,将乃就舍,炊者皆熟,将乃就食,军不举火。将亦不举,名曰止欲将。将不身服止欲,无以知士卒之饥饱。将与士卒共寒暑,劳苦,饥饱,故三军之众,闻鼓声则喜,闻金声则怒。高城深池,矢石繁下,士争先登;白刃始合,士争先赴。士非好死而乐伤也,为其将知寒暑、饥饱之审,而见劳苦之明也……” “公子练兵,却一概不问。分发军饷,则由专门的人分发,丝毫不经主将的手。至于与士兵同甘共苦,更是不曾见过。如此一来,实乃犯了兵家大忌,非礼将、力将、止欲将。如此士兵如何能够鼓声则喜,闻金声则怒。高城深池,矢石繁下,士争先登;白刃始合,士争先赴?” 将中的选将的篇章说出,康不怠心里颇多嘀咕。 他与刘钰相识也算久了,又是刘钰心腹,知道刘钰当年在黑龙江的事。那时候当真是与士兵共甘共苦,一路行军,最终在黑龙江立下了偌大功勋。 如今莫说共甘共苦,便是连发军饷这样的事都不亲自去发。纵然发钱的时候,士兵们当然要喊感谢皇帝发饷的话,可这也并不影响刘钰去军中刷刷存在感才是。 若如现在这般,最起码这支新军简直就是兵不识将。 知道康不怠也是好心,刘钰笑道:“这里的话,仲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有句话我一直说,若训练一致,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方是真正的强军。” “眼下这支新军,你说我怎么跟他们说为何而战?为全家饿死而战?为那些在饥荒的时候把趁机兼并土地的地主而战?为那些在饥荒时候把粮价抬到八两银子一石的商人而战?” “这些都说不通嘛,那就为军饷而战、为不挨军官的军棍和皮鞭而战。” “至于所说的这些内容,非是不对,只是……农夫养牲口,牲口也不会说话,怎么农夫就知道喂牲口?让士兵吃饱这种事,还用兵书专门教?合着兵书不教,为将者就不知道当兵的得吃饭?” “我军饷发的足额,不吃空饷,还贴了点钱给他们买鱼吃。吃得饱、训的严,这就是一支强军。你且放心就是。” “再说了……” 刘钰哈哈一笑,反问道:“仲贤觉得,这支新军要人人只服我,反倒是好事?这兵是给陛下练的,如仲贤所言,换的是陛下认可我的见识,从而重视海军。我就带他们去一趟西域转一圈而已。小阵仗,小阵仗,打打准噶尔,还用不着做礼将、力将、止欲将。我要练的,是一群废物当将军,只要发足了军饷就能打压周边部落、土司的兵。” 见刘钰如此自信,康不怠心中更是担忧,觉得刘钰有些轻敌,只怕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之后的一切就都完了。 京城要派鄂国公李九思来,应该不是担心刘钰练兵不成。 但终究事关重大,需要来亲眼见见这兵练的如何。 对准开战,应该也就是在这几年了。 有些消息是瞒不住的,朝廷不断地在囤积军粮,在蒙古修筑驿站和兵道,一旦准备好了,肯定是要打的。 康不怠大约知道刘钰根本不把这支军队当刘家军,而是把新军当成个别人家的事。 可在大顺做事,再怎么说也需要皇帝的信任。 对准一战就是加深这种信任的机会,虽说有可能因为太过受士兵爱戴而被猜忌,但若是一点不管,表现的不够惊艳,后续的事定是难办的。 “公子,距离秋季还有半年左右,公子真的就不多费些心?” 刘钰摇头道:“不费。没时间,也没精力。参谋部按部就班练兵就行,我才不管呢。马上法国人要来,军舰、工匠,这些事都要办。” “要造船,木头不是砍下来就能用的,要阴干两三年。我还要操心从东北运上等橡木、去南洋运上等柚木的事。” “要开办学堂,要开办军械作坊,还要打通从海参崴到松花江的移民通道,这些才是大事。练兵这等小事,不值一提。” “此事你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对了,那个白云航要在文登试行一下青苗法,我出借一部分钱,你来处理这件事。军中的事,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你不必担心。” “你计算一下大约需要多少钱,包括青苗的种子购买、仓储、管理等等。一共需要多少钱,算个账目,到我这来取就是。” 康不怠应了一声,最后提醒道:“公子既是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纵然术业有专攻,但既是公子信任我,那么日后再有疑惑与担忧,即便是我所不能熟知的,我还是会提的。” 想着这几年刘钰的信任,康不怠用自己的方式,有些傲娇地表达了一下忠心。刘钰冲着他拱拱手,笑道:“大善,仲贤且去忙,顺便把吴芳瑞等那几个参谋班的叫来。” 待康不怠出了门,不多久就传来一声“报告”。 得到允许后,吴芳瑞等人鱼贯而入,等着刘钰示意后,这才纷纷坐下。 “新兵训练的如何?” “回大人,已经超前完成了之前制定的训练大纲。” 吴芳瑞把一个记录的本子交给了刘钰。 人事、军饷的事,参谋部不管。 刘钰走之前,他们已经制定了一个训练大纲,递交刘钰后,删改讨论完,就严格地按照大纲进行训练。 军官们手里都有刘钰印发的营连手册,在汉尼拔给的操典之外,主要在如何变阵的问题是进行了大量的修改。 战术思想和现存能抄的,差异极大。 刘钰要练的是一支以纵队行军、快速变阵、迅速结成空心阵的强调机动性的新军。 和汉尼拔给的此时的法国操典、俄国操典,都根本不是一个体系。 很多地方需要修改,也有不少地方算是闭门造车,具体是否可行,还需要在后续的训练中不断找出毛病,继续整改。 参谋部这几个月的任务,就是观察训练,从实践中找对整改的方向。 为此二十个参谋班的人员,又补充了一批,足足有了一个八十多人的参谋部。 看着这本参谋部的训练日记,其中有一半的内容都是针对一些操典的改正建议。 刘钰也没看具体的内容,翻到后面大约一扫,便扔到一旁,心中很是高兴。 理解战术体系,然后在这个战术体系之内进行自我修正,这本训练日记后半部分的修改建议,就是参谋部已经开始正常运作的标志。 至于到底对不对……实践出真知,打过之后才知道。 青州军现在一共一共九千五。 其中建制的步兵七千,炮兵五百,轻骑、散兵八百,工兵五百,还有八个连专门挑选出大个子壮汉掷弹兵,山东的个子都不矮。 每个连队96人,五个连为一个营。理论上,每个营配两门四斤轻炮,但是炮的数量还不够。枪支现在也没做到人手一支。 八斤炮和比八斤重的,都组织到一起。 轻骑和散兵都是挑选出来的,如果能够编练一些松花江的府兵最好,但现在很难,日后朝廷打完仗真的知道有效后可能会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八零章 因地制宜 这也算是一种因地制宜的特色。 准噶尔部没有训练有素的线列兵,前排骚扰、牵制的散兵,数量不需要太多,靠己方的线列步兵打就够了。 打准噶尔的话,朝廷肯定会调派北方的骑兵,青州军也不需要自己编练骑兵,只是留了一个连的重骑做种子。 准噶尔有城,所以需要专门的工兵部队。 考虑到准噶尔的骑兵,每个营做支援火力的轻炮也是有必要的。 以此时的组织力,最小也就能以连队为作战单位,这已经算是远超时代了。 前提是需要拥有足够的军官,单单是成建制的步兵,连一级的军官就需要将近二三百号人。 而作为种子的那个重骑兵连队,更是直接塞进去了八名军官。 这样的受过训练的军官比例,就是刘钰自信的源泉,当然也是让皇帝将来开放良家子教育创办更多基础教育学校的诱饵。 作为实习军官的,一部分是武德宫的肄业生,一部分就是受过最基础教育的良家子。 至于骑兵,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朝廷给的军饷不够,根本没钱编练一支正规的骑兵部队。 正规的骑兵部队不需要松花江府兵那种自小会骑马的,抓一批没骑过马的一样可以练出来。 朝廷的思路还是前朝思路,各部集合,派出专门的主将捏到一起。 这样配合,虽然肯定会出问题。但考虑到准噶尔的水平,这问题也不算大。 折中思路,那就是只能采用新的战术体系,强调步兵的机动性和变阵速度,靠步兵包打天下,而不能全然指望朝廷抽调的骑兵搞出好的配合。 参谋部的作用就是拟定各种战术计划,做充足的准备。以大顺的体量,不败即为胜。 各种训练安排,刘钰不怎么管。 这批参谋班的学员继承他的战术思想,把道理讲通了,具体的训练计划由他们制定,按部就班即可。 刘钰又询问了一下训练的具体情况后,问道:“秋季之前,你们觉得能否做到让青州军看上去是一支可战之兵?” 吴芳瑞考虑了一下后道:“当无问题。大人,当下要解决的,还是一些变阵方面的细节,如今变阵的时间还是慢了一些。纵然有操练尚且不足的因素,也有一些操典不太对的地方。” “嗯。” 刘钰敲了敲桌上的那本他们编写的训练日志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提出来讨论研究嘛。三个臭皮匠,,如今九千人,应该再安排一些新兵夹于其中,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否则的话,这些人打完,如何补员?” 他的话说到了点子上,对此刘钰也是颇多无奈。 朝廷的军制问题很大,养兵是要花钱的。 平日操训一些后备兵员……就此时的组织力,也就能把良家子们组织起来。再说一些佃户,吃饭都成问题,让他们舍弃农活去操训,那就是等于让他们家破人亡。 自耕农好一点,但自耕农数量几何,这是个问题。 自有国情在此。 最好的办法就是募灾民为兵。灾荒年年有,不怕没有灾民。 问题是朝廷能不能拿出这笔钱? 大顺的财政收入和支出,可谓是捉襟见肘,偌大的国家根本余不出多少钱来,尤其是还要赈灾。 这个事暂时无解,刘钰只好道:“这事儿要解决,就得看将来平准的时候打的怎么样。打得好,说什么都是对的,高屋建瓴、远见卓识;打的不好,那就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人啊,尤其是朝中大臣,都是极为现实的。” 这件事刘钰有自己的想法,但最终还是那句话,大顺的军制有问题,要改的是整个的军制,而不是单单一个青州兵。 大顺既不需要征兵制,也没有征兵制的基层控制力,更没有征兵制的物质条件。 需要的反倒是大宋的厢军。 国土广大,年年有灾,哪年若是只有个十万八万的灾民,简直可以去天坛告天“风调雨顺”了。 把灾民中的青壮挑选出来,每个人开低一点的军饷,做一些基础的队列、放枪等训练。一旦开战,则从这里面挑人补充,兵员根本不是问题。 但就算是最低限度的军饷,也得叫人吃饱。 大部分肯定是没有老婆孩子,可总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得养爹娘。 要是连爹娘都不准军人养,那这样的兵也谈不上什么战斗力,总不能都像刘钰在山东做的这样,全家死绝的优先。 这就需要彻底更改军制,裁撤一批根本无用的军队,空出军饷来养。 这事急不得,现在考虑也是无用,便道:“此事你们可以考虑考虑,但心思还是用在练兵上。” “我还是那句话,能打,说话才有用。这等军国大事,待日后你们升了官,再去考虑。至于能不能升官,就看兵练的怎么样了。” “机遇难得,你们要把握住。不是为我把握的,是为你们自己。要知道,你们到现在还只是候补军官,尚未转正。明白吗?” 一众参谋都起身道:“明白。” “行,既是明白,那就继续训练。有什么问题,便来找我。季风的原因,三五个月后,法兰西人会再来一次。我需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一个有意义的盟友。抓紧时间吧。” “是!” 各自散去后,刘钰也没有去看看陆军的操训。这是一个缓慢整合的过程,从吃饱到投入训练,也不过几个月时间,距离看出是否可战还需要一段时间,自无必要现在去找问题。 他还是先去看了看最在意的海军,即便现在海军此时连一艘战舰都没有。 海滩上,安放在沙滩上的绳索、网绳上,一群赤着上身的士兵正在练习爬绳索,军官在下面大声吆喝。 远处的海面上,几艘训练舰上挤满了人,正在那熟悉晕船。 一些小艇上,正在练习划船。 大部分海军兵员都是旱鸭子,即便会游泳,但是上船可能还是第一次。不过好在大部分候补军官之前也是旱鸭子,对于这些一点不会的兵员充满了耐心。 候补军官的比例很高,传帮带的练兵法和水兵的数量比,使得每个候补军官候补士官只需要训练十几个人。 大部分候补军官都在翘首以盼,等着真正的战舰抵达。 不远处的沙滩上,一群水兵正在短暂的休息,一个个又累又疲,天气还冷,一个个却都躺在沙滩上不愿意动弹。 刘钰走过去,这些水兵即便不情愿,也都迅速起身行礼。 人群中,刘钰看到了一个认得的水兵,自己给他改过名字,便喊道:“张二彪,你过来。” 把名字从张虎改成张二彪的张二彪听到刘钰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赶忙跑过来。 行礼之后,叫了声大人。 “怎么样啊,感觉如何?” “回大人,吃得饱,穿得暖。每日操训虽然累一些,但我已经不晕船了,也会爬绳索了。” “嗯,挺好的。我记得你兄弟姊妹好几个都来了是吧?” “是。是米高大人选的。大哥大彪没有在军中,选了去海参崴;弟弟三彪在青州军里做鼓乐手;四妹现在在义学学堂,前几天见到了,已经会写名字了。” 说到妹妹会写名字了,张二彪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一股子高兴的神情,虽然那几个字他根本不认得,但看着妹妹在沙滩上用木棍划拉出一些字的时候,那种玄妙的感觉真的是无以复加。 越不认得字,越觉得字里面有着无穷的魔力。 一开始担心妹妹要被卖到老鸨那,想不到却是真的学认字。唯独让他觉得有些别扭的,便是男女孩子在一起读书,这让他觉得很古怪。 可也不好说什么,只想着反正还小,待日后大了,说不定便分开读书了。 如今三弟在陆军里当个鼓乐手,妹妹也在岛上读书,唯独就是大哥要去之前根本不曾听过的海参崴。 他胆子本就略大,见刘钰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便大着胆子问道:“大人,这海参崴到底在哪?我这辈子,还能见到我哥吗?” 政策都是刘钰定的,他也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问道:“见到你嫂子了吗?” “见到了。” 凡是去垦荒的,都是在这边就婚配的。和配牲口也差不多,把招来的女灾民编号,抽签,垦荒的抽到谁就是谁。 边疆之地,男多女少。若是正常移民过去,女人肯定会优先选择那些当地坐地户,而不是去垦荒的。 松花江那边的府兵们开价很高,一个女人可以用一匹马、一个青壮的长工可以用一头牛来换。 这个价格刘钰相当满意,毕竟在荒年,一个人可能就值四五张玉米饼子。 他救济了一些人,本也没花多少钱,安排人去打通从海参崴到松花江和黑龙江江口的屯粮移民线,正缺乏大牲口。一个人换一头牛,而且还是负责把牛马运送去指定地点,简直大赚。 张二彪更觉得刘钰行的是仁政,真是个好官。 以他们的身份讨老婆几乎是做梦,却没想到自己的堂兄居然抽签抽了一个,而且年龄也正合适,看样子也是个能生养能干活的。 说起这个,他心里存着几分感激,可终究还是关心堂兄的去处,等着刘钰告诉他海参崴在什么地方。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八一章 监狱船 看书网..la,最快更新新顺1730最新章节! “海参崴,说远也远,说近也近。你既是海军,日后是要出海的,总会有再见的机会。” “你也放心,那里虽然老虎多一点,狼也多一点,天冷一点,但要说饿死不太可能。我也发了枪,垦荒的地方会先打一遍老虎的。那地方可以种地,牛马也有,日子不会差的。” 张二彪这才算是放下心来,老虎和狼,只要有枪,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又发了老婆,又有大片的荒地,还有牛马可以用,怎么想这日子也不会差。 他还信得过刘钰。 之所以担心,不过是之前大哥登船离开的时候,他可是见到了那番场景。 简直和运送牲口没什么区别。 船上塞的满满当当,要去船头拉屎都要一点点挪过去,若是拉肚子恐怕时间都来不及。 如今活着的家人就剩下了他们四个,既然活着的家人还能继续活下去,他也没有了过多的担心。 这次谈话后的几个月,张二彪都是在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训练中度过的。 直到农历的六月份,正是最热的时候,几艘西洋人的大船出现在了威海附近的海面上。 刘公岛上西洋鬼佬不少,张二彪见得多了,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不习惯。 他倒是能分清哪些是罗刹人,哪些是法兰西人。 因为张二彪觉得,法兰西人的嘴,特别贱。 见面就“笨猪”、“傻驴”。 不过总算是知道这些法国人是来送船的,还卸了一大堆的火枪和大炮。 那些西洋人一来,隔壁小站营里的陆军就开始乒乒乓乓地演练起来。 张二彪也不知道那些陆军演练出了什么,就知道那些法国人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两艘大船、一些大炮和枪支,还有四百多人的工匠。 之后,那两艘大船被命名为威海号和蓬莱号,张二彪也因为训练刻苦,被选为了第一批登船的水兵,被安排在了威海号上。 登船的那一天,是七月七,乞巧节,这个日子很好记。 威海号和蓬莱号都是大船,至少在张二彪看来是很大很大的船。 登船之前,张二彪和其余的水手一样,被运到了威海附近的河边,在大木桶里洗了个澡。 身上洒了一些药虱子的药粉,烧的他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像是被火烧了全身一样的折磨后,每人发了一套军装。 一条棉布的短衫,一条裤子。 而登船的实习军官们,则穿着让张二彪感到眼馋的毛呢料子的军装。 羡慕归羡慕,张二彪却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军官。 因为他不识字,也不会其余的手艺,最多也就能混成一等水兵。 船上等级分明,实习军官就是实习军官,水手就是水手,不可逾越。 他被安排的威海号上,定额人员是160人,但是第一批上船的足足塞了320人,整整一倍。 像他这样的水兵有140人,剩下的全都是候补军官。 见面就是官,官比兵多,到处是人。 单单是实习舰长,就有四个。 正实习舰长张二彪认得,是当年收留了自己的米大人,那是一个好人。剩下三个都是副实习舰长,他不认的。 真正的舰长是那个叫白令的罗刹人,船上还有十二个见面就说笨猪、傻驴的法国人。 他们的船灵,是一只狸花公猫,整天在船上游荡。 而她现在只是一个三等水手,一个月有一两半的饷银。 若是能提到一等水手,便有三两半。 七月七上船的那一天,所有上船的水兵都吃了一顿饺子。 令张二彪感到惊奇的是,这顿饺子居然不是鱼肉馅的,简直堪称整个泰兴十三年最值得纪念的一天。 吃过了饺子,他们便被发配到了船上。 张二彪这才第一次看到这艘大船上的场景,密密麻麻的缆绳,他都不知道这些缆绳是做什么用的。 甲板上有十几门小的回旋炮,听说是海战靠近之后,用来扫射对面甲板上的敌人的。 要靠轻便的回旋炮把敌船甲板都清扫一遍后,才能够登船夺船。夺下一艘船,会按照船价和船上的货物分红。 露天甲板的下面,是一层全通的火炮仓,将近三十门大炮用绳子拴好。 这就是他的任务,左弦的实习炮手。 不过听说刘大人对这些九斤炮很不满意,正在囤积铜料,准备让那些下船的工匠们熔铸一些更大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被安排到了一处吊床上,小小的船舱里塞了将近三百人,可想而知。 屁臭、脚臭、呼噜声……这些都早已习惯,在岸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尝试这样睡觉。 唯独实习舰长们的舱室宽敞一些,但也宽敞不到哪去。 厕所在船头,直接拉到大海里。因为船都是顺风航行,所以不用怕“香气”一直飘到整个船上。 法国人的这艘船的船头,是个木头雕刻的娘们儿,手里拿着一根长矛,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娘们儿。 当然,这也是船上唯一的娘们儿。 不少人围过来看着这个木头雕刻的娘们的胸口,嘿嘿傻笑,指指点点,或说一句真像个馒头似的,大啊。 鉴于船上没有女人,张二彪知道自己的饷银在靠岸的时候是按月发,若是在外面航行的时候,只要停靠就会发。上岸后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默许的。 在这样狭窄的船舱里睡了第一夜,第二天清晨天一亮,当当的钟声就敲了起来。 钟声想到第二声,船舱里所有的人都要起来。 张二彪只是三等水手,他睡的吊床是特别增加的。起床钟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就赢来了船上生活的第一课。 那个法国的老水手连比划带嘟囔,张二彪跟着那些候补军官们一起,按照规矩把自己的备用吊床捆好,然后抬到了甲板上。 这些捆好的备用吊床要按照特别的打结方式,捆扎成一大团,绑在船舷上。 听那些候补军官们说,这是为了等到靠近海战的时候,防备对面的回旋炮,可以做掩体。 另外若是这东西掉进了海里,也可以飘在海上,落水的人可以抱着这东西,有可能活下来。 前三天,他基本上都是在学这个东西。 这么打绳结、怎么捆扎,直到第四天才完全学会,又一个个考核过关后,这才进行了下一课。 起床,捆吊床,然后都蹲在了第一排的甲板上。 一人发了一块砖头大小的磨石,一桶桶的砂子倒在了甲板上,开始用磨石和砂子来磨甲板。 据说打仗的时候,要把砂子铺到甲板上。因为打仗要死人,死人要流血,流血会让脚底下打滑,所以要铺砂子。 法国人的船上,砂子很多。听说法国人若是在海上死了,要把人埋在船底的砂子里,回到陆地上之后再埋葬,以求入土为安。 张二彪觉得这很好。 但是,刘大人却不准,为此还和法国军官吵了一架。 法国军官吵不赢,只能更改了威海号上的规矩:人若死了,装在袋子里,缀上一枚炮弹,直接投到海底,不准把人埋在船舱的砂子里。 这件事,包括张二彪在内的水手们都很不高兴,最后也只能用折中的办法。 船上装几桶江米和枣子,无论再饿都不准吃。 人死了之后,装在袋子里,学当年屈大夫投江的事,在袋子里装上一些江米和枣子,以求鱼虾不要啃食人的尸体,留个全尸。 张二彪跪在地上擦甲板的时候,一大堆的候补军官们蹲在船头,用六分仪看太阳。 等到他擦完了甲板,又换了一批人看。 每天正午的时候,正是军官们看太阳看的最热闹的时候,二三十个人一起学怎么判断正午那一刻。 擦了五天的甲板,确定每个人都会擦甲板后,张二彪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学的这些东西,不过是早晨起床到吃早饭这个时间段要做的事。 漫长的一天,这才刚刚开始。 从上船那一天开始,早饭就变得很简单。 五个枣子,一大碗油茶面糊糊,一条干咸鱼。 吃过早饭,便开始学习检查那些大炮。 好几千斤的东西,船上又这样颠簸,一旦要是绳子没捆好,人又这么密集,撞死个十个八个的那都很正常。 几千斤的大家伙,擦着就伤、挨着就死,张二彪知道这关系到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学的很仔细。 检查完大炮的绳索,就要和炮组的成员们一起,分装火药。 火药不会放在大炮旁边,而是装在专门的火药库里,分装好后,由专门的矮个子士兵来回传递。 这些矮个子水兵,被戏称为“火药猴子”。打起仗来的时候,他们要在硝烟和距离地摇晃中,提着火药来回奔跑。 火药库的大门上,有一块厚厚的棉毡子,旁边有一个大水桶。开打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棉毡子上泼水。 作为左弦的炮手,张二彪除了要学习怎么开炮,还要学怎么用火枪和手雷。 一旦要是打坏了对方的桅杆或者船舵,会把左弦或者右弦的水手抽调一批,组织登船夺船的突击队。 至于怎么操大炮,只要学会听军官的命令,知道加什么样的楔子、怎么大概瞄准就好。 从七月初七上船,到十月初第一次下船,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张二彪学会了好几件事。 用实习舰长们的话说,他终于像个水兵了。 包括: 学会了说话的时候,扯着大嗓门喊。因为总是放炮,声音小了根本听不清。声音小,没资格上军舰。 学会了拉屎的时候,可以熟练地一只手拉着缆绳,屁股对着大海任凭船的摇摆而不会掉下去。因为厕所太少,所有人都必须学会在别人占着厕所的时候抓着缆绳把腚撅到外面去解决。 学会了喝酒,而且可以喝完酒后还能在摇晃的甲板上走动。因为水保存一段时间就会发绿,想要不拉稀拉死,就得往里面掺白酒喝。而且船上的生活实在是无趣,只有每天的一杯酒,才是水手们最快活的时刻,喝完酒后这种监狱一样的无趣生活总还有种晕乎乎的快感。 学会了拉着缆绳,对着船头的木像娘们撸上一发。因为不这么干,在狭小的船舱里,总会琢磨着那些长得清秀一些的水手,尤其是他们撅着腚在那擦甲板的时候,更是冲动莫名。 学会了在吃饭之前,用臭鱼或者臭肉,把一些干饼或者油茶面里的象鼻虫和蛆引出来。蛆味道还行,但是象鼻虫发苦,实在难吃。臭鱼之类的东西,也可很好地把那些虫子引到上面,还可以当做鱼饵,用来钓鱼。 学会了躺在吊床上,只需要一刻钟就能睡着,任凭旁边的人打呼噜的声音比大炮还响。但若是备战的鼓声和起床的钟声一响,就能迅速跳起来捆扎吊床。 至于开炮和跳船杀人,用实习舰长们的话来说,他们还差得远。至少也得再训练个半年左右。 十月份的这一次上岸,张二彪听说是要再发一身军装,到岸上洗个澡,放三天假去城里快活一番。 三个月监牢一样的生活,让张二彪第一次感觉到岸上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哪怕只是站在沙滩上,旁边没有挤得要死的人,也没有臭烘烘的味道。 他不识字,也没有什么文化,看着蓝色的大海和白浪,却生出一股子诗意。 大海这样美,却也只有在岸上看才美。 领取了新军装,洗了澡,又发了三个月的饷银,乘着小艇去了威海。 他没有和其余水手一起去逛窑子,而是去找了也休沐放假的弟弟三彪和妹妹,到威海的饭馆里吃了一顿饭。 休沐的日子,饭馆里人山人海。短短几年时间,威海周边多了许多的饭馆、妓院和杂货铺。 军饷源源不断地从京城送来,发到士兵的手里,又溜到了商贩的口袋。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一个位子,兄弟姊妹三人坐下去,点了三个肉菜,还有满满的一大壶酒。 在看过妹妹用筷子写了几个最近学到的字后,张二彪喝了一大口酒,觉得很高兴。 弟弟三彪带来了一个他不知道的消息,这一次休沐,是因为京城里有人要来。 刘大人要准备一场演练,给京城里的大人看。 至于来的是谁,弟弟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张二彪心想,管他是谁呢,长官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八二章 随时准备着 鄂国公李九思抵达威海的时候,已是十月中旬。 迎接仪式之后,鄂国公李九思和随行众人便先看了一场风帆舰的火炮齐射。 轰隆隆的炮声和浓烈的硝烟,伴随着两艘战舰的高耸桅杆,让李九思第一次直观地见到了西洋舰船的威胁。 山上四散的碎石和巨响,让两名跟随李九思前来的京营勋贵子弟吓落了马。 李九思稳住了马,盯着海上的两艘战舰,半晌问道:“此西夷之大舰乎?” 刘钰摇摇头。 “回国公,此小舰也。” 李九思没有再多问,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刘公岛距离京城并不远,绕过威海卫,便是渤海。 如果西洋人有这样一支强大的舰队出现在渤海,他虽不知道刘钰和李淦说的断漕运一事,却也能想到另一种威胁。 朝中并无几人知道建海军的事,只是以为这靖海宫官学不过是个学堂。 很多人得到皇帝关于靖海宫官学不和科举抢官员名额的事后,对此也就不甚在意。 户政府没出钱,皇帝出的内帑。只要不抢官员名额,这事儿也就不是大事,连讨论的意义都不存在。 李九思本也不甚在意,可如今一看,心里还是闷闷的,犹如一个锤子悬在了心头。 支开身旁的人,李九思单独把刘钰叫到了一处。 “守常,此番陛下派我前来,还有件事要和你说说。你既是聘用了法兰西国的工匠,这造船的事需要抓紧。我听闻,这样的战船造价极高?” 李九思来之前,皇帝才和他说了一下威海的情况,他这才知道这样一艘战舰,刘钰花了七八万两银子。 数目之大,着实让其咋舌。 然而刘钰却说这还不是西洋人的大舰,这就不免让他担忧。 刘钰也不知道皇帝和李九思说了多少,这时候只能道:“此事说来话长。一艘战舰,七八万两银子,西洋人定是多要了。商人言利,总不能赔着送来,多要了一半的钱吧。” “如今我聘用了一些法兰西国的工匠,过些日子还有一些更好些的工匠,那是法国官面上的。若是自造,应不算太贵。只是造船这种事,非是一朝一夕,即便有钱也是无用。” “不先将木料阴干,一艘船最多也就七八年便朽烂了。若是阴干,或可用个五六十年。造船昂贵,实是没办法现在就急着造,只能再等些日子。也正好,让工匠们练练手,学一学,如今再建的正有两艘,这也是数年前就积攒下的木料。” 听刘钰如此说,李九思的神情才算是放松了一些。 皇帝早就知道买两艘船的价格,只是对这个价格感觉到有些惊恐。若是换了别人,定然以为这是漂没了,然而皇帝既没发国库的银子,自己也不过投了那点银子,对刘钰的报价皇帝还是相信的。 这个可怕的价格,让皇帝看了刘钰尝试自造的奏折后,便允了。 奏折上说不清楚自造的问题,故而来之前,皇帝和鄂国公说了一下海军的事,叫鄂国公来查看一下。 听闻刘钰已经在尝试自造两艘了,总算是略微放心,李九思又问道:“木料积存了多少?我虽不懂,却也大约知道,这木料非是随便的木头便能用。” “回国公,这事当真急不得。海军非一朝一夕的事,还请国公回去后务必与陛下言明。那英国人为了造船,提早几十年前就种下了橡木,百年之后取用。若非这些年控制了阿美利加,千万年来树木无人采伐,料想英国人想要造船也不容易。我朝纵然不能学英国人提早数十年栽下大树,可是海军一事非是一朝一夕。” 说到这,刘钰又冲着京城的方向拱拱手道:“依赖陛下洪福大智,北伐罗刹,收回了前朝奴儿干都司土地。那里林木茂盛,正有一些数人环抱不来的橡木,适合造船。若无奴儿干及辽东,想要造大舰也不容易。” “这几年我也正在不断积蓄木料。如今这些工匠刚刚跟着西洋船匠学习,这两艘战舰先练练手。只要木料够,工匠足,造舰当无问题。只是朝廷需得投钱才是……” 李九思并不知道刘钰在日本搞的种种,以为只是皇帝给了一些内帑。 想着数万两一艘的造价,也明白若无户政府的国库支持,确实不是可以组建出一支足以拱卫渤海、护卫京师的舰队的。 此时有些话不方便说,李九思便道:“此事再说。如今先去岛上看看,转一转。你造舰队的地方,可在岛上?” “没有。岛上缺水。而且此番聘用的一些西洋工匠,多用水力锯木。故而造船地不在岛上。国公是要去看看?” “不了。既是不在岛上,那就日后再看。先上岛吧。” “是。” 答应一声,赶忙安排了船只,接了李九思上了岛。 一上岛,便见了一队士兵排成两列等待。 李九思也是操练京营的,单单看看这一队士兵的精气神和身高,并不能看出什么。 京营的高个子和壮汉许多,往那一站的精气神也有,至于能不能战,这就两说了。 远处传来一阵阵枪声和隆隆炮声,刘钰解释道:“国公若想检阅,随时可以。如今他们正在操训,寒暑不避。只要国公下令,我便集合队伍。” “哦?随时可以?”听刘钰这样一说,李九思顿时来了兴致,他可是知道军令一下随时可以意味着什么。 大顺是有几支能打的军队的,但要说万把人可以不经过整合,只要下令就能迅速集结、展开队形,可能整个大顺也就能拿出两三万这样的精锐。 他看出来刘钰这边士兵的枪支与京营不同,也略知刘钰写的关于新枪械新战术的小册子,只是觉得一支军队未必在于一两件兵器,而在于令行禁止。 既是刘钰说的如此自信,他也来了兴致,便道:“既如此,那就与前方的空地集结。” “遵命。” 刘钰领命,李九思以为刘钰必要升帐布置,却没想到刘钰只是把身边的几名参谋叫来道:“一个时辰之后,各部在此集结。要做到随时可以登船出击,各部分发弹药,领取一旬的炒面。” 说完,取出怀表看了看道:“现在是上午十点零七分。” 几个参谋也都低头对了对自己的表,随后便各自散去,片刻后远处便传来了一阵尖锐的钟声。 “守常不升帐吗?” “不必。国公,这岛上正有一座小山,可以居高临下。国公不妨登高等待。” “嗯。你说各部集结,要能做到虽是登船出击?” “正是。” 李九思点点头,心中暗暗称奇。 一个时辰的时间,并不惊艳。惊艳的是刘钰说可以随时做到登船出击,还要做到弹药齐备、兵粮足以支撑一旬之久。 若真能如此,剩余的即便不堪,也足见这已然算是一支强军了。 只是…… “守常莫不是知我要来,提早准备下了?” “兵者,国之大事。自然是要随时准备着。参谋们早已制定了各种预案,就为了随时可战。那炒面可以放的长久,三个月一清理,但虽是都保证全军一旬之用。若按国公所言,其实也不差,我的确是提早准备下了,但不是知国公要来,而是自练兵之时就提早准备了。” 李九思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北边的那座小山道:“上山可看变阵,却看不到士兵如何准备。暂先不上山,随我去营中看看。” “好。” 刘钰在前面引着,几人骑马来到了军营。 只是扫了一眼,李九思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人自然是很多,各自忙碌,然则忙而不乱。 原本正在操练的士兵听到集合的钟声后,在各个军官的命令下迅速集结成队。 像是一台严密的机器,点数清楚后,没有一窝蜂地跑向各自的营房,而是列队井然有序地回到营房。 李九思也拿出了一只怀表,看了看时间,不过二十分钟,各个营房外面已经排好了队列。 这些士兵和京营的士兵不同,身后全都背着一个打的方方正正的包裹。 列队之后再度报数,各个连队迅速在整日操练的位置集结,汇聚成营队。 营队抽调了一个连,列成四列纵队朝着远处走去,剩下的队伍站在那也不是鸦雀无声。 李九思发现各个营队里都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敲动腰鼓或者吹奏笛子,奏出了不算悠扬有些生涩的乐曲,在那列队的士兵跟着腰鼓笛子的节奏,唱着那曲排头兵之歌,亦或是其余的古怪歌曲。 “这些兵卒的背包里是何物?” 指着站立的士兵背后,询问了一声。 “一床被子,一双鞋,洗漱所用种种。” “各个营队抽调的连队去往何处了?” “去领取火药包。” “引我去看看。” 跟在刘钰的后面,到了后面的一处营房,那些前来领取火药包的连队都在外面列好的队伍。 前面门口有人吆喝各个连队的名号,连队里的人便列队向前,每人领取了七八个大的火药包裹,整队后迅速返回营队所在的位置。 李九思走到前面,也没有妨碍这些人领取火药和铅弹,而是走到里面,随便打开了一个包裹。 看着里面的一卷卷的铅弹,拿出一枚捻了捻,发现这是一个纸卷。纸卷的前面包着一枚铅丸,里面装着定量的火药。 一个布包里大约是六十枚,足够一场大战使用。这东西李九思一看便知道其妙处,不需要士兵自己衡量,每一包的火药都是定量的。 “火药不可久放,久放受潮。” 刘钰笑道:“国公多虑了。六十发铅弹,不过三五日的训练。耗费虽大,却也值得。每日消耗的火药,也是一大笔钱,总不吃空饷,只靠朝廷发的饷银,却也不怎么够。” 李九思失笑道:“守常还是有钱啊。若换了别人,这火药操训能省则省。万余人,一天十枚铅弹,这可不是小数目。”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八三章 变阵 刘钰心想,新军花的这点钱也算钱?你要是知道我在海军里贴了多少钱,怕不是呀吓着? 虽说普鲁士的列兵到后期,也是一年训练个三五十枚铅弹就拉上战场,一样可以凑合着用。但想着小站练兵的青州军,是为了叫朝廷震惊的,这该花的钱还是要多花一些。 虽说以后这支新军不是自己的,但今日多花一些,日后海军便能多要一些钱。 他不想说这里面的事,便拿起一枚纸包的弹丸道:“此物还有一个好处。一旦开战,炮火连天,士兵多有慌张失措者,以至于先填铅弹,后放火药亦有可能。” “这样的火药包,如何装填,训练严苛。需要先把铅弹含在嘴里,就像是用筷子一样熟悉成习惯,如此便可杜绝。” 解释了一下其中妙处,李九思点头道:“此物虽小,却也足见守常用心了。” 在这里又站了一会,各个营队派来的人已经井然有序地领取完毕,前后也不过花了两刻钟时间。 这期间李九思已经看出了妙处所在,在这里领取的时候,各个营队不慌不乱,而是整齐列队等着。 “守常难道平日里常常如此操训?” “那倒没有。不过是平日发饷的时候就是如此,习惯成自然。发饷如此,领取火药也是如此。谁也不敢乱,除非想要扣军饷。” “哈哈哈哈……这倒是个妙招。” 李九思大笑一声,心里极为满意,心想看来真的不是因为自己前来提早准备的。 想着刘钰说的参谋之事,又问道:“如守常所言,这些参谋平日里就是把各种情况都提前制定好?一旦有所需求,就按照之前制定的行事?” “是。不需要刻意演练。军令一下,参谋们自有预案,拿出使用即可。如何整队、如何维持秩序,这都是平日里就练出来的。哪一部先取、哪一部后取,也是提早制定了计划,是故忙而不乱。” “嗯,如此甚好。” 李九思太清楚这“忙而不乱”四个字的意义,大顺真正精锐的几支军队虽也能做到令行禁止,但要说遇到各种情况,反应可绝没有这么快。 尤其是但凡有什么需要,都要提前演练才能做到忙而不乱这四个字。若刘钰所说都是真的,这一支新军的战斗力大可期待。 绕回到前面集结的地方,数十辆四轮马车已经行进到了各个营队的前面,从上面搬运出了装在口袋里的军粮,各自分发下去。 李九思没有继续看下去,而是让刘钰带着一起登上了北面的那座小山。 还没有到十二点钟,山下的队伍已经整队完毕,鼓声停歇,军容肃然。 报备之后,李九思看着山下齐整的队伍,点了点头。单就现在看来,集结的速度倒是够快。 而且因为统一了装备,从花队变为了纯队,整队也容易的多。 按照营队为一组,排成了队列。 看起来只要一声令下,各营的主官只需要下达一个转向的命令,便能像刚才列队时候一样,依次前进。 近万人的队伍驻足山下,竟没有半点声音,更没有人乱动。 黑乎乎的刺刀挂在枪口上,如同密集的森林,叫人望之胆寒。 百人的连队排成四列,每一列都有约二十四五个人。 因为身上没有点燃的火绳,也不用怕引燃同袍身上的火药,一个个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地站在一起。 五个连队组成一个营队,每个连队之间的间隔大约是十五步。 这是李九思没见过的阵型,大顺的军制是冷热兵器配合的,火绳枪的阵型比这个要稀松一些,长矛阵的阵型比这个要密集的多。 他有些看不懂了。 “连队之间,缘何要相隔十余步?” “回国公,这是行军队形。若是遇敌,可以迅速展开。若敌为步兵,则可按照营队迅速展成横队;若敌为骑兵,则这么大的孔隙,正好可以迅速组成空心阵;若是发现敌阵中有了缺口,又可以用这样的阵型冲击缺口。这是行军队形,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这是原阵。依势而变,依形而动,如何变阵,这就要靠主将的命令了。” 李九思笑道:“我以为,西洋人的军阵,未必会用阵法,想不到西洋人也用阵法?” “无阵不成军。阵法万千,布阵之时又要根据情况随机应变。只是既说要行军,这样的阵法就更合适一些。” 李九思观察了一下军阵,等了大约一刻钟,确定在一刻钟内亦无人乱动,问道:“守常曾言,有制之军,无需明将,亦不可以轻败。如今我来指挥,可能指挥得动?” “自然。国公只需要告诉下一步可能要遇到什么情况即可。至于临阵指挥,那是主将要做的事。而行军变阵、意外变阵这些,不是主将要做的。国公不妨试试。” 说到这个,李九思也起了好奇心,问道:“如何试?” “国公可以假定某个情况。譬如朝着远处的山丘行军,已经确定周围没有敌人。亦或是敌人就在前方,快速前进到某地,展开阵型。” 刘公岛不算大,有些狭小,李九思琢磨了一下刘钰的意思,便指着远处海边的一处小丘道:“便以那座小丘为准,各部行军,占领小丘,且于小丘处展开。” 那座小丘距离列阵的地方也就三四里远,也就是意思一下。 刘钰点点头,把身边的参谋们叫了过来,对李九思道:“国公不必给我下命令,直接给他们下命令即可。” 一群名不正言不顺的参谋们跃跃欲试,都知道这是一个表现的机会。听刘钰这样命令,便都让开了刘钰,来到了李九思身边道:“请国公下令。” 李九思想了想,便道:“就按我刚才所言,敌军在前,具体不知。尔等要于一个时辰之内行军至那座小丘,占据小丘,展开阵型做迎敌之准备。” “是!” 吴芳瑞大喊一声,双腿一并行了个军礼,迅速和几个参谋们制定了一个计划。 “回国公,我部拟以第一团快速行军占据小丘展开阵型,二团三团紧随其后,与两翼列阵。炮兵跟随,待于小丘上展开后,炮兵占据小丘,一团向前推进。左翼为海,骑兵可屯于右翼。” 李九思一怔,刘钰解释道:“这群参谋只有制定计划的权力,并无下令执行之权。还要国公下令才可。” “嗯。甚好,就这么办吧。” 说完,掏出怀表看了看。 一个时辰,这是李九思所理解的精锐的时间。大约三里,列阵、行军、展开,这都需要时间。 命令下达后,几个传令兵迅速把命令传达到了下面。 咚咚咚…… 一直沉寂的鼓声瞬间响起。 鼓声响起的那一刻,李九思感觉到仿佛是一片森林在移动,整齐划一,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 第一团的第一营转向之后,开始向前进军。 同团的四个营紧随其后,在行进出大约一里左右的时候,后面的四个营中的三个开始转向左右,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便拉开了和第一营的间隔。 各个营形成品字形的支撑,以二十五人的一个排为横队,每个连间隔十五步左右的距离。 营与营之间相隔大约百步。 后面的两个团也完成了整队,骑兵在左翼整队,炮兵靠着右翼的那个团。 只花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便从方便行军的队形转换成了可以随时迎敌展开的队形,而且还不影响行军的速度。 李九思暗暗称奇,心道照着这个速度,哪里用得着一个时辰?只怕再有一刻钟,就能展开。 他有心要试一试青州兵的变阵速度,忽然下令道:“敌情有变。敌骑兵脱离本阵,迅速来袭。” 命令一下,传令兵把命令迅速传达到前面的参谋部之后,李九思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鼓声和哨子声。 让他最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正在前面行军的那个团在听到哨声后,瞬间停下了脚步。 营队的军官不知道在呼喊着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鼓声骤变。 最前面的连队站立不动,最后面的连队也站立不动,中间剩余的三个连中的两个迅速转向左右。 每个连队之间预留出的间隔,各个连队数个月的训练成果,在这一刻发挥的淋漓尽致。 只是两三分钟的时间,最前面的那个团,按照品字形的接敌行军阵型,迅速展开了五个小空心阵。 最前面的两排士兵保留着刺刀,里面的士兵迅速把刺刀卸下,为了方便后续的装填。 跟随步兵前进的小炮,快速地在各个营方阵的角落展开。 后面跟随的两个团,则花了稍微更久一点的时间,展成了两个两千余人的大空心阵。 炮兵就在大空心阵的旁边部署,原本在左翼的骑兵快速机动到了后方,掩护展开速度最慢的炮兵。 这一切都是那样的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在山坡上观察这一切的李九思彻底惊呆了。 变阵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快的超出他的意料。尤其是最前面的那个团,展开成空心阵的时间简直太快了。就算是肉眼看到了敌军的骑兵,就算是侦骑一点都没发现敌人,这展开的速度也足以在敌人的骑兵冲到之前完成变阵。 一旦变阵完成,敌军的骑兵脱离本阵冒进,必然是死路一条。 他跳上战马,一跃而下冲到了山坡下面,刘钰紧随其后。 待抵达了第一团所在的位置后,李九思震惊无比。 五个营以品字形互为依托,相隔百二十步。 第一排的士兵半蹲在地上,第二排的士兵站立着,后面的士兵则卸下了刺刀做好了装填的准备。 若是敌人骑兵来袭,面对这样的方阵,必然是冲不开的,至少他所熟知的蒙古骑兵是冲不开的。 骑射与步射对射,那是找死。 而若舍弃本阵来袭,面对这样的阵型,只能是无可奈何地在各个营方阵之间的孔隙里穿行,那简直就是这些火枪兵的靶子。 纵马转了两圈,发现竟无死角。这些火枪手既可以当火枪手,又能当长矛手,优势尽显。 有明火的火绳枪无法列这么密集的阵,而混编的长矛手必须要以大阵才能掩护火枪手,行进的速度必然极慢,稍微出现脱节,骑兵就能先把火绳枪手杀干净,只剩下长矛手的军阵根本无法再做变阵。 又转了两圈后,李九思下令道:“敌骑已退,列横队!” 传令兵迅速将命令传达给各个营,鼓声一变,刚才还是空心阵的各个营,迅速重新组成了连队,转向后快速展开,列成了一道四列的横队。 各个营之间相隔的一百二十步,使得各个营之间的队形展开互不影响。 只是几分钟的时间,一条细细又长的线,就这样出现在了平地上。 这样的军队,对于操练京营的李九思而言,实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八四章 备战 “守常练兵已成,可喜可贺啊。若非我亲眼所见,岂能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阵法?都说武侯练兵,以变阵为上,必要训练有素。这大概便是武侯所言的‘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之意。” 看着一排排的军阵,李九思心中颇为赞叹,以为这样的军队足以称得上强军了。 刘钰却道:“武侯练兵,非小子所能及万一。武侯时候,有骑、弓、弩、枪、刀、甲各类兵种。其阵法多变、何等复杂,实非后人所能练出的。我不过是取巧而已,所编之兵,只有一种兵器,远近皆可用。武侯若得,所练之兵、所编之阵,必强此百倍。” 兵法都是相通的,虽然刘钰一直吐槽武德宫学的东西古怪,但他所吐槽的也只是武德宫学的兵法是该元帅将军学的。 到了李九思这种段位,对兵法的理解已经到了一定的地步,自然对刘钰的话大为赞同。 的确,诸葛武侯善于用阵,而那时候兵种繁多,要把不同的兵种编练成阵何其困难? 大顺取天下之时,太宗皇帝就曾说过,大顺所擅着,不过就是化繁就简,淘汰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脑洞,整合成了火绳枪加长矛阵的军制。 现在刘钰更精简了一步,连火绳枪和肉搏兵的配合都扔了,阵法也就更容易了。 阵法容易了,变阵也就更快,也就更容易。 武侯时代,各种兵种配合结阵,少说也得训练三五年方可用。而现如今,可能只需要三五个月,因为要学的阵法就那么几种。 刘钰对作战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作战,当然要讲阵法,只是阵法要与时俱进。譬如这空心阵,是结大阵好?还是结小阵好?” 伸出手指着大海上咆哮而来的浪头,将海浪比作了敌人的骑兵。 “若结大阵,则如海滩,敌人的骑兵必是要冲撞上来的。” “而结小阵,则如礁石,敌人的战马会很自然绕开方阵从孔隙里穿行而过。即便冲开了一个小阵,也于大局无害。” “军团级的大空心阵当然也有其好处,营级的小空心阵做棋盘阵,也有其坏处。” “若诸葛武侯练兵,定然可以练到大小结合,若如棱堡。大阵为基、小阵为角。又能迅速将方阵拆开,列位横队。” “我是没有这样的本事的,只能说做个启迪,或许日后会有戚武毅那样的人物,把新枪械下的阵法演练的出神入化。” 李九思看着海浪,思索刘钰的这番话,许久点点头道:“守常所言,大有道理。阵法无常,与时俱进。我看了守常编写的兵书,教的都是所以然,而非然。至于其余兵书,不过都是教你如何列阵,却不教为什么要如此列阵。” 刘钰笑道:“这和武德宫里学武经七书是一样的道理,虽不过位列校尉,却希望日后为将帅。知道怎么列阵,那是校尉;知道为何要如此列阵以求改进,是为将军。陛下命我练兵,要练的不是一支刘家军,而是京营一军。日后还是要其余人都能操练的。” 李九思见刘钰知道进退,说的清楚,本想着提醒刘钰一两句,此时看来也无必要了。 海浪的轰鸣声中,李九思神色再度忧虑起来。 “守常啊,化繁就简,花队变纯队,这正是历朝历代梦寐以求的事。若武侯得此带刺刀的自生火铳,他也不会去编练那么复杂的军阵了。只是……莫非西洋人如今的阵法,都已达成这种程度了吗?” 行家所见,可知深浅。 听出来李九思语气中的恐惧和担忧,想着在海军的事上已经吓了一次了,这一次便不用了,还是让其放心的好。 “国公放心。所谓会通中西,以求超胜。某所练之兵,至少在阵法的理解上,胜过西洋人一筹。” 他这并不是胡说,也不是自大,而是战术体系的变革脉络。 七年战争中号称最能打的普鲁士,也一样在俄国潮水一样的骑兵上吃了瘪。一些土尔扈特人在东归之前,还在东普鲁士柯尼斯堡转了一圈,也算是蒙古人最后的骄傲了。 要不是汉尼拔的干妹妹忽然死了,换了个普鲁士脑残粉上台,腓特烈二世就得上吊了。 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就是那个时代太强调横队对射,变阵的速度实在太慢。俄国的土尔扈特人、哥萨克等骑兵实在太多。 一直到法国革命后的人民安全委员会搞的新战术体系,强调变阵速度,使得步兵的下限提升了一些,面对快速突击的骑兵和更为复杂的战场环境,才有了自保之力。 不能指望任何一支线列兵都能排出细红线这样可怖的战斗力,考虑到下限,自然是要靠阵法和变阵速度。 而对大顺来说,这样的人口、这样的体量,永远不需要考虑上限,只需要考虑下限。 纵队怕炮。 然而刘钰瞅了周边一大圈,就没有一个炮多的。 因地制宜,自然是要走这种战术体系。 反正短时间内也就是打打准噶尔、荷兰东印度公司。 前者靠变阵速度,后者……后者在南洋估计也就能弄出三两千人,只要海军有谱,那就是个弱鸡。 南方的越南、缅甸等,又都是丛林密布。如果能展开横队交战,自然是横队占优,但在丛林,机动性和快速变阵应该是更胜一筹。 新时代刚刚来临,十几年前打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只是为各种军事理论家提供一个研究的案例。 就像是前朝火器的发展,思路层出不穷,新奇脑洞大开,但经过实战检验发现大多数都是“理论上有用,实战中垃圾”。 新时代的战术体系也是一样。 譬如欧洲有人认为:第一排士兵射击,后面的装填,把装好的枪递到前面,把第一排射完的空枪接过去装填。 理论上,这样射速的确可以提高。 现实中,后排的人一点也不愿意把自己可以活命的枪交给别人,前排的士兵往往也会被后面的人递枪而撞的肩膀疼甚至脱臼。 譬如关于方阵,有的理论家认为:空心方阵最好是单层的,此时的一层就是三排,因为只能三排射击。用更少的人手,保持最大的火力输出。 理论上,这是对的。 现实中,单层三排的方阵很容易被冲开,理论上可以高效发挥的火力,并不有效。 处在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理论还需要几万具尸首验证是否正确、需要十几万伤残的老兵作为论点而修正的年代,只能自己去摸索出一条因地制宜、适合国情的阵法。 当然,万变不离其宗。 能展开横队的话,还是以横队接战可以最大效率地发扬火力优势。但这就需要军官们自己决断,做出权衡。 谁都知道,稍微松散的轻步兵射击,比横队要效率。但考虑到骑兵威胁、纪律约束等,又只能选择密集横队。 能因地制宜变化的,是名将。 而大顺的体量和周围的局势,不需要名将,需要的就是海量呆板的士兵和呆板的军官,保证下限即可。 对此,刘钰还是有信心的。 宽慰了李九思一番,李九思这才放心,苦笑道:“之前见到那战舰齐射,我心中已然大忧。若是你告诉我如今西洋人的陆军都是如你这样可以变阵,我只怕要惊出一身冷汗,大病数日。” 刘钰道:“国公且放心。不过这兵,此时只是看起来能用,还要再练个至少大半年才行。” 皇帝是个急性子,刘钰可不想鄂国公回去之后一通吹,皇帝脑袋一热,就真的把青州兵现在就调走。 李九思也知刘钰的担心,笑道:“练兵五年之期,陛下还等得起。你不要以为陛下是不信任了,实在是这里面有些事,你有所不知。” 冲着刘钰使了个眼色,两人甩开了随从,纵马来到了海边僻静处。 “此番陛下差我前来,一则是看看守常练兵的情况,二则就是看看胶东灾情的恢复,三嘛……此事机密,但不与你说不行。三就是陛下要征准噶尔,又要亲征,虽不履前线,却也要坐镇前方。欲效唐灭西突厥之故事,一路出河西走廊,一路出阿尔泰山。北线主将,我来担任。这一次也是让我前来熟悉熟悉。” 这也算是在刘钰的意料之中。 河西走廊一线,定然是主力。北线,则是奇兵。 纵然奇兵,也不可能只靠青州军,而是会调各处精锐兵马配合。 刘钰年纪太小,压不住场子,鄂国公李九思正是合适的人选。 李九思说完这件机密事,又道:“这一次陛下叫我来看看,你这青州军到底如何。打仗,说花钱如流水,那都是往低了说。河套之粮,运送到额尔齐斯河一线,路上损耗,一石粮要二三十两银子。自京城至额尔齐斯河,九千里,北线纵为奇兵,却也要保证能守得住。多一个人,一年用兵不算军饷,就要三五石米,这就是百十两银子。” “陛下之意,北线以青州兵为主,夹以松花江府兵轻骑两千,再加上部分边军,凑个两万战兵。喀尔喀蒙古新附,不可轻用,令其为辅兵即可。这些兵力,不能再多了,再多真的花不起这钱了。” “两万战兵,两万辅兵,运粮消耗,军饷赏赐,屯了五年的粮,也就够打大半年的。一旦开战,不算河西走廊的主力,单单是北线奇兵,一年人吃马嚼耗费就在七八百万两。真的吃不消。” “准部可战之兵,集结一起,临阵者也就三四万,毕竟还要压制哈萨克、叶尔羌等。你给我交个实底,能扛得住吗?” 刘钰也知道打仗花钱,琢磨了一下道:“准噶尔部能够集结野战的兵力,也就三五万。北线兵已足够,绝无问题。关键是自阿尔泰山一线进兵,地图如何?” “这你放心,已经派人伪做商队测绘了。关键是这一次,陛下真的着急了。你可能不知道,齐国公在罗刹,派人万里传书。” 说到罗刹国的事,李九思看了看刘钰,赞许道:“真让你猜着了。这罗刹国果然起了内乱。其小沙皇死了,齐国公本是去参加加冕礼的,结果走到了之后,赶上的却是葬礼。一个外国女人上了位,也是个武瞾样的人物,上位便废了罗刹的枢密院,大权独掌。齐国公赶上了这个叫安娜的加冕礼,又要去一趟法兰西,只能先差人把书信送回。” “罗刹国不可小觑。西域早一日恢复,便早一日安稳。日后,我朝与罗刹在西域必有一战。也亏得你的西洋诸国略考,齐国公狠夸了你一番,在罗刹国所见所闻便能看的透彻。” “波兰国是要出大事的,是故陛下希望趁着这个机会,尽快拿回西域。复唐安西千年之怨。夺了黑龙江、拿回安西都护府,国朝方可自比李唐,不然说出去不过笑话。” “如今已知会了罗刹国,要在额尔齐斯河修堡,罗刹也承诺不会再对准噶尔有任何支持。只是罗刹在准噶尔以北多有屯兵,是故陛下希望趁着波兰国事乱的机会,拿下西域,以免夜长梦多,也担忧罗刹国解决了波兰事后,对西域伸手。谈判的事,总不能真的以为敌人会一直遵守。” “这事,不能再拖了。是故明年夏日就要进军,在阿尔泰山以北军城中越冬,待春来,则战。” 这件事朝中并无几人知晓,天佑殿知道,几个要跟随皇帝出征的老将勋贵知道,再就是西线和北线的主将知道。 皇帝信得过刘钰,要把青州军作为北线的主力。 李九思为主将,就是要来看看青州军练的到底如何,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看多了兵书,朝中本来是准备编练一支车兵的。按照所说,征突厥的正兵就是车兵,既能装载给养,又能依托车阵为战。 然而刘钰说自己能编练一支硬抗准噶尔骑兵的步兵,车兵不练,青州军自然便是主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如今数年之间,已经囤积了不少的粮食,正是要尽快解决西域问题的时候,李九思转告一下刘钰,也就是要刘钰尽快做好准备。 “陛下素知你瞧不上准噶尔部。但固然准部实力远逊我朝,可拖一天便多花一天的钱。西北大军,一日耗费数万。陛下也明确叫我转告你,西北一日不平,青州军一日不能证明可以以一敌三,海军的事便一日得不到朝中支持。实是没钱。” 刘钰心想这激励的办法也是奇特,只是平定了准噶尔,朝中也未必有钱。 移民、戍边、平叛……少说几十年之内,那都是个扔钱的无底洞。 但这事他也想的明白,就算是拿不出太多的钱,国库能出一分是一分,海军实在太耗钱了。 关键是,自己去西北这段时间,海军这边的事谁来管?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八五章 提前交兵权 看着李九思似乎挺满意的,刘钰有心要让他回去之后多多美言几句,便又引着他去看了看排枪射击、炮兵发射、掷弹兵和散兵配合攻小堡等战术演练。 一连看了七八日,竟无一个重样的,李九思看的津津有味。 临走的前一天,又看了看士兵发饷。 晚上的私宴中,刘钰试探着问道:“国公,陛下有没有说这靖海宫官学和海军的事?” 海军的事,其实不复杂。 复杂的是对日本的贸易,林允文在南方很快把股份都卖了出去,今年算是千金买骨,去往日本贸易获利极大,要把钱拿出来去南方分红。 但是现在这个股份制的海商集团还未正式正名,这件事刘钰要去一趟京城,面陈皇帝。 他想要一个交换:把青州军交给皇帝,把青州军的训练体系教给皇帝,他对陆军毫无兴趣,以此交换对海军的控制。 这个难度不大,朝廷里到刘钰这个级别,懂海军的就他一个人,能贸易搂钱又不“与民争利”的也就他一个。 信任是个需要长期维护的东西,这青州军、尤其是若是平准噶尔时打出彩的青州军,就是一个可以维护信任的筹码。 海军的难点在于他去西北的这段时间,要来一个别瞎胡搞的。 只要按部就班地造船、训练就行,也就是找个看场子的而已。 手底下的那几个心腹,一个个级别都都差的远。 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肯定是手底下的心腹堪用,但就怕皇帝搞个啥也不懂的到这边瞎霍霍。 李九思看似喝的醉眼朦胧,实际上脑子清醒的很。听此一问,自是知道刘钰在担心什么。 他却不说,而是说道:“守常啊守常,这支青州军甚是不错。你得想清楚一件事,你是想要借陆军封侯出将入相?还是想要借海军成事?” 李九思亲眼见到了青州军的操练,很清楚这样一支军队有怎样的威力。他操练京营,很清楚地知道这支军队和京营体系已然不在一个层面上。 历朝历代,将军若想成事,必要手底下有一支强军。这个成事倒不是说造反,而是说立下军功。 若如前朝戚武毅、若如宋朝西军。李九思虽说亲眼看到了青州军的特异之处,但想着真想达成换将之后还有战斗力,怕是有些难。 手里有这么一支青州兵,日后要打仗的地方多得是,立功受赏并非难事。 至于海军,李九思并不知道刘钰琢磨着搞日本搞南洋的真心,以为也就是那么一说。 这样在他看来,海军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西洋人的海军很强,当年能从数万里之外运兵数千到南洋,足见其本事。 海上有威胁,可若是大顺的海军强盛,那就无事可干。 海军强,西洋人就不敢打。 不敢打,海军看起来就毫无意义。 也就没有军功。 他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希望刘钰能够想清楚。 是选海军?还是选青州兵? 就算皇帝再信任,在李九思亲眼见到了青州兵和军舰齐射之后,都不可能把两支军队都交到刘钰手里。 这个问题,刘钰是不用想的,他在意的也不是这个事。 新军编成,第一战肯定是要他带着去的。 得打出模样,打的叫准噶尔覆灭,更要让沙俄胆寒、让本朝的朝臣武将震惊,由此才能真正去吸取西洋人的长处。 现在还有资格“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再晚个二三十年,那就只能“师夷长技以制夷”了。 人才又不是地里的庄稼,春天种下秋天就能收。 大顺变革的命脉,在东南沿海而不是西北。 关键是,西北要打多久? “国公,我只是个练兵使。练兵的本事,我已经交给了别人。青州军不是刘家军,这一点想来国公也清楚。海防之事,才是我真正在意的。此番归京,还请国公替我说一声,我想回一趟京城,与陛下汇报一下练兵之事。陛下……陛下应该指派一个副将前来。待西北的事一定,准噶尔主力一灭,我还是主持海军的事吧。” 李九思明白刘钰这是要交兵权,提前准备,而且并不是怕什么手里有兵朝廷慌,而是根本不想在西北逗留太久。 就像是皇帝嘱托他交代刘钰的那样,刘钰对准噶尔过于轻视,显而易见。 “你就如此看不上准噶尔?” 刘钰摊手道:“不是看不上,准噶尔之事,不在于朝廷有多少可战之兵,只在于朝廷是否有再度经营西域之心。只要有心,就能做成。准噶尔的兵强吗?一点不强,准噶尔的问题是路途遥远,后勤才是大问题。只要有钱,只要有心,准噶尔就不是问题。” “但是海军是个大问题。咱们已经落后了西洋人六十万料战舰了,就是已经差了三千万两银子的存量,这得追多久?而且我不懂福船改战舰技巧,所有水手都需要重新训练,因为西洋人船上的帆、绳,我都要学几个月才能弄清楚都是干什么用的,本地水手根本不能直接用。” “但西北,又是青州兵的第一战,我又必须要去。是故请国公代为转达,我也上个奏折说明此事。奏折上说不清,故而我要入京面圣。” 李九思闻言沉默片刻,心中也有自己的思索。 他亲眼见到了青州兵的变阵速度,行家眼里知道这是一支可战之兵。现在刘钰这么早就琢磨着脱身,谁来当第一任副将,将来便是前途无量。 既然刘钰想退,那么副将无论如何不可能从刘钰练出来的这些人里面挑选。李九思虽有私心,可也知道这种事肯定还是皇帝说的算,自己就算是北军主将,也不能指派。 青州兵的模式可用,皇帝一旦有心军改,那么谁先接触熟悉谁就有优势。 刘钰要退,那这个副将就是刘钰之后朝中控制一支万余新军的关键人物,也不知皇帝会把这等好事交给谁。 自古练兵极难,李九思也是第一次看到把兵练出来后,想方设法赶紧交兵权的。难不成这海军的差距,真的已经到了如此岌岌可危的地步? “此事我会陈奏陛下。既然守常心思已定,那我也就不多说了。你选了海军,青州兵早退一步,也是好事。但无论如何,西北一战事关重大,你不能因为海军的事就把青州兵推出去不管了。” “国公放心,我省的。我是要练一支有制之兵,换将亦可用的。只是为将者最起码要知道新军的阵法,这个尚需时间。” “嗯,知道就好。那此事就先这么定了。明日我便启程,还要去各个州县转一转。” ………… 李九思一走,刘钰就开始制定今后海军的发展规划,每年投钱、存木头、造船、招水手的事,都要写成一个计划。 西北一战,鬼知道要打多久。 按照一年近千万两的军费来看,应该打不久,或者说打不起太久。 但就怕轻敌冒进,精兵受损,又和准部拖延下去,筑堡慢推,这也实在说不准。 本来把青州兵当成后娘养的,但这后娘养的关系到亲娘养的日后有没有奶吃,也只能忍着心疼,又往青州兵身上投了七八万两银子。 定制了一部分棉衣、棉手套、绑腿、皮帽子、带转向机构的四轮马车、八百匹拉四轮马车的驮马。 好在日本那边的十三张贸易信牌加上运米走私的钱,自己能分不少,虽然肉痛,也只能投进去。 日后这支青州军和自己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这钱花的实在心酸。 一部分是可以自己订货生产,另一部分最好还是在松江等地直接下单购买,那里的纺织业发达,做起来也容易。 把这些要购买的清单交到了康不怠手里,让他支取了银子去准备。 “对了,仲贤,关于青苗法的事,文登这边办的怎么样了?” “很好。虽有一些放贷的地主不满,但他们也不敢来公子的小站营闹事。有几个胆子大的,雇了几个闹事的,我带人给打了一顿,也就老实了。白云航那自然不会向着他们说话。” 康不怠拿着长长的清单,看着上面的银两数目,已然是见惯不惊。这几年经他手的银子,也有十几万了,早也组织了自己的幕僚团队经管,这点银子的货物还不算什么。 明年北征的事刘钰也不瞒他,康不怠想着去看看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学学唐时边塞诗人的风度,只可惜也知道刘钰这边的事太多,待刘钰一走他就得主持许多事,心里纵然想,也没有提半句。 “公子这钱,算是打了水漂了。国事征战,却要个人出钱,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刘钰本就肉疼,此时也是无奈,苦笑道:“没办法啊。大家都觉得,凭什么西北打仗要他们出钱?打下了准噶尔,他们得不到半分好处。再说土地税也真的不能再加了,加来加去,都是加在了佃户身上。朝廷没钱呐。我得假装养这么一支能战的大军省钱,才能说服朝中的众人,为将来军改准备。” “西北那鬼地方,岑参有诗言: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美则美矣,士兵多苦,本就不知为何而战,若是连后勤都准备不足,那就更完蛋了。” “这钱啊,该花还得花。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 康不怠笑道:“公子倒是想得开。人家都是能省则省,能克扣便克扣。单单是每个月火药的训练消耗,这钱就要叫许多人眼馋。也不知道日后换了将,还能否保证这样的训练?” 刘钰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那还用说?不过打完这一仗之后,爱怎么样怎么样,把架子搭起来就好。我也不是觉得普天之下就我一个好将军,而是朝廷给的那点钱,搞天天训练?搞锤子。后来的谁能花得起这笔钱?得了,也别肉疼这几万两银子了,去办吧。” 若能军改,把架子搭起来,其实也就够了。 普鲁士号称欧洲第一强军,然而其实际情况是 吃空饷、卖军需、当军官的奴工,一应俱全。 但军改的架子若能搭起来,新战术体系完全替代,真要有大事的时候,给足了钱猛训个几个月,问题应该不大。 能不能军改,就看西北这一战的一锤子买卖了。 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外来的力量把大顺打疼、打醒。那就只能靠西北这一战做个引子了。 他心里的压力巨大,只能琢磨着多花点钱,买一场震惊天下的大胜。 不久之后,京城里传来了消息,刘钰得以入京面圣陈事。 将这边的事都安排好,刘钰拿出账本,把今年“龙傲天”这个股东应得的分红算出来,一共是十三万两白银。 选了一队骑兵跟随着押运,去做这件脱裤子放屁的事。冒着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就带了几个随从,一路疾驰前往京城。 入了阔别数年的京城,刘钰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去见了皇帝。 先公后私,这是规矩。 他也没有直接先说白银分红的事。 皇宫暖阁里,皇帝看起来心情大好,大约是听了李九思的陈诉,认为刘钰练兵大成。 也不知道李九思和皇帝怎么说的。 照例心里骂娘磕头之后起身,皇帝便让刘钰坐下。 “爱卿练兵辛苦,鄂国公观后大赞,以为青州军可用。但是否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要看战场上的本事。齐国公在罗刹国所见所闻,也是对西洋军阵大为震惊。罗刹国事,果如你所预料,乱成一团。” “齐国公曾说,那罗刹国从彼得堡迁都回莫斯科,乃若赵匡胤欲迁都洛阳、朱棣迁都京城之故事。本以为罗刹国旧党得势,再无进取变革之心。却不想如今那女人上位后,又有迁回彼得堡之意。齐国公目睹政变之事,那女人倒是好手段。” “罗刹威胁,不可不防。准噶尔事,必要抓紧了。若不抓紧,日后夜长梦多。你所言选副将之事,朕想了想,觉得不妨听听你的意见。你但说无妨,那青州军中,可有能用之才?既是熟悉新军,便可不拘一格使用。” 听起来这话里满满都是信任,刘钰却是想都不想便道:“还请陛下不要从青州军的军官里选副将。” “或选勋贵嫡子勋卫、或选龙禁充任。臣当日说,要编练一支有制之军,纵将不识兵亦可,说到自要做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八六章 维持互信 “哦……将不识兵亦可。” 皇帝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复述了一下刘钰的话,看似无意。 这个将不识兵的意思,倒不是说随便抓个人就去当主将。刘钰的意思一直就是要搞军改,军队统一训练,各部军官创办军校。 主将也要在军校里学习,但出于皇帝的信任等问题,肯定要从勋贵或者龙禁里挑选。 青州军的情况很特殊,按照前朝的叫法,大可以叫刘家军了。 训练、发饷、候补军官的充任,全都是刘钰一手主持的。 若是青州军都可以换主将依旧保持战斗力,那么后续的军改肯定可以按照刘钰之前说的那样去做。 皇帝知道刘钰主动找副将的意思,比李九思想的那层要深得多,因为皇帝一直确信刘钰根本就没把陆上的威胁当回事,而是一直琢磨着南洋。 若说刚才的问话一点试探的意思都没有,也不尽然。可若说真没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想法,那也是诛心。 准噶尔事,皇帝真的是着急了。 眼瞅着自己快要四十了,若是连个安西都护府都没有,哪来的脸自比李唐? 罗刹国的事,伴随着齐国公正式出访,也让皇帝忧心忡忡。 李淦有几分自信,但看看历朝历代,谁也不敢保证后续的子嗣怎么样。 万一日后罗刹国再出几个彼得那样的明君,而大顺却出几个昏聩之辈,那西域可真的就保不住了。 对彼得这个人,李淦心中很佩服。 这种佩服,和波兰人的造谣脱不开关系。 波兰人伪造了一份彼得一世的遗嘱,把彼得的野心和俄国的野心写的昭然若揭。 法国此时作为一个传统盟友是土耳其的国家,对于波兰人伪造的这份彼得遗嘱大量印发。 法国和大顺之间的关系,加上李淦对罗刹的担忧,使得这份波兰人造谣的野心遗嘱很顺利地来到了李淦的手中。 纵然明显的野心勃勃,作为皇帝却有那么一丝惺惺相惜的英雄之念。 西域的事,俄国的脚已经插的太深,李淦是真的怕俄国再出几个彼得,将来西域肯定要乱。 齐国公出访也带来了俄国政变的消息,一个毫无根基的嫁到外国的女人,一夜之间解散了枢密院,成功夺权。 虽然安娜一世水平也就一般,但此时还看不出来。 这场政变让李淦惊呼罗刹是不是又要出一个女彼得? 刘钰说自己练兵的手段学自西夷,李九思从威海回来后,把青州军猛夸一番,这就更让李淦忧心。 虽然刘钰整日说什么会通中西以求超胜,但怎么想都觉得,就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西洋人的军队也不可轻视。 按齐国公派人回报的情况,罗刹的正规军团完全不是黑龙江上的那群哥萨克水准,而是已经大部分换装了燧发枪和刺刀。 为了有个直观的对比,李淦还问了李九思一个很沉重的问题。 若青州军与京营对阵,兵力相若,鄂国公可有把握获胜? 李九思当时沉默了许久,很慎重地给出了一个答案:若野战对垒,他没有任何获胜的把握。 这话深深地把李淦惊住了,之前即便对刘钰的话很相信,可也没有这么直观的对比回答。 有了这个直观的对比,刘钰那封“请安排副将”的奏折,就另有说法了。 “依卿之见,这副将人选,是龙禁好?还是勋卫佳?” “臣以为……勋卫。” “为何?” “陛下日后希望看到全天下最能打的军队,军官全出自良家子吗?” 李淦看了一眼刘钰,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正如文官不是铁板一块,勋贵也不是铁板一块,李淦确信刘钰不是因为勋贵子弟出身的缘故才说让勋卫充任副将的。 全天下最能打的军队,军官全出自良家子……这本身也是皇帝所不愿意看到的。 “臣以为,要广开军校,选拔更多的人才为军官。军校教材要改,良家子出身的武德宫学员,即便学的都是实学,但和新军要学的东西还是有些差距。短时间内,自然要以良家子充任基层军官,但陛下不可不考虑日后的事。广开学校,教授实学,选拔军官,稀释良家子。暂时以勋贵掌军、良家子充任校尉。” “勋贵子弟的起步可以高一点,学成之后便可为营团主官,熟悉军务,日后可以随意调派掌军。” “军校则按级别,招收选拔考核,出任连级主官。短时间内依靠良家子,毕竟他们学的东西更有用;长久看,还是要走‘科举’之途,开办学校。只要能当官,文官武官,大家都愿意来。” “士兵则以募兵为主,集中编练。” “练兵、将军、校尉、军法军饷,分开。” “臣也非大言不惭,若臣出题选拔炮兵军官,一个合格的都没有。到头来还要重新学,武德宫出身的不过是学起来更容易一些。但实际上,他们学的那些东西,真正有用的,也不过五六年就能学会。若开办新学堂,也就五六年,便可不必全然依仗良家子。” 这话也真的不是吓唬李淦。 再过些年月,法国的炮兵军官考试就要要求有后世的高中数学和力学水平,再加上初步的微积分基础。 如果是海军炮兵军官,则还要加考球面几何、导航学。 差距越拉越大,现在只能猛追。 武德宫和营学三舍法打下的基础很好,但是学的没用的东西也有不少。 真要是开办新式学堂,最大的问题就是学了之后不能科举、不能当官,没人愿意去学。 而考武德宫,又要骑马、又要枪法、又要策论。 穷文富武,一般家庭也根本学不起、考不上。富户有能力脱产学习的,也更愿意考科举当大官。 炮兵和海军是技术兵种,学的当然要深一些。 不过营连级别的步兵军官,要学的就很简单。若是能够军改,给学实学一条科举之外的当官的路,这无疑有助于推广。 有特权的良家子,刘钰本来就是准备把他们搞掉的。只不过现在练兵缺军官,从头培养,从教识字、几何、算数开始,又来不及。 一方面是提前布局,一方面也是为了将来挑唆良家子和普通学校学生之间的矛盾。 如今皇帝既然问了这个问题,他也正好说出来。 科举可不敢轻动,也就只能如此折中,大不了新学堂的理科生全都去当军官,最起码有一条学了之后有用的路。 不然的话,费劲学习又不能当官,谁去学新学问?功利功利,自然是要功利的,天底下古今中外,又有几个是纯粹为了获取知识而学习的? 李淦知道刘钰编的军歌,也知道刘钰一直认为新军中根本不需要勇冠三军的关张为将,而是认为连队级别的军官以认字、会算数为上佳。 听刘钰这样说,李淦知道刘钰对日后的军改有一整套的体系和想法,并不是孤立的一支青州军。 也就是说,将来的新军,只要按部就班去搞,谁都能练出来,而非是非刘钰不可。 这话让李淦很安心,也对刘钰知道进退一事很满意。当初的承诺初心不改,至今不忘“将不识兵亦可战”的想法,这才是为国计长久。 刘钰建议让勋卫充任副将,这个想法倒是和李淦不谋而合,也是本着制衡的态度这样想过。 现在既是刘钰提出来了,李淦点头道:“卿言甚是。开办学堂之事,待平准之后再议。副将人选,朕也以为应以勋卫充任。英国公嫡孙,比你略大,就由他充任副将。卿以为如何?” 英国公的嫡孙,刘钰当然认得。比刘钰大几岁,一直在京城做勋卫,也是勋贵圈子里的人。 刘钰觉得可能是皇帝觉得英国公老了,儿子又是个不当事的,孙子还算可以,也算是给老臣一个待遇。 这人白纸一张,并么有在前线历练的经历,只是在京城里做过勋卫,也算是个合适的人选。 选副将,为将来接任,肯定是越白纸越好。 旧经验、旧体系,和青州军完全是八字不合。两个人又都是勋贵子弟,刘钰有军功,也压得住。 这事本身刘钰不是太在意,皇帝愿意选谁就选谁,遂道:“陛下既有人选,臣听命即可。只是……呃……靖海宫官学和海军一事……” 李淦哈哈一笑,心道刘钰啊刘钰,你果然最在乎的还是东海的威胁。看来鄂国公说的一点不假,你对青州军很自信,对准噶尔部真是毫不在意,既有这样的心思,也是好事。 “西北战事一开,靖海宫以及海军之事,朕看,就由你父亲翼国公暂摄。海军初建,朕不想就此毁了。你也不必担心,你既忠贞为国,朕自然信得过。翼国公多年不出京城,正好做些事,活动活动筋骨。想来也不用做什么,你都安排好了。” 这的确是莫大的信任了,刘钰暗暗松了口气,既然是自己家人负责,就不用怕有人瞎胡搞毁了刚刚起步的海军。 刘钰那边的人手,一个个资历都太浅,根本入不得台面。按照本朝规矩,一群连武德宫都没考上的,怎么可能直接管这么大一摊子事?让那些考上武德宫的、入了上舍的,怎么看? 换别人,皇帝也真怕闹出乱子。便想着翼国公刘盛正是个合适的人选。 这也算是一种投桃报李,既然刘钰一直没有私心,早早就想交出青州军,皇帝也要表达出应有的信任。 刘钰叩谢之后,趁势道:“回陛下,另有一事。臣将内帑今年的分红运了回来,共十三万两。那两艘战舰也是陛下内帑的分红,只可惜不能运来,不能让陛下过目。” 李淦一怔,随后道:“朕不是说了吗?朕信得过。这银子你送到京城,到时候朕又要送还威海,实在是多此一举。” 说是这样说,心里却极其高兴,想着刘钰之前说的股份制一事,笑道:“罢了,既是运来了,朕再找人送回去就是。账目清晰,朕也看了。朕也知道,若是官营亦或是效前朝二十四监,必有麻烦。商人重利,只要严加看管就好,勿要做出一些有损民生国事的大错。倒是你给朕的内帑银取得化名,龙傲天……呵,真是俗不可耐。” “朕也正是虑及此事,才将海军一事叫翼国公暂摄。此事有损皇家颜面,万万不可声张。至于卿所言在松江设置海商会以及股票交易所,收取印花税一事,朕也选好了人。” “海军耗费,皆由此出。明年出兵之前,你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不要因为西北之战,耽误了海军建设。那些银子,就暂且入内库,待过些日子朕派人押送到威海。”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八七章 开战 车阵里,浓密的黑烟就像是大海里大肥鱼流出的血,那些嗜血的鲨鱼很快就围了过来。 两个哥萨克骑着马,在距离车阵百余步的地方停下。 车阵里的人正在忙着演戏。几个人抬着砍伐的木料,一些人正在那剥桦树皮,看上去就像是要赶紧做几艘小船。 一部分人在篝火旁,好像是要把落水的大黄和茶叶烤干。剩下的人端着火绳枪,警惕地看着外面的哥萨克。 一声唿哨,那些正忙着“造船”、“烤货”的人一下子全跳进了简单的防御类似车阵里。 十几个人同时举起了火绳枪,对准了骑马在远处的两个哥萨克。 一个哥萨克冲着车阵里的人挥挥手,喊道:“你们是商人吗?有懂俄语的吗?你们是中国人还是朝鲜人?” 喊话的哥萨克胆子很大,提着缰绳慢慢靠近到车阵旁,发现与其说这是个车阵,不如说是用木料围城的防御圈,那些车并没有车轮,很多都像是简单小船的废料。 骄劳布图示意旁边的翻译接话,翻译站出来喊道:“滚开,哥萨克。我们有很多人。” 一边说话,一边抖了抖手里面的火绳枪,示威一样冲着那个骑马的哥萨克指了指,示意让他滚蛋。 那个哥萨克识趣地向后退了两步,大笑着喊道:“你们不要怕,我们是好人呐。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带一些人过来,帮你们把货运过去。你们都带的什么货呀?” 翻译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装模作样地和骄劳布图小声地嘀咕了几句,这才出声道:“谢谢你,哥萨克。我们不需要帮助了。我们的船很快就造好了,其实已经造好了很多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我们的火药都是装在桶里面的,可是没有湿的。我们并没有携带茶叶和大黄,只是一些你们用不到的杂货。” 说话的时候,几个人还悄悄把摆在外面晾晒的大黄和茶叶向后收拢了一下。剩余的人始终警惕地盯着外面的哥萨克。 显然,哥萨克的“好心肠”名声外在。 骑马的哥萨克冲着众人画了个十字,喊道:“好吧。祝你们好运。” 说完,纵马和那个一起来的伙伴朝着远处狂奔。 人一走,翻译问道:“舒大人,这能行吗?万一他真是个好人呢?” 骄劳布图用刘钰教过的话,笑道:“放心吧,好哥萨克都在乌克兰老老实实种地呢。” “刘大人说了。咱们要是有好几百人守着,他们就是好人了。咱们就这么点人,他们肯定是坏人。” “所有人!” “检查火绳、火药。准备拒马、木鹿。一会儿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咱们这不是必死孤军,刘大人带着人就在边上等着呢,不用怕。到时候,咱们就是首功,将来攻下罗刹人城堡,咱们这些人,直接分一成半的货和钱。” 这些人早就知道刘钰带人在外埋伏着,骄劳布图拥有钱财提振了一下士气,顿时欢声雷动。 早已准备好的拒马和木鹿全都抬出来抗在了阵前,各个掌哨开始检查小队的火枪。两团篝火也已经升起来,以防备出现火绳熄灭的情况。 ………… 俄国堡垒内,悼亡节的气氛还残留着。城堡外的坟地里,上坟留下的矢车菊还没有完全晒干。 护城河里,还飘荡着一些没出嫁的姑娘编的花环,上面用来祈祷的蜡烛都已经烧没了。 用桦树枝和蕨菜装点的东正教堂旁,几个老太太正在那做祷告。家家的房子前都倒挂着采来的蕨菜和桦树枝,颇有些像是端午节的艾草。 城堡外的黑麦已经抽出了穗子,大部分哥萨克都拿着死神样的大镰刀在各家分到的草场里割草,准备积蓄冬天的马料。 蛇麻草淡淡苦味和割倒的青草香,在堡垒四周飘荡着。 干起活来的哥萨克看起来和南面的农民没什么区别。但当两个骑马的哥萨克跑到草场大声宣告他们的发现时,这些勤劳的农民一瞬间变成了狂野的匪徒。 女人们欢笑着询问到底有多少货、能分到多少卢布?小孩子追着问那些货里面有没有糖? 男人则直接扔掉了手里的长柄镰刀,跳上地头的战马,朝着城堡的方向狂奔。他们要去取自己的马刀和火枪。 城堡里,汉尼拔看着忙乱起来的哥萨克,忍不住骂了一声。 这些野蛮人,让他们挖掘壕沟和筑城的时候,他们很不情愿,甚至违抗命令。这种事,却不需要任何的命令,全员都兴奋起来。 汉尼拔管不了这些哥萨克,和那些征召农奴的灰色牲口兵不同,哥萨克很多都是逃亡到草原的农奴,他们选择自治,拒绝任何的约束。 很多哥萨克都是“造反之后受招安”的,黑龙江畔的哥萨克很多根本就是逃犯,只是彼得赦免了他们的罪行。 名义上,汉尼拔的军衔是准将,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 可事实上,这些哥萨克有自己的委员、首领,汉尼拔的话他们并不会全听。汉尼拔真正能管住的部队,只有百十号人,一部分是维持贸易秩序的、另一部分是在国内因为参加政变而被清算到边疆的射击军。 汉尼拔找到了在哥萨克中颇有威望的一名大尉,指着还没有完工的一段加增的城墙说道:“前几天,我让哥萨克修城墙,哥萨克们说到了割草的季节了,还说什么等到了马蹄紫兰开花后割草就晚了、马就不吃了。现在你们并不是去割草,为什么让你们修城墙你们就没有时间、而去干这种事就有时间?” 哥萨克大尉咬着自己的小胡子,呲牙一笑,抽出了自己的马刀喊道:“哥萨克的收成,不用犁铧耕不用镰刀割,而是靠马刀和马蹄去耕去割。” “我们才不会像草原上的土拨鼠一样去挖洞、筑墙。哥萨克的马背,就是最好的城墙。我们可不是筑城居住的霍霍尔!” 说完,再也不理汉尼拔,踢了一下马腹就跑开了。 汉尼拔无可奈何,他管不了,哥萨克们对他也没有丝毫的尊重。 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听到哥萨克们在后面议论纷纷。 有人说,他在土耳其的时候当过***,给土耳其苏丹玩过屁股。还有人说,彼得皇帝也喜欢这样的事,所以才会让一个黑人当准将,之所以娶一个波兰军鸡当皇后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在彼得堡的上流社会,他是彼得的教子,新生的贵族;在法国的高档沙龙里,他是启蒙学者嘴里的黑色雄鹰。 而在边境的哥萨克嘴里,他就是个在君士坦丁堡卖过臀的黑人、信过绿教的世仇。 汉尼拔看着城外开始整队集结的哥萨克,摇摇头。 心想,也不知道这里的城堡加固工作,什么时候能完成? 不过,自己应该不会在这里太久了。 前几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彼得堡的秘密信件,信上告诉汉尼拔,如今真正掌权的缅希科夫正在编造他自己也是“留里克”家族的后裔,暗示自己也有沙皇的宣称权……老贵族们对这位彼得帮的“摄政王”很不满意,正在秘密联络禁卫军。告诉汉尼拔,请不要灰心,很快事情就会有转机的。 看到禁卫军又又又要政变,汉尼拔觉得这俄国真的像是第三罗马了。 本来被流放后还想着继续干一些正事的汉尼拔,在接到这封信后,彻底泄了气。 本来他就是在宫廷里长大的,一点也不喜欢这些野蛮的边疆氛围。加上这些哥萨克粗俗的留言,让他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很不开心。 这里的人除了喝酒和抢劫外,根本不懂那些上流社会所谈论的法的精神、契约、权利;也不喝咖啡;更不喷香水;餐具也不是昂贵的中国瓷器;头上没有发套而是脏兮兮的爬满虱子的发辫;开口也不是优雅的宫廷法语;晚上的娱乐没有舞会……简直是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 看着那些和他格格不入的哥萨克已经整队完成,汉尼拔只是摇摇头。 关上窗子,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继续看洛克的那本。 之前他的确是要整修堡垒,身被流放,处江湖之远仍忧其国。但现在,修堡垒只是消磨流放时间的一种兴趣。 ………… “来了!来了!罗刹人来了!” 离得很远,就能听到隆隆的马蹄声。 骄劳布图站到树上看了一阵,粗略地算了算,来的人还真不少。 这些哥萨克没有傻乎乎的立刻发动冲锋,一些人下了马,在几个军官的命令下开始整队。 另一些人则仍然在马背上,虽是准备发起冲锋。 整队的哥萨克排成了一个标准的横队,他们不需要担心侧翼,只需要最大化地发挥出自己的火力优势。 在他们看来,他们的“名声在外”,这些商队的人为了防备他们做足了准备。 让马匹烦躁的拒马和木鹿在车阵的外面,前面胡乱扔了一些木头,还有一些挖马蹄坑的痕迹。 骑兵不能立刻冲锋,需要一部分哥萨克下马步战,打开前面的拒马、肉搏制造混乱。 作为在草原上玩车阵战术的老手,哥萨克自然也有对付这种简易工事的方法。 两门小炮被架在了队伍的侧面,哥萨克卸下来了几辆马车,其余人在旁边砍树。 很快,几辆马车上装上了一些木料,哥萨克们用布袋装了一些泥土,堆在了车上。 六个哥萨克一组,推动着装满了土包和木料的马车,向前缓缓挪动着。后面各自跟着一些最为壮实的,提着重斧。 剩余整队的哥萨克在开始缓慢向前推进,他们要推进到足够近的射击距离。对射后,靠那两辆堆满土的马车做掩护,让肉搏的好手冲到木鹿和拒马前,随后骑兵就可以发动冲击了。 装满土包的推车,在野战炮众多的大会战中是没有用的。只能用来欺负一下没炮、或者有炮不会用、或者只会死守不会对攻的敌人。对付一下车阵商队,很有效。 轰……轰…… 两门小炮终于响了,白色硝烟升腾,进攻正式开始。或者说,顺俄战争,正式打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八八章 对策 十月的蒙古高原,已经很冷了。 布彦图河已经结冰,新修筑的前出城堡里,刘钰正在请老熟人骄劳布图吃饭。 “尝尝吧,价值二十多两银子一石的米,哪怕灾年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价格。” 刘钰眉开眼笑,骄劳布图带着八百多黑龙江各个部落编练的边军,翻越大兴安岭来到这里汇合,主管跟随青州军行动的三千府兵轻骑。 两人自从上次在额尔古纳河分别之后,已是许多年不见。虽说这些年毛皮生意做的不错,也多有书信交流,可面还不曾见过。 骄劳布图提着刀切了一块羊肉,递给了刘钰,笑道:“刘大人来得早,城都筑好了,我就等着过冬就行。这二十两一石的米,吃起来虽也没什么特别的滋味,却也美味。我在精奇里江吃不到大米,只能吃些高粱和土豆。” 侍从兵将酒斟满,刘钰把桌上的人挨着介绍了一番。 “这位是青州军副将,英国公之孙,张瑾。” “这位是青州军的参谋长,或者叫代行军司马也成,吴芳瑞。” “这位是第一团团长……” 一个个人介绍过去,论级别除了张瑾之外,都比骄劳布图低。一边介绍着,一个个也都起身给骄劳布图敬酒。 “常听刘大人提及黑龙江的鏖战,多提到舒大人的名字。” 骄劳布图哈哈大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道:“跟着刘大人,天天打胜仗。我听闻是在刘大人帐下效力,翻过兴安岭,就像是跑一样。跟着我来的,也有不少当年跟着刘大人杀过罗刹人的。这准噶尔人,不值一提。” 一阵吹捧中,刘钰也是哈哈大笑,这种自信的气氛是必须要有的。 去年冬天回到威海后,青州军又募了两千多新兵,训练了几个月就都安排到到了各连队当中,扩编了一个团的兵力。 自己带着青州军先行一步,在大军还没有抵达之前,就先带着人前出筑城。 青州军的行军速度是其余部队跟不上的,筑城之后这才等来了配合的府兵轻骑。 骄劳布图作为这批府兵轻骑的主官,受刘钰指挥。 皇帝是真的准备让刘钰搞一波,调兵遣将上来看也足见用心了。 冬天打不成仗,准噶尔人游牧要转场。 他就先让参谋部的人,派出青州军的轻骑兵,四处侦查,绘制地图。 鄂国公统领的大军在他侧后,相距一段距离筑城防守,互为犄角。 后续还有远远不定的援兵抵达,驻扎在漫长的驿站线上,一些屯粮的大城也都有专门的懂筑堡的人才加固。 靖国公手里还有一队兵,在热河附近,一方面是为了保卫京城,另一方面也是防止刘钰这边失败,以便支援。 不懂行的看看刘钰带着的这批兵,一定以为是一群筑城的辅兵。 全军无甲。 后续支援的三千府兵轻骑,着甲的也不多,各个折冲府抽调了一批,集中在一起后开赴这里。 这群人刘钰不是很信得过,府兵轻骑们打顺风仗打的绝对好,但逆风局还是要靠自己手里的青州军抗。 纪律性差一些,但是自小在山沟子里长大,每个人的勇武水平足够,侦查、偷袭的本事俱佳,这些人正可以用在合适的地方。 到了这等地方,才算是真正见到了胡天八月即飞雪。 好在提钱准备了足够的狗皮帽子、棉袄和棉手套,又在十月份之前完成了筑城,附近又是山谷,树木不少,全军也没有出现冻伤之类的情况。 酒至半酣,刘钰随口问起来骄劳布图在那边贸易和巡边的事。 骄劳布图算了算这些年搂的钱,对当初的决定极为满意,自是不忘刘钰的恩情。 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也不好直接说的太直白,便道:“苦则苦矣,不过为了边境安宁,也没什么。罗刹人时常去我那里贸易,交换毛皮。用的都是白银,我便用刘大人运过去的一些小物件换皮子,反正那里的部落要银子也没什么用。” 两个人这些年合作,分了不少钱,刘钰还给他运去了一千多人也没收他的钱。 说到兴起出,骄劳布图笑道:“对了,这罗刹语我也会了不少。我看有罗刹人在大人营中,若要翻译,我可胜任。” 几个青州军里的参谋或者团长都道:“这个就不劳舒大人了,我们这里懂罗刹语的可不少。刘公岛上,罗刹人好几十个呢。可惜海军那群人没来,要不然懂的更多……” 一片笑声中,刘钰半句不提明年作战的事,继续说着各种笑话琐事。 ………… 伊犁河谷的海努克城中,用盘羊角和牦牛角装饰的两座黄教讲经堂大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彰显着黄教在这里的统治地位。 被严重的眼疾所折磨的大策凌敦多布眺望了一眼那座大庙,想着高僧大师说的话:这两座庙塔很不吉利,当初噶尔丹汗就是因为这两座不吉利的庙所咒而亡。 想着这样的烦心事,大策凌敦多布擦了擦迎风流泪的眼睛,嘀嘀咕咕地祈祷了几句,走进了议事的汗帐。 准噶尔汗噶尔丹策零也是一样的愁眉苦脸。 “顺国的大兵已经抵近了。北边都到了阿尔泰山。之前让小策凌敦多布袭扰了一下西路的兵马,却是无用,还折损了两千人。” “商人说,阿尔泰山北边的顺国人正在筑城。看样子这是要翻越大山。翻越了大山,就在山南筑城。我们又攻不下城,若是去打,他们便逃进城里守着;不打,他们便要袭击我们的牧场。” “和谈又不准,必要驻军伊犁。知道顺国的大兵来了,那些哈萨克人也不安分。罗刹人又说不管我们的事,和顺国的人有了条约,这可怎么办?” 一旁的小策凌敦多布同样也是苦着脸,说道:“在东边白白死了两千多兵马。原想着去偷袭他们的马场,没了骆驼和马,他们就过不来。可是守卫的很严,就这样慢慢往前走,我们可就没有地方能退了。” 小策凌敦多布勇猛,噶尔丹策零依仗的智将是大策凌敦多布,想听听他的想法。 商人们和伪装成商人的细作们带回来了许多的消息,这些消息都不是好消息。 大策凌敦多布揉了揉眼睛,说道:“北边的顺国兵要弱一些。但是他们很会守城,听说是那个打过罗刹人城堡的年轻人,叫甚么刘钰的,领着一万多兵马筑城。细作们去看了,城筑的很好,和罗刹人的差不多。” “顺国人有钱,也有兵。要是翻越了山,筑城往前推,咱们可是挡不住的。” 说罢,看了看小策凌敦多布道:“你也攻不下城。我也攻不下城。罗刹人千把个人,咱们便要围困好些日子。要是修的罗刹人那样的城堡,又是个会守城攻城的,咱们可攻不下来。” “咱们的‘包沁’炮手都是回子,要么便是布哈拉人,打顺风仗还好,打逆风仗可信不过。那个瑞典人铸了些炮,也打不动顺国人的城。那个叫刘钰的,听说打下了好多罗刹人的城,他们的皇帝叫他来筑城,就是要围死我们的。” 噶尔丹策零叹了口气,知道和大顺的体量对比相差太大。 准噶尔人最怕的就是攻城,亚梅什湖一战,围困罗刹人许久,却也只能靠围困,根本破不了。 大顺再怎么样,也比准噶尔有更多的钱更多的人,粮食像是不要钱一样往北边送。 还有那下喀尔喀等部的“蒙古叛徒”支持,马匹也不缺。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就要在这里等死吗?” 大策零敦多布深吸一口气道:“办法是有的,而且也只有一个办法。他们的西路大军,汉人的皇帝在那里,我们是打不动的。而且西路的大军人多。” “要打,就要打北路的。打西路,我们要攻城,也抢不到马匹,更没有愿意跟我们走的勇士。” “打北边,只要把他们逼退,就能劫掠那些喀尔喀人的牧场,得到马匹。还能有喀尔喀的勇士跟着我们走。从北边去他们的京城,只有这样他们的西路大兵才能退走。我们就能试着和他们和谈,可以朝贡汉人的皇帝,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必须要接受他们的官职和驻军。” 小策凌敦多布嚷嚷道:“你刚刚说了,他们的城不好打。那个叫刘钰的汉人,又是个善于筑城和守城的。他连罗刹人的城都可以攻下来,难道不知道怎么守城吗?会骑马的人,难道连羊都骑不得吗?” 大策凌敦多布微微一笑,反问道:“成吉思汗打仗的时候,如果敌人的阵法坚实,难道一定要往上撞吗?可以引诱他们离开坚固的城,在平地上,我们难道还怕他们吗?” “探子说,他们筑城的那些人,连皮甲都没有。他们只会守城,难道没有穿甲的汉人能够野战吗?” 小策凌敦多布点点头,想着这种诱敌的战术,随即又摇摇头。 “汉人又不缺马匹骆驼,又不缺粮食,怎么肯离开城呢?如果我们绕开城,去假装袭击那些喀尔喀人,他们要是断了我们的退路,可就要输了。” 噶尔丹策零也是点头道:“这样的战法是成吉思汗用过的。可是怎么才能引诱他们出城呢?” 大策零敦多布反问道:“如果是我们的勇士,怎么引诱他们出去呢?” “自然是战马、骆驼、女人。”噶尔丹策零说罢,又摇头道:“可是顺国的大兵比我们要守军纪,就算我们在旁边放牧引诱他们,他们也不肯出城。” 大策零敦多布笑道:“我们的勇士,抢到更多的战马和骆驼,还有女人,部落就强大,帐篷就更多。汉人的将军想要有更多的东西,就要靠皇帝的赏赐和升官。对我们来说,是战马、骆驼和女人。对汉人的将军来说,就是军功。” 说完,看了看似乎已经回过来味儿的小策凌敦多布道:“汉人的军功,就是咱们两个。他们西路的大兵我们打不动,但却可以假装去打。北边的事,就让小策凌敦多布去,引诱他们出来追你,想要拿了你的头去换皇帝的赏赐。” “咱们带着一些人假装去打顺国的西路大军,北边他们就会想着赶紧翻过阿尔泰山,但是实际上咱们却要打他们北边的兵。小策凌敦多布去引他们出来,引他们离开城,咱么却在外面击败他们。” “再坚固的城,没有了人去防守,也没有用。北边的顺国军队一败,咱们就绕开那几座城,去劫喀尔喀人,壮大人口和马匹,去假装要攻打他们的京城。难道汉人的皇帝还会在敦煌不动吗?” “汉人打一次仗,要用好多钱。他们这一次退了,下一次来就又是三五年后了。只要咱们再退他们一两次,再派人去朝贡,他们或许就能够同意。” 噶尔丹策零从未想过要彻底击败大顺,重振蒙古的辉煌。如果只是朝贡的话,也就朝贡了,正好北边的罗刹人也很坏,不断南下。 然而大顺却和以往不一样,可不是接受朝贡那么简单,而是要驻军、要册封子爵男爵,要驻派将军,还要移民,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以往,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可是现在,这已经是死中求活的唯一办法了。 一旦北边的大军越过了阿尔泰山,在南麓水草肥美的地方筑城,那就完蛋了。 攻城又攻不下,游牧的时候总不能好几十万人都在一起,一旦分开,顺国就从筑城的地方出击劫掠,那又怎么办呢? 阿尔泰山南麓,是能种粮食的。 汉人也是最会种粮食的,他们要是翻了山,筑了城,就会有不少部帐投过去。哈萨克人,畏勿尔人,到时候肯定也会和顺国的人勾搭上。 仔细想了想,似乎也只有大策凌敦多布的办法可以用了。只能打赢一次,让汉人退兵,然后再去谈朝贡。 既要诱敌,就要拿出合适的饵。 大策凌敦多布所说的饵,便是小策凌敦多布。 准噶尔能用的名将,也就此二人。大策凌敦多布可以统帅数万人马,小策凌敦多布勇猛有余,正可以作为诱敌的人选。 大策凌敦多布又道:“叫个七八千兵马,趁着春天之前再去他们的西路大军那转一转,我去指挥。他们的皇帝知了是我指挥,就以为我们要在西边打。北边就不会约束那么多。” “就算是小策凌敦多布没有骗那个刘钰出来,他们也会想着咱们的大军打他们西路的兵,北边正要可以趁着机会翻阿尔泰山去南边筑城。” “他们只要离开城,那就好打了。” “咱们抽了各部的丁,凑个三万。悄悄到阿尔泰山那里等着,我在他们的西路大军那让他们上了当,便去北边。” 三万兵,已经是准噶尔此时能够集结的最大规模的精锐野战集团了。尤其是要翻越阿尔泰山,打赢了北边之后还要赶紧去打喀尔喀,威胁京城,这样才能把汉人皇帝吓回去。 噶尔丹策零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道:“那就只能这样办了。那个叫刘钰的又年轻,肯定想要抢军功的。就像是刚长大的公马,最好的草总会去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八九章 虚张声势 刘钰不是噶尔丹策零所比喻的公马,可当泰兴十五年的春天绿了牧草的时候,真的就如战马一样兴奋。 农历四月,天逐渐暖和起来,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绿草,雪百合挤开了覆盖在上面的那层冰雪,努力出一朵朵黄白色的小花。 憋了一个冬天的轻骑兵们开始四散出击,袭击部落,抓人、探路、绘图,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转场的牧民成了这些轻骑兵们最好的猎物,更为详尽的阿尔泰山山口的地图,也从牧民口中询问整理出来。 皇帝所在的西路大军传来了消息,说大策凌敦多布的主力在轮台附近,刘钰也根本不在意。 管他是演戏也好、真的也罢,他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没敌人主力,他就翻越阿尔泰山。 有敌人主力,那就野战,正好击溃。 越过阿尔泰山,便是额尔齐斯河,沿途不是荒漠,而是最好的高山牧场区,补给不成问题。 从今年冰融的时间来看,应该是个暖和的年头。 参谋长吴芳瑞匆匆跑到刘钰身边,打扰了正在那看冰河融化的刘钰,喊了声报告后道:“刘大人,轻骑们又抓了几个准噶尔人。都说小策凌敦多布的牧帐就在不远处,他身边只有私兵数千。阿尔泰山南麓的一部分敌军正在赶来的途中。” 这已经是第四次得到这样的消息了,那群松花江来的府兵,结阵对战未必强,可是偷鸡摸狗抓人摸营,那是真的有天赋。 阿尔泰山又被蒙古人称作金山,这里时常有牧民捡到狗头金。前些日子几个轻骑劫了一处准部的哨所,从那里的牧民那抢了马匹牛羊,还居然抢到了一块四斤多重的狗头金。 消息传来,这些轻骑都像是疯了一样,成群结队如同蝗虫,干劲儿满满。 想着当日被杜锋藏在树上想劫自己的“商队”的事,刘钰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抓到人的,赏银子。” “大人,依着兵法,这时候应该主动出击。他们正在集结兵力,咱们应该趁他们立足未稳,先攻破其一部。” 刘钰摇头道:“着什么急?打完了之后呢?现在要翻越阿尔泰山还不容易,再等一两个月,天气彻底暖和了之后再说。” 现在还不是出兵的时候,山上的雪还没有融化,一些牧民说时不时还会有大雪。 这里不是荒漠,山上丛生着落叶松、白桦,让那些从松花江征调的府兵轻骑觉得像是回到了自小生活的地方。 对刘钰而言,他没把准噶尔的军队放在眼里,所阻碍他的只有大自然的伟力。远处高耸的山峦,真叫人有一种绝望的无助。 吴芳瑞明白刘钰的意思,询问道:“大人,既是说大策凌敦多布集结兵力在西路大军对面,不管真假,咱们都应该趁着机会继续前出筑城。” “嗯,筑城可以筑。让工兵带着两千辅兵,再派一个团跟着保护。去筑嘛。现在不要着急,等到什么时候天气暖和了,翻越阿尔泰山没有问题了,再说其余的事。正好,叫准噶尔人看看专业工兵的筑城手段。你带人去吧。” 吴芳瑞见刘钰让他独自带兵,心里略微有些激动,赶忙点头。 在何处筑城,早就已经制定了计划。前出一点,就意味着将来前进的时候少走一段路。 一个团的兵力,外加工兵和一部分辅兵,这也是参谋部推论出的合适人数。 如果准噶尔部大军在此,肯定是想要吃掉刘钰的万余部队的。 一个团加工兵前出,不算辅兵的战斗力,也足以抵抗准噶尔七八千人的围攻,大军就相隔不远,一旦支援准部就只有跑路。 若是小部分兵力,打不动,也不敢打。 若是准部的主力在此,不会为了一个团的兵力暴露战略意图。 刘钰不着急。不管准部的主力在没在这,他都在等天气更暖和。 一旦准部的主力在此,要在击溃准部主力后,迅速翻越阿尔泰山,追亡逐北,学霍去病掠夺牛马为补给,一路杀到准部腹心。 他要确保击溃主力后,直接能翻山。 而不是击溃主力后,山上的雪还没融化,以至于眼睁睁看着准部残兵跑路。 准部可以不惜生命冒着大雪翻山,他要靠青州军打满全场,不会冒这样的险。 得了刘钰命令的吴芳瑞带着第四团和工兵部队,前出到预定的地点后,专业的工兵部队开始指挥辅兵筑城。 团主力在外警戒。 有专业的工兵,筑城的速度很快。 在他们筑城的时候,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这座新筑的与大城互为犄角的小堡垒。 让小策凌敦多布厌烦的青州军轻骑兵每天都神出鬼没,他也只能领着百余人的亲随前去观察这座新筑的城。 看着已有雏形的城墙和棱角,小策凌敦多布的脸色极为难看。 亚梅什湖要塞的围城战,让他记忆犹新,那种绝望感,至今不能忘却。 “这些汉人很会筑城。那个刘钰简直就像是个土拨鼠,他手底下的兵也是土拨鼠。如果让他们翻过了阿尔泰山,筑这样的城,我们怎么办?” 原本在七河流域阿拉木图驻扎防御哈萨克的鄂托克宰桑,一个名叫达林的蒙古贵族也是忧心不已。 这一次,大汗豪赌了一场,连压制哈萨克、驻扎在阿拉木图一带的兵也调了过来。 现在看来,隐藏的很成功,哈萨克人并不知晓这一次调兵。 可是时间越拖下去,也难说哈萨克人会不会趁机起事。 这对噶尔丹策零而言,也是一场豪赌。 一旦赌输了,不要说大顺的挤压,西边的哈萨克、土尔扈特人,都会立刻如同饿狼一样扑咬过来。 达林观察了一下远处模模糊糊的筑城,说道:“这群汉人老鼠胆子很小。他们不是在城中,就是在筑城。难道我们就看着他们这样把城筑起来吗?他们袭击我们的哨所、掠夺我们的牛羊,死了好多勇士。难道咱们准噶尔的勇士,就这样白死了吗?他们只有几千人,城还没有筑起来,我们为什么不去打一打呢?” 达林想说一句胆小鬼之类的话,可是生生压住了。谁都知道小策凌敦多布是最勇猛的,在这样勇猛的人面前,他没资格用胆小鬼之类的激将法。 小策凌敦多布看了一阵,摇头道:“不能够这样攻打。他们的轻骑始终在盯着我们,我们的主力避不开这些轻骑的。如果我们大军来攻,他们筑不好城,就会跑回大城里面。如果筑好了城,他们就可以守在城里面。他们可能不会打野战,但是守城应该很厉害。” 小策凌敦多布没有一个专门的参谋团,但是多年的实战经验,让他有一种近乎直觉的判断。 这些恼人的轻骑的侦查距离大约是四十里到五十里,大军出动,轻骑不可能不发现的。 这些汉人的大兵多是步兵,按小策凌敦多布的直觉,走不快。 五十里的警戒范围,算上激战的时间,至少让要大军离开大城二三百里左右。 这样即便轻骑提前预警,他们也跑不回大城,而大城的大军也没法在全歼之前支援。 这个时间差参谋团的人可以计算。 而他这种打了一辈子仗的人,凭借直觉和经验,也能心里有数。 大军不能暴露。 如果暴露在北线,西线的汉兵就会立刻前出,进至轮台筑城。到时候首尾不能相顾,必要灭亡。 “等,等下去。不要急躁。现在水草马上就要肥美了,我们的勇士不需要粮食,可以继续等下去。他们的皇帝,会催促他们出兵翻越阿尔泰山的。” 给出了一个让属下闭嘴的解释,小策凌敦多布继续用缴获的俄国望远镜观察这筑城的情况,筑城的速度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正看着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稀疏的枪声。 达林听到枪声,骂了一句。 “又是那群汉人的轻骑,他们就像是狼一样。这些人不好对付,骑术并不差,而且火枪也更好。他们都带着两支短枪。走吧。” 小策凌敦多布点点头,上了马,没有和远处的轻骑纠缠,迅速离开。 隐藏在山谷中的帐篷内,大策零敦多布也在安稳地等待着更暖和的夏天到来,并不着急。 小策凌敦多布带回的消息,让他更加确信,对面的刘钰是个筑城推进的好手,这样的人守城,是没有办法对付的。 自己的计策是一场豪赌,一旦开赌,就必须要在南线的西路大军反应过来之前,歼灭这支前出的万余人的部队。 否则,南线的西路大军就会知道准噶尔部的主力在北,他们就可以迅速西进,在轮台筑城。一旦挤到了轮台,筑好了城,这边又没有吃下,那么准噶尔就危在旦夕。 “那些汉人的大兵并不出城,很难打。他们的轻骑手段很高,就像是饿狼一样,很难知道他们会在哪里出现。我们想要击败他们的大军,就要骗他们至少离开大城二三百里,否则的话很难截住他们。” 小策凌敦多布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策凌敦多布道:“这个不要急躁。他们在这里筑城是没有用的,总要翻越阿尔泰山的。他们的皇帝以为咱们的大军在山南,一定会催促他们翻山筑城的。而且,不是有人被抓了吗?那个刘钰一定知道你在附近。” 大策凌敦多布大军的消息并未走漏,小策凌敦多布在这驻牧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这里的部族本就是他的属下。 然而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诱那些人出击,那些筑城的人就是每天筑城,放牧,其余的事并不做。 “再过些日子,你带些人去攻一下他们的小城。不要死太多的人,攻一下就围,故意让他们以为你在引诱他们出击。要让那些汉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在骗他们出城追击。” 大策零敦多布的策略,让小策凌敦多布完全不能够理解。 骗他们出城,这是既定的策略。 可是故意让他们看出来要骗他们出城,难道他们不会更加谨慎吗?那样的话,不是就更不可能出城了吗? 面对质疑,大策凌敦多布笑道:“让他们看出来你在诱骗他们出城,他们才会出城。难道你认为他们现在不想出城来攻打你的牧场吗?” “只是他们现在不确定我们的人到底有多少在山南、有多少在山北,所以他们才小心翼翼。” “你做出让他们看出来你在诱骗他们的举动,他们会觉得,你的兵不多,只是在故意做出这样的举动,不让他们出城。他们反而会出城追击。” “汉人的兵法里,这叫故作虚张声势。你越是虚张,他们越认为你没有多少兵。” 小策凌敦多布还是没有理解。 大策凌敦多布的想法是对的,大顺的策略是南北对进,切头去尾。补给线的限制,使得每一路大军前出都只能集结一两万人的兵力。 如果准部主力在南,那就北边前进;反之亦然。 都是要在几个关键点上筑城、屯垦,挤压准部的牧场。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一个策略。 以兵法来论,在敌人集结未完成的时候主动发起攻击,破敌一部,这样就能掌握战略的主动权。如果等到敌人集结完成再去打,就是不智的。 大策凌敦多布的计略,就是让小策凌敦多布做出一种“虚张声势”的态度。让刘钰确信,小策凌敦多布只是虚张声势,故布疑阵,实际上手里根本没有多少兵。 让汉兵以为准部的主力在南线。 想要翻山,肯定是要把在山北的小策凌敦多布解决。 因为在他看来,汉军的战略很明确:如果这边是主力,那就筑城拖着;但若不是主力,就应该先去袭击小策凌敦多布的牧帐,解除北路军翻山的威胁后,翻山沿额尔齐斯河筑城守御。 终于把策略解释清楚了,小策凌敦多布也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问道:“如果他们是胆小鬼,就是不敢出来,那不是反而更是让他们不敢了吗?甚至他们会以为咱们的主力在这,南线进兵怎么办呢?” 大策零敦多布叹了口气道:“打仗的事,难道是可以全都预料到的吗?现在我们连压制哈萨克的部帐都征调了过来,本来就是在赌。如果他们什么都知道,现在南线就会进军筑城了,我们也就输了。现在南线还能欺骗他们,让他们暂时不敢出击筑城,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去吧,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试。打仗的事,没有可以全都预料到的情况。你不要带太多兵马,六七千人就好。小城里的人不敢追,会等大城里的人。” “只要大城里的人出了城,走出二三百里,我们就可以试着围住他们。只要把他们打败了,就能绕开那些城,去劫掠喀尔喀人,去攻打他们的驿站。”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九零章 为所欲为 五月中下旬,四散在外的轻骑带回了准部敌人来袭的消息。 吴芳瑞看着已经有了防御雏形的城,询问了一下带回消息的轻骑,得知对方可能只有五六千人的时候,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打了。 五六千人的部队,没有重炮,也没有足够的火枪,很多人还在用弓箭……就想攻下这座城? 准噶尔人疯了吗? 迅速派人将这些消息带回了后方大营,城中敲响了警钟。 在外面放牧作为军需的马匹骆驼和羊,迅速地被赶回城中。 骑兵入城,步兵立刻按照既定的计划部署在各个方向。一些守城用的兵政府运来的大炮,也在城墙上严阵以待。 简单的棱堡结构,却也拥有了外部的防护坡,附近的射界完全清理干净了。 以吴芳瑞的计算,这样的一座城,在对方没有足够火炮的情况下,除了围困没有任何的办法。 像刘大人在北边那样挖坑靠近?吴芳瑞心想,这些准噶尔人会计算怎么挖壕沟吗? 站在城的高处,远眺着准部的营帐,看着来回飞驰的骑兵,吴芳瑞无趣至极地把望远镜扔给了副官。 他手里有一个团的青州军步兵,工兵的大部,还有三百多骑兵,以及筑城的辅兵。 炮也不少。 准噶尔人就算挖坑掘进,也挖不过这些专门培训过的工兵。而且自己手里还有一个连的掷弹兵,就是为了用在反击挖坑掘进战术的。 准噶尔人既然想要围城,那就不妨让他们试试。 至于说出城劫营,他没兴趣。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刘钰策略的核心人物,知道刘钰的策略是“能示之以不能”。准噶尔人不是以为他们只会筑城守城吗?那就让他们更加确定。 城外。 小策凌敦多布把营地安在了城西边的一处平地,远眺着这座像是刺猬一样神展开的堡垒,无计可施。 没有厚厚的基座和防炮坡,就是在欺负准噶尔人炮少,没有太结实的防炮基座,省了极大的工程量,这也是一种因地制宜。 他见过亚梅什湖的堡垒,知道这样的堡垒攻起来很难受。只不过亚梅什湖的俄军,并没有足够的燧发枪,大部分还是老旧的射击军火绳枪和一些哥萨克。 大策凌敦多布打的是围城战,没和燧发枪军队打过野战。 即便如此,看着这样熟悉的、像是星星一样的城堡,小策凌敦多布也是一阵郁闷。 不能说他没有炮,但他所认为的炮,在守城的吴芳瑞眼中,就是大火枪,根本算不得是炮。 精锐的“包沁”炮队,只有二三十门炮。那个瑞典人也只是个上士,铸炮的水平也就那么回事,而且大策凌敦多布不想提前暴露主力在这。 达林对这座城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我们攻不下来的。” “是的。所以,我们要把他们引出来。不然他们翻越了大山,在南麓筑城,我们就更攻不下来了。” 小策凌敦多布拿着一支缴获自俄国的望远镜,观察了一阵,下令道:“准备尝试攻一攻吧。不要死太多人,吓一吓他们,让大城里的汉军出来就好。等着大城里的汉军出来,咱们就走。” 命令传达下去,那些从西边逃过来的布哈拉人炮手推着小小的火炮,驱赶着驮着回旋炮的骆驼,开始向前推进。 火枪手下了马,沉重的赞巴拉克火绳枪可以打的稍微远一些,稀松地在城下列阵。 骑兵下了马,举着弯刀,用附近的杉木制作了攻城的梯子。 城墙上观察情况的吴芳瑞觉得有些好笑,就这样攻城的吗? 观察着那几十门小口径的骆驼炮,吴芳瑞想着刘钰讲过的课程。 这东西是前朝正德年间传入到奥斯曼的,奥斯曼又传到了西域诸国。算了算正德年间,琢磨着这都有二百五十年了,这炮有何用? 军舰上倒是也有回旋炮,但那根本就不是对轰用的,而是近战之后洗甲板的。这东西……野战当大火枪增强火绳枪的火力还好,用来攻城? 吴芳瑞忍不住摇摇头。 后方大营的炮兵,最大的炮有三千多斤,不要说骆驼背不动,就是后坐力就能把骆驼直接撞死。 稍微一想,就能知道这骆驼炮的威力。 眼看着城下的骆驼炮正在缓慢靠近,估摸着这种“大火枪”的射程也就是百步到二百步之间,吴芳瑞下达了命令:火炮不得开火,引诱他们在射程之内集结。 命令传达下去后,炮兵军官们按照之前定好的角度,开始微调火炮的高度角。手持燧发枪的士兵蹲在棱角上的胸墙后面,在军官们的约束下不准射击。 不时有呼啸而过的准噶尔骑手,朝着城墙抛射几支毫无意义的羽箭,或是在护城壕沟外快速地放一枪,迅速向后退。 小口径的大炮和骆驼炮开始向前推进,火枪手列着稀疏的阵型准备向前走。下马步战的骑手扛着过护城壕的梯子,在前面整队。 砰砰砰…… 骆驼炮和小炮发出一阵阵轰鸣,打在土墙上,毫无意义。 隐藏在棱角上分散布置的炮兵已经调整好了角度,如同要塞工程学课程里的经典教科书内容一样,等待着合适的距离,来一次轰击。 城下,从阿拉木图远道而来的达林正在做攻城前的鼓舞。 “勇士们!” 轰…… 他只说了三个字,城上的火炮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怒吼,大量的铁丸子朝着集结靠近的人群砸了过去。 一枚八斤重的铁弹,砸在了干燥坚硬的土地上,很顺利地完成了一个弹跳。 刷的一下,达林的脑袋直接被这枚铁丸砸飞,脑袋没了,整个人也被带着向后倒下去。 一次炮射,八十多名准部的士兵直接被砸死砸伤,第一波试探攻击的步兵也就有三四百人,攻势瞬间被瓦解。 看着达林被砸的看不到踪迹的脑袋,部众叫喊着向后逃窜。那些掩护的火枪手只能朝着城上乱射一阵。 城上的火炮很快转移到了那些跪在地上的骆驼身上,骆驼很大,却还是血肉之躯。 七八斤重的铁丸子以每秒三四百米的速度飞来,稍微碰到就是伤残。 城墙上的火枪手也开始还击反射,形成角度的交叉火力瞬间压制了城下距离太近了的火枪手。 准噶尔部的第一次试探攻击,就这样连个水花都没见到便结束了。部众们抢回了达林没有了头的躯体,可是那个被八斤大铁丸子砸中的脑袋,怎么也找不到了。 吴芳瑞想着在课上学到的内容:。 课程是一点没错的,吴芳瑞看着城下的尸体,笑着对身边的军官道:“我看,这课程上应该加上一课,如果攻城方没有火炮,那守城的火炮就可以为所欲为。” 工兵军官是专门学过这些课程的,对“有炮,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想法大为赞同。 遥望着准噶人的大营,工兵军官道:“吴大人,这些准部的人尝试过一次之后,应该就不去来攻了。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 吴芳瑞看看远处的准噶尔大营,心想自己虽然只是个参谋长,或者说行军司马。但准部的战斗力真的不强,若是只有眼前的这几千人,凭借城里一个团的步兵、三百骑兵还有全天下最好的工兵,直接攻其营地都不是问题。 可想了想刘钰布下的策略,这种抢攻的想法还是忍住了。 “什么都不做。他们愿意住在外面围着,那就住在外面围着吧。反正消息已经传过去了,刘大人会做出决定的。” ………… 后方几十里外的大营中,得到消息后的刘钰兴奋地跳了起来。 搓着手问回报的信使道:“围城的确定只有五六千人?” “回大人,一点没错。但是不是还有伏兵在远处藏着,那就不知道了。吴大人听到预警,就紧闭了城门。” “好!做得好。” 让信使下去,自己在军帐内转了几圈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一旁的骄劳布图见状,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兵书,说道:“大人,会不会是准噶尔的诱敌之计?” 刘钰停下脚步,大笑道:“我管他是不是诱敌之计?” “不是诱敌之计,击溃小策凌敦多布后,直接翻山。是诱敌之计,我正巴不得他诱我上钩呢。凭这万余青州兵,横着走,准部哪个敢拦?” “野战打不赢,任何得计谋都无济于事。就像是我当日说的萨尔浒之战,若是当日是数万青州兵,管他用什么计策,干就是了。准部之战的难点,不在战场,而在于后续的安稳。后续的事,我才不管,我是来抢功劳的!” 骄劳布图知道刘钰最擅抢功,想到当年在黑龙江上的旧事,心下也是大喜。 当年在黑龙江,抢功抢的胆大包天,谁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抢赢了,骄劳布图也是跟着沾了大光的人,这时候焉能不跟着兴奋? “大人既是要抢功劳,我可是高兴的不得了。之前最怕的就是轻兵冒进,大人这兵法读的可是不怎么好。” “哈哈哈,此一时彼一时嘛。兵法这东西,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见过老虎害怕一群羊用兵法诱敌深入吗?” 骄劳布图也是跟着大笑起来,刘钰喊来了副官,让他们敲钟,升帐。 喊来了两名信使,稍等了一下后,把两封信交到他们手里,又嘱咐道:“你们去后方大营,把这两封信交给鄂国公。告诉鄂国公,请鄂国公移营前出至此。” 信使得令离开,刘钰又把驻守在这里的其余部队的军官叫来道:“我走之后,你们就在城中守着。提前把我之前安排下的粮食、弹药都准备好。一旦得到我的消息,立刻押送着这些东西追上我。” 留下了两名参谋官和三百名步兵协助守城,一名参谋问道:“大人,若是……若是万一前线出了什么事……” 刘钰仰头一笑,无所谓道:“若是前面出了事,坚守不出。不准救援。” “是。” 把城中的事安排好,到中午,部队已经集结完毕。 五百余辆大车跟着,里面装着粮食和弹药。所有人配发了携行的干粮,但是不准吃。火药袋里,每人发了九十发纸包的铅弹。 侦查的轻骑散开,严密侦查四周四十里内的情况。 轻骑在两侧,大军按照营行军队列,缓慢出城。 参谋部的人询问了刘钰的要求,刘钰给了一个“缓慢行军,不要让敌人知道我们走的有多快。夜里宿营,严防劫营”的要求。 青州军的行军速度很快,这里算是无人区,补给都需要自己携带。 带转向机构的四轮马车可以让马不需要承担车身的重量,携载量很大,虽然未必能够翻越阿尔泰山,但是在这里行军的一段还可以用得上。 青州军也没有像其余部队那样,把军队分成前锋后卫等拉长一线。 而是大军凭借组织力,凭借变阵速度的自信,集体行动。只要让轻骑保证四十里内之内的军情通报即可。 吴芳瑞新筑的小城距离大城只有几十里距离,如果急行军,一天半就能抵达。可参谋部却按照刘钰的要求,把这段路程分为了三天,刘钰还是嫌弃稍微有一点快。 士兵们这个冬天吃得饱、穿得暖,还吃了不少的羊,养了一冬天的膘,正可以熬一段苦日子。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九一章 预想 刘钰大军出动的消息,让小策凌敦多布心情稍好。 达林从阿拉木图前来,还没等着打一场,便被大炮打死,连头都不见了。这让军心很是动摇,对于攻城毫无信心。 好在他也不是为了攻城,既然引诱了大军出来,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至于大军前来只是为了解围,还是能尾随他追击,那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大策凌敦多布已经把集结到这里的两万多部队选好了预定的战场,无法埋伏。 因为这群汉兵的轻骑不弱,四处侦查,两万人还要分散放牧不然就要饿死马匹。 只能是诱骗大军出城二三百里后,把各部集结起来,选择一处战场与之决战。 只要吃掉这一万多最擅长筑城守城的人,北线必然震动,到时候是绕开城堡区劫掠喀尔喀、偷袭后面的补给线,主动权就都在准噶尔这边了。 侦查的斥候回报说,汉人的大兵走的很慢,每天只走二十余里。但是骑兵侦查做的很好,斥候几次交战,都没有占到便宜。 “那些汉兵的大炮很厉害,他们拖着大炮,又有好多的大马车。走这么慢,也属实正常。” 听到这些汉兵的行军速度这么慢,小策凌敦多布心中大喜。这样一来,只要能把他们骗出去二百里,就有机会歼灭他们。 来不及收拢城下的尸体,小策凌敦多布的属下们最后回头看了看这座给他们带来的心理阴影的城,撤走了。 刘钰抵达小城之后,让全军休息了半天,第二天一早就留下了辅兵,带着一万两千青州兵、三千府兵轻骑,出城追击。 轻骑前出侦查,参谋跟随绘制地图,晚上参谋部制定第二天的行军路线,确保在四十里的警戒范围之内,随时可以找到一处合适的战场。 十余天后,六月十五。 刘钰的主力已经离开了后方的城三百里左右。 三百里不远,如果溃逃的话,一个骑兵不惜马力,可能一天就能跑到。 三百里也很远,对于一支大军而言,就每天二十多里的行军速度,想要退回去,至少也要十天。 这十几天的时间,足够把这一支万余人的大军消灭。 大策零敦多布开始传令各部集结,无需隐藏下去了。 在四处放牧的部队开始陆陆续续朝着大帐集结,大策凌敦多布知道,汉兵的轻骑一定会发觉。 但这已经没有意义了,诱骗他们离开的大城三百里左右,就算发觉,按照之前的行军速度来看,逃走也来不及了。 从各部抽调的精兵在山北集结。 这一次一共集结了两万八千余人的战兵,包括全部的三十多门火炮,一万一千多名火绳枪手,四十多门骆驼炮,还有一些轻便的小炮。 剩余的都是可以下马步战、上马突击的骑兵。 主力集结之后,准部一直隐忍着的准部斥候也开始全面出击,和那些恼人的松花江轻骑厮杀。 前锋八千余人快速接近刘钰的主力所在位置,不要攻击,而是拖住刘钰不能让他走掉。 黏住他们。 后续的部队开始跟进。 刘钰这边,轻骑斥候们陆续带回了准部集结的消息,一直等着这一天的参谋部内发出了一声声兴奋的喊叫。 这几天沿途绘制的地图迅速展开,参谋部的八十多人每天都要绘图、预选战场,做到随时可战。 无趣的行军他们已经忍够了,每天还要压低行军的速度,简直是像在出游,青州军就没有这么慢的速度。 现在准部的主力还远,前锋黏住刘钰的骑兵还在四五十里之外,至少有一天的时间可以选择撤退到预定的位置。 参谋部的人已经选定了一个完美的战场,就在他们身后二十里远的地方。 吴芳瑞作为参谋长,提出了参谋部的作战计划。 “大人,我们应该撤回轻骑,不要纠缠。做出一副已经察觉到上当的态势,向后撤退。” “按照我们要撤退的态度,我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留下一部后卫,拖延准部,主力后撤;或者是主力集中,一起撤退。” “这两种态度,无论哪种,准部的人都会相信。所以我们可以选择全部后撤,收缩斥候轻骑,转向退路。” 说完,指了指每天都会预选的战场说道:“在这里,这里距离我们二十里。地势平坦,兵力可以展开。这样一来,准部的人以为我们发觉了他们的诱敌之计,一定会选择追上来。虽然不清楚敌人的数量,但应该也就是在三万到四万之间,人数太多他们之前无法游牧确保马匹的食物。” “我们撤退到这里,与他们展开野战。这里的北边有一座小丘,可以作为支撑点。” “既然我们假装要撤退,那么他们肯定会全力进攻我们的南侧,截断我们,逼我们退守小丘,从而四面围困。” “我们则应该把预备队集结在小丘后,诱使敌人进攻我们的南侧或者中军。待敌人陷入,则集中兵力从小丘一侧反击包围,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杀伤敌人。” “一旦击溃敌军,我们便应该以骑兵不惜代价的追击,不准敌人再度集结,持续追杀。我们的主力则趁势沿着这里……” 指着地图上的孙都鲁克岭的牧路道:“从这里翻越阿尔泰山。越过山,便是奇兰河,可以沿着河谷顺流而下抵达额尔齐斯河。这里沿途都是牧场,正是夏季牧民转场的季节,补给不会缺。” “之后是攻轮台,还是直插伊犁河谷立下不世之功,那就要看情况了。” 青州军的副将张瑾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打仗的,刘钰只是下达大致的命令,参谋部的人根据刘钰大致的命令,制定行军、扎营、甚至是战前计划。 他不怎么会打仗,听到这便问道:“守常老弟,这怎么就能确定准部的人一定会这么干?” 刘钰笑着指着地图上的预设地点道:“他们要打我们,自然是怕我们逃走。他们只要击溃我们一侧,我们就只能原地固守,等待救援或者舍弃辎重逃走。如果是你,你会攻难攻的山丘吗?” “这么干,只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杀伤他们,我不想打成击溃战。如果他们不这么干,那我们一样可以把主力集中在北侧,南侧削弱兵力抗住阵线,主力自北席卷。只是这样的话……他们会跑。” “总归,战场选择权在我。要么,他们按照参谋部的设想,攻我们南侧,我们慢慢后退,使他们陷入我们的陷阱。” “要么我们主动出击,北侧猛攻,把他们击溃。” “当然,这只是个折中的策略。参谋部优先提交折中的策略,保证不败,而不是大胜。若有奇谋,那还是要靠主将临场发挥了。” “日后张兄若为主将,多选保守、折中的策略就好。” 张瑾琢磨了一阵,觉得似乎有理。 他的确不怎么会打仗,尤其是青州军的战斗方式和以往都不同。但现在看来,若是他来当青州军的主将,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就像刘钰说的,参谋部会制定各种计划,大部分都是保守一些的。只要不大败就好。 要想打一场大胜,这就需要对战场有足够的洞察力,也需要行险。刘钰的意思便是自己可以行险,比如这一次追击,但是后续者不必行险,按部就班地打就好。 张瑾心想,会不会如参谋部所预测的那样,这要仔细看看了。 再度看了看地图,问道:“若是敌人不打,却绕到背后围困我们呢?” “围不住的。四面围,则四面的兵力都薄弱。没有五倍的兵力,不要想着野战四面包围。准部也是人,也得吃饭,集结在一起的部队,也就三四万人顶天了。” “我给你算算,从我们出城开始,他们开始集结,十几天的时间,折半之后也就是六七天,大概是多大的一个范围?” “他们要分散在各处游牧吃草,这个范围之内,最多也就三四万人,不可能再多了。再多的话,十几天时间他们也集结不到一起。” 张瑾也实在不太懂这个,只能装作懂了的样子点点头。 刘钰再度看了看地图,确定那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正好是一天的路程。 “那就这么办吧。下令:轻骑回撤,侦查周围十里的敌情即可。主力向后转,全军以战斗行军队列前进,营间隔拉开。” 嘟嘟嘟……哨子声吹起来,传令兵下达了战斗行军队列,全体转向的命令。 短暂的集结整队后,全军开始向后撤。经过一天的行军,抵达了昨日经过的那座山丘开阔地。 登上山丘看了看,这里的确是一处很适合的战场。 山丘不高,在北边。 向后面撤退的开阔地在南边,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伏兵的地方,主力也能够展开。 追击刘钰主力的八千多准部骑兵已经靠近,但是没有选择进攻,而只是在远处等着。 轻骑在后撤的路上不断和准部的骑兵斥候发生冲突,确保后方的安全。 准部的先锋骑兵,用的是标准的纠缠战术。 如果刘钰要跑,这些骑兵就会咬住。 或者刘钰选择壮士断腕,留下一部分后卫缠着这些骑兵,主力溜走。 但后者意义不大,留少了,挡不住。留多了,那还不如一起走。 刘钰根本不想跑。 他好容易等到了准部的主力,怎么可能跑? 观察了地形之后,工兵开始挖掘营垒。 第一团以山丘为依托展开,挖掘胸墙。 工兵在山丘上挖掘了炮兵阵地,但是炮兵的主力并不上山,而是在中军位置。在需要上山的时候再选择在山丘上展开。 参谋部做的预判,是准部有限的炮兵不会选择先攻小丘,而是会选择在南侧或者中军发动进攻。 炮兵要先在中军位置,一旦开战,先反掉敌人的那几门炮。等到敌人上当猛攻南侧的时候,再转移到小丘上的预设阵地,为预备队轰出缺口。 第二团作为预备队,隐藏在山丘侧后。 骑兵在中军位置靠南集结,第三团在中军,南侧是第四团。 在这里等了大约一天的时间,准部的主力才陆续抵达。 看着远处已经列阵等待的青州军,大策凌敦多布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最怕的,既是他留下一部分后卫,主力逃走。既然没有选择这样,这些汉军的覆灭,已是必然。” 观察了一下刘钰的部署,大策凌敦多布很不以为然。 “犹豫的人,就会失败。他不该选择这里,但他偏偏选择了这里。那座小丘的确适合防守,但是死守是没有用的。小丘上没有水源,我们为什么非要攻小丘呢?” “只要我们击败他们南侧的,切断他们的退路,他们就只能退守那座没有水源的小丘了。小丘可以防守,但是没有水,能撑几天呢?” “如果是我用兵,我会留下一些人断后,主力会迅速向回跑。” “可这些汉兵舍不得他们的大炮和辎重,连逃走都逃的这么慢。” “这个刘钰是个很善良的将军,但不是个合格的将军,他舍不得留下人断后,那就只能全军覆灭。” “或许,这也是他善于守城的原因吧?守城的人,不能想着自己逃走。这样的人适合守城,却不适合野战。” “这些汉军的步兵,只会守城,他们全都拿着火枪,要怎么防备骑兵的冲击呢?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他们的骑兵。这些骑兵不错,只要击溃了他们的骑兵,刘钰就只能退守山丘,在山丘上等死了。” 观察了一下态势,他把那个瑞典人列纳特叫了过来,把炮兵安排在了南边的位置展开。 大策凌敦多布想要先攻南侧,迫使汉军骑兵向南侧集结掩护侧翼,中军步兵也向南支援。一旦中军向南支援,中军薄弱,小策凌敦多布就带骑兵,猛冲中军,一举切断,分割之后先歼灭南侧的汉军,再围困山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九二章 超胜十年 被准噶尔部所倚仗的瑞典炮兵列特钠,看着对面天上升起的一个古怪的、飞到天上的大球,不明所以。 对面汉军的阵型,也让他感到奇怪,似乎,有些太薄了。 他已经落伍了。 被俄国人俘获的时候,那是1709年,波尔塔瓦战役中,他差一点就能跟着瑞典国王一起逃到土耳其,但最终还是被俄国人抓走。 那时候,瑞典人和俄国人,都没有大量使用燧发枪。还在用火绳枪作为主力。 之后到1716年,他被准噶尔人抓走,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战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一直在为准噶尔人训练炮兵,并不知道遥远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十五门四磅炮,二十门十磅臼炮,八门八磅炮,这就是准噶尔最精锐的“包沁”炮兵的全部实力。 这些炮的样式,都是三十年前他学的。 而三十年前他学的东西,又是五十年前的。 炮的铸料不错,都是铜的,伊塞克湖附近有铜矿,准噶尔人在那里开采,他负责铸造。 这一场大战之前,列纳特得到了准部大汗的承诺。 打完这一仗,他就能回家了。 准噶尔的炮队并不是很好,这一点列纳特心里很清楚。 的确,炮手可以根据经验而不需要数学,但指挥官一定要精通数学,否则是没有办法指挥好一支炮兵的。 这个时代,能同时指挥五门大炮的,就可以称之为优秀的炮兵军官。而如果能同时指挥十门大炮,就可以称之为炮兵名将了。 直到几十年后,号称很会用炮的拿破仑,也曾感叹过:普通炮兵将领不算什么。然而像德鲁奥那样能够恰当部署、管理、指挥三十门火炮的将领,就值得一提了。能指挥三十门火炮的将领,十分稀少。 这个大炮指的是八磅以上口径的加农炮。 骆驼炮、回旋炮、虎蹲炮之类的东西,真正的炮兵不会承认那东西叫大炮的,只会叫他们为“加强步兵火力的大滑膛枪”。 列纳特手下的炮兵大多都是乌兹别克人,或者说布哈拉人。 准部并不怎么信任他们,因为他们不是黄教徒,大多数是绿教徒。 作为指挥官和军官的,要么是列纳特这样的瑞典人,要么是被俘的东正教的俄国人。 东正教俄国人当军官,绿教的乌兹别克人当炮手,真正拥有这支炮兵的是黄教徒。 懂数学的只有列纳特一个,懂一些几何学。 剩下的,全都是靠经验在操炮。 列纳特一个人指挥八门火炮,这是极难的。 大顺军的火炮很厉害,这一点列纳特有所耳闻,至少以前就很好,因为他们的炮兵军官都要学几何学和测绘学。 眼前的这一支炮兵应该会更厉害,他听说了这支军队的将军对俄作战的事,知道一个优秀的攻城者,必然是个上好的炮兵将军。 列纳特担心自己手里的这八门八磅炮,并不能反掉对方的炮兵阵地。而那些更小的四磅炮,他按照瑞典军队的特点,建议准部大汗把这些四磅炮配属在步兵支援上。 至于射程更短的臼炮,这时候还不需要展开,因为打不到对方。 好在这里的地形很适合炮兵,地面很坚硬,炮弹可以在地上弹跳起来。 叫喊着让手底下的乌兹别克人把大炮展开,列纳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对方阵地上飘荡着的那个怪球,心间飘过了一丝阴影。 低下头,望了望对面列阵的步兵,列纳特按照大策凌敦多布的命令,对准了南侧的步兵线列。 “压低一点炮口!压低一点炮口!不要试图直接打中他们,要让炮弹落在阵前,靠弹跳砸伤他们。” 三十余年的炮兵经验,让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旁边的那门大炮的炮口抬的稍微高了点。 布哈拉炮手手忙脚乱地把炮尾抬起,抽调了那块略大了一些的木楔子,选了一块小一点的,塞了进去。 赶紧将火药往大炮里面塞,列纳特目测了一下距离,凭着多年的经验,决定先试射一下,看看还需要调整多少。 就在这时,他看到对面的阵地上闪过几道硝烟。 炮声要比看到硝烟晚很多,列纳特几乎是下意识地跳到了旁边的一个坑里。 呼…… 几枚炮弹呼啸而过,落在了这几门大炮的百步之内。并没有造成伤亡,但是列纳特的脸已经惨白。 对面的第一次试射,就在百步之内……很明显,对面的炮兵军官发现了他的阵地,而且准备一开始就把他的炮兵都反掉。 “上帝啊,对面的炮兵太快了。” ………… 青州军的炮兵,没有一个人有列纳特这样的三十年经验,大部分人都是才摸了大炮三五年。 然而炮兵的整体素质,在此时的整个世界而言,都是奢侈的。 每一门大炮的炮长,都有几何学和测绘学的基础,而集中指挥一个三门的炮组的军官,更是在之前的五年多时间里学了更深的几何学,学会了查表,学会了计算简单的抛物线。 青州军的大炮用动量摆,尝试着测算过炮弹的出膛速度,虽然误差很大,但至少试过。 军官们跟着刘钰学了整整两年的抛物线计算,虽然学一些更高深的数学需要更久的时间、刘钰精力有限也只能教很小部分人,但这也足够了。 大顺炮兵军官的理论素质和数学水平,要10年后的奥地利才能追得上,现在应该是一骑绝尘。 工兵们在昨天就选择了各处的炮位,一共挖了几十个炮兵阵地,可以随时转移。 这些炮位都很标准。 工兵们挖了坑、砍了树,制作了防炮的土垒。 土垒后,铺好了砍伐的杉木,工兵木匠刮了木板。 这样大炮不会陷入泥土中,开炮后又可以更容易复位。 法国的十二磅炮很沉,但是准确度比列纳特铸造的八磅炮要准的多。 螺纹千斤顶代替了调节高度的木楔子,更小巧的螺纹调节也安装在了改装后的炮车上。 四轮炮车可以让大炮的重量压在车轮上,而不是压在马的身上,可以更容易拉动。 热气球很早就升了起来,上面的观察兵早就盯上了准部的炮兵。昨天已经标记好的地标物很容易辨认,绘制好的准部炮兵位置画在图上投掷下来,传令兵将图送达了炮兵指挥官手中。 炮兵参谋们坐在炮车旁,用火药桶当桌子,计算着这些大炮炮组的分配位置,部署到不同的炮位上,力求尽快打掉准部的炮兵。 三门一组的大炮各自分配了不同的任务,在刘公岛上用像是不要钱一样的火药练出来的炮手们不太懂几何学,也不懂什么抛物线,但他们却能听懂军官的命令。 按照军官的命令,调整炮口的角度。 阿尔泰山北麓的战斗,是青州军的炮兵先打响的。 十五门十二磅炮分成五个炮组,部署在南线的几个炮兵阵地内。 第一次试射之后,炮组成员就把军装脱掉垫在了肩膀上,用木杆抬起大炮的炮尾,剩余人推动着沉重的大炮。 好在工兵们挖的坑不错,铺的木料也很平滑,工兵中的木匠刻的木板和棺材铺老板刻的差得远,但也可以凑合着用。 “一二三!使劲!” 军官喊着号子,赤着上身的炮兵把大炮推回原位,迅速降温后再度把纸包的定量火药塞了进去。 炮长快速地根据刚才试射的情况,翻出编写的试射表,根据上面的数据微调了一下炮口的角度。 “放!” 叫喊一声,点火的炮手站在大炮的边侧,其余人捂着耳朵,等待着下一次装填。 旁边躲在挖好的坑里的驮马在刘公岛上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轰鸣的炮声,也不知道嗅过多少次火药燃烧后的臭味,并不害怕,专心致志地在那舔地上的一点燕麦。这种作物,如今在内蒙种植的很多,产量虽低,但是也更适合当地的环境,马也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九三章 恐吓威胁 小丘上,参谋部和各个团的团长还在这里等待着刘钰做最后的战前安排。 热气球已经观察到了准部的配置,虽然打起来的时候肯定会有变化,但就现在来看,准部的部署还是以南侧为主。 “诸君努力吧,把你们学到的东西都用出来。” “现在看来,准部要冲我们的南侧。我不认为他们冲的动。我们应该诱骗他们陷进来。” 地图上,刘钰指了指中军的位置。 “他们的骑兵太多了,如果不能陷进来,他们很容易逃走大部。我的骑兵不够,只能行险,引诱他们冲击中军,趁乱包饺子。” 经过观察之后,刘钰根据情况,略微改动了一下作战计划。 “准部一旦暴露了主力在这,在战略上他们就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他们必须赢。我们在南侧,几乎所以的轻骑都部署在了南侧,前期大炮也在那。” “诸位,在南侧,打出进攻的态势,我们已经不需要隐藏我们的战力了。你们在南侧,打出进攻的态势,我会当着大策凌敦多布的面,调动中军去南侧支援进攻。” 吴芳瑞琢磨了一下态势,反问道:“如果我们在南侧攻的太快,他选择撤退怎么办?” 虽然准部的兵多了一倍,可这些被刘钰灌输了自信的军官们,仍旧担心攻的太狠会把准部吓走,而不是自己的已经如此明白了,张瑾也是努力去学,虽然听刘钰讲了许多,可毕竟没有自信。 这时候刘钰让他去南侧发号施令,行军司马跟随,他也稍微放了心。给刘钰行了个他觉得有些古怪的军礼后,上马一起去了南侧。 山丘上的位置很好,可以纵观全局。 他的身边还有几个军官,一些参谋,以及俄国的特使鲍里斯。 鲍里斯不能确定,大顺对准部开战到底是有意选择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开战、俄国正在准备第四次俄土战争的的时机,还是纯属巧合。 但他可以确定,刘钰叫他跟随观战的目的,就是为了展示大顺的军事实力,为日后的西线边界谈判争取对大顺有利的条件。 之前黑龙江一战,确定的知识贝加尔湖以东到太平洋的边界。当时就说了,要等平准之后再进行西线的谈判。 黑龙江一战大顺打的过于惊艳,炮兵和攻城技巧让俄国人很恐惧,再加上俄国国内的政局混乱,刘钰最终在色楞格河逼死了托尔斯泰伯爵。 但是这些年随着俄国使团不断来往,俄国人发现大顺的军力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可怕。 或许炮兵不错,但是步兵的战术体系完全落后了,也就是1683年维也纳之围奥斯曼的水平,甚至可能还略有不如。 鲍里斯并不知道大顺的青州军是一支纯粹的燧发枪线列兵团,直到去了蒙古之后才知晓。 对于刘钰的布阵,他也不是很认同。 不过他也谨慎地闭着嘴,不发表任何意见。就算刘钰失败了,他只要不死在阵中,回到俄国并无问题。 他知道准噶尔人中有一些瑞典人,当年被刘钰逼死的老托尔斯泰伯爵曾和土耳其签订过亚得里亚堡条约,当年被击败后逃到土耳其的瑞典人都可以经俄国归国。但是没有逃到土耳其的,彼得没有释放,而是把那些瑞典俘虏挑选出一些人编入了军队。 亚梅什湖一战中,不少在俄国服役的瑞典人被俘,还有一些波兰人。俄国和准部也有协定,级别足够的军官是要被释放的。鲍里斯作为贵族,准部不会为难他。 现在看来,刘钰太过于依仗步兵和炮兵。 但鲍里斯认为,骑兵现在仍旧是主宰战场的,俄国军队里有不少土尔扈特人骑射手,仍旧可以作为主力骑兵使用,这些准部的骑兵和土尔扈特骑兵一样轻盈,刘钰的阵线稍微有些薄,而且骑兵的数量严重不足。 他知道刘钰是要用步兵从侧翼席卷,可是他很怀疑,步兵在战场上会有这么快的机动性吗? 现在看来,他对大顺的炮兵倒是又高看了几眼。依靠热气球观察,炮兵集中使用,炮位部署的很合理,迅速反掉了准部的炮兵。 “就算是准部能够获胜,也必然死伤惨重。完全没有炮兵支援的进攻,很容易崩溃。中国的炮兵很厉害,他们的大炮是法国的,但是法国人的炮术并不好,甚至现在不如俄国的炮兵。法国炮手今天操作二十四磅炮,明天可能就被征调去操控八磅炮,中国的炮兵训练的很好,和法国并不一样。他们的操典,也并不是法国的。” 此时此刻,俄法正在为了波兰王位继承权而交战。鲍里斯去过法国,对法国那一套很了解,有些看不懂青州军的战术体系了。 既不同于法国,也不同于俄国,甚至和欧洲每个国家的战术体系都不一样。 如果这一战能够获胜……俄国,或许真的要在额尔齐斯河上让步了。 否则,和土耳其人作战的时候,如果大顺在谈判桌上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会用军队去取得的,尤其是现在大顺和法国走的很亲近。 步枪、刺刀、大炮,都是法国的。 只是,青州军的军歌,分明是英国的掷弹兵曲,这一点鲍里斯不会听错;他们的轻骑兵,更像是哥萨克;他们的带着红缨的毡帽军装,很明显的中式;他们的阅兵步伐,很明显的普鲁士民间舞蹈踢腿风格;他们把四磅炮配属到营团一级,又是浓浓的瑞典风。 这样一支古怪的军队,真的可以战胜一倍左右的准噶尔人吗? 鲍里斯很怀疑,或许守卫在棱堡里没有问题,但这样的大规模野战,对方还有骑兵的优势,他并不看好。 鲍里斯拿起望远镜,观察着南线的战况,准部和青州军的对射已经开始。 “上帝啊……骆驼搭载的回旋炮,和八磅四磅甚至十二磅的野战炮对射,这是怎样的愚蠢?” 望远镜内,青州军的炮兵把准部的八磅野战炮彻底压制,转而调整角度开始轰击正在结阵前进的南侧准部火枪手。 准部的骆驼手冒着火炮,驱赶着骆驼抵达足够的射击距离,然后把骆驼的四肢捆好,让骆驼卧在地上。 上面的小小回旋炮正在装填,跟在后面的火枪手用的是浓浓土耳其风格的大火枪,射程很远,但是阵型相对于青州军可以密集排列的燧发枪阵,还是太稀疏了。 青州军这边的火炮开始集中轰击,一头头骆驼被击中,血肉模糊,但是四肢被捆扎住,根本没办法跑。 炮弹弹起来后,砸向了后面的重火绳枪手。 青州军的南线列成了标准的四列阵,连续不断的枪声响起。更密集的火力,更快速的装填,相隔百步的对射使得整个战场硝烟弥漫。 对射大约持续了一刻钟,准部的火枪兵已经出现了混乱。骆驼炮基本上没有发挥出任何的作用,大部分都被后面的野战炮毁掉,小部分在对射中也根本不是那些四磅团属火炮的对手。 准噶尔人每射击一次,青州军这边可以射击两次到三次,而且因为阵型更密,几乎每一次射击,准部那边就会倒下去一群人。 炮弹持续不断地扫到结阵的准部火枪手,一刻钟的对射,准部火枪手显然可见地动摇了。 鲍里斯放下了望远镜,对射阶段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 无趣的屠杀,炮兵的绝对优势和燧发枪的横队射速,准噶尔人在对射上占不到半点便宜。 刘钰走到鲍里斯身边,微笑着问道:“土耳其人的军队,是不是也是这样呢?你们和奥地利人结盟,奥地利的公主会嫁给洛林公爵,法国人不会让哈布斯堡拿到洛林这块‘聘礼’的。不过如果你们在波兰问题上打赢了,或许法国人无力干涉你们和土耳其的战争。我想,你们和奥地利会在土耳其身上取得一场大胜的。” 鲍里斯皱皱眉,知道刘钰在提醒他现在欧洲的局势,或者说在提醒平准之后顺俄之间西线边界的问题。 如果俄国不退步,青州军打赢了准部,或许会趁着俄土战争的机会去攻打额尔齐斯河上的俄国城市,争取谈判桌上的利益。 鲍里斯很清楚,他这个特使来到跟随青州军,就是刘钰让他看清楚大顺军队的实力。 对于这个充满恶意但却优雅微笑的恶魔,鲍里斯也很优雅地回道:“土耳其人要比准部更强大,军队也更多,但我们总是可以战胜。而您,还没有赢的这场胜利。”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九四章 卸力 南线,张瑾很老实地没有瞎指挥,安静地看着战场。 吴芳瑞忠实地执行着刘钰的计划,战场上瞬息万变,刘钰只是给出了整体的大略,然而真正临场指挥的时候还是需要根据特定的情况作出相应的判断。 准噶尔人的炮兵不堪一击。 所以吴芳瑞让一线的两个营,横队摊开,后面的几个营始终保持着纵队。 如果对面有炮,这是大忌。 一门十二磅炮,若是击中了纵队,那可是一下子要报销十几个人的。 然而对面的炮已经完蛋了,保持着随时可以进攻或者防御的万金油纵队,是最稳妥的。 轻骑兵在侧后,安静地等待着,骄劳布图有些焦急,他手底下的轻骑兵更焦急。 刚才的对射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准噶尔人对射完全不占优势。现在他们的火枪队已经在动摇,开始向后退,这时候应该冲一冲才是。 可是没有命令,他们也只能干等着。 战场另一边,大策凌敦多布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 炮兵不行,火枪对射也不占优势,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对方的火力会如此凶猛,对射阶段火枪手和骆驼炮根本不占优势,对面根本没死几个人。 “那个刘钰不是蠢货,他知道南线的重要,所以把大部分骑兵都安排在了南边。” “我们只能继续进攻,我们拖不赢的。他们后方的大城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的主力在山北。” “让火枪手重新整队,准备冲一波。我们的人数是他们的一倍,南边冲的狠一些。如果能够冲开,那就冲开。如果冲不开,也要让他把中军的不对调过去支援。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 “对射,我们占不到优势的。” 小策凌敦多布跳上战马道:“我带着人冲吧。” “你不要动。你的精骑要留到最后一刻。现在他们的阵线还很稳,这时候冲击,就是送死。再等一等。” 准部本部的兵马只有两万,剩下的都是非本部的,小策凌敦多布手里掌握着一支四千人的精骑,这是决定胜负的力量。 他要等到合适的时候再用出去。 小策凌敦多布问道:“他们的骑兵一直没有动,那支骑兵是最大的威胁,要想办法把他们打掉。” 在他眼中,无甲的步兵是孱弱的。 对射优势很大,可一旦肉搏,就会像是羊群一样溃散。唯独那一支轻骑,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大策凌敦多布也想把那支轻骑骗出来,但现在看来,很难。 “刘钰就像是屁股长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不动。他不会主动进攻的,只会选择防守。让南线再冲一冲,让他们带着骑兵绕到侧后,趁乱威胁,引出他们的骑兵。” 很快,退散的火枪手重新集结起来。 一支四千多人的骑兵也开始朝着南侧的侧后机动,扬起了大片的烟尘。 着甲步战的步兵跟在火枪手的后面,准备冲击。 然而集结的过程是痛苦的,不断有炮弹在人群中落下,砸出一道道血肉模糊的痕迹。 青州军的大炮就像是永远不会停歇的霹雳,刚才的对射已经让不少火枪手心惊胆战,再度集结起来也只能战战兢兢。 刚才的对射中,大部分的骆驼回旋炮都会毁掉了,青州军的火炮打的很准,尤其是那些营队前的四磅炮,在二三百步的距离打的实在太准。 准噶尔的火枪手慢慢向前挪动,十五六斤重的土耳其大火枪并不轻便,装填起来更慢不说,也没有人敢像对面的青州兵一样挨的太近,生怕明火的获胜点燃别人身上的火药。 一千多人的着甲步兵在火枪手的对射掩护下,缓缓结阵集结,一些骑兵也加入其中,准备一波冲击。 吴芳瑞看着准部的动作,知道无聊的对射试探已经结束,这场试探让准部确定依靠对射占不到任何便宜。 骄劳布图纵马来到他身边,却没有直接问他,而是问张瑾道:“大人,准部的骑兵已经动起来了,我们是不是要冲过去?” 张瑾没有直接回答,按照他对战争的理解,应该是这样的。 但他还是遵从着祖父的话,也遵照着刘钰的布置,问吴芳瑞道:“应该是这样吧?” 吴芳瑞摇摇头道:“大人,我建议,让两个营的步兵加强侧翼,等着他们的骑兵冲过来的时候,就展开方阵。缓解他们骑兵的冲击后,舒大人再带着骑兵反冲。” “一旦准部的骑兵退却,舒大人要收拢骑兵。步兵会变阵冲击他们的侧翼,舒大人到时候跟着步兵就好。” 张瑾大为不解道:“准部人多,难道我们反倒要进攻?” “大人,防御不是死守。如果有机会,当然要攻。迫使准部孤掷一注,诱骗他们进攻咱们的中军,这样才能两翼合围。如果不能消灭准部的主力,就算咱们翻了阿尔泰山,那也只能筑城,只怕难以立下不世之功。” 张瑾心想,青州军上下都和刘钰一样,就没想着可能会失败,一切都是以抢功劳为目的……不惜弄险。 也不知这到底是自信还是自大,可他还是没说什么,给骄劳布图下达了命令。 骄劳布图苦笑道:“我手底下这群人,一旦冲出去,再想收回来可就难了。若是步兵能跟上就跟上,跟不上的话,我真的不敢保证他们冲出去后能再度整队。” 吴芳瑞也知道府兵轻骑的情况,摇头道:“能收拢多少收拢多少吧。” 骄劳布图点点头,回到了那群焦躁的轻骑那,开始向侧后兜圈子,让马匹热起来。 两个营的步兵保持着营纵队,迅速机动到了南侧的边缘,掩护着侧翼。 几名传令兵从北边飞速地跑来,部署展开的八磅炮和几门十二磅炮,不再射击,而是套上炮车,朝着南面机动。 剩余的炮兵还在轰击对面的准部火枪手,迟缓着他们集结靠近的速度。 已经跑动起来的准部骑兵没有再等这些像蜗牛一样的步兵,从侧面朝着青州军的侧翼呼啸而来。 两个营的步兵用最快的速度展开了两个方阵,第一排的士兵蹲在地上,将插着刺刀的火枪杵在坚硬的地面上,用脚踩着枪托。 他们并不害怕。 在刘公岛的时候,每个人都经历过类似的训练,军官会骑着马靠近他们,而他们手里拿着棍子去戳马的眼睛或者嘴。 军官会在马避开后告诉他们,马的胆子很小,连棍子都不敢碰,难道在铅弹乱飞的战场上敢去碰刺刀吗? 至少此时,他们是相信的。 营队所属的两门轻便的四磅炮,换了葡萄弹,炮兵们默默的等待着准部骑兵再靠近一点。 开完这一炮,他们就可以躲进方阵里面,那里面很安全。 人挨着人,给每个人都带来的安全感。 冲的最快的准部骑兵手里摸出了羽箭,想要用最经典的骑射来射开缺口。 然而在还没有到达射程的时候,方阵内的军官就大喊道:“射他们的马!轮次射击!” 除了第一排在那杵着的士兵,后面的士兵都朝着轰轰冲来的准部骑兵射去。 准部骑兵着甲,然而甲在大口径的燧发枪面前毫无意义。 准部引以为傲的是“箭破甲者斩工匠”,却不是“铅弹破甲者斩工匠”。 不断有准部的骑兵倒下,倒在地上的战马挡住了后续骑兵前进的路,侧翼冲过来的骑兵越来越散,一直等待着的炮兵也终于等到了开火的命令。 轰…… 数十枚小铁丸朝着汹涌如潮水的骑兵射去,就像是抓起来一把沙子扬到雪上。 几十个准部的骑兵瞬间倒在了地上,倒下去的战马更让后面的骑兵不得不绕开,而原本冲击方阵的骑兵就像是遇到了石头的水流,朝着方阵两侧散开了。 砰砰的枪声不断响起,偶尔有几个骑兵靠近,却被尖锐的刺刀扎死在方阵中。 倒下的战马形成了天然的障碍,两个营方阵互成犄角,如潮水一般的骑兵此时只能化去了可怖的冲击,换成了绕圈子的乱战。 如果骑兵的冲击是海潮,那么就要想办法卸掉骑兵的冲击力。 间隔如棋盘的小方阵,故意留出了棋盘样的缺口,近距离葡萄弹打死的战马,都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 况且,准部的骑兵,距离海潮这样的比喻还差得远。 尖锐的军号响起,骄劳布图终于等到了他所认为的机会,带着两千五百名轻骑,朝着被两个营方阵散掉了冲击力的准部骑兵的侧面冲去。 南侧,准部的火枪手也开始了对射,着甲步兵朝着吴芳瑞所在的地方发动了冲击。 中军,刘钰也下下达了做诱惑的军令,两个营的部队,大张旗鼓地朝着南侧机动。生怕大策凌敦多布看不到,也不怕他怀疑,毕竟南线正在经受最猛烈的进攻。 山坡上做预备队的团,抽调了三个营,排成快速行军的纵队待命。一旦命令到了,就要快速支援中军。 炮兵开始朝着山坡上的炮位运动,一些大炮已经在山坡的炮位上悄悄展开。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大策凌敦多布孤掷一注,朝着看似脆弱的中军猛攻了。 刘钰有些紧张地搓着手。 他不怕中军挡不住,而是怕南侧攻的太狠,以致准部溃败……本来要包饺子,结果弄成了放羊,那就很不爽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九五章 过时了 大策凌敦多布也在紧张地搓着手。 透过战场的烟雾,他能看到刘钰正在把中军的千余人往南线调动。 “他慌了,他慌了!他开始把中军往南边调动了。” “应该再等一等,等到中军支援南边的那些兵参了战之后,展开了退不回去了的时候再冲。” “但也不能等太久,以免山丘上的又去支援中军。小策凌敦多布的四千精骑,应该可以冲开他们的中军。只要冲开了中军,他的南线就被围住了。” 心头不断闪过这样那样的想法,大策凌敦多布心头一阵阵激动,等了多时的机会似乎已经出现。 南线的战斗有些乱,绕到侧面的骑兵并没有一举冲开汉军,反而被那两个结成方阵的步兵黏住。 卸掉了冲击力后,狡猾汉军的骑兵才从侧面反冲。 约莫一千多人的汉军,从中军方向朝着南侧行军支援。准部的大炮基本都被反掉了,大策凌敦多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处那些人毫无顾忌地行军。 但这个问题不大。 他相信,这些汉军最大的倚仗,就是火枪。对射还行,一旦肉搏,绝不会是自己这边的对手。 在南线,他集中了将近五千骑兵,四千多火枪手,外加四千左右的步战。 这已经是将近一半的兵力。 只是南线的青州军数量也不少。大策凌敦多布估算了一下,几乎二十多门重炮,大量的小炮,将近三千的步兵,还有三千骑兵。 这些人很善于防守,再加上火炮的轰击,想要直接在南线冲开非是易事。 北线和中军还有抗线对射的火枪手和步兵,这又要耗费大策凌敦多布大量的兵力,手里做决胜的突击力量,就是小策凌敦多布的那四千精骑。 “再等等。” 他这样想着,叫来了小策凌敦多布,以及那个之前被俘的波兰骑兵少校波尔舍夫斯基。 可以看到南线侧翼的步兵结成了空心方阵,对骑兵的阻滞很严重,他想确定一下能否冲开。 波尔舍夫斯基很自信,他的父辈参加过50年前的维也纳解围战,自己能够在波兰军中升任少校,显然也是贵族出身。原本历史上的和通泊之战中,波尔舍夫斯基带着准部骑兵发动了楔形冲锋,冲垮了满清的阵型,逼的定寿自杀。 他还是有能力的,贵族出身的他也对骑兵有很深的见解。 虽然准噶尔人没有一支翼骑兵,也不可能训练出一支翼骑兵,但是波尔舍夫斯基认为这些步兵方阵并不能阻碍骑兵的冲锋。 南线被阻碍,在波尔舍夫斯基看来,真正的问题还是那将近三千轻骑。 在波兰人看来,能抵挡骑兵的,只有对冲的骑兵,而不存在完全靠步兵就能抵挡骑兵的可能。 小策凌敦多布手里有一支将近千人的亲卫,都是披甲能骑射、能冲阵的。 波尔舍夫斯基也训练了一小队骑兵,可以变阵采用楔形冲锋。 这两支精锐的骑兵打头阵,后面跟随着准部的轻骑,完全可以冲开正面的防御。 波尔舍夫斯基并没有冲击空心阵的经验。 他和俄国人打的时候,俄国人的哥萨克和土尔扈特骑射手很多,步兵根本没有结阵的机会。 骑兵对骑兵。 和准部打,准部也是以骑兵为主,步兵虽也不少,可也根本没有结阵对抗骑兵的能力。 还是骑兵对骑兵。 倒是和大顺的军队在南线打过几场,然而获胜的那次也不是冲步兵方阵。 而是火枪手和长矛手脱节了,他当时率队冲垮了火枪手之后,长矛手就被困死了。 至于他父辈的经验,解维也纳之围那一战,波兰骑兵也是趁着土耳其禁卫军和德国人的步兵抗线的机会,从侧翼冲的。 土耳其人那时候也不会用空心阵。 这些过时的经验给了波尔舍夫斯基极大的信心。 大策凌敦多布最后确认了之后,说道:“那就准备吧。告诉列纳特,让他把剩下的炮都带过来。一旦南线的战局焦灼,那就冲开他们的中军,分割他们的步兵,像是围猎一样把他们歼灭。” 擦了擦迎风流泪的老眼,大策凌敦多布想要透过南侧笼罩的硝烟,看清楚南边的战局。 南边的战局已经陷入了焦灼。 两个列成方阵的步兵营,完全没有被准部的骑兵冲垮。 最开始的骑兵冲锋的确很震撼。 然而伴随着马匹下意识地躲开刺刀、伴随着大量的战马堆积在有限的空间内,准部骑兵的冲击力已经完全被化解了。 骄劳布图带着那群远道而来的轻骑,从已经冲不动的准部骑兵的侧面展开了突击。 和青州军的轻骑不同,这些府兵轻骑的作战方式不是列成密集整齐的墙阵,而是以各个折冲府为单位,互相熟悉的人在一起,形成小的冲锋集团。 骄劳布图也知道,这群府兵的德行,他就当过折冲都尉。 一旦冲起来,根本拉不住,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了。 吴芳瑞让他冲击之后再把骑兵拉回去,再度冲击,他可没这个本事,那些府兵轻骑即便会,乱战起来也无这样的纪律。 准部的骑兵发现自己的冲击被阻碍,发现侧面冲出的府兵轻骑后,明显慌了。 一部分人还在围绕着那两个步兵方阵绕圈子,剩下一部分赶紧拨转马头迎战。 骑兵的混战中,准部对南线青州军线列的冲击也开始了。 吴芳瑞看着正在朝这边快速机动的两个营的援军,他相信青州军的战场机动能力,尤其是对面没有火炮阻碍的时候。 时间还来得及,他向张瑾建议后,前线的两个营迅速从四列展开成了三列。一直没动的一个营,在吴芳瑞观察了一下侧翼骑兵的情况后,也大胆地在展开。 “所有人!最后装填,上刺刀!” 命令化作军鼓的声响,传递给了在前面列阵的每个人。 连队的军官们大声传递着命令,士兵们按照在刘公岛上训练时候一样,回应着军官的命令。 既是示意听到了,也是为了在装填时枪声停歇的情况下,弄出一些声势浩大的动静给自己壮胆。 正面黑压压的准部步兵正朝这边前进,还不到冲锋的距离,着甲的人就算再强壮,也不可能在百步之外就一窝蜂地向前疾冲,除非他们都是力能拔山的神明。不穿甲跑上百步还要大喘气呢。 一千五百支点69英寸,1.7厘米口径的火枪几乎同时停下了射击。 所有人都从弹药包里取出了油纸包的铅弹,用牙撕开纸包,整齐划一地将引药装入到引火池中,盖上盖子。 然后把火枪立在身前,将火药和铅弹塞进去,拿出通条使劲儿地戳着。全程都没有人抬头去看看准部的士兵还有多远,不时传来的火炮声都是己方的,这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 前排的团营属的四磅炮,也装填了葡萄弹。 不时有人被准部的重火绳枪击中倒地,后面一排的人很自觉地站到前面。 所有人装填完毕后,取出了刺刀卡在了枪口上,军官们也下达了命令。 第一排的士兵半蹲在地上,平举着火枪。第二排的士兵站好,第三排的稍微错开了一个身位,在两人的肩膀空隙中伸出。 支援过来的两个营也已经用跑步疾行的方式抵达了南线,没有展开,而是做了一个转向,保持着营纵队的阵型,维持一个二十五人宽的四列一连正面,全营纵队排开。 支援的两个营转向整队的同时,准部的冲锋开始了。 “放!” 军官们看着指挥处挥下的旗帜,同时发出了喊叫。 一千五百支火枪,六门装填了葡萄弹的四磅炮,同时开火。 轰…… 升腾起来的硝烟像是在阵前升起了一团云雾,原本密密麻麻的准部士兵一瞬间倒在地上了大半数。 军官毫不犹豫地发出了冲锋的号令,趁着准部士兵震撼的那一刻,一千五百人的宽正面端着刺刀,向前面发动了冲击。 新支援的两个营也以纵队的方式,快速在靠近中军的方向向前突击。他们的任务是在缺口处转向展成横队,打开缺口。 几乎是与此同时。 大策凌敦多布下达了准备冲击中军的命令。 就兵法而言,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现在的局势,大顺军的绝大多数骑兵,以及大约一半的步兵都被困在了南线的战局中。 大顺军的中军支援了南线千人,山丘上的一些步兵也在朝着中军移动。 南线大策凌敦多布已经部署了太多的人,剩余的人支援过去也是无用,根本施展不开,那就成了添油战术。 趁着山丘上支援中军的步兵立足未稳之际,将精锐骑兵投入中线,一举完成切割,席卷南线形成包抄。 这在兵法上是绝对正确的。 山坡下对射的准部火枪手,可以牵制山丘上的青州军。 而且青州军的骑兵几乎都在南侧,北侧就算有骑兵也不多,大策凌敦多布确信只靠这种无甲的步兵,防守还行,进攻肯定不成。 进攻的命令下达,波尔舍夫斯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冲着远处的小策凌敦多布点了点头。 波尔舍夫斯基与本部的台吉带着可以变楔形阵的四百多人在左,小策凌敦多布带着亲卫的数百精骑在右。 他们这千余人打头阵,后面就是准部剩余的精锐骑兵。 列纳特将残存的八磅炮拖了过来,就在阵前部署开,准备轰击青州军的中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九六章 呆若木鸡 大策凌敦多布的意图太明显了,刘钰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这正是他一直等待的时机。 当然,再多的战术和计谋,都需要战力的支撑。 现在中军只剩下了三个营在抗线,山丘上支援的三个营也跑步前进,纵队行军抵达了预定的位置。 为了以防不测,刘钰又多安排了一个营支援中军。 中军一共七个营,三千五百人,一旦准部的骑兵开始冲锋,就要迅速组成七个互成犄角的空心阵。 如果这七个空心阵撑不住,被准部的精骑冲垮,那么这一仗刘钰就要大败。 如果这七个空心阵撑住了,准部的骑兵无法冲开,那么这一仗刘钰就要大胜。 现在双方都拿出了最后一搏的勇气,没什么可以再押上去的东西了。 刚才机动过来展开的大炮,都已经部署到了预定的炮位内,正在准备试射。 但这一次刘钰的命令不是让炮兵把准部的那几门大炮反掉,而是占据山丘和侧翼的优势,轰击准部冲击的骑兵。 山丘北侧,最后的机动兵力,一个掷弹兵营、三个步兵营、五百轻骑,八门轻便的随行快速展开的骑炮,在等待刘钰的命令。 一旦准部最后的精骑被中军黏住,无法突破,这些在北侧的最后预备队,就要利用快速行军的优势,从北侧直插准部的侧翼。 以营纵队快速行军和变阵的特点,打开缺口,完成包围。准部但凡有十几门大炮,刘钰就不太敢这么用纵队,然而没有,他用起来也就得心用手。 至于南线,已经没有意义去关注了,准部冲不开南线的,这一点刘钰信心满满。 而中军,步兵配合骑兵,骑兵逼出方阵后,步兵跟进对射这样的配合……这要是准部的人能玩出,早把大顺再打出个土木堡了。 最后看了一眼中军,心道只要中军的七个营方阵,能抗住准部的骑兵最后一冲,这仗就结束了。 或者说,自宋仁宗景祐三年归义军败亡之后,时隔七百年,阿尔泰山以南,将再一次驻扎汉人的军队。 中军。 远处滚滚的烟尘意味着准部的骑兵已经开始集结。 方阵还未组成,并不着急,还在横队对射。 作为鼓乐手的张三彪机械地敲击着腰鼓,就像是平常训练时候一样。 他才十五六岁,背上背着的步枪和他差不多高。 虽然他们这些鼓手发的枪都是骑兵短款,但他终究还小,个子还没长成。 咚咚的鼓声持续不断,趁着敲鼓的间隙,顺势把手往上一抬,将那个宽大的、不断往下落遮住眼睛的毡帽抬上去。 连军帽,都没有一顶合适大小的。 对面准部的火枪手已经开始后撤,阵前堆积着大量的尸体。 军官们知道这是在为骑兵的冲击挪开空间,山坡上的火炮开始轰击对面的火枪手,持续的速射让准部火枪手扛不住了。 “全营!方阵!” 听到军官的叫喊,张三彪下意识地急促敲击了几下鼓,旁边的号手吹出刺耳的唢呐声。 旁边的几个连队迅速从横队转向,变为了纵队,朝着竖起军旗的地方集结。 无数次皮鞭下的机械,使得全营仅仅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就从刚才的横队转为了一个方阵。 他们左边一百二十步外,是另一个方阵。 张三彪个子很矮,躲在了方阵里面后,垫着脚看着后面。他们后面百步远的地方,也有一个方阵。右边还有一个。 再往后就看不清楚了,这种人挨人的感觉,让他很安心。 打仗嘛,总是会死人的。但是死人这种事,那年大灾的时候他见得多了。 他记得刘大人曾说过,灾民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兵员,因为他们能够忍受最血腥的对射。 哪个国家把底层弄得苦不堪言,连活着都需要巨大的勇气,这个国家的线列兵一定不会太差……前提是发足军饷,吃饱饭。 张三彪就不怕死人,营里的大部分人也都不怕。大部分人都是全家被饿死之后的幸存者,别说死人了,连死了之后鼓胀起来的尸体都不知道见了多少。 据说营里还有几个吃过人肉的,也不知真假。 持续数年的训练,已经把这些人训练的像是木头一般。用刘大人的话,这叫“呆若木鸡”。 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士兵们一旦结阵,一个个全都木讷的像是不会说话的木头。 军官们的命令,就像是养狗的人,嘬嘬嘬叫唤之后,狗就会跑过来一样。 青州军的步兵大部分都是这种状态。 张三彪也是一样。 他可以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听到军官的号令后,手就能自然而然地敲出相应的节奏。 “全营!刺刀准备!” 咚咚咚咚…… 就像是唤狗吃饭时一样,军官的口令,张三彪已经不需要任何的思考,手臂急速地震动起来,鼓声奇快。 鼓声停歇,他把背后背着的骑兵短枪取下,也把腰间的刺刀装了上去。 装上了刺刀的法国骑兵枪,比他的个子还高,装填的时候他要用腿夹住火枪歪斜,而不是像那些士兵一样站直了就能装填。 装好了刺刀,又把火枪背好。 一会打起来的时候,鼓声不能停,四面对敌的方阵看不到背后。 鼓声,意味着方阵还在,意味着方阵还没有被冲垮,意味着不用担心背后的敌人。 至于骑兵的冲锋,他们见过比这个更恐怖的。刘公岛上,经常会组织骑兵吓唬这些步兵。 最开始是一个一个的吓唬,拿着棍子刺马的眼睛。后来便是结阵之后,一起拿着棍子,忍受着黑压压的轻骑兵们朝他们冲击的场景。 谁跑,那就十军棍。 最开始,一个人一个人训练的时候,大家都熟悉了。 可真正组成方阵面对黑压压的骑兵冲击的时候,还是会有人下意识地想要跑,数百骑兵冲起来的模样太可怕了。 就像是刘公岛海滩上的巨浪,尤其是去年台风时候的那场巨浪,叫人恐惧。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训练和恐吓,一次又一次的军棍毒打之后,士兵们再面对骑兵冲锋的时候,已经麻木。 彻彻底底的麻木。 前排的士兵蹲在地上,支起刺刀。四排的厚实方阵,人挨着人,无路可退也无处可跑。 远处,就像是夏天打雷一样的声音隆隆传来,黑压压的一群骑兵朝着方阵冲来。 张三彪一边敲击着让同袍稳住的节奏,一边踮起脚尖观望着。 冲的最快的一批准部骑兵拉成了一条海浪,最前面的几个人加快了速度,慢慢形成了一个木楔子的形状。 这些人冲击的不是他们营的方阵,而是冲击他们左侧的那个方阵。 冲的最快的那几个人,夹着长矛。然而才冲了几步,山坡上就传来几声炮响,最前面那几个夹着长矛的战马被打死,几个人飞了出去,落入了烟尘之中。 “倒霉蛋,不摔死也被踩死了。” 张三彪嘀咕一声,又看了看自己营前面的准部骑兵,比起旁边的木楔子,这群人则像是一道大潮,只是越来越乱,越来越散。 “比骑兵营那群人差远了。” 这样想着,军官们下达了第一排开火的命令,张三彪一边吐槽着,一边敲击了腰鼓。 蹲在地上的士兵举起了枪,瞄了瞄远处越发靠近的准部骑兵,营方阵中就升起了一团白色的硝烟。 射完之后,便把枪顶在了地上,斜着插出去,用脚死命地踩住。 砰砰的响声持续不断地在耳边回荡着,张三彪很怀疑这时候同袍们能不能听到鼓声,但他不敢停下。 既是命令,也是因为他知道方阵要是破了,他也得死。既然军官们说让他继续敲,他就继续敲。 “士兵们!稳住,稳住!一会打完仗,数尸体。明码标价,朝廷不会少了银子的。刘大人说了,打完这一仗,以后就没有大仗了,到时候回去都要去京城当兵,得了赏钱娶媳妇!” 一如青州军上下的风格,既不谈为了陛下,也不谈为了家国,前者扯淡,后者听不懂。倒是银子军饷,说到做到,从不会短缺,开战时候也向来都是说银子来鼓舞士气。 张三彪心想,京城什么样还不曾见过哩,但是刘大人从不骗人。既说打完这一仗,日后能去京城当兵,这倒也能长长见识,总比在那个岛上要强。 眼看着骑兵冲到很近的地方,张三彪心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会先吃一记葡萄弹?那玩意打在身上,可比用火枪打中惨多了,连个全尸都未必能留下。 轰…… 营队炮手们像是要满足张三彪的愿望一样,最后开了一炮后全都溜到了方阵的里面。 二十多个骑兵被一波扫倒在地,后面的骑兵不得不让开死尸,从旁边绕过去。 乌压压的骑兵终于冲到了方阵的前面,砰砰的枪响,不时传来被击中的惨叫。 战马不敢直接冲这样的方阵,如果这是一条横线,或许战马无处可去,只能冲。 然而这只是个方阵,两个方阵之间还有百余步的空地,准部的骑兵下意识地溜到了空隙中绕圈子。 张三彪觉得,这就像是和同袍们去海边玩水,一群人提着木桶互相泼水。 准部的骑兵沿着方阵的间隔继续往里面冲,后面的骑兵又乌压压地往前挤,在张三彪看不到的地方,一共七个方阵形成一个棋盘样的形状。 准部的骑兵就在这七个方阵的孔隙内来回转圈,不是不想冲,而是冲不起来。 冲的最快的那些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先是被各个营的火炮扫了一遍,又被几轮齐射,堆积在各个方阵前的死尸使得后续的战马根本冲不起来。 马本来也害怕尖锐的刺刀,这些堆积的死尸,没有超好的马术,也不可能冲起来。马也是会被绊倒的。 七个方阵就像是七个花洒,沐浴在其中的准部骑兵享受着一场铅弹的淋浴。 他们引以为傲的甲可以挡住130焦耳动能的弓箭,却根本挡不住1800焦耳动能的铅弹。 十倍的差距,需要至少7毫米后的甲,准部没有7毫米厚的甲,估计也穿不动将近一厘米厚的铁板。 被分散的骑兵,比徒步攻击棱堡的步兵还要惨。 一个方阵并没太大的用,可当方阵本身也互为犄角形成交叉的时候,和棱堡的交叉火力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最恐慌的就是骑兵最开始冲击到方阵附近的那一刻,一旦第一波没有冲开,后续冲击力被卸力缓解,方阵就稳定下来了。 准部的骑兵不是会不会墙式冲锋的问题,而是根本不会波次冲击,尤其不能冲不开之后整队后退再冲。不是不懂,不是不会,而是其组织力和训练度做不到。 小策凌敦多布已经杀红了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步兵,更没见过这样的方阵。 根本冲不进去。 他的战马已经被打死了两次,换了第三匹马的时候,属下的人拉住了他,喊道:“退吧,冲不动。” 小策凌敦多布一抬手,将拉着他的亲卫的手臂推开,看着旁边满地的尸体吼道:“这么多勇士,便白死了吗?若是冲不开这阵,咱们准噶尔部就要完了。勇士们,随我再冲一次!” 吆喝了一声,身边聚集着百多亲卫,小策凌敦多布握着弯刀,带着必死一般的勇气,在枪声中整队。 他身边的亲随还有勇气,也还有纪律,很快绕着他重新列阵,冲向了第一个方阵。 只要能冲开第一个,或许就能带来勇气,或许就能把后面的几个阵给冲破。 不断有人被铅弹击中落马,也有人因为冲的太快被地上的尸体绊倒。 前面方阵的四周,堆积的尸体已经有半人多高,一匹匹被击中的战马倒在地上,血把四周的草地都染红了。 红着眼的小策凌敦多布拿出了让本部亲随羡慕的骑术,绕过了一匹死掉的战马,全力抽打着马匹,喊道:“不要退,冲进去!” 最后的吆喝声,鼓舞了身边残存的几十个人,朝着已经有些松动的方阵撞了过去。 嗤…… 战马拼死撞开了前排的两个人,更多的刺刀扎在了马的身上,这匹刚换过的战马支撑不住,呼通一下倒在方阵内。 小策凌敦多布被甩进了方阵里,他也是久经战阵,号称准噶尔第一勇士,身体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借势站了起来,抽出弯刀就朝一个背对着他的列兵砍去。 那个列兵正在专心致志地装填,然而就在他的弯刀将要砍下去的一瞬,小策凌敦多布感觉到背后一阵剧痛,像是被大锤砸了一下,浑身的力气顿时被抽走了。 扭过头,他想看看自己这个准噶尔部第一勇士,死在了怎样的勇将手下。 然而回过头,却发现刺死自己的,是个还没有步枪高的半大孩子,带着一个大大的红缨毡帽,腰间还挂着一个腰鼓,手里的步枪枪口还在冒着白烟。 “呃……” 小策凌敦多布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最后映入他眼中的,便是那个半大孩子就像汉人农夫在割麦子一样木然。 木讷地把步枪背好,继续木讷而机械地敲击着腰鼓。就像是农夫割麦,木讷地把麦子割倒,木讷地把麦子捆扎成捆。 至于割下的这棵麦子,是不是曾经麦田里最高的、最壮的,没人在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九七章 活路 小策凌敦多布的战死,让准部冲击中军的骑兵彻底崩了。 然而逃也没地方逃,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枪声,肉眼可见的地方四周全是方阵。 不知道是谁用蒙古语大喊着小策凌敦多布战死的消息,如同大海退潮,插在方阵空隙里的骑兵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小丘上,战场的动态完完整整地映入刘钰的眼中。 南线的反击已经开始,骄劳布图带领的轻骑从侧面冲击了准部丧失了冲击力的骑兵,准部骑兵败退。 那两个结成方阵的营快速转换成了纵队,跟在骑兵的后面全速向前冲击,直插准部大军的侧翼。 前线的三个营在一轮齐射之后,就开始了反冲击的追击,像是赶羊一样驱赶着溃退的敌方步兵。 两个支援的营也以纵队冲击的战术,沿着缺口插了进去,迅速展开成横队,彻底分割了准部的南侧一翼。 中军的四千多准部骑兵,没有了指挥,无头苍蝇一样在七个方阵中乱窜。 打出来信心的步兵发挥了最快的射速,不断地把铅弹泼在那些乱窜的骑兵身上,就算现在逃,能退出去多少都是个问题。 北线,刘钰集中的所有预备队纵队出击,最擅长肉搏的掷弹兵没有投掷手雷,而是列阵行军到四十步后一次齐射就发动了冲击。 其余的线列兵也用步兵方阵之前所不可能有的战斗中行军速度包抄了准部的侧翼。 南北侧翼都被夹住,中军的方阵黏住了准部最后的精锐骑兵,一个饺子已经包好。 山坡上的火炮全速朝着混乱的准部大军猛轰,大策凌敦多布已无回天之力。 青州军的五百轻骑沿着掷弹兵打开的缺口,盯着大策凌敦多布的大纛猛冲。 骄劳布图的轻骑们也知道大纛意味着什么,发扬出良好的“顺风争功抢人头我最快,不要和我说什么骑步配合”的传统,压着准部溃退的骑兵也朝着大策凌敦多布的大纛处挤压。 中军最后面的两个营已经解除了方阵,正在向前推进。前面被冲击最狠的两个方阵也没有溃散,还保持着建制。 胜负只在这短短的一刻钟。 之后的战斗,都不过是无趣的追杀而已。已经杀红了眼在抢功的骑兵,不会给准部再度集结的机会的。 刘钰吆喝了一声,副官倒了两杯酒。 让副官送给了旁边的俄国特使鲍里斯一杯。 “鲍里斯先生,为今后中俄瓜分中亚,干一杯。希望你们不要在额尔齐斯河上做出不明智的举动。” 目睹了这一场大战如此轻松结束的鲍里斯也微笑着,和刘钰碰了一下后道:“将军,祝贺您的胜利。您的胜利,证明了一件事:除了荒漠雪山和饥饿,你们在这里已经没有其余的敌人了。” 面上微笑,内心苦涩地喝下了这杯酒,鲍里斯知道,在马上要到来的边界谈判中,俄国必须要让步了。 否则,眼前这个对欧洲局势了如指掌的人,一定会趁着俄土开战的时机,拿到他想要在谈判桌上拿到的东西。 俄国没有这样的步兵。 或许横队对射不落下风,但是这样的变阵速度和快速行军能力,俄军并不具备。 用不了十年,或许大顺会拥有十万甚至二十万这样的军队。 大顺已经展现出的让俄国震惊的后勤能力和财富,都让鲍里斯清楚,以后至少在中亚问题上,当初色楞格河打嘴炮时候提到的那个“万王之王”的头衔,真的要回来了。 再没有其余国家占据印度之前,以后中亚的问题,大部分在中俄的谈判桌上就能解决了。 鲍里斯清楚,大顺的炮兵从来不是短板,骑兵有蒙古人和松花江上的轻骑,那也不是短板。 曾经最大的短板是步兵,而这一战大顺已经把步兵的短板补足,甚至远远地把俄国甩在了身后。 这杯烈酒是苦涩的,可却不得不带着微笑咽下去。 俄国不能收留准部的任何人,至少现在不行。 俄国还在和法国为了波兰王位打仗,马上又要和土耳其打一场,不能再加一个体量巨大的敌人了。 或许,在地图上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瓜分中亚,是个更好的选择。 鲍里斯放下酒杯,掏出怀表看了看,正午十二点。 “刘将军,你应该记住这个时间。准噶尔汗国,在这一刻,成为了历史。” “不,鲍里斯先生,您应该说,准噶尔叛军,被平定了。” ………… 大策凌敦多布在发觉骑兵冲不动青州军中军的那一刻就明白,这一仗自己输了。 或者说,他所效忠的准噶尔汗国,亡了。 剩下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这一仗只要不是大胜,哪怕只是互有伤亡,对准噶尔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战略意图已经暴露,并未达成目标,死中求活的战略已经失败,准噶尔没有机会了。 这一战结束,不用想,南线的大军会直入轮台筑城,北线的这支军队也会翻越阿尔泰山,准部最精华的本部牧场全都沦陷了。 就算还能集结起来几万的残兵牧民,也无意义了。 对面的步兵,是他至今为止所见过的最可怕的步兵。 超强的机动性和变阵速度,让他感到绝望的火枪,自此之后,几千汉军就能在西域河谷里横着走了。 孤军深入?要能打得过才叫孤军深入,打不过那叫中心开花。 时代变了,再无蒙古部族能重现成吉思汗的辉煌了。 下属们都知道失败了,有人小声道:“撤吧。咱们输了。” 大策凌敦多布看看正午的太阳,反问:“往哪撤呢?又能撤到哪里去呢?” “向北,是罗刹人的城堡;向西,是土尔扈特部和哈萨克人,难道我们要举族西迁去投靠土尔扈特人吗?可就算是土尔扈特部,也不过是在给俄国人做事。留在这,我们还能信我们的教,去了那边都要做东正教徒吗?” 枪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从未见过的步兵战术用着前所未有的突进速度,已经在两翼完成了包抄。 大策凌敦多布不是没和大顺的步兵打过仗,可大顺的步兵推进起来很慢,根本没有包抄的机会。 火绳枪手不能单独行动,要等后面掩护的长矛手。长矛手要结阵,不能乱冲。就算出现了缺口,等到方阵挪过去的时候,战机早就没了。 以往和大顺打仗,都是大顺靠着结阵顶住,火枪手和炮兵猛轰,轰出缺口后,着甲重步或者轻骑从缺口冲进去。 大部分情况都是击溃战。 可眼前这支步兵,他们走的比长矛阵快得多,排成二十五六人宽的一列,也比火绳枪手的横队快得多。 找到缺口后就迅速展成横队,一次齐射之后就像赶羊一样往前冲;或者是纵队根本不展开,前排齐射之后就发动冲锋,冲出缺口再整队展开。 然后吹着笛子唢呐、敲着腰鼓,迈步向前。 这么死板的战术却根本找不到破解之术。 两翼都已经崩了。大策凌敦多布真的没想到,靠步兵也能打出来两翼包抄的战术,他以为对面的汉军骑兵不多,最多也就能打成击溃战。 远处,汉人的骑兵也已经朝着这边冲过来,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 前线彻底崩溃了,动摇的士兵疯狂地向后逃窜,三五成群的骑手向后逃亡,大策凌敦多布的身边只剩下两千多人。 那些火枪手根本不是汉军火枪手的对手,没有了骑兵和步兵的掩护,火绳枪手就是一群羊。 一切都完了。 大策凌敦多布叹了口气,冲着身边的下属和各部台吉、宰桑道:“你们走吧。我要为我们的族人,找一条活路。你们走吧。” 没有人质疑大策凌敦多布的勇气,也没有人质疑他的忠诚,可是活路……族人的活路,又是怎样的意思? “走吧,你们撤走吧,去大汗那,把残兵集结起来。” “那你呢?” 大策凌敦多布没有说话,叫人支撑着自己的大纛,闭上眼睛,坚定而又无奈地说道:“为我们的族人,找一条活路。走吧,去山南,回伊犁。” 其余人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所敬重的大策凌敦多布要做什么,却还是遵从了他的命令,将所有能集结起来的部队撤走了。 大纛周围,只剩下了二百多亲随骑兵。 那些抢功的汉人骑兵疯了一样朝着大纛的位置猛冲,亲随们列了最后的阵型,打退了几波要来抢功的轻骑。 远处,一队骑兵正在那集结,招揽着更多冲乱了的骑兵靠近。为首的那人穿着将军才穿的甲,大策凌敦多布看到那个人很勇武,刚才一个人就砍死了三个骑兵。 最后的二百亲随没有害怕越来越多的敌人,想要跟着大策凌敦多布做最后一次冲击。 远处的那个着甲的骑兵又砍死了两个准部的骑兵,动作利落,是个勇将。 大策凌敦多布望了望远处的、遥不可及的山丘,没有选择最后的冲锋,而是叫人举着大纛,来到了正在集结的骑兵对面。 双方的骑兵拉开了距离,似乎要做最后的一场冲锋对决。 大策凌敦多布确信对面一定有懂蒙古语的,他大声喊道:“我是大策凌敦多布,我要见你们的主将刘钰!” 骄劳布图心里砰砰乱跳,眼前这个人就是大策凌敦多布? 他能听懂蒙古语,此时却装作听不懂。 俘获了准部大将,和准部大将主动要去见主将,能是一样的功劳吗? 对主将刘钰是一样的,对他可不一样。 他想要装作听不懂,可对面的又有一个会汉话的大喊道:“这里是大策凌敦多布,要见你们的主将刘钰。” 骄劳布图暗骂,这他娘的连装听不懂都不行了。 然而旁边的几个府兵军官大喊道:“此必为敌缓兵之计!大人,万不可相信!” 骄劳布图心道妙啊,离了折冲府久了,整日和那群卖皮子的野林子部落的人打交道,竟是连这样的手段都忘了。 他抽出了刀,正要顺势说这是敌人缓兵之计的时候,大策凌敦多布主动下了马,扔下了刀,指着骄劳布图道:“你是勇士,我是你的俘虏了。带我去见你们的主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九八章 善后考虑 山丘上,大策凌敦多布被送过来的时候,刘钰正在询问几名特殊的俘虏。 波兰人波尔舍夫斯基的战马在冲锋途中被火炮打中,他落马之后命很大,没有被后面的骑兵踩死,但是胳膊摔断了。 瑞典人列纳特爽快地选择了投降,询问刘钰能不能让他经由广东乘船回瑞典。 剩余的俄国俘虏被鲍里斯叫了过去,嘀嘀咕咕地在那说些什么。 看着各色各样的俘虏,刘钰觉得真是有点像是和多国联军作战。 瑞典人、波兰人、俄国人、乌兹别克人、哈萨克人、蒙兀儿人……准噶尔军队里这样的人还真不少。 对列纳特这个人,刘钰答应的很爽快,因为列特钠可以提供伊塞克湖附近铜矿的全部消息。如今铜也不便宜,伊塞克湖的铜矿还是值一张回瑞典的船票的。 好像听说瑞典也开办了东印度公司,去年刚派了一条船来广东贸易,这个完全可以答应。 他的铸炮术已经过时了,炮兵战术也都落后了好几十年了,要之无用。 但是对波尔舍夫斯基,刘钰就没那么爽快了。 波兰的贵族,自小玩骑枪的,波尔舍夫斯基可以骑着马用骑枪戳兔子。 他想组建一支枪骑兵,日后冲阵,枪骑兵还是很有用的,尤其是在平原作战更是如此。 主要是想整理一下波兰骑兵格斗和用骑枪的技巧,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北边一战抓的一些哥萨克也会用骑枪,但是技巧差得多。 国内也有不少将领是用骑枪的,可以融合一下,日后冲步兵方阵还是枪骑兵更适合一些。 枪骑兵的训练比较复杂,既要会冲阵,还要会对骑,大顺周边的敌人暂时没有爆发数万规模火枪会战的可能。 经略南洋东洋乃至印度,还是需要走精兵路线,远洋作战,运载能力有限,越精锐越好。 寻问了一番波尔舍夫斯基后,波尔舍夫斯基很想回去,刘钰打了个哈哈,叫人先把他压下去。 不多时,大策凌敦多布被押送了过来。 “大策凌敦多布这么老了啊?” 瞟了一眼被带过来的大策凌敦多布,刘钰暗自嘀咕一声。 眼前这个名将,真的是已经垂垂老矣,精气神整个儿散掉了,看起来就是个垂暮老人。 右眼红肿着,应该是青光眼或者别的什么眼病,时不时拿出手帕擦一下眼角。 圆墩墩的身材,倒是很有绰罗斯家族的特色,满脸都是风霜侵袭的皱纹,黑乎乎的。 这个人原本历史上曾创下过军事史上的奇迹,六千人从伊犁出发,翻越天山,绕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经阿克赛钦,翻越雪山,直抵拉萨,斩首成功。 可谓是把世界上最难的无人区都翻了个遍,确实有些本事。 只是这一场大败之后,曾经的风光和锐气全都没了,委顿不堪。 刘钰对他谈不上太多尊重,也没觉得抓着这个人算多大的功劳。 这一仗结束后,西域基本上就意味着没有大战了,剩下的就是政治布局和势力平衡,那才是真正的难点。 但这人力主反俄,压制叶尔羌和哈萨克,对刘钰对西域的构想还是有用的。 刘钰是无神论分子,对黄教也没什么好感。 但相对于哈萨克、叶尔羌的黑帽、白帽、花帽来说,有一片黄教区卡死在河西走廊以西,只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 西京等地的哈乃斐派,叶尔羌等地的苏菲派,最好还是有一条黄教走廊隔着。 看看大策凌敦多布这年纪,刘钰觉得还是可以谈一谈的。 就这个年纪来说,应该看淡生死了,再活又能活几年? 作为准噶尔部的将领支柱,也是准噶尔的侄子,若是真不想谈,应该会选择自杀,或者逃走后再战。 想着这,刘钰也再问骄劳布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叫卫兵搬来了个空火药桶当凳子,准备了一些热水浸温了手帕送过来。 大策凌敦多布道了声谢,想要说什么,刘钰却摆摆手。 等了片刻,待张瑾等人都到了,有人做见证他没私自和对方主将谈大事,这才开口道:“策凌敦多布,我不管你想面见陛下是为了什么,但有一件事我需得说清楚。不论怎样,我都是要翻越阿尔泰山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你想谈判,待我大军翻了山筑了城,再谈不迟。” 这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是给皇帝加心病的,皇帝也绝对不会傻乎乎的真的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不打,去选择谈。 大策凌敦多布苦笑道:“你赢了。年轻的马赢过了老马。可是,你赢了,天下南北就安定了吗?你们又能在这里驻扎多少军队呢?” “北面的罗刹、西边的哈萨克、远方的土尔扈特部,南边的黑帽子白帽子花帽子……准部覆亡,天山南北数十年内不会安宁。准部,小国也,不曾想与大国为敌。天朝既得了喀尔喀部,又占了雪山圣地,准部覆亡,也在我意料之中。只要有心,总能获胜。可是,天朝要怎么对待准部的各个牧帐呢?” 这个事暂时刘钰还没有指定政策的资格,那还得看天佑殿和皇帝那边怎么想的。 但就大策凌敦多布的话来说,刘钰打心底是赞同的。 雪山的特殊圣地环境,这是一个天然的阻碍;蒙古高原的黄教传统,也是个天然的阻碍。 唯独要担心的就是河西走廊这一条通道,绿教若是占了河西走廊,那就等于打通了南北扩张的路。 过河西走廊,向南到云贵、向东到甘肃、陕西。传教路线太容易了。 哈乃斐派的一些传统太麻烦,新兴的苏菲派教团传教优势太大。 儒家的那一套,在半游牧半农耕区,打不过任何一神教,如果保留准部的势力,对大顺控制西域是有好处的。 移民……不是脑袋一动,数万人就怀揣着“为国戍边”之心就去了的。别说现在,就是后世,又有几人主动去?就大顺对基层的控制能力,三十年之内,准部一灭,西域乱成一团都是必然的。 想了想大策凌敦多布的话,刘钰试探着道:“西域之事,天朝自有准备。你也看到了,如今天兵神勇,日后筑城的话,只要七八座城,难道谁能攻的下吗?” “如今我编练的新军,打赢了这一战,你应该明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自此之后,两千汉军步兵即可扫荡平叛,你们想要对付两千人,就得准备万余人的大动作,那肯定会走漏风声,也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天朝自有手段,护佑西域安宁。” 残酷的现实面前,大策凌敦多布无可奈何,又不得不承认。 各个部帐也就一次能出兵千余人,这一战让大策凌敦多布感到绝望,不只是因为主力被歼、战略意图失败这么简单。 而是青州军的变阵速度和抗骑兵的能力,意味着自此之后,两千人的汉军就能在各个部帐间横着走。 人少,意味着机动性更强,征讨的准备时间越短。 原来面对两千人,可能集结一两个部帐的人,趁着机会冲一冲,就可能获胜。 现在要打这两千人,可能就需要四五个部帐的人集结,甚至更多。而这么大的调动,只要将来驻扎在天山脚下的汉人将军不是脑袋有病,都能发觉。 刘钰是很会筑城的,这一点大策凌敦多布清楚。 到时候,七八座棱堡一锁,驻守个千余人,就日后天山南北的各个部落,除了此时的准部有炮之外,谁有本事攻下一座千余人驻守的棱堡? 攻城攻不下,野战打不赢,两千人的汉军就能到处走,似乎在军事问题上,天山南北的事已经解决了。 然而…… 大策凌敦多布反问道:“昔年西域万里佛国,如今又剩下了什么呢?缠头的蒙兀儿人、哈萨克人,还有北方的罗刹,都不可信。天朝统治漠南、喀尔喀臣服,又有雪山圣地,难道日后准部不是稳定天山的重要基石吗?” “一片牧场,牛走了,却来了羊,羊走了,又来了马,有区别吗?你们汉人纵然能在河谷种田,那些山上的牧场,你们也能去吗?” 大策凌敦多布很担心,担心大顺要把准部灭掉之后,扶持周边的哈萨克、蒙兀儿等部,以防准部东山再起。 那样的话,可能数万部帐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就算大顺不杀……周边部落可都是和准噶尔有血海深仇的。 宗教信仰完全不同,准部击败了叶尔羌,也缺没能力让叶尔羌弃绿信黄。 一旦准部败亡,那些人就会像是啄腐肉的秃鹰一样,把准部吃的干干净净的。 刘钰内心对大策凌敦多布的想法是支持的,他也不希望西域出现权力真空期。 准部在,能压制哈萨克、蒙兀儿,能挡住绿教。 准部不在,就算每年移民,二三十年内汉人在天山南北也不会占据绝对优势。 准部相对于别的,其实很好控制,相对而言。 毕竟大顺有控制漠南和喀尔喀的经验。驻军不需要多,能保证对任何一部都有优势就能。 拆分、封建、划分男爵领不准越界,这个在准部也是可以实行的。 现在,准部其实还是有一定的谈判资格的。 打仗要花钱,如果能够让准部臣服,既对将来的西域安稳有好处,眼下也能省好大一笔钱。 “策凌敦多布,你说的这些,可以考虑。但你跟我说这些,似乎并没有用。最终决定的,还是陛下和天佑殿。这件事,我个人觉得,可以好好谈谈。” 大策凌敦多布看了一眼年轻的刘钰,说道:“你善于筑城守城,手里的这支兵又很厉害。你又这么年轻,你们的皇帝一定是准备让你镇守天山的……” “啊哈哈哈哈……” 刘钰仰头大笑,心道锤子,我是不可能来这地方的。 大策凌敦多布不明白刘钰在笑什么,他觉得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件事几乎是必然的。 筑城、守城、安定,这都需要青州军这样的军队最适合。怎么看,大策凌敦多布都觉得,刘钰是个最合适的人选。 是以他想和刘钰谈谈。 刘钰笑过之后,正色道:“这件事,我不能做主。但是,既然你想为准部留一条活路,这件事也不是不能谈,只是谈起来有几点,是不可逾越的。” “其一,准部要如漠南蒙古一般,拆分部族、拆分牧场,接受天子册封爵位,不得越过各自的牧场边界。” “其二,绰罗斯家族的一些人,要去京城居住。受赏册封,效唐突厥可汗,仍不失封侯之位,子孙富贵,岂不美哉?” “其三,要快。你可以面见天子,谈出条件,尽快解决。我不管你们是不是真的要求一条活路,翻越阿尔泰山这件事我是不会停下的。能谈则谈,固然好,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也不想打仗。若谈不成,那就打。至于你说的那些东西,天朝也会想办法解决。” “其四,条件不要谈太多。准部是可以安稳边疆,但漠南蒙古、喀尔喀部,他们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一九九章 报捷 布彦图河的大营中,鄂国公李九思和十几名将领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了。 刘钰带兵追击小策凌敦多布,随后遇袭遭围。自那之后,一直没有消息。 是赢?还是输? 孤军深入,孤军深入,这是兵家大忌。 李九思纵然认可青州军的战斗力,对这个战略依旧是心怀不安。 之前皇帝那边已经动摇了,认为准部的主力在西线,而不是北线,连来了几封命令,措辞虽模棱两可,可意思是要求刘钰赶紧在山口筑城后,翻山。 现在刘钰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准部的主力果然在山北。 可是,胜负呢? 若是败了,很可能这一次耗费数百万两的战略就要失败。 纵然靖国公手里还有一支精兵守在京城以北,但准部若是野战获胜,京城面临威胁,南北对进入西域的战略失败,很可能就要打成平局。 不是打不过,而是没有钱。 为了征准部,山东大灾的救济都省了许多,囤积了五年的粮食也就够打一年的。 一旦打成平局,准部和谈,朝贡,那可能就真的又得数年甚至十年之后才能再打了。 而且罗刹国一直虎视眈眈,到时候准部也有损失,罗刹却渔翁得利趁机南下筑堡,日后必成大患。 李九思在大帐内踱步,是不是掀开大帐,看看外面有没有动静。 双眼红肿,数日没有睡好,饭也根本吃不下。 当日战略,他是力主支持皇帝的“允许将计就计深入野战”的,这场仗万万不能败。 报! 报! 外面传来了一阵叫喊,大帐内所有人全都跳了起来,纷纷冲到了大帐门口。 当看到回报的传令兵手持蓝旗做出报捷的姿势后,李九思只觉得眼前一黑,差一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旁边的人赶忙扶住,李九思喊道:“快说!快说!” “回报大将军,刘大人在珊尔噶泊附近遭遇了准部主力。我军大获全胜,大获全胜!” “敌主帅大策零敦多布被俘、小策凌敦多布被杀。我军死伤一千二百,准部死伤七千,被俘九千,缴获骆驼马匹不计其数!” 李九思跑过去,一把抓过那张报捷书,扫了几眼后大笑道:“好!好啊!果然是大捷!准部,亡矣!” 旁边的将领愕然失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千二百的伤亡,歼灭准部七千,俘获了九千?虽然说准部其实也没死多少人,那七千死伤的大多数都是受伤,可是被铅弹击中的伤,当时不死,三五日也就死了。 可……可这战果,也未免太过骇人了? 步兵打骑兵,能打出这样的战果? 不是一场击溃战,而是一场标准的歼灭战,准部连死带俘,再加上四散逃亡没有抓到但也不能集结的,将近两万的兵力都折损在了这,准部再也不可能再集结起这么一支野战力量了。 关键是,大小策凌敦多布,一个被俘,一个战死? 李九思看完报捷书后,将报捷书递给其余人,自己捋了一下胡须大笑道:“我在威海时,见其练兵,便知其能。如今大战已经结束,也不怕告诉你们,陛下定下的策略,便是将计就计。” “当日陛下便说,准部若想死中求活,必要集结兵力于北路力求一战。陛下见识,果然神鬼莫测。” “刘钰善练兵,然按其所言,其练兵为上,掌军次之,临阵最下。他都能临阵打出这样的战果,日后我朝无忧矣!” 李九思不能夸刘钰夸的太狠,这头功自然是皇帝的。这些勋贵们都知道皇帝好大喜功,又总想着在军中刷威望,如今大胜,自然是要替皇帝吹一波的。 其余人拿过报捷书仔细看着,报捷书上写的也很清楚,如何打的这一仗。 看完之后,几个人心头都觉得李九思的话,似乎没错。练兵为上,掌军次之,临阵最下。 就这? 既没有什么鬼神秘计,也没有什么战场洞察,报捷书上写的简直无趣。 “临战,炮轰,毁掉准部炮兵。准部攻我左翼,左翼结阵防住,骑兵反击。趁乱,准部攻我中军,谋图分割。我中军纵深结七个方阵,使得准部冲击不成,骑兵死伤大半。我右翼步兵出击,席卷准部侧翼,山丘上大炮猛轰,打开缺口,准部崩。” 下面还配了几幅图,把双方的攻防态势画到了图上,一目了然。 就这么简单? 几个只在国内打过小仗的将领脑子一想,忍不住摇摇头,这是啥嘛?准部就这水平? 也几个真正和准噶尔部打过仗,在西北真正打过万人规模大战的将领却看出来了这简单的态势中蕴藏的可怕。 步兵结阵,不需要车营,就直接挡住了准部的骑兵? 按照战场的大小,那几个营从右翼支援中军,怎么能走这么快? 准部骑兵冲方阵连一个都没冲开,就被射死了三成? 右翼的步兵靠两条腿,打开缺口到完成合围,基本是一路平推过去的,按这战场的速度来算,准部的火枪手几乎是一触即崩?这是怎么做到的? 几个将领把那个报捷的骑手叫来,问道:“右翼你们包抄时候,难道准部的火枪手没有射击吗?” “回诸位将军,准部火枪手一直在放枪。掷弹兵营纵队冲击后,就在阵前展开横队,齐射一轮后直接冲锋,准部火枪手就崩了。旁边的步兵营以纵队冲到缺口,转向展开横队,形成交叉,两轮射击准部便溃散了。” 李九思在刘公岛上见过这样的战法,其余将领却没见过,有些想不明白。 遂又问道:“那准部骑兵冲击中军,你们也没有结大阵?” “回诸位将军,刘大人说,结大阵无用。结阵越大越宽,那是逼着对面的骑兵往上撞。各个营结小阵,则骑兵正面能撞上来的也就十几匹马,其余的冲不开,只能绕到旁边。绕到旁边,则互为犄角的营方阵就以火枪射击,如同沐雨洗澡,准部骑兵不多时便崩了。” 这几个将领彻底无语了,打仗什么时候这么无趣了? 他们若带兵反骑兵,大顺是有方阵的,肯定是要把矛手结成方阵,火绳枪手在矛手的掩护下乱射。 最终想要把骑兵赶走,还要靠己方的骑兵。最多也就是敌人的骑兵冲不开,但也不至于说骑兵直接被步兵射崩了吧? 至于说炮兵压制了准部的炮兵,这倒没什么问题。 大顺从荆襄重起之后,就是靠大炮打赢的。也是靠着炮多周边炮少,把个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阵法打成了东亚无敌手,整日在西北或者之前征蒙古,都是阵越来越厚,骑兵越来越多,步兵抗住骑兵杀。 李九思笑道:“好了,不要再问了。刘守常说,他要练有制之军,哪怕无能之将亦不能轻败。我就说了,他练兵为上,若是你们执掌青州兵,说不得比他打的还好。” 从刚才的忧虑到此时的狂喜,李九思已然是笑得合不拢嘴。他已经是世袭公爵,在往上爬也不可能了,执掌北线,力主刘钰去将计就计,虽然这一战不是他打的,可这功劳却不会少了半分。 如今更是抓了大策凌敦多布,也正好完美地证明了皇帝“英明神武”,可谓大胜。 “那大策凌敦多布如今何处?” “回国公,尚在途中。刘大人派了一个团押送,以防被劫。刘大人言,望国公速发粮草火药支援,这几日天气晴好,刘大人要尽快翻越阿尔泰山。此外,还有书信一封。” 骑手将怀里的信掏出,李九思扫了几眼,知道这封信意义重大,说道:“好,你且下去休息。来人,叫人将之前准备好的粮草火药,押送到前面。多派些人,将俘获的准部士兵压回来,以及那些骆驼马匹。” 在刘钰出发之前,就已经安排下了。一旦前线获胜,补给要迅速运到,大军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山南下。 北线一战已经证明,阻挡刘钰这万把人的,就只有那座阿尔泰山了。 翻了山,准部再也无力取胜了,除非是刘钰脑子忽然坏掉了,不派侦骑、不修营垒,被准部趁机劫了营。 李九思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书信,知道大策凌敦多布被俘之事意义重大,若是能够借此平定准部,的确可以安稳西域,毕竟新征服,一旦准部彻底败亡,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必将趁势而起。 收好书信,先派人加急南下去往皇帝行营报捷,自己便叫其余人都忙碌起来,准备接应俘虏、清点缴获,派遣支援。 军令下达,那几个帐中将领苦笑道:“刘钰一战而定西域,倒是苦了太多人。西路大军里,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这一战,以求封妻荫子、封爵立功。如今可好,剩下的仗,就是筑城、推进了。他翻了山,直插准部腹心,那西路大军还有仗打吗?如今那,就看谁跑得快,谁先跑到伊犁了。” 李九思亦笑道:“正是如此。不过诸位筑城、运粮、掩护,皆为功劳,这倒不必担忧。封赏自不会少,只是本来准备了诸多子爵伯爵,如今看来,此战封爵者,寥寥无几。” 几人遥望南边,苦叹道:“不知道报捷的消息传到,又有多少人哭啊。准部既平,日后军功封爵,哪还有机会呢?” 既是说别人,也是叹自己。西域既定,日后只怕再难有封爵的机会了。本以为是一场硬仗苦战,多少人等着盼着,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国朝得了西域,已可自比李唐,都觉得日后若是再打,那就是穷兵黩武了。这封爵的机会,难道还能再有吗?国朝还能打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零零章 军改的决心 瓜州,皇帝行营。 这里向东便是嘉峪关,西北就是入西域的必经之路星星峡。 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自唐之后,这里已经千年没有汉人皇帝来过了。 前朝在这里的关西七卫也不过是羁縻之地,丢了也没什么影响,打下去还浪费钱,没有也并不影响天朝的合法性。 乃至大顺建立之后,自比李唐,然而对于收复甘肃这样的事,朝中依旧还有许多反对之声。 大儒王夫之曾言:是故山禽趾疏,泽禽趾幂,乘禽力横,耕禽力枞,水耕宜南,霜耕宜北,是非忍於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势之不能相救而绝其祸也……华夏之於夷狄,骸窍均也,聚析均也,而不能绝乎夷狄。所以然者何也人不自畛以绝物,则天维裂矣。华夏不自畛以绝夷,则地维裂矣。 大意是说:山间的鸟都有爪子,而水上的鸟,都有脚蹼。这就是天道为了防止他们自相残杀的缘故。华夏正统适合在中原地区,就像是有爪子的鸟,没有脚蹼,就不应该去有水的地方。 他的本意只是申明一下华夷之辩,但这番话却被人曲解。 虽然大顺整日自比李唐,引得一些年轻人慷慨激昂。 但是对于一些长大了、不再慷慨激昂的人而言,难免就有些觉得劳民伤财了。 他们曲解了王夫之的话,认为王夫之的意思是说:天朝正统只适合在汉地诸省,其余的地方都是夷狄该居住的地方。华夏应该和夷狄隔绝,而不是和他们接触,所以应该修长城隔绝夷狄。 在一些人看来,西域、蒙古,根本不适合华夏,为什么不建个长城把他们隔绝开呢?为什么要花钱去攻打这些无用的地方呢? 花钱不说,打下来也基本收不到税,收的税还要江南华北出。 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想法是对的。 儒家不适合那些边疆区,也基本不可能教化。山林的鸟都要爪子,水边的鸟都有脚蹼,儒家适合农耕区,却不适合游牧区。 既然那里不能讲儒家,又怎么能算是天下的一部分呢?是故丢了也就丢了,天下的合法性只要中原就够了,那些地方并不能代表天下的合法性,大顺也实在没必要在那些方向用兵。 只是大顺起家于西北,对西北这里的事,就难免格外关心。加之太宗皇帝的遗训,大顺收复了河套,移民甘肃,终于把势力伸出了星星峡,在哈密驻军屯田。 这些年围绕着青海、雪山等地,频频发生战争。 即便这里已经不再是前朝关西七卫的羁縻,已经拥有了州县府治,可这里依旧不算安全。 皇帝行营于此,随行的兵将很担心。 担心准部绕青海,围攻瓜州,万一打出来一个土木堡,那就万事休矣。 虽然兵将们很自信能打的赢准部,可战场上的事,谁也难说,战场没有什么万无一失。 大军屯于此地,这里堆积着西征的大部分军粮。沿着星星峡向西,便是大顺经略西域的前哨,哈密城。 这些天源源不断的兵将朝着哈密进发,沿途驿站也在不断输送军粮,都说准部的大军就在前面,大军要集结兵力,缓慢推进。 前面筑城,后面战兵跟随,做足了充足的准备才行,万万不能轻敌冒进,以至被准部大军钻了空子,切断从轮台到哈密的补给线。 至少,在昨天之前,西路大军上下都悬着这样的担心。 可是随着今日报捷的消息从北线传来,这种担心化为了泡影,不断有骑兵沿着道路疾驰,把消息传到前方,催促进兵。 准部的主力在阿尔泰山以北被歼灭,哈密以西是空的,之前不过是准部的疑兵之计! 如今根本用不到集结两万辅兵、三万战兵,消耗巨大的后勤向前推进了。 皇帝的命令是集结一万战兵,八千辅兵,在轮台筑城。 前出的军队从五万减到不到两万,对于后勤的影响是巨大的,对于行军速度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行营中,皇帝爽朗的笑声不断在大帐中回荡,随大军出征的大将大臣们也是歌功颂德之声不断。 事实上,一天之前,皇帝的内心还是动摇的。 之前刘钰分析的准部最可能的战略意图,皇帝深以为然。他也觉得,若是准部用兵,只有此一个办法,才能死中求活。 然而一直有消息,准部的大军就在哈密以西。 疑兵之计,使得皇帝很难做出判断。 如果逼着北线趁着准部大军在西的机会,迅速翻山,万一这是疑兵之计怎么办?万一大军真的在北线怎么办? 他对刘钰的话,只信了一半。 稳妥起见,他也没把话说满,只说让刘钰在前线可以便宜行事。 赢了,那是他指导战略有方,早就预料到了准部的策略,力排众议组建了青州军;输了,那也只能“挥泪斩马谡”了。 对于不到两万青州兵加轻骑,可以和准部三万野战获胜这件事,皇帝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可万一获胜的诱惑,又实在太大。 前线的消息一直不明,皇帝陷入了犹疑,可最终还是顶住了各种压力,让北线继续便宜行事,而不是一定要迅速翻山。 虽然催促了两声,但也没把话说死,只是说若北线无有大军,可迅速翻山筑城。 几天前,北线传来了消息,刘钰遭遇了准部的主力。 皇帝也是彻夜难眠,一方面盼着刘钰真的能够在北线一举击溃准部的主力,既可省钱,又能彰显皇帝的决策正确;另一方面,也实在担心青州军是否真的有这样的实力,打仗是只能以成败论英雄的,平时队列走的再整齐,若是打不赢,那便无用。 刘钰一直在说,队列能走的整齐,意味着有纪律,有纪律又吃饱饭发军饷,实在没有不赢的道理。按说这道理是对的,可战场上的事,谁又能说准呢? 直到今天清晨,加急的快马飞奔而来,传来了北线大胜的消息,行营上下都沸腾了。 准部主力被歼,小策凌敦多布战死,大策凌敦多布被俘,这样的消息很快在全军上下传开。 那些一直担心恐惧出现“土木堡”的大臣们也放下了心,而那些一心渴望凭着这一战封爵立功的闷闷不乐。 仗打到这个份上,谁都会打了。 哈密出兵轮台,根本不需要担心准部主力,那就完全可以削减出征的人数。削减出征的人数,就能省下极大的开销,也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行军。 在轮台站稳脚跟,刘钰翻越阿尔泰山,南北对进,准部就算还能集结起来一些残兵,却也离败亡近在咫尺了。 大臣们的颂歌中,李淦还没有迷失自我,扬了扬手中刘钰加急送来的奏折道:“诸卿,如今平准一战,已无大战。只是西域安稳,这才刚刚开始。” “刘钰奏折上说,他要带着青州军翻山,经阿拉山口直插伊犁。趁着准部混乱,让其无法集结,直捣黄龙。” “但之后的事,就不是大军所能解决的了。他说,要赶紧安排一些懂测绘的,沿途跟随大军,绘制详细的西域地图;要在伊犁河谷地选择地方筑城,尽快移民。至于大军,总不能一直在这边耗着,一日数万两的花销,户政府也实在承担不住。” “诸卿且先看看关于大策凌敦多布的事。” 说罢,将奏折传于跟随的大臣勋贵,询问一下他们的意见。 是彻底铲除准部? 还是允许准部臣服? 前者,需要扶植叶尔羌、哈萨克。 后者,则需要一支能压得住西域的大军,以及更多的移民屯垦。 李淦比较倾向于后者,刘钰打赢了准部大军,难能可贵的是更想到了日后西域的安稳,这是个可以出将入相的人才。 大顺是复了唐时出将入相的传统的,虽然没有真相,但天佑殿说起来这名字还是听着如相的。 众大臣看着奏折小声讨论的时候,李淦却在心里算着一笔账。 青州军打赢了,赢的如此简单。 刘钰兑现了他当初的承诺,练出了一支有制之军。奏折上也说了,一旦抵达了伊犁,便请交出青州军的军权,因为剩下的事,副将张瑾完全可以胜任了。 青州军赢了,赢的如此简单,如同一个砝码,让刘钰以前说的种种,都变得沉重起来,更有分量。 大顺……应该军改。 京营保持七八万的数量,各地营兵集中训练,只需要一支大约二十万的军队,就能够完全不用担心边疆和内地的事。 青州军真的很省钱,少了甲、换了火枪,而且可以以一敌三。 这既是可喜的,也是可怕的,因为刘钰学的都是西洋人的东西,这就更让悬在李淦头顶的那团阴影沉重且黑暗。 以往天朝,打到这一步,放眼四周,便可马放南山了。西域既定,还有什么值得征伐的呢?只要朝贡臣服就好了。 可现在,北面有个庞大的罗刹,按刘钰说的,也是青州军的战力水准。 南洋上,荷兰、英国、法国、西班牙……还有在澳门的葡萄牙,一旦将来有一天真如刘钰所言从东海威胁,那该怎么办? 李九思当日说,京营打不过青州军。现在看来,何止是打不过,只怕青州军完全可以以一敌二甚至更多。 那西洋人呢? 以前,皇帝将信将疑,朝中无人相信,都在等着看刘钰的笑话。 现在,刘钰不是在证明自己可以立功,而是在证明西洋人的威胁很可怕,大顺再不变革,就要落后了。 八十年前,大顺的军制还能与西洋人持平,短短八十年便有如此差距,日后呢? 要军改,是要下个大决心的。 阿尔泰山北麓这一战,终于让皇帝下了决心。当初金水桥问对的建言,如今似乎都实现了。 统一训练,参谋定计划,选拔考核军官废弃舞刀弄枪而考实学算数物理,勋贵掌军……这是一整套体系。 而这套体系最关键的筹码,战斗力,已然被证明了。 军改,也和西域的事息息相关。 如果选择了后者,叫准部臣服,效漠南蒙古事,那么就需要修筑一些棱堡,驻扎一支军队。 这支军队的人数不能太多,分散各处,但集结起来后以万人为宜。 这支军队要能做到两千人左右就能解决一个部帐的纷争,且不会被看似人数众多的游牧民击溃。一旦出现问题,就要立刻压制解决,否则等大军集结,黄花菜都凉了。 要以步兵为主,辅以骑兵,因为精锐的骑兵太贵而便宜的骑兵又拉到和和游牧民一样的水平。汉人帝国的强势之处在于火器,舍弃火器不用,那是不智的。 以往,这样的要求太高了。 而现在,青州军这样的可以快速训练、以步兵为主力、两千人就能解决部帐纷争、不用担心行军被袭的军队,就是最合适的。 简直就是汉武时候的大黄弩对匈奴骑的翻版。 看着大臣们还在嗡嗡地讨论着准部如何处置的事,李淦却想,军改,一定要改。 学校,要建,哪怕试行,也不能让所有的军官都出自良家子;武德宫,要改,一些考核要适当废弃;良家子和勋贵、文臣的平衡,要再考虑。 科举……科举万万不可轻动,只能先改武德宫,慢慢增加非良家子的数量,把武德宫慢慢改成并行的科举。 科举考经书,武德宫考实学算数几何物理,保证足够的人才储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零一章 七擒七纵亦不惧 皇帝已经在考虑日后军改的事,随行的大臣们仍在讨论着现实的问题。 刘钰奏折上的意思,是希望朝廷能够对大策凌敦多布以诚相待,很明显是倾向于招抚准部的。 但这个招抚也不是之前的招抚,而是要让准部必须在那几条不可更改的框架之内。 随行的大臣们也是呈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 准部如昙花一现,可终究有前朝的土木堡为例子。 刘钰知道游牧部落的时代过去了,可以史为鉴,谁也不敢保证这些游牧部落会不会东山再起,因为游牧部落的时代在“已知的历史”上还未过去。 面对反对的声音,李淦生怕讨论的不够激烈,说道:“诸卿且静一静,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策凌敦多布既露出此意,朕愿与之详谈,亲自为之解缚,以收其心。让其返回准部,说服噶尔丹策零。此事若能如此解决,也算是上苍好生之德,亦可为国库节省百万两军费。” “况且,日后西域想要安定,如今的平衡不可打断。刘钰也说了,准部之强,除了准部的本部军马之外,更重要的是天山以南的叶尔羌。那里绿洲成片,种植粮食,更有工商业,还有金矿。” “昔年亚梅什湖一战,准部俘获了不少西洋人。西洋人不止是会铸炮、开矿,还会纺织呢绒。叶尔羌等地,如今也有不少纺织羊毛呢绒的作坊。以此换钱,购买火器。” “准部若只是游牧,并不足惧。若准部臣服,则叶尔羌、哈萨克、乌兹别克等部,也不会再听从准部的号令。准部本部兵马部帐并不多。刘守常既能击败其一次,便可击败其数次,大军在此,纵然放其复归,又生反意,又有何惧?” “大策凌敦多布,名将也。刘守常,初出茅庐之小辈。他以练兵为上,临阵为下,他既能胜,旁人如何胜不得?诸卿又有何担忧?” 李淦很倾向于刘钰的意见,主要是他和蒙古人比较熟悉,京城离着漠南蒙古诸部很近。 对于白山派黑山派的那些缠头的,就很不熟悉了。 询问了一下陕甘地区的哈乃斐派的军官,或是朝中一些绿教的进士官员,他们对那些白山黑山派的缠头回也没好感。 大臣们考虑之后,有人进言道:“臣以为,蒙古诸部虽分裂,可终究同气连枝。喀尔喀部,准噶尔部,漠南蒙古,再加上西边在罗刹的土尔扈特部。这几部若是合而为一,威胁最大。” “至于叶尔羌、哈萨克等部,虽缠头而与中原风俗相异,可终究拧不成一股绳。也不用担心一个地跨伏尔加河、西域、漠北、漠南的蒙古大部再度出现。” “若长远计,似乎还是灭绝准部,引入叶尔羌、哈萨克、布哈拉等部充实西域为上。如此,西域可以分割平衡,又可将蒙古分割,使之难成气候。” “西域在我手,则蒙古便不能成势。西域在蒙古诸部手里,总是危险。” 刘钰的奏折上是极端反对这么做的,里面也列举了诸多例子。 对于蒙古,虽有担心,但是也说的明白,两害相权取其轻。 黄教总还更容易控制一些,再者佛教传入中原已久,总还能交流。 当然,还有更极端的办法,那就是朝廷砸出几千万两银子,从湖广、山东、河南等地移民充实。 这个肯定更好,但朝廷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所以这个办法就是空想,不如不提。 大臣们也是老成之言,李淦想着刘钰常说的“时代变了”的四个字,笑道:“诸卿以史为鉴,却不知斗转星移。” “朕要的西域,不是羁縻地,不是都护府,而是将来要移民设省的。蒙古诸部,漠南臣服已久,喀尔喀部出于准部和罗刹的威胁而臣服。” “朕既允其继续信黄教,又不曾如罗刹一般使之信东正,每年又有赏赐,又不如罗刹一般征调土尔扈特部的骑兵去欧罗巴打仗,缘何不服?罗刹能给的,朕都能给;罗刹不能给的,朕也能给。” “蒙古的事,自此之后就不是蒙古的事,而是国朝与罗刹之间的事。国朝强,则蒙古安稳;国朝弱,则蒙古或乱。若国朝弱,何止蒙古会乱呢?故而这也不必考虑。” “况且,纵其不服,时代已变。若有两万青州军,蒙古草原横行无忌。数座棱堡自斡难河修到阿尔泰山,还有何惧?” 若是以往,大臣们的意见,皇帝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可如今青州军打出了一个谁也不敢相信的战果,而且领兵作战的还是一个整日说自己练兵为上、临阵最次的雏儿,一直说的也是“有制之军、随便换将”。 从奏折上的战报来看,这一仗打的也是波澜不惊。 总结起来就是大策凌敦多布什么错都没犯,前期的战略欺骗、战术调动兵力、突击时机把握,都可称之为上上。 然而就是冲不开方阵,那有什么办法? 这就像是一个练了无数技法的小孩子,面对一个没学过武的二百斤壮汉,眼中处处都是破绽,然而何用? 皇帝有军改之心,所设想的今后也是以军改之后的实力去考量的。 罗刹人穷的寒酸、人口也不多,都能占据那么多苦寒之地,压着土尔扈特部,凭什么国朝就不行? 以棱堡为锁,以干道为链,以青州军那样的可以步战疾行的纯火器部队保持谁强了便去打压的绝对优势。 与其担心蒙古再度崛起成一个地跨伏尔加河到黑龙江的大威胁,不如担心一下西域平衡被打破之后的传教速度。 几个对此持支持态度的大臣考虑之后道:“臣等附议。若陛下执意如此,则不宜以阿尔泰山为喀尔喀与准部之界。若如天下省份,不可有天然的阻碍作为省界。” “喀尔喀与准部仇怨已久,若以阿尔泰山为界,则双方矛盾日减,反倒多年后可能亲近。若不以阿尔泰山为界,反而向北给予准部一些牧场,使之与喀尔喀部犬牙交错,彼此制衡。” “另在布彦图河、科布多河等地筑城屯垦,驻守三两千可战之兵,以此做喀尔喀与准噶尔犬牙分界之地。” 李淦点点头道:“此老成谋国之言。以往在那屯垦,种植难以收获。如今刘钰寻访那些罗刹人,整理出了黑麦、燕麦等可以在苦寒地存活种植的作物,这便可以驻军屯垦。” “前朝经验,这卫所制,用来打仗是不行的,长久必然糜烂。若如松花江的府兵,刘钰也曾说过,无有百年可战之府兵。但是用来垦荒、戍边,这倒是可以的。” “也不用他们打仗,只要他们有些训练就行。而驻守那里的精兵,隔个五年便轮换一次。” “以往精兵不足,如今若全盘操演成青州军,这精兵不缺。各个蒙古部落分了封建之后,也就能拉出几千人的牧民,一个团的兵力足以压制。” “诸卿切记,本朝北方边患,已非蒙古,而是罗刹。蒙古练不出青州军,青州军可是师承西夷!边疆地,万万不能空虚。否则又是奴儿干都司事。” 不能以阿尔泰山为界,这个的确是要考虑的。 前朝的卫所制,也的确大有经验可以借鉴的。 打仗肯定不行,但比如戍边,垦荒,很行。 卫所制的问题在于世兵搞成了农奴,世兵不是不能打,而是要搞成小贵族。如唐的府兵、汉的良家子,大顺的老五营,最普通的也就有个几十亩土地,经济上不要说比贵族,就是比乡绅都差得远。 可政治上就是贵族,汉良家子可以充郎官、唐府兵可以混出军功出头,不需要非得考科举,而是有了科举之外的另一条捷径,这就是特权。 李淦考虑的,是要开办学堂,扩大基本盘和人才储备,那便可以效仿一下五营良家子的营学。 只不过待遇肯定要差得多,也就是学个认字算数,复用三舍法,办实学,连分斋教育都省了,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钱。 使得边疆卫所军也有一条成为郎官的“捷径”,或者说科举之外的当官之路。 考虑到五营良家子作为基本盘,这个也要慢慢搞。 刘钰奏折上的意思,便是如炮兵、海军、工兵这样的兵种军官,还是以良家子之外的平民子弟选拔充任,武德宫仍旧要保留足够的良家子名额以免反对声过大,日后再慢慢搞。 基层军官提高一下军饷,使得作为哨总这样的掌管百人的军官,也算是一个体面的职业,而不是丘八,如此就能提供更多的岗位。 岗位多,就会有人去学习想着去当官。 将勋位制变革为军衔制,保留一部分勋位是士兵可以得到的,拿出另一部分改成军衔,使得待遇与军衔挂钩。 这样,团以上的军官以良家子、勋贵子弟充任;团以下的军官以学实学的平民之地、新卫所兵、府兵为主,这是步兵骑兵。 炮兵、工兵,则以平民子弟为主,选拔出最优秀的人才。 日后则另开实学科,选拔一些吏员,如海关等,慢慢打破科举垄断的状况,以温水煮青蛙的态势,借助武德宫这个已有的缺口,如同堤坝溃堤,一点点冲开。 不占原来的萝卜坑,去挖新的萝卜坑。 先从军官这挖坑,花点钱,使得当军官也是一份体面的职业,而不是丘八这样的蔑称。 日后人才多了,不管是清查田亩也好、严查税收也罢,这钱肯定是可以赚回来的。 就如现在,若能顺利解决,平准的军费便能省出个几百万两。日后改革之后,养的兵比以前少了,钱还是一样多,那么待遇也就升上来了。 这是一整套的军制变革,也是李淦认为完全可以接受准部臣服的根源。 青州军展示了实力,也就意味着日后中原和边疆的军力对比会越来越大。 既然青州军的大多数都是两年操练出来的,这样的“精兵”日后可以量产,中原的优势只能越来越大。 能量产的兵,才是最好的兵。 而且为了省钱,兵可以不多,军官却不能少。 只要合格的军官足够,给足钱,两年就能拉出一支大军,大顺如果都缺兵员了,那欧罗巴诸国也就不用打仗了。 李淦考虑着,准部的事尽快解决,便把省下来的军费拿出一些。 一部分是兑现当初给刘钰的承诺,投一笔钱在胶东试办新学,投一笔钱给海军。 剩下的,便可做移民费用。 不要先把准部灭绝,而是留着他们平衡西域的势力,待十年二十年后,移民渐多,也就不必担心了。 若能平稳过渡这最危险的十几年,就能省下好大一笔钱。 如此一算,似乎还是让准部臣服更为合算,长久来看也更有利,短期来看也更省钱。 谁知道准部一亡,叶尔羌等部的人会不会借机造反。 他们可不是只反准部,而是谁在西域都反的,这一点李淦的脑子还是清醒的。 支持和反对的大臣们又争论了一阵后,终于有人显露出了“国际视野”,鉴于齐国公的罗刹、法兰西之行带回的消息,以及刘钰写的欧罗巴诸国略考等事,说道:“臣以为,陛下让准部臣服不使之伤筋动骨的想法,还有一处有道理的地方。” “准部若亡,除了要考虑叶尔羌、哈萨克等部族,还要考虑远在罗刹的土尔扈特部。若其得知准部覆亡,罗刹压迫又狠,同为瓦剌部,或许便可能回来。若其返回,则恐又是一个准部。” “如今准部若在,既可保证西域局势不至大乱,均衡态势,国朝驻军掌控即可;又可使得土尔扈特部不能东返,又见我朝‘宽宏博大’之举,日后罗刹压制甚苦,又可心向我朝。” “刘守常于阿尔泰山一战,罗刹人亦随行观察。此番震慑之后,固然对我朝不敢轻动,又逢波兰王位之事在欧罗巴乱战,西线勘界之事定然退让。然其也能见到游牧诸部不堪一击,日后必然压榨更甚,这对我朝也是有利的。” “罗刹乃北方大患,使之内部有心向我朝者,此亦为好事。” 李淦心中大慰,赞道:“此诚纵横之言。三国里,既有武侯七擒孟获之事,朕亦可效仿。” “既能打败其一次,如今西路大军前出轮台筑城、刘钰翻越阿尔泰山在额尔齐斯河寻机,纵然大策凌敦多布回去后又变了主意,朕又何惧?” “此事,便这么定了。待大策凌敦多布一来,便以礼相迎,显作诚意。解其束缚,令其回伊犁说服准部。” “谈自是要谈,打却不能停下。” 最终拍了板,随驾大臣们也都不再反驳。便按着皇帝的意思,准备迎接,以及日后准部归降之后的会盟种种。 成不成的,先理出章程,早做准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零二章 评书梆子学历史 皇帝想干的事,正是刘钰暂时所想的事。 相隔两三千里,其实并无多少君臣的默契,只是此时顺路。 就像是海军可以生钱的切入点是日本,大顺教育变革的切入点,便是军改;而军改的切入点,又是准部。 刘钰用青州军证明了一支军改后的军队是如何强大,皇帝想要更多的青州军,就需要全套的军官培养体系。 这是唯一一个能松动科举的地方。 不过这些事,乃至西域之后的事,刘钰是不可能被安排到这掌控的。 西域的事一定,他就要走。 现在,他要为安稳西域做最后一件事。 阿尔泰山的孙都鲁克岭下,古老的牧民转场的牧道北出口,修整之后补充了给养和弹药的青州军在做最后的战前动员。 向导和参谋部的一些人已经先行出发,他们要制定各部翻山的计划。 在哪里宿营,在哪里警戒,在哪里布置号令兵,哪里狭窄、哪里宽敞,这都需要计划。 行军是极为考验部队组织能力的。 大自然的伟力远比准部的大军可怕,所有的十二磅炮、缴获的二十磅臼炮,全都留下了山脚下。 刘钰也想把八磅炮丢掉,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劝说他,不要只留轻便的四磅炮。 之前的一战中,炮兵立了大功,步兵们喜欢己方的大炮隆隆的响声,那会让他们感到安心。 “大人,我们便是抬,也会把这些炮抬过阿尔泰山。十二磅炮不带便不带了,这八磅炮怎么也要带过去啊。” “是啊,大人。准部的人都能把炮带过山北,我们为什么不能?纵然是兵贵神速,只要翻了山,后面的路就简单多了。” 众人的规劝中,刘钰还是做出了让步。 “好吧,但是十二磅炮不能带了。真的太重了,严重影响翻山的速度。” “翻山之后,炮兵和工兵们,你们的第一要务,就是绘制地图。” “参谋部的人分出一半,专门管地图绘制。一定要做到准确。是否是季节性河流、何时下雪、何时结冰,几月份霜降,这些都要从牧民嘴里问清楚。” “地图,一定要把地图画出来。这比打一场胜仗更重要。炮可以不要,测绘的大望远镜等,一定要带好。” 炮兵和工兵的军官们,“学历”都更高一些,至少比那些步兵军官多学了三年多的数学。 测绘本身也是他们的老本行。 刘钰心想,这也算是自己为国朝平定西域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一份准确的地图,选出将来筑城的位置。 一众军官都答应下来,便去集结部队。部队集结后,刘钰来到阵前。 连和准部决战之前,刘钰都没有做什么战前演讲。 而今日决战已经结束,大军即将翻越阿尔泰山的时候,他却站在了将要被留下来的十二磅炮上,冲着黑压压的士兵做了一番鼓劲儿。 “士兵们,我知道,你们大部分人在从军之前,大字不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问问你们这天上的云是不是要下雨?这麦子需不需要浇水?你们肯定知道。可要是问你们,西域在哪?中国多大?你们肯定不知道。” “不要说西域了,你们这些胶东人,整日嘴上管西边的叫西莱子,管闯了关东在辽南的叫海蛎子,你们曾知道的最远的地方,可能就是西莱子和海蛎子了。可能有人会说,我管西域在哪干嘛,军官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只要军饷发着,别说西域,就是天竺也要去一去。” “你们谁知道西域是啥?” 胶东征召的士兵们听着“西莱子”、“海蛎子”这样的地域称呼,一个个全都嘿嘿笑了起来。 可若说西域,一个个就全都傻了,倒是知道西边有个山西,南边有个河南,那都是好远好远的地方。 好远是多远?反正是类似于神话传说的距离,南天门去不成,可这年月去趟河南也难去成,又有甚区别? 至于这西域,是个啥? “西域是啥呢?这么说吧,咱们就说吃的,这西瓜、核桃、葡萄、黄瓜……原本中原都是没有的。你们都啃过黄瓜吧?” 这个大部分人都是吃过的,军营的菜地里也种了不少,夏天谁都能啃上几根。若是说西域如何、天下如何、这些他们是不懂的。说到这些平日里都知道的东西,这个遥远的西域,顿时贴近了许多。 说什么自古以来,他们不懂。可说到这些平日可见的东西,一个个都笑了起来。 “西域就是个地方。这地方丢了多久了呢?你们既不识字,也就看不得史书,但是评书、唱戏的都听过吧?” “杨家将七郎八虎、铁镜公主、金沙滩、佘老太君、萧太后的时候,西域的汉人就被杀光了。我估计你们也不知道距离现在多少年了,但是应该知道哪些是在这之后发生的故事吧?” 说起评书大戏,一个个士兵都精神起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包青天是往后的!” “潘仁美那个大奸臣也是后面的。” “对对对,还有打渔杀家。梁山一百单八将也是后面的。” “岳武穆!岳武穆的老师,是林冲和鲁智深的老师周侗。” “祝家庄的栾廷玉也是。岳武穆之后,就是金人达子南下了。韩世忠,梁红玉……” “再往后……再往后就是蒙古达子南下。,对,英烈传,大明朝开国的事了。后面就是怕老婆的戚大帅了吧?” “放屁,戚大帅在燕王扫北后面。是北国太子陈雷进白额猛虎一只,被燕王棣打死;校场比武,陈雷又被燕王劈死。陈雷被朱棣打死了之后,他媳妇艳月娘和妹妹陈妙棠才发兵南下。朱元璋才让李文忠为帅,李玉郎和燕王当先锋北征。戚大帅得再往后了。” 下面的人已经为怕老婆的戚大帅到底在燕王扫北前面还是后面争论起来,一阵阵争论之后,终于说到了那段距今不过百年的历史。 “再之后就是东虏入关了。太祖皇帝起义兵,吴三桂这狗贼为崇祯皇帝报仇,引着清兵白衣白甲入关。” 这个最近的历史事件,已经是他们祖爷爷辈的故事了。 这时候再想想更久远的燕王扫北、岳武穆、七郎八虎……这些没什么文化的士兵,第一次感受到了历史的沉重和久远。 原来和他们吃的黄瓜、西瓜、葡萄,吃到吐的胡萝卜、吃饺子肯定要就的大蒜……这些东西都来自西域? 那些曾觉得遥远的、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西域,瞬间变得熟悉起来,哪怕并不曾真正见过。 一个个想着,当年的西域,已经丢了这么多年了吗? 七郎八虎杨家将的时候就丢了,这要多少年了? 皇帝都换了不知道多少茬了,真的是丢了很久很久了啊。 虽然靠评书和唱戏来学历史是不对的,但此时却也是唯一有效的。 眼看这些士兵们对西域有了一个模糊,但却很亲近的意识了,刘钰指了指远处高耸的山岭上的白雪道:“翻过那道山,便是西域了。自杨家将七郎八虎的时代之后,七百年了,再一次有天朝的大军入了西域。而你们,便是这七百年后的第一批人。” “或许有人会说,那成名的都是你们将军的事,和俺们有啥关系?我说,这还不简单?” “人家打赢了仗,都要立碑。咱们打赢了,自然也立碑。只是咱们立的碑,要把你们的名字都刻上,不就万把人嘛?咱军中的工兵多得是,刻万把个名字也不难。” “日后提及西域,便有人指着碑文说,诶诶诶,看,当年就是这些人时隔七百年后再入西域。” “等着回去,我再印一本书,便把你们的名字都写上。再做个奖章,日后你们娶了老婆,有了娃娃,娃娃又有了娃娃,你们便拿着奖章,拿着书,叫孙子们找你们的名字。好不好?” 充满着泥土味的鼓舞,就像是地里新挖出来的地瓜一样脏兮兮,灰蒙蒙。可这偏偏能让这些人听得懂。 一阵阵叫好声中,刘钰指着那条崎岖的牧民转场道喊道:“出发!打到伊犁吃西瓜!” 军中的鼓乐手奏响了欢快的节拍,上万名没什么文化、甚至不知为何而战的士兵们,唱着最土味的欢快军歌,在参谋部的调度下,开始翻越高耸的阿尔泰山。 ……媳妇媳妇俺走了,在家千万别偷人。小嫚小嫚也别哭,铅弹不是发发中。 要是铅弹发发中,陛下找谁去当兵?枪子不过小窟窿,炮弹砸过碗大疤。 我们的大炮口径最大,我们的刺刀最他娘长。驻军整天拖军饷,哪如我们月月清? 只要陛下能发饷,我们保准不抢劫。若是月饷涨二两,都敢攻下九重天…… 一阵阵充满泥土味儿的歌声中,列成纵队的士兵按照参谋部的调度,井然有序地或是前进、或是停下推炮、或是驱赶牛马骆驼,亦或是停下为后面的做饭。 刘钰刻意挑选了一匹纯白色的战马,披上了最好看的甲,对着随军的一名学过西洋画的画师道:“就给我画一幅西洋画。就叫:刘钰翻越阿尔卑斯……呃,不对,是翻越阿尔泰山。” “马得是白的,天得是阴霾的。山要陡峭一些,旁边一定要有推着大炮前进的士兵做背景。最好是描绘一下,战马扬起前蹄,我伸着手指着远处山峦的模样,尤其是我的大氅,一定要随风舞动……” 随军画师看了看湛蓝的天,烈烈的太阳,心道好吧,你愿意画成什么样便给你画什么样。 “却不知大人是要重写实?还是重意境?” 刘钰也抬头看看天上烈烈的太阳,笑道:“你看这是阴天吗?就绘个意境吧。我也知画一幅画非一日之功,只是现勾勒出线条,日后再慢慢画就是。” 说完勒了一下战马,让战马扬起前蹄,伸出手向前指着。好容易等来了一阵风,大氅迎风而起,刘钰喊道:“对对对,就是现在这种感觉,赶紧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零三章 奇袭 艰难地翻过了纵横的阿尔泰山,沿着奇兰河而下,正是蚊虫滋生的季节,行军的士兵不禁怀念起翻山的日子。 与其被这里的蚊子喝干了血,还不如再走一遍山路。 本以为西域是万里黄沙,哪里想得到这西域竟是河谷潮湿、漫山都是白杨、落叶松和白桦。 山上的日子的确苦,高山又冷,时不时会来一场冰雹。衣服湿透,在山上烤火动的哆哆嗦嗦。熬过了冰雹,又可能来一场狂风,最艰难的地方只能容几个人通过,沉重的火炮和大车要步兵们用力向前推,哪里是马拉过去的,分明便是人抬过去的。 可下了山,才知道河谷的日子比山上更难熬。白蝇、蚊子,数不尽,打不绝,每天傍晚一到,就要扎营。 第一件事便是点起大火,上面覆盖上湿草,靠浓烈的烟把那些蚊子赶走。 一直到袭击了一处乌梁海部落后,才知道了另外一条路。 绕开河谷一路行军到了奇兰河汇入额尔齐斯河的河口,这里的蚊虫总算是少了些。 沿途说服了几个乌梁海部落,他们出了一些向导,大军也很遵守军纪,给他们留下了一批行军补给,与这些部落交换,雇佣了一些人,换了一些羊吃。 好在对准部的部落不用遵守军纪,青壮可以跑,但他们的羊群马群牛群却难跑。 正是夏季转场的季节,轻骑们四处出击,抓着一个部落就穷追到底,肉食倒是不缺。 终于看到额尔齐斯河的时候,青州军在这里暂时停歇修整了两日。 这里名为布尔津,蒙古语是骆驼牧场的意思。附近就有一个准噶尔的大部落,袭击之后俘获了不少的骆驼和马,以及牦牛山羊。 在这里留下了一小队士兵筑城,等待后续的援军把重炮和补给送过来。后勤可以沿着奇兰河运输,这里树木茂盛,造船并非难事。 修整之后,吃了顿饱肉,把大量缴获的牛羊等留在了布尔津,全军轻装快速南下。 这一次青州军彻底放飞了自我,考虑到两个营的兵力就能抗住混乱的牧民冲击,以两个营加上向导在前面开路,全速抵达了额敏河。 在后世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湖畔略作修整,骑兵追杀了两个牧帐。 掷弹兵营和工兵营轻装强袭,终于在准部没有准备好之前,奇袭抢占了阿拉山口,并依山修筑了一座简单的要塞。 翻越了阿拉山口,便是伊犁河谷区了。 这里是整个旧大陆世界岛的中心,向西便是湿润的七河流域,世界上最好的小麦棉花种植区之一。 急速的行军让准部根本没有时间集结兵力,翻越阿拉山口,一些投诚的准部人,还有一些蠢蠢欲动欲要取而代之的准部首领们便纷纷投靠,送来牛羊劳军。 刘钰在阿尔泰山以北击败大小策凌敦多布的消息已经传遍,沿途的行军速度更是让准部惊呼不可战胜。 从那些投靠的嘴里得知,准部在伊犁河谷地区还能集结大约三万的军队。不过也就是数量上的三万,真正能打的可能也就万余人。 西路大军已经前出到了轮台地区,刘钰也不知道皇帝对准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构想,青州军跑的太快,传诏令的根本追不上。 这里距离准部的统治中心已经不远了,赛里木湖,大西洋暖湿气流的最后一滴眼泪。 伊犁河谷,就像是一个簸箕,两侧的山挡住了大西洋的水汽,从簸箕口润了千里沃土。 大军只需要走完最后一段路,经由赛里木湖,绕到伊犁河谷的奇努克城,就算是立下了不世奇功。 一路上也没打什么仗,靠着牛羊作为食物,杀了一大堆的马匹和骆驼,吃的暂时还能应付。 刘钰也不担心准部和自己绕圈子,天山以南,准部根本不敢去。 那里都是包头巾戴帽子的,准部可以借助带路党统治,但却不敢撤到那里。一旦南边的人知道准噶尔部败了,杀起来绝对不会手软。大顺这边终究是天朝,过多杀戮不好,可南边确实把他们看成卡菲尔的,又有之前的仇怨,杀不干净才是见鬼了。 北边的罗刹人也不敢收留,现在俄国正卷入欧洲的战争,欧洲才是精华本体,青州军的实力如此可怕,俄国人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事找事。 真要是搞出来个法、土、中三国同盟,俄国人哭都没地方哭去。当年在北边又是鸢尾花、又是新朝雅乐,那都是吓唬人的。如今要是敢收留准部,那是真可能成真的。 刘钰知道准部要完,也知道可能西路大军正在和自己抢攻,甚至猜测皇帝应该会接受大策凌敦多布的一些条件。但这并不妨碍他猛攻,投降一方的条件,永远是接受投降的一方提出来的。 投降之外,还有个不接受投降,自古灭族的族群多了去了,大顺得有让其灭族的能力,才能谈出一个更为有利的臣服条件。 眼看着大功在前,参谋部的人坐不住了,他们向刘钰提交了一份大胆的计划。 “大人,准部尚有一些残兵。若其不接受臣服的条件,必要寻机与我决战。大人何不带兵走赛里木湖的草原一线,却分出一支奇兵,千余人就足够。” “从这里翻越科古琴山,急行军直插奇努克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敌相救,则大人随后掩杀;若敌不救,则我破城,俘其妻妾子嗣,乱其军心?” 吴芳瑞说出了参谋部拟定的“子午谷奇谋”,奇努克城就是准噶尔部的统治中心,那里有城,有店铺,有叶尔羌上贡的粮食,还有准部贵族的家眷,以及之前抓获的叶尔羌的黑山派、白山派的教团领袖,还有耕地和毛呢纺织作坊。 对这个大胆的计划,刘钰略一思索,便觉得大为可行。 他不是很在意别的东西,真正在意的是“黑山派、白山派的教团领袖”,都被准部扣押在奇努克城。 陕甘地区的绿教,此时还是哈乃斐派为主流,逐渐世俗化,大顺也牢牢把持着执法权和行政权力。 叶尔羌的,则是苏菲派的纳格什班迪耶教团,这个教团刘钰在前世也常听,在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都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被准噶尔扣押的和卓,其实就是“赛义德”的波斯转音转译后的称呼,自称是法蒂玛后裔,真正的“圣裔”,然则实际上是自封的。 这群人的存在,也正是刘钰力主留下准部的真正原因。 陕甘已经有些世俗化的哈乃斐派,最好还是有一道黄教阻隔,不要让苏菲派的纳格什班迪耶教团传过来。 哈乃斐派不是苏菲教团的对手,真要是没有了阻隔,那大顺起家的西京,日后必有大乱。 现在也不知道皇帝考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吴芳瑞说起奇袭奇努克一事,刘钰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心道何不来个先斩后奏? 吴芳瑞并没有考虑这些宗教上的问题,参谋部的想法便是不管准部到底愿不愿意接受大顺的条件,先打了再说。 打了再谈,边打边谈,而不要他们说和谈,就放着这么大的优势不打了。 如今大军必要走赛里木湖,转向伊犁。 路途好走,也更容易获得补给。 沿途数战,给参谋部的人带来的极大的信心,认为一千余人完全可以完成这一次奇袭。 一则奇努克城的守军必然不多,能搜罗到了残兵都跟着噶尔丹策零在赛里木湖附近集结。 二则奇努克城囤积着大量的粮食,被俘获的人都说,伊犁地区有不少耕地,被抓来的黑山派、白山派的教徒,都是作为农奴在那种地的。而且每年准噶尔还从天山以南收不少的粮食为税赋,都囤积在那。 三则绕后偷家准部残兵再也没有打下去的勇气了,对于整个大局有利。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参谋部的军功。 想着牧民们知道一些翻山的密道,准部即便有守军,也不足为虑,便提出了这个计划。 大胆的计划摆在了刘钰面前,吴芳瑞立功心切,解释道:“大人,我们以为,把掷弹兵营拨出来,再辅以二百工兵,两个步兵营。骑兵不要、辎重不要、炮兵也不要,从这里翻山,五天时间即可出其不意地来到奇努克城下。” “大人带着大军在赛里木湖对峙,待我们偷家成功,准部不战自溃。到时候再以招降,也更容易一些。” 这个计划看上去大胆,刘钰觉得单从战斗力上考虑,问题不大。 原本时空里,大小和卓在天山以南发动叛乱,用计包围了一支三百人的清军。 结果一万两千人围攻这三百人的清军,被这三百人的清军打成了一场堪比“西拔牙征服阿兹特克”的战斗。 三百人不但没被歼灭,在死伤百人之后从容渡河。 这就是妙计横生、算无遗策,然而野战打不赢就并无卵用的鲜明例子。 也证明其实只要给足军饷,让士兵吃饱饭,中原打打周边的部落,就这火药时代,人人都能当万夫不当的关云长。 现在准部最有战斗力的那部分兵力都被歼灭了,剩下的都是些乌合之众,基本上也就是这样的水平。 现在全世界的列强,都在刷什么九百破七万、八百灭一国这样的战绩,吴芳瑞的想法也算不上骄狂,甚至在刘钰看来有些保守。 胆子再大一些,带个百十人的精骑,突袭破城,也未必没有可能。 奇努克城,攻这样的城,也根本用不到大炮。 工兵和掷弹兵足以拿下来。 一千五百人的青州军最精锐的部队,也不用担心准部沿途的军队阻截。 吴芳瑞很焦急地看着刘钰,希望得到刘钰的许可。 这一战打完,估计短时间内就没有什么大战了。 现如今骄劳布图“俘”了大策凌敦多布,有了个大功。刘钰是主将,一战灭了准部主力,他这个参谋长功绩虽也有不少,可确实没有什么极为亮眼的。 这一仗打的不只是让吴芳瑞有些蛋疼,西路大军想必不少人也是蛋疼无比,都盼着这一仗搏出个战功甚至封爵。 可照这个架势下去,这是要完,别说封爵了,能不能混到勋位都是问题。 估计西路大军的前锋,也已经焦急地朝着这边快速行军,甚至不少人并不想准部投降。 吴芳瑞觉得这个类似子午谷的奇谋,便是自己立功的机会。 攻城拔寨,骄劳布图虽有经验,但是没指挥过青州军;刘钰是主将,要率领大军;张瑾是个憨憨,平庸之辈,而且又是英国公的孙子,刘钰估计也不会放他去。 到头来,能指挥的就是他这个青州军的参谋长了。 刘钰哪能不知道吴芳瑞的心思,但此时需得敲打一番道:“此事……你要去,必要答允我两件事。” 吴芳瑞心头大喜,忙道:“大人请讲。” “其一,不说秋毫无犯吧,但也要约束一下军纪。万一准部投降,你这边把人老婆睡了,这也不好。” 吴芳瑞点头道:“大人放心,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是打是和,现在还每个准信。自然不能把路走绝了。” “弟兄们虽然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鸟,但军纪咱们还是有的。再说了,那些贵族和部落首领的家人不敢动,那不是还有一些牧民嘛。” 刘钰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心道这样已经不错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那第二件事呢?” 刘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清了清嗓子,将身边的人都赶出去,只留下了吴芳瑞和张瑾。 “攻下奇努克城之后,一些被准部抓的黑山派、白山派的人,最好不要拿在手里。但也不要让他们跑掉。” “嗯?” 第一次听刘钰下达这么模棱两可的命令,吴芳瑞一怔,心道这是啥意思? 既不能让他们跑掉,也最好不要拿在自己手里。 略微一反应,顿时明白过来了。 既不能逃走,也不能抓在自己手里,那就只能是…… 一听说第二件事是这么点个小事,吴芳瑞笑道:“我当大人要说什么呢。这点小事,还不简单?” 刘钰笑道:“简单吗?你怎么办?” “当然是借刀杀人啊。大人既不让我抓,又不准他们逃,这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说咱们大军的手上不能沾血。这血,准部的人沾着最好。大人但说就是,何必遮遮掩掩拐弯抹角?大人不是一直教导我们,我们做参谋的,可不是大人的清客幕僚。主官的命令,一定要清晰明确,不能模棱两可,否则参谋部可能会曲解……” 一旁的张瑾心里暗自摇头,打仗他不行,可这种事他却门清。 心道:吴芳瑞啊吴芳瑞,怪不得都说咱们从军的是丘八,你真是没脑子。这事能说的这么明白吗? 刘守常身上现在挂着一堆的屎,这黑山派、白山派的首领,若是活着,谁都不用担责任。是杀、是放,陛下说的算,将来责任也是陛下担着。 刘守常这是要先斩后奏,日后天山以南一旦发生了叛乱,肯定会有人借此攻讦:要不是刘钰把大小和卓和其父亲卓玛罕穆尔杀了,天山以南他们就能收服稳住局面,怎么会有叛乱? 刘守常是断定他们活着,必有叛乱。 可要是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想搞刘守常的人定会说,他们不死,便无叛乱。 想着刘钰把他叫来,就是让他一起背锅的,张瑾只好出面道:“此事你心里有数即可。我们会奏报陛下,此事你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是你自己的‘功劳’,不是参谋部的。能否把握住,看你自己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零四章 投名状 吴芳瑞不是第一次领军,之前前出筑城已经领过一次军队了。但那一次只是小功,这一次是要“直入国都”的大功。 拨了两个步兵营,把营属炮都留下。掷弹兵营和半个工兵营跟着,还有二百多人的擅长个人搏杀的府兵。 携带了十日的干粮,每个人还为工兵爆破背了三斤火药。 出了大营,在向导的带领下,朝着科古琴山的山口方向疾行。 沿途以善于肉搏的掷弹兵为先导,遇到准部的牧帐,能绕过去就绕过去,绕不过去就直接冲上去解决掉。 也不求杀伤,多了马匹骆驼,也不爱惜,代步前行,若是马匹跟不上的,就直接扔到草原上不管。 翻过大山,四天之后便抵达了空虚的奇努克城下。 这里不止是游牧区,还有大量种地的农民,或是从事手工业的。 做这些事的,自然不是准部的本部人马,而是准部从天山以南的叶尔羌汗国抓过来的白山派、黑山派。 准部灭了叶尔羌,白山派的卓玛罕穆特以及其子大小和卓;黑山派的卓达尼尔全都被扣押在了奇努克城中。 大量的黑山派、白山派的人也被迁徙过来,作为奴隶亦或是农奴,在这里种植、垦荒、纺织,制作兵器。 这不是什么秘密,吴芳瑞在来之前就已知晓。 想到刘钰交待的事,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借刀杀人”的办法,更在意张瑾的那句“这是你个人的功劳”。 个人的,还是参谋部的,他还分得清。 想着这里面的道道,他也有了主意。 青州军奇兵的忽然出现,让整个奇努克城都慌了。 城中并无多少能战之兵,主力都跟着噶尔丹策零去赛里木湖畔了。 噶尔丹策零的大儿子,今年才九岁,而且还不是嫡子,而是庶子。庶子没什么地位,早早就送去当喇麻了。 小儿子刚刚出生不久,这是嫡子。 还有一个嫡女乌兰巴雅尔,如今在城中主事的,便是嫡女乌兰巴雅尔。 这个女人是有能力的,原本历史中,因为规劝弟弟,还被弟弟以为“要效仿俄国苏菲亚公主故事”,把姐姐流放到了阿克苏。 绰罗斯家族是准部统治家族,还是很稳固的。乌兰巴雅尔的母亲名正言顺,可以在城中说话,但却没什么主意。 大部分能打的都跟着噶尔丹策零的大军出征,谁也没想到一支汉军会忽然出现在城下。 游牧民族的城墙都不高,城防也并不稳固,关键是城中没有什么可战之兵,只剩下一千多战兵。 在考虑要不要把那些抓来的黑山派、白山派的人都安排守城的时候,城下却传来了一阵喊话声,用的还是天山以南的语言。 “信仰主的兄弟们,准噶尔的末日来临了!你们难道要跟着我们的仇人准噶尔一起灭亡吗?” “他们侵占了我们的家园,逼迫我们缴纳赋税和粮食,还把我们抓到这里给他们种地、纺织,把圣裔的赛义德关押起来。” “现在,天朝的大军已经来到了城下,小策凌敦多布被杀了,大策凌敦多布被俘了,准部难道还能统治多久吗?” “我知道你们现在被逼着守城,但是不要怕。等到天朝的大军攻城的时候,你们便将你们的兵器,刺向那些曾欺压你们的异教徒。” “杰哈德!” 城下此起彼伏的喊话声不断响起,吴芳瑞领着工兵观察城防的情况,军官疑惑道:“大人,如此喊话,虽能离间。可如今守城时候,危在旦夕,难道他们真的会自相残杀吗?” 其余军官并不知道刘钰的计划,吴芳瑞却在走之前和刘钰详谈了许多,闻言笑道:“放心吧。我们破了城,他们可以投降。若是白山派、黑山派得了势,他们要被灭族。你等着吧,两天之内,必有分晓。” 军官不再多问,也不知道宗教冲突有多么可怕,只能听从吴芳瑞的命令,查看城防情况。 略作观察,便能知道这座城其实很好攻破。城墙不高,也没有棱堡的几何学应用,甚至连马面墙都没有,只要一座低矮的土墙。 城中的守军士气低落,精兵在外,又被偷家,完全可以一鼓作气。 即便没有大炮,工兵一样可以破城。 不多时,工兵军官已经选好了基础埋炸药的地方,到时候挖掘壕沟接近,千余斤火药足以炸开。 工兵中的木匠也搜集到一些木料,开始制作装火药的大木箱。准部的守城技巧实在太低,奇努克城一点都不大,也没有什么内城外城之分,城外还有不少房屋,把守城的射界都给挡住了。 不到两千人奇袭这里,吴芳瑞信心满满。现在要等的,就是城内乱起来。 城中。 乌兰巴雅尔和丈夫赛音伯勒克忧心忡忡地听着城外关于“吉哈德”的喊话,看着城中被集结起来要求守城的黑山派和白山派蒙兀儿人,在考虑怎么办。 就像是吴芳瑞说的那样,大顺的军队若是破城,他们还可以投降。因为除了这些喊话,还有针对准部的喊话,就说大策凌敦多布已经决议投降,不如放弃抵抗,为准部留一条活路。 天朝的话,一般来说还是可信的。 可那些黑山派、白山派的教众,乌兰巴雅尔可是一点都信不过。真要是他们得了势,准部真的是要被灭绝的。 天朝的大军很能打,诸部的人知道,尤其是小策凌敦多布战死、大策凌敦多布被俘之后。 可天朝的大军又能在西域驻扎多少人呢? 将来,还不是要靠扶植本地势力才能稳固统治吗? 本地势力,既有准部,也有天山以南的黑山白山派。 如果准部继续抵抗下去,大顺肯定会扶植天山以南的白山派或者黑山派,借助他们在天山以南的威望,借助他们“赛义德”……虽然是自封的,但仍旧拥有极大的威望。 真要到了那一步,准部还有活路吗? 准部控制叶尔羌,还能允许他们信仰原本的宗教,没有强迫他们信黄教。 可要是白山派或者黑山派的人得了势,正如那三个字……杰哈德,他们这些卡菲尔,还有活路吗? 原本历史上,白山派的大小和桌们叛乱的时候,一个理由就是“皇帝是卡菲尔”。 噶尔丹策零的正妻没什么主意,乌兰巴雅尔也知道大策凌敦多布被俘的消息。但从逃回来的士兵嘴里,是大策凌敦多布主动被俘的,说要为准部找一条活路。 乌兰巴雅尔知道准部已经败了,阿尔泰山以北一战,最大的一场豪赌已经赌输了。 现在这个消息传到了四方,叶尔羌人、哈萨克人,都在蠢蠢欲动。 大顺的西路大军已经抵达了轮台,在那筑城了。北路军抵达了赛里木湖,只是没想到会有一支奇兵忽然出现在奇努克城下。 大策凌敦多布失败的消息一传来,准部关于臣服接受条件,还是孤掷一注拼死一搏就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噶尔丹策零的儿子们都还小,唯一长大能议事的就是这个女儿。大策凌敦多布是噶尔丹策零的堂叔,小策凌敦多布是噶尔丹策零的五服堂弟,都是绰罗斯家族的内部事,准部的未来也得这些人来商议。 有人认为应该臣服,天朝一般是说话算话的,不会出现诱降的情况。 有人认为,就算要继续对抗,也应该暂时臣服。反正天朝的大军不可能一直在这,等他们走了,再反即可。 也有人认为,还可以再搏一把。汉军孤军深入,人数不多,地形不熟,若是能够一举战胜,集结所有的兵力翻越阿尔泰山,未必能不能搏一搏。 可那些在北边和青州军打过仗的贵族纷纷反对,那一战已经吓破了他们的胆,认为根本打不赢。 便有人问,大小策凌敦多布都打不赢,难道你们认为自己的本事比他们两个还要大吗? 噶尔丹策零也是摇摆不定。 就算是要臣服,也得看看大策凌敦多布试水是个什么情况。 况且,大策凌敦多布先降了,他这个准部大汗算是怎么回事? 将来的待遇如何? 还是说大顺要用大策零敦多布的子嗣执掌? 犹豫中,青州军的行军速度又彻底惊住了他们。翻越了阿尔泰山之后,一路狂奔,穿过了阿拉山口。 噶尔丹策零已经坐不住了,不管是降也好、战也罢,总要争取一点体面,才能谈更多的条件。 若是谈判的事还没解决,青州军却先攻下了伊犁,那还谈什么?那还凭什么谈? 带着放弃西路大军、先把北路大军挡住的想法,纠集了剩余的军队,前往赛里木湖迎敌。 留守奇努克城的,名义上是可敦,然而实际上真正管事的还是女儿乌兰巴雅尔和女婿赛音伯勒克。 母亲慌的不知所措,只是抱着三岁的弟弟在那哭。乌兰巴雅尔劝了几声后,召集了城中的贵族。 “城外喊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汉人的大兵来了,我们怎么也守不住的。” “喀尔喀人,还有漠南的那群人,都是蒙古的叛徒。可他们终究还是活着。他们的将军在城下说,只要投降就秋毫无犯……” 有贵族喊道:“难道就这样投降吗?他们只有一两千人,我们只要守得住,大汗打败了刘钰,就可以回来解围。” 赛音伯勒克怒道:“若是打不赢呢?况且,汉人最会攻城了,难道只靠城中的这些人,可以守住吗?” 贵族不满道:“那就投降吗?” 乌兰巴雅尔大声斥责 “我没有说要投降。而是要为将来考虑。现在守得住,将来也守不住。汉人的两支大军都要汇合了。现在要考虑的,是以后该怎么办。现在赢了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应该要考虑战败之后该怎么办了。” “那不还是投降吗?”有人怒斥,乌兰巴雅尔怒道:“投降之外,还有一种叫灭族!投降还能让部众存在,灭族那就是要一个不剩了。难道你以为投降之下,就没有更可怕的事了吗?成吉思汗逝于黑水城,现在还有党项人吗?现在要争取的,是怎么才能在臣服的时候,要更多的条件。” “我不是要开城投降,我是要为将来做些准备。汉人的大军不可能长久住在这里,后勤不够,他们也不能游牧为生。这里的安稳,还是需要这里的人。我们要想的,是凭什么能够让汉人的皇帝接受我们的条件。” “没有了准部,黑山派和白山派一定会争斗不休。我们能够拿出的谈判条件,就是为大皇帝做一条守家的犬,守住白山派、黑山派、罗刹人、哈萨克人。” 说到这,乌兰巴雅尔的眼神锐利凶狠起来,举起手做了个砍头的手势道:“把白山派的卓玛罕穆特以及其子大小和卓,还有黑山派的卓达尼尔一家人,灭族!” “只要他们或者,天朝大皇帝就有另一种选择,让他们去安抚天山以南的蒙兀儿人,让他们一起驻守这里,甚至把我们的牧场赏赐给他们。” “天朝大皇帝的军队不能久在这里,他们肯定要走。一旦他们走了,卓玛罕穆尔或者是卓达尼尔,又会怎么对待我们呢?” “想想喀尔喀部,想想漠南的那群叛徒。天朝的大皇帝并没有灭他们的族,仍旧让他们拥有牧场。” “可你们想一想,若是这里的天朝驻军,要考南面的那些缠头们协力驻守,防备我们,那我们会怎么样呢?” 一番话,让参与议政的贵族们都沉默了。 可以想象。 乌兰巴雅尔也是个狠角色,杀伐果断,说道:“杀了他们的全家,天山以南必然作乱。我们准部也算是为天朝大皇帝,做了投诚状。” “日后我们便与回部是死敌,天朝大皇帝会为了平衡,留下我们的部帐,而不会灭族。” 大大小小的贵族们很多听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可对于灭绝卓玛罕穆尔和卓达尼尔全家这件事,却并不反对。 本就是互相认为是异教徒,不过是因为异端比异教还可恨,所以才有了黑白之争引准噶尔南下的事。 想着若是城守不住,卓玛罕穆尔或者卓达尼尔被汉兵得到的后果,贵族们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有人提醒道:“把卓玛罕穆尔和卓达尼尔的头,挖掉里面的脑浆和皮肉之后,做成了两个嘎巴拉碗。压住他们的魂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零五章 入营 赛里木湖畔,噶尔丹策零听着奇努克城陷落的消息,久久不语。 这事瞒不住,军心已乱。 不到两千人的奇袭不对翻山奇袭,不到三日城便陷落。 入城后秋毫无犯,只是将准部留在城中的贵族女眷们软禁起来,扣押了准部的粮仓,接管了火药仓库。 城中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抢劫事件,只是在破城之前,噶尔丹策零的女儿乌兰巴雅尔将黑山派、白山派的“圣裔”首领斩杀殆尽,一个不留。 两个人的脑袋被做成了嘎巴拉碗,剩余的人也都验明正身后灭杀,城中所有的被掠来黑山派白山派的奴隶也都全部杀光。 乌兰巴雅尔给噶尔丹策零写了一封信,连同城陷落的消息一并送来。 信中,乌兰巴雅尔很明显地流露出支持臣服的意向,这一点也难怪,毕竟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女儿。 大小策凌敦多布都是绰罗斯家族的,乌兰巴雅尔是,可她的子嗣却不是。 除了这封信,噶尔丹策零还收到了刘钰的信。 信上没有太多的花言巧语,而是直接告诉噶尔丹策零,现在投降还不失封侯之位,若是再晚一些,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东南西北都无处可去,大顺的大军一来,周边小国谁敢收留呢? 去往天山以南是死,去北边,罗刹人也不敢收留。 信上分析了一下罗刹现在的处境,知道准噶尔部肯定知道奥斯曼土耳其的事,便说罗刹和土耳其马上就会有一场大战,现在罗刹国无力把目标放在这边。往罗刹国跑,死的更快。 大顺就算是收复了西域,在这里驻军也不能太多。 但是大顺既然让喀尔喀臣服、让漠南蒙古诸部接受了直接统治,那么考虑到雪山的控制和北方的安稳,西域是一定会下大决心拿下的。 这个决心,是不会变的。 只要这个决心不变,那么剩下的一切都只是负隅顽抗了。 就算今日不败,日后也必败。 如果噶尔丹策零有臣服之心,双方可以见一面。 如果没有,那么就开战吧,西路大军已经过了轮台,现在不打就来不及了,不要像个娘们儿一样犹犹豫豫。 ………… 赛里木湖畔的青州军大营内,刘钰和一众军官坐在湖边。 湖水里,一群士兵正在那洗澡,远处群山半腰处白云飘荡,湖水静谧,附近也没什么飞鸟,这个大湖里面一条鱼没有。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今日咱们平定了西域,等过些日子,便弄一些鱼苗送来,扔掉这湖里。百年之后,这里必然是一片产鱼的好地方。” “还有伊犁的耕地,我若是在这里,定要把这个搞成塞外的江南。棉花、水果、小麦……这样的地方,不该整天打仗。” 和军官们畅想着将来的事,问道:“你们有谁愿意留下来吗?平定之后,我估计朝廷定然会留下两三千青州军,稳住这里的局面。” 一说到这个,刚才和刘钰一起幻想的人都不吭声了。 这里太苦了,谁也不想留下来。 军官们都是良家子,都盼着生活在京城,而不是这种千里无人烟的鬼地方。 现在这片湖看起来是美,可是看上三五日也腻了。 京城的青楼、酒肆、茶馆,寺庙附近的集市,那才是不可缺的生活。 见没人说话,刘钰站起身,冲着这批军官指点道:“就你们啊,没有个脑子。你们以为这一战结束后,西域就安稳了?” “别做梦了,天山南北,几十年内不会安定的。今日你叛,明日我反。谁留下了,谁就能立功。” 这些军官都算是刘钰的学生,和刘钰一起久了,也知道只要不打仗的时候,刘钰是很喜欢开玩笑的。有人便嚷道:“大人有此心思,怎么不毛遂自荐,为西域节度使?” “对啊,大人如今立下了不世之功,平准部第一功非大人莫属。便是封爵也至少是个世袭的侯爵,资历出身,做这西域节度使,定是无人反对。” “大人都不来,却骗我们来?” 刘钰哈哈大笑道:“我可不是骗啊。你们要是能封侯,留在这的军功自然不大。可你们不是没法封爵吗?那还不留下了?我问你们,你们说回去之后,还能去哪刷军功?” 有几个脑子机灵的问道:“大人编练海军,总不能只是用来驻防的吧?我们发现了,跟着大人,军功好混。跟着别人,那可未必会有军功。如今西路大军的许多人,哭都没地方哭去,什么功劳都没捞到,成了从西京到西域来旅行了。” 刘钰摇摇头道:“我是有经略南洋之心的。只是海军不成,你们总不能游过去吧?就那几条破船,经略南洋还早着呢。” “你们都考虑考虑,自愿报名留下的,咱们一起制定一个发展规划。保准你五六年内‘颇有能力。可堪大用’。好好想想吧。” 说完,站起身,朝着远处匆匆跑来的几名信使走去,留下了一群在那认真思索是否主动留下来的军官。 远处的信使跑到刘钰耳边,贴近之后小声道:“大人,准部的人不敢来,却约大人见面。只是大人只能带二百兵。” 拿过信使的信,去找了张瑾等人。 张瑾看过信,问道:“守常老弟莫不是想去?万一有诈,岂不坏了事?” “万一无诈呢?”刘钰反问一声。 “呃……若是诚心的,这自然是好事。可是此事需得再商议商议。毕竟你击杀了小策凌敦多布,其子嗣多为显贵,都是绰罗斯家族的,恐对你不利。” 刘钰摇头道:“战场上的事,这么算就没意思了。敢上战场,就不要说什么报仇之类的废话。这事儿,噶尔丹策零不会不明白。这么说吧,打过吊牌麻将吧?不要搞清一色,要搞对对胡。西域不能只有尖顶的礼拜寺,还得有黄色的喇麻庙。准部可以衰落,但不能彻底败亡。有人或许想反叛,可也有人会选择和咱们站在一起。多一个人和咱们站在一起,就能省更多的银子。” “省更多的银子,就能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张瑾知道刘钰对陆军不是很在意,自然明白他说的更有用的地方在哪。 “事虽是这么个事,但守常老弟如今是青州军支柱。只怕他们忽然翻脸,大将陷入阵中。” 刘钰早已权衡过。 “兄且放心。青州军的支柱,不是我,而是完整的军官团。” “准部要是有心,早开战了。如今他避战,那是因为他知道打不过我。阿尔泰山以北一战,他们的胆子都打没了。难不成他要等着西路大军来了这里汇合之后一起打?” “他既不肯打,无非是想保留一些实力,以求谈判的时候能多要一些东西。或者是想要让我做个见证,免得陛下反悔,或是诱杀。” “此事我还是要去一趟的。青州军在这里守好,当无危险。他既是让我就带二百人,若是不去,倒显得咱们中原没有好汉。” 张瑾心中佩服,也不再说什么。 交代了军营中的事,想着以防万一,便从府兵中挑选了一些翰朵里折冲府的老熟人跟着。 骄劳布图再三叮嘱,这些士兵笑道:“怕个什么?当年咱们这些人便敢围攻罗刹的城堡,别的不够,这胆子还是有那么三两斤的。舒大人放心,我们定护得刘大人安全。便是拼了命,也不会让刘大人少半根汗毛。” 选了最好的一些燧发枪,几个壮汉把一些手雷挂在了身上,跨上战马,跟在刘钰后面出了大营。 准部的使者在前面引路,心里也是暗暗敬佩,赞道:“中原原来也有勇士。” 刘钰不屑道:“中原的人,若是吃饱了,人人都是好汉。倒是你们的大汗,却不是好汉,都不敢来我军中大营。他既无胆,我便去就是。无非是上苍有好生之德,不愿再多死一些人罢了。你是个聪明的,我也不妨告诉你,若是我出了什么事,准部必被灭族。” 撂下了一句狠话,使者不敢回答,心里已然信了八成。他经历过阿尔泰山北麓之战,那一战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自己跟着小策凌敦多布冲阵,结果那些汉军仅仅靠步兵就把准部最精锐的骑兵击溃。从那一刻开始,这个曾经的勇士就恐惧中原的军队。 现在看来,中原的人连勇气都不缺,他实在不知道准部还有什么可以与之抗衡的依仗。 慢慢抵达准部大营,准部的骑兵尾随在两侧,一个个恶狠狠地盯着刘钰。 护卫的骑兵如临大敌,刘钰却视而不见,一路走进大营,一群准部的贵族都在那里等着,摆出一副恐吓的态势。 刘钰在马上,叫身边的翻译吆喝道:“如果有胆子,就去战场上打一场。在这里摆出这种态势,是没用的。” 他也不避让,一直走动了大营中间的一处帐篷旁,就像是回家一样,从马上跳下来。 身边的卫兵迅速接过了缰绳,刘钰问道:“你们的大汗呢?是他邀请我来的,难道不该是他来迎接我吗?你们真的没有胆子,我也一样邀请了你们,可你们却不敢去我的大营。如今我来了,你们的大汗来见我的胆子都没有吗?” 如此放肆说着的同时,身边的卫兵手持着点燃的火绳,悄悄把手伸向了鞍子里的手雷上,生怕这些准部的人忽然翻脸。 刘钰又嘲讽了几句,大帐终于打开,传来了一个声音。 “蒙古人都是用美酒和羊肉来招待尊贵的客人。刘将军,请。”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零六章 狠话 迈步走进了大帐,两旁是准部的贵族,一个个披着甲,如临大敌。 有些人恶狠狠地蹬着刘钰,有些人则想到了阿尔泰山北麓一战,不敢直视刘钰。 大帐内坐着一个人,也就三四十岁,胖墩墩的,和大策凌敦多布长得有些像,终究是没出五服的叔侄。 那应该就是噶尔丹策零,年纪还不到四十,身材壮实。 至于不怒自威之类的东西,让别人看看也就罢了,刘钰这种在京城勋贵圈子里长大的人眼里,也就那么回事。 再怎么有威严,天朝大皇帝这个名号,现在还是全天下帝位中最有分量的一个,刘钰见的多了,自然不以为意。 噶尔丹策零也暗暗打量了一下这个把准部逼到灭国的年轻人,想着自己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暗暗赞许刘钰的胆识。 虽然他并没有扣押刘钰的心思,可刘钰真的敢来,也有些让噶尔丹策零惊叹。 仆从奉上了奶茶,噶尔丹策零先发出了疑问。 “准噶尔,小国也,素无与大国开战之心。喀尔喀部,亦为蒙古。天朝地处中原,四方皆为夷狄。所谓,王者不治夷狄,我实在不知道大国为何要来攻打我们。” “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远者不追。四夷只要上贡即可,夷狄的争端,天朝不要介入,这难道不才是天朝吗?” 刘钰一听,心道噶尔丹策零的文化水平不低啊,王者不治夷狄都懂? 他也不想争辩这等事,只道:“那是宋时的天下观。宋帝北打不赢金人蒙古,西打不赢西夏,南打不赢大理,自然说甚么王者不治夷狄。非不治也,是不能也,不能却要装成不治,实是掩耳盗铃之腐朽。” “如今天朝出兵,非是要来攻伐你们,而是来拯救你们。” 一众贵族听到刘钰说天朝是来拯救他们的,一个个怒上心头,喝道:“准噶尔虽为小国,亦有数万勇士。叶尔羌臣服、哈萨克胆寒,就是罗刹人也不得不从亚梅什湖撤退。若是你们不来攻,用什么拯救?谁又能威胁到我们呢?” 刘钰哼哼一笑,反问道:“连成吉思汗的帝国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你们凭什么认为准噶尔部可以天长地久呢?” “北方的罗刹人,你们可以逼退,但是你们能攻的下他们的都城吗?土尔扈特人难道就和你们差很多吗?他们在罗刹人那里怎么样呢?罗刹人在欧罗巴开战,土尔扈特人哪一次不需要派遣士兵跟随?” “若不归天朝,等到日后罗刹日强,你们还能挡得住吗?你们现在挡得住,将来呢?” “你们臣服于天朝,还可以信奉自己的黄教,拥有自己的牧场。若是你们被罗刹人征服,会是什么样呢?” “天山以南的叶尔羌汗国,暂时臣服你们,可是日后不会反叛吗?如果他们反叛,你们还有活路吗?” “这些事,我便是不说,你们也应该知道。况且,今日的事,是你们不得不臣服。就算你们在赛里木湖打赢了我,天朝人多,财富百倍千倍于你们。我手里那样的军队,很快就可以再组建十万人。” “就算一个换一个,难道你们还有活路吗?你们若是打的赢,可以选择朝贡就好。可既打不赢,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站起身,看着周围的一圈准部的贵族,问道:“你们谁觉得有本事打赢这一仗,大可以和你们的大汗说说。” “说起来,这件事也简单。你们只需要在赛里木湖把青州军击败,我们深入这么远,无处可逃,一旦溃败就是全灭。然后你们再迅速攻打轮台,把西路大军击败。” “当年你们的祖先绰罗斯·也先,不是打出了土木堡吗?你们若有这本事,攻下轮台、哈密、再打过星星峡,不就得了?” “来,来啊,谁有这本事,现在站出来说说?你们的汗想必也乐于把军队交于你指挥。怎么都不说话了?” 一群首领贵族全都低着头,恨得牙根痒痒,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在阿尔泰山北麓一战,已经把许多人的脊梁打断了。 那不是一场大败那么简单,而是彻底让他们所认知的世界颠覆了。 步兵结阵轻松抗住了骑兵……这仗,已经没法打了。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这不仅仅是一场失败,而是一场让他们彻底丧失了自信的打击。 就像是以前知道,太阳很热,但只要躲在山洞里,就照不到太阳了。 可忽然有一天,却发现太阳光居然能穿越山洞……阿尔泰山北麓一战,给很多贵族的感觉,就是这样。 大小策凌敦多布都败了,谁又敢说自己的本事比他们还要强?大策凌敦多布的手段,谁人不知?谁人不服? 可即便善谋如他,也败在眼前这个年轻汉人手里,这还打什么? 噶尔丹策零见刘钰几句话就镇住了这些骄傲的属下,叹了口气。 “刘将军,我们既然邀请你前来,就是真心想要谈一谈的。我们不想去投靠罗刹人……” 话立刻被刘钰打断。 “这不是你们想不想投靠的事,而是你去问问罗刹人,他们敢不敢收留的问题。罗刹人正在和法国人打仗,马上又要和土耳其打仗,他们会为了你们,与天朝开战吗?” “罗刹国的特使就在军中,要不要我派人把他请来,我不听,让你们密谈?” 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对话,噶尔丹策零却无可奈何,面对咄咄逼人的刘钰,实力加身,哪怕没有大义,也没办法直视。 “土尔扈特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可是喀尔喀部呢?漠南的蒙古部落呢?他们依旧拥有自己的牧场,天朝也不需要他们的兵去四方征战,每年还有赏赐。” “如果你们继续抵抗下去,毫无胜算。陛下仁慈,但也不会一再容忍。喀尔喀人不喜欢阿尔泰山的牧场吗?哈萨克人不喜欢伊犁的草原吗?叶尔羌人不喜欢天山以南的绿洲吗?你们继续反抗,不是天朝要把你们灭族,而是这些人都会盼着你们灭族。” “我希望你们能够慎重考虑。” 噶尔丹策零很是不爽刘钰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动辄就灭族灭族。 他的脾气也终于上来了,喝道:“灭族!灭族!我倒要听听你们凭什么要让我准部灭族!” “失败了,可以再来。打不过,可以先逃走。” 刘钰呵了一声,盯着噶尔丹策零道:“你问我怎么灭族?难道这还不简单吗?” “是,天朝的大军不能一直驻扎在这,也不能一直去只能游牧不能耕种的地方。可是,我想问问,你们要往哪退呢?” “哈萨克人一直被你们欺压,这时候必然是希望你们都死绝的。你们死了,你们的部众牛羊就归属了他们。他们愿不愿意让你们灭族?” “向北,罗刹人抓到你们,便会送到我们这。况且,你们的部众,能够攻下罗刹人在额尔齐斯河的棱堡群吗?” “叶尔羌人到底有没有真正地臣服你们,你们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如果把残余的部众待到天山以南,会是什么下场,这也不必我说,对吧?” 刘钰伸出手,朝着东边虚指了指道:“真要是你们继续顽抗,喀尔喀部跟随大军抵达阿尔泰山以北,阿尔泰山以北的牧场全部归属于他们。” “天山以南,全部归属于叶尔羌旧部,允许黑山派、白山派治理,只要首领臣服即可。” “伊犁驻守几千军队,修筑棱堡,每年迁人垦殖。” “天山周边、阿尔泰山以南的牧场,分给漠南蒙古,他们的人口这些年不断滋生,牧场本来就不够。” “天朝的大军当然不能在这里久留,但是哈萨克人、叶尔羌人、喀尔喀人、漠南蒙古们,很乐于占据你们的牧场,杀死每一个流淌着绰罗斯一族血脉的人。甚至你们想臣服,都没有机会。你们死了,部众牛羊牧场便是他们的;你们臣服,反倒还要分走一些牧场。” “灭族,真的很难吗?我不觉得。” 几个首领贵族把手里的酒碗狠狠地扔到了地上,骂道:“你怎么这样恶毒?” 只是稍微想想,便知道这个办法的狠毒。 草原部落最大的敌人,不是天朝,永远都是草原上的其他部落。 天朝的大军不可能一直作战,也不可能在不能耕种的牧区永远驻扎下去,可是其余部落却可以。 到时候,男人全部处死,女人掠走生孩子,牛羊抢走,准部就真的要一个人都剩不下了。 面对恶毒的指责,刘钰不以为意,推开身边的酒碗道:“我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现在我们是敌人,我不是客人。如果你们臣服,日后我们同朝为官,自然是要和你们喝酒吃肉的。但现在,我要走了。” “我只给你们两天的时间。两天之后,我希望在我的大营里看到你们。如果看不到,我会进军伊犁。你们有本事,就在战场上击败我。” “如果你们两天后既不去我的大营,在战场上也不能击败我。那我可以告诉你们,准部灭族,已成定局。绰罗斯家族,一个男丁都不会留下。” “斩草,除根。” 说罢,径直走到了帐篷的门口,撞开门口的卫兵。 贵族们一起看着噶尔丹策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情况。是抓住他?扣押他?还是任他离开? 噶尔丹策零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喝了一大碗酒,把酒碗朝着地上一摔,无能狂怒。 准部的士兵没有阻拦,刘钰跳上战马,回头喊道:“两天!就两天的时间。我在营中备了酒肉。若是等不来,咱们就在战场上见。我的耐心已经没了,也不想拖延下去了。” 说完,纵马撞开前面的准部士兵,在那二百人的护卫下,潇潇洒洒地离开了准部的大营。 出了大营,卫兵们回头看了看准部大营无人追出,都松了口气。 “大人神勇。” “哈哈哈哈……” 笑的同时,刘钰扭了扭湿漉漉的身体,想着刚才噶尔丹策零摔酒碗的声音,心道他娘的,我还以为你这是摔杯为号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零七章 西域不过小事 瓜州行营。 “捷报!捷报!” “刘大人攻破伊犁,噶尔丹策零入刘大人营中,请降。准部各首领正朝西路军大营而来,要来觐见陛下!” “自唐贞元六年安西四阵沦陷,九百年,天朝再控西域!” 报捷的骑手大声呼喊,这不合规矩,可却没人斥责。 李淦亲自出去见了报捷的骑手,听到最后那句“九百年,天朝再控西域”后,仰天大笑。 “自今而后,我朝可比李唐矣!刘钰,真乃朕的冠军侯!” 一声冠军侯,把随行的朝臣吓出了冷汗,有正直之臣也不怕扫了皇帝的兴,进言道:“陛下,此事虽可喜,然汉武穷兵黩武,万不可效。” 这也是公忠体国之言,平准一事,耗军费千万两,大顺真的打不起太多这样的仗。 大臣们是真的怕皇帝脑袋一热,真要去搞什么安西都护府,那便要钱。到时候肯定会整治官场、严明吏治、清查税收,那便是天下士绅的大灾。 李淦嗯了一声,却没有收敛笑意。 这一仗打的实在爽快,本以为要到今年冬天才能结束战争,却不想刘钰翻了山之后直插伊犁,竟是连后续的使者都追不上。 断了好些日子的消息,再听到的时候竟是准部已经臣服。 冠军侯自然是不敢封的,这个名号太响,再一个也有些不太吉利,英年早逝。 算了算年纪,刘钰今年正好和霍去病去世的那一年一般大,李淦赶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是这么大的功劳……封侯应无问题。只是这么年轻就封侯,而且这一战看起来打的也是波澜不惊,似乎封侯也不好。 此地大势已定,可想着刘钰日后还要去经略南洋,这时候若是封侯了,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功无可封了,那反倒不好。 展开刘钰的奏折和报捷书,从字里行间中也没看出个意气风发,只看到了诸多焦急。 前面写了一下从翻山之后的战斗过程,整个过程索然无味,就像是一个农夫在描绘每天的生活一般无趣。 后面笔锋一转,直接说起了南洋的事。 “陛下,准部既平,安抚平定之事,非一朝一夕,亦是陛下与天佑殿方可定策。” “然,欧罗巴数年之内必有大战。奥地利王无男丁,其年事已高,一旦其亡,欧罗巴必陷苦战之中。此我朝经略南洋的最佳机会。” “若此事错过,臣只怕再无机会。西洋人在南洋势力日深。臣向来以为,我朝若比李唐,西域乃为南洋。” “臣恳请陛下收回臣的兵权,让臣去操练海军,只争朝夕。” “人生无常,谁也不敢保证奥利地王何时死。若是其死,我朝海军尚不能让日本臣服朝贡、不能威慑西洋人在南洋的势力,臣只恐遗憾终生。” “练兵之法,臣已编纂成册,毫无藏私。如今准部已定,恳请陛下准臣回威海……” 扫过奏折上的最后一个字,李淦放下奏折,许久才道:“真忠贞之士也。不居功,不自傲,不留私,若人人如此,天下大定矣。” 随着报捷文书一并送来的,还有厚厚的一本,看样子应该是早就写成的。 一直没有递交,因为不经实战,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 李淦心想,别人立下大功,都是要各种封赏。 唯独这个刘钰,却把功劳当成一个证明,只求变革。 既然说了没有藏私,李淦也没有看。 而是翻看起来刘钰写的,上面的字都很潦草,显然是因为太过机密,没有经幕僚的手。 看了几页,李淦便连连点头。 上面说,希望留下三千人的青州军,外加西路大军的一部分骑兵,就足以压制当地的局面。 天山以南的几个有号召力的人物,刘钰已经借准噶尔的手除掉了,这算是准噶尔纳了投名状。 准部自然是要拆分的,这些平衡的事,刘钰没提。 他说的,是要在伊犁河谷筑城,开垦的事。 李淦设想的是效仿前朝的卫所制,刘钰在大体上并不反对,但在一些细节上有很多出入。 他认为在西域的问题上,应该和军改联系在一起。 日后募兵,以贫民为主,尤其是没有土地的贫民。 定期服役,服役年限为五年,军饷一定要保证。 五年之后退伍,若其无有土地,则安排其前往西域屯垦,拨发牛马种子。 一则在中原接受了操训,服役五年,一旦西域有乱,这些人便可迅速结成一支军队。 二则为皇帝当兵,退伍之后总要赏赐些什么,不可寒了士兵的心。边疆人少,正可以往边疆迁徙。 三则就是日后这样安排,需要很多的钱。但只要海军兴起,抓住了机会经略南洋,改革关税,钱并不是问题。 前期的话,也要和军改结合起来。 练出一万人的新军,就裁撤一万人的旧军,让无地的迁徙边疆,垦殖土地。 形成定期退伍制度,则三十年内,边疆必然稳定。 若是出现了变乱,也不需要从内地调兵,只需要派遣大将出镇,凭借当地的退伍兵,足以平定所有的叛乱。 若是卫所制,总不能一直增添。今日移一些民,明日便忘了,这样边疆是不可能稳定的。 必要形成制度,不要因为想要省钱,就不去做。 若是钱不够,便从别的地方找。钱是弄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略看过之后,李淦便知道要是按照刘钰这么搞,那么一整套的军改就是必然要实行的。 这都是配套的政策。 这里面并没有涉及到太多的利益牵扯,似乎是所有改革中最简单的,可也似乎是最没有必要的。 准部打完了,四海升平,为什么要军改呢?为什么不把这些钱省出来干别的呢? 如果不想要穷兵黩武,打完仗了,还要军改,还养这么多军队,这不是有病吗? 至少,大部分朝臣此时肯定是这样想的。 想到这些,李淦又有些头疼。 看着刘钰编写的练兵疏,李淦心想,你倒是拍拍屁股走了,去编练海军,把这些恼人的事都压在了我的头上。 叹息一声,把这两本厚厚的奏疏扔到一旁,又看了看了最后一本。 前面介绍了一下大致的计划,后面则是回报。 让日本朝贡。 要以日本威胁琉球为借口,膺惩日本,大义加身。 最后便说,日本现在正在进行铸币改革,铸币之后,幕府手里正有大量的金银,每一次铸币都是政府搂钱的机会。 趁着日本刚刚进行完铸币改革有钱的时机,去搂一把,要个三五百万两的赔款,顺便驱赶走西洋人在日本的势力,使得日本真正成为朝贡体系的一部分。 打开日本的国门,让日本出口大米,而又可以让东南的工商业发财,收取关税和商税,增加税源。 毁掉日本的瓷器制造业,又能够使得每年出口西洋的瓷器增加。打破日本的贸易条例,则国朝的瓷器等日本禁止入港之物,也能多卖不少钱。 李淦早就听说西洋人打仗有时候是能赚到钱的,可想了想天朝自古以来的制度,总觉得自己这个天子,去打一顿日本再叫日本赔钱,有些不合规矩。 虽是有这样的顾虑,对于刘钰的这个想法,他还是支持的。 因为按这上面所说,一不驻军、二不羁縻。 打仗费钱,驻军和羁縻统治更费钱,若是不驻军也不羁縻,若是还能要回来三五百万两的赔款,那的确是大赚。 似乎,有利可图。 若是将来日本反了,有利可图就再打一顿,无利可图就不管,也不会深陷泥沼之中。 平准平的如此顺利,让李淦也有些飘。 若是以往,对日开战这样的事,定会被人当成疯子。 蒙古人那么强大,打日本不还是输了吗? 耗费数百万钱财,去打一顿日本,图什么? 现在,则不同以往。 平准如此顺利,这上面说的只消两万军队即可做成的说法,那就不是痴人说梦。 就照着刘钰练兵的手段,两万军才能花多少钱?一年一百万两银子也就够了,三年成军,要回个三五百万两银子,便是白赚了一支大军。 还能享受一个日本朝贡的虚名,又能打开日本的贸易,增加内帑的收入,在不与民争利的前提下,养出一支海军。 李淦算了算,心想好像的确大有赚头。 本身就要军改,那么编练两万新军就不算在花销之内。 海军花的是内帑。 这等于是不耗朝廷半分钱粮,若是打日本真能如打准噶尔这么容易,数月之内结束战斗,要来赔款,扩大贸易,简直是旷古未有之事:打仗不但不赔钱,居然还赚钱。 这几年刘钰用内帑对日本贸易,也让李淦对海上贸易有了个大概的认识。时不时也会想,若是日本彻底放开贸易,不是每年那么几张贸易信牌,岂不是赚的更多? 怪不得西洋人动辄就成立什么贸易公司,王室入股,原来都是有利可图的。 扔下这三封奏疏,李淦提笔,在报捷书上写下了批复。 “卿此番立下大功,朕亦思念。可将青州军交于张瑾,速来瓜州。平准卿为首功,准部臣服之事,卿若不在,谁有资格侍立朕之左右?” “卿为将军,甚是快意,一战成名,天山遂定。可后面那些焦头烂额的事,又不知要让朕熬多久。东洋之事,朕不愿再操心,汝可自办。” “还有一事,朕实不知该怎么与你说。卿之功,封侯亦不为过。可你打的这么顺,西路大军将士无寸功可立,朕便封个伯吧,也好说:此战轻松,并无太大功勋可封,刘钰尚只封伯,尔等还有甚么可说?” “侯虽不能封,可在别处找还。节度鲸海可乎?尔驻文登,节制朝鲜、日本、鲸海沿岸至乌苏里江、松花江以北事。伯爵之上,尚有公侯,尔要再立新功。速来、速来、速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零八章 记忆 满纸溢出皇帝“真性情”的批复到了刘钰手里后,刘钰立刻酝酿了好半天的表情,琢磨着等真的见了皇帝该装成什么样? 欣喜若狂? 不负君恩? 有一点他心里一直很清楚,皇帝的话,哪怕看起来推心置腹,只能当放屁,半句都不能信。 今天信任无比恨不能掏心窝子,明儿说不定就咔嚓一刀了。 什么叫皇权?君言即法。 现在看来,皇帝兴致很高,也无非就是刘钰助他cos了一把汉武唐宗,收复了西域,顺带急流勇退赶紧交出了兵权。 真正让皇帝高兴的,还是军改之后,皇帝认为自己能把兵权握在手里,兵将分离,解决这个困扰多年的问题。 或者说,就算兵将分离会降低战斗力,但新式战术体系可以让大顺对周边和国内起义保证极大的军事优势。 不过皇帝总算是干了件正事,想着这个节度鲸海的名称,刘钰心想这个名头够想,可全是空头。 鲸海沿岸,地域广阔,可把当地打猎的部落都加在一起,够不够十万人都两说。 这个节度使,可能是整个天下最没牌面的。但既是让他负责朝鲜、日本、琉球的事,也算是大顺迈出了新型宗藩体系的第一步。 刘钰也不想留在这里太久,西域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他借着准部的手,把黑山派、白山派的赛义德们都杀了。 天山以南,一片散沙,今后十余年定然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也彻底断绝了朝廷想要图省事、直接让白山派或者黑山派的领袖去控制天山以南的想法。 想要不把这里变成财政的无底洞,就得按照刘钰计划的军改政策,持续移民。 准部、哈萨克、黑山派、白山派、布哈拉……这些人足够镇守这里的大将学会怎么搞平衡了。 这种倒逼朝廷不得不这么做的办法,实在也是出于无奈。 扶植天山以南的黑山派或者白山派的领袖,用羁縻政策,看似当时安稳了,实则将要为后世埋下数不尽的炸雷。 临着要走,将绘制地图、约束军纪之类的事又和军官们重申了一遍。 对于士兵,刘钰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一块巨大的石碑被立在了伊犁河谷,石碑上刻下了出征的经过,也把所有跟着一同离开刘公岛前往阿尔泰山的士兵的名字都镌刻在了上面。 他没有什么文采,也不知道该抄什么,只是简单地勒石记功。 士兵们被集结起来,算作送行。 平日里刘钰总说青州军是后娘养的,可是想着日后青州军可能要被拆散,心里终究还是有些触动。 西南平叛会有他们的血,西域安稳会有他们的汗,日后或许还要打缅甸、越南、日本,青州军的这群老兵可能要走遍整个中国,不知数十年后还能有多少人活着。 把心头涌出的这份难过掩饰住,骑着马检阅了一下青州军,最后还是没说太多忠心报国之类的话。 “士兵们,我马上就不再是青州军的主将了。临行之际,我只想说一句话。” “你们为国征战的时候,是好汉。” “但若将来,有人克扣你们的军饷,闹饷的时候,也要做一条好汉!都说,皇帝不差饿兵,可我只怕有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军饷是你们应得的。有人克扣军饷,该闹就闹。闹出了大事,我来解决。你要是闹不出大动静,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士兵们轰轰地笑了起来,他们从来不知道缺军饷是什么意思,在威海在刘公岛里,从来没有短缺过军饷。 没有人想到刘钰将走,会留下这么一句话。 但这些征战的士兵都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大人放心,若是有人克扣我们的军饷,我们定然闹出个大动静。对吧!” 几个胆大的起哄喊了几声,其余的士兵也都跟着笑起来。 等着笑声停歇,刘钰又道:“当然了,若是出现了金人南下、五胡乱华这样的事,想来你们还是有报国之心的。这个我从未怀疑过。” “在我看来,只有两种仗。一种是自带干粮,保国、保天下;另一种,便是用你们的刺刀和大炮,去争更多的土地、财富。” “上有庙堂,下有庶民,各有分工。庙堂里的人,便要让你们这些当兵的,永远不用去学岳武穆,永远没有自带干粮去保国保天下的机会。” 说完最后一句,刘钰冲着这些士兵敬了个军礼,跳上战马,头也不回,带着二百名挑选出的卫兵出了大营。 “送刘大人!”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剩下的士兵自发地叫喊起来。 逐渐融洽,化作同一声。 军营里奏响了军乐,淡淡哀伤,士兵们嚎着翻山之前的葬礼上学会的新歌,说不出的应景。 “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刘钰始终没回头,直到走出了很远,这才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下。 想着自己走之前嘱托军官的事,心想但愿你们能听进去。 嘱咐士兵的,是让士兵敢于闹饷。 嘱咐军官的,是让军官严肃军纪。 既然皇帝要招抚,那么这时候谁要是去抢劫、强歼,那就是给皇帝上眼药了。 青州军的军纪还是可以的,军饷发的足,平日里也一直在刘公岛上封闭训练,抢劫是一门技术活,他们还没学会。 但是其余的部队,尤其是松花江的那群府兵…… 既然学了唐时的府兵制,就总要承担府兵的缺点:交了血税去打仗,那是去发财的。 抢劫、偷窃、藏私、抢女人,谁要是不干,回到村落,反倒要被人奚落为没本事。 出去打了一趟准噶尔,回家之后连个头巾、呢绒毯、马鞍子之类的东西都没抢到,在村子里也抬不起头。 想想当年被杜锋劫道的事,那已然算是“义兵”了。 唐太宗当年征高句丽,破城之后,士兵要抢劫,唐太宗也只能从自己的内帑里拿出来钱,换取了士兵不抢劫。 皇帝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会从内帑里拿出钱来犒赏的。 不过学好很难学坏易,青州军和这群府兵离这么近,估计三五个月就能学个五毒俱全。 也不知道会有几个人会被杀鸡儆猴。 回头望了望跟着自己一起去瓜州的士兵,纵马来到了张三彪身旁。 “你小子运气好哩。都说同袍兄弟共进退,阵型要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可终究是你攮死了小策凌敦多布。陛下要挑选出有功的士兵,要授勋了。你小子可谓是平步青云了,怎么也得混个三转勋。以后有什么打算?” 张三彪憨憨一笑,挠挠头道:“等领了钱,若有机会,先回一趟仁兆,把俺爹娘的坟好好弄一弄。” “就跟俺们邻村的那个大户家一样,种上柏树,用青石条子仔细地砌好。到时候把俺们村的活人都叫来,摆上一桌子宴,找上吹拉弹唱的,一路撒纸钱。要弄可大可大的青石板,当按爹娘的碑。” “坟要弄成俺们村最大最高的,到时候把俺娘的骨头找出来,买一套好棺材,就要柏木的。” “等以后攒够了银子,俺就雇一些人,去海参崴垦荒。当个地主,俺大哥也在那,他要是没钱,我就帮着给他找个嫂子。弄个百十亩地,雇个三五个长工,到时候我再娶个媳妇。” “老婆孩子啥也不用干,就蹲热炕头上的。饿了就吃白面馍馍。” 这个很朴素的愿望把刘钰逗笑了,说道:“成啊,这个倒是还真不难。只要有钱,雇长工去垦荒,那还不容易?海参崴这地方,是个好地方。早去早得利。你大哥在那边垦荒也挺好的。日后你要是能带人过去垦荒,五年之内也不收税。五年时间,雇些长工,买个牛马,怎么也不开个百十亩的好地?” 张三彪点头道:“是啊,俺也是这么想的。原来觉得,那地方可远可远的。这几年看着咱们的船经常去,也就不远了。大人,这海参崴离着威海,到底有多远?要是不走海的话……” “呃……不走海的话,估摸着和来西域差不多远吧?走海的话,就近得多。” 张三彪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又想到了个关键处。 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道:“等着俺买了地,就买上这么大的大缸,买它七八个、十来个。” “大人不是说,前五年不收地税吗?我就把粮食都存起来,除了给长工和家里吃饭的,剩下的粮食都囤起来。” “一大缸玉米;一大缸麦子;一大缸高粱……一缸就有三四百斤。找个木匠,做个大木头盖子,把装粮食的大缸都盖起来,藏好了。” “等到再有饥荒的时候,就不用怕全家都饿死了。啥时候攒够了三五千斤的粮食,啥时候我在把多余的粮食卖了,换钱花,娶媳妇……” 对饥饿的可怕记忆,让张三彪最大的理想便是将来有七八缸粮食。 刘钰笑不出来了,想了一阵称赞道:“好想法。到时候别忘了在缸附近撒些石灰,就跟咱们在刘公岛上存粮一样。” “嗯。俺也是这么想的……” 刘钰笑了笑,拍了拍张三彪的肩膀,走到了前排,默默无语。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零九章 变脸 一路疾驰到了瓜州,通报之后,侍从立刻让刘钰进去。 进去之后,刚要行礼,皇帝就摆摆手道:“免了。赐座。你先坐一会,朕这边还有些事。打仗打仗,临到战场最简单。战前的后勤、战后的安抚,才是最麻烦的。你拍拍屁股走了,不管这里的事,朕就不得不多管一些。” “又要和罗刹谈判勘界、又要划定准部的牧场、又要安抚天山以南的白山派黑山派,还有哈萨克要来朝贡……头疼。” “来人,上一些茶点,你这一路想必也没怎么好好吃饭。” 刘钰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在那一坐,享受着侍从们送来的茶点。 皇帝和几个大臣坐在那,好像正在说准部牧场的事,滴里嘟噜地说了好大一堆。 皇帝吸了好几次醒神的鼻烟,大臣们也有抽烟的,大帐内烟雾缭绕,真有那么点御驾亲征的意思了。 等了大约一个多时辰,那几个大臣这才离开。 刘钰赶忙起身,再要行礼,这一次皇帝伸手止住,指着原本的座位道:“坐吧,此番你立下这样的功劳,坐一坐没什么。你这火急火燎地要回来,弄得朕很是别扭。” “知道的,是你心急海军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是那种凉薄之人,见青州军能打,便早早收了你的兵权。” 知道这是玩笑话,李淦叹息道:“不少人都说,这西域都护之事,还是你来做。这边的事,谁也没把握做好,都不肯来。既要处理内部的事,还要处理宗教。都说老将老矣,这种事只怕处理不来。你又是个知道周边各国的,都说你来处置最合适。” “朕又没法说你的想法,你那攻略日本疏若是流到外面,定是要乱成一团。尚未准备好,这事就不要外露的好。” 闷了许久的话,朝着刘钰一顿吐槽,刘钰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又听皇帝吐槽了一阵,这才道:“西域的事,臣以为非是一朝一夕能够安稳的。臣虽有些微末之技,却也不能胜任节度西域这样的重任……” “是吗?” 刚才还在吐槽的李淦猛地抬起眼,笑吟吟地看着刘钰,然后就一句话不说了。 一直把刘钰看的有些发毛,李淦才淡淡问道:“黑山派、白山派的首领,就这么死了。我看你不是不知道怎么节度安稳西域,是很知道!只是怕你的想法,与朝廷的想法不一样,所以来了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斩后奏。” 刘钰心里很淡然,当初做的时候他就想到。但脸上立刻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作势要跪,李淦笑骂道:“朕也算是看出来了。当初在北边和罗刹人对峙的时候,你还没去呢,就先把那个杜锋骗的慌了神,要跟着你去攻罗刹的城堡。也亏得朕当时允了你的想法,若不然你只怕又要来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如今又是梅开二度。那黑山派、白山派的首领,就这么死在了准噶尔手里。到时候,朕便是想要羁縻安抚天山以南也不行了。” “你看,你把西域的事安排的明明白白,朕看,让你去节度都护西域,正合适。” “万一别人走错了的路,不合你的心思,你岂不是又要追悔莫及?” 这话说的略微有些阴阳怪气,尤其是用上了刘钰说怕错过了欧洲大乱的机会可能追悔莫及之类的言辞。 刘钰心里平静无比,当初敢做,就想到了这一天。 李淦翻着旧账,悄悄打量着刘钰的神情,见刘钰一脸慌张,心道你这慌张,只怕不是怕什么丢官丢宠,是怕丢了你今后的打算。 这人是很好用,做的这些事都是于国有利的。 可这种事,最好不要再发生,上次的事还只当是个小娃娃争功心切,这一次则根本就是倒逼朝廷的政策。 原本朝中是有很多人支持扶持白山派,招抚天山以南,做羁縻州的。 现在这么一搞,羁縻是肯定不能羁縻了,是要在天山以南驻军的,不然天山以南一下子没有了准噶尔部的震慑,这白山黑山之间的脑浆子都要打出来。 真要是出了个雄壮英豪,一统天山以南,日后必为大乱。 这种倒逼朝廷政策的手段,让李淦很是不爽。 功劳归功劳,暂时刘钰也的确无人可以替代,然而皇帝真的不喜欢一个根本无法猜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下一步要做的是否又是倒逼朝廷政策的人。 就像是刘钰一直嚷嚷的攻略日本、经略南洋,听起来一切都很好,可这种事朝廷里谁也不懂,谁知道刘钰这里面又藏了什么? 平准这一战,李淦回忆了一下,自己确实没问过关于西域日后如何安稳的事。 刘钰也是很本分地上了北军将计就计野战决胜的策略,作为领军将领和龙禁,做这样的策略陈诉本也正常,而且也确实办到了。 翻山之后,说要直捣伊犁,皇帝还壮其志向。 到了伊犁招抚准部、偷袭奇努克城,这都是在皇帝许可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范围之内。 直到借准部的手斩杀了黑山白山两派首领的消息传来,再等到刘钰上的安定西域疏之后,李淦这才觉得,刘钰这分明是对西域安定早有想法,却一直不说。 到现在,一切都得按照刘钰安排的来。因为现在这个局面,不得不说刘钰安排的办法,包括军改、退役、移民之类的一套体系,都是最优解。 否则的话,西域不可能安定下来。 虽然李淦也赞同,甚至觉得这么做也是公忠体国。 但问题是这国是他李家的国,不是刘钰的,这么搞让皇帝觉得必须要敲打一番。 哪怕做的都有益,但让皇权感觉到了一丝一直以来的心病,从漠北时候就感觉看不透的心病。 看着刘钰一脸惶恐地跪在那,李淦心里一软,但最终还是硬下,仍旧笑道:“你的胆子不是挺大的吗?这时候知道怕了?我知你是那种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人,也不怕什么丢了官、丢了命,是吧?” “朕要是不准你继续走下一步,你还要在心底嘀咕两句,昏君,浪费了这欧罗巴大战的机遇期。” 刘钰咚咚地磕了几个头,装着恐慌的神情道:“陛下……臣可真的没这么想。” “呵,朕也不说那些人心隔肚皮的诛心之言。朕只是劝你一句。你很聪明,如今看来,君臣默契。但不要让这份默契,日后变为自作聪明!朕不是昏君,你是龙禁,更是近臣,有什么想法,你就不能上疏吗?为什么一定要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才把想法说出来?” 说到这,李淦踱步靠前,问道:“刘钰,你扪心自问。你说要兴海军,朕力排众议,允了;你说要阿尔泰山以北决战,朕也允了。只要是于国有利的,朕难道就分辨不清利弊吗?” “朕不是昏君,也不想当昏君。” “昏君,昏君,不是非要逼死岳武穆那样的才叫昏君,而是有忠贞为国之人,有利国为民之策,却不敢说不敢提,那难道不是昏君吗?” 刘钰看着皇帝在那生气,埋头道:“陛下,请允臣自辩。” “说吧!” “陛下,臣不是那种掐指一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的妖道。入西域之前,臣甚至都不知道白山派、黑山派的事。臣当初是要在赛里木湖与准部决战的,可是参谋部提出了子午谷之谋,要去奇袭奇努克城。当时就赶上了,臣一想,那就顺便把这件事办了吧。难不成……难不成陛下以为,臣一切都尽在掌握?臣虽从大略上预判,大策凌敦多布必然要在北线决战,死中求活,但这是可以判断的。剩下的事,都是事发突然,不得不做。” 刘钰又道:“就如当年李卫公平突厥,事发突然,还差一点搭上唐俭。难道陛下真以为这一切都是提前预料到的吗?不过,参谋部定的计划只是奇袭伊犁,让黑山派白山派的首领死于准部之手的事,是我安排的,臣也在奏折上写明白了。” 这么一辩解,李淦皱了皱眉,再度一想,似乎好像也有道理。 战后去看,刘钰打的实在太顺了,在谁都不看好野战能成的情况下,靠一战把准部最后的精锐力量打没了,就让李淦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一般。 略想了想,李淦脸色稍霁,但没有立刻让刘钰起来。 本来就想趁着这个机会敲打敲打刘钰,一直以来李淦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看不透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 从黑龙江一战到现在,一直如此。 这种感觉早已成了李淦的一块心病,只是之前这几年刘钰一直蹲在威海练兵,平准之事终于让这块隐藏起来的心病再度显现。 李淦觉得是自己的这块心病,导致了今天的误判,似乎这些事的确是正赶上了来不及回报,并非是刘钰早有预谋。 只是总觉得刘钰虽有才能,可是和朝中上下都格格不入。 出生勋贵之家,但为人处世和勋贵子弟格格不入;有治理地方的能力,可却和科举出身的文官也格格不入;武德宫的魁首,但想法又和良家子们格格不入。 这种别扭的感觉,延续至今,心病触发,终于借着今天的事敲打一番。 李淦本来也只是想要敲打敲打刘钰,这时候又再度“推心置腹”道:“你勿要曲解朕的本意。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让你知道朕的一片心,朕也是想做个开疆拓土、利国安民的明君的。你有想法,可能很多想法若如王荆公、张太岳,群臣不解,朕却未必不支持。” “你不负朕,朕自然不负你。日后若再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对与不对,行与不行,朕与天佑殿诸臣难道不会判断吗?”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日后做什么事,不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再上疏陈明。” “当然了,若是有什么临机决断之事,也不要瞻前顾后,该做便做。这个度,你把握好。” “起来吧。” 连说了几遍起来吧,刘钰这才站起来,李淦打完了巴掌也给了甜枣,又重申道:“你勿要多心,朕望做明君,也希望你做朕的臂膀。朕非是责怪你,只是要让你知道,日后有什么想法,只管大胆的提。本朝又无有因言获罪之事,你怕什么?便是有人攻讦,难道朕还不能周护你吗?你可知道这几年弹劾你的奏折有多少?” “是,臣定然不负陛下的恩宠信任,尽心尽力。” 李淦点点头,觉得今日的敲打也差不多了,这才又向刘钰吐槽了一阵西域善后的一大堆事。 说完这些,终于说到刘钰的这个节度鲸海的安排。 “朕是有心做成你说的那番事的,自是信得过你。但倭国事,既不驻军,也不羁縻,应该没有什么意外。你若是还有什么没说的想法,不妨一并说了,免得日后又弄出个局面,倒逼着朕接受。朕……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一零章 航海条例 刘钰闷着头不说话,看上去像是在努力思索,实际上是在那琢磨下一步怎么继续诓骗皇帝,在皇权所能许可的范围之内,偷天换日。 想着暂时应该还在新任期,皇帝身体也蛮健康的,暂时的敲打应该也没啥事。 关于日本的事,他早不知道琢磨多少遍了。 日本各种资源缺乏,手工业很拉胯,全靠锁国保证着贵金属不外流。 大顺这畸形的国内经济,有消费能力的最多也就百万人,根本撑不起一个初步的手工业工厂革命,而且带来的种种前所未有的冲击,估计能把皇帝的魂儿都吓没了,总得找一个宣泄口。 日本的小农经济不破产,大顺的小农就得死。原始积累的残酷,不但会把皇帝吓尿,更会把儒生吓得复古。 旧的种子长不出新的果实,他要种出新的种子,但这些话肯定是不能和皇帝说的。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商业富集货币的速度,如果不搞重农抑商,王朝也根本没有什么三百年的周期,可能百年就完蛋了。 就像是历史里晋商对蒙古的控制,短短百年时间,均算下去,使得整个外蒙古平均每个人欠了晋商二十两银子,需要把所有部落的三分之一的羊都卖掉,才能还清当年的利息。 大顺的特殊国情,就不可能靠所谓的看不见的手,因为看不见的手会把白银都流向地窖、土地、高利贷,而不是实体手工业工厂。 大顺的内需就是个笑话。 外需主要以瓷器丝绸茶叶为主,但欧洲也不傻:英国喝茶有高额关税,法国喝咖啡少喝茶,大顺暂时又没有能力让英国放弃百分之二百的茶叶关税,也暂时没能力覆灭垄断的东印度公司靠走私贩子把茶运到英国。 加上欧洲瓷器的发展,法国丝绸业的进步,实际上老三样的市场已经基本饱和。 东南亚。 大顺智障一般的开关政策,欧洲人却在东南亚地区控制华商船队入港、征收高额关税等保证各家东印度公司的利益,暂时也是个高投入、低回报的方向。 内部的话,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没有足够的内部市场;激烈的打破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大顺就要面临一场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扛不住就是最激烈的复古反动。 农夫宁可回到分封制下当农民体验儒家复古乌托邦,也不愿意一无所有去最残酷的前蒸汽时代工厂。 况且大顺也容纳不下这么多破产农民,此时全世界的市场也容不下一个初步工业化的东部省份,更不要说整个大顺。 瞅瞅周边,看了一圈,既要保证初步手工业革命不把皇帝吓得反动、又能保证积攒出一点底子,就能拿日本开刀了。 论大义,有个琉球双面朝贡的口实。 论正统,一群明末跑到日本的古板遗民鼓吹正统在日本,皇帝很不爽。 论难度,有个幕府体制,镰仓幕府拼死打赢了蒙古入侵,换了个完蛋的下场,保幕府还是保日本对江户幕府来说不用考虑。 论短期收益,刘钰刚刚忽悠了日本搞铸币改革,江户幕府手里有大量的铸币得到的贵金属,要是前几年可能还拿不出那么多钱,现在倒是真能赔一笔。 论长期收益,日本只要放开贸易限制,江西瓷器绝对可以彻底挤垮日本刚起步的瓷器,丝织品也能彻底冲垮日本的丝绸业。 至于毛纺织业,西方人臆想的油画上有绵羊,都被日本人嘲笑说肯定没来过日本;棉纺织业,刘钰不知道日本哪里能种棉花;冶铁行业,日本的铁矿很缺乏,之前也曾大量进口过荷兰的铁棒。 论殖民地体系,刘钰把地瓜的推广方法送了过去,使得日本可以有更多的大米做“商品粮”。前期可以吸走金银铜贵金属做原始积累,后期可以换大米保障沿海工商业的稳定和成本。 论管理成本,东南亚乱成一团,没有一个强力的政府。而日本有个还算是强力的政府,可以保证“天朝人”在日本的利益不受损害。而且江户幕府的体制使得日本出现了一个全国统一的市场,这是极为有利的。 这些利弊刘钰早已经权衡了不知多少遍。 只是就算皇帝说的那样“推心置腹”、无限恩荣,他也不可能说实话。 说实话,皇帝可能理解不了。 或者,要是能理解,就明白这么搞皇权要完。 他也只能说假话。 既然皇帝显得推心置腹,刘钰也便顺着皇帝的心态回答。 “陛下,臣之前也说过了,日本的事,看似很难,实则简单。日本幕府体制之下,幕府不敢和咱们打大仗,若能赔钱就保证幕府的统治,他们是愿意的。” “幕府将军把所有的旗本都和咱们打一场,打完之后谁来压得住那些大名诸侯?” “况且,幕府名不正言不顺,挟倭王以令大名,到时候幕府不但不会与我们交恶,反而会求我们帮着镇压各路大名的反抗。” “幕府,便是天朝都护日本最好的守土官长。所虑者,不过是荷兰人介入。然而奥利地王无男嗣之事,欧罗巴必乱,荷兰人定然不敢介入。” “臣也不敢说什么将来一定没有其余变化,但臣所能保证的,就是日本赔款五百万两、放开贸易、十年之后对日关税每年征收几十万两,陛下的内帑入股的收益也能增加个几十万两。” “而且,日本朝贡,陛下便可告于太庙。琉球,天朝之忠臣也,解救琉球,亦是天子之职。” “臣思来想去,只有好处,绝无坏处。” 别的事,李淦不敢说很懂。 但是幕府将军不敢把旗本都拿出来和大顺打野战这种事,李淦可太懂了,当皇帝的哪能不懂这个套路? 听刘钰这么一分析,似乎的确毫无难度。只要海军能打赢、日本处处都是海岸线,想在哪登陆就在哪登陆,以青州军在西域表现出的战斗力,的确不难。 人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李淦想着日本贸易的事,问道:“可荷兰国自来便与日本有贸易。若日本开关贸易,荷兰国及西洋诸国,恐会得利。如此一来,岂非是天朝出兵、出人、出钱,却让他国得利?” 刘钰本就想说这个问题。 “回陛下,臣考察过荷兰对日贸易的事。大顺之前,荷兰人对日贸易,需要商人将货运到巴达维亚,后来是台湾。如此一来,闽商得利,而荷兰人将生丝运到日本,就要比闽商直接运到日本贵上许多。” “荷兰人当时少部分依靠闽商转运,另一部分对日的货物,便是香料。还有一些,是从印度运去的土布,还有西洋国的呢绒。” “后天下安定,我朝开放海关,洋商往来贸易。荷兰人的货物都是直接从漳州等地直接拿货。除了原本的香料之外,荷兰人已经不从本国运送毛呢、也不从印度运送土布。这些份额,都被本朝的棉布、生丝、砂糖等所取代。” “是故,此事其实也简单。只要效仿英国,所有运往日本的货物,必须是天朝所产;所有去往日本的船只,必须是天朝商人为船头;所有去往日本的西洋货物,必要在天朝靠港征收关税之后,再行运往日本。” “日本只开放两三个港口,严令日本继续保持锁国,不得与他国贸易。舰队航行拦截。一旦发现荷兰人违反条例,则扣押货物。并且以断绝贸易、增加一倍关税为要挟。” “如今成立了东印度公司,或与我朝有贸易的西洋国家,有英国、法国、瑞典、丹麦、荷兰、葡萄牙、西班牙。” “其中,瑞典、丹麦可以无视。法、葡、西等,皆与荷兰敌对。英荷为同盟,但英国在南洋与荷兰冲突较多。若我朝与荷兰冲突,又逢欧罗巴为奥地利王位一事大打出手的时候,荷兰便无援手。” “西洋的货物,本就难在日本售卖。其余诸国在日本也无贸易,所以只要击败了荷兰,便可与英、法、西等国,签订条约。使西洋诸国承认,日本乃天朝藩属,亦使之承认不可对日贸易,否则断绝与其国之贸易。” “西洋诸国除荷兰外,本就与日本无贸易,短时间内必然遵守条约。” “荷兰占据南洋,垄断香料,找到借口与荷兰开战,亦大为有利可图。” “效仿荷兰手段,陛下内帑或是户政府国库,垄断香料收入,便可年入百万不止。” “与日开战,立刻申明西洋诸国不得转运货物前往日本。荷兰人重利,必然铤而走险,若被查获,则大义在我。” “巴达维亚,有天朝海外遗民数万,皆心向天朝,无日不思宣抚。” “欧罗巴因奥地利王位的事一旦开战,荷兰必无能力在南洋增兵。陆军不过三千,海军亦多商船,我朝便可一鼓作气,击败荷兰。” “届时,若欧洲开战,英国既要攻打法国,又要去打吕宋的西班牙,自然要避免我朝站在法国一方。见到我朝舰队,也会退让,生怕我朝借机开战。” “荷兰独木难支,此事可成。荷兰既败,巴达维亚的天朝遗民便可就地统治,垄断香料,售卖于西洋。荷兰人能远航数万里,沿途死伤过半,可见这香料的利润。” “臣亦不敢胡说,但此事若能做成,归于户政府,则国库每年便多出七八个河南的赋税不止。” “是故臣言:时不我待,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抱憾终身。再拖几年,英国得了印度,只怕对荷开战,英国必要介入。届时便不好打了。英国国土虽不大,可是岁入2000余万两,实非小国。若其得了印度,岁入超越天朝也非难事。” “还请陛下下定决心。臣平准入西域,已然证明臣非是那种信口开河之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一一章 撬动的杠杆 七八个河南省的赋税,这个诱惑着实有些大。 皇帝眼里,刘钰不怎么说谎,尤其是涉及到钱的问题上,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虽然说荷兰用河南做个比较,听起来有些别扭,可是过于直观,李淦心头大为活络。 西洋诸国的事,朝中无一人比刘钰清楚,甚至皇帝都不知道刘钰是怎么打听出来这些消息的。 若是一问,则说某某曾说过。 查探之后确实说过,那就只能认为朝中无人在意西洋诸国的事,而刘钰因为多学西洋学问,因此对于前朝徐光启的那番“将来大祸必在西洋诸国”的预言过于在意,所以多加留心在意。 这说得通。 七八个河南省的赋税…… 这诱惑实在太大了。 之前打的几仗,一则是大顺经过荆襄军改之后,成为了一个三十年战争水平的火药帝国,对周边有着碾压性的优势。 二便是这些年休养生息之后,加上天气渐渐暖和,有了家底子。 然而打的这几仗,全都是经济上的赔钱货、政治上又不得不打的。 西域,以后数十年,可能都要照着每年百万两往里面扔钱。 蒙古,这几年搞了以商控蒙的政策后,皇帝内帑捞回了不少,但是户政府的开支却是实打实的。 奴儿干都司,除了每年几百张貂皮的贡,若加移民,只算经济账,能把户政府赔的恨不得全都割让给罗刹国,一路割到松花江才算不赔钱。 刘钰总说打仗可以赚钱,虽然这件事还没有得到验证,可就平准一事来看,刘钰说的那些让人不可思议的话,似乎又都是可信的。 平准和海军看似没有一毛钱关系,但却像是一组预言的第一句应验了。 心头已动,李淦问道:“那罗刹国,女人可以继位。朕以为,夷狄风俗与天朝不同,牝鸡司晨之事常而有之。那奥利地国,难道女人继位就要起大乱子吗?” 刘钰又把神罗的奇葩选帝侯制度说了说。 李淦之前也知道,此时听刘钰说的更加详细,蹙眉道:“你是说,那奥利地郡主可以做奥地利王,但却不能当那个甚么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想要夫婿当皇帝,就得出让部分利益。这西洋诸国的国君,都是亲戚?这倒也是,若如春秋战国之时,彼此皆为姻亲。看来开战是必然的了?” 当然这其中的原因非是如此,刘钰又多做了一些解释,终于让皇帝确信欧洲即将大战是必然的。 这个大战的,就是奥利地王的死期。 这些事被说开了之后,李淦心头也是一阵爽快。 如今欧洲的局势,对于大顺来说实在过于有利。 俄奥同盟,俄土即将开战,这使得大顺在西域的勘界问题上,可以保持主动。虽说不能狮子大开口,但是让俄国做适当的让步是完全可行的。 欧洲大战,又必然会把荷兰卷进去。虽然现在正在打着的波兰王位继承战争,法国怂的很,不敢招惹荷兰,但其实荷兰和英国也是蠢蠢欲动。 只不过因为之前的南海泡沫事件,泡沫爆炸的大股灾,使得英荷暂时都欠了一屁股债,实在无力再介入而已。 这种纵横捭阖的事,说穿了之后,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荷兰人占过台湾,李淦当然知道。 如果只有荷兰人参与,似乎打赢的确不是问题。 “垄断香料,七八个河南的赋税……起那个河南的赋税……” 这些话一遍又一遍在地李淦的脑子里转圈,根本停不下来。 听起来唾手可得,这要是不取,简直是暴殄天物。 刘钰悄悄瞄着皇帝,看到皇帝在那琢磨,知道皇帝的心里已经松动。 怕皇帝又要考虑尾大不掉这样的事,刘钰又道:“臣以为,一旦日本朝贡、荷兰战败,则请将海军一分为二。” “一部驻扎威海、天津卫。拱卫京师。” “一部驻扎福建。” “内强而外弱,若有大战,则调东洋主力;若无大战,则以南洋征伐。海军将士,家眷皆在陆上,则……” 李淦呵呵笑了两声,打断了刘钰的话。 “你倒真是处处小心。” 李淦心道,你既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为国开疆,立不世之功。又要防着朕是那种小心无量之辈。 真是挺累的,是吧?” 可这话也没说出口,李淦琢磨了一下,心想若是能决胜于大洋之上,水师也可裁撤。 舰队分为南北,主力拱卫京师,也的确要做。 但此时,还不到时候,海军的事,还是得要交给刘钰。 管的越少,越出成果。 现在看来,李淦觉得刘钰除了有些看不透、总是有意无意搞些倒逼朝廷的事之外,也没什么不可信任的。 “君无戏言,朕用人不疑。既说让你节度鲸海,自然也会一直信任。朕也不过是告诉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节度鲸海,在节度鲸海的范畴之内,怎么做都行。你若有意定策理政,便再立新功,入得天佑殿,才算名正言顺。” “你算算,需得多少银两?朕既说了,若此战青州军能立大功,朕也会力排众议投钱到海军上。” 刘钰心里也没有确切的账本,只道:“是故臣要先回威海。铸炮、造船等事,工匠们需要熟悉。买船太贵,臣要去核算一下,到底一条船的造价是多少,又要打探荷兰人到底在南洋有多少船。这不是臣现在能够给出的答复。” “臣斗胆,请回威海。封赏之事,待西域彻底平定,大军班师,再行定夺。臣也趁着这段时间,核算出一个数目。” 李淦听出了刘钰的焦急,也知道此事确实需要抓紧了。 既是已经敲打过了,这时候也应该展示出更多的信任。 “正好,待正式任命你节度鲸海,靖海宫官学仍旧是你督办。你常说,航海炮术不分家,这靖海宫官学,日后既要培训海军,又要培养炮兵和筑城攻城的。你既督办,则招生、办学等事,你可一并处置。” “良家子的庶子们,亦可以用,然不可多用。前期可用,日后还是要办实学。你可在文登试行实学学堂。若可用,则于胶辽尝试。” “办学花费,你也一并整理出个章程,届时一并送上。如今已是八月,朕这里的善后之事还要处理一段时间。尽快回去,明年二月汝便回京,回复此事。你可速去、速回。” ………… 沿着驿站一路朝着威海狂奔,虽已深秋,刘钰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股子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滋味。 督办靖海宫官学,而且还是彻底放手的真正督办,而非是上次那样只是尝试,这正是刘钰高兴的原因。 天高皇帝远,只要开了这个口子,那就简单多了。 本来变革就非一朝一夕的事,人才储备不足,根本没戏。 文登不大,胶辽也不大,但整个天下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实学人才。不说胶辽地区,便是文登加上周边的人口,便和荷兰相当。 若能兴办实学,并且保证一条科举之外的升官路线,在学而优则仕的心态下,去当个海军军官、炮兵军官亦或是海关小吏,也能吸引足够的人去学习。 在刘钰看来大顺的变革之路,北方一战承认俄国帝位、派出使团出访俄国和法国,这算是打开了窗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尝试兴办实学,则是为这个屋子掀开了一条门缝。 科举制度暂时不能取消,也无人敢取消。 但是当有一天,数十万的实学毕业生发现垄断着朝堂的儒生们不承认他们的“学历”时,他们会让天下知道什么叫天下大乱。 要么,大顺承认学实学的,等同于秀才举人进士;要么…… 当然,现在还是要做忠臣的。威海,离京城太近了。 一回到威海,见了在这里混日子的父亲,大致将西域的事一说,便赶忙去查看一下各处的情况。 康不怠这两年都是按照刘钰之前的布置做事,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公子,如今海军已有四条战舰。那两条是买的,这两条是咱们自己建造的,性能与买的相差无几。” “囤积的南洋柚木和台湾的桧木也有不少了,辽东和奴儿干等地的粗大橡木采伐,也形成的规模。大量阴干的橡木堆积在辽东和海参崴,并未起运。因为运过来要花钱,暂时钱还不足。” “只要钱到位,就可以批量建造。铸炮也完全跟得上,咱们的铸炮水平本也不差,会通中西,性能更佳。” “若全以铜铸炮,造价虽高,但是质量比买来的法国炮要好。其余炮车、螺纹等,也有西洋工匠主持,那些新手已经学会了不少。” “火枪最为简单,学的便是法国的新式火枪。” 刘钰很关注火枪的价格,皇帝既然要军改,肯定要军火。这就是一个赚钱的机会,国库的羊毛不薅白不薅,只要价格能比从法国买来的低就好。 “大约多少钱一支?” “加上刺刀,四两银子。” 刘钰惊了。 “怎么会这么便宜?” “因为大人不给雇工开工资啊。很多都是灾民作为学徒学着做的,如今大人又不给银钱,只是管饭而已。若是加上薪资,大约一支枪的成本,要六两银子左右。” 六两银子,真不算贵。康不怠是个能办实事的,自然是把耗损和不合格的成本也都算了进去。 盘算着这里的价格,刘钰心道,薄利多销,便照着九两银子一支卖给皇帝。若是官营的,算上漂没、贪污、耗损,这个价格应该是有极大的优势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一二章 为什么要学习 大致介绍了这两年的军工作坊,康不怠便引着刘钰去了刘公岛上最机密的几处作坊。 玻璃、肥皂、镜子、吕布兰制碱法、白磷火柴、卷烟等这些将来要作为轻工业品倾销的作坊正在进行尝试。 一部分雇佣了西洋工匠,靠他们的经验总结。另一些则是刘钰知晓的化学原理。 这些作坊的规模都不大,不过刘公岛上的学堂已经用上了玻璃窗,也能够生产足够海军使用的肥皂,正在积累技术和足够的工人。 这些是在离开之前布置下的,都不是很难的东西。 烧几块玻璃,那不叫初步工业化,但却解决了从无到有的问题。 这些作坊日后会有大用,可现在也只是继续积累经验,不断投钱进行尝试。 “依着公子的安排,制作肥皂的作坊其实已经可以大规模生产了。主要是用辽东的大豆油,或者这里的棉籽油。这几年棉花价格颇高,河南等地的棉花种植了不少,棉籽榨油,用来做肥皂,寻常人也会买上一两块的。这东西洗衣服洗脸洗头,确实好。” “不过现在只是军中使用,作为军需品配发。” 拿起来一块肥皂闻了闻,一股子浓浓的豆腥味,有些发臭。旁边则是一些加了花香的,用牛羊脂做的。 “臭胰子便宜,这种香胰子就要贵一些。不过再便宜,寻常人家也难买得起,若是有这钱买胰子,不如买上同样的油好好吃几顿饭。” 康不怠对于大顺百姓的消费能力很是感慨,刘钰捏起来几块肥皂笑道:“自然是谁有钱卖给谁。饭都吃不起的,自然不用去考虑他们会买肥皂。不过文登日后能卖出去不少。” “一则永佃制实行,佃户手里也算是能余留下一些钱财,改善生活。二则不少人也在作坊里做事,他们的日子暂时来看,比佃户要强一些。” 对此康不怠是很支持的,感叹道:“若是全天下耕者有其田,无有地主收租,咱们做的这些东西便能卖出去更多。” 刘钰呵呵一笑,心道你想得倒是美好,但这不扯淡吗? “仲贤啊,不必这么想。就算咱大顺两万万人,有一万万九千九百万都过着牲口一样的生活,不还有一百万人能买得起吗?这么大的市场,放眼全球,也独此一份。而且江南富庶,当无问题的。” “况且咱们都束发,这头发要洗,不然油腻蓬乱。稍微有点钱财的,都会买的。这个你不必担心卖不出去。” 绕开了肥皂作坊,又去看了看卷烟作坊。卷烟作坊和白磷火柴作坊是配套的,区别就是前者对身体没什么危害,后者的工人基本上也就是七八年的寿命。 “卷烟厂大部分都是女工。火柴作坊里,制磷的多是一些鳏寡孤独老弱病残之辈,虽说做这种事,也就能活个七八年,但若是不管不问,可能明日便死了。这也算是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公子仁心,世所罕见。” 也不知道康不怠这番话到底是夸奖还是讽刺,刘钰抽出来一支卷烟,划了一根白磷火柴点燃,吸了两口赞道:“行啊,这个味道还是可以的。” 绕了一圈,把这几个算作轻工业的产业看了个遍,这几个产业都和江南发达的纺织业不冲突,不用担心搞出来后被人砸了工厂这样的事。 “过些日子,我要去一趟松江府。正好也到了今年对日贸易分红的时候。挑选一些上好的烟卷、镜子、玻璃之类的,装上几十箱,我要带过去。” “作坊要扩大,但也不能吃独食。得让当地的地头蛇们都参与进来,猛龙不过江嘛。” 这些产业都是可以来钱的轻工业,又不是造船、军工这样早期投入巨大,朝中无人又根本不敢干的产业,若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自然是好事。 这些轻工业,除了制碱业外,其余的若能搬到松江、广东等地,最好是搬到那里。 康不怠并不惊奇于刘钰要把这些东西合股做起来的想法。 “公子善于钓鱼。之前千金市骨,将对日贸易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做了股份。如今股价飞涨,当初百两银子一股,现在已然是涨了三两成。” “现如今松江等地的大商,都知道公子可信,年年分红,账目清楚。如今再去做这些买卖,他们定然是相信公子的。” 每年都会把巨量的银子运到松江海关附近,作为入股日本贸易的分红,此事已然成为松江的一件奇谈。 以往还是将信将疑,现在定然是深信不疑,唯恐又错过了机会。 刘钰笑道:“我本就善于钓鱼。这一次平准,也是下个鱼饵,等着上钩。若不然,年纪轻轻,如何说服朝中兴办海军有利可图?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这个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的时候却难。” “就如当初对日贸易售卖股份,林允文心有不解,你也多算过不合算。其实我难道不知道吗?只是有些事啊,做的人越多,便越好。” 又查看了一番,便离了刘公岛,前往威海以及周边山区的水力作坊群看了看,已然是初具规模。 除了当初招的一部分灾民,随着文登试行了永佃制改革和摊丁入亩政策之后,使得这个作坊群的用工成本急速降低。 一部分没资格永佃的佃户,选择前往威海在作坊里混口饭吃,这里每天都在招人。 每个月除了给粮米之外,还有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工资。文登的物价也算平稳,海运的发展使得南方的米可以走海运直接到威海。 刘钰的钱大部分都投在了这里面,海军是皇帝的,能不用自己的钱就不用,除非是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用一些。 现在皇帝终于要从国库投钱了,正如康不怠所言,只要钱到位,船不是问题。 这几年积累的柚木、桧木和橡木,都已经完成了两年的风干,这笔钱是刘钰出的,但是只要皇帝投了钱,这钱就能转回来。 作为学徒的新手跟着西洋工匠打打下手,造枪造炮现在还是手工业,只是引入了一些钻床、水力锯木等机械,效率提升了不少。 如今的船坞不止能造战舰,商船也非难事。 对日贸易入股的贸易公司,大部分的商船都是在这里购买制造的,威海已经隐隐成为了北方的造船中心。 贸易公司不只是对日贸易,还包括从暹罗等地买米、买木料等,公司主营的业务是对日贸易,但是其余市场能抢占的一点也不会少。人多力量大,股份制的贸易公司虽然没有政府授权的垄断权,可是凭借更多的股本,还是挤占了原本属于他人的诸多贸易额。 在对日贸易上,贸易公司凭借往长崎运米可以携带私货这个特权,很快就把小小的门缝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当地的日本商人也都活络起来,用尽手段,走私的收益逐年提升。 估计幕府那边很快就会发现不对,但算来等着他们发现不对的时候,应该已经晚了。 现在皇帝决议要投钱了,一个专门对日贸易的贸易公司已经形成,正如康不怠所言,只要钱到位,军舰很快就几艘同时开工。 这些五级舰去欧洲大海上去搞战列舰对轰,肯定没资格上场。但是打打日本的水军,毫无压力;抢劫荷兰的商船、截断荷兰的商路,也正是这种巡航舰最擅长的。 见刘钰看的兴致勃勃,康不怠知道刘钰要做的机密事,便道:“公子所见,日本国的水军,只消十艘战舰便可战胜。陛下既问要投多少钱,似乎钱也不多?” “如今一艘战舰,加上全套的大炮,工匠都正常发银两,也不过六万两银子一艘。现如今已有四艘,就算为稳妥起见,再多十艘,亦不过六十万两银子。” 刘钰望着水面上正在训练的四艘战舰,摇头道:“六十万两?哪里够啊。海军要发饷银,万人的海军,一年的饷银就得个三四十万两。训练、火药……这些都是大笔的钱。” “你不会以为,兴海军只要造几艘船就行了吧?还要配套的学堂,这才是大头。” “那些学圣人之言的,你问问他们,三角函数和炮射角度,他们懂吗?这就得从小培养,全套的实学学堂。” “以本朝的三舍法而定,外舍学基础的实学、识字;内舍则要分出是继续深造入上舍,还是内舍毕业可以做小吏、炮长之类。” “这么说吧,什么时候每年靖海宫官学能有一千学子,外舍每年能有一万人,才算是海军初兴。” “这钱,我很怀疑朝廷舍不舍得出。陛下答应的痛快,让我报价,陛下是想着让户政府出钱,内帑就不出钱了,这就要有大麻烦。你说这学堂学不学圣人之言?不学的话,朝廷会出这笔钱吗?学的话,哪有时间学那些海上打仗屁用没有的学问?” “我估摸着,得一年一百万两,也就将将够。海军花起钱来,是个无底洞。但要说只打赢日本,那倒的确不用太多的钱。可那么搞,又是个人亡政息的变革,不可持续。一旦战败,就要从头开始。” 康不怠皱眉道:“公子对海军的要求太高了。那些法国人来的时候,也不见他们的军官都有学问。为何非要让军官都要学的那么好呢?” 刘钰道:“因为法国有科学院,我们没有。我们要比的人数,不是单纯和法国海军里识字的、懂几何的去比。而是日后靖海宫官学,要和法国的军校、科学院等加在一起比。” “不是我非要军官都识字懂几何懂算数懂物理,而是懂几何懂算数懂物理,这时候只能当军官当小吏。学而优则仕,你总得给他们一个学习的出路吧?不然的话,学实学,有个屁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一三章 西学东渐来不及了 “公子这话我听明白了。这靖海宫官学,就是个池塘。一群瞎子要吃鱼,池塘里自然是有鱼的。等到哪天瞎子睁开眼了,要吃虾米、螃蟹、老鳖,这池塘里其实也有?” 刘钰抚掌大笑道:“知我者,仲贤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实学与圣人之学的区别,就在于圣人之学在于怎么解读,没有圣人便没有圣人之学。而这实学,则是可以自己发展,逻辑演绎的。学了几何原本的前几卷,琢磨琢磨,天纵之才也一样可以琢磨出后几卷。所以,这实学不需要圣人这样的老师,需要的只是把怎么思考的方式学会。” “学了全套力学和几何微分积分的海军军官,退役之后可以演算出更多的前所未有的学问。或许,咱们若设了科学院,这科学院的第一个本土院士,便是个退下来的海军军官。” 康不怠想着刘钰以前说过的话,问道:“陛下不是也曾说,有兴办科学院的想法吗?” 这话让刘钰忍不住笑了。 “话是没错。可欧拉来了,谁能听懂他在讲什么?国朝此时有几人能与之探讨三体问题、月球轨道?所以要兴办实学学堂,确保罗刹国宫廷内乱的时候,把这些人叫过来,有人可以听得懂。” “只有先生,却无弟子,叫他来教代数算数,无甚意义。” 康不怠自然不懂什么叫三体问题,不过刘钰到底要干什么,他大约已经明白了。 借兴海军之名,实际上要兴的是实学。 想着刘钰担心要不到足够的钱,康不怠宽慰道:“公子大可放心。钱应该是能要到的。公子可知当年苏东坡评价卫青的话?卫青这样的奴才,也就适合给人舔痔。大人武德宫出身,在朝臣眼中,亦是卫青这样的幸臣、奴才,陛下非要维护,担骂名的也就是陛下而已。只要陛下有心,这事也不用公子出面,定是能做成的。” 听起来这像是侮辱,可实际上真的是宽慰。 刘钰心情略微放松,大笑道:“或许吧。只是当皇帝的,谁也不愿意担一个汉武帝这样的残暴的名声。谁都想做宋仁宗啊,无人愿当秦皇汉武。对了,之前我让法国人给我带来的书,带来了吗?” 几年前法国人交货军舰的时候,刘钰花了大价钱嘱托法国人带几本很重要的书籍。 康不怠不懂拉丁文,只能算是认识几个单词,却知道这几本书刘钰很看重,至少比操练青州军也看重。 “带来了。我一直仔细收着呢。” 回到房中,康不怠从一个锁着的柜子里面,翻出来了一本1725年,牛顿去世前两年出版的第三版《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厚厚的一本,约莫有个六七百页。 刘钰嘱托过康不怠,若是这些书到了,或可找人尝试着翻译一下。 徐光启说,欲要会通,必先翻译。 只是这几本书翻译起来实在太难。 “公子,我常听你说过这本书。也听你说过,这书里的内容,有不少已经教给了别人。譬如力、惯性之类的东西。公子已经囊括了梗概,现在还要把这本书都翻译完吗?” 掂了掂手里厚重的,随手翻开一页,看着里面的几何图形和各种延长线,刘钰心说恐怕自己也是第一次看这本书。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不是一回事。若是只要知其然,其实学学我写的那些梗概也就罢了。但要知其所以然,最好还是看看这个牛顿是怎么推理出来的。” 翻开扉页,第一页是哈雷为这本书做的序言。 “请看天空的布局、神圣物质的平衡。” “请看朱庇特的计算,和造物主的规则。” “他在创万物时制定了规则。” “制定之后,连他也不会违反,这是他工作的基础。” “太阳坐在宝座上命令万物,向他降落,但天体却不沿直线奔跑。” “由此书我们终于知道,皎洁的月神以不等速的步子前进的原因;借由此书我们又知道,漫游的狄安娜以多大的力,推动海潮退去,倦了的海洋在身后留下海草和贝壳……” 试着将哈雷为牛顿所做的序言诗翻译了一下,康不怠听了一会,笑道:“让我猜猜,这个狄安娜,是不是就类似于咱们故事里的望舒?嫦娥?海潮是因为月亮,是吧。公子的意思,是让我润色一下?” 刘钰的翻译,既没有平仄,也没有格律,而且完全就是白话。这样的书印了之后,只怕文化人都不会去多看一眼。 但刘钰找康不怠帮忙的原因不是这个。 “润色是要润色的,但主要是把什么朱庇特啊、狄安娜啊什么的,都换成常人可以理解的神祗。还有像是‘他在创万物时制定了规则,制定之后,连他也不会违反,这是他工作的基础’这样的内容,用什么‘道’啊、‘理’啊之类的词汇变通一下。” 单就这句话看来,康不怠觉得这并不难。但既是要翻书,需得先定一个基调。 “公子要我润色倒是不难。难的是公子要的基调是什么?” “呃,基调就是翻译一下序言,新做一个序。你就想办法往永嘉学派的‘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的方向上去靠。这本书,就是解释月亮为什么那么转、星星为什么不落下来、水为什么往下这样的道理。只是道理,没有什么水至善之类的感慨。” 康不怠听懂了,大概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公子,这本书这么重要吗?你肯定是没时间的,关键是这本书拿过来之后,我要找一些通晓一些学问,懂一些拉丁文的人,尝试翻译,然而……他们根本看不懂。” “看不懂?” 刘钰有些愕然,他实际上也没看过这本书,只是多闻其名。 翻过扉页和前面的序言,翻到了第一章,看了一会,刘钰自己也懵了。 开篇第一章,就是几何概念上的极限、微分和曲线切线等内容。 因为写这本书的时候,微积分还未成型,但这里面的内容又必须用到极限、切线、几何、圆锥曲线等内容。 闷头读了一阵,刘钰揉揉脑袋,心道这书就算印出来,也不会引领什么风潮,因为他看第一篇第一章就头疼,可想而知这本书就算印出来那也跟天书似的。 这不是说神话牛顿超前于时代,而是因为他个人领先了时代,用的数学工具还是旧时代的,天才地用旧时代的学问解出了微积分的内容,这种晦涩真的是难以名状。 本以为这本书就是讲讲力学引力什么的,刚刚还在和康不怠在那说什么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等自己真正看到之后,想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书……现在翻译了,确实是卵用没有。 “得了,这书我看暂时也别翻译了。我想简单了。翻译了不是没用,而是有翻译这书的精力,远不如干点别的。回报率太低。” “徐光启说,欲求会通,必先翻译。我看用在这时候,已经不合适了。欲求会通,另起炉灶吧。” “自小就让他们学实学的内容,不需要知道所以然,只要知其然。不要跟着西洋人的脉络走。等以后谁学成了,再翻译吧。” 把这本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扔到了一旁,揉了揉看了一会就觉得有些头疼的脑袋,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是前世的义务教育课本的路线最适合现在的大顺。 不要讲什么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只要先让更多的人知道地球是圆的、万有引力是常识。 不要讲什么深邃的思维方式,只要先让足够的人学会这些东西,里面自然会有学到高深的去探索更深邃的内容。 本想着要尝试着走一走“西学东渐”的路线,可翻了几页这本书之后,刘钰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 技术可以西学东渐,能抄就抄,能翻译就翻译。 科学搞西学东渐,要渐到百年以后。 就算把这本书翻译完,扔到江南,也翻不起一丁点的水花。 常有人觉得,若是把这几本书翻译了,便可摆脱落后。可现在看来,实在是不太可能。 第一章就能劝退绝大多数的士大夫,因为想要看懂第一章,得补几何、圆锥曲线、极限这些东西,而学这些东西极耗时间,科举又不考,这书只怕也就能在小圈子里流传流传。 这也不怪,便是得了菲尔兹奖的丘成桐,也曾表示过,牛顿的这本书太难懂,读起来头疼。 几何原本是将近两千年前的东西,用这个西学东渐还行。 可渐的深了,科举又不考,也实无人能学这么深。 新的知识,还是不要搞什么西学东渐了,直接另起炉灶。 自小让一些人在封闭的环境内,接受崭新的世界观,比西学东渐让士大夫们自我转变,容易的多。 原本刘钰就有这样的想法,在看过牛顿的这本书之后,更是坚定下了决心。 思索片刻,自己提起笔,闷在房间里三四天,写了一些内容。 待写完之后,递给康不怠道:“仲贤兄,你之前应该没接触过这些知识。但就这几页纸,你看看,觉得能看懂吗?” 好奇地接过那几张纸,康不怠默读着上面的内容,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学问。 “……万物是由原子组成的……一个大球是原子的核,外面的小球叫点子,就像是月亮绕着地球旋转一样……” 仔细读过之后,康不怠点点头道:“这个是能读懂的,大概也能明白。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要是自小就这么学,那长大后便认为此为天理,不可更改。如果自小就学的话,学成之后,想来也没有别的说法能打动他们,让他们更改想法。” “公子这是要学白乐天?每做新诗,必要给无知老妪先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一四章 另起炉灶办新学 “仲贤休得过谦,你怎么能算是无知老妪呢?” “公子,我可没过谦。对这样的学问,我和那些孩童又有什么区别呢?若仅以这样的学问来看,我就是无知老妪。” 康不怠也没觉得这个类比是对自己的侮辱,跟着刘钰久了,方知天下原来还有那么多闻所未闻的学问。 很多学问他真的从未听过,但并不妨碍他能理解。无非就是几个新词,在脑海中可以脑补出世界本源的模样。 康不怠风近老庄,对于这样的世界本源,很亲近,并不排斥。 谈笑过之后,刘钰把门关上,屏退了其余人,和康不怠说起了自己的计划。 凡是计划,总有目的。 刘钰的目的很明确。 花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时间,人为创造出一个新的识字群体。 这个群体,必须要和现有的士大夫阶层是割裂的。 这个群体的经济基础,也必须要和现有的士大夫阶层的土地地主成分是割裂的。 思想观、价值观、世界观,完全都是割裂的。 要学常识、自然、数学、物理、化学这些内容,使得他们学的东西,科举用不到,完全和已有的士大夫阶层割裂开。 要有内部的晋升体系,内部消化。 包括炮兵、要塞工程师、工兵、海军这四个军种的军官;商会内的会计、内部书写员、管账;贸易公司的船长、船头;各个作坊的负责人等。 这些人的出路,一部分是当海军,一部分是进作坊做工,剩下的就是出海做贸易公司的雇员。 日后作坊发展,也要有限雇佣这些人。皇帝所不能直接掌握的官职,也是以这些人优先。 这些人除了说一样的语言、一样的肤色头发之外,和旧有的识字阶层的差别,比明末时候士大夫和满清酋长的差别都要大。 之前康不怠还以为刘钰趁着灾年招收了一批孤儿,是要养死士。 那时候刘钰说他才不会养死士呢,康不怠也不知道刘钰到底要干什么。 等现在刘钰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康不怠心里顿时服了。 心道自己的格局果然差了许多,只能想到养死士这一步,却哪里想到刘钰是要搞这么大的动静? 皇帝开了个兴办实学的口子,趁着天高皇帝远,前期又极为隐秘看不出危害,这是要做好大的一件事啊。 刘钰也不藏私,很多事一个人根本做不成,康不怠既可信任,这件事还要康不怠日后主持。 大致说完了自己的想法,刘钰又说了一下三步走的计划。 第一步,招收一些略懂西学的人,主要以那些考不上武德宫,但是自小学过几何算数的人为主。 用真金白银为诱惑。 刘钰另起炉灶,写一些可以自学能看懂的书籍。 这些书籍也就是常识的水平,诸如地球是圆的,万物有引力,万物是由原子分子组成的,生物分为动物植物,伤口感染是由病菌等导致的、注音用的拼音切音等等。 刘钰出钱,让这些人自学一年,然后考试。 考试通过之后,按照一个月三两半银子的高价,聘用他们作为教书先生。 这第一批人懂的也不多,但是给小孩子启蒙应该是足够了。 至少能让孩童学会识字的时候,对这个世界有个灌输进去的理解,至于是否真的理解,那不重要,只要有个大致的概念和印象就好。 第二步,在第一批启蒙的小孩接受了这些常识知识后,通过考试,选拔出学习优秀者。 而这时候,刘钰之前趁着大灾招收的孤儿们,时间上也完成了他们的学业。 这批孤儿中的佼佼者继续深造,其余人可以直接作为教师,教授第一批普遍接受了常识教育的孩童。 教授更高一些的算数、几何、物理、化学等基础知识。 第三步,再从第二步中通过考试,选拔人才进入靖海宫官学。 靖海宫官学除了要开办炮兵、海军、工程学等皇帝要求的内容,还要增加会计、师范、航海等。 整个三步走,几乎完全都是从零开始。 完全走完一个周期,大约需要八年。 但是一旦这个周期走完,日后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自我复制。 到时候,只要有钱,只要到处办“义学”,就会有成千上万的接受了新式教育的人。 这些人几乎没有别的出路,在科举不变的前提下,这些人几乎是社会的弃儿。 这些弃儿们有文化,但却被排斥,唯一能抱团取暖的地方,就是刘钰所在的地方。 日后刘钰可能不在威海,不在刘公岛,但不论刘钰去哪,这些社会的弃儿都只能跟着刘钰。 除非……皇帝宣布,改革科举,承认实学毕业生有秀才、举人、进士的同等地位。 要是皇帝敢做到这一步,自无问题;但若是皇帝做不到,那就另有说法了。 康不怠被刘钰的想法惊住,佩服至极,忍不住便想到了那番话。 唐太宗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以往孔孟学问,是为天下英雄所必学的科目。学而优则仕。 如今要兴实学,天下英雄未必非要再学孔孟。 可学问就是学问,几万甚至几十万学了学问之后,读书识字,精通实学,但却不能做官的人……这是一股可怕到极点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最开始的时候,弱小到没人可以发觉其中蕴含的伟力。 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制止不住,一切都晚了。 “仲贤还要编写一本简易的史书,要让孩子能懂的那种,也不必写太多的内容,就是一个让孩子们知道我们的祖先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延续至今的。” “就从周灭商开始,分封殖民,到始皇一统。再到两汉三国,一直到本朝初兴。” “这个应该非是难事吧?” 康不怠想了一下,若只是让孩子粗通历史,这的确不是难事。 但是要说不难,也不尽然。历史总需要评价,用一个什么样的价值观去评价不同的人物? 就像是王安石,从和秦桧差不多的地位,到如今总算有了些正面,这套书中又该怎么说? 就像是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又该怎么评价?是五德交替轮回?亦或是天命所归?亦或只是反抗暴秦? 康不怠知道刘钰让他编写的这套书,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样的书,拿到市面上,估计没人会花钱买来看。但若是强制孩童们学,那就又不一样了。 孩子天生如一张白纸,灌输什么,他们就会接受什么。史书尤其如此,泱泱天朝,历史如星河,多少闪耀的人物,又有多少败类,可到底用一个什么样的评价体系去评价这些人? “公子,这件事我也不好说。但既是公子说了,我也尽量去做。或者,公子可以试着写一篇?我以此为样本,也好知道该怎么往下编写。” 刘钰想想,觉得似乎的确应该如此,便道:“那成,那我就编写一片关于武王伐纣和分封殖民的。你是个聪明的,一看便知后面的该怎么编写。” 康不怠笑道:“是了,这等于是公子画了个框,一撇一捺都写出来了。日后再写什么字,都超不出这个撇捺。若只是让孩童懂史,只要有了框架,实非难事。只不过现在想想,竟是都要从头开始,百废待兴。” 从头开始,百废待兴这八个字,刘钰并不认可。之前的基础已经打了不少,现在是该收获一波的时候了。 “陛下既是让我尝试兴办实学,又让我节度鲸海,自然是以文登、鲸海沿岸的移民区为主。手不可伸的太长,再说我也没那么多的钱,朝廷估计给不了多少钱,这些钱都得我自己贴补。” “我是这么想的。借着之前的大灾,对文登的人口、地亩数等,都了解的比较通透。而鲸海沿岸的海参崴等地的移民区,又极易控制,就要先从这两个地方试行一下。” “这都是试行起来很容易的地方,怎么能说是从头开始呢?” 之前帮着白云航刷了刷政绩,搞了一系列的变革,而且拿到了文登地区的准确人口统计。 文登进行了一系列的必定人亡政息的变革,包括永佃制、青苗法、摊丁入亩试点等等。 这些人亡政息的变革还是有用的,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 强制减租永佃,推广了地瓜种植之后,文登地区的农夫可以保证基本的饿不死,手里也多了一点点余粮。 加之海军在威海驻扎,消耗的补给,大量的饷银,都使得小商贩有所发展,赚这些大兵的钱。 之前也完全摸清楚了文登的人口、田亩等,这就可以效仿一下普鲁士马上要出台的,所有适龄儿童必须入学,征收每家每户一部分教育款,数额不必太大。 海参崴等移民地,那里的基础更容易一些。但凡去那的,几乎没有识字的,而且暂时都是屯田制,想要推广也不难。 刘钰守着对日贸易的巨大分红,暂时也只能尝试在这种地方,覆盖几十万人口的地方搞一波强制义务教育。 这个肯定是不能推广的,因为朝廷出不起钱,而且绝对不会花钱去学这些和圣人之言根本搭不上边的东西。 只是皇帝让刘钰试办实学,借着这个空子,倒是可以钻一钻。 一部分教育经费让皇帝特批,自己出一部分,再从当地的百姓手里征收一些,仍旧是耗费巨大。 虽然花的多,但这个钱是必须要投的。青州军那是后娘养的,花点钱刘钰真的心疼,可投在长远的教育上,花起来就很舒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一五章 海军部 皇帝开的这道教育改革的小门,是为了海军和炮兵,刘钰想要从国库里骗钱搞教育,也只能围绕着这两点做。 考察了威海初具规模的军工制造业,询问了造船厂的西洋技师后,刘钰手书了一份详细的海军发展计划。 威海的造船水平已经略微起步。 法国东印度公司托人传信过来,齐国公到访巴黎一事,引起了轰动。 齐国公的使团不可能乘船回国,因为风险较大,还是选择走俄国回国。 刘钰的信件、白晋等法国传教士等人的存在,使得法王希望能够派出一支使团,走海路到访京城。 一则是因为大顺禁教的事,法国对传教没有西班牙那么狂热,希望不要生出误会。 二则便是法国认为东方的这个帝国很强大,法俄之间的矛盾很深,希望缔结一个可能在俄国背后捅刀子的盟友。在南亚、东南亚,法国也希望获得一个可靠的盟友。 官方的肯定,使得法国的东印度公司以半官方支持的态度,派来了足够优秀的造船匠和工程师。 法国的干船坞技术远远领先于英国,74炮战列舰和28炮巡航舰的设计理念,也优于英国,只是因为法国四面树敌不得不做一个陆权国家,使得其海军无论如何也赢不了海权至上、没有陆地威胁的英国。 这几年对日贸易的钱,如果只是造舰,肯定可以造更多。但大部分的钱,刘钰都投入到了威海港的建设上。 包括一个新型的干船坞,方便维修和清理船底的藤壶;一个规模庞大的木材阴干储存仓库,没有常年阴干的木材,一艘战舰只能用六七年,而阴干合格的木料可以让战舰保持五十年的活力;一个将近三千人的造船工人人才储备,这几年既然没钱造军舰,都在造货船。 已经囤积的木料,使得只要钱到位,就能保证一年三艘到四艘的速度下水。之前招收训练的一千多水手、三百多军官已经有了一定的作战能力,以传帮带的方式,扩充水手问题也不大。 这些都是小问题,真正的大问题是怎么保证不会人亡政息。 想要保证不会人亡政息,最好的办法是让海军部独立出来,成为皇帝直辖或者天佑殿直辖的部门。 刘钰一点都不想和兵政府那群人打交道,一群连西洋诸国都不了解的人是指导不了海军的,而且日后海军要想发展,朝中无人是不行的。 海军的投入实在太大,大顺特殊的吸金兽一样的贸易特点,又使得海军几乎就是个赔钱货,因为坐在家里就能收钱,海军就是赔钱的。就算是打造出一支强大的海军,货还是要卖给西洋人换银子,而要想能做到足够强大把货直接运到欧洲且打开欧洲的关税,那又很不现实,至少得投个四五千万两。 幸好有个日本,幸好奥地利王生不出儿子。 这一次刘钰只能狮子大开口,要到足够的钱,在即将到来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之前,让大顺的海军有能力击败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取得香料。 才算是能稍稍让朝中人知道,海军真的可以赚钱。 盘算了一下,他提出一个并行于大顺的五军部的海军部计划。 大顺将五军都督府改成了五军部,如今再加上一个海军部,他又是勋贵出身,正好可以绕开让人烦躁的兵政府,直属于皇帝。 这一点皇帝应该是愿意的,因为皇帝兴建海军的目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担心刘钰的恐怖预言,另一个就是击败荷兰独霸香料贸易收入,在皇帝看来后者的钱很重要,暂时少一点掣肘是有好处的。 海军部往下,有舰队、海军委员会、后勤及水兵伤残养老委员会一共三个部门。 舰队自不必提。 海军委员会,则要下属木料局、造船厂、靖海宫官学、实习军官选拔、造船订单、铸炮局,以及下属的实学学堂教育。 后勤及水兵伤残养老委员会,则负责后勤保障、水兵退伍之后的补贴,这里面就需要皇帝用内帑的钱,比如垄断香料贸易等,从里面拿出来一部分作为水手的伤残养老金。 用五年的时间,将整个海军部的架子搭起来,这里面的投入是巨大的。 单单一个木料局,就需要每年三万两银子的投入,采购柚木、桧木,以及在白山黑水的原始森林中砍伐百年以上的橡木。运输、阴干,都需要专门的人员。 舰队按照每年三艘五级舰的速度建造,每年的花费在十五万两。 五年内建造两到三艘74炮的战列舰,这个花费平均下来,每年要八万两。 19艘五级舰、2到3艘74炮战列舰,需要保证足够的水手海员,至少需要万人的水手储备。 万人每人每月按照二两银子计算,加上足够的军官,这就需要每年三十万两,只多不少。 耗损和维修,按照每年两万两算。 训练中的火药消耗,按照每年五万两银子。 海军的军装军服,吃饭,酒水等补给,按照每年15万两。 不算靖海宫官学、不算什么水手退伍的补贴,也不算每年的人才培养,单单是打造一支一次性舰队,每年的投入就要80万两银子。 如果再保证足够的实学学堂、长久人才储备、不晕船的陆战队、运输船等,要让海军形成规模,每年至少要投入120万两银子,而且要持续至少五年,想要形成体系,就要持续投入十年甚至更久。 算起来似乎不多,大顺怎么也有一年大约3000万的岁入。 但皇帝内帑肯定拿不起,那就必须要走廷议,要国库出钱,这笔钱肯不肯出,实在难以预料。 哪怕刘钰已经精打细算了,也只能报出这么一个价格,再低的价格,也就只能练出一支一次性海军。 打完就烂。 至于花国库的钱,培养一批完全和现有体制格格不入的准逆贼,这钱肯定也得是国库出。 只不过这个如果国库真的不肯出足够的钱,他也只能自己贴补上,这个是不能省的。 宁可少造两艘战舰,这钱也得抠出来。 这个开口要钱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对日作战、对荷开战的想法,不能公开。 不能公开,那么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会反对这个劳民伤财的计划。 造一堆无用的战舰,干什么呢? 最难的事,永远是内部,而非外部。 带着这个问题,刘钰找到了即将返京的父亲,希望在朝堂里昏睡多年的父亲帮忙看看,询问一下是否能行。 然而刘盛看都没看刘钰草拟的计划,反问道:“如果陛下没有兴建海军之心,为什么要让我镇抚这里呢?我是你老子,陛下让我前来,不正是因为有兴建之心吗?” 之前的交流中,刘盛已经知道皇帝敲打刘钰的事,他也不震惊,反倒觉得这样敲打一下是好事,证明陛下真的要重用了。 很多事刘钰没和父亲说,刘盛看的也没有那么深。 可如果只是问帝王心术、朝堂走向,这个刘盛看的可是远比刘钰明白的多。 他一语就道破了这件事的关键。 若是皇帝没有兴建海军的心思,是不可能把刘钰调到西域的同时,让他老子来督办这里的,怕的就是有人胡乱搞。 刘钰也想过这个问题,皱眉道:“父亲,兴建海军要花钱。花钱,陛下的内帑拿不出这么多钱的。” 刘盛一怔,这才接过那张奏疏看了看,看到一年一百二十万两军费的时候,自己也吓住了。 “这么多?” 扫过数目之后,这才注意到上面建立海军部的构想。 琢磨了一阵,说道:“国朝体制,其实只要陛下允了,总是可以办成的。” “前朝张居正,自己不是说的很清楚吗?非相也,实摄也。这内阁也好、天佑殿也罢,权不是出自内阁和天佑殿本身,而是出自陛下。张居正很清楚,大明没有宰相,他能行事,不过是窃取了皇帝的权柄,实则靠的是摄政之权。” “本朝也是一个样的。天佑殿是相吗?陛下大权在握,若是什么事都不管,躲到内宫去炼丹,那么天佑殿可以算相。” “如今陛下连续亲征,本朝自太祖时候,又把武选司从兵政府中剥离、文选司从吏政府剥离升格为文谕院,你觉得天佑殿算是群相吗?其实所有的事,都在陛下的态度。” “无非就是自太宗荆襄反击以来,本朝自比李唐,民间舆论又多因前朝耻辱,故而士人多有壮烈之气。这一点,在你和罗刹谈判后被人辱骂为国贼的时候,便应清楚。” “可你再想想,若非是这样,就算天下舆论以长城为界,陛下若是有心北征,便不征了吗?无非就是担一个汉武的恶名罢了。” 一年一百二十万两,确实不少,可也不是一个完全不能接受的范围。刘盛把朝中的情况很清晰地分析了一番,最终的结论其实就是一个。 皇帝说行,那就行。 皇帝说不行,那就不行。 廷议扯的再多,最多也就是皇帝挨着骂名。在骂名和海军之间权衡,只看皇帝选哪一个了。 海军部没有侵夺任何已有部门的权柄,而是一个完全新建的部门,这样阻力其实很小,唯独的问题就在于这每年的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刘钰自然也考虑过这个弯弯绕,问道:“那以父亲之见,这件事只要陛下许可,其实便可成?” 刘盛笑道:“我不知道你和陛下怎么说的,我也不问。但我知道一件事。海军虽强,舰船虽利,若无港口,不堪一击。只要在威海驻一支陆军,则海军始终是陛下的。” “所以不用去考虑高鸟尽良弓藏之事,只要问一问你自己,这海军将来能给陛下带来每年百万两的收益吗?这就是关键。”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一六章 军改构想 “就这么简单?” 刘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以为这件事必然极难,可在父亲看来,这件事似乎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想想父亲的话,似乎好像大约也有道理。 海军再强,只需要一支驻扎在威海的陆军,海军就要被看的死死的,不敢动也不能动。 而且军费要的多,便说明海军离开了一个强大的帝国,根本不可能建立起来。 威海到京城,没有台湾海峡,也没有英吉利海峡,更没有大西洋。 所以这么一支军事力量,只要能给皇帝带来足够的收益,皇帝肯定是支持的。 刘钰已经跟皇帝说过,海军能带来多少财富。所以刘盛这么一说,刘钰顿时放下心来。 “如父亲所言,陛下应该是同意的。” 刘盛也不知道后续的计划,也不问,甚至根本不想知道。 “你啊,这辈子都要拴在海军上了。西域一战,你打的太吓人。既威慑了西域诸部,蒙古乃至雪山,以及罗刹,其实也一样让陛下心中不安呐。” “你虽整日说什么练兵为上、临战最次。这话说说也就罢了,可谁敢真的信?日后记住一句话,别碰陆军。” 说是告诫,实则内心欣慰,狠狠地夸了一番。 夸完之后,又道:“就算日后有什么战事,切记一句话。海军只管大海,就算陛下让你统领全局,也要推辞。要让专门的将领去领陆军。” “只要记住这一点,你有多大的能耐,便使多大的本事。咱们这等勋贵之家,陛下是既想用,又不敢大用,可又不得不用。但你放心,勋贵们肯定会支持你的。” “倒不是支持你这个人,而是支持你的军改之法。兴办海军,陛下不会允许文臣插手进来的;而陆军军改,又使得勋贵们再获新生,此事你想得周到,我就不用多说了。” 刘盛看过刘钰关于军改的建议,站在勋贵的角度上去看,权衡之下,是支持的。 整个军改就围绕着三件事。 设置练兵处。 在京城、金陵、山东、西京、荆襄等五处,设置专门的练兵之地,招募士兵,集中训练。 练兵处直属中央管辖,各地的节度使、正总权都不得干涉。 练兵处的官员,职位低微,也就是六七品的小武官,他们没有统兵打仗的资格,也没有调兵的资格。 只是全部换装燧发枪和刺刀,集中训练队列、刺刀和放枪。 设立参谋部。 参谋部直属皇帝,由年轻的参谋和军中大佬们充任。 对军方大佬而言,参谋部就是个养老院。 而对年轻参谋而言,官职不高,但是权责极重,所有权柄出自陛下,使得皇帝通过掌控参谋部,获得各地的统兵权。 一方面可以把军权抓的更牢,另一方面也可以在军中保持存在感。 参谋部之下,还有各个部队的参谋,类似于青州军,由参谋掌管扎营、行军、战前准备等内容。 一方面让领兵大将可以把精力都放在临阵指挥上,另一方面……则还是那句话: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不可轻败。 有一些指挥官不需要下属的任何建议,他们独自运筹帷幄,做出决定,其幕僚只是负责将其计划付诸实施。然而这样的伟大统帅举世罕见。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一支军队的指挥官做决策时不能不听取建议。这种建议通常是参谋团队共同思考的结果,他们的学识和经验使他们有能力做出正确的判断。 尤其是勋贵掌兵的情况下,中人之姿居多,这种情况下,参谋部的作用就越发重要。 正如普鲁士所认为的那样:一般来说,不可能简单地将无能的将军撤职,而且大部分将军都是无能的。但我们至少可以给他们安排一些能干的助手。参谋长就是那些帮助不称职的将军履行职责的人,他们提供了军队所需要的领导和指挥才能。 参谋部的建立,很适合大顺的朝堂特色。 一方面,文官没有掌兵,皇帝也死死抓着不放,依靠勋贵和良家子控制着军权。 勋贵们是皇帝可以信任的力量,只是勋贵们要保证嫡长子继承制,这就使得一代不如一代,偶尔会有两个能打的,就成为了支柱力量。 既要保证能打赢,又要保证领军的人在军中可以镇得住场面,那么勋贵就是最合适的。 参谋部辅助勋贵作战,又不可能拥有对军队的控制权,因为他们争不过勋贵,只能通过建议权或者适当的情况下,会战中代替勋贵主将指挥。 总参谋部要把兵政府职方司的权责拿到手,绘制各地的地图,对周边的朝鲜、缅甸、越南等地进行测绘,随时制定一系列的作战计划。 届时,再由皇帝出面把这些计划下发,做战略指导,又可以保证皇帝在军中的威望。 如此一来,勋贵们既不用担心手握兵权导致皇帝猜忌,又可以保证世世代代可以领军,这对于勋贵这个阶层而言,是一个天长地久的好处。 否则的话,很可能就会如前朝一样,勋贵最终都养成了废物。 领兵无能,文官若是领兵,勋贵就只剩下侵占土地、生生孩子、代皇帝主持恩荣宴之类的屁事了。 最后只能落得成为朝堂上的边缘人。 这是大顺的第三代、第四代勋贵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第三件事,便是军校制度。 大顺早在荆襄之后,就废除了武举,改用了三舍法的营学制度,虽然这还算不上军校,但至少超脱了蛋疼的武举范畴。 武举选出来的,都是可以以一敌十的勇将,然而时代变了,悍勇无双并没有什么卵用。 营学和武德宫的三舍法,可以无缝切换成军校,只要改变一下教材和考试比重。 把骑马、放枪之类的比重下降;把武经七书之类的统帅书籍,换成操典和营连战术;把算数几何的比重加强。 军校制度之下,良家子们有了更大的升职空间,可以凭借营学的优势,挤占大量的军官名额。 因为军校要考的东西,决定了暂时就算放开限制,其实也没有多少良家子之外的人能考入。 军校制度保证了一个下限,保证了基层军官的战斗力,也保证了这是一个科举系的文官无法插手的地方。 大顺的体量,只需要一个足够高的下限,不需要名将。 在科举占据朝堂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皇权可以居中操控,使得军官们成为皇帝最忠心的部下。 同时让文官保持监察的权力,又能防止武将过于跋扈。 军校毕业之后的军衔制度,又可以保证军官们的收入和荣誉,军衔是军衔,军职是军职,并不能等同。 围绕着这三件事的军改,实则就是良家子、勋贵、皇帝三方,合力瓜分兵政府,彻底拿回兵权。 如此一来,支持军改的,反对军改的,也就泾渭分明。 练兵处确保了新兵的质量,规范化的管理,使得战术相同。 练兵处都是一群小官,练兵可以,领兵作战绝无可能,也不用担心练兵处的人造反。 参谋部把持着战役指挥权和战略决策权,专业的参谋可以让无能的勋贵执掌军队,而勋贵凭借贵族的身份可以压住全军。 军校把持着一条在科举之外的升迁路线,又能保证在新时代的战斗中拥有合格的军官。 兵政府的权力,肯定是要被侵袭的。 一旦军改完成,兵政府的位置就很尴尬,还剩下什么职能呢? 皇帝拿到了彻彻底底的军权,对军队保证了绝对的控制,就算不裁撤兵政府,兵政府实际上也就是个橡皮图章了。 同时把军权从科举文官控制的兵政府这里拿走,也有利于大顺扩张。 这是个很适合扩张的时代,先走一步便可凭借体量对周边形成碾压的优势。 科举出身的文官受限于他们的三观,并不支持“穷兵黩武”,但参谋部要考虑的则是军功、军功和军功。 而且兵政府的职方司,做的简直太次了。 地图地图弄不清楚,周边国家的军力不了解,缅甸越南日本的情报,一无所知。 指望着这群就知道圣人之言的人,治国不是不行,但打仗,尤其是打外战,是真的不行。 这年月不穷兵黩武,等着百年之后民族觉醒,想穷兵黩武都控制不了了。 刘盛对于这一套军改的想法,既认可,也支持,并且确信勋贵们也会支持。 同时借此机会设置海军部的想法,那就有了很大的操作空间。 皇帝要确保可以完全地掌控陆军,就会放心海军,就如刘盛所言,在威海驻扎一万人的陆军,那么海军就始终是皇帝的。 没有港口、没有造船厂和修理厂、没有火药补充、没有后勤、不能靠岸的海军,是废物。 最终的决定权自然是在皇帝手中,因为良家子和勋贵们对这一次军改是支持的,皇帝可以居中平衡,借助良家子和勋贵们的势力收权。 刘盛将这件事给刘钰分析了一遍之后,又道:“平准一事,必能让陛下坚定军改之心。因为你操练的青州军,让陛下有了一个说服朝臣的理由。” “西洋人的军阵战术如此强大,若不军改,将来若是西洋人来犯、亦或是周遭小国来犯……你要知道,本朝立国,最大的教训就是前朝二十万人的后金差一点让神州陆沉的教训。” “你不用,不代表别人不会用。南洋诸国,西洋势力早已立足。你在西域打的太好,陛下不会不害怕的。是故军改之事已成必然,你于此时在上书成立海军部一事,正可浑水摸鱼。” “若成,则海军部成立。” “若不成,则退一步,拿到银两。日后再议。” “你可将这封奏疏再修饰一番,此番我回去,便要呈给陛下。陛下也定会印发于群臣,以便大廷议。”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一七章 国虽大,好战必亡 刘盛带着刘钰的奏疏回到京城不久,征西的大军和皇帝的御驾便回朝。 监国皇子与留守大臣出城迎接,山呼万岁,随后在京城郊外设置了祭祀,祭奠战死的将士,又去太庙告捷。 一番仪式之后,李淦有些飘飘然。 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群臣上书歌功颂德。 无一不说是皇帝指挥有方,大胆启用了刘钰在北线决战,力排众议一举击败了准部。又说什么再复西域之类的颂词,更让李淦飘到的天际。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自从上次对俄开战之后,时隔数年,再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感觉,当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而这一次,又是刘钰让他体验到了这种虚荣的快感。 如果只是一路筑城平推过去,算不得什么本事,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可刘钰在阿尔泰山以北决战这件事,着实惊掉了许多人的下巴,居然就这么打赢了? 这时候都纷纷跳出来称赞皇帝,说皇帝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慧眼识珠,大胆用人,使得原本估计要耗费巨额军费的平准之战省下了很多钱,实乃天下之福。 听到这样舒心的马屁,自然是吃水不忘挖井人。 想着大仗一打完就飞奔回了威海的刘钰,嘴角也荡起了一抹笑意。 军权交的痛快,练兵之法也毫不藏私,除了有那么点捉摸不透爱自作聪明倒逼朝廷做事之外,似是一个完美的臣子。 各种仪式之后,自然就是论功行赏。 廷议之上,在京的勋贵、大将、天佑殿群臣以及有资格参加廷议的臣子们,没有任何意外的认为此番平准,刘钰当居首功。 这件事也着实尴尬。阿尔泰山以北一战之后,大军就再没打什么仗了,准部臣服,按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偏偏是在刘钰带兵直插伊犁奇袭奇努克城之后。 别人都好说。 鄂国公李九思,为北路大军统帅,已然是升无可升,赏赐一些,在荫个子嗣,都好说。 西路大军统帅,制将军江辰,如今准部已平,按照规矩就是收了兵权,入天佑殿。 唯独就是刘钰,该封个什么? 算起来,这也是灭国之功。 可要说都是刘钰的功劳,那又不是,要不是两路大军齐出,逼迫准部选择死中求活在山北一战,刘钰没机会立下这不世之功。 再一个便是全程打酱油的西路大军,多少人听到刘钰攻下伊犁之后都哭晕了过去。 许多人等着盼着拿军功,结果就盼来了这么个结果。 拔剑四顾心茫然,准部一平,蒙古安稳,总不能去打朝鲜。西南平叛,改土归流,又能容得下几个军功? 当日听到刘钰在山北获胜之后,西路大军的前锋疯了一般地向前跑,就盼着能在刘钰攻下伊犁之前攻到伊犁,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封爵这种事,有很多说法。 前朝王阳明,被封了个爵,就没有了入内阁的机会了,因为勋贵不能入阁。 可大顺是可以出将入相的,军功够了,封了爵,一样可以入天佑殿,一样可以参与军机大事,制定朝廷的政策。 文臣们不喜欢刘钰,因为刘钰既不是科举上去的,又真的有本事,可偏偏又是个异端。 要不是刘钰,罗刹那边的事也没那么复杂。双方兵戎相见之后,再不交往,可偏偏刘钰搞出来的派出使节,使得天下这个概念摇摇欲坠。 在文登地区搞的政策,又是青苗法、又是摊丁入亩、又是永佃权,要说那都是文登州州牧白云航的攻来,说出来也没人信:别处怎么没这事,偏偏你刘钰在旁边就搞出来了? 当日国子监和武德宫的斗殴事件搞出来的大新闻,更是惊掉了天下士绅的下巴,按照当日的办法去搞,这天下怕是要完。 这种人若是入了朝堂,指不定又会搞出什么乱子。 可偏偏皇帝要学汉武帝,重用卫青这样的舔痔奴才,大顺又有出将入相的传统和规矩,这就有些难办。 封爵吧,对刘钰将来的发展只有好处,毫无坏处。 现如今天佑殿里就有一个英国公,刘钰又是武德宫的魁首皇帝点的龙禁,正常规矩里的两个名额都符合。 不封爵吧,这功劳确实在这摆着,挑刺的话也不好挑。克扣军饷这种事,多方打听,也确实没有;自己花钱贴补军队,这事可以做欲加之罪,但皇帝信任的前提下屁用没有。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打下伊犁之后,刘钰就扔下了部队,跑回威海鼓捣那个海军去了。 这样看来,短时间内,皇帝应该不会让刘钰转文臣。 只要不在朝廷,在外面折腾也是好事,不然二十四五岁封爵,早早入了朝堂,又是个激进的改革派,日后定是个麻烦。 李淦心里也清楚这里面的事,想着自己真正要做的事,却不能直接提。 面对群臣,李淦先发了一通感慨。 “平准一战,众卿看来,波澜不惊。朕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呐。刘钰编练的新军,师从西洋人,以区区万余之数,纵横西域,无人可敌。” “西洋人在南洋根深蒂固,经营日久。朕深恐前朝末年东虏之事重演。青州军不过万余,操练亦不过两年,便如此可怕。试问之,若如安南、缅甸等国,操练新军,入寇我朝,又将如何?” “便是朝鲜这样的忠孝之臣,前朝末年也曾投靠东虏,还曾派遣火枪兵与我朝交战。缅甸与前朝也多有交战。或曰修德,然而修德之后,难道他们就没有不臣之心了吗?” “夷狄者,畏威而不怀德啊。” 说完自己的心事,朝堂上寂静无声。 平准一战,确实让许多人惊呼一声。都知道刘钰的军阵师从西洋,枪械也从西洋购置,更是聘用了西洋教官,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西洋人,大顺又不是没打过。 伪朝南明就有西洋雇佣兵,但也就那么回事。这才八十多年,难道西洋的阵法军制就有这么大的改进吗? 文臣不知兵,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到底在哪,一片寂静中,兵科的谏议道:“陛下不必心忧。我朝制度远胜西洋,西洋所强者,不过火器尔。我朝迎头赶上,仿制火器,便可无忧。” 李淦哼笑一声道:“仿制?八十年前便仿制了,八十年后你可知西洋火器到了什么模样?况且,朝中传教士也不是没有将西洋火枪进贡来,可是西洋火枪若不配刺刀,并无太大优势。” “配上刺刀,阵法融合,便不可同日而语。八十年便如天上地下,你只要仿制,来得及吗?” “况且,朕问问你,这燧发枪配刺刀,与之前我朝的军阵,有何等区别?你可知晓?营队之间,又间隔几许?为何要间隔几许?你知道吗?” 兵科谏议回道:“臣不知。然臣也不必知。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练兵自有练兵之人,知兵自有知兵之将,陛下要做的便是以礼以仁而治天下。如此,则将士用命,工匠亦会研究出新的火器,而不需要朝臣都知道新的火器什么模样。” “如今西域收复,正该修德。陛下所忧虑之事,臣以为不足为虑。可让知兵者练兵,亦可下令仿制火器,此皆分内之事。陛下为此忧虑,臣以为实无必要。” “臣所忧者,是天朝改革火器、变更阵法,以为天下无敌,而至效仿汉武,征伐四边。”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如今准部已平,蒙古已附,奴儿干都司已收,还请陛下以苍生为念,休养生息,勿再起刀兵。平准一事,朝中本有反对,准部若能朝贡,以哈密为界,互不相扰,亦未必不可。” “如今便是收复了西域,又有何用呢?军费耗费数百万不提,日后驻军、移民,皆耗费钱财。” “数年前山东大灾,若有这些钱财,赈济灾民,岂非仁政乎?” “臣非是非议收复西域之大功,实是希望陛下以仁、礼而治天下。如今天下舆情,皆好自大自夸,动辄拓土开边之言,实非天下之福。陛下不可不察。” “是故,臣以为,平准一战,已然证明新军可战。陛下可裁天下之兵,只留少许即可。如此可省百万军饷,蠲免各省钱粮,亦是美谈。” 李淦点点头,知此人也是个忠贞之臣,勉励道:“卿言亦有道理。然平准之事,却有些迂腐之见。不过西域已定,此事也无需再提。至于说裁天下之兵,此事亦可做的,只是需要编练新军方可。若不然,旧兵既裁、新军未成,则万一天下有警,则误大事。” 兵科谏议又奏道:“臣以为,刘钰既善练兵,又有平准之威。此时西域虽复,实则未定,必以一能文能武之人,镇守西域,刘钰最为合适。此番平准,刘钰当为头功,其功足以封侯,又携大胜之威,使之镇守练兵,则西域便不糜烂,国家亦可省下钱粮。” 他说完,也有不少人纷纷进言,表示附议。 也有人道:“刘钰既和罗刹人打过交道,又知测绘等实学学问,陛下理应让其镇守,主持勘界等事。他有以少胜多力克大小策凌敦多布之威名,他若镇守,西域无人敢叛。” 无论怎么看,刘钰都应该是镇守西域的最佳人选。 这是公正之言,却也暗藏着一些玄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一八章 克虏伯伤害准部感情 明知道这个建议不怀好意暗藏玄机,可李淦心里其实也很认可。 不管怎么说,镇守西域的事,刘钰做似乎是最合适的。 不管是勘界谈判,还是威名震慑,亦或是处置各方的关系,都是朝中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没有海军的事,的确如此。 可海军初兴,巨大的利益画出的大饼悬在李淦心头,刘钰又是无可替代的。 财政问题,无非开源节流。 西域这个赔钱货,就算处理的好,也就只是节流。能省下的钱,只怕有限。 可若是海军真有那么大的利益,那便是开源。 开源总比节流要更诱人。 “西域之事,朕与天佑殿已有章程。刘钰年少,勇气有余而沉稳不足,又不曾有治理地方的经验。西域事,非在刀兵,而在治理。非他能胜任。” 刘钰递上的平定西域的奏疏,李淦与天佑殿诸臣已经讨论过,也都在朝中廷议过。 此时说出,吏政府尚书出身奏道:“臣以为,安稳西域,另有说法。以陛下之前所议之法,耗费巨大。每年屯田、移民,自西京至伊犁,数千里,非是易事,耗费极大。” “臣以为,不若就地招纳回部农民屯垦。如此一来,每年可节省国库数十万两移民费用。” “蒙古皆信黄教,若西域皆为回部,则隔绝蒙古与雪山的联系。回部、准部,各有血仇,可互相制衡。如此,也不用担心瓦剌部占据西域、喀尔喀、乃至漠南,连成一体。” “西域皆回部,以阿尔泰山为界,山北为蒙古,山南为回部。如此则蒙古再难成事。” “天山以南的回部,本就以种植为生,非以游牧。若就地招收回部农民屯垦,也省却千里迁民之暴。每年节省数十万两,亦可用来蠲免各省钱粮,以仁政而大治。” “如此,我朝也不需在那驻扎多少兵卒。以回制蒙、以蒙制回,羁縻统治……” 听到吏政府尚书又在提这一茬,悔的李淦直想扇自己大嘴巴。 之前的廷议中,针对此事,也是好容易才压住,这一次又提起来,李淦也是一阵恼火。 可吏政府尚书也句句都是为国之言,李淦也不好怒斥。 这个想法不是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很多人的想法。 统治西域,实在太贵了。有这钱,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那些毫无意义的土地呢? 现在打也打了,对方也臣服了,又要往那移民,这一年要多少钱? 如果就地招收回部的人屯垦,的确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天山以南的绿洲农业区,又不是游牧。 似乎也完全可以借助回部的力量,压制蒙古防止其死灰复燃。 以史为鉴,蒙古那么可怕,回部可是没说打出过土木堡。 只是李淦从刘钰那知晓了回部传播的历史,对于回部也是充满了警觉。 虽说刘钰擅作主张借刀杀死了黑山白山派的头领,让李淦略微有些不太爽,但整体政策他还是支持刘钰的想法。 现在少花钱,将来就得多花钱。 钱!钱!钱! 想到钱,就不得不想到刘钰画的海军大饼,皱皱眉道:“此事之前已经议定,何须再议?移民之事,必要实行,断不可为了省钱省事,就招收天山以南的回部去伊犁屯垦。” “甘、陕等地,地力贫瘠,民众多苦。伊犁河谷,你们不曾去过,刘钰却是亲眼见了,那里适合种植小麦、棉花,皆为上等沃土。移民前往,又可缓解西京人多地少之弊,一举两得。” “蠲免钱粮,不过治标。移民垦荒,方为治本。卿等皆为重臣,岂不知标本之别?” 李淦着实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吏政府尚书却继续道:“陛下,唐时安西四镇时,便有争论。如今已复安西,天朝之事,务在仁不在广,务在养不在杀,将以息边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者也。” 这算是在将皇帝的军,意思是说现在西域的事,我们可以听你的,就这么定了。 但作为交换,这是最后一次打仗了,日后还是要息边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 自李淦上台,这才十五年,已经打了两仗,耗费了千万两钱财。 现在名也得了、势也拔了,是该履行当初的承诺了。 当初刘钰搞国子监的时候,皇帝就承诺过,对俄交流、平定西域,这两件事是不能商量的,以此换取儒林舆论不要搞事情。 现在这两件事都做完了,已经达成了传统帝国的最大边界了,日后再打仗就没意义了。 而且,两战打出来来了皇帝的威名,又带出了一大堆刘钰这样的新人,严重威胁了朝中的平衡。 天朝天朝,总要有个边界。虽然凭借火器优势,这两仗对国力并无损耗,可也最好就到此为止了。 不然不断开战,武将的势力必将崛起。 大顺是可以出将入相的,而且武德宫的存在,使得武将们很多都是有文化的,又和科举尿不到一个壶里,当初刘钰搞的惊人之语还在耳边,众人也真的怕这些人崛起之后,在江南搞出大动作。 明末的教训,留给朝中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经验。 对勋贵来说,经验就是与国同休,要是国没了,勋贵也要完。到时候再上演一番权将军拷掠京师的事,那就什么都没了。 对文臣来说,经验就是千万不能让武将崛起。文臣的地位来源于一个安定的中央政府,一旦这个政府垮掉,武将跋扈,杀文臣就像是杀狗一样。 然而,人们能从历史中学到的经验就是什么都学不到。短短八十年,这些经验再度化为了乌有。 勋贵们开始腐化堕落,文臣们开始挖掘政府的墙角。 现在他们都希望,朝廷这艘船,就按照原来的既定轨道走下去。 没有大臣喜欢变化,而这几年出现了太多的变化。 战争往往能够促进这种变化,已经有人感觉到了种种不安。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皇帝心里还有些变革的想法,更不知道就和他们同一屋檐下的翼国公刘盛手里还捏着一份关于军制改革的奏疏。 李淦虽然心里很不爽这种和皇帝讨价还价的态度,可还是点头道:“朕岂无休养生息爱民之心?众卿安心,除非有人挑衅天朝威严,朕便不动兵便是。但若有人挑衅,所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此亦不可不为。” “不过,就算四周没有威胁,也不可马放南山。国之大,的确好战必亡。然而,后面还有一句,忘战必危。” “幸于此番上天护佑,将士用命,时隔千年再复西域。日后西北再无大战,此番战功,不可不赏。今日一直在说西域的事,却还没说到该如何封赏。” 显然,李淦不想再纠结关于移民还是招抚当地回部农民开垦、以及日后打不打仗的事,用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这个问题给岔开了。 天佑殿早已经讨论过,英国公便出面道:“平准之战,刘钰当为首功,此无疑义。” “其功灭国,封侯可也。然其年幼,年少封侯者,若如冠军侯,年少封侯,恐惹天妒。是故不宜封侯。” “封爵取下不取上,是以当封伯。” “我朝定制,封爵有美爵、有地爵。以刘钰之功,当封美爵。” “自前朝起,瓦剌诸部便为西虏。若以美爵论,当以‘克虏伯’为上佳。” “然而准部既服,皆为天朝子民,不宜再称之为西虏。” “刘钰翻越阿尔泰山,直插伊犁,立下不世之功。此地,乃唐时鹰娑都督府所在之处,是故可取‘鹰娑’为号。” 英国公心想,若不是因为准部已经臣服,国朝也不好再管人家西虏西虏的叫,这个“克虏伯”的爵号是最为合适的。 克虏伯变成了鹰娑伯,着实不怎么好听。 天佑殿的大臣们翻了翻典籍,要给西域重新取汉名的时候,发现不管是汉时的西域都护府还是安西四镇,都是以天山以南为重心。 准部的核心地带是在伊犁,实际上阿尔泰山南北也是其核心牧场,那是安西和北庭交界之地。 找了半天,终于查到唐时曾经在伊犁附近治了鹰娑都督府,这名字便最为合适。 不然取碎叶伯,刘钰并未打到那;龟兹伯,又过于靠南。 一众朝臣虽然都是饱读诗书的,可是这种事他们实在不是很了解,西域到底什么样、各处到底在哪,心里也并没有什么概念。 几年前还如同异国他乡,现如今收复西域故土,筑城分地的名称还未定,更是无几人知道什么鹰娑都督府。 反正封爵已成定局,这个是怎么也无法更改的。即便不知道这个鹰娑都督府到底在哪,可既然是英国公说了,听起来也没什么避讳、不祥之类的问题,也就没什么反驳的。 皇帝自然早就知道这个封号,虽然心里也觉得还是克虏伯好听一些,然而为了准部安稳也的确不好“伤害民族感情”。 见众人并无异议,遂笑道:“如此,朕正好听闻,国朝的鹰娑伯有奏疏要上。翼国公,何不呈上?咱们也听听,鹰娑伯上疏,所为何事?” 一直没说话的刘盛知道皇帝的意思,便是要取个名正言顺,既封了伯,就有廷议朝政的资格,这时候再拿出来正合适。 于是上前将厚厚的奏疏递上,李淦笑道:“便叫人读读,也好让诸卿听听,待鹰娑伯回京,正可廷议。”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一九章 假装君臣共治 奏疏才念了几页,朝堂上已经乱了起来,礼官和御史们斥责了几声要求安静,这才一直把声音隐忍到了长长的奏疏读完。 一读完,一群人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这是要干什么? 军改,军改,这改的步子也难免太大了吧? 这么改一下,兵政府还剩下什么权力? 海军部又是什么东西?天朝需要海军吗? 自古以来,天朝就不需要海军,搞什么海军部? 皇帝这不会是要学前朝永乐,要内帑控制贸易吧?要是这么一搞,岂不又是遍地走私、海贼泛滥?江南贸易,每年得银千万不止,皇帝要是控制贸易,必为天下大患。 还有这个练兵处、参谋部、军校……兵政府已经没有了武选司的权责,那兵政府留着还有什么用? 天佑殿已经抢夺了不少权柄,难不成皇帝要把兵政府裁撤掉? 为什么非要军改呢? 直接买一些新的火枪,换装不就好了? 改成这个样子,有甚么区别? 一朝的人都听的满头问号。 有不解的,有震惊的,有惊慌的,也有愤怒的。 然而皇帝却根本不给众人今天就讨论的机会,一摆手道:“此事待鹰娑伯回朝再议。一会会将此奏疏抄写,卿等可先回去仔细琢磨。” “散朝!” 一声不容置疑的退朝,让所有人的话都憋在了肚子里。 数万字的奏疏,林林总总,涉及到各个方面,只听了一遍也都没听全。 但是既然能站到这个位置,哪一个都不是易于之辈,都是全天下两万万人中选拔出的人尖子,不说都有过目不忘之能,可还是能够抓住关键的。 退朝之后没几日,这封奏疏就引发了数十份,交予各个大臣、勋贵等,让他们仔细读读,也备过些日子的大廷议。 一众平日里翻云覆雨的大臣们全都懵了,这军改的想法,到底是皇帝授意刘钰的?还是真的是刘钰提的? 若是以往,这件事很好反驳。 祖宗之法不可轻变,兵者国之大事,乱改要出大问题的。 但是这一次西域之战,打的实在是太出乎朝中意料了,不声不响的青州军就真的打出了这么可怕的战果。 有此战果作为支撑,从这个方向上反驳,就毫无力度。 想要反驳,总要找到切入点。 然而切入点应该在哪? 等到奏疏下发到各个大臣手中之后,对照着上面的内容,海军部的事直接无视,只看关于陆军军改的内容,就有些难办。 若想反驳,重点就在于奏疏上的这一系列军改是否有必要? 如果只需要换装枪械、采用新的阵法,那么完全没有必要动兵政府的权柄嘛。 但要这些,需要找到知兵的人反驳,尤其是执掌大军的大将。由他们的嘴中说出反对军改的话。 这个大将,不能是勋贵。 因为对勋贵来说,这次军改对他们而言不但无害,反而有益。 至少可以保证勋贵始终拥有一定的地位,不用担心弄成前朝那样彻底丧失话语权的地步。 找一直镇守西北的制将军江辰,江辰却闭门不见客,根本没有私下表达任何的态度。 这么一改,肯定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 在外驻守,喝兵血、吃空饷这样的事,实属正常。 但在外驻守的,又没有资格参加廷议。 有资格参加廷议的,喝兵血、吃空饷这样的低级手段,他们已经用不到了。 京城最重要的京营,情绪很是稳定。 大部分都是良家子,对他们而言,只要不动自己的土地特权,那愿意怎么变就怎么变,毫无关系。 无非就是以前要练火绳枪配合长矛阵,现在改成了纯队的燧发枪,区别不大。 而且军改上的军衔制度,又可以提高他们的收入。 京营稳定,从西部返回驻扎在京城的青州军,就更加稳定了。 对他们来说,更是没有任何的影响,甚至他们还有可能被提拔为一些练兵处的小官,前往各地操练新军。 此次军改也不包含辽东以北的府兵,他们的血税特权仍在,而且向来也不归兵政府管辖。 触及利益的武将,是各地的镇守正总权,因为他们是最容易喝兵血的。 可是他们既没资格参加廷议,也没能力振臂一呼,攻入京城清君侧,主要是打不过青州军,也打不过那群良家子为主的京营。 兵政府上下都感觉到独木难支,明显看得出皇帝这是准备把军权牢牢地抓在手里。 至于抓在手里要干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练兵处一旦设立,每年操练定额的人数,定期退伍制度,使得喝兵血只能在练兵处这里喝。 然而练兵处的官职太小,而且集中训练,喝兵血很容易事发。 一旦练兵完成,就要集结成营,整编训练,安排在各地驻守。 在各地驻守,喝兵血也不容易,皇帝肯定会派人随时巡查检阅,轮番入京。 长远来看,整个军改计划是让全国保持一支二十万的常备军。 另起炉灶,待全部军改之后,每年可以省下数百万两的军费,长远看又没有办法说这劳民伤财。 短期来看,军改的步伐也不是很快。 参谋部之类的只是先搭建起来,前期练兵处也只是操练三五万军队,旧有的部队会慢慢进行裁撤,亦或是遴选之后开赴西域、辽东等地屯田。 若说钱财,积累下的平准的军费,省下来不少,西域的平定速度远超众人意料,国库里现在是有钱的。 若说军备,威海已经有了一个兵工厂,既可以造枪又能铸炮,给出的价格也不高,也就和现在军中使用的火绳枪略高一点点。 若说人才,之前的青州军里,军官比例严重超额,很多人都可以提拔出来作为营连军官,或者作为练兵处的军官。 而且本身又有营学三舍制,更换教材,变更侧重点,这也不会有太大阻碍。 一时间反对军改的人都慌了神,不知道该从哪里反对。 如果说要防备藩镇之祸,可这一次军改确确实实把军权收归了中央,指挥权在皇帝的手中。 总参谋部或者叫枢密院,一旦设立,实际上还是文官掌军,只是此文官非彼文官,区别在于出自实学三舍法还是科举法。 不是说学过怎么算数几何就算武将的。 有战功的老将们在参谋部镇场面,其实并没有兵权。 兵权实际上牢牢地把握在了皇帝的手中,出征的时候任命大将统筹,新操练的军队都是正规的常备军。 又因为操练都是相同的操典,真正作战的时候也能直接统合在一处。 军改之后巨量的后勤需求,又使得没有中央的财政,谁也养不起一支这样的军队。 军官们也不会转为文官,只是武德宫的人才依旧还有转文官、掺沙子的机会。 固定的练兵处,又使得各处操练的新军,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阵法就那么几种,连号令都是一样的,空降过来掌军也不是问题。 都说兵将分离会造成战斗力下降,问题在于这样的军队就算战斗力下降,对周边势力也是碾压的。 平准一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都觉得刘钰打的那叫什么仗?可偏偏就是能赢。 没有刘钰,小策凌敦多布就能冲开方阵了吗? 军校开办在京城附近,基层军官都是天子门生、勋贵庶子,就算某地想要造反,基层军官凭什么听命呢? 兵政府尚书回去琢磨了好久,总觉得这像是宋时的枢密院,似乎路子也是要沿着宋时的制度走。可再仔细一想,又不太是。 兵政府日后只怕要沦落到元丰改制之后的惨状,管管车马、仪仗,完全成了一个空壳子?从土木堡之后延续下的惯性,真的要被打碎了吗? ………… 从威海返回京城的刘钰,也是闭门不见客,杜绝了一切风声,就等着那场大廷议。 这场廷议,虽说皇帝应该是支持的,但如果说不出个子午卯酉,甚至在廷议中一败涂地,皇帝的面上也不好看。 如今有了一个鹰娑伯的爵号,他也算是真正有资格参加廷议了,而不是如之前一样只有旁听的权力。 封爵之后就先来这么一个重磅炸弹,皇帝肯定会抓住机会,让刘钰做得罪人的孤臣。 躲着旁人的时候,好容易回到了京城,并没有躲着一直困在齐国公府里的田贞仪。 这件事他也悄悄写了信给了田贞仪,田贞仪的回信里,仍旧如平常一样管他叫三哥哥。 信上的内容倒也简单,只是告诉刘钰,死咬住一件事: 不要说这件事对陛下集权有好处,因为陛下不傻,有没有好处陛下比谁都清楚。 也不用说这件事可以增强军力,因为平准一战已经证明了。朝中大臣不是瞎子,他们也不会从这个角度反对。 只要抓着一件事,那就是这次军改,对勋贵、良家子、实学三舍法出身的人有好处,那就够了。 谁支持、谁反对,要弄清楚。 廷议本就是吵架的地方,不要试图去说服反对的人,只要抓紧那些支持的人。 本朝没有宰相,也没有三省。 陛下假装有,以维系自己是与儒家士大夫共天下的假象;朝臣假装有,以维系自己是可以做铮谏铁骨君臣共治的假象。 谁都知道没有,但都假装有,装的久了,骗的自己都信了而已。 最终拍板的还是陛下,陛下需要的不是三哥哥说服所有人,只是希望看到朝堂上有不少的人支持,留一个的颜面即可。至于,那将来恰恰证明了陛下眼光独到力排众议,就像是黑暗最能衬托光明一般。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二零章 双簧保底 虽然很多人都知道是皇帝新衣般的君臣共治,可历史的惯性之下,皇帝总是要脸面的。 儒林结社议政的风气比之明末更加严重,也不知皇帝能不能担得起这个昏君的名头。 田贞仪的想法,让刘钰觉得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也和他之前所想的差不多。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去干。 真正到了大廷议的那一天,刘钰也是一路没和人说话。 等待开门的时候,更是孤身一个人往旁边一站,默默抽烟。 勋贵们也是默契地没和刘钰说话,其余大臣更是离着刘钰远远的。 第一次以伯爵的身份步入朝堂议政,这一次大廷议的规模极大,刘钰悄悄看了一眼皇帝,发现皇帝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诸卿想来也都看了鹰娑伯关于军改的奏疏。今日廷议,畅所欲言。” “谁支持?谁反对?若只是这样问,只怕争论到天黑,也理不出一点章程。既这样,朕便做主,先论海军一事。” 话音刚落,一个让刘钰意想不到的人站出来,正是左平章事、英国公张牧之。 “臣对兴建海军一事,不是很赞同。” 嗡…… 朝堂上顿时出现了一阵混乱,英国公行事向来激愤,在朝鲜一事上更是做的叫朝中人感叹“千年宗藩,一朝而无体面”。 张瑾又执掌青州军,怎么看,英国公都不应该是站出来反对刘钰的。 刘钰自己也懵了,心想这不太对啊。 英国公作为平章事,皇帝不可能不和他商量的,商量之后英国公出来就放炮,这是怎么个意思? 英国公缓缓问道:“鹰娑伯言,我朝海疆万里,有海无防。前朝末年,荷兰国、英圭黎国,皆攻打过澳门、进犯过福建。水师束手无策,如今近百年过去,听闻西洋大舰有六千料之巨,我朝水师更非敌手,万里海江有海无防,的确不行。” “然而……荷兰也好,英圭黎也罢,之所以兴兵劫掠沿海,无非是渴望贸易。我朝不比前朝,开关贸易,广东、福建、江苏、浙江,均有海关。开关贸易,乃太宗遗训。” “天朝无所不有,西洋人与我朝贸易,也是为了获利。只要开放贸易,西洋人自然不会来侵扰我们。此其一也。” “其二,自由贸易,使得西洋诸国贩运货物,船行万里皆为求财。若有海寇,若其巢穴在岸上,则我朝出兵可剿;若其巢穴在海上,西洋人亦可剿灭。海寇劫掠,西洋人贸易不畅,自然会出兵保护自由贸易不被劫掠。” “前朝末年,海贼横行,鹰娑伯也说过,无非是荷兰人不能在天朝贸易,是故扶植郑氏等人,劫掠前往吕宋的船只,迫使海商前往巴达维亚,与荷兰人贸易。” “如今我朝开放海关,荷兰人、西班牙人、英圭黎人,皆可在岸上贸易,谁又会去扶植海贼呢?” “何必每年要耗费百万钱粮,兴建海军?” 朝堂上顿时一阵臣附议的声响,英国公的想法,颇为高屋建瓴,似乎一语道破了大顺贸易的特点。 国朝商人去不了欧洲,欧洲人的船能来天朝,如果路上有海贼,那西洋人自然会将这些海贼剿灭。 一阵乱哄哄的声音里,刘钰却从英国公的话里面听出了别样的味道。 英国公一直在说海贼,海贼……按说英国公应该知道西洋人的威胁的,可这时候却默认西洋人都是良善之辈,似乎不太对。 海军是用来打海贼的吗? 某种意义上讲,英国公的话也不是不对。 英国人如果不搞鸦片,拼了老命也得到一百年后蒸汽机普及才有可能冲击国内的手工业,白银流入的局面不可避免,而且大顺并没有闭关或者加增关税的打算,说起来好像西洋诸国也的确没有派兵来打的动力。 似乎是这样的。 然而既然称之为夷狄,很多诛心的话就可以说。 刘钰琢磨了一下英国公到底想要说什么,闷着头暂时不说话。 皇帝嗯了一声,说道:“英国公之言,似有道理。然而,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西洋诸国有犯边之意,派遣舰队前来,江南乃财税重地,若无海军,如何防备其劫掠江南?” 英国公回道:“西洋人船坚炮利,我朝水师诚不可与之对敌。然而,船坚炮利,这船却不能炮到岸上。想要袭扰劫掠,还是要靠陆军。” “鹰娑伯的陆军军改之事,臣大为赞同。若能军改,陆军强势,西洋人纵有坚船利炮,又有何用?其船又不能始终在海上漂泊,若想劫掠,必要陆军野战。鹰娑伯军改之策,若能实行,则西洋人万里运兵,野战岂能胜?” 刚才还一阵赞同声的朝堂顿时安静下来,刘钰忍不住笑了,恍然大悟。 合着这是皇帝和英国公在这唱双簧?先来个保底,二选一? 作为底线,要么兴建海军,要么陆军军改。 江南的军队能不能打仗,朝中的人太清楚了。 青州军都知道师从西洋人,战斗力如何在西域也已经展现的淋漓尽致,能不能打得过江南的驻守部队,这不用明说。 看来皇帝心里也是没底,趁着开局,先保一个二选一的底线。 皇帝轻咳一声,出来搅合道:“既说此番廷议,一分为二,此时不宜讨论陆军事。只说海军,诸卿还有谁反对?” 吏政府尚书奏道:“臣也反对。” “古人在秋天来的时候,封闭窗户,编织帽子,这可以说是未雨绸缪。” “可杞人看着天,却整日担心天塌下来。这就是杞人忧天了。” “鹰娑伯奏疏之事,说是未雨绸缪,实则在臣看来,就是杞人忧天。” “兴建海军,每年需要百余万两白银,鹰娑伯可知一个山东,一年才有多少税银?” “况且以鹰娑伯的说法,这海军兴建非一朝一夕之事。少说也要十年二十年,以二十年算,这就是三千万两白银。” “有此三千万两白银,若投入学堂,则圣人之言大兴;若投入河堤,则黄河两岸之民皆呼仁政;若投入蠲免,则水旱蝗灾之后,亦无食人之事。” “鹰娑伯却把这三千万两,投入到根本用不到的地方,这不是杞人忧天是什么呢?” “若是因为杞人忧天,杞侯便大兴土木,不顾民生,非要搭建起来防止天塌的石柱,这难道不是有害于国吗?” 刘钰闻言,反问道:“那以大人之见,这几年夏日少雨,那么黄河河堤也不用修了?” 吏政府尚书大笑道:“鹰娑伯正应了刚才所说的未雨绸缪、杞人忧天之别。黄河河堤,以年而计。今年雨少,明年可能便雨多。而兴海军、防海上之敌,这就是无稽之谈了。” “试问鹰娑伯,防谁?朝鲜,孝子也;日本,锁国中。难不成,鹰娑伯是要防琉球?” “至于西洋人,我朝开关,西洋人跪求我朝茶叶、大黄、瓷器、丝绸,如何会来攻打我朝?” “这钱哪怕不投入民生蠲免,投入到陆军营建,多少还有用。若蒙古、西域乃至周边小国有乱,陆军尚且可战。亦或是天下有刁民起事,亦可镇压。这钱也算没有白花。” “却不知这海军何用?” “若是江南有刁民起事,海军能去镇压吗?” “若蒙古反叛,海军能把船开到漠北吗?” “若西域大乱,海军能把船开过河西吗?” “国家花上千万两,养一支根本用不到的海军,这不是可笑是什么?” 说罢,又冲着刘钰哼哼一笑道:“鹰娑伯的奏疏上,一艘战舰要五六万两,还是小舰。大舰,竟要十几万两……鹰娑伯虽是忠心爱国,只怕西洋人却在戏弄鹰娑伯。一艘船,如何值得这么多钱?” “国朝又不是没有造过船,便是前朝的宝船,难道值得上十几万两吗?” 说了这些诛心之言后,吏政府尚书又道:“再者,鹰娑伯说什么百年海军,简直可笑。” “我朝又不禁海,难道没有渔民吗?我朝的大船,难道就不能水战吗?为何非要学西洋人的舰船?” “真要是西洋人有不臣之心,我朝再投钱造舰,也不是来不及。何苦要把钱扔出去,那可真是打了水漂了。” “若是西洋人真的有祸心,我朝只要关闭海关,禁止贸易,此国必服。况且我朝本就开关贸易,西洋人缘何要来犯我天朝?” 随后,谏议中也有人出身道:“然!就算犯了,造舰也来得及。百年海军,实乃虚妄之言。海军只要有船,有人即可,只怕鹰娑伯这么说,是因着满朝只有鹰娑伯懂这些事,故而夸大其词?” “前有养寇自重,鹰娑伯这是无寇可养,却自己想出来一个巨寇?” “花钱练兵募兵,总还有些用。可花钱养海军,我朝实在无用。鹰娑伯若真有报国之心,如今西域新定、勘界未准,鹰娑伯何不毛遂自荐,前往西域报国?何必要把这拳拳报国之心,用在一个幻想出来的海上巨寇身上?” “再者,鹰娑伯还说养了海军,则可保护海上安全。日后亦可废漕运、改海运。算起来,似乎是省钱,可我只问鹰娑伯一句,废漕改海,百万漕工如何办?江淮糜烂,天下必乱,为了区区百万两银子的耗损,就要担着天下大乱的风险,鹰娑伯又考虑过吗?” “论及打仗,鹰娑伯或可称之能将。然论治国,鹰娑伯实在年轻,皆少年之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二一章 先知 夹枪带棒的话,让刘钰恨的牙根痒痒。 可心里也明白,这种故意激起他怒气的话,最好不好接话头。 这些诛心的话,是说给皇帝听的。 暂时可能没用,但就像是一颗种子,指不定哪一天就会萌芽,这种东西很难说。 这时候也不是争论这些诛心之言的场合,刘钰心里有些沉重,不得不说这些人掐的点真的掐的很准。 到底是未雨绸缪? 还是杞人忧天? 人的正确思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靠经验来判断。 正如唐末藩镇与五代之乱,使得宋极端重文轻武;元时的几乎没有政府的无能统治和崖山之殇,让明朝死死卡着华夷之辩的红线。 大顺面临的情况也有些类似。 历朝历代,从没有过强敌从东南攻来,以至颠覆天下。 现实世界里没有先知,更没有预言者,拄着一根乌鸦手杖往朝堂里一站,念出了关于未来的预言。 既然没有先知,那么以史为鉴,为什么要兴建看起来毫无意义劳民伤财的海军? 唯一一个破局的点在日本,可这时候万万不能点破。 朝堂是四处漏风的,一旦消息有意无意地传到日本,不要说贸易要出问题,就是日本急着向荷兰人学习也来得及。 英国需要一支强大的海军,以保证《航海条例》的重商主义利益和自身安全;荷兰需要一支海军,保住自己海上马车夫的地位;西班牙需要一支海军保证与新大陆殖民地的沟通;法国需要一支海军,殖民地什么的还在其次,英国有法国就必须要有;俄国需要一支海军,以和瑞典交战、在黑海打突厥人。 大顺要海军干什么呢? 这一点,刘钰真的没法给出一个让朝堂满意的答复。 他苦思许久,都没有想到一个确实有用能说服众人的理由。 因为……西洋人隔着几万里,跑来攻打天朝,这不是痴人说梦吗?怎么可能?这么说,根本就是先知、巫卜。 可要不说这些仿若先知、巫卜的论证,只说现实,又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东南亚的贸易,刨除掉西洋人,东南亚有和大顺竞争以至于要高关税的手工业吗? 东南亚能售卖的东西,商人都可以买到。 至于热带岛屿种植甘蔗,琼州还没有种满,台湾的人也没有多少。 【劝君切莫过台湾,台湾恰似鬼门关,千个人去无人转,知生知死都是难。就是窖场也敢去,台湾所在灭人山,台湾本系福建省,一半漳州一半泉。一半广东人居住,一半生番并熟番,生番住在山林内,专杀人头带入山……切莫信人过台湾。每有子弟爱来者,打死连棍丢外边,一纸书音句句实,并无一句是虚言】 这就是热带岛屿的现状,不是北美那种四季分明的气候。 疟疾、蚊虫、登革热、热病,不说十不存一,但三分之一的死亡率不在话下。 有时候,听起来这句“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有些自大,可放到此时此刻,只是很谦虚地诉说一个事实。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放在此刻,其实吏政府尚书的话才是为国之言,刘钰真的就是杞人忧天。 以史为鉴,没有一个政权是因为东南海上的入侵而崩溃。 以现实推理,英国公的话也说的很明白了,前朝和荷兰英国的冲突,是因为没有放开贸易。 现在大顺放开了贸易,西洋诸国为什么要来打大顺呢?图什么? 所谓殖民地,还是那句话,有钱的不是吕宋和巴达维亚,有钱的是西班牙和荷兰。 占下那里,某种意义上讲,反而是不利于贸易的。就像是郑成功犹豫是否攻下吕宋,就必须要考虑对西班牙贸易的百万两收入。 而且东南亚是不是殖民地,对大顺来说真的没有区别。没有一个东南亚小国敢对大顺搞贸易禁运,或者说殖民地政策中很重要的一条不准发展本土工业,也根本就不存在,东南亚存在能和大顺竞争的手工业吗? 缺粮了,用丝绸瓷器去东南亚换呀;缺香料了,荷兰人为了弥补贸易逆差,一船一船的香料往广东运,就盼着能抵偿一下货款。 大顺不产白银,可大顺偏偏又是白银货币。 大顺的央行是欧洲的殖民地金银矿,发钞权在欧洲人手里,经手人就是海关贸易。 见过政府的军队向央行开战的吗? 大顺不需要重商主义,因为手工业太强,以至于自由贸易却取得了重商主义最想要的东西,贵金属。 开关如此,不开关的走私还是如此。 这种天然的重商主义,使得海军真的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逼迫日本打开国门、抢夺香料群岛,这是两个海军有意义的方向,也是唯二两个可见短期利益的方向,可这两个方向此时都不能说。 这时候若是说建设海军是为了对日开战、对荷开战,那必然又要遭到极大的反对,一句穷兵黩武毫不为过。 面对反对者的诘责和质问,刘钰只能把问题往“未雨绸缪”这个方向上靠。 “闽、粤两地,自来田少。前朝广东还在吃广西的米,而如今广东的米,多半来自南洋。闽地亦是如此,临海多富,而粮米皆来自南洋。” “人不能一天不吃粮食。若是有朝一日,忽然那些南洋小国不准售卖粮食了,怎么办呢?” “朝中诸位,又对南洋诸国知道多少呢?” “那荷兰国,为了能够控制香料,逼迫当地的人不得种植一粒米,只允许种植香料。这样,荷兰人就能用便宜的粮米换取大量的香料。” “西洋人在南洋日益深入,南洋于国朝,早已成为闽粤两地的米袋子。若是南洋被西洋人控制,一旦生出害人之心,不准粮米外运,闽、粤等地又会有多少人饿死?多少人无以为生?” “诸位大人说什么,临近有战再造船不迟。就算造船可战,等造船出来,只怕闽粤已经荒废。这样的责任,谁能担待的起?” “若有一支海军,则海军所至之处,皆为国土。那荷兰国,相距南洋八万里,只要海军能抵达,巴达维亚便是荷兰的,香料便是荷兰的。英圭黎国,距离阿美利加相隔一个大洋,可海军能至,则阿美利加的棉花、靛青、蔗糖、烟草等,皆是英圭黎国的。” “我朝若想让南洋始终作为国朝的米袋子,没有一支海军是可以的吗?” 说到福建、广东的粮食大半都是源自南洋的问题后,刘钰又道:“古时候有个故事,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船在向前走,天下也在不断变化。倭国自来与荷兰人相近,即便有锁国令,依旧允许荷兰人贸易。” “倭国自来不服天朝,向来以日出之国自称。壬辰之乱,不可不察。若是倭国师从荷兰,打造了一支舰队,试问朝中诸公,谁能对抗?” “你们见过西洋的大战舰吗?若没见过,怎么就知道国朝的水师破船能够敌得过?” “就像是平准之前,谁要是说提一万步兵,纵横西域。只怕会被人当成癫狂之语。可事实呢?” 话到如此,明明这天下没有先知,刘钰却不得不强词夺理,来当这个先知。 这时候建海军,只有先知巫卜这一个办法。 先知的话,总是初听起来感觉扯淡,可事情发生的时候,又会感叹早有预见。 他有大功在身,又有平准的实绩,这时候说出这番话,总有些别样的力量。 眼看压住了朝堂上的气势,刘钰又问道:“若天下一成不变,我朝则根本不需要变革。以如今的军力,吊打四夷。” “可是,试问诸公,谁能保证我朝不变革,周边四夷、南洋小国、东洋日本就不会变革?” “如果他们变革了,到时候谁来担这个责任?” “挫骨扬灰?就算是挫骨扬灰,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现在,谁站出来说:周边各国、东洋日本、南洋诸国一定不会变革?就赌上死后挫骨扬灰、子孙为奴、女流为娼。若我输了,就给我立个碑文,杞人忧天;若你输了,就将你和秦桧、吴三桂并立,上书遗祸万年。如何?” 说的如此激烈,又是在朝堂上,当即有人斥道:“鹰娑伯,在这朝堂上不要说出这等话。况且,谁说的若不变革,便毫无胜算?” “我说的!”群臣中,真正见过舰队齐射的鄂国公李九思出面,反问道:“你们谁曾去见过西洋舰队何等模样?谁知道这海上作战应该如何?过时的兵书,过时的舰船,根本不堪一击。我于威海亲眼所见,若舰队成,便是全天下的水师绑在一起,也不是对手。” “就是毫无胜算。” 听到刘钰先知一样的论调,李九思终于忍不住站出来了。 这时候看上去,还只是震撼,却还有勇气说一句“以求超胜”;若是等到几十年后蒸汽船横行,那就只能吐血而绝望了。 可即便只是现在还有以求超胜的希望,李九思想着当日去威海亲眼所见舰队齐射的恐怖场景,也真的害怕起来刘钰说的那些话变为现实。 不说西洋诸国,谁敢保证东洋日本、南洋诸国不“近水楼台先得月”,提前变革? 到时候缅甸安南皆是燧发枪加刺刀的青州军;海上都是西洋的战列舰,大顺又该怎么办? 安南也好,日本也罢,若是攻来,总要与士大夫共天下,可他们这群勋贵怎么办?投降的时候,勋贵可是欲求投降而不能的,那是铁杆的前朝余孽,是要斩草除根的。 反正……花的是国库的钱,又不是让勋贵们捐助,这时候自然要站出来支持一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二二章 烂伤疤不可揭 朝中反对的人,都在骂着刘钰的无耻。 他们对付刘钰,是先夹枪带棒的诛心之言。 然而刘钰却用无耻对无耻,提出了一个对赌的协定:如果将来东洋南洋先变革了,反对的人就要挫骨扬灰、子孙为奴、女眷为娼,还要铸成铜像和吴三桂、秦桧等跪在一起。 这没有人敢赌。 所以这就很无耻。 天,肯定掉不下来,所以杞人忧天可以赌。 但这种事,不是天之苍苍,不是地野茫茫,谁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把自己搭进去。 鄂国公又站出来替刘钰做保,刘钰带着青州军在西域真的是打出了一种先知的感觉,顿时让很多人把话憋在了肚子里。 朝堂上一阵安静,李淦心里暗道:苦了你了。 对日开战和垄断香料的事,不能说。 这个不能说,海军的意义就变得可有可无,一切都在一种毫无计划的“可能”上,这就让论点根本站不住脚。 你说西洋人可能进攻,我还说西洋人可能不进攻;你说东洋南洋可能变革,我还说东洋南洋可能不变革。 谁都知道,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上。 可真正说起来的时候,料敌以宽,往往又和杞人忧天是同义词。 李淦只是没想到刘钰会撕破脸,用这种“泼妇诅咒”的态度来面对朝中大臣,心中暗笑之余,也明白刘钰这算是把所有的反对派都得罪遍了。 真论起来,这场关于海军的争辩,刘钰已经输了。所有的论证都基于一个假设,而且没有任何以史为鉴的例子。 可谁也没想到刘钰趁着被他这么胡搅蛮缠弄得朝堂鸦雀无声的时候,他又张开了嘴,开个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地图炮、揭开了一下巨大的谁也不愿提及的烂伤疤。 “前朝万历年间,萨尔浒之前,朝中有谁会想到,努尔哈赤竟然会成事?一个区区的大明建州卫龙虎将军,芝麻大小的官,竟能差一点让神州陆沉?” “我本以为,此事朝中衮衮诸公必然引以为戒,谁曾想你们还就是那个刻舟求剑的楚人。觉得前朝的危险来自东北,出现过土木堡,就以为本朝的危险还是在西北或者东北。却从未有人注意到,西洋人可以远航八万里来到这里,我们却去不成;没人注意到西洋人的军阵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可以以一敌三;更没人注意到这些东西学起来很容易。” “诸位一直把国朝的安危,放在认为东洋南洋诸国都不会变革,都不会有不臣之心上。” “本来我还觉得奇怪,心想这样的事,朝中都是千军万马杀出的人杰,怎么就连这个道理都想不通?” “我读书少,倒是读过。那一日读三国,东吴是降曹还是抗曹的时候,恍然大悟。” “就算东洋变革了又能如何?就算南洋变革了又能如何?就算西洋人入寇又能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东虏入寇的时候,剃发易服也做的,那东虏可做天子,东洋人缘何做不得?反正还是要用朝臣,还是要用科举,自然是不用考虑。” 一同地图炮,把个明末的烂伤疤全都揭了出来,朝堂上顿时传来一些不顾体面、殿前失仪的叫骂声。 “刘钰,你少在那血口喷人!” “诛心之言!诛心之言!” “你这么说,是在挑唆君臣关系,其心当诛!” “你别在那胡诌了!我等就算不能杀敌,可学一学文丞相的骨气还是有的。你这等小人之言,纯粹是血口喷人!” 一阵叫骂声中,皇帝也怒道:“刘钰!放肆!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李淦是真的有些生气,有些事,最好不要提。 历史的旧伤疤,如果揭起来,会让朝中很尴尬。 这种事本来就是谁都默契的不要再提,当年剃发易服的文臣们都是假儒生,如今的都是真儒生。 既往不咎,不提旧事,大顺虽没有明文规定,可这也是朝堂上的一个潜规则。 从没有人直接拿这件事说事,哪怕在朝堂上打起来,也绝不会提的。 本来大顺搞了独立于科举的武德宫选拔人才,这就让很多士绅不满意,认为朝廷不信任他们。 可也不好说真的就是不信任他们,只能说术业有专攻,有些本事终究还是实学比经书更有用。 现在刘钰直接公开地撕破了脸,就差站在高处冲着这群人喊:没错,就是不信任你们。 其实刘钰谁也不信任,土地地主的经济基础之下,怎么也结不出他想要的果子。勋贵、良家子,都一个鸟样,没有生产关系的变革,都是地主,大哥不笑二哥。 但今日朝堂上的事,本来就是吵架的。 既是吵架,也就根本不存在说服对方的可能。 就只需要亮屁股,假装刘钰是良家子、勋贵乃至皇权的“自己人”。 叫骂的人都是科举上来的,刘钰心里很清楚,这个地图炮开的很大。因为科举上来的,也有不少殉国之辈,他这么讲纯属是欠揍的地图炮。 但他这么一说,勋贵们一个个捋须不言,心中暗笑;良家子出身也都笑而不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本就有的矛盾和裂痕,就像是只隔了一条街的国子监和武德宫,皇帝既然有意造成这种隔阂,刘钰自然要用。 听着皇帝发怒,刘钰跪地道:“陛下,臣一时失言。不过是气于之前对臣的诛心之言。还请陛下治罪。” 李淦深吸几口气道:“此事再不可提!你罚俸一年。” 骂完之后,心里也知道刘钰这是在表达做孤臣的忠心,虽然场合很不对,可罚了俸禄,也算是做了样子,遂道:“此事就算记下,日后若在犯,便革掉你的爵位!你这身伯爵的衣裳,才穿上,可要小心一些。” 措辞严厉地骂了一通后,李淦又道:“不过你的话,只看前面几句,也不是没有道理。东虏初为祸时,也不过数千丁口。这种事,的确可以引以为鉴。或曰,刻舟求剑,这也不是没有道理。” “东洋倭国、南洋诸国,向来不服。近水楼台先得月之语,也确实有些道理。西洋人既然和他们接触,变革之事,未必就不能。你所言的兴海军事,也算不得杞人忧天。” “朕姑且念你一心为国,此事就不再追究。” 刘钰装模作样地谢了恩,朝堂上的气氛也变得极为尴尬,不少人狠狠地盯着刘钰,都觉得刘钰的嘴过于恶毒。 先是像泼妇一样发出了赌咒,现在又说了这么多诛心之语,对于兴建海军一事,实在没有几人愿意再站出来。 不是朝中没有真正的忠贞之辈,而是这时候站出来,都要被泼身上一大堆的屎。 将来什么样,谁也说不准。大顺走到今天,或者说王朝更替走到今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哪有什么万世一系的王朝? 从宋亡于蒙古,到明末差一点东虏成为天子,这一切都太过魔幻。谁也不敢保证将来的危机是不是真的来自东海。 真要是将来某一日危机来自东海,今天站出来反对的人,都是要上史书的。一句“误国之言、迂腐之辈”肯定是逃不掉的。 一阵沉默中,最开始和皇帝唱双簧,准备二选一保个底的英国公站了出来。 “鹰娑伯的话,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千虑一失,此也常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闽、粤等地,食南洋米之事,确实是我疏忽了。若是南洋有变,国朝又无一支西洋人那样的可以远征万里的海军,虽说可以征调别处米粮,可也实在不便。” “以史为鉴,如今不止是要看看国朝史书,也当看看西洋历史。鹰娑伯的西洋诸国略考中,也提到过海军封锁的事,更说那荷兰、英圭黎、西班牙等国,灭国数十,甚至整个阿美利加的人种都已灭绝,此诚野心勃勃之辈。” “若真的挑唆南洋不售卖米粮,于国朝确实大为不利。且鹰娑伯说,西洋诸国有什么私掠许可证之法,国家支持海寇,允许劫掠他国。明则为寇,实则为军,这也不能不防。” “兴建海军,如此看来,我是支持的。” 最先反对的英国公这时候跳反出来支持,刚刚更加确认了刘钰是自己人的勋贵们和武德宫出身的良家子官员们也纷纷表示支持。 反对者无可奈何,既不支持,又不反对,终于有人站出来道:“廷议之事,沦落成了泼妇赌咒,史所罕见。鹰娑伯岂非立于不败之地?若海军兴,则东洋南洋无敢生异心者,届时鹰娑伯或曰:此诚海军之功也。” 刘钰心道你倒是会倒打一耙,反问道:“不然。若海军兴,则东洋南洋无敢生异心者,届时诸公怕是要说:看,海军无用吧?” “况且……诸国是不是有异心,诸公不会真的不知道吧?” 李淦心里真是怕了,怕刘钰的嘴每个把门的,又要撕一些烂伤疤。 皇帝的新衣,谁都知道没有,可谁都不说。是不是天朝,谁心里都知道。 刘钰一张嘴,李淦就知道刘钰肯定要说琉球两面朝贡、日本大君外交小宗藩的事。 这事又不好拿琉球出气,打日本又实在太贵,朝中上下都只当这件事不存在,谁也不说。花上上千万军费买个面子,不值得,不如装作大家都不知道,琉球还是一心朝贡的忠心藩属。 还没等皇帝说,平章事李芝远先轻咳一声道:“鹰娑伯年少气盛,不要再拌嘴了。兴海军之事,既然并不反对,我看便议陆军军改之事,如何?” 李淦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到头来这廷议是否兴建的海军的事,竟是用这种市井泼妇闹剧的形式结束。 不过也好,恶名都是刘钰担了,当皇帝的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想着日本的事,李淦心道但愿这海军的第一战打的漂亮,真的如你所言,再打出一个青州军平准一样的过程,否则可就难看了。 一众臣子也都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刘钰啊刘钰,你的嘴真是没点数。这时候要是说出来琉球两面朝贡的事,这还怎么收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二三章 裁撤与移民 海军的事,可以胡搅蛮缠当先知,陆军的事就大不一样。 海军、海军,更多人的心态就是搂草打兔子。 再不济,还有一支可以防护海疆的海军。 从无到有,大多数时候比在旧制度上改革容易。 陆军军改面临的问题就太多了。 首先一个最严峻的问题,裁撤旧军,编练新军,裁撤的旧军怎么办?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前朝的教训在这摆着,太祖皇帝当年现实被裁撤了邮递员,然后下岗再就业当兵,结果不发军饷,于是反了。 经验在这摆着,不可能不去吸取。 大顺整体上是募兵制,这没有问题。 这时候复辟征兵制,那纯粹是想亡国。 谁当兵?谁不当兵?都当兵,两亿人口的征兵制,在这个时代是要打天顶星人? 不是都当兵,那是富人当兵还是穷人当兵?征兵搞成,亦或是拉壮丁? 穷人征兵,那是要把一家老小都饿死;自耕农当兵,那是加速自耕农的破产和土地兼并;富人当兵,有的是办法偷天换日。 征兵制没戏,至少在土地改革之前没戏。而土地改革,比军改要难十万倍,为了军改去搞土地改革,就像是为了烧开一壶水先去把太阳抓到身边一样。 鉴于前朝不给当兵的发军饷的经验,相对来说,大顺的募兵制发的军饷还是够生活的。 尤其是贫民子弟很踊跃地去当兵,混口饭吃。 但是,问题也随之出现。 老百姓的生活不是那么好,当兵是条好出路。 既然当兵是条好出路,而且大顺对士兵还算不错,最起码还有勋位待遇。于是当爹的要是没攒够当地主的钱,当然是希望儿子接替自己的位子,继续去当兵。 当兵当久了,军中的人都熟了,真要征兵补员的时候,也肯定是优先老兵的儿子去当兵。 最主要是大顺根本没有退伍制度,这一次要军改,首先要考虑的一个问题,就是裁撤掉一批部队。 那么,裁撤谁? 如果让当地的主官去裁撤,如果这个主官是个好人,裁撤的时候,肯定是先把青壮裁撤掉。 青壮裁撤了,还能找点别的活干,混口饭吃。 老弱病残,裁撤了,就不管了,那不是把人往死了逼? 这年月,还是以土里刨食为主,裁撤下来的人靠什么生活,这是个大问题。 爷吃不起饭,那就反了呗,你李自成当兵不发饷能反成皇帝,我缘何就不敢试一试? 兵政府尚书也没有就这次军改的权责重新分配问题发难,而是先就这个裁撤旧军的问题发出了疑问。 “鹰娑伯要编练新军,这没有问题。可是之前已有的部队,是养还是不养?” “养的话,再编练二十万新军,国库肯定是养不起的。” “军械被服,按照每人二十两算,这便是四百万两;每年军饷,又是四百万两。再加上训练消耗等等,一年一千万两。这个无论如何是养不起的。” “不养,旧军裁撤,又将怎么裁撤?” 刘钰对这个是早有准备,陆军的事和海军不一样,海军是要胡搅蛮缠当先知,陆军军改就要一一说清楚。 “如今全国上下,不算折冲府的府兵轻骑,还有大约五十万军队。真正能战者,寥寥。” “若能全面裁撤,替换新军,也不是一蹴而就,更是求缓不求急。” “分出的练兵处,不隶属于兵政府,也不隶属于当地节度使和镇守正总权,而是直接对上负责。” “由他们前往军营,按照数额挑选兵员。这样,可以保证挑选出来的都是青壮,因为他们要对前来接收新兵的负责,而不是对当地的驻军军官负责。” 兵政府尚书打断了刘钰的话。 “练兵处选兵,对上负责一事,我不认为有什么问题,也的确可以杜绝裁撤过程中关系。我要问鹰娑伯的,是挑选之后的兵丁,皆为老弱,又怎么办?难不成就要让他们没有生计?” “很多兵员,都是父死子继。虽说是募兵,可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当兵要比在家饿着强。这些人一无土地、二无手艺,只会当兵。” “若是这些人不处理好,只恐生变。” 兵政府尚书也很清楚,这件事是皇帝提的,最终也是皇帝拍板。所以说一千道一万,就应该抓住一件事:轻易变革,可能会导致你的江山不稳,你要考虑清楚。 如果有钱,募兵制最容易解决了,花钱养着,养到死就是了。 问题就是没钱。 大顺每年的财政收入只有三千万两,一系列变革还没有实行,短时间内也没有任何希望把岁入提到四千万。 土地税的潜力是有的,不加税只核查田亩加上摊丁入亩等政策,提到四千五百万也不成问题。 但这个难度比军改要大得多,皇帝暂时也不敢触碰,至少在军改之前,刘钰估计是不敢碰的。 刘钰自然也早就猜到这个问题,也仔细考虑过。 “如今我朝复西域、得东北,又早有河套。这些地方,都是开荒种粮的好地方。” “那些裁撤下来的,若无土地,或者,继续领取两年的薪水,两年之后,国家不再管。” “或者,前往西北、东北、河套等地垦荒。按照一个兵一个月的军饷二两银子算,三年的薪水也就是七十两银子。” “这七十两银子,可以用来购买耕牛、农具、做迁徙之费。” “一部分迁徙到西域,另一部分迁徙到鲸海沿岸,若如海参崴、乌苏里江、黑龙江等地。既可以实边,又可以让他们有些活计。” “前往鲸海沿岸垦荒的事,我已有章程。罗刹国的黑麦、荞麦、燕麦等,都可以在那种植。另外还能种植大豆、土豆等,千里无人烟,只要肯做,土地不是问题。” “正好,西域新定,也需要一些移民。可以从这些裁撤的挑选前往,这些钱本就是要花的。难道不裁撤,西域就不花钱移民了吗?正可一举两得。” 关于这一点,他已经在之前的奏疏中和皇帝说过。 在威海的时候,也一直在铺这条路。 移民是个越往后花钱越少的事。 前期要移民,有钱都在当地买不到粮食。等着人口多了,就可以花更少的钱买到粮食,不需要再从内地运过去。 走海路到海参崴,沿河而上是一片上等的河谷草原。在往上,是兴凯湖和乌苏里江的平原区,他也派人去那考察过,不是三江平原那样的大片沼泽地,而是完全可以开垦的旱地草原。 如果走陆路,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长路。 但如果可以走海路,这就简单的多,最多一个月的路程。海参崴那他已经移民了数千人口,囤积了大量的粮食。 松花江、牡丹江一带的府兵们也不缺牛马缺的是钱,可以把这些大牲口赶到海参崴那去贩卖。 那地方又偏僻,粮食根本没有什么市场化的可能。在西域大规模垦殖之前,那里的粮价就是最低的,因为运不出来卖不掉。 移民可以保证当地的粮食卖的出去,又能使得粮食有利可图。在官方出面的屯垦之外,既然粮食有利可图,那就有更多的人花钱买“人口”,这是非官方的移民,或者说是人口买卖。 朝廷的钱,官方移民,花银子买当地的粮食。 当地的人,卖了粮食得到银子,从刘钰这买非官方的人口当“长工”,继续扩大种植面积、养殖牛马。 双管齐下,移民的速度增快、成本降低。 控制了鲸海沿岸,更北边的土地迟早都是大顺的。而且东边的北海道,也是可以种植粮食的地方,那都是要圈地占住的,没有人口可不行。 当然,这些裁撤的兵不能去给当地人当长工,不能一匹马就换一个人。 所以价格就要稍微高一些。 他给皇帝的开价,是每年可以移民一万男丁,开价是每个男丁60两银子的安置费用。算上家属,每个移民的成本价已经压到了二十两,相当低了。 后续三年之内,每年的移民人数就能翻番,每个安置费也可以降低到50两左右。 所以如果要裁撤的话,要求缓不求急,先把京营和良家子这批部队进行改革,再逐渐裁撤掉各处的,整体花个十年左右的时间,完成全套的军改。 至于前往西域垦荒,这就是朝廷的既定政策。既然皇帝否决了招揽回部农民屯垦以省钱的计划,那么肯定是要移汉民去的,裁撤的兵员正可用。 伊犁河谷可是在400毫米等降水线以上的,那绝对是个种植粮食、棉花的好地方,根本不是想象中的一片黄沙。 反正都要移民,反正都要花钱,不如趁此机会将陕甘地区的旧军进行裁撤,正是一举两得。 这也是皇帝动心军改的一大因素,拖得时间越久,越不好处置。 正好趁着西域平定移民的机会,一并解决。 刘钰在西域打的漂亮,剩下了一大笔计划内的军费,这笔军费没有花,也可以保证这几年的财政足够支持这一整套计划。 既要动一部分人的利益,又要让一部分人得到好处,这样才有可能让整个军改推广下去。 皇帝心里明白基本盘在哪,也明白军改要动哪些、不该动哪些,这不用放在今天就讨论。 但在基本盘之外,还有一个很特殊的利益群体。 兵政府尚书针对刘钰的回答,就这个很特殊的利益群体,又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这些兵丁裁撤,或算好说。那军官呢?” “鹰娑伯要改军制,军官皆出自军校,武德宫出身的尚可说。还有一部分根本不是武德宫出来的,亦或是蒙荫、亦或是世袭,亦或是凭着军功一步步走上来的。” “全国四五十万的军队,要缩减到二十万。肯定有许多军官是冗员,这些冗员又该怎么处置呢?” “这些人有功于国,就因为不合军改的格,就要裁撤?如此,岂不是让将士寒心?” “况且,这些人若是不满,稍微鼓动,起事作乱,又将如何?” 刘钰回道:“军官有品级,一定的品级便照旧掌军,比如四品以上。我已说了,军改要练的是有制之军,是要兵将分离,哪怕不会打仗的武将,有参谋部负责制定计划,按部就班去打,也可不败。” “五品以下,则如军校回炉,若能合格则优先留用,若不合格则转为预备役,或者退下去。” “如哨长等,则可用军衔制过度。一部分哨长可以转为老兵,但保留军衔,以军衔评定待遇和饷银。但不再是军官,而是作为士兵,领取原本的饷银。” “按照品级定军衔,不合格的,则转为预备役。饷银按照三分之一来发放。” “如果回炉不合格、考核不通过,又不愿意放弃喝兵血还想当官……那就没办法了。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或者,转为文职。譬如安排到西域、辽东、鲸海、蒙古等地,垦荒戍边,也无问题。” 兵政府尚书笑道:“鹰娑伯说的简单,这要触动多少人?” “没多少人。尚书大人不要忘了,营学制和武德宫出身的,都是识字的,也都是懂算数几何的,他们去学新的操典教程,很容易。” “而四品以上者,继续掌军,操练扎营等,皆靠参谋,对他们并无影响。就算不懂,也一样有人可以代替指挥。” “四品以上的不动,五品以下的多半都识字,回炉重学也非难事。” “剩下的要么裁撤,要么依着功勋或者勋位,转为军衔。按照军衔高低,优先安排到西域、蒙古等地的屯田所。” “况且,这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操典、新军书在下早已编写完毕。看又不是看不懂,届时考核就是。” “分为十年,慢慢变革,有何不可?” “改革,本就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八十年间,西洋人的军制就已经进步如此,若不改革,三十年后,又将如何?” “国朝的战术已经落后。长矛阵配火绳枪的阵法,实在是三十年前的东西了。旧有的一套已经行不通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二四章 预备役和实学 终于说到了战术已经落后了的问题,这也正是兵政府尚书想要抓的一个点。 大顺到底是军制出了问题? 还只是战术落后? 如果只是战术落后,只要换装燧发枪和刺刀就行了,完全没有这么激烈的变革。 不就是新的火枪吗?有什么难度吗? 趁着刘钰说到这个问题,兵政府尚书又问道:“既然鹰娑伯也认为,国朝军制只是战术落后,那么只要普及新枪即可。所谓的练兵处、军校、参谋等,实则无必要。” 刘钰反问道:“如果不用练兵处,怎么挑选合格的新军兵员?不挑选合格的新兵兵员,怎么裁撤老旧?” “地方驻军根深蒂固,非中央出面直管,否则难以变革。若不变革,又怎么让全员学会新的阵法?派去的参谋们人微言轻,怎么能够训练新式战法?此练兵处之必要也。” “其二,新战法、新战术,所变者多矣。行军时候,纵队间隔几许?为何要间隔这么多?展开为横队的时候,又如何变动?哪一连先走、哪一连殿后?撤退的时候如何撤走?” “这些难道不需要军校学习吗?之前为将者,各有各的办法,使得兵将分离,则兵不可用。” “原本武将用甲、另一人用乙。两人训出的兵,或都可用。然而一旦换将,又不能用。” “如今战术统一、号令统一。如此,纵然兵将分离,亦或是临阵换将,号令一样可用。” “而要做到战术统一、号令统一,又非得军校和练兵处不可。” “尚书大人怎么能说,这是无用的呢?” 刚才兵政府尚书用很现实的“裁撤”问题来诘问刘钰,现在刘钰依样画葫芦,也用了很现实的问题反问。 兵政府尚书的脑子还是清醒的,知道花队变纯队的优势,也亲眼目睹了青州军在西域的战绩,在战术层面的变革上并不反对。 或者认为在这一点上没法反驳刘钰,便跳开了这些,直接询问一些很现实的东西。 那么刘钰就也揪着很现实的问题反问。 如果没有练兵处,怎么保证新军的兵员能挑选出合格的? 如果让当地武将自主训练和裁撤,怎么保证他们裁撤的都是老弱? 这个得罪人的事,本来就该有人担。谁来担?谁能担? 自然是朝堂政府来担,皇帝来担,如果皇帝既不想担骂名,又想节省军费裁撤旧军,那也就不用讨论的。 皇帝肯担这个骂名,那么练兵处就必须要设立,这样才能绕开错综复杂的当地关系。 这和刘钰当初吓唬人说的“皇帝培养一群干吏空降地方清查田亩”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靠空降,来解决盘根错节的阻力。 既不查账,也不查军械,只是选拔兵员。 之前的一切,既往不咎,什么喝兵血、领空饷的事,一概不管。 军改之后再不收敛的,再处置。 敢碰空降下来的,哪怕这练兵处的小官只有个七八品,敢碰他们就是谋反。 除非失了心智。 皇帝刚打完罗刹、准噶尔,正是威望最高的时候。谁敢在这个时候造反? 要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打得过创造了奇迹的青州军,以及一直算是最能打的京营,和西京的野战部队? 刘钰又道:“除此之外,军校制度与武德宫营学三舍法,本就一脉相承,变革起来并无难度。” “日后军校选材,可如科举。良家子入武德宫的员额不变,武德宫依旧可文可武,但军校只是培养专门的军官。” “新的军校,加上靖海宫官学,实则让良家子的出路更多,也能选拔更多的天下人才。” “以往勋贵掌军,都是先封勋卫,在京营中历练之后便袭爵。袭爵之后,位高,出去后便要出镇一方,往往不得要领。” “参谋制和练兵处,可以保证有制之军、纵无能之将亦不可轻败。日后京营变革,袭爵的勋贵子弟亦应从营长做起,熟悉军务。如此可免前朝勋贵糜烂无可用之弊。” “勋贵庶子,又可从军,多出一条路,免得整日不务正业。” “废除考核选拔的拉弓、射箭、放枪等,又可以让更多的贫民子弟就读算数等,入了军校之后再学习枪炮。如此又可以为平民多出一条路。” “军衔变革,使得从军为官成为一项职业,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军校出来的,又不从文政,也不必担心抢了科举的额员。” “至于总参谋部或者枢密院……那不是为臣子的可以决定的。” 辩到这里,剩下的话题刘钰就没法说了。 他只能把变革的好处和大致的流程讲一遍,针对一些细节性的问题予以回答。 但重新的权力构建和分配,那是皇帝和天佑殿要考虑的。 叫总参谋部也好,叫枢密院也罢,这个枢密院的头头是否加平章事? 枢密院和兵政府之间的权责,又该怎么分? 枢密院既然是参谋军略的,那么地图、周边情报等这些职方司的权责,肯定是要拿到手。 这一点,正是兵政府做的很差的地方。 周边的军情,一问三不知。 不打起来的时候根本不在意,打起来的时候就是匆匆准备,根本没有任何的预案。 按说就大顺这个局势,周边的情况,职方司都应该了解。缅甸、越南、日本、莫卧儿、俄国……然而并没有。 兵政府的思路就不是军队的思路,还是科举体系下那一套“天下观”,眼珠子盯着的都是内部。 不是说非要穷兵黩武,但对周边的预案肯定是要做的。打不打是一回事,要打的时候有没有计划又是另一回事。 兵政府那几个人,本来也不够干这些事。而且术业有专攻,他们也看不懂周边国家的军力到底如何。 参谋部或者枢密院肯定是要把这个捏到手里的,专职的部门负责不同方向的预案。最起码道路、地图、城镇、关防这些要清楚。而搞这些,就需要学过实学的懂测绘的人。 这些东西,靠科举出身的兵政府根本不行。 至于武选司,高级别的武官,本来皇帝和天佑殿就能插手。 皇帝要集权,兵政府的兵权本来也岌岌可危。 军校建立,根本和科举走不一样的路,想抓也抓不住。 拿走这几项,兵政府还剩下什么? 可能还能剩下一些权责,但剩下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这些涉及到权力重分配和平衡的问题,只能是皇帝和核心人员进行议定,反正刘钰是做不了主的。 其实这些东西,在刘钰看来都是边角料。 军改真正的核心,就是军衔制和定期退伍制。 军官退役后保留预备役,继续领取三分之一的军饷。 老兵退伍后,要么国家按照每个人七十两左右的花销,安排到边疆屯垦;要么直接给予两年的薪水大约是三十两,作为安置费用。是买地也好,还是做小买卖也罢,剩下的就不管了。 但是一旦国家急需兵员,又能迅速把他们征召入伍,保持足够的兵员。 以二十万常备军为例,七年服役期,形成规模后,每年退役的军人是三万。三万人按照一次性补偿四十两的价格,也就是一百二十万两,朝廷这点钱还能挤出来,尤其是军改之后把军队人数从四十五万缩减到二十万后。 七年服役、十五年的预备役,可以保证朝廷真到危机时候,随时可以拉出来六十万经过训练的军队。 这才是军改对李家王朝而言的,或者对可能的外敌入侵而言的,最有意义的地方。 否则就大顺的军制,精锐一旦被报销,那就完蛋。 新征募的部队根本没有战斗力,军队也就是个一次性军队。 六十万的经过训练的线列兵,已经基本可以保证不用担心外患。 至于说内部起义,拿武器的终究是人,有军事经验的老兵越多越好。 再者,刘钰也有自己的小打算。 将来经略南洋,招雇佣的人手,肯定是退伍老兵优先。有从军经验,正可以在需要驻守的南洋发挥出威力。 整体来看,军衔制加上退伍安置,使得这一次军改看着把军队数量从四十五万裁剪到了二十万,实际上的军费开销并没有降低。 舍得花钱,才能养一支强军。 兵在精,不在多。 整个军改计划中,得利的旧有士兵,是京营陕甘等地的可战之兵。 因为他们不会被裁撤,只是重新训练而已。而且会依照服役年限,不断提升军饷,虽然提的不多,可也是得利了。 良家子们武德宫做郎官的路,没有被堵塞,相反军校的开办,使得一些考不上武德宫的人有了一条新的出路。 尤其是短期之内,新式的实学学堂没有建立太多的时候,等同于八成的军官都是良家子。 皇帝不愿意看到这样,便要开办新的实学学堂。而短期之内良家子们又看不出来竞争,反倒觉得军校给了更好的出路,等到实学学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后,他们的优势就会抵消。 到时候,要么老老实实接受,要么就被清洗掉……或者,有本事就搞兵变、清君侧,保留自己的隐性特权。 而一旦实学学堂多起来了,更多的人开始去学和圣人之言无关的实学,这个氛围可以催动出更多的优秀的理科人才。 实际上……军校学的那些东西,其实科举出身的一样能学,并不是很难,除非去当炮兵或者海军。 但既然武德宫三舍法本身就预留了一个和科举并行的路线,自然是要假装非得学足够的实学才能考军校。 非就是个选拔而已。 就像是大顺之前从八股改回策论、又从策论改回八股一样,只是挑选出不那么笨的人而已,真正的学问都是日后慢慢从实践中学到的。 兴办实学之后,基数大了,或许就真有那么十个八个的沉迷于数学、物理当中,引领时代的学术前沿。 而且缺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自小洗脑,日后也更容易传播一些思想。 印书的成本又不高,识字就能看懂的小册子,最适合煽动的就是这群识字、有学问,但是又被科举视作没文化的人。 陆军军改,对刘钰而言,真正在乎的还是实学。借军改的壳,要兴的是实学。 至于皇帝到底要不要下大决心军改,他的态度也就是说着要走三步,实际上只想往前迈一步。 海军允许了,只要能保证五年之内有一支两万多人的新军,能打赢日本,能攻下巴达维亚和马六甲就行。这就是底线。 只要皇帝动了军改的心思,就有几个完全绕不过去的地方,总有一个是刘钰想要的结果。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二五章 暂设的机构 争吵还在继续,作为仲裁者的皇帝心里是有偏向的,这场廷议的结果,至少在大方向上,早已确定。 当初否决了招揽天山以南的回部农民屯垦的策略,便注定要以汉人移民,否则白打一顿花了那么多钱。 这也就注定了裁撤旧军、督办新军的阻力没有那么大,反正也要移民,裁撤的士兵正可做移民之用。 反之如果当初决定招揽天山以南的回部农民屯垦,或者说刘钰不借着准噶尔的手把黑山派、白山派的“赛义德”们都杀了,或许真就有可能以回制蒙,羁縻统治。 李淦看着朝堂上像是一群饿狼在围攻一只猛虎的架势,忍不住想笑。 在海军一事上,刘钰是撕破了脸大放厥词,不惜用诛心之言和揭烂伤疤的方法来力争。到了陆军军改这,就老实多了,摆事实讲道理。 居高临下去审视,便看得出刘钰的心思真的就在大海上。在东洋,在南洋,否则刚才争论海军的时候也不会如此“下作”。 争论到了这里,李淦叫礼官止住了争吵。 “诸卿所言都有道理,只是取舍来看,朕是更倾向于鹰娑伯的说法的。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前朝到永乐时候,军队依旧纵横天下,北有奴儿干,南有下西洋。当时的情势,谁又能想到土木堡?” “国朝亦然。既已知西洋军制优秀,改革势在必行。卿等也不反对,所争论之事只在是换了枪炮,还是上下皆动?” “我也看出来的。鹰娑伯的意思是,这么改是有好处的;你们反对的主要问题,就是担心这么改会招致大乱。既如此,不妨听听掌军的大将如何看法?” 目光游移,转向了一直在西北领兵的制将军江辰。 这就是那个当初在武德宫年少轻狂放出豪言说“要不是你们的祖上蒙荫,尔等何德何能与我同窗”的狂人。 曾经也算是武德宫内非勋贵一系的头面人物,称为偶像亦不为过。 只是年少的狂傲,现在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封了世爵,也成了勋贵,自然对当初的那番狂言就觉可笑,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子孙得蒙封荫。 平准大局已定,兵权自是要收回的。 原本以为英国公年事已高,江辰以为自己要顶了英国公的缺入天佑殿。但皇帝的意思似乎是要把那个总参谋部或者叫枢密院的一把手,也入天佑殿,使得兵权成为皇帝直辖的权责。 这一点也只是皇帝之前私下里和他讨论过的,枢密院肯定是没有掌兵之权的,在他这种大将看来分明就是个养老院。 既然大局已定,准部已平,早早交出兵权也是一件好事,对皇帝也好,对自己也好。 扫了一眼在那不吭声了的刘钰,江辰暗暗摇头,心道时代变了。 青州军的作战记录他看过,门外汉就看个热闹,觉得无趣。他这种领兵作战的却明白青州军的行军速度、变阵技巧意味着什么。 若说强军,自然是一支强军。刘钰随手交出了兵权,并不贪恋,既证明了这支军队可以做到随时换将,也证明了在兵将轮换制度下依旧有一战之力。 或许,这对武将也是一件好事。免得皇帝整天心里不安,生怕武将生事。 此时皇帝让他表态,他内心支持,屁股也支持。 然而实际上皇帝并不是问他支持不支持,而是在问他,如果军改,裁撤,驻守陕甘的大军能不能稳得住。 对这些说出来的话,他是要负责任的。 军改要依靠他的威望,当然会得罪一批人,但换来的是入天佑殿交出兵权的安全交接。 这些东西不必明说,一点就透。 现在皇帝询问他能不能平稳变革不出什么乱子,实际上也就是在交代他站好最后一班岗。 站好了,那么平稳落地,直入枢密院做总参谋长,入天佑殿,达成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出将入相的最后一步。 站不好……那说法可就多了。 可以认为这是凭借军中的威望故意鼓动,也可以认为是能力不足,总归都能找出理由。 本身军改这件事难度也不是很大,尤其是对于西京驻军来说,要裁撤的人并不是很多,裁撤的大部分也都是转为民前往西域屯垦。 再一个,就是西北大军这一次没有太多的骄兵悍将。 平准这件事,刘钰那边露了脸,把原本估计的几个伯爵,许多子爵男爵以及一大堆的勋位给抢没了。 本以为要是一场国战的平准,闹成了平叛一般简单。 刘钰也只是封了个伯爵,其余人心里即便委屈,也无话可说。 没有那么多军功卓著之人,遴选评定军衔也不是他来做。 江辰已经听明白了,是让他去西北镇两年场子,配合朝廷空降过去的人,实际上也就是把他在西北军中多年的威望人脉全都分开、削减。 他只是站在那为朝廷空降过去的人,站台的。 想清楚了这一点,江辰的态度也很痛快,主动站出来承担这件事。 “陛下,臣以为,军改之事,长久来看,利国利民,大可行之。京营、西京等地的大军,可以先行推广。” “鹰娑伯亦言,求缓而不求急,此言得之。若此两处的大军先行军改,得以成功,则可推广于全国。” “西北大军,臣毛遂自荐,请前往镇守两载。待裁撤、改革之后,臣请回京。” “一来多年征战,风霜之苦,臣的身体也有些疾痛。” “二来臣实实在在觉得,臣之所学,与鹰娑伯所用战术,已有差距,正要仔细研读请教。” 这话给足了皇帝面子,把皇帝想要做的事主动担下来不说,还顺便挺了挺刘钰。 连西北大军的制将军都表态要再学习学习,否则跟不上时代了,其余人还有什么好说? 皇帝也不好直接应了,故作惋惜道:“爱卿劳苦功高,镇守西北多年,风餐露宿,朕本意招卿回京,也知你有疾痛,回京正该颐养几年,也好参知政事。” “可卿既如此说,那朕便准了。鹰娑伯,你也多准备一些书籍相赠,不可藏私。” 刘钰赶忙道:“臣关于军阵的毕生所学,皆已刊印成书,并无半点藏私。此书刊印,纵然有人学到,却也无用。若无配套的人口、军制、财富,就算有不臣之心,亦无用处。” 说到这,刘钰又点了一下皇帝,军改之事一定要成套。 不然这本书已经刊印,你不军改,周边一大堆懂汉语的。不过到了这个时代,名将的加分已经不是太高,更多的是国力的比拼。 拿破仑再猛,把他扔到荷兰,他也成不了事。 皇帝早就听刘钰说过军改之后的种种,明白刘钰的意思,国力支撑下的人口、定期退伍制度等,凭借的就是大顺的体量形成对周边的碾压。 只要中央政府一日不崩,周边就不会有威胁。 哪怕往西域那边移再多的退伍兵,当地没有军工厂,当地的财富不能支撑起一支常备军,造反就造不起来。这不再是冷兵器时代,一隅之地有太多精兵,就可能造反成功了。 整套军改消除的不仅是对武将的提防,也消除了边疆起事而成自立的可能,使得皇帝可以更放心地任用一些大臣镇守在边疆。 刘钰正在兴办的那个军工厂,皇帝也丝毫不担心,因为威海距离京城太近了,完全在控制之内。 若是有人在西域修建个这么大规模的兵工厂,皇帝就得琢磨琢磨了。 如此一来,军中非世袭勋贵子嗣一系的领头人物出面表达了支持,同时还代表着西北边军表达了支持。 勋贵一系的本就支持,京营这边支不支持只在皇帝一句话。 大顺的两支野战集团都表达了支持,到了这里实际上已经是不用说了。剩下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意义也就不大了。 战斗力提升这一点没法反驳,可能造成的混乱……最可能造成混乱的人都说没事,其余人也没法再说什么。 皇帝现在也不想提权责重新分配的事。 有些事做成了再说,那叫水到渠成。 有些事做成之前就说,那可能就是阻碍重重。 “既然如此,朕也以为求缓不求急。陆军军改之事,可缓缓图之。虽说是缓缓图之,却也不能推诿不办。” “朕以为,还是先组建练兵处和裁撤安置处,以及军校等章程。暂时就由天佑殿再忙碌一些,选任人才。” “暂设,非常设,待过两年再议成制度。” 几个反对的大臣一听这个“暂设、非常设”的话,全都无奈了。 暂设的话,直接绕开了六政府,皇帝要暂时一个部门,谁又有什么办法反对?手根本就没法伸进去,皇帝肯定是选任一些自己信任的人充任,说是天佑殿负责,实际上还不是皇帝一言堂? 暂设的部门不属于政府,直属于皇帝。 可等到暂设变为常设之后,上上下下都是皇帝的人,就算归属于兵政府下辖,那还不是换汤不换药? 不少人暗自摇头,心道陛下这是把内朝挪到了外朝,快把外朝的权柄都占了,如此可实在不是好事。 陛下圣明,或可开疆拓土天下安平。可要是出个晋惠帝,这可是要出大事的。 刘钰心里当然也清楚,然而制度建设不是一蹴而就,日后大不了砸烂了重来。 可大航海时代最后的尾巴、南洋和澳洲,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这种逆天改命的事,需要一位先知,一个集权之君,因为要走的路都是和自然演化对着干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二六章 节度鲸海问朝鲜 有能力的皇帝,可以把非常设机构改成可控的制度,以免日后出乱子。 现在看来,李淦是信心满满。 拍板了陆军军改,绕开了制度性的权力重分问题后,便又说回了海军。 “至于海军部的构想……还是先兴海军,待有成效,再论这些吧。” “朝中懂海军以及西洋事的,也就鹰娑伯一人。既然海军部的事日后再议,这不可无名。正好,还有一事。” 刘钰现在急着要银子,海军部当然很重要,但不是当务之急。 听皇帝的意思是要先给银子,让他来督办,那海军部的事反而稳了。 很显然,将来海军兴建之后,海军部的人选肯定是要让别人来替代的。如果将来不设海军部,就不能让刘钰一个人去大权独揽地督办这事。 这种朝堂上的小计俩,刘钰已经知道了不少。 皇帝不谈海军部的事,刘钰明白肯定是要给自己那个“节度鲸海”的名头。 否则真就成前朝的内监了,实在不成体统。 “自数年前与罗刹一战,拓土三千里,皆地广人稀荒芜之处。自罗刹投效本朝的几个善于航海的人才,也找到了从威海到海参崴的海路,也算通畅。” “新拓之地,正需要有人镇守、巡查。既如此,鹰娑伯可暂领兴办海军之事,节度鲸海,此事诸卿以为如何?” 皇帝这么说,就分明是又当选手、又当裁判。 所谓鲸海,就是朝鲜以东的大洋,后世所谓日本海,但此时称之为鲸海。实际上便是从朝鲜到北冰洋都可以算。 节度鲸海,管的范围真的很大,少说百万平方公里吧。但这百万平方公里,把当地的土著都算上,能不能赶得上一个文登州,这都难说。 松花江上的折冲府,肯定是不归刘钰管辖的。 刘钰要管的范围,就是从海参崴以北,乌苏里江以东,以及黑龙江沿岸,精奇里江等地。 这地方当真是地广人稀,没有什么油水。 以往到翰朵里卫城,不少人都要哭唧唧的以为流放。问问朝中大臣这海参崴到底在哪,也没几个关心的。 一毛钱的税都收不上来,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他们又不知道刘钰和骄劳布图搞的手工业品换毛皮再换银子的把戏,没人愿意去那种鬼地方。 朝中不少人是打算把刘钰扔到西域的。 因为朝中聪明人很多,知道西域必然会有持续不断的反叛,肯定是要出事的。只要出事,就好攻讦:为什么那些人反叛了呢?难道不是镇守的人有问题吗? 就算不是,西域远离朝廷,时间一久,君臣之间也可能会生出罅隙,信任这东西不是永恒的。 加之刘钰本身又能打,还会练兵,真要是放在西域,就算当时信任,时间一久也会生出问题。 现在皇帝不让刘钰镇守西域,反倒是让刘钰去节度鲸海,这就有些蛋疼了。 虽然这破地方一毛不值,没有油水…… 可却是货真价实的节度使,朝廷的封疆大吏,这都是资历。 刘钰封爵了,论品级,节度一方是可以的。 但是年纪太小,好地方肯定不能让他节度,也怕他经验不足闹出乱子,毕竟不够沉稳。 之前在京城里闹过几次,刚刚还说过许多不信任士绅儒生的话,肯定不能让他节度内省各地。 可皇帝却绕开了内部诸省,直接把刘钰扔到了苦寒之地,这就是个很难破解的一招。 这地方不是西域,人口太少,和罗刹也完成了东线的勘界,根本没有反叛或者战乱的可能,想要搞刘钰都没处可搞。 若反对,这么大的地方,总得有人镇守。 打下来的土地,好几年了,连个节度镇守的大臣都没有,这算怎么回事? 反对让刘钰去,那就总得提供一个人选。 这破地方,让谁去,就是得罪谁。 能升任一省节度的,品级至少也得三品了,尤其是科举出身的文官,走到这一步就得四五十了。 推荐让谁去,那就是把谁往火坑里推,那是要被骂娘的。毕竟去个翰朵里卫都哭天抢地认为是流放,何况比之更北更东的苦寒处? 本来留在京城、或者节度内地省份,都有前途。安排到那种地方,分明就是排挤,尤其是不开眼的情况下反对皇帝预先选定的人选,可能去了就得一直干到死。 不反对,那刘钰年纪轻轻,已经节度一地。日后就有资历了。 虽然这地方苦寒,但在级别上和内地各省的节度使是平级的。而且年纪轻轻,完全熬得起,就算熬十年,也不过三十四五,正当年的时候。 让这么一条疯狗年纪轻轻就有了和一省节度一样的品级资历,日后皇帝要是真的信了他的话,让他入朝,主持改革,那还有好? 单纯的督办海军,还只是个军职。军职干的时间越长,就越没可能再出任地方。 这时候最好是有人站出来,自我牺牲,毛遂自荐,为了整个群体的利益主动请缨,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可到了这时候,所有人都希望有人站出来,却没有人想着自己站出来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有功劳吗?什么功劳都没有。 可刘钰不同,皇帝这是让刘钰顶着节度鲸海的名,编练海军。 功劳出自编练海军,而不是节度鲸海。 换了别人去,那就是个流放地和死地。让刘钰去,就是皇帝在为刘钰的将来铺路。 任谁都没办法解开这个扣子,只好道:“陛下慧眼,鹰娑伯节度镇守鲸海,正合适。” “一则当日他前往拓了永宁寺碑文,沿途风情有所了解,水文地理亦是熟悉。” “二则当日拓碑时候,与当地土著歃血为盟,共卫边疆,当地各部也都服他。” 两个理由一说,即便反对,可没法反对,就不如捞一个知人的名声。 皇帝见有人这么开眼,笑道:“朕亦是这么想的。永宁寺碑文事,鹰娑伯远行万里,沿途都算是熟悉了。又参与了对罗刹勘界的事,也懂一些罗刹语言,交流也更容易。加上当地那些部落与他歃血。朕也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 “此地苦寒,也该让年轻人去才是。” “不过鲸海新复,人口稀少,自是要移民实边。鹰娑伯既节度一地,又要执掌移民事,可暂将文登归于鲸海治下。鹰娑伯可驻于文登,也好协调兴海军、移民等事。” 节度使掌管民政,刘钰不是兼任镇守正总权。海军不是驻军,这算是皇帝新开办的,不算兵权。 刘钰想着父亲说的“在威海驻一支陆军,则海军始终都是陛下的”这番话,知道皇帝将来肯定是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鲸海省”,再设立一个镇守正总权。 这个正总权肯定不是他,也不会是青州军的熟人,正好有现成的军营、现成的粮仓,还有良好的海运粮米基础,这要是将来不驻军都见鬼了。 文登州这几年正在搞改革,刘钰的手也伸进去不少,皇帝也算是想要做个示范区,让刘钰在文登地区插手名正言顺。 一旦见了成效,白云航肯定是要被调走的,会安排其余人在文登做州牧。 刘钰估摸着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自己要办实学的事。如果文登不在他的治下,他要兴办实学肯定不成,还得去胶辽节度使那扯皮。 再加上军工厂、造船厂等都在威海,索性就更加名正言顺一点。 刘钰谢了恩,起身后问道:“陛下,臣既节度鲸海,有些事便不得不问清楚。凡事总要有些边界,若是做的过了界限,日后也不好说。” “鲸海沿岸,除了本朝土地,还有宗藩朝鲜。朝鲜兵弱,向来不能守土,臣恐日后再有前朝万历年间事。是故,臣是否可以派人去勘察朝鲜的海岸,以防备将来朝鲜再有事,也好有所准备?” “朝鲜国虽有地图,但其手段低微,所绘多有不准。日后一旦有事,也要有个准备。” “再者,鲸海与朝鲜毗邻,朝鲜多有逃亡者,这又该怎么处置?是严禁越境?还是招纳之后就地屯垦?” “最后,若要移民往鲸海,必要经朝鲜。沿途若遇风浪,则可以停靠朝鲜,就算不以上国之姿要求粮米,花钱购买也需陛下许可。” “再一个,沿途总要停靠,是故臣希望若葡萄牙澳门事,租借朝鲜一块土地。给付年金,用以屯粮、停靠。” “朝鲜国,制比亲王,臣不过一个伯爵,实在不能够做主。是以需要陛下定下大略。” 这话说的也算是无懈可击,怎么说也是一直以来的藩属,朝鲜王头顶上的爵位比刘钰高多了,亲王级别的。 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宗藩毕竟不是内省,很多事要处置,就要走礼政府。 外交不是外交、内政不是内政,最是麻烦。 刘钰希望皇帝能给一个授权,最好是朝廷出面去一趟朝鲜,租借两块地。 原本没有鲸海省,和朝鲜也搭不上太多的关系。现在有了鲸海省,朝鲜问题就变的很重要了。 将来要打日本,肯定也得提前在朝鲜屯粮。这都需要提前准备好,但偏偏又不是刘钰能处置的。 要是朝廷不出面,那就希望皇帝授权,让他在一定范围之内,可以“干涉”朝鲜事务。 “嗯……卿所言,极是。这渡海有风浪之险,可是陆地迁民又太过遥远,这件事的确要商量。” “朝鲜多有逃亡者,这个也可招纳垦荒,自不必提。朝鲜国海岸地图,也应绘制,有备而无患。” “至于在朝鲜租借地之事……这个词用的便不当。葡萄牙人在澳门,那是天朝怜其海商遇险;天朝去朝鲜租借地,大不合适。可出面要地,赏赐一些便是。若是赏的少了,倒损了天朝颜面……” 说是损害了天朝颜面,实际上是担心朝鲜那边很不情愿,心生不满。多给点钱,堵上嘴,反正之前的计划中,是要让朝鲜用天朝的钱的,有两个口岸也算是正式打开了朝鲜的国门,加深了控制。 刘钰去肯定是不合适的,皇帝便道:“这样吧,你既节度鲸海,又通晓海事。这需要多大的地、又需要在哪里,你写一个章程出来。朕可予你特旨,许你巡航朝鲜,选择好地。过些日子,便让礼政府去一趟,商定此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二七章 超脱低级趣味? 宗藩体系实在麻烦,占一块地还有这么多的说法。宗主国去占宗藩的地,总与天朝体制不合,这事儿估计又要够朝堂上吵一段时间。 这无关迂腐不迂腐,而是天朝体制之下的三观就是如此,对与错需要一个评价体系,哪怕杀人也会因为不同的评价体系而产生不一样的评判。 天朝在藩属国要一块地,甚至可能将来要驻军、要通商,这都是不可想象的事。 葡萄牙占着澳门,一直可以自圆其说,总还算保留了天朝的颜面。那是赏。 朝鲜这边就要麻烦的多。 之前为了防止激怒日本,或者被日本提防,刘钰一直没有在朝鲜搞事情。 日本锁国,一共两个搜集情报的地方。 一处是长崎,另一处就是对朝的对马。朝鲜也一直和日本保持沟通。 朝鲜整体上还算是比较聪明。最起码在战马之类的军用品上,对日本封锁的很严,不会因为利益什么都敢卖。这种聪明,使得如果天朝在朝鲜有太大的动作,朝鲜也可能会去通知日本。 这一点实在说不准。 现在国库要往海军投钱,刘钰的步子就可以迈的稍微大一点。 幕府体制反应很慢,就算是在朝鲜有了什么动作引起了日本的提防,也得两三年后了。 等到彻底反应过来,要把刘钰的贸易信牌都禁掉,招惹的也将是整个江浙地区的海商集团。 不说捐几艘船支持开战,最起码的运粮送兵肯定是全力以赴。 利益绑架的人越多,战争发动之后也就越有力量。以往的战争,大部分人并没有得到短期利益,但这一次会和很多人的短期利益息息相关。 只要能逼日本开国,实际上就是顺便把朝鲜问题解决了。 因为没有满清的迁界禁海,使得朝鲜没有机会在五十年前大量对日贸易,所以朝鲜国也没有足够的重金属储备。也就无法铸钱。 朝鲜现在还在到底用不用“钱”的问题上摇摆,伴随着大顺云南铜矿的开采,大顺已经有能力实现让朝鲜用中国钱了。 经济控制,就是一种新型的宗藩关系。 占领是赔本的,因为朝鲜啥也没有。 大顺现在急需的,是棉花产地和倾销地。对外倾销,才能保证轻一点冲击小农经济,皇帝不至于惊慌保守,在其反应过来之前还能走远一点。 前者,朝鲜和日本都不行。西域气候上行,但是运不出来,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下南洋去印度。 英国有美洲的棉田,大顺的耕地太紧张,地旷人稀有出海口的东北,又种不了棉花。 中原真要是大规模种棉花要出大事的,唯一能解决的方向就是印度做棉产区、日本和朝鲜做倾销地缓解手工业革命对内部的冲击。 故而日本很重要,朝鲜也很重要。 这种事最关键的是,是朝中的大儒们能不能找到一个“支持新型宗藩关系”的大义,或者解读经书的方向。 义利之辨,不止在人,也在于国与国的关系上。 这个方向,刘钰自己心里有数,知道掺和也没用。水平不够,说不过别人的,只能指望把经济基础打好,自有大儒出来解经释经。 好在这时候刘钰说的比较委婉,没有把野心昭然若揭,而是说借用朝鲜的两块地作为移民的中转站。 他作为鲸海节度使,这件事也是分内之事,算不得越权干政。 再者又没说现在就要逼着朝鲜开国,只是借块地避避风,朝堂中暂时的反对声并不是很大。 询问清楚了节度鲸海的权责和要求之后,这一场廷议也就基本上结束了。 大方向上定了,细节方面各有制度再论再议。 朝廷每年会投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在海军上,这两年先开始兴建军校在京城和西北大军中开始军改,一年之内会派人去一趟朝鲜商定“租借土地”的问题。 当廷议结束后,皇帝又召见了刘钰。 “爱卿此番立功受封,爵府的事也该考虑一下了。本想着就在威海为你兴建伯爵府,可是想着爱卿有才有能,日后再立新功,说不得还要在朝中为朕分忧,这伯府就选在京城吧。” 皇帝说的挺委婉的,刘钰听的挺明白的。 在威海兴建伯爵府,那不是说要让刘钰永镇海军?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在京城兴建伯爵府,等同于告诉刘钰,在过几年你就要回京城了。勋贵始终是勋贵,国朝只有一个禅位的高氏受封云贵永镇,像是刘钰这种有些本事的勋贵,终究是不能始终在外镇守的。 提及伯爵府,刘钰也做了番姿态。 “陛下,臣以为现在国朝正是用钱之际。这伯爵府的规格,还请万万不要奢华。有这钱,不如多造两艘战舰。” “臣也不是那种沽名钓誉之徒,也非是要装作清廉节俭之辈。臣也明白,封爵府邸,那是彰显等级制度,君君臣臣,等级分明。庭院楼阁、格局大门,这个不能省,但是内部的装饰能省则省吧。” 李淦笑道:“都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这天下大治。爱卿实乃朝臣之楷模,忠心为国,朕心甚慰。爱卿劳苦,略微享受一下,算不得什么。” 这话是赞扬,但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人总有想要的东西,不想要这个,便想要那个。 一个既有能力,又不贪恋钱财沉迷享受的臣子,对皇帝而言是有些可怕的。 海刚峰可以,那是因为他是文臣。文臣不爱财,这是好事。 刘钰不可以,因为他有练兵掌兵的能力。武将不爱财,皇帝心里有疙瘩。 “陛下,臣非是不爱享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花美眷侍寝服侍,谁又不喜欢呢?” “只是,同样是肉,牛肉和羊肉,有的人喜欢吃羊肉,有些人喜欢吃牛肉。如果和糙米饭对比,不论牛肉羊肉都是好的。可若是牛肉羊肉只能选一,那就需要看人到底想要什么了。” 李淦听着这个略有些奇怪的比喻,心里也是有些疑惑,问道:“那爱卿看来,你最想要的享受是什么呢?” 刘钰心里有些无奈,心道这个时代就算是最顶尖的享受,又能怎么样呢? 住的房子,建的再怎么好,也比不了前世的方便舒适;丫鬟再多,还得考虑肾受得了受不了,再说玩多了心里也会空虚,时间一久指不定阈值蹭蹭地往上涨,就得琢磨一些更刺激的东西去吸了。 再好的马车,也比不过百十块钱的高铁舒适;再沉稳的走骡,也比不过便宜的汽车。 吃惯了肥肉,谁还会把这些杂粮窝窝当成享受? 这些东西,哪里比得上纵横四海的快感? 权力,以及权力所衍生出的改变世界的能力,那才是无上的享受。体验过后就知道,这远比那些短暂而空虚的快乐要叫人沉迷。 皇帝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或者说肯定明白这个层次,但怎么表达出来,又是个问题。 “陛下,臣当日翻越阿尔泰山,直插伊犁的时候,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看着漫山遍野的牛羊,听着当地人嘀嘀咕咕的蒙古语,看着带着白帽黑帽花帽的人,想着这就是盛唐时候的安西都护府吗?” “一别千年,再见风月皆已换。” “当臣策马扬鞭指挥将士们唱起汉歌的时候,想着千年的变迁,想着臣能作为陛下的‘忠犬’去感受大唐安西军大将的快意,远比睡美人、裹丝绸要舒适。” “从伊犁返回,沿途行走,臣会想,这是李青莲出生后去往蜀中的路;这是高适做边塞诗的路;这是博望侯凿空西域的路;这是大宛马入未央宫的路……” “那种感觉,真的远比与江淮花魁共枕还要爽快。” “很久之前,臣还年幼,只是鹦鹉学舌,学霍冠军说什么匈奴未灭不言家。可等稍微长大,真正去了边疆,才知道霍冠军所享受的快意,岂是区区成家所能比?” “如今我朝已壮阔如唐,臣想去盛唐都不曾抵达的疆土去看看。对日一战,关系到我朝日后能不能兴盛如唐,能不能都护我朝的‘西域’。是以想到这,臣便希望,宁可多造几艘船。” “待将来功成身退,待国朝兴盛安宁的时候,再修府邸,好好享受。到时候,臣也老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臣便在府中读读邸报,岂不美哉?” 这番半是真情半是表忠心防止猜忌的话,说的李淦也是心潮澎湃。 刘钰所说的那些感触,他曾感觉过,就在准部投降献上西域图册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像刘钰说的差不多。 联想到将来的壮阔,李淦心情激荡,赞道:“壮哉!卿不负朕、朕必不负卿!你我君臣携手,便为大顺打出我大顺的西域都护府!” 满腔的热血之言,在刘钰耳中,就变成了一个问题。君言即法,老子怎么才算不负你呢?还不是你说的算? 再说,你我现在同路,早晚有一天会不同路,到时候这负与不负,还不是你一句话?大顺朝是你李家的,中华却不是你家的。 心中阴冷,脸上却露出一片感恩之色:惶恐之中又夹杂着一丝皇恩浩荡的感动;兴奋之余又夹杂着一分不负皇恩的真情。层次分明,融合一致,没在官场混个三五年做不出这种表情。 谢恩之后,皇帝便道:“只是就算你要节俭,这节俭下的钱,也不可能在用到海军上。这样吧,朕本打算,既是国库出钱了,朕的内帑分红便要收回,朕最近手头也紧。既是你有此心,朕今年的内帑分红便投入海军。就再多造一艘大舰,助你成事。” “不过,你说起这个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朕可是听说了一些事。只怕你不是匈奴未灭不言家,而是心有所属奈何其父不在家,竟不能提亲?”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二八章 尝试外交 “呃……” 刘钰和田贞仪的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勋贵圈子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之前只是都不摆在明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皇帝肯定会盯着刘钰,在威海的时候经常通信,这也瞒不住。 只不过刘钰一直没提,对外都是起高调地宣称匈奴未灭不言家。 现在皇帝主动提及,虽然刘钰倒是知道,皇室和勋贵之间不只是君臣关系,有时候还要加上一些“家族族长”的成分,以保持皇室和勋贵之间的关系。 控制婚姻这样的事,也是时有发生。皇帝不是勋贵的家族族长,但适当时候要做这种姿态,以表现内外之别、公私之别。 现在皇帝主动提起来这件事,刘钰也不好装傻,略微羞涩地点点头,用力憋住气把脸憋得有些红,看上去像是很羞涩或者羞愧的模样。 天子作为“道德表率的世俗哲人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儒家的规定。 与天子走的很近的勋贵,也是如此。 私下里,可以玩出花来。扒灰偷汉交换这样的事,都没问题,这些事比“男女私定终身”这样的罪名轻多了。 前者只是道德谴责,后者则是挑战正统底线。 这是个在刘钰看来很病态的社会,但实际上刘钰这种人在这个世界才是病态的。 现如今皇帝提起来,刘钰想着要把这件事往“发乎情、止乎礼”的角度上掰,却不想皇帝笑道:“我也听皇后说起过齐国公家里的那个女子,当真可称奇女子。你做的很好,发乎情、止乎礼,并未做些出格的事,也在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先让刘钰把心情放松,李淦心里其实很高兴。 没有在意之事的人,是可怕的,以为这个人没有弱点。 有在意的人、事、情,这个人就有弱点。一个有弱点的臣子,才是可以放心的。 徐庶的孝,是个弱点,所以曹操可以利用。 岳飞的忠,是个弱点,所以赵九可以利用。 一个能控制朝政的皇帝未必是坏人,但一定不是纯粹道德意义上的好人。 之前刘钰的表现让李淦心里始终有疙瘩,就在于看不透、摸不透,找不出刘钰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寻不到刘钰的弱点到底在哪。 论胆子,敢在翼国公家里这种谨小慎微的氛围内,冒着被人参一本“窥探禁宫”的大罪,去搞热气球,只为那句“使人常见,为兴实学”。 论欲望,不买地、不买田、有钱就往海军上投、往青州军里投,虽说衣食住行没有可以节俭,但是行为方式和勋贵大为不同。 一手打造的青州军,能战善战,为了一直念念不忘的南洋,二话不说就主动交出来。 说话办事,更是狂放不羁,根本猜不透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如今终于发现刘钰有在乎的人。 这种感觉,让李淦觉得就像是养了一只猫,若即若离,不知道下一秒是要抓挠一下还是轻轻呼噜。终于有一天发觉这只猫最喜欢的鱼干是什么,这只猫可以为了这个鱼干被人揉揉肚子。 实在大妙。 更妙之处,在于大顺是有连坐株连的。 在皇帝看来,刘钰这种人,有点像是混不吝:砍头只当风吹帽。 这种人可以用情来牵,却不能用力去迫。 用李淦之前的感觉来看,就是道相同,则忠贞不二;道不同,则去你娘的,同意要干,不同意想方设法也要干。 威胁刘钰是没用的,李淦觉得没用。但或许这种人威胁他在意的人,是有用的,尤其是在意的人不是单独一个,而是上千口人的一大家子的时候,这就更妙。 大顺的勋贵掌军,带国朝局面逐渐稳定之后,渐渐便有了一个潜规则:勋贵之间袭爵的不再联姻。 刘钰父母那一辈,算是勋贵联姻的最后一批。再往后,基本上就尽可能不联姻。 如果勋贵都是废物,彻底沦为摆设,联姻没有问题。但只要勋贵还有兵权还掌军,这种联姻就是皇帝所不喜欢的。 现在要搞军改,要让勋贵有身份、但无兵权;能领兵,却不能掌兵;能任将,却没有私兵……勋贵之间的联姻,也就不再那么犯忌讳。 相反,在李淦看来,对刘钰这种人而言,身上背着的东西越多,也就越安全,越容易被控制。 伯爵府是在京城的。 伯爵家人自然也是在京城的。 一旦封爵,实际上就是分家了,从此之后和翼国公府的关系就不一样了。真要是刘钰要搞什么事,最先反对的不是别人,而是翼国公府、襄国公府、以及将来可能的齐国公府。 皇帝还没想过刘钰造反的可能,想的只是刘钰那种“倒逼朝政”的处事方式。身后背上几个大包袱,至少能让他收敛一点,做事的时候有所顾虑。 之前刘钰做事是真的毫无顾虑,砍头只当风吹帽的习性,让皇帝赞赏可以立功之余,也难免生出许多不爽。 换个毫无感情的,蹲在伯爵府里,李淦估计就刘钰要办事一定想办成的性子,只怕未必会在意。 只是刘钰这事办的,实在是槽点太多,若真传出去,名声肯定不好,定会招致大量的非议。 好在刘钰不是科举出身的,理学道德对他的约束有限,只要别搞的太出格,这事就可以解决。 “齐国公应该也快回来了。你既之前能做到发乎情、止乎礼,朕也不必再叮嘱你太多。只是记住,莫要丢了勋贵的体面,叫人非议。你如今既是翼国公的儿子,也是朕新封的伯爵。” “真若是做的出格,脸面上都不好看。” 听皇帝这算是默许了,刘钰颇为激动,做了几个感激的低贱动作,心里骂出了新花样。 看着刘钰如此激动,李淦心里更是放心,笑道:“此事若于市井间,则是美谈;若于朝廷内,那就是人所不齿。你还是更加谨慎一些为妙。此事就不说了,你心里有数即可。” “倒是齐国公归来之后,你也说法兰西国要派使团前来。朕前些日读春秋战国事,略有所悟,但心里还有些想不通的地方。” “你既说,西洋诸国必因奥利地王位一事开战。英荷罗刹为一伙;法奥西为一伙。按你说,这奥利地王年事已高,既不可能再生出男丁,又没有几年寿数。你对朕所描绘的‘数个河南赋税的香料’这样的征张绣之梅,又要对荷开战。” “值此紧张之际,若高调招待法兰西国使团,岂不是叫法兰西人借我朝之威?甚至可能使得英荷等国对我朝生出敌意?” 听到皇帝有这样的担心,刘钰心中大喜。 这样的担心,证明皇帝真的是放下了闭眼天子的身段,去考虑合纵连横了。 虽然因为多少年不曾用过,手段有些生疏,加之情报不明,思虑的不免就有些不对。 “回陛下,此事我朝与法兰西国各有所需。法兰西国欲借我朝之威名,震慑英荷罗刹;我朝亦何尝不是借法兰西之势,威胁罗刹呢?” “天下虽有大变,西洋群雄并起皆可称大国,然皇帝之号,以本朝最尊。” “尤其是我朝新服准噶尔,又在东北苦寒之地击败了罗刹,西洋诸国换装燧发枪和新军阵也不过二十年时间。” “在他们眼中,天朝富庶,无所不有,财税千万唾手可得,另有人口两万万,实天下第一大国也。纵然如今军阵落后,但若想变革,轻而易举,他们又不知我朝底细,更不知我朝军改之难、税收之薄。” “再者,西洋诸国尚有实封贵族,集权极难,若如法兰西大儒伏尔泰等,皆以为本朝制度最优,自上而下如有臂指。在他们眼中,本朝实乃昆仑之姿、伟岸挺拔,乃天下最大的帝国、最尊贵的帝号。至少暂时是这样的。” “臣也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若本朝不变革,能拦阻西洋人的,只有万里波涛。若无万里波涛之远,若是就在周边如日本安南,法、英、荷、西等国,任一一国拿出三分之一的舰队,就能打的我朝迁界禁海,江南震动。” “但是……他们暂时还并不知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只能看到金玉,看不到败絮。” “既有贸易利润,又担心我朝真的与法结盟,真要是我朝对荷宣战,英国必要派出使团,主动来朝觐陛下,以求我朝对英中立。而不是自大到要因为英荷同盟而直接对我朝开战。” “是故我朝对法兰西国使团来访一事,要做到声势浩大,天下皆知;但在具体的谈判上,唯唯诺诺,不签同盟之约,但又不一口回绝。臣大罪,请以风尘女子做比,便是一笑一颦使之心动似乎有意;但又不给予承诺钩钓不放。轻重把握,实需能臣。” “倒是可以签一个关税协定,对法兰西国商船减税。臣问过法兰西人,其国贸易一年入我朝者,也就七八万两最多,况且今日签了,日后风云有变又可改变。暂时法兰西国也实在没什么可卖到我朝的,西洋参之类又是药材,减关税做个姿态也是正好。” “亦可签密约,许其战时在国朝港口补给修理,但只能是法国,西班牙等皆不可。” “声势浩大,是做给罗刹、英国看的。” 李淦听到这,已经明白过来。思索片刻,大笑道:“是了。对罗刹谈判勘西北边界,就要拖着。拖到罗刹和土耳其开战;拖到法兰西国使节团声势浩大地来京城之后,再与罗刹谈判。” “对英国,则就保持态度,使之派人前来朝觐,主动求见。” “在你眼里,国朝还无能力参与南洋乃至印度事,是以此时不能和法国定盟约。但又使得法国确信,日后或有同盟之机,以求其国技巧军械。” “日后则可进可退。退,则固守南洋重现永乐朝南洋宗藩,西洋诸国一视同仁;进,则争锋海上共分印度,合纵连横借其军力有盟有敌……如果南洋印度真的如你所言那么赚钱的话。” 刘钰心想,并不是太赚钱,可能短期还赔钱,对国库而言。搞殖民前期投入挺大的,而且南洋又不产白银,热带移民死亡率又太高。真正有益的是印度,不过荷兰人的香料,趁着欧洲乱局倒是也能搂一笔,正可做个诱饵。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二九章 不可生搬硬套 这个不能说破的谎言,就是皇权和华夏的矛盾。 刘钰确信,皇权不会允许一个中国版的东印度公司,拥有军队、税收乃至在外建立政府的权力。 国朝不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有不同的阶层也有不同的利益。经略南洋要大笔的投资,至于是否有利,要看屁股坐在哪。 皇帝的这份为利益所诱惑的开拓心,总有一天会抵达一个无法接受的阈值。 这次召见之后,刘钰孤身在京城里转了几圈,想要感受出一丝丝和数年前不一样的地方,可并没有太多,也没有什么立竿见影清晰可见的改变。 最大的变化也就是大顺开始了正式的禁教,宣布和罗马教廷决裂。 如果继续笃信正统天主教,传教士将被送往澳门,禁止在内地传教;或者,如同道士、和尚一样受礼政府管理,教徒可以继续信洋教,但祭祖、祭孔、跪拜皇帝等习俗一概不听教廷的所谓“圣谕”。 曾经热闹的禁城周边的两座天主堂,也没有了原来的喧哗。对大多数根本不信教的人而言,这种变化并没有太多的不适。 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内,宗教还是在福建、广东、广西等地蔓延。 宗教是穷人的精神麻醉,也是一些势单力薄者对抗宗族的最后依仗,日后在福建广西等这些宗族势力强大的地方,定然会蔓延成灾。 大顺已经慢慢被割裂。 北方的小农庶民社会;江南的儒生大夫地主;再往南的宗族和教徒对抗;不同的经济基础也会催生出不同的思想土壤,就像是原本的南儒北儒之争,只怕日后还会多出一些新的解读。 在他的西学老师戴进贤的门口逗留了一阵,最终也没有迈进去。本想和戴进贤谈谈关于大顺禁教的事,想了想,这种事几乎是无解的。 或许大顺会出几个人才,把天主教魔改变成与和尚道士一样的宗教,或许不会,但这不是他能管的。 信步由缰地乱转,刘钰忽然发现自己在京城竟然找不到几个同龄的朋友了,哪怕是狐朋狗友。 要么跟着齐国公出访求学还未归来,要么已经在各部供职或者入了军中。连自己很熟悉的田平,如今也外放到了松江在海关做事。 就像是许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整个京城都让他有些陌生。他有些怀念起威海的隆隆炮声和军舰的白帆。 心里装着海军的事,归心似箭,只是暂时还走不脱。 他还要等一批人,就是招收的大量学过算数几何等学问的、又考不上武德宫、又不能袭良家子身份的庶子们。 这是他构想的靠自学来教自然常识、另起炉灶的预备老师。凭着名气和之前主持靖海宫官学招生的先例,刘钰还是有号召力的。 一直等到了五月份,参加了好几次朝廷的扯皮廷议,也终于等到了朝廷拨发的银子、招收的人员。 是该离开京城的时候了。 田贞仪没有偷偷跑出来送别,刘钰将在宫廷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她,两个人很默契地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比如私下见面。 好在夏天已经到了,齐国公等一行人应该也快回来了,漫长的等待总算到了头,心情还是很好的。 一路抵达了威海,和京城已经有些截然不同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刘钰觉得舒服多了。 就像是宋朝的汴京,全国的财富集中于那,供养出一种别样的繁华。 威海也是一样。 朝廷每年的军饷、投入;几乎垄断着对日贸易的大量资金注入;兴建起来的军工厂和各种作坊,都让这里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华。 一座人口不过数万的城市,每年转移到这里的财政有百十万两,再加上对日贸易的资金富集,说是畸形都有些轻了。 干船坞旁,一座高价拖法国人从欧洲买回来的纽可门蒸汽机,正冒着浓密的黑烟在那提水。 最早服役的军舰停泊在那,工人正在清理船底的藤壶和各种贝类。 从南洋买来的沥青在大锅里熬煮,发出刺鼻的味道。 笨重的纽可门蒸汽机费力地将干船坞中的水排出,混合了没烟和刺鼻沥青味道的空气,在刘钰的鼻腔里算发出一种他人难以体会到的香甜。 “烟卷!火柴!” 上岸休息的水兵领取了薪水,背着箱子到处售卖作坊出产的烟卷和火柴的孩童知道这些水兵最舍得花钱,围在水兵的旁边大声叫卖。 没有成家的水兵们大方地买上两包烟卷,几个人合买上几支火柴,摇晃着进了城。 城里面密集的妓馆、饭店、杂货铺,无不说明这里有好大一群有钱能消费的人群。 通往码头的路上,一门门新造出来的大炮正在装船向南运输。 大顺的海商允许携带一些大炮用来防备海盗,这里的大炮质量很好,在南方的海商中很受欢迎,加之对日贸易的商会肯定采购,生意兴隆。 军工厂外,新一批的招工正在进行。大顺军改的大局已定,大量的燧发枪和刺刀订单,可以预见今后几年会迎来一波大发展。 在文登试行了摊丁入亩和永佃制度后,也促进的人口的流动。很多文登的本地人跑到威海寻找一份在作坊里做工的活计,不是每个人都能轮到永佃田的。 越来越多的地主在强制永佃的政策下,也选择搬到了城里,或是投资入股了军工厂的股份,或是开办了各种店铺。 偶尔会有几辆四轮马车,运载着平板玻璃到一些富户的家里,一些富户也已经开始尝试在正堂替换上比窗纸更透明的玻璃。 刘钰确信,这种畸形的繁荣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只要朝廷把舰队的母港放在威海,这里就会比别处繁华。 比这种畸形的繁荣更畸形的人口“买卖”,也在这个畸形的港口处进行着。从各处低价买来或者骗来的人,木然地等待上船,去迎接他们未知的命运。 遥远的鲸海传说很冷很冷,也远的如同在天边,可在那些人口贩子的描绘中,分明是一处桃花源。 既有当地人购买的长工,也有一些被买去垦荒,粮食不需要运走,在海参崴就能交易,拿着票据可以直接来威海换银子。 除了向外运送的人口,正值季风,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船也运来了一批刘钰花钱雇佣的各种工匠。 都是用高薪和允许入股的承诺下诱骗到这里的“想去东方发财”的,亦或是法国半官方层面派来的工匠技师。 专门运送人口和刘钰花钱购买的机械的法国船长已经和刘钰很熟了,短暂的客套之后,他将一份刘钰之前花钱预定的关于欧洲的情报拿出。 按图索骥式的工商业情报收集,要搜集的方向都是刘钰提前写好,支付一笔银子。 都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无人注意到这个方向而已。他写好了方向,收集起来就很容易。 翻了一下情报书的内容,刘钰微微蹙眉,上面有个让他感到有些不安的消息。 英国本地和棉纺织业有关的商人,正在举行声势浩大的请愿活动,希望英国政府放宽对棉纺织业行业的限制。 技术层面上的工业革命开端还未降临。 而在政策层面的基础,只怕英国这几年之内就要打好。 英国的圈地运动,是圈地养羊。 英国的纺织业基础,是毛呢,而不是棉花,这是英国出口的大宗商品,也是英国手工业的支柱。 然而,随着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拓展,中国的、印度的棉布,以低廉的价格、优秀的质量、良好的染色,疯狂地冲击着英国本土的毛呢纺织业。 棉布又好,价格又便宜,英国本土的手工业,被东印度公司的外国货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三十年前,受到冲击的毛纺织业就开始大规模的游行、集会、请愿,最终英国还是颁布了法令:绝对禁止中国、印度、波斯的纺织品进入英国。 然而东印度公司的关系硬的很。 法令归法令,政策归政策,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该贩卖还是一点都不耽误,使得英国的毛纺织业举步维艰。 十几年前,南海泡沫炸了,英国的财政出了大问题,工商业受到了泡沫爆炸和牛爵爷金本位改革的影响,出口更是举步维艰。 泡沫爆炸后,更是出台了更严厉的政策,为了保护本土手工业最大限度地严禁进口棉布。 甚至严禁英国人穿棉布,不止禁止进口,连穿棉布都不准。 和后世盎格鲁萨克逊人鼓吹的自由贸易截然相反,此时的英国是一个“闭关”之国,和大顺也差不多。 只是大顺是欲自由贸易而无可进口,英国则是主观主动的只准出口、不准进口。 然而,东印度公司的商人们早就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法令说的是不准穿棉布,那么,如果棉布里夹杂着麻和毛呢,这难道还是棉布吗? 字母词汇都是有专有名词的,如果这块布是百分之九十的棉布,剩下的百分之十是麻布或者毛线,那么这块布应该叫棉麻毛混纺布,而不是叫棉布,所以这个法令是有漏洞的。 有了这个漏洞,英国国内开始生产一些混合了麻棉和毛的混纺布,以此逃避法令。 当然,最大的受益者还是东印度公司。 通过组建一些空的纺织厂,将中国和印度的棉布运送到了英国,再以“混纺布”的名义销售。 全世界都是一样的,只要法令有一小点漏洞,资本就会把这个漏洞捅成一个天大的窟窿,这个刘钰往日本运米允许夹杂一些货物是一样的道理。 随着南海泡沫的影响渐渐散去,也随着棉布的大量走私以混纺布的名义出售,英国本土一些和棉纺织有关的从业人员开始从这个漏洞中争取合法性。 曼彻斯特、兰开夏的工商业者们从今年开始大规模地游说,希望政府放宽棉布政策,也希望曼彻斯特的麻棉混纺布能够获得一个名正言顺的资格,可以在英国售卖。 从法国人搜集到的请报上来看,这一次游说基本要成功了。 只要放宽了这个政策,英国棉纺织业的政策基础就算是打下了。 英国人已经发明了飞梭,不过这东西对江南的纺织业丝毫造不成冲击。 短期之内,得利的还是东印度公司。打开了这个口子,他们就能把印度的纱锭运到英国,直接运禁运的棉布,肯定有风险。 但既然允许曼彻斯特的混合织物,纺织纺织,纺是纺、织是织,印度的纱锭正可以供给飞梭发明之后、政策允许棉纺织品之后的需求。 看到这个消息后,刘钰有些焦急。既然还有“以求超胜”的希望,他就必须要考虑一下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跟着英国人走应该是走不通的。 珍妮纺纱机在英国是神器,在大顺则根本不是。 因为这东西纺出来的纱,根本不适合纯棉布,而是适合麻、棉、毛混合布。这玩意纺出来的纱很容易断,需要更韧的麻和毛作为经线、棉做纬线。 而且,英国暂时也不允许纯棉制品,曼彻斯特和兰开夏还是钻的政策空子,认为他们的纺织品不是纯棉布而是混合布,纯棉布此时在英国依旧是禁止的。 大顺棉布是棉布、麻布是麻布,少有这种混合布,容易断的珍妮纺纱机在大顺等同于是个废物,并无什么大用。 真正有用的,是走锭精纺机,走锭精纺机的出现,使得纯棉制品的工厂化才成为了可能。 然而都知道珍妮纺纱机容易,这走锭精纺机却难,至少刘钰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做,也不懂原理。 珍妮纺纱机是英国工业革命的开端,所以广为流传。 但实际上这东西放到松江,会被松江的织工们骂死:这玩意纺出来的纱这么细、这么容易断,用这玩意织布? 可是更低调、也更适合大顺的走锭精纺机,并没有广为流传,也没有什么能够启发思维的“金点子”叫人知道这东西大约是怎么回事。 而且走锭精纺机发明出来的时候,拿破仑都从科西嘉搬家到法国了,这玩意想要抄都没法抄。 但有一样,刘钰可以确定不能抄珍妮纺纱机的路,而是要时刻盯着英国的专利。 看看这几年有没有早期的水力纺纱机出现,然后重金挖人,继续改进。 琢磨了一下,刘钰觉得这条“以求超胜”的路,就不能按照既定抄袭的办法走。还是得考虑一条不同的路……比如先绕开轻工业,等着抄袭就行,而把精力和大笔的投资,放在蒸汽机的前置科技“水力镗床”上。 这东西既能挖气缸,又能钻炮筒,走一条和英国先轻后重、市场带动需求、需求促进进步截然相反的路:先重后轻,违背市场需求规律的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三零章 科技攻关小组 想通了这一点,整个的规划也就有了方向。 要考虑国情不同,不能生搬硬套已有的经验。 譬如大顺懂几何学的人才不少,他要搞实学教育,日后基础教育水平不会太低。 但是大顺的钟表加工业不强,所以英国在搞航海钟,他就必须要全力搞天文年历和数学导航。 就等着自己的表兄从欧洲回来带回来不列颠星表和南半球星表,以及他之前给欧拉的信件中关于月球轨道问题的讨论。 譬如大顺的钟表加工业不是很强,但是广东等地也有不少学会了西洋钟表制作的人。 做航海钟这种高精度的东西肯定是不太可能做出来,但是搞一搞精密加工的改进车床和水力镗床应该是没有问题。 譬如英国从飞梭发明到走锭精纺机,用了六十年时间。这六十年,是英国开了贸易保护,严查印度和中国棉布防止冲击,走完了六十年。 大顺坐地就是棉纺织大国,也搞不了什么对内的贸易保护,所以不可能走一遍英国这种进化路线,而且英国的工资折合白银大约是中国此时的四倍,这种机械路线在江南就更为艰难。 为此,刘钰制定了一个“科技攻关项目组”,按照此时大顺的优势和劣势、需求和违背需求但将来有大用、能抄与不能抄,选出来一些有针对性的发展方向。 完全没有利润支撑的发明和尝试,不是民间可以搞起来的。 而他要搞的东西,又都是需要堆大量的钱才能堆出来试错的,也就不得不考虑轻重缓急。 当威海的优秀工匠们被集合起来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威海的工匠来自各地,有从欧洲花钱聘来的、有从江南聘请的,也有从京城招募的。 只要有钱,就能集结足够的人才。只是花的钱有点多,这些工匠都领着超额的薪水。 四百多名各行各业的工匠济济一堂,有铁匠、钟表匠、木匠等等。 这个时代,科学家对技术的贡献反倒不如木匠铁匠。 刘钰先拿出了最重要的一项科技攻关的项目,在刘公岛礼堂的黑板上画了一个概念的镗床的草图。 被选出的八十多人单独在这里,有木匠铁匠也有钟表匠,既有中原人也有西洋人,刘钰只能不厌其烦地用汉语和拉丁文来回解释。 大致讲了一下他所知道的简单原理后,便到了利益诱惑的环节。 “你们都是威海所能找到的最优秀的工匠。钱,不是问题,每年可以支付五千两银子随便你们用,这个只要记账就好。如果五千两不够,随时可以找康先生支取。” “只要能够做出来,并且合乎我刚才说的要求,就有五万两银子的赏格。其中三万两你们均分,剩下的两万两,我会按照贡献度分配。” “可能后续还会继续加入人,你们也只是工匠,我也会调拨一批不分红的雇工来协助你们做事。” “我不想知道过程里花了多少钱,还是那句话,一年五千两不够,就再去取。我只要你们把这个东西做出来。” “大概的道理我也讲了,你们自己内部分工。有负责刀头的,有负责水力传动的,有负责夹具的。” “你们应该知道,我向来是说话算话的,也从不克扣你们的薪水。五万两银子,你们觉得很多,但我既然说了,那就自然会做到。” “五年时间,有把握吗?” 一群工匠看着黑板上的概念图,心想这东西听起来也不是很难。 作为工匠,很多东西一点就透,也知道这里面的难点在哪。 刀头、夹具、精度、进动、水力稳定…… 的确难。 可五万两银子的赏格,任谁都有些承受不住。 虽然大顺取消的匠籍,工匠的待遇比前朝要好的多,可五万两银子的赏格对工匠来说也是一笔不敢想象的巨款。 就算是日后再加人,算上一百人,分这五万两银子,一个人还有个几百两。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可以买个上百亩的土地,当个优哉游哉的地主;也可以入股一些产业,日后就靠分红就能过的滋润。 五年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想着这里面的一些难点,几个颇有威望的工匠头目讨论了一番后,带头道:“大人放心,五年时间,应该差不多。就算不能,七八年怎么也搞出来了。” 刘钰估计这些工匠应该也是心里有数的,难点在哪他们也听得懂,要达到足够的加工精度,刘钰也会组织钟表匠去公关一下各种精度尺。 既这些人认为五年差不多,最多也就七八年,只要投入足够的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有道是,千里为官只为财。你们既是工匠,做官是可能的。但做官嘛,也就是为了钱。有了钱,也就不必非得做官。” “别处怎么样我不敢说,但在这里,只要你们琢磨出了什么新点子,新器械,钱是没有问题的。不只是现在有钱,将来这东西要是真的有用,你们也能拿到更多的钱。” “这东西能不能做出来,我敢说肯定能做出来。但说要做多久,那就不知道了。不用给我省钱,要买好钢、要用好铁,只要钱能买到的,都不是问题。”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皇帝很信任,但办事的时候就不能仗着信任随便来。 军舰的舰长就那么几个人选,他是可以推荐的。 但是诸如掌管军饷的、管理木材的、审核采购的……这些部门的人,他还是要把需求写出来,上交京城,走天佑殿,或者文谕院,这些官不需要专业素养,他们手底下的吏有就足够了。 反正是在这些岗位的人,是官,他是没资格任命的。哪怕皇帝说的推心置腹,他也不沾手,也不推荐,就让京城去选择。 靖海宫官学考试的事,他也推了。他只负责教学,不再负责招生和考试,这种选拔人才的事肯定还是要交到皇帝手里的。 但只要考试的内容沿着他建议的路子走,多考实学,其实将来这些人还是他能控制的门生居多。 钱一到位,各种计划中要做的事情也都有条不紊地开始了。之前他早就有计划,只是一直缺钱。 造舰、造炮,有人有木,现在也有钱了。 招兵,有钱有教官也有足够的军官,还有之前的训练经验。 实学,名正言顺的鲸海节度使,文登州暂时归在他的治下,白云航又欠了他个大人情,也知道他自己肯定不会在文登太久过不了多久就会升迁,才不会去管刘钰要兴办实学、少学圣言的计划。而且刘钰此时作为他的上司,只要配合就好。 一直忙碌到十月份,日本贸易的船也都返回来了,又到了江浙入股的海商们分红的时节。 白花花的银子装了船,之前让康不怠准备的烟卷、火柴、玻璃等新型手工业品也装了好些。趁着风向变化,刘钰要去一趟松江,是该去见见那些和他合作了这么久的股东们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三一章 关税问题 一路都是顺风,抵达松江的时候,正值欧洲各国的商船在这里停泊,等待明年一月份的季风。 各色的旗帜在港口被飘荡,数量不是很多,最显眼的是两艘瑞典商船。 可能是其余国家的船多在广东或者福建交易,那里的武夷茶、江西瓷等,都是紧俏货物。 来松江贸易的,主要都是买松江棉布的。 刘钰估摸着可能是瑞典东印度公司觉察到了欧洲波云诡谲的战争阴云,准备趁着欧洲开战的机会,大肆走私,所以增加了商船的数量? 欧洲各国基本上都是重商主义,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货不能在本地售卖,只能卖给英、法、荷、西的走私贩子。 松江布英国根本不允许、茶叶有极重的关税,这都使得走私贩子横行。 美国独立战争的标志性事件波士顿倾茶事件,就是因为英国取消降低了茶叶关税,使得一群走私贩子无利可图。因为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去掉关税后,比走私贩子们手里的还便宜,可以说武夷茶算是美国独立导火索的火头儿。瑞典人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哥德堡号沉了,要不然可能这贩茶的二道贩子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观察了一下两艘瑞典船,在那艘命运悲惨的哥德堡号出现之前,瑞典商船挺没牌面的,估摸着也就七八百吨的样子,比起英法等动辄一千多吨的大商船,还是尽显小国穷酸。 观察了一下这里商船的吨位、武器等情况,刘钰瞄到了一艘荷兰船。应该也是东印度公司为了省钱,并未升级船只,自己的舰队足以在海上对付这种皮薄馅大的武装商船。 这一次正好顺带要和瑞典人谈一谈,关于平准被俘的列纳特等人回国的事,正好顺手就办了,同时还得探探荷兰人的底。 欧洲商船的另一侧,便是大量从北方来的本地商船。 正是秋收的季节,辽东的大豆等正是江南的紧俏货。除了豆制品需求,榨油后剩下的豆饼,也成为江南菜田的肥料,据说这样种出来的菘菜特别肥大。 这里说是松江海关,其实更应该说是江苏海关,管辖的也不知是一个上海,还有刘家河、福山港、任家港等等将近三十多处海上或者路上的关卡。 水师孱弱,官员贪腐,走私这样的事,分布在三十多处关卡,可想而知。 辽东的大豆、做江南菜田肥料的豆饼、麦子都需要在松江转运;闽粤南洋的蔗糖、红木、香料等,也在这里分包;西洋船所需的棉布、药材等,更是在这里装货。 刨除掉走私的成分,松江的这一处海关仍旧是整个江苏海关最繁忙的地方。 早听说江南的繁华,更听说过松江等地千帆竞渡的景象,只是耳听与眼见终究不同。 船还未靠港,码头上早有人飞一般地去报信了。 早在半个多月前,他们就知道刘钰要来松江的事,这贸易公司的大股东从未露过面,听说过没见过,这一次松江等地的大商人都当成了天大的事。 很快,一群人就来到了码头,场面颇为宏大。 到了岸,领头在前面迎接的,是又壮胖了一圈的田平,不过今日也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了一件平常的贵气衣衫。 看到刘钰,田平的脸上也乐出了花。 当初刘钰告诉他要准备些本钱做大买卖,这对日贸易中的他也入了一万两的股,每年的分红极多,又极为稳定,虽然比放高利贷略差一些,但胜在一个稳。 如今又被外放到了松江海关,做个副职,正是一个肥缺。 今日贸易公司的人都来迎接,田平有官身,自然是站在最前面。 迎着刘钰走过去,拱手笑道:“不知道是叫守常兄?还是小爵爷啊?” “滚!” 骂了一声,两人相视一笑,后面的林允文等商人知道自己可没有官身,也没这样的情分,正要大拜,刘钰先道:“今日我只是这贸易公司的股东,在商言商,不谈官事。” 叫众人不要见官拜,天大的情面,这些商人心里又添了几分信任,当然这信任的基础是年年分红准时和账目明确的账本。 林允文将有头有脸有资格来迎接刘钰的商人们都介绍了一下,纵然刘钰说什么在商言商不谈官事,这些人还是习惯性地佝偻着身子做出下位者的姿态。 平日里都是震动一方的豪商,此时却像是一条条卑微的弄犬,这种心态不时一时半会能够扭转的。 “小爵爷,早就按照您上次传来的消息,将入股千两以上的股东都召集来了。还有一些没有入股但也有些银钱的。已叫人备下了酒菜,还请小爵爷移步。” 刘钰拱拱手道:“也非是我有架子,只是我要先在这松江转一转。这接风的酒宴,就安排到晚上吧。我先在这里转转,诸位且先自便。” 他没有太多架子,至少商人眼中看似如此,可想着这是个上过战场砍人砍出的大顺最年轻的伯爵,一个个心里也有些惧怕。 瞅瞅林允文,林允文知道刘钰的脾气,便道:“既如此,那大人先转转,我们先去准备准备。船上的银子也要赶紧装卸,那就晚上吧。” 客套之后,商人们都离开了,就剩下田平这边的人。 在码头上稍微一转,田平指着正在往商船上搬运松江布的雇工,冲着刘钰秀了一番西洋文。 “这松江布,西洋人称之为‘nankeen’,南京布。” 刘钰也笑道:“看得出,如今上海和金陵比,还是差得远呐。我朝没‘南京’,就算有,那也应是襄阳。这若算起来,这群西洋人都是前朝余孽、精明百年啊。” 田平亦是大笑,笑过后道:“管他们叫他们呢,只要买这里的布就好。听闻那些西洋人虽然也有棉布,但质量太差。广东土布容易掉色,这松江布不但不容易掉色,有些就像是西洋船的帆布那么厚实,可稍微一洗就柔软贴身。我虽不穿棉布,可这几年也认得了不少花样。” “嗯……松江布,确实好。” 对松江的纺织业,刘钰相当自信,全面落败也得到一百年后。此时唯一制约松江纺织业发展的,就是欧洲各国的不准进口的政策和棉花产量,大顺应该尽早把自由贸易的大旗立起来。 “对了,前一阵听说这里的织工齐行叫歇,要求主家加工资?如何了?” “还好。加了一些工资,便不闹腾了。你说,这些人闹腾个什么?西洋人的船要赶海风,若是误了西洋人的货,我这边就不好做。” 屁股决定脑袋,田平很自然地对齐行叫歇的事表达了反对。 刘钰又询问了一下这一次罢工的细节,暗自点头,看得出这些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组织能力。 田平又将海关的事大致说了说,就说道刘钰之前和他说过的关于海关改革的事,不由一阵叫苦。 “这海关改革,实在是难。你说应该加一些税,说本朝的关税、乃至前朝的关税都太低。可是,这事儿又不是我一处说的算。我这里加了税,福建、广东却不加税,那还不是都往那边跑?” 刘钰笑道:“田兄,给我交个实底,这税收的少,可是贿赂和好处不少吧?稍微卡一卡脖子,那西洋人不是乖乖上贡?” 田平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海关里的人都是如此,要不然怎么能说这是个大肥缺呢? “嗨,上贡行贿这样的事,哪里都不少。都形成惯例了,我本以为西洋人不知道什么叫‘意思意思’,哪想到他们门儿清。守常兄,也不是我劝你,改革海关这事,要得罪的人太多。其实陛下也不是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又不可能管得过来。” 刘钰呲牙道:“要是和我无关,我自然不想管。他娘的这关税收不上来,国库就没钱。国库没钱,海军怎么建?” 田平摆手道:“难,难,难啊!你就算收了重关税,又能怎么样?港口密布,河流众多,走私出去你能管得过来?单单一个江苏海关,就是十八处海上关口,像个筛子一样。巡查巡查,你又怎么巡查的过来?要我说,还是薄利多销的好。” 刘钰一怔,奇道:“怎么个薄利多销?” “嗨,看我这嘴。就是说,西洋人来买的商船多一些,即便关税不加,那还不是加了收入?” 刘钰摇摇头,对这个想法不是很看好。 “算了吧,短期之内,西洋人不可能来更多的船。倒是欧罗巴乱局已现,只怕大战在即,过几年不但不能多,反而会少呢。” “这事儿也不好多说,但你说的对。海关要改,就要几大海关一起改。而且海军一定要建起来,能缉私、巡查。” 仔细询问了一下田平关于海关的事之后,刘钰对大顺海关的问题,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的确,几乎是无解的。 没有飞剪船、没有蒸汽船,想要巡查这么漫长的海岸线,纯属扯淡。 想要解决,似乎还是在南洋。只要拿下荷兰人的几处要点,卡住马六甲和巽他海峡,就可以用现有的船只技术,做到严查前往欧洲的外销货物关税问题。 不然的话,只对去往欧洲的加税,根本做不到。就像是松江,船主买了一船绸布棉布,说要去山东,总不能对这些货也加税。然而转手就跑到外海和欧洲人交易,逃避关税,这也没有办法管。商人求利,只要有空子,他们就会像嗅到血得鲨鱼一样敏感。 要么做出飞剪船和蒸汽船巡查海岸,要么占据马六甲和巽他海峡控制要道查税。 考虑的现实一点,显然还是后者更简单一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三二章 工业还是金融地产 想到这,再看港口里停泊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商船,刘钰的笑容就渐渐奇怪起来。 田平顺着刘钰的目光看去,也是呸了一声。 他参股了对日贸易,自然知道荷兰人也允许在锁国的日本进行贸易,每年荷兰船都会在松江装大量的生丝。 这些生丝有一部分会卖到日本。 想到这,田平就是一阵肉痛。 这要是把荷兰人挤走,日本贸易都被自己人霸占,这得多大的利?一年又得多分多少红利? 要是荷兰人往日本运的,都是些西洋货,他在松江管不到还好。 然而大部分都是生丝之类的江苏货,眼里那哪是一船船的生丝,分明就是从他、从所有参股东洋贸易公司的股东口袋里掏银子的手。 田平挥挥手,让身边的人散去,小声问道:“守常兄,是不是准备动一动荷兰人?” 刘钰歪歪头,田平嘿嘿一笑道:“我就那么一猜。其实我在这里,又入了股,着实对荷兰人心怀厌恶。只是想着日本的情况,就算不给他们货,日本人也不会把那些份额给我们。” “要是能卡住荷兰人的脖子,日本人就能多发几张贸易信牌给咱们,你且看看兄弟的本事。” 这一点,刘钰十分相信。 集权下的官本位国家,要搞这种事,根本不需要什么商业竞争获胜,甚至不需要有正式明确的政策。 就田平的人脉和关系,想在松江搞一搞荷兰人简直易如反掌。不说长久控制吧,至少一年内能让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因为资金链断裂而运转不灵。 大顺一直以来的开关政策,使得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资金链和大顺绑定的太深。 无论是日本商馆用生丝换金银铜,还是把茶叶丝绸往欧洲运,荷兰人在印度、波斯的利益日渐下降。 绑定的越深,一旦要搞,就会很惨。而且很可能会是连锁反应式的惨,动一动松江的生丝绸布和棉布,就会导致资金链出大问题。 但这件事这时候肯定不能说。 “此事,如你所言,动了荷兰人也没用。除了对日贸易,还有一些是荷兰人往欧洲运的货。” 田平哈哈大笑道:“那关我屁事?我又没有开办缫丝、织布的作坊。我只关心,日本的贸易。” “这倒也是,哈哈哈哈。” 刘钰也跟着大笑,随后道:“说真的,兄弟我还真有点事求你办。” “说啊,什么求不求的。” “嗯……闽、粤那里的海关,能说上话吗?就给我帮个忙,帮我弄一份这几年荷兰人商船运货的清单。包括来多少船、买了多少货、卖进来多少货。要真的,不要糊弄上面的那种。” 说说到前半截的时候,田平觉得这是在太简单了,着实算不上什么难事。可听刘钰要真实的之后,神色渐渐郑重起来。 “行啊,但可能得过一阵才能给你。反正我尽快吧。说上话是没问题的,福建那边好说,广东那边……还有一些货可能走澳门,我托人给你问问吧。” “这事……” 刚要嘱咐一下这事不要外传,田平笑道:“你且放心,我知道嘴严。我也不问你要干啥,但既是找兄弟帮忙,这事都好解决。我也知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要是你问,恐有麻烦。我问的话,就方便一些。便说这边海关要用,自有办法。” 刘钰点点头,知道田平如今也是个知道轻重的。既然答应了,肯定会做到,不然现在就会说出难处。 “守常兄,你这一次来,应该不会只是来送银子的吧?” 田平心里其实也很疑惑,刘钰来松江这件事,他肯定是高兴的,知道肯定不是送银子这么简单,必然是要办一些大事的。 虽说有发财的路子肯定不能忘了自己,但心里还是痒痒的,想要早点知道。 对田平,刘钰不该隐瞒的也不隐瞒。 “不瞒你说,当然不是来送银子这么简单。反正,你就准备好钱就行了。” “钱?多大的利?” 有了上一次对日贸易参股的经验,听到钱字,田平的耳朵就支棱起来了。 若说是很大的利,他可以卖一部分贸易公司的股份凑钱。 当初发行的时候,一股是一百两银子,现在都涨到一百八了,而且还是有价无市。 所有持股人都死死捏着,根本不放,谁都知道这是躺着赚钱的细水长流,每年的分红利润虽然比不上放高利贷,但也不算差了。 这么高的利润,自然要感谢日本的闭关锁国,使得在没有垄断权的情况下,通过刘钰在日本的运作获得了实质的垄断权。 现在贸易公司的总部所在地,周边遍布着茶馆,每天很多人都蹲在那观望消息,交流货物的情报,已经渐渐成为了松江的海上贸易交易中心。 甚至出现了对辽东的大豆等早期期货的雏形,每年的交易量都在增加。 田平琢磨着,要是利润极大,完全可以出手一部分股票,参与新股,想要卖还是很容易的。 这几年股价虽然还在上涨,但也已经趋于稳定。 一方面对日贸易终究有贸易信牌的限制,就算可以运米走私,增加量也到了极限,日本这边已经注意到金银再度大量外流的现象,可能会在几年之内收紧政策。 另一方面就是对南洋的贸易局面刚刚打开,虽然股本雄厚,但福建广东的商人也开始抱团,保护原本就有的利益。 至少现在看来,贸易公司的利润增长出现了瓶颈,如果不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 田平问到利润回报,刘钰也不太好说。 军工厂还好,他要借此稀释一下给法国东印度公司的分红,明确股份,免得日后扯皮。 暂时有大顺军改的订单,利润还是很可观的。 但是,其余的新产业,如烟卷、火柴、玻璃、肥皂等,这就很难说。 或许会赚、或许会赔。 威海的情况特殊,那些海军、军官们都有月饷,而且出海的人活一天赚一天的态度,再加上军中配给养成的一些习惯,使得烟卷和肥皂等是有成型的消费市场的。 可在江南,到底行不行,这个真的说不太准。 大顺的地租太高了,高利贷的利息也太高了,使得回报率最高的是高利贷、最保值的还是土地。 想要把资本往工商业上富集,难度着实有些大。有没有对日垄断贸易那么大的回报率,实在说不准。 利润不足的话,人们宁可把钱投到买地、放贷上。 之所以之前拿出对日贸易的利润分给众人,除了想要把更多的人卷入对日战争中来之外,还有就真的是千金市骨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千金市骨的信任,能值多少钱。 欧洲那边长达数百年的教会统治,圣经里是不准放高利贷的,虽然私底下照样搞,但明面上放高利贷的犹太人经常被人编排。 英国如今的法令固定,年利率不得高于百分之八。英国国债的年利率,也只有大约百分之六。 资本主义萌芽不只是生产关系的改变,更有着一整套的思维方式,英国的工商业者已经开始出书鼓吹,利率应该越低越好。 基本上,现在荷兰、英国那边的年利率,一般也就在百分之十左右,这使得大量的钱投入了工商业。 圈地运动的一大因素,也是因为英国的传统地租太低。如果英国也有大顺这边百分之五十的地租也可算作仁政的政策,想来圈地的动力未必就那么大。 但是大顺这边,年利率百分之三十六是法律规定的上限。前朝大明律规定利息不能超过本金,大顺继承,但基层控制力渣的一逼,也根本无力控制。 如今就算是经济发达的地区或者商人之间有抵押物的借贷,利率也在百分之二三十。 土地将近百分之五十的地租,放贷将近百分之三十的利率,都使得大顺想要新兴工商业,极为困难。 内部市场基本饱和,两万万人口,有消费能力的就那么多,剩下的都是自给自足甚至自己不足没钱消费的;外部市场暂时也是饱和的,对外增长要靠欧洲放开重商主义政策,但大顺又没有炮舰开关的能力。 高地租下的土地可以买卖、贷款利率百分之三十都算低息,这样的环境,可想而知会有多少钱能够流入到工商业中。 如果低于百分之三十的回报率,商人们宁可把钱放贷或者买地。 大顺的户部不是央行,朝廷对基层的控制力,连青苗法都无法推广。而青苗法固然空想,可之所以会被一部分人视为“善政”,因为规定最高利息是百分之三十,也就可想而知正常利率是多少。 户政府量入而出的收支情况缺乏对民间的救助,都使得民间借贷承担了民间“救助”的功能。就算规定了最高利率也就是个形式,不可能禁绝,也没有禁绝的经济基础。 英国可以发国债,人民能够认购,不只是因为英格兰银行的存在,更是因为民间普遍的利率。 大顺如果学英格兰,发行国债,支付百分之六的利息。那在商人看来,就和抢钱没有任何区别。我有钱可以放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可以买永久保值的土地,为什么要赚朝廷那可怜巴巴的百分之六的利息呢? 如果给出百分之三十的年息,国债倒是肯定能募到,问题是能还得起百分之三十的年息还不破产,还用得着借国债吗? 一想到这些烦躁得问题,都让刘钰觉得似乎只有把一切推到重来才有可能解决。 可想想此时的现实,也只能想方设法当个修补匠,从绝路中找到一条活路。 此时听到田平问多大的利,刘钰也不说多也不说少,只是神秘兮兮地笑道:“这个我也说不准,晚上吃饭的时候,问问他们的想法。我在威海,和这里大不一样,能不能赚钱,还得看看他们怎么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三三章 垄断权 晚上的接风宴,刘钰理所当然地坐在了主位。 凡事参股千两以上的江浙商人都来了,除了他们,还有错过了上一班车如今后悔的肠子都悔青了的人。 黑压压地坐了几十桌,倒是挺安静的。 所有人都知道刘钰这次来绝对不是来送银子这么简单,肯定还有别的事。 宴会一开始,几个参股很多的海商头目就先代表其余人敬了刘钰一杯酒。 “鹰娑伯这一次带着我们发财,在倭国那把那群福建佬、漳州帮都挤走了。我等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刘钰端着酒,笑道:“这话说的就不对。不是我把那些人挤走的,实在是倭国的幕府只给那么多贸易信牌,我多拿了,别人就少拿。只能说,我在倭国有些本事罢了。可要是倭国放开了贸易信牌,这就要看江浙帮和福州帮、漳州帮,谁的资本更足、谁的货源更稳、谁的船更多了。” “再说了,所谓兄弟阋墙外御其辱,这漳州帮、福州帮,怎么都还算是咱天朝子民,也是自己人嘛。将来若是日本开了贸易,我看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 短短的一句话,满座皆惊。 在场的都是人精,从这些话里隐约听出来一些不一样的滋味。 倭国若是放开贸易? 这是随口一说?还是鹰娑伯已有手段? 刘钰到底怎么在日本拿到那么多贸易信牌的,没人知道,也没人去可。打听了也打听不出来。 加之刘钰官面上的身份,许多人都觉得这话,似乎是话里有话。 真要是倭国放开贸易……不说别的,但说自己手里这如今都涨到一百八一股的票据,那就得翻个倍不止。 就算漳州帮、福州帮还有实力,当地人还有钱,可是毕竟刘钰这几年拿走了太多贸易信牌,很多福建海商受损严重。 加之这几年贸易公司一直依靠运米带货的方式在日本搞走私,可谓是上上下下都熟的不能再熟,贸易网络已经铺开,日后别人想要竞争也是千难万难。 日本放开贸易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在新井白石限定长崎贸易之前,即便日本有锁国令,仍旧可以通过漏洞和走私得利极多,甚至都琢磨着穿过下关去濑户内海搞走私。 和英国、荷兰等殖民者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没有一个有军队的公司,日本人在下关开炮轰击走私船的时候,没有人去干上一炮逼迫日本开国。 新井白石虽死了,可人亡政未息,这限制贸易的政策还是留了下来。 这是一整套的政策,限量贸易、信牌制度、铜换生丝不准用金银、禁止瓷器丝绸入港、必须强制搭载一些根本不好卖利润也不高的俵物等等。 几个之前跑过长崎贸易的,对这个变化是清楚的。 此时刘钰在酒桌上说出这件事,这几个人当然盼着刘钰是话里有话,可又不好直接可。 好半天,胆子大的才道:“鹰娑伯这话,大有道理。当年那新井白石没有这么搞的时候,我们江浙帮和福州帮、漳州帮之间也没什么矛盾。每年收铜的时候,都是我们联合在一起压价。” “倭国商人的铜,都是赔本卖给我们的。但是他们能把咱们的生丝卖出去,靠这个补铜的价。我们拖一个月,他们就得多拿一个月的利息和周转。那时候日子是真好过。” “就算后来出台了限制贸易的政策,咱们不止和福州帮、漳州帮的合作,还和荷兰人也合作过,走私生丝。” “只是后来新井白石这么一搞,狼多肉少,那可不得打架吗?我们又打不过倭人,那就只能自己先打起来了。当年在长崎,我们和福州帮、漳州帮的,可没少冲突。” 刘钰心说,什么叫内卷?这特么就是活生生的外战联合到内卷竞争的例子啊。 等这商人说完,刘钰笑可道:“我这也入股了不少,只是我生的晚。好像是我去永宁寺的时候,新井白石就死了。可惜我是没赶上当年的好时候。听你们这么一说,当年的生意比现在好做?” 一说这个,原本安静的厅堂顿时混乱起来。 不少人都是干过海商的,也都经历过那段好日子,虽然没赶上锁国之前的更好的日子。 可那段日子相对现在,就足够怀念。 “鹰娑伯有所不知啊。那时候的日子,何止是好过?” “那时候云南的铜还不多,铜价极高。倭国的铜又便宜,一来一回,就算别的不运,那也是翻番的利。” 这几年因为云南的铜矿开采、日本的铜价增加,以及日本官方管制让定价权从中国海商到了日本商人手里,利润实在是大不如前。 除了铜,还有些别的。 瓷器,以往抢不到生丝,运两船瓷器去日本,也一样大赚。可现在在长崎,只要发现瓷器,直接扣船不准入港,现在谁也不敢冒险。 丝绸、棉布……哪一样不是赚钱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那时候没有强制以物易物的规定,是可以用金银进行大宗交易的。用金银大宗交易,和现在用铜和俵物交换,这就大为不同。 年老者怀念着当年的好日子、年轻人听着年老者的牢骚,一个个的话匣子都打开了。 也有人讽刺他们,说他们到了外面就是一盘散沙,一条虫。可事实上,而三十年前,根本不是这样的,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是可以合作的。当年新井白石搞新政之前的走私,也是三家一起尝试着去了一趟小仓,结果被轰了回来,这才导致了内斗。 眼看着厅堂内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刘钰站起身,轻咳一声,叫众人安静下来。 “我年纪小,不知道当年还有这样的事。我寻思着,若是有一日倭国开关允许贸易、朝廷把对倭国贸易的特权给了咱们,我可可大家,愿意一年出多少钱买这个垄断权?” 垄断权这玩意,这些海商都听说过。在这边贸易的西洋商人,基本上都是东印度公司的,没吃过猪肉,可却见过猪跑,自然明白垄断权是什么意思。 刘钰又道:“我就这么一说。但是吧,你们想,给了垄断权,肯定得花钱买对吧。你们觉得,能给多少?” 说是就这么一说,但刘钰终究有个官面的身份,这话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要说顺嘴胡诌也行,要说话里有话也对。 几个曾经的大海商嘀咕了一阵,可道:“鹰娑伯要这么说的话,那也要看什么样。譬如倭国是彻底放开贸易?和从前一样?还是说连瓷器、丝绸之类的都能卖,且不限金银?” 刘钰笑道:“反正也是胡诌做梦,就当做梦吧。梦里啥都有。就当倭国开关,随意贸易,不禁金银,不禁瓷器丝绸。自然了,关税还是要交的,就按值百取三来算。” 关税什么的,都是小钱。莫说值百取三,就是翻番,只要能达成前面说的条件,那也大赚。 那意味着棉布丝绸瓷器都可以疯狂往日本运,更意味着什么粮米、铁器等也都可以转运,还有日本的硫磺等…… 这样的好事,就算再年长的人也没经历过。 他们经历过的好日子,只是新井白石改革之前的对日贸易,那就已经算是好日子了。 若真能如刘钰所言……交钱给朝廷?那自然是要交的,谁都知道背后有个朝廷站着更安全,而且朝廷凭啥无缘无故地把这么好的事交给他们? “若真能如此,这一年五十万两,当是可以的。” “我觉得,八十万应该也行。” 人们很难对没经历过的事有准确的想象,而且还要考虑到荷兰的贸易。这些人不止去过东洋,也有去过南洋的,知道荷兰人船坚炮利,心里有数国朝水师和荷兰人的差距,自然是不敢想象一个没有荷兰的对日贸易,也很难想象出完全开关的日本。 八十万两一年的垄断权,基本上接近刘钰的底线了。对朝廷来说,一年八十万两,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了,全部的海关税收也没多少。 关键日本的手工业水平和贫瘠的资源,使得这些人就算拥有垄断权,也没有什么当买办的可能。 没啥往回卖的,除了贵金属和硫磺、大米等,刘钰想不出日本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对大顺的手工业造成冲击。 一众人此时也不明白刘钰为什么这么说,当然也不知道刘钰的底气在于国库每年拨付的一百二十万两的海军建设费,使他可以稍微挺直一下腰板,不需要再极端的小心翼翼防止日本察觉。 此时都在争论,刘钰自然相信商人都差球不多,大顺的商人一点都不比欧洲商人差。 毕竟蒙古、东南亚,可都是流传着无数关于“华商奸诈”的传说,甚至有些都可以成为塑造民族共同体的呼唤民族悲情和假象敌的一部分内容。 他也从没想过占据日本,和要控制蒙古不一样,他只是把日本当成一个第一桶金的原始积累地和倾销地。 等走完了这一步,愿意民族觉醒就觉醒、愿意奋发图强就奋发,然而肯定都已经晚了,并没有任何用。 垄断权带来的种种负面可题,都是长期的。在不追求长期、又要朝廷可以支持的权衡之下,这就是有效的选择。 “诸位且先静一静,这事儿我就当是做梦来说。不过今儿这个事,也提醒了我一件事啊。咱们这贸易公司,日后要发展,可得把规矩都定好了。之前承蒙大家的信任,很多事都是我来定的,可有道是,出一分钱,便有一份股;有一份股,就能说一句话……当然,将来担了责任,也得各人担各人得。” “亲兄弟,明算账。今日我带着你们发财,你们张嘴鹰娑伯、闭嘴刘大人,叫的亲密。日后若是我做错了决定,赔了把大的,那不得咒我?我看,咱们得推选几个人出来话事。” “做买卖嘛,有赚有赔,愿赌服输。选出来的话事人,真出了差错,那也是大家选的。我也早点脱身,免得将来惹一身骚。”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二四章 打小抄 “你们也知道,如今我有官身,朝廷里还有许多事要管。这里的事,我实在是管不过来。” “再者,我算是千金市骨,叫大家集结股本,学学西洋人的办法,所谓人多力量大,合伙发大财。这几年呢,盈利的钱,都拿出来分红了。我管的太多,下决定就越担心损害大家的利益。” “譬如对日贸易,倭人是发了固定的贸易信牌。一船一牌,可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把船造的更大些?原本能装几千石的货,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装一万石?” “你们都和荷兰人打过交道。西洋人原来收过关税,也是按照船的大小来收,荷兰人便把船造的能装更多的货。其实一样的道理,倭人每艘船给一张贸易信牌,可没规定船多大。那咱们把船造大了不就得了?” “只是造船要花大钱,尤其是造大船。长久看,得利颇多;短期看,这就影响今年的分红。既然都出了股本,也不好连决策权都没的。可要是人人都能说上话,这又乱哄哄乱成一团,难有结果。” “承蒙诸位的信任,让我一直管着这里的事。可有朝一日我不能管了呢?凡事还是立出来规矩,按照规矩办事才是。” 这几年分红得利确实不少,造更大的船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没有人想过。 如今刘钰主动说起来这件事,又说要立规矩,众人心里其实都是高兴的。 规矩当然好,现在看来刘钰是个好人,可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若是有了规矩,日后也少了许多的麻烦。 而且日后若是扩大经营,是否发行新股这样的事,刘钰一个人就算可以决定,众人心里未必都情愿。 现在靠的是个人的威望和信誉,但靠个人威望和信誉必然是不稳定的。 或许高效,但始终头起来他真正要办的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三五章 市什么骨 这件事非是一时半刻能说清楚的。 这一次关于改制和定规矩的宴会,就吃了整整三天。 三天之后,刘钰就提了一嘴。 “这一次我从威海过来,既是要把这贸易公司的事办完,还有便是另外有些买卖,希望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大家商量商量是不是要做。” “发财嘛,人多才热闹,有钱大家一起赚。” “买卖嘛,有赚有赔,我虽有些钱,可也不想一个人全担着。” 商人们耳朵支棱起来,都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买卖,可这时候刘钰却卖起了关子。 有人道:“鹰娑伯做的买卖,只有赚,哪有赔?既是鹰娑伯琢磨出的买卖,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参与才是。若是赔了,便赔了,反正要入股,赔也不是要倾家荡产。” “是啊,鹰娑伯不妨说说,我等这心里可都痒的很。” 刘钰笑道:“这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这样吧,你们出去后便替我传个话。说是半个月后,我在这里请客。” “有这心思的,便都来。到时候,咱们再说说这新的生意、新的买卖。” 这些人都觉得跟着刘钰干,肯定能发财,这时候纷纷嚷道:“鹰娑伯这是多大的买卖?难不成我们这些人还出不起这个钱?” 今日有资格参与宴会的,都是松江的大买卖人,哪一个手里没有个几万两银子? 若是这里的人凑钱都不够,这得是多大的买卖? 本钱越大,这买卖也就越大才是。 “诸位,倒不是说你们出不起这钱,而是你们未必愿意出。咱也不强迫,愿意出的便出,不愿意出的便不出,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人越多,分担的责任也就越小,分担责任的人就越多。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有些买卖啊,人越多越热闹。” “在商言商,不说官面的事。我就站在商人的角度来说,如今这贸易公司有了规矩,就算你犯了事,也只是把你的股票那一部分没收。试问一下,若是你自己干的,若犯了事……抄家可怎么办?” 说到这,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这几年的发财,以及刘钰一直以来诚信让利的表现,让这些商人在面对刘钰的时候忘掉了那种风险……朝廷抄家、摊派、株连、连带的风险。 大顺总的来说对勋贵不错,开国时候因为李来亨年纪小熬死了那些战功大将,也没有屠戮功臣的行径。 这都使得人们相信,勋贵是最结实的靠山。 现在刘钰把话说开了,这些人心头也是一阵郁闷。 刘钰见气氛沉闷,索性就到此为止。 “罢了,今日不说就是不说。今天就这么散了,半个月后,愿意来的便来。到时候,到底是什么生意,便有分晓。” 宴会一散,消息就传了出去,各种各样的猜想也是层出不穷。 有了贸易公司正规化的例子,又有之前千金市骨的信任,许多人都琢磨着要赶紧把地窖里的银子挖出来。 这一次若能参股,肯定是能参多少参多少。 刘钰值得信任,尤其是在放弃了那么多利润,用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养出来的信誉之下。 每年贸易公司的分红都是松江的一件大事,白花花的银子堆在贸易公司的门口,按照各自的股票领取今年的分红。 刻意为之,就是要让人们尽快熟悉这样的合作方式。 上百万两的白银堆在那,任谁都会眼晕。 穷人没资格参股,却喜欢去看这样的热闹,看着那些让人眼晕的白银做着发财的梦。 富人有能力参股,可之前很多人错过了,犹豫又观望,眼瞅着一张张废纸一样的票据价值蹭蹭上涨,每年白花花的银子炫富似的分红,悔的肠子都青了。 这种当众分红的故意为之,染出了一片西方不亮东方亮。 西方经历了南海泡沫,连牛顿都赔了一大笔,不得不感慨他能算出天体运行的轨道却算不准股市;出台了,禁止在未经国王授权的情况下,成立能够转让股份的公司,使得英国的股份制公司一直到几十年后都一蹶不振。 而在东方的松江,贸易公司每年分红的大量白银,激发了人们的狂热。 稳定的政局之下,对外贸易的兴起,使得大量的白银资本积存在松江附近。人们渴求着一个发财的机会。 半个月后刘钰要开宴会的消息传出,一下子就让松江的周边震动起来。 人们听到的,不是宴会,而是又有大量的银子和分红在向他们招手。 至于利润和回报率到底有多少,他们相信刘钰能带来财富,那些每年分红的白银已经让许多人陷入了盲目。 认识的、熟悉的,人传于人。 不认识的,不熟悉的,听说这个消息后,迅速将消息传到了周边。 这里和广东,或许是整个大顺资本最为富集的地区。半个月的时间,意味着七天的半径,这里做生意的人都在松江有耳目。 很快,消息就在数百里之内传遍。但凡能拿出几千两银子的,都匆匆朝着松江这边赶来。 上一次已经错过了,这一次不能再错过。 至于刘钰到底要干什么,又有什么新的买卖,没人知道。 其实刘钰想干的,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以他的官面身份为担保、以海运为缩短距离的工具、以威海为轴心中转枢纽,把股份制公司为手段,将江南的资本投入到北方。 大顺要搞工业革命,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资本富集区和资源富集区是分开的。 江南有钱,有很多钱。 但是江南没有大型的煤矿和铁矿,尤其是靠的很近的那种。 辽东有煤,有铁,而且有很多煤,很多铁。 但是辽东没有钱,没有足够的资本支撑一个大型的煤铁矿。 原本,辽东和松江是遥远的,遥远到让松江的人感觉那是天下之外,毕竟塞北。 而现在,对日贸易发展的海运基础,使得这个距离缩短了。 掌握了新航线之后,贸易公司不但可以从松江直航日本长崎,也能够从松江轻而易举地航行到辽东。 每年从辽东运送到松江的大豆、小麦,就是一个缩影。 距离一旦缩短,股份制公司一旦正规化,江南的商人就可以坐在松江,等着分钱,将资本募集起来,开发辽东的煤铁矿。 赚钱,肯定是赚钱的。 只是以往商人们做什么,都是自己会什么便做什么。 现在贸易公司这种股份制公司的出现,使得商人们不必自己会做,只要立好了规矩,投钱就能做。 短期来看,大顺要军改,需要大量的铁支撑军工业。 长期来看,辽宁移民开垦、鲸海移民开垦、蒙古移民开垦、对朝鲜对日本的贸易,都使得在辽东兴建煤铁产业大为有利可图。 更长期来看,辽宁作为大顺的重工业基地是最为合适的。至少比山西要合适,因为山西没有海运,而辽宁的铁矿和煤矿都紧靠着全国的第十大河,辽河。 只是这种有利可图,是长期的,短期不太可能赚,至少也得三五年的周期。 依靠着贸易公司分红的震撼,依靠着刘钰的个人信誉,刘钰相信只要自己不要脸地忽悠起来,就像是南海公司一样忽悠起来,肯定会有很多人“上当”的。 这种“上当”的基础,刘钰谋划了数年,准备了数年,终于到了收割的时候。 刨除掉大顺已有的移民辽东、允许海运等基础,剩余的基础都是这几年他打下的。 自己的官身和之前的让利,获得了众人的信任。 贸易公司股份制,经过这几年发展,至少在松江地区让人们信任且熟悉。 他在威海练兵,使得威海作为沟通辽宁和松江的枢纽和中转站,缩短了印象中人们对距离的概念。 探索新航线、六分仪等的使用,使得松江可以不需要沿着海岸线走深海直达威海,威海又有十分成熟的航线抵达辽河口。 对日开战和对朝租地的谋划,也使得兴建冶铁作坊有利可图不是一句空话。 威海的军工厂适逢大顺军改,至少十年之内都会有源源不断的订单。 股份制的铺垫,使得很多人确信自己可以坐在松江等分红,而不是自己非要会冶铁才去干冶铁。 至于辽宁当地的官面,商人们自然不用去考虑。他们确信只要有刘钰参与,肯定不会有地方官无理取闹,勒索盘剥。 这些基础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从几年前明明有能力独霸日本贸易却非要让股分红开始,一点点积攒下来的。 能改变天下的,是一个阶级,而不是一个人。否则只不过是改朝换代。 让松江成为大顺的金融中心,让辽南辽中成为北方重工业的起步点,让威海成为连接南北的枢纽,形成一个囊括朝鲜、日本的大圈,这是他对北方的规划。 除了要忽悠在辽宁开办冶铁行业外,他还要出让卷烟、玻璃、火柴等新兴的工商业。 原本的纺织业,基本已经饱和,只能另起炉灶,搞出新的消费品,让更多的人参与其中。 其实搞这些行业,哪怕是在辽宁冶铁,刘钰也还是出得起钱的。 但钱只是一种工具,目的未必非要是挣钱。 他更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将这种参股经营分红、专业工匠负责的新型制度推广出去,至少在松江地区形成一种可接受的习惯。 改变以往那种干手工业,非得自己有手艺、靠一点点积攒家底、祖辈相传终于做大的习惯。 靠几个产业,形成一种风气,这是很重要的。 这一次的重点还真不是募集资金,而是培养习惯和风气。松江既有之前合股去日本贸易的习俗,也有这几年贸易公司带来的习惯冲击,还是很有基础的。 朝廷现在没有专门的政策,保护工商业,保证没有株连和连带,或者叫有限责任。 但刘钰作为官面上的勋贵,扭曲的身份让商人们暂时可以放下这种担忧。 这一次参股,当然还是要预留出一部分股份给皇帝和勋贵,把他们也绑定在这个利益之中,至少短时间内可以少许多麻烦。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三六章 中介 等人到齐的这段时间,刘钰叫田平陪着去逛了逛西洋商人的居住地。 在欧洲能把脑浆子都打出来的西洋人,在这里很老实。 一大排欧式的房屋坐落在城外,上面镶嵌着玻璃和各色欧洲风格风格的装饰。 田平解释道:“这都是当地商人建的,雇的西洋泥瓦匠,再租给西洋人。一年大几百两银子呢。” “国朝不准西洋人随意买地建房,以防澳门事重演。所以他们只能在这里租房子住。平日里管的也还算比较严,主要是船上的水手总爱闹事。” “这些房子是这边的人建的,租给西洋人虽贵,可银子也没少花。单说这些玻璃窗,便价格不菲。” 在京城,刘钰就已经见过平板玻璃。 自己家里有,齐国公府上也有,甚至禁城里也有几块。 不过他们这种家庭,安两块玻璃根本也用不着花钱,下面自有人当礼物送上来。 花钱从法国人那买来的情报可以知道,现在英国的玻璃价格一点不贵。 平板透明玻璃,可以拼接玻璃窗的那种,也就十几便士一磅,是论斤卖的。 一英镑是二百四十便士,一块玻璃三五斤,一英镑大约算三两白银,一块玻璃的价格大约也就在五钱银子。 这当然是奢侈品,相对于贫民来说,肯定是买不起的。此时大顺北方的平均日工资是4克白银,南方贵一些,这种收入的人不可能花一两个月的工资买一块玻璃。 只是不知道运到这里是个什么价格? 问了问田平,田平笑道:“你还真问对人了。在京城的时候,我家里好几窗都是玻璃的,但都是人送的。哪里知道价格?到了这边,问了一下,一块玻璃得要九两银子吧。运到京城的话,京城那边卖十五两。” “这东西好是好,就是太贵了。我家的宅院不如你家阔大,可是屋子也不小。要是全换上这东西,也得个大几千两银子,肯定是不能换的。” 刘钰心道这就是暴利啊,考虑到现在英国基本垄断着平板玻璃的生产,运送这东西又有极大的破损率,一块半两银子的玻璃卖到这边到九两,可也有点太贵了。 “这玩意,在松江有人买吗?” “有,松江的有钱人多的是……” 指了指远处的几家茶馆道:“在里面和洋人谈生意的,哪一个没有个十万身家?不过他们一般不买玻璃窗,都是买些玻璃屏风之类。上面画上一些花鸟,看起来既好看,也贵气。” 田平脑子一转,猛然想到了什么。 “守常兄,你不是要卖玻璃吧?” 刘钰伸出手指,在嘴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道:“差不多。” “嘿……这可好了。西洋人能卖的东西本就不多,守常兄这么一搞,西洋人更是只能一船船的往这运银子了。” 在海关干了一阵,田平已经大致摸清楚了西洋人卖的货。 瑞典人最惨,除了装西班牙银元外,来的船几乎是空的。 荷兰人最滋润,南洋的红木、香料、欧洲的上等呢绒,这些还能在这里换一些银子。 法国人半惨不惨,呢绒货比不过荷兰英国,但是钟表、挂毯、象牙之类的小玩意,法国人还是能卖出一些的。 英国在印度还没站住脚跟,大顺,尤其是松江地区很需要棉花。然而在全面摧毁孟加拉的手工业之前,棉花运到这里也赚不到钱,印度棉布在大顺又根本卖不出去。虽然印度此时的日均工资是2克白银,人工成本比大顺低,但是质量和生产效率还是抵消了这种优势。 大顺不是黑叔叔,拿几个玻璃球就在这换到黄金白银的故事,只存在于幻想和神话之中。 田平望着这些西洋式的房屋,感叹:“守常兄,咱们的贸易公司要是能把货直接卖到西洋就好了。” “我是这么想的。你看啊,这些西洋人的船,大部分都是空来,运着银子过来。然后把咱们的货运走,海上数万里之遥,而且没货往咱们这卖,等同于就是跑单程。可即便只是跑单程、即便遥有八万里,这些西洋人仍旧乐此不疲。” “都不用脑子,就是用屁股想想,这知道这里的利有多高。咱们去倭国,跑单程还嫌赚的不多,还想着往回捎一些铜呢。” 刘钰失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田兄,这英、荷、法、瑞等国,都是有垄断权的。他们的商会花钱垄断了从好望角到这边的贸易……你就算把船开过去,也站不住脚的。人生地不熟不说,人家真金白银买来的垄断权,多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啊,哪有那么容易?” “啥时候咱们的军舰能开到欧洲,商船才能跟到欧洲。否则的话,你连岸都靠不上。不过田兄这想法可是一点没错,真要是能运到那边,的确是大赚。但这不是能不能运过去的事,而是运过去能不能卖掉的事。你可能不知道,英国是有法令不准国人穿棉布的;瑞典禁止瑞典东印度公司的中国货在瑞典本土售卖;法国对丝绸和瓷器征重税;英国连茶叶也是重税,北美殖民地走私横行。” “西洋人闭关锁国,想要赚大钱,还是得炮舰外交,逼其自由贸易、撤销垄断权和垄断公司才行。是以兄弟我非要建海军。” 若是三五年前,田平很难理解这些东西。 现如今,他入了万把两银子的股在海外贸易上,哪里不知道这其中的关键? 一天天看着西洋船空船装着银元跑单程,傻子也知道把货运到西洋、西洋若是开国贸易,那可是数倍的利润。 利益相关,屁股自转。 “守常兄说的是啊。我是支持建海军的,若是能让倭人开国,想来咱们的分红又能翻一番。若有这样的收益,我是懒得去买地的。江南的地好,可是买不到;京畿的地也行,奈何抑制兼并甚严。” “其实,自从守常兄把一些股份给了咱们自己人,朝中勋贵们多多少少也知道这海上贸易多赚钱了。只是……守常兄说甚么自由贸易,却不可如那些儒生一般,说些道理说的自己都信了。自然是盼着西洋人自由贸易,我朝还是把垄断权给咱们的……哈哈哈哈。” 两人都是大笑,这种双标玩的纯属,也非是一日两日了。 刘钰心想这都是没边的事,哪里有能力跨越数万里逼西洋人打开国门呢?北美数千“反贼”都能差点把英国折腾破产,几十年内就算技术突飞猛进,那也不能拥有在数万里之外投送十万人的能力。 有这样的幻想,还不如琢磨一下对荷开战之后,荷兰的大量出口贸易额怎么替代。 这得需要提前准备一个中介才行,这个中介既要和欧洲市场的走私贩子有联系,还必须得在即将到来的奥利地王位继承战争中保持中立。 “对了,田兄,你和这些瑞典人打过交道吗?” “打过。怎么,找他们何事?” 刘钰没说实话,只道:“这不是平准定西域的时候,抓了几个瑞典俘虏吗?他交代了在伊塞克湖铜矿和铸炮厂的事,作为交换,我答应让他回国。怎么说当日我答允的时候,也是一方主将,也不好食言。” 这事田平多少知道,当年拐骗刘钰搞对俄翻译礼仪问题的时候,齐国公就说过准部有瑞典人和波兰人。想到上一次谈论此事,还是七八年前了,想想这几年的变迁,忍不住嘴角泛出了微笑。 “是了,是了。我记得有个瑞典头目叫甚么列纳特是吧?既是守常兄答应了人家,这事自然是要办的,不然倒显得咱们天朝不讲信誉。这事好说,瑞典人的商馆总部在福建,主要在那边收茶。这边收布和丝绸的,也有分馆。让这边的人去传个信就是。” 这里就在那些西洋建筑的附近,田平是管海关的,虽然是副的,但却是从京城派驻的,这身份就大不一样。 平日里还要严查船上是否携带一些禁止出境的货物,还要搞好和海关的关系,逢年过节都有孝敬,田平对这些人自是熟的很。 引着刘钰到了一处建筑外,上面飘荡着瑞典的黄十字旗。 还没等进去,在商馆外的人赶忙过来,是给瑞典人做事的本地人,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田大人,您怎么来了?” 田平点点头,叫那人起来后,一副官架子道:“这瑞典国的商馆馆长可在?就说我要见他。” 那人赶忙应声,退进去后,田平才小声和刘钰道:“在他们船上,这些西夷也跪。各有各的规矩,总不能在咱们的地盘上,行他们的规矩。我知道守常兄你不拘小节,但这事非是小节,乃是国朝体面。” 刘钰看看自己身上的非官服,笑道:“这也不体面啊。按说我是伯爵,他们迎我不说扫地洒水,吹拉弹奏可得有吧。” 说话间,几个瑞典人出了外面相迎,也都是按照这里的规矩跪在了地上。起身后,赶忙迎着两人进了里面,叫人奉了茶,要请田平坐上位。 可田平赶忙辞让,叫刘钰坐了上位,那几个瑞典人和翻译都吓了一惊,联想到这几日听到的消息,顿时想到了是谁。 瑞典馆长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堆,眉飞色舞之后,翻译道:“不知鹰娑伯前来,有失远迎。馆长称赞鹰娑伯鏖战罗刹,武功卓绝,罗刹人实乃蛮夷……” 刘钰心说别特么扯淡了,瑞典语里有蛮夷这个词吗?倒是瑞典和俄国死仇,这倒不假。 他试着用拉丁语和瑞典商馆分馆的馆长交流了两句,对方果然听得懂,他便叫那翻译先下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三七章 欧洲突破口 18世纪,问一个中国人怎么最快速拉近和瑞典人的关系?答案很简单,把俄国人骂一顿就好。 中国和瑞典,只隔着一个俄国。 借着之前对俄开战和平定西域的事,吹了一阵逼,说到了列纳特的事。 “当年你们和俄国开战,你们的国王在波尔塔瓦战败退入土耳其,不少人被俄国俘虏。我朝在平定西北叛乱的时候,有几个瑞典人投降,希望能够归国。其中那个叫列纳特的,自1709年被俄国俘虏,到1718年又被准准噶尔蒙古人俘获,已经离开瑞典将近三十年了。” “他很想回到家乡。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他能通过你们的船回国。船费的问题不用考虑,这不是问题。除了他之外,还有大约十七八个俘虏,都是瑞典人。” 分馆长本以为刘钰一来又是准备勒索索贿的,一听先是和他一起愉快地痛骂了一顿俄国人,随后又说瑞典人回国的事,分馆长心情大好,连连表示船费不需要刘钰垫付,乘船回国这事他可以做主。 这件事就是个引子,刘钰想说的不是这件事,分馆馆长也想说另一件事。 在痛快地答应了列纳特等俘虏回国的事后,分馆长也趁机向刘钰提出了一个请求。 “伯爵大人,我们公司一直渴求贵国的瓷器。但是瓷器商路都是被荷兰人、英国人和法国人垄断的。我们只能得到一些劣质的瓷器。这些瓷器在欧洲的销路并不好……” 分馆长没说全部的实话,不是这些“劣质”瓷器在欧洲销路不好,而是因为瑞典公司不能在瑞典卖货,只能把货卖给西班牙或者荷兰英国的走私贩子。 其中瑞典的东印度公司的发起人之一,就是一个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前雇员,从公司退下来之后单干,这个人叫考林·卡姆比尔,是个英国人。 瑞典人很穷。 国内没那么多白银往中国送,所以瑞典的东印度公司是不在瑞典卖货的,而是在哥德堡把货卖给二道贩子。 实际上,就是一群走私贩子。 都是东印度公司,瑞典的东印度公司是和别处不同的:他们不但对股东的身份保密,每次运货之后都要撕毁运货单确保没人知道到底运了多少货,而且对在哥德堡买货的客户们身份也是绝对保密的。 客户身份为何要保密?因为买货的都是走私贩子。 荷兰、英国的东印度公司,都是真金白银买的垄断权,英国公司最高的时候,更是每年1200万两白银的国内税。 自然不会允许瑞典公司拿到货。 茶叶什么的还好说,但瓷器这就有窍门了。 瑞典人几年前才到广东,在门路上自然和英荷等国差得远。 欧洲瓷器的审美观和中国是不同的,这就有了所谓的“订烧瓷”。 花纹、模样、大小、形状,都要随船运来,交由瓷器作坊烧制。 瑞典人在广东打不开门路,首航的领航人和指挥,正是前英国人、现瑞典爵士考林·卡姆比尔,在英国东印度公司那也曾经是有头脸的人物。 他一到广东,自然英荷就像是防贼一样防着他。 广东、福建那边使上钱,稍微卡一卡瑞典的脖子,瑞典人又是新来的,自然找不到搞订烧瓷的门路。 这事儿在中国贸易的西洋商人都门清。 当年荷兰想要和大明贸易,葡萄牙人借助传教士的影响力,那就是各种阻碍,让荷兰人使钱都没处使。那时候荷兰、英国还比较稚嫩,前前后后给了颜思齐、李旦等万把两银子的“疏通费”,也不想想就算李旦、颜思齐等人不是海贼,真的有很硬的关系,明末自有国情在此,万把两银子就想把这么大的事办成?到了京城大人手里,沿途过手还能剩多少? 现如今荷兰人也学聪明了,知道行贿的规格和门路。 先上车的,自然希望关上车门,把没上车的人挤下去。 再说瑞典的东印度公司客户都是谁,别人不知道,英荷东印度公司心里还是有数的,苦于没有证据,只能干恨得牙根痒痒。 就像是茶叶,东印度公司的茶叶走正规渠道,收完税,死贵死贵的。人家走私贩子不走正规渠道,茶都是一样的茶,谁也不傻,干嘛花大价钱买关税正品? 这事,瑞典馆长觉得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门路。 刘钰的名字,这瑞典人是知道的。 “和俄国开战的中国将军”,当年搞得卡尔十二很狼狈的亚得里亚堡条约还是老托尔斯泰在土耳其签的,刘钰如今在瑞典还是有些名气的。 想不到这位伯爵居然主动来到了瑞典商馆,还谈到了瑞典战俘问题,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趁机和刘钰提一提,想着这是大顺的一位贵族,肯定是有能力把这件事办好的。 意思意思,当然是不会少的。 瑞典人有英国东印度公司前雇员带路,这等意思意思的事还是清楚的。 只是之前实在是没有门路,人家英荷西葡在广东福建多少年了?一个新来的瑞典怎么跟人家比门路? 如今有了门路,那不过就是钱的问题了。 刘钰听这商馆馆长一说,憋着笑和田平嘀咕了两声,田平笑道:“他之前也没说啊。早说的话,只要钱到位,这事我就给办了啊。守常兄还是比我有名气,啧啧。” 笑了两声,刘钰扭过头又和瑞典商馆的馆长说了两句。 “这个事儿……好办,也不好办。请原谅我的措辞。这样吧,你和你们的总馆长说一声,这事我给你们办。但有个条件。” “你们回去的时候,我会派一条船跟着。货,是我们自己的。当然,你们在这里的员工、水手们,也可以凑五千两银子的货,借我们的船装着,是你们的私货。我们的船跟着你们去一趟哥德堡。货由你们帮着卖,你们公司可以抽一部分利润。” “只要能答应我这个条件,定制瓷的事,我来给你们办妥。” “我们的船,也顺便就送列纳特等人归国,以此为理由和你们同行,你们看如何?” 借着这个事,刘钰也正好提了提他想要说的事。 想在欧洲打开一个缺口,去探探路,他想过很多选择。 英荷肯定不行,法国关系好一点,但更不行。 法国人没有生意头脑。 和大顺关系好,不只是因为一大堆顶着法国科学院院士头衔的传教士,还因为法国在路易十四时代搞集权,是欧洲最像“大顺”的欧洲国家,也是一个标准的陆权国。 两边在一些事上,是有共同语言的。 在海外殖民地经营上,法国那群人,简直就像是大顺官场那批人的思维,是真要把殖民地搞“改土归流”的。 就像是之前在刘公岛和刘钰会面的法国殖民头子杜普莱克斯,就是第一个在印度搞本地土兵的殖民者,其政策被英国人学去了;此外他也是第一个琢磨着靠在印度收税而不是贸易来获取利润的殖民者。 能把东印度公司开到资不抵债黄摊子的,法国是欧洲独一份,实乃贸易之耻。 让法国人当老司机,带一带路,那真是脑子锈了。法国人自己还卖不明白呢。 既没销路,也不长久。 思来想去,瑞典是最为合适的。 首先,瑞典人是有走私的销路的,和北美那群反贼、英荷那群蠹虫关系都不错。 毕竟对客户资料绝对保密。 走私贩子,才是大顺在欧洲卖货的出路。 正规渠道不得行,英荷西法全都有贸易保护主义,军舰又不能逼着人家开关,自然是要靠走私贩子们。 再者,马上到来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想都不要想,必然会导致大顺出现一场经济萧条。 欧洲一打,白银一下子被掐断,每年这么多的外销货物支撑起来的江南经济,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开战减少了消费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一点是欧洲开战,不是只在陆地上打。 英国肯定会派船来这边,抢夺西班牙的宝船、袭击法国的商船;法国也一样,会偷袭荷兰英国的商船。 巨大的风险之下,东印度公司肯定会在战争期间减少船只。一旦被俘一艘货船,那就是大几十万两的白银打了水漂。 刘钰对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了解不是很多,但知道一艘很著名的船,哥德堡号。 从广东回瑞典的时候沉了,后来2005年又重建了一艘,首航去的广东,瑞典国王和王后还专门去了广东迎接。 这艘船很贵,排水量也大,沉没的时间也很有趣,恰好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那段时间。 刘钰猜想,瑞典人花大价钱搞了哥德堡号这样的千吨大商船,又使劲儿往广东跑……很显然,是因为奥利地王位继承战争开打,海上从欧洲打到吕宋、从吕宋打到美洲,交战国的商船肯定受影响。 瑞典,瑞典被俄国打残了之后,没能力也没雄风再参与欧洲战事了,肯定中立。自然是趁着欧洲开战的机会,疯狂加班加点从中国运货去欧洲。 这是个很容易理解的逻辑。 欧洲交战,大顺对外贸易量锐减,囤货的华夏商人必然会降价大甩卖。 欧洲交战,交战国商船受影响,但这不是总体战,只是贵族们争权夺利的战争,贵族们和有钱人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这丝绸瓷器之类的需求不会因为战争就没有了,供不应求,肯定涨价。 大顺这边大甩卖,降价;欧洲这边供不应求,涨价。 这么好的机会,若不利用,自然白瞎了。 瑞典人估计就是抓着这个空子,狂造船运货。刘钰自然也要抓住这个空子。 瑞典人是个很好的突破口。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三八章 敲定 赚钱嘛,当然不能吃独食。 再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在欧洲,大顺也没法吃独食。 现在瑞典人要订烧瓷,刘钰除了表示这个绝无问题之外,又和瑞典馆长说起了另一件诱惑。 “你们在这边收获,我估么着,也是人生地不熟。很多货不好办。我除了可以答应订烧瓷的事,还可以出面,找一些人组建一个商会。你们缴纳一定的定金就行,我们这边就按照你们要的货收办。” “订烧瓷也好、丝绸茶叶也罢,我跟你说,你找我绝对找对人了。我在商人这边还是很有关系的。” 两个巨大的诱惑直接砸在了瑞典商馆分馆长的头上,让他有点晕乎乎的。 在他看来,这是个很合适的条件。 瑞典东印度公司,既不公开账目,也不公开收益,主要入股者都是私下里搞的。 王室出了一笔钱,剩下的就是一些大商人出的。其实也就类似于永乐年间的下西洋,只不过永乐下西洋用的是国库的钱,得到的利益归内帑。但在免税、垄断等方面,说是差不多也没问题。 没有门子,不能入股。 账目不公开,除了信得过的小圈子,正常人也不会入股。 私人航海,又被东印度公司垄断不允许。 再说瑞典也穷,没那么多有钱人,这几年有没有西班牙币制改革铸铜币的好事,瑞典的铜矿也不是太赚钱,又被俄国放过血,穷的一批。 现在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很赚钱,即便每次回去之后撕账本,员工也知道很赚钱。人都不傻。 但前期赚的钱,现在正在大规模投入造舰中。 分馆长大约知道,现在瑞典正在建造几艘大商船,尤其是要搞千三百吨的大舰,这是一笔很大的投入。 这就使得瑞典东印度现在陷入一个很特殊的局面:对华贸易很赚钱,但东印度公司不增发股票,股东们不想让后来者上车,现在货很好卖,但是钱都在造船台上,怎么也得个一两年后才能保证有足够的远洋大船来中国运货。 现在刘钰提出可以帮忙搞定订烧瓷和囤货的事,代价只是跟着瑞典船去一趟欧洲,让瑞典人帮着卖卖货,这实在没有什么不好的。 再说还有个送列纳特等一堆瑞典俘虏回国的理由,又允许他们这些员工带一批货,自然是要支持支持的。 “伯爵大人,这件事我不能够决定。需要公司董事们决定,但我相信这件事他们是乐于的。现在已经快要变风向了,明年这时候,应该可以给你一个答复。” “我想,这个答复一定是同意。届时我们会带来订烧瓷的花纹、图纸。也希望您到时候准备好了您的船。” 刘钰心道你现在让我就干,我还干不成呢。 一年多的通信时间,正好可以提前准备一下货,准备海船,也算是为贸易公司制度化献上一点礼物。 “好的,那么这件事就先这么说定了。过几日,我会送来正式的文书。具体的细则,要等明年商定。” “订烧瓷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先去准备。” 这件事暂时敲定之后,刘钰和田平便离开了瑞典的商馆。 一出门,田平就抑制不住兴奋之色。 “可以啊,守常兄,谈笑间就又谈成了一笔大买卖。之前我还刚说,若是能往欧洲运货卖出去,咱们可就赚大了。你这是借了瑞典人的手,先去探探路。但就算是探路,这一笔也是大赚啊。” 刘钰也是眉飞色舞。 “大赚是必须的。有道是,赔钱的买卖没人做,杀头的买卖只要赚钱有的是人做。我看法国人给我送来的、我花钱买的消息,你就知道这买卖有多好做了。” “这一担茶,在福建,武夷茶也就十四五两银子一担。好的长炒青,贵一点,也就四五十两。” “到了英国,那可是按斤卖的。不过,英国人对茶叶是有重税的。” “一磅武夷茶,大约也就一斤吧。在英国前年的消息是到货后,20便士,大约也就是个三四钱银子。但是,税是百分之一百二,茶叶三钱银子,税是四钱银子,想要买一斤茶,就得七钱银子。” “可要是走私呢?兄弟,你想想,这走私可能断绝吗?” “只不过咱们在那没有门路,瑞典人有门路,正好借他们的门路,搂上一笔。按担卖的茶,到了那边按斤卖,这还有个不赚?” 田平心里一盘算,心道这可真是数倍的利啊。只要英国一日不松这茶叶关税,走私就不会少的。 “守常兄,这一次咱们就是投石问路。我看,利可以少赚钱,关键是和那群走私贩子们搞好关系才是正途。” 刘钰道:“这事就不归你我管了。贸易公司不是选出来了委员会成员吗?做买卖的,咱们能想到的事,他们能想不到?只要把情况跟他们一说……” 田平大笑不止,点头道:“极是,极是。这些人行贿送礼搞关系的本事,不比你我差,这大可放心。守常兄这是早有打算啊,不然前几日为何要说什么造大舰的事?看来不只是去日本,还有别的心思藏着呐。” “不过,这大舰就算造出来,首航……” 刘钰早有人选。 “你且放心。我让米子明带队去。再派一些实习船长,跟着学学怎么远航,记录一下航路。” “此外,也顺便去一趟瑞典,有个本事要学会。” 田平奇道:“这瑞典蕞尔小国,有甚本事要学?” 瑞典此时的确是小国。 不再是引领潮流的古斯塔夫时代了,军事上的确没什么可学的。 舰队都能被俄国吊打,陆军也是日薄西山一日不如一日,再说陆军刘钰觉得也没什么可学的,军改后青州军的模板,在战术体系的思路上,虽未完善,但在思路上领先六七十年。 但是,瑞典有一样技术正是刘钰现在急需的。 木焦油提炼。 瑞典出口三大件,铜、铁、木焦油。这三样东西很神奇,每次欧洲要干仗,瑞典就有钱。 铜铁不提,木焦油也是海军必须的材料。 在没有沥青矿的时候,是相当不错的舰船防腐蚀材料,瑞典人搞了这么多年的木焦油,技术水平欧洲第一。 刘钰现在是鲸海节度使,鲸海沿岸森林密布,气候也和瑞典差不多,树种相差不大。 瑞典能搞,鲸海就能搞。 瑞典有的树,鲸海全都有。 在大规模造舰的需求之下,现在沥青全靠买,刘钰有些不放心。 暂时也没听说附近有天然沥青矿,倒是西域好像有,但运过来还不如花钱从欧洲人手里买。 还是有自己的木焦油作坊最好,最起码心里踏实。 想要爆舰队、下饺子的时候,手里有焦油,心头就不慌。 只要肯花钱,没有拿不到的东西。 大顺距离这么远,木焦油产量再大,也影响不到瑞典靠这玩意赚荷兰、英国等造船大国的钱,应该没有问题。 除了偷师木焦油的技术,这一次正好也是一次远航尝试,最起码知道去往欧洲的路线、洋流等,锻炼一下海军的军官们。 说不定还能和那群“北美反贼”的先辈走私贩子们接上头。只要能和这群人接上头,走私的事日后就好办多了。 回到贸易公司,刘钰就把这件事和选出来的委员会成员们说了说。这些人的反应和田平一样,那都是喜形于色的。 “果然还是鹰娑伯有本事,竟是搞出来这么一条好路子。咱们这一次先投石问路,钱嘛……可以少赚一点。” “昨日我们刚商量了一下,决定每年造一艘西洋大商船。可是如今有了这样的好事,依我看,今年就先造两艘。” “只是……操控西洋船的人手,这还得鹰娑伯出面了啊。” 他们知道西洋船和大顺船的操控不一样,而且远洋航行要跟上瑞典人引路,当然最好还是造西洋大帆船。 福船之类的,不是不行,而是没有人尝试过从松江直抵瑞典哥德堡。还是跟着别人学,简单一些。 但现在贸易公司内并没有多少会操控西洋船的人,可以去南洋招水手,可船长可不是那么容易招到的。 “这个你们放心。人手是有的,会操船的也多。但当务之急,是你们得把品级、工资定下来。” “说句难听的,在海军当水手,一个月还有一两半银子。军官的薪水更高。你们想留住人,总不好比朝廷出的少。” 林允文笑道:“小爵爷放心就是。做商人的,哪里不知道投钱才能出活的道理?为官,那是官身,还有功名。若是给的钱,连朝廷给的多都不如,我等商人凭什么留住人呢?” 其余人也都是点头同意,这是个太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做海商的,最起码在胆魄上要胜于地主,因为海上总比种地收租容易出事。 胆魄既有,这投钱买人才的想法也有,刘钰也就不管了,相信他们能给出一个合理的价格。 “还有两件事。一个呢,是如今欧洲的金子贵,但是,贸易公司千万不要收金子往欧洲运了换银子。盯着咱们的人太多,到时候有人借着这一茬说事,总归不好。这一点万万记住。” 他说的极为郑重,又说到商人们最怕的“朝廷的力量”,这些人纵然有胆子,可想着长远的利益,还是牢牢记住了。 刘钰是不希望贵金属外流,金子银子都是有用的,倒不是真怕有人在这件事上找茬。 “再一个,就是瑞典人订烧瓷的事儿。我虽答应下来的,但是这还得靠你们的人脉了。” 几个委员会的成员一听,都是轻松一笑。 “大人且放心就是了。这等事,瑞典人是初来乍到,找不到门路而已。我等虽久不做瓷器生意,但这事实在是简单。哪怕大人现在把瑞典人的图样拿来,明年我就能给他们装货。有钱,谁不肯赚?” 刘钰打了个响指道:“成,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贸易公司的事我就不管了。你们尽快把工资表做好,我也好去威海招人。至于装什么货,我一概不问。这就看你们的本事了。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好,想来股东们是不能信服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三九章 教改 说了不管,真的就不管。 之后的时间,刘钰也没再去管贸易公司的事。是否短视,是否知道装运什么货物,按说这点脑子他们还是有的。 只要不装黄金去欧洲换白银,剩下的货物瑞典人装什么,他们就装什么便是。瑞典人要的订烧瓷来不及,那荷兰人、英国人要的订烧瓷,可以自己多订一些嘛。 不用管贸易公司事的刘钰,杀下心来,专心准备宴会上的忽悠。 这一次宴会办的极为宏大敞亮,松江府周边的大买卖人都过来捧场。 和以往的宴会也没什么不同,唯独就是各个桌子旁,多了一些玻璃、烟卷之类的展品。 松江这种对外交流频繁的地方,非北方能比。 玻璃这些商人都见过,烟卷虽然此时因为火柴的缘故尚未普及,但是吕宋的烟叶卷的雪茄他们也都见过。 好奇地点了两支吸了吸,对那种一擦就燃的火柴赞不绝口,也只是赞不绝口,还没到看到后惊为奇物的地步,终究眼界还是开阔的。 待众人落座之后,刘钰先安了安众人的心。 “诸位今日肯来,也是信得过我。想来若是觉得我刘钰是来要饭的,只怕你们断然是不肯来的。” 一众人都尴尬的笑了笑。 要饭的意思,不是要饭,而是朝廷或者地方官员让商人助捐。 重农抑商和抑制兼并,保持全国是个大农村,这是理学的终极梦想。退回井田、搞分封,这是理学意识形态解体之后,北方儒学的梦想。 但无论哪种,对商人的态度都不怎么好。 这里面有维持稳定和南北统一的正确思考,商人富集财富的速度太快,而生产力的进步缓慢,根本跟不上富集财富的速度。 若是商人们富可敌国,在土地允许买卖的情况下,对天下的确会有很严重的影响。 这要是别的官员这般请客,这些人断然是不情愿的。可能碍于官威,不得不来,来得时候也必然忐忑。 前几年那场气候变化,松江也遭受了一定的灾荒,当地的商人捐助了两万多两银子赈济灾民,这些钱可不是主动捐的。与其说是捐,不如说是花钱买个官府少找麻烦。 朝廷为此还给了不少九品官的虚衔,封建制度下的礼制,哪怕是九品官也可平民不同。 就像是刘钰家的朱红色大门和鎏金的兽环、七间大屋的正堂。 要只论钱,松江的商人有的是能建的起的,但就算再有钱,级别不够也不准盖,这是僭越,是礼法。 之前两万两可以捐,但若入股,大的想动辄就万两的数目,若非是有千金市骨的情况在前,这一次也不可能来太多的人。 几个心眼活络的,见到了桌上的烟卷、玻璃等,便猜想是不是刘钰要搞的就是这样的生意。 暗自盘算了一下,心说这大可入得。 可还有很多人心里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总觉得不太对。 就像是对日贸易,那是日本锁国带来的反向垄断权,这样的买卖傻子都知道赚钱,为什么会主动分给别人做? 或想着,是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现在刘钰开口就说自己不是来要饭的,不少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桌上的菜品很是丰盛,可今日能来这里赴宴的,哪一个也不差这一口吃的,一个个全都竖着耳朵,想知道刘钰到底要干什么。 可是刘钰并没有说话,而是拍拍手,后面出来了几个小厮,捧着厚厚的一沓纸分给了众人。 大部分商人都是识字的,少部分不怎么识字,但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都是些白话文,很容易看懂。 很快,喧闹的大厅就安静了下来。 赴宴的人都闷着头看那张纸上的内容,有倒吸冷气的,也有暗自诧异的。 上面都是关于生意的内容。 有在辽中地区开办冶铁作坊的、有分派各地开办玻璃、卷烟、火柴等作坊的。 既有市场预期,也有投入可能的回报率,以及各种优势。 看上去,都是些赚钱的买卖。 上面也很明确地写出来了,众人只要出股本,经营和开办的事,有专门的人负责。 待这些人看的都差不多了,刘钰道:“我早就听闻,松江纺织业发达。早在前朝,便有‘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说法。” “我写的这些东西,和这个机户出资虽稍有差别,但其实也差不多。无非就是有钱出资、有力出力。” “按资分配。” “有这贸易公司的珠玉在前,想来大家对我还是信任的。之后,咱么也可以用这样的办法,你们出资,匠人出力,开办经营如同海贸的船头、大班各自负责,他们领取薪水,你们按资分红。如此一来,岂不美哉?” “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 说完但问无妨,这些人都不吭声了。 来赴宴可以,琢磨着出资也不是不行,但终究他们只是商人,和官员的差距太大,和刘钰这种封爵的人差距更大。 即便有些心里话,也真的不敢问。 刘钰等了一会,瞟了一眼林允文。 林允文等了一会,确定无人起身询问,自己便问道:“大人,有件事,小人斗胆问一句。这些买卖,按照大人所写,肯定都是赚钱的。” “若说资本,也不是很多。大人家财是我等数倍,这等赚钱的买卖,缘何大人不自己做?却要与我等分润?” “说句难听的,都是经商之人,世人都道我等商人皆有坑爹害娘之心。此话虽然有些偏颇,但也确实有些败类,然则若能自己赚钱,都不会找别人的。” “一则难以信任,二则责任连带不清。倘若他犯了事,我与之同业,只怕也会连累到我。” 两个尖锐的问题摆在了刘钰面前。 虽然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双簧。 林允文是刘钰的人,攀了刘钰的高枝后翻了身。可即便如此,林允文问出的这两个问题,正是他们想要问的。 是不是双簧,实在已经不重要了。 都是赚钱的买卖,你又不是没有钱,又不是没有关系人脉,怎么自己不做却要分好处给我们? 朝廷是否有政策,保证这种有限责任制? 别的股东犯了事,我们会不会受到牵连? 查抄商会的时候,是有限责任之下的只抄犯事者的股份?还是说会把整个商会里所有的股东都陷进去? 前者可以解释,可以不解释。或许心里不算踏实,但信誉度在那,真金白银谁会拒绝? 后者,正是一直悬在众人心间解不开的疙瘩。 股份制的前提,商人财产不可侵犯那只是表象,其本质是商人的实力足以撼动高高在上的皇权而达成的妥协。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的传统,使得商人根本没有什么反抗的力量,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商人财产不可侵犯。 尤其是参股的人越多,有人犯事的可能性就越大,将来出了事要牵连的人便多。 信任,他们是信任的刘钰的。但信任之外,他们希望能够有一个制度化的解释,或者法令。 然而,并没有。 况且,商人有不违法的吗?有不逃税的吗?大家都逃税、都违法,你不违法,你凭什么能争过别人? 普遍违法,普遍又在儒法价值观下没有好名声,自然都是一群待宰的大肥羊。 现在林允文把众人的疑惑说出来,大厅内寂静无声,都想听刘钰怎么解答。 “第一个问题,问得好啊。我想这不是林允文一个人的想法,在座的诸位这么想的估计都不少。”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我为什么不自己赚钱?世上有人嫌钱多吗?” “有的,我就嫌钱多。”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又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赚钱的手段太多,本事太大,是故不想太有钱,差不多就行。诸位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个回答说的过于放肆,可却叫众人无法反驳。 貌似,的确是这样的。 对日贸易,谁也不知道刘钰和日本幕府那边说了什么、搞了什么,总归是有本事拿到了几乎全部的华商贸易信牌。 在场的商人,但凡参与过对日贸易的,其实对“卖国”一事,都是有心无力。 当初长崎要战马、兵法、武士、军备资料、关防地图等等,所有人都动了心。只是有心无力,搞不到。 谁能搞到违禁品,去日本换贸易信牌,没有商人会呸一声骂一句汉奸,反而都会竖起大拇指道:此人真有本事! 甭管刘钰是怎么从日本搞到贸易信牌的,是不是有什么汉奸交易,这些商人才不会管,只能心服口服说一句有本事。 对日贸易多大的利润,这些人当然清楚。 手里拿着的关于军工厂、造舰、玻璃、冶铁、火柴等作坊的行业,大多也都是赚钱的。 换了别人说一句“嫌弃钱太多”,自然会有人觉得吹嘘太过。 可刘钰做了这么多的大事,说一句嫌弃钱太多,那是真心话。 为什么要分利润给别人,因为嫌弃钱太多。 为什么嫌弃钱太多,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这另一个问题,自然不用去解释。 在场都是商人,懂得都懂。 富可敌国……可真不是好事。 有些问题,不敢问也不能问,当然也不用问,很多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 这个理由似乎已经说的过去了,可刘钰并没有到此为止。 “有道是,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也有说,做事要先小人,后君子。” “国朝以永嘉、永康学派为正统儒学,我虽读的不多,赳赳武夫,却也知道其中有一个很关键的点,便是义利非是鱼与熊掌,也非是非此即彼的对立。” “董仲舒言:正其义不谋其利。” “然则,北派大儒颜元曰:正其义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 “宋之永嘉、永康学说言: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 “没有利,怎么知道你做的是否有功?没有功,怎么明确你做的是否合义?北方有人说,空谈之言,使得自宋之后,天下皆妇女之态。再之后,更是空谈大义。那这义,怎么体现出来?” “若如贸易公司运米,胶辽大荒时候,米价日贵。则从暹罗运米,商人是否得利?自然是得利的。” “可商人得了利,那饥民是否得利了呢?若是饥民也得了利,那怎么能说义利是相悖的呢?” “商人之名,极是不佳。是故,我希望呢,这一次指一条明路,使得诸位经商,既有利,更有义。” “若如玻璃,我们若是开办了玻璃作坊,使得不用买西洋人的玻璃,玻璃价格更是下降到一两银子一块,使得人人可以用得上透光的玻璃,此岂非义乎?” “若如在辽中开办冶铁作坊,使得垦荒之人可以用得上上好的、不亚于广东佛山的铁器,此岂非义乎?” “若如投资军工,使得我朝士兵有上等枪炮,不虚于西洋,此岂非义乎?” “我固然可以自己做,但我还是希望更多的商人一起做,为商人正名,此为正途。” “之前说的我不想富可敌国,不过是小人蝇营狗苟之言。” “这些话,才是君子之言。吾之道,士农工商,俱为一体。是以道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尚可往,况于区区银钱之利?” 很多东西是有局限性的,前世刘钰对那些大商人们,并不感冒,因为他们已经在某些地方阻碍了时代的发展。 可现在,在封建时代,那些前世被视为阻碍的东西,此时却如同正道的光,引领着潮流。 义利之辨,搞成诸子百家别人家那一套,那就是向儒家宣战了。 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可以搞新教、改革宗,但不能说天主教不好,我们都信绿教吧。 放在大顺,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即便圣人的有些话就是个屁,也必须要在故纸堆里找出来“异端合理”的证据,而不是推翻重来。 明末的思想大混乱、享乐主义盛行,可以视作文艺复兴。 经过八十多年的思辨和理学崩溃,以及大顺在官方意识形态上扶植永嘉永康学派的东风,可以视作宗教改革的。 要把商人为了“私利”做的一切,说成是“大义”。 就像是宗教改革的新教改革宗,把发财看作是上帝的意志和笃信的证明。 刘钰是想推翻重来的,但大顺还没到外部冲击之下连乡绅地主都混不下去要投红的程度,没有基础,那就是空中楼阁了。 好在现在似乎有宗教改革的基础,这倒是可以尝试尝试。哪怕没有那么多的大义,也得说出许多的大义。 释经,刘钰肯定不行。但引个头,花钱请大儒释经,这是可以的。既然都能以耶补儒,那把儒搞成“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也非是不可。 刘钰这是在提醒这些商人,别傻乎乎的就知道赚钱,你们得花钱找人释经。有钱不往这方面花,不趁着大顺允许鼓励结社议政的风气找合理性,那不是傻吗?你们又不差钱,还怕买不到好话?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四零章 纳税做个好商人 至于到底有几个人真的能理解,那刘钰就不管了。 真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就躺着当大肥羊就好了。 一番话下来,满座皆惊,在场的商人实在是没想到,也没敢想到,刘钰会说这番话。 哪怕是刘钰忽然变脸,逼着他们“纳捐”,他们都不会诧异。 这番话……没说到他们心坎里,可说到了他们的心头上,一个个暗自猜想,心想这会不会朝廷的态度? 莫非是朝廷想这么说,却不好这么说,只叫鹰娑伯出面来谈? 还是说,鹰娑伯真的是这么想的? 士农工商俱为一体?这,这可似乎太扯淡了。 虽说这些年,南儒一派也有不少类似的呼声,可是有些话实在是不好说的太过。 更多的对于义利的解释,是针对为官的。为官,要做出政绩,这叫功利,这种功利才能体现出义。 而并不是说商人的行为是合乎大义的。 几个脑子灵光一些的,琢磨着这番话,觉得自己虽然不懂儒学,也非大师,可这些话似乎有道理,正可以花钱找人去好好解读一番。 也有人想,这话也就听听就好,心里高兴就是。 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话憋在心里想想就好,可不要弄出什么风波。 纳头便拜痛哭流涕以为知音的情况,并未出现。 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也就是这群人的“文化水平”都不怎么样。 他们可能懂怎么搞纺织业,懂怎么搞贸易,懂怎么记账怎么放贷,甚至懂预判明年辽东大豆的期货,但是少有懂儒学堪称大儒的。 好在刘钰也是个半吊子,半吊子的人说半吊子的话,听的人也是半吊子,说到这种程度正好人人听得懂。 听懂了自然要夸几句,这夸赞的方向,是让刘钰万万没想到的。 “鹰娑伯真是君子啊,原来是这样的道理,实在是我们这些庸俗小人所不能理解的。” “是啊是啊,鹰娑比当真是正其义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 好好的一场关于义利的讨论,又在时代的惯性下,成为了一场个人的夸奖会。 刘钰也是有些无奈,笑道:“这样的话,就不必说了。厨子若能得到善品者的夸奖,那是开心的。可要是让个饿了几天的人夸一句,听着也没什么意思。” “你们懂个屁的君子?倒是叫你们夸我几句真会赚钱,我这心里或能美滋滋。” 很自然的把这个话题引到了一旁,在一片笑声中,林允文提出的第一个疑虑也就没人再去想了。 可第二个问题,刘钰根本没有从正面回答,而是用他最不想的方式让众人安心。 “我家里,四世五爵。凡我参股的,我可保证无人会无事生非,更不会牵连株连。这个理由,够吗?” “至于朝廷那边……非一日之功,可慢慢来。日后诸位若是真缴纳了足够的赋税、使得一方富庶,自然这话就有道理。” “若不然,空口白牙,如何要做改变?” 商人们关注的第二个问题,是问朝廷是否能对商人的财产给予保护,立出法度说清楚这个股份制公司的责任。 究其本质,其实还是商人的实力能否让朝廷做出妥协,这是自己争取到的。 可刘钰的回答,则是“因为我们有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皇帝,而我家是皇帝的五代忠犬,所以我能保证你们的股份不会被别人抢夺。” 这句话的另一种解读,便是“因为我们有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皇帝,所以皇帝想夺走你们的财产,谁也管不到。” 意思是一个意思,无非就是烧饼的正反面。 刘钰心说你们又没本事逼着皇帝立法,却在这做好梦,等着皇帝主动给你们带来你们想到的东西。 既然你们想屁吃,我就给你们个屁。 这屁的滋味颇浓,商人们大为受用。 均想,然也,鹰娑伯家里四世五爵,这等关系,这等身份,这等地位,只要他参股,那自然是没人敢动他的规矩。只要他想逃税,谁人敢收? 现在看来,鹰娑伯也和其余人大为不同,之前这贸易公司扔出去的白银也有个百十万两了,他也不曾心动。 又有保证,如何不行? 烧饼既有两面,自然也会有人想,若是将来翼国公、鹰娑伯一家出了事,我等岂不是皆被连累? 既有多想着正面的,也有多想着反面的,这事反倒是好办起来。 本来要募集的股份就不是很多,愿意出钱的足以,刘钰不过是想要引领一下潮流,在松江形成浓厚的前资本主义时代的风格,形成南北方的资本流动。 资本得动起来,不能都囤在各家的地窖里。 也知道肯定有人会因此畏缩,但也肯定有人会肯来赌一把。有时候,推动世界的,靠的是一群赌棍,而不是保守者。 “诸位,既说到这财产不可轻动的事,咱们便得知道,需得上税。你上的税多了,产业就越安稳。” “我也打听过西洋人的税法,如这玻璃,是按照原料收税的。每担原料,收取一定的税。” “玻璃行业,咱们之前并无。既是无人竞争,我看就不如这样。” “日后产出的玻璃,每块便缴几分银子或者几厘银子的税,不可逃脱,也方便记录。” “这税,既是咱们主动要求的,就交到海关那边。” “除此之外,这股票交易,我看也要缴一定的税,也好让衙门做个主,你们意下如何啊?” 若是别的,这么缴税自然是不肯的。 可玻璃、火柴乃至股票等,都是从无到有的东西。要触动的人的利益,暂时没有。 先把规矩立下来,又无人竞争,商人们肯定是愿意的。 因为……税加在玻璃上,和商人有什么关系呢? 缴税的,是买玻璃的人。 技术垄断之下,没有竞争,也就不需要靠避税来竞争,而是把税转嫁到买方身上,何乐不为? 而且就算是比西洋人的玻璃便宜数倍,可能买得起玻璃、火柴、烟卷、股票的,肯定还是有钱的,这等税收起来也舒服。 至于为什么要缴给海关,众人心里也清楚。 这海关里,有“自己人”。那肯定是要给自己人铺一条政绩。 虽说不怕县官只怕现管,也虽说海关里的自己人官职不高,但自己人背后的势力可大,在场的人如何理不清这其中的关键? 朝廷可从未收过玻璃税,这税又是主动缴的,自然是想交给谁便交给谁。 而且海关是直接报给京城的,还有部分走的是内帑。 商人们向来把税收看成是一种“贿赂”,反正都是贿赂,绕过中间商,直接贿赂给京城乃至皇帝,岂不更好?谁能比皇帝的权还大? 主动交税的事,旷古罕有。 刘钰算是先小人后君子,把事说的明明白白了,接受的话就入股,不接受的话便不入。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又借着这个机会,讲了一通“税收的意义”的废话。 众商人均想,谁要听这等屁话?税收又无意义,与我等何干?纵有战乱也乱不到我们的头上,打了准噶尔、罗刹,与我等什么好处?按理这平准的税,就该甘肃的人出才是,关江南屁事? 不过无非是多缴些税,日后也好叫朝廷扶植罢了。 在座的诸人中,最为高兴的就是田平了。 他早就听刘钰说过关于股票交易收取印花税的想法,也和刘钰谈过关于海关关税改革、商税改革的事。 心里想着终究是自己人,日后可能还是自家人,果然有好处不忘了自己。 自己的钱是一方面,上缴的钱又是另一方面。 跟着刘钰入了股,自己的钱赚到了。 这上缴的钱,便直接关心着自己的前途,只要前途有了,钱都不是问题。 田平的心思已经不在刘钰说的那番话上了,而是时刻盯着这一次的股份到底可以募集多少钱。 按照每股收个千分之二三的税率,已然极低,可若是数量大了,那也是大几千两银子。 松江海关一年也就收个几万两,若是一下子多出了几千两、上万两,那岂非是“能吏”? 既是收了税,自然要保证这些人的利益。田平心道这倒也简单,松江不过是个府,府尹也算不得什么,这本就是不存在的税,府尹料想也不敢抢自己的政绩功劳。 日后要做大官是不可能的,家里的长兄会袭爵,朝廷也不可能再让他做太大的事。但若提成正的海关税监,那便是个求之不得的出路。 竖起耳朵听着刘钰募股的方式,心里越发欣喜,看来所有募股组建的作坊,大部分的总部都是放在了松江,这税自然也要交到松江。 这些买卖中,商人们觉得,有大赚的,有小赚的,有赔赚未卜的。 感觉到足以大赚的,是如玻璃、碱面等作坊,这些技术要么是西洋人还都不会的,要么便是西洋人将会但是运过来耗损太大的。 感觉到可能小赚的,如烟卷、火柴等,这个听起来应该不会赔,但都是新奇东西,能赚多少就很难说。 感觉到赚赔未卜的,如军火、冶铁、火药、造舰等。 刘钰通过这些商人的态度,能够判断出这些行业在商人心中的地位,以及他们对前景的预期。 只能说感到很神奇,商人的表现出的前景预期,和他理解的正好相反。投资军火这等大买卖,商人们兴趣居然不是很高。 既是这样,便分担了风险,将所有的作坊捆绑在一起,认购了如玻璃、碱面、烟卷等作坊股票的,也要认购固定比例的军火、冶铁等。 反正都是可以交易的,日后看情况再说。 现场完成了认购和募集后,田平的嘴角已经上扬到了露出了后槽牙,今年押解入京的海关银,定是要暴涨一波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四一章 泰兴十六年的变化(上) 西方不亮东方亮。 在英国荷兰因为南海泡沫而出台遏制股份制公司成立;在法国因为密西西比泡沫炸裂而出现年均百分之十五的通胀率和经济混乱时,大顺的松江成立了数个股份制的实体公司和贸易公司。 与此同时,围绕着大顺这几年的变革,广袤的世界各地,也在与遥远的地方发生着各种奇妙的反应。 俄国,彼得堡。 从之前的一场重病中侥幸活下来的欧拉,才28岁,就不得不面对右眼失明的残酷现实。 不久前他刚刚和科院附中的一名女教师结婚,婚后的第一年就遭受到了失明的惨剧,冲淡了他孩子出生的喜悦。 曾经的他,差点要接替伯努利成为俄国科学院的生理学教授,之前也担任过俄国海军总医务官。 只可惜此时的医学水平,不管是生理学教授,还是海军总医务官,都不能拯救他因为发烧的炎症而失明的眼睛。 现在,引领他来到彼得堡的伯努利,已经因为俄国政局的混乱,返回了瑞士。 他的好友哥德巴赫,担任着科学院的执行秘书,同时在俄国外交部任职。 原本属于哥德巴赫的猜想,几年前被从北京返回的使节团带到了彼得堡。 现在,欧拉除了担任数学系系主任之外,又在好友的建议下,在科学院的地理系任职,主持绘制俄国的第一张地图。 因为,俄国终于要和大顺全面地勘定边界,俄国终于可以绘制一幅稳定的东方边境的地图了。 只是此时,大顺西北勘界的问题并未解决,双方的官员还在遥远的中亚唇枪舌剑地谈判。 从那边传来的消息,对俄国并不乐观。 大顺这边的态度极为强硬,坚持准噶尔是大顺的内部事务,在准噶尔归顺之后,大顺要理所当然地继承准噶尔的边界,要求俄国在额尔齐斯河上退让。 欧拉也只能主持一下彼得堡、莫斯科等地的地图绘制。 此时他的桌面上,摆着一大堆的书,以及一些私人的信件。 一封,是离开了彼得堡的伯努利寄来的,上面刊登着伯努利最近的研究成果。 一沓,是几年前从大顺送来的一封致俄国科学院的信件,上面写着几个公式,包括一个让欧拉很着迷的恒等式,这个恒等式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从他的脑子里挖出来被遥远的东方的某个人写出来,并且定义了虚数的符号表达。 这几封信件之外,欧洲正在书写一本,草纸上正在书写一个基础例题:某个富翁有n个儿子,富翁将死分遗产,第一个儿子分到了100卢布和剩下的百分之十;第二个儿子分到了200卢布和剩下的百分之十;第三个……最终,每个儿子所得的遗产相同,问此富翁共有几个儿子、一共多少遗产。 这本书是他为科学院数学系编写的教材,不只是俄国科学院,还包括世界上的任何科学院。 在他出生之前,数学界的巨星莱布尼茨,曾有一个宏伟的设想。 在全世界普及科学院。 莱布尼茨构想了五大科学院:彼得堡科学院;柏林科学院;德累斯顿科学院;维也纳科学院;北京科学院。 莱布尼茨希望科学院不只是研究科学,更应该把科学转化为技术。 让全世界都建起来科学院,互通有无,从而引领科学的进步,最终编写一套能够解释万物的,用纯粹的理性解释整个世界。 德累斯顿科学院没建成,维也纳科学院也遥遥无期, 但彼得堡科学院,那是真真正正的莱布尼茨影响下的真正传承,其体系和建设思路也是和之后的柏林科学院一样,延续着莱布尼茨的科学院思路。 这或许也是日后俄国政局混乱后,欧拉选择前往柏林科学院的原因。 在莱布尼茨体系下,欧拉也秉持着这种科学无国界的构想。 这一本,就是他编写出来的,希望成为全世界科学院数学系的教科书。 为此,他统一了混乱的数学符号,将各种符号统一规格,希望借此将代数学引出几何学的阴影统治,使得代数学真正可以和几何学分庭抗礼。 即便右眼已经失明,他仍旧努力地在进行着编写工作,并且委托哥德巴赫,希望暂时辞去地理学教授和俄国地图测编的工作。 因为大顺的齐国公和他所带领的庞大使团,已经从巴黎返回了彼得堡,他希望能够在这些人离开彼得堡之前,将这本让中国的公爵使团带回北京,算作送给那位未曾谋面的“笔友”的礼物。 这位未曾谋面的笔友在信上,希望欧拉能够帮助解决月球轨道计算的问题,并且提出了一个“三体问题之三点平面轨道特殊解”的猜想。 回信欧拉早已经拟好,对于这个问题,他表示这可能需要他用十年或者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来寻找答案,至少暂时是无法解出的。 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哥德巴赫的到访,打断了欧拉的思绪。 女主人用图拉兵工厂的铜壶烧开了水,取出来使节团赠送的茶叶,满屋都飘荡着一股茶的清香。 之前使团前来参加彼得二世登基典礼的时候,到访了科学院,并且赠送了科学院的教授们大量的礼物。 大部分礼物都是刘钰私人赠送的,价格在大顺那边可能并不贵,但带到了这里就很昂贵了。 这些上等的茶叶,还是有人专门送到欧拉手里的,当时欧拉都很诧异,不敢相信自己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竟会有这样的待遇。 就像是冥冥中有人得到了“上帝”的指引,知道欧拉会有一番很大的成就一般。而在当时的科学院里,成名已久的大人物比比皆是,而欧拉那时候甚至连数学系教授还不是,差点要成为生理学教授。 很快,热腾腾的茶煮沸,哥德巴赫很随意地翻了翻欧拉的笔记,问道:“你要辞去在地理系的职务吗?” “是的。数学还有太多要解决的问题。绘制地图这种事,不需要一个专职的数学家,至少此时已经不需要了。科学院的小伙子们可以独自完成这样的工作。我的右眼已经失明了,上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夺走我的左眼,绘制地图这样的工作,并不适合我这样的右眼失明的人去做。” “我已经把我的右眼献给了地理学,我希望能够留着左眼侍奉数学。” 哥德巴赫有些不太好意思,欧拉一直认为自己的眼睛瞎了是因为忙绘图和观测的事,太耗费眼睛。 哥德巴赫不是专职的数学家,只是一个在数学上玩票的票友,但对于数学的崇拜和理解算是票友中相当高的人。 欧拉的解释很合理,加上他内心有些愧疚,也知道欧拉现在的处境,点点头道:“我会解决的。对了,中国的使节团马上就要离开了。他们搜集了十几马车的书籍。之前他们拿来的清单你看过的,对吧?” 想到那份列着星表、数表等数目的必须得到的清单,欧拉也想到了那个月球轨道的问题,笑道:“看过了。看来,中国人是天文派的支持者,而不是技术派的支持者。他们认为,测算月球轨道会比走时准确的航海钟更早出现。”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风浪颠簸和盐水侵蚀以及热胀冷缩条件下,根本不会有走时准确的钟表。” 天文派和数学派之争已经持续了很久,靠养一群多胞胎的狗心灵感应来导航算时间推经度的玄学派在科学院并没有人认同。 天文派可以追溯到伽利略,包括此时测绘地图所用的木星卫星定时经度法,都是延承。 之后的牛顿、哈雷、莱布尼茨等人,都是天文派的支持者。只是现在看来,天文派可能要败给技术派了。 哥德巴赫想着刚刚得到的消息,虽有些不忍心打击,但还是告诉了欧拉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英国已经有木匠造出了航海钟,可以任凭海上的风波和热胀冷缩都走时准确。据说每天在海上的误差只有四秒钟。” “英国是有专利的,技术并未公开。” “看来,这个没有上过大学的木匠,要战胜牛顿了。” 欧拉有些愕然,残存的左眼眨了几下,不敢相信。 这样的时代,居然真的有人做出来了可以抵抗海上颠簸、盐水和热胀冷缩的航海钟? 这个消息刚刚传来不久,哥德巴赫也刚知道不久。 他如今在俄国外交部做事,作为已故沙皇的宫廷教师,又是一个德国人。 在安娜政变后,德国党日益壮大的俄国,他很有地位,得到这样的消息也比一直在科学院从事研究的欧拉早。 这个消息,让欧拉很是颓丧。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天文派想要战胜技术派,就在于月球轨道的准确计算。 虽然欧拉不知道舍我其谁这个词,但对自己数学水平的极度自信,还是让他生出了一种舍我其谁的情绪。 月球轨道问题不解决,天文导航派就不可能有突破性的成果。 现在,南北半球的准确星表,经过百余年的积累,也因为牛顿这个学阀的去世,终于得以公之于众。 一切前置工作都已经准备就绪,就剩下最后的临门一脚,那就是月球轨道。 只要解决了这个数学问题,一个懂数学的人,便可以凭借一张天文历,仰头望望星空和月亮,便能知道此地的经度和纬度。 那时候,人们才可以说,我知道我自己在哪。 哥德巴赫知道刘钰写信求教月球轨道的事,询问了一下欧拉的研究进展,欧拉只能摇摇头。 “这是一件很难的工作,至少还需要数年的时间。但我认为,天文导航派最终会在经度测量上获胜。因为,一个优秀的工匠手艺,很难推广。而数学,却可以推广。最终在大海上导航,还是要靠数学。” 欧拉并不知道天文派最终一败涂地,也很难想象每天误差在微秒的钟表有一天会普及。 所以现在,他信心满满。 哥德巴赫也对数学充满了崇敬,当然也不希望最顶尖的数学家们,输给一个没上过学的英国木匠。 宽慰了老友几句之后,哥德巴赫说到了大顺使节团的事,这是他在外交部的事务。 “这一次,中国方面在勘界问题上很强硬,甚至提出了要绕道前往奥斯曼,甚至还要去见见卡尔梅克人的首领。” “女皇陛下明知道这是讹诈,但却不得不做出让步。中国人在中亚的战争,很惊人。您无法想象,五年前他们还是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陆军,而现在已经拥有很适合他们的战术。他们有更多的人口,更高的赋税,改革起来很容易。” “特使带回来一张油画,或许您应该看一看。刘钰翻越阿尔泰山,政治味道过于浓重,但不得不说很精彩。” “他骑在战马上,指着阴霾的天空,身旁是推动大炮的士兵。这更像是对中亚权益的宣示。” “您的那位笔友,和我一样,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数学家,而更像是一个官场里的人。不过,他的数学水平很高,给你的信件我看了,那个关于素数的猜想,很有趣。” “这位中国的伯爵,还在斡旋和法国之间的关系。或许是为了恐吓吧,他们从巴黎返回的使节团,并不隐瞒法国将要派出使团前往中国的消息。” “俄国的外交灾难。” 哥德巴赫忧心忡忡地想到了刚刚初步结束的波兰王位继承战争,以及俄国即将对土耳其再度宣战的事。 欧拉并不关心这些,而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俄国的政局再度混乱,自己或许可以前往中国,从信上看,那里有很浓厚的数学氛围……至少,信上看,是这样的。 而且,在私下的信件上,刘钰开的价很高,足以保证他和妻子儿女的优渥生活。 至于法国人,他们和大顺进行外交,欧拉并不关注。 送走了哥德巴赫,欧拉继续埋头,希望尽快修订完这一本,赶在大顺的使节团返回之前,将其出版并传递到大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四二章 泰兴十六年的变化(中) 印度,法国占据的本地治里。 一艘漂亮的大战舰停留在港口,随行的其余舰船忙着装载补给,等待着季风季节到来,他们就要前往中国。 沿途都是关系很差的英国或者荷兰的港口,离开本地治里就没有补给的机会了。 好在,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会引导这一批法王特使的外交舰队,前往广东,并在那里北上威海。 这一次法国派出的使节团极为华丽,使节团正使是颇受重用的莫尔帕伯爵。 将来路易十六时代的监国和首席大臣,以及法国大革命导火索经济改革时期的“宰相”。 不过此时,莫尔帕伯爵还很年轻,但早已身居高位。 现年34岁的他,已经是法国的海军大臣,掌管海军、贸易和殖民地事务。 这一次出访中国,既然中国那边派了公爵前往巴黎,法王也必须要派遣足够分量的重臣前往,以示对等的尊重。 船上携带了各种各样的礼物,除了法国的奢侈品,还有大量的器械。 这一点,是大殖民头子杜普莱克斯的建议。 他认为中国并不缺乏任何的奢侈品,法国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中国的皇帝眼前一亮的奢侈品,不如对置办一些工具器械。 年轻的杜普莱克斯还不是印度方面的总督,或者叫负责人。 现如今的东印度公司负责人是很稳妥谨慎的杜马斯,法国人并不想在这里和英国爆发冲突,更不想爆发战争。 杜克普莱斯的想法过于激进,这一次前往大顺的使节团也同样带来了红衣主教佛勒里的告诫:不要在印度继续扩张,以免触动英国的利益。 杜普莱克斯对此相当的不以为然,认为上司都是一群胆小鬼。 在他看来,法国在印度的利益,根本不是贸易,而是应该投入更多的资源,夺取印度,从而收税。 如果法国人不够,完全可以训练当地的印度人作为士兵,从而解决远距离运输的问题。 况且,现在中国那边的军工厂也可以生产大炮和步枪,不得不说他们仿制的1728式步枪相当不错,而且价格也不贵。 如果需要,完全可以从中国购买足够的军火,武装印度土兵,趁着莫卧儿衰落军阀混战的机会,夺取土地,征收赋税,而不是想当然的依靠贸易。 至于贸易……密西西比泡沫爆炸之后,许多贵族破产,无准备金的纸币填补了法国的国库窟窿,却也使得许多人被卷入这场骗局。 人们不再如之前一般狂热的相信海外贸易,而对东印度公司而言,更是一场灾难。 泡沫爆炸之后的法国,对丝绸、瓷器等的消费能力极差。 之前科尔贝的极端贸易保护主义政策,更是让荷兰英国等对法国产品征收重关税,出口不振,东印度公司的奢侈品在国内销量也不好。 这一切,都让杜普莱克斯产生了大胆的想法:为什么不攻取印度,靠在印度收税来获利呢? 这一次莫尔帕伯爵作为法王特使前往大顺,杜普莱克斯因为熟悉中国事务,也因为之前主持广东贸易获得了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利润名声大振,加之之前和刘钰接触的都是他,如今自然也是他作为陪同人员。 趁着这个机会,杜普莱克斯正好可以和莫尔帕伯爵说一说他的设想。在他看来,莫尔帕伯爵应该会支持他的想法。 而且,他对于印度的构想,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法国的海军足够强大,能够保证海军可以支援印度,而不是被英国人卡死在欧洲。 想要提振海军,莫尔帕伯爵此时作为海军大臣,正是一个合适的建言人。 “伯爵大人,在和中国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得到了许多的经验。其中有一条,就是中国的前一个王朝,明帝国,他们的将军受到文官的节制,所以他们灭亡了。” “而我们法兰西的海军,正在走这一条道路。羽毛党和佩剑党的争执,严重削弱了海军的力量。没有一支足够强大的海军,就没有贸易。” 羽毛党,指的是文官。 佩剑党,是法国的佩剑贵族,也是海军重要的军官组成。大革命后清洗了一波贵族,法国的海军战斗力骤降,但法国海军的战斗力现在就有一个大问题。 路易十四时代的中央集权政策,一些传教士对中国制度的夸奖,以及集权必经的文官掌权削弱贵族的政策,都让法国的海军改革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土木堡后的明军”状态。 科尔贝的海军改革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文官掌军。 黎塞留希望提升中央集权,黎塞留梦想的政体,就是东方帝国的文官政治,削弱贵族权力,加强文官权力。 黎塞留时代,法国海军中,文官把持着升迁、后勤、补给、军饷。武将负责作战。 科尔贝的改革延顺着黎塞留的风向,更进一步。 文官总监不但保留了所有的行政权力和军费财政,还拥有了监军权,军法权,以及最最重要的:在开战的时候,文官总监拥有对舰队战略战术的最终决定权,文官节制。 这倒未必是坏事,但问题在于海军是技术兵种,完全没有海战经验的文官管的太宽,严重削弱了海军的战斗力。 即便后来法国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又把文官的战略战斗决策权收回,由武将组成的战争委员会负责。 但放权容易收权难,文官已经取得了港务、行政等诸多权力。 积重难返。 自那之后,羽毛党和佩剑党的争斗就没有停止过。 整日都在打嘴仗,谁也不服谁,双方的矛盾日深,使得海军作战畏畏缩缩。 当然,这种中央集权的改革,也有莫大的好处。 文官体制之下,法国的造船业得以正规化,官僚控制之下的各个造船厂使得法国在军舰设计、军舰组装等方面存在诸多的优势。 以及科尔贝对“标准化”这个过于超前的构想,使得法国海军的军舰组装速度冠绝欧洲,甚至可以用一些标准件组装标准的战舰,据说可以在数天之内组装出来一艘标准的巡航舰。 但是文官武将之争,使得法国海军的战斗力很迷,至少在杜普莱克斯看来,这种文官节制权责过大的海军体制,是根本不可能打赢英国海军的。 陆军或许可以这么搞,但海军作为一个技术兵种,一群根本不懂航海的文官去全面管辖海军,这就有些掣肘过重。 为此,法国倒是和此时的大顺军改,走了一条殊途同归的路:开办海军军校,以军校生作为中间力量,保持文官节制的同时,还能有不错的战斗力。 对水手采取退伍制度,水手退伍之后可以领取三分之一的薪水,但随时可能被征召上船,上船之后领取全额军饷。 采用军衔制度等等。 问题在于,大顺的陆军,周边没有敌手。 所以这么军改之后,即便有人胡乱指挥,凭借军官生的优势,依旧保持对周边的碾压。 而法国的海军……拼了命打还未必打得过英国,有了不懂航海和海战的文官节制掣肘,更是白扯。 莫尔帕伯爵倒是第一次听说关于明帝国的文官节制武将的事,但他知道杜普莱克斯说的问题的确存在。 他作为海军大臣,就是希望能够重振法国海军,至少要做到对英国和荷兰保持均势。 而且作为世袭贵族,他对文官节制的态度,可想而知。 但这件事的难度太大,现在他更关注的,是大顺发展海军对法国的利益是否构成影响。 “杜普莱克斯先生,以你对中国的了解,他们现在正在训练的海军,难道不是文官掌管吗?” 杜普莱克斯摇摇头。 “新兴的海军,如果过早被套上枷锁,那么就不会发展起来。或许,将来某一天,他们的海军也会被套上枷锁,但现在并不是。他们的伯爵在全权处理这件事,虽然中国没有海军大臣,但或许可以认为我们将要在威海见到的这位伯爵,就是顺帝国的海军大臣。” 莫尔帕伯爵问道:“您对顺帝国的海军建设,没有丝毫的担心?” “是的。顺帝国的海军,想要追赶上我们,可能还需要一百年。而且他们在南中国海还有很多潜在的敌人,我想当他们的海军建好之后,选择的敌人会是荷兰。” “伯爵大人,从顺帝国的使者就可以知道,他们希望结交法兰西这个盟友。对于俄国,他们不过是为了勘定边界。” “而且,就算我们不售卖军舰,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都可能会售卖。这个东方的帝国太富庶了。” 至少此时,对于中国的富庶,这些殖民头子只能表达羡慕,却不敢生出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 哪怕莫卧儿帝国没有崩溃,杜普莱克斯也不会生出种种大胆的想法。 莫尔帕伯爵对于杜普莱克斯的判断是认同的,事实上这一次对大顺示好的结盟,也是法国宫廷难得的一次一致态度。 就在不久之前爆发的波兰王位继承战争中,法国的主和派和主战派就已经明争暗斗了许久。 掌权的红衣主教佛勒斯,一直希望斡旋与奥地利的关系,尽可能维持欧洲大陆的和平,从而孤立英国。 对这一次波兰王位的问题,佛勒斯并不主张开战。但是,国王得到了主战派的支持,力主为他的岳父大人伸张权益。 开战,彻底葬送了红衣主教想要搞好与奥地利关系的设想。 红衣主教唯一能做的,便是积极斡旋,保证法国交战只在德国境内和意大利,确保不会触及到荷兰英国的利益,以避免英荷卷入这场战争。 而因为南海泡沫元气大伤的英荷,也不希望卷入这场战争,双方一拍即合。法国军队“怂”的很,根本不敢让荷兰“友邦惊诧”。 但在亚洲,当大顺的使节团抵达巴黎,当杜普莱克斯送去了刘钰的信件后,法国宫廷对于这一次外交还是很积极的。 无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对于这个远在数万里外国度的外交邀请,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毕竟,那是全世界最为华丽的一顶皇帝冠冕。 主战派希望,能够得到一个不久之前刚刚对俄开战的盟友,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主和派希望,能够扩大和中国的贸易,填补密西西比泡沫爆炸之后的法国经济。 只不过,对于法王特使这一次去北京的前景,杜普莱克斯并不看好。 从之前伯爵透露出的消息看,这一次似乎是希望能够派人去景德镇学习烧纸瓷器的技术、允许带走一些茶叶种子、还有学习丝绸的纺织技术。 这让杜普莱克斯不得不怀疑,国王和朝中大臣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就从他之前和刘钰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大顺的官员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会允许瓷器、丝绸和茶叶这三样最为赚钱的贸易技术外流? 从和刘钰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大顺现在最有兴趣的,是各种技术。 但是,这些技术不从法国买,还可以从其余国家买,他们愿意出白银和黄金,而且他们并不缺乏黄金和白银。 自然不会把生蛋的母鸡卖掉,而且大顺又不缺鸡蛋。 至于扩大贸易,在印度主持贸易的杜普莱克斯更是认为纯属做梦。 法国没有什么东西能卖到大顺,每年开往广东的货船,绝大多数货物都是白银。这几年和刘钰搞好的关系,海军大建所需的毛呢、沥青、帆布、缆绳等,都是当做外交橄榄枝交到了法国手里,总算是每年能多卖出一些货。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中国的手工业过于发达,很多东西到了大顺这边,没多久就能仿制出来。哪怕是钟表这样的东西,广东也有不少人会做了,虽然质量还稍微差一点。 与其想着怎么在外交上扩大和中国贸易,不如考虑的现实一点,多在北美殖民地种植西洋参……那东西还是很好卖的。 关税已经很低了,大顺也没有什么贸易保护政策,卖不进去就是卖不进去,这不是外交能解决的。 或者,就应该考虑中法同盟的事,将中国拖入到欧洲的战争中。哪怕是鼓动、唆使大顺对荷兰开战,这对法国都是有益的。 甚至哪怕是大张旗鼓的结盟,都会震慑到英、荷、俄等国。杜普莱克斯觉得,巴黎的那群蠢货,没有一个懂中国的,也没有一个懂贸易的,甚至根本弄不清楚贸易逆差的根源是法国无货可卖,而不是中国有什么贸易保护政策。 没有一个欧洲国家,拥有广东、福建那么低的关税。对比一下英国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茶叶税、对比一下法国的丝织品奢侈税,大顺这边简直就是自由贸易的典范。 只是杜普莱克斯并不知道这一次莫尔帕伯爵到底要谈什么,法国希望达成的外交交易到底是什么,他也只能发发牢骚,提醒一下莫尔帕伯爵,不要做不切实际的妄想。 “伯爵大人,法兰西在亚洲的利益,应该着眼于印度,富庶的印度,不只可以贸易,更可以统治印度,征收赋税。我们的手工业,对亚洲,不管是印度还是中国,都没有任何的优势。” “而和中国结盟,对我们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中国的周边,还有富庶的日本,还有南边的荷兰、英国、西班牙。以马六甲为界,法国的印度、中国的东南亚,这对我们是最有利的。” “至于贸易……我建议您在广东或者福建,看看他们的城镇,看看他们的丝织业和棉纺织业。如果您能前往江苏逗留,或许可以更直观的理解,什么叫天朝上国无所不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四三章 泰兴十六年的变化(下)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莫尔帕伯爵作为海军大臣,是支持杜普莱克斯的想法的。 但是,整个欧洲都知道,现在的法国海军,是一支“行政海军”。文职人选比例过高、权责过大,文职人选掌军的影响居高不下。 加之自路易十四时代留下的财政大窟窿到现在还没有填上,密西西比泡沫爆炸、无准备金的货币政策破产,使得这支“行政海军”从巅峰时的20万吨总吨位,骤降到4.5万吨。 得益于技术发展和文官集权管理,使得法国海军拥有此时欧洲最强的战舰设计技术。74炮战列舰和28炮巡航舰的设计都胜过英国,海军军校制下将近2000人的军官生和定期海员制度保证了可以随时扩军…… 但是,没钱。 而且造船需要大量的橡木、柚木,法国的木材储备不足。 都知道炮手需要长期训练,莫尔帕伯爵也希望能够保持炮手们每周训练一次的规模,但是财政不给拨款;军官盗卖火药成风,使得法国的海军处在一种很难界定强与不强的状态。 说强,四分之一英国的总吨位,庞大陆军的花费导致的海军拨款太少,贪污腐败和海军行政化,着实不好意思称之为强。 说弱,让英国人都惊呼的舰船设计、庞大的海军军校军官生储备、制度化的水手服役制度,严密的集权文官官僚制的造船监管、良好的数学基础,只要有钱,就能在短时间内拉出一支世界第二的海军。 既然法国认为一切的根源,就是缺钱,那么这一次莫尔帕伯爵出访大顺,宫廷中最大的意愿,还是达成诸多贸易上的协定。 梦想着如果大顺可以分享丝绸、瓷器等技术,法国自枫丹白露赦令后的非天主教徒逃离法国导致手工业一蹶不振的情况可以缓解。 杜普莱克斯这样的在印度前线、去过广东、松江甚至危害的殖民头子,当然清楚大顺不可能允许这些技术外传。 只可惜似乎凡尔赛宫里的那群蠢货认为这是一件有希望达成的外交事务。 即便被杜普莱克斯泼了冷水,莫尔帕伯爵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为了安抚杜普莱克斯,也为了防止杜普莱克斯在印度这边冒进,莫尔帕伯爵还是细心解释了一下法国要面临的问题。 法国不是英国,法国的外交政策导致和奥地利、俄国、英国、荷兰都处在一种敌视状态。 英荷的海军,足以压制法国;奥俄的陆军,足以制衡法国。 在财政收入不变的情况下,陆权和海权只能二选一。而印度,如果没有强大的海军,印度永远不可能是法国的。况且,杜普莱克斯的想法过于冒险,就算他能在印度获胜击败英国,只要海军不如英国,迟早还会丢失。 杜普莱克斯却反驳道:如果可以和中国达成同盟、划分势力范围,培养印度土兵,完全可以保证在印度的优势。 莫尔帕伯爵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 日本,江户。 自从百余年前第一次见到烟花,日本人就喜爱上了这种短暂而又易逝的美丽。 只是八十年前的那场烧了三天的大火,以及江户城密密麻麻的竹木房屋,都使得对于这种美丽的事物极为警惕。 然而今年将军却破例,允许人们燃放烟花。 祭奠之前几年大饥荒的饿死者,也为将来祈福,赞美终于渡过了漫长的灾年。 从威海运到长崎又运到江户的大量烟花,成为了日本的第一届隅田川烟火大会的主角。 绚烂的烟花在两国桥附近升腾,照亮了夏日的夜晚。 似乎,好日子真的到来了。 番薯的普及,使得农夫可以种植这种量大管饱的作物,尤其是在一些公田之外的地方,不需要缴纳田赋。 反正平日里也都是吃草吃糙米,吃上番薯这种可以果腹的东西,总比饿着强。 延续了几年的冷夏过去了,百万人饿死的饥荒过去了,番薯有了,好日子要来了。 幕府将军自然把这份功劳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抹去了几年前刘钰前来江户时候的痕迹。 新的币制改革也很成功,收回了之前含金银量太高的钱币,改铸了次一些的钱币,缓解了通货紧缩带来的诡异物价,也让幕府趁着这一次铸币的机会,积攒了大量的金银。 米价逐渐回升,重农抑商的体制更加稳定,靠禄米为生的武士也再度挺直了腰杆。 文化上,朱元璋的,以及注释之后的,也成为了民间的教养读本。大量的理学书籍,被刘钰很细心地收集之后送了过来,更有包括裹脚欣赏之类的书籍,也送来了不少。 但是大量的几何等书籍,都被刘钰加上了一些关于天主教的内容,亦或是夹杂了许多诸如徐光启、李之藻之类的名字,纷纷被禁毁。 西洋诸国殖民的小册子,也传入了江户,黑化的添油加醋。 刘钰编造了诸如“我们得到了上帝、却失去了土地”、送天花毯子给当地人、先传教再占领、新教抢劫成风、荷兰人饿死安汶岛等等有或没有的悲惨故事。 朱子理学此时在日本已经大为兴盛,而西洋的翻译书籍,本来已经开禁的一些书目,也因为刘钰送来的“特殊版本”中夹在了太多的天主教内容,被禁毁了一批。 除了这些改革,恢复了鹰狩令之后,武士旗本们还进行了一次大型的鹰狩活动。 从大顺“不得志”而到日本的史世用,教会了很多骑射的技法,一时间唐国弓取之技风靡江户武士阶层。 教授了日本人骑射之法的史世用,正用一种说不出别扭的心态,看着一出净琉璃戏,戏的名字叫。 戏台上,化名为和藤内……和者,日本也;藤者,唐之同音;内者,不是的同音,被意淫成非唐人非和人的国姓爷郑成功,正在海边捡贝壳。 这位和藤内看着一场“鹬蚌相争”的海边故事,竟感出了兵法真滴。 “让两雄交兵,乘虚而攻之,此乃兵法奥秘。听说在父亲老一官的生国,大明和鞑靼双方正在战斗,这岂不是鹬蚌相争吗?好!现在就到中国去,用方才领悟的兵法奥秘,攻其不备,大明和鞑靼两国的江山,岂不是唾手可得的吗?” 戏台上,一场混战之后,和藤内高喊道:“喂!纵然你们人多势众,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生国是大日本”。 随后的一场打虎戏后,魔改后的“国姓爷”摸着老虎的脊背说:“你们污蔑日本是小国,可是你们看看日本人的本领!连老虎都害怕我们,看到了吗”? 这场戏让史世用“大开眼界”,心里暗暗记住了这出戏,心道这戏,说一句狼子野心也不为过了。 鹬蚌相争,鹬蚌相争,只怕你做不得这渔翁。 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本的剧本,就等着将他搜集到的一些带回去。 他信任刘钰的安排,这些年并不搜集太多的军事情报,只是凭借着“第一弓取”的名头,暗中观察着江户武士的种种,结交了许多的“朋友”。 按照当初的约定,是该返回故土的时候了。 回到在江户的住处,史世用从隐藏的极好的小箱子里,拿出一些致泻的药物服下。 短短七八天的时间,他就拉脱了相,原本强壮的第一弓取,如今瘦削的像是马上要死。 精神极度的萎靡,站起来双腿都有些打颤。 幕府派人来看病,但是也根本看不出什么,史世用借着这个机会,向幕府提出了想要归乡的愿望。 幕府感念其传授骑射的功绩,派出了儒官青木昆阳来看望,青木昆阳自然不会知道刘钰把他的的功绩偷走了,更不会知道史世用的真实身份,是以很在意。 “平成君,在这里将养些日子。将军已经派人去长崎,聘用一些荷兰国的医官前来。你是有功的,而且你不是说要效仿楚才晋用的故事在这里立功吗?” 史世用心想你们也好意思说什么楚才晋用?你算哪门子的晋?老子当年骗你们的话,你们还当真了? 瘦削到萎靡的史世用用一种仿佛要断气的口吻,有气无力地答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年少时候,盼着做一番大事,立许多的功绩。东渡来到这里,我也算是成就了功名。” “可是,日本的米虽然好吃,吃起来却总不如唐国的滋味。祖宗先人的坟墓都在故土,我的病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我能教的技巧都传授了,将军大人的恩情可以算作回报了吗?” 青木昆阳看着瘦削的史世用,听着那句悲伤的“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作为日本的大儒,虽未亲身体会过,却也可以共情这种思乡的心情。 听到史世用询问他是否算作回报了恩情,青木昆阳点点头,表达了对史世用的感谢。 史世用的确是把一些骑射的技巧教授了,而且显然没有藏私。很多技巧,是武士根本不会的,很多地方只是一种技巧,一点就透,但若不点透,就很难参悟出来。 一马三射、苏秦背剑之类的技巧,让许多武士叹为观止。 这几年进口的一些走私过来的水牛角,也让日本有了一些角弓,有钱有地位的武士也换上了角弓,跟随史世用学习了各种骑射的技巧。 青木昆阳的内心,有些感动。 心想什么叫义士?这就叫义士啊,在这种时候,还在想着是否回报了将军的恩情。 史世用艰难地喘息了几口,又道了声歉,叫人扶着去了几趟厕所,颤颤巍巍地返回后,大口大口地呼吸,似乎拉的已经要死了。 “还请先生代为转达,请将军允许我回到祖宗坟地所在。或者,如果我没有支撑到长崎,还请允许我的妻子带着我的骨灰回去。” “这是我要带回去的一些,里面是否有违禁品,还请先生过目。” 青木昆阳检查了一下史世用搜集到的,并没有什么违禁之物,只是对那本略微有些好奇。 这出戏在此时已经很有名,可谓是经典剧目,只不过都是一些乡巴佬看的,上不得大台面。青木昆阳倒是也看过,觉得还很不错,赞许道:“平成君也是看过这出戏的。你虽然是唐人,但在日本一样可以取得功绩。难道不应该好好养病吗?” 史世用苦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也想立功名,可是哪里还有鹬蚌相争呢?如果我早生百年,凭某这一身本事,若有这样的际遇,未必不能做成一番大事。可现在,哪里还有鹬蚌相争呢?” “我已重病,命或不久。如今只盼着,能够回到先人埋骨之地。还请先生代为转达给将军,请一定允许。” 青木昆阳见史世用去意已决,也亲眼看到了史世用谈话间就跑了几趟厕所的虚弱,安抚了一阵后便告辞了。 几日后,青木昆阳送来了一些银币,转达了一下幕府那边的关注,告诉史世用可以休息几日,身体可以活动之后,就可以去长崎了。 除了这些金银,还有一句不知真假的惋惜。 只说日本国百年前就多有归化的武士,英国人、瑞典人,都有在日本获封为武士得。若是史世用能够长留在这,也可以获得封地,成为像是三浦按针那样的归化武士。 史世用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之后,在家里静养了一些日子,终于还是离开了江户城。 抵达长崎后,正赶上船队来这里贸易,长崎这里的商人比以前多了许多。 风月无情人暗换,这一次带队的船头已经不是他来时候的林允文了,史世用也没有说破自己的身份,长崎奉行这边也接到了幕府的命令,亲自出面安排了一艘船送史世用回大顺。 船上不允许有女人,不吉利。尤其是远航的船上。 可既是幕府这边出面,也不好不载,只是把史世用关到了船舱里,不准他出来走动,更不准女人到甲板上。 吃喝拉撒,全都得在船舱里。 史世用一句话也没说,更没有亮明自己的身份。得知这些船不是去往威海,而是直航松江,史世用仍旧很淡然。 松江也好,威海也罢,都是大顺。只要靠了岸,哪里都去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四四章 拱火之书 从虚弱中将将恢复的史世用,下船之后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打听去威海的船,也不是忙着找一条回京城的路,而是带着喜笑颜开的妻儿直奔饭庄。 落座之后,排出一粒银子,喝道:“肉,只管上,只是不要鱼。嘴里淡出鸟来!速来!” 生怕这店小二不急,又抛过去一枚银豆子。 店小二收了钱,扫了一眼便知是日本那边的银钱,松江常见。 心想只怕又是贸易公司里去日本回来的水手,管他哪里的银子,可都是银子。 不多时,各色肉菜都被送了上来,史世用又要了一大瓮酒,笑骂道:“真真是嘴里淡出鸟来。莫说牛肉,便连羊肉都不曾吃过。” 妻子只是吃吃的笑,给他斟了一碗酒,也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吃着米饭。 两碗酒下了肚,史世用知道这已是“自己的地盘”,在江户小心翼翼地活了数年,吃了数年的素,此时心情大好,连说了几声痛快。 吃着饭,耳朵却支棱着,旁边的人说的多是吴语,他也听不懂说的是什么,顿觉无趣。 京城官话,老陕太多,河南人也不少,以至夹在出几分杂烩之后的黄土味儿。 这吴语却大不一样,后世的用吴语写就,若非有人将其“翻译”成国语,只怕都难以流传。 听了一阵,正觉无趣的时候,却听到又来了几个人,说的却是官话。 “鹰娑伯马上就要回威海了,此番一去,那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了。贸易公司的事,鹰娑伯都交给了选出来的委员会。人家是做大事的,说不管,便真的不管。” “好像听说明年又要加股,到时候可得多入几股才是。今年我是不走了,就在松江了,时刻盯着点。” “听说过些日子就要开办股交所了,日后贸易公司、玻璃作坊等的股票,都可以在那交易。有鹰娑伯照着,安全的很。便是多花一些印花税的钱,也要在那交易才算安心。” 这几个人的话,都很简单。 拆开的话,史世用觉得应该每个字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这就难懂了。 然而他还是很细心地听到了“威海”这两个字,再联想到那些古怪的贸易公司之类的名字,心道莫不是他们说的这个鹰娑伯便是刘大人?小小年纪竟封爵了? 鹰娑?这却是在哪? 莫不是西域已定,刘大人因功封爵了? 在江户这数年,国朝的消息彻底断绝,他是真正知道什么叫闭关锁国了。莫说国内的消息,就是长崎的消息,他都不知道。 这时候两眼一抹黑,便走到桌旁,唱了个喏,问道:“搅扰诸位了。这鹰娑伯,可是翼国公之子刘钰刘大人?” 桌上的人呵呵笑道:“除了他,还有哪个鹰娑伯?你也是来入股的?可惜你来的晚了,鹰娑伯明日便要回威海,这入股的事已经散了。” 史世用几乎是习惯性地,脸上露出了一股失落的神色,还下意识地哀叹了一声,又回到了座位。 这么一问,心情大好。 倒不是遇到熟人的那种大好,而是想着刘钰若是封爵了,那定是西域已经平定了,否则哪有这样的大功? 西域平定,陛下必是欣喜,国朝也终于可自比李唐,他是打心眼里高兴,又倒了一大碗酒,叫了一声痛快。 这是为西域叫的一声痛快,自斟自饮自贺。 吃过了酒,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稍微一打听,乔装了一下,带了个斗笠,拿着那半块信物,便去了贸易公司。 半块信物送上去不久,便有人从里面出来,引着他入了转了几圈入了一间屋子。 一推门,刘钰正在里面等着,主动迎过来道:“平成兄!可是受苦了!” 一声受苦了,很自然地拉近了史世用的关系,史世用见刘钰还是当初的模样,笑道:“苦是极苦的,又吃不得肉。哪里如大人这般滋润?我刚才在酒肆,听闻大人封爵了?可是因西域之事?” 刘钰点头,史世用一拍大腿道:“可惜了!可惜了!若不然,我倒是想要去西域见识一下西虏的本事,叫他知道中原亦有善射者。” “平成兄,西虏善射倒是没错。不过时代变了,人家用的是火枪,可不是弓箭了。平成兄在倭国,也是立了大功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域东洋,又有什么区别?” 宽慰了一下史世用焦躁后悔的心,史世用也颇觉受用,坐下之后,便将这几年日本的情况和刘钰说了说。 他在那边憋了一肚子的气,但只能隐忍,此时终于遇到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人,自然是把那些看到之后觉得颇为不爽的事猛说一番。 他不怎么懂儒学,不知道儒学在日本的走向,也不懂一些败类鼓吹日本乃正统的事,倒是很自然地想到了那本。 下里巴人。 只将这出戏一说,刘钰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好在这几年也算是沉稳了,心道派你过去就是为了让你在皇帝面前拱火的,有了这本书,这火可不就拱起来了? 这可实在是太好了! “鹰娑伯,这倭国狼子野心不改啊。一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更是说的昭然若揭。后面还有些辱我汉人儿郎的话,若非为了大事,当日我便在江户杀上几个了。” “我读书少,那些暗戳戳的东西,咱也不懂。可这出戏,却让我火大。由此也可知晓,倭人野心,不曾更改,日后必为我朝之大敌。一旦中原有变,只怕其‘鹬蚌相争’之心又会蠢蠢欲动。” “当日陛下遣我去倭国,我还想竟是为何。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啊。” 刘钰只当不知,脸上也露出不悦之色。 史世用将那本书递,扫了几眼,刘钰也认不得许多,便道:“那就要劳烦平成兄,将这本书译成汉本。也不要避讳,只要如实书写。陛下毕竟不知东洋倭语,若是奉上,也恐难懂。” 史世用文化水平不是很高,知道虽看得懂,但要写出来却不容易。 刘钰见他脸色,知他心事,笑道:“此事易尔,康先生可以助你,都是自己人,信得过。正好,明日我要回威海,人多眼杂,还要委屈平成兄了。” “大人放心,只要回到故土,哪里还有什么委屈?还有一事……” 史世用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忧郁,刘钰猜不透他在想什么,问道:“平成兄但说。” “大人……这骑射之法,真的已经无用武之地了吗?我苦学十余年的本事,在大人眼里,就真的如此不值一文?倭国狼子野心,只怕陛下和大人都知道。可即便这样,仍旧允我传授倭人骑射技巧,这……哎!” 虽然不想让史世用过于郁闷,可刘钰还是说了实话。 “不瞒平成兄,陛下已决议军改。自此之后,除非征召的蒙古骑兵,皆不用骑射了。军中弓箭,一律裁撤;正规骑兵,或用长枪,或用刀剑,配以燧发短铳。骑射,也要从武德宫考核中去除了。” “骑射,真的已经过时了。连准部都不怎么用了,平准一战,我与准部交战,部下伤亡,大半源于准部的土耳其火枪。死于骑射者……竟不足十人。不过,寻常人学放枪,也不过三月,平成兄的本事若学放枪,也非难事。” “况且,平成兄此番立功,陛下必要封赏。日后披坚执锐事,少矣。纵要攻倭,也要靠火枪、大炮。” “此事,想必平成兄心里也有数。若骑射还未过时,我却送兄去倭国教授骑射,那我与秦桧、吴贼,何异?” 史世用叹了口气,其实他心里早已知道,只是想要这些话真真切切从刘钰嘴里听到才算断了最后的一丝希望。 自己苦学了十余年的本事,拇指不知疼过多少次,捻了多少支羽箭才练出来的本事,到如今竟然是无用的了。 年已近四十,纵然再想要学新本事,又如何及得上那些自小练习的?难不成自此之后,自己的人生就是在京城养老? 颓然地起身道别,嘴里喃喃道:“时代变了?哎!” 拱拱手,先行离开,只把那本留了下来。 待史世用一走,刘钰脸上便浮现出奇妙的笑容。 翻了几页这本书,心道康不怠拱火的本事是有的,文辞也是有的,将这本书一翻译,皇帝看后定然是火冒三丈。 加上一把火,现在便是日本警醒过来,断绝了贸易,那也不怕。 只怕那样,反倒更好,贸易公司必要出钱出力,支持造舰。 日后这本书亦可作为说服朝中开战的理由,朝中的大臣不是傻子,这虽然只是一个小戏本,里面表达出的野心也足够引发朝臣的怒火,至少表面上要做出怒火中烧的模样。 再叫人去一趟琉球,把琉球两面朝贡的事做实,届时再把这本翻译过之后的戏本子,往市井中一扔,管叫天下舆论哗然。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年允许儒林结社,鼓励民间议政之风,以及这些年来一直鼓吹合法性的壮阔汉唐之风,这本小册子定会引爆怒火。 但这件事自己不可做,还是先交给皇帝,让皇帝自己作为手里的牌,感受一下操控天下舆论的感觉,而不是自己私自操控舆论。 正统、琉球、野心……以及最重要的钱得诱惑,正合虚伪的义利。 开战,名乃大义,实则取大利。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四五章 垂钓 第二日送别一过,扬帆起航。 航行到山东半岛的时候,正值夜晚,菜籽油和混合了鲸海鲸油的大灯塔在夜里发出火光,指引着往来的船只。 寒风料峭,忽闪的灯塔光芒叫人安心。 史世用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火光,问道:“我记得这里不曾有这样的灯塔?” 灯塔之类的东西,中国早已有之,浏河口便有土墩灯塔。史世用离开威海数年,也想见见威海变成了什么模样。 “这灯塔是新建的。威海周边几座岛上都有。一则是指引航船,二则就是指示他们不要入刘公岛附近。那里已是军港,寻常船只不得靠近,需得绕行。” 略作解释,待第二日天亮,两艘战舰正扬帆在附近巡航,远远地看到了刘钰的船,便靠过来做护航。 两艘西洋式的软帆战舰,让史世用感觉到很安心,可想着日本的事,又有些担忧。 “大人,如此这样,即便民船不入港,只怕有心之人也能知道我朝正在兴建海军。” 刘钰笑道:“你在江户,可曾听过多少西洋人的消息?荷兰船常去长崎,也不曾见倭人建舰。至于那些去长崎递交唐风说书的,有几个知道战舰和商船的区别?又有几个知晓这西洋战舰的威力?倭人自是知道,只是想改,哪有那么容易?操船控帆,都要从头开始。我便让他们学,他们十年之内也学不会。” “我这是花了大价钱,朝廷也是和法国示好,从法国来的造舰工匠主持的。倭人能找荷兰人,可荷兰人这边造商船还行,要造军舰还得去欧洲找人。是否许可不可,一来一回,数年之后了。” “我提前准备了六七年啊,才堪堪弄出了几艘船?几个军官?几个水手?” “大争之世,一步快,步步快。平成兄大可放心。” 史世用也笑道:“对鹰娑伯的决断,我是放心的。陛下都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有些担忧,既是鹰娑伯说绝无问题,那便没事。倒是鹰娑伯说的没错,倭人早就见过西洋战舰,也不曾仿制。” 折过了峡湾,一艘新的战舰正要下水,船坞处正在那忙碌,里面还有一艘已经基本成型的战舰。 现在的情况是人登船,而不是船等人。 此时和法国的两三千名海军军官生没法比,但刘钰之前已经培养了三百多人的实习军官和士官,靠着之前的训练舰和最早买的法国的军舰不断练习,已经多有成手者。 一艘排水量大约在一千二百吨的64炮战列舰也正在修建过程中,这是法国的设计,有点拿大顺当钱多的小白鼠的意思。 法国海军走入了一个无奈的死胡同,没钱而且吨位狂降,莫尔帕伯爵作为海军大臣,为了省钱和快速缩短与英国的差距,力主放弃之前那种超重型的三层甲板战舰,而是转而设计以74炮为主的战舰。 这种无奈之举,反而使得法国的战列舰在航速、火力、防护这三项上,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性价比可谓最高。 但是法国的最新设计不会给刘钰,而是让刘钰选择建造64炮的或者旧式74炮的。 考虑到大顺周边的情况和将来的战事,刘钰还是选择了第一艘战列舰用64炮的,至少跑的能快一点,技术也更成熟一些。 如果法国那边的使团在京城谈的愉快,可以花大价钱直接买新型74炮战列舰的图纸,那是让英国人都惊呼自己的军舰设计过时的天才之作。 如果可以买到,可以花个几十万两银子,至少几十年内不会过时。 如果谈的不那么愉快,就只能从过时的设计中吸取经验,不断改进了。 估计暂时也用不到74炮舰,就是先拿来让工匠练练手。 几艘战舰同时建造的场面,让史世用兴奋不已,虽然他不懂这里面的区别,但却知道这军舰很大。以他在江户的见闻,日本的战船绝对不是对手。 下了船,岸上一群新征募的水手正在那训练,还有一批招募的陆战队,学了数年还轮不到战舰而闲的蛋疼无所事事的海军军官们百无聊赖,又不是假期,只好在海边操训这些水手玩儿。 一艘运煤船也刚刚靠港,消耗巨大功率低下的纽可门机是个吃煤的怪兽,要不是为了培养这里的军官和士兵早点熟悉这种神奇的力量,纯以经济来算,抽水用牛马或者人力要便宜的多,毕竟这不是煤矿区。 果然,史世用被这个冒着黑烟提水的“怪兽”惊住了,问了刘钰一大堆既奇怪有好笑的问题。 这些问题刘钰在之前对别人已经回答了数十遍甚至上百遍,以至于有些问题还没等史世用问完全,他就能抢答了。 虽然完全不懂,可这个奇怪的机器,还是给史世用带来的极大的信心。这种信心,是以自己所学的本事过时的了无奈为基础的。 耳边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炮手操练开炮的声响,说不出的悦耳。 “平成兄,你若是有兴趣,过几日可以到处走走。” 史世用摇头道:“那还是算了吧。越看越心痛。我不过去了倭国数年,再回来倒像是南柯一梦的烂柯人,什么都变了。估摸着我看也看不懂,还是不要看了。” 说笑间,刘钰引着他去见了康不怠,嘱咐了一下让康不怠帮着润色一下翻译的事,便让史世用先去休息。 待史世用一走,康不怠直接便问道:“公子是要怎么翻译?” 刘钰微微一笑,回了两个字。 “拱火。” “明白了。对了,公子去松江的这段时间,鲸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罗刹人正在勘察加捕捉海狮,皮毛上佳,而且数量极多。但是运送困难,希望能够走黑龙江航运。另外希望从咱们这买一些粮食。这是鲸海的事,公子是要管的。” “呃……” 这也算是刘钰这个鲸海节度使第一次处理猫拿耗子的政务,鲸海虽大,可真是几乎没什么事要管。 “我看可以。不过,罗刹人的船不能走黑龙江。让他们把货在江口换船,咱们的船给他们往东边运,收点过路费嘛。” “粮食也可以卖。就算卖,他们又能有几个人?估计是吃肉吃腻了?他们那也不能种粮食,倒是黑龙江两岸种植黑麦什么的正合适。既要,那就卖,换皮子,再换银子便是。” “你就按我这个意思,写一份公函吧。等冰期过去,叫人捎过去。正好,我也准备圆一圆白令的梦。” 康不怠笑道:“公子这可不是圆白令的梦,这是如厕筹,用过了便扔。如今海军已初具规模,白令的本事又长于航海绘图,而非战阵。不过这样也好,也省的他每日唠叨。” 刘钰也是一笑,冲着康不怠点点头道:“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了。这几件事你就先安排下去办了,探险的名单我来挑选。还有个事……” “过了年,皇帝好像是四十了吧?逢其生日,我要回一趟京城。多准备一些玻璃,照着两千块准备吧,走原价,钱我出。多准备一些木箱和框架,预支皇帝明年的大概分红,我在贴上三万两做贺礼。再准备几箱烟卷,短火枪什么的。” “呃……公子,这贺礼,是不是俗了点?玻璃还好,直接送钱?”康不怠对刘钰为皇帝四十岁生日准备的贺礼颇为惊奇,没听说给皇帝送礼直接送钱的。 “皇帝什么没见过?要说送什么他最高兴?肯定还是钱啊。俗是俗一点,可心里舒服。送玻璃,这便叫欲要取之,必先予之。皇帝怕人说他奢靡,或者怕助长天下奢靡之风,一直舍不得用大块的玻璃窗。但我估计,肯定是喜欢的。透光透亮的,肯定比窗纸要强。” “送上一堆,皇帝赏一赏,禁宫安一些,引领风潮。京城有钱人多得是,打一打销路嘛。” “至于钱,皇帝嘴上可能不置可否,甚至还要训斥一番说日后不得送银以免官员效仿,但心里面肯定高兴。又是军改、又是移民的,内帑肯定缺钱,户政府是能出一些钱,但赏赐一下驻守西域的一件皮衣;亦或是发一些给禁宫卫军的皮帽子之类,这可不能让户政府出钱。” “要是皇帝愿意把禁军都发一堆皮帽子,我这鲸海节度使的产业,鲸海的毛皮,岂不也是打开了销路?”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生意。” 这话说的已经有些孟浪,对皇帝也没什么尊重,康不怠却觉得很是寻常,跟着刘钰一起笑起来。 “要论钓鱼,还是公子有本事。” 刘钰摇头道:“有个屁的本事?我不过舍得下鱼饵罢了。那你忙着,我去找一下白令,说一下向北探索到美洲的事。” 刚要出门,又一拍脑袋回来了,从怀里摸出来一大堆的票据扔给康不怠。 “你也跟了我这么久,月月支钱也麻烦。这些股票你拿着,之前你说你想娶才女怕养不起,如今有钱了,赶紧把你的事办了吧。整日去烟花地,再得了脏病,噶一下死了,我这可缺了个臂膀。” 待刘钰出了门,康不怠翻看了一下那一大堆得票据,约摸着也得值个七八万两。 把这些票据随手放好,点点头冲着空旷的房间自语道:“然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四六章 探险队 得知自己终于可以开始对美洲探险、寻找一条亚洲北部到美洲的航路时,白令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不知该作何感想。 在大顺这么久,他学会了一个词。 五十而知天命。 事实上,他的年纪已经不止知天命,还有五年就要耳顺了。 航海生涯和横穿西伯利亚留下的种种职业病,如同魔鬼一样缠绕着他。胃病、牙齿破损、溃疡……每一种病都可能在航海中重发变得严重,他很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从美洲回来。 可即便这样,面对刘钰的许可,他还是显出了激动的情绪。 大航海,已经不是靠一两个天才船长来驱动的时代了。彼得对他不错,所以他希望能够报答,但报答需要物质基础。 在黑龙江上造的探险船很小,俄国没有在太平洋的不冻港,延绵不绝的西伯利亚泰加林,使得俄国没有能力在黑龙江的入海口建造足够大的探险船。一群二手船匠造出来的船,也就堪堪能用。 归顺大顺之后,大顺在勘界谈判中,履行了刘钰的诺言,讲他的妻子儿女从俄国要了过来。 此外,大顺在太平洋,拥有几乎数不清的不冻港。高价聘请的法国技师,也能够建造比他之前在黑龙江上的那艘、如今名为“阿芙乐尔”的探险船更好更大的探险船。 大,对航海来说,意味着生存。 不弱于初建的俄国科学院的年轻小伙子那般几何和数学水平的海军军官实习生,也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人力绘制清晰的地图。 数学,对探险而言,意味着更精确的地图。 在经度没有航海钟和天文年历而无法在海上测算的年代,只能学着当年达伽玛、哥伦布寻找印度的方法,根据文献的蛛丝马迹判断纬度,沿着纬度航行。 虽然他相信纬度怎么变都能抵达美洲,但是沿途需要记录可以歇脚、补给的岛屿。最好还是沿着固定的纬度走。 “白令先生,当初的承诺,我现在可以兑现了。我想,如果没有当初在黑龙江上的战斗,你可能现在已经死掉了。阿芙乐尔号作为探险船,还是太小了。而且,对于坏血病的认识,即便欧洲人更早环球航行,可也未必比我知道的更多。” 刘钰吹嘘着自己的强大,白令对此无法反驳。 的确,在坏血病这件事上,刘钰的理解让他很惊奇,按照刘钰的办法,坏血病确实不再是个大问题。 配备的更大的探险船,可以容纳更多的黄豆、加了柠檬汁的酒、用塞子和蜡密封保存的番茄,这些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缓坏血病的发生。 “伯爵大人,北极航线上,不需要考虑淡水的问题。漫天的雪和岛屿上的冰,都是很好的淡水补充。我要承认,你的话没有错。如果当初就靠那艘探险船,或许我会因为坏血病死在某个小岛上。但这一次,有两艘更大的探险船一起行动,我想我们将会是第一个发现亚洲北部和美洲航路的人。” “从这里到海参崴,再从海参崴到黑龙江江口,这一条航线已经有船走过许多次了。我们可以直接从黑龙江江口补给出发,在勘察加交易得到补给后继续北上。” 这是白***要走的路线,但刘钰对此提出了反对。 “我不认为这一次应该从勘察加向北。我计划的路线,是从海参崴起航,绘制虾夷地的海岸线,在虾夷地补给之后,沿着风带和洋流,直接前往美洲。” “对俄国来说,更冷的地方,意味着更多的毛皮。即便是极地,仍旧可以获得海狮皮这样的上等货。” “但对大顺来说,我们不需要这么多的毛皮,至少此时并不是太需要。” 他不希望白令按照历史上的路线去寻找白令海峡,那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无奈之举。 既因为俄国对毛皮的渴求,也因为俄国无法取得黑龙江入海口、海参崴这样更适合沿着海参崴、北海道、阿拉斯加的路线。 对东北的计划,刘钰极为明确。 占据河口,占据战略要点,移民更远的美洲,暂时是可有可无的。 官方组织移民美洲,皇帝和户政府都不可能出钱,因为对他们而言毫无益处,相反还浪费钱。有这么多的钱,不如移民西域和东北。 他花钱组织,先弄个三五百人、千余人插个眼还行。 更多的,有这资源不如把眼睛盯着南洋,美国都快要独立了,差了这么久再去美洲,不能指望干成大事。 他盯着鲸海,就看重三个地方。 海参崴,连接松花江黑龙江,从海路封锁别人抢占的可能,直接控制日本北部。 黑龙江江口,占据江口,作为北面的落脚点。 北海道,控制日本,作为将来自发移民美洲西部的出发地。 就像是传说中的黄鼠狼困鸡,先画一个圈,把圈的边缘占据,圈内的部分自然就是自己的。 取出来一份已知的东北亚地图,指着很不明确的虾夷地处说道:“地球是个球形,这里的纬度决定了横渡的距离并没有多远。” “你们可以尝试着从这里横渡到美洲,可以选择沿着美洲的西海岸南下,从西班牙人的港口,沿着成熟的宝船路线回吕宋。” “压仓的,可以选择铁器,到了那边可以与当地的土著交换。也可以多给你们一切金银,到了西班牙的港口,也更容易一些。”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尝试从南美向东,去寻找神秘的南方大陆。” “两艘船,都可以再改装一下,装载更多的货物和补给。配备医生、绘图员、工匠。如果补给足够,那就尝试一下;如果补给不够,就可以从西班牙的墨西哥返回吕宋。” 现在风向不对,也不是适合远航的季节。距离适合远航的季节还有几个月,刘钰允许白令按照自己的意思,对探险船进行改装,力求装更多的人和补给。 “如果你们选择继续探索,我希望你们能够在南美带回来一些橡胶树苗,和一些金鸡纳树的树苗。别的东西,我并不怎么需要。如果船员们想要发财,也可以在北方捕杀海象,炼油,或者折断他们的牙齿。这都是昂贵的财物,这些财物可以归属船员。” 金鸡纳霜这样的东西,白令听说过。橡胶树苗,在一些欧洲的博物学著作中也有所耳闻。白令这才知道橡胶树这种东西需要树苗移植,而不是依靠种子。 “您如果在欧洲,一定是个闻名的博物学家。您看的书真的很多。虽然大部分都是一知半解。但现在,博物学本就是一知半解的学科。” 恭维了刘钰一句,对刘钰的安排,白令很满意。 俄国之前对他的支持,花的钱太少。钱少,很多事就做不成,至少不会那么顺利。 这一次刘钰对他的支持力度很大,最昂贵的海军军校军官生,都拿出来许多。 白令很清楚航海探险的危险性,即便成熟的横渡太平洋航线,沉没率依旧有7%左右。 而探险新的航线,沉没率必然是翻倍不止的。 除了沉没率,和土著的冲突、意外、礁石、补给等,都会使死亡率可能在五成左右,即便是花了大价钱、准备的如此充分的前提下。 白令知道刘钰把这些军官生看成黄金和宝石,对于刘钰花钱大手大脚的现实他早就知道,却知道刘钰不会轻易放这些军官生涉险。 故而这一次一下子派出了五十名军官生,相当于大顺海军人才储备的六分之一,这份态度就让白令大为感动。 就像是试飞的雏鸟,总有各种意外在没有飞向云端之前,就死在了危险的试飞中。 人才,某种程度上是消耗品。 活下来的人,将会拥有一次完整的探险航海经验。 或许他们不适合作为海军军官,但活下来的人,将来作为商船船长,绝对是一把好手。 “伯爵大人,请放心。我会尽可能把这些小伙子都安全的带回来。包括你要的两种树苗。我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或许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航海。” “就像是哥伦布,一个探险家,死在探险途中,那是很好的归宿。我、斯文,还有切里科夫,现在都是大顺的官员。如果我死了,他们也会继续完成这一次探险。他们的水平也很高。” 航海家不避讳生死,本来就是和死神搏斗的人。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阻碍探险的意外,而不是最终的归宿。 刘钰听到这些话,还是鼓舞了一下白令。 “如果有足够的把握,如果在墨西哥和秘鲁筹集到了足够的补给,再去寻找南方大陆。如果没有,那就从吕宋返航。” “您还不是太苍老,还可以和大海搏斗一段时间。我听说,英国人已经做出了航海钟,或许这一次您回来后,我会从英国花上十万两白银买回航海钟,或许您可以绘制实际上最精确的、带有经纬度的航海图。” “所以,尽可能回来。” 给出了一个极大的诱惑,刘钰知道这种探险家渴求的是什么。白令吞咽了一口唾沫,对这个诱惑无比激动,点头道:“会的,会的。我会尽量活着回来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四七章 海参崴 在距离大顺皇帝李淦四十岁生日还有两个月的时候,风向终于改变,北方的海冰又一次到了融化的季节。 两艘改装后的探险船,两艘运送“长工”和“契约长工”的运人船,一艘装满了布匹铁器的货船,一共五艘船结成一个船队,离开了威海港。 这条路线,船上的许多人已经走了不止一次。熟练地绕过了釜山海峡,趁着风向正好,抵达了探险的第一站,海参崴。 几年前,这里还是一座不到两千人的村落,逃亡的朝鲜人和驻守这里的汉人大约各有一半。 现在,这座村落已经扩展成了小镇,周边已经拥有了将近一万人口。朝鲜的耐旱水稻;俄国的黑麦荞麦、大顺的土豆高粱,愉快地在这里生根发芽。 船一靠港,几十个小贩蜂拥到海边。 脑袋上不定还能剩下一点买两包烟抽。 常常赶海的人,知道黑市在哪,也知道只有货船到来的这几天会有黑市,货也不多,谁先买到就是谁的。 收购站也好,供销社也罢,都是这里的新东西,以往世代生活的地方是没有的。 只是这种改变并没有让人感到不适应,而是很快接受了这种改变。 比如可以收到当兵的亲人汇款和信件的邮政局,在威海只需要把钱交上,用票据在这边取钱。张大彪已经收到过一次弟弟的汇款,还有几个字报平安的信件。 比如现在刚刚建造完成,但还没有先生的学校。据说将来等在这里出生的孩子到了六七岁之后,就要强制入学。每年要缴纳一定数量的教育款,数量不多。孩子长大后可以去当军官或者出海,亦或者能够去威海的靖海宫大学堂。 比如这里是没有赋税的,至少名义上没有。每年缴纳的粮食,那是份地的赎买钱;比如买棉布那么贵,那是一种自由,你可以不穿裤子嘛。 种种这样或者那样的改变,初看上去有些新鲜,但这种新鲜在数年之后的现在,已经是一种很平常的生活。 唯一要服的徭役,就是打虎。所有在籍的男丁,会在夏天组织一次围捕,将吃人的猛虎围杀一遍。现在连这个徭役都没有了,一些会狩猎的部落民在城镇周边住了下来,用虎皮换取粮食和生活用品,这几年老虎已经成为了一种传说。 挤开码头上拥挤的人群,旁边几个从牡丹江那边赶着牛马过来的府兵们,正在挑选运人船上的人口。 他们也不用钱买,直接用牛马换。府兵那边光棍不少,大部分是用牛马来这边换媳妇的。挑选剩下的,都是作为契约长工,价格便宜的很,人命不值钱,和牛马差不多。 看着这些被买卖到这里的灾民,张大彪咽了口唾沫。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个梦想:攒几年钱,等着钱攒够了,就从村镇那里交钱,买人来开荒,自己做地主。 当地主,仍旧是多数人的梦想。 只不过,收购站把粮价压的极低,除了收购站,也几乎没有别人会在这里收购粮食。 但多数人都会算这样的一个算术。 攒钱,买一个人,十年之内开垦的土地和收获的粮食,肯定比这个人要贵。然后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就算收购站把粮价压的那么低,一样可以当地主。 一直说,男耕女织,是最好的日子。 可这里不是。 男耕是没错的,女人却没什么可织的。这里不产棉花,棉花只是买来做棉裤,如果纺纱会赔死。 女人要么忙于生孩子,闲下来的时候就跟着去地里面做一些农活。这里流传着一个叫许多当年差点饿死的人无限遐想的梦想,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就现在来看,这个梦想已经基本达成了。 这里的牛马很便宜,土地更是多到了放眼望去,河谷成片的旱草地,这样的旱草地若是在胶东还没有被开垦,会被人看做一个村子都是懒汉。而这里,沿着河谷而上,还有数不尽的旱草地。 旱草地和湿沼泽不同,那些草根有一人多高的湿草地很肥沃,但是无法开垦,会把牛马累死,除非靠人用锄头刨;而这些旱草地,没有树根,也没有叫人崩溃的蚊子和小咬虫,只有比绿头苍蝇还大的牛虻,那东西会让牛崩溃,但想要叮到人却很难。 集体开垦了数年之后,这里的政策已经发生了改变。当初所有人都是为了混口吃的,集体开垦,因为一个人相对于自然的力量太过渺小。 现在,第一批移民到了这里的人,已经重分了土地。 张大彪每年要缴纳两千斤粮食,持续缴纳五年之后,这些地就永远是他的了。这里的土地很肥沃,尤其是烧荒之后的新开地,第一年可能地有些冷,产量不高,但从第二年开始,从未被开垦过的土地释放出了千万年积攒的草木腐烂后的肥力,似乎每一年都是一个丰收年。 荒地多,缺的就是人。 张大彪想着这样的梦想,捏了捏手里的几个铜子,骂了一声收购站的粮价,悻悻地离开了买卖人口和牛马的骡马市。 绕了几个圈子,来到了黑市。商船水手们把自己携带的私货摆出来,用张大彪很熟悉的胶辽方言报价。 “棉布,看看这棉布。” “烟卷,火柴!绝对比供销社的便宜,就这么多啊,买了就是赚到。” “甘蔗糖!” 张大彪看着那一小包甘蔗糖,听着熟悉的平度地方的口音,知道是老乡,笑道:“兄弟,你这以后别往这边带糖了。这边开始种甜菜疙瘩了,你不知道?那边就有个甜菜熬糖的作坊。” 顾不得再多一句话,好心劝了一句,挤到了那群卖棉布的水手那,排出了银钱,扯了几尺布,买了两根红头绳,又把剩下的钱换了几包最便宜的烟卷。 提着布,跑到了邮政局,每年这个时候这里都会聚集一群人,每年船来的日子都差不多。 邮政局可不给你送到家,而是自己去问有没有自己的信。 邮政局的门口已经排了长长的一队人, 这里的人存世的亲人已经不多,和他们一样在那场大灾中活下来的亲人,要么在当陆上当兵,要么在船上当兵,而这些当兵的邮信是不用花钱的。 一群锯木厂的大汉排在了前免,这些人豪横的很,一个个膀大腰圆,寻常人也不敢跟他们争。 这些人一个冬天都蹲在林子里,砍伐最好的橡木,顺水放到这边。夏天还要把这些一人多粗的大橡木晒干,作为造船的原料。 积攒够了钱,就把钱存过来,换成老婆孩子到这边的船票。 这边的粮食很便宜,他们这些不种地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想吃米就吃米,想吃面就吃面,鱼到了季节更是可以吃吐,猪肉也不贵,比之威海那边的生活强多了。 张大彪等了好久,总算是轮到了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块木牌,上面是他的民籍号码,报上了名字后问道:“有没有我的信?” 在里面的人,就像是供销社和收购站里的人一样,都是一副死马脸,嘟囔了两声,问道:“信念不?” 张大彪点点头,递上去了个铜钱,这规矩他懂。 “哥,俺在西域立了功,攮死了小策凌敦多布,那是个蒙古大将军。陛下赏了俺一些银子,我给你寄去了十五两。二彪和四妹都挺好的。哥,你拿钱买个长工,好好种地。” 毫无表情地念完了信,哪怕是上面说授勋的功,也和邮政局里的人毫无关系,这几年念到授勋的信念多了,对皇帝也没啥敬畏的,天高皇帝远,远不如念信赚个几文钱有用。 把一张纸递出来,张大彪还是学会了认识数字的,看到上面一个红印章下写着一个15,就把自己的木牌沾了一些印泥在上面卡了一下。这边伸手接过了十五两银子,等沉甸甸的银子到了手,这才清醒过来。 “完事了赶紧走,没看着后面还排着队呢吗?下一个!” 里面又叫喊了一声,张大彪也不知道这个什么小策凌敦多布是个啥,就知道自己的弟弟居然有钱了! 兴奋怪叫了几声,飞奔回到家,把靠卖粮食积攒的那点钱都拿出来。怀孕的妻子正在那做饭,也不知道他在那翻什么,只骂道:“吃饭了,还出去嘚瑟啥?” 张大彪头也不回喊道:“买人!” 他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不只是因为兴奋,更是因为去的晚了,好人肯定都被别人挑走了。 跑到骡马市,还好这一次运过来的人不少,一部分是要官方屯垦的,都是青壮,明码标价。 挑选了一个看上去壮实一些的,问了问知道是莱西那边的人。 买卖人口的将一张契约拿出来,念了一遍规矩。 “废了贱籍,雇工不得如奴仆。干七年,七年之后期满。期满之后,四亩熟地,四百斤土豆,再加二百斤粮食,到这边领一套农具。” “中途逃走,加期两年。” “若死,主家上报,仵作验尸。” “这些人不是奴隶,只是背负着必须七年才能还清债务的劳工。” “两边若无异议,把手印和身份牌按了吧。” 契约书往两人身前一摆,待按了手印,卖人的收了银子,便问道:“家里在威海那边当兵立功了的吧?” 张大彪奇道:“你咋知道得?” “嘁……本地的哪有这么快就能攒够钱的?要么是狗屎运捡到狗头金了,要么就是家里有人当兵立功了呗。人大部分都是被那群府兵买去了,他们能拿牛马换,你们才在这蹦跶几年?” 说话的人心道:收购站那粮价,你们要是这么快攒出来买长工的钱,反倒奇了怪了。除了收购站,你们这粮食也无处可卖。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四八章 锁链 负责移民的人,听刘钰讲过英国殖民地靠烟叶发财的故事。 但这个故事放在这里,实在难以复制。 从欧洲买回来的甜菜种子,也还在改良阶段,含糖量还不是很高。在本地销售还行,哪怕运到日本,都比从福建广东那边贩卖到日本的糖要贵一些,根本无利可图。 整个海参崴,几乎成了一个贸易的死胡同。 只要官方停了移民投入,这里刚刚发展起来的种植农业,很快就会退化成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暂时来看,粮食产出无处可卖,只能靠官方移民的人口来消化,保证当地的伐木业,以确保威海造船厂的橡木供应。 这一次移民的负责人除了把人运到这里,还有另一个任务。 组织一批五百山东人、一百海参崴有种植经验的人,移民虾夷地,也就是后世日本的北海道。 虽然负责移民的人对此颇为不解,但刘钰节度鲸海,他下的命令,这些人只能遵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等待补给的这几天,要迅速把人聚齐,跟着探险船一起前往虾夷地。 第一批六百移民,要在那里修筑房屋,前期就要靠海参崴粮仓的粮食作为补给,可能要等到明年或者后年才能保证粮食自给自足。 船上除了人口,还运了一大批的火枪,一旦到了虾夷地,就要全部配发。 先建造一个简单的棱堡结构的小寨子,这一次移民的成本可实在太高,若是有这些钱往海参崴方向移民,这六百人的规模就可以移三倍左右。 上有命令,下便遵从。 短暂的修整补给之后,从本地的官营农场里招募的一百有同纬度种植经验的农夫一起上了船。 不久之后,抵达了几乎看不到人烟的虾夷地。这里的气候还算暖和,和海参崴差不多。 几个懂行的看了看附近的植物,确定这里的气候完全可以支持种植耐寒水稻和小麦。 选择了一处河口登陆,砍伐树木,搭建仓库,先把粮食运了过来积存。 “鹰娑伯有拓地的爱好。这钱花的……不值啊。” “要我说东北还未占满人,却把人往这里塞,实在是赔本的。这里又种不了棉花、靛青、烟草,只能种粮食。种了粮食,也不能往缺粮的京城运送售卖,因为赚不到钱,这是图啥呢?” 领头负责的官员很是不解,其余人也不明白。如果是为了缓解人多地少的矛盾,就该把河南、山东的人口往东北运送,而不是跑到这种地方。 若说戍边,这地方也没什么边可戍。 只能种植粮食,又赔本。这粮食绕过朝鲜,运到威海,比从暹罗买粮贵的多。 心中不解,这事情还是要做。好在这些人组织过往海参崴、黑龙江江口的移民,有着丰富的同纬度移民经验。 考察了当地的土质,也算是比较肥沃。 这里适合养马,也适合养牛羊,刘钰告诉过他们,将来的鲸海农业,不会是男耕女织的小农,而是半耕本牧的农场农业。 靠大牲口种地,也靠大牲口的粪便肥田。 至于发展成之后,粮食卖给谁,这就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一个个想着,或许七八年之后,更好的甜菜品种就能培育出来,更耐寒的烟草也能培育出来,说不定这里也能赚钱。 可现在,只能用军屯的方式在这里驻扎。 不久之后,一艘运粮船从海参崴抵达,同行的还有一艘小船,船上下来了五十名陆战队的士兵。 这是打擦边球的产物,不属于刘钰这个节度使不能碰的陆军,但这个擦边球是皇帝允许的。 领头的军官是个中尉,下船后就和已经在这里建好了木屋和简单防御的负责人交接了一下,从船上卸下来了四门八磅炮。 负责垦殖的人有些懵,摸了把大炮的炮身,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鹰娑伯不会以为这里的人,需要大炮才能防住吧?这些日子我也见到了这里的野人,须发长一些,倒和那些库页岛上的人没太大区别。尚在用弓箭,而且弓箭也不甚太利,我等有火枪,怕个什么?” 中尉将垦殖负责人叫到了木屋里,讲了讲这里的复杂情况。 此时移民,还有个麻烦,那就是在北海道的南部,还有个松前藩。 虽然管不了太大的范围,实际控制的范围也很有限,但是日本的商人在北海道是有活动的。 用类似于东印度公司一样的垄断制度,让商人们交一笔钱,然后就可以垄断一定范围之内与阿伊努人的贸易,其余人不得参与其中。 这叫场所请负制,可以认为是贸易垄断制,也可以算作是某种意义上的包税制。 当地的阿伊努人和日本人有矛盾,这些火枪大炮不是防阿伊努人的,而是防备松前藩的。 中尉临来之前,还被好好的上了一课。 松前藩的实力不强,名义上是一万石,实际上这时候日本人并不会种植耐寒水稻,这个一万石是虚的。 松前藩的福山城,此时也就五六千人口,这不是五六千户,就五六千人口。 对日开战还在战略保密期,所以刘钰嘱咐在这里驻守的中尉,态度尽可能是姿态低一些。 如果松前藩愿意谈,那么就可以谈。 包税制嘛,包给谁不是包?商人给你四百两,我给你六百两,就说是商船沉了,在这里暂时歇歇脚。 要是不同意,那就守住这里。对方赶来进攻,就给他们打走,然后再谈。 “鹰娑伯说,这几年都会不断往这里移民。今年你们的任务也不是多开垦,而是靠海参崴的粮食,先把防御城建起来。” “明年还会往这里继续移民,明年才开始大规模的垦耕。驻守的部队也会增加的。” “等站稳了脚跟,会来商人,和这里的夷人做买卖。” 垦耕的负责人想了想,笑道:“这可是花了大价钱呐。这里的夷人能卖鹿皮熊皮,或者就是一些山货。这能赚多少?一年三五千两银子顶天了。虽说蚊子再小也是肉,可是这地方若是驻军三百,一年饷银就得三五千。这地方,值吗?” 中尉摇头道:“我哪管值不值?我只服从命令。鹰娑伯花钱,必有深意。照做就是。” 这样的安排,刘钰自有深意。 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驱动力,是煤铁。 而日本最适合开发的煤矿,就在北海道。剩下的分布在九州岛,那里地处大顺海军能控制的范围,随时都在攻击范围之内。 花大价钱移民北海道,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锁死日本,行成一条严密的锁链,锁住日本发展起来的任何可能。 前煤铁时代,造舰需要大型木料。 日本没有柚木和桧木,日本本地的橡木及不适合造船,也没有足够的年份。 法国、英国有北美橡木;荷兰都东南亚柚木;西班牙有中美洲木料;大顺有东北和鲸海的木料。 只要在北海道锁死海路,日本就算是警醒过来,想要造船,那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追得上的。 为了凑海军,刘钰提早准备了许多年,这些木料的提前阴干和海参崴航线的开辟,都使得大顺有下饺子的原料储备。 而对可能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占据北海道则是锁死了日本最好的露天煤矿,让他想要发展都发展不起来。 只要想发展就必须要对大顺开战,夺取北海道的煤矿、朝鲜的铁矿,没有靠自身控制土地内的资源闷头发展的机会。 这就是一个两难境地。 不开战,没资源。 开战,没资源导致没发展导致打不过。 两条铁链一锁,至少百年之内没有被追赶超越的机会。 先把地圈下来,先把粮食种出来,只要威海那边的水力镗床弄好,改良蒸汽机一弄,北海道地区就可以作为一个鲸海地区的重工业基地,形成一个朝鲜东海岸、日本北部、鲸海到黑龙江江口的贸易圈。 此时先驻军移民,也不过是为将来的战事囤积粮食,熟悉地形,和当地的阿伊努人提前扯上联系。 对日作战,给皇帝说的是不驻军不直辖,但真正打起来之后,长崎附近肯定是要租借一块地方的,北海道也必须要拿到手。 就和西域一样,现在只算经济账,肯定是赔钱的。 在这种毫无基础的地方屯垦,比海参崴贵得多。海参崴垦殖,最起码一开始还有一些当地人口,还能提供一点粮食。这里从头开始,花钱自然多。 好在北海道这里是世界的四大渔场之一,以饿不死为标准,还是挺简单的。但要作为日后鲸海、朝鲜东海岸、日本北部的重工业枢纽区打下农业基础,要投的钱可就不能以饿不死为标准了。 正如预料的一样,在第一批移民登陆之后不到两个月,便有在这里做买卖的日本商人发现了异常。 匆匆返回了福山城,将他遇到的情况往上一报,松前藩的藩主松前资广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按照制度,松前藩将这些虾夷地分封给了家臣们管辖,作为家臣们的知行地。 北海道此时又不产粮食,松前藩的这一万石是虚的,基本全靠贸易支撑着。松前家有灵敏的嗅觉,先站队丰臣秀吉,紧接着又站到了德川家康一边,站队准确,也就一直独占着虾夷贸易。 理论上,只允许松前藩的家臣,去和虾夷人进行贸易。 只是,家臣们干这个并不在行,所以又转包给了商人。 现在转包出去的商人的辖地内出了这样的情况,松前藩是要管的,可是该怎么管,却成了问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四九章 暂借 松前藩没有真正的石米俸禄,都是靠做生意。他们的生意头脑,早就发现了北方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虾夷地这么苦寒,是不产锦缎的。 可是几年前开始,虾夷出现了丝绸,而且是很上等的丝绸,这些丝绸被称为虾夷锦。 松前藩的藩主松前资广,还将虾夷锦作为参觐交代的贡品,献给过幕府将军。 至于这地方为什么会出现锦缎,其实也很简单。 或者不该叫出现,而应该叫重现。 永乐年间,奴儿干都司就有朝贡体系,丝绸流入到黑龙江,又从黑龙江跑到库页岛,又从库页岛一路南下。 虽然缓慢,但就像是汉时蜀锦能出现在大夏一样,只要有货,贸易便存在。 之后后金崛起,中原战乱,这种朝贡体系也就断绝了。 直到多年前对俄一战,重夺永宁寺和黑龙江江口,黑龙江下游的土著部落和刘钰歃血为盟,之后也接受了朝廷的册封。 每年要贡献貂皮,天子也需要还一些丝绸锦缎。 只要有了货物,自然就有贸易,虽然流传的速度慢一些,可阿伊努人还是沿着库页岛进行了贸易,逐渐便有一些锦缎到了松前藩的福山城。 至于东北到底发生了什么,松前藩众人反应迟钝,闭关锁国,那是不知道的。也没有太大的兴趣知道。 不过这种贸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乐见其成。从做工上也能知道,肯定是出自唐国的货物,但上下都不说破。 松前藩若是说破了,很可能会被禁止贸易;江户那边可能知道,但这种锦缎大家都喜欢,也不愿意就这么禁绝。 可此时听说有唐国的人在虾夷地筑城,一个个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贸易,而是担忧。 日本是锁国的,松前藩是独霸对虾夷贸易和控制权的。 虽然之前的几次和当地土著的战斗,让松前藩吃了亏,暂时断绝了彻底占据虾夷的想法,可拥有幕府许可的贸易特权,他们仍旧不希望别人把手伸向这里。 商人地位低下,可松前资广却需要商人才能维持自己的统治和收入。 近江商人组成的两滨组,和松前藩的关系很密切,为松前藩的收入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时候日本的大米还不能在北海道种植,但北海道最为世界四大渔场之一,渔业资源很丰富。 这些分封出去的知行地不能种粮,但是可以打渔、做生意。一些商人就把钱交给封地的所有者,从南边运来大米,雇佣当地的虾夷人干活。 狩猎为生的,肯定不如给人打工的日子舒坦。在大顺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海参崴等地已经有不少当地部落选择融入村镇过上定居生活。 北海道这边的模式,差不多。 靠着大米的差价、北海道丰富的渔业和毛皮,两滨组的商人很赚钱,完全支付的起“包税”金。 可要是交给家臣们进行行政管理,那是要赔死的,家臣们并不具备这样的水平,而且农耕分封制下的思维模式也玩不转商业。 松前资广询问匍匐在地的商人道:“你看到唐人了?” “大人,应该是唐人。束发,而且他们和虾夷人贸易的时候,也说是大顺的人。他们在那里售卖布料,换取毛皮。” 商人赶忙回答了自己的见闻,但他没有敢太靠近那座土城仔细观看,就跑回来报信了。 松前资广知道这件事可能很严重。 如果只是做生意的,还好。 派人知会一声,日本国策,只有朝鲜、荷兰、中国和琉球,可以进行贸易。 如果是中国船只,可以前往长崎进行贸易,这里是不允许的。 当然,也可以暗戳戳的允许他们走私。 可就怕不是来贸易的,这就大为不妙。 又仔细问了问商人一些细节,便先让人带着这个商人下去,家臣们聚拢过来,讨论起来这件事。 锁国政策,对幕府是有利的,但对各地的藩主、商人等,当然是不利的。 有能力有关系的大商人,可以在长崎进行贸易。 更差的,就只能在虾夷地进行一些贸易,每年靠着大顺朝贡体制下赏赐给边疆部落的丝绸等,也能喝一些汤水。 有家臣就提了一个欺上瞒下的意见。 “将军大人颁布了锁国令,藩主当然是要遵守的。但是,如果那些唐人和虾夷人贸易,我们又从虾夷人手里把这些货物收到手里,将虾夷锦运送到江户售卖,松前藩便并没有违背锁国令。” 这明显是个钻空子的意见。 日本对于西洋人是有一定戒心的,但对大顺,并没有什么戒心。 主要是历朝历代,除了蒙元时候,中原天朝对大海方向,似乎基本没有什么扩张欲望。 而且北方苦寒之地,大顺想要扩张有的是方向,怎么可能会琢磨着占领虾夷地? 对这个欺上瞒下的建议,松前资广不置可否,想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暂时瞒住的好。 如果真的只是来做贸易的,可以允许他们悄悄进行贸易,别让幕府那边知道就好。 江户离着这边这么远,稍微扯扯谎,也不是瞒不住。 他的禄米虽然只有名义上的一万石,但是在朝中广结姻亲,关系还是挺硬的。比如松前资广的老婆,是新封的八条氏,是皇妃的亲侄女,这事儿略作一些操作,对松前藩也有益处。 不过,还是要看看再说。 松前资广决定,先派几个人去探探底,看看这些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北海道本来也不大,福山城距离第一批大顺移民的定居点,也就二三百里的距离。 松前资广就派了一名家臣,带了二十多个人,去查看一下。如果可以问清楚他们的来意就问清楚,如果对方表现出了敌意,就先撤回来,另做计较。 家臣带着人去到的时候,土城已经稍微有了一些规模。 外面都是土墙和木栅栏,四周都有凸出来的棱角,虽然是低配版的,可建造思路还是走的棱堡思路。 松前藩的家臣一看,就感觉到不对,这不大像是做生意的。 城里的人也发现了他们,城中有贸易公司的雇员,懂日语。主持谈判的是那个海军陆战队的中尉,实际谈判的还是那个贸易公司懂日语的雇员。 双方约定在城外见面,都携带了武器。松前藩有火绳枪,也没觉得这些燧发枪有什么特异之处,都是火枪而已。 “你们是唐人?” “是的。我们的船遭遇了风暴,偏离了航向,只能先在这里落脚。砍伐木料,建造船只。筑造土垒,是为了防备有人抢劫我们的货物。” 一开口,就是一副殖民者的标准话术,从来都是先借一点土地歇歇脚作为开场白。 这个开场白虽然俗套,但是很有效,让松前资广的家臣略微放松了一些。 不管真假,从这句开场白看来,倒是没有什么恶意。 “这里是松前藩的土地,你们不可以在这里停留。而且如果要来贸易,征夷大将军有锁国令。唐人贸易,必须要前往长崎。” “在这里筑城,是不被允许的。你们尽快拆除这里的城。如果你们想要返回故土,可以前往长崎乘船回去。” 贸易公司的雇员在来之前,就受过话术的培训,问道:“就算我们前往长崎,我们的货物怎么办呢?这是我们全部的身家,如果就这样舍弃在这里,我们回去也要穷死。无论如何,我们要把这些货物卖完才能走啊。” “请转告松前藩主,允许我们在这里进行贸易。我们也实在不想前往长崎,如果可能,希望松前藩主能够用你们的船送我们回去也行。” 这个提议一说,家臣立刻就反驳了这个幼稚可笑的想法。 锁国令可不是闹着玩的,松前藩打打擦边球搞搞虾夷贸易还好,若是造船送这些人离开日本,那可是大罪。 而且松前藩的家臣很快发现了问题。 “如果你们是做贸易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呢?难道商船不是都装货物吗?” 这时候日本的船不大,六七百人的规模实在有些骇人,他们不敢想象。 “我是做贸易的,还有一些人是去垦荒的。请转告松前藩主,我们会尽快撤走。最多三年,我们可以造好船只离开。在此期间,我们愿意缴纳一定的税款,用白银或者丝绸支付。” “甚至我愿意缴纳三百两白银的保证金。最多三年时间,我们的船造好了,就会离开这里。这里太苦寒了,什么都不能种植。我们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 “听说日本的土地都是分封的,我们愿意缴纳上行钱,给这里的知行地主人。” 说的如此诚恳,又是恳求又是愿意出钱的,似乎很像是真的。 但松前藩的家臣执意让他前往福山城,面见松前藩藩主,贸易公司的雇员心道,傻子才去呢,老子可不去,去了能不能回来可就不知道了。 “我不信任你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果你们一定要让我去福山城,我宁可死在这。请代为转达给松前藩藩主,可以吗?” 说话间,不动声色地塞过去了一些白银,行贿的动作行云流水一般,显然熟练,一看就是个真的商人。 家臣也不动声色的收了钱,又问了一些后,说道:“贸易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商人赶忙道:“如果真的不允许我们和当地人贸易,那么请松前藩主将这些货物吃下。都是一些紧俏货。但请允许我们在这里捕鱼,以渡过造船的这段时间。我们在此期间也不会和虾夷人有关联。” “或者,请允许我们租借一小块容身的土地。租借三年,最多三年之后我们就离开。” 家臣也不能自己做决定,便说要先回福山城询问家主,让这些人等消息。 回到福山城,将情况和松前资广一说,松前资广也有些疑惑,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 听上去,整体情况大概是一些移民屯垦的人和一些商人一起遭了海难,不得不在这种地方逗留。 松前资广对殖民者的那一套说辞一无所知,这等诱骗的话,听上去还是可信的。 这里不是长崎,家臣们的收入有限,收了银子之后,自然也会说几句好话。 “藩主大人,他们是唐国人,不是天主教徒。这些人暂时留在这,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不愿意来这里,对我们有戒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且,只要他们保证不和虾夷人贸易,三年后就走,这对我们有什么坏处呢?” “他们的货物,我们可以让两滨组的商人出钱买下来,前往南方售卖。就说有一艘唐人的船在虾夷搁浅,他们修好船就离开。” “而且,他们愿意出钱租借土地,暂时居住容身。我们可以划归一小片地方给他们,不准他们越界。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出海的人,都很凶悍。他们带着火枪,唐人的海船上也都是有大炮的,他们的大炮也卸了下来。他们可不是虾夷人,要是非要驱赶他们,可能会死一些人。为这些人大动干戈,是不值得的。” 松前资广倒不是很在意这些钱财,如果能够拿到手,那固然好。但这件事主要还是要考虑幕府那边的态度。 这几年幕府在德川吉宗的改革下,逐渐平稳有中兴之态,怕就怕幕府借此机会,直接插手虾夷地的事务。 松前藩并不希望幕府把手伸过来。 养寇自重,适用于中央集权制下的国家。 对分封制而言,没有养寇自重的概念,只有养寇之后,幕府把手伸过来夺权的情况。 那些人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现在还很难说。但既然说租借三年,这倒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办法。 反正那里是苦寒的虾夷地,而且本来也不是松前藩能够管辖的领地,只是名义上有管辖权而已。 和这些人搞好关系,还有一大益处。 那便是虾夷锦贸易。 之前只能和虾夷人贸易,这一次既然有唐国的商人,便可以暗戳戳地告诉唐国的商人,日后可以悄悄在这里售卖锦缎。然后再从虾夷人的手中,把这些锦缎买回来,亦或者让一些商人悄悄参与走私,前往南边售卖。 锁国令在别处执行的很严,可是松前藩有虾夷贸易许可,这里就要宽松许多,可以悄悄打一个缺口。 历史上,早在黑船事件八十年前,俄国曾经悄悄和松前藩接触,希望能够获得贸易许可。然而一来俄国人在虾夷地推广东正教,征收毛皮税,严重触犯了松前藩的利益;二则就是俄国的贸易大宗货物,是毛皮,这和松前藩在虾夷地的贸易是冲突的。 所以松前藩极端反对对俄贸易。 可大顺的商人就大为不同。 这些商人带来的是锦缎、丝绸等紧俏货;换走的反而是毛皮、俵物等,这对松前藩是有利的。 当然,走私的话绝对不能允许数百人筑城占据。现在对方说请允许暂借三年,先把所有的货都出售给松前藩,日后绝对不会和虾夷人进行贸易,这就在可以允许的范围之内。 示好关系,日后等着这商人回去的时候,再谈一谈日后走私的事,这也是一条长远之计。 “那就这么办吧。让这些人缴纳一千两白银或者等价的丝绸,作为租借款。剩下的货物,都由我们的商人买走。给他们圈定十里的范围,不能够离开这个范围。如果违背了,就只能出兵赶走他们了。商人们会随时报告情况的。” 想到这些人可能食物短缺,松前资广还很贴心地嘱咐道:“告诉他们,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些鱼干,也允许商人卖鱼给他们。”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五零章 欺瞒 三年的租期并不长,正好有个缓冲的时间。 虾夷的事,不是松前藩一家能做主的,而且人多嘴杂,完全想要瞒住也不可能。 松前资广决定在这一次入江户参觐交代的时候,把这边的事稍微说一说。 说归说,至于怎么说,这就有些技巧了。 只说有艘大顺的船遭了海难,至于具体情况,就不要详说。 如果幕府那边严令必须处理,就回来处理。 如果幕府那边听他说的模棱两可,也没当回事,那就按照既定的想法,结好商人,悄悄贸易。 很快,负责谈判的家臣再度前往大顺筑城歇脚的地方,双方签订了一个很“平等”的条约。 画了一个范围,让他们暂时在这里歇脚。 但是不能出圈,更是严禁直接和当地的虾夷人交易。 所有的货物都要出售给松前藩的商人,一旦船只造好就要赶紧离开。 但是允许这些大顺的难民在这里捕鱼、伐木。 条约一签,便有商人开着小船来到这边运走了货物。 两滨组的商人没有资格参与长崎的贸易,本金不够,关系也不硬,难得有机会采买中国货,一个个自然是兴高采烈。 大部分的绸缎都可以当做虾夷锦,如今江户和京都的高僧们,都愿意用这种虾夷锦做袈裟,幕府那边也已经默许了这种锦缎的存在。 大部分货物都用白银和黄金交割,剩下的则交换了一些鱼干。 货物不是很多,在给了松前藩一千两银子的租地费之后,刨除掉鱼干,还是略赚了一些。 划定的范围不算大,不过这些人也不需要太大的地方。 先修城、后垦田,上上下下都约束着,不要和虾夷人接触,至少三年之内不要和虾夷人接触。 冬季封冻之前,又来了一艘船。 卸下来了三门大炮,三十名海参崴的猎户出身的招募散兵,还有大量的粮食。 第一批移民的人中有不少在海参崴垦荒生活的经验,他们不需要当地土著的帮助也能渡过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 军官们已经感觉到了有些不太对,一些嗅觉灵敏的,已经嗅到了开战的火药味。 冬天来临之前,基本的防御已经完工,炮位也修好了。这里的冬天不算太冷,就是雪有些大,趁着这个冬天,感觉到可能要开战的军官们把这些移民好好地操训了一番。 军官都是军校走出来的军官生,燧发枪的操练也很容易,而且他们又不是正规军,只要教会躲在城中放枪就好。 最冷的天气里,军官和官员们围坐在壁炉旁,一锅热腾腾的鹿肉炖的烂熟,配上一碗海参崴那边的烈酒,真真的好滋味。 “你们说,三年后松前家赶我们走,是不是就要开战了?” 那名中尉笑道:“算了吧,咱们粮食充足,火药也足,还有炮。就松前藩那点人,只能围、不能攻。围的话,没有五千人可围不住。五千人……他不过是个一万石的大名,去哪弄五千人?五千人吃喝拉撒,他出得起这钱吗?” “若是告诉幕府那边,就算出兵,三年之后赶我们不走,派人来打一打,打不动,再去告诉幕府。幕府再出兵,运炮,估计又得一年半了。四五千人的大军,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明年鹰娑伯还要往这边派人。他们想要攻下来,怕是要如咱们打准噶尔部一般,要动用全国之力。” 小小的中尉,大大的自信。 知道靠着棱堡体系,就日本此时的战术水平,想要攻下来可非得准备许久才成。 靠海的城堡,想要攻下的第一步,是切断海上的补给。 且不说存粮,就是日本的水军,真的能挡住威海的舰队? 这些孤悬海外的人,才能深切感觉到海军的重要,也能真切的感觉到身后有个不会放弃他们的庞大国家的安心。 之前发出疑问的那人喜道:“如此一来,那便是大战了。我等在这里,若能守住,便是大功啊。就是不知鹰娑伯如何想的?是要占据这虾夷地?还是别有想法?” 上过军官学校增强了视野的中尉反问道:“这虾夷地有什么特异之处吗?这样的地,从海参崴向北,几千里。如果只是为了这个虾夷地,我看不值得。等着吧,几年后,会有热闹看的。我等还是要好好把这些人操练起来,田亩开垦出来。到时候便赖着不走,他松前资广能奈我和?” ………… 距离对日开战的准备完成,还有数年之久。 造船造炮都是按部就班的无趣,也已经步入了正轨,刘钰也不用专门在那看着。 此时的刘钰不在威海,而是乘船前往大沽口,皇帝允许他回京城为皇帝庆贺生日。 其实也是为了和他商量一下法兰西国使节团来访的事。 满载着玻璃和白银的船只在大沽口附近停靠后,有人组织将这些货物送往京城,刘钰则去看了看大沽口的炮台。 这是前朝永乐年间建造的炮台,自从倭患平息之后,这里逐渐荒废。 可今天,这里却有不少征调的民夫,正在那夯土,显然是准备把炮台大修一番。 负责修筑炮台的,见到刘钰之后赶忙敬礼,作为小站练兵出身学炮术和要塞工程学的学生,对刘钰很尊重。 为了表示亲近,这个年轻人没有称呼刘钰为大人或者爵爷,而是叫了一个很特别的称呼。 “先生,这里的炮台原是石头的,这不合适。就像是我们在刘公岛学到的那些,炮台最好是夯土的,外面还要有厚厚的斜坡和土包。石头被炮弹一砸,石屑飞溅,容易伤到人。而且不能卸力,不如土坡。” “陛下要在这里修炮台,还要修两座棱堡。我不是主官,只是督办。” 年轻人很热情地领着刘钰转了几圈,希望能从刘钰的嘴里得到一两句赞赏。皇帝根本不懂炮台修的好不好,若是能从刘钰这里得到几句赞赏,这就很舒服了。 转了两圈,刘钰赞了那年轻人几句,心里却理解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干。 心说有这修炮台的钱,不如投入到海军里面,多造几艘大舰。 渤海的安全在威海、旅顺的港口和舰队,可不是在大沽口。 这炮台很显然是面子工程,应该是建给即将到来的法国使团看的。 东印度公司那边已经递交了使团前来的消息,按照季风季节,应该会在今年七八月份抵达。 皇帝不希望他们走内地,尤其是运河,所以应该会允许他们从大沽口这里入京。 只是这就颇有些脱裤子放屁了。 之前绘制全国地图的时候,依靠的是一群法国的传教士。只怕法国手里的中国内地地图,不比中国宫廷里的差。 历史上一鸦那是英国人对中国不了解,换了当时刚刚和越南签订完、早就派传教士帮着绘制地图的法国,可能第一时间就会想到切运河、断南北。 不过虽然这是个面子工程,但似乎也值得,也算是一种和法国讨价还价的筹码。 这事也算是个好事,看得出皇帝肯花钱修炮台,足见对这一次法国使团到访的重视。 查看了一下炮台,刘钰发现已经修好的几处炮台上并没有大炮。 “炮,是京城铸的?还是在这里铸?我在威海,怎么没听说这事儿?” 负责修筑炮台的年轻人小声道:“暂时没炮。就用些木头装饰一下,叫人以为这里有炮。可能等以后会铸炮吧。” 这个有些意外的答案,让刘钰愣了大约半刻钟,随后大笑起来。 看来,朝廷里的人才还是不少的,不都是食古不化的蠢货,也知道钱在有限的情况下,怎么花最少的钱达成想要的效果。 “行吧,反正炮台重地,闲人免进。不过,炮可以缓一缓,这炮台既然修了,就要修好。不要白花钱。” “大人放心,这个我心里有数。花费不菲,我又不管工钱,但将来出了事要斩我的脑袋。所以我会盯得很紧。再一个,官员们也不怎么待见我,估计也怕我六亲不认,倒是没说和我分钱的事。” 这种制衡和分化的办法,还是有些效果的。皇权居中调节,故意造成两个体系出身的人互相不信任。现在皇帝觉得足以控制的住,无非是学实学的人太少,将来若是多了,总要做出选择的。 “这里大约什么时候能修好?” “陛下有令,必须在七月之前完工。我算了一下,应该也差不多。军营什么的,都会建好。” 七月之前完工,越发印证了刘钰的判断。 很多事,依靠一己之力是办不到的。但从大沽口炮台的修建上来看,朝廷应该是有人对法兰西国来访的事真正上心了。 这是好事。既然要谈判,该装的样子还是要装的,要是让法国人见到了之前年久失修的大沽口炮台,心里便可能先轻视一番。 如果法国人从广东商馆总部直接来威海,转大沽口,看到的就是威海和大沽口的防御。 如果不是直接去威海,那么只要不走内陆,在广东、漳州、松江等地逗留,看到的也是一片欣欣向荣,也肯定看不到真正的贫困带。 刘钰心想,这样子做的还不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把皮剥开,你知道我是金玉还是败絮?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五一章 压力 不久后,京城里,皇帝看着几分很特殊的礼单,笑意满满。 新送来的玻璃,安装在暖阁内,透过的光亮让皇帝看书的时候更加的舒适。 两千片玻璃,宫廷里留了一千块,剩下的要作为赏赐赏给大臣们。 进献了玻璃的刘钰现在正在京营中巡查,皇帝让刘钰去京营巡视一圈操练的情况,看看军改的成果。 今天也差不多巡查完了,正好今天禁宫中的玻璃也要全都安装完毕了。 这不是个太大的工程,相对于禁宫中似乎数不尽的房间而言,一千片玻璃实在是杯水车薪。 玻璃刚送来的时候,李淦还认为刘钰这样会助长奢靡之风。但当看到玻璃的价格之后,又觉得有些过于便宜了,作为赏赐给大臣,实在是有些抹不开。 这玻璃作坊中,有皇帝的股份。刘钰用技术入的股,其中一部分作为贡品献给了皇帝,最俗的东西恰恰是皇帝最喜欢的。 有钱的感觉,就是爽。 刚刚拿到了蒙古那边垄断商会的分红,这边刘钰又送来了今年预支的分红,大笔一挥,给驻守西域的两千士兵一人发了一皇帝的不是,许多人又拿出来了指桑骂槐的本事,说天下礼崩乐坏,其根源就在于刘钰对罗刹国谈判中力促平等外交导致的。 当初可以算作特事特办,可一旦开了这个头,后续的种种问题也就显现出来。今天罗刹人来了,明天法国人来了,后天若是欧洲的蕞尔小国也来了,这怎么说? 天朝朝贡体系的逻辑出现了bug,这个bug此时无人能解。 朝中很多熟读经书的人,其实不坏,而是真的无法接受天朝体系正在逐渐崩塌这个事实。 宋儒之后的儒学,已经进入了一个逻辑闭环之中,家国同构、天朝朝贡体系、君臣父子等等这些,都是这个闭环中的内容。 只要有一处崩坏,带来的就是整个体系的崩塌。 这些崩坏,又陷入了大顺在荆襄之战后提出的那个口号的解读上。 保天下。 现在,连天下这个概念都崩塌了,保来保去保的是什么?朝中已经有人质问了,不学书经,不学圣贤之言,却去学什么西洋学问,这还叫天下吗? 天子天子,居然要和夷狄平等外交,连天子都没了,还有天下吗? 再一个就是刘钰开办实学,居然不教圣人之言,学的都是他们眼里的西洋学问。便有人质问,如果因为西洋人枪炮锐利,就去学西洋人,那么是不是白登之围后要学匈奴?是不是渭水之盟后要学突厥?是不是靖康之后要学金朝? 这大顺哪里是保天下?分明是在毁灭天下。 这样的骂声不绝于耳,不少人甚至自比海刚峰,上疏皇帝,直斥皇帝这么搞是要亡天下的。 总归李淦和朝中一些支持变革的,顶住了压力。 每每想到这,李淦都觉得自己真的算是伯乐了,想着要是换个皇帝,这刘钰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有时候,李淦也会感觉到一阵委屈。就如同兴办海军的那个死结: 如果没有海军,西洋人就可能会如刘钰说的,在将来的某一日,袭扰东南,截断漕运,这华夏危矣。 如果兴办的海军,西洋人就不敢袭扰东南,也没能力截断漕运。 可是,西洋人不来打,这兴办海军的决定,怎么能证明英明神武呢?到头来,李淦也怕在史书上,留一个“徒耗钱粮、兴建无用之军”的骂名,因为做了准备,就不知道西洋人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心思。 想到这,李淦心情有些郁闷,便吩咐了一声太监。 “将那本倭人的取来。” 说完,又自嘲一笑道:“天下天下,近在咫尺都不尊天下之礼,许该派些清流去教化教化倭人。若能靠一张嘴的教化,就叫人折服,倒是简单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五二章 特许 海军是否有用,要看到利益。 这本汉译之后的,放在这一次群臣给皇帝的贺礼之中,只能算作一类不寻常的礼物,却算不上唯一的不寻常。 既是皇帝过生日,诸如祥瑞之类的东西,自不会少。各种贡品,平日也都见得多了。 但这一次,除了刘钰送来的一堆古怪礼物之外,还有另一些别样的礼物。 一本参谋部的人编写的,将刘钰提出的战术体系详细化,配以图谱,直接可以作为日后军官学校的教科书。 一册朝中大臣投其所好编纂的,参阅了大量的汉唐古籍,将西域如今的地名和旧地名一一对应,请求把西域的地名改回汉唐时候的旧名。 这些和往常不同的别样礼物,还有不少。但最特殊的,还是刘钰送来的那些,已然是堪称古怪了。 股票,白银,玻璃,以及那本的汉译本。 汉译本不算太厚,就是一出戏,几折而已。 刚送来的时候,李淦就看过了。史世用的文化水平不够,但是康不怠润色之后,拱火言辞那是驾轻熟就。 等着史世用回京,又把在江户的一些见闻、言论一说,李淦的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 这时候又叫太监把这本书拿来,他的火气早就消了,此时想的便是等待刘钰那边准备就绪,将这本书发于群臣,捅破琉球双面朝贡的窗户纸,看看群臣们又会有什么样的说法。 随便翻了几页,再度又看到那几句极为拱火的地方时,太监回禀说刘钰巡查完了京营军改的情况,前来复命。 李淦也没把书收好,就叫人宣他进来。 免跪之后,李淦先问道:“卿自大沽口一路来,又去巡查了京营,有何感想?” 若说感想,刘钰还真有不少。 在没入京营之前,就已经有不少了。 大沽口炮台的修筑,他是支持的。这看上去是个面子,有这钱不如花在海军身上,但考虑到和法国的接触谈判,这个面子还是要做的。 除此之外,便是军改已经略有成效,京城的一些部队已经配发了新枪和刺刀,青州军打散之后带动了京营。一些京营的外表本就看起来不错,换装枪械之后,至少看上去像是一支线列兵了。 一些青州军常听到的军歌,也在京城听到过。甚至一些发牢骚的军歌,也没有禁绝,有那么一丝滋味了。 等真正入京营转了几圈,发现也还真的可以。 练兵处练兵,练兵过程中,没有裁撤的军官,按照级别去学习。考核不成的,便淘汰。 只有混到了四品以上,才不用去学习,真正打仗的时候靠参谋们指挥。 影响军改速度的,就只剩下枪械了。现在京营加上青州军的那部分存量,也就三万支新枪,但是这三万人已经基本操练出来了。 本身京营还算能打,军纪也还凑合,还没有完全烂到根子里,改变一下战术体系的事而已。 将见闻大致一说,皇帝便把那本扔给刘钰。 “这上面的内容,朕看了看,大可推广做军校课程使用。你也回去看看,若有什么不足之处,只管说。” 刘钰看都没看,便道:“臣之所学,已经尽数教完。既然是他们编写的,臣以为,看亦可,不看亦可。” 之前就已经说过,自己所学已经尽数传授,这话本来也是真的。很多细节的东西,要靠实践经验。但整体思路就是那么回事,最优秀的那批人也都理解了战术体系的思路,围绕着这个战术体系编写的教材,也不是一拍脑袋就想出来的。 参与编写的人都有带兵经验,集思广益,保证战术体系和思路没错,那就不用看。 再说刘钰也得让皇帝知道,在陆军上,自己真的是无汁可榨了,不用担心自己藏私什么的。 至于若是搞出来米尼弹和膛线之后的战术变革,那是刘钰藏给自己的,自然不会说这些。 皇帝听刘钰这么一说,心里也是愉悦,笑道:“虽是如此,你看看也好,这书终究有你的心血。” “你的兵工厂办的不错,但是军改之后,弓、刀、甲胄等,以此为生的工匠都没了活计。而且只靠那座兵工厂,也不能供应数十万军改之用。” “朝廷也要试办,你可调拨一些熟练工匠前来。” 这事刘钰早有预料,但皇帝的话,刘钰还是小心地提醒了一下。 “回陛下,调拨工匠前来,此臣分内之事。但若说这是臣的兵工厂,臣实不敢当。这兵工厂,陛下的股才是最大一份。而且,还有其余商贾的股份,这怎么能说是臣的呢?” 股份制的公司,李淦不是太了解,也不好说到底是好是坏。现在还看不出来。 至少从刘钰的介绍来看,似乎只有好处,没有什么坏处。 他倒是知道英国人砍过国王的脑袋,但此时朝中对西洋人最了解的是刘钰,李淦对西洋的了解也是从那本中知道的。 既然掌握着信息垄断权,刘钰对英国那场砍国王脑袋的定义,就是“教案”,绝口不说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而只说是一场宗教斗争:此若佛道之争尔。 带来的后果就是,皇帝本就对天主教甚为不满,看过之后更是下了大决心一定要禁教。 有意思的,是李淦对克伦威尔的批阅:“有人君之能,奈何子嗣孱弱,是故二世而亡。此人杰也。譬如本朝,太宗传位于高宗,则稳固矣”。 读史使人明智,李淦又不曾真正去过英国,只能从刘钰歪曲的书中去理解。 里面又不说资产阶级的崛起,只说是封建制下国君被大夫架空、新教清教圣公宗冲突不断,站在这个角度去理解问题,皇帝看问题的视角也就大为不同。 至于松江搞了这么一堆股份制的公司,李淦眼中看到的不是危险,而是两件事。 其一,海关征收的印花税,以及日后玻璃等新产品的征税模式,单单是印花税一项,便使得松江海关今年的赋税暴增。 其二,便是股份制公司就可以让皇室赚钱,又不用担心出现前朝太监收税民怨沸腾的景象,又可以杜绝全面官营贸易带来的种种反对。 现在刘钰再度重申这件事,李淦笑道:“其实,朝中也有人建言,火器者,国之重器。商人重利,不可经营,当收归于官有。” 刘钰大惊,正要反对,李淦却先道:“不过,朕也考虑过。这里面也有内帑的股份,再说还有其余商贾的股份,已然作价,各持股票。若想收归官营,未尝不可,只要出钱把股票都买走即可。若不然,朕手里的所有票据,都要化作一张张废纸。” “估计如此一来,商贾闻到风声,定然风声鹤唳。不只是兵工厂的股票,那些冶铁厂、玻璃作坊等,都要纷纷抛股。” “这自然不好。只是……国库花钱买枪,朕却是最大的股东,这倒像是朕在谋取私利。” 刘钰心道,你不想谋取私利,那你直接用内帑的钱把兵工厂的股份全买到手呗,一分钱不挣多简单啊。 “陛下,臣以为,这非是陛下想取私利,而是以此作为监督。若是官营匠造的,反不如威海兵工厂的。质量不如、价格更高,自然也就拿不到订单。陛下掌握兵工厂的股份,不是为了谋取私利,而是为了防备上下贪腐,欺上瞒下。” “前朝西法党,开出过十几两银子一套的盔甲,也开出过天价的西洋铳台棱堡。至于西法党之外,官营军械,也多糜烂不堪。” “整顿吏治,今日整顿,明日又烂。不若留一处官办之外的,也好知晓造价。若是官办的既便宜,质量又好,那威海的兵工厂自然破败,工匠便都去了官办的。若其质量不好,造价又高,那陛下在威海的兵工厂,也正好督促如鞭。” “这实在不能说是陛下为了取利。” 先找了一个道德的高点给李淦扣上,免除了李淦对“天子道德问题”被攻讦的担心,李淦暗暗点头,心道这倒是有些道理。 只是…… “只是,朕还有一处有些不懂。这股份制是要分红的。显然是得利的。于私,朕应盼着价贵;于公,朕应盼着价贱。” 刘钰回道:“只要这分红的钱,比官办贪腐的耗损要少,那便即可便宜,又保质量。若天下吏治绝无贪腐,陛下贵为天子,便是那些股本都折损了,不但不忧,反而该大喜才是。” 吏治问题,几乎是无解的。过手贪腐,也根本无法根治,刘钰说到这个点上,李淦一琢磨,倒也是。 揭过兵工厂一事,李淦又道:“你搞的这些股份制的作坊,朕有些想法,也不知对是不对。”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 “民可移、粮可调,但富户手里的白银却不好动。无银,很多事便做不得。国库又没那么多的钱,朕的内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按你所言,这钱要动起来才好。朕原本不解,现在看来,似有些体悟。” “若如辽东,人少地多,一直难以开发。若想开发,则要钱。钱,或出于国库、或出于内帑、或出于辽东富户。” “然而辽东富庶者少,江南富庶者多。这等股份制公司,便可集结财富,移于辽东。如此,朝廷不花一分钱,便可移民千百。” “此番在辽东开办冶铁作坊,使得许多人窖藏的银子从松江到了辽东,民有铁器、国有赋税、白银流通,实无坏处。” “况且,股份制公司,使得财富分散于他人,又能使民间财富聚拢。纵然有人起异心,其余人也不会同意。如此分散合聚,似大为有利。” “但,商人重利,又不可不防。若商人巨富,又恐兼并土地。是以此事不好在全国推广。” “我看,何不于松江试行,出台法度,也方便管辖、税收。除松江外,别处均不可。可乎?”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五三章 再快一些 皇帝还是挺有胆魄的。 封建王朝对商人充满了警惕,商人富集财富的速度太快,尤其是实物税逐渐换成白银税之后。 统一的货币和自古就有的土地买卖制度,使得商人阶层兼并土地的速度,只低于皇帝。 可商人又不可或缺,尤其是江南的外销型经济基础。不过商人在皇帝眼里,可能就是大肥猪。 刘钰感觉皇帝这是准备把松江府造个大猪圈,以方便养大肥猪。 至于为什么选择松江,除却那是江南富庶之地外,最重要的原因,刘钰估计就是威海的海军了。 有了这么一支海军,威海到松江,也就不过数日之程。 长江中游有大顺的基本盘驻军,海军又能随时控制无险可守的松江,这都使得皇帝敢于大胆的尝试。 要是没有这支海军,估计皇帝也没胆子把步子迈这么大。 不管是为了养猪弄个猪圈也好,亦或是皇帝真的“英明神武”也罢,总归这是一件好事。 猪再肥,在有利爪獠牙的老虎面前,始终都是一块肉。 大顺朝廷都江南的提防很严重,这一次新军改革,编练的新军基本都是北方兵。朝廷考虑到退伍兵在当地,只要有钱弄到枪,这些退伍兵就会立刻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故而在松江等地,是不招兵的。 招兵的主体,一部分是北方灾民,另一部分便是北方小农。怕的就是江南富有的白银贸易和走私,配合上高质量的退伍兵员。 要么迁都江南,使得政治中心和经济重心重合。 要么就只能提防江南,使得经济重心和军事核心错位。 李淦虽然自比那些明君,可迁都这样的魄力实在没有,即便现在北方已经稳固,北方边患基本解决,他也没有迁都的魄力。 只是现在海军有所成就,皇帝确定海军是个投钱的无底洞,海商海贼自此之后对国家级别的海军再无任何优势;陆军军改小有所成,江南孱弱,两三万人的新军就足以扑灭任何可能的起义或者反叛。 种种稳固皇权的基础都已具备,便可以试着松一松锁链,允许江南那边多搞出一些钱。 刘钰也不管皇帝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这时候还是要猛夸几句的。 “陛下胆魄通天,这等尝试,于国大有裨益。既方便控制,也便于税收。臣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但有一点,臣知道商人最在意什么。” “最在意的,还是连带责任。陛下若想兴盛松江成为赋税重地,首先一点就该明确有限责任。若是公司出了事,公司赔偿,只把所有人的股本赔掉为之;若个人出了事,也只是个人赔偿,不能因为都是股东,便要牵连连带。” 别的事情都还好说,股份制在中国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真想搞出来合适的政策和监管也容易。 唯独最重要的一点这个牵连责任和有限责任的问题,若不解决,终究还是不能形成风潮。 现在的风潮虽然被刘钰带动起来,可实际上靠的不是大顺的法令,而是靠的刘钰的家世和与皇帝的关系。 加上他弄的那些,完完全全就是一些之前没有的玩意儿,明显赚钱的行当,他居中担保,而不是很多人确信有法令可以担保。 “此事自然。不消你说。既要尝试,就要步子迈的稍微大一些。就像是青苗法,于全国推广,自是恶政。但若如你在文登,那便是善政。百里之地,不可与万里江山同论。松江事,只限于松江,倒是可以试试。只要能收的上税,那便是好事。” “除此之外,江苏节度使也上了奏疏,请试行海运,转运苏州、松江二府之漕米。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好要在松江试行种种新政。” “你是支持废漕改海的,但这事非是一日之功。先以尝试,若是将来不出问题,也好有个说法。” 刘钰惊了。 朝廷这步子迈的着实有那么点变革的意思了。 松江府、苏州府的漕米改为海运? 虽然只是两府,却也算是天大的好事。 海运的基础已经成熟,一来日本锁国倭寇之患基本消除;二来有海军。 最重要的航线问题,如今威海和松江的联系日益紧密,也不再需要走海岸线。 直接走黑水洋,过威海,到天津,简直容易到不能再容易。 要是按照股份制公司的方式,只怕这消息一出,松江等地的商人就要爆炸,几十万两银子的股票很可能五天之内就认购一空。 皇帝又道:“江苏节度使的意思,便是看你在松江那边搞的贸易公司红红火火。便想着叫商人转运,如此利国、利商。” “去往天津运米,若运苏州、松江两地漕米百万石,则可携带十分之一的免税货物,运费则可大省。回来的时候,正好可以装载辽东的大豆。于松江入港,也能增加赋税。” “如此一来,国民皆利。” 皇帝心里也清楚,这江苏节度使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巴不得把漕运都废掉,专门走海运呢。 那样的话,湖广等地都要沿着长江运送到江苏,再从江苏出港。 原本漕运几个省的好事,都摊在了江苏一省。 但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蛋,所以先想要在苏州、松江两地试行。 做成了,这就是政绩。至于能不能做成,刘钰很怀疑这厮已经暗中观察自己组建的海商集团许久了,心里有数。 “朝中有识之士多矣啊!此社稷之福、陛下之福。” “哈哈哈哈……这话说的,似乎改海运便是有见识,走漕运便是无见识?你当就你有见识吗?”李淦朗声而笑,心想朝中自然不全是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有识之士自然不少。 刘钰说的那些,都是些老调子,无非就是省钱省民力。 可走运河还是走海洋的争执,早已有之。 朝中一些有识之士所站的角度,却比刘钰不知道高了多少。 比如漕运是头等大事,那么不管出了什么情况,保漕运就是第一要务。 而漕运需要水,运河两岸又都是农耕区,经常会出现运河和农民争水的情况。 然而漕运的优先级又排在最高,考核政绩又肯定要看漕运,京城几万人的吃喝,可不管你天旱还是天涝。 这就导致了与民争水的情况。 若是能够改漕为海运,争水的问题可以解决,农夫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支持海运的人有见解,反对海运的也有新见解。 除了老调重弹的百万漕工的问题,还有就是要考虑运河修缮的投入,和稳定黄河的关系。 甚至也已经有人看到了海上的威胁,若只靠海运,风险极大。 如仍旧保留漕运,只要加固镇江、金陵、松江等地的炮台,建造棱堡。一旦海上失利,有军改后的陆军,亦可保证漕运通畅。 留着漕运,是对海军的不信任,以及对千年陆权之下的陆军战斗力的自信。 毕竟一旦废掉漕运,一旦海上失利,海军全灭,那南北之间的沟通就彻底断了。 留着漕运,只要陆军还能打,就能维持一个帝国的体量,足以应对种种可能的风险。 海军才搞,能不能行,现在还难说。留着运河保底,比什么都强,谁也不是先知可以断定海军一定镇得住场面。 还是有过实战检验的陆军,更可信一些。真要是到了那一天,哪怕放弃海岸,只要陆军能战,这天下就不会南北分裂,也就亡不了,总可以重整山河。 只不过刘钰平日里并不关注朝堂的事,这种争论他也少参与,很多事是他以为被人没想到、实际上别人早就想到了的。 这一次提议尝试海运的江苏节度使,原来是在西南搞改土归流的。 运气很是不错,没有摊上平准的“西路大军武装旅游”的悲催事,在西南搞改土归流颇有成效,故而升任为江苏节度使。 年纪在节度使这个级别中还算年轻,大有机会入天佑殿,自然是琢磨着干出一番政绩。 此番上书希望搞松江苏州的试点,也是为了政绩,同时还要尝试着学一学文登那边搞一搞摊丁入亩之类的政策。 皇帝权衡了之后,这才决定在松江试行新政,只要确保海军在手能够随时压制松江等地即可。 刀把在手,而且锋刃足够长,那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折腾一番。 但要折腾漕运海运,还有一件事要解决。 “朝中有人反对,只说担心遇到风浪,船若在大洋上沉没了,那可就损失巨大,而且会导致京城米价上涨。” “如今让商人运载,这粮食不是商人的,是征收的赋税。要是搞股份制公司,沉没了怎么办?是商人赔?还是怎么样?” “此事你有什么见解?” 刘钰心想,既然松江要搞试点,不如步子迈的再大一点。 “回陛下,臣有个想法。或者说,西洋人有个办法,臣不知在国朝能否可用。” “西洋人出海,海上风险极大,于是有了海上保险业。若船出海,则缴纳一定数额的保险金。若是船只沉没,则按照保险金额赔付。若不沉没,则缴纳得保险金,便可归保险者所有。” “如今海运日益繁盛,陛下何不特旨允许人开办保险业?陛下可以直接出内帑的钱,光明正大,也使得参与的人放心。” “只需要计算好沉没的几率,折算成本,这就是一笔巨大的收入。若能特旨垄断,则既能有财富收入,又可以使得漕米若沉国库并无损失。” “只要有钱,松江、苏州不过百万石漕米,商人拿到钱,顷刻间就能从暹罗等地运来粮米。陛下亦知臣运米于倭国之事,百万石南洋米,实非难事。” “若是不入保险,则船沉了自己负责便是。若入了保险,保险公司赔付。” “而且,大量白银聚集于松江,若天下有乱,亦可学西洋人发行国债,迅速募集到足够的军饷等,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五四章 聚成大猪圈方便割肉 李淦还是第一次听说保险,听刘钰一说,这才知道已经在西洋诸国实行多年。 按照刘钰的说法,最好是股票交易、印花税缴纳、辽东大豆期货交割、海运保险、海运漕米等,都在一处建筑群内完成,使之作为松江乃至大顺的金融中心街。 由皇帝派人直接管辖,一来方便控制,二来也算是有皇帝的信誉做保证,由此可以让更多的商人确信这是可以信赖的办法。 按说,这个地方最好是放在京城,或者至少京城的周边。 然而,大顺的京城,和经济中心是错位的。 大顺的经济中心是江南,京城里的钱要么在刘钰父辈这些勋贵的地窖里藏着,要么就是在放贷吃利息中,完全比不上江南的经济规模。 靠着税收、漕米,才算是稳定了京城的经济。这种地方就不适合作为金融中心。 皇帝肯定也是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试点放在了松江。 松江既要做试点,那就不妨把这些东西都趁着这个机会搞出来。 本来已经有了贸易公司打下的基础,借势而为,在这个基础上搞出这些东西也正好可以弥补种种缺陷。 就算江苏的钱不够,自然会有福建、广东的商人跑到松江来投钱。 舰船和航海术,把世界缩小了。广东和松江,时间尺度上,比京城到张家口都近。 这些都是赚钱的买卖,没有人不会干的,尤其是漕运改海运试行的消息一传来,只怕要挤个水泄不通。 好处说了一大堆,所有可能的坏处,都敌不过两件事。 海军在威海,若松江有乱,五日即可抵达松江。 兵工厂和军改之后的野战部队,都在北方。荆襄有良家子这个基本盘驻扎,随时可以切断江南任何的动乱。 这两件事,就足以抵挡认可此时可能想到的不利于统治的坏处。 无后顾之忧,随时可以掐死,于是李淦被刘钰这么一说,心里登时瘙痒难耐。 他深知刘钰捞钱的本事,而且确确实实也做到的“不与民争利”,完全就是凭空弄出来的,而不是从原本就有的大饼里分走一块。 如果真按刘钰所说,股票交易所、印花税收取、海运保险、漕米海运运输都,都在一个半衙门半商会的地方办公,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管住那里。 就像是弄个粪坑,把苍蝇都聚在里面省的到处乱飞还不好抓。 至于这个航海保险,略微一算也知道是大好事。 若是沉没了由商人赔付很可能会让一家商人倾家荡产。 若是有保险,那么对商人的伤害也小关键是……真要出了事,这么多股本的公司完全拿得出足够的资金立刻赔付不影响漕米继续运输,以弥补不足。 如果只是存着松江、苏州试行的话,这海上保险其实也就可有可无。 但要考虑到日后可能真的全面改漕运为海运,这无疑是一条好路子。 将来若真的完全改海运一年就算江南的漕米五百万石就算全都沉没了,只要海军能保证“射程之内皆能自由贸易”,也就不过区区三四百万两白银而已。 朝廷收不上来钱,不代表民间没有钱,只要能把这些钱集中起来哪怕不巧取豪夺,真要出了事也能立刻征用…… 李淦听刘钰说过不少次对英国的“吹嘘”,最让他不安的吹嘘就是英国岁入2100万两白银。 现在英国并没有印度李淦实在想不出怎么能搂出来2100万两。他更难以想象即将到来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英国就募集到了5000万英镑的国债相当于一亿五千万两白银够大顺不吃不喝不算利息还五年的。 而英国那边发行国债的事李淦也是听刘钰说过几次,知道英国真要开战,随时都能从民间借出一大笔钱。 现在刘钰说到把资金聚集在松江,真要是缺钱了可以方便借钱这事,李淦更是心动。 “你刚才说,若是朝廷急用钱,白银都聚集在松江,那又如何才能把这银钱借出来?若是强令商贾助捐,恐难矣。” “你亦知国朝开国事。当年太祖皇帝入京,权将军拷掠京师便有钱,之前要求助捐的时候却弄不到钱。难不成到了我朝,这人便转了性子?” 一般来说,朝廷还是要脸的。正常都会拿特权换银子,比如捐钱补个监生之类,而科举制之下的监生身份又是有特权的,其实就相当于是卖官鬻爵。 可真要到需要不要脸的时候,科举的这个身份就很存疑了。与政府绑定,若是政府完蛋了,那这监生还有用吗? 前朝覆亡的残酷现实,足以证明很多人舍命不舍财。是以李淦想知道刘钰说的弄钱,是怎么个弄法? 他倒是能隐约感觉到,大量的资金集中在松江府,想要借钱肯定比分散到全国各地去借钱容易。 刘钰道:“臣请试举一例。” “若如膺惩倭国,开战需要钱粮。陛下只需一句话:对倭开战后强迫倭国开国贸易,垄断对倭贸易权便可抵押。” “威海的海军舰队到松江转一圈,放上几炮,懂行的就会明白,我军必胜。” “是以假使出售五年,顷刻间便能募集出三五百万两。” “而且,不动小民,不经漂没,没有损耗。甚至不需要对外募集,只需要如今对倭的贸易公司一家,就足以募集出来。” “如此,不用国库一分钱。膺惩倭国,又可叫倭国赔款,这些钱便入了国库内帑。不但不花钱,还赚钱。” “日后对倭贸易日益发展,五年之后,只怕一年售卖百万两亦非难事,如此又可增岁入百万。” “这是一种办法。” “还有一种办法,陛下如今手里捏有不少股票。日后资本富集于松江,陛下若要借钱,只需要用股票年金为抵押、年金分红为利息,便可募集数百万两。而且最多十日即可。” “当然,若非极端情况,也实在无需。只是若真的出现前朝辽饷的情况,就可以用一用。管辖一个松江,和在全国征收辽饷,哪一个更为有利,这是不言自明的。” 李淦本就存着把松江建成一个大猪圈养大肥猪的想法,刘钰说的这些,正合他内心暗戳戳的心思。 如汉时的迁茂陵令,那是强制把土地重新分配,削弱豪强。 而现在,则是把资金集中在松江。 商人不是豪强,根本不需要削弱,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政治地位。 所以就可以在需要花钱的时候,随时能借到钱。 当然,最好只是借钱。 但真要是出了大事,实在到了要亡国亡天下的地步,那也可以直接一刀全收,一个不剩。 只要有钱,哪有办不成的事? 真要用钱的时候,搞征税,很可能搞到民怨沸腾,前朝就是例证。 范围越小,真到不要脸的时候,影响似乎也就越小。 说到底还是因为钱,要是钱够用,当皇帝的也不愿意搞任何的变化,延续着既有的路线走到底就是了。 可现在,处处缺钱。 军改长期看是省钱的,但是改革期要花大钱;移民西域要花钱;海军投入要花钱;兴办实学要花钱。 大顺有没有两宋的本事,搞各种官营垄断,既无能力也无经验,想着就宋辽西夏战争动辄损失数万十几万的水平,大顺是打不起的。 李淦倒是想过,为了方便征税和管理走私,要把一些对外的海关关闭,集结到一处,派专人垄断对西洋的贸易。 可是有祖训在,加之大顺前期特殊的权力交接,使得祖训难动以证合法性,使得他也没胆子这么搞。 民间儒林结社成风,从那些人手里弄钱,就要弄成与民争利、或者苛捐杂税,他又不愿意担这个名声。 逼到一定份上,刘钰这种不与民争利、另辟蹊径的弄钱手段,就让李淦很是心动。 对日一战,又要花钱。国库现在还有点底子,但刘钰却说真要是在松江搞试点,一个松江能把江苏、浙江、福建甚至广东的资本都吸引过去,甚至可能对日开战不需要动用国库一分钱,反而有的赚…… 这就更坚定了李淦的想法。 日后若是一年的贸易垄断权能卖出一百万两,海军的投入也能缓解不少。 西北、东北都已经基本平定,就剩下个改土归流还要花大价钱,但只要军改完成,怎么想也不至于比准噶尔还难打。 没有了西北东北的威胁,大顺似乎真的可以把更多的钱投入到刘钰说的可以“以战养军”的海军上了。 想想刘钰的话,刘钰倒也乖巧。至少在保险业务上,是希望皇帝允许垄断专营,皇帝出内帑,而不是他刘钰来督办。 加之主动说了对松江资本的管理,要有专门的部门,而且是皇帝直辖的,这就可以试一试。 松江看似很远,但海军一旦建成,实际上距离京城也就十天的距离。而十几天,也就相当于京城管管张家口,海军的舰船不只是把世界的距离缩短了,更是缩短了京城和松江的距离。 十几天的距离,让皇帝也很安心,很有安全感。 反正要搞,那就不如搞的大一些。 若真的水土不服,那就直接灭杀即可。反正就局限于尺寸之地,在绝对的军事力量面前,都是可控的。 “嗯……既是这样,那就可以试行一番。对松江府而言,改变也就是原来的漕运转为海运。对松江而言,这些变革也都是尝试,可谓是另起炉灶了。朕便挑选一人前去主持。” “此事不归六政府管辖。” “朕也想了,若是将来膺惩倭人,若有海运漕米得商会,战时便可征召海运饷银和军粮。此真一举两得。” “今年恐怕来不及了,依你看,明年夏季松江、苏州两地的漕米,便可运输了吗?” 刘钰想了一下如今大顺海上贸易的规格,心道还用得着明年?你要是今年秋天就想这么干,福建广东浙江的商船就会蜂拥而至,争着入股,甚至连新船都不需要造。 百分之十的免税货物量,辽东大豆回运的利润,只怕你还不知道商人对利润的渴求有多可怕。 “回陛下,只要陛下同意江苏节度使的奏请,松江、苏州的漕米,明年海运绝无问题。” 说完,刘钰内心忍不住冒出一个阴暗的想法……或许,哪天黄河若决了口,导致运河淤塞,有了这样的基础,说不定废漕改海就可一举成功。若是黄河不决口,这全面漕改海,怕是难。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五五章 两制 想要脑子里冒出来的“黄河决口促成海运漕米”的想法一闪而过,可这个可怕而又阴暗的想法竟是挥之不去。 人时不时总会冒出一些事后会感觉到可怕、尴尬甚至无耻的想法,大部分时候只要不去做就好。 可此时刘钰的内心有些慌,感觉自己实在是有些病态和扭曲。 人心隔肚皮,皇帝看出来刘钰的脸色有些异样,却不知道刘钰在想什么。 还以为刘钰公忠体国,在考虑完全废弃漕运改革海运的事,心中也是对这个忠臣大为赞许。 “爱卿不要再琢磨海运漕运的事了。此事非是一时之功。若是求快,轻则汉武,重则隋炀。朕知自己急躁,在这件事上却也时时告诫自己,万万不可求急。” “不说此事了。还有一事,这法兰西国使团来访一事,朕决议由英国公为正使、你为副使,接待使团和负责谈判。季风将起,按照广东那边的奏报,大约每年六七月份,是西洋船齐来的时候吧?” 说起来了法国使团的事,刘钰心里忍不住想笑。 让英国公做正使、自己这个差点被封为克虏伯的人为副使,这是英法德三方会谈? 皇帝的话里面,也透出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天子说的是“来访”而非是“朝贡”,金口玉言,这就等于将这件事定性了。 皇帝定性了,自己才敢放心大胆地用“来访”这个词。 “陛下,法兰西国来访一事,臣做副使倒无可题。只是有两件事,臣需得知道陛下底线。” “其一,朝贡还是外交的区别,朝中可定出的规矩?” “其二,与法兰西国谈判,我朝想要什么?” 这一次和对俄谈判不同,和俄国就是边界可题、贸易可题。 对法国,不存在边界可题,贸易可题也弹不出任何的鸟用。 法国闹出的枫丹白露赦令和过于超越时代的标准化法案,都让法国的手工业品渣渣一般,在西洋货本就难以销售的大顺,更是难上加难。 刘钰想知道,谈什么? 这事虽然是他主导的,他也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谈,但这大顺毕竟不是他的,不能自作主张,还得听听的皇帝的底线。 英国公级别够高,作为天佑殿成员,某种程度上和莫尔帕伯爵平级。 但英国公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不可能事事都负责,他这个副使才是真正的正使。 李淦见这两个可题可的巧妙,也足见刘钰没有自作主张的心思,心中畅快。 “这朝贡还是外交一事,若是朝贡,那是礼政府负责的。朕想了,日后朝贡与外交并行。” “礼政府等,还是掌管朝贡事宜。而朕再立一个非常设的外交部,由朕和天佑殿直管。” “天子有天子的政府,皇帝有皇帝的一套政府。” “天子有礼政府管朝贡。皇帝有外交部管外交。并行不悖,互不干涉。” “外交部的花费、赏赐,皆走内帑,不走政府。” 这个折中之策让刘钰有些吃惊,心道朝廷里能人果然不少,这等空子也能钻出来,倒是人才。 想想,似乎也有道理。至少现在,皇帝、国王和国家的主权还未分清楚。 天子承担的责任,是中国内政和朝贡宗藩体系,在一定范围内保持天朝的存在和合法性。 皇帝承担的责任,是大顺对外的政策,用皇帝作为主权的象征物。否则也确实说不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是最大一级,这就没办法有任何外交的可能性。 天子是儒家的天子,一举一动理论上都要符合儒家道德规范的。 皇帝不一定是儒家的皇帝,在一些事上是不用符合儒家的道德规范的。 看起来像是脱裤子放屁,但这个裤子脱得很有意义。 紧接着,后面的话就让刘钰感觉到皇帝只怕不只是只在乎这个意义。 “若如总参谋部、枢密院、良家子、以及可能的海军部,日后可能外交诸国的货物关税,也该归于内帑。天子不治四夷,皇帝却要与四夷交流。” “天子之责,自不可乾纲独断。皇帝之任,则要效始皇帝,政令独裁。” 李淦心说我实在是受够了廷议和谏议清流们的扯淡了,可是若不设至这些为了反对而反对的职位,若不挨骂,日后必要留一个不好的名声。 “那西洋传教士的中不是说,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吗?日后不若天子的事归天子,皇帝的事归皇帝。” 刘钰心道你说的硬气,可实际上现在海军的钱,还不是户政府出的? 这和郑和下西洋花户部的银子利润却归内帑,也无甚区别嘛。 这不会是在为将来对日开战后的赔款归内帑、垄断贸易税归内帑、乃至对荷开战之后的香料贸易归内帑做准备呢吧? 这是要把参谋部、海军部乃至关税等处的人,都当成是长了丁丁的太监? 心里略微有些别扭,皇帝却说的开心,又道:“按你所言,这西洋诸国的外交使节,衣食住行皆要花钱自理。朕这外交部既然不是天子所辖的,而是皇帝所辖的,这些人也不是来朝贡的而是来外交的,那这衣食费用也是叫他们自己出钱就是了。” “天朝地大物博,只要有银子,什么都买得到。想来天朝富庶,法兰西国常在苏、粤、闽地贸易,也已知晓,此番法兰西国来访,便要让他们看看国朝的军舰、军改后的士卒。” “至于和法兰西国谈什么……此事既是你引得头,想要法兰西国的战舰图纸,以及威慑罗刹,恐吓英国中立,这些自然要谈。” “但这不过是标,而非本。” “你既说,如今是大争之世,朕倒是想到了春秋时候践土之盟、葵丘会盟。小九州之外,更有大九州,这大九州诸侯事,若无中国,岂可为盟?” “是以,除了你要谈的舰船、外交、贸易等事,还要与法兰西国制定会盟条例。日后若能让诸国都参与其中,则大善。” “欧罗巴甚远,朕此时也管不到,便是说了什么也无用。但诸如商船遇到风浪在他国停泊、救助等盟约,却可规范。中、法既入此盟,日后他国也入,亦是国朝威望。” 刘钰反应了半天,明白过来了皇帝的意思。这是要制定国际法,做国际法的发起国? 现在先制定一些看似没什么用的国际法,先把参与国际事务的概念用出来,日后再慢慢拓展? 看来皇帝或者说那些有意革新的大臣们也是有脑子的,估计是看了自己的那本关于西洋诸国的小册子后,看到英国的岁入和海军吨位后,就明白让人来朝贡是不可能的了,之所以之前如荷兰等屁颠屁颠地跑来朝贡,也不是因为什么国势,无非是东印度公司为了赚钱……东印度公司不过是一家公司,哪有资格朝贡?笑笑罢了,若是自己都信了,那就真是掩耳盗铃了。 大约知道了西洋诸国的国力水平,也知道以大顺现在的军事能力,莫说数万里之外的欧洲,就是在南洋,论影响力可能都已经不如荷兰,甚至在暹罗等地,可能都未必及得上法国。 正视了自己之后,明白自己处在一个大约什么样的水平,这才想出来了这种幺蛾子:既要体面,又要这体面能够让人接受,就只能搞这种像是商船救助条约之类的小玩意了。 这倒也好。 ………… 西洋历1736年6月8日,两艘法国船很没牌面地驶入松江港口。 码头上的中国人连多看一眼都没多看,这里有海关,这等西洋船见得多了,甚至看了眼旗子就知道这是法国人的船。 法国人的船没什么好货,基本都只能带着银子来买货,装卸货物的工人早已门清。 岸上,田平等人已经等得有些烦躁。 今年过年比较晚,西洋历2月中旬才过年,现在连端午节还没到,皇帝生日的万寿节才过去不久,松江这边就接到了两个大消息。 法国使节团要在松江停靠,江苏节度使要求松江府尹、皇帝要求海关人员妥善接待。尽快派人安排领航,前往威海。 另一件大事,便是松江苏州的漕米要试行海运,为了方便管理和赔偿以及分担成本,要成立股份制的公司。 前一个消息没人当回事,法国人手里货不多,买的货也不多。 后一个消息则顿时引爆了松江周边,就如同海啸一样,沿着海岸线一路狂飙,从江苏到广东,许多人争着抢着要来松江参股。 百分之十的带货免税额度,这简直就是送钱的,这等好事谁不肯参与? 若不是因为要求不得入股太多,以及前一阵刚刚成立了一些股份制的作坊,加之听闻又要成立保险公司吸收了大量资金,只怕这消息不用传到广东,当地的大商人就能把这股份全都吃下。 田平正忙着这些参股和筹办保险公司的事,谁曾想法国人来了,他这边还得和松江府尹一起负责接待。 若只是接待也就罢了,上头有令:接待归接待,要热情,但对于一些不合理的要求一定要杜绝。 沿途包括去看烧瓷、缫丝、织绸布、提花等作坊,则必要拒绝。 若违令,则严惩。 这种既要担责任,还得在其补给期间请吃饭的活,让在场知道这道旨意的官员都大为烦躁。 看着法国船靠港,田平与海关的正税监嘟囔道:“赶紧安排几个去过威海的,请他们吃顿饭,明日便打发走就是。” 正税监也是一样的想法。 “正是如此,去过威海得人多矣。鹰娑伯也不说派人来接,咱们就只能先接待着。就按你说的,吃顿饭,明后日打发走便是。要我说,直接派舰船来此迎接,不在松江停留,直走即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五六章 优劣 价值决定态度。 法国人出货也不行,买货也不行,莫尔帕伯爵在广东受到了官方的接待,但是作为通商口岸,官员们见到了洋人多了去了,也没有受过太多的礼遇。 来之前,听那些传教士说,中国的皇帝都喜欢排场,其余国家的使者来到这里被称作朝贡,会一路给予丰美的食物一直吃到京城。 可在广东,除了在当地官员那吃了一顿饭外,各种补给都是要用钱去买的。 而且吃完饭之后,当地官员就说,考虑到气候和台风,建议他们立刻北上松江,在松江那里会有人引航直接去天津。 大顺禁教的消息传到了欧洲,这一次来访的人中,也没有为了传教目的的传教士,只有几名熟悉中国懂一些中文的传教士翻译。 船上除了水手和传教士、翻译之外,剩下的都是一些“商业间谍”。 二十多年前,大顺还未禁教的时候,路易十四时期派来的一些传教士在白晋的情面下,得以四处传教,也借着帮着大顺绘制地图的关系,走了许多地方。 有人悄悄潜入了江西,以传教为名,偷学了瓷器的烧制办法,知道了瓷器最重要的东西……高岭土。 但术业有专攻,这些传教士虽然也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可是隔行如隔山,他们就算看了,也没有学到精髓。 这一次法国使节团中还带了一些瓷器工厂的工匠,还有一些甚至是从迈森请来的技师,迈森的瓷器比法国强得多,迈森瓷也是欧洲名瓷,但在一些细节上此时和景德镇的瓷器还有很大的差距。 除了瓷器工匠,船上还有丝绸工匠,中东和波斯有很多的生丝,只是法国的丝绸织造技术还差了些,他们也希望趁着这次机会从中国偷学到丝绸技术。 工匠们术业有专攻,莫尔帕伯爵作为此时法国的海军大臣,也是术业有专攻。 沿途观察了一下广东地区的水师之后,他心中颇为不屑,水师的舰船既不能远洋作战,也不具备战列舰齐射的能力,很显然这是一支远远落后的海军,甚至不能称之为海军。 不过对于这支海军,莫尔帕伯爵也没有小觑。荷兰人的经验证明,在远洋上,中国人的海军不堪一击,但在近岸的港口,凭借海量的火攻船和港口的炮台,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虽然听说那位中国的同行,似乎应该算是大顺的海军大臣正在兴建海军,莫尔帕伯爵很怀疑就这样的基础,是否真的能编练出来一支可以用的海军。 一支在欧洲被戏称为“行政海军”的海军大臣,第一次在一个大国的海军面前找到了已经许久不曾有过的优越感。 “或许,新型的74炮战列舰的图纸,可以作为交换瓷器、丝绸和茶叶秘密的砝码。” 离开广东之后,他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船到了松江,一如之前在广东一样的待遇。 迎接他们下船之后,便宴请了他们,菜品很丰富,配上浙江的黄酒,吃起来很和口味。 但当他让杜普莱克斯提出要在城中参观一下的时候,对面的官员立刻摇摇头。 “这里的风浪很大,可能会有台风。建议你们还是尽快离开。如果你们能够得到皇帝陛下的许可,日后可以再在城中参观。” 明显的逐客辞令,这些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日子的传教士兼职翻译,很明确的把这些话的画外音也翻译了出来,那就是不允许。 田平被刘钰提醒过,这时候又拿出来了标准的外交辞令:“我朝虽然开关,但所有西洋人不得在岸上购置房屋地产,以免澳门的事重演。也不准不经允许在内地乱转,之前传教士有许可,但现在国朝禁教。” “贵国的宗教在本国水土不服,一些佛教徒和天主教徒互相攻击,我担心你们在内地受到佛教徒的攻击,这样的责任我们是担负不起的。” “天朝制度,官员要对天子负责。天子命令我们招待你们,尽快送你们前往威海。可能遭到佛教徒攻击的责任,我们是不敢承担的。” 把问题引到了宗教战争上,佛教又不是大顺的国教,跳出了防止商业间谍的实话,也给了一个让莫尔帕伯爵无法反驳的理由。 见态度坚决,莫尔帕伯爵心想,果然,这是一个完美而强大的帝国,中央高度集权,这是法国乃至整个欧洲都欠缺的。 此时正是欧洲各国鼓吹专制主义的时代,谁更专制谁就更强大,哪怕有海峡阻隔的英国,也多亏了护国公走完了那一步。 法国更是从路易十四时代就尽可能的集权,法国贵族们也习惯了被集权的滋味,但是相较于大顺这种地方上根本没有贵族、税收也全都走中央政府的程度,还是差得远。 发国使节团这一次只在广东和松江停留,这是大顺最富庶的地方,再加上启蒙主义者在欧洲的鼓吹,使得中国皇帝的皇冠,在莫尔帕伯爵的眼中更加的有分量。 虽然海军差的多,但是论及政府和富庶,又是法国所无法比的。 眼看逐客令也下了,无可奈何的莫尔帕伯爵只好在采买了补给之后,在几个前往威海已经很熟悉的领航员带领下,离开了松江。 靠近威海的时候,一支由六艘巡航舰组成的舰队出现在了洋面上。大顺现在一艘正式的战列舰都没有,法国海军虽然沦落到现在的程度,但战列舰还能拿出七八艘。 这支巡航舰组成的舰队并没有给法国使节团带来震撼。 舰队的指挥官馒头也很清楚这支舰队不会给法国人带来任何的震撼,毕竟里面有两艘船还是从法国人手里买的。 而大顺的第一艘过时设计的六十四炮战列舰还是船台上,距离下水还要一段时间。 对面的使团正使又是法国的海军大臣,所以刘钰给他们这群舰长的命令就是尽可能把己方的优势展示出来。 如果大顺的海军硬件有优势的话,至少此时,唯一的优势就是大炮。 在靠近到法国使团的船只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馒头叫人升起了号旗,齐射鸣炮三次,以作礼炮迎接。 炮甲板内,原本自带的九磅炮都已经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重新铸炮的十二磅舰炮。全都是昂贵的黄铜青铜炮,而不是铁炮,在保证火力的前提下,重量可以更低一些。 此时大顺的官方货币是白银和铜钱,一门门铜炮哪里是炮,分明就是堆叠在一起的铜钱。 大炮的后面,装有一个燧发机结构,靠拉索拉发,而不是像法国人之前的舰炮一样靠火绳点燃。 整个舰炮甲板层内,都已经没有了明火。 燧发机这样的小玩意,也可能够让大炮的反应更快,省去了插火绳的步骤。 这可能是大顺的海军硬件上最先进的地方,也可能是硬件上唯一先进的地方。 软件上,这一点威海的海军们还是自信的。高比例的军官,专业的士官,以及优秀的、三天操练一次的炮手,靠钱堆出来的素养,这又是此时法国海军远远不及的地方。 一个月平均训练一次炮击的法国海军,要到几年后才能在莫尔帕伯爵的强烈争取下,弄到了足够的经费,保证一周训练一次。 已经成为一门炮炮长的张二彪很慵懒地握着燧发机的拉索,印象中这是他第二次开礼炮。 上一次开炮的时候,他才上船不久,适逢鄂国公来威海,齐射过一次。 距离上次已经很久了,这些年每隔三天就要进行一次演练,也增加了文化课的学习。 就像是每一次演练时候一样,火药猴子们快速地从后面把火药包搬运过来,装填之后拉发。 巨大的后坐力拉动的绳索咯咯作响,沿着轨道退回去的大炮正好处在适合装填的位置被卡住。 机械地再度装填,机械地再度击发,拿出来了平日考核时候的速度,作为迎接的仪式。 张二彪心想,不知道法国人的炮手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这个不确定,但他确定有一点,法国军舰比大顺的军舰要好:最起码法国人死了之后,埋在船舱的沙土中,任凭腐烂,等到了岸上之后入土为安。而大顺的海军,却在刘钰的要求下,死了之后装在布袋里,塞上江米和红枣缀上炮弹,当个大粽子扔到海底。 机械而麻木的三次齐射之后,枪炮长出来把这些炮手们夸奖了一顿,示意晚上会加餐且不是鱼,顿时欢声雷动。 三次齐射礼炮,的确给莫尔帕伯爵带来的震撼,之前对大顺水师的轻视,让他很有海军上的优越感。 但这一次欢迎的齐射,让他神色沉重地叹了口气。 想想在广东和松江所看到的浮华与富庶,莫尔帕伯爵心想,钱啊钱……中国人真的好有钱啊。只要有钱,炮手的射速就会更快;只要没钱,炮手的射速就快不了。 火药训练,是要花钱的。 从这支舰队来看,似乎自己之前所认为的,并不正确。对面的那位伯爵和海军大臣,从无到有只用了几年时间,就拥有了这样射速的舰队,着实有些可怕。 在一旁的杜普莱克斯也有些震惊,无可奈何地摊开手。 “伯爵大人,上一次我来的时候,他们还不会齐射。而现在,他们可能已经有了世界上最好的舰炮炮手。至少,射速上,比英国人还快。” “没有一个国家的舰队,是用来防守的。舰队会给中国人带来前所未有的野心,这份野心的第一个牺牲品,或许就是荷兰和英国,所以请您考虑我的意见。” “更好的舰队,会给他们更大的野心。更大的野心,才能让他们走出近海去更南的地方。我们不需要的东南亚足够大,足以容纳他们的野心。”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五七章 暗示中荷矛盾 如果莫尔帕伯爵会用成语的话,应该会想到“驱虎吞狼”这个词。不过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诱虎吞狼。 杜普莱克斯的意思很明确,海军如果养着不用只是防守,就是赔钱的,尤其是周边没有对等海军存在的情况下。 陆军还可以剿匪、镇压叛乱。海军如果没有敌人,就是毫无意义的一堆垃圾,而且每年还得往里面贴钱。 既然大顺兴建了海军,而且从齐射的速度上就能知道至少是一周训练两次的水平,足见这支海军投的钱不少。 既如此,大顺的扩张方向无非就是日本,或者南洋。 而若去南洋,肯定要和荷兰发生矛盾。 在英荷同盟的背景下,唆使大顺对荷兰宣战是符合……或许是法国,也或许只是法国东印度公司的利益。 英法谁拿下了整个孟加拉,才有资格真正染指东南亚。 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至少此时此刻看来,谁也想不到可能几十年内印度就会彻底沦为殖民地,此时更是没人敢去认为印度会那么脆弱。 杜普莱克斯的建议,始终围绕着“法国的海外利益是在印度收税”这个明确的目标。 莫尔帕伯爵没有立刻反对,也没有表示支持,他想要再看看。作为全权特使,他有一定的决断权。 船只靠港之后,岸上的吉普赛人乐队演奏了的曲调。听上去和英国的那首很像,实际上也很像,甚至原版本来就是法国歌。 这是一首标准的君主制颂歌,和诗经里的雅乐类似,和一般共和国的战歌国歌不同,听起来跟哀乐似的。 这也是一首很标准的“舔腚”歌,而且是字面意义上的。这是路易十四做了肛瘘手术之后,为了庆祝手术康复而由“幸臣”进献的曲子,也算是此时法国波旁王朝的国歌了。 这样的接待形式,莫尔帕伯爵还未见过。 可还是站在一旁,跟着哼哼完了颂歌后,和前来迎接的刘钰见了面。 大顺这边没有国歌,就算有雅乐,那也不是刘钰有资格演奏的。 到了京城,皇帝接见的时候可能会奏雅乐,但在这肯定是不行的。 双方按照互相的礼仪见了礼,刘钰拱了拱手,莫尔帕伯爵用了法国的礼仪。 精挑细选出来的掷弹兵和高个子的海军陆战队做了仪仗队,高大的山东大汉的身高对这些法国人还是有压倒性优势的。 对这支传说中和信息错误理解的打过俄国和准噶尔的陆军,莫尔帕伯爵确信大顺有一支很强大的陆军,而且和欧洲士兵有着很明显的区别:头顶上带着红缨的毡帽。 除了军帽军装的区别,枪械倒是一样的。 燧发枪不是什么神秘的高科技,如果大顺不从法国这边买,从荷兰英国乃至西班牙,一样可以买到。 之所以买法国的枪,主要还是为了拉近和法国的关系。只不过大顺这边就买了两批,之后就自己生产了。 刘钰也没指望这支仪仗队能让法国人惊呼不可战胜,寒暄之后,刘钰先进入了正题。 “皇帝陛下希望你们能够尽快前往京城。从这里起航,在天津登陆。我是接待团的副使。请问伯爵先生,国书翻译了吗?” 莫尔帕伯爵表示国书已经翻译完毕,而且找的是在中国多年的传教士翻译的,绝对没有什么大不敬的内容,应该采取的避讳也已经做了避讳。 有几个还是去过宫廷的传教士,翻译的国书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为了稳妥起见,刘钰又拿过来副本看了一遍,让康不怠找了一些“避讳”的专业人士仔细考究之后,确定基本没什么问题了,这才算是放心。 朝中已经有很多人对大顺不顾体面搞外交的行为相当不满了,这时候不能出现纰漏,以免被人借题发挥。 国书没问题,谈什么就成了问题。 法国不是和大顺有着漫长边界问题的俄国,这一次法国使团前来,要谈什么事,双方其实都心知肚明。 刘钰想要派人去法国学造船,以及拿到法国的新型战列舰的设计图,还有就是法国国王那边能在官方层面派几个真正优秀的造船技师。 他想要军舰,想要很优秀的法国74炮战列舰。 这个意向不是表达了一次两次了,但是法国一直捏在手里,给刘钰的都是些过时货。 新设计图法国早就有,只是自己还不想造,因为缺钱。 刘钰过早的暴露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法国人肯定是要用来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的。 法国想要什么,这个刘钰心里也有数。 法国因为签署了枫丹白露赦令,导致许多的非天主教徒手工业者跑路,手工业有些一蹶不振。 对外贸易,和荷兰英国互相加关税,对外出口很不行。优势行业如葡萄酒,荷兰对法国的关税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 内需,法国更拉胯。密西西比泡沫割完了法国的韭菜,外销又不行,内需更完蛋,每年对大顺的贸易逆差爆表。 法国人很自信,而且大顺毕竟离得太远,估计法国对大顺这个盟友虽然有兴趣,但对钱更有兴趣。 丝绸、瓷器、茶叶,老三样,刘钰估计法国想要用战列舰设计图交换。 这肯定是不能换的。 不是不能卖。 瓷器这东西,用不了多久一些低端货欧洲本地的瓷器就会挤占。 这时候卖肯定是可以卖出高价的,但问题是用来换战列舰的图纸,又有些不太合算。 至少还得大几十年时间欧洲瓷器才能追平,这期间少说也得个几千万两的白银顺差。 但别的东西,也没什么可换的。 法国的海军不可能打得过英国,距离这么远,更多的是互相利用,牵制共同的敌人,指望配合作战暂时是不行的。 刘钰手里有的新东西,平板玻璃法国人没兴趣,因为平板玻璃本来就是法国的技术更先进一些,英国还要去偷师。 烟卷没太大意义,火柴倒是能卖,反正这种易燃的火柴也不可能装船往欧洲卖。但是火柴制作技术去换图纸,法国人肯定不会同意。 好在军火上,刘钰手里还有几张压箱底的底牌,他想试一试。 新型战列舰,靠从巡航舰开始一点点琢磨,也不是不能琢磨出来。只是这需要太长时间。 时间,正是他所缺乏的。 今日的盟友可能就是明日的敌人,而且印度这个能够为大顺工业革命提供棉花的地方肯定是要争夺的,靠这几艘破巡航舰和跑起来慢的跟不上的六十四炮老式战列舰,肯定不行。 至于皇帝想要的威望、名头等,刘钰其实并不怎么太在意。 念及于此,刘钰便佯做无意地问道:“法国海军的桅杆上,有枪手吧?他们用的滑膛枪还是带膛线的呢?” 膛线出现的时间,比燧发枪还要早。准确度要高得多,只不过想要让铅弹转起来,子弹肯定要比枪口粗。这就导致装填的时候很麻烦,需要用锤子往里面敲,这时候又没有标准件公差,时不时会有两锤子下去铅弹没飞出来,堵在里面炸膛的情况。 莫尔帕伯爵道:“都是用滑膛枪的。带膛线的虽然打得准一些,可是装填太麻烦。” “你们的炮手装填速度很快,看来贵国的海军训练的很严格。但是只有巡航舰的海军,不能称之为一支强大的海军。” 虽然法国现在就剩下七八艘随时可以出港的战列舰了,但是底子在那摆着,只要充钱氪金再加上爱国主义一鼓动捐钱,很快就能搞出来一支舰队。莫尔帕伯爵还是有资格对威海的舰队表达一点骄傲的。 “是啊,我们的海军才刚刚起步。但是中国必须要有一支强大的海军,以保证我们侨民的利益。” “在巴达维亚,那里有数万华夏子民,他们在那里的生活一直受到歧视,很多都是几十年前被荷兰人和英国人从舟山、澎湖等地抓去的劳工奴隶后代。这是不能够允许的。” “而且,西班牙也曾在吕宋屠杀过天朝的子民。” “没有一支强大的舰队,是无法保证他们的利益的。法律,只在舰炮的射程之内。” “只可惜,贵国并不向我们提供最新型的战列舰设计图纸。我们只要加紧训练,用各种方法提高火力。” “我们的大炮可以发射的更快;我们的桅杆上,也都是打的更远的膛线枪手。而且,一种新的技术,可以使得膛线枪的装填更简单,和滑膛枪一样。” 抛出了诱惑之前,也很隐晦地向法国表明,大顺的利益在南洋,而且第一目标是荷兰的巴达维亚。 反正法国的手,现在还没伸这么远,他们控制的地方也没有中国人。 荷兰东印度公司是荷兰的经济支柱,如果在南洋爆发了冲突,几乎可以立刻让荷兰的资金运转不灵。 这对此时的法国是极为有利的,英荷同盟针对的就是法国。 莫尔帕伯爵很好奇刘钰说的炮术革新,对于新的膛线枪装填技术,倒是不怎么太在意。 因为没有亲眼见到。 可是亲眼见到了舰炮齐射的速度,的确很快,而且快的有些离谱。虽然有严格训练的加成,却也有些过快了。 听到刘钰说在舰炮上有新技术,莫尔帕伯爵作为海军大臣,立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不过刘钰没有让他去参观,也没有着重说舰炮上的燧发机,那东西没有技术难度,只是一个思路问题。 “伯爵先生,你可以看一看我们的新式膛线燧发枪的操练,我想这是贵国所急需的。虽然您是海军大臣,虽然海军需要的是大炮,但法国面临的情况和大顺是一样的:既要保持一支强大的陆军,又要保持一支强大的海军,而总的军费是有限的。” “或许,这种新的膛线枪装填技术,可以提升法国的陆军水平,从而节省下开支投入到海军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五八章 陆军换海军 刘钰的话,成功地引起了莫尔帕伯爵的兴趣。 他所谓的新的膛线枪装填技术,自然是米尼弹。 米尼弹的出现,比膛线晚了三百多年,欧洲一些精锐猎兵用的就是拿锤子装填的膛线枪。 米尼弹说白了就是一个思路问题,很巧妙的思路。 一旦这个思路被学会,根本不值钱。或者只要这种子弹出现,配合上相应的战术,很快就会被仿制。 这种技术在使用之前卖价最高。 引领着莫尔帕伯爵到了刘公岛上的隐秘靶场,几支精心挑选出来的手工拉膛线拉的最好的燧发枪,在几名军官的手中。 为了“安全起见”,实际上是为了让莫尔帕伯爵看不清细节,在距离那些射手二十米的距离外,莫尔帕伯爵亲眼目的了那些枪手用滑膛枪的装填速度,打出了超距离的膛线枪才能有的准确度。 引领着他去看了看靶场的上靶情况,悄悄观察了一下莫尔帕伯爵的脸色,刘钰还很贴心地推销起来了法国为什么很需要这种技术。 “俄奥同盟暂时是不可能的拆解的。奥地利人在很长时间内,都将是法国的敌人。我想,这一点伯爵先生比我要清楚。” “奥地利人有很优秀的轻步兵。比如潘都尔兵,他们的纪律松散,但却是很优秀的轻步兵。” “关于轻步兵的作用,我想伯爵先生也更清楚。事实上,如果没有骑兵的威胁,优秀的轻步兵或者散兵,完全可以以更少的兵力牵制对方的横队。” “他们在前面进行骚扰、阻滞敌方方阵的行进速度,从而掩护己方的方阵绕到侧面展开。” “如果法国的陆军拥有了这样的枪械和装填技术,很可能带来一场伟大的军事变革,而且完全可以压制住奥地利人令人烦躁的各种轻步兵。” “散兵在前拖延掩护阻滞,线列兵从容展开。对射的话,阵型更散一些的轻步兵或者散兵是有很大优势的。而且这种新型的膛线子弹可以提高射程。” “至于俄国人,拥有海量的骑兵。这种线膛子弹的装填技术,可以让法国陆军在距离俄国骑兵很远的地方就进行射击。” 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一本他编写的关于轻步兵、散兵和重厚方阵纵队配合的战术小册子。 线列兵的前面最好是部署一些散兵,哪怕用的是滑膛枪,也是很有效果的。 青州军几乎没有什么散兵,因为对准部作战,不需要。 准部的火枪还是火绳枪,炮兵也差得远,青州军不需要任何的散兵在线阵的前面,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搞厚阵纵队战术:没有炮,火枪又差,厚阵纵队怕个毬? 但对法国就不一样了。 可能要到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或者七年战争开打,法国才能认识到轻步兵的效果,尤其是奥利地的轻步兵给各国上了一课之后。 欧洲战场上双方的火炮相差无几,燧发枪也都差不多,这种情况下,刘钰只是稍微一做解释,莫尔帕伯爵就能知道这种火枪的意义。 拉膛线,很不容易,这东西必然是装备精锐部队的,而且不是用来列队对射的消耗步兵。 若获至宝地将那本拉丁文编写的小册子拿过去,翻了几页之后,上面都是对战术的思索和图画,用很详实的计算列举了装备了这种膛线枪的散兵或者轻步兵在线列阵前面的巨大作用。 虽然,都知道杀伤效率最高的是散兵和轻步兵,也知道虽然他们在装备了膛线枪后如虎添翼,还知道最终决定战场胜负的还是线列兵……但无疑,这种新装备配合新战术的体系,将会给陆军战术带来巨大的变革。 排队枪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刘钰现在急需的就是法国的一些先进技术,但再先进的技术也需要钱。 无论如何,他,以及皇帝和朝廷那边,都不可能放开对出口老三样的管制,更不可能允许技术外流。 如果用米尼弹换战列舰图纸、换刘钰这边可以派遣优秀的年轻人去法国留学学习造船等技术,刘钰看来这是值得的。 膛线难拉,暂时不可能普及。 法国要在欧洲打大仗,短期之内,优秀的膛线枪都要配属给本土的精锐部队。印度这边不可能拿到这种武器。 短时间内,大顺也不可能和法国的陆军开战。 但是,优秀的战列舰却能用个五十多年,更是现在刻不容缓的需求。 巡航舰打打日本还行,趁着机会打打东南亚的荷兰人也可能或许大概成。 但是,想要搞印度,就不得不面对英国,没有七十四炮的战列舰,刘钰心里极为没底。 就算法国人在印度站稳了脚跟,一个要从好望角绕,一个可以直接从南洋征兵,也根本没什么悬念。 况且,刘钰希望法国人在欧洲打出一些大动静,最好把英国的血多放一放。就算放不完英国的血,放一放荷兰人、俄国人的血也是好的。 欧洲的局面,注定了谁在大陆上最强,谁就不可能有外交局面,这不是天才外交家能解决的。 法国的陆军多让荷兰人或者英国人流一滴血,大顺在东南亚就能少流一滴血。 欧洲想要乱,必须要有一个国家打破此时的均衡,这个血祀刘钰早就盯上了法国。 “伯爵先生,我可以保证,这种技术的优势,也可以保证这种技术足以带来新的战术体系。” “我有一个很好的提议。” “恳请你们的国王派遣优秀的造船工匠前来,帮着大顺建造新型的战列舰。也允许我们派出专门的使团,在法国的造船厂、军工厂等参观学习。” “这对双方都有好处。大顺的海军和法国的海军没有利益冲突;法国的陆军和大顺的陆军也没有冲突。” “相反,我们的海军有着共同的敌人;我们的陆军也有共同的敌人。互相交换,作为这一次谈判的良好开端,这将是一场愉快的会晤。” “这种新型膛线枪的技巧,会在大顺的第一艘74炮新型战列舰下水的那一天,交给你们。而且我可以保证,在欧洲,除了法国,我不会和其余任何国家做这个交易。” 莫尔帕伯爵对这个提议很心动。 刚刚看到的射击演练,他已经被米尼弹的效果震惊,这意味着在两百米左右的距离就能给敌人很有效率的杀伤,而这只是武器这一个方面带来的改进。 如果配合上小册子上的新战术体系,那带来的提升可就不只是武器所带来的那一些。 战术读起来很有效,已经把莫尔帕伯爵说服。但是这个战术围绕的前提,是一款优秀的、足够精度的、装填速度足够快的膛线燧发枪。 而且,对海军也是有用的。桅杆上的射击水手,就可以在舰队对轰的时候,大量杀伤对方甲板上的水兵。 只是,相对于瓷器、丝绸的巨大利益,莫尔帕伯爵心中还有取舍。 新的战术,或者更多的钱。 法国的选择,应该优先后者。 因为现有的战术法国并不落后,舰队技术也不差,所差的就是钱。 “刘伯爵,这种新型的装填方式很有效果,也很惊人。但是,相对于这个,巴黎更希望中法两国达成更广泛的同盟。” “曾有人希望,我们给你们带来玻璃的技术,而你们教会我们瓷器的制造。我们教给你们毛纺织,你们教会我们棉纺织和丝绸……”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在这些问题上多谈一谈。” 刘钰立刻摇头。 “作为这一次接待的副使,我可以明确转告你天朝皇帝陛下的态度:这是不可以谈的条件,也是毫无意义的条件。”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大顺很快就要实行《技术工人管理及出海法案》。” 实际上,并没有,这纯属胡诌。 只要开放,必然会带来技术外流。 大顺之前开放的有些过了,传教士到处跑,港口开了一大堆,要不是欧洲那边反应迟钝,只怕一些技术早就被偷走了。 大顺的基层控制能力,也根本没有学英国实行《技术工人管理法案》的能力。 这个能力,指的是继续开放的态度、漫长海岸线的无法管辖,以及可能逐渐取消的人头税管辖。 想要开放,就不可避免技术外流;想要技术不外流,那就干脆闭关锁国。 英国地方很小,海军很强,缉私查的也严,百里之地没办法和万里疆土比基层控制力的。 好在一点,大顺之前的贸易政策虽然在刘钰看来脑抽,但还是保证了不准外国人深入内地这件事,甚至在松江等地也只是准许租房不准买房,更不准到处乱窜,只能在贸易区待着。 也幸好于教廷那边脑子抽了,在祭祖这件事上管的太严,大顺下定决心要禁教,也没有传教士以传教为名到处乱跑刺探机密的可能了。 莫尔帕伯爵肯定不知道大顺的国情,他这么一忽悠,应该还是足以忽悠住的。 为了加深忽悠的力度,刘钰又道:“此外,日后松江、宁波、漳州、广东等地,均不得开办瓷器作坊,尤其是不得在贸易区周边开办。一旦抓到有人传递这些秘密,直接杀头。” “这里面不只是防备的问题,而是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刘钰继续忽悠道:“朝廷内的一些官员,因为天主教的传播,以及荷兰人在东南亚的一些作为,甚至提出了要全面关闭贸易的建议。对外交流已经很不容易了,作为支持者,我也是顶住了很大的压力。” “你看,就像你们从外貌分不清我们和朝鲜人一样,事实上我们也分不清法国人、西班牙人、荷兰人和俄国人。荷兰人留下的坏印象,在一些人看来就是欧洲人都是如此,并无区别。” “如果你要在正式场合提出关于丝绸、瓷器等问题的提议,这更加坐实了反对派的说法:欧洲人想要窃取这些技术。这可能会导致国内的反对贸易派彻底关闭对外交流的通道,甚至地提防一切欧洲人。所以我希望,这一次在京城里的谈判,请不要谈论任何关于这些问题的条款。” “我建议,就在这里先拟定一下关于中法双方陆海军的交流。陆军的膛线枪子弹技术,换取新战列舰设计建造。”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五九章 雷声大,雨点小 明确的告诉了法国使团不可能用瓷、绸交换之后,莫尔帕伯爵有些喜忧参半。 从这种新型的枪械和战术体系小册子来看,窥一斑而见全豹,大顺的陆军还是很强大的。 可是再强大的陆军,也不可能战胜自然的伟力。 荒凉而广袤的西伯利亚,苦旱而有缺乏补给的中亚荒漠,都使得大顺不可能参与欧洲的战事。可以略微牵制一下俄国,但不可能吸引俄国太多的精力。 走海上,大顺的海军又相当孱弱。现在才刚刚起步,六艘巡航舰,加起来还不到五千吨,距离英国20万吨的战舰吨位,不算人员培训,只算吨位就差了至少3000万两白银。 想要让大顺更多的力量牵制英、荷,似乎最好是让大顺拥有一支差不多的海军。 喜的是,新战术和新子弹,对法国确实有用。 忧的是,这种交易,只是最后的选择,相对来说,法国更想要瓷器和丝绸的技术。 事实上,在来中国之前,法国使团的大部分人都充满了信心。 他们认为,自己的底牌很多,可以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而且刘钰过早了暴露了想要新型战列舰设计图的急躁,对一场谈判而言,过早露底的谈判者是失败的谈判者。 哪怕到了本地治里,在印度多年还主持过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的杜普莱克斯,也认为法国可以交换的东西不少。 比如法国的平板玻璃技术,这东西运送过来耗损太大,而且价格过高,虽然利润大,可是销量不行。这个技术就可以做个筹码,来交换瓷器技术。 然而到了松江,他们就看到了许多的平板玻璃,并且知道了刘钰这边也开始生产平板玻璃了。 更为可怖的,便是几年前大顺还需要从法国购买燧发枪,这才短短几年,居然可以反向朝法国推销新型军火和陆军战术。 这有些快的不像话,让莫尔帕伯爵感觉到了深深的震惊。 看来那些传教士的描述,也不知是为了传教的阿谀奉承之言,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有其独到之处。 现在想想,莫尔帕伯爵才明白,刘钰过早的暴露了他谈判中想要的东西,实在是有恃无恐。 因为大顺能交换的东西太多,而法国能交换的东西太少。 “尊敬的中国伯爵,我想这个交易我们可以慢慢的谈。如您所言,如果谈论获得瓷器丝绸等技术,可能会导致贵国对我们怀有敌意,我可以放弃。” “但是,您所设想的这种新型战术是否有效,尚且需要实战的检验。而法国的军舰,连您都知道,是整个欧洲,或者说整个世界最优秀的设计,这是公认的。” “一个尚需检验的技术,换取一想公认优秀的技术,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 刘钰心想,锤锤,你这分明就是在砍价。可自己之前已经多次表达了希望得到新型战列舰的设计图,这时候再说什么“学亦可、不学亦可”之类的,在嘴上扳回一局,已经是来不及了。 可是这件事却最好就在威海定下来。要是跑到京城里公开讨论,指不定自己头上又得扣一个里通外国的帽子。大顺的大臣们,脑子就算再锈,也知道新式武器不能外流。 “伯爵先生,您作为法国的海军大臣,对当前欧洲的局势应当是有所了解的。法国需要清楚自己的战略。” “法国不是英国。” “如果可以得到佛兰德斯和北意大利,其实海外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舍弃。法国终究是一个陆权国家。” “即便您作为海军大臣,我也必须要这么说。新式的陆军战术和膛线子弹装填办法,是法国此时急需的,也是极为有利的。” “法国必须要搞清楚,自己要在欧洲大陆上做霸主,还是在海外扩张?” “就这一次波兰王位继承战争的政策来看,红衣主教缓和法奥关系的外交政策已经破产了。北意大利,弗兰德斯,这些肥沃的土地,或许就会因为这种子弹和与之对应的战术而落入到法国或者波旁家族的手中。” “反过来,大顺现在在周边,没有像样的、足够强大的敌人。而这种新型铅弹对大顺来说,并不是急需的。相反,在东南亚,尤其是巴达维亚,那里有大量的我们的侨民,一支优秀的、可以抗衡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海军,是必须的。” “这是一个双赢的交易。东南亚是荷兰的血管,一旦被切开,荷兰就会衰弱;英国在印度,也会受到影响,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切断和英国的贸易,这对法国也是有利的。” 冷兵器时代,以中原的体量和统治极限的约束,不可能在陆地和海洋双向扩张。 火药时代,尤其是燧发枪时代,这种双向扩张的压力被减轻了,就像是刘钰形容南洋是大顺的西域一般。 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自然选择我都要。 只是这种我都要,法国是没有资格说的。 欧洲大陆一堆的敌人,法国不得不保持足够强大的陆军,海军永远都是第二位的。 哪怕莫尔帕伯爵作为海军大臣,也不得不同意刘钰的说法。 对法国而言,佛兰德斯加意大利,如果能够拿到手,海外的那些领地其实都可以扔掉或者交换。 别看杜普莱克斯叫的这么欢,他在法国是个异类。 现在谁也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如后来英国征服印度会那么简单。在和中国的矛盾和谈判上,这矛盾比刘钰想的还要小。 上个世纪,英国的势力被荷兰人驱逐出了东南亚,退到了印度。而法国的东印度公司也曾在暹罗有着极大的影响,可是不久之后东印度公司崩溃、本地治里被英国攻陷、加之内部经济政策的改变等因素,可以说现在法国在印度是完全的守势。 红衣主教也多次告诫东印度公司,要沉稳,不要招惹英国人。 法国当然是希望大顺在南洋方向分担英荷的军事压力,切开荷兰的血管、牵制英国的军力。 如果可以,甚至印度都是可以放弃的。 东印度公司半死不活,法国朝廷认为印度是个赔钱货,完全比不上西印度岛屿的一座能种植甘蔗或者靛青的小岛。 但是,莫尔帕伯爵也很清楚,战列舰是法国谈判最大的依仗,他要确定这是不是真的如刘钰所言,只能用这个交换?还是说刘钰只是假传圣旨,皇帝并没有指示瓷器和丝绸技术完全不能交易? “如果真的不能获得瓷器和丝绸的技术,这个是可以交换的。但现在,这个条件还不能答应。这些中国人很狡猾,不是那些用玻璃球就能骗倒的土著。” 心里这样想着,也没有全然拒绝刘钰的提议,而是绕着圈子,说这件事日后可以慢慢谈。 至少,要在京城里谈。 刘钰岂能猜不到对方的想法,无非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还想换更多的、更值钱的东西。 想着要不是自己对风帆战列舰设计一窍不通、要不是你们有一二百年的海战经验,要不是海军不能跳跃式发展,老子早他娘甩脸子了:谈亦可,不谈亦可,和法国有什么好谈的?贸易贸易不行,海军海军拉胯,还得担着俄国和英国的压力! 心里狂骂了几句之后,脸上堆出笑容。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尽快前往京城。” 答应下来后,又领着法国使团在威海和刘公岛的几处地方转了转。 参观了一下军官学校,上了一堂关于要塞围攻战的公开课,侧面展示了一下大顺的软实力。 随后便带着这场根本没有谈出一丁点结果的谈判,乘船前往天津。 故意在刚刚修好的大沽口炮台附近转了一圈,没有允许他们参观炮台的内部,自然也就看不到那些骇人的大炮都是木头的。 单就外形来看,法国使团中一些识货的就可以断定,这是一座相当优秀的炮台。 外围远观过了炮台,也看到了皇帝刚刚调拨到这里的一队新军,表演了一下操练和阵型,做足了一个陆军强国的样子后,这才抵达了京城。 安排的住处就在当年俄国使团来的时候住过的地方,不过内帑拨了一笔钱,将这里重新装修了一下。 早在禁教之前,京城里就有不少天主教堂。后来还有一大堆的罗刹俘虏在京城当兵,京城里的人也算是见多识广,自然不会对这些西洋人大惊小怪。 到了住处,这里边不归刘钰管了。 会有礼官前来,询问对方的级别,选择有资格入殿觐见皇帝的人选,教会他们五拜三叩首的礼仪。 正如齐国公前往巴黎,用的是见法王的礼节一样;莫尔帕伯爵在这里觐见天朝皇帝,也要用天朝的礼仪。 这没有什么可争的,就在几年前,刚刚因为天主教徒的礼仪问题,大顺选择了严厉的禁教政策。 这消息传回了法国,法国朝廷既然派人前来,那就自然知道要遵守当地的礼仪。 无非只是利益问题,现在大顺是可以给法国带去利益的,哪怕没有太多的商业交往,也会对英国、荷兰和俄国产生震慑。 法国使团前来的事,京城里也办的大张旗鼓,生怕俄国在这里负责西部边界谈判的特使不知道法国人来了。 看上去已经有了那么点合纵连横的味儿了,这些小动作刘钰可没布置,看到这些小动作刘钰心情大好,看来朝廷里那些渴望变革的人还有脑子。 因为这种外交小动作而高兴的刘钰,趁着法国使团还是学习礼仪的空档,去拜访了一下这一次主持谈判的正使英国公。 已经很苍老的英国公精神还算矍铄,看到刘钰到来也很高兴。两家是有利益纠葛的,他的孙子跟着青州军历练,西域一仗打出了风采,让英国公很有一种“可安心矣”的释然。 “守常啊,你来得正好。我年纪大了,又少和西洋人打交道。我去,不过是去喝茶、印章的。这一次的事,还是你来办。” “陛下也放心,换了别人,陛下是不放心的。” “记得一句话。陛下的意思,这一次,就是要雷声大、雨点小。” 这个雷声大、雨点小,就是皇帝和天佑殿对这一次法国使团来访的态度。 雷声大,是要让俄国人听的清楚。 雨点小,是因为这雨实在大不起来,天佑殿的诸臣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中法之间有什么太大的利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六零章 委婉拒绝 自从打完准部之后,对西域的事刘钰就没怎么在意。 反正仗是打完了,该杀的人也杀了,闹腾成什么样也无所谓,只要朝廷不想之前的付出付诸东流,就得不断地往里面扔钱。 现在还扔的起,暂时来看应该不会放弃。 唯独就是对俄谈判,听英国公这意思,应该是俄国那边也在死命争取,所以这一次接待法国使团才要雷声大一点。 “不会吧?罗刹人这时候有什么资格在西北和我们争?准部已经归顺,他们又在和鲁密国打仗……” 一下子,刘钰想到了一个不妙的可能,不会是朝廷里的人脑子一热,认为优势在我,真去要土尔扈特部的伏加尔河了吧? 有些惊恐地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稍微一问,英国公笑的胡子都颤了起来。 “虽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可我朝也不是那种不知深浅的,倒不是这个。主要是之前俄国占了准部的一些地盘,现在准部归顺我朝,那准部之前的牧场,国朝自然是希望要回来的。” “罗刹人不让,咱们也不让,这便僵住了。那边谈判的事,不归你我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我就只管让这边雷声大一点就好。” “你也不用担心,周边小邦常有朝贡前来,无甚大事,只为朝贡。这一次和法国人,也无甚大事,只当朝贡而已。谈了些有利于国朝的,自然好;谈不成,也无所谓。” “只是要让罗刹人以为我们和法国人谈的很好便是了。” 这一次法国使团来访,算是刘钰一手促成的,因为他知道大顺的不足。但法国人来了之后谈什么,朝廷里其实并没有一个总体的章程。 政府里的人不管,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这有损天朝体面。皇帝也很体量他们,故而也就没有让政府的人参与,而是用内帑的钱和勋贵们这些科举政府之外的“皇帝家臣”们来管。 但法国人来了之后,要谈成什么样的成果,皇帝其实也不是很在意。 无非就是吓唬吓唬俄国人,或者当一次葵丘会、践土盟,制定一些可有可无的国际条约,宣扬一下大顺的影响力。 再不济,只当是一场朝贡而已,那也没什么。类似朝贡这样的外交,一贯以之,朝廷还没有真正的外交思维,却也正因为没有,才使得这一次法国使团来访更容易一些:哪怕没有外交需求,关起门来,还可以当是法国来朝贡。 现在看英国公这个态度,刘钰便提了一嘴法国人试图拿到瓷器和丝绸技术的事。 英国公听后更是放声大笑。 “这些法国人想的倒美。不过此事也算是打草惊蛇了,之前都不甚在意,日后可要多加提防。” “当年你去永宁寺的时候,朝廷就查到过有传教士试图携带地图离岸,上面还标准着什么汉法理王国之类的称呼。此事朝中已有警觉,但倒是真没人想到西洋人试图窃取瓷器丝绸技术的事。” “我朝自开国便开关贸易,幸好当年没有太过纵容。否则只怕闽、粤等地,天主教泛滥。这瓷器、丝绸技巧,也多被西洋人所得。” “好啊,他既提了醒,这事便不要声张。待其走后,我自是要上疏陛下,严查此事的。” “倒是你,一力促成西洋人前来……若有大利,朝中也会支持。可现在,只怕朝中都觉无趣。” “这西洋人既如此喜好瓷器丝绸,以及我朝的大黄、茶叶。你在威海那边也在编练海军、试行远航。” “那这一次,或可与法国人谈谈,我朝商船可前往法国,若何?” 刘钰闻言颇惊,看着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心想老头儿一般不都是保守守旧派的吗?这老头儿居然这么前卫? 英国公也发觉刘钰的眼神有些不太对,笑道:“你也不必惊奇。这几年你做的事,我一直看着呢。” “又是兴办那什么股份公司,又是鼓动勋贵们入股,你这点小动作,我岂不知?” “无非是不想本朝效前朝旧事,土地兼并,尤其是勋贵侵占田产,想着让勋贵的钱投入海上。如此一来,日后便是要求勋贵们退还侵占的田产,也为咱们这些钟鸣鼎食之家留些财路。” “天下糜烂之始,便是土地兼并,这等道理,自古便有人知,只是无法解决。封建海外,则天子所不允,若强必叛。若能不封建海外,却又让勋贵有一条侵占田产之外的财路,倒是不错。” “只是……守常啊,你需知道,若无十分的利,谁也不肯放心把产业投入商贸之中。便是放贷,三年便要翻一番;土地更是流传子孙,使得庶子及不能袭爵者不至无依。” “你若不能达成三年翻一番的利,这件事终究是做不成的。你若能达成三年翻一番的利,这件事尚可做的。你家里也放贷,我家里也放贷,这事儿你也清楚,三年翻一番,便是良心,实则虽有大顺律规定不得利超本金,可放贷的时候多是九出十三归,说是借了十,实则借了九,以此避开大顺律。” “是故我想,若是能和西洋人直接贸易……以我观之,我朝海商无力前往欧罗巴,能前往欧罗巴的,也就你手底下的人。若能直接贸易,获利必多,日后或可真的解决勋贵侵占田产的症结。” 英国公年纪虽大,脑子却好用。这几年刘钰一直在折腾贸易,对西洋诸国的介绍也逐渐多了,他脑子一转就能想到这里面的问题。 看看地图,从欧洲到广东,要绕好望角,这条路少说六七万里。海上风波又大,风险又高,若没有百分之百的利,谁会这么拼命? 西洋人也是人。 是人,就得符合人之本性。太史公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便是人。 如此来看,英国公就寻思,现在天朝唯一有能力搞六万里远航的,就是刘钰手底下的人。既然赚钱,若是能和法国人谈妥了,真的让参股的人年利能达成百分之三十,这或许还真是一条让勋贵们家传久远的路子。 英国公这辈子该享受的也享受了,该为儿子孙子铺的路也铺了,人之将死,便要考虑更长远的。 侵占田产,土地兼并……后果是啥,谁都清楚。大顺这群勋贵更是再清楚不过了,当年太祖入京,权将军是怎么对待前朝勋贵的,这事儿也就八十来年,那棵歪脖子树还没到百年呢。 只是谁都知道,谁都管不住自己的手,谁都想着为子孙多划拉一点,过更奢侈的生活。 一个个琢磨的都很透彻:我不占,别人也得占。真到那一天,下场都一样。既然我占了要到那一天,我不占还是要到那一天,那凭啥不占? 皇帝总得赏赐,前朝战乱之后那点官田,到现在基本上都分的差不多了。立了功得赏,赏钱没钱,明知道赏地是饮鸩止渴,却也不得不赏。 英国公觉得刘钰这是找出来了一条真的能“万世不易”的路,要是三五年就能让银子翻一番,皇帝也可以把侵占田产的事管的更严一些,大顺的命或许能多续几年,至少有一群不和田产打交道的基本盘。 只是英国公这个美好的幻想,立刻被刘钰打碎了。 “国公,法国人是不会同意的。不只是法国,英国,荷兰等国,都是不会同意咱们的船去他们那贸易的。” “这不是去不去的问题,而是去了之后人家不贸易的问题。” “就算给这法国伯爵斗大的胆子,他也不敢签自由贸易的条约。哪怕,允许他们收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的关税,他也不敢签。” “他敢签,回去仕途就完了。法国人和英国人一样,也是禁止中国印度的棉布销售的。他们闭关锁国,非是一日两日了。” “荷兰为了不准英国闭关锁国,和英国打了……呃,从西洋历1651年开始算,为了让英国不闭关锁国,打打停停,这都打了八十五年了,快赶上我朝开国至今了。” “此事,我是没本事靠一张嘴谈成的。” 英国公在意的是刘钰说这事不能靠一张嘴谈成,笑道:“嘴谈不成,那要靠什么谈?” 刘钰笑道:“军舰,大炮。先取巴达维亚,再夺马六甲,占据印度,拿下好望角……照着五十年,三五亿两军费,或可。” 英国公也是大笑不止,摇头道:“我不是户政府尚书,这等哭穷要军费的事,莫和我说。你是说,此事谈不成?” 刘钰很坚定的摇摇头。 “谈不成。自由贸易,只在军舰射程之内。” 英国公沉吟不语,心间却想:五十年,三五亿,一年也就一千万,似也不是承担不起。 只是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或能承担得起,但无人敢承担。 ………… 终于等到了上朝参觐皇帝的那一天,莫尔帕伯爵的心中有些激动。他受够了每天学习各种礼节的日子,但又不得不学,大顺的齐国公出访巴黎的时候,是专门学了凡尔赛贵族的礼节去见法王的。 只是,法国的集权程度和朝廷礼仪,只怕还处在汉高祖和一群老兄弟们打完天下、叔孙通还没提议制定礼仪之前的状态。 到了京城,莫尔帕伯爵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东方的礼仪制度,以及什么叫真正的中央集权……法国引以为傲的集权,在这里简直是一个笑话。 作为外国使者,皇帝特许他参加早朝,在朝会上递交国书,觐见皇帝。按照流程,皇帝会在朝会结束后,在专门接待一下,之后就要把他们扔给英国公和鹰娑伯这两个负责谈判者。 临走的时候,还会再见一见。 想到这,莫尔帕伯爵心中就忍不住激动:他要在这一次早朝上,试探一下大顺的态度,到底是不是真的不会允许瓷器和丝绸技术做交易? 他不是很相信刘钰,欺上瞒下又不是东方特有的传统,法国欺上瞒下的事也不少。他担心刘钰是出于自己的目的,假传皇帝的意思。 反正已经来了,刘钰的警告他不是很相信,因为他根本不理解大顺的意识形态,也根本分不清天子、皇帝的区别,更不可能理解大顺的朝廷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他的来访表示欢迎的——这不是态度上的不欢迎,而是原则问题上的不欢迎。 朝贡可以,外交不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只能和天外的人外交。 他不懂,所以胆子大,把刘钰的告诫抛到了脑后。 在紫禁城外等待着,看着穿着官服的官员按照品级排列鱼贯而入,连半声咳嗽都没有,这种氛围之下带来的威压是无言的。 莫尔帕伯爵不能直接进去,要等里面走完流程:英国公上奏,有法兰西国使节前来觐见,皇帝特许入殿之后,他才能在人的引导下进入。 心里又演练了一遍见皇帝的礼仪,确保没有什么纰漏,也终于等到了里面传他入殿觐见的叫喊声。 入了殿,行了五拜三叩之礼,按照学会的规矩递交了国书的原本和翻译本。 朝中没有会法语的,但有会拉丁语的传教士作为翻译。 莫尔帕伯爵每说一句恭贺之类的语句,就会停顿一下,等着翻译将其翻译成中文。 说到这一次的来意后,他在一句话之后掺杂了自己的私货,希望皇帝陛下能够允许法国人在景德镇学习瓷器的烧制技术。 坐在龙椅上的李淦是懂一些拉丁文的,他的代数和几何老师是西洋人,宫廷里本也有不少西洋传教士。 不等传教士翻译这句话,李淦已经听懂了这个法国人的意思,心里一慌,知道若是这句话说出口,自己力排众议主导的这一次外教活动就要完蛋了,朝中必会有无数人上书西洋人居心叵测。 下面的刘钰也是冷汗涔涔,骂道你个傻叉,这是把我的话当玩笑吗?你不懂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就好好听我的。 暗暗吞咽了一口唾沫,也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办。 然而龙椅上的皇帝却不等传教士翻译,打断了传教士将要出口的翻译,心知要将这件事可能造成的影响扼杀,遂笑道:“法兰西国与天朝素有来往,白明远等人也在钦天监任职多年,为绘制地图立下功劳。” “朕尚为皇子时,白明远自法兰西归来,进献了一件带测高表的望远镜,这是你们的曼恩公爵进献的。却不知这曼恩公爵如今可好?” “前些日子,便有些商贾听闻尔等要来,欢呼雀跃,正欲驾船驶往法兰西国,互通有无,商惠其利。” “正好尔等前来,朕亦念昔日旧情,不若日后天朝与法兰西国,自由贸易。朕免了法兰西国关税,尔等回去也告知法兰西国王,免除天朝商船的关税。”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六一章 明帝国遗产继承者 “妙啊!” 站在群臣堆里的刘钰松了口气,忍不住在心底猛赞了皇帝一句。 李淦是懂一些拉丁文的,不但听得懂,也会说一些,只是在朝堂上,作为天子他绝对不能说外语。 刘钰也和皇帝不止一次的表示过,全天下搞自由贸易的,只有一个大顺。因为大顺不懂什么叫自由贸易,但其手工业的碾压性优势和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就是天然的自由贸易。 至于欧洲各国,哪怕连个西方出海口都没有的奥地利,都组建过奥斯坦德贸易公司,建在比利时,来广东和福建贩茶叶。当然,这个公司作为承认女儿有继承权的筹码,刚刚当着英荷的面解散了。 但凡有贸易公司,就是有垄断权的。只要有垄断权,就和自由贸易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皇帝当然知道法国不可能接受会把法国脆弱的手工业完全碾碎的自由贸易协定,这一点刘钰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但他更不希望传教士把这句有可能导致朝堂哗然反对、认为皇帝做错了决定的话,被翻译出来。 于是选择了这种礼貌而不失狡猾的反问,其实就是拒绝。 如果你能接受我的条件,我就能接受你的条件;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条件,那就不要再往下说了。 莫尔帕伯爵在稍微吃惊之后,第一反应是曼恩公爵好像快死了;第二个反应便是理解了这些话隐藏的真正含义。 明白过来之后,他也是急中生智。 “尊敬的中国大皇帝陛下,这些具体的条款,需要谈判。朝堂上,我只是代表法兰西国王向您和您统治的广袤帝国致以敬意和表达友好。” 这句话算是认怂了,互相都不尴尬,免得在朝堂上都互相说一个彼此都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皇帝见这法兰西人如此识相,也走了形式。 在朝堂上宣布了赏赐的礼物,又点名叫英国公和刘钰出面接待法兰西使团,负责对法兰西使团的谈判。 下朝之后,英国公问刘钰道:“那法兰西人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陛下为何打断?” 刘钰略作翻译,英国公冷笑道:“这是以为我等欺上瞒下,他倒是会直达天听。若非陛下急智,今日在朝堂上可就不好看了。” “说的就是啊!”刘钰心里也是骂了好几句娘,这法国人脑子里有坑,总拿着在欧洲的那一套在东方玩,这不是扯淡吗? 这东西不是不能卖,不是不能换,问题是你能拿出来什么东西换? 刚才摆在朝堂上,若是拿什么74炮战列舰来换,朝中大臣有几个战列舰不是燧发枪,战列舰的设计需要上百年的技术积累? 造船,谁不会呀?朝臣大多觉得简单,自己不会没关系,有工匠会。 反倒是瓷器和丝绸,这些东西大臣们就敏感的多,也能直观地认识到其中的巨大价值。 到时候拿出这个条件,肯定是被大臣们当成是疯子。外交已经不容易了,和疯子以及居心叵测者外交,更不可能。 英国公心里有些不爽,直接表现在了面上,骂了两句后道:“要不先晾一晾这些法国人?” 刘钰摇头。 “晾就没必要了。若是我朝一直闭关,尚且还有晾一晾的资本。他要求着咱们开关。可如今,朝廷既说要雷声大、雨点小,法国人只怕也觉得意兴阑珊,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如此晾着,反倒坏事。” 英国公咂摸了一下刘钰的意思,嗯了一声。 “既如此,那就抓紧时间谈吧。我就坐在那听,只怕也未必听得懂。你谈什么,谈完之后和我说一声便好。朝廷有些事,不能拿到明面上说。不管是东洋还是南洋,此事如今知晓者,不过寥寥。” “那荷兰国,远在海外。其国海军虽强,奈何陆地毗邻。这法兰西国若能占了荷兰国的陆地,其国海军也就只有败亡一途了。” “如今南洋荷兰人最强,若其国土被占,则唾手可得巴城矣。” 皇帝和几名倚重且心腹的大臣说过今后大顺的战略规划,这也是这一次英国公等人支持对法外交的根源。 既然定下来了要赶紧谈,朝会过去后第二日是宴请,第三日便正式开始谈了。 在朝会上碰了一鼻子灰的莫尔帕伯爵也明白了现在的处境,也明白谈判首先要谈的是大事,之后才能谈那些细枝末节。 获得瓷器和丝绸技术的可能性已经没了,也就没必要再围着这个问题来谈了,莫尔帕伯爵在确定了谈判双方的级别足够之后,直截了当地说起来中法同盟的事。 “尊敬的公爵、伯爵。海军如果不用,是一个浪费钱财的投入。法兰西保留现有的舰队,是源于周边的外交情况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兰西海军的思路,不是争夺制海权,而是保持相当的威慑,通过私掠船打击敌人的战争潜力、破坏敌人的贸易。” “但贵国的贸易政策是完全的开关开放,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保持一支规模足够强大、甚至要建造战列舰的海军。贵国是否有对荷兰开战的想法?” 这么开门见山的问题,刘钰只能先翻译成了汉语,告诉了英国公之后,询问了一下英国公的意思。 英国公可能是没见过这么直截了当的提问,思索片刻后道:“国之大,忘战必危。所谓有备而无患,未雨而绸缪。” “凡出兵,必要合于大义。荷兰国昔在前明时候,伙同英国,攻澳门、掠舟山、据澎湖。后我高宗皇帝宽容为大,允其贸易,然其心不可不防。若日后荷兰国再有冒犯天朝威严之事,自是要膺惩的。” 这事儿刘钰不好表态,英国公表态之后,翻译又让刘钰琢磨的脑子疼。 好容易把这些话尽可能直译地翻译出来后,听的莫尔帕伯爵也是一头雾水。 啥意思? 这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呢? 似乎是说,大顺的国防政策,是别人不打他,他就不打别人?意思是荷兰如果不主动对大顺宣战,大顺就不会对荷兰宣战? 那要是这样的话,这个盟友似乎也就毫无意义了。 他不是很理解这种东方式的含蓄表达,但刘钰心里很清楚,中国还有个词,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英国公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确了,这支海军,针对西洋人而言,就是为荷兰和英国而创建的。 法国虽然也搞殖民主义,但是水平差了点,还没有能力在明末就在中国沿海搞骚扰。 英国和荷兰不同,那是有前科的。 既然英国公已经表态,剩下的话就靠刘钰自己发挥的,当然是要把话说的清楚一点,让法国人明白大顺的真实战略企图。 “莫尔帕伯爵,中国是中国,大明是中国,大顺自然也是中国。就如同现在英国的王室头顶上依旧还有一个法兰西王冠的宣称权一样。明帝国的一切,大顺都是全部继承的。包括……仇恨和所有政治遗产。” “荷兰人曾经掠夺舟山等地的天朝子民前往巴达维亚做奴工,这样的行为是不可容忍的。而这种罪行,对帝国而言,是没有追诉期的。” “东南亚在明帝国的巅峰期,是其势力范围,而这也理应被我们继承。” 刘钰的话,说的就更直白了,莫尔帕伯爵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心里却有些嘀咕东方帝国的含蓄表达,以及这个古老帝国诡异的道德标准。 似乎,主动开战是羞耻的,必须要被打了之后才能开战,才显得正大光明? 这一点他有些不太理解,可刘钰的话还是透露出了很多信息。 不管荷兰和英国是否对大顺宣战,大顺都有足够正当的理由对英荷宣战,这个战争借口是延顺已经灭亡的明帝国的。 刘钰考虑到法国诡异的、有点像是破罐子破摔的海权思想,又赶紧补充了一句。 “自由贸易,是天朝的国策,这是不可更改的。所以,在南洋地区,天朝反对一切形式的海盗和私掠活动。” “所以,就算是对英荷宣战,天朝也不会选择私掠和海盗行为,这是有违天朝体面的,也是对自由贸易的极大破坏。” “为此,大顺需要一支拥有战列舰的舰队,而不只是巡航舰。巡航舰是最好的私掠船,或者贸易打击船队,但却不是很好的海军决战舰种。” “如果将来开战,天朝可能要面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全部军舰,仅仅靠这些巡航舰是不足的。” “您应该清楚,巴达维亚对荷兰意味着什么,东印度公司对荷兰意味着什么。这是荷兰的经济命脉,所以一旦开战,荷兰人一定会拼尽一切可能夺回巴达维亚。虽然从阿姆斯特丹往东南亚运兵很难,一艘主力舰可能要一年之久才能抵达,而且数量不会太多,但紧靠巡航舰是不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 法国搞了一支架子舰队,心里其实是怂了,知道在海上真心打不过此时的英荷联手,在陆地上又树敌太多必须保持一支强大的陆军。 这就使得法国总是琢磨着,我控制不了大海,但我可以恶心你,搞私掠,让你付出代价。 为此刘钰很明确的和法国使团表明了态度:大顺的海军政策和贸易政策,不能只靠巡航舰,必须要建造足够强大的战列舰。法国那一套策略,大顺不会用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六二章 纸老虎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就差直接说:你在欧洲干荷兰,我在南洋干荷兰。大顺牵制荷兰的海军,法国去搞荷兰的陆军。 莫尔帕伯爵似乎明白过来,刘钰在威海的时候,为什么非要用新的膛线枪子弹技术,换法国的战列舰技术了。 毕竟,荷兰没有海峡。 法国和大顺离得太远,这种结盟配合,也只能用这种很巧妙的方式。 大顺竭尽所能提升法国的陆军,法国尽可能帮助大顺建立一支挑战英荷的海军。 英国还好,东南亚可是荷兰的主动脉,一旦被切开,荷兰的实力就会受到极大的损害,尤其是荷兰的大量资金和股票交易都围绕着东印度公司这个大金库之下。 欧洲现在呈现着战争的阴云,但没有人可以完全预料到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会打到那种程度,甚至一度成为了七年战争的预演。 法国是签字承认了奥地利王位继承法变更允许女人继承的国事诏书的,法国内部的主和派也不希望将来树敌太多。 但是,主战派在此时是占据上风的,这一次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就是法王希望借助主战派来削弱红衣主教的权力,对于红衣主教的改善周边外交局势的政策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莫尔帕伯爵算是主战派,也是希望能够做好战争的准备。 荷兰人现在已经不行了,一百来万的人口,早已不是一百年前的荷兰了。 只是余威犹在,人的意识总是落后于现实。 加之英荷同盟的存在,如果大顺这边真的能够在东南亚遏制荷兰,这无疑是对法国极为有利的。 不管怎么样,只要大顺对荷兰开战,阿姆斯特丹的股市就会狂跌,而且会严重影响到东印度公司的贸易业务。说是切开了主动脉血管,一点都不过分。 但是,结盟归结盟,大顺是不可能当凯子的。 关于这一点,刘钰也必须提醒法国人。 “莫尔帕伯爵先生,我必须说清楚,大顺的自由贸易体系之下,对英荷的任何制裁,其实也是对大顺的制裁。固然可能会让其东印度公司受损,但大顺也不会得到任何的好处,反而可能导致数万人失业,导致瓷器和丝绸茶叶等积压。” “所以,欧洲的局势和大顺无关,一旦开战也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恢复明帝国巅峰时期在南洋的天然边疆。这是战争可能带来的唯一利处。” “大顺不会为了任何盟友去制裁一个数万里之外的国家贸易,但如果这个盟友和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另一个说法了。” “我想说的是:大顺会选择一个战时盟友,而不是一个加入某种关税制裁协定的商业盟友。大顺不需要进口关税,也不需要重商主义。” 其实大顺现在能打的牌,真的不多,除了开战占地。 搞贸易制裁,其实制裁的是自己。 毕竟南洋贸易算是大顺帝国的第一央行、东洋贸易是第二央行,可能过几年第二央行会被云南的铜矿取代,但只要大顺还在用白银交税,第一央行就不能关闭。 所以刘钰希望法国人不要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大顺和法国达成极为紧密的同盟,去给法国当凯子,制裁英荷的东印度公司。 好处都让法国占了,大顺却是一点好处都没。 同时也算告诉法国,大顺对战争是渴望的,中法合作的基础是战争,而不是贸易。 法国没资格和大顺谈贸易问题。 莫尔帕伯爵想着这一路的见闻,以及杜普莱克斯说的无法解决的对华贸易逆差问题,终于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显然,大顺很可能在将来的某个时间,比如荷兰在欧洲卷入某场战争的时机,会直接下场在东南洋作战。 而荷兰可能卷入的战争敌手,最大的可能就是法国。 只是,大顺真的有短时间内击败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能力吗?或者,大顺对荷开战能否保持到法荷战争结束? 这关系到,法国愿意为大顺的海军建设付出多少,以及合作的紧密程度。 “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还是很强大的。” 莫尔帕伯爵提醒了一下刘钰。 对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刘钰心理是有数的,现在连瘦死的骆驼这个词都不能用了。 从他托田平收集到的荷兰人在华贸易的一些旧年数据中,以及贸易公司在南洋搜集到的情报,已经完完全全看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脆弱。 大约二十年前,奥地利的奥斯坦德公司还没有关闭的时候,在广东发生了一场很特殊的贸易战。 刚来到广东的奥斯坦德公司,用一种猛龙过江的架势,给荷兰人上了一课。 募集了大量的资金,一下子买断了广东地区当年所有的茶叶,运往欧洲进行倾销。 那时候的巴达维亚,还有中国商人去,走私过去的茶会比荷兰人直接在广东买走关税更便宜一些,另外也能获得一些香料之类的回程货。 奥斯坦德公司的忽然介入,导致了欧洲茶叶价格当年暴跌:对奥斯坦德公司而言,之前可能没卖过利润这个高的东西,赚点就行;但对组织架构庞大、船员携带私货成风、历经多年腐败丛生漂没成瘾、大班损公肥私虚高报价的荷兰东印度公司而言,没有暴利就要赔。 为了应对,当年前往巴达维亚的中国商船被荷兰人用各种明着暗着的手段折磨,没有到直接抢的地步,但是拖着不结算逼商人降价。 商人们走也不是,卖也不是,最终只能止损,用很低廉的价格将茶叶卖掉。 巴达维亚在中国走私贩子心中的信誉破产,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船运茶叶去巴达维亚。 任凭荷兰人说破大天,福建广东的商人又不是傻子,吃过亏之后反正是不去了。 加之大顺的开关贸易政策,使得荷兰不得不从阿姆斯特丹直接派船前往广东贸易,绕开了巴达维亚这个中转站。 巴达维亚的地位,大不如前,驻军和繁盛以和以前相差极大。 移民到那里的华人一般都是砍甘蔗,或者被分化出来一些做狗腿子,之前盘剥的轻一点,现在中转站地位骤降,就会想方设法抠钱来维系统治,尤其是从当地华人身上。 当地华人现在对荷兰人相当不满,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心。 再一个,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是七省商会组成的。 公司董事会明显偏向阿姆斯特丹,对华茶叶贸易是交给了阿姆斯特丹。后来为了拉人入伙,又加了泽兰。 巴达维亚,是七省商会一起出钱搞出来的,现在你阿姆斯特丹和泽兰两家偷偷摸摸地绕开了其余五个省,直接去广东运茶了,那你们两个省赚了,咱们七个省一起出钱搞的巴达维亚怎么办? 的确,巴达维亚的茶,因为要先转运过来,再回荷兰,都是陈茶,被奥斯坦德公司用当年的新茶在欧洲压价,陈茶的确不好。 的确,巴达维亚运茶,贵一些,漂没一些,船员私货多带一些,总督小仓库屯一些,理论上直接运茶更合算,但这不是“与民争利”吗?这里面多少人的利益? 的确,有时候为了保证对欧洲市场的垄断,需要赔钱运茶,以保证不会出现市场真空被奥斯坦德这样的公司挤占,这对公司长久看是有利的,可对巴达维亚却相当不利。公司又扣扣索索的不贴补巴达维亚,现在把财路又断了,这是要闹哪样? 再说了,这等于是阿姆斯特丹和泽兰两省,抢了原来七省的茶叶贸易。 阿姆斯特丹和泽兰运茶叶,不经过巴达维亚,不用巴达维亚的胡椒、香料等换,那就只能用公司的现金。 因为中国那边不要毛呢,要胡椒以及白银,可胡椒在七省共管的巴达维亚,不让巴达维亚中转,你阿姆斯特丹直接从荷兰起航到广东,那就只能用白银。 公司的白银刷刷地往外流,阿姆斯特丹的运茶船上船员更是疯狂地自己带货,借公司的船卖自己的货。 最终折腾了半天,只能用了折中之策:明明直接在广东运茶很赚钱,但却不得不将广东的茶叶进口交给巴达维亚。 由巴达维亚派船去广东,一半直接回荷兰,另一半先回巴达维亚,先把船上的私货和小金库们保证了,再装一些巴达维亚小仓库的私茶,再回荷兰,价格按照公司固定价格卖。 正是这个折中之策,让刘钰看清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脆弱。 一旦一个公司不以盈利为第一追求,而是选择内部撕逼和平衡妥协,而且最终也没有魄力彻底整治巴达维亚,那就证明一件事:这个曾经高效的公司,现在已经完了,和大明末年没什么两样了。 说一句纸老虎,已经不为过。 烂成什么样,外部看不出来,可从政策的妥协度上是可以看出来的。 如果这还是那个一百年前初生牛犊的东印度公司,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种妥协还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公司的流水绝对是出了大问题了。 如果流水没出问题,直接用白银买茶利润极高,不可能出现每年买茶的钱不足,还得用巴达维亚的热带货物和锡块弥补的情况。 可能公司理论上还有很多资产,但现金流绝对不足,资金周转出问题了。不然不可能对巴达维亚到这种程度的妥协。 要不是因为英国的茶叶高关税政策为荷兰人走私留下的巨大空间;七年战争荷兰避开战争全力贸易又续了几年命,可能早就破产了。 现在这个纸老虎,还是吓唬吓唬法国人。这个纸老虎也正是这一次刘钰促成的中法合作的基础。 只要法国人在欧洲搞的动作大一些,刘钰这边借机攻日本、下南洋,双管齐下破坏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现金流,这要是不破产就见了鬼了。 一个公司若是破产,荷兰现在还是空位期,连个独裁的亲王都没有,各省各自为政,谁都救不了这个公司。 为此,刘钰趁着这个机会,向法国使团做了一个密约的保证。 “莫尔帕伯爵,大顺可以保证,只要欧洲出现了战争,只要战争中法国向荷兰宣战,大顺会立刻找到战争借口,单独对荷宣战,而不是作为法国的盟友参与欧洲战事。” “但这并不影响实质性的问题,只要大顺对荷宣战,在不摧毁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的全部统治之前,也绝不会单独媾和退出战争。因为对大顺而言,要么夺回明帝国在东南亚的政治遗产,要么就是白白投入数百万两白银军费却一无所获,没有中间选项。”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六三章 中法京城密约 “如果荷兰的盟友也向法兰西宣战了,那么贵国也会向荷兰的盟友宣战吗?” 面对这个令人心动的议题,莫尔帕伯爵问到了这个议题中最关键的一条。 这个同盟,是针对第三国的同盟?还是中法攻守同盟? “暂时不会。但将来或许会。如果我们不能够击败荷兰,拿回明帝国巅峰时期的政治遗产,也就不能够离开东南亚。而东南亚,只有荷兰人。一百年前,荷兰人把英国人从东南亚赶走了。” 刘钰回答的很从容,也很有道理。 无法击败荷兰,也就无法走出马六甲海峡。走不出马六甲海峡,也就根本无从和英国作战。 荷兰人当年搞屠杀加恐吓,以及在日本那边使坏,逼走了英国,使得英国在东南亚没有什么势力。 至于荷兰其余的盟友,诸如哈布斯堡之类,奥地利有海军吗? 其实,东南亚还有一个欧洲国家,西班牙。 英国和西班牙的关系不好,塞维利亚条约之后,英国被禁止前往西班牙的殖民地进行贸易,但是走私贩子詹金斯跑去贸易,耳朵被割掉了。 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引发了一场战争,实际上本质还是为了争夺海权和殖民地贸易权。这一次战争很出名,因为这场战争,英国海军完成了第一次海军舰队环球航行。 这次航行,水手因为坏血病死了六成,六艘船最后也只剩下一艘,而且带队的这个军官是个很敌视中国的人:这是个傻叉,鸡需要吃石子和砂子以消化食物他都不知道,然后在广东买鸡吃,说中国人狡猾给鸡喂砂子;说中国农民很无耻,用某种手段可以阻止猪上厕所,从而在卖猪之前狂给猪喝水。 此人算是开了在欧洲黑中国的先河,所以刘钰印象比较深刻。 因为这个深刻的印象,刘钰可以断定,英国现在在东南亚,集结不了多少军队。六成的航行死亡率,英国承受不起。 故而其实这时候和英国开战,刘钰心里是有底的。 英国要一直到美国独立之后,才有能力越洋运输超过两千人的队伍,才能够让战列舰航行于两洋之间,才完善了海洋补给体系。 在南洋的家门口打,这时候刘钰是一点不怵英国的,最多能来一两艘老式的三级舰,问题不大。真打起来,还有西班牙这个战时盟友。 只是没有必要。 和英国打,大顺毛好处都没有,还得断掉一大部分出口贸易。如果能让英国保持中立,这是最好的。 这一次之所以大张旗鼓地和法国谈判,也是为了刺激英国,让英国主动派使者来,签订一个暂时的中立合约。 如果英国给脸不要脸,哪怕放弃东印度公司的贸易,也要履行英荷同盟的义务,那就只能一并宣了。 反正又不去伦敦,在家门口打不用怕。 真要是打输了,还能刺激一下大顺朝廷,全力造舰下饺子,挤出来几千万两军费,砸钱就是。 不过这也只是最后逼不得已的选择,能刺激英国让英国主动中立是最好的。 与荷兰的矛盾才是最大的。 对日贸易,荷兰抢走了一部分贸易份额,还是拿大顺的生丝和糖去日本换金银铜保持公司的资金流水。 南洋贸易,荷兰是诸多西洋国家中逆差最少的,就是因为胡椒之类的东西可以直接交换茶叶。 马六甲和巴达维亚,更是大顺这个“西域都护府”的重要军镇,不控制马六甲,走私和逃税问题就大顺漫长的海岸线和开关政策,根本无法保证。 拿到马六甲,大顺才有了自我选择的条件,是继续开拓还是缩头圈地自萌建天朝。 否则,那就只能当个草履虫,外界刺激一下便应激一下,谈不上自主选择今后的道路。漫长的海岸线,被刺激的主动权始终握在欧洲人手里。 莫尔帕伯爵慎重地考虑了一下刘钰的话,认为刘钰说的也确实有道理。 大顺就算将来对英国宣战,也不可能把舰队开到大西洋。只要能拖住荷兰、攻击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这个盟友就是非常值得的。 法国现在在东南亚也没有什么胃口,在印度尚且站不稳脚跟,更何况更远的东南亚。 莫尔帕伯爵感觉到有些荒诞,自己一个海军和殖民大臣,谈了半天居然既没有谈成贸易合作,也没有谈成商业合作。 反倒是为陆军谈到了更好的枪械,代价是海军的新型战列舰。 对新型战列舰,莫尔帕伯爵也有清醒的认识。 只要开战,被俘是必然的,英国人敏锐的眼光,很快就会学会从而复刻建造,所以这种新型战舰和刘钰手里的膛线枪子弹一样:只有在开战之前才能卖出一个高价。 现在大顺很明确的表达了自由贸易的意识,所以不会对英荷搞禁运,也就不会让法国东印度公司获得更多的利润去填补禁运后的市场。 也明确表达了丝绸瓷器等技术管制措施。以莫尔帕伯爵对大顺的集权体制的了解,肯定以为大顺的基层控制力极为可怕,所以他没想过刘钰嘴里胡诌的技术出口管制可能根本无法实行。 权衡之后,莫尔帕伯爵认可了刘钰的提议。 “这样的合作,是对双方都有利的。贵国缺乏的,只是一些优秀的舰船设计师。” “既然贵国不会同荷兰的盟友宣战,那么法国也不会对除荷兰之外的大顺的敌人宣战。” “这个密约,只是一个针对荷兰的条约。由法国负责尼德兰七省,而大顺来对付七省的贸易公司。” 刘钰点头道:“是的,就是这样的。这是个很公平的密约。” 双方对公平达成了一致的看法,心底也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既然法国这边已经松口了,露出了合作的意向,之后谈判的进度就快了许多。 七月中,英国公作为皇帝的全权代表,与法国签订了。随后在七月下旬,又签订了一个可以公开的条约,以及一些国际法公约。 暂时看来前者更重要一点,可以三五百年为单位,后者更有意义,这算是天朝第一次打破了天朝体系,尝试去做诸侯霸主,制定新的“礼法”。 中法密约的内容整体上就是围绕着怎么坑荷兰人来的。 法国使团在返回巴黎后,会派遣优秀的舰船设计师和工匠前往威海的造船厂,帮助大顺修造第一艘新型的战列舰。 在第一艘战列舰下水试航后,大顺会将膛线枪米尼弹的技术转让给法国,在此之前会绝对保密。 大顺海关会对法国的西洋参免税,反之法国要履行的义务,是大顺将会派遣一支一百多人的工匠队伍和孩童前往法国,在造船厂实习,或者在会计部门实习。在那边的生活费用,由大顺这边出,法国不得干涉这些人的信仰。 如果法国要对荷兰宣战,会提前告知大顺。大顺必须尽快对荷兰宣战。 法国承认大顺继承明帝国在东南亚的政治遗产,并且承认朝贡体系,与大顺的朝贡国不得单独谈判和外交,与大顺朝贡国的一切外交都必须在京城完成。如果单独外交,则视为对大顺宣战。 大顺承认法国对佛兰德斯的主权要求,并且承认法国的天然边疆概念,在对荷战争结束后,大顺将派人前往欧洲,宣告大顺对法国的主权承认。 法国军舰如果在东亚海域出现了危机,可以降下旗帜前往威海停靠,并且可以在威海获得补给和船只修补;如果大顺攻下了马六甲,法国军舰也可以在马六甲修补和补充补给。 如果大顺的军舰前往欧洲或者印度,亦可在本地治里等指定港口停泊和补给。 补给和修缮的费用,由东印度公司暂时垫付,双方可以将钱直接转给法国东印度公司。 法国商人可以在各处口岸过冬,逗留,但不得进行任何形式的传教活动。中国承诺不会派遣和尚、道士等前往法国传教。 大顺这边确保不会对法国进行走私,如果大顺的商船在欧洲停靠,所有货物不得在法国售卖。 中法双方的军火贸易,免收关税。 法国东印度公司,可以向中国的贸易公司进行专项借款,这些借款的使用必须有明确的目的,比如购买威海兵工厂的军火或者军舰。 法国可以按照正常价格,在大顺建造战舰,大顺会派人前往印度交割,如有必要可以在付款后抽调大顺海军的军舰。 涉及到借款、交易等内容,均以白银支付。 此密约维系到大顺完全继承明帝国的政治遗产,并且将荷兰势力完全驱逐出东南亚为止。 在战列舰和膛线枪技术交换完成后,大顺将派遣一支二百人的军官团前往法国;法国也将派遣一支一百人的海军军官团和水手前往大顺。 双方皆在对方军中服役,听从对方国王的命令。 在此密约完成后,双方将进行下一阶段的谈判。 包括法国可以在澳门附近租借一块土地;大顺也可以在法国港口租借一块土地。 双方均不得在租借地内进行走私活动,大顺再度承诺会保障法国的利益,所有运往欧洲的货物不会进入法国。 在此密约完成后,大顺不会向法国商船征收通过马六甲海峡的通行税,在必要时候,会在双方协商的基础下,关闭针对第三国的通行许可。 以上三项,为本密约的附加款,在密约完成之后再度确认是否生效。 此密约不得向第三方泄露,如泄露,则断绝彼此贸易,驱逐双方国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六四章 金刀计 有一年大几十万两的贸易额做保证,还有共同的敌人,密约的隐秘性是可以确保的。 密约签订之后的各种公约,则就是一些意义不大、对双方都不会产生太大影响的。 一份,法国虽然搞奴隶贸易,但是本国没有“奴隶”,加之法国的土地肥沃,实际上也很少有人往美洲跑去做契约奴,就算有,换个名:契约长期雇工就是。 这个主要输缔约国双方不得将缔约国成员的国人当成奴隶买卖,算是有些用。 还有一份,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此时并没有太大用处。 大顺无非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尝试着参与一下如今的国际政治,走一个双轨体系。 对传统朝贡范围之内,保持朝贡体系。 对传统朝贡范围之外,保持平等外交。 和刘钰所设想的,并不一样,全程关注着这一次中法谈判的皇帝,有自己的想法。 刘钰想的,是夺取南洋,这一点皇帝既然动了荷兰香料的心思,自然是同意的。 但刘钰看到的,只是攻占马六甲之后方便查税,控制贸易的主动权。以及后续夺取棉花产地孟加拉为工业革命做准备,免得大顺棉吃人。 皇帝看到的,却是马六甲是一道天然的城墙,可以把天朝和外部世界隔绝开的天然城关。 到时候,可以将对外贸易的口岸放在马六甲,隔绝西洋人在内地的影响,尤其是隔绝天主教的传播,以及一些“无君无父”之言。 到时候,在马六甲海峡之内,搞新型的朝贡体系,继续当天朝上国,确保国人和日本越南等隔绝西洋人的影响。 对外,则以马六甲海峡作为窗口,尽可能保持和西方的交往,也能做到一旦局面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威胁到了皇权和统治,就要关闭,从此之后关上门过小日子,继续当天朝。 这种双轨体制的构想,已然悄悄在皇帝心中成型。至于刘钰在意的印度棉花,刘钰没说过,但可能就算说了,皇帝也不会有太大的兴趣。 就像是皇帝曾经和刘钰说的那番豪言,夺占马六甲,进可攻取印度、退可经略南洋。 然而一旦说到有进有退的时候,皇帝的内心其实还是倾向于退的。 不久之后,皇帝又赐宴款待了法国使团,并且借着机会,宣读了可以公开的公约和一些不痛不痒的中法条约,真正的密约则被机密的隐藏起来。 当初说好要雷声大,这一次宴会的规格不弱于当初俄国使团前来谈判贸易和勘界问题的规格。 能公开的公约就这么几份,在京城的俄国特使顿时就慌了神。 莫尔帕伯爵的级别够高,大顺这边招待的人级别也足够高,而且双方谈了将近一个月,结果就谈出些这玩意儿? 说破大天,俄国特使也不会相信。 现在大顺正在和俄国进行西北边界的谈判,法国使节团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俄国人的阵脚。 政治上能拿到明面上说的话,基本都是扯淡。 尤其是双方这么高级别的代表谈了一个多月的情况下,俄国很怀疑是不是中法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俄国特使紧急求见了英国公,然而英国公却表示法国人来谈的就是这么简单,并没有谈太多的内容。 这些话,俄国人一点都不相信。 当年围绕着喀尔喀蒙古和黑龙江的归属权爆发的战争,俄国人记忆犹新。当时做出的判断,就是大顺的炮兵不错、轻骑还行,肉搏兵很好,但是火枪兵战术体系落伍了。 那场边境冲突之后没多久的大顺平准之战,青州军用全新的战术体系,在随行的俄国特使面前表演了一波变革后的新军战术。 尤其是极快的行军速度和变阵速度,以及优良的炮兵技术,都给俄国特使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一副政治意味极浓、年轻人志得意满的的画作,更像是大顺对西域胜利的宣称,也像是在隐喻“大顺已经翻越了陆军差距的这座大山”。 五年前大顺还是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陆军,五年后便快步超越了俄国。 平准之战表现出的惊人的后勤能力,更是让俄国特使深知这是一个可怕的潜在敌人。俄国是无力在这么远的地方集结这么多军队的,后勤就会让俄国的财政崩溃。 青州军的枪械又都是法国枪械,炮上还有很明显的波旁王朝的奢靡特质,比如那些看着好看但无用的炮尾兽首雕像。 这一次法国又大张旗鼓地来到了大顺京城,俄国特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中法之间缔结了一个针对俄国的盟约。 围绕着波兰问题,俄国和法国之间相当的不对付。法国又是奥斯曼的传统盟友,这种矛盾日益加深。 俄国和大顺之间又有着漫长的边境线,在大顺得到西域之后,距离俄国的腹地更近。 面对这种情况,俄国特使必须要打听清楚。 在英国公那吃了闭门羹之后,俄国特使又会拜访了法国使团。 可得到的回答和英国公一样,就是表面上的那些东西。 越是这样说,这种不安就越发的强烈,俄国特使严重怀疑大顺和法国签订了一个针对俄国的盟约。 这是一位新换来的特使,原本跟着刘钰去西域的那位特使已经回国了。 这几年刘钰没有在京城,这个新来的特使也没法直接去见刘钰,只好绕了一圈,找到了已经穿着大顺官服的汉尼拔,希望汉尼拔出面引荐一下。 然而刘钰却推说自己病了,予以拒绝。这种拒绝,更是加深了俄国特使的不安。 禁宫中,英国公和刘钰都在。 皇帝正在那观察那支装填米尼弹的膛线枪,试着激发了几次后,赞道:“若是日后有工匠解决了拉膛线的办法,使得一支枪的价格在十两银子之内,此物必将大行于世界。” “天朝千年的北方边患,自此无忧矣。天朝工匠如此多,做一支尚且需要二三十两银子,草原游牧者哪里用得起?便是西域将来复叛,又有何惧?上次守常万人入西域,日后三五千人便可横行矣。” 他还是识货的。 这种交易,不可能瞒着皇帝。 刘钰进献了两支上等的给皇帝打猎用,试过一次之后便爱不释手。 这枪,打的真的准,而且还远。 枪虽好,皇帝还是允许了刘钰用这个和法国人做了交易。 除了对刘钰判断的信任之外,皇帝也考虑了欧洲的局势。 既然欧洲尚且还是诸侯大争之世,又有一个岁入两三千万两的英国隔在海外,让法国成为欧洲大乱的策源地,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尤其是看过地图之后,知道荷兰和法国很近,而荷兰又那么小之后,更是确信这个交易对大顺有利。 荷兰是根,东印度公司是木。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不可长久。若是法国能够攻下荷兰,这南洋便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刘钰说的也明白,这种枪械要么不用,只要用了,欧洲各国都能仿制,因为原理很简单,一点就通。 皇帝深以为然。 将这支带有膛线的燧发枪摩挲了一阵后,皇帝又道:“兵甲虽利,革器虽强,可打仗就是在打钱。我看这法兰西国,必败无疑。那英圭黎国有大洋为壑,若如秦居关中虎视诸侯相争。法兰西国,不过棋子尔。” “既要海军强于英荷、又要陆军强于奥罗普,方可大胜。如此穷兵黩武,其国岂能久乎?” 把玩了一阵枪械,皇帝忽然道:“看到此物,我忽然想到了中的一个故事。” “王猛金刀之计。” 刘钰有点懵,王猛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但那个时代乱哄哄的,他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再说那么厚,这些年就算他有读书的心思,也不可能读完。 这金刀计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旁的英国公却立刻明白过来,赞道:“陛下圣明。那慕容令之所以中计,究其根本还是看到了慕容垂的金刀。若是没有这个金刀作为信物,为间者说什么,慕容令也不会相信的。” “王猛让慕容垂送个信物做离别纪念,转手就拿这个这个做纪念的信物,找了间谍送给了慕容令,说信物在此,一起逃回燕国……若无金刀,岂能相信?” “陛下这是要将这枪,在罗刹人面前,做法兰西的金刀?” 文化水平很是不足的刘钰听的满头雾水,皇帝故意看了一眼刘钰,还没有回答英国公的话,便先对刘钰道:“守常啊,日后你多读读书。读史明智,以史为鉴。这实学学问固然有用,可这治乱的学问,都在史书之中。你只读前四史是不行的,日后多多读书才是。” 勉励了刘钰两句,又将金刀计的来龙去脉一讲,刘钰也明白了。 皇帝道:“我朝才刚刚军改,青州军成军也不过数年。罗刹人岂能相信天朝人杰地灵,岂能做出这样的新枪?” “只要看到,必要以为这是法兰西国所赠。” “军械大事,不可轻易外传。既法兰西人外传于本朝,必是有求于本朝。” “本朝实要经略南洋,关键在船,切不可让荷兰国先知晓。” “而用此金刀计,则罗刹人必要以为本朝侧重在西域,法兰西国又赠新枪,必是唆使我朝与之开战。” “此枪,非法兰西国产,可罗刹人必然以为此法兰西国所产。如此,则罗刹人必惊。” “西北勘界之事,其必退让。” 将大致的计策讲完,刘钰心道,这些人玩心眼是真的厉害,还好自己的计划不需要玩心眼,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要在俄国人面前展示一下这种枪械的射击,俄国人肯定会以为这是法国人送的。 上面没有写着法国字,也没有法王的印玺,但是惯性思维之下,俄国人更相信法国的枪械制造技术,而不会相信一个十年前还处在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大顺会搞出这种新枪。 法国人送枪,俄国人肯定以为法国人是在和大顺合作,建成一个东西围堵俄国的同盟。 既可以掩护密约的实质是对付荷兰的,又能在西北勘界问题上获得最大的利益,当真是一举两得。 英国公和刘钰一起拍了一阵皇帝的马屁,李淦道:“此事,英国公你去做就是。守常则要抓紧去挑选跟随法国使团前往法国的工匠。” “若是别国,朕是不允的。如英、荷等,多有无君无父之言。这法兰西国,倒是和本国有几分相似,也不必担忧那些人学到一些妄言。” 皇帝对尼德兰国议会扯淡现在还是空位、英国砍了国王脑袋这样的事,还是有些提防的。虽然刘钰篡改了一些内容,混淆了侧重点,皇帝终究还是担心那些威胁皇权的思想传入。 刘钰也明白皇帝的心思,心道你却不知,英荷不过小打小闹,法兰西才是真正的革命的老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六五章 反对一口通商 “天朝的制度、礼仪,无不优于西洋。西洋所擅者,唯器之巧尔。此番去法兰西国,多派些工匠前往就是。读书人便不要去了,派谁去,都会当成耻辱。而且眼中不过奇技淫巧,也学不到什么。” “朕的内帑自是要出一些钱,以兹鼓励,使其众于法兰西国专心学习,日后报效。关键便是这些人万万不可信教,若其在法兰西国信了天主,便不要回来了。” 到现在为止,皇帝和朝臣对天朝的制度礼仪还是相当自信的。 刘钰一直搞的温水煮青蛙式的变革,都是无中生有,基本没有触及到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且打的也是器物之巧的幌子,蕴含其中的巨大力量和将来社会撕裂的风险,至今还没有一丁点的显现。 既是要派工匠去,这事也用不着走政府,刘钰自己就能挑选人前往。 刘钰心想这算是又给了自己一次钻空子的机会,齐国公去了一趟巴黎,估摸着一些“无君无父之言”也能听到不少。 趁着齐国公的使节团还没回来,那个刘钰一直担心的定时炸弹一般的陈震,也不知道会在法国看到什么,萌出什么思想。 还是趁此机会赶紧把这批人给派出去才是。 现在这个时代外出留学很尴尬,西方的硬实力才刚刚体现,距离质的飞跃满地黑烟囱的时代还有百年之久,就算出国也不会带来太大的震撼。 他是不想让皇帝派人前往的,皇帝派出去的,基本都是保守的地主阶级,他们看到的东西和刘钰让人看到的东西不会是一个视角。 “陛下,人员臣已经选定了,都是一些工匠,还有一些便是孩童。工匠去学造船,孩童去了,多学多看,日后也方便翻译。工匠五年可归,孩童十年方回。” “法兰西国使团要想回去,还要等到今冬季风。臣奏请,若法兰西使团要求前往江南参观,或是沿运河而下,万万不可。” “一则担忧其偷学我朝丝、瓷之巧;二则沿河而下,沿河多有困苦之民,若观之,则有损天朝体面,使其小觑我朝。” 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当皇帝的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门面光鲜的京城、苏杭、广东,自然不是内部贫苦区能比的。尤其是漕运的存在,还需要大量的征夫运粮;修缮黄河,虽然给钱,可实际上给的钱低于当地的雇工水平,而且小农经济下都是农闲才做工,就算给钱其实也不过是强制劳役。 这些黑乎乎脏兮兮的地方,皇帝当然不愿意展示给外国人看,自己知道就行了。 “卿言甚是。如今已是八月,他们也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到时候,便跟着爱卿回威海,从何处来,便从何处走。朕自会否了他们顺运河而下松江的请奏。” “只不过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西洋人真的有心,除非彻底闭关,否则实难挡住一些见利忘义之辈将丝、瓷技巧传出。依卿所言,现在西洋人其实也会烧制瓷器了?” 刘钰想了一下,决定给皇帝提个醒。 “会,只是烧的还有些差。多则百年,少则五十年,或许就追平本朝了。至于丝绸,波斯、鲁密等国也多产生丝,法国也有丝织作坊。明末时候,西班牙人便在美洲养蚕了。臣妄言,这种躺着赚钱的日子,并不会太久。” “至于茶叶……其实海外能种茶叶的地方极多。只是如今英圭黎国对茶叶征收重税,东印度公司无利,故而不想着投入过大去种茶。一旦英圭黎国选择放开茶叶关税,只怕西洋人也会种茶采茶了。” “本朝既然选择了开关贸易,那就必须要承受这种后果。凡事有利有弊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内,高端瓷器和丝绸市场,还是仅有大顺一家,但是中低端市场就很难说了。 皇帝叹了口气,心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待到子孙辈,若是西洋人的工匠精巧反超本朝,那只能靠他们自己去解决了。 虽说要未雨绸缪,可这种前所未有之事,皇帝也没有办法。 在此之前,哪里出现过外国的上品比本国还好的情况? 可远在数万里之外,又不能阻止,想想刘钰说的,火药是蒙古人西征才带过去的,西洋人后来居上也不过用了二三百年,日后瓷器丝绸超越,似也大有可能。 只是,西洋人到底是凭什么快速反超的? 皇帝的心头产生了一丝丝疑惑,却没有问刘钰,因为他猜到要是问刘钰,肯定又是老一套说辞:兴实学、办学堂……甚至改革科举。 这等疯话,还是不要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李淦对外部世界的判断,以及做出种种支持改革的举动,其动机无非就是把刘钰当成了前朝可以让内帑丰盈的太监,让刘钰改革军制维护统治、让刘钰主持贸易搂钱……这活,郑和也能干。 通过这一次对法兰西国使团的招待,皇帝恶补了一些欧洲各国的局势,心里对刘钰给出的“垄断南洋香料”的诱惑更加上心。 军改的很顺畅,他没去想李过留下的遗产和松动的门缝,留下了足够的科举之外的人才,才使得军改如此顺畅。 所以他只觉得,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不了的事。 而李过的遗泽,到现在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就该有的东西,他也从未想过若是没有李过当年打下的基础,这军改要难到什么程度。 只想着钱,他当然也很在意西洋人偷取技术的事,可却无解。 “爱卿所奏西洋瓷丝之事,既然无解,那也不必去考虑了。只要小心提防即可。” “朕也是没有办法。一管就死,一放就乱。” “朕只要说严查,当地节度使必要上书断绝贸易,懒政以免犯错。或是砸毁海关周边的瓷器作坊,或是每日清查使得胥吏借机敛财。” “俗语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西洋人只要起了心思,国朝又开关贸易,早晚会偷到的。随他去吧。” “好在驱逐了传教士,总能延缓一些。” 刘钰心想倒也是,就这基层控制力,也根本不可能管得到。 英国对蒸汽机那么保密,还不是连三十年都没保住? 皇帝还有别的事要和刘钰谈,便先让英国公退下,去准备对俄国人的金刀计,迫使俄国在西北勘界问题上让步。 等到英国公一走,皇帝问了刘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朕这些天对西洋诸国多加了解,也问了一下东印度公司的事。可朕怎么看,这东印度公司都是与民争利啊?” “如英夷的东印度公司,自好望角以东的贸易归其垄断。若有英夷私人贸易,则东印度公司可以将其击沉。若能俘获,船上货物一半归国库,一半归东印度公司。” “也就是说,即便都知道天朝物产丰盈,能够赚取大量钱财,若是敢于私营就是大罪。” “朕思索许久,实不知英夷是如何保证不至民意滔滔,控诉与民争利的?按你说,这英夷王,也非是那种君言即法的人物。” 刘钰想了想与民争利的定义,说道:“陛下明见,这东印度公司本就是与民争利。不过,一则方便税收,钱能入王室手里;二来,便是不要吃独食。其实英夷的东印度公司也多次出过问题,只是发行新股,让那些呼喊与民争利的都入股,便无人再喊了。” “至于国朝如今的贸易公司,之所以无人呼喊与民争利,是因为他们本就无利。倭国闭关,谁有本事拿到倭国的贸易牌,谁才能贸易。” “日后若是倭国开关,那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但就臣所见,与国民,不组贸易公司为利。但于政府、内帑、国库,组贸易公司有利。各有利弊,这还请陛下圣裁。” 皇帝心想,这还裁什么裁?自然是允许组建贸易公司,允许垄断权。 至于什么自由贸易有利国民,前明走私横行,与民的确多利,可是朝廷没钱,能做什么? 若是这天下只是东南一隅,怎么都好说,可如今天下的局势就是在东南收税贴补别处,这就没办法了。 只靠海军和海关巡查,海岸线漫长,一旦倭国将来开放贸易,那是防不住的。 不如一股脑扔出去,包税,真要是有走私的,贸易公司的船就会把他们抓住。 至于多有不满者,皇帝听完了刘钰“不吃独食”的解释,心想这也不难 。勋贵如今多有入股者,吃这口食的,有勋贵,有皇室,还有沿海海商,其余人便是呼喊几声与民争利,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他想问的,还不是日本的事。 “你前些日子说,要派船以护送瑞典国被准部俘获的人归国为名,派船前往欧洲。朕在想,既然这英、荷、法、瑞等国均能组建东印度公司,也就是说,除其公司之外,西洋诸国并无私商能够来华贸易?” 刘钰不知道皇帝想要问什么,心头略微感觉到有些奇怪,有点警觉地考虑了一番后,只能点头。 “是的。” “那么,朕若想组建欧罗巴公司,授予垄断权,则需要海军能够击败英荷法西,迫使其开关贸易,收回其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还要关闭口岸海关,不准西洋商船的货入港,只能由欧罗巴公司的船运送西洋货,对吧?” 刘钰已经听出来有些不太对劲了,可这说的也是事实,只能称是。 “那肯定做不到。那么,若是朕将对西洋的贸易全都收为官营呢?由内帑出钱,照着贸易公司的方式,授予垄断权。只允许西洋人对有垄断权的商会进行贸易。如此一来,得利必多,百倍关税。朕便可每年多拿出一二百万两银子的内帑兴建海军,如此可乎?” “钱在商人手中,他们又不出钱造舰。朕想要投钱,又无钱。若能如此,我看对国朝大利。” “以西洋各国每年数百万两的贸易额,朕每年至少能多得三百万两银子。如此,每年朕可拿出一百万两移民西域、鲸海;一百万两改土归流;一百万两投入海军。” 刘钰反应了片刻,略一琢磨,吓得魂儿都没了。 心道这娘个腿的不就是一口通商? 脸色剧变,嘴里连声道:“臣以为……万万不可。臣恳请陛下不要如此。如此于国无利,只有大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六六章 开源节流、与民争利 皇帝自以为自己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点子,堪称完美,本想着在刘钰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生意头脑”,非是那种迂腐之人。 哪曾想皇帝居然见到了刘钰脸色巨变的场面,不但没有马屁如潮,反而像是要被砍头一样急匆匆反对。 皇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琢磨了好半天,觉得自己想的一点没错啊。 这西洋人能来贸易的,就几个东印度公司。 既然如此,为何不和东印度公司直接交流,西洋人能授予垄断权赚钱,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呢? 而且直接和西洋人贸易,获取利润,比收那点关税强多了。 一年少说多出来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利润,一年多出三四百万两银子,除了移民和改土归流,还能再每年多拨给刘钰一百万两,怎么看刘钰都该兴高采烈才是。 想着刘钰对移民实边的热衷,想着刘钰对兴建海军的狂热和执着,再看看刘钰此时的态度,皇帝有些晕。 好半晌,李淦才道:“卿莫不是听错了?还是觉得朕轻视了海军,应该若能多收三百万两,应全都投入海军?” 刘钰刚才一联想到一口通商,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对。现在皇帝追问,他脸色渐渐平复。 要说听完皇帝要一年多投二三百万两给海军,心里一丁点没心动,那是假话。 不用一年多投三百万,就算一年多投一百万,那就是一年三艘主力战列舰。 真要这么搞,不出十年,大顺就可以在南洋齐宣西、葡、荷、英,收回澳门,攻占马六甲…… 可再静下心一想,刘钰还是拒绝了。 这一切,源于皇帝的心思。 皇帝想给,就能给;想不给,就可以不给。这么搞,皇帝若是一直锐意进取还行,一旦触及到底线开始保守,那就完了。 “陛下,臣请试举一例。” “说。” 皇帝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刘钰的脸色这么难看。 李淦心想,自己这见识到了西洋人的坚船利炮,也知道了西洋火器水平,也懂得了交流的重要性,还要继续往海军投钱。 而且可以短时间内弄到大笔的钱投入到海军,以他的急脾气,是希望尽快弄出一支强大的海军的。 刘钰到底为什么反对? “陛下,前朝崇祯十四年,太祖皇帝入河南,所呼口号为何?” 这是大顺开国史事,李淦的这个李,又不是李自成血缘的李,却承的李自成的帝位,对于这些事当然记得清楚。 缓缓的,皇帝说出了四个字。 “均田、免粮。” 刘钰也跟着复述了一遍道:“均田,免粮。一片石之后,吴贼领东虏入关,荆襄之战后,太宗皇帝的义旗又是什么?” “驱逐鞑虏,保全天下。” 刘钰又道:“当时为保全天下,多与士绅妥协。难道太宗皇帝所想的,不是先驱逐鞑虏保全天下,待天下安定之后,再让士绅一体纳粮,免除特权、清查田亩吗?” 这种事是秃头上的虱子,只是大顺到现在还没有干成。 刘钰苦笑道:“自太祖西安建制,如今已近九十年。当初的一时权宜之计,到现在却已经是根深蒂固,非用雷霆手段拼着江南糜烂的决心,只怕难以完成。” “是故,权宜之计,必有后患。陛下要授予垄断权,这也是权宜之计,就算是陛下想要得钱兴建海军……臣斗胆一问。” “若将来对西洋开战,西洋人必要断绝贸易,到时候,陛下真的有决心看着一年三五百万两白银的收入就没有了?到时候陛下还能坚定决心制霸七海吗?到时候又要生出多少利益关联的人事,到时候即便要废除,又岂能推行下去?” 李淦沉默了。 刘钰说的,好像是有道理的。 当初喊驱逐鞑虏保全天下的口号,也是为了和士绅妥协。当初也想着等着天下安定之后,把江南士绅的问题彻底解决掉,可之后各种各样的意外、阻挠,使得到现在,连清查田亩、士绅纳粮、免除丁税入亩税这样的事,都没有办成。 当时知道是权宜之计,可权宜到后来,根深蒂固,已难根除。 李淦看了看刘钰,忽而道:“那你难道不是支持组建对倭国的贸易公司,行使贸易垄断吗?你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可以收上银子、方便管辖、减少走私。为什么你支持这个,而反对那个呢?” 刘钰觉得有必要把这其中的区别讲清楚。 “陛下,对倭贸易,授予垄断,陛下可以得到数万随时可以征召上舰的水手;得到钱财;得到对倭国的控制;得到数百艘随时可以运粮运军的船;得到倭国的地理山川……” “而若垄断官营对西洋的贸易,除了钱,陛下还能得到什么?腐败?贪污?漂没?既没有水手,也没有有航海经验的船员,更没有可以竞逐于大洋之上的船长。” 李淦笑道:“卿说错了。朕的钱,一样要投入海军啊。一样可以得到水手、船员、军舰。” 刘钰梗着脖子,问道:“陛下,既然坐地就能收钱,那还养一支海军干什么呢?那不是赔钱的吗?” 李淦差一点被刘钰绕过去,自己心里理了片刻,忍不住大笑道:“爱卿真是难得糊涂!你是本末倒置了。养海军,一定要有用吗?就像是养一支无敌于天下的精锐,难道养了就一定要用?若是天下无兵战之事,不是更好?” “就像爱卿所言,养了一支强大的海军,西洋人便不敢试图攻打本朝,糜烂东南。为什么一定要用呢?如果不用便可,朕便花钱养着又能如何?” 刘钰等皇帝笑过了,才问道:“陛下可以持续投钱,陛下怎么保证后世子孙一定投钱?前明太祖可以保证勤政而废了宰相,如何保证后世子孙如此勤政?陛下的权宜之计,三十年内大有益处;可若长久来看,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若如对倭贸易垄断权,陛下可以为后世子孙留下每年百万两的岁入;为大顺留下源源不断的每年数万水手;为大顺留下对倭国了如指掌的控制;为大顺留下数百条随时可以征召入列作战的舰船。” “而若在岸上通商垄断,除了钱,什么都得不到。而且,陛下圣明,可以投钱入海军,臣深信不疑。可臣不敢相信,百年之后,海军是否还会有钱投入。是以,短期来看,或许有利,可以筹钱;长久来看,大为不利。” “所以,臣这一次趁着瑞典人订烧瓷的机会,使船前往欧洲。陛下占据股份最大,能够得利;同样的,陛下还得到了一名去过欧洲的船长、一船去过欧洲的水手;一条通往欧洲的路线;一张沿途的补给海图。” “是以,臣反对在岸上授予垄断权。坐在家里就能挣钱,必生懒惰。” “臣,反对!” 这是刘钰第一次正式反对皇帝的意见,而且是以名正言顺的大顺勋贵伯爵的身份来反对。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打破天朝这种“坐在家里就能收钱”的惰性,为此他宁愿多等几年、宁愿每年造舰的数量慢一点,也不想皇帝搞这种权宜之计。 改变皇朝姓氏的,可能只需要一个人。 而要改变天下,需要的是一群人,一群和大顺此时的统治基础截然不同的利益群体。 皇帝今天能给,明天就能收回去,他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的“圣明”上。 哪怕这种“圣明”,可能会让大顺在数年之内就膨胀出一支好望角以东无敌的舰队。 但这不是一支海上的舰队,而是一支在紫禁城的舰队,很可能就会如郑和一般昙花一现。 李淦见刘钰反对的如此激烈,心头没有不爽,而是仔细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爱卿勿要急躁。西洋诸国是不是闭关?” 这一点没法反驳,西洋诸国此时就是闭关的,垄断的贸易公司和重商主义思维,只希望出不希望进。 按照东贸易公司的垄断权,如果大顺的商船在英国靠港售卖,英国政府有义务把大顺的货船击沉,分走货物。哪怕不这么激烈,也绝对不会允许大顺的商船进港。 “是。西洋诸国对大顺是闭关的。”刘钰无可反驳。 “那么,爱卿派船去瑞典,就靠那些无法的走私贩子,多久才能使得岁入百万?按你所说,荷兰国与英国,两国军舰共有一百二十万料,朕的海军每年投入一百万,要追多久?朕力排众议,每年才能挤出来一百二十万两投入威海,从你去威海开始,已经快要十年了。” “这么久,一艘战列舰都没有,只有六七艘巡航舰,朕岂能不急?” “岁入,无非开源节流。朕这么办,难道不是开源吗?” 刘钰摇头。 “陛下,您这不是开源。您这是与民争利。源头的水流并没有扩大,只是原本归商人,现在归陛下。” “派船去瑞典,从走私开始一点点做大,那才叫开源节流。因为一担茶,假使在福建卖十两,在哥德堡卖给走私贩子可以卖三十两。多出的这二十两,才叫开源。” “瑞典哥德堡的走私贩子,才是天朝开源之处。” “这二者,只能取其一。若陛下既在海关垄断,又允许臣派船去瑞典走私。试问,若西洋人控诉臣走私,威胁若不处置就断绝贸易,陛下纵然站在国人海商一边,百年之后能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六七章 皇帝的保守 走私是一门技术活。 所谓猛龙不过江,论现金、资本和瓷茶现货,大顺的海商绝对没问题。 但在那又没有落脚点,还是得靠瑞典人领进门。 在哥德堡拜拜码头,见见各路神仙,尤其是有潜力在独立宣言上签字的大走私贩子的前辈们。 该送礼送礼,该给回扣给回扣,路子还是能走出来的。 皇帝反问刘钰,这么搞走私要多久,才能让皇帝的收入赶上直接垄断对外贸易。这个也算是刘钰第一次没有敢给打包票的回答。 这一次准备让馒头去探探路,拜拜西欧的码头,能不能打开日后的路子,就看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法国人干的漂亮不漂亮了。 要是法国的私掠船劫的荷兰船、英国船损失惨重,局面肯定是能打开的。 可要是法国人不给力,出现什么意外,制海权瞬间丧失,私掠穿也拦不住俩东印度公司的船,局面打开的可能就困难一点。 刘钰现在也知道皇帝是个急脾气,再加上自己整天“刺激”皇帝,吹嘘欧洲各国的军舰吨位,皇帝也觉得一年一百万两的造船速度慢了点。 这一次法国使团一来,更是了解了更多欧洲海上的情况,心里若不急躁反倒不对劲。 将关于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可能导致的欧洲市场失衡、法国堵截东印度公司商船的事和皇帝说了说,这里面就是个“供不应求”四个字,皇帝就算没学过什么经济学知识,理解起来也不难。 看上去前景不错。 刘钰考虑到皇帝的急性子,又画了一个更大的饼。 “陛下,臣之所以如此在意走出国门、走向大洋,其实还有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出洋远航,得利极多,此为开源,这为一鸟。” “而英圭黎国闭关锁国,严禁任何好望角以东的船和商品进入其国,除非东印度公司之物。茶有重税,棉布禁民众穿。然其国内,喝茶已成风气。” “如此,走私是不可避免的。走私可以避税,价格便低。如此一久,英圭黎国便只有一个选择。” “降低茶税,以求东印度公司的正规渠道茶叶可以售卖出去,而不会因为走私的挤压而压着货。” “陛下也清楚,欧洲各国走海上,来回要一年半的时间。欧洲利息虽低,这一年半的利息也是一笔大额数目。加之英夷商人买茶只能用银币,而不像荷兰那般可以用香料换,是故一旦走私过多,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必然积压,在利息、仓储、损耗、发霉等成本的逼迫之下,肯定会恳求英政府降低茶叶税、严查走私。” “如此,若其降低茶叶税,我朝出口的茶叶更多,关税收的更多,因为更多的人可以喝茶,销量必大。” “再者,若其降低茶税,则那些被我朝养起来的走私贩子难以牟利,必然铤而走险。” “臣以为,前朝倭寇事,也未必不可能。走私贩子劫掠英国商船、焚毁英国运茶官船,亦大有可能。” “万里之外,疲敌之计。此管仲‘轻重之术’。” 这里面的经济学原理稍微有那么一点深了,诸子百家那一套已经过去了两千年,皇帝已经有些听不太懂了。 顺着刘钰的思路捋了半天,这才算是大致明白过来。 英国人现在每年喝的茶已经挺多,但因为重税和东印度公司垄断的缘故,导致价格过高,还有很大的销量提升空间。 刘钰要把茶叶走私到欧洲的走私贩子手里,让他们逼迫英国降低茶税。 关键是,大顺作为茶叶的产地,英国茶叶减税降价,不影响大顺茶商的利益。相反,还会因为降税导致茶叶普及,销量更多,关税更多。 反过来,在海上走私的,都是一群亡命徒。 有船、有钱、有人,真要是英国敢降低茶税,毁了走私贩子的生计,这些走私贩子自然会“揭竿而起”。 劫掠官船、私卖茶叶、抢劫茶船……这都是干的出来的。 待李淦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笑道:“古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如今爱卿之意,说的是英夷,实则在劝谏朕。” “若是朕也要在海关专营垄断,则走私必多,难以查办。到时候,可能还会形成倭寇之患?朕若在松江一地专营垄断通商,则福建、广东等地就会走私到巴达维亚,到时候说不定还会有海寇之乱?” 刘钰低头不语,心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商人言利,不可信任。为利祸国,看来东西大洋都是一样。英夷如此,难道爱卿就不担心将来本国的海商为贼吗?” 刘钰摇摇头,很坚定。 “臣不怕。因为茶叶产自我朝,而英夷收重税,这才有走私贩子成海寇之祸。试问,我朝茶、丝、大黄、瓷器、玻璃、火器、棉布等等,皆物美价廉,陛下只要继续开关,怎么会有走私贩子呢?” “反之,若是有朝一日西洋的棉布等,比国朝的更好、更便宜。陛下担心白银外流,闭关,这才可能会有走私贩子。” “只要天朝的物产还最丰盈、最便宜,而且还开关贸易,那就没有走私成海寇之患。唯独也就是一些求利的,绕开海关不交税罢了。” 刘钰很清楚皇帝担心的,就是将来海上出现一支强大的海贼力量,如同前朝末年的郑家。 至于那些逃税漏税不走海关的走私贩子,在皇帝眼里也就是疥癣之疾,无非就是少了点钱嘛。 皇帝担心的事,刘钰必须要先说清楚,免得皇帝或者大臣的脑子不好使,担心起这种杞人忧天的事。 “陛下,就算是欧罗巴,海盗也没有巡航舰以上的军舰。一艘战列舰,要二三十万两白银,上面的船员、补给、消耗、训练,更是数额极大。” “自刺刀与燧发枪用于陆军;大舰用于海军,日后再无匪患可言了。陛下大可放心,都成不得气候的。” 这是在给皇权去除掉一些担忧,这样的论调多了去了。曾有人论证燧发枪就无起义,也有人论证过后膛枪时代无革命,一步步一直走到了无人机时代无革命,然而…… 刘钰自己肯定是不信的,但在大顺,这个论证还是比较有说服力的,因为“无史可鉴”。 皇帝琢磨了一下刘钰的话,心想这倒的确是大有道理。以往还要担心武将擅权之类,如今训兵、掌军分开;军校控于皇权之手;军械皆在京城周边;海军更是若无陆地为依托只怕连两艘战列舰都撑不起…… 难不成……难不成这大顺竟真的要千秋万代,打破始皇帝已降四百年国运为强的魔咒? 想到这,李淦的内心有些激动,饶是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是神采异样。 只要中央的权威还在,只要朝廷还能保证每年三千万左右的岁入,在军改之后,似乎真如刘钰所言,江山稳固,彻底断绝了内部颠覆的可能。 所担心的,无非就是那些同样岁入几千万两的西洋大国,内部势力唯独要有那些西洋大国的帮助才有可能成功。 似乎,是这样的。 李淦有些激动的站起身,背着手在房间内踱步,透明的玻璃射入的阳光扫出了一道道灰尘的光影,皇帝的身影就在这一道道光影中逡巡。 手指时而握在一起,时而松开,时不时又看看刘钰,心道此人真是上天派来保我大顺江山的忠贞之臣!立国已近百年,便如卫鞅、王荆公、张太岳,也只能修修补补,此子的手段却大不一样。 如今京营已经完成了军改,西北边军也在军改之中,五年之内必见成效。 届时,倭国臣服,南洋夺下,朕的威望无以复加,堪比秦皇汉武、唐宗明祖。枪在手,威望加身,届时取消江南士绅的优待、清查田亩、废弃漕运改为海运,不说千秋万代,却也敢追一追凤鸣岐山的八百年之运! 到时候,再把西洋人全都驱逐,只在马六甲一口通商,使得国人不能与西洋人接触,更无借西洋人之力成事的可能。江山如何不稳固? 朕若能控制,则控制。 若到晚年,子嗣孱弱,则废掉前往西洋贸易的商队,只留马六甲一隅为窗,大洋为壑,此真天下也。 哪怕是李淦算是锐意进取,他也不能够理解印度的棉花和倾销地对还没出现端倪的工业革命的作用。 想法此时算是宏大,但其本质已是保守。 开疆拓土未必不保守,屁股下的椅子使得他的想法必然保守。 这个放在之前要被视作穷兵黩武的想法,在刘钰出现所带来的种种变化下,似乎已经有了支撑其成为汉凿空西域一样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 在房间内又转了几圈,平复下来了这种激动的心情后,勉励刘钰道:“爱卿所陈之事,大有道理。爱卿当勤勉做事,待南洋平定,说不得这伯爵府便要再大上几分,改几个字了!” “你派船去瑞典,既是要办大事,又是为朕的天下去办,朕也自当做点什么。既是要去走私,又要取木焦油技法,朕便修书一封,一并带到瑞典,以彰支持。那几个被准部俘获的瑞典人,也赏赐些礼物,叫其回去后衣食无忧,诉说天朝恩德。”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六八章 瑞典人也卷入对俄忽悠 一通忽悠,总算是用很保守的言辞,办成了最激进的事。 世界不会因为一两个君主的作为而改变,刘钰只能用这种保守的似乎在保一家一姓之国的言论,去图谋改变天下的时机。 谢恩之后,确定皇帝收起了在松江搞一口通商迅速搂钱的心思,刘钰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今天这场谈话,可能是这些年来他遇到的最后怕的一场谈话。 他花了快十年时间,就是为了打破这种坐在家里就能收钱的惯性。 坐在家里就能收钱,肥的只能是地主和二道贩子。 大顺没有外部竞争的压力,人工费又只是此时英国的四分之一,也没有外部商品倾销的危机,指望地主和二道贩子是不可能把萌芽长大的。 好容易要有机会打破这种惯性了,让更高额的利润驱使更多的人开办手工工厂,靠主动贸易的外销来拉动资产阶级的成长,若是皇帝为了短时间内凑钱去搞垄断专营西洋出口,那就全完了。 垄断专营,贸易主动权在洋人手里,大顺扩展不开市场,西洋人控制着大顺的出货量。 孱弱的资产阶级还需要一些成长的时间,才能保证将来靠机器冲垮小农经济、在大顺出现一场不亚于明末大起义和天平天国的剧烈大起义中,让大顺除了“保守复古、毁灭工厂、恢复小农经济”之外,还有另一条更激进的选择。 或许会有一场东南对整个天下的战争,亦如巴黎对整个法国的战争。 也可能要死个几千万的人口,但在这之前,要保证马六甲以东皆为内海,没有外部势力可以趁火打劫。 敲定了这件事后,皇帝施恩,召见了被俘的列纳特等一众瑞典俘虏。 “叶落归根,人之常情。尔等离国三十载,先俘于罗刹、再困于准部。天朝仁慈,准尔等归乡。念列纳特有献伊塞克湖铜矿图之功,赏丝绢两匹、锦缎二匹、金银……” 一通赏赐之后,列纳特磕头谢恩,待刘钰和他们一起出来后,激动不已。 回家,当然是好的。 那些赏赐,虽然在这里不值什么钱,可都是天朝宫廷里的贡品,拿到瑞典可就不是一般的市面货了。 而且列纳特可以算是第一个见到了天朝皇帝的瑞典人,这份经历,哪怕是回去写写书,也足够成为名人了。 距离在战场上被刘钰俘获已经过去了数年,这些年他们一直在京城里蜗居,又找不到门路。 虽然每个月也能领取一些钱财,也能去和杨二官胡同的俄国人聊天,可终究无人给他们引路,也不知道当初刘钰承诺的让他们回家的事还算不算数。 今日得了赏赐,列纳特心想天朝人果然言而有信。 “伯爵大人,我们这就可以回到家乡了吗?” “当然。陛下开恩,不但允许你们回到家乡,而且还会派一条船前往瑞典。当初我说了,只要说清楚伊塞克湖铜矿和冶炼厂的事,便准你回国。我是言而有信的。再一个……” 刘钰露出白白的牙齿,笑道:“再一个,你的炮术过时了。世界变化的太快,三十年的时间,足够很多技术落后了。” 列纳特并不感觉到尴尬,在阿尔泰山以北,他就知道自己的炮术过时了,也知道大顺的炮兵已经足够强大。大顺不是准噶尔,有太多的优秀炮手,不再需要他留在这里为新的主人铸炮和卖命了。 “是的。伯爵大人的话,很对。我的炮术真的过时了。可怜的波尔舍夫斯基,他的波兰枪骑兵技术还没过时,所以他还不能回到家乡。我为自己过时的炮术,感到幸运。我的年纪也大了,就算回去,国王也不会再征召我入伍了。” 和列纳特一起被俘的瑞典人,都可以乘船回到家乡。可怜的波尔舍夫斯基,这个教会了准噶尔人楔形冲锋的波兰人,如今被留在了京城,和当初那些被俘的罗刹哥萨克一样,成为了京营的一支队伍。 不过他是军官,在为大顺的禁军训练一支枪骑兵。而那些不想回俄国的哥萨克,只能当个普通的骑兵或者步兵,被编入队伍中。 这些都是被命运裹挟的普通人,但这些人的悲剧,都只能归咎于沙俄东扩。要不是沙俄东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列纳特会像是在俄国被俘的那些人一样,服役几年后回到瑞典,或者……去西伯利亚种黑麦。 “这一次你们要回到瑞典了,可以和你们的俄国朋友道个别。之前陛下把你们也安排在了杨二官胡同附近,也是考虑到你们在俄国多年,在这里难免孤单。此番苦心,你们需铭记在心。” 微笑着向列纳特等人表达了善意,心中想的却是配合着英国公把这一套“金刀计”弄得更完善一些,让俄国人和荷兰人,都相信中法密约的内容,是俄国方向,而不是南洋方向。 列纳特只是个炮兵,根本不懂太多的阴谋诡计,因为刘钰是全然的好心。刘钰说他正好也要去看看许久没见的汉尼拔,这些人便顺路前往。 刘钰确信,俄国特使很快就会知道大顺释放瑞典人回国的消息,也会知道大顺会派船前往瑞典的消息。 瑞典,俄国……这两个百年的死敌,刘钰不怕俄国特使不多想。 骑行到了杨二官胡同,当初被俘的俄国人都已经学会了汉语,但凡有些一技之长的都被刘钰挑走了。 要么在鲸海种黑麦,要么在海参崴养战马,还有一些也都在海上,估计可能现在已经跟着白令到了西雅图…… 剩下的年轻力壮的,都入了京营,军改中这些人也没有被裁撤,成了类似于瓦兰吉卫队一样装点门面的东西,让皇帝爽一爽天子之威远播罗刹的快意。 和已经被禁的天主教比起来,杨二官胡同的东正教堂运气不错,只是并无几个京城的人来信,多数人也分不清天主东正,生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在教堂外,刘钰遇到了刚做完晚祷的汉尼拔,微笑着告诉他这些瑞典人将要回国的消息。 这几年汉尼拔也算是把他所学的一切倾囊相授,陆军军改这个人出了力,要塞工程学上的造诣也确实很高,如今还在京城的军校中教授要塞工程学。按说天津的大沽口要塞的设计,单就技术而言,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皇帝吃过传教士绘图的亏,这种事也不可能交给他。 如果这是一种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反而让汉尼拔兴奋不已,他相信刘钰当初的承诺或许可以兑现——那就是当他的妹妹面临危险的时候,他可以从大顺回到俄国,去守护他的公主。 男人至死都是少年,或许这话有些道理。哪怕从俄国那边传来的消息,他钟情且想要守护的妹妹,实际上已经和一个乌克兰的哥萨克搞在了一起…… 不过这不重要。 看到刘钰后,很热情而又满怀期待的打了声招呼,邀请刘钰去了他的宅邸。他这个男爵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和那群喀尔喀、准部的爵位差不多,和刘钰这种伯爵完全不是一回事。 相对比较逼仄的男爵府里,已经基本都是京城风格了,除了圣母像和十字格的窗棂外,看上去也就是个京城富人的宅子。 刘钰知道俄国特使肯定会从汉尼拔这里打听一些消息,汉尼拔看起来的表现也还不错,只是当个了中间人穿了个话,在法国使团谈判完后俄国特使希望拜见一下刘钰,被刘钰称病拒绝了。 这一次来到汉尼拔这里,刘钰自然是希望靠汉尼拔给俄国特使传递某种微妙的信号。 但是这话,得反着说。 “这些瑞典人也吃够了苦。先是被你的教父俘获,又被大策零敦多布抓住。现在他们是该回去了。” “这一次他们回瑞典,我希望通过你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俄国特使。纯粹是商业行为,并没有其余目的,希望俄国不要过度紧张。” “其实和你说实话吧,我只是想要瑞典的木焦油蒸馏技术。你也知道,我在威海建设海军,沥青和焦油都要从别人那购买,实在有些昂贵。” 他说的,基本算是实话,这是很罕见的。汉尼拔却很怀疑刘钰这话的真实性,法国使节团来的轰轰烈烈,招待规格如此之高,难道就是谈了几个公约?这显然不可信。 只是对现在的俄国,汉尼拔也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感情。他一个黑人,怎么也不能说他是俄国人,对俄国的感情,只在于已经死掉的彼得,和那些干姊妹身上罢了。 几年过去,汉尼拔一开口,已经是一股子夹杂了陕西味儿的京城官话了。 “刘大人,我也只能代为传达,他们相信与否,我可不能保证。俄国和瑞典的关系,你应该很清楚。在这个敏感的时间里,恐怕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英国公的金刀计还未上演,汉尼拔现在也不知道刘钰手里有米尼弹的事,刘钰也不提及,就当是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一起喝了几杯。 待到酒意慢慢上来,刘钰这才佯装醉意嘟囔道:“法国人的枪械,真的不错。如果大顺也能拥有法国那样的工匠和枪械设计师,这一次军改将会更加顺利。” 似乎只是顺口嘟囔了一句,又说了一些杂七杂八的话叫汉尼拔加深了一下印象后,刘钰又感叹道:“圣人之言才是大道,工匠技巧只是微末小道。难啊!难!” “你知道吗,我问列纳特,他当年和俄国打仗的时候,大部分还是火绳枪或者簧轮枪。那时候,俄国的图拉兵工厂还没有建成。等他被准部俘获的时候,法国已经尝试普及刺刀了。等他被我抓到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又发生了变化。”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只有靠学习和仿造吗?” 嘟囔了几句很沮丧的话,汉尼拔略微感觉到有些不太对。这个当初在黑龙江畔对着他意气风发说什么我来我见我征服的少年,今日是受了什么刺激,如此感叹? 燧发枪,大顺已经仿造和生产了,如今大顺军改也在进行,按说刘钰不该如此沮丧才对。 难道说……这一次法国人带来的一些东西,把他震撼到了? 念头一闪而过间,刘钰也像是知道自己失言了一般,不再提这件事,而是说起来汉尼拔最关心的、但俄国特使可能没兴趣的事。 “对了,汉尼拔,或许再过几年,你也可以回到俄国了。陛下说,你在军校里教授的不错,那些要塞工程学的技巧也未藏私。我也替你美言了几句,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当初说好了你把法国军校学到的东西都翻译出来,我保证将来你可以回国帮助你的干妹妹。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他不想让自己的这一次来访显得有些突兀,也不想让这个故意泄露的配合英国公的计谋显得过于刻意,便说起来了送汉尼拔回国……辅佐伊丽莎白政变的事。 这一次中法密约的战略欺骗后,大顺要在南洋扩张,战略欺骗掩护期一过,便需要一个稍微友好一点的俄国,让俄国放心在欧洲搞事,让欧洲乱的更厉害。相对于现在依仗德国党的安娜一世,刘钰还是更看好彼得的女儿伊丽莎白。 至于俄国将来的威胁,刘钰赌的是京城到松花江和蒙古的铁路,比西伯利亚铁路更早通车,他有把握自己能赌赢,而不是现在在苦寒的西伯利亚打高耗损高补给几乎无回报的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六九章 俄国需要一位明君 长袖善舞的外交,是大顺破除天朝,成为中国的重要一步。 虽然这一次对俄国的布局其实并没有太大卵用。 但刘钰要让皇帝以为这是有用的,假装外交是有成效的,从而让朝廷对外交这种事重视起来。 汉尼拔回不回去,伊丽莎白都会夺权成功。 俄国现如今已经被安娜带来的德国人控制了,俄国的传统贵族也是相当不满的,要不是这几场政变,俄国可能宫廷上下都要说德语了。 可现在要假装是汉尼拔回去后,使得俄国会出现政变、全力向西拓展,营造一种外交有用的假象,刘钰就不得不费些周章。 汉尼拔对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事,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伊丽莎白和如今的安娜女皇不对付。他在这里也是心急。 现在他有大顺的最不值钱的夷狄男爵爵位,也不用担心回去后有什么影响,宫廷里的爵位是互相承认的,俄国一大堆在神罗有爵位的贵族,中华的这顶皇冠现在分量还很重。 “刘大人,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呢?” 刘钰想的是军改完成之前、战列舰造出来之前,肯定是不能放你回去的。让你回去是为了让俄国人确信,东进没有指望了,只能全力搞好和大顺的关系,努力西进。 但也不能太晚,要是等着伊丽莎白政变成功再回去,显得就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了——这个不是给俄国人看的,是给大顺的朝廷看的,假装意义重大。 “就算你想回去,现在也不是时候。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你就安心等待就是。到时候,还有一些被俘的哥萨克会一起跟你回去。” “但在你回去之前,我想听听你对顺俄关系的看法。” 汉尼拔想都没想,很实在地说道:“就像彼得皇帝说的一样,俄国的未来在西方。大顺军改之后,俄国已经无力在东边获得任何优势了。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看到了许多人看不到的东西。大顺对北方苦寒之地的经营,只在于皇帝陛下是否愿意;而如果俄国东进发生了冲突,反而会激起大顺北上的决心。” “西伯利亚太冷了,也太大了,俄国在边境只能维持三五千人的队伍。大顺军改之后,这些人已经不能取得任何的成效,尤其是您的攻城战术推广之后,棱堡也失去了效果。” 他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大实话,刘钰估摸着他的想法也差不多。 俄国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聪明的、睿智的、懂得外交的人去掌舵;而不是一个又一个的脑瘫,甚至连俄语都不会说只会说德语的蠢货。 要杜绝蠢货在俄国上台。 实力对比已经发生了变化,聪明人才会做出理性的判断、制定理性的政策。而蠢货则往往会做出一些叫人想了十天十夜也想不通的决定。 一个理性的智商正常的沙皇,在面对大顺的这种变化后,应该全力向西、向西、向西。 对大顺有利的选择,是俄国需要一位脑子清醒的明君,结束俄国自彼得死后的混乱时代。 “你有兴趣的话,可以选择坐船回去。或许,可以在非洲停靠一下,你去看看你自小离开的故乡。” 这个建议也是不怎么怀有好意,对汉尼拔看看故乡这种事刘钰没什么兴趣,但是让一艘中国帆船抵达圣彼得堡,给俄国传递一个大顺的海军也一样经历了一场彼得军改的信号,意义很大。 俄国哪怕还会生出夺取太平洋不冻港的想法,也会在这艘帆船的阴影下放弃这个想法。 只要掌舵的人脑子还正常,就明白即便攻占了一个远东的海港,没有海军也根本守不住。 此外,他是一点都不放弃赚钱的想法。直接派船去俄国贸易,肯定不行,但以送汉尼拔回国的名义,携带大量的货物,这种半官方访问外交的形式,俄国那边也会选择把船上的货吃下。 汉尼兴趣不大,只道:“我对故乡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要能够回到俄国,不管是乘船,还是从西伯利亚乘坐雪橇,都是一样的。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呢?” 刘钰心想,当然是对日宣战、对荷宣战之后才能让你回去。 顺便就把这个战略欺诈解除,完成对俄的外交亲善转变,促使俄国没有两线作战的后顾之忧,全力西进。 东进的弊端,刘钰已经不需要和汉尼拔讲太多。军改一旦完成,俄国东进就毫无胜算了。 汉尼拔也很清楚,刘钰当初也说过,对大顺而言,希望俄国上台一位践行彼得西进政策的君主。 这是双方能够合作的前提。 伊丽莎白作为彼得的女儿,可能是此时唯一活着的彼得血脉,无疑被俄国的西方党视作一种图腾。 局势的变化,当初扶植安娜上位的那些人,也不得不面对俄国沙皇靠德国人来治国的无奈,彼得的女儿也被视作正统俄罗斯的某种图腾。 难得的西方党和守旧党都支持的继承人,也使得如今的安娜女皇对这位公主的态度很敌视。 大国之间的交往,必然是以利益为导向的。汉尼拔也认为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证明了今后俄国东进就是一个错误。即便他可以清楚刘钰的用意,却也并不会觉得被利用。 只是刘钰迟迟不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复,让他始终觉得似乎明天就能回去,又似乎要在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这种每天悬着一般的感觉很不好。 刘钰也没法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按照预估,应该是在三年之内。完成造舰计划、法国答应的战列舰上了船台,就是迅速调整外交策略的时候。 面对汉尼拔一遍又一遍的询问,刘钰只能打着哈哈,搪塞说快了、快了。 汉尼拔心想,汉语词汇中的快了、马上,真的很神奇。 ………… 刘钰拜访了汉尼拔后的不久,俄国特使忧心忡忡地来到了汉尼拔的府邸。 从一些渠道,俄国特使得到了一个很模糊的消息。 大顺似乎有了一种新式的膛线枪,这种枪的装填速度和滑膛的燧发枪一样,但射程和准确度都要高出许多。 这个消息是无意中知道的,俄国特使的第一反应,就是法国向大顺提供了这种新枪械的技术。 这个俄国特使第一次随团来大顺的时候,还不是正使,亲眼目睹了京城的火绳枪京营,连十年的时间都不到,他不会相信这是大顺自己研发出来的。 大顺这边对于西北勘界问题的态度,忽然间强硬起来。 这个强硬的时机,让俄国特使很担忧。 就在中法双方完成了谈判之后,大顺的态度立刻变得强硬无比,几乎推翻了之前的谈判条件,加入了一些俄国底线之下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围绕着额尔齐斯河上的几座要塞、围绕着中亚其余各国的朝贡国是大顺等等问题,步步施压。 不断紧逼,已经触动了俄国特使的底线,他已经无权做出回复,只能选择返回俄国,将这里发生的变化向上报告,从而获得朝廷的新底线。 顺俄两国的外交时间,是以两年为基本单位的。 在决意返回俄国之前,听说前些日子刘钰去见了汉尼拔,俄国特使希望从汉尼拔这里得到一些消息。 汉尼拔没有说自己要回俄国的事,把当日刘钰说起“工匠贱业”时候的愁眉苦脸复述了一遍,又说到瑞典人将会乘船回瑞典,而大顺这边会派船送这些人回瑞典的事。 瑞典、法国…… 再联想到之前大顺这边对法国使节团的招待规格,俄国特使的心里慌乱起来。 “中国人是要打通和瑞典的关系?如果只是让列纳特等人回国,在澳门或者广东,都可以找到回欧洲的船。瑞典也有东印度公司,他们为什么要派船去瑞典?” 汉尼拔想到了一个成语。 “交往远处的国家,攻击近处的国家。中国有这样的谚语。刘钰和我说,他只是派人去学习木焦油的蒸馏技术,这是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 俄国特使摇头道:“说得过去,但并不充分,也不可信。俄国和土耳其的战争还在继续,瑞典人的确不堪一击,可是如果瑞典、法国、土耳其和中国达成了某种针对俄国的同盟呢?” 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一旦这个针对俄国的同盟达成,俄国的处境将会相当困难。 曾经俄国可以做双头鹰,从叶尔马斯克征服西伯利亚汗国开始,俄国便认为东进是一种不需要正规军、靠哥萨克和自发组织的皮毛狩猎队就能完成的事。 西伯利亚毛皮和黑龙江紫貂皮的巨大利益,不但可以填补国库,而且几乎不动用国库的一分钱。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蒙古人已经完蛋了,所有的缓冲区都没了,再想东扩,就只能动用正规军了。靠哥萨克去挑战大顺军改之后的陆军,是不理智的。 俄国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是东进?还是西进?亦或是南下? 和瑞典人有仇、和法国人为波兰开战、和土耳其是世仇、和大顺有边境争端、和波斯的关系也极差……这种之前走一步看一步的外交政策,必须要做出调整了。 大顺和法国的高规格外交、护送瑞典战俘回国……这两件事凑在了一起,使得俄国特使做出了一个很震惊的判断:中法之间的密约内容,是针对俄国的。 恐怕,俄国必须要派出级别足够的使节团,再来一次大顺的京城,要在西北做出让步。在大顺平定了准部的叛乱后,必须要签订一份永久有效的边境合约。 俄国特使这样想着,心想恐怕要派遣伯爵以上级别的特使前来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七零章 先驱者 被刘钰当成吓唬俄国人的筹码,列纳特并不知道这其中的道道。在九月份,他和一起被俘的一批瑞典人,跟随刘钰去了威海。 法国使节团会在随后乘船抵达天津,在威海停留后,就会等待季风起而返回。 刘钰先回威海,还要准备前往法国留学的工匠人选,以及准备大顺的第一次欧洲商船之行。 用了军用的橡木和台湾桧木制作的第一艘远洋商船已经完成,刘钰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自由贸易号”。 预定的货物在南方也都准备完毕,贸易公司的人,人脉广泛。 不论是丝绸还是定制瓷器、茶叶,都已经囤积在仓库中,就等着这艘自由贸易号商船前往松江和福建装货,在明年一月份跟随瑞典东印度公司的两艘帆船一起前往瑞典。 不只是刘钰对这艘货船给予厚望,贸易公司的股东们都对这艘商船给予厚望。 对日贸易已经趋近饱和,南洋贸易被荷兰人掌控着,而现在日本那边渡过的饥荒,又重新开始收紧了货币政策,运米携带私货的许可可能明年就要废止。 对此,长崎那边的解释是:日本国是重农轻商的,武士和藩主们的俸禄都是大米,如果米价过低,将会严重触及武士们的利益。这一次幕府改革的一大目标,也是要维持米价处在一个高区间的范围内。 虽然很感谢刘钰提议的货币政策,也很感谢刘钰送去的地瓜备荒之术,幕府将军特许这种运米贸易再维持一年。 故而这一次前往瑞典,就成为了贸易公司明年的增长点,股东们都希望这一次航行带来的利润,能够弥补一下对日走私被废止后的利润损失,至少能够持平。 现在看来,大部分股东们的心态还是积极乐观的,贸易公司的股价并没有因为日本那边的坏消息降低太多。 馒头陪着刘钰登上了这艘排水量大约在1200吨的远洋商船自由贸易号上,遴选出来的水手中还有二十个刚刚服役的见习水手。 船上还配备了十门大炮,还有一批火枪和回旋炮。 被选为这一次出航的船长,馒头明白这是刘钰对他的器重。 因为造船台上还有一艘尚未完工的战列舰,此时他把自己的巡航舰船长位子交了出去,只要能够安全返航,自己应该就是大顺第一艘战列舰的舰长。 “子明啊,别的我倒是不担心。主要就是到了南洋之后,荷兰人可能会拦截。荷兰人不敢对我们宣战,也不敢真的打我们,但是搞一些小动作是可能的。” “比如扣押、检查之类。为的就是错过季风、拖延时间,使得这些紧俏货物不会影响到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售卖。你知道万一遇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吗?” 馒头笑道:“先生放心。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他要是敢扣船,我就开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岸上不是还有荷兰人的商馆吗?” 闻此一言,刘钰大为放心。 “对。真要是敢拦截,你就开炮。我会和松江那边打招呼的,如果真要是出了事,你放心,朝廷会站在咱们这边的。到时候直接把荷兰人的船全都扣下、把商馆抄了。” “当然,荷兰人要是不那么咄咄逼人,也最好不要主动招惹。沿途挂着咱们的旗帜就好。暂时不要招惹他们。” 回身指了指远处的造船台和船坞,馒头心领神会。 “到了那边,贸易的事你就掌一下大局,自有贸易公司的人负责。那边我也交代了。你也算是朝廷命官,到了那边之后,主要就是聘用一些木焦油蒸馏技术的人。我也和列纳特等人打了招呼,他们也会帮忙的。” 馒头将刘钰的这些话一一记下,跟着刘钰又去见了见这一次远航的除贸易公司以外的人。 负责测量的、绘制海图的、以及内定的将来这艘商船的船长,都聚过来,听刘钰布下了注意事项。 “你们中大多数都是舰队的老人了。之前也跟着白令去绘制过鲸海的海岸线图,各种技巧也都掌握了。这种技巧上的事,我便不多说了。” “远航的注意事项我也说了,你们也懂什么叫坏血病,以及应该吃什么来预防。虽说这条航线西洋人跑了二百多年了,但海上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尽可能都活着回来,回来后军衔都提一级。” “勇士出征,是要送别的。明天晚上我设宴,到时候再说一些详细的。” 这些人散去后,刘钰又去了造船厂,从里面抽调了一些年轻的工匠,这些人就是前往法国造船厂实习的。 只有这些人还不够,刘钰又去了在胶东大荒那一年收纳的孤儿义学中,挑选一下这里的人才。 这些人和工匠不一样,可能要在法国逗留十年甚至更久。 成年人的三观已经定性,这些十岁左右的孩子们却还没有定型,而且算是他一手教出来的,用的都是他另起炉灶的教材。 从大灾荒之后,这些人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刘公岛。 过着一种近似与外界隔绝的生活。 许多年过去,他们已经遗忘了外面的世界,忘记了那些父母生前给他们讲过的故事,接受了和刘钰一样的启蒙,承载着几乎一样的对天地万物的认知。 十几岁的孩子不会懂太多,但就像是后世的孩子一样,不知道地球为什么是圆的,但却对地球是圆的深信不疑。 课堂内,他们已经学到了大约小学六年级的水平。文字、算数、几何和拉丁文,都有现成的老师,而一些其余的诸如常识之类的课程,都是刘钰亲自教的。 这些是他作为改变世界的种子,格外关心,每个人大约是什么水平,他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自然界的常识,刘钰可以教。 甚至于刘钰可以说,派这些人去法国,单就科学和数学而言,他们学的未必有留在刘公岛的孩子学得好。 但一些政治的常识,刘钰不能教。 他要是敢教,皇帝就要先被吓破胆。 所以,还是要把最聪明最优秀的,送去“革命的老区”深造。 借鸡生蛋,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也就该真正学成了。 站在走廊里,就像是后世每一个查课的班主任一样,垫着脚透过走廊的玻璃,观察着里面的学生。 黑板上,写着一些字,正在教授康不怠编写的历史简本。要离开大顺,他们首先要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祖国在哪。 讲台上,高薪选拔出来的人老师正按照康不怠编写的课本,抑扬顿挫地念着一首词。 “靖康耻,犹未雪……” 下面的孩子也跟着老师的语调,诵读着这首距离他们已经数百年的词,听着老师的解释,看着上绘制的简单地图。 看来,历史课还没有学到明亡。 康不怠编写的历史简明课本,史观也是符合大顺意识形态的民族主义史观,里面夹杂了一些刘钰掺杂的阶级史观的私货,但没有那么露骨,只是讲了讲土地兼并之类的问题。 教书的先生也没有什么不适,觉得讲的没什么问题,也没有什么无君无父之言。 能考举人的都不会在这里教书,剩下的穷秀才们刘钰也不怎么收,老师的主力军还是那些接受了营学教育但又不能袭良家子身份的社会边缘人。 他们当教书先生,少了许多“少学圣人之言此本末倒置”的聒噪,每个月三两多的银子拿着,一个个才不会去没事找事。 扫了一眼黑板上的课程表,历史课的下一节课是数学课,刘钰就静静盯着外面下课的钟声响起。 钟声一响,孩子们正要跑出去玩耍,刘钰推门而入。 几个跑的快的脸色顿时露出了孩子特有的喜怒形于色,看上去就知道这一次的课间休息要被占用了。 齐齐地叫了声先生,刘钰念了几个人的名字,这几个人忐忑不安地站出来,小心地跟在了刘钰的身后。 想着之前被打手心板的记忆,一个个都在回忆自己是不是又惹了什么祸事? 这些孩子对刘钰的感情很特殊,当年那场大灾发生的时候,最大的也就十岁。 他们的记忆中永远磨灭不去当年父母被饿死的惨状,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地位,也跟着刘钰切身感受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刘钰让他们活了下来,他们也跟着刘钰学会了认字和常识。 所有的孩子,都有着严重的心理问题。 很容易走极端。 刘钰不是在做社会化抚养的实验,而是残酷的现实让这个孩子自然的成为了这种试验品。 父母都不在了,残余的亲人兄长要么去了海参崴、要么在当兵,很少有见面的机会。 所有人都是自小在一起长大、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睡觉,直到一些女孩子开始流血之后,这才分开。 但是,他们周边也没有目睹别人父母慈爱的场景,这种集体化的生活已经深深地映入了他们的脑海中,成为了一种习惯。 对刘钰,他们敬而不畏、怕而不惧,更多的是一种爱戴。 刘钰每隔一段时间会给他们上一次常识课,平日里也会抽出时间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更是可以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今天这几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发生不亚于当年灾荒样的变化,战战兢兢地跟着刘钰走到了办公室,一个个全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你们几个,今年冬天就要去法国了。来,站出来,给我指一指法国在哪?” 随手指了一个目瞪口呆的孩子,叫出名字后,那孩子走到了传教士绘制的地界地图旁,很自然地指点了一下法国的位置。 嘴里也很自然地背诵道:“法国的首都是……” 背完了之后,有个胆大的孩子出声问道:“先生,您也要去法国吗?” 刘钰摇摇头,笑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去那里生活几年,过几年我派人把你们接回来。到了那边,要听话。” 这些孩子虽然有些惊奇,却没有对这未知的旅程生出丝毫的不安。 他们都是孤儿,在刘公岛的这些年,他们一直没有父母,在他们看来,法国不过是一个很远的地方,生活还是和这里差不多。 况且,常识课和每天都能见到的、挂在教室墙壁上的世界地图,让他们的眼界变得开阔,数万里的距离,都能在墙上的地图上找到。 比起他们的父母从胶东到山东都觉得遥不可及,他们和他们的父母甚至大顺此时绝大多数的国人都不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先生,我们去法国学什么呢?” “学什么都行,想学什么便学什么。” 这一点刘钰毫不担心,这些人接受的基础教育和从小养成的习惯,使得他们有很大的概率和法国的那群启蒙学者们混到一起。 历史课本上学到的一些刘钰夹带了私货的史观,以及他们特殊的童年经历,极大的可能,使得他们在法国大学毕业后,成为一群最激进的人。 不同人的视角是不同的,这也是刘钰不希望大顺这边派一些官派留学生的原因。 官派学生,必然家庭优渥,或者干脆就是皇室锋刃的良家子们,他们的屁股会歪到皇室王室贵族那一边。 如果是儒生,去了之后,看到的要么便是“率兽食人”、要么便是“无君无父”。 当今世界,还没到满清后期那种有识之士全然绝望的程度,东西方的差距也没到看到蒸汽船逆水而行而三观震裂的程度。 这时候派“有识之士”去,只会更加保守和反动,这一点刘钰心里还是有数的。正如当日他恐慌于陈震跟随齐国公使团去欧洲。 他希望法国那群坐在沙龙里扯淡的人,把他想说但又不敢在刘公岛教这些孩子的话都说出来。 启蒙运动有很多流派。 这些自小失去父母、经历过苦难、自小集体生活、又接受过刘钰私货教育的人,最有可能接受接触的流派,要么是百科全书派、要么是平等派和掘地派。 这和他们自小的生活有关,就像是负电和正电一样,必然会从繁杂的启蒙学派中,嗅到最合乎他们口味的一派。 只是……这些人如果真的走上了这条路,必然会死。因为此时走不通。 或许,将来镇压他们的就是刘钰,但总得有人死在这条路上,做奠基者。 这都是那批孤儿中男孩中的佼佼者,想着他们可能的未来,刘钰扫去了心中一闪而逝的悲伤,给他们每人倒了一小杯果酒。 “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这个世界和人无关的常识,我已经教会了你们。” “那些与人、与为什么有穷有富、为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道理,就靠你们自己去探索了。待到将来想明白了,莫要忘了回来告诉我。”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七一章 巴达维亚的必然(上) 这些可爱的男孩子喝了酒之后,一个个话都多了起来。 脸红扑扑的,眼睛咪着像是要睡着了,却又努力睁着的样子有些滑稽。 话越说越多,一些人可能是想起来已经忘记什么模样的父母,开始哭起来。情绪的发泄来的快,去的却慢,呜呜的哭声持续了很久。 刘钰索性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这些天便不用去上课了,只是收拾一下要准备的物品。 派了几个心腹人跟着,去那边后照顾这些孩子的生活。 本想着再多派个心腹人,去一趟欧洲,把已经做出了h1航海钟的哈里森诱骗过来。 可想了一下,英国那边虽然给奖励扣扣索索的,但技术封锁很有一套,英国人的秉性向来如此:我可以得不到,但你想得到我会想方设法恶心你。 估计就算拿出两三万英镑,也很难成行。 再者那东西完全手工打造,学起来太难,根本不能量产,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把经度测量的宝,全都压在了星图和航海天文年历上,只盼着欧拉给力一点,早点为天文年历打好数学基础。 随着季风的时间一天天临近,各项准备也多做完了。 刘钰根本不信鬼神,可这一次出航之前,还是带着自由贸易号上的军官们去了一趟烟台的长岛。 在长岛的显应宫妈祖庙前,仔细地祭拜了一下,祈求妈祖娘娘的保佑。 这件事意义重大,如果成功,将激起海商们向欧洲的兴趣;如果失败,不只是自己在海军里最心腹的人要死掉,很可能大顺海商们走出马六甲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 威海卫和刘公岛上的军官们,第一次见到刘钰去拜庙祭神,均知这一次意义重大,也能猜到其中的凶险。 哪怕是白令等人要去探索美洲,刘钰都没有去烧香祈福过,足见这一次航海的分量。 从显应宫回来,十月份风向一变,刘公岛放了一长串炮仗。 馒头登船起航,先去了松江,在松江装上了茶叶和丝绸,又去了福建,在福建装满了订烧的瓷器,以及囤积的大黄。 和两艘瑞典商船组成了一个船队,从福建起航,踏上了这一次前往欧洲的旅程。 自由贸易号在福建起航的同时,一艘前往巴达维亚的华人商船上,正在清点人头。 这艘船和刘钰没有任何的关系。 一百多名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破产农民,延续着自从大顺开国开关贸易之后的闯南洋之路。 船头轻车熟路,不知道跑过多少次巴达维亚了。 账房们正在核对契约,这些不认字的闯南洋的穷人家,要听账房们把契约念清楚。 “泰兴十八年、月、日。因家贫无以为生,闯南洋。所欠船资,抵达南洋后由主家垫付。垫付船资,日后做工偿还……” 将这份几乎算是契约奴的合同念了一遍,确保这些人都听懂后,一个个不识字的穷苦人在上面按上了手印。 他们不知道将会遭受怎样的命运,却知道在岸上活不下去了。 地没了,福建的地本来就少,即便福建早在明末就普及了地瓜,可还是不够吃。 老婆孩子能卖的都卖的,当然多数人根本就没有,除了下南洋,再没有其余谋生的路。 听说去到那边,管吃管住,就是给人做工砍甘蔗、熬糖,听起来还算可以,至少比在这里饿死要强。 带着一丝丝对未来的期待,这批穷苦人踏上了通往巴达维亚的船。 和运奴船的区别不是很大,狭小的空间内密密麻麻地挤着一群人,拉屎撒尿都需要排着队,腥臭污浊的味道遍布船舱。 船里面没有多少货,船长每天都会来点点人头,将生病的人抛到大海。 只盼着可别死太多。 如今去巴达维亚的生意不好做,就指着卖点奴工赚一点,回来的时候再捎带一些香料之类。 自从前些年那奥地利的奥斯坦德公司在这边收了一波茶叶囤积,导致荷兰人放弃了巴达维亚做中转站,而是从阿姆斯特丹派了一个中国贸易委员会之后,大顺的开关政策彻底让原来做二道贩子的海商没了活路。 荷兰人直接在广东、福建买茶。 而巴达维亚那边又经常扣押商船,使得海商们去往巴达维亚基本赚不到钱,只能贩卖一些人口,免得空船。 不是卖给荷兰人,荷兰人担心巴达维亚的华人越来越多难以控制,出台了各种政策,控制巴达维亚的华人入港。 而是卖给当地的“同胞”,那才是真正买奴工的人。 颠簸的船舱内,船长饮着酒,和几个副手吃着酒菜,笑道:“这群穷鬼上了船,可就下不来喽!到了那边,都没有荷兰人的居留许可证,只能在甘蔗园里做黑工。敢跑,敢多要钱,人家园主在那混了多少年?只要告诉荷兰人,没有居留许可证的,就得去挖河堤服劳役,还不如在甘蔗园子里干一辈子呢。” 几个副手也是哈哈大笑,反正到了海上,那些诱骗的面孔就不需要再保持了。 荷兰人为了防止华人拥有反抗力量,很“仁慈”的免除了华人的兵役,但是要缴纳人头税。 使得华人几乎都是一群待宰的猪羊,没有当兵的经验,也没有强大的组织。 找了一些华人富商做包税人,间接统治、以华制华,刻骨的仇恨和矛盾,都是压在那些当狗腿子的包税人身上,而不会有人清醒地告诉他们残酷压迫的真相是背后的荷兰人。 一座座华商富人投资的甘蔗园,需要大量的劳工。 而华人劳工一则需要办理很麻烦的居留许可证,二则需要缴纳人头税。 包税制下,缴纳人头税不可能从每个人手里收取,荷兰人在南洋没有这样的基层控制力,只能靠包税人收。 园主们隐瞒这些奴工,不需要缴纳人头税,而只需要向包税人们行贿一笔钱。 同样,这些做奴工的同胞若是受不了苦想跑,则会有包税人带着人过来殴打一番,亦或是杀鸡儆猴,将几个闹事的抓到荷兰人那,作为没有居留许可证的黑户,就得给荷兰人做奴工、修堤坝,一直做到死。 巴达维亚城里的小商户、小商贩华人们,恨那些被荷兰人当转嫁矛盾的富商包税人;甘蔗园里的奴工,也一样恨都是同胞、说着一样方言的园主。 在荷兰人的挑唆下,南洋的华人几乎成了两个民族,彻彻底底成了一盘散沙:有钱的有文化有能力组织的人,做狗腿子;没钱的、人多的、有力量来保护自己性命的,却先恨狗腿子,没有人告诉他们真正的压迫者藏在背后。 这些事,跑巴达维亚的船主们闹不清,也不在乎。 他们知道自己卖的是什么。但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个生意而已。 荷兰人直接去广东福建买茶买瓷,巴达维亚不再需要这些海商们做中转,能卖卖人口,也好过去的时候空船。 但在出航之前,他们看到了贸易公司的那条自由贸易号,带来了一些震撼。 “我说,你们见到没?那个贸易公司的大帆船?他们啥时候能造这么大的船了?比那些西洋人的大船还要大呢。” 呷了一口酒,船长感叹着在福建起航前的见闻,那艘大船的巨大阴影让他的海船像是一艘小艇。 “那还有个看不见?在福建停着装茶呢……要不说,人家是做大买卖的。娘的,要是能卖茶叶给那些西洋鬼佬,谁愿意卖人口?” “那船那么大,这要是跑一趟西洋,不得百十万两银子?” 带着七分羡慕、三分酸意,船上的这些人心里也是不爽。 胳膊拧不过大腿,西洋人有那么大的公司,有枪有炮有战舰,他们这些散沙一样的船主哪里争得过西洋人?除非有人组织起来,可朝廷不组织,私人组织,那可是犯忌讳。 前些年往巴达维亚运茶叶,被荷兰人扣住,眼看着利息一天天增多、茶叶逐渐老化,只能按着荷兰人给的低价卖出去。 虽发了誓言,日后傻子才往巴达维亚运茶叶,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这份气也只能咽下去,否则又能怎么样呢? “那些大买卖人,前些日子都往松江跑,去入股。可惜咱们没什么大钱,等咱们得到消息的时候,股都分完了。你们想想,往天津运漕米,又能携带私货,若能干上这个,谁来干这等行当?” 船主酸溜溜的说起前些日子在福建引发的风波,几个副手也嘟囔道:“没办法,那边的人有本事。漳州帮福州帮那群跑东洋的,都没了脾气,有啥办法?人家后台是谁?福州帮、漳州帮跑东洋的后台,哪能比得过人家?” “要我说,这买卖日后越来越难做了。卖人,都不怎么赚钱了,也就省着空船。你听说没有,巴城的糖价,又掉了?” 他们没学过太多经济学,但却知道,若是糖价一掉,这甘蔗园就难做。 甘蔗园难做,奴工的价格就低,甚至可能卖不出去。奴工卖不出去,他们跑巴达维亚就得放单程,放单程就赚不到几个钱。 船主无奈道:“看看吧,等过一阵要是买卖真的做不下去了,就带着船去松江,看看那边能不能入个股什么的?人多,劲儿才大。西洋人凭啥啊?不就凭着有个大公司,人多、钱多、船多、炮多吗?” “总是拦咱们的船,你看看他们敢不敢拦那艘自由贸易号?” 自由贸易号,只是一艘武装商船,真要对战连刘钰一直吐槽的巡航舰都打不过。 但这么大的船,而且还是中国的船,自郑和后第一次出现在南洋,甚至可能第一次要去欧洲,这对南洋的海商们而言,依旧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七二章 巴达维亚的必然(中) 绕开了荷兰人的检查,卖奴工的船悄悄在巴城远处的一处港口停靠。 轻车熟路地拿着一笔钱,贿赂了一下当地管事的荷兰人,船就轻松地入了港。 登船检查的人左手收下了银子,眼睛立刻就瞎了,根本看不到没船舱里的人——虽然巴城总督有令,华人商船不得超过五十人,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又不是只在中国有效。 甘蔗园的园主们赶过来,像是挑选牲口一样,将这些刚下船觉得逃离了地狱的奴工们买走。 理论上,奴工们不是奴隶,而是契约长工。 船费由园主垫付,只要干足了抵偿船费的钱,他们就自由了。 然而,这只是理论上。 几十个奴工跟着两个壮汉一起到了甘蔗园,入园的第一件事,便是先把这里的规矩讲清楚。 “来了就做活,不要想一些歪门邪道。咱们都是签了契的,便是跑回福建,官府也是向着我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若是想跑,也不妨告诉你们。你们可都没有居留许可证,要是被西洋人抓到,就得去搭炮台、修运河,三五年便要累死。” “丑话我也先说在前头,谁要是刺头,领头闹事,那我就先把谁扔给西洋鬼佬!” 一番规矩讲完,这一批奴工就先跟着工头去了甘蔗园,开始了劳作。 面对奴工还能颐指气使的园主,在收纳了这批奴工后,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他要用笑脸,去一趟巴达维亚。 在前往巴达维亚之前,就得先把笑容挤出来。 今天是去城里还贷的日子,去年的糖价很低,借贷经营的园主根本无法偿还本息,只能先把今年的利息还了。 要不然利滚利,明年全家老小就要去当奴工了。 来到了巴城,找到了放贷的老乡,自甘蔗园就堆积出的笑容,此时已经凝固。 “掌柜,今年可得再宽限宽限,我就能把利钱先给了。你也知道,这几年糖生意实在难做。园子里又有上百口子等着我喂食呢,吃喝拉撒的,西洋鬼佬又把糖价压那么低,着实不好做啊。” “越不好做,越得做。要是不做,单单是这些人的人头税,就得弄垮了我。那些穷鬼也是无恒产无恒心的,真要是逼到份上,他们是真敢闹大事的。” “这明年的利钱,能不能少上一点?” 放贷的掌柜拢了拢账目道:“谁也不容易啊。你说你不容易,那我们放贷的便容易了吗?我这的伙计,也都要靠我吃饭呢。利息咱是说好的,对吧?你要嫌利息高,那便不借。借贷嘛,你情我愿的,谁也没逼谁,你说是不是?” 园主哪里敢还嘴,这些放贷的,都是巴城的地头蛇,和荷兰人都有关系的。 真要是敢招惹他们,不说别的,便是举报一下他的园子里有不交人头税的奴工,补缴的人头税就得让他家破人亡。 堆着笑把今年的利息缴了,对了一下账目,便离开了借贷的地方。 城里几个荷兰兵正在巡逻,一个做小买卖的商贩正跪在地上,给一个包税的磕头,说着这年月都不容易,希望这税能少收一点。 包税的道:“我们这包税的便容易吗?包税包税,这税我们得提前交上。钱都给出去了,你们不缴税给我,我怎么办?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说这些没用,痛快一点把钱给了是正经。” “若是磕头便能磕出来金子银子,那我还做什么买卖?天天磕头就是了,我能把头磕破血!” 包税的华商骂了几句,甘蔗园的园主无奈心道:放屁,包税还有赔的?待老子赚了钱,也去买个包税人当当。 想着自己的事还没办完,也不看这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的热闹,去杂货铺子买了一些礼品,拎着去了他甘蔗园的业主家里。 他的甘蔗园不是他的,而是承包业主的。 荷兰人对华人管理的很严格,也是为了方便控制,只给少数一些懂荷兰语、有关系的人,发放了经营许可。 业主才是甘蔗园真正的主人,业主把甘蔗园承包给园主,园主要按照每年固定的金额把承包钱给业主,中间隔了好几层。 拎着礼物,有些卑微地来到了在巴达维亚做“雷珍兰”的业主家中。 雷珍兰,荷兰语之“luitenant”,中尉的意思。 甲必丹,荷兰语之“kapitein”,上尉的意思。 谁大谁小,一目了然。 现在巴达维亚还没有华人的“马腰”,荷兰语的“majoor”少校,这雷珍兰就算是华人中仅次于甲必丹的。 这些雷珍兰们,更希望当地的同胞叫他们雷珍兰,而不是他们的字号,因为雷珍兰象征着在巴达维亚的地位,字号这东西在这里镇不住人。 荷兰人有枪杆子。 园主送上礼物,委婉地表达了一下希望降低一点租金的想法。 这位雷珍兰叹息道:“买卖、买卖,有赚有赔。前些年蔗糖贵的时候,也没见你跑来,说多给我加一点租金,对吧?” 园主一时语塞,只能堆笑道:“雷珍兰大人,这几年买卖实在难做。糖价实在太低了。若是租金还这么高,真的就干不下去了。” 这位雷珍兰道:“我说,你可别忘了,我也担着风险呢!我是业主,要是园子里有不交人头税、没有居留许可证的,出了事我得担着。这钱,也是我补交的。虽说咱们白纸黑字写了,我要被罚了钱,你得还我,可我这也担着干系呢。荷兰人可是精明呢。” “再说了,你日子不好过,我日子也难过。你这跑来给我送礼,我转头还得去给别人送礼。你们眼里我这雷珍兰是个大人物,在洋人眼里,我就是个屁啊。” “你是真没听说?今日巴城里新来了一位总督大人。我们这些雷珍兰、甲必丹,都得去恭贺。新官上任,总不能空着手吧?日后结交,这不都是钱吗?” 园主还真不知道巴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奇道:“总督做得好好的,怎么就换人了?” 这个雷珍兰嘿然,摇头道:“有人举报,说巴城的官员私卖拘留许可证,说他纵容华人在这里拘留,损公肥私。牵扯出来一大堆的事,谁的屁股能干净?只要查,还有个不出事?” “公司董事会那边派了个新总督过来,叫什么瓦尔克尼尔,也不知道脾气喜好。” “我在这也给你提个醒。最近风声可能挺紧,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也不知道新来的这位总督大人会不会点一把火,清查没有居留许可证的事。你们都小心点。” “人头税,我是不可能缴的。真要是出了事,或者换了政策,也只能断了牙往肚子里咽了。” 园主的神色大变,显然这位雷珍兰是要撇清关系。 奴工是他花钱买的,人头税理论上要业主交,若是业主不交,他这个园主就得出来顶罪,到时候业主就说一概不知。 本想着赌一把,今年若是蔗糖价高,就能翻身。哪曾想竟有这样的消息,万一这个瓦尔克尼尔要“清除积弊”,岂不是要出大事? 想着降一降租金,看来不太可能了。业主可不管园主赚不赚得到,租金是一分钱都不会少的。 这是园主早就知道的道理,可心底终究带着一丝都是同乡、亲族的期待。然而这同乡、亲族,在金子银子面前,似乎一文不值。 园主悻悻离开,做雷珍兰的业主收好了礼物,又取了一些金银,一样提前堆出了笑容,前往巴达维亚的总督府,和那里的甲必丹、雷珍兰们一起,迎接新任的总督。 新任总督的姓,是瓦尔克尼尔,这在荷兰也算是名门望族了。东印度公司当然是论资排辈的,更是爹是英雄儿子好汉的,瓦尔克尼尔家族早在一百年前就加入了东印度公司,而东印度公司组建之初,他们家族便是阿姆斯特丹市的市长。 瓦尔克尼尔没有先去接见那些华人的甲必丹、雷珍兰们,而是要先和公司在这里的机构人员见见面。 自从奥斯坦德公司茶叶事件后,公司总部成立了对华贸易委员会,把巴达维亚总督的一部分权力收走了,这些人直属于公司董事会控制,他这个巴达维亚总督也得和委员会的成员搞好关系。 上一任总督是个替罪羊,因为积弊太深,根本无法改革。 选择了包税制,那么包税的华人商贾和富商,必然会隐匿人口;搞居留许可证制度,又每个月都得交人头税,只要有权力,就留下了权力寻租的口子……正常缴税十个银币,我收三个银币的贿赂,岂不美哉?收了钱也是归公司的,收了贿赂可是归自己的。 这一次瓦尔克尼尔前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齐国公到访巴黎,法国派出使团前往大顺的消息,在荷兰引发了轰动。 巴达维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最重要的据点,也是轴心。而巴达维亚到底有多少华人?这是公司自己都不清楚的。 正常交人头税的,约莫八千;而那些不交人头税的黑户,只怕有个两三万甚至更多。 中法这一次互派使节,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华人在巴达维亚越来越多,已经是一种极大的风险了。 前朝天启年间,荷兰人劫掠舟山群岛、澎湖,掠夺了大量的华人去巴达维亚当奴工。 因为那时候的巴达维亚,需要建设。当地土著劳作水平太差,和华人差得远,当地又奇缺劳动力。 也因为,那时候蔗糖价格很高,在巴达维亚种糖,利润丰厚。 然而,西印度群岛、加勒比地区的糖,距离欧洲更近,质量也更好。 百年过去,当年荷兰人想要更多的华人来种糖,现在却把这些人当成为危机。 用后即弃。 几年前,萨菲波斯崩溃了。荷兰人在印度不如英法,在亚洲最大的主顾是萨菲波斯。萨菲波斯的崩溃,导致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失去了最大的主顾:日本锁国、中国蔗糖足够,印度有英法,唯独波斯才能给公司的糖带去销路。 欧洲已经开始大规模食用加勒比的糖了,亚洲运糖回去,连坐压舱石都不值得。 瓦尔克尼尔心想:该死的纳迪尔沙,一个奴隶做到了波斯的皇帝值得钦佩,却也让东印度公司在波斯的销路阻塞,收紧了贸易政策,控制贵金属外流。 然而打又打不过,这位刚暴打了奥斯曼、差点攻下了巴格达,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是有点数的。炮舰外交自由贸易,不敢用在这位身上。 现在,摆在瓦尔克尼尔面前的问题很严峻:蔗糖贸易出问题的本质,是公司机密。但纸里藏不住火,董事会认定,蔗糖的价格肯定会继续走低下去,只能继续压低收购价压榨华人,在这里种甘蔗的九成都是华人。 巴达维亚至今为止,一共颁发了260个蔗部,分属于84个业主。其中,79个华人,4个荷兰人,一个爪哇人。而且可以确定,4个荷兰人中的3个,以及那个爪哇人,也是转租给华人经营。 这已经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幸好,会活不下去而反抗的华人,没有枪。而有钱有枪的,不会反抗。” 看着公司的统计报表,瓦尔克尼尔有了一个激进的念头。 这个念头不是忽然间冒出的,而是某种必然:大顺开放贸易导致巴达维亚中转港地位下降;日本闭关锁国和大顺小农经济,以及奥斯坦德公司屯茶事件,导致巴达维亚失去了茶叶利润;萨菲波斯的乱局和那位从奴隶到皇帝的强人,使得公司蔗糖贸易下滑;加勒比群岛得开发和欧洲各国的重商主义政策,使得糖卖不到欧洲…… 大量的甘蔗园里的华人,要生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七三章 巴达维亚的必然(下) “如果没有这些华人,巴达维亚不能发展到现在的地步。但现在,这些华人是整个爪哇的负资产。” “他们太勤劳了,导致本地的糖供过于求,严重影响了公司的利益。这都是他们的罪恶。” “或许,是该将他们从这里清除了。” 瓦尔克尼尔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等待迎接新总督的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们,对糖业主管道格拉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的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就像是帝国的末年,腐败丛生,处处漏水。 走私横行、员工携带私货、只能控制巴达维亚和爪哇的棱堡周围、在城市之外完全失去了控制力。 城中的甲必丹和雷珍兰们,对城市外的甘蔗园和华人乡村,根本没有控制力。而且包税下征收人头税,包税人也会做假账,交十个人的人头税,收十五个人的贿赂,实际上却有三十个人。 在巴达维亚周边的华人到底有多少,巴达维亚的总督府和评议会都不清楚。 内部腐败,大顺开关,香料价格暴跌,都使得巴达维亚成为了一个“鸡肋”一般的存在。 钱能解决很多问题,但是……没钱。 尤其是阿姆斯特丹和泽兰将成立了对华贸易特别委员会,不经巴达维亚中转后,巴达维亚已经入不敷出。 荷兰当初就在东南亚搞血腥统治,为了保证香料的垄断,搞大屠杀;为了保证香料稀缺,大规模在东南亚砍香料树、烧香料林。 这种统治方式,注定了反抗此起彼伏。为了能统治下去,又只能建棱堡、驻军队,这都需要钱。 刚刚被查办的上一任总督,总的路子是继续血腥压迫,扩大征税人群,导致怨气连天,统治出现了危机。加之在对华贸易委员会和巴达维亚出现利益冲突后的对抗政策,才使得十七人委员会对巴达维亚的上层来了次大清洗。 至于说什么私自倒卖居留许可证,那都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也算不上什么大罪:总督总督,权力不用过期作废,谁当总督不以权谋私多搂点钱?多大个事啊,怎么可能真的是因为这个被查办的。 只是前一任的血放的有些太过,巴达维亚的许多糖厂已经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而此时就站在瓦尔克尼尔旁边的这位糖业主管道格拉斯,被委员会质询的时候,给出了这样一个解释: 这是一个很有迷惑性的回答……为啥华人的糖厂要靠借贷才能维持呢? 但是,魔幻的是,这个扯淡的回答就这么圆了过去,委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算了。 这几年连压低糖价获利的空间都没有了,波斯市场被紧闭之后,糖产业已经成为了一个可能引爆巴达维亚的危险存在:欠钱越多的园主,越要压榨经营,以求能够赶上糖类涨价,一次性还清之前的欠款。要压榨经营,就要增加人手,而正常渠道的移民是被禁止的还得交人头税,所以大量走私福建人口来做奴工。 道格拉斯倒是很同意这位信任总督大人的想法,如果能够清除巴达维亚的华人,的确是有益的。 但是,这里面还有个很严峻的问题:对华贸易怎么办? 公司总部城立了对华贸易的特别委员会,驻广东的商馆直接和大顺贸易。 如果巴达维亚驱逐华人,巴达维亚地方受利,但却必然影响公司总部的对华贸易,只怕总部不会同意。 “总督大人,要怎么清除这些已经无用的华人呢?如果让他们全都缴纳人头税,清查人口,这也可以提高收入,他们就算是有用的人了。可如果清查人口,缴纳人头税,甘蔗园和制糖厂一定会大规模倒闭,他们无以为生,可能会带来混乱。” 道格拉斯还是很清楚现在巴达维亚制糖业的现状的,这几年压榨的太狠,严防走私的同时又强制收购,糖价太低,不只是奴工的生存环境日益恶劣,便是许多糖业园主都快要撑不下去了。 瓦尔克尼尔初来乍到,只能通过这些统计报表来制定政策。 这几年公司的日子不是很好过,资金流出了一些问题,巴达维亚更是成为了一个不能扔但却不赚钱、每年必须往里面投钱的大坑。 十七人委员会不是让瓦尔克尼尔来背锅的,而是希望他能够依靠激进的手段,靠着一股闯进,快刀斩乱麻地让巴达维亚扭亏为盈。 然而,这就像是明末的状况,积弊百年,指望一个内阁首辅解决全部的问题一样可笑。 但瓦尔克尼尔却雄心壮志,以为凭自己的手段,足以解决巴达维亚的全部问题。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也有自己的一套规划。 他的计划很激进,但是只和道格拉斯说了要清除,却没有说出细则,而是避开了这个话题,说道:“让那些中国的甲必丹、雷珍兰和包税人们进来吧。是该让他们拜谒新总督的时候了。” 很快,巴达维亚的华人头目们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连富光。 连富光今年还不到三十岁,自己的父亲是巴达维亚的六位雷珍兰之一,自己娶的是六位雷珍兰的女儿,他的妹妹嫁给了三宝垄的甲必丹。 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巴达维亚的甲必丹,富人们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 历史上发生红溪惨案的时候,巴达维亚的六个华人雷珍兰中的三个,选择向巴达维亚的荷兰人告密说华人奴工要造反;连富光更是在惨案发生的一年前就举报起义领袖连怀观“品行不端、希望当局对此人予以重视”。 红溪惨案之后,城内的华人商户集体罢市,又是他和雷珍兰们出面要求商户们重新开张的。 如此跪舔的结果,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好的下场。 因为“一年前确实举报过起义领袖连怀观品行不端”,本来要判处以五马分尸头要挂在城墙上的罪名,最终被改判为流放安汶岛,没收了全部财产。 此时的连富光刚刚成为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心怀着让家族昌盛的“使命感”,知道一定要结好新来的这位总督。 按照规矩,送上了贵重的礼物后,瓦尔克尼尔示意这些甲必丹、雷珍兰们坐下。 “先生们,上一任总督滥发居留许可证,谋取私利,这件事我想你们是知道的。” “而我听说,许多在甘蔗园做工的华人,并没有居留许可证,也不缴纳人头税。这将严重损害巴达维亚的利益,也是违背法律的。” “连富光先生,你作为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听说你有将近三十座糖厂和甘蔗园?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在你的甘蔗园里,到底有多少没有居留许可证且不缴纳人头税的奴工?” 能够拜谒总督的,都会很流利的荷兰语。 连富光道:“总督大人,我所有的糖厂和甘蔗园,都转租出去了。事实上,我只负责收取租金。糖厂的经营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这是商业问题,我想我不能够去对糖厂的经营者指手画脚。至少我可以保证,在糖厂和甘蔗园归我自己经营的时候,我没有收留任何没有居留许可证的人,也没有少缴纳任何一个人的人头税。” 连忙向总督做出保证,并且表示如果总督需要,他可以随时回到家里取回自己的租赁契约,证明自己的糖厂全都租出去了。 连富光并没有说假话,作为巴达维亚的上层华人圈子里的人,他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和当地的荷兰官员们的关系也不错。 很早就知道公司的糖销售出了问题,很早就把甘蔗园都租了出去,只坐在家里收取资金。 “总督大人,我现在经营的产业,是售卖一些货物、开办赌场。而且赌场的税,我都是准时缴纳的。” “我家里的仆人,也都是取得了居留许可证的,而且也是按月缴纳人头税的。这一点,我也是可以保证的。” 瓦尔克尼尔又询问了其余的雷珍兰,六位雷珍兰也都一致表示,自己的甘蔗园和糖厂都是租给别人经营的。 自己从事的行业,要么是放贷,要么是经商,并没有经营这些实体行业。虽然许多甘蔗园和糖厂是记在他们名下的,但自己并不经营,也对糖厂和甘蔗园里的事并不过问。 瓦尔克尼尔初来乍到,心里没点数。一旁的道格拉斯赶忙提醒道:“总督大人,我要提醒您。我们只能管辖巴达维亚、安汶等几座城市。对于城市外面的事,我们是缺乏控制的。只能依靠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们进行间接的管理。” 道格拉斯未必对这些华人富商有什么好感,只是担心瓦尔克尼尔弄不清楚状况,下达一些奇怪的命令。 他也想提醒一下这位新来的总督大人,在城里居住的华人,是有用的人。他们对巴达维亚很忠诚,而且大多是包税人和商人,按时缴纳人头税,又提供一些华人的动向。 真正要清除的垃圾人口,是那些做雇工的穷人,那些人既不缴税,现在蔗糖又没有利润,而且那些人有富有战斗精神。 他希望这位新来的总杜大人要清醒一点,知道以华制华,才是巴达维亚一直以来的政策。如果对这些“忠诚”的华人压榨的太狠,可能会导致华人一条心。这些人有钱,又有人脉,要是把他们逼到和那些做雇工的华人站在一起,才是要出大事的。 瓦尔克尼尔有些不悦于道格拉斯的打断,正要说点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了几声炮响。 玻璃窗被微微震动,屋子里的人顿时混乱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 一个荷兰人匆匆跑进来。 “总督大人,请不要担心。只是对瑞典东印度公司船只例行的扣押检查。而放炮的,是一艘大顺的武装商船,但其船长是一名军官,只是按照规矩鸣放礼炮!”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七四章 娘家舅舅 瓦尔克尼尔初来乍到,有些不太懂这里面的事,先让那些被吓坏了的甲必丹和雷珍兰们退下,这才仔细询问了一下懂行的人。 “总督大人,瑞典的东印度公司总是赶在新年就起航,力求能够最早抵达哥德堡,抢占新一年的商机。” “我们也总是假装他们是海盗,如果军舰能够捕获他们,就会让他们前往巴达维亚。例行检查。” “他们要出示他们不是海盗的证据,这样就能拖延他们返航的时间。哥德堡的走私贩子们就不能够在最早的时间拿到货。这个时间差是合理的利用规则,当然他们出示了不是海盗的证据后,我们是要放行的。” 提起来哥德堡的走私贩子,瓦尔克尼尔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他深知那里的走私贩子有多么猖獗,而瑞典人又对客户资料绝对保密,很难查验。 这个可以理解。 可是,大顺的武装商船,什么时候来到巴达维亚还要鸣放礼炮了?军官做船长的武装商船?这是怎么回事? 好在港口那边很快回报,说是大顺在对准噶尔的平叛战争中,俘获了一些瑞典战俘。 大顺派了一艘船,护送这些瑞典战俘回国,并且有大顺高阶官员的文书和大顺皇帝的国书为证。 码头旁。 二十五岁的连怀观兴奋地而激动的看着那艘巨大的武装商船。刚刚鸣放过礼炮的硝烟刚刚散去,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就下了船。 大顺的旗帜在巨大的商船桅杆上飘荡着,上面写的几个中国字,即便连怀观生于巴达维亚,从未回国祖先的故土,却依旧认得。 “这是咱中国的船!朝廷这是第一次派官船来巴达维亚!可大顺什么时候也有这么大的软帆船了?” 连怀观有些疑惑,在巴达维亚,常常可以见到华人海商的船。船都不大,而且都是硬帆的,从未见过这种千吨以上的中国船。 哪怕是荷兰人,多数也只是一些六七百吨的船,偶尔也有一些超过千吨的大船,都是跑广东福建回荷兰的。 看着这条船,连怀观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就像是一个娃娃,妈死了、爹没了,独身在外,忽然有一天看到了自己的亲娘舅…… 大约就像是这种感觉,毕竟他生于巴达维亚,此时算不得大顺的人,可若说大顺此时算他们这些海外华人的亲娘舅,大抵是不错的。 几名军官先从船上下来,一个个虽然穿着毛呢的军装,可是头的“海上马车夫”到底是怎样的蛮横。 瑞典人也要老老实实的,在荷兰人要求前往巴达维亚检查后,就算明知道这是荷兰人在拖延货船返回欧洲的时间,也只能乖乖前来。 荷兰人说怀疑瑞典的商船是假冒瑞典国旗的海盗,如果还击就坐实了是海盗、如果不还击就要去一趟巴达维亚接受检查。 瑞典人心里也清楚,只能骂几声,知道荷兰人想要拖延他们回去的时间,但也不敢反抗,只能配合。 瑞典人不走,他们也不认路。馒头开的又是商船,不是他心爱的军舰,只能一起跟着来巴达维亚。 和馒头一样在刘公岛靖海宫官学毕业的大顺海军军官们,一个个都对荷兰人的蛮横,很不以为然:凭啥呀? 这也没有一艘战列舰,大部分战舰也都不如威海的巡航舰,凭啥这么牛逼?说拦谁就拦谁?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质,在这些年轻的海军军官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反正他们只是听说过荷兰突袭伦敦的战例,却没真正和荷兰人交手过,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很牛。 到了巴达维亚,看了看巴达维亚的城防,更是感觉到可笑。 巴达维亚的周边有十几个小棱堡群,有一道城墙,可这些棱堡群的水平明显落后于他们在靖海宫官学里学到的那些。 法国人对付这样的棱堡轻车熟路,这些师承刘钰而实际上师承沃邦战术的年轻军官们对此觉得,就这样的防御,不需要陆军那群人,自己这些海军军官完全能打出一份教科书式的攻城战。 而且就这破地方,还用攻城吗? 只要海军出动夺得制海权,把周边一围,只要荷兰的海军不能解围,这地方就得投降。 且不说荷兰的主力舰能不能跑到这里,就算能来,从荷兰到这,怎么也得大半年时间。 来了之后黄瓜菜都凉了,要是半年还围不下这样一座城,当初在小站练兵的那些炮兵和工兵的陆军蠢货们就可以自刎谢罪了。 馒头的想法也差不多,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刘钰决心要下南洋的人,也早就知道巴达维亚是荷兰人在南洋最重要的据点,可现在看来,到处都是漏洞。 码头上不是华人就是爪哇人,也看不到几个荷兰人。 一些背着枪的士兵,也有一些爪哇人,见惯了隔壁青州军的训练,再看看这些荷兰军的水平,难免生出轻视。 青州军训练的严格程度,远非这些殖民地军队能比。小站练兵处也在刘公岛,海军军官们成天看,就像是看多了美人再去看无盐女,能忍住不笑就算是涵养了。 与荷兰人的交涉完成后,馒头甩下一句话:自己是大顺的海军中校,当年对俄一战也曾被皇帝亲自授勋过,码头上的荷兰人级别不够,有什么事,让级别足够的来见他。 撂下这句话,便回了船上。 按照出海的规矩,靠港就把水手们的钱一发,让水手们下去找乐子,惹事可以,但不要搞出来诸如吃饭不给钱、逛窑子不给钱之类丢人的事。 军官们都留在了船上,不准随便外出,主要是怕染上脏病,这年月可不好治。水手们可以征召,这些靖海宫官学出身的军官们,可都是刘钰用钱和有限的精力培起来的,金贵的很。 傍晚时候,有人来到了船长室。 “大人,有个当地人送了封拜帖。想见见大人。” 一封拜帖送来,馒头肯定听不懂当地人说的话,但却认得拜帖上的字:当然,这拜帖上的字,从巴达维亚到精奇里江、从山东到西域伊犁城,都通用。 拜帖上就这么一行字,引的馒头很有兴趣,心道这人倒是有趣,遂道:“既为同族,那便上船一叙。”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七五章 明知故问 船长在航行途中,拥有无限的、不受约束的权力。 这是各国海军此时的常识,作为船长的馒头也有资格决定是否和一些人会面。 对这个主动要求见面的人有些兴趣,更重要的是刘钰曾说过,西洋人在南洋就像是有了一条带着锁头的铁链,而巴达维亚就是这道铁链的锁头。 一个有溜门撬锁经验的人非常清楚,一条带着锁头的铁链,最容易破开的地方不是那些铁链,而是锁头。 锁头一坏,剩余的铁链也就毫无意义了。 馒头是知道刘钰对南洋的心思的,而且从始至终都清楚,借着这个机会,他想要看看这个让刘钰夜不能寐、食不安寝的巴达维亚,到底是什么模样。 考虑到这个自称连怀观的人的措辞,馒头脱下了毛呢的海军军装,换上了一套五品武官的官服。 几名副官很尽责地收取了连怀观身上的武器,将一支短枪代为保管。 一个懂福建话的水手出面做个翻译,双方说的都是方言而非外语,可若没有翻译实在听不懂。 连怀观倒是没有对这艘商船本身发出太大的感慨,巴达维亚有一些华人也是当水手的,跟着商船到处跑,也有一些去过欧洲的,这种西洋软帆船连怀观见得多了。 他出生于巴达维亚,从未履及先人故土,也就对一些礼节礼法很陌生,并没有如同在陆上的平民一样磕头见礼。 但是看到戏文中常见的官服,还是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感觉,不是敬畏也不是亲近,而是很难说清楚的一种情绪。 馒头倒是不在意这些东西,他从奴仆成为了人,对这种礼节相当不在意。叫人泡了茶送来,摆出一副很亲切的笑容。 “连这个姓氏,在京城很少见。我也读过一些书,知道春秋时候有个‘及瓜而代’的典故。这连称是齐国的大夫,天朝海军都在威海,似乎也算齐地。如此论来,咱们倒算是半个老乡。” 两人虽然“方言不通”,可一个时隔两千年的典故,顿时拉近了两人的关系。哪怕馒头出生的京城距离巴达维亚有万里之遥。 当年齐襄公派遣大夫连称驻守戍边,戍边条件恶劣,约定瓜熟时节前往,到明年瓜熟时节派人去替换。连称驻守一年,瓜熟时节已过而齐襄公不派人替换,于是和公孙无知一起,弄死了齐襄公,留下了一个“及瓜而代”的典故。连称可能不算太出名,但齐襄公还是相当出名的,诗经里不少关于他和亲妹妹文姜的骨科诗…… 这个典故或许对于不姓连的人很陌生,但对姓连的,这也算是祖宗的故事,自是小时便听过的。 虽然连怀观这辈子都没去过齐鲁大地,可馒头说起这个典故,在他听来却无比熟悉,仿佛这穿越两千年的齐国和他生活的巴达维亚并不远。 凡华人,但凡有名有姓的,往上数个千百年,谁家祖上还没留下过一两个典故? “大人说的是,这及瓜而代的米大夫,正是在下的得姓先祖。却不知大人名讳?” “哦,我姓米,名高,字子明。” “哦哦!大人这字,竟是和三国名将吕蒙相同。” 连怀观读书不算多,可三国的故事在巴达维亚的流行程度并不亚于在山东、在京城。像是他这种老琢磨着做出一番大事来的,对三国故事的熟悉程度也是非比寻常。 馒头想着刘钰给他起这个字的缘故,微微一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只可惜我比较鲁钝,辜负了我先生的期待。对了,你找我何事?” 连怀观心想这人的先生却是哪位?此人年纪轻轻就已是个官儿了,这位的先生只怕如今也是身居高位。 短短的几句话,连怀观也听出了馒头对他的那位先生的尊重。面对馒头的问题,连怀观忙道:“米大人,若说有事,其实也没事。只是在巴达维亚许久,不曾见过天朝官员来过。今日好奇,故而唐突求见。” 这等场面话,馒头这些年也学会了不少,呵呵一笑,心道谁会没事来就为见一面?若是先生还好,名声在外,若有想要求见一面者也属正常。如今谁人识得我米子明是谁? 见连怀观也不说,他也不急着问,笑道:“如今见也见了,难不成是你想要跟着去一趟瑞典国见见世面?” 连怀观见馒头并没什么太大的官架子,便笑道:“大人说笑了。这瑞典国我虽不曾去过,我的一些弟兄们也做过荷兰人的水手,阿姆斯特丹还是去过的。也听闻过瑞典国的名头,想来也不甚远,小人实无去看一看的兴趣。”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 馒头倒是听刘钰说过,从前明时候,其实就有一些华人水手去过欧洲了,如今跑到加勒比当海盗的也不是没有。 听连怀观说对去瑞典毫无兴趣,馒头也不觉有什么可奇怪的,这年月水手的死亡率虽然下降了许多,可海上风险依旧很大。 “哦?不知你有什么想问的?” 连怀观没有什么犹豫,问道:“那瑞典国距离天朝数万里之外,天朝尚且遣使前往。这巴达维亚距离福建不过十余日之遥,天朝却无宣慰者前来一次。我生于巴达维亚,亦算是化外之民,可依旧算是天朝子民。却不知天朝何以对数万里之外的瑞典都要结交,却不知来咫尺之遥的巴达维亚?” 他胆子挺大的,但若是生于京城等地,面对官员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样出格的话。 巴达维亚说的好听点叫自由,说的难听点叫荷兰人在这里并无基层控制力,颇有些元朝蒙古人统治中原的状态:包税制、啥也不管,说得好听叫无为而治,难听点叫毫无能力,河南行中书省范孟端一个汉人小吏杀光了全省蒙古高官,关闭了黄河漕运,元朝居然没有发现…… 巴达维亚也差不多了,连怀观生于斯、长于斯,并没有生下来就有的那种见官便要先跪的氛围,说起这些话来更是肆无忌惮。 馒头一听这话就乐了,心道这人倒是有些意思,反问道:“你想要天朝做什么呢?我听先生说,这里不是华人半自治吗?有甲必丹和雷珍兰领着,又立有华人的法堂。” 说起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连怀观不由生出一丝不屑,哼声道:“不过是给荷兰人做守土官长罢了。” “干拎拈!面对荷兰人唯唯诺诺,见我等便摆出甲必丹的官威,不提也罢。” 说到兴起,出口成脏,这心里着实积累了太多不满。 他对天朝的了解,几乎都源于故事、话本、小说和戏文,戏文和小说里的天朝是梦境一般美好的,距离产生了美,似乎青天大老爷大有人在,可以拦路喊冤,自有人出面还一套朗朗乾坤。 想着巴达维亚城中的那些放贷的、包税的、甲必丹、雷珍兰,连怀观心里就忍不住想骂人。 心想这等奸佞小人,若在天朝,早已就戮,哪里容得如此嚣张? 他们这些乌衫党人,多数都是被逼到无可衣食,很多人曾经是糖厂的雇工,但糖厂园主压榨太狠,还有一些闹事的便逃亡出来。 这事儿,荷兰人干的很隐秘。 明明是荷兰人把糖价压的太低,导致了种种破产的情况,可很多人看不透更深一层的东西。 人的感觉都是很主观的,越直观的表象越容易理解。哪怕只是藏了一层弯弯绕,这就会让很多人想不清楚。 连怀观虽然此时还没有想这些深层次的原因,但他的身份让他对荷兰人也相当不满。 和那些只能接触到园主糖厂主的雇工不同,他是生意人,处在直接被荷兰人压榨的层面,缺乏中间商吸引仇恨,故而对荷兰人的不满是自小就有的记忆。 尤其是上一任总督任上的时候,为了弥补巴达维亚入不敷出的亏空,简直是把当地的华人当成了挤奶的牛。 当然,比起来这位想把华人直接杀了剔骨吃肉的现任总督还能强点,可谁也没有前后眼,也不知道这位新总督的“宏大规划”。 可前任干的那些事,已经足够让连怀观充满仇恨了。 他是市井中人,那点算计基本都来自,此时想着先主智激黄忠的故事,便对着馒头先来了个激将法。 这天朝都能派船去瑞典了,怎么就对更近的巴达维亚毫不关心? 馒头不懂闽语,可那句“干拎拈”还是很容易理解为干恁娘,心道先生说的果然没错,这南洋的事,靠得住的还是和我一样为奴为仆做雇工的人,而不是那些有钱有势当甲必丹、雷珍兰的家伙。 如今看到一个激愤的连怀观,馒头也没有立刻就信任。 心里想着刘钰对南洋的念念不忘,也不敢确定这不是荷兰人故意派来诈言的,便收敛神情,正色道:“天朝派握前往瑞典,自有要事。你眼中,这瑞典相隔数万里海疆,却不知这瑞典距离天朝,只隔着一个罗刹国。” 担心这个连怀观是荷兰人派来探消息的,馒头嘴里一点风声不漏。可又考虑到这连怀观或许真的是个激愤游侠之辈,这话也没说的太绝。 若是荷兰人派来探底的,这也算是支持的刘钰的战略欺骗,让荷兰人确信法国人前来是为了和大顺签订对俄共同攻防盟约的。 若不是荷兰人来探底的,也算是留了一些余地,只说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罗刹人在松花江以北、蒙古以及西域,还是很有名头的。可到了巴达维亚,就差得远了,连怀观也根本不知道这个罗刹是哪里,巴达维亚或许有世界地图,可就算是连怀观看过,也不知这罗刹是个啥,肯定是用荷兰语翻译的音译。 果然,连怀观听的一头雾水,尤其是那个做翻译的把音译的罗刹在闽语中意译之后,更是难懂。 琢磨了片刻,连怀观也算是大约明白了,可能就是北方的一个大国,夹在了瑞典和大顺之间,此所谓远交而近攻也? 这么一想,连怀观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米大人可知这巴城的历史?” 馒头点点头,心道我知道的恐怕比你知道的还多。用先生的话,你们知道的,不过是眼见和耳听到的,我学的,则是站在更远的地方回看的,岂能不知? “这巴城的历史,我略知一二。” “于海商,前朝闭关不与荷兰国贸易时,每有海船往巴达维亚,当地总督必要赠送金银毛呢,以求下次还来。如今开关贸易,便变了脸,对天朝海商多有苛责,动辄重税扣押。” “于工匠,巴达维亚初建之时,爪哇人不能做工,唯福建人善于筑城、烧砖、种甘蔗、制糖,故而其时多加招揽。不收人头税,急切盼望华人前来。现在城已建成,便广收人头税,又颁法令,少给居留许可证,又禁止华人海船搭载五十人。” “于蔗糖,前朝时候,日本尚未锁国,欧罗巴各国尚未在加勒比种糖。糖为压舱石,获利极大。此时,日本锁国,台湾福建广东蔗糖日多,欧罗巴各国在加勒比制糖,糖做压舱石尚且赔钱。” 这些都是在刘公岛学到的内容,刘钰会通过一些福建海商的情报,用他对世界的认知却解释那些隐藏在深处的道理。 馒头等人对这种看待万物的三观早已习以为常,久而久之,已经在潜意识里认同了这种对世界的认知方法,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方法、也是唯一正确的方法。 他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连怀观听来,也如醍醐灌有兄弟去过阿姆斯特丹,也知道地球是圆的,可眼中的世界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巴达维亚。 自小接受的教育也好、得到的消息也罢,从未有过站在这种高度看问题的层次。 这些话,浅显易懂,却又蕴含一些颠扑不灭的道理。连怀观自然分得清这是不是满口胡诌,心中如何不急? 倒不是说华人安土重迁,而是他们这些闯南洋的,都知道一件事:闯南洋九死一生。 锡兰那等地方,若是真去了,不说途中要死多少,便是到了那种相对于巴达维亚而言的蛮荒之地,热病、疟疾等等,又要死多少? 真要是这么干了,哪还有什么活路?他虽不是在糖厂做工的,也有“合法”的居留许可证,甚至还是巴达维亚城中和甲必丹雷珍兰们都有交往的人。可他的弟兄们却有不少是在糖厂做工的,也有不少是根本没有什么居留许可证的。 以往只是感慨这几年的蔗糖生意越发难做,现在听馒头这么一说,这哪里是生意难做这么简单?这分明是有个死路就在众人的眼前,只是众人还不知道而已。 吞咽了一口唾沫,连怀观深知荷兰的总督都是些什么样的鸟人,越发觉得这位米大人的说法,大有道理。 这事儿,关乎生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七六章 自立之心 “米大人有所不知。这巴达维亚周边的甘蔗园,九成九都是咱们华人在干。那些爪哇人每年只要劳作百十天,便饿不死。这里稻米一年三四熟,林子中又颇多野果,此地人又各有村社,故而很少在糖厂做工。” “唯天朝子民,勤劳勤恳,来到此处一般都要在糖厂做工。若是荷兰人真生出要将我等驱逐到锡兰的想法,可谓危矣!” “锡兰距离此地甚远,途中不知有几人能活。就算侥幸到了锡兰,闷热湿瘴,亦是死多活少。” “天朝既由此推断,难道就要眼看巴达维亚的数万天朝子民死于海外吗?” 对连怀观的脸色略作观察,馒头已经可以确定此人不是荷兰人的探子。如果是荷兰人的探子,不会接这个屎盆子的。 这连怀观不但极为震惊,而且对这种往荷兰人身上泼粪的行为很是认可,显然荷兰人平日的作为让连怀观很不信任他们能干好事。说起来,这件事荷兰人虽然还未做,即便有极大的可能性会做,但既还未发生,说一句往荷兰人身上扣屎盆子,至少此时不算为过。 这个故意扣的屎盆子,就是馒头判断这个连怀观到底何等态度的局。 只是馒头还是想多问一句。 “这勤劳勤恳……我着实有些不太了解。缘何华人便勤劳勤恳?既然只要劳作小半年就饿不死,难不成我天朝人就真的是天生勤恳?” 至少,在刘钰那,勤劳勤恳不是什么好评价。 此时绝大多数人的梦想是当收租生活衣食无忧的地主,只怕这勤劳勤恳非是天性,若是懒哈哈的便可衣食无忧,怕也无人愿意勤劳勤恳。 连怀观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爪哇人还有村社,再不济还能回到村社生活。而来到这里的华人,园主为了省钱是不交人头税的,若不勤恳,那些奴工实难生存。若不勤恳,便要报给荷兰人说是没有居留许可的黑户,是要被抓取服劳役到死的。” 馒头暗哂,嘴上淡淡道:“哦,原来是这样的勤恳。” 连怀观也没品出来馒头的真实意思,又道:“这西洋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西班牙在吕宋,自前朝万历年间就开始屠杀我辈,断断续续也有个七八次了。荷兰人与西班牙人,都是红毛鬼,他们是做得出这样事的。” 馒头心想这事我当然是知道,再说先生也不止一次说过。只是先生对巴达维亚的事,另有判断,自己临机处置,也需得考虑一下。 他既清楚刘钰的心思在南洋,也自明白南洋的问题在海军身上。 至于到底多大规模的海军,能够确保对南洋的控制,刘公岛上,刘钰给出的推断是大约15艘巡航舰,靠狼群战术放血,截断商船,切断东印度公司的现金流,只要法国稍微配合一下,荷兰东印度公司很快就会崩溃。 现在威海的海军距离这个最底线的目标,还有一定的差距。 只是,刘钰的这个计划,是纯粹站在海军的角度来看的。如果考虑到巴达维亚的华人反抗、考虑到能有一支两三千的陆军,其实压力要小得多。 哪怕是此时的英国,一次性往印度运兵也就在几百人左右,达不到两千的规模。从荷兰到东南亚,就算是商船,不考虑运兵补给,平均也在200天左右。 只要陆军参与,只看荷兰人的威胁,可能远不如巴达维亚的蚊子和树林里的蚂蟥。 南洋问题摆在大顺这个封建王朝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南洋的华人,应该依靠哪一部分? 是取代荷兰人的位置,让那些甲必丹雷珍兰们继续统治,如同大顺当年为了击败后金对江南士绅妥协那般? 还是依靠巴达维亚周边广大的甘蔗园雇工、奴工、华人小产业主? 大顺将来经营巴达维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馒头和刘钰想的自是一致,于是就很想知道,这里的甘蔗园里的雇工,到底有多少力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见连怀观已经很明确地提到了吕宋屠杀的事,馒头基本确定了连怀观的态度。但这个态度也只是大方向上的态度。 连怀观想要的是什么? 是当顺天保民的英豪?还是想当割据一方的国主?这两者的区别,在日后的合作上便大不一样。 “你们虽然出海,但本朝允许出海谋生。就算出海,亦是天朝子民。若是真有事,自然会管的。” “不过这迁徙到锡兰的事,也只是猜测罢了。到底如何,也未可知。亦或许,会允许就地开垦种植、放开管制,以绥靖之策宽以相待,以求安稳。那也难说。” 故意说的貌似不想管,连怀观心想,若是荷兰人能放松管制,宽以相待,那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宽以相待不会出现,反倒是真的可能将弟兄们都送往锡兰。 南洋地方,很多都有一些前辈海盗们立国的传说,中李俊海外立国、中虬髯客自立为王的故事,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想要干一番大事的人。 他们对大顺这个王朝也没有太大的好感,只能说想着自己在这里风光为王,朝贡天朝即可。 自是不愿意去当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王臣,故而连怀观也不说什么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类的话,只是希望大顺能够对这边有所干预——那荷兰国可以有东印度公司,自己若是能自立为主,做大顺的朝贡国,才最舒坦。 比如若安西都护府下的一众小国?亦或是西域的昭武九姓?亦或者西南的土司? 连怀观是想干一番大事的,但他不是岳武穆,甚至从出生开始就没吃过一粒大顺的大米,他的偶像不是岳武穆,还是话本故事里海外立国的虬髯客、混江龙。 可是,要干成这样的一番大事,紧靠手底下的弟兄们,怕是不成。他希望能够借助一些外来的力量,比如……天朝。 “米大人,荷兰人是什么模样,在下再清楚不过了。断不可能放松管制的。这里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督在管,公司公司,要对股东负责,要牟利的。难道荷兰人的股东,都是仁人,花钱为了让巴达维亚的华人生活的更好?这显然不可能啊。” “只求大人回去后,向上官申明,还请看在皆为华夏一脉的份上,若是将来荷兰人真的做出驱逐我等的事,只求天朝做些交涉……亦或,请些军械,真要是有事发生,我等海外赤民也可自保。” 终于说到了关键,馒头心中一动,脸上不动声色,问道:“你如今在巴达维亚,居何职?” “白身。无甚职位,只有些钱财罢了。” “哦……按你说,这里的甲必丹、雷珍兰也靠不住?” “呵呵呵……只怕荷兰人下了令,他们会第一时间去帮着把事办了。反正他们多不以经营甘蔗园为生,而且他们都有居留许可证,按时缴纳人头税,又是巴达维亚的包税人。缺了他们,荷兰人连税都收不上来,荷兰人多半不会为难他们。” “嗯……如此的话,似也有些道理。你等出海的人,亦是天朝子民。若荷兰人真的这么做,确实是不能不管。只是,我如今还有紧要事,还要去一趟瑞典,这一来一回,就要一两年。这样吧……” 连怀观一听这似乎有戏,内心兴奋起来,说道:“大人请讲。” “我与你写一封信。你若真有这等为庶民请命的心思,不妨回一趟天朝。带着我的信,去一趟松江。去了之后去寻贸易公司的驻地,持我的信,自会有人带你去见一些人。我人微言轻,可我推荐的这人,足以办成你说的事。” 连怀观心道,这莫不就是这位大人所谓的先生?听此人言谈,似乎对此人颇为尊重。那松江也不算远,去一趟也成。 若是指望这人,且不说去了瑞典还能不能回来,就算回来,也得两年之后了。两年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如此,那就多谢大人了。” 馒头点头微微一笑,提笔写了一封信,将这里的事仔细一说,用蜡封住。 连怀观又打听了一下松江的事,问清楚了细节,便要告辞。 “待你下船,有些事便不要说。我等去瑞典做什么,倒是可以说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巴达维亚荷兰人的眼线太多,你嘴需得严一些。” “是,某记住了。” 离开了自由贸易号,趁着夜色回到了自己在巴城的宅院,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便都靠过来,问道:“怀观大哥,那天朝的官儿,可有什么说法?” 连怀观摇头道:“也没说什么。他要去瑞典给皇帝办事,在这里也不会逗留多久。不过是因为跟着瑞典人一起起航,瑞典人的船被扣了,他也只能跟着来看看。不过,他说天朝似是有些变化,叫我去一趟松江看看。我看,咱们不妨去一趟松江看看?” 这几个弟兄都没什么正经职业,说好听点算是连怀观的门客,说难听点就是连怀观的马仔,自是以连怀观马首是瞻。 他们这些人多数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回过中土。但从巴达维亚回福建、广东还是很容易的。 就算自己没船,连怀观在这里也有不少关系。 很多商人在大顺有家,在本地也有个家,时常错过了季风就要等许久,也需有个知冷热的,一般都会在这里另娶一个,这些商人时常会回福建广东,连怀观自认自己的人际关系还是可以的,去一趟松江看看,也非难事。 若真的能得到一些帮助,莫说去一趟松江,便是去个十回八回也值了。 “弟兄们既然都同意,这事就要保密。待过几日,等风声小了,瑞典船离开了,咱们便要去一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七七章 凶狠而聪明的敌人 瑞典船可能很快就会离开。 总督府内,瓦尔克尼尔正对一名荷兰船长大发雷霆。 “你们为什么要把大顺的官船带到巴达维亚?蠢货!难道你不知道这艘官船会让这里的华人想到,在北边他们还有一个同族的强大帝国?” “你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难道我们敢扣押顺帝国的官船吗?难道我们敢劫掠他们的货物吗?” “他们的官船鸣放的是礼炮,可在那些可恶的华人看来,礼炮和大炮一样都是炮!” 初来乍到,本来就一大堆的麻烦事,哪曾想刚来又遇到了这么一场意外。 拦截瑞典商船队的舰长有些委屈。 “总督大人,拦截瑞典人的商船检查,这是惯例。” “瑞典东印度公司的组织者,考林·卡姆比尔,在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干过,他很熟悉这条商路。我们和英国人有条约,但是和瑞典人没有。他手里有瑞典王室的委任状,我们不能击沉他们。” “但是,公司总部给我们的命令,是尽可能拦截瑞典船只。以怀疑他们是海盗的名头,将他们带到巴达维亚,拖延他们返航的时间。” “总督大人,您应该知道,这些瑞典人在哥德堡做的事。那些可恶的走私贩子,严重损害的公司的利益。” “我们在这里拖延一个月,公司的茶就能多卖出一些利润。” 瓦尔克尼尔怒道:“瑞典人的船可以拦截,但是为什么要拦大顺的船?在明知道他们是官船的情况下,还让他们停靠巴达维亚?” “动动你的脑子,想想如果一支荷兰的舰队在曼哈顿停留会怎么样?或者,如果一支英国舰队抵达了普洛沦岛,会怎么样?” 这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一桩很难说清楚赚了还是赔了的买卖,英国人用东南亚的普洛沦岛,交换了当时还叫新阿姆斯特丹的曼哈顿。自那之后,荷兰的舰队不可能在纽约停靠、英国的舰队也不能在普洛伦岛停靠,为的就是防止当地的移民生出反叛之心。 眼前这件事让瓦尔克尼尔很烦躁,这就像是几十年前英国人割走了曼哈顿而荷兰舰队再度抵达曼哈顿,对那些生活在那里的荷兰人必然会产生极大的影响。 公司总部的政策,瓦尔克尼尔觉得没什么不对。 可是这些舰长们的行为,实在是有些愚蠢,完全不懂变通,和百余年前第一批来到东南亚在日本闯荡的船长们的应变能力相比,真的是差了太多。 大顺的这艘官船,每在这里多停留一天,这里的华人就会多看一眼。 那艘船上的水手和水兵,又完全不是那些私人海船上的脏兮兮模样,闪亮的铜炮和黑乎乎的刺刀,都会让巴达维亚的华人生出更大的胆魄。 这对他设想的完全解决巴达维亚华人问题的构想,很可能造成威胁。至少在这之前,公司可以确定,北边的那个帝国不会对海外的事务生出兴趣,这些散布在海外的移民,他们也了解的不多,并没有人真正在乎。 如果因为这次意外事件,导致顺帝国对这些海外事务和海外移民产生了兴趣,很可能引发严重的后果。 发过脾气之后,也没办法处置舰长,只是骂了几句便让这船长离开了。 不过总算是有个好消息,从现在的情报来看,这一次法国人派出使团前往中国,中国这边又派出官船前往瑞典……很明显,不久的将来,大顺和俄国又会爆发一场战争。 只要顺俄之间再度开战,瓦尔克尼尔觉得自己在巴达维亚要做的事,就不会惊动顺帝国,也不会因此产生剧烈的影响,而且顺俄再度开战,一定没有精力在南洋问题上费心思和精力。 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风波很快就会过去的。西班牙人在吕宋搞了不止一次屠杀,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该贸易继续贸易? 想着自己的计划,他吩咐了属下:这一次不要扣押这些瑞典船和大顺的商船太久,让他们立刻滚蛋,沿途也不要拦截,让他们立刻离开巴达维亚。等到这艘船从瑞典返回的时候,所有军舰不得抓取迫近! 总督有令,属下也就像是送瘟神一样,赶紧将这几艘商船礼送出港。 同行的瑞典人也很惊奇,本来以为被荷兰人抓到,至少要在巴达维亚“检查”个一个来月,不想这一次荷兰人倒是转了性,连上船看看找茬这等例行事都没做,直接放行。 瑞典人当然很开心,这一次顺风抵达,又会比荷兰人的货船早到几个月,完全可以抢占商机,将今年的新茶最早出现在欧洲的市场上。 而且这一次大顺的这艘自由贸易号上,还有一些瑞典水手船长们的私货,算是一种“贿赂”。一旦安全的抵达哥德堡,这些船员们都能得到一笔不小的收入。 自由贸易号上的瑞典领航员在得到了一些很昂贵的礼物后,开开心心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沿途的地标、岛屿、洋流、风向等,全都告诉了自由贸易号上的船长和实习船长,以及大副、领航员等人。 这艘新船的设计很不错,用料也相当奢侈,很快,在瑞典领航员的帮助下,自由贸易号成为了船队的头船,开始穿越大洋。 巴达维亚的总督在送走了这艘瘟神一般的船后,又详细阅读了巴达维亚这几年的情报,第一次以总督的身份给公司总部写了新任总督的第一封信。 距离瑞典船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荷兰的商船才刚刚离开,因为巴达维亚和公司总部之间的利益冲突,使得董事会不得不选择折中手段:一些货船必须要在巴达维亚停留后再回荷兰,而不能直接从广东起航。这种妥协的无奈,使得荷兰商船总是比瑞典商船晚到欧洲一两个月。 在瓦尔克尼尔的第一封总督给十七绅士团的信上,他报告了大顺派官船送瑞典俘虏回瑞典的事,并对法国使团去大顺的目的做出了自己的判断:顺俄之间,可能又要开战,甚至可能会牵连瑞典……至少,俄国和瑞典可能会开战,建议公司可以囤积一些铁条和铜。 在翻阅了大量的报告和资料后,瓦尔克尼尔也向总部回报了一下日本商馆遇到的种种问题,以及大顺商人在日本那边的贸易拓展。 但他把这些改变,都归结于一个问题。 “对日本的贸易,只要日本锁国政策还在,中国商人的拓展对公司就没有什么影响。” “至于大顺的贸易公司,与其说是某个商人团的胜利,不如说是东方官员的权力的胜利。那不过是一个东方的贵族,利用自己的权柄去谋取私利的故事。” “事实上,大顺的皇帝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富裕,也能让任何一个人贫穷,只需要一句话。而显然,那位和俄国人开战、和蒙古人打过仗的伯爵,不过是因为中华皇帝的眷顾而获得了日本贸易的垄断权。” “但是,不得不说他仍旧是一个蠢货。一个真正的聪明人,可以选择让他们的皇帝关闭海关,不准我们在广东建立商馆,那样他们在日本的垄断利益将会更多,公司也不得不为卖向日本的生丝拿出更多的银币。” “不管是中国的皇帝,还是那个组建了垄断对日贸易的伯爵,他们都不懂贸易的技巧,也完全没有用暴力来维系贸易的头脑——如果有的话,只需要关闭我们的商馆,这对于皇帝而言,只需要一句话,所以可见他们的愚蠢。” “公司在亚洲的利益,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 “但是在巴达维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蔗糖贸易……” 写完了这封关于瑞典、俄国、日本和巴达维亚制糖业和华人雇工的信件,瓦尔克尼尔开始着手准备他的改革。 比如,先清查一下不缴人头税的华人人数,大约可以为巴达维亚每个月增加数万荷兰盾的收入,然后再选择分化这些人,从而清洗掉一批对巴达维亚已经毫无意义且不能带来利润的人口。 这种对人口的清洗政策,其实也正是十七人委员会的意思,或者说是荷兰东印度公司贸易思路改变后的选择。 明末顺初,巴达维亚的贸易思路,是中国商人运来茶、丝,运回胡椒香料,巴达维亚再把这些中国货运到印度,获取利润,但这并不是公司总部乐于见到的。公司总部不愿意看到一个拥有自己贸易圈的巴达维亚。这类似于地方和中央和矛盾。 再往后就是荷兰、巴达维亚、广东福建的三角贸易。荷兰商船运巴达维亚的胡椒香料,运大顺的生丝茶叶瓷器。 和之前的贸易政策相比,原来华人海商是旧贸易路线下很重要的一环和参与者;而现在的贸易政策下,华人海商则成为了东印度公司的竞争者。 想要清除巴达维亚的华人,不仅仅是蔗糖贸易这么简单,还有更深层次的缘故,确保东印度公司对闽粤巴达维亚贸易的垄断性,用暴力手段除掉竞争者。 瓦尔克尼尔在决定清查华人人头税的时候,也开始了瓦解分化的布局。 清查华人人头税的同时,请求董事会确保巴达维亚的公司员工利益,员工走私和携带私货既然不能禁止,那就把走私变成合法的,公司派船直接前往福建,购买巴达维亚员工的私货。而这些私货,原本是大顺海商和公司员工私下交易的。 这政策一执行,把不合法的走私和私利合法化,让公司割一点本来就得不到的肉,换取荷兰员工和华人海商合作关系的破裂,从而确保他在执行清除华人政策时候,巴达维亚的员工支持他,而不是因为个人走私私利受损而反对。 现在,就等着公司董事会同意他的“私货合法化”建议了。完成这一步,距离对这里的他眼里的“不能带来利润的劣质人口”举起屠刀就剩最后一步了。 ………… 自由贸易号离开巴达维亚后不久,连怀观带着七八个兄弟,找到了一个要回大顺的船长。 龙有龙道,鼠有鼠道,连怀观之前并未生出过回大顺看看的想法,现在想回大顺,却也很容易通过人际关系,找到了直接前往松江的船。 货船上装的是爪哇的紫胶,一种树胶,既可以药用,也可以作为染料,给丝绸上很艳丽的红色。 货船的船长有专门的供货渠道,也有专门的出货渠道,就是靠这一手维持着利润。 船长对连怀观还算客气,是熟人介绍的,就算之前不熟,也得给介绍的熟人一个面子。 连怀观也比较健谈,略微聊了几句,船长就说了一些郁闷的话。 “从巴城一走,我的船得先去一趟邦加,在那里装一些锡块。生意不好做啊,荷兰人把紫胶管的很严,我也弄不到太多的货。要是只装这点紫胶回去,可赚不到太多。” “装了锡块,还能多赚一点。要是赶在清明节回去,还能多赚一点。” “这生意,越发不好做了。” 一说锡块和清明节,连怀观也明白过来这些锡块是做什么用的了。江浙两地的锡箔纸,在巴达维亚也一样烧,宁波的、杭州的、苏州的,都是上等的,那里又是丝绸产区,紫胶和锡块可以直接运到那里售卖。 赶上清明前,就能卖个好价,不论是染丝的紫胶还是锡块。 都说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几年荷兰东印度公司贸易政策的改变,体会最深的就是这些跑海的海商,生意确实难做了。 东印度公司垄断着巴达维亚和闽粤之间的贸易,蚊子小也是肉,以前荷兰东印度公司可能看不上这点蚊子肉,现在经营的越发困难,这点蚊子肉也被盯上了。 紫胶、苏木、香料、锡块等等,现在基本都被荷兰人垄断着。不是靠资本,谁有本事谁来,而是靠武力,这对大顺各自为战的海商们而言是无解的。 华人海商想要买,就不得不出高价,而东印度公司却可以直接运到闽粤获取利润,或者相对华人海商降价销售。 短短几年时间,有好几家曾经跑巴达维亚且不运茶叶也能做下去的船主都受不了了,不得不另谋生路。 都是跑海的,只敬妈祖娘娘和许真君,其余的谁也不惧,不是没有人想着当海盗——垄断贸易而非自由贸易,必然催生海盗,可是……如今不比早些年了,现在也打不过荷兰人,几番较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荷兰人用几年的时间基本垄断了巴达维亚到福建广东的贸易。 大顺又不管,海关开着,却没有任何的反制措施,一个个官员反应极为迟钝。而当地的节度使又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能也弄不太清楚贸易中的道道。 如今除了这种还有门路的,剩下的也就是靠贩卖点人口赚点辛苦钱,或者是干脆不来巴达维亚了。 单纯的海上贸易的郁闷,连怀观不能做到感同身受;可荷兰人政策的改变带来的生意不好做,他也一样感同身受。 在巴达维亚他有一些赌场和酒肆,这几年来巴达维亚的华人商船少了,他的这些生意也受到了影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七八章 不要做梦 整条货船就像是见不得光的鼹鼠,小心躲避着荷兰人的巡查。 在邦加装载了运到江浙变成锡纸的锡块,于当地地头蛇的帮助下,在荷兰人的巡查军舰抵达之前,溜走了。 过福建,又转宁波卸下了锡锭留着紫胶前往松江,也是许真君和妈祖娘娘保佑,算是赶在了清明节之前。 这个时节的松江,显得稍微有些冷清。 去往日本的货船还没回来,西洋货船要在两个月后才能大规模抵达,海运松江苏州漕米的粮船也要再等两个月才能北上,而自辽东运大豆的船更是要等到九月份才能南下。 饶是如此,松江的底子还是厚的。连怀观上岸就感觉到了这里远比巴达维亚富庶,鳞次栉比的店铺、路上匆匆的行人,都有一种远胜于巴达维亚的活力。 他在巴达维亚算个人物,到了这里,连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这番话,都没资格说。虽不是最底层的那种,可也不过就是个小蚯蚓。 “这就是天朝吗?” 连怀观和那些法国使团差不多,只是见到了大顺最繁华的江南,而大顺是被割裂为北方、江南和闽粤的。北方的庶民社会、江南的士绅地主和儒林社团、闽粤的宗族和天主教团,可能如今还要加上松花江和鲸海的府兵性质的移民,各处都有着截然不同的风度风格。 他以为松江府就是整个天朝,心中也自是想到为什么天朝总说自己无所不有。 如果整个大顺哪怕是西域的伊犁都是松江府这等模样,说一句睥睨地球也当得起。 码头附近一连串的洋人出租屋,配上周边的扬州茶点铺子,看上去和巴达维亚有几分相似,但终究还不一样。 巴达维亚的荷兰人是主人,而松江府的荷兰人只能老老实实地租住当地的屋子,原来就不能随便离开洋人区,现在更不可能——虽然大顺只是禁绝了天主教,可江苏节度使却懒得分或者也分不清新教加尔文改革宗亦或是天主教,索性一并管死。 这可以称之为懒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廷前几年在江南最大的动作就是禁教,福建还有天主教叛军起事,江南这边的官员可不想去分那么清楚,分出精力去管这些屁事,不如一刀切省劲。 加之从法国使团离开之后,各地节度使都接到了谕旨,严防西洋人窃取瓷器丝绸等技术,更是查的严格。 连怀观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只能看到在巴达维亚作威作福的荷兰人,在这边一个个老老实实,心中自是感叹。 他不会说官话,也不会江浙吴语,好在饭庄里还有不少的福建人。 听到几句熟悉的乡音,连怀观也不敢如巴达维亚那般大大咧咧,小心翼翼地唱了个喏,询问了一下他要去的贸易公司在哪。 那几个说着闽语的商贾打量了几眼连怀观,见他肤色较黑,便笑问道:“你是跑海的?还是在小琉球种糖的?若是来买股票的,可是来晚了。好的几样,哪里有人舍得卖?运漕米更是别想了。” 连怀观也听不懂这里面的事,见对面比较健谈,只好道:“我从巴达维亚来。去见个朋友。怎么,那贸易公司附近还是买卖股票的地方?” “是呢。朝廷在那附近建了一些衙门。你若去,出门便有骡马和马车,去便是。你从巴城来的?这可少见。难不成巴城也知道募股的事了?只可惜,来晚了。” 连怀观心道巴城哪里知道这里的事,却也不说破,问清楚了贸易公司的地点,便按照馒头的嘱咐,辞了这几人。 出了门,在街角上,果然便有一些骡马和马车。 早在前明的时候,江南街角便多骡马,如今松江多出的是一些从威海那边传过来的四轮马车。 富贵人家都乘坐这种带有避震结构的四轮马车,车窗玻璃透亮,拉车的马也被清洗的干干净净,像是想要身边的那些灰骡子相形见绌似的。 英国的伊丽莎白时代就有了待转向架和避震结构的马车,松江虽晚了些,却赶上了如今技术提升价格降低的年代,加之这里的道路好一些,这东西普及的很快。 巴达维亚也有不少这样的车,甲必丹连富光家里还有一座西洋式的名为“阿马努斯格拉赫特”的大花园,那在阿姆斯特丹也是很有名头的。 只是他不知道连富光的“阿马努斯格拉赫特”,若在江南,实在不值一提。江南的园林讲究内敛,很多有钱人在松江的不过是为了方便生意往来的别院,家里真正的园林完全够接待天子的,因为形制要小心僭越的缘故,反而更加的精巧。 他眼中所见的,只是流于表面的浮华。真正的繁华隐藏在周边城市的园林府邸之中。 但只是这流于表面的浮华,就足以让连怀观生出一种爪哇人从村社走入巴达维亚的感觉。 “天朝果然富庶,怪不得视巴达维亚为蛮荒之地。之前想来,不过是天朝富商不曾去过巴城;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只见过巴城,却不曾来过天朝。” 生出这样的感慨,不免把自己的姿态又放低了一些。 下了马车,便见到一处正在施工的建筑群,旁边就是门面开阔的贸易公司会馆。 门口有几个巡查的士兵,但对于进出贸易公司会馆的人却不阻拦。 小心翼翼地将馒头的亲笔信和一件信物递上去,很快,贸易公司内有人便出来迎接。 林允文当年跑长崎,和福州帮、漳州帮都打过交道,也会说一些福建各地的方言。 看到馒头的信物,知道此人很是重要,纵然已是贸易公司的执行委员,遇到这样的关系也得亲自出来迎接一番。 入厅、上茶,便询问了一下连怀观。 连怀观说自己自巴达维亚来,又将巴达维亚那边扣押检查自由贸易号的事一说,林允文忍不住骂道:“这荷兰人真是不知死活,天朝的官船也敢扣?” 破口大骂,看的连怀观惊诧莫名。 林允文之前也少跑南洋,破产去给刘钰当“倭语西席”之前,也就多跑长崎。在长崎,荷兰人和华人海商一样,都要看日本那边的脸色,都是看人脸色吃饭的,谁也别说瞧不起谁。 这几年他窜起来了,接触的人地位越发的高,对荷兰人就更没有什么惧怕。 他又不是不知道刘钰的脾气,那是绝不会吃亏的人,荷兰人这么做这不是作死吗? 他以为馒头是让连怀观传个口信,告诉刘钰在巴达维亚被扣船检查的事,对连怀观也就多出了三分客气。 “壮士自巴城来,一路辛苦了。既是有米大人的信物,我尽快给你安排去北边的船。却不知自由贸易号可是已经离开巴城了?” 有句话叫居移气养移体,林允文这几年接触的人,再加上成为了贸易公司的执行委员,在一些所谓的气度上已经不是在巴达维亚混的连怀观所能比的。 连怀观下意识地躬身,恭谨地说道:“自由贸易号早已驶离了巴达维亚。荷兰人并未阻拦,不过在巴城逗留了数日,便离开了。和瑞典的两条船一起,出了巴城去往欧罗巴了。” 林允文本来以为是巴城那边出了点事,现在一听船已经离开了巴城,心里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自由贸易号的造价可是不菲,跨大洲远洋的船可不是福船沙船那样的造价,尤其是很多木料用的是橡木和桧木。 造价既高,沿途又危险,而且还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航线。船长是馒头,虽有官身,可实际上这艘船的所有权还是贸易公司的。 刘钰虽说提了建议,但走出决定的还是执行委员会的成员。林允文在其位自要谋其政,公司的决策是要对参股的各方负责的。 如果这第一次的对欧贸易就出了问题,不说参股的股东们会对现在的执行委员会成员不满,公司后续的发展也要出大问题,而他们这些参股最多的,更是利益攸关。 公司现在已经处在了瓶颈期。 日本那边已经传达了今年就要禁止运米私货贸易的禁令,南洋贸易暂时很难插进去手,也只能指望对欧洲的贸易打开局面。 连怀观说巴达维亚没有扣留自由贸易号太久,林允文心中的担忧也就散去了几分。 按刘钰所说,瑞典人总是比荷兰人和英国人早回欧洲的,那样就能赶在更多的货来到之前,卖出一个高价。 仅就这一次自由贸易号驶向欧洲这件事,公司的执行委员们心里也有了很清晰的定位。 缺了朝廷的支持,公司根本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 英荷的东印度公司,那是有钱有枪还能开政府、征税、征兵的,大顺的贸易公司不可能有这样的权力。 对日贸易,靠的是刘钰。 而对欧洲贸易,靠的也是朝廷。没有朝廷的靖海宫官学,没有刘钰受朝廷之命培养了大批的有远洋航行能力的人,对欧洲的贸易就不可能展开,因为没有能跑到欧洲的船长。 不要说别的,单单是这一次在巴达维亚被扣,若不是馒头有官方的身份,巴达维亚可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走了。 现在听连怀观说了巴达维亚扣船的事,林允文心里更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贸易公司的未来,只能和朝廷的对外战争绑定在一起,就像是西京和山西那些对蒙古的商会一样。 朝廷靠军队打开局面,赶走阻碍,他们这些商人才能跟在后面得利:而如英荷的东印度公司,有自己的枪、能征税、能征兵甚至能组织政权这样的事,那就不要指望了。 朝廷不可能允许的。 仅仅是巴达维亚扣船检查这一件事,就让林允文对荷兰充满了敌意。如果将来朝廷对荷兰开战,他觉得,贸易公司内部的大股东们肯定会支持。 又多询问了一些巴达维亚的事,连怀观也不说自己来的真实目的,遮遮掩掩,只说要去见了米大人要他见的人之后才说。 林允文得知巴达维亚没扣船,便知道连怀观前来,绝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也不太可能只是单纯的贸易问题。 收下了连怀观手里的信,安排连怀观先去休息,连夜找人找顺路去天津的船,顺路将这封信先给刘钰带去,以确保刘钰可以提前知道连怀观此行的目的,做出相应的决策,以免应对不及。 这封馒头在巴达维亚写就、从巴达维亚到了邦加又到福建又往松江最终抵达威海的信,距离写就已经过去了数月。 刘钰查看了一下印记,确定没有人拆过。 仔细的看了看,信上,馒头对连怀观也没有武断的判断,只是把在巴达维亚发生的事仔细说了说,是否值得信任还是希望刘钰自己判断。 自己看过信之后,便递给了他的心腹康不怠。 康不怠一目十行地扫过,问道:“公子以为,此人可信?” “可信,相当的可信。荷兰人要是有这样的警觉,早就该对我们有所动作了。他们哪里知道一定会截住自由贸易号?既然不知道,怎么可能提前准备这么一个细作前来试探?馒头的信上,其实意思也很明确,对这个连怀观是信任的。只是不确定这个连怀观,是怎么个意思。” 对连怀观这一次的前来,刘钰可以判断出来连怀观是不满荷兰的。 只是,反对荷兰,未必就忠于大顺,这一点必须要明确。 连怀观既然能从巴达维亚跑来松江,北上威海,肯定是有野心的。 将自己的判断与康不怠一说,康不怠也点头道:“这人是有雄心的。只是公子以为,此人对公子经略南洋的计划,是利?是弊?” 是利? 是弊? 琢磨了一阵,笑道:“不好说。” “巴达维亚应该是安西四镇,而不是安西诸城邦小国。此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等他一来,问问便知。” 巴达维亚的事,复杂的很。这连怀观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只需要问他几个问题便可窥探一二。 若他为巴城之主,土地政策如何?统治是否还要依靠甲必丹和雷珍兰们包税?甘蔗园的雇工怎么在糖价降低的情况下保证他们的生存?怎么维系对爪哇人的统治? 这些东西,刘钰估计就连怀观的水平,肯定是没想过的。 他也不指望连怀观能回答上来,只是希望连怀观清醒一点,在海外没有母国的支持的,站不住脚。 做羁縻土司,就别想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七九章 中转港的尴尬地位 针对连怀观的到来,刘钰是有自己想法的。此人敢来,便足见胆识和能力。 只是,巴达维亚的事,只靠这胆识和能力,是不够的。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将来作为大顺统治基础的数万最底层的华人,就要白白牺牲。 他现在不担心海外华人没有反抗的勇气,而是担心勇气过了头搞出来盲动主义。 为了震慑一下连怀观,刘钰摆出来很久没有摆过的谱。 正宗的鲸海节度使,官身在这,级别在这,礼法自然也在这。 青旗、青扇、杏黄伞、铜棍、兽剑、旗枪、回避和肃静牌……基本上没怎么用过的一大串的仪仗摆开。 这不是再给连怀观下马威,只是提醒一下连怀观,天朝制度就是这样,让他在真实的天朝面前和真实的荷兰面前,做出一个选择。 大顺皇帝会对巴达维亚动兵的唯一理由,不是因为巴达维亚有许多海外华人,而是因为刘钰说巴达维亚可以赚钱。 刘钰很清楚皇帝是个什么玩意儿,指望几句热血上涌民族利益之类的话,是说不动皇帝的,不管这个皇帝姓啥。 巴达维亚的局面,在大顺手里,与在荷兰手里,必然是不一样的。 荷兰走的是商业资本主义,中毒太深,加之全国百十万人口,半数在炒股,半数在跑商,除了造船业,荷兰拿不出什么有台面的手工业。 只能采取暴力手段,维系其中的利益。而为了维护暴力统治的成本,又不得不追求暴利。 不管是疯狂地在印尼砍香料树维持“供小于求”的高价;还是压榨蔗糖价格严查走私不准私卖,都是因为荷兰不能把印尼当成倾销地,而只能搞这种最低级的殖民政策。 大顺不同,此时的手工业,若是英法没有极端重商主义的贸易保护政策,是真的能把英法的手工业彻底冲垮的。 皇帝需要的是垄断紫胶、香料、苏木,这需要延续荷兰人对爪哇人的统治方式。 而华人需要的是土改、分地、自由经营和废弃包税制。 甲必丹和雷珍兰们的利益,不是华人的多数利益。 就算收回了巴达维亚,刘钰对巴达维亚的态度也很坚决:不允许巴达维亚的地头蛇依旧控制着巴达维亚,不管是甲必丹还是雷珍兰,通通都得消除。 好在巴达维亚的绝大多数华人从事的是蔗糖行业,不是香料和紫胶等一系列热带特产的种植和栽培。 占了华人绝大多数的贫苦雇工的利益,和皇帝的利益,并不冲突,这就有了一个居中调节政策的环境。 刘钰现在只能确定,连怀观有反抗荷兰人之心,但却不知道他是站在谁的利益上去反抗荷兰人? 海外的华人,不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是被不同的经济基础分出了明确不同阶层的群体。 这连怀观,代表哪一部分的利益? 没有政策,能让巴达维亚所有的华人都受益。 终于抵达了威海的连怀观,还是第一次见到天朝高阶官员的阵仗。 他在戏文和小说里常听,但在巴达维亚实在没有机会见到。 戏文的影响还在,一片仪仗队的叫吓声中,连怀观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他不是官渡之战投奔曹操的许攸,刘钰也不了解这个人真正的目的,不可以用什么倒履相迎的态度。 一番官面话之后,刘钰还是做出了足够温和的态度,连怀观去后堂候着,半晌功夫刘钰才慢悠悠地来到了见客的地方。 连怀观回想着刚才的依仗威严,心中也先胆怯了几分。 待侍从上了茶,也不敢喝这茶,只能坐在那等刘钰问话。 刘钰打量了一下连怀观,二十五六岁,肤色可能是因为在热带晒的,有些黑。 体格很是健壮,但是腰背笔直,一看便是自小没怎么干过累活的。 “连壮士从巴达维亚前来,有何见教啊?有话不妨直说,一会儿我还要去练兵,着实匆忙。” 连怀观本想着先看看再说,一听这话,也只好直奔主题。 将巴达维亚的情况大致一说,又道:“大人,天朝既猜测荷兰人可能会迁徙天朝出海之民去往锡兰,只是不知道如今海上艰苦、锡兰炎热,若真如此,可能半数都要死在路上。” “许多人在福建已无土地,更无半分金银,就算回到福建也难生存。巴达维亚从无到有,不管是运河、城墙还是那些棱堡,以及城外的甘蔗园、土地,都是我等海外天朝子民的血汗浇灌。” “当年巴达维亚初建,在下的先人就是被从澎湖掠去的。那时候巴达维亚还是一片沼泽,爪哇人也不会木匠瓦匠,若无我等华人,哪里会有今日的巴达维亚?” “如今荷兰人见我等已然‘无用’,便要清除,这是何等道理?” “是以,在下希望天朝能够出面,维护天朝的海外子民。” 刘钰心想,枪杆子之下才有道理,荷兰人有枪有炮有钱,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这事,解决自然是要解决的,维护也当然要维护,但我的解决方法和你想的解决方法,可能大不一样。 “连壮士此言,大有道理。只是,你想怎么解决?” “大人,海外子民,皆思故土。若荷兰人真的要驱逐我等,数万人无以为生,定是要起事的。若是天朝能在起事的时候,支援一些枪械,亦或是派船去攻荷兰人,巴达维亚子的海外之民,必然箪食壶浆相迎。” 刘钰嗯了一声,连怀观也不敢看他脸色,等了许久,刘钰这才慢条斯理地挤出了几句话。 “荷兰人若真做出这等事,管自然是要管的。你们既有这样的心思,朝廷岂能不顾你们的死活?却不知你想要朝廷管到什么程度?” 连怀观赶忙道:“荷兰人凶残暴虐,占据巴城,又不朝贡。待日后我等若是成事,则必朝贡天子,四季时节,不敢忘却。若如前朝的三宣六慰,我等必然忠顺。” “天朝也不需多少兵马,只要提供一些军械,我等自可自保。如此,不废朝廷多少钱粮,便可得南洋一处忠顺地,大可为之。” 天朝这些年很少在南洋有官方活动,连怀观认为这事就算天朝要管,也就还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一套,搞一些南洋故老相传的宣慰司之类。 他对荷兰人有些轻视,因为他只看到了巴达维亚城中,没几个荷兰人,华人很多。 刘钰一听这话,就知道连怀观这是绝对轻敌了,只靠当地人,根本搞不成。 而且,说什么三宣六慰……这样的条件,是刘钰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与荷兰人作战,需要朝廷全力以赴,才有可能将荷兰人在南洋的势力连根拔起。 就是现在,大顺的举国之力,也赢不了。至少也得三年后,舰队初成,否则大军军改后的陆军就算再能打,也不可能划着木盆划到巴达维亚。 打完之后,若不见真金白银的利益,朝廷不可能继续支持航海,就算有支持的,阻力也必然极大。 天朝与荷兰英国不同,不可能允许商人组建一支有强大武装的贸易公司,而荷兰人在东南亚经营已久,想要干掉荷兰人只靠当地的那点华人是不够的。 为了让连怀观清醒一点,刘钰便问了几个问题。 “假使将来事成,你只要守着一个巴达维亚?我听闻,这几年爪哇人也不断反抗荷兰人的统治,若将来成事,你们只守着巴达维亚,可能守得住那些爪哇人?况且巴达维亚一地,将来又靠什么生存?” 连怀观微微一怔,不太明白刘钰的意思,他很难理解这其中的问题。 按他所想,赶走荷兰人,他做成一番大事,成为巴城之主便是。 至于将来巴城怎么样,他还真没想过。 说起来,他其实是个壮士,真正的壮士。 只是一种本能般的感觉到荷兰人的统治残暴,想着推翻荷兰人,可是对于荷兰人走后巴达维亚怎么办,他是没想过的。 刘钰见他露出茫然之色,索性说的更清楚一点。 “你明白巴达维亚的繁荣,根源在哪吗?” 连怀观琢磨了片刻,点头道:“源于商船?” 刘钰笑道:“是了,源于商船。没有商船,巴达维亚就不会繁荣。你知道这几年巴达维亚为何衰落吗?” 连怀观仍旧摇头,他大约明白,在心里多少也想过,可真要组织成语言说出来,这就很难。 “天朝闭关,则巴城繁荣。” “天朝开放,则巴城必然衰败。” “你们想回到曾经的好时候,只怕难了。就算是荷兰人走了,巴城的衰败也是必然。荷兰人直接能去广东买货,为什么还要转到巴达维亚?转到巴达维亚的唯一原因,不过是为了省一些白银,用巴达维亚的各种香料来换,也为了安抚巴达维亚的一系官员。” “天朝不闭关的巴达维亚,必然衰落;而无法控制爪哇、香料群岛的巴达维亚,什么都不是。你扪心自问,凭你,控制得了整个爪哇和香料群岛吗?” “糖价固然是荷兰人压得低,但是天朝自来产糖,印度如今也产糖,欧罗巴以西的加勒比也产糖,数万以蔗糖为生的华人雇工,你想过他们将来转行做什么吗?” “你总不能让天朝为了你们,不要福建、台湾的糖,却高价收巴达维亚的糖吧?” 这些问题,连怀观显然没有想过,刘钰也确信连怀观想不到这些。 巴达维亚的事,不是攻占下来就可以的,攻占的后续处置,才是重中之重。 荷兰人如果被赶走了,马六甲才是最繁荣的港口,只要大顺继续开关,对欧洲的贸易,不会有傻子再绕个圈子绕到巴达维亚的。 巴达维亚在军事上很重要,可以辐射爪哇、马来、文莱,居南洋之中。 可在对欧贸易上,连个鸡肋都算不上。 这种地方和西域、东北差不多,此时是经济上的赔钱货,政治军事上的必争之地。 这种地方,不可能搞出个宣慰司就算了。 当地的华人,刘钰要依靠的是当地的华人雇工,以及那些从事小买卖的手工业者。 至于当地的地头蛇,他是一个都不想要的。 连怀观有胆子跑到这里,可见内心是要做一番大事的,这种人可以利用,可以合作,但是在合作之初就必须让他对自己的定位有个准确的判断。 荷兰人靠举国之力支撑的东印度公司,靠着波斯印度荷兰以及欧洲北美的走私,才堪堪能够统治爪哇。 连怀观这种靠一处巴达维亚立国的想法,是极为不成熟的,因为拿不出可以维系暴力统治的成本,以及钱。 一旦赶跑了荷兰人,巴达维亚中转港的作用就不存在了。一个靠中转港繁荣的城市,离开了中转港的优势,只会比现在更加衰败。 刘钰怕就怕夺回了巴达维亚之后,当地的富户和地头蛇,无不怀念大荷兰的统治。 这种事靠讲道理是讲不清楚的,所以刘钰也根本不想和这些人讲道理,那里天高皇帝远,他会坚定的站在最底层的、占华人人口绝大多数的穷苦人那边,费除掉任何现存的间接统治。 哪怕那些甲必丹、雷珍兰以及包税人都是华人,也不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八零章 隐忍胜于现在就反抗 “连壮士,这些问题你都不曾想过,如何就敢说效前朝三宣六慰故事?不过你既用护民之心,将来若是荷兰人真的做出驱逐我天朝子民的举动,你若立功,我可表奏天子,封你为官。封妻荫子,亦是人生美事。你以为如何?” “圣上也多关注巴城之事,此番你前来,正好我要入京。可携你同往,许能面见陛下。” 这一次拿出许久没用的仪仗,就是希望连怀观看看,在朝廷当官,是“多么威风”、光宗耀祖的一件事。 亲眼见过了刘钰仪仗的威严,又想着只有戏本里才能出现的“面见皇帝”的情节,连怀观一时间有些被冲晕了头脑。 刘钰要带他去见皇帝,足见朝廷的重视,连怀观心里也高兴。 可是,这官到底是怎么个做法?若做流官,实在没有在当地做个一城之主舒坦。 见连怀观还在犹豫,刘钰觉得还是有必要让连怀观想清楚,靠他们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动摇荷兰人的统治。 连怀观的眼里,只有巴达维亚,只能看到一个巴达维亚,知道巴达维亚的荷兰人并不多,常日接触更是没觉得这些人算是天兵天将。 只是,这么想固然勇气可嘉,做起来却是危险的。 历史上的红溪惨案,没有攻下巴达维亚城不说,半途失败也是因为荷兰人征调了当地的土著骑兵。 想要在巴达维亚站稳脚跟,除了要考虑荷兰人,还要考虑当地的土著。没有个三五千人的正规军是不能完全接手荷兰人的统治的。 之所以想着要带连怀观入京城,一则是为了招揽,二则就是为了两头骗。 一头让连怀观一心一意,另一头也是告诉皇帝,巴达维亚很好打,当地百姓箪食壶浆等着王师呢。 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因为刘钰认为,攻打巴达维亚,不需要一个当地的华人领袖,要依靠的只是当地的贫苦雇工。 连怀观这样的华人领袖,有亦可,没有亦可。 若真是非有不可、意义重大,刘钰的态度早就“礼贤下士”来恭维了。 要解决当地华人的生存,肯定是要搞变革的,也肯定会触动当地豪绅的利益,刘钰可不想到时候这连怀观又和当地豪绅们夹杂不清。 他可能的确和甲必丹、雷珍兰们有矛盾,可甲必丹和六个雷珍兰之外的当地豪绅呢? 当然,有这么一个当地的地头蛇,也是有些好处的。可以提前派人去巴达维亚,让连怀观弄个身份,在巴达维亚收集情报、训练士兵。 但也仅限于此了,更复杂的东西,刘钰不希望连怀观插手。 “连壮士,你勇气可嘉,可我也不得不先挫汝锐气。荷兰人,不是那么好打的。就算你赶跑了巴达维亚的荷兰人,也难支撑太久。” “你既是想做大事的,需得想清楚这一点。不然的话,只恐当地的天朝子民要白白流血,死的毫无意义。” “没有朝廷,你们拿不下巴达维亚。你若真的有心,为巴城的天朝子民做一番事,就需得遵从朝廷的号令。若不然,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我且问你,当地能列阵迎敌、开枪防炮的几人?若荷兰人的军舰来攻,又将如何对敌?若爪哇人奉荷兰人之命来攻,又将如何?” “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万万不可凭一时血气之勇。我知你是一番良心,可堪嘉奖,但这事真要做,你就不能自作主张。若你自作主张,只怕要坏了数万巴城天朝子民的性命。” 这么大的大帽子先扣下来,又将巴达维亚的局势,按照刘钰的宏观理解,仔细和他说了说。 一直说了大半个下午,连怀观这才明白,他看到的巴达维亚,只是一个表面。真正的巴达维亚,是周边的马六甲、安汶岛、日本商馆、广东商馆、班西加、三宝垄……等等看到的和看不到的统称,在东印度公司的指挥下,如有臂使,要对抗的是整个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而不是一个小小的巴达维亚。 半是恐吓、半是警告的暂时视角,让连怀观冷汗涔涔,心里已经认同的刘钰的说法,知道自己之前想的怕是简单了。 在刘钰看来,现在巴达维亚的事,需要的不是勇气、不是鼓动,而是等待和隐忍。 贸易局势的必然发展、巴达维亚华人的产业结构,都使得这一次排华事件不可避免。 但是,因为刘钰的存在,所以大顺朝廷不可能像个傻子一样不闻不问,整件事都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 如果荷兰人在大顺的海军准备就绪之后,才开始排华,这自然恰好。 届时,里应外合,一举成功。 如果荷兰人在大顺的海军还未准备就绪的时候,就开始动手…… 也不是不可控制。 至少,朝廷可以出面警告,几艘军舰去巴达维亚转一圈、关闭商馆断绝贸易警告一波,荷兰人应该是不敢屠杀的。 反正荷兰人的解决办法,基本上就是往锡兰、印度运。因为巴达维亚的华人都是很好的种甘蔗、榨糖的熟练工,运到锡兰或者印度去做一样的工作,可能性最大。 早晚要往印度那边扩张,也正需要一个有点人口基础的落脚点。心狠一点,靠荷兰人帮着华夏完成第一波往印度的移民,也不是不行。 恶名让荷兰人担着、全程朝廷干涉不要让荷兰人过于过分,将来对荷开战攻下马六甲,就可以顺道去锡兰,借助当地被荷兰人移民过去的华人,也不算是坏事。 听连怀观这意思,新来的巴城总督,上来就要清查一下当地华人的人口,要补缴人头税,这就是个危险的信号。 但整个战略是不能变的,日本的国力是强于荷兰在东南亚的势力的——否则,荷兰人早就炮舰外交自由贸易了。 必须要先强后弱,在日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先解决日本,在封闭荷兰的对日贸易,制造摩擦,击溃荷兰。 这个顺序不能错,否则就很可能被日本察觉。 而且威海的海军,至少还得三年时间才能有七成的把握解决日本和南洋问题。 刘钰担心的,就是在这期间南洋出了变故。 如果当地的华人大规模反抗,可能会导致当地的华人遭到屠杀,而大顺这边又没准备好,那就白白牺牲了。 要反抗,肯定需要带头的。这连怀观,从能跑到威海这件事看,应该就是个领头的关键人物。 如果真要是巴达维亚在刘钰没准备好之前就要排华乃至屠杀,他也只能走朝廷的“外交途径”,警告荷兰人不要搞屠杀,迫使荷兰人真的出钱去往锡兰移民。 真到当地华人难以生存的时候,他也可以接济一些。 两三万人,保持最低的生存,他还是能接济过来的。 大不了,找个中间人把大部分甘蔗园和糖厂,都租到手里,隐忍到这边准备好。也不过十几万两银子,他掏掏家底还是出得起的。 或者,在没准备好之前,当地的人头税,他先给出了。将来再从荷兰人手里抢回来便是。 总归,在日本问题没有解决之前,绝对不可能对南洋下手。哪怕是花钱出人头税让荷兰人晚动手两年,也得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八一章 专业行贿 “巴达维亚的人头税,一个月多少钱?” “回大人,8个大铜子,或者32个小铜子。按月交。” “谁收?” “包税人或者雷珍兰、甲必丹,也可能是街长。各个街都有街长,街长一般是包税人,人头税有时候外包,有时候不外包。” “这当包税人,需要什么条件?怎么才能当上?” 连怀观嘿嘿一笑,心道大人你也是当官的,这个问题还不懂吗? “回大人,包税,有些要拍***如说今年的赌场税,起拍价是900荷兰盾,你要是出的高基本上就是你的。但是,有些不拍卖,就要靠送礼、行贿了。” 一听送钱行贿,刘钰心想这倒是简单了。 “这行贿,得有门路吗?” “回大人,需要门路,但更需要钱。当地的荷兰官员会在政府布告的下面,写出来自己要拍卖自己的‘私产’。比如要卖一个茶杯,你想给他送钱,你就去拍卖会把这个茶杯买回来。前几年,甲必丹连富光买了荷兰人的一个破茶杯,花了400荷兰盾,其实也就值几个铜子的破杯子。” “但这个破杯子,给他换来了包酒税的资格。可以说,什么都能拍卖,荷兰官员家里的勺子、衣服、破车等等,只要想收钱就拍卖。因为……这……不算行贿。” 刘钰忍不住笑出声,赞道:“荷兰人的商业社会,果然把行贿玩出了新花样。妙得紧呐。” “对了,这巴城的荷兰人多吗?” 连怀观摇摇头。 “回大人,荷兰人不多。巴城,是东印度公司的,不是荷兰的。” “因为非公司的荷兰人如果来了,就可能携带私货、或者做私商,会影响公司的收益。故而,公司不欢迎非公司职员来巴达维亚,就算有来的,也都是抱着发一笔财回荷兰享受的心态。华人不准经营香料,但是可以经营甘蔗,一些荷兰人也就是把糖厂什么的外包出去收租金,靠公司走账,他们自己都不在巴达维亚。” 城中的荷兰人不多,这也是连怀观生出要取而代之想法的重要因素。 然而荷兰人的确不多,可是土著不少,荷兰人可以调动一些土著骑兵。 加之一些土著的税收,也被荷兰人用心险恶的交给了华人包税人……矛盾可想而知。 包税包税,要先交了包税额,剩下的自负盈亏。 商人花那么多钱又是拍卖又是送礼的,取得包税权,可不是自己掏钱去为人民去服务的。 就这些情况,刘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 如果三四年内,荷兰人还没准备好全面驱逐华人,那么就算了。 如果要是提前动手了,要花钱交人头税,让荷兰人暂时不动,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 一个月8个大铜子,打三五万人算,一年也就三五万两银子。 花上三五万两银子,在巴达维亚养一支潜在的反抗军,而不是让这支反抗军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起事被屠杀,绝对大赚。 在保留这一批核心反抗力量的同时,如果能用外交手段和禁运制裁做威胁,使得荷兰人运送一批人去锡兰,也不是不行。 只要大顺朝廷的反应没那么迟钝,屠杀,荷兰人现在应该是没这个胆子的。 而现在,又是大航海时代的尾巴,哪有什么国际法,也不需要非得荷兰人先动手才能去打荷兰人,根本不需要非得等到荷兰人动手屠杀了才能有大义名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况且荷兰也不是欲加之罪,当年澎湖、台湾、舟山的事儿,还没算呢。继承了明帝国,自然要把这些仇恨和战争借口一并继承了。 “连壮士,你在锡兰等地有熟人吗?” “有。我的一些弟兄不交人头税,被罚做苦工,一些人就被发配到了科伦坡。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连怀观不知道刘钰问锡兰的事做什么,以为刘钰是琢磨着荷兰人要把巴城华人往锡兰迁徙的事。 锡兰这个小地方,位置很重要,尤其是对华人完全控制南洋的澳洲很重要。 因为赤道无风带的存在,想要从印尼群岛去澳洲,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刘钰希望白令去美洲探险的时候,走南美太平洋航线,沿着洋流到澳洲。 锡兰,几乎算是一个此时去往澳洲最近的跳板,要不然就只能沿着这一次白令的航线走山东——绕朝鲜——鲸海——千岛群岛——北美——南美——澳洲的路线,这纯粹是不切实际的做梦。 若将来赶走荷兰人,能在锡兰有个容身之地,就简单多了。 锡兰是信佛的,刘钰对完全占据锡兰毫无兴趣。 但是帮着锡兰王国赶走荷兰人,占据科伦坡城做个据点还是有很大兴趣的。 信佛的,最起码比东南亚这一票信绿教的要更适合华人相处。 如果荷兰人能在自己的操控下,往锡兰移个三五千巴达维亚的华人,就算过半的死亡率,也有一个日后站稳脚跟的基础。 辩证的去看,凡事有利有弊。 想办法在这一次荷兰的排华浪潮中,借荷兰人的船往锡兰移民华人,让荷兰人担上恶名,也算是把坏事变成了有利的好事。 当然,要是操作不好,很可能玩脱了,到时候数万华人被屠,那就是自作聪明了。 心中有了初步的打算,刘钰知道还得坚定一下连怀观的心思,便带着他去参观了一下威海的陆军军营。 这一支名为“靠近海岸熟悉日后海上作战、沿海海运漕米减少耗费”;实则是皇帝派来监视海军的军改后的陆军,是大顺此时为数不多完成了军改的部队。皇帝都没放在京城,而是放在了威海。 威海的炮台也是被陆军接管了,这是平衡与制衡之术,倒不是皇帝对刘钰已经不信任了。 虽然主官不是当年小站练兵出去的,但是军中的参谋和一批基干老兵还是小站练兵出身的,面子还在。 赶着出操的时候去看一看,负责操训的参谋们也认真准备了一场军操。 连怀观虽没当过兵,却也能分得清好坏。 跟着刘钰转了一圈,心中也明白,自己想的太简单了。自己手底下的那群弟兄,哪里能和正轨的军队比一比? 本想着自立为王,现在看来,真要是朝廷动了心思,自己那点小野心稍微一碾就会粉碎。 如今刘钰给了个这么大的台阶,许诺他事成之后封官,连怀观又不是傻子,在威海军营中黑洞洞的枪口下,很快做出的决定。 “既是大人抬举,小人也不能不识抬举。朝廷既有决断,在下也就放心了。之前着实是担忧荷兰人残暴,做出如若吕宋那般的举动,是以心有戚戚焉。到时候,可能便是玉石俱焚。” 谁是玉?谁是石? 刘钰笑了笑,也没纠结这个说法。 “连壮士,巴城的华人,皆是天朝子民。朝廷自是要管的。可怎么管,这里面就有说法了。信上说,你在巴城也有糖厂和甘蔗园,你庇护自己的弟兄,靠的是钱对吧?” 连怀观点头道:“是的。有钱就好办事。我那几个糖厂,也赚不到钱,我也不靠糖厂赚那点钱。只是给弟兄们找个安身之地罢了。” 这办法的确是个好办法,巴达维亚的荷兰人连直接统治都做不到,可见管理能力弱到什么程度。 所有糖厂的雇工,都是靠华人的富商间接统治的。 馒头的信上、以及连怀观的自述,加上刘钰早就知道为了牟利的经营者是什么德行,对巴达维亚糖厂雇工的生存状况他心里也有数。 连怀观不靠糖厂赚钱,自有别的门路,那这糖厂的作用也就是给围在他身边的兄弟们打个掩护。 连怀观能这么干,刘钰自然也能这么干,不就是钱吗? “在巴达维亚,租糖厂好租吗?” “好租。这几年尤其好租。很多人都不想继续经营了,可是欠了一些高利贷,只能硬着头皮经营,只盼着今年糖价能高一些。在下愚钝,不知这糖业贸易如今有这么大的问题,可就算在下如此愚钝,却也知道那些人纯粹做梦。这糖,是荷兰人强收的,就算还有利润,又怎么可能主动提价?” 既然好租,那就简单了。白银如今是世界范围内的硬通货,大顺的白银拿到巴达维亚去花,一样有人收。 “连壮士,若要起事,人少了可不行。而且又多分散,将来也是个麻烦。这样吧,我助你一笔钱,你回巴达维亚,买几座糖厂和甘蔗园。将爪哇人都赶走,只留华人。” “我也不图挣钱,就算是为将来做个准备。万一荷兰人欲要屠戮,组织在一起,远胜于分散于各地。” “当然了,我得派人去盯着。这倒不是说不信任连壮士,主要是人多口杂,有些事,你未必懂,而且一旦要是几千人聚在一起,你不要说甲必丹雷珍兰,便是个街长都没当过,哪里管得过来?” 看破不说破,场面话让双方都不那么尴尬,也挺好的。 连怀观想了一下,笑道:“大人高明。荷兰人根本不知道各处糖厂到底有多少华人,甚至连巴城到底有多少华人都不清楚。若有个十几个糖厂,不求牟利,数千人还是养的住的。” “只是,苦了那些不能照顾到的人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八二章 放松 让连怀观出面租下几座糖厂和甘蔗园,在那里进行一些秘密的基础训练,把巴达维亚最有反抗精神的一些基干都聚到一起。 组织,是最重要的。没有组织到一起的平民,是一盘散沙,而将平民组装在一起的军队,在同等人数上是足以以一敌十的。 南洋,只能朝廷自己下场,靠大顺的海商是不行的。 单单一个资本的差距,就和荷兰东印度公司差了八条街,怎么玩的过?而且就现在的情况看,去了之后,最有钱的更愿意选择给荷兰人当包税人,压榨其同胞倒是有一手。 组织起来一批人,剩下照看不到的,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真要是荷兰人提前动手,只要不屠杀,连怀观糖厂里的这些人就得隐忍着,哪怕是剩下的人要被送到锡兰。 “买了糖厂之后,荷兰人真要是清查人头税,这人头税我便出了。当然不能当实诚人,十个人出三个人的人头税就好。若不然你交的太多,反倒让荷兰人认定华人尚可再压榨,你这几个糖厂就交了这么多钱,剩下的糖厂雇工要是都交钱,那不是发财了?” “我对巴达维亚不熟,这里面行贿、送礼的门路,我也不清楚。想来你是清楚的。” 连怀观急忙点头,他对巴达维亚的这一套行贿送礼的门路很清楚。只要有钱,他知道钱该送给谁。 而且,总督制度下,没有不贪钱的总督。权力有时限,过期作废,谁不想使劲儿搂一笔钱回荷兰? 钱不用他出,他只是做一个中间人,也就明白了自己在其中的地位。 他的这个地位,不是不可替代的,许多人都可以代替他所能做的事。 刘钰摆出仪仗是震慑、领他观看军营是安心、带他去京城是为了给个荣誉,而真正可以维系合作的利益,他决定给连怀观一部分松江的股票。不用太多,但也足以让这个在巴达维亚都没有混成雷珍兰的资产的家伙,认真地投入到这番大业之中:为自己的利益。 此事先不急,待从京城回来之后再说。 叫人先带了连怀观下去休息,刘钰总结了一下连怀观诉说的巴达维亚的情况。他不是太重视太多的细节,而是在宏观层面上整理了一下巴达维亚的现状。 基本上和他预想的差不多,荷兰的国力和商业资本主义政策,使得荷兰在巴达维亚的统治岌岌可危了。 和他之前通过东印度公司对巴达维亚政策的变化判断出的“东印度公司的现金流出问题了”,基本上可以连在一起看。 可谓是成也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败也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 小小的荷兰和证券股票以及商业海运绑定的太深,只要掐断马六甲、打击东南亚贸易,必然会在地球另一端的阿姆斯特丹掀起撼动整个荷兰的巨浪。 依靠暴力维系垄断的成本太高了,而荷兰本身脆弱的手工业和金融带来的过高人力成本,又不可能走倾销模式。 荷兰人,这一次死定了。 但为了一击制敌,必须要等到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开打、法荷宣战之后才能动手,如此才能彻底瓦解荷兰的殖民体系,也算是为承担着给英国放血重任的法国“盟友”做出一点贡献。 这一次连怀观跟着他入京,主要就是给皇帝打一针放心针,告诉皇帝荷兰人真的很脆弱。 可能皇帝理解不了这其中的本质逻辑,而连怀观对巴达维亚的主观印象,正是皇帝所需要的信心。 这一次回京城,倒不是他主动要回去的,而是因为今年的京城注定有诸多大事,皇帝命他必须回去。 齐国公的使节团绕道罗刹回来了,前几天接到的快马报信知道已经在京城引发了轩然大波。 今年又是松江、苏州二府的漕米第一次经过海上运输,关乎着今后朝廷对海运、河运的取舍。 加之松江那边的一些作坊已经开始生产,玻璃等新兴产业,征收的都是附加的消费税,又是一大笔的收入的同时,又涉及到一个很严重的“盐税”问题:之前盐从来都只是日用品,现在玻璃产业的中间环节制碱法需要消耗大量的盐,这些盐怎么计税也成为了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还有朝鲜那边的租借地;俄国要派更高级别的公爵特使前来商定西部边界问题;苏闽粤等海关地收银币太多建议铸造银元的奏折……种种这些好的或者不好的消息,每一件都在诉说着大顺这个天朝在慢慢打开九州结界,开始融入外部的世界。 这一次刘钰要回去,要风风光光的回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连怀观的事,不过是个添头,给皇帝下最后的决心罢了。 想要在讨论朝廷政策的时候腰杆子硬气一些,这一次海运就不能出一丁点问题。 很快,刘钰叫来了陈青海和杜锋,给两人各自分配了新的任务。 这一次漕米走海运,虽然走黑水洋的路线已经相当成熟,沿途也没有海盗之类,可为了以防万一,刘钰还是决定派出军舰进行第一次海运的护航。 除此之外,在他建议下的松江的新增税银,也会用军舰运输,直接在大沽口靠港。 他要确保万无一失,哪怕做足了准备,甚至也有了皇室组织的海运保险公司,可要是半途出了什么事,还是会有大问题。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松江那边也做足了准备。 囤积了大量的南洋米,反正今年日本那边就要禁止运米私货贸易了,大量的南洋米囤积在松江,就是为了防止海运的损失,成为运河派反对海运的借口。 入股了海运漕米的人,都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为此公司也做出了决断:今年拿出一定的钱,多运几成的米,抵消掉可能的海运风险,确保十成十的米运到京城。 不为别的,就为这运米能够携带十分之一免税商品的利益。 若是真能废漕改海,百万漕工的利润,都要转移到了江苏沿海,为了这等长远的利益,今年多投入一点也是值得的。 陈青海和杜锋听刘钰说的是这样的任务,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一副轻松的神色。 这条航线他们可是走过许多次了,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军舰爱得深沉,根本不惧可能的海盗。 况且这些年也实在没见过海盗的模样,他们这些军舰都是靠银子堆出来的,海盗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银子? “这一次去松江,整个舰队一起出动,青海做正手,杜锋你做副。一则是为了练兵,二则也是让一些有心人心里有数,不要动歪点子。” “这些有心人,既是国内的,也可能是国外的。可能西洋人都知道咱们在编练海军,可是包括法国人在内,也不知道咱们的海军到底是什么水平。” “所以这一次你们要齐齐整整地去一趟松江。正好,现在是西洋舰船来松江贸易的季节,让他们见识见识。” 说出来这一次航行的目的后,陈青海奇道:“大人不是一直偷偷摸摸、韬光养晦地发展海军吗?这若是被潜在的敌人知晓,只怕心生防备。若是咱们那艘战列舰建成下水了,再如此招摇,似也不迟。” 这些优秀的海军军官们整日听刘钰讲解大航海时代的局势和世界贸易,虽然刘钰从未公开说过朝廷要对日本、对南洋动手,可和刘钰走得近的这几个,心里都清楚。 海军这么费钱,如果不是打仗,养这么一支海军根本不值得。 况且,不打仗怎么建功?不建功怎么升官? 面对陈青海的疑惑,刘钰哈哈大笑,开怀而又放松。 不再是数年前刚来威海时候一切要藏着掖着的时候了,现如今大局已定,没什么可以改变的了。 他之前跪舔日本以求贸易,为的是在朝廷投钱之前,把海军的架子和教育搭建起来,把一个对日本开战有利的群体集合起来。 海军是技术兵种,需要提前许多年的投入。等到朝廷决定投钱的时候,那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了:造舰,让那些蹲在陆地上学数学的舰长们,拥有一艘真正的军舰。 现在就算是日本猛醒过来了,就算有钱,阴干的橡木柚木桧木不是空手就能变出来的;会炮击和航海的船长和军官,也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至于荷兰……且不说能不能感知到这支海军是冲着他们去的不说,也不提东印度公司现在面临的资金和经营困境。 就算他们的神降下启示让他们知晓了一切,就现在的通讯水平,今年的消息,要到明年到阿姆斯特丹,然后第三年才能传回巴达维亚,估计那时候威海的第一艘74炮战列舰都造出来了。 荷兰人在欧洲,是很牛,舰队很强,可来不了南洋,再多也是无用。 现如今刘钰是有恃无恐,正好借着这件事,干涉一下连怀观所反映的情况:巴达维亚可能的排华问题。 对荷开战,不需要等着一个悲惨的现实以求正义性,也不用非得等到荷兰人动手杀人了才动手。 主动权在自己手里,自己想什么时候打,就可以什么时候打。 信心满满。 “我以前总说,海军建成,非一日之功。什么算是建成了一支海军?你们说说看,现在咱们的海军算是建成了吗?” 对两个心腹忽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两人楞了一阵,刘钰道:“一支海军,不只是一支舰队。” “而是有靖海宫官学每年收人,报考的人越发的多,开始源源不断有新的毕业生。有更多的储备水手,在新式的软帆帆船上做事。” “有大量可以造船的工匠,舰船出现了损伤只要回港就能修,有完整的伐木锯木和干料作坊。现在来看,大顺的海军算是建成了,只是存量差一些。存量问题,不就是钱吗?真逼急了的时候,朝廷会抠出钱来的。” “所以我现在胆子大了,也不用藏着掖着的。因为我可以说,大顺终于有海军了。” 这和杜锋与陈青海所理解的“真正的海军”不太一样,按他们想,一支真正的海军应该是遮天蔽日的舰队。 但刘钰从一开始就认为那样的海军是一次性的,算不得有海军,只能算是有了一支舰队而已。 就像法国,四万吨的战舰,现如今英荷舰队十分之一的存量,可真打起来数年之内又能成为世界第二海军。 法国的世界第二海军,不在海上也没在港口里,而是在军校、科学院、加拿大的木材、以及水手登记和服役制度上。 威海,如今多少有了个底子,这才是刘钰眼中的海军初成。 “这一次到了松江,返航的时候,青海带队回来。杜锋还要去一趟广东,护送一些人去一趟。陛下拨了一笔钱,允了我上奏的在广州附近建造一个海军港口的奏疏。要能修船,还有修筑一些炮台。这不是你的事,你只要把人送到就好。” “到了松江,去贸易公司那边,让他们借几条船。去广东、福建招募一批水手和陆战队士兵。广东那边少收一点,福建那边多招一点,具体人数我也写好了,你照做就是。” 听到这话,两人都兴奋起来了。这再明显不过了,是要对南洋动手了,所以才要征召大量的广东和福建的人来当兵。 南边气候太热,威海现有的这群海军和陆战队,根本适应不了当地的气候。而且南洋华人,多以闽粤为主,语言不通也是个极大的问题。 皇帝允了刘钰在广州附近的海港建造一个军港的奏疏,这便足见对南洋生出兴趣了。真要是打起来,总不能把船开回威海来修,肯定要就近找一处能修船的港口。 两人相视一望,均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兴奋。终于要打起来了。 海军军官们又不打仗,整日除了练习航行就是在学数学知识,一个个闲的极点,也是私下里打了不少赌约。 有东进派、有南下派,两边互相赌注,到底海军的第一战是东进倭国,还是南下西洋,亦或者两者都要打? 杜锋和陈青海都在“先打倭国后下南洋”的赌注上,压了不少钱,如今看来,显然是赌对了。 如果志不在南洋,这个港口应该修在台湾,而不是广州。如果不是要打倭国,不可能提早在虾夷地筑城赖着不走,囤积粮食。 海军上下,虽然打赌有赌东进还是南下的,可内心谁都盼着下南洋。毕竟,打倭国,还是陆军唱主角;而下南洋,海军终于可以唱一回主角了。南洋的陆上军队,威海的海军陆战队就能收拾了;倭国的陆军,靠陆战队可赢不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八三章 想干实事的官僚也有不少 舰队南下之前,刘钰的幕僚们也将今年给日本幕府的“唐风说书”写好了。 贸易公司的委员会可以决定装什么货、走什么路线,但一些政治性的事务还是严格受到控制的。 就像是给幕府的“唐风说书”,想要贸易,就必须得上交给长崎。 风说书上怎么写,这就成为了重点审查的方向,贸易公司是做不得主的。 幕僚们按照刘钰的意思,将这一次舰队南下的事也写了。 理由也足够忽悠:朝廷有改漕运为海运的意向,为了防止出现海盗抢劫,便出动了水师护送,日后可能会成为常态。 幕府就靠长崎这一个窗口了解外部的世界,如果只是华人海商倒是好说,那些单独拿到贸易信牌的船主敢乱说话、出面海防机密等,抓起来就是,刘钰这个官也不是白当的。 奈何还有可恶的荷兰人,荷兰每年还要参江户,上风说书,也会诉说大顺的情况,这件事瞒不住。 既瞒不住,那就不妨直接大大方方写出来,反正日本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多半会以为真的是要改漕运为海运而已。 ………… 江苏,淮安。 提议苏、松漕米海运试行的江苏节度使谭甄,正在淮安府尹和几名治河官员的陪同下,查看今年的黄河河段。 自宋黄河改道之后,这些年黄河一直从江苏夺淮入海。 数百年了,曾经的富庶之地,曾经的鱼米之乡,如今成了各个王朝腰腹间的一处癌症,赵宋遗泽。 就像是一块长大帝国伤口上的烂肉,永远好不了,也永远治不了。 谭甄提出试行松江府和苏州府的漕米沿海运输,现在还不是运送漕米的时候,今年黄河的水患可能就要先来了。 治河的技术官僚叹息道:“节度使大人,有运河在,治河只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一切以保漕运为上,其次才是治河。本末倒置,本末倒置,我等也不是蠢笨,而是在先保漕运的前提下,很多治河的手段无法使用。” “如今泥沙淤积,黄河淮河自不必提,便是扬州因为运河沟通,也可能会有水患。” “淤积愈发严重,若是现在再不加大治理,十余年后亦或是几十年后,一旦黄河决口改走北道,则江淮富庶地危矣。” “淮河入海之处,淤泥日多,若是将来黄河改道,淮河难以入海,很可能就要夺运河、大湖入长江。一旦大涝,那便不只是江淮,而是大江下游财税重地也很危险。” “水若不多、冲刷不足,淮河入不了海,就只能南下长江了。长江若是再多一个淮河的水……” 这些年新的测量技术出现,治河水工的数学水平和测量水平也提升了不少,已经看出来了日后的危险。 固然有人想着细水长流,巴不得年年决堤、年年有灾,这样朝廷就要出一大笔钱来疏通运河、治理河道,每年稍微过一过手,也能分个几万两银子。 可尧之都、舜之壤,总有那么几个秉持着为生民立命的念头。 天下,总有这样的“傻子”,而且中华大地也向来不缺这样的“傻子”。 这些人盼着,彻底治好黄淮,治好这块隔绝南北、处在腹心之处的烂疮。 谭甄上任之后,就有人抱着“新官上任试一试”的想法,说出了黄河淮河和运河的事。 上书的人都是历任官员眼中的刺头,奈何真有本事,又不得不用。 谭甄试行漕米走海,未必是出于解决“先保漕运、后保洪涝,以至治河不能治本”的想法。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 是真的想要为生民立命也好,亦或是为了做出政绩升迁也罢,总归是迈出了这么一步。 他和刘钰没见过面,但却相信这一次海上运米,刘钰那边一定会派出船南下,护送第一批走海运的漕米。 这种默契,源于他知道刘钰是支持废漕改海一派的。 今年的第一波漕米就要起运了,可是江淮今年的雨水极大,很可能又会出现水患。在漕米运转之前,他跟着这个治河的官员来到了黄河边上看看,听着治河官员的介绍,问道:“若是将来废漕改海,你们就一定能治好黄河?” 几个治河的技术官僚都笑了。 “节度使大人说笑了,黄河,非是大禹复生,否则谁敢说能治得了黄河?我等可没这个本事。” “只是,若是能废漕改海,那么治河的第一考虑,就是水旱之患,而不是确保运河通畅。这样,许多现在不能用的手段,便可以用。” “不说能治本吧,就算治标,也比现在的手段好用的多。” 这几个治河的官员不去考虑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也不去考虑漕运海运的风险,他们与其说是官,不如说是吏。 他们不考虑政治,也没有太大的大局观和宏观叙事的视角,只考虑自己专业范围内的事。 他们也不是谦虚,一些人甚至想,就算大禹复生,只怕也没这样的本事治好黄河。 那时候人少,现在人多,只要改道就会数十万灾民。 保谁?弃谁? 人不是树,被淹死了不能再长出来。 只是,黄河决口几乎是必然的,三年就要来一波小的,几十年就会来一波大的。 不下决心自己改道治理,就只能等着天灾降临的时候死更多。 现在就这么为了漕运而拖下去,将来一旦黄河向北决口改回宋前河道,不只是黄河新道要遭殃,日后淮河没有黄河的水,冲不进大海,从淮安到扬州都会危险。 “节度使大人,本朝治理黄河,是有极大优势的。” “前朝朱明的皇陵在凤阳,除了要护漕,还要考虑到护陵。这样一来,难免束手束脚,很多手段不能用,只能在小范围内闪转腾挪。” “本朝祖陵在天保府,这就不需要考虑这些事。护陵、护漕,二者就只剩下了护漕一事。” “若能解决漕米北运,我等不敢说根绝黄河水患,至少不会有大的祸患。” 技术上的难点,有两千余年的治水经验,可谓此时世界最丰富的。 然而好解决的总是技术问题,难解决的是政治问题,大顺没有保护皇陵不被大水淹没的压力,事实上大顺的祖陵也完全没有被水淹没的风险,若是大顺的祖陵都被大水淹了…… 谭甄心想此事倒也的确如此,遂道:“此事,若想解决,不在你我,而在东海。” “今年试运松江、苏州的漕米,若是今年走的顺利,日后才有治理黄淮的可能。若是今年走的不顺利,只怕是难咯。” “我也没怎么碰过船,之前要么是在京城,要么是在西南平叛改土归流。若论海上的事,还得问鹰娑伯。” “他既一直想要废漕改海,能不能走出这第一步,就看他的本事了。” 虽未谋面,对刘钰的本事,谭甄还是相信的,信心满满。 松江这两年添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衙门,增加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税赋,可是松江反而越来越繁华,也没人叫着与民争利,亦算是一件奇事了。 这些他所想不到却有效的古怪手段,就是他对刘钰信心的来源。 “治水之事,本是河道总督的职责。本节度使也不宜越俎代庖。不过,便是河道总督,只要漕运的事不解决,也等于是戴着镣铐做事,想来也难。” “这废漕改海的事,未必能成,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们便先写出一些章程了。” “今年若是运米顺利,赶着冬日节度使入京奏事的时候,我也一并递交陛下。” 官场里的事,很多潜规则。 他这个江苏节度使,虽然管着黄河和淮河,也随时有水患的风险,但绕开河道总督总是不好。 二者不是从属关系,这就显的好像是在打河道总督的脸。 治水的事,最难的反而是官场里人际关系。 谭甄能任江苏节度使,足见皇帝的信任,可论官阶还在河道总督之下。 现如今的河道总督是支持运河派的,不管是因为真的支持,还是利益关系,亦或是考虑到其中的利益群体,总归是和支持海运的谭甄不对付。 河道总督的衙门就在淮安,江苏节度使跑到淮安来,视察水患,这本身已经算是个忌讳了,这视河道总督为何物? 想到这些烦心事,谭甄只能叹息。 “难!难!难啊!” 面着涛涛黄河发出这样的感慨,谭甄心想,终究这件事自己是要做的,也不求留名后世,但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想着大顺现如今的局面,他是在西南改土归流出身的,对当今的局势是有自己的理解的。 现在西域平定、蒙古臣服,西北又移民垦殖河套、西域,西北的祸乱暂时安稳了。 南方经济发达、西南改土归流、东北更是被前人犁庭扫穴了一番疯狂移民山东河南的人口……在谭甄看来,日后大顺的内部大患,只可能出在淮地。 这里是沟通南北的通道,一旦水患出现,这里必然溃烂。本身这里就不是什么安稳地方,南下可以直接威胁到大顺的经济重心、溃烂更可能连卷数省。 如果不考虑外部西洋诸国的影响,大顺如果出现前朝末年的情况,淮地只怕要成为前明的陕西河南。 似乎,这是一个可以让皇帝下定决心得理由:趁着皇帝真正壮年、威望正隆、四方平定,尽可能把这个天下最可能溃烂的伤疤治好。 想着在西南改土归流的经验,谭甄狠了狠心,心道真要是因为废漕改海,出现许多无以为生的流民,那就……镇压。 军改,军改,花了这么多钱军改,四周外患已平,总不能白白养着。他心狠,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就是不知道皇帝敢不敢下这个决心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八四章 商人是晴雨表 从淮安回到节度使衙门所在的苏州后不久,谭甄又去了松江。 今年是海上运米的第一次,又是他建言提出的,这一次起航是需要他出面的,以示重视。 到了松江,陈青海率领的舰队也到了松江。一番对西洋商馆的武力展示之后,陈青海带着刘钰的礼物,去拜访了江苏节度使谭甄。 谭甄是襄阳人,陈青海是京畿人,但两个人的出身身份还是很亲近的。 都是良家子出身,无非就是陈青海没考上武德宫,而谭甄考入了武德宫。 和正规科举出身的人,总归隔着一层,类似出身的人便自然的亲近,这也是大顺官场体系内的一个特色,武德宫出身的和科举出身的有一种天然隔阂。 陈青海奉上了刘钰送来的礼物,都是一些西洋的精巧玩物,还有一些玻璃窗和玻璃屏风等曾经昂贵、现如今已经不算新鲜的本地货,最贵的就是一支带有水晶透镜片的法国怀表。 “节度使大人,在下奉鹰娑伯之命问候大人。在下陈青海,鹰娑伯派在下前来,护送漕米船队。” 虽然两人都是良家子出身,可终究陈青海走的是“歪门邪道”,举止谈吐和官场里的人差了太远。 他在刘公岛上学的时候,整天蹲在岛上;好容易上了船,一年也没几次机会下船。 说话就有一种在官场内很生硬的气质。 好在这几年谭甄也和威海那边的人打过交道,知道威海那边出身的人都这个调调,也不见怪。 看在刘钰的面上,叫陈青海坐下,问道:“鹰娑伯还有什么见教?” “回大人,鹰娑伯说,这一次大人不用有丝毫的担忧。运粮公司的人多准备了几成的粮食,就算有损耗,也是一粒米都不会少的运到天津。” “而且,黑水洋很多人走过无数次了,历年往辽东贩豆不提,这一次我们海军引路护送,各种导航的器械一应俱全。加之刘公岛等地也都修了灯塔,绝无问题。大人只管放心。” “鹰娑伯言,虽未谋面,却也算是神交。这一次走黑水洋运漕米入京,不只是大人的事,也是他的事。无论如何,也要漂漂亮亮的。” 将刘钰嘱咐的话复述了一遍,谭甄不太懂这两年在松江新成立的那些什么公司啊、保险啊是如何运作的,也懒得去了解。既是信得过刘钰搞出的这些东西,或者信得过刘钰无中生有的本事,他也根本不管。 只要税按时交,不闹乱子,何乐而不为?况且松江这边比淮安有河道总督还复杂,还有一个属于皇帝家事的西洋海关、印花税银等等,谭甄也知这里面的深浅,一点不像在这里伸太长的手。 就刘钰在京城的关系,若说这些新行业里没有勋贵的股份,只怕不可能。甚至有没有皇帝的股,也难说。 “鹰娑伯既已都准备好了,那我也就放心了。海上终究不比运河,想要真的废漕改海,不只是要快,还要稳,更要省钱。总结起来,便是快、稳、省。若能做到这三样,将来廷议的时候,才能挺直腰板。” 陈青海和刘钰相处久了,对官场里说话的态度几乎没什么印象,此时闻言,忍不住笑道:“我们这些人,学天文、学地理、单是数学就学了整整五年。别说从松江去个天津,我们海军都已经开始探索美洲、远走瑞典了。区区去个天津,还要如此担忧,大人实在是大可不必。” “鹰娑伯常说,西洋人能从西洋跑到南洋,走数万里海路,若是我朝连从松江到天津都要畏首畏尾,那还谈什么自比汉唐?汉唐时候的匈奴、突厥是什么水平?现在的蒙古、准部又是什么狗屁实力?斗转星移,海上走出去,方才可自比汉唐。” 他说的极度自信,不是源于别的,而是源于这些年学到的专业知识。知识,使人自信而强大。 在陈青海看来,朝廷中很多人不支持海运,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过就是知识不足、啥也不懂而已。 平日里自信多了,这时候说起话来难免叫谭甄觉得有些轻狂。好在威海出身的人谭甄见过的几个,大多都是这个德行,一个个恨不得把眼睛叉在脑门顶上,他心里虽有些不爽,却也看在刘钰的面上没说什么。 陈青海却是意犹未尽,在他看来,从松江去天津这点事,朝中还这么担忧,节度使亲来、海军护航,搞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要是对日本开战了呢。 他心想,对日开战,也就这个阵仗了。 蒙元时候就能走的玩意儿,隔着快四百年了,居然现在就跟大姑娘上轿似的,着实无趣。 跟了刘钰这么久,上一次感觉到刘钰很重视的出航,是米高率商船去瑞典;再就是这一次了。 可问题是这完全不是一个难度,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担忧的?日本贸易都跑了这么多年了,这条四百年前就玩的很溜的海路,值得这么慎重吗? 谭甄见陈青海还是那副眼高于顶的神情,笑道:“既是你们有信心,这事我也不担心了。有件事,你回一下鹰娑伯。” “大人请讲。” “就说今年节度使入京,我会奏废漕改海的事。鹰娑伯就不要提了,免得倒像是我等互相串联一般。此事也不写信,只要口传,正大光明的说。” 陈青海不懂其中的道道,却还是记下了。 “正好,你随我一同,去那运米的地方看看。” 此时漕米还没有完全收起运抵,但是为了运米而成立的公司早已就位,废弃了以往个体船主的方式,而是由股份制集结起来的资本雄厚的公司承担,也减少了中间环节,更是便于管理。 松江大部分新建的衙门都在贸易公司附近,不管是交税的、交易所、漕米运送的,都在一处建筑群中。 陈青海陪同着谭甄到了那,公司的人对漕米倒是不怎么上心,而是都忙着在那整理今年北上要携带的货物。 朝廷省了钱,商人得了利,这些免税的货物利润极大。 几个公司管事做决策的,见了谭甄,赶忙跪拜,跪拜之后,又是一顿猛拍马屁。 “我等商贾,无不感念大人。若非大人提出的试行松江、苏州漕米走海运,我等哪里有这等为国尽力的机会?” 这话说的漂亮,谭甄心里也明白这只是场面话。狗屁的为国尽力,还不是有利可图? 但这事,确实是一个三赢的局面。 朝廷省了一大笔钱。 松江和苏州,粮米将近百万石,若是走运河,得照着原来两倍的损耗,这里面有真的沉没、有假的沉没,有克扣,有意外,有民夫的消耗,这些都要钱。 民众也省了运粮之苦。 粮食不可能自己走到运河,也不可能从运河走到京城。虽说朝廷理论上延续和继承了一条鞭法并且有所发展,理论上修河堤、运粮食都是要给钱的,但给的这点钱着实不够。要是一个月三两银子,肯定趋之若鹜,但……但没钱,就不要提什么仁政。 商人又能借此机会得利。 确实三赢,商人们非说自己“为国尽力”,那也不好说不对。赢了里子,也想要个面子。 几个管事的又道:“大人有所不知。以往运往京城的货物,走运河,虽说朝廷规定只有几处税关,可是沿途吃拿卡要,我等商贾也实在有些承受不住。” “如今运送漕米,可以携带十分之一的货物免税,这是省了许多的钱啊。回来时候,又正巧可以运输辽东的大豆,一来一回,获利极多,股东们也都高兴。” “大人在这,也不是我等说什么胡话。只是松江、苏州的漕米,实在不值一提。若是要把所有的漕米都走海运,只要提前说一声,这入股的人必是趋之若鹜。” “威海的船厂,更是能造大船。就算不用威海新造的船,也有诸多沙船船主带船入股而求之不得。若是将来朝廷将漕米全都海运,我们公司这门槛,就要被踩坏了呢。” 看得出这样参与者的兴奋,谭甄内心也放松下来,似乎有些理解陈青海为什么之前会如此轻狂了。 商人求利,船沉了,商人就会有损失。到底行不行,商人是心里最有数的。 若真的如一些朝廷人所说的风险极大,这些商人如此精明,怎么可能往这里面钻? 商人的态度,可比陈青海的自信更让谭甄放心。 陈青海对此次海运的自信,或许还能归结为威海那群海军的德行一贯如此;商人也如此,那就真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商人们的自信自然是有各种原因的。 除了早就有船主经常跑辽东贩卖大豆之外,一些广东福建那边来入股的船主也是常跑南洋的,什么吕宋、巴达维亚等地也都去过。 当然,还有就是股份制的风险均摊和保险公司的成立。缴纳一定的保险费,真要是出了事这个新城里的海运保险公司可是会赔的。 如果是从前,这种新鲜事物要被接受,怕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可这个新成立的海运保险公司,有刘钰站台,凭着这份信誉和这些年在商人圈子里的名头,自然是足够可信。 隔壁的贸易公司本来也有从南洋贩米的业务,漕米真要是出了事,随时可以补充,根本不用担忧。 一人承运,可能担不起风险。现在这种形式,风险均摊,这就容易接受的多。 朝廷也放心这群人配得起、这群人也确信根本就是有赚无赔……早就有人算过,运河的过关税和吃拿卡要太多,这批海运过去十分之一容量免税的货,只要一两年时间,就能让那些沿着运河带货的,赔的妈都认不出来。 到时候,才是海运和河运集团针尖对麦芒的时候。 只可惜大顺的商人,拼的不是资本,不是技术,不是成本,而是看谁在官场的关系深、看谁在朝堂的代言人嗓门大、谁的后台在皇帝面前跪的勤。无可奈何,却无可改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八五章 黄淮患 眼见商人如此,对运粮一事,谭甄也没有了之前的担忧。 海运既无问题,苏南的事倒可无虑,便剩下苏北了。 江苏不大,可苏南和苏北完全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松江的繁华之下,是苏北黄河沿岸的贫困,几乎年年都要小规模决口带来的灾荒,使得苏北土地兼并的速度远胜别处。 谭甄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而且在他这一次巡抚苏北的途中,听到了一些极为细思恐极的传闻。 在黄河泛滥的苏北,现如今流传着这么一个“奇怪”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叫范丹。 单说这个名字,谭甄当然是知道的。 北方小曲和一些莲花落中常唱:石崇豪富范丹穷,运早甘罗晚太公。彭祖寿高颜命短,六人俱在五行中。 他也知道此人是历史上的人物,汉时的名士,因为党锢之祸,不愿同流合污,以乞讨为生,被视作乞丐的守护神。 然而……苏北、安徽等地传唱的范丹,却不是这个范丹。 而是借用范丹要饭的典故,扭曲了另外一个故事:孔子困于陈蔡、借粮。 这个故事里,孔子派人公冶长去借粮,而公冶长找的是当乞丐的范丹借粮。 东汉时候的名人,化用到春秋时候,就像是李靖成为了托塔天王一样,历史太悠久,乱了朝代,民间也分不清。 这个故事的真正恐怖之处,在于借粮之后的对话:孔子说,我借了你的粮,日后一定还你,要是找不到你,就还给你的家人;范丹说,我是要饭的叫花子,天底下没饭吃的人都是我的家人。 这个故事在要饭人很多的黄淮水患区流传极广故事里最后的这段对话谭甄太清楚这里面所蕴含的力量了。 这句话,让穷人吃大户……有了合法性。虽然只是穷人自认为的合法性但却减轻了道德束缚。 但凡大户家里都有读经书的,所以都是孔子的弟子。 但凡乞丐都说是范丹的家人,所以当年陈蔡借粮时候的诺言是有效的因为故事里孔子没还范丹粮食,所以这个欠债得孔子的弟子们偿还给范丹的家人们。 但凡读圣贤书,就是夫子的弟子,这是谁也不敢否认的。 那孔夫子欠的粮找你们还难道不应该吗? 遭灾了、决口了、黄河又开了,没饭吃,成群结队去大户人家吃大户,难道不是欠债还钱、祖债孙偿、天经地义的吗? 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不过此时谭甄并未感慨这一点而是在感慨一旦有一日淮上遭了大灾,很可能就是一场大规模的起义。 明末时候创立的罗教、还是一天不造反浑身难受的白莲教、亦或是罗教演化出的***在淮上都有庞大的群众基础。 而这个“孔夫子问范丹借粮没还”的故事,更是为将来活不下去的时候造反找到了合理性。 大顺是靠什么起家的在大顺朝廷里当官的哪个不清楚? 吃他娘、和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单单这个口号还有点像是“匪寇”。 但人家这个“孔子欠债不还、我们不是抢大户、我们只是要债”的口号那就极其合理了把最后一点“道德”上的愧疚感都弄没了。 现在苏北、安徽、鲁南地区,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口号有了,合理性有了,组织有罗教、***和白莲教,领袖人物更是直接有宗教领袖都现成的,连年小规模水灾和运河修缮征调民夫导致的土地兼并远胜别地……满满的柴草都泼了油,现在就差一场大的天灾了。 这等危机和松江的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谭甄是在西南搞改土归流而升迁的,更是明白这种事不能拖,拖的越晚,越容易出大事。 朝廷,得拿出剜肉的决心,解决运河和黄河问题,如此才能永保太平。 他想做忠臣,正臣,为王朝的长治久安着想,做一些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 可反过来……谭甄也清楚,如果起义恰好在废漕改海的阶段爆发,或者废漕改海的短痛加速了当地的矛盾…… 这责任,是不是这些废漕改海的人得担着? 自己这个身板,是否担得起? 思虑许久,谭甄还是留了一手。 在第一批运粮船起航之前,谭甄装作无意地又和陈青海谈起来淮上的事。 算是借题发挥,他确信陈青海会把这些事转传给刘钰。 刘钰和他虽然都是节度使,但两个人还不一样。刘钰是勋贵出镇,他是节度一方。 谭甄觉得,有些事,还是刘钰说更好一些。 毕竟这废漕改海的诸多利益,和刘钰息息相关。 得利的人不出来站台、抗事,谁来抗?反正是吃定了刘钰肯定支持,不如自己就打个前锋,引个头,再掀起一次漕运海运的廷议。 ………… 运粮船抵达刘公岛后,军舰就不再护航了。 陈青海将谭甄的口信传给了刘钰,又将谭甄似乎“无意”的临行前的那番话复述一遍。 只听陈青海转述了那个“范丹和孔子”的故事后,刘钰知道,这淮北的事,可能积压太久了,从宋朝之后一直积压到了现在,已经形成了一种特色文化了。 元末淮上出过大事,明末这里也不安稳,造反常态化的结果,就是塑造出了这么一个“名正言顺”吃大户求生的正当理由。 倒是那些白莲教之类的宗教战斗力不太行,朝廷也抓的很紧,这一次禁绝天主教,对内部的罗教、白莲等也是严查了一番。 起义想要有战斗力,得有当过兵的参加。而废漕改海,裁撤旧军,每一步都会加剧这种起义的战斗力。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海运、军改、废漕、海外贸易、松江口岸化……这些和黄河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实则每一项都关系巨大。 这个事对于刘钰想做的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很值得仔细考虑。 谭甄的意思是节度使入京奏事的时候,谭甄作为江苏节度使,名正言顺地提出来漕运、河防的问题,这是分内之事。 可后来又和陈青海无意的说了关于淮北隐藏的危机的事,肯定是有深意的,是不是需要自己配合一番? 这该怎么配合? 找到了康不怠,将谭甄的担忧一说,又提到了淮上的危机,康不怠笑道:“这位江苏节度使谭大人倒是好眼光。” “公子请看,这天下之大,无非也就分为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共八处。取天下之中,本朝起家于西北,成事于中原。本朝的危机,还真就如这位谭大人所言,唯有淮上是最为危险的。” “中原平坦,凡起事者,未有于中原而成事的。皆起于八方,待势力成而霸中原,成大事。” “西北,西域平定,河套收复,均可移民,垦殖蒙古。公子借刀杀人,留准部与黄教,隔绝苏菲派与哈乃斐派,西北无忧。” “东南富庶,自不必提。” “东北,地广人稀,异族已灭,蒙古臣服,棱堡驿站,罗刹挤压,亦无危险。” “西南,各族杂居,难成大事。改土归流,皆为小乱,汉人与小族难以站在一起。” “南方,土客之争,自明就有。只是朝廷开放海禁,出海谋生者多矣,公子一心经略南洋,若南洋定,此地亦无大患。” “故而,若真有天下震动的大乱,本朝若乱,必起于淮上。” “不过,只看淮上,倒也没什么。毕竟,淮上乱,也是最容易平息的。” “只是淮上一乱,朝廷调动镇压,别处压制不足,是故淮上乱,最可能为天下乱之首;但最终让天下崩坏的,却又最不可能是淮上。” 康不怠对千年历史中的起义,比刘钰研究的透彻,尤其是苏鲁皖豫地区的情况,更是以史为鉴。 “淮上若乱,南下是江南。江南富庶,必不跟从,此其一也。” “淮上自宋之后,黄河改道,水网纵横,又被运河、黄河分割为小块。京畿地区有重兵,北上不能,南下不能。但是,朝廷想要深入平定,只怕也难。多半要沿河布防,借助运河、黄河等诸多水道,就能将淮上之乱困于淮上。” “闪转腾挪的空间太小,淮上起事,必为王先驱。” “然而,困于淮上,则运河截断,南北分隔。” “南北分隔,朝廷欲要控制南方,海军则为朝廷第一要务,海运之事则可成。尤其是这一次海运如此顺利的前提下,更让朝廷少了对海运的担忧。” “我看,这谭大人的担忧,其实反倒是好事。” 康不怠这番话,已经说的足以掉脑袋了。 也就是在刘钰面前,显然说的是昭然若揭了。 对这种可怕的想法,刘钰也不是太在意。 当初在皇帝面前,他心里也有那么一瞬间,生出来“盼着”黄河大灾,改道北上,天灾断绝漕运,让朝廷别无选择,只能改海运、治黄淮的可怕想法。 他和康不怠的想法也差不多,无非一个在等天灾,一个在等人乱。 对朝廷的判断,都觉得得像推磨赶驴一样,抽朝廷一鞭子,朝廷往前挪一步。 只是康不怠看重的,还是海军的地位。 认为淮上要是出了事,海军就成为朝廷控制南方的重要力量和总要同道,到时候一手组建海军的刘钰,也必安稳,才能说话更有分量。 康不怠也没觉得自己说的太过分,淮上可能的灾祸,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又不是他引发的。 他觉得,这只是就事论事。 可刘钰心里清楚,这事儿和他脱不了关系。可能的天灾就是个引子,只要别出现黄河改道山东这么大的天灾,淮上出事的最大可能还真就是废漕改海、松江作为出口中心和初步工业化的策源地。 如果大顺追上并且赶超英国的工业革命速度…… 和满清不同,满清是外力冲击下,广东作为通商口岸导致对小农和手工业的初步冲击在两广最为严重,某种程度促成了广西大起义;而大顺要是自主走到工业革命,松江作为纺织业中心,冲击最大、承受能力最弱的、最先起事得,肯定是淮上。 所以,是不是未雨绸缪,先把淮上解决掉,将来初步工业化对小农的冲击,让朝廷看来危险没那么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八六章 等天灾、等人乱 想现在解决淮上的危机,增加将来的抵抗力,第一步就必须是废漕改海,花大力气改变淮上多灾多难的局面。 当然,非是一日就能成的事,想要朝廷下决心,刘钰必须证明一件事:海军在天朝的势力范围之内站得住脚,世界排名不算,但于天下范围内全无敌。 这天下,要包括南洋。 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安心。 之前吓唬了皇帝一番,固然让皇帝下决心搞一搞海军,但也存了心思,把运河作为一个备选方案。 想着花钱维护着,要是海军败了,还能靠运河统领南北不至分裂和割据。 朝廷做任何事,都需要提前筹备,不能一拍脑袋就上。 废漕改海,不只是海运这一件事。 废漕改海之后,没有了保漕运的优先级,黄河应该怎么治理?当地受影响的人怎么处置?这都需要方案。 人可以杀,可黄河杀不动,现在朝廷在保漕运的思维之下,也根本没有一个在不保漕运的前提下对黄淮治理的方案。 这些方案的研究,也需要工部们忙上几年。 所以这事儿,还真就得今年提。荷兰和日本都不是旷日持久的战争,两国一个幕府体制,一个公司距离本土太远,都是速战速胜论,算起来这两件事最多五年之内就能解决。一旦这两件事解决了,皇帝对保留运河做万一海军战败的保底策略,就可以废弃了。 五年时间,应该也就将将够在不考虑漕运的前提下,勾勒出一个治理黄淮的全面计划。 若不治理,淮上的抗灾能力太脆弱了,又没地方可以迁民垦殖,又距离松江等刘钰设想的纺织业工业革命中心,哪怕工厂制刚刚起步,稍有工业的冲击,也必要出大事。 一旦出事,这屎盆子就要被扣在工业的头上,就儒家的保守反动退回到井田制为终极解决方案的意识形态,必要疯狂反扑。 现在是这个谭甄要在今年提出来废漕改海治理黄河的构想,也让陈青海传话了,是说这个谭甄要打头阵、当先锋,让刘钰跟在后面配合。 问题是该怎么配合?陈青海临走的时候,谭甄又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将自己在这方面的疑惑一说,康不怠想了想,道:“这位谭大人的意思其实很简单。这事儿,他这个节度使,只能说江苏的事;公子这个伯爵,可以面陈陛下天下的事。” “什么叫天下的事?天下的事,便是淮上是块烂肉,应该下狠心解决掉。” “这事儿和江苏有关吗?当然有关。” “但,为运河所患的地方只有苏北吗?只怕安徽、鲁南等地,也深受其害。江苏节度使管不管得到安徽?管不管得到鲁南?” “有些事儿,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位谭大人是江苏节度使,我且问公子,他这个江苏节度使,让漕米海运,顺利抵达,使得民众减轻了负担、商人得利、朝廷省钱,这是不是分内之事?” 刘钰点头道:“这自是分内之事。” “那治理河道,是他的分内之事吗?” “呃……是,也不是吧?” 这个问题,刘钰还真不好回答。 江苏又不是只有苏南,还有苏北。 这个谭甄是江苏节度使,又不是苏南节度使。 那治理河道,算不算他的职责? 按理说,这是算的。 但是,还有个河道总督管着这个事,说不算,也不能为过。 康不怠又提醒道:“作为一省节度使,提个对本省明显有利的建议,理所当然,分内之责。” “江苏节度使能当多久?将来若是他不当江苏节度使了,这事儿他还怎么提?他要是调任到西京、亦或是将来镇守西南,提八竿子打不着的黄淮运河?到时候,就只能等着别人提,他在后面站队支持,摇旗呐喊,但他是不能提的。” “可公子不同啊。公子这个鲸海节度使,就是个凑数的。公子真正的身份是鹰娑伯和陛下亲信郎官,编练海军的。海运的事,公子也插手太深,将来脱不开干系的。” “废漕改海,就算是实行了,江苏节度使也只是配合。将来和那些支持漕运的人打擂台的,不是这位谭大人,而是公子你啊。” “我看,这位谭大人是想提醒一下公子:以鹰娑伯的身份,立陈废漕改海不只是钱粮的问题,而是有利于黄淮治水、淮上稳定的长久利益。” “当然了,如果将来出了问题,这锅也得公子背着。” 刘钰一听又要背锅,忍不住笑了,说道:“这倒是奇了。那谭甄也是支持废漕改海的,怎么他就不用担责任?我却得担?” 康不怠用了一个有些粗俗的比喻。 “废漕改海,若如女人的月事。朝堂上隔三差五就提一次,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没人会真的在意、记恨,因为都是打嘴仗。唯独公子不同,这海运的事,公子是真能办成的,已经过了打嘴仗的阶段了。” “正因为废漕改海是女人月事一般的廷议内容。他就打个先锋,后面的人跟不上,就当在朝堂里放了个屁,味道一散就拉到了,没人在意。要是他打了先锋,公子跟在后面摇旗呐喊,那就不是放屁了。” 刘钰赶忙摆摆手道:“别了,我也担不起。废漕改海的事,就根本不在海运上。是,我证明了海运能行,但是运河两岸的事,我解决不了啊。真要是海运出了问题,我可以负责;可运河两岸的锅,我可不想背,也背不动。” 康不怠也是嘿嘿一笑,瞅着刘钰道:“这么想就对了。公子真要想办成这事,得迂回着来。不然,大黑锅非得背在公子身上。” “所以,公子虽然支持,但是和这位谭甄谭大人想要公子做的,可不一样。而是要在办事之前,就把可能的祸患都说出来。” “什么意思?”刘钰一愣,听康不怠的意思,这是准备让自己站在反对漕运的角度,把改革之后可能造成的影响说出来? 这算是啥?算是给对手先提供一堆炮弹? 康不怠笑道:“自己人说,坏事可以变好事,这叫长痛不如短痛,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无非是短暂有些苦痛;别人说出来,那叫你考虑不周,不知深浅;别人不说,自己也不说,将来出了事,那要祸国殃民,背个王荆公那么大的黑锅,也不是没可能。” “换言之,公子支持废漕改海,但是公子也要先于漕运派,先把废漕运的坏处都写出来。” “唯有这样,一旦政策定下来,那就才能长久实行,遇到问题也不会就此政息。否则,一旦出了一点事,责任就全是海运派的了。” 刘钰皱眉道:“我支持,可我还先把坏处说出来?就朝堂这个局势,你不是不懂,要做事,就得矫枉过正。你全都说好的,尚且难以说服呢;你这直接把坏处都说出来,这不是自设障碍?” “再说了,漕运一年出的事,也不少吧?谁也不能否认,一些水患,和运河有极大关系吧?” 康不怠道:“事情是事情,道理是道理。立场是立场,事实是事实。朝堂中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啊。” “本朝开国以来,就是漕运,没有海运。就像是太阳挂在天上,可能会有旱灾,但大家都觉得这不是太阳的错,而是不可避免的。海运千般好、万般好,却如同换了个太阳,一旦出事,那就全是新太阳的错。” “现在漕运毛病很多,水灾也和漕运有极大的关系。但是,现在发生了水灾,就是天灾,哪怕是因为运河引起的,那也是天灾。如果废弃漕运,治理黄淮,那么出了灾,就是人祸。” “什么是天?自古就有的,便是天。运河的事,自古就有,所以什么都不做,出了事就是天灾。天灾嘛,谁也没责任。” “公子真想要搞成……” 康不怠猛然停住,深吸一口气道:“公子真要想办成,要么等天灾、要么等人乱!”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无大灾,黄河若不决口,这事办不成;若无人乱,淮上糜烂,运河不通,这事也办不成。” “所谓谋事,就是把利弊都说出来,将来出了大灾,再弊还能弊成什么样呢?届时,公子所陈的弊端,都无意义了,只余下利了。” “谭大人想让公子站在鹰娑伯的角度,替大顺考虑长远,以为这样就能说服陛下,当然也是觉得这锅得公子背。但说这么多都没用,我不信朝中没人知道黄淮是将来天下最可能祸乱的地方。” “所以,就等一场大天灾吧。唯有一场彻底断绝河运、淮北大乱民变的大灾,这事儿才能办成。是以,公子要支持,就要先说废漕改海的弊端,让这件事成不了。” “淮北的事,仅仅是运河、黄河的事吗?土地兼并、人多地少,东南西北都是人多之地,无处可移民。” “早晚要乱,晚乱不如早乱,想要早乱,运河就还得有,继续让黄淮年年泛滥成灾。” “要不然,万一废漕改海当年,一场天灾……嘿嘿,公子可知宋时?倒不是公子的前程,而是可能自此之后,再无人敢提废漕改海之事。” “呃……”刘钰有些无语,等天灾,等天灾,要是十年二十年,黄河都不决口,运河都没有中断的机会,到时候这大锅岂不是可能要背在工业革命导致小民破产上了? 听起来这谭甄像是个要真正办事得,自己这么搞,就算嘴上支持,可把废漕改海的缺点猛然一列,这倒像是嘴上支持、背后捅刀子。 都把官做到这等地位了,也在朝堂上混了数年了,很多道德其实也没剩下多少。这么搞,很容易在朝中没朋友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八七章 女人的视角看政事 用刘钰前世很常见的那个比喻,现在漕运、黄淮的问题,就像是媳妇和妈都掉进了水里,先救谁的问题。 前明的话,除了妈和媳妇,还有个祖宗,更是个三难选择。 漕运改海,这等于媳妇没掉水里。黄河,母亲河嘛,到时候就剩一个妈要救,手段就多了许多。 康不怠的想法也是简单,这个两难的问题很好解决:等媳妇先淹死了,再去救妈,岂不就不是个两难的选择了? 见刘钰还是在那犹豫,康不怠直接道:“公子,所谓君子远庖厨也。将来黄河出了事,和你没有关系,也不是你扒开的黄河大堤、阻塞的运河。” “那谭大人想的是,在出事之前就解决,可他解决的了吗?依我看,说也是白说。” 这话稍微让刘钰轻松了一点,不管是天灾,还是人乱,涉及到的都是上百万人的伤亡。 这似乎也是没办法,封建朝廷办事,从来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根本没有一个数年的规划。 “行吧,让我再想想。合着盘算了半天,只能靠老天爷发灾?通过这事,让我有些消沉啊。这不还是做修补匠?破了之后才能补?” 康不怠宽慰道:“自古以来,守旧最易、出新次之、变革最难。公子搞海军也好、兴公司也罢,那都是出新,而不是变革。” “唯一称得上变革的,是军改。军改,公子是赌了命的,而对手也不过是准部的大小策凌敦多布。这治河,废漕,就算不考虑人,你还得考虑老天爷。” “你赢得了人,你胜的了天吗?对人敢赌命,对老天爷怎么赌命?怕就怕不考虑运河而大规模治黄淮,老天爷发大水,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这么折腾,每年都要死个十几万人。不如一次来一场大的,灾死个百十万,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漕运、黄淮的事。公子也别怪我心狠,我就是说个实话,毕竟我没去扒黄河大堤。” 一句“胜的了人、胜不得天”,让刘钰这个自小接受了人定胜天教育的人,极为不适。 再仔细想想,康不怠这话也不对。 哪里是胜不了天?分明还是胜不了朝堂上的人。 这些年他尽可能不往朝堂里站,都是在搞一些从无到有的东西,几乎没涉及到变革。而今后,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和朝堂里的人同僚们打交道,他的心里开始有些没底了。 心情沉闷地回到住处,提起笔,按照平日的习惯,将最近发生的这些事,给在京城的田贞仪写了一封信。 也不是为了获取什么建议,只是抒发一下心中的郁闷。 信上大致介绍了一下关于漕运、黄淮的事,又说到了节度使入京奏事大廷议一事。 刘钰已经认可了康不怠的想法,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漕运现在的问题,都说出来,而且奏折的重点应该放在这上面。 如果将来漕运、黄淮真出了大事,岂不是就为海运更加了一些砝码? 他有专门传递信件的通道,用的也是约定好的一本查找字号的书,按照页码写的密信。 田贞仪的回信很快,然而信上的第一句话,就是先把刘钰的想法给驳斥了。 “三哥哥要说这漕运、黄淮可能带来的灾患,那三哥哥是想当铮臣,而让陛下去当昏君?若是这几年漕运、黄淮真出了事,陛下是不是还要下个罪己诏,痛哭自己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建议?” “三哥哥欲为袁本初之田丰欤?” “三哥哥你好好想想,这几年陛下可能接受废漕改海的决定吗?事情你之前也想的很明白了,在南洋事解决之前,在海军证明陛下当初的那番祸起东海的担忧不再必要之前,运河无论如何都会保留,为的是将来真要东海有患,还有军改后的陆军能控制运河。” “康先生说,就算如果现在废漕改海,出了灾,那就要算在废漕改海派的头上。” “那反过来想,在陛下确定不可能废漕改海的这几年,要是真出了事,三哥哥又提前说了许多,这黑锅岂不是要陛下担着?” “三哥哥以为,这锅要漕运派背着,实际上否决提议的,是陛下还是大臣呢?” “天子,真的喜欢铮臣吗?三哥哥要做的事,没有陛下的宠信,做得成吗?三哥哥对自己在朝廷的定位,是大臣?还是宠信的郎官?亦或是勋贵?三者不可得兼,三哥哥万万要想清楚。” 开头就是一番激烈的言辞,将刘钰想的那些全然否决。 读过之后,刘钰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的确,在考虑背锅的时候,把皇帝给忘了。 而自己,看似是武德宫的魁首出身、鹰娑伯、又是鲸海节度使。看上去既是勋贵、又是大臣、又是郎官,但实际上,这三者不能共存,只能选一个,剩余的都只是这个的添头。 变革总不是一蹴而就的,总可能伴随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需要背锅的时候,皇帝是没人可以追究的,只能假惺惺地下个罪己诏。 刘钰想的是,的确,在南洋战争结束前,废漕改海是不可能实行的。但是,可以提前准备准备,或者先把“不这么办早晚要出事”这样的话先说出来,这种“预言”是最安全的,因为谁都不想出事,而一旦出了事这便是“远见卓识”。 按他想的,到时候支持漕运派的就得背锅,变革的阻力会急剧减小。 但是,田贞仪却认为,到时候真出了事,皇帝肯定会在心里生出罅隙,认为刘钰折损了他的面子,让他难堪,到时候纵然下了罪己诏,却也一定会对刘钰生出讨厌。 康不怠的侧重点,在于党争。 而田贞仪的侧重点,在于人情。 或者,康不怠认为,大顺有党争;而田贞仪则认为,大顺没有党争,一切都是皇帝的工具和平衡控制,党争只是皇帝允许的一种“假装君臣共治”的局面。 这几年,田贞仪的信都是这般风格。从当初那封力劝刘钰在威海时,一定要想清楚青州军是谁的那件事开始,田贞仪一直都以这个思路在分析问题。 有时候很有用,有时候又似乎没用。 读过前面的这一小段,将信扔进火盆烧成灰、碾碎,又把后面的信对照着字符翻译出来。 信的后面,语气就柔顺的多了,但还是借着“大臣、勋贵,还是郎官”的定位问题,写了一些她这几年深思熟虑的一些话。 “三哥哥,陛下初用你的时候,你也才十七八岁。用当日陛下的话说,不过是个娃娃,考虑不周,实属正常。” “少年人,就该朝气蓬勃,不要瞻前顾后,陛下要的就是三哥哥的一股锐气。” “那时候,是真的喜爱。也只是将三哥哥看成一个子侄辈,在一滩烂泥般的勋贵子弟中找出来了一个还有忧国心思的,自是喜爱的不行。” “那时候,可以容忍三哥哥做很多出格的事。就当是看一个锐气蓬勃的孩子。” “陛下既有雄心,难免有‘慕古’之情。心里只怕也把自己当成了汉武,却把三哥哥想象成霍去病。” “若是三哥哥在平定西域后病死,只怕终此一朝,三哥哥的地位都无可撼动。一部分真的是怀念三哥哥,一部分陛下可能会真觉得自己是汉武转世,这种冥冥之说,实难猜测。” “三哥哥既把本朝比汉唐,把南洋比西域,那么三哥哥是否还是少年,就不在于三哥哥的年纪,而在于南洋何时平定。” “只要南洋未定,三哥哥在陛下心中,仍旧少年。口无遮拦也好、锐气胡闹也罢,都可容忍,甚至淡然一笑,也就轻轻敲打一下。陛下都会觉得,有汉武之志,上天以守常所遗吾,可为吾之冠军侯。” “少年若无锐气,岂称少年?” “而南洋事,是外事。运河事,是内事。若处置内事,三哥哥就不再是陛下眼中的那个锐气蓬勃的少年了。锐气太盛、咄咄逼人,陛下会觉得,这不是他的郎官了,而是一个朝中大臣了。” “妹只是女子之见,可陛下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其实心思,女子反倒更易理解。” “所以我才说,让三哥哥想清楚,勋贵、大臣、郎官,三者选其一。” “郎官之盛者,霍冠军也。死后无限哀荣,死前战功赫赫,死时不过廿四年纪。” “依我看,三哥哥这郎官,只能当到南洋平定。” “还有数年缓冲,三哥哥这段时间,应该是让陛下逐渐接受,三哥哥不再是那个少年了,从郎官成长为大臣了、亦或是勋贵了。” “若三哥哥将来要做的事,在外,则为勋贵,忠勇无双、骄悍之志、不问朝政、一心向外、不懂政治、不问政治,则可为‘安西大都督’,镇守南洋。” “若三哥哥将来要做的事,在内,则为重臣,稳重深邃,不站队、不选边、利弊陈明,陛下自决,做陛下的参谋——本朝无相,天佑殿就是陛下的参谋,三哥哥在军中搞出参谋制,当知参谋只陈利弊、定计划,却无决断权。” “南洋若定,陛下再也不需要一个锐气逼人的郎官了。到时候之前淡淡一笑以为子侄辈年轻的事,便可能会是心生芥蒂。” “是故,深思,慎思,缜思。”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八八章 法国笑话 田贞仪的这封信,完全是从类似于“宫斗”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女人的心思与视角,总和男人不同。 可看过之后,刘钰又觉得这看问题的角度似乎有些意思,仔细想想,好像也真就是这么回事。 之前皇帝的确是敲打过他一次,但平定西域后的那次敲打,实在太轻,简直就像是摸摸头,捏捏鼻子。 田贞仪用的奇怪比喻,好像是说皇帝“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汉武唐宗”了,所以入戏太深就把刘钰当成霍去病。 而霍去病死的太早,等到大顺的“匈奴”平定之后,“霍去病”若是还没死,定位又该是什么? 若想在南洋做大事,那就当个正统的出镇勋贵。如果想要对内变革,那就当个合格的参谋。 要做的事,可以悄悄做,但不要说;那些必须要说的事,也不表态,只是跟皇帝陈诉利弊,让皇帝“圣裁”,不表达支持或者反对的态度。 这封信,“女人”味儿有些太浓,这都不是“人事即政治”了,而是“人情即政治”了。 让刘钰抓住这几年缓冲期,完成在皇帝心中的“形象转变”,这让刘钰不得不多想一想。 后面的信,都是一些京城里的趣事、齐国公从罗刹归来后的家事,字里行间里洋溢着小女孩的喜悦,齐国公似乎也有意无意地表达了对两人婚事的支持,至少不反对。 但信的最后,应该是田贞仪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仔细了嘱咐了另一件事。 “三哥哥,差点忘了。黄淮治理的事,如康先生所言,要做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万事俱备,自然包括将来废弃漕运后的淮河治理方案。” “但是,千万、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派靖海宫出身的、学过实学和数学的人,去寻访、研究、调查甚至找人制定计划。要制定计划也要陛下安排人手去办。” 信到这里而止后面就没有了,最后的一段话也是写的力透纸背和前面的欣喜女子心思全然不同。 一把火将信烧了个干净揉揉脑袋,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奏折撕了。 自己应该已经不用在表达支持海运的态度了就像康不怠所言,这一次海运成功已经让自己和海运派绑定在了一起。 田贞仪和康不怠说的都有道理那就不妨折中一下。 这一次谭甄要借海运试行成功的机会上疏,谈废漕改海,但现在看,或许时机真的未到。 也只能继续等下去了。这时候说得越多将来真出了事也确实在像打皇帝的脸。 皇帝的颜面,在皇帝看来,可能比数十万百姓更重要。 想着谭甄未必是拿自己当枪使,可这事他也只能用谭甄未必喜欢的方式,来配合海运派的想法了。 ………… 及至冬月一到又逢今年事多,各地的节度使都要入京。 刘钰带着在去松江参观了一段时间的连怀观一起入京巴达维亚没有雪,也根本不曾见过雪第一次见到雪花飘飘场景的连怀观显得很兴奋。 那几个追随他来的兄弟,都哆哆嗦嗦的带有玻璃窗的马车又不是他们乘坐的这些巴达维亚长大的人也不会骑马。 穿着如同狗熊一般浑身裹着棉衣,一路哆嗦着到了京城。 刘钰的伯爵府还未建好,好在在京城他也不缺住处,将这几人安排后,去京城里打听了一下消息。 知道今年朝鲜也派出了贡使前来,对于天朝想要租借几块地的事,朝鲜那边看来意见还是挺大的。 安顿好后,刘钰见了该见的人,便去了他舅舅府上,自己的表兄党炫明没有留在欧洲,而是跟随使团一起返回了。 之前一直在西南搞改土归流的舅舅也回来了,拜访之后,表兄党炫明也知刘钰的目的,把厚厚的一大摞书捧了出来。 走的时候,尚且叫一句“守常”;回来的时候,刘钰已经封爵了,即便在家里,还是先叫了一声官名,待刘钰客套地说完你我表亲不必如此之后,这才叫了表字。 党炫明的房间里已经装上了玻璃,被仆从擦得极为明亮。外面的风雪被玻璃挡在外面,却挡不住太阳的光,正值正午,太阳暖融融的。 这些玻璃就是前几年刘钰进献给皇帝、而皇帝又赏赐给大臣的。 有皇宫和大臣们带动,京城这几年兴起了换玻璃的风潮,当然最主要是玻璃便宜了。 以前是奢侈品,当官儿的都讲究个清廉,至少表面上要清廉。即便当年十五六两银子一块的玻璃也买得起,却太招摇:皇宫里,之前也就皇帝看书的几处地方安着玻璃,自己家若是全换上玻璃,那就未免有些过于不开眼了。 现如今玻璃哪怕在出厂之前,就先收走了税,价格依旧是京城的富户们都消受得起的。从奢侈品跌落为日常用品,谁也不会选择相对玻璃而言,黑乎乎的窗纸。 党炫明倒是没觉得什么,这一次跟着齐国公去往欧洲,一行数年,逗留许久,玻璃窗这样的东西自是见的多了。 “守常,你要的那几本书,我可都给你带回来了。还有些东西,在齐国公府上。这本《不列颠星表》和《南半球星表》,我也看不懂。只是你走的时候刻意嘱托,这我是不敢忘了的。” 从一摞书中找出了走之前刘钰仔细叮嘱过的两本书,递给刘钰。刘钰翻了一眼,看了看名字,确定这就是自己想要的。 “四哥,辛苦了。这两本书可太重要了。那个,当初我说让你帮我送礼物和信的事,就罗刹科学院里的那几个人,他们给回信了吗?” 党炫明点点头。 “没在我这,在齐国公那。他知你办的事必有大用,在罗刹国的时候,就派人去看望过,也送过礼物。对了,在巴黎的时候,有人还托我给我捎回来一本书。好像是他的儿子在罗刹的科学院当院士,他在瑞士也不什么小国的。” 说瑞士的时候,用的是拉丁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翻译。 翻出来了一本伯努利家族的约翰·伯努利撰写的《积分学教程》,看着这上面的名字,刘钰不由想到了那场著名的交易。 洛必达花钱从伯努利手里买走了“洛必达法则”,靠金币能在科学史上名垂千古,后世大学生必学的洛必达法则,这买卖实在是赚大了。 党炫明笑道:“这人挺有意思的。当年我们临去罗刹之前,陛下不是给那群罗刹使团里的年轻人来了个下马威吗?出了一些难题。这人从他儿子那听说了这事,不远千里往巴黎送了书,还托我带了一封信。” 将信给了刘钰,刘钰展开一读,忍不住笑出声,心道这人的确有些意思。 信上就两个内容。 先是,他不相信,最快降速问题,是大顺普通考试的内容。 如果这样的题目在大顺都是普通考试的内容,那他所做的很多研究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在重复别人已经做过的工作。 再就是,信上一再重申,牛顿的万有引力学说是错的,而笛卡尔的以太旋涡理论才是解释天体运行的真正道理,希望刘钰不要再继续研究牛顿的理论,也不要把大顺的科学带上歧途。 这倒不是说他暗中使坏,而是这人是真的信笛卡尔的那一套机械唯物主义的以太旋涡理论,为此没少和牛顿打嘴炮:他是莱布尼茨的好朋友,为了喷牛顿,不遗余力,为此连带着英国人一起喷,可谓此时数学界的垃圾话王者。 信是用拉丁文写的,党炫明虽然认得一些字,但一些特别的专有名词他也不认得,上面又是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符号,他是毫无兴趣的。 只是看刘钰看信就看的嘴角漾笑,心道这倒是奇了,我若拿着唐诗宋词给那些人看,他们哪里懂得里面好?反过来他们给我看的那些戏剧,咿咿呀呀的我也看不懂。 倒是这些奇奇怪怪的符号,隔着数万里,守常也能和这人交流,甚至打嘴炮? 看来,这应该都是一些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的学问,不分东学还是西学。 待刘钰看完信,党炫明指着那两本星表道:“这两本书,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嗨,钦天监的那些东西。主要是我在海上有用,既是人家搞出来了,拿来就用,倒也省了自己去观察了。主要是这本《南半球星表》,咱们这想要弄出来实在难,所以我才格外关注,哪怕不惜代价。” 大约了解释了一番,党炫明也听不太懂。 刘钰也知道,这两本星表虽然很重要,但是在没有一个天才解决月球轨道问题之前,还是不能观天以知自己何处。 好在听党炫明说,自己关注的欧拉给自己写了一封回信,在齐国公手里。或许在自己的影响下,欧拉可以更早的解决这个月球轨道问题? 只要欧拉能解决月球轨道问题,他就可以组织人率先编出一份天文年历,大顺的海军在导航问题上,就可以领先英国半个身位:航海钟虽好,不能量产,英国现在的领先还没到无法超越的地步。 收起了这些,刘钰此时最感兴趣的,反而是这些人前往欧洲回来之后的感想。 问及这个,党炫明忍不住笑起来。 “这法国人,似乎有个爱好。喜欢叫人看他们怎么攻城。” 刘钰亦笑道:“是,老传统了。” “嗯,我们到了法国不久,法国就和别人打起来了。陛下派我们去,便是去看看西洋人怎么打仗嘛。本以为军国重事,法国人不会同意,哪曾想法国说他们一直有请人参观围城的传统。” “这一次攻个叫什么菲利普斯堡的地方,据说法国之前的元帅沃邦就围攻过,而且用的就是你的那种挖坑推进的方法。这一次又打这个地方,这次带队的还是个元帅,我听说是英国国王的私生子,和个姓丘吉尔的女人的生的。” “乱的很,他的舅舅好像是英国的元帅,他是法国的元帅。完后法国人就说嘛,当年沃邦元帅就是攻得菲尔普斯堡,轻车熟路,也叫我等见见法国的攻城手段,多有彰显武力之意。” “法国人多和我们吹嘘,他们攻城围堡的本事,天下无双。” 说到这,党炫明实在是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结果,这法国元帅命不好,围城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好巧不巧,被守军的炮炸死了。我们就看了半程,后半程全看法国的笑话去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八九章 看不到差距 ,新顺1730 这个笑话确实好笑,本来想露脸,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 只是……刘钰心想,让你们去那边,可不是让你们去看笑话的。 “四哥,你们不会就只记着个笑话吧?” “怎么会?!” 党炫明像是被踩到了钉子一般跳将起来,连声道:“可莫要瞎说。” “这笑话固然要看,但看他们打仗,也本是这一次陛下派我们去那边的目的。只是……你也知道,这种事不好说。” “明知道是法国人在炫耀武力,我们能怎么说?总不好说,贵国打仗真有一手,这军阵枪械技法大为可怖?岂不是堕天朝国威?” “齐国公说的明白,看可以,但不可惊讶于脸上,心中即便惊诧,也要藏在心里、回来记上。在法国人面前,万万不可露怯。” 出去转了一圈,正赶上波兰王位继承战争,法俄奥波都在开战,主战场就在莱茵河。 自从沃邦元帅开始,法国就有叫人参观围城战的“癖好”,菲利普斯堡可谓是沃邦元帅的成名地,也是之字壕掘进攻棱堡法的发源地,估计法国人对这个普利普斯堡比对巴黎都熟。 然而这一次玩脱了,英国逊王詹姆斯二世的私生子、法国元帅贝里克公爵在围攻菲利普斯堡中,被守军一炮崩死了。 党炫明心道这不能怪我笑,任谁也得笑啊。出发之前,法国人可是一番吹嘘的,谁能想到这事简直比看戏还有意思? 若是以往,也就当个笑话了。可刘钰既是问了,如今刘钰和他这等没有官身的又不一样,虽是亲戚,此时也不好嬉皮笑脸。 “哎……这事也是难说。守常,其实我们看过之后,齐国公也是深深忧虑。自觉这西洋人的军阵,大为不同。所以当时齐国公也询问了我们一些人,是否有愿意留下来的。” “也有几个,有心学成之后报效陛下,便留在了那。我们笨一些,单单是这法语学起来就难,便跟着回来了。” “哪曾想抵达罗刹的时候,便听说你的青州军在西域打出了一场好仗,用的是新式阵法。等到了色楞格河将要回来了,便听说陛下也在实行军改了。当时我便想,那几个留下的,可算是白留了。” 刘钰也略微尴尬地笑了笑,也明白这些人谁也不愿意留在那。 大部分跟随使团出行的,都是些勋贵家里的,亦或是有资格蒙荫的官员子嗣,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不说,日子过得也远没有在国内舒坦。 陆军的事,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法国此时在陆军上的军事思想,也没太多值得学的。 这一点刘钰很自信,他以一套脱胎于法革人民安全委会员新操典的战术思路,在线膛枪普及之前绝对不会过时,而且也很适合大顺周边的情况。 炮兵改革要熬技术,他也想要轻便而威力大的六磅炮,取消八磅炮和四磅炮,但现在技术还差点,这不是战术思路能解决的纯粹硬件问题。 本想着这些人去一趟欧洲,观察一下,回来以方便军改。 但西域之战过于耀眼,也更为直观,皇帝允许了军改尝试,那些留在法国的意义也就不甚太大了。 要说造舰、海军这些,还是值得学学的。 刘钰试探着问道:“没有主动琢磨海军的?” “也有几个。齐国公留了几个聪明的。我不是听说,前一阵法国使团来了,这边也派人去了?” “嗯,那倒是。齐国公还是很有眼光的嘛。” 党炫明笑道:“那是自然,要不然陛下也不会让他带队去,难不成就只是为了参加罗刹沙皇加冕礼的?他有决断之权,我等谁敢不从?也就是我笨一些,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用留在那了。” 刘钰心道,福?一点都不福啊,你这回来后,能干什么? 他倒没当劝学者,反正学习这等事,是劝不出来的。 主要还想了解一下这些人去欧洲的感触,便问道:“那你们在欧罗巴转了一圈,就没什么感触?” 党炫明琢磨一下,摇头道:“走马观花,感触不大。也不曾见一些看到后就惊掉下巴的东西。” “除了军阵之外,我不知道别人啊,反正在我眼里,天朝处处优越,西洋人很是不行。哦,对了,西洋人的舰船水师也厉害,战舰巨大,白帆扬起遮天蔽日。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哦,对了。到了巴黎我才知道,原来西洋人的街头,也有玩三仙归洞把戏的。” “呃……”刘钰颇为无语,心道你这都是去看什么了? 可再一想,似乎也是,欧洲现在还没有黑烟囱到处,能叫人产生一种地球人见到三体人的那种震撼。 除了军队,真正拉开差距的是这个定理、那个定理,但这些东西又不是直观能感受到的。 科学上的差异难以觉察,文化上的差异他们又不是正统学儒学的,也很难掰扯清楚。 生活生平的话,按绝对平均数,法国是略胜一些的。但这帮子勋贵子弟哪里知道真正底层民众的生活? 按平均工资,此时的英国是大顺的四倍到五倍,法国可能也差不多,除了茶丝等奢侈品,粮食也不贵。 但这些东西,也不可能指望这些人看到。 想到这,刘钰便想到了使团里当初和自己闹过矛盾的陈震,便问道:“那个陈震呢?” 党炫明知道刘钰和陈震有矛盾,但走的时候,刘钰又送了金银又送棉衣的,党炫明也就没再和勋贵子弟们合伙折腾他。 “这人留在法国了。法国有个人,好像叫伏尔泰吧,对孔夫子很有兴趣,我们是懂的不多,那陈震却懂。结果没多久,法国就搞了场文字狱,说伏尔泰写的书‘攻讦朝廷、谬赞英夷、学说邪祟’,但也没抓。都知道跑到他姘头那去了,法国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震留在巴黎,和伏尔泰介绍的那些朋友们整天扯淡,咱也不知道扯了些什么。” 党炫明很自然地用天朝的视角去看法国,对法国搞文字狱一事,觉得很是熟悉。 街头上有人玩三仙归洞,朝廷里在搞文字狱,心里不免觉得怪不得法国和天朝接触的远比英荷等国晚,可这关系却是天然亲近。 听到陈震此番没回来,而是和伏尔泰等人在巴黎扯淡,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最容易站在儒家角度猛喷西洋的人没回来,未必是好事,因为走马观花看过之后也难说了解,而了解是喷的言之有物的前提,也不知陈震久居巴黎,看得久了,到底会不会生出不一样的想法。 说到伏尔泰和他的“姘头”,刘钰心中也不免感慨。 论起来,法国虽然地处欧洲,可这思想传播的速度也没那么快。 反正记忆里,《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写成的时候,和郑成功打过仗的揆一还活着呢;但到现在,才由伏尔泰的情人译成了法语,牛顿的学说才第一次用法语在法国流传。 就隔了一个海峡,尚且如此,看来自己另起炉灶而不是“东学西渐”的想法,是正确的。 法国搞西学东渐,《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花了将近六十年,蒸汽机花了将近三十年,这还是只隔着一个英吉利海峡,这要是大顺这么搞,始终都要差个几十年,怕是难谈什么“以求超胜”了。 最起码,那本《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刘钰看的头疼,太晦涩了。 觉得党炫明毕竟人生阅历太少,文化水平也不够,未必能看到太多的东西。 可他既然知道西洋人的军阵和海军值得学习,这一点就够了,至少这一批去欧洲转了一圈的人,会坚定支持军改和海军,甚至还可以更直观地告诉皇帝,西洋人的舰队的确很强,应该警惕。 再问了问,党炫明也没觉得太多值得惊奇的地方,只是讲了讲法国的那些勋贵的生活,终究走马观花,看不到许多。 “你们这一路来回,其余人怎么想的?” “嗨,能怎么想?大部分人和我差不多呗。” 说着,党炫明笑点了一下那一大堆书道:“可能有些东西在这样的书里,然而我们又看不懂。我们倒是能看懂宫廷礼仪,然而简陋可笑;军阵之事,本以为学到了些,哪曾想回来后知道天朝已然军改;剩下的大儒学问、天地之道,我法语都说不利索呢,就会几句笨猪、傻驴,大部分人和我也差不多。” “至于罗刹国,更别提了。本来是去参加那个小彼得的加冕礼的,结果去了后人就没了,倒是看了一出牝鸡司晨的好戏。乱哄哄,一团糟,迁都迁都又迁都,彼得堡、莫斯科,来回变,无甚可看的。” 说到这,党炫明忍不住嘀咕道:“守常,听你常说西洋人的事,我们以为去了后会见到各种惊掉下巴的事,可哪里有许多?出去之后,我倒是觉得,这天朝二字,更得体了。” “这么说吧,我跟着齐国公拜访了法国的一些勋贵,他们招待我们用的瓷器、绸子……说实话,咱们家里要请客,那样的瓷器是断不能上桌的,丢不起那人。” 闻言,刘钰也只能跟着笑。 党炫明悄声问道:“你可听到什么消息没?陛下准备怎么用我们这些人?” 这才是这些跟着齐国公出访后返回的人,心里最惦记的事。很多人当时不情愿离开,都想着哪怕混个小官在朝中熬熬资历。 若有进取心的,还能跟着去趟西南,改土归流平叛中,立点功;亦或是趁着朝廷平定西域的机会,混出个名堂。 只是这些人中不想着混吃等死的,从巴黎返回到莫斯科的时候,心态就和去的时候截然不同了。 在那里,他们就听说了天朝平定准部、重夺西域的事。刘钰在阿尔泰山以北一战,断绝了许多人想要趁机立功的想法,碾碎了不知道多少渴望混出名头的勋贵庶子们的梦。 只想着这一次出行竟算是因祸得福,若不然就算留在朝中,到时候也没功勋可占,还不如出去转一圈。 可转了一圈,仔细想想,也就看到了西洋军阵的手段。然而大顺已经开始军改了,包括党炫明在内,都在琢磨着回来干什么? 刘钰笑道:“我如今常年在威海,你问我?我问谁去?倒是舅舅从西南回来,朝中的消息,我难不成比舅舅更清楚?” 党炫明摇头道:“休提,休提。你舅舅也为我发愁呢。一起跟着去的,有志气的,留在法国去了军校学习。次一点的,也学了些法语、拉丁文、罗刹语。我是真没学到什么。按着原来的规矩,你舅舅在西南立了功,我是要荫个一官半职的。可是如今军改,我们也只能从头干起,当个芝麻绿豆大小的连长之类。你舅舅的意思,便是问问去海军能不能好一点?” “主要是问问海军有什么好的缺。我也知海上风险,最好是不上船,又能管着后勤的那种。这事儿自是不用你出面办,就是问问有什么好去处,也好有个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九零章 翻译运动 明目张胆的腐败和走后门,这在天朝实在是小事。 若说海军有没有肥缺,肯定是有的,党炫明也就是问问路,其中运作也不用刘钰伸手。 “四哥,这事儿……怎么说呢。海军现在也就有个架子,将来升不升海军部,还是要等廷议和陛下的决定。就现在来说,我劝你暂时不要急。” “你们这么多人跟着齐国公走了一圈,陛下肯定会有安排。这样吧,我先去趟齐国公那探探底,得了消息便回你。” “我这么说吧,现在往海军里面挤,不是好时候。” 将来一旦成立了海军部,里面冗员肯定会不少,很多肥缺也必然是这些勋贵子弟亦或是官员子弟占据,比如后勤、被服采购等等,而一线的舰长……这不是往里面挤就能挤进去的。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到头来还是要看皇帝怎么弄。 党炫明没觉得刘钰在搪塞,只好说道:“齐国公那,也有风声。说是要成立了外交部,齐国公便主管,和礼政府并立。礼政府只管朝贡国,外交部管非朝贡国。说实在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非朝贡国,也没什么油水啊。你看,这一次朝鲜贡使团入京,礼政府那边又揩了些油水,房屋修缮、衣食住行,都有搂钱的惯例。” “人家去朝鲜册封的,正使哪一个不弄个三万五万两?手底下的跟着分分,正副使吃肉,手底下人喝汤……这外交部,不像是有什么油水的样子。我是不想去。” 对朝鲜的揩油,自古有之。除了朝鲜之外,朝贡其实就是一种官方垄断的贸易,里面油水肯定不少。 外交……很多人还不能理解外交,总觉得若非朝贡,自由贸易,油水全被海关的人揩走了,那这外交部还剩下什么? 大顺又不是晚清,外交部意义重大,毕竟守土官长,能不能统治得看洋人的脸色。 现在这情况,确实别扭。 跪舔的,都归礼政府管;剩下贸易的,争端的,归外交部,又不用看洋人脸色,听起来着实像是个清水衙门。 刘钰笑道:“你就这么不看好?” “不看好。就像是和罗刹勘界,这肯定是归外交部管,让礼政府去管,一则人家不是朝贡国,二则也管不明白。” “勘界,能不能搂钱?当然能搂,可这钱……搂到手里,容易掉脑袋啊。去朝鲜就不同了,册封要钱,已然成俗。朝鲜王给,那能不要吗?都不用张口,自有惯例。” “罗刹人就算给钱,勘界这么大的事,谁敢收?所以我说,这外交部,整个儿一清水衙门,发的还是陛下内帑。国库的钱好赚,内帑的钱拿着烫手啊。” “哈哈哈哈……”刘钰猛笑了一阵,才道:“罢!罢!我这就去齐国公那打听打听。这样吧,过几日我摆个局,你把这一次去欧洲的朋友们都叫来,咱们好好聊聊。我那伯爵府还没建起来,先借我父亲那吧。这几天我也打听下消息,到时候咱们再说。” “那我先走了。去舅舅、舅母那告个别。就不要留饭了。” 起身告辞,转去舅舅舅妈那,也说了一声,匆匆赶去了齐国公那。 一进门,多年未见的齐国公便来迎了刘钰,入了正堂。 之前来的时候,刘钰还是没有什么身份的子侄辈;现在大为不同,该走的礼仪一点不能少。 “守常啊,你来的正好。这一次去了欧罗巴,我是感慨良多,有太多话要说。陛下留了我两日,我也才说了一半。” 和党炫明的感慨完全不一样,齐国公的感慨要多的多,看得出神情也极为激动。 几年风霜,看上去老了许多,毕竟大半时间都在路上,俄国这样的破地方、西伯利亚的苦寒,太过熬人。哪怕只是路过,也必是吃了不少苦。 将自己刚从舅舅那出来的事一说,不免谈到了党炫明对这一次欧洲之旅的见识。 “他们这些娃娃,懂的什么?正是鸟之所见,食也;鱼之所见,水也;士之所见,义也;圣之所见,道也。” “我走了这一圈,感慨良多啊。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西洋人有些东西,天朝还是要学的。” 从党炫明的态度上看,刘钰倒真的没觉得党炫明有些骄傲自大,愚蠢无知。 而是欧洲的制度,此时真的没什么可学的。在文化上,天朝也依旧还有极大的优越感。 真正的实力隐藏在表面之下,很难说欧洲忽然爆发式的增长,到底算是量变引起质变,还是机缘巧合之下的一种忽然。 单就现在来说,哪怕到瓦特改良出蒸汽机,不要说东方,就连那么近的法国也是反应了好久,直到纺织业受到冲击之后才做出了应激反应。 倒是齐国公的感慨良多,如今激动,让刘钰颇为好奇。 “当时在法兰西,法国人邀我去看攻城拔寨,我就明知这是法国人在展示国威。虽说最后闹个了笑话,但我也是惊虑不安呐。” “好在还未回来呢,就听说天朝军改了,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来了。守常,这件事做得好啊。若不然,这一次我回来,也必是要向陛下上疏,力陈军改之事。” 见又是说军队的事,刘钰不想谈这个,而是谦虚地揭过去后道:“我在舅舅那,听闻陛下欲将外交部委予国公?” “不只是外交部。”齐国公不由叹了口气,皇帝让他管的事,他觉得有些头疼。 “又叫我主管翻译西洋书籍。这一次三四万两银子的书,又非是孔夫子时候的竹简,满满几十大车的书,成千上万。我虽不直接去做通译的事,可翻译的人手不足。” “懂西洋语的,未必懂书中的内容。朝廷禁教,而懂西洋话的,天主教徒居多,陛下是不愿意用的。你可懂我的意思?” 翻译外来书籍,齐国公就是挂个名,做一下组织工作就是。这种事本来也是勋贵们的日常,刘钰的父亲还挂着名,为表达对前朝的重视和新旧交替,还挂名修明史呢。 齐国公的意思倒也好懂。 朝中,或者天下,懂西洋语言的人,其实真的不少。 但是,很多懂西洋语的人,精通的是,而不是科学。 哪怕如前朝徐光启那样的人物,几何原本的后半部,也看不懂,只能等着利玛窦翻译。 但利玛窦就是用这东西来钓鱼的,哪里肯一次性翻完?之后的来的几个传教士,水平也都有一般,好在之前朝廷出了几个人物,总算是翻完了。 可那都是两千年前的书了,这一次搞回来的一大堆书,翻译起来可就麻烦了。 尤其是正值朝廷禁教的背景,前朝也曾有过一个庞大的“翻译计划”,可那个计划里的大多数书,都是些宗教类的书籍。 这一次肯定是要剔除宗教类的书籍的。 剔除掉宗教类的书籍,一些懂西洋语的人就派不上用场了,因为他们懂的最多的也就是宗教类词汇,而且也担心这些人往里面添加宗教类的私货。 再者,让他们翻译个神学书籍还行,翻译翻译这些理工科的内容,尤其是这几年的新成果,寻常人也没那本事。 闻弦知意,齐国公是找自己借人?这和自己所设想的路线,完全不同,他不认为花大力气翻译一大堆的书,效费比很高。 “国公,其实要我说,翻译的事不急。我手里是有几个能翻译这些实学书的小伙子,但是……凡事有轻重缓急。” “说句自大的话,哪些书该优先翻译,哪些书可以以后再说,小子心里是有数的。” “我这边的人手,也挪不开。真要用的话,也得个三五年之后,我倒是培养了一批可以接手这些实学书翻译的,但现在都还没学成呢。” “陛下给时限了?” 齐国公摇摇头,笑道:“没给。但陛下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只说什么欲求超胜,必先汇通,欲求汇通,必先翻译。陛下听我说了西洋开战的状况,也是急躁了。” “花了几万两银子买了书回来,陛下也知道西洋人在机械、军阵上的优势,心里自然是着急的。” “可这和军改终究不同。军改嘛,有太宗皇帝留下的底子,军官们培养起来容易;但这翻译,靠太宗皇帝留的底子,那就不够了。” “陛下又刻意嘱托,翻译时,一定要严格审查。务求不使西洋宗教蛊惑人心之语流传,朝中为官的那些传教士靠不住,朝中懂西洋语的也多半是曾经的教徒。我是思来想去,只能从你这找人了。” “可你既说有轻重缓急,我也不太懂何谓轻重。这样吧,你那边翻译出几本,便送过来,我也好交差。” “主要是陛下叫我去选人,又不能用信教的,我去哪找那么多懂拉丁语的?” 说完了在人才上的缺陷,齐国公又说起来之前就深刻领教过的一件事。 翻译的信雅达。 当初找到刘钰,就是让刘钰帮着翻译一下给罗刹国的国书,当时听刘钰讲了大半天的俄国史和拜占庭简史,这才算是弄清楚翻译的好坏。 现在要翻译的,去掉宗教类书籍,有史书、有实学、有技术,这翻译起来就更难了。 翻译技术类书籍,得有相关经验;翻译史书,得懂西方的历史;翻译实学,得有数学基础。 这还可以归结为“人才”问题,可翻译的标准,才是真正头疼的地方。 “譬如你说的‘代数学’,那传教士却翻译成‘阿尔热巴拉’;你说的‘爱尔兰’,传教士却翻译成‘洗百尼亚’;你说的‘西班牙’,却翻译成‘以西百尼亚’……” “如今,跟着你学的人,知道爱尔兰,却不知洗百尼亚;跟着传教士学的人,知道阿尔热巴拉,却不知道代数学。” “同样一本书,若翻译的人不同,则几乎要成两本书,这如何翻译?” “我若不是亲去了一趟欧罗巴,陛下纵然要我主持翻译,我也就是应付了事,找些人随便翻翻就好,我管是阿尔热巴拉还是代数学?” “可如今既是亲去了,也应知道尺寸之长。既如此,这翻译就不是小事,万万要翻译好。” “否则,当误国之大责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九一章 外交部的格调过低 齐国公对这件事很重视,可能是真的感觉到西洋人在一些地方已经领先了。 但刘钰其实真的不支持西学东渐和翻译运动,至少此时。 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的前提,是全世界的技术水平几乎都是停滞的,可以慢慢翻译,慢慢影响。 而现在,不说一年三变,但说一句十年就会产生许多前所未有的理论,靠翻译是不行的。如果在明末,或许翻译运动还来得及,但现在真的不行。 有些技术类书籍,翻译了也没什么卵用,现在的技术还是得靠学徒制自小学习。 搞得牛顿等一系列让我处理这件事,配合你。可我真的不好配合。” “瑞典国,与罗刹接壤,死敌之争。这个倒是可以做个远交近攻的谈判,但谈这种事,我这外交部哪能做得了主?若是瑞典国与罗刹作战,我要威慑罗刹,威胁开战,外交部哪有这么大的权?” “再一个就是关税,外交部有权决定对谁征税?” “所以,我是真不懂这外交部,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看,和鸿胪寺什么的,也没区别,管管礼仪?” 新的部门,必然引来权力的分配和重组。 外交部的好处在于,不会侵占礼政府的权责,等于无中生有,阻力很小。 但坏处也是一样存在,外交部占不走别人的权,整个一个摆设。 理论上,外交部如果想要办成事,应该入阁,入天佑殿,对大顺的皇帝兼首相——天子负责。 现在大顺的问题是权责不清,天佑殿啥都管,到处侵六部的权责。 可六部实际上还有自己的头目,有自己的班子。 皇帝不想有宰相,弄了个秘书班子的前朝内阁或者本朝的天佑殿,反倒是很多事都不好办。 外交部想要办成事,现在倒是简单,因为外交部的头头是齐国公,可以越过天佑殿,直接和皇帝奏事。 但将来呢?没有明确的权责分配和讨论机制,换了人怎么办?总不能全靠勋贵,生生把外交部搞成养老院。 按说最合理的,应该是天佑殿里六七个人,分出来一个主管外交部。 英国人也有类似的情况,所以英国有外交部,还有个英联邦事务部。对应下来,倒也可以贴合大顺,一个主管朝贡国事务,一个主管朝贡国范围之外的外交,对马六甲以东称天朝、对马六甲以西称中国。 但外交部加礼部,总得有个主管的,而且也应该是入阁的。 现在这种情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没权吧,又能直接沟通皇帝;说有权吧,屁事都不能自己做主。 这事儿,落在自己身上,刘钰想的也清楚。 皇帝不想让刘钰管太多的事、抓太多的权。 原本这些事,是刘钰直接向皇帝汇报的,现在隔着一个外交部,对西洋诸国的交往交流和谈判,实际上就从“依靠刘钰”变成了“依靠外交部”。 这是皇帝在提前夺走权柄,只是为了办的方便,又让齐国公主管。一则人选合适,去过欧洲;二则,皇帝也知道齐国公和刘钰的关系。 将来,等外交部的班子可以独立运转了,肯定是会换人的。 现在皇帝想要组织两套班子,一套是对内的天朝;一套是对外的中国。问题是天佑殿就一个,既是天朝的天佑殿,又是中国的内阁,这就很麻烦。 皇帝把内朝挪到外朝,使劲儿抓权,抓到现在发现精力有限,又不得不默许放一些权。 可又没形成规矩,只靠潜规则撑着,遇到外交部这种新兴部门,就有些抓瞎,尤其是还没有形成一整套运转的潜规则,自然抓瞎。 齐国公也是觉得,这外交部,纯粹就是个卵用没有的图章。 “守常,你看啊。上一次法兰西国使团入京,咱们这边的正使是英国公。英国公是天佑殿的平章军国事,所以事能谈成。” “那下一次,若是罗刹国、英圭黎国、荷兰国派出使团。要谈正事,那出面谈的,最起码也得是个加平章军国事吧?” “那我不就是负责负责礼仪?出些通译?” 齐国公倒不是有太多不满,他对入天佑殿没什么兴趣,也知道天佑殿的人选几乎是固定的。英国公下去了,还有当年在西北作战多年如今要解兵权的那位。 但皇帝既让他出任这个新部门,他也得考虑这个部门的权柄。 其实刘钰也不是很懂外交部到底是干啥的,外交政策肯定不能是独立的,而是必须要考虑战争、关税等等一系列问题。 那外交部就是个盖章的?出来说话的? 外交外交,大顺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有资格和大顺外交的周边,其实就一个俄国和西班牙。 葡萄牙占着澳门,但名义上是朝贡的;日本国不是朝贡国,但大家都假装不存在,真要是把日本的事弄到外交部去管,必将天下惊诧。 而且也就俄国在大顺这边,常驻个级别差不多的使节,这还是因为边界问题一直要谈,将来是否可以常驻,此时也难说。 西班牙是摊烂泥,暂时假装不存在最好。吕宋屠杀的事,一旦引爆舆论,肯定哗然;但为了搞掉荷兰,又必须捏着鼻子交流,毕竟西法同盟,又都是波旁王朝,搞完荷兰才好往这个泥潭里跳。 这样一来,这叫外交部? 这分明是“对俄交涉勘界处”,格调一下子就从部级掉成了处级机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九二章 工具人瑞典 要假装外交很有用,是假装天朝变成中国的重要组成部分。 想要假装外交很有用,就得拿到一定的权柄。 而勘界这样的事,不是权柄,只是工作。 “国公,这国朝外交,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说难,国朝不比欧罗巴,需得合纵连横,外交部无处施展自己的本事;说易,国朝虽和欧罗巴各国相距数万里,但大海和白帆将其连在了一起。” “若要搞外交,必要拿到关税。如此,方可与那些非朝贡国外交。也唯有关税,此时能让欧洲各国与我朝打交道。” “是以……国公不妨上疏,请收关税权于外交部?” 从这个方向上抓权,齐国公还真没想到。 乍一听,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可再一想,顿觉醍醐灌服瑞典人让利的。” 这一次派出商船前往瑞典,刘钰是在等欧洲大战的机会。这时候可没什么国际法,私掠船到处跑,从印度打到美洲又打到欧洲,欧洲的商船贸易必然受到影响。 一旦受影响,就会出现供应的真空。而这个供应的真空,就是刘钰让大顺的海上涉足西洋的机会。 只要走私量足够大,要么英国降低茶税,对外出口猛增,大顺关税增加;要么欧洲各国就只能看着走私贩子到处跑,把各家东印度公司的利润全都抢走。 十几年前,英荷法等国,刚刚肢解了奥斯坦德公司,想要在欧洲立足,必须要利用英法矛盾,确保在矛盾最深的时候插上一脚,赖着不走。 别扭之处,就在于大顺还不能和英国翻脸,把英国商馆驱逐了,英国反正也没了后顾之忧,在大西洋上可劲儿劫大顺的商船;为了不让英国劫大顺的商船,还得给英国笑脸让他继续在这边贸易,以便交涉让英国保证大顺商船的航行安全。 你敢劫船,我就拆商馆,互相有抵押,这才能谈下去。 和荷兰,这就不好办了。刘钰想要的可不只是荷兰的那点贸易,而是要把荷兰在南洋的经营连根拔起。 这就得需要一个中立的白手套。 选来选去,也就瑞典最合适。 俄国最为共同的潜在敌人,这是一个可以谈判的方向。 当然,瑞典人肯定不愿意让中国商人涉足哥德堡的走私业务,这就需要大顺的外交部门在关税问题上做文章:如果不能允许大顺参股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对华业务,那么将对瑞典东印度公司加增关税。 能跑到广东贸易的,没有私人。 因为欧洲各国都有垄断权的东印度公司,私人贸易不但违法,而且会被东印度公司抓获、分货,每年那么多的垄断权真金白银买来的,不是白买的。 就算你有背景,你的背景比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还牛? 刘钰很细心地和齐国公分析了一下可以拿关税做文章迫使瑞典同意的原因。 “瑞典人不是荷兰人,没有巴达维亚。他们在南洋也没有任何的落脚点。所以,一旦断绝贸易,他们连靠国朝海商走私的机会拿货都不可能。” “说句难听的,威海的海军,此时收拾不了荷兰人,还收拾不了瑞典人吗?” “走私不能,欧洲竞争又激烈。这就意味着,他们要么放弃对华业务,要么割肉放血,分给我们一部分。” “自杀,还是砍手指,正常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也就是欺负欺负之前我朝一直开关贸易,以为真就有这么一处真正自由贸易的天堂罢了。” “再者,瑞典国势微弱,造船又没钱,他们也舍不得造太大的商船。都是些不大的商船,他们的股本也和英国荷兰差得远。” “英国还能卖点印度货,荷兰还能卖香料,他们只能用银子买。股本不够,也制约了他们的贸易额度。我们参股,实乃双赢。” “我估计,瑞典人必会同意。这一次我已经叫米子明带去了口信,希望瑞典派东印度公司的创始人来一趟。他几年前来过广东,也算轻车熟路。” “若能打开通往西洋的贸易,就有钱。有钱,在朝中,便站得稳、说的响。” 齐国公盘算了一下刘钰说的,心下也是大喜,问道:“你要做成什么样?” “简单,瑞典东印度公司,剥离对华业务。对华业务,我们出一部分股本,瑞典王室和那几个大股东出一部分。既然出了股本便都是一家人,我们可以优先保证自己的货,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断掉对英、荷的贸易。” 齐国公又问道:“若他们不同意,难不成真的断了贸易?” “对啊,我们不是恐吓他们,毕竟我们还有备选啊。” “备选?谁?” “葡萄牙人。如果不同意我们借他们的壳在欧洲贸易,站稳脚跟,那就收回澳门,让他们滚蛋。当然了,这只是用来吓唬瑞典人的,等将来经略南洋,澳门肯定是要拿回来的。要之无用,留着反倒使传教士滋生,我个人是不想和葡萄牙人扯太多关系的,免得将来投鼠忌器。” 这个备选,大出齐国公所料。 沉默的考虑了一阵后,又觉得这种可能性还是极大的,只要把控住方向,完全可以谈的成。 其中关键,就是瑞典人不是荷兰人,在南洋没有落脚点。 所以,要么滚蛋,彻底放弃对华业务;要么分一杯羹,中瑞合力把走私业务发展到极致,让英荷以及美洲都用走私货。 没有靠华人海商走私到南洋这一条路可选,这就使得瑞典人只能接受。 反正其股本也不雄厚,大顺这边出船出货,又不损害原有大股东们的利润,这倒的确可行。 齐国公想了一阵,笑道:“是了。这荷、英,皆强国也,又在南洋、印度有势力。与其合作,则为与虎谋皮,殊为不智。” “唯独瑞典小国,在南洋印度并无势力,又在欧洲中立,唯独与罗刹为敌。罗刹又劫不到瑞典人的船。” 刘钰道:“正是如此。我朝在欧洲贸易,最大的难点就是欧洲各国的东印度公司,都有垄断权的。把船开过去,也卖不得货;而且真要是开了去,半途就会被东印度公司的船给劫持。” “瑞典人是此时欧洲最大的走私贩子,大顺海贸的未来也就只能依靠走私贩子。这正是,一拍即合。” 见刘钰说的这些,显然是深思熟虑过,恐怕也早就给皇帝说过。 齐国公略微一想,也明白了其中的制衡。 这件事,本来刘钰自己就能办,但皇帝不希望对西洋的交涉都是刘钰主导,哪怕这种主导必须要禀告皇帝,也不行。 至于说对俄交涉和勘界,这种事,有没有外交部,区别不大。之前勘界,没有外交部,也一样勘界完成了东段线。 这样看起来,皇帝要设置这个外交部,就是想要从刘钰手里分走对外交涉的权力。也算是防患于未然,担心刘钰和西洋人交涉太深,或者担心日后天朝的对外交涉都要指望刘钰。 想通了这一节,齐国公也明白该怎么做了。 这外交部的架子,是要搭起来,让皇帝看到确确实实在做事了。 皇帝要看的,想要的,就是这种脱裤子放屁的行政官僚化,让刘钰自己办不成事,必须依靠更多的部门配合。 哪怕至今为止刘钰办的事,都是经过皇帝许可的,这也必须要把这个权分走。 齐国公心道:陛下既知对瑞典的策略,又交代我来办,那便是这个意思了。而这种事,陛下又如此上心,只怕内帑也有不少股份在贸易中。只是不肯明说,以免被人攻讦与民争利罢了。 又想着陛下的心思,也应该点一点刘钰,遂道:“守常啊,待这外交部建成,日后对外的事,便要外交部来做了。若能拿到关税权,日后你便不要插手了。有什么事,叫那些商人反应,走正常的程序,由关税那边再交到我这里。” “朝堂上,你是鹰娑伯,海军督办,节度鲸海。该你管的,你管;不该你管的……陛下若难拿捏,自会召见你,亦或是廷议时宣你参加。” 劝诫完刘钰,齐国公自己心里也有数。 心道自己执掌外交部,最多也就到南洋平定为止。 需得合力进取时,陛下自是用上下配合的好的;若到不需进取时,便先要想着怎么平衡掣肘了。 他寻思着,南洋一定,我这外交部就得交出去喽。明知如此,却还得做好,不然倒显得我心有怨气。若做不好,搭不起架子,做不出一两件可为后世例的事,陛下说不定就要借此发难。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九三章 第三种可能 对齐国公的告诫提点,刘钰也放在了心上,心想这样也好,免得日后麻烦。 “国公说的是,我都记下了。无规矩不成方圆,既是陛下单设职司处置这些西夷,与这帮子西夷交涉的事,自是外交部来管。孔夫子不也说嘛,从心所欲不逾矩。” 齐国公面上露出微笑,当年走的时候,刘钰还有过多的锐气,身上的棱角太多。 那时候年纪还小,自不算什么。刚才这番叫刘钰注意一些规矩的话,本以为刘钰又会如当年一般嘀咕一些诸如“掣肘太多、想要办成事太难”之类的话,却不想并非如此,而是老老实实的答应了。 “我知你一直把西洋人当成大敌,在我想来,陛下也是如此。即便本朝开国如此艰难,可有一点却不得不‘感谢’当年的东虏。西洋事,朝中会留意的。” 一句感谢,听起来像是反话,实际上却也算是一句实话。 甲申年的事,使得自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都有不少人对外部威胁有一种很强的忧患意识。 有点像是汉朝开国,上来就被匈奴欺负,白登之围文景修养,至于武帝时候,疯狂拓边,通西域、开西南。 大顺也有点这样的意思,区别也自不小。当年后金起兵的时候很不起眼,却差点沉了天下,这也算是李淦能听进去刘钰讲的“祸起东海”的原因:荷兰人看似渺小,谁知将来不会又是另一个后金? 谁敢保证,那些看起来此时没有威胁的小国,将来会不会成明末之事? 以史为鉴,此时总算是鉴出了一些道理。 齐国公自是知道刘钰是想办成一些事的,说这些话也就是宽慰一下刘钰,告诉他朝廷既是设置了外交部,虽然此时权责不明,但有明末的历史为鉴,对西洋人的警惕还是足够高的。 “守常啊,西洋人也是人,有些道理,这里用得上,西洋人那里也用得上。之前无非就是除你之外,再无对西洋人了解极深之辈。那些传教士,各怀心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听闻军改之初,陛下就问过你新的军阵兵法之事,你说毕生所学都已勘录成书,毫不藏私。” “这件事,你做的就极聪明。这与西洋人交流交涉事,你也应该一样聪明才是。陛下需要的是一个胜于他人的人才,而不是一个非他不可的天才。你可懂其中区别?” 想着以后自己家族要和刘钰绑的更深,虽然一些事还未明说,可说起话来,却自然而然地夹上了一些长辈的语气。 胜于他人,非他不可,这两者的区别,刘钰懂。 齐国公也算是把话说的很清楚了,他赶忙道:“国公安心,这其中的区别,我懂得。懂得人越多,会的人越多,陛下用我才会更放心。” “正好国公不是要主持翻译事?正好也需我将这些西洋诸国的简略历史、文化做些翻译,以作将来翻译的规矩。将西洋诸国的事,写的更为详略一些。” “我不过中人之姿,无非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比别人早知晓一些西洋事。天朝人杰地灵,纵横捭阖之术更是百家时便有争鸣,只要更多的人知晓西洋诸国的事,如何有利如何有弊,想必外交部不会缺了人才。” 齐国公见他上道,笑道:“正是如此。不谈你,只谈我。我能居此高位,非我才能优异,只是有祖上勋功。那科举出身的三甲、武德宫的魁首,都是千军万马杀将出来的,我等这些靠祖先之功的终究难比。” “你是聪明人。你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他们想不到,不是因为你比他们聪明,只是因为你比他们更早知道西洋事罢了;我自成年便能处置一些事务,也非是我聪颖过人,不过是家中自小接触罢了。” 刘钰嘴上称是,心里却道这虽大有道理,可落在外交部上,那也不尽然。 这倒不是聪明不聪明的缘故,而是思维方式的区别。 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就不同,知道西洋诸国的历史文化只是个开始,懂得什么叫原始积累什么叫殖民贸易,懂得站在和天朝不同的中国的角度上,这才能做出一些决断。 只是这话也不能说出口,而且他也明白,自己的出身决定了,自己分享的越多,皇帝反而越信任。 很多事自己只要完全分享不藏私,皇帝少了担心反倒会更加重用。 这事也不用齐国公说,当年自己去威海“小站练兵”之前,田贞仪就说过。 练兵可以,但一定要可以复刻,别人照着方法依样画葫芦,一样可以练。否则的话,西域一定,青州军越能打,刘钰就越可能封个侯爵蹲在京城,再也没有办大事的可能了。 当时刘钰就深以为然,想不到父女都是一个调调。 这外交部的事虽不是练兵可比,但皇帝这么搞是铁了心的,既希望和西洋诸国的外交继续下去,又不希望刘钰一手抓成为朝廷唯一一个可以和西洋人打交道的。 外交部的设立,算是大顺绕开了“天下”的范畴,开始尝试着和外部世界打打交道。 不怕官僚化,怕的是连官僚化的机会都没有。反正现在是个比烂的世界,谁也不比谁更效率。 再者刘钰也觉得照着以前那样实在不是办法,随着对外交流越来越多,要都是自己抓着,自己真要成“外相兼海军大臣”了。与其等着皇帝心里起芥蒂,不如现在就该放手的放手。 “国公,正好还有个事要交到你手里。南洋的巴达维亚,有个壮士前来,诉说巴城华人被欺压之事。此人也是个人物,有做大事之心。但这件事终究需要从长计议,是以巴城的天朝子民,还得靠外交部去解决。”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这事最好还是在荷兰人动手之前,就压一压。不要等着荷兰人学西班牙人在吕宋搞屠杀之后,再遣书谴责。” 将连怀观的事与齐国公一说,又大致说了说巴达维亚的情况。 齐国公应该是朝中为数不多知道将来要对南洋动手的人,又是个在朝堂这种天下最肮脏的地方沉浸数十年的,一听便知道了刘钰的意思。 听完之后,齐国公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你倒是给我的这个外交部,找了许多活做。若不然,这事要么归福建节度使管,要么归礼政府那边管。你既抢到了手,我也正可以施展一下手脚。” “但这事,也是个烫手的。若是我不接手,荷兰人真要是动手屠杀,礼政府多半会说以大局为重,出海之民远隔万里,作奸犯科,荷兰人处置也怨不得他们。” “但我这个外交部若是接手了,真要是没控制住局面,荷兰人动手屠戮,我就要被参上一本,说我无视天朝海外子民云云。但我要控制住了局面,甚至主张开战,只怕又会有人说为海外遗民耗费钱粮百万,大为不值,不若用于河工、蠲免。” “你又想在火中取粟,我也只能束手束脚。毕竟,你只考虑了一种可能。” “可是,守常啊,你想没想另一种可能?我问你,若是荷兰人将爪哇的天朝海外之民皆遣送回来,天朝收是不收?”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刘钰问住了。 他照着历史上的惯性来思维,觉得无非就是屠杀和驱赶到安汶班达锡兰这两种可能。 可齐国公一提醒,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心道是啊,形式变了,随着大顺开始涉足与他们的官方交涉,荷兰人真要是觉得那些种甘蔗的都是累赘了,很可能还会遣送回福建啊。 如果荷兰人这么办了,怎么处置? 吸了一口凉气,正思考间,齐国公笑道:“自是不能收的。福建,山多地少,本难养活太多人,这才出海。若是都回来,一无土地、二无生计,必要作乱。” “况且,将来若经营南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非要有移民不可。” “有海外子民在爪哇,上有荷兰压迫,我等去,便是解民倒悬,王师撑腰;若无,攻下爪哇,又强迫从福建移民,那就成了暴虐之政,骨肉分离。” “长远看,荷兰人要送他们回来,我们万万不可收。” 听齐国公如此态度,刘钰略微放心,点头道:“极是!极是!若是那些人不回来,咱们去便是解民倒悬。回来后,不说作乱,将来再迁徙过去,那又是另一个说法了。巴达维亚那等鬼地方,便是去西域伊犁、辽东,若是强制迁民都有万般怨言,不知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况于那等地方?” 齐国公笑道:“所以我说啊,你给我找个了烫手的麻烦。但这事也好解决,你需给我一个准信。威海的海军,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有七成把握全胜南洋的荷兰人?” 这一次齐国公既没问为何、又没问何以,是用一种全然信任的态度,只希望刘钰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 刘钰想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 “三年。” “三年?那好说了。” 听到三年这个时间,齐国公也是放心了。 “多了不敢说,三年时间我还是能磨过去的。当年和罗刹人谈判,你在黑龙江打仗,我在色楞格河扯淡,也是与罗刹人扯了一年。那这就没事了。” “现在咱们捋一捋。荷兰人一共有三种可能。” “其一,屠杀。” “其二,迁之于安汶、锡兰。” “其三,遣回福建。” “是以,一定要保证第一种可能不会发生,第三种可能要靠外交扯皮,尽量争取第二种可能,是这个意思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九四章 礼贤下士 “对对对!国公言简意赅,正是这个意思。我之前也派了战舰前往松江,荷兰人在那有商馆,也曾见过本朝已有海军。” 将自己之前做的一些准备一说,齐国公赞道:“除了关税,你的船越多,我这外交部对外说话的腰板儿,便越硬。这件事做的漂亮,反正都以为法国人来我朝,是商量一起对付罗刹的,又派船去了瑞典,你派军舰去松江,他们也不会想到要对南洋动手。” 本来以为刘钰给自己找了个烫手山芋,一听只需要三年军舰就能压制南洋的荷兰人,这意味着除了靠嘴去扯淡、亦或是断绝贸易之外,又有了另一种选择,自是把心放的大宽。 想着皇帝既有经略南洋之心,这一次把荷兰的事办的漂亮一些,也是自己出任外交部的功劳。 若考虑皇帝的态度,皇帝当然是既不希望荷兰人屠杀,又不希望荷兰人把那些人驱逐回福建的。若能尽可能朝着第二种可能去做,皇帝自是高兴,也算可以交差,又能彰显外交部的作用。 有些话,皇帝肯定是不能直接说的,更是不可能想背锅的。 这件事还就得外交部去办,就像是荷兰人若说把海外遗民都遣送回来,皇帝若说不允许,那就有些失德了,真要是荷兰人学西班牙人在吕宋的作为,皇帝脸上也挂不住。 心里琢磨着外交部要办的几件事,又想着要在南洋平定之前把外交部的架子搭起来,给皇帝一个满意的交代,齐国公心里也有数了。 任何部门,站在大顺是一个整体的角度去看,这个部门存在的意义,理论上,便是让大顺越来越好。 而若是单独这个部门,部门存在的意义,用“以功彰义”的角度去看,那就是这个部门的官阶越高、官员越多、掌握的资金越多,也就越有意义,越成功。 没有足够高的官阶、没有足够多的官员、没有足够大的权力、没有足够多的的资金,怎么能证明你的部门很重要呢? 至于到底办成了什么事,那倒不重要。 大顺虽然把六部改成了六政府,可就是换汤不换药。想到六部之下,还有各司,譬如兵政府下职方司、车驾司、武库司等等,这外交部的框架也要依次为模板。 若能把关税权抓到手,这关税司是要有的。 而能和大顺谈论外交的,思来想去也就那么几个。 是故还要有英圭黎司、法兰西司、西班牙司、葡萄牙司、荷兰司、瑞典司、罗刹司等等。 新部门的建立,要么从无到有管新出现的事物,要么就是从旧部门中夺权。 不算新出现的事物,若是只考虑在旧有部门夺权,这倒也不难。 关税司,吏政府本来也只能管一半,另一半在皇帝内帑那,这个只要皇帝答应,问题不大。 澳门,最多也就是从广东节度使那夺走,此事亦不难。 荷兰人也就当年走了个形式,来京城“朝贡”了一次,之后他们不来,朝廷也没要求他们再来,就是正常贸易罢了。 至于各国使节团的接待,礼政府本来也不想管这些事。当初罗刹使节团和法国使团来,礼政府的人可都不愿意处理,一则感觉屈辱,二则不想背锅——指不定哪天就有人参一本,说他们堕了天朝尊严,于礼不合。 当时礼政府不想背锅,把接待发国使团的活推出去了,现如今接待非朝贡国的这个权,也好夺。 顺带借着这一次勘界,还能把那些负责勘界的人抢到手里,这个可以和新成立的枢密院配合,把勘界的这些人瓜分掉,把兵政府手里职方司的一部分权力分走。 现在这外交部还是个空壳,但等到日后交到皇帝手里时候,已经是五脏俱全。 要确保皇帝提问,自己能答,亦或者自己手下的职司部门能回答,这事倒也不难。 “守常,这外交部要与西洋各国交流,又要掌控关税,便需人才。” “科举人才,自是不行的。他们又不懂西洋语言,更不懂关税问题,所以要么从武德宫里选人,要么从靖海宫里选。” “武德宫学的都是些道法,靖海宫学的都是些技术。我看,这事需得回禀陛下,靖海宫就培养这些人,将来考核堪用。” “你那关于西洋诸国的翻译和简史介绍,也需尽快成书,便做教材。” “正好,这一次跟我去欧罗巴的这群人,陛下也正愁如何安置,这外交部便是个好去处。没有本事,就去学嘛。” “有本事的,陛下还是希望他们去学军阵之法,将来做军官的。次一点的,就可以扔到外交部嘛。” 一提起像是党炫明那批跟着一起去欧洲的人,齐国公也是一阵头大。 本想着见识到了西洋人的军阵技法,回来之后上疏军改,哪曾想还没到家,大顺已经军改了。 至于技术,齐国公又不是彼得,也没有去造船厂真学本事,那些跟着去的勋贵子弟更没有学什么技术。 而且天朝自古以来轻贱技术工匠,让他们去学,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侮辱。 派了一群勋贵子弟出去转了一圈,实际上毛也没学到。留了几个好学的在法、俄的科学院,或者军校之中,剩下那些回来的都是只看了数年的热闹。 可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也头疼这些人回来后的安置。 齐国公觉得,正好,这些人去欧洲转了一圈,多少也会几句西洋人的语言。 不妨扔到靖海宫,找一些西洋教师,学几年西洋语,到时候直接全塞进外交部便是。 反正等着南洋一定,这外交部也就是个摆设了。 正好可以安排这些人有个事做,领点薪水,都是勋贵家里的自己人,也算是为自己人谋了福利。 你好我好大家好,除了皇帝内帑或者国库。 刘钰心说你这话说的,这是把外交部当成了残次品垃圾场了? 这外交部本来就需要涉外语言,所谓家族渊源,到最后岂不是全都是近亲小圈子? “行吧。聘用教师的事,我去做。翻译的事,我也尽快。至于人选……只怕还得陛下钦定?” 齐国公道:“那是自然。沿途表现的优劣,是否可用,是否学到了什么,这都是要奏报的。陛下是要先挑选出一些人的,军改正可用以填充为军官。剩下的,才能扔到你那。” 刘钰想着只要别往海军里面扔就行,至于外交,那倒不是太有所谓。 弱国无外交,海军不强出不得南洋,也就不存在外交。 若是海军强了,外交自然也就简单了。 反正至少今后十几年内,大顺的外交总路线已经定下来了:联法、打荷、遏英、和俄。 总路线已经铺就,大顺不需要苏秦、张仪那样的外交天才,需要的只是按部就班的人才。 细枝末节就没有那种重要了。弄一群勋贵的庶子们当外交官,凑合着倒也行。 “国公,主要还有件事。日后可能要外派他们去往欧洲各国。你可得想好了,这时候去欧洲,与流放三千里无甚区别,他们内心怕不情愿。到时候,定是要得罪一些人的。” 齐国公哼笑道:“这有什么得罪的?此番之前,可能会觉得像是流刑三千里。去过一次,只能算是外放到京城之外,没有那么蛮荒。衣食住行,虽与本朝大不同,但也不至于若如张骞困于匈奴、苏武牧于北海。” “将来若真立了外交部,有本事的做个各司郎中,没本事的也混个员外郎。一个个又都不能袭爵,如今战功也轮不到他们,给条出路,哪里会记恨?” 这外交部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只是有个空架子,齐国公倒是已经想到了将来的各司郎中、员外郎等职务。 “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上奏陛下,先定下人选和职司,剩下的再说。瑞典人若能来,这事就我去和他们谈;荷兰人若是真有意图,也是我去管。你就不要插手了。那个叫连怀观的,过几日你叫他来我府中。” 刘钰忙道:“国公,此人自巴达维亚前来,日后我朝若经略南洋,此人尚且有用。虽不说让其如沐春风,却也不好寒了这些海外迁民的心。” 虽然这些大顺的勋贵们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一个个和颜悦色,但刘钰太清楚这些人面对平民时候的态度了。 那种不正眼瞧人的态度,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礼制之下,封建等级制度很严重,这连怀观连个秀才都不是,而且还是出海谋生的,就算在巴达维亚有些声望,可入了京城,在这些勋贵眼里,也就是个小蚂蚁。 虽然刘钰也不想让连怀观自己干大事,之前也曾稍微震慑过。 然而凡事有个度,就怕连怀观来京城一看,勋贵们看他如草芥,心里一冷,心道反正都是当狗,老子还不如给荷兰人当狗,那就完蛋了。 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刘钰觉得还是提醒一句的好。 “哈哈哈哈……守常啊守常,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最廉价的东西是什么?” 刘钰摇头,齐国公的嘴里蹦出了四个字。 “礼贤下士。一不花钱,二不让利,他看了我门口的石狮子、大红门、鎏金环,出入礼法森严,下人服从,厅堂开阔,自然会生出一种渺小的卑微。借这些东西,我只要稍微和颜悦色一点,那便让他们觉得莫大荣光。这便叫礼贤下士。” “下,下,有上才有下。若无上下,人无有尊卑,你怎么礼贤下士?若无尊卑,只能言利。你有利,别人才会听;而上下尊卑严苛,礼法森严,这便大为不同。” “你啊你,你只知下,而不知上,更不知这上下之别的妙用。这些事,你当好好学学。” 刘钰心头苦笑,微微叹了口气道:“只恐他在南洋散漫惯了,心向无拘无束。见国朝礼仪颇多,反倒生出不喜。” 齐国公正色道:“经略南洋,朝廷花了钱,出动大军、军舰,你当朝廷是去做什么的?虽陛下立了外交部,这也只是南洋之外的,南洋尚且还是天朝之内,难不成天朝出兵出钱,天朝的规矩却在南洋不行?你心里也清楚,若无朝廷在后,不管是天朝,亦或是英法荷,都难在外立足。不服管教的多了,西南土司,难不成就不改土归流了?” “天朝就是如此,不知规矩,只想恩惠,你可知静海军节度使事?安南如今如何?宋时,南北尚且有别,各有仇恨,自明方才重整为天下,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南洋?” “他若真为了南洋数万华人,岂能因自己不喜天朝礼法就背弃?若他既不想头上有个荷兰,又不想头上有个天朝,那要之何用?” “若只是见了我,就觉得天朝礼仪繁琐,试问将来若陛下召见,他难不成要天子呼来不上朝?我这是试试他,若他连这都觉得繁琐,面露烦躁不悦之色,那最好也不要让陛下召见了,到时候陛下不喜,南洋之事可就难说了。” “礼贤下士四个字,你只知贤、士二字,却不知道这四个字的精髓,在于礼和下。” “天朝是天朝,中国是中国。天朝二字,归于一个‘礼’。他若有本事,在南洋赶走荷兰人,是朝贡也好、贸易也罢,均无不可;若没这等本事,必要天朝出兵,那就要守天朝的规矩。陛下……可不想经略南洋后,再去改土归流。” 这是两人之间的私密谈话,刘钰也没什么要顾及的,仔细考虑了一下齐国公的话,点头道:“是我想的少了。国公的话有道理,若是连见国公的礼仪都觉得受不住,真要是被陛下召见,难说会发生什么事。规矩就是如此。” 齐国公哎了一声,看了刘钰许久,幽幽道:“守常啊守常,当日金水桥问对,陛下能听你说,不是因为你有本事,而是因为你爹是当朝翼国公。你本身就在这规矩之中得利,从你出生,你用跪的人就没有几个。可天下,不是这样子的。” “南洋入天朝,规矩就得守。什么人见官要拜、什么人不用跪,这都是规矩。我还是那句话,他有本事自己成事,天朝不会过问,若不贸易便不朝贡也无所谓;他若没本事自己成事,就得按照天朝的规矩来。” “无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可以改,但要改也要天朝改,新规矩换旧规矩,而不是北方有北方的规矩、南方有南方的规矩,南洋有南洋的规矩。”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九五章 自信的开端 “你既把那样比作本朝的‘西域’,则朝廷若开南洋,比效安西四镇。巴达维亚,或可为碎叶、龟兹、于阗、疏勒。军是要驻的,官是要流的,至于四镇之外的诸多南洋国,则可效西域诸国。” “这些人自明时便迁居海外,对天朝离心,不可只用恩德而不用威仪。今日荷兰人压迫颇深,心慕故国;若将来天朝改制,如改土归流,当地豪族只怕未必不叛。” “我对巴达维亚的情况所知不多,但以史为鉴,却知本朝开国之初,也是靠分了朱明皇庄和藩王的土地、后金东虏的圈地。巴达维亚没有朱明的皇庄和藩王,但却有当地的豪族;巴达维亚没有后金东虏的圈地,却有荷兰人的圈地。” 齐国公并不是太了解连怀观的背景,但却本能地想到连怀观也是当地豪族。既为豪族,首鼠两端,两头下注的事,也是常有的。 朝廷不会允许一个“中华联邦”的形式,只要出了兵、出了力,一定不会允许当地的华人拥有太强的自主势力。 正如刘钰相信的那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南洋的经济基础很诡异,种植园经济为主,也就注定了当地的宗族、豪族们若不收拾,肯定拿捏着华人社会的全部活力。 改变当地的经济基础,才能够解巴达维亚等地“山高皇帝远、随时想自立”的想法。 以齐国公的想法,或者说以朝廷的想法,最好还是瓦解成华北地区这种小农的状态:没有宗族或者庄园主士大夫这样的天然组织,而是被官僚统治所替代。 “守常,你应知道,闽粤两地,每年都有源源不断的人出海外谋生,下南洋。南洋人口必是越来越多,故而从一开始,就要让南洋的‘安西四镇’没有豪族势力。” “这连怀观既能来此,也算是个壮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为壮士,日后有功朝廷自然封赏,封赏之后既有品级也该遵守规矩。” 刘钰答应一声,心里盘算了一下巴达维亚的情况,心道南洋的事,与华北还真不太一样。 这巴达维亚的制糖业完蛋了,除非大顺这边的蔗糖消耗量暴涨,否则控制巴达维亚后还是无法解决庄园经济破产的情况。 估计大顺也不太可能放着台湾福建的糖不要,高价收购巴达维亚的糖。 加上正赶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估计欧洲那边乱成一团,蔗糖的消耗量也必受影响。 荷兰人一走,短时间内去欧洲贸易都很危险,荷兰人可能半途劫船……蔗糖销量只会更低。 思来想去,想要救巴达维亚的蔗糖业,就得看日本开国之后,对蔗糖有多大的需求了。 这是唯一一个短时内的增长点,反正大顺的内需不能指望,也基本饱和了。 甘蔗园毕竟不是华北的耕地,分成小块也没问题。 日本市场,撑得起巴达维亚甘蔗园的蔗糖业吗?现在还说不准,估计就算有涨幅,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而且巴达维亚除了甘蔗业,真正的豪强都是靠包税和放贷的,土地矛盾并不是主要矛盾。 朝廷想到的抑制豪强,肯定以为巴达维亚都是靠种地为生,豪强都是大地主。 然而并不是,至少在华人内部并不是。 对于遏制当地豪强的想法,刘钰是支持的。但怎么遏制,他觉得不是现如今的朝廷那群小农脑子能想明白的。 齐国公见刘钰在那闷着不说话,笑道:“你不要以为此事很难。此事,我看也简单。江南等地,豪强难制,因为他们读书为官,胥吏一体,朝中有人。” “本朝取天下,从均田免粮,到保天下驱鞑虏,其中变迁你是明白的。巴达维亚的豪强,何德何能,有资格做江南士绅吗?有资格让朝廷妥协吗?” 他以为刘钰考虑到朝廷连文登的“士绅纳粮、摊丁入亩、永佃权”等政策要在全国推广都难,担忧朝廷能不能在南洋控制住,便说破了其中的关窍:巴达维亚的当地豪绅,连荷兰人都打不过,若是天朝赶走了荷兰,那些豪绅算什么? 各省士绅,都是读书人,朝中有人有关系,动不得;那巴达维亚的豪绅,朝中有关系吗?有代言人吗? 还不是想揉就揉,想捏就捏? 刘钰喔了一声,不置可否。 对朝廷整体上动豪绅的大方向,是支持的,本来他也认为南洋最可靠的人是那群最底层的雇工和巴城中的小贩;而当包税人的甲必丹雷珍兰们,天朝控制后,日子只怕比荷兰人在的时候过的要差,他们可不是基本盘。 但他不是很同意齐国公想的解决方法,这方法在土地矛盾集中的地方能用,在巴达维亚这种种植园经济的基础下,不是万能的。 此时他也没直接反对,对巴达维亚的具体土地政策、荷兰人的种种制度,连怀观也只是从他的视角直观去介绍,感性有余,理性不足,这还是要再议。 好在齐国公的话,也解开了他心里的另一个心结。 他之前是担心朝廷直接复刻荷兰人在巴达维亚的统治方式,为了省事而延续旧制。 现在看来,齐国公的想法认为朝廷不可能允许当地维持旧制。只要在遏制当地豪强的大思路上一致,山高皇帝远,将来还是有很多的可操作空间的。 想着自己应该变一变在朝中的固有形象,刘钰也没再和齐国公深入讨论这个事,心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别让连怀观寒了心就好。 事后问一问,要真的露出寒心之意,那也只好心狠一狠,把他扣住,以免走漏风声。 “国公应该自有打算,这本来也是外交部该管的事,小子也就不多说了。” “还有就是,还是要提醒国公一句,早做准备。我估计,明年不只是罗刹使团要来,可能瑞典人也会来、英国人也可能来。英法世仇,而且英国自从前明时候就想派人来京城,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如今我朝变化,罗刹人来了、法国人也来了,英国人可能也会来。这罗刹特使是个特例,陛下恩准常驻京城,以便勘界、平西域等事宜。其余使团,估计想要驻京,怕是办不成。我看,不如叫他们把商馆使馆,都迁至松江,以便管辖、也便外交联络?” 大顺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可是对内还是要假装是天朝上国的。既是天朝上国,平等外交这种事,就不要做得太显眼,譬如在京城开使馆之类。 再者,朝廷对这些西洋人也是充满警惕的,又有禁教的风潮,按照西洋规矩在京城开使馆,根本不太现实。 且不说百姓怎么看,让朝鲜这个忠臣孝子怎么看? 罗刹人特殊,因为之前要勘界、要解决蒙古、要平定西域,这都需要和罗刹的使节直接沟通,故而是恩准在京城常驻,却终究没有一个正式的大使馆。 现在搞出来了外交部,想要外交,当然是要派驻使节了。 聚在一起,方便管理,无非也就是这几个口岸。松江最好,广东太远。 满清时候,太平天国起事,有各种各样的因素。 有一样也要考虑到,便是在南京条约之前,广东一口通商,导致许多江南的货,要运到广东,这就导致了许多以此为生的人。 南京条约之后,上海成为了口岸和买办中心,导致了很多搞运输的、借助一口通商发达的人失业,为天平天国贡献了不少核心人员和核心力量。 大顺倒是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一直都是开放了许多口岸,这种变迁引发的影响不会太大。 使馆好说,主要是商馆,扎堆一起也便于监管。海军跑不到欧洲,也暂时没能力在欧洲耀武扬威,唯一能和西洋人听懂的外交,就只剩下一个关税。 齐国公道:“这事我自是考虑过,西洋人有驻派使节的习惯,要显得我这外交部有用,我当然会考虑驻派使节的事。但是,松江是不可能的。” “一则那里终究更远,沟通不便;二来松江地处江南,是朝廷的腹心,这使节团只怕都是细作,哪里是不可能允许驻派使节的。我的意思,是在天津。” “天津?”刘钰有些惊住了,天津固然好,毕竟更近一些,方便沟通。但是,这能行吗? 天津,离着京城太近了,朝中能同意? 齐国公见刘钰惊奇,笑道:“陛下已经同意了。但需得海军立威之后,方可建馆。” “放置天津,沟通方便,此其一也。” “我回来后,陛下叫我去看了看军改后的京营,问我与西洋诸国相较如何?我说胜之!海军与西洋人相差略远,陆军却不用惧,放在天津,天津也要驻扎一军,叫西洋人知我朝军阵不弱。” “商馆不动,使馆驻于天津。那倭人不是每年让荷兰人参江户吗?这边也让西洋人每年入京参觐,若真有事也好处置。” “至于松江,你就不要想了。那里商贾众多,又是江南腹地,朝廷担心商贾和西洋人勾结。而且那里又是长江口,漕运之始,西洋人把那里摸清楚了,将来真要有事,对国朝大为不利。” “京城不能驻,退一步在天津,也正好。凡要抵达天津的西洋船,都需报备,使馆报备,朝廷派船去南边接,而不能让西洋船入渤海。” 闻言,刘钰嘴角浮出笑意,看来朝廷终于在自负之后,有了一丝真正的自信。除却考虑到和西洋人勾结、江南腹心等问题外,这一次允许西洋使节驻扎天津,就在于皇帝真的相信军改后的陆军很强,这是询问了出访欧洲的齐国公后产生的比较后的自信,而非是之前那种极端的自负。 皇帝特意询问了去过欧洲观战过的齐国公,刘钰觉得这是自己之前那些吓唬人的话,把皇帝从天朝的自负吓成了不自信,这回确认之后扔了自负,真正自信了。 也算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自信就好,自信才能包容,越不自信越封闭。 敢在天津设使馆,皇帝的心态真的变了。 “使馆和常驻使节的事,这都定下了。倒是你那边,瑞典人、英国人,明年真的会来?莫要我在这摆了一桌子菜,客人却不来。” 刘钰想了想,也不敢说满,只道:“七成把握吧。” 说罢,心道馒头应该快要从欧洲那边返航了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九六章 英雄所见略同 哥德堡比馒头去过的大顺最北端的黑龙江,还要往北。 从六分仪上可以轻易地算出纬度,这地方的纬度要比黑龙江高得多,可是气候却比黑龙江暖和多了。 冬天并不太冷,港口也不会结冰,也就相当于威海的气候,可能还要再暖和一点。 自由贸易号上靖海宫出身的军官们倒是知道,这是因为北大西洋暖流的缘故。可之前都是从课堂上学的,如今真的来到这地方亲身体验过,才知道洋流真的是太神奇了,真的可以这么靠北还这么暖和。 一些人心想,这要是鲸海也这么暖和,怕不是从汉唐时候,黑龙江就住满了人?哪里还用每年往那花钱移民? 船上,已经售空了从中国带来的各种货物,茶叶之类的紧俏货更是在获得了瑞典国会允许后的第一天就被一群往英国去的走私贩子包了。 此时一群码头工人正在往船上装瑞典的铁器、铜等。 要在西洋历的二月份,也就是过年左右才能返航,和那些瑞典船一样,要先去一趟西班牙的加的斯,在那把瑞典的铜铁卖掉换了西班牙的银币。 前几年西班牙的塞维利亚港口淤积,只能把贸易中心挪到了加的斯,那里是瑞典人的最爱,只有在那才能获得足够的银币。 去中国贸易,瑞典人只能用银币,大顺那边也只对银币有兴趣。 船上的商人早就算过了,不算这一次特许的用瑞典的铜铁焦油去西班牙卖的利润,只是单程的茶瓷利润,就有百分之一百一。 扣除掉船只的折损、死人、维修等,还能剩下个百分之八十。 比不过往日本去的双程贸易,可日本贸易就那么点份额,没什么太大的增长。这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利润,传回国内,想来贸易公司的股价又得暴涨一波。 这一次准备的比较充分,一路上就死了两个人。以第一次远航而言,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商人们琢磨着,若是能在回去的途中,在非洲买一批象牙之类的,回去还能再赚一笔,只可惜非洲那地方瑞典没什么势力,也是人生地不熟,这个想法只能暂时搁置。 百分之八十的利润回报率,已经让这些人相当满意。 而且与那些走私贩子们交流之后,走私贩子们认为再多几倍的货,他们也能吃下。 瑞典东印度公司资本还是不足,造船成本又高,尤其是能去中国的船,造价确实不低。 加上中国那边只收真金白银,瑞典东印度公司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真金白银去贸易,在那边又受到荷、英、法等国东印度公司的压制,这让这群在哥德堡的走私贩子们嗷嗷待哺。 走私贩子们向来认为,自己就是在搞“自由贸易”,对大顺的这艘“自由贸易号”,表现出了极大的好感。当然,主要是能给他们带来利益。 事实上,在瑞典东印度公司组成之前,马达加斯加的海盗们,就和瑞典人合作过。 他们劫了船,劫了货,总得销赃。 马达加斯加的海盗们,眼光和刘钰差不多,在欧洲看了一大圈,觉得最佳的合作对象还是瑞典。 英荷法西对马达加斯加的海盗们都深恶痛绝,海盗们也没法找他们合作,当时就觉得瑞典的哥德堡简直就是最好的销赃地。 虽然最终没成,却也足见他们是有眼光的。 亦或者说,欧洲现在的贸易局势,也只能从瑞典这打开缺口。 英雄所见略同。 可惜瑞典这边成立了东印度公司,与海盗的合作关系就到此为止了。 走私贩子们是真把海盗当亲爹的,货又便宜又好,可惜了。 大顺的这艘“自由贸易号”,虽然不是海盗,但在欧洲东印度公司已经瓜分市场、各国贸易保护和重商主义的环境下,也和当年那群海盗差不多了,简直就是走私贩子眼中的亲爹。 只可惜这里是瑞典,在人家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一次成行之后,下一次行不行,还得看瑞典人的脸色。 走私贩子们在欧洲也没有私港,倒是有走私贩子询问能否合作直接把船开到美洲,干几票大买卖。 船上的军官们考虑之后觉得过于异想天开,在欧洲没有落脚点,到处都是巡航船和海盗,去美洲怕不是给人送菜的? 在哥德堡停泊的这段时间,引来了不少人的参观,也引来了许多各怀心思的人。 此时欧洲正刮起一阵中国热,上一次齐国公到访巴黎,在欧洲引起了轰动,瑞典人是有所耳闻却不曾亲见,这一次算是真正见到了,这艘重金打造的大商船,也算是让瑞典人确信这是一个强大的帝国。 军官们一部分留在船上整理海图,另一部分去参观了瑞典造船厂,看到了瑞典人正在建造的一艘名为“哥德堡号”的大商船。 和自由贸易号差不多大,但可能要一年后才能完工,瑞典人的造船水平此时已经比不过威海了,毕竟穷。 船上几个真正负责的头目,此时都不在哥德堡,而是前往了斯德哥尔摩。 这艘虽然是条商船,但也有官方的成分,想要日后合作,还是必须要得到瑞典国会的允许。 现在的瑞典国王,没有正式的继承权,是“女婿”。 此时瑞典王的媳妇,也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和大顺的宗法制差不多,女王还有个死了的姐姐留下的外甥,外甥的继承权高于她。 “得位不正”,正式国会的那群老爷们所喜欢的:要么答应国会老爷们的更多要求,要么我们就不支持你这个第二顺位继承人。 和俄国枢密院那一套想要夺权的想法差不多,只是瑞典的国会没有玩脱,毕竟瑞典不是“第三罗马”,缺了个禁卫军政变的传统。 既没玩脱,又加上有传言“查理十二世就是被他的妹夫、现任的瑞典王弄死的”,导致瑞典国王的权力受到了极大限制,有事还得国会批准。 这瑞典王还是黑森卡塞尔伯爵,真正的领地在神罗,虽然在瑞典这被议会控制,但在自己的领地内还有大笔收入,再加上他也是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大股东之一,钱倒是不少。 历史上这个人想法挺多,建了一座中国庄园不说,最大的脑洞在于想在瑞典“养蚕”,派人从广东弄回蚕种,想要在斯德哥尔摩养蚕,结果可想而知。 这一次自由贸易号抵达瑞典,瑞典国王夫妇还是用盛大的宫廷礼仪迎接的。 名义上这是大顺官方在“归还大北方战争被俄国俘获的瑞典俘虏”,亦算是一种正式的官方往来。 不过以大顺来看,这可算不得官方:船上人员连个礼政府侍郎都没有,算个锤子的官方往来? 瑞典人也搞不懂,加之顺俄战争的缘故,颇有些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的亲近感。 故而国会的老爷们大笔一挥,允许了自由贸易号在哥德堡把携带的货物卖出的要求,为了示好还允许他们这一次免税。 只是仅仅这一次免税和允许售卖货物,可并不是大顺这边的想法。馒头秉持着刘钰的意志,自然是想要更多。 木焦油技术引进的事,出奇的顺利,根本没有太多谈判。 只是提了一嘴,瑞典方面就允许了。反正大顺的木焦油又卖不到欧洲,抢不了他们的生意,还能给这个俄国的敌人示好,何乐不为? 但谈论日后贸易的事,并不顺利。 如果只是国王还好说,但瑞典的国会内,大量在东印度公司持有股份的,他们可是一点都不想叫大顺的商人分一杯羹。 休息的地方,负责这一次商业谈判的正在和馒头吐槽着不满。 “子明兄,你说瑞典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就他们能成立垄断的东印度公司?合着就以为咱们天朝只会自由贸易呗?把他们的商馆一封,不准贸易,他们一文钱都赚不到。” “娘了个腿的,在这跟老子摆谱。广东福建的货,瑞典人不要,自有荷兰人英国人要,他们也不想想,缺了他们对咱天朝可是没影响,缺了咱们他们可是连货都没有,等着破产吧!” 馒头笑道:“莫要急,这事不是你我能谈的。这一次瑞典人不是说会派特使去往天朝吗?关税的事,你谈不妥,回去后自有人能谈。那个考林·卡姆比尔如今也在瑞典封爵了,又是东印度公司的大股东,他去最合适。” “当年瑞典人第一次去广东的时候,就是他带队去的。当时还给了他个对华大使的名头,想着要需要交涉。可连广东节度使都没见到,直接就贸易了。” “刘大人早就说过,我朝的贸易政策有问题。这哪叫贸易?这简直叫放任自流。全天下就没有一个这么搞贸易的,倒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真正自由贸易。” “朝廷之前想不到,贸易可以控制,也不懂。现在有刘大人撺掇,朝廷应该可以做出反应的。” 说罢,馒头又是嘿嘿一笑,摊手道:“要是不同意,那就查封商馆,断绝贸易,让瑞典东印度公司破产呗。多简单。” 那人叹息道:“朝廷手有利器,却不知用。我也不知道朝廷咋想的,之前对北方草原,尚且知道互市贸易可以做筹码,怎么对上西洋人,就把这些老祖宗的经验都忘了?” 馒头笑道:“之前谁也没想到把货卖到欧洲,虽有利刃,无可用处。这一次不同了。瑞典人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要不说关税和断绝贸易的威胁,他们根本想不到。明天,给他们通个信。”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九七章 宁与友邦,不给国人 ,新顺1730 第二日,当考林·卡姆比尔再度约见这几个自由贸易号上的头目时,心里不由地嘀咕了一句谚语。 “unvieuxchataimelesjeunessouris……” 老到的猫,总是喜欢抓稚嫩的老鼠。 换成人话,便是欺软怕硬。 卡姆比尔心想,你们倒是去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谈啊,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谈啊?他们才是做大买卖的,却不敢和他们谈,反倒盯着最弱的瑞典公司谈条件,这不是老猫专挑小耗子是什么? 来到斯德哥尔摩的这些人,要么懂拉丁文,要么会一些简单法语,亦或是懂一些俄语,最优秀的几个人都能用拉丁语沟通。 之前的几次接触,大顺这边已经提出了希望在瑞典东印度公司入股的想法,这引起了瑞典东印度公司股东们的极大反对。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愚蠢。尤其是当今天馒头等人说出了如果不同意,大顺可能会在关税和供货方面做出调整的时候,卡姆比尔不得不朝着他们诉苦。 “来自中国的舰长先生,31年,我第一次以瑞典东印度公司负责人的身份去过广东。在那之前,我也曾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员工,去过福建也去过松江。” “必须承认,即便有官员索贿,中国的港口仍然是最适合贸易的,我们愿意和中国做生意。为什么现在要改变这种政策呢?” “你们的商品,只要卖出去就好,为什么一定要由你们装船货运呢?如果瑞典可以坐在家里就有人来贸易,送来银币,我们不会选择冒险的。” “就算是您准备的很充足,这一次远航,您的船上还是死了两个人,这样的风险,我们欧洲人承担就好了,你们没有必要承担这样的风险。” “你们,就在广东和江苏的海岸线上,收钱就好。” 馒头轻轻一笑,转述了刘钰常说的一句话。 “资本惧怕没有利润或利润过于微小的情况。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非常胆壮起来。只要有百分之十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人使用;有百分之二十,就会活泼起来;有百分之五十,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有百分之百,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如果动乱和纷争会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它们。走私和奴隶贸易就是证据。” “无他,坐在家里收白银,利润还是不够罢了。每年死在疟疾、热病、坏血病和海难中的欧洲人很多。” 说到这,他轻轻一笑:“我们,也想有死于追逐利润的机会。” “这不是我个人的要求,而是松江、福建、广东的资本希望打开这条贸易路线。这不是个人的意志,而是资本的意志。而且,天子陛下也不希望这些热钱流入到购买土地的贸易中。” “过去的大顺,只有真正的自由贸易。但从现在开始,不再是了。我无权决定这样的政策,我只是转达一下政策的转变,希望贵公司和瑞典国会派出足够级别的人前去商谈。” “您既然31年就去过广东,而且也被授予过对华全权大使,这一次前往中国,您是很合适的人选。我只是在您去之前,告诉一下政策的换转变,希望卡姆比尔先生能和董事会、国会说清楚。” 馒头很清楚自己的职责,首要任务是找到做木焦油的工匠,这件事已经做成。 至于谈判,他是不负责的,只是负责把有资格谈判的人带上船。 如果从某种所谓的“道德”来看,这还真就是在助长走私。 不过用刘钰的官方话术,这叫垄断权下的走私,是高尚的自由贸易。 反正大顺是一点都不怕被此时的洋货倾销,一百年后也是靠鸦片抹平的逆差,现在怕什么? 卡姆比尔面对一脸最后通牒架势的馒头,只能耐心的去解释,瑞典的东印度公司有多么艰难。 “舰长先生,您应该知道,瑞典是个小国,很穷。在成立东印度公司之初,国会就极端反对,认为这样会冲垮瑞典刚刚起步的纺织业。如果印度或者中国的棉布进入瑞典,瑞典的织工都会失业。” “本身就穷,又打了常年的大北方战争,人们不希望东方的奢侈品和棉布,换走瑞典少得可怜的银币。” “国会认为,成立东印度公司是愚蠢的。用银币去换取毫无意义的瓷器丝绸和茶叶。” “说我们这些人,努力游说说服了国会。” “即便最后允许了东印度公司成立,可是也不允许中国的货物在瑞典销售,只能卖给第三方。” 馒头心道没错,先生也没指望卖给你们瑞典国。瑞典国才几个人?能买多少茶? “卡姆比尔先生,你放心。这一点我们一样可以保证,我们会遵守这个规定,绝对不会私自售卖。我们要的是合作,是入股,而不是希望直接在哥德堡贸易。” 说着,心里又想,就算你们现在统一开放哥德堡作为口岸,我们也不会同意的。不挂你们的旗,将来打起来,荷兰人非要劫我们不可。 不是不可以多花点钱,买你们这个中立国的船籍。这都是可以谈的,但现在我是不会和你谈的。 卡姆比尔又道:“我们的资本,比起荷兰和英国,差得太远。英国和荷兰政府是有规定的,禁止私人从事东方贸易,只能由东印度公司从事此项垄断。” “这就导致本公司的经营,有很多的特殊之处。要对客户的资料绝对保密,也要对股东的身份绝对保密。” “虽然我们每次航行之后都销毁账本,但是,国会中很多没有机会入股的,都心怀不满。都希望也分一杯羹——虽然在一开始,他们是反对的,但现在他们没有账本,也能估算出我们的利润有多高。” “如果开放给你们参股,国会里一些没有入股的人,一定会反对的。这真的很难办。”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瑞典在四海之内,自然这句话在斯德哥尔摩也是有效的。 一旦允许中国股东参股,瑞典国会里很多没有入股的人,就会质问:为什么宁可允许外国人入股,也不允许我们入股?为什么东印度公司的账目不公开?为什么不给我们入股的机会? 大好的赚钱机会,宁与友邦,不给国人?这算什么? 本来这种呼声就有不少,入股的除了瑞典大商人和贵族,便是英国和荷兰商人,账本是无论如何不能公开的。 冒着本国国民禁止参加亚洲贸易禁令的荷兰人和英国人,没办法在法律地位上撼动东印度公司的存在,都将希望放在了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上。他们给了王室很大的支持,也贿赂了不少国会成员,虽然用掩耳盗铃的方式销毁每一次的账本,可哪怕掩耳盗铃也是有效的。 现在如果允许中国商人参股,连掩耳盗铃这一步都不做了,必然会有大量的国会内的“便帽党”,要求公开公司的股份名单,驱赶那些英国和荷兰的股东,方便让自己参股。 考林·卡姆比尔很清楚,国会里的那些反对派,会找许多的理由。 除了股权风波,还有就是当初便有很多人反对成立东印度公司,他们很清楚瑞典那可怜的纺织业,不论中国,单单面对印度的手工业冲击会是什么模样。 英国都颁布的禁令,严禁英国人穿棉布,瑞典何德何能,敢与英国比纺织业?英国纺织业打不过印度,印度的棉布又一丁点卖不进中国,这其中的巨大差距,哪怕相隔数万里的大海和损耗,一样会让瑞典的纺织业崩溃。 这些人有一部分是从事纺织业的,在国会中是有席位的,他们认为应该保护民族工业,扩大出口而不是进口,应该提高进口关税,宁可让瑞典人穿昂贵而有质量低劣的国货,也要杜绝廉价的好货。 虽然……东印度公司在成立之初,就承诺不会在瑞典售卖,而是转卖给第三方。可是……怎么可能执行的那么彻底?如果闹大了,那些从事本土纺织业的国会议员借题发挥,公司也会很难办:至少,又得花一大笔钱,在国会贿赂、游说。 现在的局面来之不易,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当中。不管是掩耳盗铃而是借题发挥,打破这种平衡,都可能带来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当然,这种不确定因素,靠钱和贿赂,还是能解决的。 卡姆比尔也知道,光靠讲讲道理、卖卖惨,是没有用的。中国那边一旦在关税上动动手脚,瑞典的东印度公司就要崩溃。瑞典不是荷兰不是英国,在印度、波斯、南洋乃至非洲,都没有太强的势力,公司的半数高利润业务都是在和中国往来。 他只是希望讲清楚这个道理,和大顺这边讨价还价:走私贩子的人脉,算不算股本?国会这边的游说和贿赂,算不算股本? 馒头也懒得听对方的弦外之音,他也不负责谈判,只是笑道:“彼此制衡,才有合作的基础。没有中国的货,你们公司要破产;没有你们的销路,我们的商人也不能得利。这样的合作,难道不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吗?” “至于各种细则,我不谈,您可以到了天朝后,和朝廷的人去谈。只是现在,我想知道,国会能否修改东印度公司的条款?或者,您能否在去之前,确定国会是否同意?一来一回,至少两年时间,朝廷不会等你们两年的。” “况且,你刚才不是说,资本募集困难吗?多了不敢说,一二百万两白银的股本,在大顺还是顷刻间就能募集到的。只要有足够的利润。” 最后这句话可不是吹牛。大顺一点都不缺银子,只是银子没有一个集中和流通的手段,或者说缺银子的是大顺的朝廷。 户政府不是央行,连度支都做不明白,可是皇帝带着把大肥猪们都圈在松江养着的想法,这就使得资本很容易富集起来。 只要利润足够,凭着贸易公司的名头和以往的积累,一二百万两银子还是少说了。 现在瑞典人的资本还是不足,至少商船数量就不够,欧洲的走私者们也还没到吃不下货的地步。瑞典人缺现金,大顺这边有钱,正是天作之合。 馒头心想这谈判就是混不吝,你不接受我就关贸易。 说条件也不是现在说。现在要做的首要之事,是确定国会能否修改东印度公司的条例? 瑞典的东印度公司现在有很多限制,比如船必须要用瑞典的船,以给瑞典造船厂提供订单,增加就业;比如战时,东印度公司的舰队需要划归海军指挥,所有商船船长都等同于海军军官。 比如……随时要和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死磕。 这些条例,可不是卡姆比尔能决定的,还得通过国会。如果国会不松口,卡姆比尔就算去了大顺,谈的条件也无意义。 馒头也知道,国会这东西,和大顺虽然不同,但有个东西肯定能解决:钱。 只是,还需要一个渠道。行贿,也得有关系、有人引荐才行。 “卡姆比尔先生,我知道你是东印度公司的发起人。再去之前,请做好如下准备。” “分割东印度公司,将对华贸易业务独立出来。双方的合作,是固定货物比例。大顺的商船不会在战时受控于瑞典海军,但作为回报,如果俄国和瑞典爆发了战争,大顺可以调停。” “主动权既在你们手里,因为你们有市场;但也在我们手里,因为我们货源。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至于国会,我想你们既然能够促成东印度公司成立,也一定有办法促成修改法令。钱……不是问题。如果允许我们的商人参股,公司的事就是他们的事,他们精通行贿。相信我,在大顺的商人很清楚行贿的价值,他们在行贿上绝不吝啬。” 此时能够说出来的条件,必然不是最终的条件,而是可以就地还钱的。 前期的话,可能还需要给瑞典让渡更多的利益,主要是考虑到瑞典在今后的欧洲战争中保持中立,英国荷兰出于对瑞典铜矿铁矿和木焦油的需求,不会劫瑞典的船。 真要是南洋那边打起来,要是挂大顺的旗帜,可能一出马六甲,就被荷兰人给劫了。 这一次既是要借瑞典的壳,也是要借瑞典的人脉和市场。只要能打开这个缺口,就算商人不出钱,刘钰也愿意出一笔行贿的钱的。 况且大顺的商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的道理?国会,不就是个衙门吗? 卡姆比尔听到这样的条件,心里也是微微一动,他明白这些条件必然不是最后的条件,这也不是不能谈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九八章 道德绑架 ,新顺1730 现在大顺捏住了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脖子,要在关税和贸易问题上做要挟,公司的董事们其实已经有接受的意愿,宁可少赚点,也好过破产。 但在态度上,还是要打打嘴炮,说大顺这是用官方权力阻碍贸易云云。 可前几天刚说完这番话,就被大顺这边的人狂喷了一通,反问有垄断权的东印度公司算哪门子的自由贸易?只许你国会授权垄断,不许我朝廷命令加关税? 卡姆比尔自知理亏,在讲道理的事上说不过这些中国人。 至少,在自由贸易问题上,大顺真的可以指责任何一个欧洲国家搞贸易垄断。不管是英、法还是荷、西。 大顺不是不开放海关,是开放了之后,你们的货卖不进去,那有什么办法? 不要说现在大顺的关税已经相当低,就算没有关税,除了荷兰的香料和法国的钟表机械,还有什么能卖进去的? 大顺可没出台政策,说中国人不准穿棉布以防印度棉布的冲击;也没有出台政策说中国人不准穿呢绒,以防欧洲的毛纺织品冲击纺织业。 自由贸易,各凭本事。这几个被刘钰影响的大顺军官们一个个都觉得,瑞典哪来的脸,好意思指责大顺以政府命令影响贸易? 辩论又辩不过,武力威胁不敢做梦,真断绝贸易大顺倒是无所谓,瑞典东印度公司可非得破产不可。 短短几句没有什么技巧的谈判辞令,一下子将卡姆比尔逼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绝对的实力面前,谈判的技巧毫无意义。 “舰长先生,如果剥离了对华贸易业务,东印度公司的业务量就所剩无几了。这个条件……” 馒头立刻道:“我不是谈判者,也不是全权代表。我只是替人给你带个话。有什么问题,可以去天朝再谈。” 说是这样说,但来回至少一年半,去之前就必须要拿出一个可以接受的底线。 这个底线,到底应该划在哪? 明确知道这种谈判毫无意义之后,卡姆比尔星夜前往了哥德堡。 在哥德堡,与等候在那里的东印度公司股东们召开了一个内部的秘密会议。 当他说到大顺这边开出的条件之后,另一位发起人亨利克·雪坪拍着桌子怒吼起来。 “这是讹诈!这是趁火打劫!这是无耻的、堪比海盗的行径!” “整个欧洲都在说中国人彬彬有礼,是一个绅士之国。先生们,看来这些传言都是错误的,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强盗、诈骗犯、讹诈的盗匪!” “只有孟德斯鸠说得对,中国人都是一群诈骗犯,毫无信誉可言!之所以欧洲国家无法和日本贸易,都是因为他们雇佣过中国人当船员,让日本人产生了厌恶!” “让他们吃屎去吧!我们不会分给他们任何一点贸易份额。” 他亢奋的喊叫声引来了几人的支持,几个人嗷嗷叫着,拍手叫好。脑袋清醒一点的却想,不能和日本贸易,和中国船员有什么关系?除了荷兰,只有中国才能和日本贸易,这个叫孟德斯鸠的,到底是从哪得来的白痴一样的言论? 几人亢奋的狂欢后,卡姆比尔冷静地道:“先生们,这样的指责和发泄,毫无意义。你们是小女孩吗?一个会做生意的民族,怎么可能是一个礼貌的民族?真正礼貌的民族,是那些在海岛上用一个玻璃球就能换来半打毛皮的民族,中国人显然不是这样的。” “现在,如果我们不答应顺帝国的条件,他们就会提高关税。先生们,我想你们很清楚,我们的主要利润在于对华贸易。没有他们的生丝和茶叶,我们空有客户,却赚不到哪怕半个铜子。” 一盆叫人冷静的冰水泼下,那几个叫嚣着让大顺去吃屎的大股东们都不做声了。 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 按照他们的理解,大顺根本不懂什么叫关税,更不懂什么叫垄断,他们只是傻乎乎地出售他们的货物。 虽然官员受贿,虽然要用在他们看来可笑的东方跪礼去见官员,但整体税率依旧是整个世界最低的,通商环境也是最好的。 在他们所有人看来,大顺自由贸易,是天经地义的。 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将来也会一直如此。 当有一天,他们发现大顺也会用关税和贸易作为武器的时候,一个个都难以接受。 惊诧莫名。 逐渐冷静下来的亨利克惋惜道:“我曾在奥斯坦德公司做过事,也去过广东和松江。那里的商人只想着把货送到我们的船上,却从没想过要把货运到欧洲。” “这一切的根源,可以听到自由贸易号的那些军官们提起,都是因为那个狗娘养的刘钰。他的政策,蛊惑了帝国的皇帝,让他们的皇帝和商人变得贪婪。这不再是那个礼仪之国了。” 痛骂了刘钰之后,又道:“还有这一次他们送回来的战俘,那群老掉牙的家伙,就应该老死在蒙古人的手里,而不是回来。他们回来,带来了东方人的贪婪。” “那群被俘的蠢货,就应该在西伯利亚挖土豆!为什么要回来?” 骂的还不够爽,尤其是想到当年在奥斯坦德公司的经历,那时候的广东真的是个天堂般的地方。 可现在,那群中国人居然挥舞着关税的大棒,妄图从他的利益中分走一部分,亨利克怒不可遏。 然而…… “毫无意义。” 卡姆比尔冷静无比地指出了亨利克的话,都是废话。 “辱骂解决不了问题。上帝也不会惩罚他们。我们现在要明确一件事,对华贸易不能停下来,更不能允许他们提高关税。” “先生们,如果他们提高了关税,我们对荷兰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将毫无优势。我们的优势,是可以走私。而走私的价格过高,他们为什么要冒着风险买走私品?为什么不直接去拍卖荷兰或者英国人带回来的茶叶?” 这个最现实的问题,终于直白地摆在了这群无能狂怒的股东面前:如果大顺加了关税,那么客户为什么不去买“合法”的荷兰或者英国货? 等到股东们都冷静下来后,卡姆比尔说了说自己对未来的前景。 “先生们,虽然让中国商人插手,会损害我们的利益,但我们必须清楚,如果不允许,我们将毫无利益。” “我给你们算一笔账。一艘船前往中国,大约需要90万西班牙银元的货款。周期是一年半。我们现在平均每年要派遣大约六艘船。这就是大约600万银元。” “如果他们前往中国,却发现没有人敢卖给他们货物。不算耗损,这600万银元,一年半的利息是多少?只要他们稍微进行一下阻拦,错过了季风,我们从利息上就要损失大约100万银元。而你们都清楚,公司还欠着银行家们一笔钱,我们虽然暂时不用偿还本金,但却要支付利息。” “这还是中国朝廷只是用行政手段进行阻碍的前提下。而如果他们真正的执行了政策,我们就只有破产一途了。” “先生们,先生们!我想你们应该清楚,那个东方的帝国,是个绝对的君主制帝国,他们甚至没有贵族,哪怕是公爵,也只是皇帝手下的官员,他们会用一种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态度,执行皇帝的命令,不会有任何折扣。” “相信我,我在31年之前就去过中国三次,31年又去过一次,我太了解那是一个怎么样的、高效的官僚国家。他们皇帝的话,就是法律。” 一部分股东没去过中国,尤其是一部分股东亲眼见证了瑞典的国会是怎么逼迫女王签署命令放弃绝对君主制的;他们也没有见过真正科举制下的完善官僚体系,一个完全地彻底执行皇帝命令的官僚机器。 可是,卡姆比尔见过,在奥斯坦德公司做过事的亨利克也见过。 刚刚还辱骂的无比爽快的亨利克沉默了,他清楚卡姆比尔说的都是事实。 一个福建的节度使,就能让瑞典商船拿不到一担武夷茶。 而他们,没有走私的能力,荷兰人和英国人会在第一时间向大顺官方举报,他们进行违法的走私活动,从而给荷兰人和英国人一个千载难逢的挤走他们的机会——而上一次搞掉同样类型的竞争者奥斯坦德公司,还是趁着奥地利变更继承法的《国事诏书》,用支持女子即位换取废掉了奥斯坦德公司;如果大顺这次真的不允许和瑞典贸易,有大顺商人走私的话,荷兰人和英国人会高兴的燃放烟花。 荷兰和英国人当年在日本的“平山常陈事件”,足以证明他们的胆子足够大,头脑够聪明,并且乐于利用东方帝国的官府来达成他们排挤竞争者的目的。 对大顺的生产者而言,瑞典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选择。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都可以承受他们的货物缺口。 大顺,或许是此时世界上唯一一个敢于“放弃部分出口”的大国,并且不会对帝国产生哪怕涟漪一般的影响。 在给这些股东们解释清楚了东方帝国强大的官僚体系后,卡姆比尔又说起来他的展望。 “我认为,我们和中国商人合作,并不会损失太多的利益。首先,我们的银币不足,每次的购货量都受到限制。而且我们在那边的时间很短,在供货方面,我们也竞争不过荷兰人和英国人。奥斯坦德茶叶事件后,英荷都派出了专业的对华贸易人员,始终储备着大量的现金,用于确保不会出现类似的竞争事件。” “如果能够有中国商人参股,先生们,就像是这一次我们拿到订烧瓷一样,我们可以拿到比荷兰英国葡萄牙和西班牙更好的货,而且货源绝对保证。” “我们的客户需要更多的茶叶,更多的丝绵混合布,以及更多的瓷器。我们想要扩大贸易,又必须要造新船。这艘在建的哥德堡号,就耗费了我们今年的大量利润。如果中国的商人能够出船,出货,在保证我们原本股金的前提下,我们可以和他们谈。” “我们可以划定一个份额。但是,绝对不能够让他们断绝贸易。” “事实上,先生们,公司对国会的最大保证,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些货物不会在瑞典销售,而是走私给第三国。只要确保这个保证的底线不被逾越,国会是可以接受我们的条件的——爱国者,会考虑中国和俄国的对立关系;入股者,会考虑东印度公司会不会破产。” “而这,正是我们可以煽动国会攻击反对者的方向:谁不允许和中国商人合作,谁就是不爱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九九章 国小而不处卑 此时国会的权力,总是与战争结果息息相关。 君主执掌军队,打赢了,威望就高,就能压制贵族,甚至解散国会,加强集权。 打输了…… 之前的查理十二世,能力还行,和俄国人打了那么久,虽然被俄国人赶到了土耳其躲避,可是能力还是有的。然而他却在回国后攻打挪威的途中,被一颗意外的子弹打死了——有说法,说是他妹夫、现在的瑞典国王开了一枪,引发了卫兵的反应,流弹误杀。 因着他死了,他妹妹的继承权顺位又在他外甥之下,所以国会自然而然地执掌了大权,废弃了绝对君主制。 要搞定贸易问题,首先要搞定议会。 而和俄国的多年战争,使得议会中的激进派们,无一不以“击败俄国、收复失地”为目标。 这就是一个可以利用的道德绑架,终究大顺和俄国在此之前爆发过战争,而且大顺又和法国眉来眼去,这一次又归还了大北方战争中被俘的瑞典俘虏,这让许多瑞典年轻贵族喜出望外:这是个天然的盟友。 此时瑞典的公共知识分子们,对中国的印象很好。 和伏尔泰等人一样,这些公共知识分子们,会虚构一个理想国。既然“地上天国”太虚无缥缈而且和宗教绑定,那么就需要虚构出一个现实存在的理想国,来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 这个理想国不能离得太近,如果离得太近,很容易被人去亲眼看到,然后必然幻灭。 所以这个理想国得很远,寻常人接触不到,才能可劲儿的抡圆了吹,夹带自己的私货。 这个理想国必须长寿且强大。 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是嫌贫爱富且以成败论英雄的,越富庶、越强大,这个理想国就越有吸引力,成功者拉屎都是有道理的,失败者努力都是浪费时间。 比如几年后瑞典人为了鼓吹议会制和出版自由,出版过一本书,叫,吹嘘道:唐帝国的皇帝是文明的皇帝,他们走进民居,倾听每一位民众的呼声。他们为民众谋求福祉,任何人民都可以向皇帝提出自己的意见…… 这要是不知道的,看过这本书后,估计要以为唐朝就有自由出版法案和全民议会制了。 正是越缺啥,也要在“理想国”中描绘什么。 瑞典是此时欧洲出了名的“莫谈国事”——不允许出版任何政治书籍,只要是写成字就不行,甚至包括私人信件——如果私人信件大谈国事,一样要被判刑。 这种情况下,国会很容易被煽动,民众的思想也很容易被控制。对俄国的复仇主义思想,可以讨论,但是不准写字。民众愚昧到了极点,很容易被商人、贵族、有钱人煽动,这正是这些东印度公司股东们可以操作的地方。 比如卡姆比尔所说的,谁不支持大顺的商人参股,谁就是卖国贼。 这是个绝佳的切入点。 而且……此时的瑞典,一场党争正在酝酿,这些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可以决定这场党争的失败者是谁。 ………… 斯德哥尔摩。 瑞典的国会是与别处不同的:都是分成等级和党派,开会的时候比谁的嗓门大,假装可以做出决定国策的决定。 等级院却不同,他们分为四个等级,多出了一个农民等级,因为瑞典的农奴制和封建制并不完整,超过一半的农夫是自由农民,而非隶属于贵族庄园。 国会召开的时候,议员们商定法律和税收——这是1723年女王王夫上位的妥协,之前是没有的——议员们会按照指定的税收标准盯着,谁违反了谁就下台。 法律和税收,并不是国家的全部内政和外交,真正治理国家的,也不是这个乱哄哄的议会,而是一个75人的秘密委员会,以及一个在议会休会期的参政院。 贵族、僧侣、商人和小市民、农民,虽然都有四个等级的国会议员,但75个参政院秘密委员会里,并没有农民的存在。 曾经的女王的丈夫、现在的瑞典国王弗雷德里克伯爵,是真正主持国政的九人参政会中,唯一有两票的人。 不过自从1723年新法否决了双王共治和绝对王权制,将立法权交给国会之后,国王便忙着找情人和生孩子——正妻无所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反正他是神罗的伯爵,自己在神罗有封地,王室开销不用看这群瑞典人的脸色。 此时真正主持瑞典政策的,是瑞典的首席大臣,阿维德·霍恩。 如果只是从政策上看,这是一位温和派。但如果说的难听点,这位叫“英俄派”。 他的脑子还是比较清醒的,瑞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再是那个脚踢神罗、殴打北方的雄狮了。 所有的政策出发点总结成一句话,就是韩非子的那句“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阿维德还是很清醒的,打不过俄国,越打越完蛋,不如老老实实的,别去收复失地,别渲染复仇主义,搞好和俄国的关系。 别让俄国再打了。波罗的海出海口,该扔的扔、该割的割,一定不能和俄国开战。 在经济上,他虽然支持重商主义,也鼓励国内的手工业发展,但是认为瑞典也没能力和英荷争霸,俄国海军都打不过,还去撩英荷? 所以,适当降低关税,允许英荷的货物在瑞典销售。 在东印度公司问题上,小心行事,不要高调,不要招惹英国和荷兰,免得英荷不满。 发展个锤子的纺织业,瑞典这环境、这人口、这气温,能不能发展的起来纺织业,心里没点数吗?不如老老实实进口外国的纺织品,搞好英荷关系,卖卖自己的特产钢铁和铜以及木焦油得了。 消消停停,当个小国,别做大国的梦了。 时代变了。 议会中对这位首席大臣的反对派,是激进派,领袖是卡尔·吉伦特博格。说的难听一点,这位叫“法国派”。 他的脑子就相当不清醒,认为瑞典应该延续旧时代的辉煌,脚踢俄国、猛踹普鲁士、海扁英荷。 历史上,法国人口头上给予了大量的支持,可是刷卡时为零。 历史上这位一上台,就对俄宣战,要复仇,要重现昔日的荣光,要让俄国人割让圣彼得堡。 然而法国人只有嘴在支持,俄国那边上台了伊丽莎白女皇,仅次于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女沙皇,暴打了瑞典,割走了芬兰,还把伊丽莎白的前未婚夫的弟弟立为瑞典世子。 激进派的经济政策,也很奇葩。 大幅提高关税,高压控制外来的纺织品,努力支持本国大纺织业主的利益,宁可瑞典无好布,不可瑞典用英荷货。 努力支持东印度公司,挖荷兰和英国的墙角。历史上,趁着奥地利王位战争开打、法英荷西互相私掠劫船的机会,猛往广东派商船,到处勾搭走私商,使劲儿往英国卖走私茶叶,开辟了前往美洲的走私线。 换言之,周边的邻居全得罪了一遍。 和法国走得近,这叫远交近攻。可远交近攻的前提是自己是个强国,弱国搞远交近攻,那是嫌死的慢了。现在的俄国和普鲁士,还是当年的俄国和普鲁士吗? 可想而知,支持他们的,都是年轻军官、年轻贵族、大商人、手工业者,以及最保守最爱国的农民。 卡姆比尔等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盯上的就是国会中的激进派,希望他们在国会中取胜,支持他们,以换取他们的回报——至于瑞典被俄打、被英嫌,那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钱,去英国去荷兰去俄国,不一样当大爷? 况且,卡姆比尔本来也不是瑞典人,而是一个英国人。 趁着二月份还没到,商船还没起航的机会,卡姆比尔又匆匆返回了斯德哥尔摩,找到了激进派的领袖人物卡尔·吉伦特博格。 三年一度的国会就要召开,卡尔也是志得意满。 他的支持者们,学习英国人内战时候戴假发和不戴假发的方式,戴着与保守派截然不同的帽子,利用不准写国事不准出书的审查制度,到处煽动对俄复仇的演讲,取得了大量的支持。 他有信心,在这一次国会中,干掉保守派的阿维德,自己成为国务大臣。 而且,不久之前,法国特使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法国和大顺的外交十分顺利,具体谈了什么不能说,但是十分顺利。显然,这意思是说法国和大顺在合谋对付俄国,反正大顺不可能派军舰来打英国。 如果瑞典选择对俄开战,法国愿意提供一笔援助,包括一部分枪支、火炮,甚至一些舰队。 同时,这位可爱的法国使者,还给瑞典带来了一笔很大的订单。 法国的波尔多,盛产葡萄酒,而制作葡萄酒桶,需要上等的铁做箍,瑞典的铁质量相当好。所以法国断绝了和其余国家的铁贸易,将波尔多箍酒桶的铁订单,都交给了瑞典。 以此,作为这一次支持瑞典对俄开战的诚意。 这笔订单,是给激进派的,法国可不会把这笔订单算在保守的英俄派政绩上。 除非激进派掌控国会,订单才会生效;而如果还是阿维德那个老头子,这笔订单是不会交到瑞典手里的。 订单,意味着又能获取一些工商业者的支持,这让卡尔当国务大臣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现在,东印度公司的发起人、大董事、瑞典的勋爵卡姆比尔又找上了他,卡尔·吉伦特博格觉得国会的事,更稳了。 他想,他会引导瑞典人民,攻占圣彼得堡,然后……或许可以凭借威望,彻底毁掉瑞典的绝对君主制余烬,他可以成为瑞典的护国公。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零零章 又一个战略欺骗的牺牲品 历史是滑稽的。 历史上,这批激进派,最终成为了保王党。 因为他们对俄开战被暴打,随后又对巅峰期的腓特烈的普鲁士单独开战……当然,全都打输了。 担心保守派要诉讼他们、追究他们的责任,于是激进派立刻转身,支持国王废除国会,以免自己遭到保守派的审判和清算。 此时这种滑稽还未上演,激进派们还处在一种别样的亢奋之中。 闭关锁国和文字狱般的出版审查和信件检查之下,瑞典人并不知道外部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更不知道俄国和普鲁士,都已经不是曾经可以被暴打的弱鸡了。 卡尔·吉伦特博格在对俄开战这件事上,信心十足。 现在,就缺钱了。 卡姆比尔有钱,吉伦特博格缺钱,两者的会面的气氛是如此的和谐和愉快。除了这两人,还有自由贸易号的舰长馒头。 馒头很容易搞清楚了瑞典国会的情况,他跟着刘钰读过不少书,也了解前朝的历史,心道这不就是阉党和东林党?谁上台,政策就要变,眼前这位人是党魁,很可能成为瑞典的新内阁大学士、左平章军国事? “两位,我先声明。我只是这一次的舰长,不是天朝对瑞典的全权大使。我没有资格决定谈判,我只能解答你们一定的疑问。” 来之前,刘钰倒是和他说了不少事。但考虑到这种事不是他这个鹰娑伯能定下的,话也没说的太满,只是给了一些可能的底线。 刘钰说的可能,馒头觉得差不多就是定下来了,他也知道自己能答应什么、否定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认可刘钰的想法,认为瑞典是打开欧洲窗口的机会,尤其是亲眼见到那些走私贩子之后,更坚定了这种想法。 武夷茶在福建,是论担卖的。加上杂七杂八的税、给海关的贿赂,装上船也就15两银子一担,120斤。 跑到这,这茶叶也是论斤卖的。英国一斤武夷茶,单单是税就得收3钱银子,价不算;而在哥德堡,卖给走私贩子,全价也就4钱银子,一担就是48两,暴利。 就算将来运的多了,薄利多销,弄到3钱银子甚至2钱银子一斤,这都有得赚。 而且武夷茶还是比较低端的茶,要换成长炒青之类,利润更高。 再说这些西洋人懂个锤子的茶?他们只能是各国东印度公司买什么,顾客喝什么,各国的东印度公司当然是只选便宜的,不选好的。 可坐在家门口,那些运茶到福建港口的,实在赚不到这么多。一艘船,百十万西班牙银元还能卖得出的。 来时刘钰就嘱咐过他,搞好和当地地头蛇的关系。 该贿赂贿赂、该送礼送礼,五万两之内,通通报销。 不怕对方开口要钱,就怕对方不开口要钱。 卡尔·吉伦特博格知道卡姆比尔是这一次去往中国的全权大使,也知道眼前这个军官很年轻,听说也不是贵族出身,应该也不能掌握谈判。 听馒头一说,他心想这需要先确定一下中国那边到底能提供什么样的条件。 “舰长先生,这一次法国使节团去中国,到底达成了怎么样的协议呢?”试探着问了一下中法会盟的结果,他知道法国和大顺有一些类似国际法的条约,比如海难救助,可是真正核心的密约,并不知晓。 “对不起,我只是个舰长,距离可以商讨国事的三品官还差得远。条约并未公开,也可能现在公开了?但在法国人离开之前,我就护送贵国的俘虏前来哥德堡了。” 馒头耍了个小花招。他护送瑞典俘虏归来,和法国没有一毛钱关系,但这么一说,愣生生把两个毫无关系的事联系在了一起。 卡尔·吉伦特博格果然被这个话术绕了进去,或者人们总是喜欢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他自己的判断是中法这一次交往,就是为了对付俄国人的。 这种外交小花招是刘钰为瑞典人、英国人、荷兰人准备的小剧场,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战略欺骗。 显然,瑞典人上当了。 “舰长先生,听说您参加过对俄国的战争,还在前线受到了天朝皇帝的表彰?” “是的。我在额尔古纳河前线的棱堡攻击战中,曾获得过勋功奖励。我的老师,是对俄谈判的副使,也是这一次对准噶尔蒙古人征战的将军。贵国的俘虏,就是我的老师在阿尔泰山救出来的。我在额尔古纳河回来后,一直在北方舰队服役,绘制过北太平洋的海图。我们的舰队里,也有瑞典人,是个叫斯文也不姓斯文的,是当年俄国探险队的副队长。” 他想着刘钰交代的事,和瑞典人交谈的时候,三句不离俄国,弄得简直像是一种外交暗示。 “我的老师在对俄国的谈判中,一直谴责俄国人对克里米亚的侵略,以及对卡累利阿的非法侵占。天朝的将军们在和准噶尔部作战的时候,也被列纳特的炮兵攻击过,大臣们也曾怀疑贵国支持准噶尔部。后来也是我的老师澄清的情况,诉说了瑞俄对立的事。” 句句不离俄国,侃侃而谈。 心里却想,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我知道,威海的海军军官们,都是南下派,可没想着要和俄国开战——和俄国开战,海军就只能蹲在威海睡觉,反正不能陆地行舟把船开到西域,连刷战功的机会都没有,总不能跑去勘察加去劫俄国扒海象皮的渔船吧。 朝廷也不会对俄开战的,不会把精贵的军改后的陆军,派去西伯利亚吃雪。打个准噶尔,打出去近千万两白银的后勤损耗,有一千万两,足够把舰队爆成好望角以东最强了。 听馒头一直在说俄国,卡尔心想,这一次对俄开战,优势很大啊。 有法国的支持,有中国的支持,这还不暴打俄国?只要开战,中国人从东边出兵,一定能产生连锁反应——土耳其人如果知道中国出兵、瑞典出兵,也一定不会闲着。 可是,为什么顺帝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在贸易问题上压迫瑞典?这是什么意思?是作为对俄开战的贸易补偿? 他不是商人,想到的都是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站在一个预国务大臣的角度去看,似乎也说得通。 顺帝国出兵,看上去更像是对瑞典的帮助,从而想要获得瑞典的贸易份额。 而且,显然这群中国人对欧洲研究的很透彻,发国使团出访这样的机会,似乎也没有和法国谈贸易问题,显然盯上的是哥德堡的走私贩子们。 卡姆比尔趁机道:“吉伦特博格爵士,中国商人希望在东印度公司入股,理论上,这并不违背国会对东印度垄断权的授权。公司的股本,也不是只向瑞典募集。但是,顺帝国的一条条件,是违背垄断授权的。” “比如这艘自由贸易号。他们希望能够用自己的船,以振兴自己的造船业,增加足够的水手海员。而垄断授权规定,东印度公司的船只,只能在瑞典建造。” “或许,国会可以修订一下这个授权?” 对东印度公司的股东而言,用谁的船都一样。大顺的船又便宜,用料也好——瑞典可没有柚木和桧木,而且瑞典的橡木也不多,都是些松树和杉树,并不是上好的造船料。 但是,对瑞典的造船业主而言,尤其是在国会中有席位的造船业主而言,他们支持东印度公司的唯一理由,就是东印度公司要在瑞典造船。 造船业主是激进派,这不是因为他们热爱祖国,而是因为和俄国开战,意味着需要订购军舰。 可是如果放开东印度公司只能在瑞典造船的限制,显然他们也不太可能会支持东印度公司。 卡尔虽然有些“极为过高的估瑞典的国力,心里没点数”,但在一些事上还是有脑子的。 卡姆比尔这样的东印度公司董事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如果瑞典拒绝,不但在对俄开战的问题上可能得不到大顺的支持,甚至对华贸易都可能彻底终结。 现实很残酷。 说是叫东印度公司,不如叫对华贸易与非洲贸易公司。 瑞典倒是也想在东南亚搞一块殖民地,然而荷兰立刻警告,如果瑞典在东南亚伸手,荷兰就要开战。 瑞典也想在印度搞一小块地方,然而这一次不但英国反对,连准盟友的法国也立刻警告,如果瑞典在印度伸手,就要挨打。 一没香料,二没印度,好望角以东的垄断权,也就有个自由贸易、海关大开的大顺。 他自己也在东印度公司有股份,每年东印度公司还交不少的税和垄断费,这对小国瑞典而言,可能是除了铜铁矿以外的第三收入。 公司的利润当然高,但公司的利润是股东的,不是瑞典国库的。要是东印度公司破产,每年国库就得少一大笔收入。 没钱,打什么仗?怎么拳打俄国、脚踢普鲁士? 而且,自己这个激进党的党魁马上就要上台,就要面临东印度公司破产解散的“重大政绩”? “呃……舰长先生,商船只是一种工具,难道贵国的商人,就不能允许在瑞典造船吗?” 馒头也没说太多废话,而是说了一个奇葩的回答。 “天朝搞海外贸易的商人,都在威海造船厂有股份。” 一句话堵住了卡尔,这个回答简洁又有力,等同于拒绝。 既然在造船厂有股份,那还扯什么? “我不是全权特使,但我个人认为,或许……在战时,天朝的商船可以被征召作为瑞典海军?但可能,只限于对俄开战。” 这个条件,他可没资格答应,但反正要回国后谈,不妨先说出来骗一骗。条件嘛,坐地起价,就地还钱,谈成谈不成的,谁说得准? 这个条件,倒是很有力量。 考虑了片刻后,卡尔心头也做出了一些判断,他应该力促国会,通过对东印度公司垄断法案的修订。 这一次,应该大肆宣扬中国的船只送回瑞典俘虏的事,首先要让俄国知道。不管大顺到底是什么意思,要让俄国相信大顺在搞瑞、法、中三国同盟就好。 再加上如果大顺提高关税、东印度公司必然破产的窘境,无论如何应该支持。 既然自己可能会上台的缘故,就是煽动复仇主义,对俄开战。那么,或许,可以在国会上,将这件事和收复失地的爱国主义绑定在一起。 只要,大顺能够答应,商船可以在必要时候,被瑞典海军征召对付俄国。或者,大顺可以确定中瑞反俄同盟,这都可以作为他的外交成功,很容易促成国会在爱国复仇的情绪下,通过修改垄断权的法案。 然后,五年平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零一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瑞典的激进派政客,需要一个五年平俄的政绩;东印度公司董事选择利润分出一部分而不是破产;大顺需要的打开欧洲市场站住脚并且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 三方稍微谈了谈,在某种底线上已经达成了一致。 底线可以接受,卡尔却不能立刻给出确定的答复。 他现在还不是国务大臣,即便他很有信心,自己的激进派能在今年的国会中执掌大权,可现在毕竟还没有。 名不正,言不顺。 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卡尔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自己可以给东印度公司设置一个底线。 如果,一切顺利,自己的激进派在今年掌控了国会,那么自己就可以承认卡姆比尔在中国的谈判。 如果,出现了意外,那么卡姆比尔在中国谈判的条件,并没有法律效力,瑞典可以直接不承认。 在政客看来,如果瑞典出尔反尔,大顺有反制措施,可以断绝贸易、加增瑞典的出口关税。 但那不重要。 相反,如果出现了意外,激进派在这次国会召开中失败,那么所有的责任都是现任的国务大臣阿维德担着。 这无疑是一个一举两得的手段。 先斩后奏,造成既定事实,国会可以后期追认认可。 如果换届成功,等卡姆比尔从中国回来,他这个激进派的新国务大臣,就可以作为一项自己的政绩宣传:看,是我达成了瑞、法、中的反俄同盟,是我守护住了东印度公司股东们的利益。 既然卡姆比尔找到了这里,显然在东印度公司的内部,已经达成了某种共同意识。 和英国、荷兰的东印度公司不同,瑞典的东印度公司账本是不公开的,船到就直接销毁的。所以根本不需要面对汹汹的、数量众多的小股东。 只要大股东们同意,小股东们是翻不起什么浪的——他们连利润到底是多少,都无权知道,只要确保自己的收益高于荷兰国债或者英国国债,就值得投。要不然,在瑞典,留着钱还有什么可增值的投资方向呢?总不能向国王学习,在瑞典养蚕吧? 卡尔·吉伦特博格心中的这个大胆的想法,就像是春天发芽的荨麻,很快布满了心间,用那些剧毒的毛刺驱赶走了其余的杂草。 至于那些造船业主,这是可以用钱搞定的。而这笔钱,可以作为谈判的条件,由大顺的商人出,以作为游说国会的资金,以便修改垄断权条例。 斟酌片刻后,他认定馒头只是在传达某种意图,确实没有最终谈判的资格。 于是请馒头先离开,只留下了东印度公司的代表卡姆比尔,商谈这个私密问题。 “考林爵士,你既然作为对华交涉的全权代表,国务大臣给你的底线是什么呢?” 此时还不是国务大臣的卡尔询问了一下,这应该算是一个秘密,有些事是不能够公开讨论的。 “国务大臣并没有给我具体的底线。他说只需要让我对国会负责、遵守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条例。这样的谈判,必然是毫无意义的,也定然是会无功而返的。” “如果我遵守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条例,那么就意味着:中国的商船不能参股,只能在瑞典建造;中国商船的船主,必须接受瑞典的军职,在战时受控于瑞典海军……显然,这是顺帝国不能接受的。” “他们不能接受,就必然采取反制措施。加增对瑞典的出口关税、增加瑞典船只入港税、甚至封闭瑞典商馆。” “国务大臣的底线,模棱两可,一切责任都是我来承担。” 卡姆比尔脑子很清醒,现任的国务大臣阿维德不想背锅,给的这些个底线,纯粹扯淡。 既要不违背瑞典法令,又要保证东印度公司存活,这不是扯淡是什么? 无论他在中国那边达成了什么条件,到头来都是错的。 允许中国商人入股,那就违背了国会;不允许中国商人入股,那就造成了公司倒闭。 国务大臣倒是不用担责任,可以诘责他,这种事实在是幼稚的政治。 给他的头衔是对华交涉全权代表,可他能交涉什么?后面的绳子拴的这么紧,往左走是死、往右走也是死。 故而卡姆比尔根本没有指望在现在的国会中纠结,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了国会改组,支持激进派上位,赶走阿维德,换一个和东印度公司走的更近的政客,也就是眼前这位卡尔·吉伦特博格。 故意透露出的无奈,在等着卡尔表态。 “不得不说,我们的阿维德大人的外交政策,是软弱且愚蠢的。国会里像他这样腐朽的人太多了。” “如果我是国务大臣,我会答应顺帝国的许多条件。有芜菁吃,也比饿着肚子强。” 卡尔很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卡尔爵士,东印度公司也认为国会的一些外交政策,过于温和。至少,对东印度而言,海外的利益,没有中国的支持,是不可能盈利的。与其叫东印度公司,不如叫瑞典中国公司。这是现实。” “对于英国和荷兰,虽然我们欠荷兰人不少债务,但您知道,荷兰人做生意很讲信誉。当年荷兰和西班牙、法国打仗的时候,只要给钱,荷兰商人是可以把粮食和火药运到法国人的城堡里的。” “即便我们扩大业务,会引起英荷的不满,但……但事实上,您也知道,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从组建的第一天开始,英荷就是不满的。我们给英国的外交照会,英国根本没有拆封给送了回来;荷兰人也差不多。既然他们已经不满了,那么我们再扩大一下业务,也没有什么问题。” 卡姆比尔站在商人的角度上,冷静的分析了一下此时东印度公司的处境。荷兰人的“讲信誉”在欧洲还是很立得住的,就算立不住,有了顺帝国商人的资本,完全可以连本带息地将荷兰的债券偿还。 当然,最好不还。欠钱的是大爷,欠债越多,荷兰动手的顾虑就越大,要是还了本金,反而让荷兰人少了顾虑。 而且东印度公司现在的问题,主要就是两点。 资本少,船少,运的货少。 在中国,被在那里根深蒂固的荷、英、法、西、葡打压,拿不到上等茶叶和瓷器。 大顺商人如果可以入股,确实能把这两个问题都解决掉。不管是荷兰盾,还是西班牙银元,在广东、福建,存量都不比加的斯或者阿姆斯特丹少。 去年商船的订烧瓷,也表明了在大顺做生意,有官方背景的,让你活你就能活,让你死你就得死,让你拿到货你就能拿到货,让你拿不到货你就拿不到货。 这些问题,他和那些不怎么太过愚蠢的东印度公司董事说清楚了,现在也需要向眼前这位很可能执掌国会的人说清楚。 这也不是说给卡尔明白的,而是让卡尔在国会中,接受质询时候的说辞。 “考林爵士,你的话很有道理。中国贸易的利润,不应该被英国和荷兰垄断,瑞典理应分一杯羹。而且,这和我们的激进的重商主义政策不矛盾。只要你们保证,不会将中国的纺织品在瑞典销售,我想这应该是国会授予你们的唯一底线。” “至于其他,您作为商人,商人的第一目标是追求利润,而且您还是东印度公司的发起者和第一股东,我想您在谈判中完全可以清楚地取舍利益。” “国会应该支持,而不是应该反对。” 话尽于此,卡尔也不能说的太明白,毕竟他还不是国务大臣,他的激进派还没有控制国会。 但他已经给出了卡姆比尔底线:只要保证纺织品不在瑞典销售,剩下的都能谈。 “不过,一些国会议员们的利益,或许会受到一些损害。这或许需要一定程度的补偿。这个,或许也应该作为一个和中国人谈判的条件。” 卡姆比尔完全听懂了。他盘算了一下,今年国会要开会,激进派很有可能大获全胜,那么旧的国务大臣给自己的那些模棱两可的底线,自己完全不需要听。 一朝天子一朝臣。 眼前这位最可能的新国务大臣,已经给了自己新的底线,这一次中国之行也就轻松多了。 那么,剩下的,便是行贿了。或者说,叫游说。 结束了这次谈话,卡姆比尔再度约见了馒头,隐晦地表达了一下条件后,他又立刻返回了哥德堡,解决股东们的最关心的分离对华业务的股权分配。 馒头还不能立刻返回哥德堡,他来的时候,是带了一些礼物给瑞典国王的。 天子既然知道这事,礼仪之邦嘛,就不可能让他们空着手来,自然是赠送了一大堆的礼物,所以他要在这里等瑞典国王的还礼。 天子送的礼物,有贵、有重。 贵者,首先要符合礼制。天朝可不承认瑞典是帝国,依照郡王礼,紫檀木漆器为顶,白玉青玉的一些礼器都是单的,估计瑞典人也不懂,可能也不觉得值钱。 重者,则是瓷器、丝绸、茶叶等三件套,这些在瑞典都能卖上好价钱,瑞典国王肯定是还相应的礼物。 好在瑞典国王是神罗的黑森伯爵,领地不少,不至于拿不出相应的礼物。 在等待瑞典王凑礼物的时候,两对精美的青花敞口壶、四匹上等的倭缎、二十柄对日贸易积压的扇子、两口倭刀、一套朱漆菊瓣儿盘、六团普洱茶等等礼物,被送入了卡尔·吉伦特博格的府邸。 除了这些礼物,还送了一张价值两千两的代金股权,表示将来在中国入股的时候,卡尔的这一份会直接入股到瑞典东印度公司中,股息就作为他退休后的年金,可以直接在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哥德堡大楼取息。 不怕送礼,而是怕送礼找不到对的人。看来,这个卡尔·吉伦特博格,是个值得送礼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零二章 这大英,药丸呐 在自由贸易号停泊瑞典、馒头等人忙着送礼的同时。 英国,伦敦。 从汉诺威返回英国的国王车驾的后面,一群英国的糙汉追着车驾在那骂。 “要杜松子酒!不要国王!” “不减酒税,就滚回汉诺威!” 因为前些日子对杜松子酒征收高额消费税,伦敦的街头已经发生了多次的暴动和抗议。 或许,这只是一个引子,挤压在英国人心中的怒火已经淤积了太久。 英国国王……连英语都说不利索。 国王的母语是德语,王后的母语也是德语。 国王是“汉诺威蛮夷、窃据英国国主之位”,过度温和的外交政策,都围绕着一件事:干涉欧洲大陆太深,汉诺威可能会遭殃。 法国或者普鲁士,确实游不到伦敦,然而汉诺威周围可没海。 所以英国这几年的外交政策,畏畏缩缩,以保王室“龙兴之地”。 这种温和的外交政策,使得英国的海商们大为不满,海商无不怀念大建海军的护国公。 英国是岛,汉诺威是神罗选帝侯,天然矛盾。只是蜷缩在岛上,可以游刃有余挑动欧洲大战;汉诺威,却又必须保持欧洲大陆的均衡,不能选边站,只能对法对普妥协。 保大英?还是保汉诺威? 这是摆在英国国王面前不可不考虑的抉择。 马车上,国王乔治二世看着伦敦的暴民,忍不住用德语骂了一句。 “这群讨厌的蠢货!我诚心诚意地希望魔鬼把你们都带走!还有你们这帮大臣,你们的议会,你们这个小岛。整个英国被魔鬼带走,我就回老家汉诺威去。” 车窗外,响彻着此起彼伏的骂声,没有丝毫的停歇。车轮压过路面的咯咯声,也掩盖不住这些酒鬼的愤怒。 英国人不让他顺心,自己的儿子也不让他顺心。 他不喜欢英国,他更喜欢汉诺威,也更愿意统治汉诺威。这一次前往汉诺威,再度让自己的妻子做英国摄政王,而不是自己的长子,长子已经相当不满。 王后坐镇伦敦摄政,世子心急如焚,惊呼世子尚在且成年,岂有母后监国之故事? 世子周围,团聚着清流辉格党,威廉皮特等人已经崭露头角,号称“真正爱国者”,希望世子即位,对外开战,保大英不保汉诺威。 乔治二世的烦心事,不止如此。 他本来应该在去年就返回英国的,常年在外,英国人很不满。 结果归来途中遇到了风暴,推迟了返程,整个英国立刻都传出了谣言:国王已死、世子当立。 等到得到消息他没死,只是遇到风暴推迟回国后,英国顿时又出现了诸多的讽刺戏剧。 好在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罗伯特·沃波尔揣摩上意,在国会强制通过了,在英国大搞文字狱。 所有戏院必须申领牌照才能上演含有对白的戏剧。 所有对白,必须经过内务府总管的审查,如审查不合格,则处以重罪。 查封了一批莎士比亚的戏剧,因为这些戏剧中的某些对白,明显是“另有所指”、“其心可诛”、“借古讽今”,有暗讽“汉诺威蛮夷窃据英吉利国主之意”。 而内务府总馆又是精通德语却疏于英语,按照之法令,他不止要负责审查对白,还要负责发给剧院执照。 既疏于英语,又不想担责任,索性一共只给两家剧院发了牌照,其余的通通查封,莫谈国事。 但毕竟英国的法律有漏洞,大家一看戏剧有法令规定,戏剧家纷纷改行写小说,反倒促成了英国文学的发展,与满清禁戏而红楼出有异曲同工之妙、照相辉映。 这一次乔治二世匆忙从汉诺威返回,因为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罗伯特·沃波尔传去了消息,希望他尽快回国,有两件大事必须得到国王的许可。 当初之所以选择户部尚书罗伯特·沃波尔做内阁大学士,主要是因为罗伯特能弄钱,南海泡沫的烂摊子,是他摆平的;而且他可以确保每年给内帑弄三十万两银子,又颇通上意……虽然此人不会德语,君臣交流要用蹩脚的拉丁文,但禁不住枕头风,王后力保。 为此,乔治二世特赐唐宁街十号,为户部尚书宅邸,兼领内阁诸事。 总体上,此人做的还颇得乔治二世满意,深知乔治二世保汉诺威不保英国、英伦只暂居之地、汉诺威方为国本的想法,在外交政策上平和斡旋,力求避免战争波及到汉诺威。 这一次非要乔治从汉诺威回来,非要处理的两件事,都很麻烦。 其一,便是英国的死敌向中国派出了使节团,访问非常成功,签订了没有公开的密约;而中国这边也派出了非正式使团前往瑞典,归还瑞典俘虏。 几位内阁大学士认为,欧洲大陆将有大变,俄国恐遭围攻。 而法国在访华过程中,必多诋毁英国,不可不察;又逢奥地利王至今无男嗣,恐欧洲将有大变。 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的利益,没有中国的许可无法开展。如果法国诋毁英国——而这,几乎是不需要考虑的必然,正如英国人会抓住任何机会诋毁法国一样——之前中国都是不接受欧洲使节团的,这一次法国人既然去了,英国也必应派遣使团前往中国,以免双方误解,更应澄清法国对英国的不实之言。 虽然不知道法国说了什么,但肯定说了。 而且,毕竟,英国人很清楚,他们在中国有前科。 前明天启年间,英国伙同荷兰,劫海船、抢舟山、攻澳门不克,这些事也不需要法国造谣,只要把这些陈年旧历拿出来,必要触动天朝的神经。 之前倒是无所谓,天朝就像是在亚洲睡着了一般,连东南亚都不管。现在可不同,为了打俄国,都跑到瑞典来送俘虏,这是睡醒了啊。 除了要挽回英国的形象,防止大顺这边听了法国谣言切断了和英国的贸易,还应该去中国考察一下,为啥中国只进不出? 每年巨量的白银流向中国,英国却找不出能往中国卖的货物,偶尔能卖一点呢绒,可这几年东印度公司抱怨,呢绒的份额都被法国人占了,哪怕法国呢绒的质量不怎么样。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东印度公司牵扯的利益不少,对华贸易虽然是大大的逆差,可公司是盈利的。 加之看起来似乎大顺在拉起来一个对俄国的包围网,法国人肯定乐于如此。如果被瑞典和大顺在东西两端……可能再加上一个土耳其,三面牵扯了俄国的精力,法国在中欧的扩张将无可阻挡:如果真的如此,法国是有联合普鲁士,趁着王位继承问题肢解奥利地哈布斯堡的能力的。 这对英国,可是大为不利。 此番前往中国,既是为了贸易、也是为了探查一下大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至于第二件事…… 醉汉们叫嚷着废除杜松子酒税的街头,有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人,手里拿着一玻璃瓶子,瓶子里装着朗姆酒,朗姆酒里泡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耳朵。 此人正在那里大声疾呼。 “先生们!先生们!没错,按照,我不能往西班牙的殖民地走私货物,西班牙人也的确有权登船检查。” “可是,先生们,我只是经过那里,而且在我真正走私到港口之前,怎么能算走私呢?” “然而,西班牙人却割下了我的耳朵!” 他把玻璃瓶子里的耳朵扬的高高的,六七年前割下的耳朵,此时居然如此新鲜。 “先生们!这是对英国的侮辱,我们需要西班牙人给英国一个道歉。” “或许,有人会说,走私,听上去是违法的。” “可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荣耀。英国的崛起,就建立在走私、劫掠和海盗上,德雷克爵士难道不是走私贩子吗?难道不是海盗吗?” “就算我走私,有什么错呢?” “去他妈的,去他妈的走私违法!让炮舰去和西班牙人讲道理,这是他们唯一听得懂语言!” “我们的国王是德国人,只想着保卫他的汉诺威;我们的首相是马屁精,只会向西班牙和法国屈膝投降。真正的爱国者,应该站出来,将走私视为荣耀、将劫掠视为战功。” 数年前因为走私,被西班牙缉私队割下耳朵的詹金斯,大声疾呼,呼唤民众的爱国热情。有专门人为他写的口号,背后的金主准备的很充分。 几年前他被割掉耳朵的时候,闹腾了一阵,可并没有掀起什么浪花。 这一次,金主们再度找到了他,炒作起来这件已经过去数年的旧闻,煽动起来民众的情绪。 虽然南海泡沫的影响刚刚平息,虽然英国为了征税连杜松子酒都开始加高税,虽然水手们三番五次的暴动要求提高生活水平……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商人、走私船主、工商业者们需要更大的市场,主导整个大西洋的贸易,获得往西班牙殖民地走私货物的权力。 更远的地方,孩童正在那唱着刚刚学会的童谣,这可以换来一些糖。 主佑英,走私成,只因西人太霸凌。 西印度,菲律宾,缉私查办数不清。 割耳朵,吊绞绳,烧杀掳掠太无情。 帆炮艺,都学会,要平西贼不费难。 攻航道,劫商帆,欢天喜地抢宝船。 西班牙,心胆寒,南美北美尽萧然。 波旁家,尽除完,大英一统靖江山。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零三章 这一年,世界的轴心在京城(上) 英国商人眼中,西班牙才是头号大敌。 法国在印度还没站稳脚跟,在加拿大也没多少人口,英国商人需要的是市场。 而西班牙拥有几乎整个拉美和最富庶的中美,开发了数百年,人口众多,西班牙手工业又弱,正是一个良好的市场。 呢绒在中国卖不动,在西班牙殖民地还卖不动吗? 可是之前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打完,英西条约一签,英国被禁止往西班牙的殖民地走私。 为了确保此条约执行有效,西班牙舰队可以登船检查英国商船,以确定其是不是走私贩子。 很显然,说是去打渔的,西班牙人又不傻,当然不会信。 提着耳朵的詹金斯,就是这种背景下被割掉耳朵的。 这事原本起不来什么风波,但资本可以控制舆论,可以炒作焦点,六七年前的事此时翻出来,一样可以掀起滔天巨浪。 打败西班牙,夺取大西洋的海权,这是每一个英国商人的梦想。 至于法国……港口里的战列舰就剩下六条还能动的了、小农生活水平又高都不愿意去海外、在殖民地的政策也是复制本土使得非天主教徒更喜欢往英国殖民地跑使得殖民地人口稀少没有消费能力……种种原因,打了无益,卖不出去货物,打仗图什么呢? 为国王的汉诺威,去流英国人的血?花英国人的钱? 很快,伦敦的舆论就发酵起来,一番番为了詹金斯的耳朵对西班牙开战的呼声,冲开了下议院的大门。 西班牙是个全球帝国,在美洲,在东南亚,都有领土。 美洲的战争自然要打,东南亚的战争也要打,而要在东南亚打仗,肯定是希望搞好和中国的关系。 英荷虽然同盟,英国却不会忘记当年的安汶屠杀事件,更不会忘记荷兰人将英国从东南亚赶走的屈辱。 如果对西开战,如果要打菲律宾,荷兰不会允许英国停靠在荷兰港口进行补给。 因为那样,会把荷兰拖下水。 而且,英国人不傻,荷兰人当然也不傻,在能确保独霸东南亚的情况下,荷兰人不希望英国取代西班牙在菲律宾的统治,更不可能在对西班牙的战争中给予英国支持:至少,在东南亚是不可能给英国支持的。 此时派出舰队前往东南亚,是一个可怕的任务。 商船还好,小船也行,但五级舰以上的战舰走这么远,要带着六成死亡率的决心。 到了亚洲,在哪补给,逡巡一圈,也就只剩下一个中国。 如果能够在中国谈成借港口补给的事,东印度公司很有信心帮助皇家海军夺取菲律宾,取得百年前被荷兰人赶走的在东南亚的落脚点。 否则只在美洲打,那是西印度公司的业务范围,东印度公司可是兴趣不大。 不管是出于对法国访华的应激,还是出于对英西战争补给的考虑,在乔治二世返回伦敦后不久,很快做出了两个决定。 派遣一支访华使团,解释清楚法国可能的诋毁,同时希望在将来的英西战争中,借中国的港口停泊补给。 向西班牙递交国书,要求西班牙国王为詹金斯的耳朵道歉、向英国道歉。 前往西班牙的使节很快出发。 前往中国的使节团也忙着采买各种礼品,时间有限,必须要在三月份之前出发,才能赶上季风,否则可能今年都到不了亚洲了。 ………… 于此同时,俄国,彼得堡。 当年彼得大帝为了西化,远离旧贵族统治的莫斯科,迁都到了这里,这是西化党的胜利。 彼得二世这个小毛孩子,被旧贵族们操控朝政,又从彼得堡迁回了旧贵族根深蒂固的莫斯科,这是守旧党的胜利。 安娜女皇又折腾了一圈,把首都迁回了彼得堡。 这一次不是西化党的胜利,而是因为俄国出现了另外一支政治势力:德国党。 这一次迁都,是西化党和守旧党共同的失败。 在位数年,两万余人被抄家、流放到西伯利亚;当年彼得二世的断袖之友多尔戈鲁基公爵被车裂。 为了防止西化党的精神领袖、彼得大帝此时唯一在世的子嗣伊丽莎白公主上位,守旧党从德国请回了继承顺位很低的安娜,以便控制。 上台之初,约法三章。 无枢密院之许可,不得宣战;无枢密院之许可,不得结婚;无枢密院之许可,不得指定继承人。 安娜答应的很痛快,她一嫁到库尔兰的公爵夫人,怎么就成了沙皇了呢? 守旧党以为此人根基不深,常年在库尔兰,德语说的比俄语还好,必好控制。 然而登基当天,安娜就带着德国势力,与本就不满的西化党一起,来了一场罗马传统。 枢密院被解散,旧贵族死的死,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西化党也发现,这也不是他们想要的。 他们想要的西化,是俄罗斯的近代化,而不是用失去俄罗斯做代价拥抱近代化,更不是搞成一群德国人在统治俄罗斯,这样的西化宁可不要。 彼得大帝生前,组建了两支禁卫军。 一支谢苗诺夫斯科耶团,这类似于羽林卫。 一支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近卫团,这是锦衣卫。 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近卫团,能抓、能杀,能审,更有昭狱。 所以,很显然,新皇即位,为了制衡锦衣卫,得立东厂、西厂。 这道理在中国有效,在俄国也是一样。 明朝东厂西厂是太监,因为他们在文官武将中都没有基本盘,只能依靠皇权。 俄国没有太监干政的传统,但有德国人。他们在俄国的文官武将中也没有基本盘,只能依靠皇权。 所以组建了伊兹梅洛沃近卫团,里面都是德国军官。 又组建了秘密刑侦事务衙门,夺了“锦衣卫”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近卫团的权,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先照着一千人杀,两万人流放的标准来。 等到把多尔戈鲁基公爵车裂之后,更是人尽胆寒,谈而变色。 俄国的这种混乱政局,也让许多高级人才胆战心惊。 科学院里,伯努利提前溜了,欧拉也已经在犹豫是去普鲁士还是去大顺,即便伊丽莎白公主竭力挽留。 此时此刻的冬宫,气氛和往常不同。 往常时候,一定会有诸多的宫廷小丑表演着滑稽的闹剧,乡下地主审美的女皇会纵声大笑。 可今天,气氛有些沉闷。 坏消息接踵而至。 大顺的船到了瑞典,归还了瑞典俘虏,还去见了瑞典国王,是否达成了某种针对俄国的交易? 法国使节团访问北京,双方签订了密约,而且法国向大顺提供了一种新型的枪械。这种枪械可以拥有膛线,却又有滑膛枪的装填速度——至少,从京城返回彼得堡的俄国特使是这么形容的。 大顺在西北勘界问题上的态度,忽然强硬,要求俄国拆除在额尔齐斯河上的几座要塞。 中国这边传来的消息已经足够叫人揪心,秘密刑侦事务衙门带来的关于法国的消息,也很糟心。 法国在俄国的使节,最近频繁接触深居简出的伊丽莎白公主,虽然对方一直回避,但显然,法国人很可能勾连俄国的西化党余孽。 对法国来说,德国是敌人。 普鲁士不是德国、奥地利也不是德国;但普鲁士是德国,奥地利也是德国。 谁强,谁就是德国。 现在,俄奥同盟极其稳固,法国一心想要拆散这个俄奥同盟,因为此时看起来还是奥地利更为强大。 安娜作为半个德国人,俄国作为德国党掌权的国度,法国人显然希望一个更加俄罗斯的君主上台,尤其是西化党的终究目标就是向西,和德国必然冲突,这才是符合俄罗斯利益的外交政策。当然,也是符合法国的外交政策,夹击德国,不管是普鲁士还是奥地利。 法国人到底和伊丽莎白公主是否有勾连,这还不清楚。 可联想到法国和大顺之间的这一次外交,以及之后的大顺归还瑞典俘虏、在中亚勘界问题上突然强硬的表现,都在诉说一种可能:法国出枪、瑞典出人、奥斯曼和中国出兵的针对俄国的包围网,在慢慢形成。而法国人也试图在俄国内部,寻找合适的人选予以支持。 俄国不乏人才,面对这种情况,早有人向女皇提出了建议。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如今和土耳其还在打仗,土耳其人虽然打不过俄军,可是却暴打奥地利,现在的情况对俄国来说略占优势。 大顺的态度不明,西伯利亚苦寒之地,不太可能爆发太大规模的战争,这是可以外交斡旋解决的。 法国人只是嘴上有力量,要打俄罗斯,要先踏过奥地利的尸体。 那么,最弱的就是瑞典,趁着这个针对俄罗斯的反俄同盟还未形成,不如先发制人。 外交上请法国人做保,迅速和土耳其缔结和约,在瑞典还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对瑞典开战,解决后顾之忧。 然后派遣最高级的使节团,由安娜女皇的宠信近臣、帮助安娜夺权的重要人物、内阁第一大臣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斯捷尔曼伯爵,率领一支级别足够的访华团前往北京。 授予他在西北勘界全权代表的大权,牺牲一定的利益,拆几座额尔齐斯河的堡垒,画出一片缓冲区。 这个策略很聪明,可是……大多数人反对。 和土耳其打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这时候和谈,就算能够拿回亚速,可是进出黑海的权力肯定会被土耳其人否决。 那这就毫无意义了。 不如再等等看,现在神圣罗马帝国虽然处于劣势…… 但万一出现了什么意外,在某次会战中击败了土耳其,那岂不是就能签一个对俄国极为有利的和约?战场上的事,谁说的准?土耳其人固然能打,可万一神罗能打一场胜仗呢? 这场三罗马之战,还应该再看看。 现在和谈,是及时止损?还是不败而败? 花了那么多钱,死了那么多人,终究还是盼着更多的战果,说不定神罗给力,只要那边赢一场,这边就能签俄国梦寐以求的条约,夺取黑海的出海口。 现在俄国面临的问题,是没有一个准确而清醒的战略。 东边也打、南边也打、北边也打、西边也打,真真正正的四面树敌。俄国到底应该往哪边使劲儿?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零四章 这一年,世界的轴心在京城(下) 俄国到底是蒙古?还是拜占庭?还是彼得梦想的西方国家?总之它现在还不是俄罗斯。 这是摆在俄国面前的历史疑惑。 东方、中亚,还应不应该是俄国的扩张方向? 虽然俄国现在仍旧很混乱,仍旧没有一个有序的战略方向和外交策略,但在东方和中亚问题,俄国宫廷中已经有不少大臣开始隐约感觉,东进是一个错误的战略。 阿尔泰山以北那一战,军改后的青州军没有吓到俄国,大顺让俄国感觉绝望的后勤能力,吓到了俄国。 从莫斯科到伊犁,可比从北京到伊犁近多了。 青州军再能打,大顺军改后的新式陆军战斗力再强,没有后勤,也是无用。 阿尔泰山一战,俄国的精英看到的,是大顺只要有意愿,完全可以在额尔齐斯河集结一支一两万人的野战部队,并且足以保证其后勤补给。 当然,这得花钱。可大顺似乎花得起,至少此时的中华帝国,是全天下皇冠中最富丽堂皇最沉重的那顶,上面缀着最多的金银。 之前几个前往中国的特使,都是中国的富庶赞不绝口,而他们看到的还只是京城,甚至没有去过苏杭。 在这种情况下,主张对大顺妥协让步的态度,渐渐成为了俄国宫廷的主流。 与其和中国打一仗输掉额尔齐斯河,输掉布里亚特蒙古,输掉勘察加的毛皮贸易,输掉每年给俄国带来大量收入的色楞格河中俄贸易……不如主动让步,在西北勘界问题上退让。 拆除几座堡垒,划归一个双方都不驻军的缓冲区。 或者,由能言善辩的外交家,德烈·伊万诺维奇·奥斯捷尔曼伯爵,祸水南引,签订个中俄互不侵犯条约,让大顺去和荷兰、西班牙、日本折腾去。 当年彼得大帝雄心万丈,亲自接见了漂流到勘察加的日本商人传兵卫,并在俄国建立了日语学校,以求将来打开东方的入海口,开展和日本的海上贸易。 而现在,这个雄心已经不可能实现了,雄心成为了过去的妄想。 及时止损结束第四次俄土战争,趁着瑞典准备不足先发制人打瑞典;亦或是瑞典问题放一放,等着盟友神圣罗马帝国在巴尔干战场大胜土耳其,签订一个彻底得到黑海通行权的条约……在这两件事,俄国宫廷还没有达成共识。 可在让奥斯捷尔曼伯爵作为全权大使出访中国的决定,很快就在混乱的宫廷中定了下来。 ………… 这一年的西洋历二月,正是大顺过年的时候。 季风吹起的时刻,欧洲的海上或者陆地上,几个不同国家的使节团,带着不同的目的,去往同一个目的地。 法国派出了一批很好的造船工匠,几名海军部的文职官员和设计师,乘船前往中国。 在那里,他们将要完成对中法密约条款的执行,帮助大顺建造世界风帆舰海军史上最经典的法式74炮战列舰。 只要他们建成,就可以获得新式的膛线枪技术。 法国的梦想,最终放在了欧洲大陆上。 他们确信,大顺一旦对荷兰宣战,切断了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法国将可能夺走低地地区。断绝了荷兰的重要财路,荷兰将不堪一击。 十个印度、十个加拿大,也不如多少法国人梦寐以求的低地,为了那,可以放弃海外的一切。 虽然,商人们不认可,但那不重要。 ………… 英国采买了大约一万五千英镑的各种礼物,乘坐着帆船前往中国。 在那里,他们将要辩解一下法国人必然对他们的不实污蔑,并希望在即将开打的英西战争中,获得大顺港口的停泊权——理论上,大顺作为中立国,禁止英西任何一方停泊。 可大顺在亚洲的特殊地位,可以使国际法当放屁。 英国人希望忽悠一下中方,允许英西交战中都在中国停泊补给,看上去很合理,但其实就是拉偏架。 因为,英国人在东南亚,早就被荷兰人赶走了,一个港口都没有。而西班牙有菲律宾,根本不需要大顺的港口。 ………… 葡萄牙也派出了自己的使团,但葡萄牙人很聪明,他们希望重申一下葡萄牙的朝贡地位,而非外交国。 朝贡国,或许还能占着澳门。 可要是变成外交国,也难说大顺这边会不会把他们赶走。这一次法国使节团访华,给葡萄牙人带来的极大的震动,他们从明朝就和中国打交道,伪明向罗马教廷求援宫廷受洗的书信也是葡萄牙人传递的,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中国居然考虑了“外交”这两个字。 这种改变,让葡萄牙人很恐慌。 大顺的禁教是严厉的,葡萄牙作为天主教国家,在传教士问题上过于积极。大顺禁教之后,大量的传教士躲到了澳门,还有一些“殉道者”冒着被官员抓起来拷打的风险,继续在广东、广西和福建传教,这也让葡萄牙有些担忧。 他们害怕大顺将怒火发泄在澳门上,尤其是大顺的开关贸易政策,使得澳门这个明朝锁国时候的特殊存在变得极为尴尬。 对大顺而言,贸易上,可有可无了。广东福建松江宁波的各国商馆,不需要再从澳门开始立足。 而在宗教上,澳门就成为了大顺的一块心病。天主教的礼仪之争,已经让大顺的皇帝和儒家官员彻底震怒了,不许祭祖、不许拜皇帝、不许拜周公孔子……这既是在向儒教宣战,也是在向世俗皇帝宣战。 贸易上可有可无、宗教上心病易发,葡萄牙人慌了。 外交还是朝贡? 利益最重要。 葡萄牙人希望继续保持一个朝贡的身份,忽悠大顺,反正大顺也从没问葡萄牙要过贡品。 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懂朝贡国的含义,即便澳门存在了这么久,他们也不知道朝贡意味着和朝鲜的地位一样。葡萄牙王室变更,是要大顺派礼政府来册封的,之前不过是装聋作哑不管不问,真要认真起来,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 荷兰人没有派使节团前往中国,因为荷兰现在是空位期,既没有国王,也没有执政,各个省各自为政。 不过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十七人绅士团,倒也关切了一下大顺的外交局势,他们在巴达维亚总督的信件影响下,认定了大顺要和俄国开战。 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团看来,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们给巴达维亚总督的指示上,认为应该抓住这一次千载难逢的顺俄开战的机会,趁着大顺来不及反应,彻底解决掉巴达维亚的冗余无用的华人问题。 最好是悄悄遣送回锡兰、安汶、班达等地,让这些华人去锡兰修要塞。 在大顺和俄国开战的时候,肃清这些华人。因为蔗糖贸易的不盈利,这些人很可能成为巴达维亚的“不安定因素”。 如果能够及时肃清,即便大顺将来反应过来了,也不可能选择攻打巴达维亚。因为那里已经没有华人了,打下来也管不住,而且也没有可能的华人在大顺攻打的时候带路。 只是,这样的指示不能写的太明确,将来真要是出了事,得有个人背锅。 所以没有明确的指示,只是用了一些隐晦的言语,支持了巴达维亚总督的决定。 尤其表扬了巴达维亚总督提出的“私货合法化”建议,认为既然巴达维亚的腐败和私货不可避免,那么将其从违法变为合法,那不就没有腐败和私货了吗? 唯有这样,才能断绝公司的荷兰员工和华人的紧密联系。 只要私货不合法,那么走私和私货就不可避免,而这就必然让员工和华人海商产生关联。 这,是驱逐华人的第一步。 ………… 自然的,瑞典人也派出了他们的使节团。 不过以瑞典而言,这不是第一次派出对华的全权大使了,实际上早在六七年前,考林组建东印度公司的时候,瑞典过会就授权他作为对华谈判的全权大使。 只是那一次只是为了贸易,而大顺的贸易坏境是特殊的自由贸易,根本没有什么可谈的,也没有什么需要谈的。 至于说上一次去广东的时候,想着以全权大使的身份见见皇帝?考林有在其他东印度公司工作的经验,当然明白那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能不能见到广东节度使都是个问题。 但这一次与众不同。 这一次,是真的可以见到皇帝的,或者至少可以见到伯爵以上级别的高官。 在斯德哥尔摩和哥德堡的密谋是有效的,卡尔·吉伦特博格确定自己可以执掌国会,以此时非是国务大臣的身份,给了考林这个特使一个国务大臣和国王才能授权的谈判底线。 并且保证,他回到瑞典的时候,国会可以通过法案的修订。 贿赂、游说,可能不是一个意思,但至少在此时的瑞典是差不多的。 瑞典人被煽动起来了民粹的复仇情绪,而东印度公司的瑞典股份并不多。 公司的利益或许不是瑞典的利益,但可以假装成瑞典人民的利益。 ………… 苍茫的西伯利亚,行走着俄国的使节团。 这不是俄国的第一支使节团,几年前的黑龙江之战后,俄国就派出过使节团,大顺也来参加过沙皇的加冕礼。 可这一次,有些不同。 奥斯捷尔曼伯爵不是公爵,但权势却比俄国的那些公爵大的多,原本要派公爵前往,此时换成了伯爵,反而说明更加重视。 历史上,安娜女皇死前托孤之际,就是此人和她的情夫在场,可谓重臣。 不管是西化党、守旧党,亦或是德国党,这一次出奇的一致。 不管是色楞格河的贸易额,还是大顺军改后的军力,亦或是对土战争的不顺利,或者瑞典的威胁…… 总归,在东方的态度上,俄国人放下了党争,确认彼得的东方计划破产。 和上一次被刘钰逼死的老托尔斯泰伯爵不同,这一次奥斯捷尔曼伯爵不是去背锅的,而是去实打实的外交的。 国会各方以及女沙皇,都明确地授权他,可以在勘界问题上让步,以换取东方的和平。 不利的条约,就像是生孩子。 第一次的时候,千难万险,痛苦万分;一回生二回熟,生的多了,顺滑无比。 这一次,不用背锅。 相反,恶劣无比的外交局势,若能签订一个双方的互不侵犯条约,哪怕放弃一些土地,也是巨大的功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章 外交无用论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就快开打的这一年,法国使节团访华和大顺收复西域前对俄开战的连锁反应,以及对华贸易稳赚不赔的各家东印度公司的存在,都让京城成为了今年外交的焦点。 没有一个国家是冲着天朝来的,都是冲着中国来的。 天朝的旗号、影响力、意识形态和儒家道德,远不及江西的磁窑、松江的织工、福建的茶农。 只是想来皇帝和官僚们,心里是没数的,估计也分不清。说不定真要是西洋人帆船齐至的那一刻,还真会有不少人以为这算是万国来朝。 此时,这个即将成为外交焦点的城市的中心,紫禁城。 朝堂上,却还在进行着一场“外交无用论”的争辩。 刘钰站在勋贵那一排里,好几次捏紧了拳头准备出来开骂,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家里人也好、齐国公也罢,都劝过他。 皇帝,或许不再需要一个锐气无双的冠军侯了。 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陈奏声,居然让放下了开喷心思的刘钰有些昏昏欲睡。 “江山之固,在德而不在险……” “本朝自比汉唐,然汉唐之旧弊,不可不察。” “昔,汉时。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徼;其次则驱芟盗贼于中原。欲有功名,必好开战。” “于是天下都知道,想要升官,最好是开边,其次是对内镇压民变。然而直到这样可能会导致祸患的人,却少。” “于是,汉朝兵锋强大,士大夫喜欢,民众也竞相尚武。以成乎袁、曹、孙、刘之世。” “或曰,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这难道是赞赏吗?这不是赞赏,而是痛斥汉时尚武,以致以军功为上,这正是汉朝灭亡的原因啊。” “如今本朝定西域、抚蒙古、流西南。已达极盛。诚以为,当偃兵息武,专注修德于内,而不可再起战端。” “外交者,必多牵扯列国事。涉入既深,难免纷争。” “若无外交,则英法荷等国,远在数万里之外,则可不管。” “何休注《春秋》,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 “夫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过于《春秋》。” “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则焉用外交欤?” 又是老一套的关于“把头插进裤裆里,则外面的事就不存在”的老一套说辞,刘钰已经是连出来对喷的气性都没了。 这人说罢,有人挺身而出道:“臣附议。” “外交者,无非摇唇鼓舌的纵横之辈。若如苏秦、张仪之辈,皆小人也。不行正道,不修德行,嘴无实言。以诓骗为荣,以欺诈为誉。挑唆争端,鼓吹开战,以求功名利禄加诸于身。” “此所谓害天下而利己身之辈。” “及至前汉,又有张骞之辈。若张骞不通西域,不访西域,何至有武帝征大宛至户口减半事?” “至后汉,又有班超。本朝大儒王夫之曾言:以三十六人横行诸国,取其君,欲杀则杀,欲禽则禽,或曰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发穴而攻蝼蛄,入沼而捕鳅鯈——有识者笑之久矣。” “像班超这样欺侮弱小凌辱寡少,挠乱这里的人民和动物,以此骗取奇功,班超也不再有人的良心。” “而古往今来人们还都盛赞他的所作所为,这不是更加鼓动的狂妄的人更加狂妄吗?班超这样的人,简直让有识之士耻笑。” “按照如今的说法,此大约即为外交?” “以班超的作为可知,若设立外交官,驻扎西夷,则必以班超为榜样,效仿班超故事,骗取奇功。尤其西夷相距数万里,外交官必多蒙蔽上听,鼓吹开战之事。” “这都是为了学班超谋取自己的私利功名,怎么能是为了国家呢?” “朝中一些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或曰欲效张博望、班定远。” “殊不知,张骞,乃汉武征大宛户口减半之首罪;班超,助后汉争启边衅而以强亡之祸首!” 这话一说,一些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刘钰。都知道那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欲效张博望、班定远”的人是谁。 大顺虽然鼓动一些汉唐言论,可能入朝的,哪一个都不是毛头小伙子,不可能会被这几句口号所“蛊惑”。 有些言论,真要是这么有效,明末的事就不可能发生。李过当年或许有雄心大志,努力扭转舆论风气,可惜死的太早,根本无从在根本上改变太多。 很多事,都源于利益之争。 本来大顺就搞出了一个分科举独木桥的武德宫,如今又行军改,使得科举学的那些东西去当将军,根本玩不转。 照着汉唐这一套走下去,军功为首,只怕科举出身的文官们势力越发微弱。 除了朝堂上的权势之争,还有许多文官考虑到将来。 明末留下了很多教训,其中最大的教训没有人学会,但旁支的教训却记得清楚。 文官们都清楚,他们可以收租、可以欺压的根源,是国家的稳定。 不说战乱时候,武将杀文官就像杀狗一样,就算是当年的江南奴变,如果没有政府兜底,他们都要死在奴变之中。 这个政府,谁都行,包括满清,只要能镇压奴变、提供稳定即可。 不管是为了权势之争,还是为了国家稳定,此时士绅出身的科举文官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 大顺的扩张,到此为止了。 不能再琢磨着开战了。 如果没有外交,那么周边也就没有值得开战的方向了,安安心心关上门,做天朝,延续着旧有的道路即可。 一旦有了外交,那么外面的世界就可能对内产生影响,大顺就可能继续开战——尤其是大顺建海军这件事,让很多人心里不安。 他们也不都是蝇营狗苟之辈,而是考虑到要开战,得花钱。 花钱,得收税。收税……那文登的白云航,在文登搞得摊丁入亩、清查田亩之类的变革,就可能发生。 因为今年大计外察,这白云航在文登搞得简直有声有色,取消丁税之后,税收居然比原来还高出了几成。 就算不变革,这收上来的税用去打仗,也是浪费,还不如用于民生。比如修修黄河、蠲免钱粮等等。 西域倒是打下来了,可是有什么用?每年还要往里面贴不少钱,还得驻军。 是,给甘肃、西京等地的农夫带来了好处,不再是前线,真过不下去还可以走西域、垦河套。 可好处都是甘肃、西京的人得了,税却要从江南人手里收,凭什么?有能耐别在江南收一分钱的税,靠西京甘肃的税去平西域啊。 当初罗刹人入京的时候,皇帝就说过,到平西域为止。 现在又要搞外交部,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只要不外交,和外部就没有联系,也就没有再打仗的可能。 多数人是这么想的,刘钰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士大夫们的思维方式,见惯不惊。 后世的中国,和此时的中国,在三观上有着根本的不同。 王安石在九十年前,还是奸贼,只是大顺搞了变形的三舍法,儒生们也不好喷的太过,那是打朝廷的脸;张骞的评价,也不都是正面的;班超斩杀匈奴使节的事,更有许多人诟病,认为这是无德仗势欺人的体现。 其实,比这更严重的想法,也有。 比如有人认为,四方边境都是累赘,不如舍弃,纯粹浪费钱。 王者不治四夷。当然,辽东不算,那里已经不算四夷了,都是一群移民。 此时朝堂上安静的可怕,这番言论,等同于是在指着刘钰的鼻子骂奸贼了。不少人都知道,今天的事,没这么简单。 朝堂之争,也和打仗差不多。有前锋,有主力,有后卫,有出来和稀泥调停的。 在这个节度使入京陈事的节骨眼,前锋试探火力的,肯定是要派谏议大夫这种有资格说话,但败了己方也无太大伤亡的人。 都知道刘钰在朝堂上就是个孩子,吃不得一点亏。 一些在外的节度使心想,今天又有热闹看了。 连皇帝都没吱声,等着刘钰站出来开骂。 然而被指责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刘钰,却安静的像个羞涩的少女,唾面自干,往那一杵,跟睡着了似的。 等了半天,皇帝见气氛过于尴尬,只好先说话了。 “那西洋诸国,亦非小国。你们难道没看鹰娑伯所著的西洋诸国略考吗?那英圭黎国,岁入两千万,战舰六七十万料;齐国公出法国,法兰西国兵也不弱。外交之事,互通有无,知己知彼。” “汉时尚且称赞罗马,称之大秦。西洋诸国,非是小国。鹰娑比素知西洋事,当可信之。” 有人出来道:“世人皆知,鹰娑伯《论语》、《孟子》背不熟练、经典少有研读,这西洋诸国事,倒是如数家珍。他对西洋人的了解,我们自是信的。” 夹枪带棒地羞辱了刘钰一番后,又道:“那英圭黎国,土地不过一广西、人口尚不及山东。如此却收税两千万两白银、战舰六十万料,足可见横征暴敛、穷兵黩武。” “以吾观之,必不可久,定会亡国。地不及广西、人不足山东,岁入两千万,陛下难道以为这是好事吗?” “此等必亡之国,交往何用?” “就算交往,已有礼政府、鸿胪寺。如今又立外交部。” “臣试问,这叫朝鲜、琉球如何看待?朝鲜,孝子也,五服之内;西夷,外人也,夷狄之属。” “招待罗刹,规格高于朝鲜。此重夷狄而轻五服之亲,只恐藩属离心寒心。” “西夷诸国,纵然兵强,又打不到我们,相距又远,何苦交往而寒藩属之心?” 关于外交部的讨论,刘钰不出声,齐国公本为了避嫌不该出声,此时却忍不住道:“诸公难道忘了前明英荷葡等国寇海之事?舟山、澎湖、台湾事,殷鉴不远。” 然而反对者也早已想到,笑道:“齐国公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前明闭关,英荷欲求通商而已。如今我朝既已通商,天朝货物,通于西洋,人人追捧。他们岂敢开战,自断财路?” “另外西洋人多用大黄、茶叶,又食牛羊肉奶,若无茶叶大黄,必腹胀而死。他们岂敢开战,自寻死路?” “本朝只要继续开关,必无战端。西洋人无非求之贸易,贸易事,海关即可办理,何必又要再立外交部?” “还有派人前往瑞典国一事,远交近攻,看似妙极,实则大祸。罗刹人与本朝已定边境,派访瑞典,罗刹人必以为本朝将对罗刹开战,边境增兵,我朝是否增兵?增兵便要花钱。” “亦或者,一些人欲学汉唐事,军功为上,自是愿意打仗的。与罗刹战,有何益处?苦寒之地,那松花江都无人肯去,便是夺了罗刹土地,又有何用?” “军改一事,更使得汉兵可以以一敌五,更是助长了一些边将立功之心。” “臣以为,外敌已无,当修德政,万万不可学汉唐,走上穷兵黩武之穷途。” “臣亦不是那种不知天下事的人,也曾看过西洋人的地球仪。上古便有大九州之说,赤县神州为大九州之一,更是富庶无双之地,只要勤修德政,自是万国来朝,何必用苏秦张仪张骞班固之举?” “欲使西夷不觊觎本朝,唯有教化。教化二字,唯在经典。若求教化,当建番学。招收番人教授经典,实胜外交百倍。” “是以,外交无用,反取祸患。”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二章 你顺也配碰瓷汉武? 刘钰缓缓睁开快要睡着的眼睛,心道这等于说的是没有用的废话。 真要是内部能改革,以此时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地球最强的手工业生产力,确实只要内部解决了,就天下无敌。 问题是做不到。 只能走歪路子,从外部开始,另起炉灶,培养一群“武德充沛”的海商,而不是一群坐地卖货的坐商。敢冒着五成死亡率玩航海、敢有班超那胆量三十来个人就敢灭国的魄力。 修德,修德,到底怎么修?你要是修德就能修出一个工业革命的北美泄压阀、能修出一个能容纳一省工业化的市场、能修德修出蒸汽机,怎么修都行。 现在不谈别的,就说一个江苏省,要是完成了初步工业化,天底下去哪找这么大的市场? 到时候不往外走,憋在家里,小农破产,流民遍地,照着四五千万的人死,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扛得住? 英国搞的那一套,要不是有个美洲的泄压阀,早炸了;要不是有个印度的市场,那点点工业,法国荷兰普鲁士全都是重商主义高关税,等着内卷吧。 可是这些东西没法谈,谈了他们也听不懂,这些东西是朝堂上的异端见解,天朝就算要变革,也只能从故纸堆里找合理性,而不是说一些完全不兼容的政治经济学。 夫子的书,不是政治经济学,而是道德伦理学。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道德标准取决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西洋的经济基础,除了此时小农颇多的法国,谁会对这一套有兴趣? 再说了,这些经典,凭什么和走底层路线的天主教争? 在广西广东福建这样的自己家里,都快输的裤衩不剩了,一些人靠着走底层路线去对抗族权、夫权,要不是朝廷直接下场禁教……论洗脑能力,连印度那边的宗教都比不过,标准的窝里横。白马寺可是修到了洛阳。 心里想着以后自己要改变一下形象,不要那么尖锐,强忍着心里的怒气不出声。 可偏偏树欲静而不风不止。 皇帝见刘钰也不出声,竟是主动提及。 “鹰娑伯,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刘钰听皇帝这么一叫唤,心里暗骂道这事你让我怎么说? 说好了打南洋,但这事现在不能说出嘴,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封了口,不得外泄。 要是不打南洋,外交确实没什么用。 显然皇帝心里也知道,要不说南洋的事,道理肯定辩不过。想着刘钰机灵,也知道刘钰不可能说漏了要打南洋的事,便想着让刘钰出来挡挡风。 皇帝叫他,他也不能不应,只好站出来。 “臣刚才听说汉武之事,不由想到另一件事。若说本朝像汉武时代,倒不如说那英荷等国像是汉武时候。” “说起汉武,臣便想到一人。” 刚才一群人骂他是张骞和班超,刘钰也没吱声。这时候又提起了汉武帝时候的旧事,皇帝和朝臣倒是都好奇起来。 “何人呐?” “桑弘羊。” “嗯?” 皇帝懵了,大臣们也愣了,心道提桑弘羊干什么? 几个脑洞大的、见识过刘钰之前在朝堂上是怎么仗着年轻啥都敢说的,心里更是一咯噔,心道:提桑弘羊,莫不是…… 刘钰悄悄从袖子里拿出一些记录着各种数字的丝绢,扫了几眼。 “陛下,桑弘羊盐铁专营,是以武帝有开边之资。臣观西洋制度,多有桑弘羊之法。” “如东印度公司专营权,非此之外,不得私营。若有私营,抓着查杀。这算不算是桑弘羊盐铁专营之策?” “其桑弘羊之策,使得其国每年岁入数百万,是以可以开边拓土。” “反观本朝,哪里有一丝汉武时候的模样?本朝离着汉武还远着呢。” “臣之前曾托人收集了一下西洋各国在江、浙、闽、粤海关的货物量,很有意思,臣请念一念。” 待皇帝许可,刘钰把自己托田平统计的数据念了出来。 “以泰兴十四年为例。” “泰兴十四年,闽、粤、江、浙各海关,西洋船带货如下。” “茶,英圭黎国,5437担;丹麦,7980担;瑞典,3280担;法兰西,3320担;荷兰,5681担。其余葡萄牙走澳门,此无算;西班牙人的,亦不曾统计。不入账的、走私的,都不算。” “瓷,以箱为算,一箱大约500斤,大约500件。” “合计:英,320箱;法,150箱;丹麦,260箱;瑞典,当年无订烧瓷,却也拿了80箱;荷兰,180箱。葡、西不知,走私无算。” “绸……丝……大黄……” 将海关的明面统计数据念了一遍后,刘钰又道:“不算瓷、丝、绸、布、大黄等,只算茶叶。” “英、法、瑞、丹、荷,共计25700担。以西葡合计5000担,大约30000担。” “一担百斤,一斤最差的武夷茶,在欧罗巴洲可赚2钱银子,另缴3钱银子的税。合计五钱银子,则一担合纯入50两。” “则单单茶叶一项,以桑弘羊之法,西洋诸国就能入近二百万两白银。” “瓷器、丝绸、大黄等皆不算。齐国公去往欧洲,途经罗刹,想来也知道,罗刹的大黄也是官营专营的,不得私卖。” “剩余的瓷、丝等物,皆算是与茶相等,则西洋人以桑弘羊之法,便可岁入近千万。” “这是天朝特产。再说一下南洋荷兰人的香料专营。亦是桑弘羊之法,私人经营,当地爪哇人则砍手、断头、车裂;本国人私营,则没收、击沉、充公。” “我手里倒是没搞到这几年的,但有一份泰兴元年的,那年之前正好欧洲出了点事,有个叫南海商会的,出了点事,牵扯太多,那一年的账目是公开的。” “其中,丁香,80万斤,当年的丁香价格是每斤4荷兰盾,一盾大约是8钱库银。在当地,若如盐在产地,运到荷兰十倍利润,则算盈利200万两。” “肉豆蔻,30万斤。每斤的价格是2弗洛林,大约是两钱黄金,算2两白银。则利为60万两。” “胡椒,胡椒倒是便宜,约莫10斤能赚一两银子。但量倒是多,荷兰国在泰兴元年合计运走胡椒770万斤。则利为80万两。” “诸如蔗糖、苏木、等不算。西洋人如今又喜咖啡,南洋诸国更是开始种植咖啡,此亦每年约百万两。” “对倭贸易,都是从天朝拿货,转口倭国,每年利润约八十万两。” “对波斯贸易,这几年波斯有事,故而大减,却也有近百万两。” “前朝崇祯14年,倒是报过一次总额,折合资产共4800万英镑,折合库银一万万五千万两。当年利润约为四成,扣除战舰、火炮、驻军等,岁入约为2500万两。” “之后虽伴随日本锁国、波斯开战、英法走私香料、葡萄牙的巴西丁香木分走香料,蔗糖降价等等,年入亦有1500万两有余。” “这还只是一个荷兰国。靠桑弘羊之术,垄断专营,年入1500万两不止,公司欠债9000万英镑约合两万万七千万两白银而不散。” “本朝……哪好意思与汉武相较?” “是以我说,这几位大人动辄将本朝借古讽今,说什么汉武汉武,只怕论及与汉武相较,尚且不如英荷。连桑弘羊之术都没有,哪能比汉武呢?” “我看本朝明明就是文景嘛。” 说完这组数据,刘钰心道你个大顺也配碰瓷汉武?英荷,哪一个玩桑弘羊之术,不比你们玩的明白? 桑弘羊玩的是盐铁,合着变成香料蔗糖咖啡茶叶丝绸瓷器,就不是了? 别的不敢说,英国的私人商船敢过好望角,真的是要被击沉货物充公、公司六、王室四的,找国王都不好使。 真要是汉武帝、桑弘羊等一批人主政,就这人口,就这贸易竞争力,就这手工业,就这国外市场,一年不搞出一亿两岁入,都不好意思下罪己诏。 你们这群人哪来的大脸,就好意思碰瓷汉武时代?就汉武帝的外交视野,能让荷兰人占了南洋,连点反应都没有? 不过他本意倒不是在说这个。 这话里有话,懂得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以为刘钰真的是在为“汉武”还是“文景”在争辩。 汉武帝在历史上的名声不好,至少此时不咋地,和秦始皇差不多吧。文人眼中,卫青是奴才,汉武帝是暴君。 但文景,就好多了。要是宋仁宗,就更好了。 这时候用英荷的例子,来说天朝距离汉武帝的政策差得远,完全不用担心,实则并非要说这个。 朝堂上知道刘钰要对南洋动手的几个人,都明白这组数据是说给皇帝听的。 因为他既不说英国,也不谈法国,偏偏谈荷兰。 这分明就是在利诱皇帝,告诉皇帝搞下南洋到底有多大的利润。 怕与民争利?没事,反正民也走不出马六甲,也拿不到荷兰人垄断的香料。 不算糖和咖啡,只算香料,只算往欧洲卖的香料,这都将近六七百万两了,数据详实、明明白白,这还不打,等什么呢? 刘钰心里明镜似的,哪有什么君臣共治?自从朱元璋废了丞相之后,内阁也好,天佑殿也罢,通通全是秘书处。 皇帝都是天子、宰相一肩挑的。皇帝不上朝,内阁处理政事,那也只是秘书代行领导的权责,说撸就撸的。 这外交部的设置,也是一样。最后还是皇帝说的算。 只看皇帝愿意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被骂的程度。 当初刘钰说南洋价值几个河南省的赋税,现在把数据明确地报给皇帝了,皇帝脑子只要不坏,就应该清楚,这事得办。 办,就得设置外交部,因为刘钰说英荷同盟,说荷兰有60万料战舰……以及荷兰东印度公司现在欠债9000万英镑。 往好了说,这叫此时正值虚弱,交好法国,避开英国参战,则可一举而定。 往坏了说,欠债也是本事。你大顺国库欠债两亿七千万两白银试试?去了零,都够呛,欠债这么多还没跨,足见实力强劲,不借法国之力“以夷制夷”,恐事难成。 皇帝闻弦知意,心道你倒是滑头,这话是说给朕听的,至于什么汉武还是文景,却也不是废话。 朕要是起了收对外贸易专营的心思,那便是与民争利;若是夺了南洋,本就非民之利,只要不往本国专营,那便会少许多骂声。 到时候内帑留一些,分户政府一些,这嘴便都堵上了。这便是你说的做新饼、别分旧饼? 想到这,又看看刘钰,心道这厮果是长大了。本以为今日朝议,又会口出狂言,疯狗一般到处咬,看来这要结婚的人,以后有个在乎的,身后背的东西多了,果然便稳重老实了。 这便好,朕不怕你有本事,还就怕你没什么在乎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三章 双喜临门 皇帝听得懂刘钰的弦外之音,其余不知情的人却听不懂。 听起来刘钰像是在说,天朝还有继续压榨、对外开战的潜力,距离汉武时代对民间的压榨还差得远。 桑弘羊是法家制度,这一下子朝堂上顿时炸开了。 或曰便是王安石变法,那也是行申商之术而讳其名,如今刘钰口口声声说桑弘羊的这一套,这纯粹是要祸乱天下。 此时四周似已无外敌,当休养生息,万万不可行剧烈之事。 更有甚者,担心皇帝要把一些对外出口的货物官营。 以前还可以只能从史书中找出例子,现在刘钰说了一大堆西洋诸国的制度,甚至连罗刹都是大黄官营,不少人都生怕皇帝脑袋一热,就真的搞什么官营了。 公忠体国者清楚,这么搞只怕要搞成宋朝那样,固然多收上来了钱,可是成本太高,天下必乱。 为身后利益者,担心这么搞皇帝完全控制了对西洋的贸易,这会让他们损失很大。 还有一些或是出于懒政、或是出于禁教以防明教不敌天主的顾虑,觉得干脆把海关都关了,就留一个口子,这样既方便征税,也方便查走私,还省了许多沿海节度使的麻烦。 混乱中,刘钰却又变成那种呆若木鸡的神情。 听着朝堂上的各种发言,站在那半闭着眼睛,在一阵喧嚣中酝酿着睡意。 直到散了朝,也没争出个子午卯酉,而很多话完全都是虚空输出,无中生有。 朝堂一散,刘钰出去就赶紧开溜,他是怕一些“出于激愤”者围殴他一顿。很多科举出身的,也是学过射艺的,还是有几分的力气的。 回到住处,屁股还没坐热乎,有人便过来禀告。 “大人,威海那边来人了。有急事求见。” “啊?” 听到威海那边来人有急事,刘钰慌了神,鞋都没穿好就赶忙叫人进来。 威海那边这时候能有什么事? 第一艘六十四炮的战列舰下水就沉了? 日本那边察觉到了什么,禁绝贸易了? 还是北海道那边的屯粮城打起来了? 自己走之前都安排的好好的,这个时间段要是出事,肯定都是坏事。 很快,一个心腹人进来,递上来一封信,便站到了一旁。 扫了一眼信,是康不怠的记号,刘钰心里更慌。 然而打开信,信上只有四个字。 “镗床已成” 啪…… 桌上的茶杯掉落在地,刘钰像是椅子上长出来了一个刺一样,嗖的一下蹦了起来,撞的桌子摇摇晃晃。 手就像是中风了一样发抖,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 送信的心腹人不知信上的内容,但也跟着刘钰许多年了,知道刘钰虽不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也是打过罗刹、攻过西域统兵之人,何等事才能让他如此激动? 送信的人不知道,康不怠可能也不清楚这镗床到底有多重要。 但有一点,他却知道这东西,是刘钰开价最高的一个。 当初直接开了几万两银子的赏格,说是要比英国的航海钟赏格还高。每个月需要的银钱,一定数量之内,直接支取。 康不怠不懂技术,但会算数,根据数目大小,很清楚哪些是刘钰看重的。 贵的,肯定就是好的。 中风了一番的刘钰在房间里转了七八圈之后,这才停下来。 一阵大笑之后,口里不由自主地把朝堂上那些屁事的怨气全都喷了出来。 “去他娘的勾心斗角!老子不用陪你们玩了!哈哈哈哈哈……” 他知道这东西没什么难度,只要讲通了原理,换个思路解决挠度和进动问题,以现在的技术水平完全做得出。 现在欧洲已经一大堆的蒸汽机了,只不过还没有改良成瓦特的那种,而且没考虑能量守恒定律,导致大量的能量被浪费,所以就像是威海干船坞的那种蒸汽机,就只能用来提水。 此时是工匠的时代,而非科学家的时代。 科学此时有用,但在蒸汽机上,并不是很有用。 现在存在的蒸汽机,就像是威海已经在用的纽可门机,从科学的角度上看,就是欠缺一个“潜热”科学——蒸汽变成水要放热、水变成蒸汽要吸热。 但这东西在成为科学定理之前,很多人其实是有模糊的直觉感知的。 正如恩格斯对瓦特的评价:瓦特的改良给它加上了一个分离的冷凝器,这就使蒸汽机在原则上达到了现在的水平。 瓦特找出了分离冷凝器的思路,这个思路对刘钰而言不是问题。 有了思路,当年拦在瓦特面前的,是两道坎。 一道是气缸的精度,钻大炮的水力镗床的出现,解决了这个靠手工很难完成的任务。 另一道便是英国的专利制度,曲柄传动机构,早就被申请专利了,为此瓦特又搞了一套行星太阳齿轮结构,一直到曲柄传动的专利到期,蒸汽机这才算是定型。 而在刘钰面前,这两个问题都不存在了。 水力镗床解决了。 而专利…… 大顺根本不存在专利这个概念。 可以说,现在拦在大顺出现第一台瓦特式蒸汽机,应该只差大约四五年的时间,外加几万两银子的投资。 镗床,是蒸汽时代之母。 或许现在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康不怠既然给自己写信了,那足以证明达成了他当时要求的水准。 虽然早就想过,自己真金白银砸出去搞得科技攻关计划,肯定会在数年之内突破。 即便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当“镗床已成”这四个字真真正正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巨大的冲击让他明白他其实还没做好接受这一切可以这么快的心理准备。 米尼弹,算不得什么。战列舰,算不得什么。 而这台“蒸汽时代之母”,才是真正可以改变天下的东西。 用颤抖的手提起笔,龙飞凤舞地给康不怠回了一封信,也很简短。 “兑现承诺。不要声张。待我回去。” 写好后封好,交到那心腹人手里,嘱咐道:“速速回去。” 送信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却知此事必然重要无比,也顾不得在京城逗留休息,赶忙骑着快马离开。 留在房间里的刘钰赶走了其余人,就剩下自己后,又把那只写了四个字的信纸拿出,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了笑容。 可笑了一阵后,脸色又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镗床的出现,距离瓦特式蒸汽机只差最后一步了。 这最后一步还是很容易迈过去的,但迈过去之后,才是最难走的一段路。 考虑到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刘钰心道,得,烧钱的过程才刚开始。 得用钱烧出一个兜底的选择。 兴奋之后的清醒,刘钰很清楚蒸汽机这东西在朝臣、皇帝的眼中,意味着什么。 如果上来就搞纺织业,皇帝、朝臣的眼中,看到的不是生产力的巨大进步,而是看到数千万小农织工无以为生;看到的是商人的力量可能会不受朝廷控制地壮大。 英国事先砍过国王的脑袋,大顺可还没经过这一步,而且大顺作为一个正统的古典华夏帝国,小农的稳定是朝代统治的基础,他们考虑问题必然会从稳定大于一切的角度去看。 至少,此时新兴的资产阶级们,只能算是刚刚正式萌芽。 距离拥有对内镇压大规模小农破产起义面不改色;对上砍掉皇帝脑袋以儆效尤令龙椅无人敢坐;对外抢夺市场和原材料基地等等这样的“武德充沛”,还差得远。 在大顺,想做成事,就得要考虑兜底,就得换一种说法。 蒸汽机可以给皇帝看,但给皇帝看的,不可能是蒸汽机驱动的纺织机,而应该是“一条不需要河水、纤夫,就可以通向东北、西北;贯通南北的大运河”:蒸汽火车模型。 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对内镇压、为了边疆稳定,皇帝和朝臣对此八成会支持。 反正他们也不懂这玩意还有别的用处,只要在准备好之前别提前暴露,足以忽悠一阵,做一个兜底选项。 为了这个兜底选项,肯定还得继续砸钱,往铁路的方向砸个八百十万两。 这钱,偏偏还不能从纺织业那拿到,这一次的“原始积累”,只能从海外贸易中弄了。 不过转念一想,心道东北问题倒是彻底解决了。 无论如何,从京城到黑龙江的铁路,肯定会比西伯利亚铁路更早竣工。 外东北和西伯利亚,已然是囊中之物,只是时间问题了。 凡事都有两面性,只要让皇帝看到皇帝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四章 礼法还是利益 刘钰不是来的最晚的,又有几个人鱼贯而入。 见过皇帝后,都赐了座。 待人都到齐了,皇帝先问刘钰道:“你编练海军数年,如今有多少把握赢过倭人水师?” 一听是这件事,刘钰心里咚咚一跳,兴奋起来。 “回陛下,十成把握,没有意外。秋后起航,无有神风。倭国水师,孱弱不堪。” 几个早已知道风声的,带着各式想法,想着这一天总算到了。 支持的、不支持的,此时态度已无意义。 皇帝搞了个小圈子,明显就是不想被别人知道,而且能被召集到这里的,哪一个都是“莫大殊荣”,这意味着皇帝的信任。 这时候再说这个那个、劳民伤财之类,便是不开眼了。 可皇帝问完刘钰之后,还是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前朝万历三十七年,倭国岛津氏攻打琉球,劫掠王城。又派人监视,琉球国不得不两面朝贡,既朝于天朝,又参于江户。” “本朝之后,琉球王亦是遮遮掩掩,不敢以实情相告。朕虽恨其欺君,但念其非是本心,只是迫于淫威,这琉球王的罪过,尚可商议,朕亦可宽恕。” “然倭国如此,朕实不能忍。朕虽外交,然倭国岂在外交之列?此番又与天朝争朝贡国,实乃大罪。” “朕派人去往倭国,得了不少消息。有些东西,你们不妨看看。” 说罢,将那本被康不怠添油加醋、煽风拱火的拿出,分发给在场的每个人。 一些地方都被皇帝特意标红,几个心里不是很支持的,在看过之后也明白,这一仗不可避免了。 书上的内容固然拱火,可能在这里议事的,哪有可能被几句拱火的言语就气的怒发冲冠? 但皇帝假装怒发冲冠,大臣们自是也要假装怒发冲冠。这书上的标红,不过是在告诉这些重臣们,朕意已决。 果然,一阵“狼子野心”的骂声之后,皇帝道:“朕亦非是那种穷兵黩武之君。自前朝万历年间一战后,朕以为这倭国已知天朝不可撼动,必收了心思。如今看来,死心不改。” “正好,罗刹国应会派遣使团、那瑞典国、法兰西国也会派人前来,鹰娑伯说英圭黎国也有可能。既是西洋诸国齐至,也正好叫西洋诸国明白天朝边界何处。” “当初齐国公与罗刹人签了界约,便说这倭国乃天朝朝贡范围,以西夷之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论,既为朝贡,则无外交,大事小情均需与天朝报备。” “他罗刹国知道,自是不够的,也需得其余西洋诸国知晓。” “再者,琉球国之事,若掩耳盗铃,终非长久之计。一旦泄露,你们当是折损的琉球国的颜面?那折损的,可是天朝颜面。” “朝贡之国,竟参江户,是可忍,孰不可忍。” 琉球国双面朝贡的事,其实在大顺也不是啥秘密。 只是谁也不敢说这不是秘密,毕竟这事太打天子的脸。 一些老成之辈则认为,为了琉球去打日本,劳民伤财,只得一个虚名,无甚意义。 琉球毕竟不是朝鲜,日本若打朝鲜,大顺肯定是要出兵的;可要到琉球,隔着大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元朝攻打日本的记忆还在史书上,觉得打起来实在不值。 现在皇帝“惊呼”原来琉球还有这样的事,大臣们也只能惊呼是可忍孰不可忍。 齐国公见这件事和外交有关,连忙道:“陛下,臣以为,应派使者往琉球,质问此事。” “纵然琉球国迫于淫威,但终究有罪。罪,天子可免,却不得不申饬。” “臣常听鹰娑伯言,海军非一日能成。便是派去琉球,倭国有所警觉,其海军也非一年之内能建成。” “故而臣以为,当遣鹰娑伯前往琉球。一则彰显天朝军威,二则也叫琉球王知晓,天朝自有手段护佑其国,使之收心。且威吓安抚当并用,鹰娑比自去威吓,又应再遣一使加以安抚。” 皇帝嗯了一声,却不置可否。 半晌道:“鹰娑伯有句话说得好,战争在开始前,就该知道如何结束。打仗嘛,总要有个目的。” “朕的目的,便有几点。” “其一,处置岛津氏,押送京城受审;倭国必要朝贡,天朝册封。” “其二,天朝征伐,耗费军饷,当由倭人出。” “其三,开放贸易,天朝商贾可以售货于东洋,不受限制;其国既朝贡,则与西洋诸国贸易,非天朝允许不得通商。” “至于驻军占据、统治设府,朕倒是并无此意。” “此番不过膺惩其不敬之罪。” 先说完了这几个必须要达成的战争目的,那几个心里本有些反对的,也放松下来。 既然不是以灭国为目的,这便是周天子的征伐不臣,名正言顺。 而且这么一来,也不会耗费太多钱粮兵力,尤其是大顺军改之后,阿尔泰山一战让朝中不少人信心倍增,认为以少胜多当无问题。 再者若能让倭国赔款,这仗打的也不赔。 况且倭国又不是准部,隔着大海呢,就算打输了,也不用怕天下震动。 几人都看看刘钰,知道决定这一战成败的关键,就在刘钰的海军上。 之前皇帝已经问过刘钰可有把握,既说十成,众人都觉得打仗这种事,刘钰虽年轻,可看的却准。 说有十成,那便十成了。 然而皇帝并没有叫刘钰发表意见,而是说道:“自军改之后,这枢密院行参谋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倒也参谋了一些对倭国开战的办法。当然,未必用,只是做些准备,以备不测。至于安南、缅甸等处,亦有备案。” “这几年也派了不少探子去往倭国,虽倭国锁国,虚实难知,可刺探之下,军力倒也不强。” “自前朝万历年后,少有征战,武备松弛。枢密院的参谋们认为可战,你们不妨听听,共商此事。” “一则验证下军改之威;二则试试这参谋体制如何。” 给一旁的江辰使了个眼色,江辰便把一张日本的地图拿出,随后冲着刘钰一笑道:“此番虽是陆军的事,可缺了鹰娑伯统领的海军,怕是不成。但若如唱戏,这场戏的主角,非陆军莫属了。” “鹰娑伯此番只需做两件事。击溃倭人水师;运兵到合适处。昔日西域准备一战,鹰娑伯叫我西路大军上下怨气哭泣,多少渴望凭此封爵之辈断了念想,这一次可不要再有这样的事了。” “上一次都是陆军,这一次若再有此事,那可是陆海不合。” 江辰就是说个笑话,活跃下气氛,其余人都笑呵呵的,唯独刘钰心里一阵嘀咕,心道这个笑话可一点都不好笑。 好在大顺日后要扩张,只能往南打才有意义,陆海之争也不至于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尴尬的笑过之后,江辰便将作战计划说了说。 先以海军携载大约三千人登陆,攻下小仓城,隔断马关海峡,关门打狗。 随后再运输陆军,占据长崎,在长崎屯粮屯兵,击破九州岛各处之敌。 待肃清九州岛之倭军,便与幕府谈判,要求幕府答应所有条件,随后撤军。 这样只要海军足够强,只需要一万多军改后的陆军即可成功。 耗费钱粮也不多。 粮草等,海商年年去长崎贸易,绝对比打准噶尔要便宜,甚至可以在长崎用在京城的价格买到粮食。 计划听上去挺简单的,只是刘钰心想这可行了,海军完全成了陆军的仆从了,就帮着陆军夺个制海权? 皇帝对这个简单的计划很自信,笑道:“这一次漕米海运,海商踊跃,损耗几无。天朝本就多有海商前往倭国贸易,也曾往长崎运过米粮。打仗费钱,最费者,辎重也。” “此番可让海商出面,运送粮草辎重。” “日后朕准其特许往倭国贸易。不过日后贸易,得利的便是海商,这劳军费用,他们还是要出一出的。” “却不知这些海商愿意出多少?” 刘钰心说这可多了,真要是能让日本开关贸易、允许铜金银等贵金属交易,这里面的利润可大了去了。 不说别的,便是黄金,日本的金银价,若能用白银套购黄金,这都能大赚一笔。 况且放开的了的话,再把荷兰人挤走,一年大几十万两肯定是愿意出的。 但想要拿到手,这场仗肯定是要表现一下的。 “陛下,臣以为,若膺惩倭国,海商们自是踊跃。若对倭开战,则海商们短时间内又不能前往倭国贸易。依西洋制度,海商船只皆可征用,贸易公司又有一些远航大船,后勤补给辎重,都非是问题。” “江南粮米,可直接转运到长崎;辽东麦食,亦可转运到小仓。转运费用,便不必支付给海商,只算作日后垄断费。” “至于愿出多少劳军捐助,此事……臣以为不宜用捐。既是允其垄断贸易,明码标价,商人皆重利小人,无利可图必不肯做。” “不若这样,对倭作战以两年为限。两年之内,转运粮草费用,折算垄断权两年。” “待日后条约签订,开关贸易,则再议定垄断费用。一来,两年之后,收入多寡,商人心里也没数。两年之后,若是利润倍增,自然愿意多付一些钱。” “此事,松江的贸易公司必可承担。但此事一旦定下,就不可迟缓。” “齐国公既言,臣应前往琉球,质问琉球王朝贡二心之事,恐倭人会有警觉。不过好在倭人锁国,反应迟缓,在其警觉之前,必要定下开战。” “以今年金秋开战为佳,还可就粮于敌。倭人封建,公六民四,只要我朝仁义,少收粮草,倭人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战端之事,无可计较。倭人必败。唯独便是那倭人自有国王,掌权者幕府将军,挟倭王以令大名。真要是令其朝贡,这册封……是要册封谁?” “臣以为,天朝还是保持其幕府体制,如此市场统一,才便于销售货物。幕府经此一战,威望必损,定是难以压服部众大名。到时,必会有求于天朝,令幕府做天朝的守土官长,岂不美哉?” “是以臣以为,此事上,勿以礼法为重;当以利益为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五章 无夷可征的征夷大将军 刘钰心想,这应该自己最后一次提礼法和利益的选择。 这事自己本不该谈,家国同构的礼法体系之下,外国君主也是君主,外国的尊卑也是尊卑,有些事朝廷还是看的很重,因为不想国内有学有样。 可这件事实在太过重要,幕府必须存在。 因为刘钰对日本就没有太长久的想法,只是想把它最后的一点黄金、白银和铜都弄走;把它作为一个商品倾销地。 事实上,从大顺开国到现在,日本一共流出了250万两黄金;110万公斤大约1100吨的白银。这里面流入大顺的约莫五分之四,剩下的都跑到荷兰去了。 能压榨的油水已经不太多了。 但就像是日本“贵族”同行的那番话:像芝麻、越榨越出油,估摸着使劲儿压榨一下,还能榨出来个百十万两黄金和六七百吨白银。 刘钰为了能让皇帝和勋贵们看到打日本的好处,可谓是煞费苦心。 好心帮着幕府铸币改革,提供了很有建设性的意见,稳住了物价、制止了通货紧缩,也让日本幕府通过铸币改革征收了不少的“铸币税”,幕府手里现如今是有现金的。 好心帮着幕府推广了地瓜,使得幕府挺过去了经济危机,维系了后续作为一个倾销市场的稳定性,也方便以后无贵金属可压榨的时候,还有大米可以运。 所以可以很方便地要出钱来,要是早几年赶着幕府那边还得要求大名们贡献米的时候,就算打了也很难压榨出来钱。 幕府存在,就有个专门帮着大顺收税的。税收的差不多了,就去收割一波,总比自己下场去收要省事儿。 而且幕府的特殊政体,以及朱子学说在日本的流行,都使得日本幕府名不正言不顺——至今为止,刘钰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幕府会自己推广朱子学说,朱熹的学说怎么看曹操,幕府心里没点数? 这一次若是大顺打赢了,幕府的威望便会直接降到最低。 到时候幕府想要维持下去,就只能依靠大顺,这可以叫卖国,也可以说是阶级意识。喊几句口号就自动放弃权力和利益的故事,基本上只在童话里,幕府别无选择。 况且将来倾销,又不是倾销军火,那最好还是不要搞出来战国乱世。那将严重影响贸易额。 大顺还在在旁边坐个平衡手更好一些。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其余人也都觉得似该如此。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 可这件事还没这么简单。 刘钰是要把北海道拿到手的。 幕府将军的正式名称是“征夷大将军”。夷者,虾夷也。 虾夷都没有了,这征夷大将军往哪征? 这件事上,还是要给幕府个面子的,要不然脸上不好看,不给台阶下,到时候谈判也不好谈。这等于把幕府将军的法理基础给废了。 皇帝知道他已经预先在虾夷地屯粮的事,但之前也没当个大事。 此时刘钰把这件事一说,在场众人全都哑然了。 都是礼法制度下生活的人,这件事当然是一听就懂。日本这个征夷大将军的名号,确实麻烦。 但对北海道,刘钰肯定是不肯放手的。 “陛下,那虾夷地虽然无甚物产,亦和海参崴气候相近,但论及形势,可比河西走廊。” “得虾夷,则下可监控倭国;上可断绝罗刹。又能防止罗刹与倭国勾连,故而虾夷地此时虽不毛之地,却一定要拿到手。” “陛下既委臣节度鲸海之职,为鲸海长治久安,臣移民迁民事,一直都是先外后里,先把周边一圈的河口、沿海、港口等地占据。所谓画地为牢,四周人口滋生,内部迟早为天朝实地。” “虾夷地于鲸海,极为重要。节度使虽为流官,臣却不得不计长远。” 他是死了心要割北海道,要说经济价值,现在几乎没有,皇帝早就私下里答应过刘钰可以割。 只觉得这种小事可以不用当做预先拟定的条件,到时候一说便是,想来又非富庶地,不过万余人口,即便割走,倭国也不心疼。 然而此时一考虑征夷大将军事,皇帝皱眉道:“这事,的确有些难办。诸卿可有什么想法妙计?” 在场的几个都是些军事重臣,这种事上着实没有太多经验。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只好道:“前朝万历年间,册封日本王,不也是册封的关白丰臣秀吉吗?只是之前那是搞不太清楚,如今也不好装聋作哑,这就另有说法。” “天子之下,朝贡邦国,自是只能有一个王的。倭人自称大君,这大君是个什么,他们自己叫叫还好,天朝册封的,却无大君之职……” “此时实在不好办。” 不只是大臣们皱眉苦思,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皇帝也是低头沉思。 皇帝觉得刘钰说的挺有道理的,保持幕府存在,还要保持日本国王的存在,这样才方便控制。 既不废王,也不废幕府,大顺才更容易控制日本。 可不废王、也不废幕府,还要把征夷大将军的“夷”割走…… 制定作战计划都没这么犯难,这件事上确实集体犯难了。 再一个,若是将来日本又对大顺开战,幕府那边挂个征夷大将军的名号,这也让大顺很不爽——谁是夷? 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皇帝只好道:“罢了,此事先不提。待到事成之后,叫礼政府去想。” “日本不可外交,只可朝贡。此事礼政府去办,最是合适。他们皓首穷经,想来会有办法的。” 刘钰心说这算什么说法? 眼巴巴地又看了皇帝几眼,皇帝笑道:“卿且放心,你为鲸海节度使,鲸海何处紧要,朕自然要听你的谏言。刚才说了征倭三条,如今再加上一条便是。” 听皇帝给了保证、背了书,刘钰谢了恩,心道这事可一定得办成啊。 煤矿铁矿要么在北海道、要么在长崎附近,后者随时可以控制,前者要是拿到手就等于锁死了日本以后的路。 但此时他也想不出办法,只能不再提。 皇帝又说了一些关于此番征倭的事,最后道:“卿等还有什么意见,也都说说。” 老迈的英国公看了一眼刘钰,问道:“此番征倭,以万人规模,是否有些托大?” “要么不征。” “若征,便要以雷霆之力,一击而杀。海运事,守常虽敢保证,可天意难测。一旦兵力不足,又恰逢大风暴雨难以支援……虽说军改之后,天兵以一当五,可倭国亦非小国,昔年入寇朝鲜,也有二三十万兵。” 刘钰赶忙道:“英国公且放心,万人足矣。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倭国关白乱世之中成就大事,兵将都是久经历练;如今……武备松弛。” “再者,我也去过长崎、小仓,窥见过其城池,久不修缮。自德川得势后,生怕手下藩主反叛,各家若修城墙,必要汇报,又难批准。” “其国狭长,江户距离九州岛又远。海军袭扰,其集结兵力也需一年之久。届时我只要去江户周边转一圈,风帆一晾,其必不敢将江户本部兵力都用出。而其余藩主之兵,必不肯出力。” “故而万人足以。若是再多,粮草军备、钱饷抚恤,都需要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不过……这万人需得精锐。” 皇帝点头道:“自是精锐。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国家耗费钱粮无数军改,正是用的时候。” “且诸卿放心,倭国不是准部。攻伐准部,数千斤的大炮要想运到,千难万难;可倭国近海,这大炮便可多用。” “本朝军改之前,炮便极佳。此战又难得可以多用大炮,料来无忧。” “况且,倭国近海,敌在此,则我在彼,寻其弱处攻打。其部众虽多,路上行走,岂有舰船快?” 这番话,正是一直萦绕在皇帝心头的噩梦。 只是为噩梦时,是刘钰诉说的西洋人侵袭沿海,借助船速运兵,游击袭扰。 这样的噩梦在这一次法兰西国使团前来、签订了互换战列舰协议之前,可谓经常会在皇帝心间,如同幽灵般飘荡,难以抹去。 如今将这样的噩梦撒在别家身上,当真是说不出的快意。 李淦心想,只要刘钰手里的海军能赢,那这一战也就无甚可说的了。 “刘钰,此番征倭,海军事自是你要负责的。然而督办粮草运输,此事也需得你来办。朕就不再找他人来做了,你当初有意成立海军部,想来海军之中也有参谋,运粮之事,你们便一并做了。” “海商诸事,你也一并谈了。条件就如你所言,以两年为期,运送军粮,换两年垄断贸易权。两年权到,再行售卖。” 这一次漕米北运,以及之前的往日本运粮走私,都算是一次后勤演练。 皇帝对此信心十足。 按说,陆军的参谋部要负责后勤计划,但刘钰手底下的海军也有一个参谋班子,这一次陆军想要干成,就不得不依靠海军。故而后勤的事,江辰根本没提,等于直接推给了刘钰。 刘钰和海商的关系,也是有目共睹,这事交给刘钰去办也正合适。 “是,臣遵旨。” 领了军令,皇帝又问了问众人的意见,暂时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毕竟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行动,上一次这么干的还是蒙古人。若说教训,也就得了个不要在台风天起航的教训,别的却没什么可谈的了。 “既如此,卿等就先退下吧。此事万万保密,不可言于他人。若走漏消息,以通敌论处。” “刘钰,你且留下,朕还有话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六章 先装嫩后装孙子 其余人都走了,香炉里升出的紫烟在屋子里弥散,叫人有些昏昏欲睡。 这里是机密要地,没有安装玻璃窗,而是仍旧用的厚厚的窗纸。 或许是皇帝总在这里商量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哪怕明知道玻璃窗外没有人,可看到透明的玻璃和炽热的阳光,心里也会不舒服。 皇帝也没有让刘钰等太久,待人都走后,便让刘钰坐在一旁,笑问道:“守常啊,你此番从威海回来,和往年颇有不同。” “今日朝堂上,朕以为你又要狂喷乱骂,如同刺猬。当时有人说你是‘张骞班超等奸祸之辈’的时候,朕还想要看看你说什么呢。实是没想到,你竟如此老实。” 今天朝堂上的一段沉默期,几乎就是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刘钰会选择回怼导致的。 不只是皇帝,可能今天朝会上的不少大臣,心里也是一阵纳闷。 后面说的那些话,文景汉武之类,已然是出乎皇帝所料,实在没想到刘钰还学会忍了。 刘钰心里想着田贞仪的告诫,来京之前早已经打好了草稿,此时开始缓慢地酝酿了一下情绪,在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他自认为这种神情应该是三分内疚、三分羞愧、四分无力茫然。 可毕竟他的表情修炼的还没那么自然,做出的神情倒像是便秘。 “陛下,臣……臣思虑之前作为,着实有几分羞愧。自当年金水桥问对时,一直到去岁,臣……” 说到这,顿了一下,诚恳无比地说道:“臣说完,还请陛下勿要见笑。” 皇帝笑道:“但说无妨。” “是。臣之前,总以为臣的想法是对的。那时候年幼轻狂,不免觉得自己对,那别人便是错;自己忠,那反对自己的便是奸;自己要做的事对天朝有利,别人反对便是对天朝有害,那不是奸人是什么呢?” “只是这几年臣才想清楚,天下才俊如此之多,陛下英明神武众正盈朝,又怎么可能只有数个忠臣?” “无非就是臣以为那是对的,反对臣的,自然也以为自己是对的。都是想为陛下分忧,只是路线不同罢了。” “是以,臣每每思及此事,想到当初年幼的轻狂模样,便羞愧不已。那时候总觉得,我才是忠臣,你们反对你们便是奸臣,看我不斗斗你们……” 皇帝听到这,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笑了好久,瞥了一眼刘钰,心道果然如此,少年心性,哪个不是这样走来的? 他哪知道刘钰是在这故意装中二少年的过往,不由想到自己为太子时候的一些幼稚想法,再想想转眼间自己已经四十有余,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心头感叹之余,不免有一些颓丧。 追忆起当初金水桥问对时候,想着当初刘钰耍小聪明围罗刹城堡,再想到平准噶尔时候默许搞死那些黑山白山派全家…… 被刘钰这么一说,皇帝颇有些完全能够理解刘钰想法的情绪。 心道这么一说便是了,少年轻狂时候,总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那别人岂不就是错的? “你啊你……你可知你的问题可不止这一处。” 刘钰装作一惊,跪倒道:“请陛下指点。” 皇帝这一次倒没让刘钰直接起来,装作无意,脸上却挂着笑容道:“你那时候的问题,不是以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而是你以为天下就你聪明,你能想到的办法别人想不到,或者别人不理解,所以有些事你做起来的时候,总会琢磨着先斩后奏。” “你这种人,朕倒是不怨你,无非便觉得:我这么做,是对社稷有利,对君上有利,先做了便是。” “朕当时也觉得,你少年心性。可如今已经不同了,封爵了,日后要执掌大事的。虽说你那鲸海节度使,无人可管,可你却是本朝最年轻的节度使。朕便觉得,要你再历练历练,磨砺磨砺心性。” 没钱?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免费领! “今日你能这么说,朕心甚慰,可谓是不负朕心。” “天下的事,哪有非黑即白?就说今日在朝堂上,那些人攻讦你,难道不也是因为他们内心坚定己念,认为自己是对的,所以你是错的?他们自认是忠臣,那你不就是奸臣了吗?” “朕又不是昏君,朝堂上难不成总有半数奸臣?你能想通这一点,也不枉朕的一番苦心啊。磨砺磨砺,总有好处。” “觉得自己聪明,没什么不对的。怕就怕觉得天底下就自己聪明,别人都是笨蛋。” 这番算是敲打亦算是笼络的话,让刘钰装出一副惶恐的神情,叩首道:“原来陛下早就知道了。只是……只是臣斗胆一问,臣当初如此顽劣,陛下也想到了,如何不提点一下微臣?” 皇帝大笑道:“哈哈哈……提点有何用?人都有少年时,朕也曾年轻过。天下谁人没有父母?难道翼国公就不提点你?只是少年时候,君、父、师说的再多,又有何用?有些事,还是要自己去想的。” “古人云: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如今能想明白,朕之前便说一万遍,怕也没用,还得看你自己。” 说罢,皇帝想到了一句玩笑话,先让刘钰起来,随后道:“朕深知你一心在东洋、南洋、海军。怕不是如今这些事都做成了,便觉得日后无所谓了,反正该做的都做了,索性超然物外,小小年纪便先学那老迈之辈?” 这只是一句笑话,而且一点都不好笑。刘钰呵呵地笑了两声,心道这才哪到哪? 只不过南洋之后要做的事,怕是咱们之间就没共同语言了,与其这样,不如先装几年老老实实战战兢兢。 “陛下……臣所想所忧,不论是东洋还是南洋,都是为了社稷,为了陛下。” 皇帝仍然在笑。 “朕自是知道。如果不是,朕便是再爱惜你的才能,也要敲打一番。朕难道连好坏忠奸还分不清吗?” “以前你不愿在朝中,只想出去做事。朕也想着,你年少轻狂,在朝中又要争吵,不若外放你去做些实事。如今你既想清楚了,待南洋事一定,你便入朝,在朝堂上再历练几年吧,学一些朝堂的本事。” “你啊,只会在外面做事,却不会在朝堂做事。如今只是学会了忍,却还不够,还需得学会在朝堂中怎么做事才算可堪大用。” 这个大,说的自然是入天佑殿这样的大。 皇帝不动声色地提到了南洋事一定就要让刘钰入朝,这便等同于收兵权。 刘钰心里明白,却仿佛根本不在意此事一般,说道:“臣的确还是不太懂朝堂的做事办法,也的确欠缺历练。陛下慧眼,臣这几年也在想这个问题。” “不管是臣去永宁寺,还是小站练兵,亦或是威海操演海军……臣做的所有事,都是从无到有。无有人掣肘,陛下无限信任,由着臣自己性子来。” “细细想来,臣竟不曾尝试过一件有反对之声的事,也不曾处置过一件非是从无到有而是纷繁复杂的事。” “哪怕臣被陛下点为鲸海节度使,这鲸海也几乎无政事可做。若如一片荒芜,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可真正的难事,是良莠不齐中祛除杂草,这等本事臣还差得远。” 这话不全是假的,而是至少六分真心。 皇帝微微点头,心道的确如此啊。这些从无到有的事,你办起来朕也放心,总需有人去开拓;但朝堂纷争,处处反对,处处掣肘,如何从纷乱之中做成事,你还差得远。 想着待南洋平定,天朝稳固,天下纷繁的事太多,要变革的事也太多。想着自己已经年过四十,总要在死前把许多事做完,一旦南洋平定、海军建成,放眼四周再无威胁,那就该专心于内了。 刘钰这样的人有闯劲,可闯劲有些闯的过头,用在开拓上,绝对可用之才。可日后变革,再这么办就不行,刚过易折,只怕到时候闹出大事。 想着日后变革的事,皇帝问道:“谭甄曾和你说过废漕运改海运的事吧。他给朕上了奏折,提过一句。你是朝中最坚定废漕运改海运的,他这次要在朝会中说,朕还担心到时候你又要冒出一些激烈言辞。朕还想着,怕不是到时候朝堂上真打起来……你如今能这么想,朕也放心了。” 江苏节度使没有给刘钰写信,而是叫人传的口信,也没避人。给皇帝的奏疏中也提过一嘴,皇帝看不看、在不在意是一回事;自己提不提又是另一回事。 刘钰肯定是坚决支持海运的,这一点不是秘密,皇帝乃至朝堂都清楚。 但刘钰之前说话太难听,之前给皇帝的奏折中不止一次喷过,说什么沿途官吏克扣成风,那些官吏却说对国家多少好处…… 这话不是不对,可这些话说出口,场面就不好收拾了。反对的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不想担上这样的名声。 皇帝今天留下刘钰,原本也是想要和刘钰说说这件事:谭甄在朝堂上说这件事的时候,刘钰不要跟。在南洋的事解决之前,在海上还有威胁之前,皇帝不可能同意改海运。 但这件事不能直接和谭甄说,因为没法说清楚海上威胁的事,谭甄还不足以知道这种核心机密。 又不可能不准大臣争论,因为皇帝想着等南洋的事解决,就解决漕运这个大难题。而在此之前,又需要每年拿出来炒炒热度,不能沉寂。得让朝臣感觉皇帝摇摆不定,一边一些人体察帝心,年年来一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七章 满BUFF皇子 在漕运海运这件事上,刘钰的发言权是最重的,河道总督也赶不上。 不管谁当河道总督,都不会否认运河严重影响黄淮治理:朝廷自己也得背书,先保漕运、后保黄淮。 如今海上的事多半是刘钰在管,这一次运粮又极为成功,海运派腰板儿极硬。 这时候若是刘钰出来站台,保证海运的耗损率在一成之内、保证海军护航能让海盗吓得都不敢靠前,就能废掉运河派的两个大论点。 皇帝想要废漕改海,但不是现在。也正因如此,皇帝提前给刘钰敲了敲边鼓,让刘钰不要掺和这件事。 作为一个杀手锏,在皇帝认为合适的时候再出面,压住运河派的反驳。 再者,皇帝也知道刘钰口无遮拦,之前只当是个小孩子,说话没谱也正常。可皇帝终究要面子。 到时候朝堂上大炮一放,说运河有关的利益群体以公谋私,侵害天下之利,这事又是名瞪眼的事实。皇帝是废运河还是不废运河? 废,时机未到。 不废,刘钰这么一说,倒显得皇帝是个昏君,明知贪腐截留而不管,面子上下不来。 好在刘钰今天说了一番话,显得像是成熟了一些。 皇帝心想就算你成熟了点,这事也是提前告诉你一声,别到时候朝堂上因为海运漕运又争起来,你忍得了一时、却忍不了太多,到时候脾气一来又冲出来放炮。 皇帝自认摸透了刘钰,心想对这样的臣子,得哄着来。 “这海运漕运之事,朕其实焉不知海运的好处?只是时机未到,爱卿的言论是海运派的秤砣,需得用到合适的时候。若是提前说出,时机又未到,反倒被人抓住,日后再议反驳起来也容易。” “若如征战,需得出一支奇兵以定战局。奇兵何时出,不可早、亦不可晚。爱卿也是打过仗的,这样的道理你是明白的。” “爱卿真有改海之心,就不妨再等等。待万事俱备,一鼓作气而成。” 哄着刘钰的话,皇帝心想这便是因人而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在乎,刘钰这种人既是在意社稷安危,用这样的话哄着最是有效。 刘钰心想这一次入京,本来我也没想着掺和这件事。反正自己是打定了心思,等着黄淮发大水灾,一下子把漕运断了,这才是最好的时机。 康不怠说,君子远庖厨,只要不是自己炸的黄河大堤,那就能落个心里安生。这话虽把百姓比作了畜生,可理却是那么个理,话不好听。 待皇帝说完,刘钰闷声很轻淡地说道:“臣知道了。” 皇帝虽听刘钰说他想了挺多,反思了一番,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刘钰这么平静地接受了,没有半句到这,皇帝还笑道:“他是佩服你的,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八章 偶然 皇帝是有备而来,不多时七皇子李欗便从外面进来。 虽然是皇子,可还没封号,婚也没结。 进来后先给皇帝行礼叫完了父皇,又冲着刘钰躬身行礼,称呼刘钰的爵号。 打量了一下,李欗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左眼上扣着一个眼罩。 痘疹娘娘显然没有很好的保佑他,出痘不一定非要戴眼罩,但要是脓痘长在眼睛上导致的失明,那就非戴不可了,摘下来挺吓人的。 刘钰琢磨着李欗整天在宫里,也怕自己那个看上去吓人的眼睛会导致皇帝厌恶,索性扣上了眼罩,看起来虽然也不符合审美,但总归不吓人了。 个子倒是挺高的,身量未足,还不怎么结实。 想着这样的人生际遇,又是生在帝王之家,要么万念俱灰神形涣散全然无所谓;要么便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身残志坚。 接触的少,刘钰也不好妄下结论。 “我少年时便听过鹰娑伯的名头,也曾见过那只飞到天上的气球。当初便是那些西洋传教士,也整日称赞鹰娑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从戴侍郎,实学学问却比戴侍郎还高。今日得蒙父皇恩准,跟随鹰娑伯学习,当真有幸。” 这种场面话看不出什么,谁知道演练过多少遍了?不过刘钰倒是觉得这可能是个真想学习的,因为没有继承权嘛,也就不必表现出一副好学的样子讨皇帝欢心。 夸了刘钰几句,听起来也很受用。 李欗夸完了刘钰,又道:“自从看过鹰娑伯所撰的西洋诸国考,方知地球之大、海洋之广。也曾看过鹰娑伯编写的一些海军册子,知海军作战,之前多以跳帮战,是以一些勇者多戴眼罩,以便从阳光下进入黑洞洞的船舱,只要把眼罩换边即可交战;后远航万里,需得靠六分仪辨别纬度,整日观看太阳,常有烈日灼眼之事,故而眼罩也多。” “我自小便失去了左眼,之前多有怨气,如今却想,这莫不是上苍示我当投身艨艟之上?” 这话说的也挺漂亮的,皇帝赞许地点点头,以示鼓励。 李欗看着眼前的刘钰,不由想到许多年前那个热气球第一次在京城飞升的秋天。 那一年自己才八岁,难得有机会去看看自己的生母,一如既往地生母怜爱着这个自小残疾的孩子。 就在秋日的园子里,生母讲着里的故事。 一天,耶稣和门徒们走在路上,见到一位生下就瞎眼的人,坐在路边要饭。门徒问耶稣说:“老师,此人一出世就失明,是谁犯了罪?是他本人呢,还是他父母?” 耶稣说:“他失明不是因他本人犯罪,也不是他父母有罪,而是要在他身上体现上帝的能力。只要我在世上,就要为这世界带来光明。” 李欗那时候还小,也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和生母接触,宫中自有制度。只是知道自己出生后不久就受了洗,那时候他还没有选择的权力,教名和前朝的火器专家孙元化一样,叫伊格纳修斯。 那一天,李欗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了。 都说童言无忌,李欗仍记得当时问过自己的生母一个让他多年后想到生母那种绝望眼神时仍会心痛的问题。 “娘,我的眼睛很小就瞎了。可是上帝并没有派耶稣来治好我……是我有罪吗?” 一句话说出口,李欗至今记得母亲的眼泪啪啪地就落了下来,扶着他的脸不住地说:“是娘的罪,是娘的罪……” 他想去妈妈的怀里,给娘擦擦眼睛,却在一抬头间看到了远处空中飘荡的那个热气球。 有那么一瞬,他真的相信,那是上帝的神迹,是来拯救他的眼睛的。 她的生母也虔诚地祈祷着,恳求耶稣基督能让她的孩子瞎掉的那一只眼睛复明。 然而…… 那一天之后,李欗知道那不过是一个飞到天上的热气球。唯一的一丁点心中才生出的信仰,就此破灭。 从希望到破灭,不过数天时间。 于是那个热气球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他想知道那东西到底是怎么飞到天上的。 皇子是要学习的,他问过那些教他经史子集的老师,老师们不能回答。 也问过当时教他们西洋学问的传教士,传教士们也不能回答。 直到很久后,才有人告诉他,做这个东西的人给出了解释,就和孔明灯一样,气受热而胀,若如浮在水面的木板,轻于气。与其说是飞到天上的,不如说是飘浮到天上的。 李欗很早的时候,就记住了刘钰的名字。 而之后的几年,这个名字总会时不时出现在他的耳边。 罗刹开战、父皇御驾的期间,会传来关于刘钰的消息;后来宫中开始大规模换玻璃的时候,也少不了刘钰的名字;海军、准部、靖海宫、西洋使节团…… 这个名字在皇子中很响亮,李欗觉得他可能不知道当朝的几位平章军国事是谁,却牢牢记得了这个名字。 时不时会有一些新印刷的关于实学的小册子流入宫廷,李欗看的津津有味,沉迷在那些经史子集中不会触及到的另一个世界——世界,到底为何如此?太阳为何东升西落?为何会有四季分明?驱动这世界如此的伟力,到底是谁的? 宫廷是天底下最阴晦的地方,在这里长大的皇子,多半不是变态就是疯子,哪怕表现的像是一个正常人。 可李欗不同,宫里没人欺负他。 正因为他的残疾,他才受到了许多其余兄弟不曾享受过的优待。 缺什么,便要说什么。 正如兄弟相残的皇宫,皇帝对子嗣们最看重的便是“兄友弟恭”这四个字。 一个残疾的弟弟,一个完全没有政治威胁的弟弟,正是在父皇面前表现兄友弟恭的最佳对象。 李欗和每一个哥哥的关系都不错,至少没人敢在明面上取笑他、欺负他。 而随着哥哥们逐渐长大,各种勾心斗角又都彻底把他排除在外,尤其是等到禁教事件后,更是如此。 没有利益纠葛,就没有无端的仇恨。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李欗,可以算作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人。 出于母亲的影响,出于当日那个让他彻底幻灭后的印象,他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西学上——此时改名叫实学了,因为皇帝将西学和实学,在名称上做个分割。 放在东边有效、西边也有效的,称之为实学;放在西边正常、放在东边不能接受的,称之为西学。 禁教之后,很多书籍受到了牵连,需要严格审查才能入宫。而刘钰的,不在此列,所以李欗读过很多刘钰编写的小册子,对世界的地理历史了解的远胜他的哥哥们——哥哥们要读更多的经史子集,而他没有这样的需求。 皇宫就像是一个鸟笼,而这个鸟笼中的正常人,渴望看到更大的世界。尤其是在他成长阶段,有人告诉他世界有多大之后。 冥冥中,李欗在心底是感激刘钰的。 如果那个秋天,没有那个赶巧的热气球,或许他真的会把希望寄托在上帝的拯救上,就像妈妈讲的那个故事一样,有一天耶稣会抚摸他的眼睛。 然而如果是那样,或许禁教之后,自己的命运就会彻底成为宫廷的废品。 也正是因为那个赶巧的热气球,让他成为了诸多皇子中实学学的最好的一个,皇帝也多夸赞过。 正因为这样的底子,在皇帝想要一个人接手刘钰的海军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残疾的儿子。 对太子之位毫无威胁,无论将来谁上台,都会搞好和他的关系;是皇帝的亲儿子,不管怎么样这舰队是姓李的,而且一个不可能继承大统的人,也没有必要站队,去搞什么政变或者谋反。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残疾加上自小受洗的劣势,居然在这一次成为了优势。 海军蒸蒸日上,都传言日后必要成立海军部,下属于枢密院,陆军部海军部并列于枢密院之下。 皇子们可以去枢密院历练参谋,可以去军改后的军校学习战争的学问,但却几乎没有机会执掌真正的军权。 而他,可能会是诸多皇子中第一个真的拥有军权的。 权力的滋味,李欗还未品尝过,但却知道那是一种怎样让人迷醉的魔幻之物,以至于会让幼时那些兄友弟恭的兄长们长大后变了模样。 李欗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和那些竞争失败的哥哥们相比,他们将来可能也就一辈子被圈在京城,掌握不到一丁点的实权。而他,不管哪个哥哥上位,自己总会是第一个被拉拢的。 这一切的幸运,似乎都要追溯到眼前这个人,以及那个在金秋升到京城的热气球。 自己,什么都不要做,也什么都不用做。 不用管自己哪个哥哥会成为父亲死后的皇帝,自己也只需要忠于皇帝,而不是某个人。将来谁是皇帝,谁就是自己最亲的哥哥,自己也会是那个哥哥最近的弟弟。 此时此刻,站在刘钰面前,李欗的心情有些复杂。面对刘钰,心态也有些异样。 几分冥冥中注定的玄念;几分时常听到战功的尊重;几分仿佛治好了他心病的先知……以及几分心里有数的惧怕。 至于和刘钰说的那几句话,也不都是场面话。但他不确定刘钰是否相信。 皇帝也没说让他对刘钰“得师视之”,只是让他跟随刘钰历练、学习,或许出于某种深意,他也不想去深究,却明白皇帝不说“得师视之”是不想让他和刘钰有正式的师生关系,可不代表自己在实际中不必这么做。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欗听到刘钰询问他都看过他写的什么书。 “鹰娑伯的许多书,我都看过。、、、、、、……” 如数家珍报菜名一般地说了一大堆刘钰写的简本小册子,他有传教士教数学基础,一些东西看起来也便比寻常人容易理解;至于那些看似在说贸易实则在说政治经济学的东西,此时再无别家,也无思辨,只能通读且接受并下意识地深以为然,颇有豁然开朗茅塞顿开之感。 当然,这里面没有可以逆练的东西。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九章 乱力怪神 “好了,日后有的是时间跟着鹰娑伯学。朕以为,这第一次见面,鹰娑伯要教教他。” 似笑非笑地打断了刘钰和李欗之言的对话,然后用一种意味深长地语气说道:“朕以为,你要先教一教,或曰: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重音并没有放在那句“君命有所不受”上,刘钰也不是傻子,就算有心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说这句话,皇帝却偏偏要说出来。 刘钰赶忙道:“臣便是教,也不会断章取义。其篇之始,曰:。” “哈哈哈哈哈……嗯,何时受命于君、何时君命有所不受,此为将帅之始。好了,欗儿,你先下去吧。待过些日子鹰娑伯回威海,你自跟着去。趁着这段时间,去看看你娘亲。” 李欗应声退下,皇帝笑道:“怎么,这孩子看的书,可能学的通海军战法?” “七皇子所学之术,正是基础。远胜旁人。臣必定如陆军战法一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想来,经征倭、南洋二战,七皇子必然精通海战。” 悄悄提醒了一下皇帝,不用担心,自己不会藏私。 至于等到日后若是车床和拉膛线没那么困难了,米尼弹取代了滑膛枪,现有的战术过时了,那可不是自己不教。 海军更是没必要藏什么私,无非两种战术,要么抢t字头,要么直插然后分割包围断其一指。 这些战术思潮决定的是大顺海军的风格,而战场技术还是要靠那些舰长们利用所学的知识、研判当时的环境风向敌我等作出抉择。 他作出这样的保证,也正是皇帝想听的。南洋的仗一打完,自己要保证七皇子能够接手海军,也算是君臣之间的一种暗戳戳的默契。 皇帝不挑明,他也不挑明,但还明白皇帝想要什么。 许是刘钰不管是交青州军的军权、还是交海军的军权都显得过于痛快,皇帝假装有点不太好意思。 “对了,说起南洋。朕听说你带来了一个巴达维亚的天朝遗民。” “是,臣以为,这件事还是归外交部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尤其是听陛下一番教诲,自觉聪明没什么、勿要觉得唯独自己聪明别人都是愚钝就好。想来,外交部能够把这件事处置好,为天朝争取最大的利益。” “嗯。好。那就交由外交部去办吧。朕也准了齐国公的奏请,关税事,他先一并管着。” 关税,是齐国公先一并管着,而非是外交部以后管着。刘钰听出来了区别,知道皇帝不会把关税权日后交到外交部手里管。这足见皇帝对于日后的关税,信心满满,若还是像现在一样一年大几万两银子,皇帝不会这么在意的。 这算是个好事,反正大顺的关税,不取决于大顺的开放程度,而取决于欧洲的开放程度。反正就现在欧洲这种极端关税保护的做法,关税估计短时间内难以提升,除非靠着哥德堡的走私贩子,冲开英国的茶叶关税。 “好了,你且下去吧。朕还要见见别人,西域那边又出了点乱子,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的兵练的很好,西域那边镇得住。去吧。” 叩谢后,告退出宫,又回头看了看禁城,想着皇帝塞过来一个皇子,心想这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好在那是个十七八的孩子,或许能够好好地教调一下。 ………… 禁宫中,刘钰的母亲党氏正穿着繁琐的礼服,在那和皇后聊天。 命妇并不愿意入宫,太麻烦,规矩又多。 前些日子是冬至,冬至是封建王朝的大日子,与元旦一样重要,合称正至。 那一天外朝有例行的大朝会、后宫里京城的命妇们也得入宫朝见皇后。 那样的日子总是烦躁的,大冷天的,不可能让皇后等她们,她们得等皇后,浑身的礼服,头上的朝冠的三根大金簪子和红宝石,压的脖子疼。 今日的党氏依旧穿着礼服,可是心情却愉快的很。 与她一起被皇后召见的,还有齐国公夫人等几个当初开国公爵家的诰命妇。 这不是常规的朝觐,而是属于皇后召集的。 皇后召集,自然不会闲着没事,叫一群老娘们儿嗑瓜子、拉呱。 但很多事又不能说的太正式,只能用这种拉呱的形式传达一下。 “以前便听陛下提过,说守常那孩子素有壮志,最仰慕冠军侯,也说过匈奴未灭不言家。一转眼,好些年过去了,那孩子如今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党氏忙道:“正是。妾生他的时候,方才廿六,如今妾已五十又三。他那时候年纪小,现在想想那些话,妾不免觉得想笑。如今四海升平,匈奴何在?只是如今还未婚配,又常年在威海,也找人去寻了一些,可是都是八字不合。” 刘钰和田贞仪的事,在勋贵圈子里算不得什么秘密。 之前齐国公出访欧洲,一去数年,这才刚回来。这时候两家结亲,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齐国公在外,这些事就没法办。 齐国公夫人此时也在场,自是明白皇后在说什么。 最开始齐国公只是想着刘钰不能袭爵,但看重其才能,想着稍微拉一把,日后把女儿嫁过去也好。 哪曾想在罗刹的事上拉了一把,刘钰直接起飞了,这事反倒有些麻烦了。 勋贵家族互相结亲,那是上一辈的事了。如今勋贵和皇帝之间有默契,毕竟勋贵们在军权上还有很大的话语权,尤其是开国的那几个,都是李来亨把老将们靠年龄熬死的,并没有类似蓝玉案一样的事,勋贵们在大顺内的势力还很强。 勋贵们袭爵的不娶嫡女,这已经成了一种潜规则。换回的,也不只是皇帝不把女儿往勋贵家里扔,还有皇权和勋贵之间的和睦。 现如今刘钰早就封了伯爵,皇恩正盛,二十余岁凭功封爵,日后不可限量。这种情况下,虽说婚事都是各个家的家事,但没有和皇帝打招呼,肯定是不行。 再加上刘钰和田贞仪,这属于是……总归不正常,在一定程度上不怎么合乎礼法。 但皇帝并不反对,反而认为这样可以让刘钰做事的时候有所顾虑,毕竟身后好几大家子,而这时候是有株连的。 皇帝又没法说,只能让皇后传个话,点到为止。 党氏见皇后将这些开国公爵的诰命妇都招来“闲聊”,又提起了刘钰的事,心中大约也有数了。 皇后又道:“古云,子不语,乱力怪神。可事真要发生的时候,难免不想着乱力怪神之语。当年准噶尔部尚未平定,北边又有罗刹虎视眈眈。那时候刘钰这孩子便说什么匈奴未灭不言家,陛下爱惜其才,也难免多想。” “冠军侯之事,实不忍一语成谶。当时出征之前,便有意指配婚姻,免得应了乱力神怪之谶,所谓宁信其有莫信其无。” “好在上苍垂怜,万事安顺。饶是如此,事后封赏,也压了压,未曾封侯,还是怕刘钰年纪幼小,压不住征西伐北冠军事。如今呐,西北算是平定了,罗刹也安稳了,这早晚是要成家的,我看你这做母亲的,也该多操操心。” “若是日后再有强敌,陛下正用人之际,只怕应了汉武时候冠军侯事。若能成婚,也少了一些谶忧。” 皇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模仿汉武帝入戏太深的情况,谁也不敢说。这种乱力怪神的想法,或许还真的想过。怕刘钰嘎一下,死了…… 党氏忙道:“谁说不是呢?这孩子说话没个轻重,哪个做母亲的不心疼孩子?当日征伐西北,妾也是日日忧心,每日祈福。得蒙陛下洪福,得胜归来,我这心才算是放下。” 皇后笑道:“哎,这皇家自有制度,凡为后宫者,必以小家出身。勋贵之家,到没这个说法,只是想来这孩子喜好的,也不是那种藏在家中怕字都不识的德女。” “昔年,我朝太宗皇帝,便曾批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本朝亦曾有过健妇营、宫廷女官。若是女官制法未除,想来这女官最是合适。” “不过如今制法有变,想来还是从勋贵家里选个结亲家才是,日后在一起也多有话说。都说门当户对,倒非是嫌贫爱富之语,多半也是如此缘故。” 话点到这里,便不需要再说的太透,只是将翼国公、齐国公两家放心,这事皇帝是允许的。 后宫不得干政,勋贵结婚按说不是政事,可政治无非人事,真要归类也要算在里面。要不然也不会出台皇后必须是小门小户家里出身的这般硬性的规定。 党氏心中大喜,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刘钰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想着齐国公不回来这事没法办;等齐国公回来了,又要考虑皇帝能否同意勋贵间搞联姻。 现在皇室这边松了口,剩下的事反倒好办了,无非是三书六礼,自有流程走完一套便是。 两家又素来亲近,都有这样的心思。想着只要等着伯爵府修好便可择定日子,党氏心想自己这辈子的心事总算是都没有了。 亲生的子女除了刘钰都结婚了,最疼爱的小儿子也算是了却了心事,这一趟繁琐的入宫怕是这些年心里最不疲累的一次。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十章 绑定 回到家中,便是走三书六礼之类的流程。 此时刘钰虽在京城,却并不住在翼国公府中,党氏也没有立刻叫人去叫。 这几天正值大朝会,各地节度使入京,估计朝堂上又要吵得不可开交,还是等过些日子大朝会结束再说。 夜里睡觉的时候,翼国公也没有宿在妾室那。 散掉了丫鬟们,党氏见翼国公神色有些古怪,问道:“老爷,今日朝堂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盛摇头道:“事倒是没出什么。倒是咱们家那个最不省心的儿子,总算是知道进退了。今日朝堂上……嘿,别提了,都是些大事,哪一个拿出来都能吵一天的。” 党氏是读过书的,两口子过了大半辈子了,自小勋贵家里也免不得接触一些政事,翼国公也如平日习惯一般说了说今天朝堂上的几件事。 随意提了几个,党氏便笑道:“是了,不管是漕运还是铸币废两,不吵上天才怪了。怎么,今日钰儿什么都没说?” 刘盛嘿嘿一乐,回忆着朝堂上的情况,笑道:“江苏节度使显然是提前和钰儿打过招呼。要不然他自己就能说不少,肯定是打过招呼后,他做先锋,要钰儿顺势继续说。” “然而钰儿跟睡着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漕运的事,根本就是泥潭,不沾最好。” “市井间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用在钰儿身上,我看倒是合适。如今学会进退了,当年玩热气球谋出身的时候,可是没想着他背后还有这么一大家子,几百口人。现在想想,嘿……” 说罢,忍不住摇摇头,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无奈,最后一个嘿,酝了太多情绪,便是三十年的枕边人也听不出来。 党氏沉默片刻道:“这也是好事。管他是为了谁呢,总归不会再由着性子胡来了。这几年他升官太快,我这心里也一直悬着。每年入京,都会搞出一些事。陛下许是喜欢,可伴君如伴虎啊。” “况且,孩子嘛,总要长大了。当年他还小,此时想的多了而已。老爷倒是不必想那么多。再说当年也只是为了给他谋个出身,哪曾想走到这一步。” 两人说起这个,都是感慨莫名。当年觉得,就算是皇帝喜爱,封个勋卫,去黑龙江走一圈,将来西南改土归流的时候去他舅舅那磨练磨练,不说封爵,最起码混个好出身。 可不过十年时间,事情完全超出了当初的计划和掌控。不只是让他们家里有些茫然无措,便是齐国公当初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齐国公当年想的,的确也想过促成刘钰封爵,可没想到会这么快。齐国公那边琢磨的,无非就是勋贵子弟一代比一代烂,自己人里得找出个能抗事的,将来护着自己人。 但也就是想着让刘钰先简在帝心,熬熬资历,积累战功,熬到四十岁,封个爵。 一切都超出了控制。 想到这,翼国公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现在啊,老田那边也是骑虎难下。这回好了,原来钰儿在朝中放炮,就咱们家提心吊胆的;以后啊,他也一样跟着提心吊胆吧。” 党氏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老爷觉得田家骑虎难下,殊不知说不定正合其心。都是开国公爵,到了顶了,还能求什么呢?” “还是齐国公想得通透。这勋贵之家,与国同休。大顺国祚长久,勋贵富贵也更长久。若天下有变,秀才举人进士依旧荣华,可勋贵就不一样了。老爷不是说今日朝堂上,齐国公也说了不少?” 与国同休四个字,可能朝中勋贵里,翼国公府上是想的最清楚的一个。 因为占得是人家前朝定国公的宅院,当年权将军入京,拷掠一番,可是不讲情面的。前朝勋贵,活着几个?江南家族,才倒下几个? 刘盛笑道:“老田今日确实说了不少。可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啊,咱们这些勋贵们,在运河上拿不到钱,吃拿卡要咱们是一分钱分不到。非是不想,实在是有心无力。” “可是这几年钰儿搞得贸易公司,可是拉进去了咱们不少人。” “有了利益纠葛,说话底气就不大足啊。” “人家便问:海运对参股的人有好处,齐国公支持海运,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 “你是没看到今日老田的那张脸,叫谏议大夫就差指着鼻子骂他‘名为公、实为私’了。” “你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指桑骂槐,如今松江搞的风生水起,朝中多少也能猜到陛下内帑怕也是入了股的。陛下脸色也不好看,若是允了海运,这不等于是陛下为内帑之私?” “钰儿本来也没掺和这事,只是齐国公被这么攻讦,他也只好站出来,又扯了一番公私之别、功利仁义之类的废话。” “他能说过人家那些自小读圣贤书的?” “自取其辱。” 翼国公并不太在意刘钰“自取其辱”,哪个混迹朝堂的没被人骂的还不过嘴? 况且骂人要有文化,今天谏议大夫的一些话,翼国公严重怀疑刘钰能不能懂里面的典故。 这一次翼国公和齐国公两家联姻,虽然说刘钰封爵了,等同于分家分出去了,但毕竟还不一样。 至少在他死之前,爵位传给嫡长子之前,很多事脱不了干系的。 今天朝堂上当真如同皇家园林里的鸟兽园一般。 从漕运海运,到废两改元除火耗,又谈到了交子纸币、沿海那几个海关西班牙银元的兑换,简直是吵翻了天。福建和广东的白银,几乎快成西班牙银元为法定货币了,不少人心里自有想法,或是忠国、或是谋私。 明天可能还得接着吵,皇帝脸色也不好看,大臣们一个个也气咻咻的。 翼国公却始终不说话,这几年他也逐渐看透了,刘钰的心思太大。倒不是野心,而是对大顺的未来,似乎有种想法。 不知道这种想法是否得到了皇帝的许可,但翼国公却大约能感觉出来。 刘钰似乎想把勋贵们的财富来源,和土地剥离。 要么投资到海贸上,要么投资到作坊里,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特殊局面:就像是今天齐国公被攻讦的一样,只可惜这还没到那种程度,比如勋贵们和大海的利益牢牢绑定。 这样的动作,皇帝不可能不知道。 很显然,这种政策,就和武德宫与科举一样,皇帝大概想搞一个和土地关系没那么密切的团伙,以便将来清查田亩,先拿勋贵开刀、然后再补海贸的甜枣,让勋贵支持对士绅土地动刀? 这很难说。 所以翼国公判断,刘钰这个主管海军的事,干不长。 将来很可能大顺还要有一次变革,可能会扩大实学的范围,从平民中招收海军生员,从而走类似科举的制度。 依靠广泛的实学,促成一些底层人走考试选拔的路线,“利出一孔”,受控于皇帝。 勋贵可以拿钱,但如果在海上利益深重,那就不能管海军。 所以翼国公觉得,日后麻烦事肯定更多。 不管海军了,就算暂时海上不打仗了,那现在刘钰就是伯爵了,官身也是鲸海节度使,虽然这个节度使可能是天底下最烂最穷管辖人口最少的节度使,但终究还是个节度使。 将来不管海军了,肯定是要入朝的,要么就是外放去做封疆大吏的。这都是些泥潭,沾上就得脱层皮。 之前又没有在这种环境下做事的经验,要么在练兵、要么在演海,翼国公很担心刘钰将来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翼国公叹息道:“我倒是盼着啊,将来钰儿能主管实学的事。陛下不是说要建科学院吗?要我说,日后钰儿管科学院,这便最好了。” “他省事,我们也安心。” 党氏笑道:“老爷说的极是。咱们家里这样的,已然是到顶了。安生一些才好。钰儿年轻,又想着做一番事。日后,自会想清楚的。老爷如今也不管事,不也正好?” “再说,老大的本事稀松,文不成武不就,将来守着这个爵位就是了。钰儿呢,将来就老老实实地做那劳什子科学院的院长,本来他便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十一章 不做德女 齐国公府中,田贞仪百无聊赖地听着眼前的婆子在那讲一些婚后男女私事。 说的隐晦又涩难,多用些比方比喻,又说些什么阴阳之类的玄妙词汇。 然而这些东西田贞仪早就知道了,自己的闺中友人早都结婚了,每每相聚的时候时不时也会说些私房话,她自己也看过一些禁书。 这时候田贞仪只是想笑,尤其是听到婆子用一些古怪的比喻之后,稍微联想一下,当真有些忍不住。 可想着这时候若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说不定叫人笑话,只好低着头,努力憋着气,让自己的脸憋出一阵红扑扑的颜色,装出了七分害羞的色彩。 那婆子见田贞仪“羞”红了脸,忙道:“小姐莫要害羞,这种事,乃阴阳交泰,人伦大礼,待日后总不能甚么也不明白。” 婆子只当田贞仪害羞,哪知道田贞仪的红脸儿是憋气憋出来装给她看的。 见婆子信了,便羞涩地点点头,忍住那些奇怪比喻下的笑意,直到婆子讲完。 等人都走了,田贞仪翻了翻桌上的历书,幽幽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从相识到知心,再到如今大事终于定下,已然数年。 可现在就算定下了,真正到结婚的那一天,还早。 她知道很多事,可能比一些大臣知道的都多,甚至比自己将来的公婆知道的还多,比如对日开战这样的事。 所以她心里清楚,婚期很可能要在刘钰从琉球回来之后那一段时间。 婚礼的事不用她操心,这不只是个婚礼,更是一种勋贵圈子内的联姻,自然是会办的风风光光。 只是想着两人就算结婚了,自己也不能去威海,可能还是聚少离多。 朝廷是有规定的,勋贵出镇,不得携带家眷;永镇云贵的高氏算是半实封,效前朝沐黔公,不在此列。 勋贵的家眷都要老老实实蹲在京城,反正要解决一些生理上的问题,可以在出镇的地方纳妾。 好在之前的信中,刘钰没有选择“督抚南洋,做‘西域’大都护”,而是认为将来还是入朝更好一些,这总算是有了一个盼头。 若真是选择了将来镇抚南洋,那自己就更不可能离开京城了。尺素鸿雁,美则美矣,终究雁声凄凉,况且鸿雁可能去南洋? 这种事又不能主动向皇帝申请,只能被动等着皇帝“开恩特许”,但她想想似乎也不太可能。 “哎……” 对着威海新产的玻璃镜子,托着腮,看着里面的人儿,默默坐了好一阵。 旁边书架上的书已经有些日子没动了,丫鬟正在侧屋擦玻璃,田贞仪就那么静静坐着。 直到西洋座钟叮叮当当地响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看看时间,先去见了见母亲,说了一阵子话,又绕到了父亲那边。 齐国公正在那等着她,自小他就宠这个女儿,在圈内的人看来已然是有些溺爱了,比如允许女人骑马射猎玩闹。 和刘钰的事,也是齐国公默许的。 田贞仪进了屋,拜了父亲后,便坐在了一旁。 齐国公还在回味朝堂上因为海运的事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感觉,脸上却没有一丝朝堂上的不爽,而是笑吟吟的。 想到刘钰在这件事上的表现,齐国公问道:“漕运海运的事,守常和你提过吧?” “是。提过。” “他在朝堂上装闷葫芦,也是你提醒的?他不出声,倒是我被一群人骂了一顿。” “呃……” 小心地看了看父亲的脸色,见父亲并没有生气,田贞仪也笑起来道:“父亲涵养真好,唾面自干,可是没生气呢。” “哈哈哈哈……你做得对,做得好。我生什么气?朝上挨骂,那不是常事吗?我只是担心守常又说出什么话来,见他没说,我还在想这是谁点醒的他呢。” 语气里带着三分自豪,七分欣慰,自豪于自己的女儿、欣慰于刘钰这个之前做事太有锐气的人总算有人能制得住了,日后多提醒提醒,没坏处。 两家联姻了,以后都要担着干系。以前看中刘钰,因为刘钰的锐气,现在有些慌张,还是因为刘钰的锐气。 “贞仪啊,有些事也不必瞒你,再者想来也瞒不住。婚期我估计要在七八月份,你也知道其中缘故。” “陛下多半开恩,允你去威海。别的我倒不担心,只担心一件事。” 直接和女儿谈婚期,田贞仪也没有羞涩,觉得很正常。 听说皇帝可能开恩,特许她去威海,心里不由咚咚直跳,真想开口问问父亲这是真的吗?有几成把握? 可想着知道婚期不用羞涩,真要是脱口直接问这个,那便有些不太好意思。 只好收下心思,听父亲说担心什么,想了想,却没想到有什么可担心的。 “父亲担心什么?” 齐国公站起身,摇摇头苦笑道:“当初禁教之前,这洋教在京城贵族妇人中传的极快。若说什么求神仙庇佑,我看与信佛求道无甚区别。但有一样,这洋教禁止纳妾,单单是这一件事,便足够一些当初在京城贵人妇女中传的快了。你母亲当年也是差点信了。” “如今天下禁教,但威海这地方颇为不同。不少洋人在海军中做教官,当地也有一些家眷,在那里是有教堂的。一来照顾那些人求神拜天之心,二来便是若家眷不去守常那里也招不到最好的人手。” “总归,到了那边,万万小心。守常的性子我知道,他不喜妇人足不出户,到时候你又要管着诸多事,难免抛头露面。当地女人多有信教的,这个你可万万小心,莫要因为洋教不准纳妾这样的缘故……” “许多人盯着守常呢,威海暂时又不可能把西洋人都驱逐,里面麻烦事太多。” 当初天主教在京城是很有势力的,朝中一大堆的传教士,单单是在紫禁城附近就有两三座教堂。 一座是前朝万历年间利玛窦建的;一座是利类斯建的。后者源于当初大西军张献忠之死的一些内幕,作为供职于大西军的传教士,给出了一个和张献忠义子们完全不一样的张献忠之死和遗言的记载,成为了大顺分化瓦解大西余部的关键。 一直到禁教之前,天主教又走上层路线,尤其是不准纳妾的教条,很快在女性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田贞仪听到父亲原来是在担心这个,轻轻笑道:“父亲多虑了。妇人多信神佛天主,无非是整日足不出户,闲极无聊,而求诸于心中有个寄托。亦或洋教聚会,有人陪伴,免于空虚。” “便是陛下开恩,允我在威海,我哪会足不出户在家闷着?” “再者,我虽喜好实学,但之前懂实学的多是传教士,欲学实学,必要接触传教士。如今传教士的本事,却哪里比得上他?至于当地女子,我纵有接触,西洋女子懂这等学问的却也不见得有。” “我本担心父亲要说,因着去了一趟欧罗巴,见女子抛头露面觉得有伤风化,特来告诫女儿。原来是说这个……父亲大可放心。信教之事,假意改信、日后悔过者西洋故事里比比皆是。若真有纳妾之心,便是信教也挡不住;若无这等心思,不信教也不会就生出心思。” 齐国公打量了一眼女儿,想想女儿平日里对佛道的看法,笑道:“是了,倒是我多虑了。不过抛头露面之事,我虽算不得开明,却也不是太过在意。待你嫁出去,更是别家人了,我更管不到。守常的性子我知道,他既不肯,又不愿意,你本也是个想要飞出笼子的鸟,我说了又有何用?” “还有一事。我是这般想的,日后你多劝劝守常,该退就退。日后若是陛下兴办了科学院,他本就喜欢实学,到时候便退到京城,做科学院的祭酒,也是好的。天下的事那么多,哪里能全管得过来?” 田贞仪嗯了一声,答应的大大方方,心里却想,此事我才不说呢。 三哥哥视实学为器,以我看来,实在算不上喜爱,只是做工具罢了。 樵夫可喜欢斧子?渔夫可喜欢渔网? 到时候说了,反倒叫他觉得我不懂他,那又何苦? 便是一身荣华富贵,若做不得想做的事,也无趣的紧,到时候每日见闷闷不乐,又有甚么意思? 无非不就是担心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进退进退,便是舍了本心。三哥哥的本心又不在传爵荣华,何必违心去做那等事? 之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道不行,则或隐于深山、或乘桴于海,发发几句牢骚,宋儒妇女之态尽显。 人生于世,何苦不开心?若真的不顺意,如今七洋四洲,凭三哥哥的本事,哪里做不出一番事业?何处不能逍遥快活? 便是不去,真不想退,那就不退,哪怕到了不退将死的地步,轰轰烈烈一场,也胜过不顺心意违心苟活。 想到这,田贞仪心里竟是浮出一股奇异的甜蜜。 心想,他若有心,以慢修稳补之态,治天下之病,将来功成身退,再兑当年之诺,共乘气球自然而动,快意随风。 只怕到时候他是耄耋老者,我也是两鬓苍苍,却不知还能否经得起随风舞动的折腾? 他若无心,以为病不可稳治,需以急躁刀石之法,最差不过是个死。便是那样,也不过死前感叹大事不成,总好过郁郁而终病死于床上哭几声大道不行。 若只能选做德女、妖女,我倒宁可做那妖女祸水。父亲还是别指望了我劝他这等事了。 心里这般想着,却明白这等事不能说,也没必要说,未来尚未可知,何必这时候争辩这些无用之言? 倒不如顺着父亲的话,做个乖乖女,待到出嫁后,枕边之言说的到底是什么,谁人又能知道? “父亲的话,女儿记下了。若父亲之言,这科学院祭酒,许还真是个好去处。但想来,也非十年之事。可积土成山、积水成河,女儿会慢慢提及的。” 齐国公欣慰点头,笑道:“如此最好。需知有进有退,方保安生荣华。当然,该做的事也得做,这其中取舍,你是个聪明的,自会想通。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求国运长久,与国同休。他能明白这个,便不枉我一番苦心。”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十二章 结善缘 田贞仪心想,我早就想通啦。只是我想的,和父亲想让我想的,却又不是一回事。 看着父亲欣慰的神情,心道有时候撒谎真的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举动,可以让别人高兴,也能让别人欣慰,何必非要说真话呢? “也不知现在三哥哥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是不是也在想着婚期的事?” 别过了父亲,田贞仪心里默默思念着,猜想刘钰这时候在干什么。 事实上,此时刘钰并没有想着婚事。 倒不是不想,而是江苏节度使对刘钰的“背叛”深感不满,跑到刘钰的住处来讨说法。 这事已经在朝堂上讨论过了,私下里再交流交流也没什么,谭甄坐在刘钰旁边,手指点着茶杯,语气有些埋怨。 “都说鹰娑伯公忠体国,锐意无双。想不到短短数年,鹰娑伯也学会‘做官’了?” 刘钰自知理亏,陪笑道:“谭大人这话,好似谭大人不会做官一般。便是岳武穆、海刚峰,那都是一等一会做官的人。谭大人今日来找我,无非就是因为海运的事嘛。” 谭甄哼了一声道:“原来鹰娑伯也知道。海运一事,说话最有分量的便是鹰娑伯了。今日无言,明日无言,海运之事何时能成?” 刘钰赔了个不是,戏谑道:“谭大人,朝堂上说诛心之言,谭大人也躲不过去。一则你谭大人是江苏节度使,漕米海运,江苏得利最多,按朝堂上的说法,这是不是出于私利?” 谭甄知是戏谑话,也笑道:“天朝自秦而后,便无封建。我是江苏节度使,却不是封于江苏。便是改海,又岂是数年之内能成的?我这节度使今日在江苏,谁知明日去哪里?诛心之言,却诛不到我身上。我明白了,鹰娑伯的意思是说,今日齐国公被攻讦诛心,鹰娑伯是怕站出来也遭这等诛心言?” “毕竟,这官职变来变去,这财富股份却是亘古不变。可鹰娑伯心里也清楚,此事于国大利,岂能因这几句诛心之谬,就弃了此事?” 按照谭甄的想法,自己打头阵,把话引出来。刘钰补一下做主力,直接就能把支持海运的人都勾出来站队。 结果呢,刘钰屁都不放一个。 只看着齐国公站出来,被谏议大夫们狂喷之后,刘钰居然谈起了什么“义利之辩”,那还有好? 谈义辩经,就刘钰那两把刷子,与朝中大臣相比,自是与龙王爷比宝,叫人喷的妈都不认得了。 许多准备站海运的,一看刘钰都不出头,就知道今天这仗没法打,直接偃旗息鼓,声也不发。 谭甄被人攻讦了一番,心里倒也不是怨气。都做到节度使了,又不是海刚峰那种人,怎么可能因为这点怨气就跑来和刘钰要个说法? 只是借着这个事,来探探口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谭甄也不是那种只会钻营的,在西南改土归流中是做出了成绩的。海运的事,他更多是出于对江山社稷的考虑,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 想着刘钰毕竟是勋贵,在京城消息灵通,谭甄想问问是不是皇帝有什么指示?亦或是有什么态度? 江苏节度使一般都做不长,尤其是松江开放之后,江苏已然是天下财税之重。基本上几年就要换人,甚至有时候一年就可能轮换,时间一久皇帝就怕贪腐,而江苏这等地方富庶无比,官员很难经得起诱惑。 那日虽听治水的官员说了许多,也看出来了黄淮的危机,但他也是实在不想多说。 大顺之前是大明,大明在哪起的家,谁都知道。 非要说黄淮将来可能会出事,听起来就颇为不吉利。 如醍醐灌顶还好,就怕不是醍醐灌顶,而是真出事的时候,却把怨气都撒到提出问题的人身上。 可谭甄终究还有点良心,还想着做几件真正有利社稷的事,偏偏这事上说话分量最重的刘钰装死。 他想知道刘钰装死的缘故。 要真是有什么内情,自己也就开开眼;若只是刘钰不想惹火烧身,那自己可能还要拼一拼,大不了忠言逆耳,用朱明在黄淮起家的事作为例子,最后争取一下。 刘钰心想有些事,没法和你说,也讲不明白。 反正有一条,皇帝在看不到海军势力足以将海上的威胁止在马六甲之外前,绝无改海的可能。 但这事涉及到大顺的大战略,江苏节度使级别还是不够。今日谭甄来找,刘钰也敬他,给足了面子。 可显然,谭甄想要的不只是面子,也不是专程来和刘钰吵架的。 “谭大人,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此三者,成败之关键。你于西南改土归流,应知人和之利。” “既说人和,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对应的是什么?” 谭甄早就考虑到这个问题,回道:“对应的便是黄淮百姓。难不成运河黄淮,只有百万漕工?” “粮役、水灾、纤役……哪一个不是悬在百姓头上的苦难?要说人和,我看人和在海运。” “至于地利,若不考虑运河,黄淮虽不说能治理成黄河清,可若有大涝,无运河漕运之先,治水救灾也必胜过此时。” 刘钰笑道:“然也。既有人和,又有地利。我是支持海运的。” 这一句话,让谭甄微微有些晕。 天时地利人和,只说了人和与地利,还剩下个天时没说。 天有不同的含义。 此时刘钰说的天,是皇帝?还是老天爷? “鹰娑伯,可知何谓天时?” 刘钰伸出手指,装模作样地算了一会,笑道:“倒是忘了告诉谭大人,我虽学过天文历法,却不会占卜。何时天时,我却算不出。可有一样,若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海运必成。” “只是,届时谭大人上不上奏折,也无甚意义。况且到时候只怕谭大人未必还节度江苏。谭大人之功,我看并不在请行海运。” 刘钰不说人话,谭甄却也是官场的老油子,都混成节度使了,自是听懂了刘钰的意思。 海运必成,可运河的事其实是两件事。一件是海运,另一个是废漕。这两个看似是一件事,却又不是。 既然刘钰提醒他说功不再请行海运,难不成功劳在废漕上? 谭甄嘿了一声,无奈道:“若行海运,百万漕工最少的,便是江苏。废漕运事,无论是漕工安置、亦或是治理黄淮,这可都非是我所能提及的。其上且有平章事,我无非一节度使而已。” 刘钰笑道:“谭大人,这么说吧。若此时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朝廷改海运容易,朝廷随时就能组织起运送漕米的船,不过几百万石而已,轻而易举。” “废漕运后漕工、运丁的安置,无非是钱。那你说了诸多废漕改海的好处,我且问你,如今就算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你说的另一大好处,治理黄淮,可能直接实行?” “朝中可有在不考虑运河前提下,治理黄淮的方案?可有完善的不考虑运河前提下,黄淮分水的计划?” “我不长于政事,亦不会治水河工,我是武将出身,又喜参谋提前预案。我看,谭大人的心思,多用在此处才是。” 点到这里,刘钰索性说的更清楚一点。 废运河、改海运,看上去是一件事,实际上是三件事。 其中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件,就是废弃运河之后的黄淮问题。 实际上这件事才是刘钰最关注的的,因为黄淮离他规划的纺织中心松江太近。大顺不是一口通商,不用考虑外贸基地从广州转移到松江之后,自湖南到广东广西的各行各业的失业问题。 但问题不是不存在,只是从湖广粤转移到了黄淮。 海运本身很好解决,蒙元时代就能走黑水洋的海运,这时候技术根本不是问题、资本和运作方式也不是问题,松江已经有了样板和雏形,照搬就是。 漕工问题,只在于朝廷想不想解决,而不在于能不能解决。无非就是钱,海运省出来的钱,怎么也够了。军队也不是白养的。 最容易被忽视的黄淮治水问题,这才是刘钰想说的。 他是等着天时的,他等的这个天时,是黄淮水灾,直接断掉了运河。 朝廷顺势而为,直接改了海运。 但是,没了运河优先的政治决策后的黄淮治理,朝廷并无计划。 前朝祖陵在那,治水的时候就出过问题,祖陵优先,运河其后,最后才是黄淮百姓。 大顺不用考虑祖陵被淹问题,如果废掉运河,是否能拿出一个解决黄淮下游年年水患的计划? 运河、洪泽湖、长江、淮河、黄河……几大水系在那片本该是中国富庶之地的地方肆虐、交叉,可谓是帝国的癌症,尤其是周边外患基本消亡的背景下,这个癌症发作起来,对刘钰将来的计划大为不利。 这个问题又要分成两部分。 其一,不考虑运河,能不能治理? 其二,若能,如何治?若不能,如何规划分洪? 此时朝廷全无计划,整个朝廷就像头毛驴,抽一鞭子往前走一步,就没有一个预先的计划。 既是这样,不如让谭甄上疏。 朝廷派一些有治水经验的技术官僚,去完整地考察一下黄淮刘钰,拿出一个适当的以备万一的方案。 按照刘钰的习惯,可以叫“黄淮治理委员会”,当然朝廷不可能这么叫。 唯有如此,才能更加坚定将来废运河之心,也可以做到一旦“天时”来临,就可以放手解决这件事。 不然,到时候就要抓瞎,折腾一番,又不知猴年马月了。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永远治不好黄淮运河。 正好谭甄对自己朝堂的表现不满,奏疏由他上,也当结个善缘,谁知将来用得上用不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十三章 琉球啊琉球 刘钰行事本来怪异,谭甄也早有耳闻。 细细一想刘钰的话,果然大有道理,计议深长。若是“天”真的有心废运河、改海运,这等奏疏必定会得皇帝赏识。 再一想,谭甄觉得好像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显然,刘钰是支持海运的,但或许是因为怕被人攻讦“出于私利”等缘故,故而不能提? 亦或许,刘钰在海运一事上说话的分量太重,天时未至,尚不可打草惊蛇? 故而由自己提出为妥,早做准备,以便将来。 “鹰娑伯所想即是,若是贸然改动,确实难以得海运三利之全。只是此事最好还是由河道总督来提,鹰娑伯让我上疏,这似乎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 刘钰笑道:“谭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你如今难不成就没在火上?” 谭甄一怔,随后一笑,心道也是,自己已经在朝堂上说过海运的事了,自己已经站队了。 可转念再一想,不由反问道:“鹰娑伯就算在朝堂上没说话,可谁都知道鹰娑伯是海运派的。就算明哲保身,却也晚了吧?” “哈哈哈,谭大人,我可还没学会明哲保身呢。只是我还没想好怎么说而已。待到想明白怎么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谭甄终于明白了,心道这可不是没想明白怎么说,分明是早想明白了怎么说,只是时机不对。 既是如此,反正都是为了天下社稷苍生,这奏疏也没什么坏处,不妨自己上了就是。 该试探出来的,已经都试探出来了,谭甄估计自己再多问什么,刘钰也不会说了。 也不等刘钰送客,自己主动告辞,心中始终琢磨着这“天时”到底竟是什么时候? 天时难测,谭甄难以忖度,去还是顺从了刘钰的想法,回去将这件事写成了奏折。 几日后的朝会中,提起此事,皇帝果然态度暧昧地褒奖了一番,却没说海运的事,只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江苏节度使的想法有些道理。 但在海运一事上,也就到此为止了。 敦促了工政府,叫其组织了一批人,按照江苏节度使奏疏上的意思,彻底考察一下黄淮下游的水文。 海运派觉得似乎还有希望,这件事还没完全断绝。 运河派也觉得皇帝算是给海运派个面子,到此为止。 双方也都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想,只能说天时真的难测。 一直到刘钰返回威海前,年末大朝会几乎一直都是在忙着吵架,他也是学会了在朝堂上休息养神。 可以说,今年的大朝会上,正事一件都没办成,全都是和稀泥的再议,以及皇帝模棱两可的态度。 铸币废两,再议;海运废漕,再议;试发交子,再议;摊丁入亩,再议;永佃试行于省,再议;士绅纳粮,再议…… 可能与刘钰唯一有点关联的事,就是文登州州牧白云航,治理有功,行取入京做户政府郎中。 大朝会周期结束,刘钰即将返回威海之前,皇帝再度将刘钰等那些知道对日开战事的人召集入宫。 李淦看着这几个自己认为的能臣,嘴里说着对日开战的事,心中也是无比激动。 之前所做的诸多事,数千年史书中做的比他好的比比皆是。 不管是蒙古高原还是西域,前有强汉、后有盛唐。 而现在要做的这件事,翻遍了史书,可能也就蒙古人尝试着做过。不止于日本,还有南洋爪哇,蒙古人都尝试过,只不过都失败了。 若是自己能够做成这件事,李淦觉得自己亦算是历代皇帝中的佼佼者,至少前无古人。 至于蒙古,李淦觉得到时候自己也可以稍微碰碰瓷。譬如蒙古和罗刹打过仗,自己也打过;蒙古和波兰人打过仗,自己也抓过波兰人的战俘,如今还在军中操练枪骑兵…… 若能服日本、占南洋,自己自比汉武唐宗的时候,再也不用那么心虚,总觉得说出去会被人嘲笑。 当然,不止于此。 若能服日本、下南洋,则海上也再无威胁,更是可以趁着自己还有几年活头,将朝廷的一大症结漕运运河解决掉。 一旦日本、南洋给自己带来了足够的内帑收入,威望正高,甚至可能在死前,将前朝的一条鞭法的惯性继续执行下去,直到完成文登州的种种试点改革推行全国。 届时,自己青史留名,又能留给后世子孙一个稳固的江山,便是后世子孙无能,也能给大顺夺续几辈子。 之前他只是在模仿汉唐,学着之前他所认为的明君——当然不是宋仁宗这样的的明君——而现在,终于要到了比那些明君更进一步的时候,心中如何能不激动? 前两次征罗刹、平西域,他御驾亲征,两次战胜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威望,顺利地推行了军改。 而这一次,若能再胜,就可以裹挟其威,完成内部的一些他认为能多续几年的变革。 一众能臣中,最年轻的刘钰掩盖了其余人身上的许多光芒,皇帝却并不担心。 他觉得刘钰是个忠臣,虽然是那种社稷为重君而次之的忠臣,但他很自信自己走的每一条路,都是有利于社稷的,所以刘钰会一直同路下去。 况且两战之后,刘钰的兵权就可以收走了。 若将来复安南、伐缅甸,国势之下、海军既成,也用不到此人,正可用此人于内部变革之上。 此时正说到刘钰今年要做的事,便问道:“鹰娑伯以为,五月份去往琉球,可有什么问题吗?” “朕是这般想着,既然今年至少罗刹、瑞典、法兰西的使节会到,正好叫他们知晓一下何谓天朝。” “天朝、天朝,有威、有恩。天朝之内的天下,也正好叫西洋人知道何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五月份去琉球,七八月若能返回,正值西洋诸国使节团其至。琉球王不能前来,却可命其世子前来朝中谢罪,令西洋人观之。” “九十月份,正值风向好,可伐倭人。速战速决,正好明年元旦时候西洋诸国船只返回,也好传回消息。自此之后,天朝藩属,西洋诸国不得私自打交道,必由天朝。” 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战略威慑,若是征日成功,在罗刹高级别使节团前来的谈判中,必可在西北拿下更大的利益。 皇帝是盼着打完日本之后,勘界条约签了后,欧洲就出大事。 比如刘钰整天提及的奥地利王薨了,法兰西与荷兰开战,便可一鼓作气下南洋,挤走荷兰。 这样好处都占了,还能立刻缓和与罗刹的关系,从而使得北方边疆彻底稳固。 只是这里面的计划,知道的人就更少了,这时候也不好细说。 之前已经说过了琉球的事,和周天子问楚国不贡苞茅差不多,找个理由便是。 国子监有琉球的留学生,京城太医院里也有琉球在这边学习医学的学生,有些事天朝不提,琉球自己也不提。可要是天朝提了,随便找个琉球的留学生问问,萨摩蕃是不是欺负你们了? 这事本来就是个皇帝的新衣,很多人都知道,但都装聋。只要皇帝假装从一些人那里听到了、主动去问,朝臣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自会有人揣摩上意上疏怒斥倭国无礼。 到时候师出有名,连那句“我蛮夷尔”都省了,免得倭国再上表“无罪”。 刘钰盘算了一下,五月确实是个好时候,除了可能去琉球的路上会有台风之外。 一来到了五月,正值夏收,今年是丰年还是灾年,心里也就有数了;二来九十月份用兵,辽东的秋粮直接可以征调,海运到日本也很方便,再从朝鲜那要一批。 至于皇帝设想的对西洋诸国的秀肌肉,刘钰觉得也没什么问题。 威海的那几艘巡航舰,在亚洲秀秀肌肉足够了,英荷法可能都会觉得这海军不值一提,但大顺又不去欧洲、他们船再多主力舰也来不了亚洲,足够欧洲人接受东亚是朝贡体系的目的了。 “陛下,臣以为五月正值其时。只是若臣为正使,副使……副使最好还是选个既知典籍、却又不是皓首穷经只知文采的。” “斥固然要斥,但琉球国亦无罪,需得把握好度。” “天朝既有恩,也有威。” “本朝太祖时,永昌二年,伪明遣使往琉球。历来规矩,若使者至,必吃拿卡要,勒索求贿,琉球国质押当宫古、八重山,问萨摩蕃借银九千两,以供伪明使者之贿赂。此事教训,日后册封朝贡藩属,需得整治,以免离心。” “更往前时,前明万历三十七年,倭人入寇琉球,琉球使者求诸天朝,天朝不闻不问,自此之后,琉球亦知天朝管不到琉球更管不到倭国,倭人欺压,琉球人也只能忍气吞声。” “是以,天朝必要有一支海军,日后更不可废弛。否则,天朝颜面尽失不谈,藩属无力自保时天朝无力相助,也只能明贡而阴违。” “是以王土之大,普天至于何处为界,陆上看枪炮、海上看军舰。” “此番臣为正使往琉球,只求三件事。副使要清廉干吏,使船必要用军舰。倭人萨摩蕃在琉球常驻使节监视,请陛下授臣临机决断之权。”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十四章 润物细无声 用军舰作为使船往琉球,这是之前几乎没有的情况下。朝廷还是要脸面的,琉球小国,明面上也向来恭顺,派军舰去看上去像是以大欺小。 但刘钰的意思是说,这一次派军舰去,不是吓唬琉球人的,而是恩赐琉球的,让琉球知道,天朝还是可以依仗的,有冤诉冤、有苦诉苦。 要就是派两艘正常的大船去,琉球人琢磨琢磨,觉得还是日本人更可怕,不太可能说实话。 萨摩蕃在琉球肯定是有耳目的,到时候可能还有可能打起来。顺带着若是琉球王大声诉苦,自己可以直接废掉萨摩蕃在琉球的机构。 反正九十月份用兵的话,日本那边的反应时间没有多少,等于就是去琉球走个过场,朝廷这边搞出了出师有名的同时,大军已经在威海等海军基地集结了。 真到五六月份的时候,就根本不用考虑保密了。日本九州岛的那点兵,根本不抗打,幕府估计也不敢大打,毕竟还要吸取镰仓幕府的教训。 皇帝心道这一次派你去琉球,本就是没事找事的。真要是萨摩蕃的人和你在琉球起了冲突,这不正好瞌睡来了送枕头? “甚好。朕便允了。至于清廉,你为正使,你不拿钱,副使如何敢拿?朕亦可降诏琉球,日后招待皆有定例,若超定例,必重罚,可允其入京诉案。” “至于军舰,天朝岂可只有恩荣而无雷霆?朕也允了,军舰为使舟,若在琉球国有甚冲突,你亦可决断。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刘钰这才彻底安心,心道既说自己是将在外,那君命的意思就是必然开战。给了自己临机决断的权力,自然会叫这件事彻底坐实,连朝堂上争吵的机会都不留。 如果只是为了开关贸易,刘钰觉得海军自己就能办了。但皇帝想着威慑一下日本,又要日本朝贡、又要日本赔钱,这事海军还真没法自己办成,还得靠陆军。 但皇帝给了临机决断之权,在琉球怎么搞,那就另有说法了。海军是有陆战队的,陆军可没有战列舰。 皇帝又追问了一下琉球那边的诸多情况,确认天朝这一次出兵绝对是“师出有名”之后,又追问了一下枢密院关于调兵的事。 征调的部队是哪些、几月份开始集结、后续以备万一的援军是哪些,这些都是枢密院的权责范畴。 日本锁国之下,内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实在没法派探子。荷兰人手里可能有日本的详细地图,但大顺这边真的没有。 纵然海军优势很大,皇帝也担心陆军出问题。 枢密院的江辰倒是很自信,他是带过多年兵的,军改之后的大顺陆军水平如何,他心里有数。 再三向皇帝保证,只要海军能压制日本海军、能把陆军送上岸,绝无任何问题。 彻底放心后,皇帝这才叫众人散去。 等众人都离开,皇帝一个人坐在那,取出了自己的写的一封书册,看着上面的几行字,呆呆出神。 征倭。南洋。海运。黄淮。摊丁入亩。士绅纳粮。 下面还有一句话:切忌急躁。 看了许久,叫太监取来了镜子,盯着鬓间的几根白发,长叹一声。 “哀吾生之须臾!” ………… 返回威海的刘钰,身边跟着一个七皇子做累赘。 到了威海之后,便领着李欗到处转了一圈。 “这便是鹰娑伯书上所说的纽可门蒸汽机?果然神奇。” “这便是鹰娑伯书上说的水力锯木?果然神奇。” “这便是……” 转了一圈,到处发着果然神奇的感叹,直到刘钰领着他去看了看新下水的那门六十四炮战列舰的齐射演练之后,感叹中的神奇化为了惊诧。 他在看书看过军舰的介绍,也知道作战的方法,甚至上面也记载了大致的尺寸。 可即便记载的这般详细,真正看到千余吨的战舰齐射之后漫天硝烟的场景,也是被这种无法想象的场景所震惊。 人们的任何幻想,都要基于曾经见过的事物之上。没见过绿色的人,永远想象不出绿色是什么样,哪怕说的再详细,也难以理解,这是一样的道理。 战列舰的齐射实在是此时海上最壮观的景象,李欗心想,这十几万两银子,果然没白花。 便是父皇,也不曾见过这般震撼的场景吧? 在硝烟弥散之后,李欗忍不住问道:“鹰娑伯,如此大舰,天朝只要有个几艘,东海扬波,谁人可敌?” 刘钰看着这艘战列舰,缓缓叹了口气。 “七皇子,说实话,这艘战列舰并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速度太慢,行动迟缓,甚至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只能在威海渤海游弋。” “十几万两银子,其实不过是买个经验,以便有建造过战列舰的工匠。” “若七皇子日后执掌海军,切记一件事:别不舍得花钱。没有钱,海军建不起来。” “执掌海军,最重要的本事不是海上决战,而是如何要到钱,以及如何赚到钱。海军不用,是赔钱货,毕竟,海军连民变都镇压不了。” 给李欗上的第一课,就是告诉他日后给海军争取军费,告诉他十几万两银子在海军这里,不过就是个买经验的小数额。 李欗忙道:“鹰娑伯说的,我懂。鹰娑伯的小册子上,也说过英荷战争的事,宫中无人在意,我却看的津津有味。蕞尔小国,却可航行七海,成就一方霸主,占据南洋、攻我澎湖。” “经书上说,穷兵黩武。我看了荷兰国事后,便觉得,荷兰人既是商人,自然求利。若无利益,怎肯养这么一支海军?” “鹰娑伯如此紧张,想也能想到,这等大舰,西洋诸国定是数以十计。” “要钱、赚钱,互为表里。能赚到钱,才能要到钱。” 李欗心道我可是没少看你写的小册子,宫中其余人也就是随意看看,我却看得多。 这海军既是你的心血,想必也怕你走之后海军废弛。 刘钰看了一眼李欗,笑道:“七皇子锦衣玉食,居然也知道这要钱、赚钱互为表里事?” 李欗尴尬一笑,无奈道:“本朝制度,未封王之前,俸禄尔尔。封王之后,又禁吞地,只能靠朝廷俸禄为生,居于京城,不得外封,以免前朝藩王侵吞田产事。若有别样差职,还能多拿一些。做皇子的,其实未必比你们这些勋贵的日子好过。鹰娑伯以为,在宫中便不用钱吗?” “父皇既叫我追随鹰娑伯历练,鹰娑伯也万万不要不好意思。我知做海军军官,必要靖海宫官学出身。如今该看的也都看了,还请鹰娑伯准我入学?” 他看似老实乖巧,实则心里想的很清楚,皇帝叫他来就是为了将来接手海军的。 自己虽然是个皇子,但是个残次品,继承大统绝无可能,皇帝对待自己可不会像是对待那些有继承可能的兄弟那样。 要是跟着刘钰许久,什么本事都没学到……别说接手海军了,只怕回去挨一顿训斥,甚至连封王都别想了。 至于刘钰,眼见他对海军爱的深沉,自己要是学不成,叫刘钰觉得这不是个适合接手的人,以他的性子,定是要上疏不准自己接手的。 这种事,李欗觉得刘钰绝对干得出来。从这些年听到的一些事迹,也能推断出。 自己虽是皇子,可还没封王,在威海还是要老老实实。 想着刘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十五章 真正的力量 刘钰心想,自由贸易?这也不尽然,但对一个皇族成员而言,能想到这一步也算难得了。 皇帝想要搂钱的话,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对西洋诸国一口通商,自己控制垄断特权,不止方便征税还分到一部分货物的利润。 基本上,这对国内的手工业而言,其实没有什么侵害。 是不是一口通商,都不影响西洋人买走多少货,现在制约西洋人贸易额的是他们本国的重商主义贵金属积累政策,而手工业规模取决于有多大的市场。 此时的世界货币,不是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的美元纸,而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自己少进口一些货,本国的贵金属就能少流出一分,自己强一分,别人就弱一分,西洋诸国都在奉行这个思路,使劲加关税。 刘钰不想搞一口通商,而是想走出去,掌握贸易主动权,哪怕还要看此时已是弱鸡的瑞典人的脸色。 靠哥德堡的走私贩子,算自由贸易吗? 很难说。 自由贸易有时候就是一厢情愿,就像此时此刻的大顺。 此时是真的想自由贸易,可自己一厢情愿想自由贸易,并不能让英国放开茶税、修改曼彻斯特纺织品条例、废除航海条例、解散东印度公司和取消垄断权。 想是没有用的。 刘钰在李欗看过的那些小册子里,只是随手一点,并没有选择辩经去解释到底什么才算是自由贸易:反正也不用解释,大顺此时不需要关税壁垒,大概便说没关税壁垒就是自由贸易,有就不是。当然,并不是这样定义的,但也足够了。 他想再提醒一下李欗。 李欗此时也正眼巴巴地看着刘钰,希望从刘钰嘴里得到一句诸如“七皇子果然聪慧过人”之类的评价。 他说的这番话,自觉既算是迎合刘钰,也算是自己的肺腑之言。 然而刘钰并没有开口夸赞,而是讲起来另一件事。 “七皇子可知荷兰国在南洋的巴达维亚?” 李欗立刻把书中的内容背了一遍,道:“巴达维亚,赤道之南,南纬约6度,此地不见北斗。若以京城为天下之中,此地约为西经10度,以东西论约与天保府同经。其地炎热,四季如夏,多雨多潮多发疟疾。地产蔗糖、香料等等,自前朝便有天朝人南下定居,以避闽地八山一水之困。” 这都是小册子上的内容,李欗记性不错,这小册子编写的也算是尽可能以大顺为参照物,背起来却也容易。 经纬度这种事,刘钰编写小册子也不敢胡乱写。要经度纬度不以京城为天下之中,反倒是以威海,那就纯属没事找事了。 等李欗背完,刘钰已经酝酿出了叹息声。 “前朝闭关,不与荷兰通商。故而自天启之后,荷兰人欲要得货,必求天朝海商往巴达维亚,更资助李旦、郑芝龙等劫持往马尼拉的货船。彼时,只要去船往巴城,不但公平买卖,还多赏赐布匹香料,以求下次再去。” “本朝开关之后,荷兰人于闽、粤、江等地建设商馆。自此之后,华商若去巴城,多被克扣,动辄扣货。如今更有传闻,荷兰人以为天朝移民过多,欲杀之除之。” “七皇子以为如何?” 李欗想都没想,下意识地答道:“自如汉之陈汤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鹰娑伯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汉唐开西域,将士或步行、或骑马、或驾驼。而巴城遥远,非军舰不能至,步行是去不成的。所以本朝开关,似比前朝而言更像是自由贸易,但若无海军,全然自由贸易,反倒助长了西夷有恃无恐。” “荷兰人或想,反正你们要我的银子;亦或者,反正你们不卖给我,我也可以靠海商运到巴城,或是借他国商馆的空子。是以,杀便杀之,你们也打不过来,有恃无恐,有何惧哉?” “哪怕本朝断绝了与荷兰的贸易,只要还继续开关,允许南洋贸易,总会有人把货运到巴城,此难禁绝。所以若想开关而又使得天朝子民在外不受欺凌,必要有海军。” 这话算是说到了点上,刘钰当然是断章取义,荷兰人想要在巴达维亚排华的原因不是这么简单。 更像是公司的政策出了问题,制糖业需要“裁员”,而这时候裁员就是让种植园的华人饿死,怕他们饿死之前反抗,所以提前屠杀了,自然就不会反抗了。 但这些事,李欗此时还不必知道。 十七八的年纪,正是满脑子狂热的时候,灌输几句“虽远必诛”,可比讲清楚其中的本质要容易的多。 刘钰对此回答赞许地点点头,又问道:“如今天朝的丝帛瓷棉,皆价低质高。本朝自由贸易,自无问题。” “若有朝一日,西洋人的瓷器、棉布等,比本朝还便宜的时候……若再自由贸易,则千万以纺、烧为生的百姓必然无业,届时又当如何?” 李欗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自古以来这个问题都不再中华系的统治者的考虑范畴之内。 从汉武帝凿空西域之后,有国外商品倾向中原的时候吗? 虽说大顺名缎里有倭缎,名字虽叫倭缎,也可能源于日本,可倭缎产量排行第一是福建,第二是四川,第三才是日本。 别说李欗还小,就算是朝中那些久经世事的老狐狸们,跟他们说一句倾销,他们肯定都不能理解,因为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也就无从考虑。 李欗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怪异,刚想说这不可能,可转念一想,心道:鹰娑伯是问我假如有这样的事,该怎么办,可没与我争论此事有无可能。若我执念与“是否可能”,便是错了方向。 “鹰娑伯所假设的,若真有那么一天,自是闭关高税,保护本朝工商。天朝虽不重工商,可本朝太宗皇帝也曾说过,士农工商四民一体。况且就算不说这个,我也知谷贱伤农。谷贱伤农,帛贱自是伤工。” 刘钰又问道:“那若是西洋人开船来袭,逼我朝开门贸易呢?” 一直说到这里,李欗福至心灵,一下子想通了。 “我明白了!海军既不是为了自由贸易,也不是为了重商主义。” “而是朝廷何等政策,海军要有能力维护朝廷的政策。军令出于君;政令出于天佑殿。政令要自由贸易,海军就有能力让别家开关;政令要重商主义,海军就有能力让一艘洋船近不得岸。” “若如天子六师,伐楚,曰:不贡苞茅;亦如楚之三军,伐随,曰:我蛮夷也。自由贸易和重商主义,就是不贡苞茅和我蛮夷也,师出有名尔;海军,便是天子六师与楚之三军,师出有名,胜而取之。” “时也,势也。之前我言海军是为了自由贸易,不过是此时此刻。而彼时彼刻,若一成不变,那就是刻舟求剑了。” 这个回答让刘钰很满意,心道你总算分得清什么叫仁义天朝,什么叫帝国主义了。 于是大笑道:“七皇子放心。我有一物,可叫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请随我来,让七皇子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听到刘钰的笑声,感受到刘钰笑声中的认可,李欗很兴奋。可眼前刚刚看到了这艘六十四炮的战列舰齐射,这在刘钰眼中都不算是真正的力量,那真正的力量又将是怎样的震撼? 带着这种期待,跟着刘钰上了岸,在威海以南的小山区河谷,走进了一处守卫森严的大院。 李欗以为自己会看到比战列舰还震撼的东西,可当刘钰在一群工匠的引导下,掀开一块红布覆盖的器物时,李欗懵了。 眼前这个东西,看上去既不恢弘,也不壮阔,好像只是一种水力推动的工具器械。 想着战列舰齐射的震撼,李欗心想这玩意难不成可以一炮糜烂数十里?看着也不像是一门大炮啊。 再看看刘钰兴奋得意的神情,李欗试探着问道:“鹰娑伯,这就是……这就是你所谓的真正的力量?这是何物?” 刘钰用一种很淡然却又难以掩饰激动的语气,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镗床。” “呃……” 李欗不知道何谓镗床,细问了半天,才知道这果然是一种铁匠用的工具,可以切铁削铜。 不但不能糜烂数十里,而且可能杀人都不如匕首容易。 所以,这是真正的力量?而那艘可以齐射的战列舰,在刘钰看来只是练手培养工匠浪费着玩的十几万两银子? 李欗有些搞不懂了,镗床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这东西比战列舰还有力量? 摸了摸这个木头居多的家伙,忍不住笑道:“我当这东西可以点石成金?恕我愚钝,鹰娑伯,我实不知其力量何处?” 刘钰说的是“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李欗明白其意在于这东西可以让西洋人的货,始终难以比上天朝便宜。但之前说的是布匹丝绸瓷器,李欗很难把这个钻铁的东西和布匹丝绸联系在一起。 而且和震撼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饶是他觉得刘钰很重视,也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这个玩笑让刘钰笑了一瞬,并没有解释这东西的力量到底在何处,而是将这东西最次等的用途说了出来。 比如,镗炮筒。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十六章 荣誉 这是威尔金斯发明镗床的本意,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助力瓦特成就了蒸汽机的神话。 大顺对手工业的态度很暧昧,当初太宗皇帝倒是说过诸如士农工商四民一体之类的话。 可是统治的意识形态始终是小农小生产者的那一套,不管是谷贱伤农,亦或是百万漕工,一切以稳为主。 刘钰也就揭过了这东西的真正力量,而是用了个诡辩术,把问题引向战争上。 自然是要投钱搞蒸汽机的,镗床是前置科技,后续科技并无压力。 但镗床对大顺的皇室而言,刘钰想让他们看到的力量更多的还是用于镗炮。 蒸汽机对中国有利,但对皇朝不利;镗炮对中国有利,对皇朝也有利。 刘钰想给皇室展示的,只是他想让皇室看到的;他不想让皇室看到的,等皇室看明白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大炮当然是皇帝想看到的。 现在大顺的炮兵体系,沿用的还是法国体系,如果算上营队配属的四磅炮,也有一部分瑞典体系。 之所以选择这个体系,源于铸造技术和镗加工技术不过关。 现在有了镗床,就可以取消四磅炮和八磅炮,折中为六磅炮,减轻重量,保持威力,同时也能尝试搞出拿破仑时代水准的十二磅炮。 镗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可以完善大顺军改后的炮兵体系。 将来在法系新战列舰建造的时候,也可以在海军上安装重量更轻、口径更大的加农舰炮,或者更短一些的卡隆炮。 他估计李欗暂时也不能理解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的蒸汽机,所以只说了镗炮之用。 果然,李欗误解了刘钰的意思。 刘钰的本意,说彼时彼刻,自己可以搞出蒸汽机,始终保证大顺有资格维系此时此刻的自由贸易制度。 但李欗听完刘钰说完了镗炮,以为刘钰的意思是这东西可以保证大顺有足够强大的战斗力,以至谁强就打谁的彼时彼刻。 他也不懂铸炮,可听刘钰说完,这个不起眼的机器在他眼里,果然真的有了一种强横的若如战列舰一般的力量感。 只是这份力量感过于抽象,远不如战列舰的直观。 “鹰娑伯,若此物真能让我天朝炮兵更上一层,此事当表奏天子,赏赐工匠。” 刘钰心道表奏天子赏赐工匠?皇帝可能会从内帑里拿点布匹丝帛钱财赏赐,可要说封赏功勋,那是绝无可能的,过不了朝堂那一关。 就皇帝能赏的那几个钱,啥也干不成。英国可以拿两万英镑悬赏航海钟,大顺距离这种程度的赏赐还差得远。 他呵呵一笑道:“为此物,我是开出了八万两白银的赏格。其中开销,更是在数万两。七皇子,此事自然是要表奏陛下的,但至于赏赐……钱财我已许了他们,除此之外,还需给一些荣耀。” “七皇子是天家的人,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七皇子可否给这些工匠们授旗以记其功?” 有些东西,除了皇帝,别人不能赏,赏了就是僭越。 但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跟皇帝打招呼的。 本来刘钰是想让自己以伯爵的身份,给予这些工匠一些荣誉,当然是除了钱之外的荣誉,而不是跟皇室和朝廷一样扣扣索索的“系上牛头充炭值”,只给不值钱的荣誉不给钱。 可如今正有个皇子在这,这等事,要皇子来做,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即便李欗还未封王,理论上比自己这个伯爵要差一些级别,但既为龙子,那又不同。 见李欗还在那犹豫,刘钰解释道:“这些工匠出了不少的力,不说将来大炮更加犀利,便是铸炮用的铜料也能节省不少。八万两银子,不但不多,在我看来反而少了。” “但要说荣誉,天朝制度,士农工商,百工低贱。前朝更有匠户陋俗弊政,纵然本朝取消,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雪消冰融也非一日之春。” “若求陛下封赏授勋,只恐朝中非议,以为陛下重工匠而轻士大夫。况且蒙元时候有封铸炮工匠为万户侯事,此时封赏工匠,恐怕要被士大夫诘责为蛮夷。” “朝中事,过于复杂。但七皇子行事,可少受拘束。毕竟,陛下兴建海军,也是‘一意孤行’,朝中大臣都不支持。陛下既遣七皇子来海军历练,想来也不想七皇子在意这等小节。” 李欗赶忙摆手,示意自己绝无此意,心道我在宫中多学实学,本就是个异类。海军也是异类,父皇叫我来而不叫别人,除了我的眼睛和那个伊格纳修斯的教名之外,更多的也是因为父皇觉得我最能接受一些新鲜事物。 “鹰娑伯误会了,我真不曾觉得工匠一定低贱。昔年周天子时,百工亦可为士,本朝太宗皇帝也多次说过匠户事,我为天家人,如何能不记祖训?” “只是,我不过是个皇子,我想若由陛下封赏,这才叫工匠更觉得圣恩,也更觉得重视。” 刘钰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此事,七皇子需得想一想。我开出了八万两银子的赏格,陛下若是赏赐,能赏多少?宫中自有定例,朝中自有制度,我便是征西域、俘准酋,亦不过赏银八千两。” “你我都知道,陛下需也得按照规矩来,况且内帑用处颇多,这几年西域也要用钱。纵然陛下有心,也难赏太多。到时候……这些工匠并不知晓,岂不是觉得陛下小气?” 他这么一点,李欗心道是啊,八万两银子?宫中赏赐可从未有这么多过,自己这个没封王的皇子,一年也就千两银子,这事确实不好办。 刘钰赏的太多,皇帝赏的太少,那就还不如不赏。 刘钰又唆使道:“此物虽然可以镗炮,但毕竟不是炮。朝中大臣未必懂其中技巧,便是七皇子饱读实学之书,不也是认为此物远不及战列舰震撼?” “不若等到新炮镗出,进献于陛下,届时也好赏赐。而且七皇子新来,此时也必非七皇子之功。若是数年之后,新炮铸成,新器镗就,届时表奏,又说七皇子为鼓励工匠而授以名誉……” 李欗大喜,连声道:“对对对!鹰娑伯所言极是,这镗床看起来确实平平无奇,不要说和战列舰比,就是和那几艘巡航舰相较,也差得远。朝中大臣又多半不懂其中妙处,还是等新炮铸成之后,再行表奏。” “那这授予的荣誉、仪式……” 刘钰笑道:“这个七皇子放心,我虽少读书,却也知道何为僭越、何为逾制。一切都有人安排,只要到时候七皇子出面就是。” 巨大的文化惯性之下,工匠们的身份依旧低贱。封建制度的宗法等级制深入人心,上位者可以用很小的成本,让下位者感激涕零。 威海的工匠固然和别处有些不同,却也没到理直气壮认为“自己应得的”这种地步。 等级制下,皇帝最大,皇帝的儿子们当然是工匠们觉得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自己这个伯爵,在威海混的太久,并无太多官架子,这时候反倒不如这个没封王的皇子。 顺应时代,自然要用这个时代最低的成本,取得最大的成果。 等级制下,被上位者当面夸奖一句,级别差的越大,得到的快感折算成相应的白银,也就越多。哪怕后世,刚上班的年轻人被领导不花钱地夸几句,都可能满心兴奋,甚至不要钱也猛干,况于现在。 刘钰是夸得太多了,夸得这里的工匠们多半免疫了,阈值飞升,需要更强的刺激激励。 既听刘钰都布置好了,李欗也完全放心了,只要不僭越、逾制,自己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又跟着刘钰参观了几圈,这就先回去准备一下到时候的发言。因为刘钰提醒他,这些工匠的文化水平都很一般,所以不要用很书面的文言,最好用口语表彰,不然倒像是对牛弹琴,别人听不懂。 李欗觉得大有道理,虽然在这种似乎和正式的场合说白话,有些不太适应,可他还是觉得尝试一番。 待李欗一走,刘钰将几个领头的工匠叫了过来,那几个工匠喜气洋洋,已然是得了金钱,真金白银一分不差。虽早就知道刘钰说话算话,可这么一大笔钱真的落在自己手里,那感觉还是大为不同。 “鹰娑伯,此物按照大人的要求,可以镗三尺的圆,误差不过两三枚大钱那么厚。自然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可也算是堪堪达成了鹰娑伯的要求。” 为首的工匠很自豪地介绍着镗床的情况,比起历史上瓦特挖气缸的那个,精度上差不太多,也是一米直径能差个三四毫米,这个精度在此时完全够用了。 之前他花钱让法国人帮忙买了不少纽可门式的蒸汽机,威海的工匠是各管一摊,反正刘钰使劲儿砸钱,工匠们就按照他的要求拆了不少,基本上纽可门式蒸汽机威海已经可以自造。 这时候拆分出来,再按照之前的技术攻关小组的方式,配属不同专业的人才,使劲儿砸钱是可以砸出来他想要的东西的。 既然这精度弄出个这个时代可用的气缸已经足够,那便不能舍得花钱,照着十万两银子往里面砸,毕竟瓦特可没这么好的配置、以及这么雄厚的资本。 表彰大会还要晚些日子做准备,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刘钰便道:“这东西既是做出来了,银子也给了,我估计你们这回才算是心放到了肚子里,觉得我不是在忽悠你们吧?” 工匠忙笑道:“大人说笑了,之前几个技术攻关的小组早已领到的赏银,分文不差,我们可真是一点没担心。不过也不怕大人笑话,这钱真到了手里,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我们这些人合计了一下,若说回去买地耕读,也没什么意思。这里新奇事物多,还是更喜欢这。可钱在手里,不能烂了,得想办法生钱。若说出借高利贷,在威海这也不好借,还请大人帮着买些股份?日后也好给儿孙们留些财产不是?” 此时的威海,这种商业资本的意识,可能比松江还要浓一些,不说是移风易俗,却也让不少人有了和之前不一样的选择。 “这事好说。不过,我这里还有几件事,赏格嘛,自然有。你既为领班,明日选一些可靠的,我还有几件事要你们办。” 听到又有新项目,工匠们都高兴起来,这钱,还有嫌多的吗? 刘钰看着这些高兴的工匠,心道我才是赚大的那个,大顺可没专利制度,你们这东西若走专利,和我给的这点赏钱一比,怕真是西瓜与芝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十七章 一牛之力 最好的一批工匠集结在讲堂中,这些人有搞过镗床的,有拆过纽可门蒸汽机的,还有十几个从那批孤儿中挑选出来的懂科学但不会技术的半大孩子做学徒。 黑板上,刘钰正在那讲一个很关键、但可能这些人听起来像是废话的问题。 “水烧开了变成水汽,得吸热;水汽变成水,得放热……热劲儿,都是煤烧出来的。就跟一桶水,不管你是装进茶壶还是泡在衣服里,总量是一定的。” 这些在工匠眼里似乎都是很直觉的知识。即便自此之后的很多科学都是反直觉的,可此时大部分的科学还是符合直觉的。 刘钰在那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放热、吸热、烧煤的问题,最后才说到改良蒸汽机。 理论上不难,学过机械原理的,曲柄联动系统这都不是问题,反正大顺没专利制度,也不用跟瓦特似的还得绕开专利再单独设计一套行星齿轮系统。 呜呜啦啦地讲了一大堆,下面的人也基本都听懂了,整体问题就是把威海现在已有的、他们很多人已经可以仿制的那种在船坞抽水的蒸汽机改良一下,分离冷凝器、完成只能上下运动到可以曲柄转动、烧更少的煤有更大的劲儿。 至于劲儿到底有多大,劲儿是个问题,功率又是另一个问题,刘钰也没讲的那么文绉绉,而是开了个玩笑。 “要说多大的劲儿,评书上说薛仁贵吃了九天玄女娘娘的面饼,有了一龙二虎九牛之力。这龙虎之力,咱也不敢想到底有多大。但说这牛力吧。我说哪天咱们就测一测这牛到底能干多少活。” “找个深井,搞个滑轮,弄个1000斤的铁疙瘩,让牛在平地上拉着。掐着怀表看一看,这一分钟时间到底能拉多远。这就算是一牛之力。等你们搞出了改良的蒸汽机,若能达成二牛之力,就算成功。若能达成三牛之力、五牛之力,那就另有奖励。” “一牛之力到底多大,过几日你们自己去试试。” 说完,他简单地画了一个定滑轮的样式,前面简笔画了个奇怪的动物突出两个牛角就当做是牛。 直截了当,一目了然,比起硬性去规定牛、加速度、速度、质量这些东西,定义起来功率更直观。 当初那些劫后余生的孤儿学的东西,分得清功率和力,有一套自己体系的换算单位,而且这都是他们的课后练习题,很容易就能解出高度势能转化后的功率。 只是那些工匠却不会算,但听到一龙二虎九牛之力的时候,一个个都笑起来,心道这倒是好理解,一牛之力到底多大,这么试正合适。 听到刘钰的要求不高,也就是二三牛之力就行,一些工匠心想,这比作镗床还简单哩。 镗床也有了,气缸也能挖,曲柄结构也有了,自反馈的调节器也照抄,几人看着黑板上的那些图画,拍着胸口道:“最多两年,便能搞出来。只是,大人,搞出这东西,不是就用来提水吧?” 刘钰笑道:“自然不是。能用水排的行当,这不都能用吗?而且还不用非得有水。一些牛马拉的比如磨盘、磨坊什么的,也都能用。锻铁、砸甲、甚至带动这个镗床,不都能用吗?” “你们先做出来,然后再想将来用在哪。反正花我的钱。” 众人一想,心道也是,反正花刘钰的钱,人家真金白银给着。哪怕做出来玩呢,谁也管不到。 可也有人立刻联想到自己之前的行业,心道这东西若真能做出来,说不定还真能省许多事。 譬如四川的盐井,有了这玩意儿,那不是不用养那么多拉辘轳的牛了?这玩意可是一天十二个时辰无休,牛可不能一天到头都干活,便是不睡觉还得反刍呢。 不同的行业想到了不同的用处,刘钰心里也有打算。 反正是不能先用在纺织业上,不考虑对纺织业的冲击,也得考虑到蒸汽机就是个动力,适合动力机械的大型机器还没有呢。 估计英国那边的水力纺纱机也快了,等打完荷兰,找个机会去一趟欧洲,自己评价有什么可以直接“拿来主义”的东西,能抄就抄。 英国的曼彻斯特法案已经实行,这对大顺的棉纺织业既是挑战,也是机遇。 没有这个法案,大顺就没得抄,因为大顺的主流衣料不是羊毛,羊毛仿制技术和毛棉混纺技术,和纯棉纺织技术不一样。 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如果蒸汽机搞出来,肯定是要先用在一些新兴行业上。 大部分新兴行业都是他控制的,而且也不是小作坊式的,不会引发同行的反对。 磨玻璃、挖矿、锻铁、碎矿、锯木、机械……这些行业都用得上。 和英国先轻工后重工的符合经济规律的发展方向不同,刘钰想要借朝廷的力量推广而不是自发发展,肯定是要先重工的。 辽东的铁矿、煤矿,乃至唐山的煤矿,这些都算是从无到有的东西,对新事物也没那么大的反对。 和满清的情况不同,满清到义和团的时候,未必是反科学,更像是一种民粹——洋人坏,洋人搞的东西我们不用,洋人的东西也没那么好,如果在效率上找不到黑点,那就从迷信中找。 更多的是一种天朝沦落后的失落感的民粹。 这种情绪很奇怪。 如果这东西是你先搞出来的,那便是这东西真好,洋人不会真蛮夷;别人先搞出来就把你欺负的很惨,那就是这东西不好,就算好用那也肯定有不好的地方,我们老祖宗的东西肯定有好的地方。 这种心态,刘钰摸的很清楚。很多传统行业,越真的有用,越开放包容;越落后无用,越封闭排斥。 既是自己这边先搞出来的,他倒不担心这个。 等这一批自己教的孤儿们跟着实习几年,有科学打底子,也有实践的技术,就可以指望他们搞蒸汽机车,这东西才是最能打动皇帝支持的——不需要水的大运河,方便调兵、方便统治、方便镇压、方便集权、方便阻止出现地方势力等等,皇帝必然是乐于见到的。 反过来如果是搞纺织业,对外倾销的武力基础还不足,只能对内内卷。 无论质量还是价格,大顺的布在国际市场上都优势巨大,可是并没什么卵用,真实的世界不存在不受政府控制的真正自由市场。 这么搞,实际上就是把分散在各个小手工业者手里的利润,富集到蒸汽工厂中。如果要靠这种方法富集资金搞煤铁联合体和修铁路,刘钰觉得都不如搞一口通商搞官营出口贸易来钱快、影响小,皇帝也更容易支持。 他连一口通商来快速搞钱都不想搞,自然是不想走这条路。就算走,也得在印度站稳脚、彻底打开日本的国门后才能搞纺织业,先后顺序绝对不能弄错了。 此时唯一担心的,便是时间了。工匠们信心满满,认为两年之内绝对搞得出他要求的那种改良蒸汽机。 以此推动的蒸汽动力的鼓风机,可以尝试新的冶铁炼钢法,这都没问题。 就是自己培养出的这批寄予重望孤儿们,能否在蒸汽机研究成功后,凭借他们的理论知识和技术经验,在十年之内搞出实验性质的蒸汽机车? 会议散后,刘钰留下了这十几个半大孩子。距离那场大灾荒已经过去了七八年,这些孩子也在刘公岛这样的封闭环境下学了七八年。 虽然这七八年时间,平均下来刘钰每个月只能空出四五天的时间给这群孩子讲课,但还是灌输了足够的、超越时代的理论知识。 最大的孩子已经十八了,从当初那些濒临饿死的小孩,已然成为了小伙子、大姑娘。 “老师。” 齐声声地叫了一声,刘钰叫他们都坐下,说起来火车的事。 他们都学过一篇刘钰执笔的课文,或者叫“科幻”,名目叫。 “先知”书写的科幻不是科幻,而是神准的预言,这些孩子虽然都没见过火车,可不妨碍他们知道火车。 他们不但知道火车,还知道空气中有氮,如果能够富集就能做肥料;知道钢和铁只是含碳量不同;知道人生病是因为细菌引起的;知道天上打雷的电和实验中摩擦起电的电都是一样的电。 就像是后世的孩子,哪怕只有十岁,哪怕不曾飞上过太空,却也对地球是圆的深信不疑。 就像是后世的孩子,哪怕从未见过根瘤菌,哪怕一辈子都没摸过化肥,却也对大豆下面长者根瘤深信不疑,对氮磷钾这三个字印象深刻。 封闭的环境,专断的教材,让这些孩子和刘钰拥有了类似的世界观和认知。 刘钰很难得地引用了一些诗句,鼓励这些孩子。 “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你们将来要做的事,便是这样的事。如果有了火车,胶东饥荒,则可调江南之米;陕甘饥荒,则可用四川之粮。人总要衣食住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是住。若能搞出火车,便是行、食。” “你们都挨过饿,也知道挨饿的滋味。如今我都快要三十了,当初我写的五十年后的世界,真到五十年后,我都要七十多了。人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我是盼着我活到那时候,看着那篇文章里的世界真的实现。” “好好做,我看好你们。你们已经学到了世界的什么样的,但问题的关键不是解释世界,而是改变世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十八章 五月 当初被康不怠以为刘钰要养死士的孩子,一共约三百。几乎耗尽了刘钰所有的空闲时间。 现在,快要到收获的时候了。 除了那批派往巴黎这个革命老区,准备去感受下启蒙时代回来当造反头目的,剩下的那些的命运他也基本都安排完了。 三分之一作为老师,继续播种、收获。 三分之一将来会扔到各个新兴行业,做支柱人才,或是去跟着做几年学徒积累实践经验。 最优秀的,送到欧拉身边去学数学。其余诸如物理、化学、生物等基础知识,刘公岛已经是世界巅峰,毕竟此时的巅峰也不高。唯独数学刘钰自己心里有数,和欧拉、拉格朗日等这批人,真的没法比。 这批最优秀的稍微往下一点的,他会选出最心腹的一些人,教他们组织术和一些屠龙纲要。 这一批被选为跟着那些工匠们做学徒、全程参与蒸汽机改良的,在数学上并不是很有天赋。 不过此时最经典的发明家,都不是数学家,动手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面对刘钰的希冀,这些孩子深知自己身上承担的希望有多大,但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个还是表示自己有信心。 “老师且放心。我们常听您说,科学是科学,技术是技术,我们分得清。三人行必有我师,里不也说了嘛,巫医乐师百工之人,皆可为师,况且我们也算不得读书人。” 他们对自己的定位还是挺清晰的,刘钰笑道:“是啊,你们不是读书人。既不能科举,也不能做官。但说做官为啥,要么求财,要么求权,要么求名,要么就是求利天下民。” “求权你们就别想了,我这个伯爵已经管太多事了。剩下的三个,你们随便求,凭心所好就是。” 几个人便嗤嗤的笑,有些不好意思;也有几个愕然无比,只说自己真的想要做一些利民之事。 刘钰不在意也不在乎,鼓励道:“不问心,只看迹。我只要蒸汽机车。去吧,跟着他们好好学。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很破例地和这些年轻孩子们握了握手,这是刘公岛那些孤儿们内部的礼仪,孩子们知道这一次握手意味着他们在刘钰心里,算是长大了,不再是学堂的孩子了。 一个个握手的神情都很郑重,最后冲着刘钰鞠了一躬,又喊了一声老师,便按照之前的分配去了各个小组与那些工匠一起忙活着蒸汽机的改良去了。 几天后,在雄壮的稍微有些变调的运动员进行曲的伴奏下,一场威海工匠的表彰大会召开。 天朝是有自己的音乐体系的,但等级之下刘钰没法随便用,民间小调又不适合,只能用这种没有纳入等级制中的“奇葩”乐曲。他哼哼出的调子,那些搞乐器的再编成曲子,走调的地方不少,却也多少能听出那种熟悉的韵律。 礼堂里,一个皇子,一个伯爵,被授勋的是一群工匠。这在大顺,规格已然足够高,仅次于皇帝大阅军队后的授勋。 李欗接受了刘钰的意见,没有用文言而是用白话,虽然还是不伦不类,可身份等级摆在那,配上光闪闪的金银铜勋章,也让这些工匠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满足。 李欗可以感觉到威海的氛围有些古怪,到底古怪在哪,又说不出来。若说是天朝,的确是;若说不是,又能找出诸多不一样的地方。 直到三月份靖海宫官学新生开学后,李欗也慢慢融入其中,不过月余时间,也渐渐被威海这里的气氛所同化。 三月末,第一批京营的军队在天津集结,刘钰派船将他们运抵威海,借助之前青州军的营房和早就有的粮仓,大顺军改后的军队开始慢慢朝威海集结。 同月,巴达维亚的连怀观从京城抵达了威海,齐国公掌握的外交部从皇帝内帑拿到了一笔钱,作为连怀观去巴达维亚买甘蔗园做掩护的经费。 二十多名皇帝身边的孩儿军,以及一百名威海的海军陆战队成员,携带了一些火炮和火枪,和连怀观一起返回巴达维亚。 四月初,京城便开始了走程序。 朝堂上有人忽然提及琉球国两面朝贡的事,皇帝“震惊”,大怒,令速召国子监琉球国学生与太医院琉球国学生质问,不数日,知萨摩蕃在琉球国设立“在番奉行”,监视琉球国贸易。 朝堂“震惊”,皇帝大怒,命鹰娑伯刘钰为正使、礼政府郎中赵百泉为副使,巡琉球,质问琉球王何以不报天朝、欺君瞒上。 而此时刘钰已经在前往松江的船上,他要协调贸易公司的人和财力,为这一次出征日本做好后勤准备。 月中,以换防为名,京城的一支炮兵、一支工兵集、新训练的一支枪骑兵集结于大沽口,乘船前往威海。 四月末,刘钰从松江返回,和贸易公司的执行委员会成员谈完了资军和贸易垄断权。 贸易公司决定,七月份将加增股份,继续募股。 到五月初,威海已经集结了一万两千军改后的新军,枪械齐备,火炮充足,青州军老底子的工兵也都集结于此。 领军大将刘钰不太熟,也是勋贵,但和翼国公家族走动不多。 两家不是同一批封爵的,虽都是勋贵,圈子却不太一样。 主将不算太熟,可主将之外的熟人依旧不少。 征西域时候做过青州军参谋长的吴芳瑞,是这一次的前线参谋长。参谋部的那群参谋里不少都是刘钰教出来的。 对倭国很了解的史世用,也被皇帝派了过来,跟随刘钰去办事,贴身保护刘钰。 能言善辩知晓礼仪的出使琉球的副使赵百泉,也在五月初就到了威海,四月朝堂走程序找琉球的事,五月初副使就到了威海,朝堂上这一次效率无比,可见天佑殿里知情的人早就选好了人选。 刘钰见过他后,稍微询问了一下,可以判断出这应该不是一个迂腐的家伙。 对刘钰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可能是因为他是科举出来的,而刘钰是武德宫出身的,日后混的圈子不同,没必要走的太近。 不过既是皇帝让刘钰做正使,赵百泉做副使,大事小情都听刘钰的,真正要宣读的质问诏书,天佑殿早就起草好了,赵百泉跟着就是去琉球打嘴炮的。 他既公事公办,刘钰就叫他领着作为使船的那艘,去祭拜海神天地,祈求一路顺风。 他自己则留在了刘公岛,将海军内部的最后几件事处理完。 一千多名为陆战队、实为隶属于海军的精锐陆军开始登船,他们要前往海参崴,在那里修整之后,择机前往北海道。 三艘巡航舰也一同前往海参崴,对东北气候比较熟悉的杜锋,作为那边的军事主官,配合松花江那边调动的一批府兵,做好攻占北海道的准备。 杜锋一脸的兴奋,他当初听了刘钰的,投身海军,在威海憋了快十年也没捞着打仗。 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是最早从实习舰长转正的几人之一,可没仗打这官也就一直升不上去。 日本国的水军什么水平,他心里也有数,估计海战也没什么战功。 去北海道,至少能打一场好仗,而且调集的府兵不少都是他的老熟人。 他虽然转投了海军,当年额尔古纳河一战的名气还在,在府兵圈子里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 北海道总共也没多少人,这些名为陆战队的海军,炮兵水平比军改后的京营陆军还要好,工兵之类的兵种更是优秀。 刘钰给他的任务,就是八月份一到,渡海去北海道,汇合在当地死皮赖脸留下的那队人,攻占松前福山城。 封锁轻津海峡,再派些人手前往靠近勘察加的一系列岛屿,把俄国人竖起来的十字架都拔掉。 这是个白送的功劳,松前藩的俸米只有一万石,根据当地传回的情报,总兵力也就六七百人,而且还是火绳枪。 松前福山城也没有多难攻,海参崴已经囤积了足够的粮草,杜锋又是刘钰的心腹人,学的东西也多,他也明白自己的任务就是攻下来后守住就行。 若有本事,也可以尝试渡过轻津海峡去玩玩。当然,那就看自己的本事了,在完成既定任务的前提下,攻一攻、打一打,那都是额外的功劳。 刘钰觉得也没什么值得叮嘱的,想了一下后道:“只有一样。你们去北边那些岛拔十字架的时候,注意一点。遇到毛皮贩子,扣起来就行,不要杀人。暂时不要和罗刹人起冲突。” 杜锋笑道:“大人放心,我知道轻重。黑龙江那边有不少咱们的熟人,库页岛上也有当初一起盟誓的熟人。估摸着虾夷人的语言,他们听得懂。当年大人怎么处置黑龙江口的事,我就怎么处置虾夷的事。他们和倭人本也也有仇恨,我心里有数。” 见杜锋思路很清晰,刘钰点头道:“如此我就放心了。八月份就动手,不可早也不可晚。太晚了,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不好行动。” “不管朝廷这一次是否出意外,是否开战,你那边不用考虑。只要按时去打就好。” “想多立功可以,但别出什么意外。当年不是闹过倭寇嘛,你办好了事,顺带也在倭国北边闹一闹,绘制绘制地图。过海峡去交战,那就不必了。” 杜锋应声道:“大人放心就是。我都从实习舰长转正了,还不知道绘图的重要性吗?好说我也是跟着大人攻过斯捷潘诺夫堡、打过额尔古纳河要塞的人。虽转了海军,陆战的本事可没扔下。” “大人要虾夷地,吾便给大人夺来。” 碰了一碗出征酒,送他上了船,眼见他们扬帆起航,刘钰算算日子,心道是该去琉球了。 “传令,海军全军休息三日,饷银预发两个月的。纠察日夜巡视,禁止在妓院门前打架斗殴,直接进驻妓院巡查秩序。” “陆战队第一营集结,分取弹药,准备行囊。” “各舰舰长到我这里开会。” 命令传达,威海顿时热闹起来,领了饷银的海军水手们心里都明白这是要干什么了。两个月的饷银三天之内花的干干净净,一片狼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十九章 假公正 端午,正阳,苍龙七宿飞升于正南天中,正合飞龙在天之卦,大吉,宜行舟。 十四艘巡航舰、两艘运兵船、两艘快速的适合绘制地图和跑路的探险船,在威海祭天后出航。 那艘花了十几万两银子建造的战列舰,留在威海趴窝训练,速度太慢,只能当个摆设。 舰队中的十艘战舰和其余船只会跟随刘钰前往琉球,剩余四艘则分别逗留在松江、宁波、漳州和广东。 一旦开战,外交部会照会荷兰商馆,告诉他们禁止前往日本。而届时,留下的这四艘战舰会尾随荷兰船,如果他们越界,就将他们俘获。 刘钰给各个舰长的命令是:尽可能俘获,不要造成荷兰人伤亡。但如果出了意外,荷兰那边死了人,那就直接登船灭口,免得麻烦。 之前军舰虽没去过琉球,但去琉球本也很容易,经纬度测量在这么短的距离内,靠称漏、沙漏、燃香也能凑合着计算出来。 历史上,满清康麻子年间也用这样的手段测绘过琉球的经纬度,,虽然不是很精确,但也差毬不多。 至于威海这边,手段自是比满清要强。早就有专业人员混在一些商船中去过琉球,测过精确的经纬度。整条航线军舰虽没走过,却熟悉的如同自己家的澡盆。 在松江完成了舰队分离后,舰队驶入大洋。 航行编队由陈青海指挥,刘钰就在船长室里喝喝茶,提笔在那编写日后的翻译标准,在那考虑peter这个名字,到底是按照国籍不同翻译成彼得、佩德罗、皮埃尔、皮萨罗还是全都翻译成彼得。 副使赵百泉则在那无聊至极地翻着刘钰的一些书籍,好奇地打量着时不时来和刘钰汇报的陈青海,用一些他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不知所谓的词汇,说些航行的事。 风向一直不错,万幸也没遇到台风,根据准确的纬度和不怎么准确的经度来算,最多还有两天就能抵达琉球了。 对这一次先礼后兵,刘钰难得的没觉得这是脱裤子放屁。 毕竟皇帝认为天朝的范围是马六甲以东,对天朝范围之内的藩属,还是要走程序走礼仪的。 将来和西洋人打起来,那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学学荷兰人直接突袭锚地再宣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不是不行。 朝贡体系要脸。外交体系不用要脸。 只是琉球将来对大顺的态度,刘钰知道这里面还有更麻烦的事。 他其实跟皇帝撒谎了。 琉球的事,比皇帝想的要严重的多。 可以说,从前朝万历三十七年到现在,萨摩藩岛津氏,在琉球问题上,就是拿天朝当傻子耍,而且耍的似乎天衣无缝,至今没有露馅。 一旁的赵百泉听陈青海说还有两日就能到琉球后,轻咳一声给刘钰使了个颜色,叫刘钰支开了陈青海。 “鹰娑伯,我来之前,平章事嘱咐我,此番去琉球,另有说法。叫我临近琉球的时候问你,不得外泄。” 说完,拿出盖着天佑殿章的一封信展开,上面也没说什么内容,只说刘钰可以告诉赵百泉可以告诉的,以便让赵百泉清楚这一次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眼见也要到了琉球,想着这个人既是选出来的,应该不至于那么迂腐,刘钰考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赵大人,朝秦而暮楚,小邦之罪欤?” 赵百泉闻言,立刻正色端庄,冲着西北方向拱了拱手道:“鹰娑伯此言大谬啊。秦虽强,不过诸侯;楚虽阔,亦不敢称王。诸侯相争,小邦欲保其宗庙,左右摇摆,自无罪。” “然如今圣朝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来秦楚之喻?琉球明贡天朝,暗通倭国,此大罪也。” 这是原则性问题,赵百泉久在礼政府,这等事万万不敢瞎比喻。 可他也不是那等迂腐之辈,虽然在原则问题上必须要纠正刘钰的话,心里实际上已经明白了朝廷的意思。 本来以为这一次让刘钰做正使去琉球,是准备学一学前明永乐朝执番邦之君入京请罪的。 可刘钰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这事儿可能不能把话说的太绝,朝廷对琉球虽有不满,但也并不认为罪无可恕。 抛开政治正确,朝秦暮楚,小邦无罪。那有罪的是谁? 显然既非秦、也非楚,而是周天子无能。当然这话不能这么说,放到这种场合,赵百泉明白朝廷这是准备做个有能力保护藩属的天子了。 “鹰娑伯,这琉球国自来朝贡,国王都需天朝册封。虽不及朝鲜依亲王礼制,却也是个郡王。既为本朝郡王,他暗与倭人通款曲,这还是要训斥的。” “朝中有人说,倭人在琉球设有在番奉行,监视其国。鹰娑伯如何看待?” 这件事是皇帝故意在朝堂引爆的,是真是假,现在说不准,所以才要派刘钰做正使去问,以求证据确凿。 刘钰笑眯眯地问道:“你觉得应该如何看待?” 赵百泉心道你们武将自是喜欢打仗的,打仗有军功,升得快,本朝又可以出将入相,谁知道你会怎么办? “呃……莫不是要效班定远鄯善事?” 刘钰呵呵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心道班定远? 琉球还效个屁的班定远啊,琉球国的“丞相”都是萨摩藩委任的,连每次册封迎接天使的法司都是萨摩藩的人在那演戏,这哪是斩杀几个“匈奴”使者的事? 他也没说破,怕这事把赵百泉笑道,遂反问道:“你以为如何?” 赵百泉可以用其余的典故,却故意用班超在鄯善杀匈奴使者的例子,源于他知道当日在朝堂上的那场争论,刘钰被人攻讦为祸国,也借古讽今地喷了一番张骞和班超。 现在刘钰笑的有些瘆人,赵百泉不由叹了口气道:“鹰娑伯,有句话我还是要说的。昔年宋时新旧党争,多以史论评价。新党观史书人物,有一个看法;旧党观史书人物,又有另一个看法。” 刘钰心想没错,这可以算是史观不同。历史终究是为现实服务的,怎么评价历史人物,在于现实需要怎么评价。 这时候赵百泉说道新旧党争,刘钰不由道:“依赵大人看来,当日朝堂上说班固误国、张骞祸首,只是党争之言?” 赵百泉并不点头也不摇头,苦笑一声道:“本朝立国,多推永嘉、永康之学。靖康耻恨,明末东虏之怨,谁人年轻的时候不是一腔碧血?谁人不慕张骞、班固?” “那日朝堂上,明着是在评价张骞、班固,可内里还是在争论朝廷国策。鹰娑伯心里也清楚。” “太宗皇帝昔年也说,朝堂若无党争,反倒怪了。党争不可怕,只要定下了大策,底下的人放下党争,先把事做好,做完之前、做完之后都可以争论,唯独做的过程中便不要争论。” “太宗遗训,我也时常记诵。只是……哎!”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赵百泉心里清楚,若真能达成这种程度,天下早就朗朗乾坤了。遗训在那,并没有什么卵用,党争党争,争到最后就是互相扯后腿,像是理想中的政策制定之前可以争、政策制定之后就要步调一致,在赵百泉看来实在是只在神话之中。 当日朝堂上,如何评价张骞班固,这是一条党争的红线。认可班固张骞,那就是认可大顺应该继续对外扩张;不认可甚至辱骂,那就是反对大顺应该继续对外扩张。 和每个人的真实感官并不相同,可能那天在朝堂上痛骂班固张骞误国的,心里未必就不认可崇拜。但为了朝廷政策,只能表现出厌恶。 以宋后腐朽之道德意识形态治国,就不可能名正言顺地谈理性和利益,只能翻书从故纸堆里评价古人,然后作为论证。 赵百泉是认可大顺不应该继续对外扩张的,他认为大顺已经没必要扩张了,再往外打那就是穷兵黩武了。到时候民不聊生,百姓受苦,打下来边疆又有什么意义?有这钱,不如蠲免一下各地钱粮赋税。 但如今距离琉球不过两日路程了,刘钰又似乎明确告诉他准备要效仿班固在鄯善斩杀匈奴使者的事,赵百泉无奈之余,只能道:“鹰娑伯,太宗关于党争的遗训,固然难成。我也不认可鹰娑伯的想法。但事已至此,鹰娑伯是正使,鹰娑伯真要做,我定不会扯后腿便是。” “做的是否对、是否值得做,待做完回朝再说。这一点,鹰娑伯大可放心,我是不会跑去告诉倭人的。本朝虽有党争,但有些底线还是有的,断不会如宋时那般为党争送土于西夏。” 刘钰哼笑一声,心道你只能代表你自己,至于朝中,我看未必。 说不定这事换了个人,真就有可能提前告诉日本人让他们先撤,叫大顺抓不住把柄。而且心安理得认为自己这是为了天下苍生,免于战争。这种人,史书上多了去了,大顺多个啥,凭啥可以不一样? 既然避开具体的阶级利益,甚至连利益二字谈起来都有些羞愧,动辄天下天下,那玩起来只能是对政敌政策的全面反动,怕难有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之行。 赵百泉也早知道刘钰对他们这群人的态度,听刘钰笑的阴阳怪气,想了半天,只好道:“鹰娑伯,党争或有意见,可每一方其实都是为了天下,而且真的相信那么做才是为了天下。反对的就是奸佞。” 刘钰摆手道:“别,天下那么多人呢,漕工和海运,都有人受利有人受损。所以,谁是天下之内?谁是天下之外?动辄就为了天下、为了天下,我看这话得细究。” “鹰娑伯这是对我们有偏见。”赵百泉心道你对我们有偏见,我们还对你有偏见呢。自唐之后,科举取士,最是公平,凭啥你们这些人可以通过武德宫学另一套体系为官? 真要是都走科举……哼哼,赵百泉心想,真要是只能走科举,你刘钰只会实学,怕也就当个小吏,哪能在这跟我居高临下? “鹰娑伯,我素知你的本事和胆量,你要做的事,便是拦也拦不住。况且这一次陛下以你为正使,那便是许了按你的办法来。我赵某人便说句明白话。” “鹰娑伯要做班定远,我自会反对,并且记录下来,将来回朝奏报,我反对穷兵黩武,更反对边将擅起边衅。但鹰娑伯做,我也不阻止,不扯后腿。我此番来,不和倭人打交道,只和琉球王打交道。” “哪怕有功,我也不做。哪怕扬名,我亦不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二十章 唯一的傻子 “有原则!” 大拇指一竖,阴阳怪气地夸了赵百泉一句。 “赵大人果然有原则。但我要不要学班固,那可都是赵大人的猜测。具体如何,看看再说,赵大人此时还是不要忙着劝。” 刘钰虽夸他有原则,但内心其实并不怎么相信。 当官嘛,就得混圈子,刘钰这个圈子里的人升迁另有途径,赵百泉这样的人升官也有途径。没有圈子、没有派系,在朝中是很难混下去的。 在刘钰看来,赵百泉这就是在耍滑头,避开争议话题,回去还得显得他不支持刘钰。 “此番去琉球,有些事我还是要多嘴嘱咐一下赵大人。倭国现在不是天朝藩属,虽劫掠琉球是前明万历时事,但只要琉球一日朝贡,倭人一日在琉球有奉行,这事天朝就不能不管。” “不然,明日西洋诸国都去朝鲜开办使馆,依倭国琉球例,你管还是不管?莫不是到时候赵大人说,礼政府只和藩属打交道,不管西洋人?” “赵大人自己好好想想吧。你是天朝副使,却说什么只和琉球打交道,不和倭人打交道,那陛下让你来做什么来了?” “亦或是说,你们礼政府准备把倭国事以后交给外交部?” 几句话把赵百泉怼的有些茫然,刘钰哼了一声,心想老子要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和琉球王打交道,还跟你商量个屁? 琉球王终究是天朝的郡王,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 当着琉球王的面杀人,甚至可能要杀三司官,相当于天朝的三公加平章事,这里面多多少少也得和琉球王打声招呼。 刘钰要是个割据一方的军阀,这都好办,可他现在是天朝使者,这就难办。 天朝不会闲着没事干派官方使者去琉球的,但凡去,一定是老琉球王没了,新琉球王等着册封的时间段。 因为册封之前,琉球王不是琉球王,没级别,所以琉球王要对天使五拜三叩首。 册封后,琉球王才是郡王级别,要只是册封还好,走、迎、送、礼这都有流程。 这一次去琉球,不可能直接去琉球抓人、政变,那显得不是天朝和宗藩,而是帝国主义行径。 还是要走完流程,先宣读圣旨,追问琉球王怎么和日本眉来眼去的?等琉球王解释,然后才能进一步“或逼”、“或劝”琉球王一起抓萨摩蕃的人。 这里面没有赵百泉这个懂天朝礼仪的,刘钰自己做的话,就很容易过火。倒不是说他想搞帝国主义行径,而是他对礼法不甚了解,有时候他做的觉得很正常的事,可能在朝中就会引起麻烦。 怼完了赵百泉,刘钰也不说话,只让赵百泉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朝廷对日本的态度,到底是天下之内?还是天下之外? 反正刘钰觉得赵百泉的表态,纯粹是废话。本来刘钰手里就有兵权,还是正使,皇帝也许了他临机决断,这赵百泉又不是监军太监,自己做什么不需要看赵百泉的脸色。 现在赵百泉一副大义凛然看似公正的态度,说是有原则,实际上还是想和自己撇清关系。 之前说了那么多,又是党争不该影响政策执行、又是本朝不是宋时之类,听起来好像推心置腹似的,实则都是扯淡。 况且除了处置萨摩藩外,还有另外一件事,也需得赵百泉帮忙。 萨摩藩入侵琉球之前的两年,也就是前明万历三十五年,琉球王曾上表请求。 但被礼部以“良善之民重去他乡,去者必为沿海奸民,日后必生事端”而给否决了。 这事在刘钰看来也挺离谱的,这么好的文化同化的机会,就放弃了? 这一次他来,自是和万历三十五年不同。 就算处置了萨摩藩的人,自己逼着琉球王接受移民,和琉球王主动上表请求,这也是不同的。 可这话怎么说,他觉得自己把握不好度,还是得靠赵百泉帮忙才行。 现在赵百泉这态度,让他很不满意,于是也不管赵百泉了,让他自己去慢慢想。 扔下那些书卷,走到甲板上,把陈青海叫来。 “青海,待明日到了琉球,舰队一分为二。你带着几艘船,先不要去那霸。就在外海巡逻。一旦发现有船离开,立刻追上俘获。我叫史世用跟着你,他懂倭语,不要叫倭人跑去报信。” 刘钰是准备在琉球搞事情的,在琉球的日本人不少,虽说也不怕跑去报信,但能截住最好。 第二日,桅杆上的瞭望手看到了海岸,从一些来过那霸的海商水手那得知这里距离那霸已经很近了。 船便停住,放下小船,陈青海自去其余船上继续指挥舰队。刘钰指挥剩余的一半舰队直奔那霸。 可以看到大顺的旗帜在那霸附近飘荡的时候,早有人匆匆跑进了琉球王宫,将“天使到来”的消息传给了琉球王。 琉球王尚敬懵了,心说莫不是有人误传了消息,说自己死了? 可就算误传了消息说自己死了,这也不对啊,自己这边没派人去,天使怎么就来了? 虽说之前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但每次王权交接都需要册封,故而对于如何迎接天朝使者是有定式规矩的。 可今天的事,大不寻常。 急匆匆把朝中大臣都召集过来,这种事自然也瞒不过岛津氏。 琉球的外交政策完全受到岛津家控制,大顺得了天下之后,幕府倒是也警告过岛津家,不要做得太过火,以免刺激到大顺,保持现在这种大顺掩耳盗铃不闻不问的现状最好。 但幕府嘴上这么说,却并没有取消琉球的在番奉行,这等于是默许了岛津家对琉球的控制。 中山王尚敬也是有苦难言,现在心里更是慌成一团。 这是要出事啊! 万历三十七年,琉球王尚宁一家子,被岛津氏抓到鹿儿岛,蹲了四年监狱,签了不平等条约,割让了岛屿,这才被放回来。 在被抓的那段时间,让天王寺的日本长老菊隐为摄政。等尚宁王回来,琉球的三司官,也必须由萨摩蕃的人指定。 琉球三司官,约等于大顺的平章军国事加三公,等于直接控制了琉球的政治。 在首里城,不仅设置有在番奉行监视琉球王,在久米岛等地驻扎武士,监视琉球的朝贡行为。 只要有贸易,难免就会出现海难、落难、打听、探子。 为了防止露馅,萨摩蕃特意编写了一本。一旦发现天朝的船落难,就会派人拿着,按照标准的“话术”,来回答各种奇怪的问题。 这和后世推销的套路一致,把各种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写出来,然后给出标准答案,按照这个标准答案回答就行。 譬如: 问:琉球派往天朝进贡船的数量和贡献期是?可答:如实回答即可。 问:琉球的风俗是?可答:自古以来进贡中国,学习圣人和贤人的书籍。 问:琉球女性的特点?答:重视节操和道义,壮年失去丈夫也不再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实乃仰慕天朝风物教化。 问:听说琉球三十六岛中,大岛、德之岛、鬼介岛、与论岛、永良部岛被日本支配。事实是那样吗?可答:三十六岛自古以来就是琉球的属岛,从未被日本支配。 问:虽然这五个岛屿的居民与琉球人相似,但有文书指出,这些岛屿实际上属于日本。你为什么说谎? 可答:我们琉球是个穷国,屡屡遭到台风和旱灾,只能向吐噶喇借粮维持国人生命。随着借粮数量的增加,我们就答应将五岛的土产作为报酬交给吐噶喇。吐噶喇不是日本,可能是因为这样,才会让人产生误解吧? 若问:为什么琉球人房顶上有日式风向标? 可答:当家里有人外出旅行时,留在家里的人应该注意风向。所以,通常在屋顶上挂上船形或鱼形的风向标。难道日本也是船型或鱼形的风向标吗?哎呀我们还真不知道呢。。 若问:在中国购买的物品,朝贡所得的物品,是否都用于琉球国内的销售?为什么在琉球很少见到这些物品? 答:这些产品是作为贡品或购买物品的报酬送给吐噶喇人的。国内消费品的数量很少。因为我们穷,要买吐噶喇的粮食,所以我们都把他们赠给吐噶喇人了。 若问:吐噶喇是哪?可答:我们不知道。 若问:为什么有些墓碑上,写着萨州这样的字样?萨州是不是萨摩? 可答:这可能是吐噶喇岛的某个地方,但不能确定。我们不知道萨州是什么。 就是靠这种话术,不但应付各种可能的探子、间谍、嘴贱好奇的落难商人,甚至用来应对天朝使者。 天朝使者也不是傻子,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或是觉得琉球过远,没必要为此动干戈;或是觉得,朝贡朝贡,就图个面子,对方虽然回答的很可疑,但面子给到了,回去告诉皇帝,让皇帝乐呵呵的就行了,何必多事? 每次天朝册封的船到了,迎接船的是法司,法司是萨摩藩的人。 因为正常情况下,天朝的官船不会无缘无故到琉球,所以只要琉球王死了,萨摩藩的武士就会隐匿一段时间,等着册封过去了,天朝的使船走了,再出来活动。 萨摩藩之所以这么大动周章,把天朝当傻子耍,因为萨摩藩需要琉球对天朝保持朝贡地位,这样他才能以琉球“参江户”的名义,卖中国货赚钱,若不然一口通商只在长崎贸易,钱都被别人赚走了,岛津家赚不到钱。 琉球朝贡,贡什么,萨摩藩决定;在中国买什么货,萨摩藩决定;回来之后的货物,也必须要交给萨摩藩,当然理论上会“公平交易”,不会“强取豪夺”。 日本要搞小天朝的大君体制,有北海道可以搞个征夷大将军,要是没有个“朝贡国”,自然算不上小天朝。幕府也默许了萨摩这么搞。 琉球虽然心里苦,但萨摩这么搞,琉球王还能喝口汤。而要是不这么搞,只怕天朝会断绝了和琉球的贸易:崇祯九年,琉球商人预付了福建商人四千六百两白银购买生丝,但福建商人吞了钱,不发货。琉球商人遂请福建的青天大老爷做主,结果朝廷嫌弃麻烦,认为这是没事找事,索性断绝了和琉球的生丝贸易,不准琉球人购买生丝。 既有这等故事,琉球人也明白天朝处事的方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了事不管谁的错,贸易太麻烦还容易出事,索性断绝贸易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到头来最后喝口汤都不能,于是琉球也配合萨摩藩演下去。 这就是一场环东洋的闹剧:萨摩藩想演一场只能骗傻子的把戏;天朝使者假装自己是傻子看不出来问题;琉球被崇祯年的贸易骚操作弄得不得不配合萨摩藩演戏;幕府为了所谓的小天朝大君体系有个朝贡国又默许了萨摩藩的各种操作,假装不知道琉球“参江户朝贡”的货其实都是萨摩岛津家的。 天朝大臣听到风声为了天下安定少动刀兵假装自己没听到;萨摩藩为了演好戏提前编写了剧本和话术应对问答;天朝使者见琉球人应答如流便“如实记叙”,以回天子,只要琉球国把该给的“意思意思”给齐了,一切好说。按照惯例,正使去一趟朝鲜两万两,去一趟琉球三千两,这都是有心得的。 所有知情的人都不是傻子,唯一的傻子就是坐在紫禁城龙椅上的天子。 现在忽然来了几艘天朝的船,琉球和岛津氏都没有准备,这可咋办?露馅了咋整?怎么才能欺瞒过去? 琉球上下都乱套了,尚敬急道:“按规矩,天使到,则必须在天黑之前派人将船拉到港,迎如天使馆歇息,不可在船上过夜,以免显得对天朝大不敬。如今船已至,如之奈何?” 法司回道:“可带人去迎接,先将他们安置在天使馆。如往常规矩,宴请数日,问问口风。在这期间,速速安排妥当。此番天使既来的蹊跷,恐要王上亲迎,我等在首里城安排妥当。”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二十一章 迎天使 “天使若非册封,不来琉球。这一次天使忽来,天威难测,不知祸福啊。莫不是……莫不是事发了?” 尚敬觉得法司的意见有些扯淡,自己怎么说也是天朝的外藩郡王,又不是还没册封的世子,怎么可能跑到岸边去带队迎接天使? 而且回报的人说,靠港的小船上明确说是天朝使者,但大舟造型却是西洋式的,看上去似乎还有不少大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萨摩藩派来的人暗中操控着琉球的朝政,从朝堂到宗教,都极力衰减着琉球的独立性。万历三十五年那次请求再赐三十六姓不成之后,当初在琉球的闽南三十六姓也已所剩不多,大部分也都被琉球化了。 尚敬明白琉球就是小国,只能在中日之间摇摆,天朝固然是个庞大大物,可之前百余年的经验,这个庞然大物只是虚胖,军事实力难以触及到琉球。反倒是距离不远的萨摩藩更可怕。 这时候最担心的还是天朝知道了长达一百三十年的欺骗,前来问罪来了。 萨摩藩的人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商量了半天,也觉得法司的做法有些做贼心虚般的刻意。 正在茫然无措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出面道:“王上勿忧。以往天使来,都是册封。此次非是册封,自然也就不能提前准备。可先安排他们于天使馆休息,王上可派王弟出迎,只说王上在后守次,其余人为天使准备仪礼。” 说话这老臣,姓蔡,名文溥,字天章,号如亭,曾在京城国子监留学数年,因为“汉化”太重,故而在萨摩藩所控制的琉球并不受太大重用,只是作为世子、世孙的进讲官。官至从二品紫金大夫,但并不掌管实权。 此人的文化水平还是很高的,当年册封尚敬的时候,他作诗与天使相和,虽然都是诸如“东藩向化忠忱笃、北阙颁封玉露深”这样的谢恩诗,但也多少可见其水平,估计能在江南等文风昌盛之地考个八股举人。 他既在国子监留过学,礼仪制度方面颇有研究。 毕竟迎接天使得做许多准备,天朝也懂这个潜规则,这时候又没有电话通知,一般都会在天使馆休息一段时间,什么时候琉球这边通知准备好了,再办正事。 这就像是忽然去人家做客,人家毫不知情,赶紧去厨房忙活。你也不好一直问啥时候吃饭,只能是啥时候人家做熟了叫你去吃,你才能去。一样的道理。 提出让王弟去迎接,是因为王弟和当年册封的天使关系不错,留下了很好的名声。 二十年前册封尚敬王的时候,王弟尚彻还未成年,也就十五六。 毛还没长齐,也没去过国子监留学,做了首送别诗却也算是有些才情。 凤凰于飞越海东,翽翽其羽鸣雝雝;八月来集佳楚峰,去我归兮乘长风。 乘长风兮不可止,天隔一方兮从兹始;鹿毛笔兮茧纸书,我情以赠远兮聊尔尔。 化自的那句,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外国人而言,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去大顺应该也能考个秀才。 如今尚彻已经三十余岁,正值壮年,做了琉球的国相。 于公这是琉球国相、于私这个琉球王同母弟;于情和之前的天使关系不错,都是合适的人选。 琉球王尚敬看了看萨摩藩人的脸色,萨摩藩的人却反对让蔡文溥去,而是提出王弟出面可以,但蔡文溥身体老弱就不要操劳了,换一个和他们走的更近的紫金大夫跟着王弟一起去。 尚敬也知道萨摩藩的人怕蔡文溥这样在国子监留学过的人和天朝的人扯出太多东西,可人在屋檐下,也只好同意换个亲日的紫金大夫跟着。 ………… 船上。 已接近了中午,船长的五个实习舰长正带着一群今年新上船的靖海宫实习生,教他们用六分仪判定什么时候才是正午十二点。 测绘员用望远镜观察着那霸港,在那记录午潮的时间和大小。 几个实习舰长在那半是吐槽半是无奈地和刘钰开着玩笑。 “大人,咱们这海军,当真是官儿比兵多、舰长比船多。一群群进士,全都扔到县里的官学当穷先生。一艘船上塞四五个实习舰长,说了三年,三年三年又三年,大人,我们都快实习十年了……” 十年,那是有些夸张了。 如今大顺的海军军校已经步入了正轨,尽量控制人数,一年还有一百多毕业生,船却没那么多,一群群地往船上塞。一些当初从“曙光号”就开始实习的老人,眼瞅着后面的年轻小伙子就像韭菜一样一茬茬地长,都快哭冯唐易老了。 实习过后的考试,他们早就通过了,可现在只能挂着实习舰长的名,在各个船上当实际上的大副、枪炮长、测绘员……因为没有足够的军舰。大顺的海军总吨位,如今只有不到一万吨。 这样的吐槽刘钰听了不止一次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回道:“不要急,舰队会有的……论资排辈你们也在那些新上船的小伙子前面……” 机械式地回答的同时,掏出怀表,听着那群在那学六分仪使用的实习生报告现在已经是真太阳时十二点了,看看这块误差估计已经有六七分钟的怀表,拿出太阳时表对照了一下,摇摇头。 “再贵的怀表也不是航海钟,从松江到琉球才多点距离?这误差都差的没法看了。” 最后调了一下时间,把时间调到了当地的平太阳时十二点,冲着后面呼喊道:“传令兵!” 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水手背心的传令兵跑过来,刘钰道:“传令,除这艘使者船和运兵船之外,其余军舰后撤,在海上游弋,等待命令。一艘船不准离开。本舰和运兵船,下帆!” 传令兵复述了一遍,赶忙开始升旗。望远镜里,那霸那边也派出了百余条小船,趁着午潮的机会靠近,要把天朝的使船拖入那霸港。 天朝使船不能随便找地方停,必须要停在前朝洪武年间设立的“迎恩亭”之前。当然,除了使船之外,其余的船只平时也不能靠近这个迎恩亭。 眼看琉球的船快要靠近了,刘钰也下达了最后一项命令。 “陆战队留下百人守船,这是去宗藩国,不是去敌国,不好直接就把大炮弄到‘迎恩亭’和‘天使馆’。剩下的人携带六十发弹药,检查燧石,卸下刺刀。各部约束好,靠岸之后不准接头接耳,不准武力恐吓,不准随便离队,不准随意和当地人交谈。” 最后关于军队的命令传达完,一直担心刘钰要搞大事的赵百泉无奈道:“鹰娑伯,先礼后兵,先礼后兵啊!这是天朝藩属,不是敌国。” 刘钰歪头,笑呵呵地看着赵百泉,问道:“陛下的圣旨,你看过没有?” 赵百泉愕然,摇头道:“陛下说,这圣旨只有见了琉球王方可拆开,鹰娑伯难不成以为我敢私拆?至于何时见琉球王,要听鹰娑伯的。难道……难道……” 难道了半天,也没难道出来个子午卯酉,心道不会是陛下要直接抓人回京城问罪吧? 再一想,虽说琉球王是个郡王,但他这个郎中不敢随便抓,天子要抓还是有资格的。 眼看着舰上的水手们正在检查各自的短枪,一些用于近战的回旋炮、大手炮都被留在了船上,看上去这是要准备开片,不由地咽了口唾沫。 刘钰大笑道:“放心,放心,先礼后兵,这个我懂。好了,赵大人是懂礼法的,一会怎么办,那便说说吧。” 赵百泉咽下去有些干燥而好容易积攒出的唾沫,说到了自己的“专业”上,那种紧张的心情慢慢消散。 “琉球国虽小,五脏俱全,官服补子也和本朝基本一致,只是用料不同。” “鹰娑伯切记礼制。” “紫金官以上级别跪拜,你要稽揖礼回答。” “紫金官以下、中议大夫以上,你不能作揖,要拱手。” “中议大夫之下,你要坐着,挥挥手,谓之抗手。” “无官职的百姓,你不能挥手。” “加之此次不是册封,除了迎天使、聆圣旨的时候,琉球王是郡王,高于鹰娑伯,鹰娑伯虽不用跪,但如果是坐着的话,说话的时候要起身说。” “琉球王之下,在天使馆可以坐着,但说话的时候,鹰娑伯不用起身,他们要起身;我和鹰娑伯在天使馆说话的时候,我不用起身,但我和琉球官员说话的时候我要起身……” “此谓等级,揖礼、拱手、抗手,万万不可马虎。大人在威海亲爱士兵,有恩而无威,此地不比威海,乃天朝脸面,万不可错。” 滴滴嘟嘟的一大堆规矩说了一遍,刘钰一一记在心里,心道得亏我在朝堂也混了这么多年,要不然哪里记得住这些乱七八糟的看官职分大小、下菜碟的礼法? 又等了好一阵,琉球的小船靠近战舰,将绳子系好后,趁着午潮将战舰慢慢拖到了那霸港的迎恩亭。 此亭为前朝洪武年间初建,时时修葺,如今还是和新的一样。 刚下船,一大堆琉球官员已经排列成班,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穿着一件绣着白鹤的官服,看上去很像是大顺官服的高仿品,很容易看出来还有很多不一样的细节,应该是故意留下的区分。 等刘钰走到百官之前,琉球众官员一起跪在地上,高呼:“圣躬万福!” 刘钰和赵百泉也赶忙回一句。 “圣躬万福!” 说完了这句圣躬万福,这才打量了一下琉球百官的官服,一个个品阶都不算低。 刘钰是伯爵,自不必提。 赵百泉虽然只是个礼政府郎中,但按照惯例,出使琉球,皇帝都会特赐一件一品文官官服,特许在琉球穿,就是为了避免出现五品官被穿着一品二品官服的人磕头这种尴尬情况。 到了迎恩亭,王弟、琉球国国相尚彻先跪于地,一拜一叩,还不到五拜三叩首的时候。 刘钰想着赵百泉的叮嘱,后背挺直,弯腰向前,以揖礼答之。 “藩属琉球之臣、敕封中山王之弟、琉球国相尚彻,恭迎天使。敕封琉球国中山王守次于后。因着天使忽来,各部亦在后准备仪礼。百官皆在迎恩亭外,请以入谒。” “准!” 果真如赵百泉叮嘱的那般,按照各自的等级品级,分成了三个波次依次入见。 刘钰也看人下菜碟,根据礼法身份,用不同的礼节回应。 迎恩亭流程走完,紫金大夫在前引导,仪仗于两侧开路,走了一里多地,终于到了天使馆。 标注的中式建筑,开门迎了天使进去,到了仪门那,见上面已经有些模糊的牌匾上写着“天泽门”三字。 尚彻又请道:“仪门上的牌匾,乃前朝万历年间封使夏子阳题。琉球多风雨,字不甚清,还请天使再题。” “另依规矩,凡天使来,也需多题一匾,以使琉球世世不忘天恩。” 这个问题一下子让刘钰有些尴尬,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字,龙凤凤舞笔力刚劲,可远不是自己这等没下过科举苦功的人能比的。 好在还有个科举出身的副使,刘钰想着自己这个天朝人的文化水平可能还赶不上这群琉球官员,脸色羞红,点头应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二十二章 演戏做全套 入到天使馆中,又走了一遍流程后,迎接的前奏流程就算走完了。 按照规矩,天朝的官方船只和使者抵达,要现在天使馆住着,毕竟琉球要迎接也得准备很多的事。 正常都是等个十天半拉月,刘钰明白这都是萨摩藩的人在安排,他也暂时不点破。 从入了天使馆之后,琉球官员就不用一直跪着了,可以坐下了。 需要对话的时候就起身,正常起身是双方都要起身,因为正常册封琉球不会派级别太高的官员,至于派伯爵去更是前所未有的。 因为不正常,所以尚彻说话的时候要起身,刘钰说话的时候只需要坐着,赵百泉和刘钰说话的时候可以坐着,赵百泉和尚彻说话的时候需要站起身。 这些东西也不用叫琉球人,琉球学的大多都是天朝礼法那一套,内核通用。 “敢问天使,不知此番天朝来人,连带水手杂役,一共多少?也好叫人准备饭食。品级不同,各有供应,还请天使赐予名单。” “琉球国地贫民穷,实无好食,还请天使见谅。” 这个在船上的时候,赵百泉已经准备好了,询问刘钰一共去多少人。 那几艘巡航舰,除了陈青海带走封锁琉球的几艘,剩余的都没有入那霸港,而是在海上飘着。 海军不喜欢也不可能在陌生的地方下帆,入港,一旦要是出现意外情况来不及反应。 跟着刘钰上岸的,只有一艘巡航舰作为天船,剩下的运兵船自是跟着。 合计有陆战队士兵五百,但只有四百上岸,剩下的蹲在船上守着大炮,总不好拖着陆军用的野战炮直接来那霸。 其余水手、杂役、仪仗等约莫二百,加起来需要住在天使馆的合计六百多人,和往常的人数差不多,琉球这边也容得下。 尚彻接过名单,其实心里还有很多话要问。 比如为什么这一次天朝的船,派了一艘西洋船?为什么这一次天朝派了军队?天朝这一次来到底是干啥的? 想了很多的可能性,却从没想过天朝知道了琉球被萨摩藩控制的真相,因为骗了一百三十年,一直骗的很顺利,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惯性,根本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这一次还是有些不同,伯爵级别的天朝官员亲来,这让尚彻心里很不踏实。 本来他就是要来试探的,便趁着这个机会问了一嘴。 “不知天使此番莅临小邦,所为何事?” 赵百泉不知如何说,刘钰说谎确实张嘴就来。 “所为何事?这倒不急着说,待中山王亲来再议不迟,天子自有旨意。” “哦,对了,国相大人,我素来听闻琉球在海商,商贸往来船只通行,却不知道琉球可知天朝禁教之事?” 这事和禁教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刘钰也在这耍滑头,他可没说自己这次来是因为禁教的事,而是说正事他会和中山王说,你这个王弟级别不够。 但是转嘴就是一句禁教,听起来和前者有关系,但实际上和前者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他加了一句“对了”,这意味着话题已经转移。 尚彻却没想这么多,更没想过向来都傻乎乎的天使会耍这种把戏,心中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琉球国地处偏远,却也有所耳闻。加之也曾有闽地商人流落此地,中山王也都善加招待,亦曾有所听闻。” 刘钰心想,锤的善加招待,明明是软禁监视防止消息外漏,当老子没派人假装海难来过? 只要靠了岸,就被日本人监视着,有吃有喝,但是不准乱动。 可以求见琉球王,但要等琉球王召见,问的那些问题,与其说是琉球问的,到他娘的像是长崎的唐人风说书的标准问题。 也就这几年大顺开关贸易,用开关让台湾东北边变得治理成本大于利益,终于让那边悄悄活动的西班牙人、荷兰人撤了,琉球中转站的地位下降,倒是总算这种欺瞒也能瞒得住。 这几年对日贸易的主要港口转移到了松江,更是利用西洋航海术直航长崎,落难琉球的人更少了。 可之前派的几波人,回来后总结的琉球人的问题,足见萨摩藩对琉球的控制之深。很多问题根本不是琉球人该问的、或者有意愿问的。 此时还不到翻脸的时候,刘钰还要继续撒谎,遂道:“中山王善待落海商贾,实大善也。只是商贾哪里知道许多?你们有所不知啊,前些年天朝禁绝西洋天主教,福建等地教民作乱,焚烧儒庙、砸毁庙宇。这琉球距离闽地很近,却不知琉球可有信天主教的闽人流落?” 故意选择用禁教来岔开话题,因为日本也在禁教,而萨摩藩对禁教看的更严,琉球在萨摩藩的控制下,禁教这种事可以引发“共鸣”。 尚彻还真不知福建教民暴动的事,听刘钰这么一说,心里自作聪明地以为明白了这一次天朝忽然派人来琉球的意思。 “天使且放心,琉球国自有神道、祝女、女巫,自然是禁绝天主教的。不但禁绝,而且严查,凡海难之船,若携有十字架等物,严禁登岸。为了普及,中山王还特命人绘制了天主教相关的一些图画,凡有发现者定有赏赐。令神道祝女亦下令严查。” “本邦绝无天主教事!” 他以为天朝禁教出了事,搞出来像是日本当年岛原之乱这样的大新闻。作为藩属,尤其是可以朝贡的藩属,天朝是有权力要求一起禁教的。 要真是这样,那就可以放心了,反正萨摩藩对天主教也是严防死守,琉球这种海上交通要道更是查的仔细。 想着或许是不是有一些天主教徒乘船跑了,所以天朝派战舰来抓? 而且出现教民作乱的是福建,很大几率跑到琉球…… 这么看的话,这一次天朝派出军舰、随行人员还有军人,这就很说得通了。 刘钰嗯了一声,清清嗓子道:“这个……嗯,这个洋教啊,它……” 稍微支吾了一下,赵百泉便把话接了过去,禁教和礼政府息息相关,那些官方的标准答案他比刘钰更熟悉。 从皇帝圣旨禁教到洋教的种种坏处,按照官方指定的版本说了一遍后,琉球王弟尚彻忙道:“天子圣明。琉球小国,绝无洋教盛行,最近也没有闽人乘船前来,也没有西洋船只抵达。英圭黎国曾于前朝天启年元与那霸设立过商馆,但不久之后便关闭了,自此后西洋人也不曾来过。” 第一次听到英国人来过琉球,刘钰心里一慌,问道:“什么时候?” “回天使,倒是很久远了。是在前朝万历四十三年。自万历四十三年后,英人再没有来过。” 刘钰心道这都百十年前的事了,吓我一跳。算了算时间,应该正是英国人被荷兰人在日本大坑一次的时候,虽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放心了。看来西洋人的势力已经彻底放弃琉球了。 这时候他又装模作样地说道:“既如此,若有西洋人来琉球,一定要上报天朝。西洋人岂可绕开天朝,单独与藩属交涉?再者,若日后有流亡至此的天朝教徒,亦可一并捕获。” 三句不离禁教,让尚彻完完全全地放心了。 刘钰话锋一转道:“此番来,又非册封,故而也不用准备祭台大礼之类。而且既非册封,也不必去中山王庙,就在天使馆吧。天子差遣我来,自有要事,国相可传话于中山王,尽早尽快。” “固然要守礼,却不可铺张浪费,一切从简。正事要紧。” 尚彻连声称是。 中山王庙那是册封用的,但凡册封肯定是死了人了。 天朝又不可能死人来一波、册封再来一波,所以向来都是丧事喜事一起办。 天使馆的正堂是有一个皇帝的虚座位的,完全可以承担中山王见天使以及谢恩的种种功能。 “天使所言极是。我这就回报中山王。天使周途劳顿,可先暂歇数日。不知天使还有什么吩咐,若无吩咐,我这就退去,不影响天使休息了。” 刘钰起身相送,等到尚彻快要离开的时候,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出口问道:“城中可有妓女否?” 跟在刘钰身旁的赵百泉一下子愣住了,琉球王弟尚彻也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好在琉球和萨摩藩的上有标准答案,忙道:“琉球各岛屿都没有。至于一些人传言的琉球疮,也和琉球没有任何的关系,只是一些人附会之说。” 再一想之前交流中已知刘钰是“武将出身”,打过准噶尔和罗刹,尚彻心下了然,心道武夫果然直爽。 他也是个机灵的,笑道:“琉球国地处南方,如今正值皋月,夜里炎热难眠,自是要派人来给天使打扇擦身。” 赵百泉心道鹰娑伯啊鹰娑伯,不至于吧?这才几天呢,就忍不了了?不是说接待的时候不能搞这个,但咱们才来第一天,是不是要克制一下? 一旁的刘钰笑道:“国相误会了。我倒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因为你也看到了,此番我来带了不少兵。这都是在海上飘着的,最近一直在海上飘着,办一些事。最近他们都憋得久了,我是怕他们因为妓子争风吃醋又闹事。若是没有,那就最好,免得闹事,损了天朝脸面,我回去也要受罚。” “此番来,和以往不同。这些兵就不要派杂役来服侍了,我也带了人,厨师之类也都一应俱全。琉球国只要将每天的米面按时送到即可,我是带兵的,治军要严,不可与地方混杂。再说也住不得几日,还要赶紧回去有大事。” 想着自己带的那些兵,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兵,瞒也瞒不住,不如大大方方说清楚。 也好叫琉球这边放松警惕,往自己“带兵去追西洋人或者天主教徒”之类的方向上去想。 见刘钰坚持,尚彻心道这也好,倒也省了要调用民力了。他既是个带兵的,糙汉武夫,看来应该是因为禁教之类的事,顺路来的琉球,并无大事。 “既如此,那就多谢天使体恤。我这就回报中山王,尽快来迎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二十三章 第四把锁 尚彻返回首里城的时候,琉球王尚敬正在那抑扬顿挫地“背课文”。 恭惟皇帝陛下,道隆尧、舜,德迈汤、文。统六合而垂衣,教仁必先教孝;开九重以典礼,作君又兼作师。 荷龙章之远锡,鲛岛生辉;沐凤诏之追扬,丹楹增色。臣对天使而五拜,望象阙以三呼。统王会以开图,合车书者千八百国;占天时而应律,验祯祥于三十六风…… 在京城留学过的蔡文溥正在那奋笔疾书,帮着尚敬写回赠天使的诗,以及马屁天子的表文。 蔡文溥的骈文做的不错,尚敬的汉语说得不太流利,但是汉字写的不错。一会儿不但要“背诵课文”,还要“默写”。 按照规矩,天使走之前,是要赠诗相送的。这和中原的诗会不同,属于命题作文,可以提前准备准备,到时候打小抄。 萨摩藩的人也在,尚彻便将自己在天使馆的见闻一说,不管是尚敬还是萨摩藩的人,都松了口气。 刘钰是个武夫,开口便问城中是否有妓女,显然不是正经科班出身的。琉球虽有在大顺的国子监留学生,可终究不是武将,根本搞不懂大顺的“武举”政策。 这样说来,禁教这个理由,就大有可能。很可能,是有天主教徒作乱,逃亡海上了,所以天子竟然没有按照以往规矩派翰林院出身的人当正使,而是派了战舰和士兵。 禁教…… 这倒是简单了,萨摩藩的人对禁教也相当严格,萨摩藩知道台湾那边有西班牙人,荷兰人也一直到大顺彻底开关、幕府锁国使得荷兰不需要台湾作为一个中转港后才撤走,故而对琉球这个之前很容易被天主教侵染的地方看管极严。 虽然荷兰人曾忽悠日本人说,阿姆斯特丹砸毁过耶稣雕像云云,但日本人又不傻。 明显荷兰人为了贸易什么话都能扯,哪怕多数荷兰人信的不是天主教那也信不过。况且当年荷兰在平户的商馆,就用过耶稣纪年,这还导致平户的商馆被封转移到了长崎,日本这边也很警觉,至少分得清耶稣纪年和年号纪年。 既然大顺这一次派出使者的目的似乎也和禁教有关,琉球人和萨摩人觉得这件事就不必过于紧张。 只要照旧撒谎演戏,保管叫这些人看不出来。翰林尚且看不出来,一个武夫能看出什么? 既然天朝这一次带了士兵和西洋式的军舰,萨摩藩也正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悄悄考察一下大顺的军事实力。 只是不能做的太过火,在久米岛上监视朝贡船队的武士最好先避一避。 尽可能在那霸这边观察一下就好,比如可以假装成小贩或者送饭的去船上看一看。 整个日本,对外部了解最多的,除了幕府便是长崎和萨摩了。不管是唐风说书还是荷兰风说书,那都是幕府内部传阅,不能展示给别人看的。长崎作为一口通商的港口,萨摩作为假借琉球之名打擦边球贸易的强藩,对外部世界都有一定的了解。 只是大顺的海军在威海,军改也多在北方,加之刘钰基本垄断了对日贸易,这几年漂流到琉球的海难商人很少。 即便有,多半也是威海靖海宫官学的军官生假冒的。 和琉球有固定的问答手册一样,贸易公司的唐风说书和装作落难海商的军官生也有固定的回答手册。 萨摩藩的人对大顺的军事力量感觉到由衷的好奇,尤其是看到大顺官船改为西洋式战舰后更是如此。 然而,想着假借送补给的机会靠近港口战舰的计划,很快被证明不可行。还没等靠近,就被一群士兵拦住,只说军中规矩,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几日后,又有人传信入了首里城。 说是天使这边会在拜见的那天,试演军操,此虽无定制,叫中山王到时不必诧异。 尚敬不明白这是何等意思,求问于蔡文溥。 “天朝自古尚文,以往遣使,未曾有试演军操之举,此番何意?” 蔡文溥回了一句古话。 “持干戚而舞,有苗乃服尔。天朝先胜罗刹,又定西域,彰显军威,臣以为这是叫王上上表恭贺。这贺表,需得重新一份才是。” 这么一说,尚敬心头最后的一点疑惑也没了,心想果然如此,大有道理。 天朝平定西域,自己这边之前并不知晓……当然,以琉球国的大小,尚敬也很难理解西域到底在哪、从京城到西域到底有多远。 如今天朝携胜利之威,欲播威名于远方,这也说得过去。 只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萨摩藩驯化了,此时竟然完全想不到借天朝之力推翻萨摩在琉球的控制,亦或许也可能是因为万历、崇祯年间的事让琉球已经彻底对天朝绝望了。 此外,也因为推翻萨摩藩似乎对琉球而言也没啥好处。东南亚的贸易被西洋人霸占了,琉球根本伸不过去手。 中日贸易,也不再需要琉球这个中转站。如果和萨摩藩闹翻了,现在萨摩藩吃肉,自己还能喝汤;若是闹翻了,日本那边已经锁国了,琉球靠什么赚钱?只怕到时候只能去啃苏铁种子度日了。 至于祖先的仇恨、国恨家仇、民族利益之类,在王室私利面前,可能永远都只是个附加选项。 ………… 天使馆中,刘钰躺在床上,琢磨着琉球的将来。 一旦中日贸易垄断,琉球的经济地位就会显著下降。垄断中日贸易,里面也会加上一个琉球,以盈利为目的的贸易公司,可不会分给琉球一文钱的利润。 琉球敢随便贸易,贸易公司只要拿到了垄断权,绝对敢抓住把柄击沉琉球商船。 贸易价值不高,但军事价值极高,这里作为海军基地,就如同一把锁头。 在刘钰规划的锁链中,一共有四把锁头锁住日本。 朝鲜、海参崴、北海道、琉球。 这四把锁头,现在就差一个琉球了。 可以尝试让琉球王室入股贸易公司,换取在琉球驻扎海军的权力,这样保证了琉球王室对天朝的向心力,又可以通过赐“三十六姓”的方式,慢慢进行文化渗透同化。 在那胡思乱想,心道说不得日后新垣结衣小姐姐就要叫林结衣了,如今琉球的三十六姓所剩不多,却不知她是哪家的后人? 正在那瞎琢磨的时候,赵百泉求见,刘钰赶忙爬起来,问道:“赵大人又有何事?” 就在不久前,刘钰当着赵百泉的面,部署了几日后见琉球王和琉球百官时候的计划。 赵百泉觉得这实在是有点扯淡,本以为不过是班超于鄯善斩匈奴使,可听刘钰的部署,这分明是要劫持琉球王啊。 再怎么样,琉球王也是个郡王,也是天朝藩属,这么做,麻烦大了。 “鹰娑伯,陛下的圣旨……到底说的什么?你莫不是知道?” 如果是皇帝秘密授意的,这还还说,可要不是呢?赵百泉心里相当的不安。 刘钰摇头道:“不知。但前朝万历年间倭人侵琉球的事,确凿无疑。我亦知琉球物产,琉球朝贡货物,我也拖关系查过,绝对不是琉球国自己的。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赵百泉无奈道:“大人,下官不得不劝一句。大人若要学班定远,我只嘴上反对。可琉球王来接圣旨,你在那时候动手,折损的是天子颜面。” “天朝上国,琉球蕞尔,还要用这种欺诈手段吗?琉球王来接圣旨,那便是心服天朝,若有罪,可问可罚,但却不能在接圣旨的时候动手,鹰娑伯不会是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吧?” 刘钰哈哈一笑,嘴里迸出一句日语,问道:“赵大人懂倭语吗?” “不懂。” 啪…… 刘钰打了个响指道:“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礼毕、起身的意思。这琉球国到底是否有罪,到时候一试便知。他们不是始终说不知道倭国事,和倭国没有联系、房着说着,赵百泉发现自己已经掉进了刘钰准备好的陷阱,后面的话讲不出来了。 证明忠诚,怎么证明呢? 刘钰笑道:“你看,所以说你和我要做的事,都是一回事。如何才能证明琉球对天朝忠诚、之前只是被逼无奈呢?当然是斩杀倭人使者,对琉球来一场大清洗。可琉球兵弱,本爵也只好帮忙了,这不还是班超的举动吗?” 赵百泉自知说到这已经无法反驳了,只好气势微弱地说道:“那……那还是不一样的。班定远是没挣得鄯善国主同意,咱们这么做是要琉球同意,此名正言顺也。” “非汉之霸道,乃天朝王道。” 刘钰莞尔,冲着赵百泉拱拱手,阴阳怪气揶揄道:“所以礼政府存在的意义,就是放屁之前,先找一条裤子穿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二十四章 问罪 这样的讥讽也在大顺武德宫与科举之争的范畴之中,久而久之,双方早就习惯。 “哼,昔年东虏‘不穿裤子’,兵锋强盛。只以力取而无名,则我朝与东虏何异?况且就算东虏,尚知穿着为前朝幽宗复仇的裤子。” “却不知鹰娑伯极力促成的外交部,到底是穿天朝的裤子?还是穿西洋的裤子?” 刘钰心道,不穿裤子,光腚耍光棍,关税走私先来一套。 现在还没有一条全世界都通用的裤子,不过这条裤子缝制的时候,大顺不可不参与。 这点揶揄还不至于叫两人不欢而散,赵百泉回唇反讥之后,心里反倒轻松起来。 刘钰能打,他很清楚,哪怕带的兵不多,却也让赵百泉相信足以应付。这是个敢带一万兵翻阿尔泰山直扑伊犁的强人,赵百泉确信刘钰有心算无心主动想打的仗,肯定是手拿把攥。 既如此,琉球的事也就不是事。 自己只要能保证刘钰先礼后兵、先抓住证据再动手,哪怕日后真的对日开战导致朝中一些人不满,自己却也做得,以对得起自己的本心。 他在内心已经相信了刘钰的判断,虽说是进士出身,这等临机对答的本事不低,却也知道早做准备的益处。 故而也不再去管刘钰要干什么,开始琢磨着到时候真要是出了事如何恩威并施地斥责琉球,又不使之离心。 刘钰则在耐心等待琉球那边的消息。 幸于每隔一段时间就来琉球册封一次,屡次来的天使对那霸和首里城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如今距离上次册封还不过二十年,当年来过这里的天使们还没死,周边的地形地势刘钰早就了然。 这里距离海边港口的迎恩亭,约莫一里路。港口附近有两座小要塞,一名屋良座森城,一名三重城。 石砌,没有防炮土坡,早已落伍。 炮旧,估计还是万历援朝战争时候的水平。 虽然选择和炮台对射的舰长都应该送军事法庭,可这两座炮台不在此列,年久失修,守卫多年不曾征战,可能都没杀过羊。 这两座炮台若能控制,军舰就可以在那霸港口附近集结,鸣炮示威,以给琉球王壮壮胆子,帮助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使团现在居住的天使馆院落,大约占地四五亩,出了门向东是类似寺庙的天妃宫,附近是儒庙,距离天使馆二里是中山先生庙,名字虽然叫人不免颇多联想,可事实就是如此,就是叫中山先生庙。 若是册封,是要去中山先生庙的。 把历任中山王的牌位都用红布盖上,然后设置一个空的龙椅。但这一次不是册封,也就不必去中山先生庙了。 不去中山先生庙,这也给了刘钰动手的机会。 不然真去人家宗庙里动手,万一不小心失手砸了人家祖先的牌位,也确实不好。 过了中山先生庙,距离中山王府也就四五里距离。 中山王府的城墙也很容易攻破,连基本的防炮墙都没有。 琉球的城堡都很低矮,大部分城墙都是波浪形的,可波浪形并不代表这就是棱堡,全都是石头砌的,一炮下去就能轰开。 琉球本国的兵力,最多也就能凑出个三五百,加上萨摩藩的武士,五百琉球国与倭国毫无关联?之前只说别样事物与倭国相近是巧合,这琉球语与倭语难道一样?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百官中有几个意识到问题不对的,站起身就想跑,守在两侧的士兵拿着枪托就猛砸过去。 几名陆战队里人高马大的掷弹兵,手里提着手雷,捏着火绳,盯着琉球百官,至此再也没有人敢有任何动作。 一直捏了一把汗的赵百泉,看着一堆人听懂了日语站起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他也是个聪明的,知道这件事已经定性了,人赃俱获、证据确凿,那么这件事的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如果先抓人,那就是班超在鄯善的举动,属于借天威而兴边衅,很容易受到朝中攻讦。 但现在,就类似于前朝代王六世孙、奉国将军朱充灼之事:勾结蒙古,焚烧大同粮仓、邀请小王子攻打天朝。 这种事就算朝中有人心里不愿意,尤其是如果因此而对日开战的话,但嘴上绝对不敢说什么的。 只在一瞬,赵百泉就坚定了心思,知道自己该站队到哪一边。 况且若无皇帝的许可,刘钰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一个郡王面前舞刀弄枪。 赵百泉反应极快,见刘钰的人已经控住了局面,高声道:“请圣旨!” 武力已经震慑过,现在还要靠天朝的威严再震慑一番,以给琉球王一个机会:听圣旨的时候,赶紧想想一会请罪的词儿,也好找个台阶下。天朝是想继续保留琉球这个朝贡国的,该给的台阶还是要给。 捧轴官听到赵百泉的叫喊,自东南角走到龙亭前,刘钰捧出圣旨,交由捧轴官。 展轴官上前,两人一起展开圣旨,赵百泉自走到圣旨前,念出了皇帝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恭膺天眷,统御万邦;声教诞敷,遐迩率俾。粤在荒服,悉溥仁恩;奕叶承祧,并加宠锡……尔琉球国地居炎徼,自前朝宣德四年,天朝赐姓尚氏,自此职列藩封…… 藩封者,本天家之屏翰也! 然有人奏于朕,言前朝万历三十七年,倭人萨摩藩入寇,大掠数日,焚烧王庙,又掠王族入萨州,此国仇家恨。尔等不思复仇,却通倭人……此为真?为假? 念完了圣旨,圣旨写的模棱两可,并没有表达出过多的情绪,只是看似皇帝很和气地问一问琉球王,这件事是真的假的。 然而,赵百泉在念完了圣旨后,立刻把自己憋了好几天准备的词全都喷了出来。 “既列藩封,隐而不报,此无君也!” “宗庙被隳,委身从贼,此无父也!” “古云:教仁必先教孝。倭人掠汝先族,不思雪恨。无君、无父、无孝,岂称人哉?” “中山王,你还有何话说?可有隐情?”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二十五章 真正的贵族 这已经不是给台阶下了。 而是生怕琉球王找不到台阶,赶紧弯下身子做了个台阶,怕琉球王摔死。 天使不能定琉球王的罪,赵百泉也不想刘钰做的太过火——直接去藩属抓郡王,以刘钰现在天眷正隆,肯定赏而不罚,那岂不是助长边将们都学刘钰? 反正打仗能立功,混好了封爵入相,那还不可劲儿打?甚至很可能土司不反逼其反、藩属忠贞迫其叛。 这大顺真就要以强亡了…… 刘钰大约也能猜到赵百泉的想法,心道你这台阶给的真好。 跪服于地的尚敬不敢抬头,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天朝,而是自己的弟弟,这才是最大的威胁。天子会保藩属的社稷,不会强占琉球,可自己的弟弟和上任天使的关系很好。 想到这,立刻抬起头,朝着地面重重地磕下去。 磕的时候,头贴到地面的时候,迅速一擦,擦出了一道道血痕,直到血流出湿了眼睛,这才冲着龙亭哭道:“臣有罪!臣有罪!臣有罪啊!臣日日夜夜岂不思先祖之仇、家国之恨?” “然倭人看管甚严,臣只能效勾践故事,忍辱负重,以求时机。” 他正哭的时候,身后的老臣蔡文溥暗自叹了口气,心道王上啊王上,这话可不能乱说了,你又不是没有机会,本国可是派了人去国子监和太医院学习的。你这般说,岂不是罪上加罪? 副使赵百泉也觉得琉球王的话过于扯淡,给台阶可以,但不能把天子的使者当傻子耍啊,编谎话最起码也得用心点。自己这还担着责任呢,回去后皇帝反问一句,这么明显的谎言你怎么都信了,日后也不用混了。 “中山王,就算倭人监视日严,可昔年曹贼如此蛮横,献帝尚有衣带诏之举。倭人虽威逼,可琉球亦多派儒生往国子监求学,难道这些人在国子监学着忠君之言,却对琉球的事一无所知?难不成中山王就不能秘使他们陈奏琉球事于天子?亦或是说,这琉球国去往国子监求学的,都是倭人所选?” 这话只是在训诫中山王,可于在国子监留学过的蔡文溥听来,无一不是在骂他。 再想着刚刚赵百泉说无君无父之类的话,这对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而言,实在是难以接受的屈辱。 再想想这一次天朝的震怒,显然是有备而来,蔡文溥长叹一声。 想着在天朝国子监学到的那些圣人之言,忠君之义,心道王上啊王上,老臣只能助你最后一次了。 猛然抬起花白的头,使出最大的力气,猛撞向地面。 他这是求死真撞,非是做戏。 年纪也近七十,这一撞下,顿时脑浆迸裂,死于当场。 场面一乱的功夫,尚敬一看蔡文溥的在血泊中的头,知其不可能活过来了,遂不假思索地说道:“臣昔年为世子时,恰蔡文溥入京求学于国子监,臣秘使之告知天子,诉说倭人为祸之事。” 说到这时,蔡文溥的家人孩子几十条人命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此番天使来小邦,天兵列阵、艨艟壮阔,臣便以为天朝这是来为臣主持公道来了。蔡文溥叫臣忍耐,也说他在国子监时已秘将此事上奏天听,难不成竟无此事?亦或许他竟私通倭人,隐瞒不报,却来诓骗我已报备天听?” 刘钰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心里默默地给尚敬竖了个大拇指,心道果然是当贵族的料,当贵族的基本功很扎实。 他也不说破,就听尚敬在那面不改色地扯淡,现在唯一的证人已死,那还不是随你说? 赵百泉对琉球的情况了解不深,也不知这是真是假,但却知道这时候应该相信。 事实,并不是相信的理由。 但台阶给的还是不足,他又道:“中山王,你若真有此心,难道不能派人乘一叶扁舟去天朝吗?” “天使有所不知,萨州倭人看管甚严,往来朝贡之船、所载之物,皆由其控制。臣虽有心为天家屏翰,奈何国小兵弱,兵不足千,实有心无力。如今天兵既至,天使亲来,我邦之仇、祖先之恨,可复矣!” 他又朝着地面磕了几个头,哭道:“臣自知死罪,愿请面陈陛下,若能复琉球宗庙社稷,纵死无憾尔!臣万死不能平罪,只恐死后无有面目见列祖列宗啊!” 又哭了数声,晕厥于地,复又起身,当真有杜鹃泣血之悲、苌弘化碧之叹。 刘钰默不作声,听的实在无聊。 无聊至极地他低着头,看远处死去的蔡文溥流出的血慢慢汇聚,眼中盯着远处的一条砖缝,心道他好像有点高血脂啊,要不然早该流到砖缝那了。 再看看尚敬,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心道差不多得了。 这一次他肯定是要把尚敬抓回去的,不是为了皇帝的面子,是抓给西洋人的看的:赤县神州结界之内,朝贡体系等同于领土,皇帝有权处置任何朝贡国国王。 让西洋人承认天朝的内部法理,以后和天朝公示的朝贡国直接打交道不行,得去京城。天朝皇帝是中国加朝鲜、琉球等国共同的皇帝,而不是那群传教士搞的地图上的汉法理王国国王。 这天下没有一个国家有资格当天子,但五霸还是凑得齐的。虽五霸制礼不合矩,但也只能如此了。 天朝体系想要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平稳过度,必须要搞清楚藩属到底是什么?是殖民地?是附庸国?还是分封国?联统国?亦或者四者都不是,而是一种超然的特殊存在的地理意义而无法理意义? 这些都需要和将来的“五霸”之四们签条约,搞清楚,得到主要国家的承认。合理不合理的,先有事实再定“国际法”,自然也就合理了。 朝鲜太“忠”,没有借口,这琉球恰恰撞在枪口上,自是要拿他开刀,做个示范。 怎么证明这是自己儿子,户口本可以伪造,但当着外人面打一顿孩子,孩子哭着喊爹我知道错了,那应该就可以证明了。 琉球王尚不知道自己要承担这么大的意义,心中想的全是如何脱罪。 他不敢抬头去看刘钰和赵百泉,心里想着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去一趟天朝,来一波自缚以请罪。 去天朝,可能会死。 但留在琉球,必死无疑。 按照以往规矩,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派世子或者王弟前往天朝。可这时候无论是派世子还是派王弟,都很危险。 此一时,彼一时。 琉球小国,朝贡国的地位是天朝给的。以往派世子或者王弟去,天朝需要遵守礼制,不但不会动歪心思,反而会维持在琉球统治的琉球王,这叫礼法。 而现在,若是派世子或者王弟去,万一王弟在天子面前表现的极好,把责任全都推倒自己这个琉球王身上,那自己这个琉球王还能当吗?到时候天子以琉球王尚敬不忠不孝为由剥夺其王爵,授王爵于在天子面前表现了一番弟弟或者儿子,自己岂非要完? 而自己若是去了天朝,留在琉球的名义上只是摄政或者监国,只要天子原谅了,自己的王位还是稳固的。 想到这,他也坚定了心思,明知去天朝可能会死,却也只能赌一把了。 “臣辜负天恩,请自缚面见天子,自陈臣罪。还请天使许可!” 赵百泉刚要说话,刘钰轻咳了一声,止住了赵百泉想说的话。 场面渐渐安静下来,无人做声,直到外面一人匆匆跑来,在刘钰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大人,那霸的炮台咱们已经控制住了。琉球人没抵抗。烟也升起来了,在外面的军舰大约在中午时分就能到。” “炮台上的炮都很老,而且都是铁炮,没有铜的。我们也没拆。没啥用。” 刘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低头看了看琉球王。 这时候琉球王也恰好抬头悄悄看着刘钰,想知道这个忽然进来的人到底说了什么,自己的命运到底会如何? 赵百泉也在看着刘钰,嘴炮的事,他负责。但琉球王到底怎么处置,刘钰才是正使,现在刘钰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这件事,琉球这边做的实在过分,放在朝中那是要凌迟的——郡王勾结外邦,欺瞒皇帝,甚至朝中一大堆外邦武士,这还不凌迟那真的是视王法为无物了。 刘钰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距离正午还有三个小时,他也不急。 “中山王,天子此番差遣我等前来,只是询问琉球国事。你为天朝藩属,只有天子有权处置。你既有心自缚于京城请罪,虽有真心,可这真心只见于形而不见于质。” “来人!笔墨!” 笔墨纸砚早已准备好了,可如今皇帝的龙亭还在,没办法坐着写,站着也没法写,执笔之人只好跪在地上,面朝空空的象征皇权的龙亭,铺纸于地。 “中山王,请吧。倭人在琉球的在番奉行于何处?多少武士驻扎?各居于何处?朝中几人是忠,几人是奸?几人被倭人控制?几人源于倭人的命令才得以为官?” “琉球虽远,天朝兵锋依旧可至。倭人无礼,天子必罚。待六师移之,再说可就晚了。” 跟琉球王说完,又道:“中山王弟尚彻!” 尚彻一惊,忙道:“在!” “上次天子册封,天使归朝对你多有赞许,说你颇通文采,记忆绝伦,想来是真的。中山王年纪大了,怕是有些人记不清楚,你不妨帮他回忆回忆。来人,送中山王弟于偏厢,撰写名单。” “还有琉球国紫金大夫以上官员,也都帮着王爷回忆回忆,免得有漏网之鱼。送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二十六章 谁的责任? 很快,原本跪在一起的百官中的高阶官员,都被拆散。 要么因为对日语太敏感站的太快而被枪托砸倒、要么就被送到了厢房去“帮助”中山王回忆一下名单。 “中山王,倭人既在这里为祸,天朝自有义务保护王府。速速选人跟随,先护卫王府。” 刘钰不担心萨摩藩的人给自己造成什么损失,而是担心萨摩藩的武士脑子一热,占据了中山王府,让自己投鼠忌器,那就不好做了。 正好手边还有一百人的陆战队做后备,去王府这个任务当然是不能交给水手的。 赶忙交出了信物,选了一个近臣跟随,百余人朝着中山王府疾驰。具体要干什么,刘钰昨天就安排好了,现在就是走个过场。 等这件事处理完,尚敬也知道刘钰这是在考验自己,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有所隐瞒了。自己有所隐瞒,别人“帮着”自己回忆起来,那就不好了。 萨摩藩在琉球的控制很深,也正因为控制的深,所以有恃无恐,所有萨摩藩的人活动都是公开的。 尚敬将名单一一念出,生怕有什么遗漏的,直说到口干舌燥,一份长长的大清洗名单就此出炉。 看尚敬也憋不出太多名单了,刘钰心想这里面的名单还得再审核一下。 有些是墙头草,谁强就站谁那边,这些人无所谓。 有些则是铁杆的亲日派,这些肯定是要洗一波的。 待其余人也把名单都上交,刘钰这才了给了赵百泉一个眼色,赵百泉便顺势道:“此事暂先搁置,中山王与百官谢恩!” 琉球王暗暗松了口气,又度五拜三叩后,跪在龙亭前又问了一句“圣躬万福!” 刘钰也答了一句,一众人慢慢退到了外面。刘钰和赵百泉便要去更衣,这时候穿的衣服是代表皇帝传旨的,一会正常交流就不能穿这一套了。 换衣服的途中,赵百泉问道:“鹰娑伯,如今名单已有,他们必有所察觉。若想一网打尽,不如现在动手?” 刘钰抖了抖名单,笑道:“苍蝇乱飞,哪里好抓?不如找个粪坑,全都聚堆,这才好抓。算上墙头草,一共也就二百来号人,真倭人不多。这几个大族也就有个十几个人的甲兵,不用急。” “无非两处紧要,一则中山王府,一则那霸炮台。如今两处都在我手中,有甚可怕?我最不怕的就是临阵野战,等着吧。我估计,傍晚时候,这些倭人就会聚堆到一起。琉球城堡不少,他们会负隅顽抗的,也省的我到处去找,麻烦。” 赵百泉知论及打仗自己远不如刘钰,见刘钰都有安排,他也就不担心。 刘钰又看了看表,磨蹭了一会,很快就有人跑来报告。 一直在港口外海上逡巡的分舰队已经在港口处集结,正值午潮,可以靠近距离港口很近的地方。 陆战队也占据了中山王府,将中山王的家眷保护的很好,而且秋毫无犯,也没有惊扰女眷,只是在府中警戒。 城中民众也已经被天朝安抚,天朝威名尚在,民众也无太大的惊诧。反正除了贵族能吃米外,大部分民众都只能吃苏铁种子和地瓜,王府和他们也没太大的关系。 刘钰见这一切都差不多了,宽慰有些急躁的赵百泉道:“赵大人且放心。我之前没有急着动手,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赵百泉不解,问道:“等什么?” “等萨摩藩的人演戏呀。本朝使者一来,萨摩藩的武士便要提前撤到中城城躲避,以免天朝人看出问题来。天朝使者也只在首里城逗留,从未去过中城城。” “我给了萨摩藩的人这么久的准备时间,你说他们之前能不去中城城躲着吗?现在我扣住了琉球王,估计风声也传出去了,亲日一派的必然蜂拥往中城城跑。那就是我说的粪坑。” “往粪坑里扔炮仗炸蛆,比到处拍苍蝇可快得多。” 赵百泉顿时明白过来,心里由衷赞叹,心道只怕鹰娑伯早就做好了打算,这可不是仓促之间能想出来的。 “中城城距离此地多远?” 刘钰摇头道:“十里?十几里?反正琉球就这么大,没多远。此地自古就有城,琉球王尚未得天朝赐姓的时候,就在那筑城了。往北是山区,往南就是这一片平原,你可以理解成琉球的雁门关。” “赵大人一直在朝中,还没见过攻城拔寨吧?过几日我带你去看看,叫你开开眼,知道何以称之为船坚炮利。” “反正琉球是岛,他们也没处跑,更等不到援兵。一会儿叫琉球王与百官见见天朝海军,再请他们观本伯攻城,许多年不曾攻城,平准也没机会,如今正有些技痒。” 赵百泉心中大乐,笑道:“是了,谁人不知鹰娑伯攻城之术天下无双?他们困守孤城,这正好解一解鹰娑伯技痒之心。” 刘钰亦笑道:“正是。我已让舰队在那霸集结。欲使琉球百官观之。如何说,这就要靠赵大人的本事了。” 两人说笑着走了出去,在见到琉球王众人的时候,立刻换上一副死马脸。 该给的巴掌都给完了,中山王也主动要求去京城,是时候该秀一秀肌肉让其加深一下印象了。 “中山王,前朝万历三十七年事,天朝亦不怪你们。只是天数有变、神器更易,大顺以水德而灭火明,其志在水、其利在洋,非是前朝腐朽所能及。册封时候,也还了印信,变了服饰,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既如此,却仍旧不告知天朝,那是视我大顺如腐朽前明?” 二话不说,上来又先扣了一顶大帽子,反正明朝已经没了,拿明朝来说事毫无代价。心底固然可以理解明朝的作为,但这时候用来吓唬吓唬琉球人,也只能说的一文不值。 这么大的帽子,琉球王可不敢接,正要申辩,赵百泉立刻把话接过去道:“天朝兵锋之盛,非琉球小邦可知也。” “一则,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为之。” “二则,琉球,藩属也。所谓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天朝之兵,只用于蛮夷,于藩属仍以仁义教化。” “你既说之前作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说曾派蔡文溥入天朝秘报,此事尚不知真假。” “若为真,虽有过,想来天子仁慈圣明,自当理解。” “若为假,则蛮夷尔,畏威而不怀德。既如此,便不得不叫尔等见识一下天兵之威,日后另有分说。” “还请中山王移步迎恩亭,观天兵出海。事未澄清,勿怪我以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视之!” 天使没资格撤销郡王,中山王现在还是中山王,赵百泉很聪明,顺着刘钰的意思去做,找了个由头让琉球百官去海边。 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仍在天朝的卧薪尝胆;还是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事实不重要,只在于皇帝一句话。怎么说,都有理,也都能找出道理。 赵百泉知道礼政府存在的价值,就是刘钰所说的“穿裤子”,明明是武力威慑,却也非要找出一个听起来似乎有理有礼的理由。 尚敬哪里敢接话,只好同意,于是之前被扣押的中山王府仪仗们被放了出来,摆出中山王的规格。 铁叉二人,曲枪二人,狼牙钩二人,长钩四人,钺斧四人,长杆枪三十二人,月牙四人,鸡毛帚十二人,马尾帚二人,大刀二人,黄繖二人,花繖二人,引马二人,提炉二人,黄缎团扇二人,绿珠团扇二人,印箱二人,衣箱二人,轿前红杆枪四人,红鞘长腰刀四人,黑腰刀二人,戴铜假面武士六人,大掌扇一人,红络金炉二人,金葫芦二人,珠兠扇二人,小鹅毛扇二人,蝇拂二人…… 小国不大,排场却不小,浩浩荡荡地朝着迎恩亭而去,离得老远就能看到借助午潮靠近那霸的分舰队。 五艘巡航舰列成一排,从运兵船上下来的陆战队炮兵,也把擦的闪亮的十门十二磅、六门十八磅的铜炮在港口处摆开。 琉球一众人才刚站定,舰队便来了一次保留节目:齐射。 硝烟弥漫中,原本心中还有些摇摆、担心将来萨摩藩报复的琉球官员,在硝烟还没散去之前,心中已经打定了跟着天朝走的心思。 三次齐射之后,所有的琉球官员都明白了。 前面的尚敬自此之后便只是天朝体系下的中山王,而不是大君体系下的琉球国司了;日后琉球的度量衡,也只能用大顺的斤两钱厘,而非日本的贯匁釐毫。 尚敬眼望远处的战舰,泣涕道:“天兵如此雄壮,若早知琉球之难,只需数日便可为臣复家国之仇,倭人不堪一击。” “然琉球颓败至此,皆我之罪,我若早些通知天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刘钰心道,还行,还是挺上道的,你这么说就对了。 天朝的藩属被人控制了,天子不管,天子有没有责任?不管怎么说,万历三十七年是上奏过的。大顺内部也是有人知道琉球国情况的,不是所有的天使都是傻子。 可天子也是要面子的。 琉球闹出这么大的闹剧,天子当然有责任,但天子不能有责任。 现在你琉球王把责任都背过去,这个责任就不在天子,而在你琉球王身上——谁让你不打报告的?导致天子被蒙蔽。 当然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你当天子的你瞎啊?最亲近的藩属国之一都被人控制了你不知道,被人骗了一百三十多年,天朝都蒙着眼睛吗? 刘钰心道,只要你肯背这个锅,皇帝当然会网开一面。 心想:你看现在这不就挺好?你替皇帝背锅,蔡文溥替你背锅,我给你找台阶下,你给皇帝找台阶下,你好我好大家好,其乐融融,死了蔡文溥全家,幸福你们琉球尚氏,多好。 皇帝会不会信尚敬让蔡文溥传过话?琉球王肯背锅,皇帝就会信;琉球王不肯背锅,甚至恼羞成怒说天朝不管不问我有什么办法,那皇帝当然就不会信。 见尚敬如此上道,刘钰便道:“中山王此言不错,若是王爷早日报知天子,天兵十日即到,倭人岂能相抗?这个责任,无论如何是不能推脱的。” “是是是,天使所言极是。如今倭人多半藏身于中城城,还请天兵剿灭,以其头祭祖庙,请天朝雪琉球之耻。”尚敬正式向刘钰发出了出兵剿灭倭人的请求。 刘钰等的就是这个名正言顺,点头道:“如此,可见中山王许真的是卧薪尝胆以待时机。还请移步中城城,观天兵攻城。”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二十七章 雷罚 说是要打,却不着急,而是先让琉球王回中山王府,宣布对倭国的七大恨,稳定一下琉球岛上的情绪。 反正按照刘钰的“粪坑聚苍蝇”理论,拖的久一点更好一些,免得有漏网之鱼。 既然萨摩藩这一百三十年来,都是如此演戏,只要有天朝使者来,监视琉球的武士就都躲进中城城,那么遇到现在这种情况,可能岛上的日本人第一选择就是据守中城城。 为了让岛上的日本人死心,刘钰让分分舰队绕到了琉球的西南边,在中城城可以看到的海湾,占据了那里的一处港口。 后世这里很出名,作为美军在琉球的海军基地,位置极好。 北边是一个延伸出大海的连胜半岛,正面是长长的一片雪白沙滩,后面还有津坚岛、久高岛等一系列抵挡海浪的岛屿,和威海湾一样,是极好的海军基地,有几座小岛和半岛形成的自然防波堤。 加之台风一般都是从琉球和中国之间的海域吹过,在背面的中城港做海军基地最适合:那霸更适合做民用港,不管是去中国还是日本都很方便,但做军港就很不合适。 刘钰已经想好了将来琉球的海军基地建在了哪,就等着平掉中城城,把中山王带回京城,好好聊聊了。 几日后,琉球的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大部分和日本走得比较近的家族,都带着家族里的十几个私兵跑到了中城城,加上四散监视的武士,那里已经聚集了大约二百人。 琉球的汉儒与和学之争,和学一直占据上风,日本在琉球的影响力日大,很多官员都是亲日派。 闽南三十六姓出身的高官很少,历史上这个时间段,恰好是第二位三十六姓出身的官员执掌朝政,但即便历史上,这位三十六姓出身的官员也是执行亲萨摩的政策。 原本历史上,此时正在执政的这位三十六姓出身的官员,名叫蔡温,崭露头角也是源于朝贡事件: 1683年,满清正在攻打台湾,所以海外贸易处在锁国状态,除了朝鲜谁也拿不到货——也就是那一年,朝鲜靠着特殊环境下的对日贸易,积攒够了足够的重金属,正式发行了货币。 历史上的那一年,趁着册封琉球的机会,很多商人跟着册封船去琉球。 既然当时台湾还没打下,还在执行严厉的海禁政策,显而易见,这一次贸易获利极大。 日本的、荷兰的、西班牙的商人齐聚那霸,把这一批价值几万两银子的货一天之内就吃下了,利润极高。 等到1718年册封尚敬的时候,台湾已经攻下,禁海政策不再,西洋人随时可以在广东拿货;日本自己也有长崎贸易。然而商人们却根本不懂分析大政策对商业的影响,照着1683年的经验,跟在册封使团的后面,准备再来一场1683年的盛事。 这就是一场教科书般的“刻舟求剑”。 然而1718年,局势已经变了,去了琉球之后,发现根本没人在这拿货,也根本不像是1683年的那样,当年的经验坑死了这群海商。 可出海的商人岂是易与之辈?逼着琉球王要求琉球王把所有的货都吃下去,琉球王吃不动,海商们便发扬了海商的传统艺能:能卖货的时候我是商,不能卖货的时候我是海盗,把那霸抢了一遍,逼着琉球王把货都吃掉。 闽南三十六姓出身的蔡温,这才借着这个机会崭露头角,冷静而又圆满地处理了这件事,自此登上了琉球的高层舞台,制定了诸如“均田法”之类的政策,触动了贵族利益,爆发了琉球历史上的一次大动乱。 总的来说,他的政策是外交亲日、文化亲中、左右摇摆、土地改革、抓紧种树以便造船。一切以朝贡为目的,一切政策以保持吃两边的朝贡而制定。 然而这个时空之下,大顺根本就没有锁国过,1683年也没出过全东亚除了朝鲜都拿不到货只能趁着册封在那霸拿货的盛大场面。 故而1718年的册封也就没有多少商人跟着去,也就没有出现这一场“评价事件”,自然蔡温也没有借此出头而成名。时势造英雄,此人虽有才能,可在时代大背景的变化之下,错失了“锥子露头”的机会,此时在琉球早已因为文化亲中而被清洗,担任个闲散官。 于是琉球只有在萨摩藩控制之前,有过一位三十六姓出身的执政大臣,之后再也没有三十六姓出身的执政大臣,也就导致了亲日一派在琉球的极端扩大,无人制衡。 这一次刘钰选择找个粪坑聚苍蝇,也正是如此,不将这些和学派、亲日派一扫而空,琉球迟早要完。 见粪坑里的苍蝇聚的差不多了,便点起兵马,朝着二十里外的中城城而去。 中山王打起仪仗,带着琉球国的五百兵马做个样子,跟着刘钰一起到了中城城下。 这里距离首里城不远,琉球本来也没多大。 有一个大约直径三四百米的小山,测高之后最高处约莫五十丈,有点像是日本的山城,依山而建。 对于只有二百多人的兵力而言,这城实在有些大了。 如果只考虑筑墙的技术,十八磅炮之下,石墙皆平等,只是依山而建就有些麻烦。 还是老样子,升起热气球,参谋们在上面把中城城的城防图看了个遍,将上面的两处炮台标记出来,寻找出适合突破的点。 山虽五十丈,可在热气球面前,还是一览无余。 琉球国一众官员看着热气球,惊诧之余,却也想着既是天朝,有此等手段也属正常。颇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绘制好的地图摆在了刘钰面前,南面是绝壁,北面是陡坡,西面好打一些,当然也是城墙最多的地方。 城墙不厚,最厚实的地方也就两米,用石头铺就,在冷兵器时代或许难攻,但确实连实心炮也防不住。 参谋们很快找到了中城城的弱点,指着西边一处城墙道:“大人,只需要攻下这里,将加农炮都拉上去,慢慢轰上两天,此城便破。倭人居高临下,我们的动作他们也看得清,有限的兵力也都会拉到这里与我们对峙。” 和刘钰的意见基本一致,这城周阔三四里,可很多地方都是毫无意义的存在,只要西边这一点突破,这城也就守不住了。 参谋所说的突破点这,有两道石墙。在山上是一处宽阔的平坦地,正好可以构筑炮兵阵地,只要攻下这,舍得花钱,砸上两天,剩下的城墙都要倒塌。 “行吧,就以这个思路来,天黑之前给我一个详细的计划。听说倭国有不少山城,实践出真知,这次就当是一次预演。” 参谋们得令而去,天黑之前就将作战计划送到了刘钰面前。 攻取山城的麻烦之处,在于加农炮的弹道太直,有山坡阻挡,很容易绕开城墙,伤不到人。 所以作为攻城主力的十八磅炮,只有等着拿下西边的城墙之后,才有发挥的余地。 参谋们也正好试一下威海北方工业商会新出产的一种开花弹,用射速更慢、弹道更曲的榴弹炮和臼炮打开缺口。 第二日一早,沉重的臼炮和轻便的榴弹炮就在阵地前展开,炮兵们试射了两次实心弹,校正了一下距离,炮兵军官们就开始了阵前例行的查表。 调整好了仰角,山上的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下的大顺海军陆战队在那慢悠悠地有条不紊。 试着冲过两次,但被米尼弹和滑膛枪组成的线阵打了回去,他们手里的火绳枪又打不了那么远,琉球一些家族的私兵用的还是大明的鸟铳,对射占不到半点便宜。 搬运炮弹的炮兵班组脱光了上衣,从后面将一枚又又一枚的开花榴弹或者臼炮炮弹搬到前面。 开花弹很危险,稍有不慎可能会殉爆,所以不能像是实心炮弹那样直接堆积在大炮前。 要像海军的那些火药猴子一样,从储存弹药的地方把炮弹和火药一次次地运过来。 军官查完了表,喊道:“引线,寸三。准备!” 炮手拿出切锯,按照上面的尺寸,把开花弹前面的木制引信截断。这种开花弹,说白了就是一种大爆竹。 一个空心的木头,里面塞满了压实的黑火药,黑火药里面有硝酸盐作为氧化剂,不需要氧气也可能燃烧,压实之后燃烧的很均匀。 空心铁球里面装着火药,留出的孔插着空心木头的引信,等引信烧到里面就会爆炸——和点捻子的爆竹一样的道理。 野战的时候,这东西最好在头顶爆炸,效果才能最佳。这就需要炮兵军官查表确定外面留多长的引信。 攻城的话,留的太长也不好:万一有胆大的,提着还没爆炸的榴弹扔出来,那也不是不可能,哪里都有勇士嘛。 和实心炮弹在外形上最大的不同,就是后面有一个木头做的弹托。因为这时候都是滑膛炮,炮弹的口径小于炮管口径,炮弹和炮筒之间有空隙,说不准炮弹在里面就会乱转,万一把带着引信的那一面转到了里面,膛压那么大,很可能一下子把引信吹压到炮弹里,立刻爆炸,那可就热闹了:炮组一个也剩不下。 有了这个简单的木头弹托,就可以让开花弹没机会在炮筒里乱转,至少在出膛之前,头是头、腚是腚,不用担心炸膛。 刘钰没在炮兵阵地附近,虽然出事的几率不大,可他也不想冒这个险。 他更不想让琉球王靠近,万一死在炸膛意外之下,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琉球国已经一百三十年没打过仗了,大顺开关之后,也已经近百年没有海盗了。 再看看大顺这些人打仗的方式,琉球王和百官都有些陌生,不知所谓。 “中山王,这中城城在琉球可算坚固?” 刘钰不怀好意地问了一句。 “回天使,中城城自前明正统年间就多次修缮。万历三十七年,倭人自北来攻,琉球兵少,中城城没有守住。萨州倭人占据中城城,在番奉行亦驻此处。往年天使来册封,萨州武士便会避于此处。加之此地地处险厄,分琉球以南北,故而萨州倭人多加修缮。在琉球,实第一雄城,亦不为过。” 刘钰笑道:“以我观之,如插标卖首耳。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天兵若攻则必克,你若早说倭人为祸,何至于等到今日?” 这是很明显地政治仗,吓唬琉球人用的。既然中城城算是琉球此时最难攻的山城,就算有所夸张,想来与首里城也差不多。 攻下这里,意味着天朝随时可以攻下琉球,也好叫琉球人知道日后该抱谁的大腿。 尚敬面色微微有些难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说天使未可小觑,显得好像折损天朝的面子;若说天朝必攻无不克,万一打的不好看,到时候面上更难看。 一共五百多兵,虽看上去威武雄壮,可兵皆不着甲、无有刀,只有火枪,琉球王也不知道这样的兵能不能打,反正他知道萨州的武士都是带刀、着甲的,而萨州的武士打琉球兵又是易如反掌的。 这时候军官跑来,告知刘钰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开花弹还是挺贵的,可这一场既是政治仗,那也顾不得多花钱了,只要能让琉球彻底臣服,回去后皇帝一高兴,钱肯定是报销的。 看看表,已是中午。看看天,艳阳高照,短期之内也无降雨。 “先轰一下午。明天早晨六点开始轰,轰到八点,开始进攻。” “遵命。” 军官领命而去,没过多久,犹如正午太阳正浓的时候,冷不防打了一串串的霹雳。 黑色的浓烟在中城城上爆出,黑烟中不时闪烁出火光,火光闪过后的许久,爆炸声才从那里传来。 犹如台风过境时候的呼号,亦如冬日雷雨时候的轰鸣,琉球王与百官的脸色骤变,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大炮,何曾见过这样的大炮? 就像是神道雷神降罚于中城,虽看不到城中的惨状,却可以想象若是这东西在自己的头顶爆开,会是怎番模样? 几个胆子小的,已经瑟缩于地,不敢抬头去看黑烟与闪光,琉球王尽量保持着镇定,嘴里却也发干。 心道首里城如何扛得住天朝的怒火?亏得自己反应的快,若不然受这天罚的便是自己了。再看看在空中飘荡着的热气球,琉球王冲着西北方向拱手拜道:“天子神威,拯琉球于水火,罚蛮夷以雷鸣。琉球百姓,无不感念天子仁德。” 拜过之后不久,城中那些聚集在西边城墙上的幸存者已经承受不住这种轰击。 在几个着甲武士的带领下,高喊着从山上冲了下来。 宁可死在冲锋上,也不想在城墙上被时不时落在头顶爆炸的炮弹炸死却毫无还手之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二十八章 可压榨的 八十多人的冲锋队伍冲到一半,就被呈散兵列阵的米尼弹散兵打死过半,剩下的想要作鸟兽散,却也被线列的火枪手一次齐射,彻底解决。 本想着做来一场表演秀,却不想看看表才下午两点,一切都要结束了。 刘钰挥挥手,榴弹炮和臼炮停止了轰击,陆战队的射手开始以纵队突击的方式,上了刺刀,攻下了那段已经被毁掉的城墙。 刚才还坐在那,吸着烟、看同袍们热闹的十八磅炮炮组成员,一个个骂骂咧咧地从炮身上跳下来,将横杆插在炮架上,套上马车,把大炮往山说就得了。再说我琉球沦落到这种地步,还不是因为天朝开关贸易导致的?若只有朝贡而无贸易,琉球何至于此?凭借朝贡的贸易特权,便可多养一两千兵。 在心里嘀咕了几声,脸上堆笑道:“天使所言极是,我等日后定要励精图治,以求自守。只是天兵前来,出力极多,本国这些金银只是聊表心意,还请天使不要推辞。” 如此推脱再三,赵百泉又借机训斥了琉球王一番,以为刘钰只是要假装推脱。 可就要接受的时候,刘钰却道:“中山王,本朝政治清明,岂非旧朝可比?日后定例金银,尽可不用准备。” 他这算是一锤定音,示意这钱真的不要,琉球王惊了,心道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天使不爱钱? 刘钰不是不爱钱,只是不想从琉球这里拿钱。 琉球人的生活,他大致可以总结出来。 琉球王与贵族们,整天削尖了脑袋琢磨怎么维持朝贡关系,从天朝这里骗点钱。萨摩藩吃肉,他们喝汤,也好过断了朝贡。 琉球百姓,则无日不思逃离这一处苏铁地狱与番薯地狱,非贵族不能吃米,只能白天去搜集苏铁果实,那玩意儿连地瓜都不如。 没什么物产,民众连这么活着都不怕,在刘钰眼中,这简直就是一处绝佳的兵源地。 而且他也明白,自己这么一折腾,对日开战胜利,拿到日本开关贸易后,琉球就算是完了。 中转港地位消失,朝贡国转口贸易不复存在,南洋贸易参与不了,琉球王室和贵族们的日子比现在要难过的多。 贸易公司背后的资本,是吃人的。拿到垄断权,对琉球可绝对不会客气,敢走私,想都不用想,必然击沉。 琉球日后的日子,可以想象。自己想办法拿到中城港作为海军基地,就靠给海军基地种粮食、卖菜、卖女,可能能赚一点钱,毕竟当海军的军饷发的足,还能养活一批小商贩和老鸨。 一方面要想办法安抚琉球王室和贵族,让他们和大顺的海洋政策绑定在一起;另一方面还是要从琉球这里招兵,最好是琉球人花钱,自己出教官,培养一支琉球的陆军,指挥权要捏在自己手里。 如果面对正常的贿赂而不接受,自然是想要更多。 “中山王,此番天朝派兵打压倭奴,可日后怎么办?你可想过?” 尚敬已经不再考虑朝贡这个遥远到似乎不可及的梦想了,刘钰的问题就在眼下,正是当务之急。 既刘钰主动提及,尚敬心中亦是无奈。 事已至此,实在是没有退路了。 天朝要是日后不管,萨摩藩的人肯定会杀回来。 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琉球朝贡吃两面,已无可能。最大的愿景,也就是天朝继续保持他这个琉球王的册封,派一支军队驻扎在这,帮着琉球抵御萨州的入侵。 再怎么样,天朝还是讲礼的,不会像萨州那么毫不讲礼。 “琉球国小,实难自守。还请天朝驻一支天兵于此,一应花费,皆出王府。” 刘钰摇头道:“驻扎少了,并无用处。况且,自助者、天助之。陛下就算开恩驻军,琉球贫瘠,也怕驻不得多少。还是要靠自强啊。” “你也看到天兵作战的本事,若琉球有千余这等军队,守住宗庙,也不算难。再者若日后倭人再来,天朝必要派水师前来,那霸商船尚可,军舰却不适合。” “不若这样,你请求陛下开恩,允天朝派遣军官,培训琉球军队。再修一座军港、炮台,天朝少驻些军。” “若倭奴再来,能守则守,不能守亦可请天朝出兵。” 刘钰知道,中山王府还是有些家底的。 但这家底,也就仅限于此了。 整个东亚的贸易,说白了就是谁能从中国拿到货,谁就能赚到钱。一个个对朝贡乐此不疲,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琉球现在已经完蛋了。对日贸易琉球已经没资格参与了,所能压榨的只剩下琉球的劳动力了。 琉球民众那么苦,刘钰不可能以自己的名义在这招兵: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发一样多的军饷,为啥不在威海招兵呢?发的少了,等于激发琉球士兵的民族意识。 所以这支军队,名义上必须是琉球王的名义招的,你琉球王一个月发多少军饷,和大顺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自己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给琉球兵一些好处:琉球兵一方面看着自己的王发的军饷比威海太少,一方面又见到刘钰仁义还见他们可怜多给一些钱,心之所向,那就不必提了。 只要操作得当,这群士兵将来很可能一声炮响,攻入首里城,恳求并入天朝,军饷待遇一按天朝例。 东亚的朝贡体系,只要不是掩耳盗铃的假天朝,周边所觉醒的民族意识就和欧洲不会一样,走到最后应该是“藩属夷狄皆以天朝子民为荣”,而不是民族的独立。 当然,天朝的官员也是贪腐者居多,所以这仇恨就更不能让天朝担着,必须要让琉球王室担起来这些“有战斗力、有枪有炮、将来必要说汉语、渴望平等待遇”的军队的怨气。 琉球的地理位置和土地贫瘠程度,决定了琉球比西域还坑:政治上地缘上必须要拿到手,经济上却根本就是个赔钱货,西域还有天山以南和伊犁河谷可以垦荒,琉球能干啥? 朝廷在这驻军太多,肯定会产生和当地人的矛盾,反而促成了分离主义。所以驻军要驻,但绝对不能多,也就是修个港口、安个要塞就是。 琉球又没钱,也没什么好货物,只能让琉球王担起民役。 尚敬不知道刘钰的真实意图,他也想不到刘钰已经在这琢磨着培养一批特殊的琉球人了。 见刘钰对黄金坚辞不受,又听刘钰说之前收钱而不要仆从驱使,不过是为了麻痹倭人之后,已经把刘钰想成了一个正直忠贞之辈。 再一想刘钰的建议,貌似确实不错。如果能练出一支刘钰手底下的军队,自保应该是足够了。而且如果选择修炮台、筑城、建港口,这也不用花钱。 百姓服劳役是免费的,反正不用王府花钱。 刘钰则心想,军港的好处我拿,黑锅你背,谁叫琉球穷呢,要不我是想让你出钱买两艘军舰我派人指挥,可惜你们又出不起钱。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二十九章 礼部谈利、军方谈礼 宴会散后,琉球王又使人悄悄来到天使馆,奉上金银。 刘钰依旧没收,又将之前为了麻痹萨摩藩而每天收取的白银退还,叮嘱使者日后不要再来这一套了。 赵百泉看在眼中,心中百味陈杂。京城都传言刘钰好财货,如今看来这些话未必是真。 想着这一次来琉球的大大小小官员,一个个回去定要骂娘,赵百泉倒不在意。他这一次也算是立下了大功,帮着藩属国平定了外部的入侵,如果琉球王真的能够跟随他们回京城,那也算是一大盛事。 “鹰娑伯实乃高洁之人。看来京城的一些传闻,倒是虚言。可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笑呵呵地恭维了刘钰一句,又道:“却不知咱们何时何时归朝?” “归朝需等些时日,一来需要中山王将琉球国政处置一番,清洗一下亲倭家族。二来嘛……”刘钰笑了笑,引着赵百泉道:“赵大人觉得,琉球国抵的住倭人的攻打吗?” 宴会上,赵百泉也拿着官面文章规劝了琉球王一番,示意让他整饬武备,修德政,不能只靠天朝。 可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话是废话。 就算再怎么整饬武备,哪怕琉球真的练出一支青州军;哪怕琉球王真的是文武转世,德政无双,怕也难以抵挡倭国的报复。 国力差距太大。 说一些屁话没什么,怕的是自己把屁话当真,好在赵百泉并未当真。 见刘钰如此问,他沉吟半晌,开口一笑,一切尽在那一声轻笑中。 “赵大人,这里无人,有些话我便直说了。若是倭人真的再打琉球,你觉得我朝是否要如当年万历援朝一般,出兵来助琉球?” “呃……” 这问题在赵百泉看来是无解的。 他是礼政府的郎中,藩属关系到天朝威严,按说是要打的。 可他又是反对穷兵黩武一党的,私下里认为天朝为了个穷的叮当响的琉球打仗,实在不值。 花的是百姓的汗,流的是天朝的血,为了这尺寸之地,和当年能凑出二十万大军的倭国开战? 朝中很多人,其实连攻打西域也是反对的,认为劳民伤财,只要保持朝贡就好。打下来,每年还得投钱,很多人觉得这图什么呢?就图一个开疆拓土的虚名? 现在刘钰主动问了赵百泉,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道:“想来经此一事,倭人知我天朝威严,日后必不敢再犯。” “我朝可使一扁舟,遣一使者往倭国,训斥倭人琉球事。倭人当知我天朝之强,日后定不敢乱来。” 刘钰哼了一声,反问道:“若是倭人再犯,礼政府的人是准备自杀谢罪吗?赵大人,有些话,你扪心自问,你自己信吗?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要不我派一叶扁舟,送赵大人去江户城,去和倭人将军谈谈?” 赵百泉被噎了一句,无奈道:“便是去倭国,也是需奉天子之命。若天子有诏,令我使倭,赴汤蹈火,亦有何惧?只是如今倭人已服,祸首已诛……” “赵大人,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祸首已诛?你确定祸首已诛?赵大人这话,可是有违圣人之言啊。” 用杀人者兵也的比喻,赵百泉更没法说这话扯淡,讷讷不语,刘钰乘胜追击。 “再者,倭人侵我藩属,我却只派人去训斥,赵大人这难道不是助长蛮夷侵我藩属?反正也没事,只不过挨几句骂而已,赵大人倒真是合格的礼政府属员呀,礼数全用在别人身上了。” 刷的一下,赵百泉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心道这能怎么办? 以义论,定是要伐倭人的;可以利论,伐倭又是劳民伤财。 内心琢磨着如今这世道,礼政府的人却要谈利、不读书的武德宫子弟却要谈义……这天下,真是乱了套了。 见赵百泉脸红无语,刘钰的语气渐渐转为了几分温暖,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还有琉球,欺瞒天朝这么久,日后谁能保证再无此事?自万历三十七年,一百三十年间,次次欺骗,竟无人知晓,亦或者有人知晓而故意不报。这岂非掩耳盗铃?琉球的事,朝廷应该解决,不应该再这样了。” 赵百泉想了半天说辞,只好道:“宴会上,中山王提及当年事。自万历三十七年被倭人侵占后,其心一直心向天朝。万历四十四年,倭人侵台湾,琉球国亦悄悄向天朝报警。可见琉球人心向天朝,只是有心无力……” 刘钰大笑不止。 “赵大人啊赵大人,你真是读书读傻了。琉球王说万历四十四年,德川家康遣村山秋安侵台湾,琉球预警。你好好想想,是出于对天朝的忠心?还是因为若是倭人占据了台湾,琉球的中转港贸易就完蛋了赚不到钱才报知的天朝?” “以琉球论,最好的情况是什么?是天朝锁国,台湾在天朝手里。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天朝开关,台湾在倭人手里。如果倭人当年占据了台湾,日后与天朝贸易,琉球人赚什么?吃什么?喝什么?花什么?” “本朝既已开关,如今琉球又清理了倭人,日后琉球贸易必不复存在。琉球人的忠诚,是演给礼部、礼政府看的,为的却是贸易。” “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就现在这个局势,朝廷若不控制,今天我们走了,明日琉球就会派人去倭国示好,以求保证贸易通畅。又会借着天朝威严,吓唬倭人,保持自己独立。赵大人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赵百泉是读圣贤书的,哪里懂得这里面的事? 可听刘钰说的,又实在难以反驳。刘钰说琉球万历四十四年的那次预警,也是怕丧失了中转港的地位,甚至可能是故意的造成中日之间的矛盾,从而获利。听起来似乎像是一种从人性之恶做出的推断,可赵百泉内心实在是被刘钰说服,已然信了。 刘钰又道:“别说琉球了。当年朝鲜被倭人打成什么样了?不转身就和倭国贸易?有些事,赵大人坐在家中读书,是读不出来的。” 赵百泉苦笑道:“罢了,这等事我不如鹰娑伯,这赌我也不敢打。可大人想怎么办?总不能复汉时郡国并行的制度吧?难道要天朝派人来琉球,做相邦、三司?” 苦笑之后,笑的更苦。 “鹰娑伯其实心里也明白,本朝朝贡国,实实在在的,这几年都快被你们折腾没了。西边的一些小国,混杂不清,很多都已经早已灭国,却依旧打着朝贡的旗号前来,平定西域后,朝廷严查,处置了好多官员。蒙古各部也都成了内附,不再是朝贡国;准部已灭,回部也是天朝镇守……其实现在,也就只剩下朝鲜、琉球这几个了。” “天朝天朝,岂能没有朝贡国?鹰娑伯开了先河,把罗刹搞成外交,承认了罗刹帝位。西洋诸国纷纷外交而不朝贡,这天下不成样子。总要保留几分天朝体面啊。” “真要是郡国并行,控制藩属朝政,于礼不合。无礼,则天朝何以谓之天朝?” 刘钰不想争辩这个,反问道:“不谈这个,只说教化藩属,天朝是否有义务?琉球这些年多用和学而少用汉学,此非礼政府之责乎?” “我只盼赵大人经此一行,知道藩属到底是什么情况,免得坐在家里猜测臆想。琉球教化,教化到现在,和学大兴,汉学日衰,这等教化,放在英圭黎国,礼政府尚书是要引咎辞职的!” 之所以和赵百泉说这些话,因为赵百泉也要写一份出使琉球的情况交给朝廷。有些话刘钰说的,那是自带政敌的光环,很多人可能会为了反对而反对。 刘钰的身份有些特殊,有些话,还是赵百泉说更好一些。 加之刘钰暂时不准备直接返回朝廷,他要考察一下琉球的中城港,顺带还要带着舰队去日本浪一圈,直奔江户,给幕府带来恐慌,让幕府将来与大顺在九州岛作战的时候,必须在江户预留大量的部队。 刘钰要让幕府提前知道一件事:大顺的海军有能力在江户登陆,以让幕府不敢出动太多兵力去九州岛。 而且还要知道,大顺的海军可以在日本任意一处登陆,不想被人偷家,那就老老实实地每一藩国准备一队应急的兵力,九州岛那边就少去点人,趁早把条约签了,你好我也好。 至于直接登陆江户,这样的想法刘钰暂时没有考虑,他想给幕府多留一些面子,多保留一些幕府的权威,以便让幕府做守土官长。 大顺如果不想在日本卖军火,而是准备卖丝绸瓷器,那就最好让日本幕府还存在,维系现在这种看似统一的市场。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日本资源太缺乏,真要是幕府的权威丧失殆尽,又重回战国时代,各个大名肯定是敲骨吸髓地搞钱、扩军、买军火。那就没钱去买刘钰想卖的东西。 而且军火这东西,卖起来一时爽,后患实无穷。 瓷器丝绸棉布则不然,卖起来时特别爽,后续把其本土的制瓷业和纺织业全打垮后,卖起来更爽。 此外,他还要给幕府那边送一封信,教会幕府一件事:如果大顺真的要逼日本开国,那就去京都,找所谓的“天皇”来背这个锅,这样比较容易给幕府台阶。 免得到时候日本那边没人想到这个找人背锅的办法,以至于幕府死要威望硬撑下去,那就不妙了。 反正就现在这局势,一旦日本开关,谁和幕府过不去,那就是和他过不去。谁敢挑起日本内乱,尊王复政,那就是和整个东南沿海入股对日贸易的股东过不去。 这些问题都和琉球息息相关,日后琉球必要丧失贸易机会,要今年确保琉球不会转为海盗、还要想办法让琉球稍微变革一下,将来这里作为海军基地,最起码能买到粮食,而不是让他的水手和琉球百姓一样,啃芭蕉叶、吃苏铁种。 这些考虑不必与赵百泉谈,可要达成目的,还需要赵百泉去“引导”一下琉球王。 对琉球而言,这也是一次极好的变革机会。 大量的亲日派被清洗,都是琉球上层的贵族。对外政策亲日,对内也是极端反对清查田亩、均田令实行,琉球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搞一下变革的。 以及日后的教化、同化、控制等等问题,皇帝有些话是抹不开天子的面子的。尤其是看上去像是欺负一下琉球这样人畜无害的小国。 赵百泉刚才起了一个很好的话头,那就是汉初的郡国并行体制。藩属到本土之间的过渡,汉朝的这个郡国并行体制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模板。可在刘钰看来并不太适合琉球。 这就像是地方和中央的博弈,中央空降到地方的人,地方上必然会抱团对抗,这反倒给了琉球王一个团结琉球本土大族的机会。 因为天朝指派的人,根基太深,琉球王不得不寻求与本地大族合作。 反之,既然还有闽人三十六姓的残存,这些年因为亲日派的打压,在琉球政局上一直没有机会执政。 这倒是一个机会,琉球王应该选择一位闽人三十六姓出身的本地人,出任执政,趁着这一次大清洗的机会,彻底清除本地大族的势力。以强化王权为导向,彻底清除亲日派,扶植根基较浅,但让天朝高兴的三十六姓,这应该也是琉球王乐于见到的。 国相、执政、三司官这样的职位,可以留给本地人。但朝廷还是要派人来,做一些教化……也就是同化工作。 或许在天朝,礼政府是六政府中最没牌面的。但在琉球,掌管教化礼仪的天朝专员,地位就大不一样。 一方面可以执行同化工作,扭转和学胜于汉学的局面,另一方面又可以监视一下琉球的举动。 这一次大清洗之后,一直被打压的三十六姓就可以崭露头角,填补空位了。 历史上的蔡温鉴于琉球当时的局势,采取文化亲中打击政敌、政治亲日维持琉球吃两面的政策,可以理解,聪明人的选择。不能因为他的祖上是“米、苏、蔡、黄”这种史上留名的书法宋四家的嫡系子孙,就觉得他一定亲近天朝,那是在臆想的世界才存在的。 聪明人会随着局势的变化采取新的政策,想来经此一事,政治亲日的选项完全可以被聪明人排除了。 至于蔡温到底能不能脱颖而出,还是要看他有没有真本事。之前琉球是一切为了朝贡、朝贡就是一切。 现在朝贡贸易中转中日没戏了,这时候还能做出政绩,最起码让琉球百姓都吃上地瓜,这才是真本事。否则只要种种树、造造船,能维持朝贡就算人杰,那也未免太简单。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三十章 鸡肋的军港 这些事,最好在琉球王前往京城请罪之前,“引导”琉球王做出正确的选择,在京城里就白纸黑字的把事定下来、说清楚。 刘钰自认按照现在的三观讲道理,是远不如赵百泉的。很多时候他感觉别人脑袋有问题,可一样,别人其实也感觉他脑袋有问题。 所以他很希望赵百泉把这件事给办了。 “赵大人,前朝洪、永年间,天朝赐三十六姓于琉球。一则教琉球造船,以便朝贡;二则也是为了教化琉球,使之亲近天朝。” “如今三十六姓散落,所剩不多,这些年一直被打压。想要琉球心服教化,为长远计,我看琉球王还应该上表,请再赐三十六姓。” “不过这一次多以工匠、善稼穑者为主。” “至于琉球国政,你我本不该干涉,可倭人之前渗透太深,我等既为天使,便不可不有所作为。” 赵百泉已经见识过刘钰的“作为”是什么意思,听到刘钰又要作为,心里一阵紧张。 心道你上次作为是来了一场大清洗,直接把亲倭一派抓了个遍。这一次还要作为,难不成真要逼得琉球王做傀儡? 然而刘钰后面的话,让他稍微放松下来。 “赵大人,我的文化水平不高,只会一些实学。诗词歌赋,一窍不通。但琉球心慕我朝者不少,三十六姓遗族亦有一些,赵大人何不趁这几日与他们多多交流?” “如今我朝赶走倭人,正占上风,不妨与三十六姓遗族交流交流……恰逢此时琉球官位空出许多。当然,你我既为天使,你又反对学汉唐使者,那我们也不好对琉球过多干涉,可与天朝遗民交流交流,亦不为过吧?” 听到刘钰不是要直接带兵让琉球王指定官员,赵百泉知道刘钰已经退了一步,暗暗松了口气之余,也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说是交流交流,琉球王定看在眼中。赵百泉只要摆出亲近三十六姓遗族的姿态,琉球王自然明白这是一个向天朝表忠心的机会:之前都是亲萨摩藩的人执政,现在当然要焕然一新。 到时候在琉球王面前,稍微提点一下,让琉球王自己主动申请朝廷派人教化,也的确是赵百泉可以接受的行事方针。 两人有分歧,可刘钰已经让步,赵百泉便道:“鹰娑伯不妨和我说说,到底要达成什么效果,我也好试试他们是否有才可用。琉球事,毕竟与本朝不一样。” 刘钰问道:“琉球国的酒、面粉、豆腐这样的东西,都只能王室专营,只能由王府制造。由此,民不种米、麦、豆,只以番薯、芭蕉叶子和苏铁果实为食,此弊政乎?” 赵百泉点点头,心道这要是不算弊政,那什么算是弊政?天朝皇帝要是敢这么干,早就被骂死了。 但一想,琉球现在的政治水平,还处在九品中正制的阶段,也不能要求太高。 刘钰又问:“琉球本有均田法,奈何多年不变,使得豪族多占田产。若琉球国行检地清查田亩之政,此德政乎?” 在大顺搞这些,肯定会有许多人反对。 但在琉球,地不是大顺官员的,就可以完全站在三观的角度来考虑,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既得利益,就能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赵百泉又点点头。 刘钰遂道:“琉球嘛,百里之国,哪有那么多政事?谁能清查田亩、取消王室专营米麦、开垦土地,谁就是能臣,谁就有才。其余更多,那就是强人所难了。一县之地,你还能要求出个殿试状元?” “日后我不求别的,我若领王命出征,能在琉球花钱买到粮食即可。海军可不啃芭蕉叶子,更不可能去啃苏铁果实。我也不求琉球人能贡献多少,怕的是花钱都买不到。就这么简单。” “缺人,缺技术,让琉球求陛下再赐三十六姓,教稼穑百工垦地之法。至于教化,自不必提,必要大兴汉学,摒弃倭学,焕然一新。” “琉球小国,论及人杰地灵自不如中原,加之不过百里之城,也难有大才。可我看,这百里之国亦治不明白,实是政治晦暗不明。赵大人可与三十六姓遗族交流交流,若有人能看到琉球的问题所在……” 赵百泉笑道:“若有人看到问题所在,那便可与中山王交谈时,提及一句:国有才而不用,是以有倭奴之祸。” 见赵百泉一点就通,刘钰笑道:“就是这样的。赵大人若能做成此事,也算是行了德政。本朝清查田亩什么的,暂时我看也不用想了,可在琉球,赵大人又没有土地,我看正是行仁义之政以对本心的时机。” 又是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一句,赵百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也知道刘钰看他们很不顺眼,可这件事确实如刘钰所说,算是实行仁政的机会。 国内没机会行仁政,在琉球总有机会尝试一下。 再一想刘钰说话做事的风格,也觉得刘钰去和三十六姓后人交流,确实不合适:聊不到一起去,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也不会诗文。 “行,那我就去拜访一下天朝遗民三十六姓的后人。” 之后几日,刘钰又和琉球王见了几面,观赏了一下琉球特色的“磔刑”。这一场对亲日派的大清洗,七家大族的族长被分成了八段,这是琉球最重的刑罚。 本来就是做给天朝看的,处刑的场面两位天使当然要在场。 磔刑后不久,刘钰就带着人,骑着琉球王赠送的马匹,带了一些主修要塞工程学的海军军官生,去了中城城,考察了一下日式风格很浓的城墙建造,判断一下攻城火炮的威力,以及攻击那里才最容易造成城墙倒塌。 在上面向下俯瞰,就是刘钰认为最适合的琉球军港,中城港。太平洋的海浪被远处的岛屿阻挡,又有半岛遮蔽周边的海潮,海湾下风平浪静。 两艘探险船,正在那测量水深,以便看看这里是否可以直接停泊,以应对可能会到来的台风天。 这几个学要塞工程学的军官生也一眼看中了这个好地方,指着北边的连胜半岛道:“若大人选择这里修军港,炮台和要塞,可建在那个半岛上。只要海军在,则半岛上的堡垒炮台,就无法攻破;反之,只要炮台在,军港也就安全。互为倚仗,海潮不大,水深若是适合,这里做军港最合适了。” 他们指着的地方,正有一个小山丘,山丘上有一座破败的城堡,也是琉球人修的,估计很久之前就已存在。 一行人又纵马绕过海湾,去了那座城堡。城堡不大,但是位置极好。 距离刘钰选中的军港所在处,正在此时岸炮的射程之内,而且有一座小小山丘,可以依山修筑。 距离海滩也只有几十米的距离,而且琉球本就不大,半岛更是狭窄,控制了这里,只要海军不灭,补给通畅,按照新型堡垒的修法,从琉球进攻的兵力无法展开,只要驻守个二百人,配上足够的火炮,即可保军港无忧。 这城堡修的很差,可是眼光不错,地势很好。有天然的土坡,旧城堡的石料也充足,只要能让琉球王出面征发劳役,有专业的工程负责人,修起来并不难。 “你们觉得此地可以?” 这几个军官生都道:“此地地理很别扭。琉球贫瘠,其实在这里修要塞,并不是很合适。补给不足,只能避风,物资囤积不好办。” “但若我们不占,别人占去,这里便是威胁我们海岸的前出基地。” “可其实我们占了,用处也不是很大。就近监视倭国的话,对马岛、济州岛更好一些,补给方便。” “总归,这是个对我们不是很有用,但绝对不能被别人占据的地方。若为守势,则此地可比玉门关;若攻势,则此地可堪称鸡肋。但势无常势,水无常形,先占着总是有好处的。” 这些军官生的眼界是有的,跟着刘钰学了也好些年了,要塞工程学固然要学西方的要塞技术,可也要学山川地理和地缘学问。 怎么修要塞,只是技术;哪里值得修要塞,更是学问。 针对这里是个鸡肋的看法,刘钰大体是认同的,但他还是讲了一下为什么要占据这里。 “若只论我朝与倭国,你们这么说自然对。可不要忘了,倭人和荷兰人走的很近,当年岛原之乱,荷兰人是派了军舰支持的。英国退出倭国后,又想去与倭国通商,倭国以‘英王迎娶了葡萄牙王女’为理由拒绝了。可见倭人对外面世界的了解,远胜本朝那些大臣。” “虽说都是借口,可能找到英王迎娶天主教徒这个理由,亦可知其对西洋诸国了解甚深。” “日后若倭国想要变革,他们从我朝这里得不到,只能去找西洋人。西洋人若来,唯有此路可通。” “待日后南洋定,此地当真也就是鸡肋了。可现在嘛……还是值得花个几万两银子的。” “你们几个就留在这里,修筑要塞。明年我会把炮运来。今年冬季,我也再运一些大米来,以作体恤琉球民力之意。尽快修好,在明年冬季之前,要塞、港口,都要建成。” 按他所想,明年冬季之前,对日战争应该就可以结束了。南洋的事,暂时还解决不了,就得防止日本与荷兰勾结。 这里可以严防死堵荷兰的走私,必要的时候可以先放下马尼拉大屠杀,日后算账,先和西班牙人配合围堵,只要避开英国打西班牙的舰队,别把英国拖下水就好。 大顺把日本一锁,日本想要学习新技术,只有荷兰这一个选择。荷兰人想要绕开大顺和日本沟通,会选择黑潮洋流航线,琉球是必经之路。 可再想想几年后若能攻下南洋、拿下北海道、迫使朝鲜租借港口经略鲸海、设卡于马六甲……到时候,这琉球就连个鸡肋都算不上。可现在还要往里面扔几万两银子修军港和要塞,忍不住咬牙切齿的一阵肉疼。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三十一章 可利用的矛盾 即便肉疼,这钱也得投。算是留个保底。 南洋若下,马六甲和巽他海峡在手,琉球真就连个鸡肋都不如。 这几万两银子的投入买了个可能一辈子都用不到的军港,实在有些无语。 花了钱,却盼着将来一辈子用不到,大概就像是皇帝在天津翻修前朝的大沽口炮台一样:花一大堆银子,盼着的却是这些银子全都白花打水漂。可谁要是上书说修天津炮台纯粹劳民伤财,皇帝定要臭骂一通。差不多的道理。 琉球在只有中日的世界里、且中攻日守、朝鲜在手、能割对马和北海道的情况下,实无意义。但有外部势力,那就成了阿克琉斯之踵,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却也不得不装上坚固的胫甲。 这源于刘钰的不太自信。 他心里还是有点怕荷兰人,毕竟有二十万吨的海军存量,还有二百年的海战经验,就算主力舰来不了亚洲,可威海的海军理论虽丰富却终究没有一次实战经验。 他也不确定威海的海军是否有能力赌赢这场国运,是否有能力击败能逼得英国打了二百年英荷战争的荷兰。 要是错过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就得再等许久一直等到七年战争开打了,时不我待,他已经等不及了。 不过一件事值得欣慰。 赢了,冲破南洋去吃肉,养肥资本主义萌芽,必要时把门一关,海军中立对外,就能任凭国内可劲儿折腾,起义革命逼宫素质三连,不用担心外部影响。 输了,皇帝必要砸锅卖铁大建海军,因为输了,意味着刘钰的恐怖预言很可能变成现实,皇室统治枷锁更重,但却可以为将来留个足够厚的家底子。 当然,要是南洋赌输了,刘钰就是大顺最忠心的重臣;赢了,那就另说了。 跟随他的海军军官生大约都知道将来要打南洋,内心也盼着在南洋开战,他们可不想一辈子窝在威海,不打仗永远升不上去。 此时听刘钰明知这是一处鸡肋还非要花钱,心中不由窃喜,心道鹰娑比显然是力主南下的。 被留在这里考察和日后监督炮台港口建造的,心下了然,既要执行命令,也觉得这地方风景还不错。 比起那些驻守苦寒之地鲸海以北的人,他们的运气要好的多。 刘钰又嘱咐了他们,一定要喝开水之类的平日里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内容,这才离开了中城港。 几日后,台风来袭,在外巡逻的陈青海的分舰队也回到了琉球,躲避完了台风,刘钰就准备去日本了。 他不确定下一次台风会什么时候来,但玄学的琢磨着弹坑理论,觉得大概刚来了一场台风走了琉球日本线,下一次不会恰好走琉球日本的路线。 琉球国王这边也已经处理好了国内的问题,国内军政由王弟尚彻暂摄,琉球王尚敬跟随赵百泉一同前往天朝。 出发之前,刘钰私下里叮嘱了一下赵百泉。 “赵大人,中山王去往天朝,此大事也。按照以往册封的规矩,都是琉球使者先去京城请封,然后天使再来。这一回换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方便准备。你可先将他安排在松江暂住,一则让其见识一下天朝繁华,以收其心。二来也是先让朝中有所准备。” “不要就把他直接带回京城,朝中无所准备,礼政府尚书大人定要骂娘。” 有些事的内幕,赵百泉并不知晓,比如皇帝准备拿琉球说事,做给西洋人的世界团看,以期达成一种朝贡国即领土的共同认知。 琉球本身是小事,但可以作为名正言顺征日的大义,刘钰得配合皇帝演戏。 赵百泉虽不知内幕,却知刘钰是这一次的正使,有些事还是听他的更好一些。 而且诚如刘钰所言,礼政府这边也没什么经验。 之前实在没有藩属国的国王亲自来京城,而且这次还是自缚请罪的。 正常有藩属使者前来,都是早朝的时候禀告皇帝,皇帝在朝会后接见,这一次大不一样,怎么接待都是个问题。 以郡王之礼接待?琉球王自认大罪,又要自缚请罪,好像不合适;可能定藩属罪的只有皇帝,皇帝还没发话,郡王的级别还在…… 这些麻烦事都要礼政府去管,赵百泉想想也是一阵头疼。 想着先留在松江缓冲一下,倒也不错。 届时再沿着运河一路去京城,也不用担心海船出事,只要到了松江就算万无一失了。 应下了刘钰的嘱咐,两艘战舰调拨给赵百泉,护送他们一起回国。 跟随两艘战舰一起回去的,还有四名论资排辈等了许久的实习舰长,回去后就要接手两艘新造下水的巡航舰,要抓紧时间训练在九月份之前完成磨合。 一一送别之后,刘钰的舰队也从琉球起航,顺着黑潮洋流前往日本。 刘钰要去的第一个目标,是土佐藩,在四国岛。以刘钰所知,以及史世用的情报,可知这个季节,正是各个藩主前往江户参觐交代的季节。 四国岛上已经将近一百五十年没打过仗了,土佐藩的藩主估计这时候正在江户,正是一个适合去吓唬吓唬日本各藩藩主的好地方。 再一次前往日本的史世用,正在给海军参谋部的人说一些日本的情况,这时候正说到倭国大名们参觐交代的事。 “多亏鹰娑伯的本事,给倭国上了番薯救荒之法,又行币制改革。若不然,泰兴十二年之前,倭人的幕府将军已经停了参觐交代。各个藩主也不需要再前往江户。如今倭国幕府挺了过来,幕府有钱了,各地饥荒也减缓了,这参觐交代又恢复了。” “土佐藩藩主的正妻要住在江户,藩主也需每年前往江户一次。四月份启程,在江户居住一段时间,再返回高知城。” “参觐交代,不过是幕府疲敝大名之策。一年时间,三成时间在路上,三成时间在江户,剩下的四成时间才能回本藩居住。一来一回,又要仪仗开销,每年的那些收入,许多都耗费在参觐交代上了。” 史世用当年凭借弓马之术,在刚刚恢复鹰狩令的幕府那边当了数年间谍,对日本了解颇多。 刘钰也就知道土佐藩后来出了个坂本龙马,维新之杰,剑术超群,但第一次得到左轮之后,就左轮不离身,也不去玩剑术了。 他曾说过: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个世界是在不分昼夜不断变化的,因此,顺应时代潮流才是君子之道,坚定了想法就一门心思去做,那是不对的,是要被时代甩到身后的。 可见孔子的话,可以有一万种解释,关键看需要。 除此之外,他对土佐藩所知不多。 史世用倒是知道不少,因为他在江户教幕府的武士们骑射的时候,土佐藩出了不少事。 前几年,失了一次火,把高知城给烧了。 刚烧完,就赶上了刘钰趁机走私的享保大饥荒,土佐藩受灾极为严重,饿死了不少人,而且还从幕府那借了几万两银子,回来想要振兴产业。 但从时间来算,估计这时候高知城也还没有重修起来,几万两银子就像振兴产业估计也没戏。事实上也确实没戏,历史上土佐藩试图把造纸业收为官营,结果引发了一场大规模起义,最终无可奈何,放弃了造纸业官营的想法。 根据“火灾、饥荒、借钱”这三件从史世用那得知的消息,刘钰判断,土佐藩现在正是一个好欺负的。 战国时代结束后,幕府要求一国一城,尤其是土佐藩这样的外样大名,那都是不可信任的,土佐藩应该就这么一座高知城。 烧了也没几年,之前又赶上大灾,估计现在也没修起来。未必真的要攻打,去吓唬吓唬也足够了。 二十万石的石高,兵力也没多少。 加之土佐藩的长宗我部氏在关原合战中站到了西军那一边,土佐藩现在的藩主山内氏是后分封过来的,之前旧藩主的那些旧部,肯定不能赶尽杀绝,只能区分为上士、下士,新人上位、旧人沦为下士,内部矛盾也不少。 这种地方正适合杀鸡儆猴,搞搞乱子。 史世用想来佩服刘钰的胆子,尤其是当年刘钰真的敢去江户之后,更是深觉刘钰胆魄非凡。这一次刘钰提出要去土佐藩看看,史世用也知道刘钰在琉球砍瓜切菜般解决了萨摩蕃武士的事,亦是信心满满,不觉得有什么危险的。 他给在场的海军内的中高级军官讲完了这些,刘钰笑容满面地说道:“想来诸位也猜到了,对日开战一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琉球事毕,连东风都有了。” “刚才史大人也讲了不少,只是倭国与本朝终究不同,你们可以大约理解为周天子与诸侯的关系。当然,政治正确的说法,倭国岂可比周天子?我这么讲,也只是方便理解。” “武王得天下,封太公望于齐,齐周边便是周公之鲁。所为者何?周公姬姓、太公望吕氏。内外亲疏有别,也有鲁国监视齐国之意。放在倭国,大体上可以这么理解。” “殷商后裔的宋国,是外样大名;齐国,是谱代大名;鲁国,是亲藩大名。” “这土佐,便是一个外样大名。” “古人有句话,叫九世之仇,尤可报也。说的是周天子烹杀齐哀公之事。当然,若是齐桓公时,便是给周天子十个胆子也不敢烹杀齐桓公。此时的倭国幕府,权威大体相当于天子烹杀齐哀公时候。” “至于兵制,倭国农兵分离,各个大名也都有自己的兵丁。大致可以理解成天子有六师,诸侯亦有三军。” “明白了这些,你们便应该知道,此次作战若不以分裂倭国为目的,我们作战的发了该当如何。若能利用好倭国内部的矛盾,胜于数万雄兵。”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三十二章 无中生有 这些军官们在威海憋了许久,整日看着地图推演种种可能,这是参谋的本职工作。 刘钰用周天子和诸侯做了个不恰当的比喻,虽不完美,胜在直观,倒也更容易理解。 他们推演过无数次,想着若是对倭开战,战场必在九州岛。 现在刘钰说要运用倭国内部的矛盾,造成一种各方心不齐的局势,他们大概也明白了刘钰为什么要去土佐转一圈了。 土佐既是外样大名,大顺的舰队若能在土佐附近击溃海岸防御,以极少的兵力纵横土佐,那么在其余外样大名看来,大顺的海军可以在海岸线的任何一处登陆,很可能威胁到他们的封地。 这样一来,他们出兵的时候必然会犹犹豫豫,而且也肯定会想办法留足足够的兵力守在自己的城中,以免被大顺偷了家。 至少,不会过于主动,就算不得不去,也得等到幕府那边传来命令,逼着他们不得不出兵的时候才会出兵。而且可能会耍滑头,避开交战,消极等待幕府直辖的兵力前来。 反过来也一样,幕府直辖的兵力也不想都消耗在和大顺的战争中。一旦幕府没有兵力,压不住诸侯,那就是春秋时的礼崩乐坏,外样大名可不会老老实实。 刨除掉亲藩大名,还有一群随时可能当墙头草的谱代大名,这都是不安定因素。 日本国虽大,实际能动员的战争潜力却不多。甚至只要能够对幕府直辖的兵力打出一场万人左右规模的歼灭战,幕府就会立刻求和,而不会选择把自己所有的兵力都用来保日本——相对于保日本,保幕府更重要一些。 去土佐转一圈,就是在给幕府那边埋雷。 外样大名肯定会请求幕府不要调动他们的兵力,让他们的兵力守城,以免大顺的海军沿着海岸线登陆。 幕府答应,那么打仗的主力、死的最多的,就是幕府直辖的兵力。 幕府不答应,就是在外样大名的心头结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即便无可奈何直辖出动全部兵力,必然离心离德。 尤其是刘钰又不是准备只在土佐停留,而是要去一趟江户外海,在那里直接威胁江户城,宣告大顺的海军随时可以在江户附近登陆。 幕府如果在江户预留了大量部队,那么外样大名就会想:你幕府可以留兵守家,却叫我们出全力,这他妈什么玩意儿? 若留兵守家,则去九州岛的兵力就不会多,又定然会集结各地大名的兵力。一方面制造了隔阂和不满,另一方面,这种十八路诸侯齐聚的情况,根本打不好仗。 人一旦多了、杂了,指挥起来就不顺畅,各有心思,各怀鬼胎,大顺陆军那边打起来也就容易一些。 弄清楚这一次去土佐的目的后,刘钰又叮嘱道:“这一次登陆,一定要记得严明军纪。不得烧杀抢掠。咱们要为将来的谈判,来一个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 军官们一脸茫然,不知道这无中生有,从何而生?生的又是什么? “倭国禁教,其一大原因,是因为当年岛原之乱,天主教徒起事。倭国又非信绿教,之前也有不少大名信天主教。倭国到底怕天主教什么?” “就像一个人不会水,所以害怕掉进河里。那么他到底是怕水?还是怕死呢?如果怕水的话,是连喝水都怕的。所以,本质上讲,这是怕死。” “倭国也是一样。他们怕天主教,是怕天主教在底层民众中传播,底层民众借此组织起来,反抗倭国暴政。故而,倭国最怕的,是底层民众的反抗,只是天主教恰好可以作为一个组织在一起的工具。” “所谓无中生有,那便是生出一些让倭人幕府、大名都害怕的东西——民众的反抗。” “要严明纪律。要传播一些倭国一点都不想听到的东西。等到和谈签条约的时候,却把这些我们根本不在意的东西,加在条约里面,这便是无中生有。我们坐地起价,他就地还钱,便可多得一些还价的利。” “日后也必能使倭国更加锁国,除了我们要的开关之外,其余地方必然更加封闭,严禁出海,更严禁求学于国外。” 其实大顺也是一个吊样,也怕底层组织起来造反,但毕竟这种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时代,天朝早就过去了。 绝对世袭的那一套从商鞅时代就被逐渐打破了,如今更是可以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再怎么样,大顺的士农工商和日本的士农工商不是一回事。 大顺有科举这个阶级流动的利器,考上科举就是士;而日本,士这东西终究还是世袭的。 所以有些话,完全可以在日本大肆宣传,而不用担心被朝中知道后觉得这是大逆不道之言。 这些话讲好了,也能抵得上数万雄兵。 原本只是大名和幕府之间的勾心斗角,各怀心思;现在还要挑唆一下阶级矛盾,使得各个大名还要考虑底层在大顺登陆之后“一揆”的可能性。 将来谈判的时候,这件事可能也会是幕府第一个要求去除的条件,比如不得传播类似思想、不得接纳倭国自发去往大顺求学的人。 既然要除去这个条件,那就得从别处补,这就得加钱。 大顺再怎么封建王朝,唯才是举、科举取士、轻徭薄赋、出役给钱、四民一体这些东西,依旧是此时的政治正确。可放在日本,哪一句都会引发轩然大波。 底层缺组织,也缺指导思想,组织需要时间,而指导思想这东西可以短时间内灌输一些,底层百姓听不听得懂没关系,反正也是说给高阶武士、大名和幕府听的。 选在土佐,也因为土佐在关原之战后换了藩主,新藩主家的武士和旧藩主遗留的武士之间也有巨大的矛盾,在这里造成的影响会更大。 手里除了水手,也就五百人的陆战队,就算高知城前几年失过火、又恰逢饥荒刚过去,攻高知城也不现实。 可自己就偏偏要靠这五百陆战队,叫土佐藩将来一个兵都不敢出。 至于抢钱……明抢是最低级的手段,刘钰不屑于用。 将自己的计划和众人说完,确保可以明确知晓以便贯彻实施后,几个会日语的通译就开始在那背诵刘钰写的蛊惑人心、煽动情绪的小册子。 很快,前面的军舰捕获了一艘日本的商船。 自从锁国令颁布之后,曾经可以造盖伦船、横渡过太平洋去墨西哥招采矿工程师的日本,已经没有一艘可以出海远航的船了。 这商船小的可怜,也就走走近海,证明这里已经距离海岸不远了。 船主被转移到了刘钰的座舰上,看得出这个可怜的船主已经被吓坏了,这里又不是长崎,这里的船主既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也没见过外国的人。 上了船之后,就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刘钰知道商人最喜欢什么,也想试探一下锁国令对这里的商人有多大的影响,笑吟吟地摸出几枚在墨西哥铸造的西班牙银元——这玩意多的在福建和广东一抓一大把,比银锞子还常见。 跪在地上的商人看到闪闪发光的银元,原本的恐惧一扫而空,知道但凡笑眯眯给钱的,一定不是坏人,更不可能杀了他。 朝着刘钰磕了几个头,接过刘钰递过去的银元。 可银元刚摸到手里,立刻就像是触电一般,把这几枚银元扔到了一旁,吓得更是在地上猛磕头。 因为,银元的后面,印着一个十字架盾徽。 刘钰又摸出了一枚同样的银币,指着后面的十字架盾徽,用自己那口半吊子日语问道:“是因为这个?” 商人磕头如捣蒜,连连称是,若是被人看到这样的标志,是要被钉在十字架上上火刑的。 岛原之乱后,幕府对天主教徒有了标准的处置流程:钉十字架,砸碎了尸体砌在城墙里,看看到底能不能复活。 商人虽不曾出过外海,可锁国令这种事他可记得清楚,一旦被发现肯定会死。哪怕对白银爱的深沉,也只能像是上面沾了屎一样赶紧丢掉,甚至可能上面就算真的沾了屎也不至于如此。 从这个商人的反应上,刘钰可以判断出幕府的控制力还是很强的。便把那几枚银元收走,摸出了一些日本这几年新铸的享保钱,商人眼睛一亮,赶忙收下。 “大人是唐人吗?” 收了钱,胆气也壮了许多,竟然敢主动和刘钰说话了。 “嗯,是唐人。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小人是贩卖纸的。土佐的纸,很有名气。小人是小本生意,恳求大人放我离开。” “嗯,你放心,唐国的纸遍地都是,我自不会要你的纸,也不会要你的船。你是土佐人?” “是,小人是土佐的商人。” “我听说高知城失火了,现在还没有修好吗?” “没有,还没有修。” “你们的藩主是去江户参觐了?” “是的。” “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要到八月份。” “高知城距离海岸有多远?” 又摸出了两枚享保银币,商人接过银币,回道:“距离海岸河口有约莫十余里。河口狭窄,大人的船可能无法通行。河口往上十里才是高知城,在两条河的夹口处。” “海边有炮台吗?” “没有。” 取来纸笔,一边询问着,一边绘制了一下河口的大致情况。 如果这个商人说的都是真话,攻高知城是不用想了,河口太窄,而且刘钰绝对不会在步兵不足的情况下,将军舰开进狭窄的河道,那是给人送菜的行为。 但城是城、市是市,高知城就是个城堡,绝大多数的人口当然是在城下町居住。 这里百余年没打过仗了,海岸连个炮台都没有。 问清楚了要问的情况后,刘钰还很好心地告诉这个商人,日后若是被人问及应该如何应答。 待商人彻底放松了警惕,在银币的面子上认为唐人都是好人的时候,刘钰笑吟吟地露出了獠牙。 “你说的若是真的,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是假的,你的名字定会在土佐流传。” 商人刚刚松懈的精神顿时又被惊住,连连磕头口称不敢,刘钰这才对着刚才口述绘制的地图,询问了更多的细节。 行家出手,是真是假一听便知,终究也是带兵这么久的人了。商人将他知道的情况一一说出,基本可以确定都是真话后,刘钰又赏了他几枚银币。 放他归船之前,又叫他取了一些土佐出产的纸张,询问了一下价格,判断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除非蒸汽机大规模应用,否则无法对日本的造纸业造成冲击。 剩余的丝绸瓷器等常见货物,刘钰门清,每年走私和正常贸易都有详实的价目表。 放了那个商人离开,得知这里距离土佐已经不远,便升旗帜,告诉舰队稍微改变一下航向。 船上,负责测绘的军官生们正在将一箱箱的仪器搬出来,木星定位法没法在摇晃的船上用,所需的望远镜也颇大,一旦登陆,他们就要尽快测量此地的经纬度。 两艘探险船,又分出来两艘巡航舰,折向西边,沿途绘制四国岛的海岸线地图。 舰队主力越发靠近土佐,海上的各种船只也就越多。可是都没有大船,都是些小船,要么是打渔的,要么是运货的,船都不大。 大部分船见了刘钰的舰队,就飞也似地往岸上跑,水手们遵守着刘钰的命令,没有用枪在甲板上射人玩。 围在刘钰身边的军官生看着那些小船,一个个苦着脸。 “大人,倭人连海军都没有,就算有也都是一些小船。咱们海军这一仗,岂不是就是给陆军当运输队的?要我说,集结陆战队,陆军打陆军的,咱们海军打咱们的。” “咱们把陆军往九州岛上一送,留下一半的船保证海权,监视倭人水师。剩下的,直接沿着倭国沿海转一圈,哪个城兵少就打哪,他们又追不上,咱们想打就打,觉得打不过就撤便是。” “如此,保管叫倭人的兵都缩在城中,一个都不敢出来。” 刘钰笑道:“算了吧。炮弹挺贵的,火药也不便宜,吓唬吓唬得了。攻下来后,能抢到啥战利品?我吭哧吭哧地打一天炮,抢两船大米?就像高知城这样的,都得问幕府借钱,高知城现在还没修好,你说能榨出油吗?” “我为了叫倭国有钱可赔,煞费苦心啊。又帮着他们稳定饥荒,又帮他们出主意铸币改革,就为了今天方便收钱。各个大名每年都要参觐交代,有个屁的钱?幕府前几年穷的连参觐交代都停了,你觉得但凡有钱,能把这种削弱潜在对手的制度停了吗?” “攻下九州岛,能要多少钱那就是定数了,你再攻几座城,他没有你又能怎么办?你要知道,倭国又没有一个英格兰银行,逼急了他也凑不出钱啊。” 说笑间,桅杆上的瞭望手传来信号,已经可以看到河口了。 刘钰冲着旗手挥挥手,示意各部准备战斗,鸣炮示威,任何靠近的船通通击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三十三章 见过 土佐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战火,也根本没有机会看到西洋式的帆船。 明末大乱的时候,张献忠告诉传教士你们那一套搞不通、但是历法还是很好的,不妨回意大利多搞一些天文和数学书籍来,少带神学书;李自成和传教士在北京城一起喝酒,称赞了当时京城里传教士的道德水准和天文水平。 大顺和日本,终究不一样,可能哪怕大西,也会不同。 幕府可以知道查理二世娶了葡萄牙公主,可绝大多数日本人这些年就没见过这样的军舰。他们可以知道手里拿有画着十字架的银币会被斩首,可却不知道那些东西从何而来。 伴随着示威的火炮声响起,很多在岸边看热闹的土佐人也被吓得四处乱跑。 土佐藩一共五艘关船,此时能出来迎敌的只有两艘。 当两艘划桨的帆船从河口使出的时候,刘钰猛扇了自己一巴掌,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东晋,心道这玩意不是和里的船长的一样?千年无寸进,敢相信这是造出过盖伦横渡太平洋的造船水平? 在威海用不要钱似的火药训练出来的炮手们,早已经等不及了。伴随着船只的每一次晃动,最有经验的炮手等待着最佳的射击时间,最早上船的一批老炮手凭着感觉就能掌控这些细节。 刘钰看着远处的两艘关船,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我知道那些描述是怎么来的了。 其舟长五十丈,横广六七丈,皆置大铳外向,可以穿裂石城,震数十里,人船当之粉碎,是其流毒海上之长技有如此者…… 他还没感慨完,那两艘关船已经在舰队的一次齐射中化为了齑粉,火药喂出来的炮手配合上燧发炮机构,这种慢腾腾的小船就是靶子。 “大人,你说这倭国的海防如此脆弱,金银又多,西洋人怎么不逼其开关?” 陈青海站在刘钰身边,观察着海上飘荡的木板,心中有些不解。 他常听刘钰说日本锁国之后再无海军,可他是跟着刘钰去过长崎的,也见过荷兰的大船逗留长崎,实在没想到土佐的水师会脆弱到这种程度。 “这事儿,感谢前明郑氏吧。要不是台湾那档子事,你真当荷兰人没想过炮舰开国?台湾事后,他们被吓住了。再者,荷兰人在南洋能有几个兵?拿不下印度,西洋人谁也没本事招惹天朝和倭国。” “上回来威海的那个法国佬,杜普莱克斯,那才是个可怕的人物。他琢磨着要招收印度土兵,以夷制夷,这人本事不小。可惜了,法国海军太次,他就算当个印度总督,法国也没戏。荷兰人就更别提了。” “天朝可以轻易集结万人的部队渡海,你让现在的英、法、荷集结三千军队在南洋都不可能。” “海战虽必胜,可倭国又不出口,锁国而不和谈,你能奈他何?咱们,说白了,海军这一次就是陆军的运输队,你指望着在这立功?嘿,别想了,真的,你就算全歼了倭国水师,我都不好意思记功。” 在心腹面前,刘钰没什么隐瞒的,尽可能多和这些心腹们谈一谈外面的局势,培养他们的大局观。 其实荷兰人在南海泡沫爆炸之前,是想过炮舰打开日本国门的。奈何南海公司虽然在英国炸了泡沫,可荷兰东印度公司早就没心思在实业和商业上,改行金融业了,南海泡沫也把荷兰伤的不轻。 日本凭着英国股市的南海泡沫事件躲过一劫,可到头来大顺这边还是出兵了。 这一次除非京城地震把紫禁城弄塌了,否则没有意外了。 陈青海看着日本的这些小船,想着刘钰刚才说的话,心道这倒也是,就算把他们的水师都歼灭了,也实在不值一提。 只要舰长不作死,往河道、前滩里钻,海上的仗根本不用打。 再想想刘钰曾给他们讲过的伊达政宗造盖伦、以及万历十年日本访欧少年团的事,不由地也有些感叹。 “时也、运也。若当年倭国维持盖伦船横渡太平洋的水准,纵百余年无寸进,又何至于此?我朝当引以为鉴。” 刘钰只是笑笑,却没接话。没有那么多可以引以为鉴的东西,这里面的事又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的,可以说有偶然也有必然。 万历十年去欧洲,能学到什么?远还没到震撼到叫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反倒是访欧少年团的成员对欧洲人把他们擦手的丝绸仔细收好的印象颇为深刻,一股子优越感油然而生。 至于伊达政宗,当时传闻他要问西班牙借兵平分日本的谣言满天飞,没被清算就不错了,还想搞航海?当时荷兰还正和西班牙打仗,船都没回日本,返航到马尼拉就被征调为西班牙军舰了,根本也回不去。 反正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此时大顺先走了一步,而这一步已经提前走了快十年,日本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隆隆的炮声中,刘钰也在观察着岸边的情况,和商人给出的情报做了一下对照,心道看来日本对海防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 和商人说的基本一致,一条大约宽三四里的河在这里入海,但在入海之前,陡然收窄,只有个不到五百米左右的入海口。 卡在入海口处的,是一处岬角,有一座不太高的小山丘。 可以说控制了那里,就等于封锁了土佐的出海口、也保卫了土佐的海防安全。 那里,原本是有一座城的。 关原合战之前的长宗我部氏的城,就在这一处岬角上,原名浦戸城。 在这地方筑城,只要修筑了炮台,刘钰的军舰就只能傻眼。敢在这种河口滩涂地用舰炮和岸炮对轰的舰长,通通可以以渎职罪枪毙。 若这地方有防御,就只能在旁边登陆,靠陆战队绕后啃下来,军舰才敢靠近。 然而,关原合战之后分封到这里的山内氏,嫌弃这地方太狭窄,在距离海岸十余里的地方建了个高知城。 一国一城令之下,可想而知,浦戸城被拆了。 就算不拆,想着前几年高知城刚刚失火,肯定也会废物利用,把浦戸城的建筑材料都搬到告知城去了。 这一处地势如此重要的地方,如今尽是一片废墟,望远镜里可见之处,半个人都没有。 刘钰松了口气,下令陆战队登陆,先把浦戸城的废墟占据。 一旦将那里占据,把大炮拖上去,莫说山内詈敷去参江户还没回来,也莫说土佐藩只有二十万石高,就算再给他加上一倍的石高,也攻不下这里。 岬角延伸封锁了河口,又形成了一个狭窄的半岛。 只要陆战队爬上去,想要进攻只能从河西边的海岸,而那又在军舰的射程之内,刘钰能让土佐藩连阵前集结展开都做不到。 午饭之前,陆战队便占据了浦戸城遗址,在上面升起来了海军的旗帜。十八磅炮太沉重,暂时都留在了船上,等稳住局面再拉上去。 而轻便一些的榴弹炮和十二磅炮都被拉了上去。 刘钰等人登上了岸,站在后世大概坂本龙马纪念馆的位置,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据说浦戸城当年是作为侵略朝鲜时长宗我部氏的造船基地的,现在已经荒废,只是在河里还有一座小型的造船厂,估计也能造个五百石左右的小船,完全可以忽视。 日本四面临海,可日本此时并不是一个海权国家,山内氏的高知城也根本没有考虑近海防御的功能。 有座山挡着,无法观察到高知城。 想要去看看,就只能走河道,或者沿着河边走上去。翻山的话不太行,没有路,而且树木郁郁葱葱。 浦戸城废墟下,就是一片商业区,下面的人有的慌乱,有的紧张,也有的凑到附近看热闹,但并没有敢上山的。 大炮部署好了之后,军舰轮番放下小船,让水手们分批上岸休息休息。 不到傍晚,两个倭人的武士举着山内家的三瓣花旗帜朝山下靠近,看样子是想要谈判或者询问。 这几人走的越发靠近,拿着望远镜在那看的史世用嘿了一声,有些不太淡定了。 刘钰见史世用神色古怪,抽回望远镜,问道:“怎么,认识?” “嗯,在江户的时候切磋过。那个粗实的,叫林安太夫正。当年跟着土佐藩的藩主去江户参觐交代的时候,我那时候不是正在江户教骑射之术吗?这个是个玩倭刀的,好像还是什么无双直传英信流的门主?倭刀用的不错,只用刀的话我打不过他。” “不过,刀剑皆为下士之学,弓方为上士之学。上士必以弓术而……” 说到这,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刘钰身边那些背着米尼弹膛线枪的护卫,再摸了摸自己腰间挂着的燧发短枪,苦笑无言。 刘钰又看了一阵,问道:“那旁边那个呢?” “也见过,两人家里有亲戚关系,你也知道,倭人这些武士之间,基本都有亲戚关系。好像是叫大黑好胜,在江户的时候跟土岐美浓那边的人学过大和流弓术,交流过,他箭术可比我差远了,骑射的话差的更多。大黑好胜的堂妹,是林安太夫正的丈母娘,林安太夫正是上门女婿,得了居合道的真传。” 想了一下,史世用还是想到了一个可能很有用的信息。 “对了,这个大黑好胜好像是土佐的大名大目付,监察切支丹教徒的。” 刘钰对什么大和流、无双直传英信流什么的所知不多,也没兴趣,只觉得连剑术大家坂本龙马都认为左轮胜过一切剑术,这破玩意学了无用,否则当初也不会放心大胆地让史世用去日本教骑射之法了。 但听到“监察切支丹教徒”这个职责,顿时明白过来了。所谓切支丹教就是天主教,看来土佐藩以为自己这边是天主教徒? 想想也是,不论是船的形状,还是风帆的制式,产生这种错觉也属正常。也足见幕府这边稳定大于天,生怕有天主教传播。 转念再想,就土佐藩的反应速度,也就是自己人少。但凡再多两艘运兵船,多出来一倍的兵,上午靠港、到傍晚了才派人来查看打探,就这反应速度,早打到高知城下了。 如今己方占据着这么好的位置,正要小打一场给这些人看看,来的正合适。 自己也不用先礼后兵,先把这些人惹出火气,叫其赶紧召集人马来攻才是正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三十四章 下心毒 上了山,这些家臣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琉球的事,和土佐藩没什么关系,去打萨摩就去去打呗。或者去江户问责也行,这都无所谓。打下江户才好呢,外样大名巴不得呢。 真正让这些留守家臣担忧的,还是大黑好胜说的关于土佐藩乡士的情况,这才是土佐藩最害怕的地方。 “依我看,应将乡士集结,关押监视,如有异动,可先戮之。” “届时唐人若来攻,他们或为内应作乱。必为和奸。”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三十五章 取义 许多藩都有上士、下士之分,当然也有乡士。内部等级制,必然产生诸多矛盾,土佐藩的情况可能是几个外样大名中最为严重的一个。 大黑好胜其实并不怎么相信刘钰是来给长宗我部氏的旧臣们讨公道的,这太过扯淡。 可信与不信,和刘钰是否会宣扬,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总有人不满,而且不是少数。 为了平息这种不满,土佐藩还出台了白札乡士政策,如果你从乡士混成了白札乡士,那就是乡士中的最高级别,理论上和上士有着一样的待遇,可以参知藩政。 然而。僧多粥少,终究少数。 武士,哪怕是最低级的足轻武士,也需要住在城下町。可土佐的乡士,很多仍旧住在乡间,在基层有很强的势力。因为他们是旧时代“一领具足制”下的余孽。 有势力也有实力,还不全是住在城下町,又向来心怀不满,留守家臣的担心不无道理。 当务之急明明是要先驱赶走占据浦戸城的唐人,可外部的威胁之下,先想到的还是处置内部的不安定因素。 留守家臣们大体同意了之后,又问大黑好胜道:“唐人到底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长数十丈的战舰十余艘,都是西洋制式。为首的是唐人的伯爵,里面还有一个曾在江户教习骑射鹰狩技艺的武者。看来,唐人预谋已久。浦戸城的唐人都携铁炮,少见矛、刀、剑,亦不着甲。大铳铜炮颇多。少说应有数百。” 数百人占据了浦戸城,留守家臣一阵心慌。 农兵分离之后,武士就是武士,哪怕足轻那也是最低级的武士,农夫就是农夫。 武士连自己在军中干什么都是世袭的,打仗的话不可能如同军改后的大顺一样,抓农民编入军队半年就能成军。 土佐藩此时没有多少兵。 土佐藩当初为了和阿波藩争“四国第一强藩”的虚名,在统计石高的时候可劲儿放了卫星。阿波藩说他们有二十五万六千石,土佐藩便放了一个二十五万七千的数。 事后被驳回,仍旧是二十万石,二十万石能出多少兵? 十万石的标准,是2155个兵。土佐藩理论上共可出兵4000,这4000人都是武士,农民根本不能当兵。既没有资格、刀狩令之后也不准持有武器。 如果幕府要开战的话,每十万石的大名,要给幕府提供700士兵,大约火绳枪350,骑兵170,弓60,矛150,这些大多数时候是要在江户或者大阪等地服役。 现在还没开战,可修城、修水利或者在经常失火的江户城当消防队,这都需要人手,这就去了五六百人。 武家制度之下,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少了要罚、多了也要罚,无数双眼睛盯着,就等着藩主犯错误被剥夺领地。 藩主山内詈敷还在参觐交代的途中,理论上他只需要带450个武士跟随,但山内家向来都是好面子的,当年石高都放了卫星,这参觐交代这么好面子的事,怎么能不多带人呢? 理论上每次只能带450,可大部分讲排场的大名都是先派一堆先导、后派一队后卫,簇拥而行,以彰体面。 这又带走了近千人。 还剩下大约两千五六,其中还有300多是不可信任的乡士,一百多是花钱买了武士身份的商人,或者富户垦田的地主。 就算高知城一个人都不留,也就能凑出两千人,火绳枪的数量只占兵员总比例的五分之一。 之前那两艘拼死作战的关船,被顷刻击毁,这是在太过骇人。 留守的家臣考虑了许久,虽说藩主不在的情况下被外人占了领地,家臣应该夺回来,可是…… 可是两千个几乎没打过仗的武士,能攻的下浦戸城吗? 留守的山内旁支最后询问了一下大黑好胜。 “你既然在江户见过唐人武者,他的武艺很高吗?” “弓道特异,手段极高。可是,他既为间谍,却随意传授我等骑射之法,恐怕……恐怕唐人军中一定有比此人骑射更好的武艺。唐人的伯爵说他去过江户,还说改铸钱币的事是他提醒将军的……那本,他也说是他写的。若真如此,则必有恃无恐而来,我看恐难攻取。” 大黑好胜也算是个聪明人,即便土佐藩基本没什么天主教徒,他这个监察切支丹教徒的目付却也需要辨别学习一下西洋人的船,也听说过一些西洋枪炮的威力。 对于靠此时土佐藩的两千兵攻取浦戸城一事,他认为绝无可能。 还是将所有的武士都集结起来,退守高知城,顺带可以监视那些乡士,迅速派人去江户城报信才是正途。 其余其余藩主的兵,没有江户的命令,是不能出自己的领地的。指望他们是肯定指望不上的。 然而他的想法被留守的家臣否决了。 “如果唐人就在浦戸城不走了呢?家主回来,又将如何交待呢?孟子曰:生我所欲、义我所欲,舍生而取义也。” “况且浦戸城下,多有商贾,又有村庄。若我等不出,叫百姓如何看待?唐人狡诈,再宣讲一些言论,只恐小百姓造反。” “可令五百人留守高知城,另监视那些乡士。我等集结兵力,先围困浦戸城。” 大黑好胜有心反对,他认为可能难以打下来,而且围困也没有任何意义。唐人是乘船来的,只要不能把那些船都击沉,也就无法切断补给。围困无用,攻又攻不下来…… 然而众人都已议定,无可更改,只好召集了城下町居住的武士。 凑了二百多骑兵,三百多铁炮手,一百五十名弓士,剩余的人或是持矛或是持刀,着甲集结了一千多人,留下了一些人守高知城和监视乡士,便朝浦戸城奔去。 一如刘钰在山上所勘察地形得出的结论,土佐藩的人想要进攻,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在海岸线附近、军舰的火炮威胁之下,列阵集结,自西向东进攻岬角半岛,路只一条。 要么,就撑着小船,在浦戸城上那几门已经构筑了炮位的十八磅炮的威胁下,在浦戸城小丘的北边攻击,而冒着火炮渡河、在火枪射程范围内集结整队发起进攻,需要极高的组织力。这个方向不可能是主攻方向,可能会趁着前面交战的机会,悄悄派一些人从这边登陆。 所谓计谋,在特定的战场环境下,是无法施展的。 意料之中,土佐藩的军队在贴近海岸的岬角西边开始集结。 “大人,舰队升旗询问,是否开火?” 刘钰提着望远镜看着下面正在集结列阵的土佐藩武士,盯着那些像是骡子一样的马匹,心道自己当年走私的那些马数量本就不多,也没教他们养马的方法,这些骡子也能打仗? 再说这些骡子受过类似于炮火轰击而不乱的训练吗?就怕陈青海那边一开炮,还没等开打了,这些人先一哄而散了。 “回旗,告诉青海,先不要开炮。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但我估计他们撑不到第三次集结,那就第一次进攻失败后集结中的时候开炮。” 传令兵迅速跑到制高点,升起了旗帜,传递了刘钰的命令。 榴弹炮的炮手们一如既往地开始按照昨天测量的距离和高度,准备了不同长度木引信的炮弹。 两个连的陆战队按照堡垒防御的态势展开,剩余的依旧列队,插上刺刀,准备冲击。 刘钰又将目光望向了河口,骂骂咧咧。 如果对面不是也伸出来一个岬角半岛,把个三四里宽的水面收窄成三四百米,军舰完全可以进入内河,把退路一掐,管叫一个都跑不了。可惜了一次歼灭战的机会,又是一场赶羊式的击溃战。 参谋看出来了刘钰的不满,建议道:“大人,何不让水手们乘着小船,沿河而上?他们野战列阵自然不成,可要是混战追击,水手们可不差。本来枪炮手都是要练跳帮的,你说西洋人的军舰和咱们的巡航舰一样,都是厚厚的木板,大炮很难击沉,这些水手都是练过肉搏和近战乱战的。” “若是有什么意外,他们可以乘船再回来嘛。你看,那边有山,只有靠近河的一条路通往山后面的高知城,而且也不远,尽在热气球的监控之下,若有危险很早就能知晓。” 刘钰皱眉想了一下,略微有些犹豫。这些水手确实都是乱战的好手,如果倭人溃败他们堵路猛击,绝对适合。 只是这些水手几乎没有什么纪律,在逼仄的船舱里经常数月不能下船,这年月又没有什么信仰或者心理疏导,有一个算一个都多多少少是躁狂症一样的疯子。 怕就怕他们杀的太嗨,追到山那边,万一有埋伏。亦或者杀的嗨了,直接改打仗为抢劫了,这就不太好办。 他还有笔政治宣传仗要打,打好了至少能在和谈的时候多要个二三百万两,抢穷的借债的土佐藩能抢多少? 算了算土佐藩的兵力,按照石高来算,刘钰估计高知城应该还有个一千多人。如果能把山下的这批人歼灭,不让他们逃回高知城,似乎可以尝试一下攻取高知城,想来造成的震动会更大。 权衡之后,他叫来了史世用,将计划一说,叮嘱道:“史兄,这批水手就由你带队吧。稍微约束一下,不要追过那座山。你是宫里的宿卫出身,应该还能镇得住他们这些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三十六章 宿命 史世用已经不止一次听刘钰说过威海海军的水手们都是什么德行,也可以想象到:他才坐了这么短时间的船,而且还是在精装修的船长室,就已经受不了了。 那些整天憋在甲板炮仓、睡觉只有小半张吊床、每天就求一杯酒、只要放假上岸必打架、海上动辄月余看不到陆地只能疯了似的和海鸥说话的水手,可想而知。 “大人放心,我尽量约束他们。” 交代好了,水手们检查了一下各自的短枪、钉锤、匕首等适合跳帮战的武器,跳上了在下面的小艇,隐藏在侧面,等待着命令。 城下,土佐藩的第一次进攻也就要开始了。 手持铁炮的武士靠前,他们都是世袭的兵种,可是这几年土佐藩财政困难,欠了大阪和江户的商人不少钱,有钱先还利息,也没钱组织需要消耗火药的演练。 虽说一些武士可以赖账,可商人也分三六九等。敢借给藩主钱收利息的商人,账是那么好赖掉的吗? 铁炮手手里的火绳枪,几乎还是万历抗倭援朝战争时候的制式,不但落后于大顺军改后的法系燧发枪,甚至落后于大顺军改之前的奥斯曼系中亚火绳枪。 不过,简单的三段击的水准还是有的,对射阶段也看不出什么。 铁炮手一点点地向前,靠近浦戸城,后面的持刀或者持枪的武士跟随于后。 距离一点点靠近到最前线大约一百五十步的时候,这些铁炮手就开始了攒射。 这还没到弓手的射程,但那些弓手也不着急,显然是在等待铁炮手靠轮次射击的办法慢慢靠近。 山下已经起了硝烟,借着硝烟的掩护和开战的动静,小艇上的水手们也开始奋力划桨,借着午潮,逆着河流而上。 铁炮的铅弹不停地撞击着残垣断壁的石墙,躲在石墙后面的陆战队士兵静静地等待着军官的命令。 居高临下,倭人的铁炮并没有什么威胁。感谢上一任土佐藩的藩主长宗我部氏选的这一处城址,很适合防守。 “自由射击!” 军官很难得地给出了自由射击的命令,前排的用米尼弹的散兵对准了列阵移动的铁炮手,零星不断的枪声不断响起。 后方已经等的有些急躁的榴弹炮和臼炮炮手也终于等到了刘钰的命令,调整好了仰角,点燃了木引信。 山城废墟之下,土佐藩的铁炮手不时倒地,被在空中旋转出螺旋的铅弹击中。他们的甲根本防御不住铅弹的砸击,不断有人倒在地上。 然而对射阶段的伤亡总是可以忍受的,队形虽然已经松散不堪,可整体还是在向前挪动。 弓手们也终于到了适合他们抛射的距离,后面的近战武士们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准备冲锋。 铁炮手和弓手的后方,着甲持刀的林安太夫正悄悄观望着浦戸城的情况,听着一声声不断爆裂的枪响,他心里并不慌张。 昨天和大黑好胜一起见过山上的唐人,山上的唐人没有佩刀,也没有长矛或者大刀,而是全员装备着奇怪的没有火绳的铁炮。 他没见过这样的铁炮。 虽然他的俸禄只有一百八十石,可实际上林安太夫正算是整个土佐最能打的人了。 他从义父或者叫岳父那里继承了家主之位,也传承了剑术,是无双直传英信流的第十代宗主,居合道斩击之法,在整个日本亦算是强者。 除此之外,他还是小栗流柔术的传人,精通手里剑和太刀术,他的岳父除了是无双直传英信流的宗主,也是小栗流在土佐的重要传承人。 在江户的时候,他和昨日再见的史世用切磋过,史世用并不太会用剑和刀,如果比拼刀剑史世用赢不过他。 但是马术、骑枪、骑射、弓取这些,林安太夫正也知道自己不如史世用甚多。 听着爆豆般的枪声,林安太夫正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刀,头脑中涌出一种异常的兴奋。 他觉得,这就像是一场宿命之战。 当日在江户,史世用就和他争论过,弓、刀、剑、骑枪的地位。 那时候,史世用一直在说,骑射和射艺,才是上士之学;剑术不过是防身近战小道。雀屏中选靠的是射艺,而不是斩击;君子六艺也是有射而无斩。 骑枪铁矛才是勇将之术;手里剑和太刀不过是乱军小巧。以太刀对骑枪铁骑,绝无胜算。 林安太夫正那一次在江户,没有争论过史世用。 而今天……他觉得,武技高低,最终是要靠血来说话的。 或许,自己会死在史世用的射术之下;或许,自己会在史世用射死自己之前,用剑术砍下他的脑袋。 今天的宿命之战,只是江户那一次争论的延续。 既分高下、也分生死。 想到这,他手里的刀握的更紧,手臂甚至有些居合道高手不应该出现的颤抖。 “宿命的对决。” 仰起头,想要看看是否能看到史世用的身影。 然而,他看到的,是射速缓慢的臼炮闪烁的火光,一个肉眼可以捕捉的黑点在空中呈现出一个弧度极大的弹道,那黑点越来越大。 轰…… 一道宛若烟花的美景,这是林安太夫正生前最后的记忆。 他没有等到宿命的对决,而是等来了一枚装药三斤的开花弹。 近乎完美的引线长度和角度,让这枚开花弹在他的头顶一丈高的地方爆炸,四散的铁片顿时杀死了二十多人,侥幸没死的也只能躺在地上呼号。 后续的榴弹和臼炮开花弹不断在这些土佐武士的头顶爆炸,巨大的十二磅的实心铁球也在坚硬的地面上弹起又落下,砸出一道道血痕,像是大地和女人吵架后被女人的指甲挠过。 一队列阵的陆战队士兵展开队形,从侧面来了一拨完美的齐射,土佐藩武士的第一次冲锋,结束了。 地上到处都是断肢和尸体,几个没有死的人在地上努力地爬着,紫黑色的肠子从伤口处流出。 一个被十二磅炮砸断了腿的武士提着自己的断脚,茫然不知所措,只能看着血从自己的断腿上狂喷而出,试图把自己的断脚安上,可试了几次都没用。 三百多铁炮手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撤了回去,将近三百名武士死伤在了开花弹之下。 然而,他们的噩梦还没有结束。 刚刚退回到本阵的他们,又迎来了海上军舰的炮击,这是他们想不到的距离,更是他们想不到的密集。 十余艘巡航舰一字排开,早已经准备好了炮手拉动了燧发炮机。 和战列舰对轰可能打不动的十二磅炮弹,可以轻而易举地撕碎脆弱的人体。 海滩上的硬石地面,更是让这一次炮击的威力提升了数倍,乱弹乱飞的铁弹疯狂地收割着生命。 许多人放下了所谓的武士的荣誉,事实上可能也并没有太多的人有,越缺啥越吹啥,否则整个日本四十万在籍武士,只怕要天下无敌。 像是受惊的羊群……或许这个比喻在日本并不恰当,这时候日本并没有易于受惊的绵羊……残余的武士们开始抱头鼠窜,沿着来时的路狂奔,再也顾不得任何的东西。 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躲开这里,躲开如同地狱一样的战场。 几个骑马的被受惊的马摔落在地上,下级武士有责任心的还能去搀扶那些上级武士,更多的人是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他们想要逃回高知城,再也不想和这群唐人打交道,如果他们愿意占据浦戸城就占据吧,或许守在高知城中还能安全一些。 除非粮食吃完,否则很多人打定了主意,不会再下来的。 他们的身后,军舰的炮击已经结束,山上的陆战队敲动战鼓,形成了连纵队,从山上冲下来开始追击。 溃败的武士中,大黑好胜的马丢了,刚才炮击的时候马就受惊跑掉了。他比其余的武士还要强一些,没有扔下自己的弓,只是身上的甲有些累赘,否则他可以跑得更快。 身后不断传来一阵阵喊杀声和枪声,奔跑中的大黑好胜回头观望了一下,终于看到了唐人士兵步战的模样。 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用小跑的方式在后面追击,每一排只有二十个人左右,跑动的速度很快,可阵型依旧大体完整。 他们手里拿着铁炮,只是铁炮上没有显而易见的火绳,铁炮的前面还有尖锐的刺,就像是一柄短矛。 大黑好胜庆幸于这些唐人没有战马和骑兵,否则可能自己这些人一个都逃不回去。 可很快,他就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席卷心间……在他们逃亡的必经之路上、在从这里前往高知城的山下小径前,站着一群穿着古怪服装的唐人士兵。 他们的手中没有后面追击的那样的铁炮,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武器。 有手持钉锤的,有手里提着口径巨大的手炮的,有手里拿着刺剑的,更多的是手持着一些短小的手铳。 他们的头发有的是如同犯了罪的贼人一样髡发,有的是直接剃掉了头上的发丝。 大黑好胜并不知道这些人的头发是因为不堪狭窄船舱中虱子的啃咬而剃的,只是见多了束发的唐人,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些人和那些结阵射击的唐人不一样。 如果说后面追击的唐人,如同撕咬的猛虎;而拦阻在前面的这些人,则像是一群不要命的疯狗。 人群中,他看到了一个熟人,当初在江户见到的史世用。 几乎是下意识地,大黑好胜抽出了一支羽箭,准备张弓。 而对面的史世用也发现了他,看着大黑好胜就要张弓,史世也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燧发短铳,扣动了扳机。 击锤擦出的火花引燃了火药,大黑好胜的大和流弓道虽还不错,却终究没有火药燃烧的速度快。 他的手臂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史世用短铳里的铅弹已经飞到了他的胸口,就像是被沉重的大锤猛砸了一下,剧痛袭来,眼前一黑,向后倒去。半拉开的弓终于没有完成最后的动作。 史世用把开火完的短铳插进腰间,又拔出了另一支早已经装填完毕的短铳,走到了大黑好胜身前,不由想到了当日他从日本回来之后刘钰和他说的那句话。 然后他想,当初我去江户的时候,号称第一弓取。然而回到京城后,我练了三十斤火药。 看在躺在地上抽搐还未死的大黑好胜,史世用重复了刘钰和他说过的那句话。 “时代……变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三十七章 朱子阳明 史世用终于知道刘钰为什么不愿意水手上岸作战了。 乱哄哄的战场上,水手们杀完了人之后,都在忙着抢夺战利品。得亏这年月割头不计战功,否则这仗就彻底乱套了。 一个壮实的水手扛着四口倭刀,正在那翻检一个倭人武士的尸体,拔开嘴看看嘴里有没有金牙之类,毫不避讳地将倭人身上的盔甲脱下,摸索出几块银币后,更是引来旁边伙伴的一阵艳羡。 不过这些水手近战的本事相当不错,都是按照对轰之后登船夺舰训练的,刘钰也是下了好大的本钱,人手两支燧发短枪。 若是列阵击敌自是不行,可拦路截杀,正合其擅。 好在刘钰嘱咐史世用的事并未发生,这些水手并没有杀红眼睛,而是红着眼睛争抢各种各样的战利品。也没有自发地去劫掠民众,可能是看到当地的民众比他们当年还穷,自知也抢不到什么。 等到刘钰赶来的时候,水手们已经把能扒走的东西都扒走了,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尸体。 战果很快统计出来了。 “鹰娑伯,共杀死倭人四百,重伤的都按你的命令没杀,一会叫人抬到上游等着倭人来收走。轻伤和被俘的近三百人,如何处置?” “先绑上吧。打扫打扫战场,先在河边这一处险要地部署一下防御,派些人去旁边山上看看情况。” 这里距离浦戸城约莫五六里,隔绝观察高知城的那座小山横亘于此,只有沿着河边的一条路通往高知城。 按照防御的规矩,要派一些人占据山丘,剩下的人就在河边聚拢。 这一次让土佐藩的元气大伤,又留下的极大的心理阴影,或许可以尝试一下攻取高知城。 绕过那座不大的山,已经可以看到高知城了。 北面是一条河,用河道作为天然的护城河。难免入口处有一道挖掘的壕沟,里面也满满是水。 貌似原本高知城叫河中山城,结果取了这名字之后,天天发大水,山内家觉得不吉利,就改成了同音字的高知城。当然是日语的同音,翻译过来后就不同音了,可见这破地方四周都是水,以水为壑,攻取不易。 那条入海口的河道在高知城南还有一道干流,河流对岸已经有倭人的铁炮手防御。 高知城倒是不高,山也就四五十米,只是很多地方修的很恶心,有些地方陡峭无比,想要通行很难。 围着看了一会,刘钰啧了一声,无奈自语道:“鸡肋鸡肋啊。不是攻不下来,只是有些麻烦。攻下来虽有些意义,可这意义似乎又及不上攻击造成的伤亡。” 军舰没法开进内河,这里太窄,风向也不太对。如果是能逆流而上、不用看风婆婆脸色的蒸汽明轮船,那就简单多了。 把军舰一开来,炮击一阵,简单省事。现在军舰上的炮又不能就为了攻下这座高知城就拆卸下来。 又看了一阵,刘钰无可奈何,只好先退了回去。留了一些人占据河南岸的一座小山,距离高知城大约一里、距离河道也就三百米,叫人驻守在那,升起热气球绘制一下高知城的防御图。 回去问了问那些抓获的俘虏,得知往年去江户参觐交代的返回时间,还要一个多月。自己要在八月份之前返回京城,考虑到可能的台风,至少要在七月上就得抵达江户。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是太多,如何在不攻下高知城的情况下,给幕府带来最大的震撼? 几日后,海边河边的商户都开门了,这里的百姓见刘钰的部队不杀人不放火也不抢粮食,相反买卖公平、真金白银而不是用土佐藩发行的藩札纸币。 况且农兵分离之后,农是农、兵是兵,打仗的事百姓们并不管,只要闷头劳作上贡稻米就好。 刘钰也不忙着宣传一些在幕府看来可怕的思想,而是在散播一个很微妙的谣言,以吸引好感。 细究的话,也算不上谣言,只是当初日本饥荒之后,幕府将军不能说是唐人送他的番薯救荒的书籍,贪天功为己有。刘钰只是将这件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说,猛夸了一番自己,又说那是唐人天子见日本百姓饥馑无食而遣他来日本传番薯种植之法云云。 享保大饥荒才过去没多久,土佐藩又是受灾最重的几个地方之一,很多百姓确实是靠着后来的番薯才活了下去。 他们原本也吃不到大米,每年要缴纳定额的大米给上面,番薯再怎么样也比萝卜好吃的多。 刘钰又每天装出一副王师的模样,领着护卫这瞅瞅、那看看,买点鱼、换点蟹,时不时还从怀里掏出一些冰糖块,蹲在地上摸摸小孩子的脑袋,说一声呦西,再把糖块给孩子。 几日间就询问了一下当地百姓的税收、劳役、收入、食物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他是善于挑唆的,往往几句话就把百姓的苦都勾了出来,一些百姓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备说自己所受的欺压。 名义上公四民六,可必然有中间商赚差价,各种庄屋、组头、百姓代,再加上财政一直困难的土佐藩,百姓想要活着,只能靠偷偷地开垦一些私田来种植地瓜、萝卜,纳入正册的田都要种米才能基本满足赋税的需求。 那边饥荒,土佐藩饿死了不少人,这件事也才过去没多久,很多人记忆犹新。 农民们不满,小商人们也不满,尤其是土佐藩的很多赚钱的产业垄断在特权商人的手里,还有一些花钱取得了武士身份,更是有了官面身份。 士农工商之下,商人最贱,虽然一些豪商可以贷款给各藩自然算不得低贱,可小商贩的地位可就真的是四等民了,只比四民之下的工人稍高一点。 大致掌握了土佐藩底层的怨气和不满之后,刘钰估摸了一下对症下药的药,便叫人询问了一下附近的寺子屋。 他想找个能写字的、识字的。 百姓基本不识字,这个可以靠宣讲。 但有些东西,名义上是给百姓看的,实际上是给幕府、大名们看的,这就需要一个有点文化水平的。 但也不能太高,过于文绉绉的,一看就是官面文章,幕府那边也不会当真。 讲造反的内容,刘钰很熟练,可按他说的那些东西,幕府们看了之后也不会有太大触动:大顺官方不可能讲这些,不用担心,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所以既要讲造反,还得讲的符合仁义,又不能高于深奥,也不能满嘴白话,自己的日语是二把刀,史世用和那些通译的日语,也就是些个商业水平,专业的仁义词汇和韵脚大抵不会。 寺子屋类似于村塾,里面教书的人最起码会之乎者也,会仁义道德,这样的人写文章也方便一些。水平不高不低,既能在中低层流传,又能讲出仁义道德。 慢悠悠地溜达到了浦戸城附近城镇的一座寺子屋旁,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小孩正在那读书,听起来好像读的是朱元璋的。 寺子屋的师匠正在那讲那本,当初刘钰送到江户的时候,幕府那边就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三十八章 摸不到的理想国是最美的 经,都是好经。 可经济基础改变了、生产关系改变了,经也很容易读歪了。 朱子理学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但在分封制还存在、等级制度森严、没有科举这种阶级跨域的制度,可想而知会歪成什么样:天朝还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到了日本,这朱子理学可能就会抓着“人的等级身份是不可改变”的这一点,幕府选择朱子理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自有缘故。 这个师匠不喜欢朱子理学,也在情理之中。 可没想到这师匠居然也不学阳明心学,这实在是有些出乎刘钰的意料。 阳明心学为了保孔子,在明亡差点亡天下的大背景下,替夫子把锅全都背了,在大顺被人认为是空谈心性,反正总得有个人背锅,王阳明名气够大,这锅别人也背不动。 但在日本……等级制这么森严,封建束缚如此严重,按说心学是最应该被传播的,也应该最容易被认可的,作为打破等级制的一种理论。 刘钰万万没想到这个师匠居然既不朱子也不阳明,而是古儒一派的。 闻言琢磨了一下,笑道:“复古是假,托古变今是真。古儒微言大义,大义可以注解,随心所欲。心怀不满,却又缺乏理论,只能从古书中找道理,来表达你们自己的想法。” “这叫我想到了一句话,你不妨听听?” 寺子屋的师匠听刘钰给出了这么样的一个评价,内心微微有些激动,却也没有争辩,而是请问刘钰要说的那句话。 刘钰回忆了一下,笑着引用了一段话。 “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当人们好像只是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恰好在这种旧的一切无法照旧、新的一切还未建立的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 “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 引用完这句话,刘钰大笑道:“所以你们这些古儒派啊,不过是觉得旧的一切无法照旧、新的一切还未建立,于是借用古人的名字、服装和口号,却演出新的场面。” “我给你分析分析啊,你恨士农工商四民划分,士就是士、民就是民。幕府又推行朱子学说,你们也不敢直接说这么做不对,更不敢直接反对孔孟之道,或者周公孔孟之道过于神圣,别人崇敬,于是借用古学的名义,说你们自己想说的话。” “我说的可对?” 寺子屋师匠愕然,回味着刘钰刚刚引用的那句有些难懂的话,竟觉得越想越有道理,似是一句道出了本质,却不知这是哪位大儒所言? 再想想刘钰后面直接点破了这些想法的话,他不禁问道:“唐国亦是如此吗?” 刘钰哈哈笑道:“托古言今之论,遍地开花。何况哪里用得着现在?王安石用申商之术,却讳其名,乃作。实在是常见之事,不足为奇。尔在小邦,岂知儒学源流之地文华?” “就我看呢,你们搞古儒也好、心学也罢,早晚要完。说不定哪一日幕府就要出言,说古儒、心学都是异端,必以朱子学为正统,异端不可教学。他既出了令,你的嘴巴虽还能讲,可若是脖子被砍掉了,还能讲吗?” “这里距离江户这么远,我拿带有切支丹教十字架的银币买东西,都无人敢收,可见控制之严。要我看呐,你学也是无用,不如好好学学朱子学说吧,日后也好让子孙后代混口饭吃,别丢了脑袋。” “大义为剑,代替不了剑。夫子尚且一手持剑、一手持经,若少正卯乱其言则诛之。尔等小邦,士农工商,不可逾越,你哪里有持剑的机会?既不能持剑,持剑之人叫你只能学朱子学,你若不学便杀,杀光了异端,那不就只有朱子学了?” 三句不离唆使造反,寺子屋的师匠哪里听过这样的言论,一时间茫然无神。 若说粗俗,可粗俗中却都是一些无法反驳的道理。 若说有理,可这又和他所学的学问完全不是一路。 细细一想,又实在找不出任何的道理来反驳。刘钰心道这要是在大顺,我这几句话刚说完,就要被喷的体无完肤,而且还得是引经据典的喷。也就和你这样的半吊子儒生谈这些,你的知识水平还是不足,想来也找不到足够的言语反驳。 许久之后,寺子屋的师匠喟然长叹,悠悠问道:“唐人大国,来此为何?” 刘钰正色道:“行仁义之道、建王道之土、兴孔孟之言、成万民之义。” 大义凛然地说了这几句话,刘钰没有丝毫脸红,又给自己脸上贴金道:“吾亦为儒生……” 寺子屋师匠大惊道:“你也是儒生?” 刘钰很自然地点点头道:“自然。” “呃……” 他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刘钰,心道你刚才说了半天,一句圣贤之言都没有,哪里像儒生了? 再一想,唐国乃是儒学圣地,莫不是唐国的儒生都是这般模样?舍却繁文缛节,却能求的真仁义? 他也没去过唐国,虽然学过一些汉学,认得汉字,可是幕府锁国已久,除了知道唐国改国号为顺之外,对于唐国并无太多了解。 “我为此而来,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刘钰没有细究自己是不是儒生,而是直接问这个寺子屋的师匠,认为自己如果是为了,那么登陆土佐、与土佐藩开战,是对?还是不对? 儒学的仁义,是超越民族普遍适用的,当然不谈论怎么才算是仁义,只谈仁义的话,就是如此。 仁义肯定没错。 寺子屋的师匠犹豫了片刻,说道:“若真为此而来,实非错。本国小邦,不比唐之大,然本国大儒伊藤仁斋,曾言:夫天下非一汤武也。向使桀纣自悛其恶。则汤武不必征诛。若其恶如故。则天下皆为汤武也。” “若唐国真的是为了行仁义之道、建王道之土,实无可厚非。” “我本不信,可见大人的军队举止有度、买卖公平、不扰民不乱民,队列严整,真王师也。却不知大人的仁义、王道,具体又是什么样呢?” 听这人居然引用了孟子之言的解义,刘钰心下暗喜。他知道孟子之学在日本,曾经是很难流传的,和前朝有段时间删孟子一样,日本有段时间也是禁止孟子在日本流传,并且到处散播谣言,说谁的船上装了,就会遇到大风和海浪,这谣言流传甚广,刘钰在长崎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 想着幕府锁国了这么久,大顺到底什么样,反正也没人知道,自己正可以抡圆了吹。 至于吹的方向,自然是朝着前世市井间解读大明、大宋的方向吹,反正倭人锁国也看不到,就像是欧洲人抡圆了吹大顺一样。 看不到摸不着的理想国,是最完美的理想国。 看不到摸不着,只停留在想象中,就不会幻灭。托古改制过时啦,毕竟时空二字,时间会产生疏离感,而空间更近一些。 于是照着自己记忆中对大宋、大明的赞扬,很轻松地在这个锁国之下不曾真正见过天朝的人印象中,描绘出了一个仁义道德的天堂,堪比三代之治。 三十税一,农税极低。 内阁政治,君垂拱而治、内阁处置政务。 科举制度,阶层流动,学而优则仕。 不杀文人,不因言获罪。 天子不上朝,国家照样运转。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 内阁制,皇权受制于人,此君臣共治,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思想开放,无人因异端言论获罪,儒学百花齐放,心学引领思想解放。 道德极高,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 儒生六艺皆习,武能开疆拓土、文能入阁拜相。百姓手持可以直接入京告状,若官员不受理则夺其官位。 粟米价格极低,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出钱购买民众的米,以防谷贱伤农。商人不得放高利贷,若是高于三分利,三年内若是本息翻番则为大罪,只还本金。 人们只是根据人们的学问和能力而获得尊重,非是靠人的出身和父辈,更没有四民不变的种姓。 当然,也有乞丐,但这些乞丐都是因为懒惰,朝廷会把这些乞丐征召入军中,不但给他们衣食,还在军中设置了营学,以求让他们在解决了衣食问题后,还能学会做人。 有育婴堂、养育院,鳏寡孤独皆有所养。朝廷于各处设置谷仓、义仓,以防灾年。 任何内阁制定的政策,只要通过,则内阁有建议权、执行权,也有监督权。天下百官如有臂使,偶尔会有一些奸佞小人,也会被每三年一次的清查、京察和大计,从而将这些败类清除。 读书人只要考中了秀才,就可以免除赋税和劳役,或者继续求学,或者在乡间做教书先生以传播圣人之言。 天子为天下表率,仁义为先。每年农耕时候,必要祭天而亲自扶犁;皇后亦要在春时弄蚕,以彰天下妇女之率…… 这一通说完,寺子屋的师匠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仿佛血液此刻在体内沸腾,冲击着他的心脏,又泵到了脑中,眼前一片洁白的光,那是三代的盛辉、仁义的天下。 锁国之下,他没见过唐国到底是什么模样。 可是,他见到了唐人的军队,甚至还看了一幕大戏——昨日,刘钰花了二十两银子,雇了一个陆战队的军官抢了两斤咸鱼,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鞭子二两银子的价格抽了那军官十鞭子——有这样的堪比王师的军队,难道不正说明了只有那样的天朝才会诞生这样的军队吗? 梦幻般的感觉萦绕在他的眼前,无法散去,而眼前这个人已经是伯爵,却如此平易近人,毫无架子,若不是那样的天朝,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 刘钰眼见他已经晕了,怕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又补充道:“你莫要以为三十税一很少,似不可能。然大顺九亿亩土地,以亩产一石去壳纯粮算,以一石一两银子算,则依旧可以收税三千万两。” “这钱却非天子所有,而是归于户政府,天下为公。一则养军、二则护民。诸如修水利、建宫殿,亦不是征发民夫,而是给钱。民众乐,每逢此事,必争先恐后。” 把这个最可能凭数学找出漏洞的话堵上,实则句句都打在幕府特殊的分封制的伤口上。 寺子屋的师匠口干舌燥之际,他又听刘钰感叹道:“我听闻,日本的民众极苦,公四民六,又有庄屋、组头、百姓代从中克扣。各藩藩主,又穷奢极欲,甚至说农民像胡麻、越榨越出油,私下又征收重税。” “天朝曾有诗: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不过是诗人感叹以刺国政之言。如今看来,日本却是真的。” “享保十七年,饥荒至,我闻日本国民众苦难,特送来番薯救荒之法。却也听闻,一些富户趁机兼并土地,乃至于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 “既入土佐,又见民众面有菜色,自己种米却不得食,只能啃萝卜和地瓜。人非无情,人性本善,见此堕泪,岂非情通?圣天子远在京城,亦有所耳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兴教化于小邦,非为取其土,实为行仁义也。” “又闻日本如今尚且子承父业,四民不通,又无科举取士之途,庸碌之辈皆立朝堂,朽木为官,以一国为私产……” 狠狠地发表了一通感叹,围绕的全是仁义二字,正说在了这寺子屋师匠的心坎上。 刘钰拱手道:“先生既学古儒,当知何谓仁义。难道我说的这些,不是仁义吗?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子阔有万里之土,又岂在乎日本尺寸之地?实是不忍民众之苦,正要推翻暴虐,以兴德政。” “我不懂日文,还请借先生心中浩然之气,做檄文一篇,以激万民之志!” 正是热血上头的读书人被刘钰的理想国冲昏了头脑,又被刘钰最后的一句借他心中的浩然正气一用,再想着自己因为长子继承制而受到的不公待遇,当即泼墨,在刘钰的引诱下,挥毫一篇。 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小人治国,灾害并至;此盖往圣之深诫于后世人君人臣者也。东照神君亦尝谓:“怜恤鳏寡孤独,是为仁政之本”。 然于此百年间,在上者日益骄逸,穷奢极侈。不顾道德仁义,以内室裙带之缘,奔走钻营,得膺重任;于是,专求一人一家之私肥,课领内百姓以重金。 享保大荒,民力已尽,饿殍不计其数,然搜刮不停。似此情况,自慕府以至于各藩,相习成风;终至于四海困穷,人人怨嗟。下民之怨,告诉无门,民怨冲天,乃有水决、冷夏、禾虫,五谷不登,饥饿相成。是皆天之所以深诫于吾人者也。 然在上者仍多不察,小人奸邪之徒续掌政事,日惟以榨取金米为谋,恼恨天下。 彼辈富有田尸及新垦土地等,丰衣足食无所匮乏;而乃目睹天灾天罚不知自捡,置平民乞食于不顾。际此民生艰难时节,彼辈依然锦衣玉食,游乐于优伶娼妓之间,一如往昔。此情此景,实同纣王长夜之宴也…… ……各村于地头村长处,本置有纪录年贡租役之账册;毁账之事虽然每多顾虑,但为拯救百姓之穷困,此项账册文件,应即全部烧毁之。 无田之人,或有田而不足供养父母妻子者,可使天下均田再分,三十而税一,以兴仁政。 今日之举,既不同于本朝平将门、明智光秀、汉士刘裕、朱全忠之谋反叛逆;更非由于窃取天下国家之私欲。盖惟在效法汤、武、汉高祖、明大祖吊民伐罪之诚心而已。起事初心,日月星辰当能明鉴。 今唐人远渡,秋毫不犯,此诚王师,欲建王道之土,非有侵略之意,既以天朝为模,我国亦可复刻其政。 上有君,下有臣,臣皆才智之士,选拔而出,能者上而朽者下;上有天,下有地,地皆均分于民,民食己力,取粮三十之一而为公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三十九章 绝户计 这封檄文不是檄文、告示不是告示的东西,正是刘钰想要的。 里面的典故他大概知道一半,汉高明祖、刘裕朱温,这他自然知道。明智光秀倒是听过,敌在本能寺,挺有名的。 不过,平将门他就不知道是干啥的,可是既然和刘裕朱温并列,估计也都是同道中人。 又问了一下,得知那个说“怜恤鳏寡孤独,是为仁政之本”的东照神君,就是德川家康的类似于谥的名号,心想也还好,挺有本地特色的。 整篇文章一看就是个乡村秀才的水平,大义不大、迷信天灾警示也有,后面再加上烧账册、烧高利贷借据、再分田地、取消特权商人之类足够吸引底层民众的东西。 可能是这里面有韵脚,但是刘钰的二把刀日语还是下意识地先把文章在脑子里翻译成中文再去理解,也看不出什么韵。 最后面关于模仿理想国建设的真正仁义的王道之土,算是稍微拔高了一下,等于是有了目标,也可以吸引一部分中层或者落魄的武士。 考虑到读书的、练武的都是要被损害利益的,而且尚未被大顺廉价商品倾销冲击导致中层以下全都破产绝望,估计短时间内也不能燃起滔天烈焰,必然失败。 不过这就足够吓唬吓唬幕府那边了。 其实没什么用,但要假装有用,让幕府认为很危险。 拿着这封檄文不是檄文、告示不是告示的东西先行离开,回到营地,就把这些东西分发给那些通译,叫他们连夜抄写。 土佐藩工商业的支柱产业是造纸业,土佐纸很出名,这里并不缺纸,价格也低,抄写这些东西的纸张来源很稳定。 史世用和一些参谋们一起看了看这篇文章,疑惑道:“大人,这东西有用吗?或曰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可是倭国大不一样。农兵分离,农人禁武,我朝再怎么说,商人出海也能携带大炮。倭人农人禁武,武士练兵,只怕难成。” 刘钰做出一副惊奇的神色,问道:“你们想要怎么样?我又没疯,怎么可能以为就靠这几句话就能让倭人百姓赢粮景从、以迎王师?” 史世用虽然在日本当了很久间谍,可接触的都是些武士阶层,而且基本上还是至少也得个一百五十石以上的武士。 他对倭国的百姓生活了解不多,江户又和宋时的汴京差不多,是个靠着全国吸血愣生生养出的城市,其中生活自与乡间不同。 可他还是知道有些事没这么简单,就觉得刘钰要是想要靠这篇文章办出大事,实不可能。 甚至……小事也够呛。 “大人,我倒是没觉得你是想让倭人百姓赢粮景从。可是……倭人没有那么多穷秀才,这檄文,看得懂的都是上面的‘坏人’,我看也没什么用。” 他倒是说了句实话,寺子屋在德川吉宗改革之前,数量确实不多,能识字的多都是武士阶层。 刘钰笑笑,说道:“所以才搞了这么一篇骈不骈、工不工、俗不俗、雅不雅的东西。造反没有‘秀才’,哪能成事?高中状元哪怕中了举的秀才,谁造反?不够雅、不够骈,所以文化不太高的秀才可以看懂。这就叫面向受众,七皇子给那些工匠奖赏的时候,不也只能说白话吗?若说文言,那岂非对牛弹琴?一样的道理。” “幕府和大名眼中的百姓,就是芝麻,越榨越出油,随便榨。可幕府怕天主教,因为天主教能让这些芝麻黏在一起。同样的道理嘛,幕府怕‘有志向的儒生’和百姓一起搞事情,而不担心农民自己搞出事情。” “当然了,倭人没有科举,所谓秀才另有其人。你们觉得,只靠当地的百姓,办不成事?” 这些人全都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办得成? 就高知城的情况,他们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初步估计还有个一千多人在那守着,地形险要。 海军加上陆战队想要攻下,可以是可以,但是耗时太多,而且伤亡也不会太小。 这里的农夫根本没握过兵器,均想着刘钰就算有练兵的本事,想要将一群乌合之众练成一支可以攻下高知城的军队,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刘钰一笑,叫人取来了靠热气球观察绘制的高知城防御图。 若以那座小山包上的高知城为圆心,东、南两面都是城下町居民区。 西北边有一条天然的河叉,不过是死水,就当个天然的护城壕用。过了那条河叉,就是高知城的主城体。 唯一恶心的地方,就在于那里除了一条河叉之外,过了河叉到高知城土城之间,还有一段大约十五丈、四十米左右的沼泽。 他的手指点了一下西北边,说道:“我不需要倭人的农民当兵,也不需要他们斩木为兵。只需要我花钱,他们敢拿钱。靠薪柴和土包,在火炮掩护下,把这一段壕沟和沼泽填平。” “参谋们,你们觉得若能做到这一点,高知城还难攻吗?” 一句话点醒了这些参谋,纯以战术论,他们的眼光是很毒辣的。但他们从未考虑到这个战术,因为他们认为这种从侧面填平壕沟和沼泽的战术做不到,人不够。 现在刘钰把问题直接点明,他不需要倭人农夫跟着他一起冲锋,夺山城、抢粮食,只需要农民敢接他们手里的钱,敢去送土包就行。 在火炮掩护下,几乎没有任何的危险,只不过若只靠陆战队,人肯定不够就是了。 几个参谋只是扫了一眼,立刻道:“极为可行。只要填平那段壕沟和沼泽,靠竹竿也能攻下高知城。西北边几乎没有防炮击的护坡,倭人也不会想到我们会从那边进攻,毕竟我们人不多。” “只是,大人有几成把握,让倭人农民敢拿大人的钱?” 刘钰伸出双手,用两根食指比了一个十字。 “十成。” “诸位,你们想一想,换做你们是幕府、大名,如果你们看到五六百人登陆一处,纠结民众,煽动民意,集合数千之众,甚至可以攻下城堡,你们会怎么想?” “他们还敢调集全部的武士去打仗吗?肯定要留下更多的武士镇守地方。农兵分离之下,一共也就三四十万武士。” “打四分之三留守,四分之一征召到幕府军中,不过十万。” “一则我证明了我可以在九州岛、四国岛乃至江户四处登陆,则其必将军力集结,分成至少五个机动兵团,分开防御。不能抱团,陆军那群人就不用出太多兵,这仗打起来才有赚头。” “二则我煽动了当地百姓造反的理由,是要摧毁幕府和大名统治的。岂忘记昔年‘联虏平寇’事乎?‘虏’尚可联、‘寇’则必灭。经告知一事,倭人必然要预留更多的武士在城中守备,担心民众闹事。那么他的机动兵团还能集结多少兵力?他们会选择和我们和谈?还是拼了命继续打下去,打到我们沿海四处传播这样的文字?” “三则将来谈判,我朝便咬着兴仁义之道为条款,幕府必不敢接受。为此,多要个三五百万两,换取我们不往倭国发放更多传单、书籍、不准收留倭人私自去往天朝求学的学生。多得的这三五百万两,投入海军,就算是三四十万两的一级舰,也能造个十艘,岂不美哉?” “我既主管海军,将来要钱的事还不是落在我头上?你要榨更多的钱,才能分到更多。榨钱,自然是要打在其痛处,我这一招,便是直接在幕府的心里下了毒。不给钱,就加大毒量。” 这些参谋们考虑的,还只是些战术上的思量,并没有想过将来要钱的事。 而刘钰,所有的目的都围绕着一件事,钱。 拿到更多的钱,才能让皇帝和朝廷确信,打仗原来居然他娘的有利可图。 户政府想要钱,或为赈灾、或为蠲免、或行仁义,没钱不行。 皇帝想要钱,或为补江淮烂肉,或为培养直系力量,或为将士赏赐以收军心。 刘钰想要钱,或为海军建设,或为通货膨胀让窖银成为不智之选,以便撬动更多的货币投入社会流通。 一切都以钱为目的。至于瓦解日本,刘钰毫无兴趣。 一旦大顺先走完这一步,日本就彻底丧失机会了,这不需要再费心费力地彻底搞垮:狮子不能因为生病的时候被羊,甚至可能要删掉孟子,只学朱子学,一个个都笑了起来。 “大人这是绝户计啊。” 有人终于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心想这一手着实有些狠毒,饮鸩止渴,这么搞最终的目标就是把全国都变成一个不能流动的大农村。 如今外面的世界一日三变,如此必弱。 而这一切,却不是被逼的,而是如刘钰所分析的那样,幕府会主动去做。如果一切顺利,那或许真的可以多要一点赔款。 多要一分钱,海军就能多分一份,这些海军中的高级军官们的未来也就更加光明。 一时间想通了这一点,这个看上去毫无意义的事,在军官的眼里就变得有意义起来。 事实上,他们并不关心倭国百姓的死活,至于仁义之类,他们也不是太在意,整天跟着刘钰,刘钰完全就不讲那种空对空的仁义。 原来不关心,也就不想上心。现在知道此事意义重大,尤其是关系到将来海军的军费,一个个都精神起来。 “那大人的意思,是明日就把这些告示就到处贴发?” “贴发是要贴发的,但只是贴发的话,没什么太大的用。农民又不识字。只是散出去,到处宣讲。还得做些事,让农夫看到咱们确确实实是真的要行‘仁政’的。” 算了一下时间,刘钰伸出两根手指道:“二十天,我们最多还有二十天时间。一定要在这二十天内,干成这件至少价值十艘一级战列舰的大事。此非小事,亦非仁义,你们一定要做好。威海一大堆的实习舰长们嗷嗷待哺呢。” “此事无趣,又需要大量军官主持,不可懈怠。”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四十章 商人招恨 第二日中午,刘钰又来到了距离高知城仅有一河之隔的那座小山上,陆战队已经在这里构筑了简单的阵地。 数百份抄写后的文章,正在往热气球上装,升到高空,要趁着午时从海上方向吹来的风,把这些传单扔到高知城的城下町中。 那里,才是识字人口比例最高的地方。 雪花板的传单随风飘舞的同时,在浦戸城周边的村镇中,凭着通译们到处宣传那份檄文告示,已经有四个识字且有志向的人,豁出了将来的性命,加入到了刘钰的宣传鼓动当中。 他们是真的相信仁义的,也是真的有救万民于水火之心的。 但人还是太少。 飘在海上的军舰也征调了大量的高素质军官生,大量的实习舰长、实习军官全都上岸,只留下的标准配置的舰队船员。 他们按照流程,正在各个村子烧毁一些贡赋表单、惩罚那些过手克扣的村头,这是三个矛盾的中的一个。 领主、连接领主和农民的村头,还有一个矛盾点在高知城的城下町中,那才是真正可能引爆农民情绪的引线。 一国一城制下,土佐藩只有一座高知城。高知城不大,就是个城堡,城是城、市是市,城在小山上、市在城之近。 武士们名义上对土地有所有权,但没有使用权,也不准住在村子里,只能聚集住在城下町。 商人们也很少住在村子里,偶尔有一些在村子里的商人,都是小商贩,那是属于民愤不大可以团结团结的。 真正能够引爆农民情绪的,是居住在城下町的一些高利贷商人。 按照大顺的说法,其实叫地主乡绅更适合一些。 纯粹的封建制,没有乡绅。 土地不能买卖,领主将土地分给农夫,农夫按照土地纳贡给领主,这是理论模型。 如果只是这样,理论上农夫只能恨领主压榨的太狠、恨一下村子里负责征税的村头克扣。 然而,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参觐交代制度的实行、农兵分离制下导致出现了一个纯粹的消费阶层,导致日本出现了一个畸形的统一市场,纯粹的封建制已经慢慢瓦解。 而幕府之前的一些政策,又加剧了这种瓦解。 在刘钰送地瓜以走私的那场大灾荒之前,幕府的财政就已经出现了困难。 为此幕府甚至停掉了参觐交代制,换取一万石的石高给幕府上缴一百石大米,以渡过严重的财政危机。 可参觐交代制度,是削弱外样大名的重要政策,幕府心里也清楚这么做是饮鸩止渴,所以还得想别的办法。 封建领主财政出了困难,商人就会发笑,不管东方西方,都是一样的。 而为了度过财政危机,幕府又不得不同意开发新田,鼓励商人参与投资开垦。 开发新田,需要资本。 有资本的商人垦田,如果无利可图不会去干,所以幕府允许租赁制,对土地买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瓦解自己的统治基础份地制。 刘钰对纯粹的封建制怎么造反,不是很熟悉——这是大顺的一些人为了防止土地兼并所一直幻想的变种井田制,土地不能买卖,贡赋征收,供养士阶层。 但感谢幕府的改革,他在日本的农村终于找到了大顺农村的感觉,尤其是兼并土地的套路,熟悉无比。 商人放高利贷,农民穷的整天啃萝卜,借钱只能以地抵押。理论上不准土地买卖,可现实很难监管。 几年前的那场大饥荒中,还不起高利贷,很多人以很低的价格将土地质押给商人。 幕府政体之下,理论上不允许有乡绅地主,可这些放贷的商人只是披着商人皮的地主。 原本是领主、农民的二元关系,中间商也就是那些村子里的头面人物,多收一点,过手的时候多拿一点。 现在则成为了领主、商人地主、农民的三元关系。 理论上的公四民六之外,幕府既然承认了商人可以租佃土地,那么也就在法令上做出了规定,商人地主可以收取百分之十五的地租,这是合法的。 可就像是大顺规定了高利贷的最高利息一样,法令是法令,现实是现实,新兴的商人地主可不会只收百分之十五的地租。 稍微使使劲儿,公四民六的贡赋再加上商人地主的地租,尤其是土佐这种享保大灾荒最严重的地区,土地兼并已经很严重了,佃户的整体地租已经在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七十,已然和大顺最严重的一些地方差不多了。 五成地租的永佃制在大顺都可以成为“仁政”,刘钰在这边喊出了“三十税一、均分土地”的口号,诱惑力可想而知。 农民恨商人,也恨领主。 可对领主的恨意藏得很深,因为贡赋制度早已习以为常,农夫已经被制度化,认为贡赋理所当然,就盼着领主老爷开恩,少收一点。 可这些年随着商品经济发展而新涌现出的高利贷商人、或者叫新兴地主,这才是农民切身的、最直观的恨。 封建社会,士农工商,是有一定民意基础的。商人富集财富的速度太快了,又不搞实业只搞放贷金融和囤地,招恨也是必然的。 那些放贷兼并土地的商人,也就是刘钰认为的引爆农民情绪的导火索。 幕府十五年前出台的中对租佃制的认可和几年前的那场大灾荒中的土地兼并,就是这条导火索可以引燃的火药。 这些商人居住在城下町中,城下町不是山城,没有城墙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防御,只是紧靠着高知城的居民区。 刘钰可以很轻松地攻占那里,然后,揪出他们,当着农民的面,点一堆火,烧掉典当质押的文书地契。 而这把火,足以点燃农民的信任。 现在,要等的就是在南边那些乡村村社的宣讲鼓动。 在山丘上观察了一下午,又过了一日,后面几个人跑来,汇报了一下在南边的情况。 这几个人一来,就是一脸兴奋。 “大人!大人!按你说的,果然有用。我们先是和几个最穷困的闲聊,问了问几年前那场大灾荒的时候,很多家里都有饿死的。那一年的贡米也没削减,便引出了话题。” “那年商人放高利贷,占了不少地。越顺着他们说,那些农夫就越恨,后来就有痛哭流涕的。他们很多人种了一辈子的米,可连米都没怎么吃过。领主收贡,没钱只能借贷,也只能用土地质押。” “我们又把村民叫到一起,一人哭出的故事,又引来了许多人的共鸣,一些最穷困的,甚至要跟着我们一起攻下高知城。只说虽不会持刀舞剑,可至少还能搭桥划舟。” “我们也把他们的借贷时候的质押文书看过了,叫他们收集到一起,都在等怎们替他们讨回公道呢。” 刘钰盯着高知城的城下町,嘴角一扬,笑道:“这公道,当然要帮着讨还了。不过不急,告诉他们,继续加大力度。让那些加入我们的人一起跟着宣讲,把各个村子因为高利贷而被质押的土地文书都收上来,记录姓名。” “如果有在乡间居住的,直接解决。抄家、分米、烧质押文书。告诉弟兄们,那点米那点钱,不要没出息。凡有抢劫的,直接断了退役后的股息年金福利。” “告诉军官们,这件事对海军的重要意义。一个个想要当真的舰长,有自己的军舰,就不要贪图那点小利。” 他已经把利害说的很清楚了,大量的军官生分配下去,他们盼着的就是海军得到更多的拨款,让头上那个顶了数年的实习舰长变为正式舰长。 足够的军官意味着足够的组织力,可以避免士兵管不手抢劫。 安排下后,刘钰挥手道:“就这么办吧。不要急。我估计,如果天气一直不错,最多三五天就能见分晓了。” 参谋于战术之外想的不多,问道:“怎么才能算是见了分晓?” “倭人百姓,敢在旁边看热闹的时候,就算是见了分晓。” 又是发传单、构建阵地的一天。 后面怎么闹哄,刘钰也不管,他知道真正放贷的大头都在城下町住着,再等两日等到农民的情绪都调动起来,就可以进占高知城下町了。 五天后,刘钰一直盼望的场景终于出现了。 虽然仍旧只有少数的农民主动愿意跟着他们攻打高知城,但更多的农民已经不再害怕他们这些异邦的唐人,而是站在河边和田间,在那看热闹。 说是看热闹,实际上是在等着唐人的军队把他们领主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大量的质押土地的文书都被收集起来,具体的人名姓氏也都登记清楚。在那些住在乡间的放贷商人被烧了文书地契后,更多的农民开始奔走相告,说唐人要打下高知城、烧毁高利贷和地契文书。 多数人还不敢直接和领主对抗,可如刘钰所计划的,一旦他们选择在旁边看热闹,那就意味着民心可用了。 剩下的,只需要让这些人看到他们眼中不可一世的武士,是如何的不堪一击。 陆战队已经开始集结整队,军改后的战术体系,使得每一次正常的行军,都像是一场阅兵。 激昂的乐曲,整齐的步伐,陆战队在河边整队。 隔着一条不足百米宽的小河,土佐藩剩余的武士也在河对岸驻扎了不少人。 但刘钰相信,这些武士已经被吓破了胆,一会只要炮火一开,这些人就会溃逃回高知城中。 回头望了望那些在两旁看热闹的农民,刘钰冲着军官挥挥手,示意可以开始进攻了。 进攻之前,先找了一个铁了心跟着唐人一起反抗领主的本地人,冲着河对岸大声喊话。 “仁义之师马上就要开始进攻。你们如果敢放火烧毁城下町的民居,那么将被视为残暴。参与者,一旦被攻破高知城,全部都要处以绞刑。” 没有叫喊让他们投降,只是不准他们烧城,做出一番仁义之师的模样。 连喊数次之后,炮兵开始射击。 设置在岸边的防御很快就被摧毁,所剩无几的铁炮手再度感受到开花弹的威力,不等陆战队渡河,全都朝后逃走。 在土佐藩的武士逃走的时候,远处观战的农民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叫好声。 “嘿嘿吼!”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四十一章 画饼 过河的连队高奏战鼓,军官擎着一面上书“仁义”二字的大旗,正式进入没有任何抵抗的高知城下町。 刘钰像是旅游一样过了河,站在高知城下町的播磨屋桥旁,低头看了看这座很出名的桥,忍不住笑道:“若是小时候,使使劲儿,我能尿到桥对面。” 身旁的军官听着这个笑话,暗笑道看来勋贵家里的孩子,小时候也这么玩?也有打趣的接话道:“大人年轻力壮,想来此时也定可以。” 刘钰哈哈一笑,也没有真的脱下裤子试一试,只觉得倭人眼中的名胜名景,着实有些寒碜。 站在这座小桥上,习惯性地朝着河里吐了口唾沫,却并没有成群的鱼游过来。 抬头问身旁跟着自己来的那个倭人师匠道:“这里便是土佐藩主的御用商人播磨屋家?” 用日语说了御用商人这个词,若是用汉语他是不可能说御用这两个字的。 倭人师匠点点头,说道:“这便是播磨屋,负责给大名运送大米去江户或者大阪,也经营纸张等业务。对面是柜屋,亦是本地豪商。这桥是私桥,为了方便两家来往。周围都是跟着藩主从挂川一起来土佐的武士,他们都住在这附近。但现在,应该都逃到高知城中了。” 既这么说,这里应该就是城下町的中心了,这个播磨屋和柜屋的主人,在高利贷和典当地名单上,也是名列前面的。 而且这两家在之前的垦田许可中,还出资开辟了大片的良田,拥有很多的佃户。 说起高知的豪商,那倭人师匠忍不住叹息道:“就是这些商人,导致了领主道德败坏。所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也。” “富有田尸及新垦土地之辈,丰衣足食无所匮乏;而乃目睹天灾天罚不知自捡,置平民乞食于不顾。至于彼辈自身,或则山珍海味,妻妾围侍;或则引诱大名家臣于青楼酒肆,饮宴无度,一掷千金。际此民生艰难时节,彼辈依然锦衣玉食,游乐于优伶娼妓之间,一如往昔。此情此景,实同纣王长夜之宴也。” “大人何不效古贤,散发钜桥鹿台财米,以救今日饥馑困顿之百姓?此等钱财,皆不义之财。” 刘钰心道行家啊,散发钜桥鹿台财米……这不就是造反的标准模板? 散,自是要散的,却不是现在。估计豪商们也都一起躲到高知城去了,此时也无甚可散的。 从这师匠的话里,也算是印证了刘钰的判断,在封建经济慢慢瓦解的过程中,底层人对商人的恨胜过对领主的——只要允许土地买卖,哪怕稍微松个口子。 终究这师匠是儒生,哪怕他不是朱子亦非阳明,自称古儒一派,可内心其实始终盼着领主实行仁政的,还没到真正敢造反的地步。 商人,尤其是囤积土地的商人、有垄断特许的商人,是最容易招恨的。幕府其实也是把这些商人当大肥羊来养,由他们吸收仇恨,时不时就出台赖账法令。 只要稍微松一下商人身上的铁链,商人就会让封建主知道什么叫富集财富的效率。至于是否合法,亦或者是否符合道德,刘钰根本不想评判。 反正他在大顺搞贸易公司和实业,最愁的就是大顺高利贷的利息,让他的一些利润稍低的项目根本无法募集到资金。 五成地租亦算仁政的地租水平,更是让大顺占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愣是要靠海外贸易才能搞出工商业起步萌芽。 师匠的话,让他对此时的倭国百姓情绪,渐渐加深了了解。 叫人砸开了播磨屋的大门,进到里面,果然一片狼藉,空无一人。 他也不想住在这种地方,市区过于危险,地形复杂,万一真有不怕死的搞刺杀,肯定闹出乱子。 “这样,先张榜安民,只说我来此,非为财货,乃为仁义。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抢劫者笞……” 将几份重新书写的榜文交到身后人手中,那师匠疑惑道:“抢劫者笞?大人这是不准备效古贤钜桥事?” 刘钰笑道:“武王散鹿台之财,岂可谓之抢?发钜桥之粟,岂可谓之劫?只恐这些财货都转移到高知城中了。不急,不急,先去张贴榜文。” 师匠不知刘钰何意,但见陆战队的士兵肃立不动,对旁边那些富商的房屋虽时不时窥探,可不得命令竟是纹丝不动,心下佩服,便和剩余几个志同道合之辈一起帮着张贴榜文。 武士全都逃到了高知城,可城下町的人也不可能都逃过去。 高知城一共四十米高的小山,可能还没刘钰家里的花园占地面积大,也实在盛不下太多的人。 土佐藩剩余的武士蜗在高知城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钰在这边搞事情,他们无可奈何。 打又打不过,也不敢下来。 好在刘钰之前一直散发传单,宣扬自己是仁义之师,确确实实没有抢劫之类的事发生,对于一些武士的家人也没有施暴,并未骚扰。 城下町的人不怎么惧怕。毕竟不是西洋人,而是这些倭人经常听说的唐人,并没有太多的惊惧。 大多的商户都没有逃走,还是在城中,安静的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这些人,也是刘钰准备使用的工具。 和不同的人,要说不同的话。 每个人的关注点不同,除了民族之外,可能很难找到一个把各个不同阶层的人统合起来的大义。 城下町外的农夫,渴望的是土地,在意的是高利贷,等待的是自己质押土地的文书。 城下町内的商人,渴望的公平,在意的是御用商人的特权,等待的是有一天他们能和武士阶层平起平坐。 于是这一次出榜安民的内容,都是围绕着这些小商人。小手工业者的。 新的榜文上,刘钰先讲了一个故事。 “我在唐国便听闻,尔等小邦有武士庶民之分。听说有商人见武士的身上有个跳蚤,便好心出言提醒。却不想武士大怒,挥刀便将其斩杀,说是跳蚤是畜生身上最多,说他身上有跳蚤,便是侮辱他是畜生。” “若在唐国,莫说区区一个武士,便是宰相,若敢因此当街杀人,也必受戮。如此观之,尔国当真蛮夷也。你们多是商人,想必你们平日也多受武士欺压吧……” 以这个故事起头,用很通俗的语言,拉近了和这些小商贩的关系。 新的榜文把矛头指向了两部分人。 一部分这些小商人们羡慕嫉妒恨、恨不能为之的特权商人。 以及绝大多数的武士。 既然幕府的统治阶层是武士,想要幕府害怕,就得证明自己有能力把非统治阶层的人都煽动起来。 农民有人、商人有钱、一些乡村教书匠有文化、落魄武士有武力。 一个都不能少。 这是做给幕府和大名看的,为的就是幕府没办法进行全面动员。 明明有四十万在籍武士,却最多敢用七八万组成几个机动兵团,大部分还是要留在各地城中维持统治。 榜文的最后,是刘钰的法令,说是城中一切照旧,如有发现抢劫者,可前往播磨屋桥附近汇报。 随后便派出军队,先控制了米铺,强制要求开门营业,并且进去搜查了一下存米的情况。 又叫买米的人不得多买,每人每天只能购买一定的数量。 随着米铺被强制开门,只用了一天时间,整个城下町就再度运转起来。 又一次上演了一下当中鞭笞“抢劫”士兵的戏码,倭人皆称仁义之师,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屋子,前往城下町东边的一处空地,听刘钰等人的宣讲。 城下町的一些人上过寺子屋,认识一些字。 前几日刘钰把传单随风散发的时候,城中的武士到处搜检,可还是有一些胆子较大一点的,将这些传单悄悄收好,对于上面描绘的“仁政”向往不已。 那是大顺都没有的仁政,可那也是这些自小不自觉接触过儒学的人所能想象到的合理的仁政。 所描绘的世界,就像是切支丹教徒眼中的天堂。天堂尚且需要来世,可这样的仁政,似乎近在眼前。 城下町的东边空地,越来越多的人跑来听仁义唐国之人的演说,刘钰也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此番来非是为了土地和财货,乃是为了帮助倭人建设王道之土、行仁义之政。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和这些城下町的小商人,刘钰就抓着武士特权、特权商人这两件事说。 好在他是读过前四史的,一篇,足够引经据典,说商人对于国家是有用的,是促进财富流通的,四民之一并不低贱,从精神上取得了这些小商人的好感。 又凭借公平的买卖,获取了这些商人的信任。 随后他就公开宣布,正常经营的商人是好的、但是放贷的商人是坏的,尤其是放贷而让农夫用土地质押、凭借天灾低价购买土地的高利贷商人,是不符合“仁政”的,是要处置的。 并且公开点了一下那些农夫提供的放高利贷和囤地的商人名单,派兵守在了他们的家门口,并且给他们两天时间,将所有的质押文书送来,否则的话就要受到惩罚。 大部分小商贩既没有放高利贷的资本,也没有参与土地贸易的人脉,不少人或是带着一些良心、或是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对这项声明拍手称快。 在限定的时间到来之前,半数的高利贷商人乖乖地把质押文书送到了刘钰手中。 但是那几个真正的大商人,却都躲到了高知城中,他们的家里并没有留下什么人,粮食和金银也都转移了,这也在刘钰的意料之中。 当着许多围观者的面,刘钰训斥了一番那些放高利贷的商人,又下达了几项根本没有意义的命令: 所有贷款的年息不得超过百分之二十。 所有贷款,连本带利偿还到一倍本金之后,无论本金是否还完,都视为还清了。 至于能否实行,刘钰根本不在乎,他又不会在这里太久,马上就会离开。就像是所有在野党在在野时候许下的诺言,听起来总是那样美好,这些画饼自是引来了许多欠债的小商贩的拥护。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四十二章 埋雷 但刘钰也很清醒,小商贩、小商人,不可用,只能用来埋雷,不能用作攻取高知城的民力。 这些小商人狡猾而又市侩,小市民狂热但不持久,自己又不是要搞街垒那一套,无法真正把他们发动起来。 还是要靠城外那些看热闹、等着刘钰烧毁地契的农民。 在城中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在收买人心,而是再给幕府和大名埋雷。收买民心的前提是要在这常驻,否则收买民心就是赔本买卖。 收买人心,靠的是肉眼可见的好处。 埋雷,则只需要造一个不可触摸的“天堂”。 既是埋雷,这“天堂”是否可以实现,那不重要。 天主教可以掀起岛原之乱,他用儒家这一套仁义,一样可以掀起土佐之乱。 在幕府和大名没有财政部门专门贷款的情况下谁来放贷?农业社会资金除了放贷和囤地又无可投资的情况下往哪用?这些实际而现实的问题,刘钰根本不管。 反正此时大部分人是愚昧的,他们在意的是直观的感觉,很少有人会用理性去思考这些政策能否实行、是否是空谈。 为了将雷埋得足够吓人,还需要一些成体系的理论。 儒学理论,刘钰狗屁不通。 可是,宋时的王安石却通,他既有心思,早有准备,当即拿出了王安石的,摘抄出了一整套的成体系理论,大顺本来就有成套的刊印成书的,倭人识字的多半识得汉字,直接分发就好。 里说,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物楬而书之,以待不时而买者。买者各従其抵,都鄙従其主,国人郊人従其有司,然后予之。凡赊者,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无过三月。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国服为之息。凡国事之财用取具焉。岁终,则会其出入而纳其余。 这是国家负责贷款、平价、以低息贷款扶植小商人和小手工业者的仁政大义。 里说,掌聚野之锄粟、屋粟、间粟,而用之。以质剂致民,平颁其兴积,施其惠,散其利,而均其政令。凡用粟,春颁而秋敛之,凡新氓之治皆听之,使无征役,以地之媺恶为之等。 这是抑制豪商、贷种子钱给农夫、平物价的仁政大义。 除此之外,孟子的民本思想、杀桀纣乃杀暴君、大顺一些学派的四民平等理论等等,全都散播一遍,到处发书。 他是要让幕府将来“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的,把儒家体系里的精华全都用来造反,保管幕府只会严厉禁教、禁异端学说,甚至可能连朱子理学中的“精华”,幕府也会全部去掉。 要是幕府能拿出禁教的控制力,严密控制非朱子理学的儒家传播、再把朱子学彻底封建礼法化,刘钰觉得自己花几千两银子买的书,就算没白买。 刘钰心道,你只当天主教可以用来造反搞出岛原之乱,却不知儒家亦可找出造返有理的内容。管教你朝着“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的路上一路狂奔。 他和商人、识字阶层、手工业者讲大义,讲理论。 和基本不识字的农夫,就不需要讲大义、讲理论了。 一把烧了质押地契文书的大火,比什么都有用;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比任何大义都动心。 城下町外,跑来看热闹的农夫越来越多,胆子也越来越大。 刘钰知道他们在盼什么,攻下城下町时,那些农夫齐声为自己叫好的那一声“嘿嘿吼”,已经证明了民心可用,剩下的就只是把这些民心激发出来。 花了一笔钱,平价从米铺买了一些稻米,雇佣了一些人,就在城下町东边的空地埋锅造饭,请这些自己种米却可能没机会吃过大米的农夫吃白米饭。 据说曾有这样的故事,两个大名交战,城市被围,围城者断水。城中就用白米给马洗澡,而外面的士兵很多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大米,竟把洁白的大米当成了水流,认为城中尚且还能用水给马洗刷,可见必有水井,遂撤围。 或许有点夸张,刘钰一开始还不怎么信。 可当他见到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倭人农夫,在米饭蒸熟之后,可以连咸菜都不用一个人吃了一斤生米做的饭之后,他觉得似乎应该可能是真的。 米也就一二两银子一石,每天买上个四五百石,一两万斤,花不了几个钱。 若能攻下高知城,不算其背后的政治意义和战略影响,想来上面那么多豪商,只看金银的话也能保证回本。 城下町攻下的那一天开始,有些农夫已经在这里吃饭,如今已经吃了三日,呼朋引伴的传播之下,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 从城下町那些放高利贷的商人手中拿到的一小部分地契文书,在这些农民吃饱之后,一一念出了他们的名字,将这些地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欢声雷动中,还有更多的农民心怀期待,因为他们的地契还没到手。那些人躲在高知城中。 眼看着别人的地契都被火烧掉,想着持有自己质押文书的人还在高知城中,许多农夫望向遥远的高知城,心想原来吃饱白米饭的滋味,竟是这样的。 如果能够拿回质押的文书,如果能哦实行三十税一的仁政,自己难道不也可以天天吃白米饭吗? 呛人的青芥抹在眼角旁,刘钰饱含热泪地冲着这些吃了三天白米饭的农民,声音哽咽地做了最后的鼓动。 “百姓们,天朝乃礼仪之邦,此番来,只为施仁义、行仁政。不取寸土。” “我们终究是要走的,就算今日烧了地契和质押文书,就算今日说了三十税一,若是武士老爷们、领主们日后反悔,又怎么办呢?” 那些已经拿到文书的,心一下子凉了。 是啊,唐人是仁义之师,不取寸土,唐人走了之后该怎么办呢? 那些豪商和藩主关系密切,武士老爷们会允许他们只缴纳三十分之一的贡赋吗? 就算拿到了质押文书,将来还不是可以索要回去? 数千的百姓跪在地上,高声请愿道:“请大人留下!请大人留下啊!” “领主怎么可能会行仁政呢?” “大人请不要走啊。大人若是走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该怎么办?” 刘钰“洒泪”道:“我有我的仁义,我若留下,岂非是为了取土而来?为人,岂能无信?” “不若这样,待我攻下高知城,抓获你们藩主的家臣和那些豪商。我来作保,要他们不得违背仁政,不可再收回你们的土地,如何?” “攻取高知城,你们无需冲杀,我来替你们讨回你们应得的一切。只是虽不用你们冲杀,却需你们拿起你们的农具,助我一力,可乎?” 本来已经心凉的人,此时再度又燃起了希望。 既然唐人可以作保,或许真的就能实现这些唐人所说的仁政。 眼前的这位大人是如此的好人,如此的诚实,如此的守信,他还有可以把不可一世的武士老爷打的屁滚尿流的军队,这样的人作保,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白米饭的滋味,真的太好了。 如果真的可以实行唐人所言的仁政,日后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只要这些唐人可以攻下高知城,可以把藩主的武士近臣抓获,把那些豪商抓住,和他们签订契约,不准盘剥,想必藩主和武士老爷们一定会遵守的吧? 武士,也有他们的荣耀啊,而诚信难道不正是其中之一吗? 只要这些唐人作保,不但可以保证仁政得以实施,还可以让领主和武士老爷们对此事再也不追究,这就太好了。 再度回忆起一顿吃饱白米饭的感觉,数千农夫纷纷道:“请大人做主!我们愿意干。” 见人心可用,刘钰正色道:“好,各户有心者,明日即可拿着农具前来。家中有女子者,可趁夜晚编织竹筐、木筐。每个作价银钱,当即交付。” “各人回到本村,本乡,可将今日我所说的话广为传播。” “如今已是六月,眼看稻米就要熟了,若能做成,今年你们就能顿顿都吃白米饭了!” 号令一下,数千农夫纷纷朝着家里狂奔。 或是叫女人连夜编织竹筐、草笸箩;或是自己呼朋引伴,将这几日经历之事大肆宣扬;亦或是悄悄从怀里摸出偷偷藏着的饭团分给家里女人孩子。 这些倭人乡民离开后,军官们都兴奋起来。在他们眼中,明天只要有个几千人赶来,就可以在一天之内填平壕沟和沼泽。 而那,几乎是攻取高知城唯一的障碍。 唯独几个心地善良的军官感叹不已,摇头道:“大人何必骗他们?就算逼着那些人签了契约,难不成就真的既往不咎?就真的能三十税一?” “我等这几日也研究了一下倭人的制度,别说三十税一,便是十税其二,只怕倭人都没法养这么多的武士。” “我朝亦知前朝教训,兵是募来的,必要花足了钱。兵若不稳,宗庙必隳。倭人又不傻,武士也非军户农奴,怎么可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农兵分离之下,若对农民仁,则对武士不仁。武士不稳,其国必乱,倭人绝不会允许,也不能答应。” “大人何不直接按那倭人师匠所言,分钜桥之粟、鹿台之财?我等军势强横,倭人百姓亦看在眼中,只要振臂一呼,必然跟随。” 刘钰失笑摇头道:“农民很狡猾的。除非到活不下去的时候,谁人造反?岂不闻,历来皆是反奸臣不反昏君?你们不读?赵王君是好的,高俅是坏的。” “天朝百姓,造反经验丰富,汉高、明祖皆布衣而成大业。又有等书流传,更直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倭人造反,尚未有此等经验,心存侥幸幻想。” “天朝自有国情在此、倭国亦自有国情在彼,岂可不知变通?” “既存幻想,那便顺着他们,只说作保签契约,他们便敢来。若说诛暴虐之君,他们吃饭肯来,做事却未必敢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四十三章 君子圣徒 军官们对各种造反研究不多,自也不知倭国自有国情在此。 若不是因为,这倭国的情况和大顺截然不同,除了造反的“酸秀才”也会来几句鹿台钜桥之类的典故外,实无相似之处。 除了几个心地善良的觉得将来这么一走,土佐藩怕要血流成河,良心间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些要帮他们攻高知城的百姓。其余的军官也没觉得什么,唯独担心如刘钰所说的那般,吃饭看热闹的时候,来好多人;等真正办事的时候,便不来了。 好在陆战队的军饷向来充足,又关系到退役后的年金,且不像水手那般病态,大量上岸补充的军官生也都知道这件事关系到海军将来能拿多少赔款以造舰,总算是维持了基本的仁义之师的模样,赢的了当地人的小小信任。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附近几个村子的百姓就提着家中的农具赶来混饭吃。 除了农具,他们手里还提着家里的竹筐、背篓,各自登记,就在当场领到了钱。 伴随着太阳升起,天上没有早霞,预示着几天之内都是大晴天,刘钰的心情也如同这朝阳一般,蓬勃开怀。 不及中午,已有数千人聚集于此。 下了军舰的军官生融入其中,各配了通译,组织当地的百姓将陆战队的大炮拉到了高知城的西北角外空地上。 靠着数千人手里的锄头铲子,填平了高知城西北角的稻田。告知造纸业发达,附近树木极多,砍伐树木,很快构建出了对准高知城的炮位。 观察了一下高知城,刘钰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可惜前几年的大火将高知城的天守阁烧了个干净,若不然此时炮轰天守阁,定能让这些倭人农夫欢声雷动,一会做起事来也必更加卖力。 至于攻城,这是战术问题,他已不必躬亲,参谋们早已拟定好了方案。 纵然语言不通,也不影响,只需要一会炮击毁掉高知城西北边的石墙,压制城上的防御,让那些农民用竹筐担土,填平壕沟就是。 中午十二点一到,炮兵已经准备就绪,参谋们最后来询问刘钰。 “大人,攻城已经不难。只是我军人少,又不可分散以免被倭人寻机击破,故而不能围之。这些倭人农民,空有热情,奈何一辈子都没摸过刀剑,亦不可用。万一土佐藩的武士跑了呢?” 刘钰不以为然地笑道:“跑就跑了呗。有句话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能跑,高知城的稻米金银能跑吗?况且,我要让幕府看到的,是我攻下了高知城。至于我军野战之力,浦戸城废墟一战,倭人已经亲眼所见了,就不需要再演示了。” “日后我若不掌海军,你们参谋们一定要想清楚,打仗的目的是什么。达成这个目的,制定相应的战术,成全背后的战略。我攻高知城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武士,是为了让幕府知道,我有能力在倭国任何一处登陆、借用百姓怨气,千人即可攻城。令其不敢倾全力与天朝决战于九州岛。” 想着皇帝已经把李欗安插进了海军,有些战略上的考虑也需要对这些参谋们进行一下培养。 讲清楚战术、战略的区别后,最后看了一下怀表,冲着参谋点点头道:“开始吧。先炮击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叫倭人百姓填壕与沼泽。” 轰隆隆的炮声开始作响,不到半个小时,高知城西北边的石墙已经坍塌。从各个军舰上抽调的、负责在桅杆上狙杀敌舰指挥官的火枪手也靠近了护城壕,随时盯着可能露头的铁炮足轻。 高知城中,土佐藩的留守家臣悄悄观察着城下集结的数千农民,心惊胆战地发了一句感慨。 “水可覆舟啊。” 抵抗已无意义,唐人的炮击太猛烈,知道如何打仗的人都可以看出来,下一步那些农民就会将护城壕填平。 前些日子的浦戸城一战,已经让许多武士吓破了胆,他们引以为傲的武艺,在火枪火炮的面前不值一提。 最后的依仗就是高知城,十余丈高的山丘和城上的石墙,或许挡不住唐人的火炮,却可以给武士们带来一种安全感。 就像是夜里怕鬼的人总会盖好被子,骗自己说鬼钻不进被子里一样。 可现在,这个自己欺骗的谎言已经破灭,石墙很快完蛋了。 土佐藩的留守家臣在考虑到底是自杀,还是投降。 山下的唐人高举着“仁义”二字的大旗,这两个字他们当然看得懂。仁义大旗的后面,是被煽动起来的万千农夫。 唐人或许会走,这些农夫可走不了。想着这些天城下的传闻,几个家臣建议不如先投了。 “唐人以仁义为名,只说要均田地、废贷利、另作保以求仁政实施。投降虽是武士的耻辱,可既然唐人只是为了仁义而来,不如先假意投降。骗其离开,待藩主归来,再行定夺。” 面对这样的提议,有家臣犹豫不解。 “这个唐人的伯爵,到底要干什么?他说来我邦,是因为萨摩藩的人占了琉球,这是萨摩的事。若是他们不知道萨摩藩在何处,我等亦可告诉他。” “或是去江户,追究此事,亦非不可。他有巨舰,也不是去不得江户。” “土佐不产金银,亦未曾侵入琉球,更是穷困之地。他若是占据浦戸城做港口,亦可说得通。可纠结兵力、煽动暴民,来攻高知城,所为者何?” 决定是否先假意投降谈判之前,这个问题一定要搞清楚,唐人的伯爵带着军队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唐人有意入侵,必选西海道,怎么可能跑到四国岛? 去萨摩,这里也无陆路可通。萨摩那群人侵伐琉球,惹怒了唐国,与土佐何干? 土佐石高不过二十万,也无金山银山。就算攻下高知城,也无甚好处,况且就算唐人善战,可以以一敌五,那也不过五六百人。纵有舰队,若四国各藩集结藩兵,未必不能胜。 城外的消息只说,唐人的伯爵是出于仁义。 这个理由,似乎是唯一可以解释通的,但傻子才会信。怎么可能真有人为了仁义打仗? 若真的是为了仁义,当然可以先假意投降与之谈判,答应农夫的条件,日后可以再反悔就是,只要让唐人离开,这些手无寸铁的农夫不足为虑。 可是,怎么可能是为了仁义二字?可若是别的,又实在解释不通。 到底信还是不信,在炮声中争论了一阵后,伴随着炮声越来越密集、倒塌的石墙越来越多,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诸君,我觉得可信。诸君可还记得禁切支丹教后,尚有许多人前赴后继殉教?那些殉教的切支丹教众,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也是为了他们心中的‘仁义’吗?” “以我观之,这唐人伯爵名刘钰者,多半是个儒家君子,亦如那些殉教的切支丹教徒,只是为心中之仁义。除此之外,我实想不出他为何非要攻下高知城,又蛊惑无知农民。” 有家臣提出了这么一个看法,竟顿时让一些疑惑不解之人茅塞顿开。 仔细一想,又似乎的确真的实在有些道理。 “你是说,这唐人的伯爵,和那些被切支丹教封圣的在我邦殉教的圣徒无二?他是真的信‘仁义’二字?” 提出这个想法的武士点点头,其余人又都想了想,均觉得除此之外,再无理由了。 除了和那些切支丹殉教者一样的疯子,谁会真的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理由开战? 当年长崎的街上摆上圣象,令人践踏而过,以验是否为切支丹教徒。哪怕明知道拒绝踩踏便死,却还有许多人宁死不踏,甘受火刑。 怎么看这唐人的伯爵都是这等类似人物,无非他不信切支丹教,而是真的相信仁义罢了。 这种疯子做事,难用常理忖度。 留守家臣细细思量间,开花弹的爆炸声又密集地来了一轮,待炮声暂停,遂道:“他既携舰队前来,又为琉球萨摩之事,恐怕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一则有长宗我部的旧臣流亡至唐国,诉说土佐诸事,为朋友之义来;二则便是他真的相信仁义之道,故而践行之。其余之外,实想不出他因何非要占据告知。” “既如此,只要暂且答应,他必撤走。此智计也,非投降之耻。” 本来就想不通刘钰为什么非要打高知城,再经过有家臣联想到禁教之后层出不穷的殉教者,觉得刘钰是真的相信仁义、真儒家君子的推论,就越发可信了。 再说如果换个思维去想,投降是耻辱,可如果是用智计来骗走唐人,这便不但不是耻辱,且可为后世所称赞。 瑟缩在山上的家臣们听着持续不断的炮击,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山下逃走,没受伤的武士可以逃,可是受伤的、家眷等等,又怎么可能逃得掉?况且高知城尚有许多米粮,还有金银,只怕若无唐人作保,那些狡猾而奸诈的农民非要把这些东西都抢走不可。 再一想这唐人的伯爵既是儒家君子,又讲仁义,在城下町亦是秋毫无犯。想来必是个诚信君子,只要和他谈好了,他定会遵守。 “孟子言:故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他既是君子,当可欺之。若不然,待其带那些无知农夫攻下高知城,他纵君子,手下兵卒岂皆君子?农民万千,岂可讲理?届时城中焚毁,粮米被分,又怎么和家主交代呢?” 心里断定了刘钰是谦谦君子,先投降的想法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都知道再拖延下去必要出大事,唐人的战术一眼可知,然而明知他们要那么干就是挡不住,又有什么办法呢? “事不宜迟,应速派人持白旗下山,约其详谈,亦可暂先答允其行仁政之事。随后礼送出境,或寻岛津、或问江户,便与我等无关了。他虽君子,唐人天子岂君子乎?又怎么可能会真的为仁政一事,出兵远渡大洋而攻土佐以保仁政实行?” “待唐人一走,农夫皆为蝼蚁,不足为虑。”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四十四章 怕疼 高知城的城门入口朝南,那里并不在大顺军的炮击范围之内,外面只驻扎了一小队监视的士兵。 当举着白旗的武士出现之后,双方语言不通,但武士送来了一张写满了汉文的信,说明了来意。 军官急匆匆跑到刘钰身边,将这张纸递了上去,问道:“大人,见还是不见?谈还是不谈?” 此时第一轮炮击已经结束,后面的倭人农夫已经开始背着石土往壕沟那跑。 这和攻棱堡不同,棱堡还要挖之字壕,以避免棱堡的炮击。 可高知城的西北边根本没有炮,也没有修出来如同棱堡一样的低矮不易瞄准打击的炮台,甚至还是石砌的墙。 这些农夫也就不需要之字壕的掩护,直接从后面将大量的石块往前运。 刘钰没有立刻看信,而是慢悠悠地看了一阵农夫的忙碌,这才不缓不急地说道:“见,自然要见。只是,一边见,一边谈,这边的壕沟也要填平、沼泽也要铺好。我倒要听听这些倭人想谈什么条件。” “农夫有人、商人有钱、读书人有文化,还缺个底层武士的刀剑嘛。若能投降,筛选一下,再多说几句,也算是圆满了。” 挥挥手,将战役指挥权交到了参谋部的手里。 自己与史世用带着一些卫兵,就将会面的地点选在了攻城阵地附近,只叫军官过去把那几个武士押送过来。 四名武士被押送着来到刘钰身前,炮声再度响起。 为首的武士当即便道:“我等下山与贵国来谈,为表诚意,还请停止炮击。” 刘钰一听这话,冷笑道:“你是何出身?现居何职?我堂堂天朝伯爵,你何等身份,竟而不拜?都言倭人蛮夷也,不知礼节,无有礼仪,难道连上下尊卑都不懂吗?” 倭人武士的头目没有就日本不是大顺的朝贡国这个方向来反驳,而是也学着刘钰的神情冷笑道:“唐人既知尊卑,却缘何要和低贱的农夫站在一起呢?”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尔等小邦,尝有人言,倭人有小礼而无大义。此言得之。” 想着要让日本“取其糟粕、去其精华”,便又故意将孟子的话说了一番,随后便指着远处正在填平壕沟的倭人农夫,与为首的武士说道:“你真个儿要与我辩经?我时间倒是挺多的。” 那武士顺着刘钰的手指看去,见壕沟已经填平了大半,脸色大变,只好屈膝跪下,想着刘钰既是唐人的伯爵,怎么也算是一个藩主大名了,知道这时候在礼节问题上不能拖延,只好行此大礼。 “唐人的伯爵大人,我等也听闻了你的仁政宏愿,只是家主尚且参觐未归。我等虽不能替家主决定,可是待家主归来,亦可进言。大人的条件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可以答应,将来减少农夫的贡赋、规定最高的贷款利息、一切之前的土地典当质押文书均为无效。” “大人既要去追问萨摩岛津氏侵琉球事,可调转船头向西,土佐亦可出人领航;若大人要去江户,我等亦可相送。” “萨摩岛津与琉球之事,土佐实不知。” 刘钰面色稍霁,装作一副很讲道理的样子,启口道:“尔等真有谈判之意,可让出高知城。携带刀剑从城南出,如此方有诚意。否则,我缘何要信?” “我虽仁义,却非宋襄。高知城旦夕可下,我本不欲见你,只是想着交兵必有死伤,心有不忍。” “若不然,我会继续攻城。在此期间,也不会停下攻城。你可速速回报,备说如此。” “天朝乃礼仪之邦,我亦为仁义而来,尔等若能谈,我必可保证众人安全,不会伤害分毫。” “你若迟疑犹豫,不妨在这旁观,见我如何攻下高知城。” 直接告诉土佐武士,自己的条件就是城中立刻放弃抵抗,自己可以保证安全。但不管谈不谈,自己不可能停下攻城的。 为首的武士眼见那些农民还在继续填土,也知道不能在拖延下去了,可他还需要得到一份保证。 “大人既来自唐国大邦,必读太史公言。前汉时,李将军尝为陇西守,羌尝反,李将军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李将军诈而同日杀之。王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李将军所以不得封侯者也。” 刘钰呵呵一笑,随口便道:“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於鬼神,可羞於王公。既如此,又何必以李将军诱杀俘虏之事说之?你且放心。” 土佐武士这才放心,转身欲行,又被刘钰叫住。 “且慢,还有一事。若出城,必要上缴武器,包括佩刀。由我属下代为保管。待契约成,我军自退,武器也会一并交还。” “什么?此事断不可行!”武士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反对了一句,想着下山也就罢了,可要交出自己的佩刀?这怎么可能? 刘钰摸出腰间皇帝赏赐的簧轮短铳,笑道:“我要杀汝等,你们带不带刀都无影响。叫你们交出佩刀,自有缘故。我闻尔邦有,农人见了武士必要行礼。如今我既作保,定仁义之契,农夫与你们面谈时候,你们若佩刀,到底是拜还是不拜?”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然而那武士却道:“佩刀是武士的性命和荣耀,不可轻下。” 刘钰闻言,也不说话,转过头看着已经在填平沼泽的农夫。 倭人武士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知道时间紧迫,刚要说一句,才开了一个字,就被刘钰打断。 “昔年春秋乱世,卫懿公好鹤亡国。翟人追杀卫懿公,尸体残破,唯肝完好。忠臣弘演,寻到卫懿公的肝脏,便剖腹自杀,取出自己的肝,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棺椁,纳主公之肝而葬之。此切腹之始也。” “我也素闻尔邦有剖腹之礼,以证其忠。此事看你们怎么看了,若是以为此事为仁义,主公并非受辱,则可出城暂降;若觉得此事终究是受辱,那就剖腹以证己忠。” “去吧,就这么说。觉得这是为了仁义而不算受辱的就出城,觉得这是受辱的就剖腹,亦算是给他们些体面。否则,你难道忘记了浦戸城之战的死状吗?我虽仁义,我收下的水手却鲜有仁义之辈。” 说完这一句,刘钰就转过身不再搭理这几个人。 为首的武士想到那日浦戸城之战后,那些唐人水手杀人的残酷暴虐,以及对尸体的极不尊重,心中暗寒。 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下去,咬咬牙,一溜烟地朝着城中跑去,只想把这个消息传递回去。 到底这算是智计?还是仁义?还是屈辱?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想法,可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若不早做决定,那就只剩下战败的屈辱了。 现在出城,还可以说这是出于智计,亦或者可以说出于仁义。但要是被这些唐人攻破高知城,那就只能算是屈辱了。 跑回高知城,将刘钰的条件一说,藩主留守的家臣也立刻出现了分歧。 有人认为这是智计,只要先把这些唐人骗走,才能为家主守住基业,这是忍辱负重。 也也有人认为,摘下佩刀,实在是耻辱,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炮声还在继续,已经来不及争论了。 出城野战的胆量又没有,那些认为是屈辱的,只有一死了之了。 三十多个认为是屈辱的人被集中起来,迅速找好了介错人。 炮声还在继续,过多的形式也来不及上演,但基本的流程还是要走完。 只是捧刀的助手捧着的,却不是刀,而是一柄柄的扇子。 有人不怕死,有人也不怕疼,可不怕死的总是多于怕疼的。都是凡胎肉体,谁不怕疼? 切腹那么疼,一般的武士也不会选择真的切腹,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或是用木刀、或是用扇子,在自己的肚子上稍微划拉一下,介错人抓紧时间砍下脑袋,一刀的事。 不然真的切腹,怪疼的,着实需要极大的勇气。 显然,土佐藩的这些武士,有些真的敢死,但却没有一个敢用刀切腹的。 许多年没有打过仗了,前些日子的浦戸城之战,可能是这些武士们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血,那时候就有不少人腿软了,况于切腹。 这些认为是屈辱的,拿着扇子比划了一下,后面的介错人手起刀落,砍掉了脑袋,就算是切腹完成。 三十多个人还没全都切完,两枚臼炮的开花弹就在他们不远处爆炸,介错人忙匆匆地不等剩余的人拿扇子比划,就把脑袋赶紧砍下。 随后,剩余的还能动弹的武士都来到了城门处,遵守着约定,等待大顺军抵达后,将佩刀一一摘下。 他们并没有多少忐忑和不安,觉得刘钰是个君子,必然说话算话,不会加害于他们,诱而杀之。 很快,这些人被押送到了攻城阵地附近,那些已经忙完了自己事的农夫,看着往日不可一世的武士老爷们没了佩刀,欢声雷动。 刘钰悄悄附在史世用耳边道:“史兄,你带一队兵,再带许多农夫,先占了高知城。封了粮米金银,不得轻动,叫那些农夫将山上的伤者都抬下来。” 史世用见刘钰似乎真的有意要谈,奇道:“大人这是真把自己当仁义君子了?怎么说谎说多了,自己都信了呢?难不成大人还真和他们废口舌?” 刘钰大笑道:“我废什么口舌啊?我只作保。你只管去,那几个豪商富户也都在山上,若是金银都在山上最好,若不在山上而是藏在窖中,我还得教这些农夫一些本事。” 史世用一怔,心道什么本事? “我大顺开国汝侯、追武威郡王、太祖皇帝麾下节制百官权将军,当年在京城的本事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四十五章 死国矣 史世用笑道:“大人果然内行。土佐多木,夹棍做起来却是容易。只是大人既要做谦谦君子,这钱可等不到喽。” 笑罢,自带人上山,占据地势,又叫人将山上受伤的武士都抬下来,自领了一队士兵占据被烧毁还未修复的天守阁。 将那面硕大的“仁义”大旗树在故旧天守阁上,又将一面书写“替天行道”四字的大旗竖起。 城下,刚才还敢跟着刘钰填平壕沟沼泽、甚至敢在看到武士们被俘之后欢声雷动的农民,此时这些武士已无反抗之力,却反倒生出了一丝丝畏惧。 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甚至一些武士猛一抬头瞪了那些农民一眼,农夫就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向后退却。 长久的欺压已经形成了一种威压的惯性。 权力,信则有、不信则无。哪怕此时武士的刀剑都被收缴、哪怕替天行道的大旗在高知城高高飘扬,那个千百年形成的、阴魂不散飘荡心间的魔鬼,却还在农夫的心头不散。 刘钰知道,想要搞事,需要头羊,于是与众人道:“我只作保。既做保人,便需有双方代表。如今武士在此,却还需庶民的代表。” “谁人敢来,行此仁义大事?” 连问三声,最开始和刘钰接触,帮着刘钰写过檄文的寺子屋师匠先站出来道:“此大义也,我敢!可还有读圣贤书的,通圣贤之义的,站出来与我同事?” 此时来看热闹的,可不只是那些农民,连同城下町的一些人也都前来围观这场“闻所未闻之盛事”。 寺子屋的师匠带了个头,人群中一些读过书的,心头有些犹豫。 此等事,确实是大义,也是大利。 且不说那些传单上说的仁义新政的终极、四民平等的遥远,便是此时能谈的这些条件,对他们何尝不是有利的呢? 废除高利贷、降低利息、藩主出钱作为官钱出贷、均分土地、废弃典当土地文书、平抑物价、减少贡赋……总有一项,和他们息息相关。 况且,这些都是符合圣贤大义的,自己读过圣贤书,这时候难道不该站出来吗? 可也有人想,就算唐人作保,可藩主回来,只怕还是要报复的。若是别人站出来最好,有了好处,落不下自己;若将来报复,也不在自己身上。 想的最简单的,反而是一些穷的只剩下条裤子、根本不识字的几个农夫。 他们想的简单,自己一无所有了,土地还被质押了,现在根本还不上钱。四成领主的贡、一成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两成富商的租佃金,自己一年到头也剩不下什么。 前几日吃了几天的白米饭,方知吃饱的滋味,更初晓白米甘甜,实远胜萝卜百倍。 又想着那几日吃饭时候听这些唐人说起的一些故事,心道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倒不如欢欢快快做一场。若成了,日后吃米;若不成,无非一死。 几个农汉刚要迈步出来,就见那些被俘的武士恶狠狠地朝他们瞪了一眼,几个胆气不那么壮的,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可那几个胆气壮阔的,心魔一除,心道原本你是武士老爷,如今还不是手无寸铁,还有什么可怕的?你既做的老爷,我缘何做不得?便做一日,也快活一日。 目光一触,不但不退,反而恶狠狠地反瞪了一眼,迈步出来道:“俺没读过什么书,可既是地契文书的事,唐人作保,我等小百姓也该站出来为一方。” 连不识字的农民都站了出来,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人跟着向前一步,愿意加入到和武士老爷以及藩主们谈判的一方。 而最叫人意外的,竟是武士中也有两人站出来,走到刘钰前面冲着刘钰鞠躬道:“感谢大人,我们才得以知道什么是仁义。贤者不能上,而朽者不用下,此国政颓然之因。我等愿站在仁义这一边。” 刘钰扫了一眼这两个武士的衣服,心道这肯定是那种俸禄五六石、饭都够呛吃得起,还得来回去各处服役的那种最低阶武士。 “你们如何得知我的仁义?” “回大人,我们从传单上得知。大人遍洒仁义于半空,我等奉命搜查,私读之后,若拨云见日。回想己身,实羞愧之。今日举大义,连农人都知大义,我等岂能不懂?” 一人从怀里摸出来一张一直藏着的纸,又对刘钰施以感谢,然后阔步走到了一惊站出来作为和大名武士谈判一方的人中。 随着这两个武士站出来,更多的人也开始往前站。 至于要谈什么,大方向上刘钰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而且这根本也不是讨价还价,只是让这些武士们签字承认,将来等藩主回来,促成此事。 刘钰虽是保人,却不用参与谈判,只留下了一队士兵在这掌控秩序,自己带人登上了高知城,与已经在城中搜检许久的史世用会和。 “大人,这倭人穷困至此?稻米倒是不少,可是金银只有约莫万两。我看这金银可以拿走,稻米就散于倭人百姓,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稻米又带不走,不如散掉。金银自是要带走的,这也不多,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看着地上堆积如山的稻米,刘钰心道是不是倭人的大名都有囤积大米的癖好?至于金银,也足见幕府搞参觐交代制的效果,根本存不下什么金银。土佐应该还是有钱的,但钱应该都在那些豪商手中,至于当地百姓敢不敢拷掠豪商,那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几人就坐在稻米堆上,军官们问道:“大人,此间事算是了了?咱们该去江户了吧?” 刘钰眺望着山下聚集的人群,摇头道:“还欠点火候,不急。你可知道咱们如今坐的位置,便是倭人大名所谓的天守?倭人百姓其心已动,只差最后一步,叫他们踏足原本只敢仰望的天守阁,得知不过一堆石土而已,想来待咱们一走,会很有意思。” “来人,去知会一声那个倭人师匠,便说他若欲行大义,此地便是钜桥。若有胆魄便行之、若无则我代行。” “告诉他,自古变革者,未曾有不流血者。切支丹教徒尚有岛原之勇,古儒一派难道只会口称大义?” 军官和通译领命,急忙下山,刘钰从怀里摸出一叠简单的小册子,上面是他这些天夜里奋笔疾书的“术”。 如何组织、如何鼓动、如何守城,都是速成之法,或许仅适用于高知城及如今土佐藩的局势。 纸上也明确地说了,藩主未必可信,应该如何如何做、如何如何扣押人质、如何如何不能轻信等等。 眼下,那些人还只是在和土佐藩的武士谈判,似乎还在祈求领主的施舍。 但如果有人敢走到天守阁,将大名的财米分掉,那就不是在谈判了。 若有几人敢大步走上来分米,那么此地便是钜桥、此地便是鹿台,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不负他所望,不只是那个寺子屋的师匠,还有其余几个识字读过书的人也都一并来到了他们之前只敢仰望的天守阁中。 刘钰坐在米堆上,笑道:“此地米多,钱财却少。我倒是想起一桩旧事。” “我大顺太祖皇帝起义兵,入京城之前,前明幽宗欲守城而无钱,遂请借贷于百官。然百官皆清廉如水,此事遂罢。待我朝太祖皇帝入京,权将军做夹棍五千,拷掠京城百官,得钱数百万。” “所以这里只是钜桥?亦或者这里既是钜桥,亦是鹿台,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前几日你说那些富商豪商,若纣之夜宴,想来钱财不少。这些钱皆取自民脂民膏,我不欲取,你若有心,替我发还于百姓。” 这几个读过书,但也只读到明朝灭亡之前的事。之后锁国,他们对很多事并不知晓,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当年唐国京城的细节,心下惊奇,也将这番话记在了心底。 刘钰也不讳言,直截了当地说道:“这里是钜桥也好、鹿台也罢。可要知道一件事,武王若败于牧野,则必为醢酱。我看你们倒也有几分胆色,却不知这胆色到底几分?” 领头的那个师匠大笑道:“大人说的对。既然切支丹教徒尚且敢殉教,我等儒生岂无舍生取义之勇?况且天朝可帮一时,岂可帮一世?乾坤昏暗,自当有人化为闪电,纵一时之光,亦可叫后人心生希望。” 他刚要出言赞许,却不想旁边又有一个新面孔,小声嘀咕道:“况……若此为鹿台钜桥,天朝若武王,吾等其实不愿做微子启。武王固仁,比干岂无义?仁义相通,却终非周臣。” “我来此,只不想唐人分此财货于民。既分为义,吾等亦可为之。” 刘钰闻言一笑,明白这个新面孔的意思,不是要学比干被杀,而是说……他不会做微子启那样的带路党,哪怕攻打来的真的是仁义无双的武王。 反正听这意思,好像是说反正这些米都要分,那他不能让刘钰这些唐人来取这个仁义。 不过这都无所谓,这人若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根本活不了。活着,也无所谓,他那一套,不管是阳明还是程朱,亦或他们的古儒,道都走不通了。 轻笑之后,刘钰转为大笑,从怀里掏出那本小册子递与之前的那个师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死国矣!”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四十六章 物伤其类 留下了一地鸡毛,刘钰只带走了小部分大米和那不到一万两金银,舰队即将起航前往江户。 至于土佐的这些人到底会做成什么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做给幕府和大名们看的事已经做完,统治阶层不会因为底层泥腿子和他们一样都是日本人,就少收税少盘剥的,幕府也不可能保日本不保幕府。 既要保幕府,就得对土佐的事严防死守,想要刘钰以后不要这么玩,赔款的时候就得加钱,很简单的逻辑。土佐之乱,只是刘钰在想幕府证明,自己可以这么玩,而且自己还能玩出许多花活。 登上熟悉的战舰,炮手们按照刘钰的命令,在万民相送的背景下,按照海军条例中哀乐葬礼的规格,鸣炮送别。 土佐必要血流成河,此时送别,当以丧情。 已然见多了生死、见过胶辽地区那场大灾一死死一村的场景,与此情此景刘钰没有太多的感叹,反倒是在哀鸣的炮声中开了个玩笑。 “得走了啊。武王伐纣,还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汉高斩蛇,倒是没听说有秦人饿死不食汉粟。留在这,反倒容易叫倭人底层分成两派,难以合力。” 陆战队的士兵暂时留在了浦戸城,只是将这里作为军营,给当地的倭人农工商们壮壮胆,但他们会严格遵守刘钰的命令,不会下山。 等到刘钰从江户回来,他们才会和刘钰一起返回。而浦戸城暂时就作为一个海军基地,探险船将会在刘钰去江户的途中,负责绘制四国岛周边的海岸线地图,大量的测绘人员也都留了下来。 陆战队虽能打,刘钰也不至于自大到认为可以凭这点人和号称十万武士的江户城对抗,而且江户城是有炮台的,舰队也就是去转一圈、送一封信、证明舰队可以抵达江户罢了。 大顺开国之初,幕府还从荷兰那拿到过四十磅的臼炮,北条氏长还在一个瑞典人的帮助下编写过,虽然都是过时百年的东西,但底子还是有一些的。 反正那年月瑞典的炮兵挺能溜达,除了天朝,周边准噶尔、罗刹、日本、缅甸都有过瑞典的炮手,倒也足见瑞典的炮术是有两把刷子的。 既无奇袭江户之心,考虑到日本此时的水军水平,之后的一路就只能当旅游了。 真正要做的事已经在土佐做完,刘钰的心情也轻松起来。船上还有两个土佐藩的高级武士,山内的亲信家臣,目睹了土佐发生的一切。 他们将作为信使,替刘钰送信。本来史世用自告奋勇要去送信的,勇气可嘉,可刘钰估计幕府那边肯定会恼羞成怒杀了史世用。 毕竟……威海的第一艘军舰,是对日贸易的钱赚到的,军官也全靠长崎锁国的信牌垄断制培养的,而让刘钰垄断对日贸易的信牌,正是幕府将军交到刘钰手里的。 史世用这个大顺的间谍,愣是在江户生活了数年,还被江户的一些武士奉为座上宾,为恢复鹰狩令后的武士传授骑射之法。 史世用之所以想着要自己去送信,是想让刘钰效仿一下诸葛武侯三气周公瑾,搞点大新闻,最好把德川吉宗气个脑出血之类的——史世用在江户搜集了不少情报,德川吉宗的长子是个成年还尿床、话都说不明白的,很有晋惠帝的潜质,在加上幕府体制的一大堆外样大名,史世用觉得这是个搞出“八王之乱”的机会。 按史世用所想,自己去送信先打打幕府的脸,刘钰再把这些年的事添油加醋一说,保教德川吉宗吐血三升、威望尽失,自己亦可青史扬名,颂歌于市井之间、流传于文章千古。 但刘钰的想法和史世用正相反,他想要一个看似稳定的幕府,否则幕府体制完蛋,去哪再去找四十万有消费能力的武士阶层?谁来维护一个统一的日本市场? 史世用有心成名而垂青史,可惜刘钰不给他这个机会,心情略些烦躁,在船上闷闷不乐。 刘钰除了在船舱编写翻译手册外,便是和史世用一处闲聊吃酒,宽慰道:“史兄的心情我也理解,说句难听的,见土佐武士的惨状,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叹。原本史兄武艺超群,如今虽也练了三十斤火药,可这玩枪的手段,军中大把高手。原本是鹤立鸡群,如今是鹤归鹤群,心情难免不佳,又怕自己日后泯然众人,再难有立功名机会。” 史世用呷了一口苦酒,只觉刘钰的这几句话像是钻到了他心里面一般,苦叹一声道:“鹰娑伯这话,可是说到了我心坎里。论新军学问,我和这些小年轻的相差甚远,人年纪一大,学东西也慢;论弓马骑射,只怕日后也少有用得到的地方了,我见那波兰人在京营按照鹰娑伯的手段编练的骑兵,个人武艺与我相较甚远,可若结阵冲击,我不能及。” “若说兔死狐悲……不免说,还真有那么一丝滋味。” 之前刘钰指挥的几次战斗,史世用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这一次土佐之乱,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真正火药燧发枪、开花弹时代的战斗。 虽然他可以在杀死大黑好胜之后轻飘飘的说一句,时代变了。可他也只是跟上了时代,却再难如从前一般站在时代的浪尖上了。 曾经武艺超群的他,在这个大顺军改的大背景下,泯然众矣。那种最后的武士一样的感叹,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亦不算错。 骑射骑射,燧发枪让他的射再无意义;京营的新式枪骑兵让他的骑也不甚重要。斩将夺旗勇冠三军的时代结束了,史世用感叹之余,心中迷茫失落。 “史兄,所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幸之甚也,史兄腰间的火枪,便是顺之。史兄虽老,子嗣犹在,这等醒悟,当传之子孙。自己又何必如此感怀?” “倭国之事,我自有打算,实为国之计深远。史兄想要留名后世,我倒有个主意。” 都说喝闷酒的人眼睛会没有光彩,可这一刻史世用的眼睛分明是明亮的。 人活一世,到了一定地步,要么求名、要么求利,总有那么几个人想要有点追求。 “史兄可读过?” 史世用点头道:“市井之间,谁没读过?” 大顺又非蛮夷,对明朝开国的事还是赞许的,理由也很简单:你朱元璋能解民于倒悬,我大顺亦解民于倒悬,你做得,我亦做得。这本书又不曾封禁,流传甚广。 刘钰的父亲还曾拿这本书给刘钰做个例子,鼓励他学学郭家出的定襄伯,也不是靠袭爵还是打出来的。 “史兄既读过,想来也知道市井间的传闻,说是此书乃前朝郭勋找门客幕僚做枪手而写成,便是为了突出鄱阳湖水战,郭英射死陈友谅事。其中真假,难以分辨,可市井皆知是郭英射死了陈友谅。” “史兄做间于江户,所经所历,可堪传奇。加之国中又少有人知道倭国到底何等风情、习俗。待倭国事一定,史兄何不找人,亦作小说一本?” “备说昔年卧底江户之事,亦或说说自己与倭人第一剑客、第一弓取之类较量的事。反正无人知晓真假,史兄便可劲儿吹便是,加之有异国风情,市井间传播必广,这岂不也算是扬名了?” 刘钰的语气像是开玩笑,可也不全是开玩笑,若真写成,这本书还是有些意义的,不只是一本小说,更是亲历者的第一手资料。 可能史世用印象最深的,不会是江户卧底的那段时间,而是这一次土佐之乱。将来若能加在书中,叫人看看当年的第一弓取,最后也兴叹皆不如火枪,在市井间传播出去也大有好处。 “史兄若是缺钱,我可以帮着找人做枪,这不是正好?常言道,为细作者,名字无人知晓、功绩永世长存。待倭国事一定,史兄这番经历,自可写出,便是名字无人不晓、功绩永世长存。” 史世用怦然心动,嘿笑一声,心动归心动,可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心道这三国不是诸葛亮写的、说岳也不是岳爷爷写的,实在没听说自己写自己的经历做小说,难免叫人觉得有自吹之嫌。 可再一想,自己在江户那段时间,也的确如刘钰所言,颇会了倭国的不少高手。弓马枪槊之术,他自狂傲,也确实和一些高手较量过,只要稍微添油加醋一番,倒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略琢磨了一下,不由问道:“鹰娑伯这不是另有什么目的吧?” 刘钰笑道:“也不能说丝毫没有。只是之前我也看过不少市井小说,说岳也好、扫北也罢,这北朝看上去就是国朝的模样,除了人名古怪,实在看不出那是北国风情。史兄是真经历过的,也算是为个榜样,开个先河嘛。” “再者也需叫天下人知晓,外面世界颇大,便是熟知的倭国都有诸多不同,也好叫人好奇西洋到底如何。再就是说一千、道一万,时代变了。连史兄这样的人物,弓马娴熟、枪棒称雄,亦不免生出诸多感叹,心灰意冷,也省的叫人再去学骑射之术,不若多去学学实学。” “你便有万斤力气,若人间太岁,赤手搏虎,又岂能与火枪大炮相抗?” 史世用一想刘钰的一贯行为,一贯想法,心想这便是了。不过对自己也有好处,甚至正合心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自嘲笑道:“我于江户时多风光,便有土佐拔枪时多抑郁。便如斩颜良诛文丑方有麦城之恨意;闹东京征辽北更显蓼儿洼之悲音。当真有些意思。”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四十七章 旧相识 总算是稍微消解了一下史世用的情绪,刘钰心道大时代之下,谁又能幸免呢? 故而这骑射马槊将来用不上了,科举所学今后又有多少能用得上呢?这样的感叹,只求有几人知其心声,把原本用在科举八股上的心思,用在实学上。 史世用虽然在自己的事上微微释怀,可是在对日政策上,依旧不能理解刘钰为什么非要保留一个完整的幕府。 以他所知,刘钰绝对不是那种迂古不化之辈。也知道刘钰在土佐所宣传的“仁义”都有目的,可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刘钰。 “鹰娑伯,倭国的事,自有你们这样的朝廷重臣做主,可我在江户的时候,曾听说过这么一件事。” “倭人有大儒名为山崎闇斋者,其弟子问他:若唐国以孔子为大将、以孟子为副将,率万骑来攻我邦。则我等学孔孟之道之徒,如何为之?” “山崎闇斋回道:若不幸逢此厄,则吾党身披坚手执锐,一战而擒孔孟,以报国恩。” “我朝开国时候,尚有我朝是否为贼、东虏是否为明复仇之辩。可倭国读书人的态度却大抵如此,便是孔孟亲至,亦要披坚执锐而擒之。” “那日在土佐,那些倭人亦说什么宁为比干、不做微子启之说。大人的决断,我不细知,只是觉得还是多提醒一句。” 刘钰点点头,面色却不凝重,笑道:“史兄多虑了。萨尔浒之前,人人都是华夷不两立,你去京城问一个,保准没一个说蛮夷亦可为中原之主的,各个忠臣。萨尔浒后,那又不同。” “再说了,倭人自己都没搞清楚呢。那幕府到底不过是曹贼,曹贼尚不能除,谈什么报国恩?倭国的事,日后还有的乱呢,这才哪到哪?” “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要纯以德政教化的人吧?史兄这是侮辱我啊。” 史世用哈哈大笑,心道我就算相信你将来会造反,也不相信你是那种纯以德政教化的人。事我已经说了,论见识我着实不如你,那便不用问了。 之后无话,船队过了和歌山的潮岬,延顺着黑潮,不几日便从伊豆大岛以北穿过,在伊豆的一处河流入海处暂停了一下,躲避了一阵风雨。 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变成黄色,轰轰作响。 刘钰将自己书写好的信,交到了两个被抓到船上的土佐藩家臣手中,让他们下了船。 “此地距离江户已经不远了,你们两个这就去江户吧。想说什么,随你们的便。只是这封信是给幕府将军的,我也算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只要提我的名字,他便知晓。” “我的舰队会在这里歇息三日,你若骑乘快马,一日当可抵江户。告诉尔邦将军,我的舰队要往浦贺,若他有意要御敌于海岸之外,我给他两天时间纠结水军,与我会战于浦贺。” “若嫌两天不够,只管再多给他些时间,我自等着便是。” “若无水军决战的心思,可叫人速速给我回信,不要拖延。至于条件,我都写在信上了。” 放两人上了岸,交还了他们的佩刀,目送两人离开后,舰队休息了一天,第二日便起航前往江户湾。 他也没急着进入可以直达江户的海湾,而是在海上漂了一日,叫人记录潮时、海流、每日的风向变化,以确保进得去也出的来。 在江户湾的两个半岛形成的湾口间徘徊了一阵,观望着这里的地形。 当年英国人三浦按针建议英国人把商馆放在这,这儿附近还是三浦按针的封地,可是英国那边并未同意。 后世来看,这里地势险要,扼住了进出江户的咽喉,后世名横须贺。 然而就三浦按针的那个年代,就算把商馆放在这也没用,英国没什么可以给日本提供的紧俏货,被荷兰排挤,早晚要退出。 考察了一下,觉得若是日后能在这里租借一块地,往来贸易,说不定幕府还真有可能同意。 幕府直接掌控贸易,总比被鹿儿岛等那些外样大名自己贸易搞走私要强。可这里距离江户又实在太近,这还是要看陆军的大哥们在九州岛打的怎么样,若能打疼,便有希望。 海军能做的事实在不多,日本锁国之后,禁止五百石以上的船,按照一百五十公斤一石来算,也就是最多允许七八十吨的船。 威海的海军,假想敌连荷兰都不是,而是将来在印度的英国舰队,这才不惜用技术换法式战列舰,可从没有把日本放在心上。 直到看到岸上开始有武士往岸边集结,看来幕府那边终于得到消息了。 确定了军官们已经大体掌握了江户湾的海潮和水流情况,刘钰终于下令,将舰队开入了江户湾。 ………… 江户城。 德川吉宗看着刘钰的信,还未细读,只是看了眼开头,便木然无语,胸闷若窒。 昔年江户一见的场景历历在目,刘钰作为第一个前往江户“参觐”的唐国人,又几乎影响了他的种种改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记得不深刻? “狡兔三窟”的话,言犹在耳,可现在在这封信面前,一切都不过是谎言。 不只是刘钰,还有那个当初在江户教授骑射的史世用,都是谎言。 当初史世用来到江户,德川吉宗对史世用并无任何的怀疑。骑与射自然有用,唐人若为间谍,怎么可能会蠢到把真本事都拿出来? 也正是史世用,使得后续的诸多事件串联在了一起。 战马、角弓、药材、铠甲、情报、兵书……这些寻常人拿不到的货,就像唐人不可能出口的“武士”一样,被刘钰源源不断地送到长崎,换了一张又一张的贸易信牌。 而刘钰来江户那一次,更是用狡兔三窟、只要有钱处处是窟的理由,让德川吉宗失去了最后一点怀疑。 因为长崎本来就有贸易,刘钰也只要贸易,哪怕就算刘钰是唐人天子派出的,那也没什么。 自那之后,长崎的唐人贸易,完全被刘钰垄断了。荷兰人给的风说书,也难知道大顺具体的情况。 现在出了事,也可想到,大顺海商给的风说书,实在没必要看了,肯定全是假话。 事实上,在这件事之前的几天,德川吉宗还怀念过刘钰,认为天朝果然大国,人杰地灵,竟有这样的人物。 不管怎么说,他施行的种种改革,都和刘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算没有这件事,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曾经来到江户的唐人。 有才而无德,这是当初德川吉宗听刘钰“狡兔三窟、有钱处处皆为窟”的说法之后给出的评价。 有才,是真的有才。无德,是真的无德。 享保十六年的大灾,受灾者数以百万计。是刘钰送来了番薯种植备荒的技术,使得德川吉宗的统治稳固了许多。 当时他都准备要应对可能的一揆了,这些地瓜使得百姓总算有了一条活路,比起整日吃萝卜,竟算是生活有所进步。 长崎走私稻米,那倒没什么,数量毕竟不太多。可是长崎作为幕府特殊的直辖地,也是当年灾荒最严重的地区之一,那些走私到长崎的大米也的确保证了长崎的稳定。 随后的铸币改革,也是刘钰送来了关于“通货紧缩”之类的分析,使得这一次改铸十分成功,不但稳定了市场,还提高了米价——禄米制下,谷贱不止伤农,还伤那些武士,作为幕府将军心里很清楚谁才是帮着自己统治的基本盘。 不但提高了米价,还借助这一次成功的改铸,使得幕府征收了大量的铸币税,存金银数以百万。 原本一直窘迫的财政局面得以缓解,至少数十年内不会重回以放弃参觐交代换大名贡米的地步了。 再之后的鹰狩令恢复,史世用的天朝射术,也使得武士的技艺有所增进,学会了唐人的一些传统射法和一些特殊骑术。加之刘钰走私过来的一些战马,使得幕府手里真的有了几匹真正的好马。 扶持朱子学,刘钰也是全力支持,搜集了大量的书籍送来。 德川吉宗觉得自己的改革如此顺利,那个叫刘钰的唐人实在是帮了大忙,不说心存感激,也时不时会想起。 可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山内家的两个家臣来到江户,说了土佐发生的事,整个幕府震惊了。 他们不惊讶于唐人因为琉球的事来问罪,既然敢做,就早就料到有一天唐人可能会干涉。 这一点他们心里有数,纸里包不住火。萨摩藩能欺骗天朝大国一百三十余年,从万历年骗到新朝泰兴年,这已经是意料之外了。 在刘钰之前的长崎贸易中,不管是荷兰的风说书,还是唐人风说书,都诉说过大顺海防的情况、军舰的情况,似乎也就比幕府这边略强一点,却也就那么回事。 当时便想着,就算打,难不成唐人还真能打到琉球去?况且有蒙元殷鉴,估计唐人也实在不敢渡海来攻。 然而,山内氏的两个家臣说了一下土佐的事后,这就完全超出了所有的预料。 仁义? 替天行道? 这是要干什么? 哪怕这唐人去打鹿儿岛,这都可以理解,甚至直接来江户,也可以理解。问题是跑到土佐搞仁义,这实在难以理解。 图什么? 德川吉宗放下了手中的信,却不准其余人看,哪怕是身边的人也不得看。 “唐人刘钰到底带了多少人?军舰虽大,却不能陆地行舟。你只说他登陆的人有多少?” “五百至多。” 有幕府重臣要出言斥责,区区五百之数就不能胜?然而德川吉宗提前制止了可能的斥责,让烦躁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 山内氏的家臣便把土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大舰皆南蛮样式,关船尚未靠近,万炮齐发,便糜烂为齑粉。唐人登浦戸旧城,我等围攻,死伤数百。遂退入高知城固守。” “唐人秋毫无犯,张榜安民,竖仁义大旗,蛊惑百姓。百姓皆和贼也,附和唐人,于西北角为唐人担土拉炮。高知不能守,便以智计取之,骗唐人离开土佐。” 德川吉宗听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五百人纵横土佐,不足为惧。 十数日间,使得百姓皆为和贼、赢粮景从斩木为兵,此诚可惧也。 再联想到史世用、刘钰都是间谍,只怕早就存了攻日的心思,彼知我而我不知彼,又能联络百姓做和贼带路,兼有坚船利炮……实不可与之争锋。 败,是必然的了。 只是,唐国会要求什么样的条件? 是叫岛津氏自杀谢罪? 还是……更屈辱的质子、朝贡? 至于仁义,德川吉宗却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并未考虑。那是骗老百姓的。 他以为的屈辱,最多也就是到朝贡那一步,于是再度展开了刘钰的信,继续往下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四十八章 二虎竞食 信上都是汉字,德川吉宗亲自在圣堂给人讲过朱子学,汉学水平还是足够的。 越是水平够,看的越来气。 刘钰现实义正辞严地质问德川吉宗,为何要纵容萨摩藩侵占琉球?固然是从德川家康时候开始的,但是延续到现在却未制止,难道这不是罪恶吗? 知乱而不拨,亦为罪也。 又质问德川吉宗,何以行桀纣之政,征收超过四成的贡赋,此隋炀亦不耻云云。 看到刘钰满篇的仁义,德川吉宗不怒反笑,他是真的被气笑了。 在刘钰垄断长崎贸易之前,也不是没有其余船主的唐人风说书,里面对大顺的情况介绍了许多。 的确,理论上大顺的正税不高,可是佃户依旧缴纳将近五成的地租,甚至更高,这些东西唐风说书上都写的明白。 心想无非是我将税直接收到手中,而唐国朝廷是没收那么多,可是地主依旧收的不少。 况且只怕你唐国尚不如我,若如前朝大明,若能保证公四民六、一人一作、地不得买卖,岂能亡国?若真能做到一人一作、公四民六,只怕亦算是善政了。 又想我虽为了增加收入,又加了税,以致五公五民,可我至少控制了土地兼并,不至有唐国兼并之势。即便开了商人垦田、默许租佃的头,以增加收入,却也未至之前唐人风说书中富者阡陌相连的程度。 我虽抬高米价,可武士与农民欣喜,商人固然苦痛,可自古仁政,岂有士农工商四民皆喜之政?米价低,则士农苦、工商乐;米价高,则工商苦、士农乐。世间安有两全法? 越看刘钰的信,越觉得刘钰虚伪。 只觉唐国之民尚苦,你既仁义,不去解唐人百姓之苦,何以来用仁义刺我? 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看着这些洋洋洒洒的数篇仁义道德的指责,德川吉宗直接翻了过去。 仁义问题,自有儒生争辩,这都是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想知道刘钰到底想要什么。 翻过了四五页仁义、仁德、仁政的废话,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德川吉宗骇然,这才明白这一次事情严峻了。 他以为大顺最大的要求,无非就是让岛津氏谢罪,再不掺琉球事。亦或者又是打嘴炮,逼其朝贡,哪曾想看到后面,句句惊心。 胸间郁结的气血不断上涌,让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倒像是江户湾的海潮汹涌而来冲击着他的脑袋。 直到看到最后,刘钰又“很好心”地提醒他,若是不想背这个锅,可由住在“僭洛阳”的那位去背,亦算是全了两人一面之缘的交情。 德川吉宗哼哼冷笑数声,心道你倒好心,连这个都想到了? 抬头又问那两个土佐的家臣。 “唐人舰船,着实不可胜?” 两个土佐的家臣回忆着在高知见过的战舰,回忆起战舰齐射将关船打碎的场景,伏地不敢言。 许久才道:“船坚炮利,非水军所能敌。一炮糜烂数十里,当者皆碎、山石俱裂,诚不能胜。” 又实打实地形容了一下唐人舰队的规模,将刘钰说“给他时间整理水军、会战于浦贺”的话转达之后,德川吉宗知道水军无论如何是赢不了的。 刘钰和史世用都来过江户,此番来既是有备而来,且有恃无恐,自是打定了水军不能交锋的主意。 若是信上的条件稍微再宽松一些,德川吉宗其实有心直接同意。可信上的条件,他无论如何是不能答应的,答应了便是死,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水军不能胜,陆军看起来也不能胜,就算是江户最精锐的旗本,也不可能五百人攻破高知城,纵横土佐数十里无人能挡。 况且大顺大国也,岂能只有五百可战之兵?加以百倍,亦不算多。就算所有在籍的武士都召集起来,老弱病残全算上,江户也不守了,也不过三十万,这还打什么? 头越发的疼,德川吉宗扣下书信,叫那两个土佐的家臣先退下,又将亲信重臣老中奉行等皆召至身前,先将刘钰信中关于“开国”的要求说了一下。 后世日本电视剧里的常客、身份和名气类如天朝包拯的大冈忠相,此时正类似是“开封府尹”,留下了不少断案的传奇,此时又兼推广铸币改革和番薯种植,在开国一事上正有一些发言权。 当日刘钰来江户的时候,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也研读过刘钰留下的关于币制改革的小册子,当时还以为这是个不忠不孝只求自己快活的世外高人,哪曾想转眼就成了欺压幕府的大敌。 “将军殿下,昔日新井白石曾言:金银者非比米粟,不可再生。自朱印船贸易来,本国金银多半流失出外。为此新井白石立贸易信牌制,严防金银外流。将军虽不喜其人,却延其政,足见善政。” “唐人之丝、绸、瓷等,皆被追捧。而长崎那边,唐人海商只喜铜锭,如俵物等皆不肯携带。” “若开国,唐人货物涌入,本邦金银外流,不消数年,金银日少、货物日多,则金银价日贵一日,只恐両替商人必囤积金银。如此,恐又有唐人刘钰所谓‘通货紧缩’之祸。” “本邦除铜之外,无货可卖出;唐人除铜之外,无货不可入。虽唐人亦禁切支丹教,可锁国之策万不能变,国门万万不可开。” 日本和大顺不一样,大顺的“央行”是日本和西洋诸国的东印度公司,要不是这几年开发云南,伴随着经济发展,可能连铜钱都铸不起了。 可是大顺根本不用担心,因为往那一坐,银子就会源源不断地送来,根本不会去考虑太多。 日本自己有金山银山,而且还不是比喻意义的金山银山,而是实打实的金山银山,对于金银外流的事,还是极为敏感的。 新井白石的改革,断了大顺海商的财路,导致了大顺海商内卷,从原本的合力控制议价权合伙坑日本商人,到之前的海商内卷分成了漳州帮、福州帮和浙江帮,这些幕府都看在眼中。 要不是刘钰之前确确实实给幕府帮了大忙,德川吉宗也不会默许刘钰在长崎贸易上的垄断地位。 大冈忠相此时再提此事,就此断言,万万不可开国,哪怕大顺也禁天主教,那也不行。 一旦开国,想都不用想,日本的丝织业和工商业就彻底完蛋了。 所有的经验都源于总结,天朝没有机会总结,因为哪怕到一鸦的时候、哪怕英国人已经偷了茶种在印度种植自产自销,依旧没有总结的机会,因为即便算上鸦片依旧还是顺差。直到被人倾销到小农破产的时候,才有“有识之士”想明白。 日本却有经验,而且早在几十年前就有经验,大顺海商的瓷器把日本刚刚起步的瓷器差点搞垮。 趁着明末战乱西洋人在天朝无法拿到货的机会好容易生长起来的瓷器产业,在大顺稳定天下后不到二十年,就岌岌可危。 不得已出台了政策,在长崎抓到运瓷器的船就直接扣押、取消贸易信牌,这才保住了日本的瓷器产业。 而且那还是大顺海商主要卖丝、顺带偶尔当压舱石运瓷的情况。 既有总结经验的机会,便不至于这么应对是错,对于开国一事,从纯粹的经济角度考虑,万不可开。 德川吉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刘钰小儿深谙水战之道,怕难有镰仓神风之助。他通实学、晓天文,如今更是可以直接来到江户。既能来江户,况于长崎、萨摩?” 大冈忠相却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进言道:“殿下,我邦国小,又无大船,水战的确不能胜。可我邦不善水战,却有善于水战的。我正有一驱虎吞狼之计。” “哦?计将安出?” 德川吉宗话音刚出,立刻想到了荷兰人。若说日本此时能联系到的,又善于水战的,也就只有荷兰人了。 当年岛原之乱,也多亏了荷兰人帮忙,舰队炮击岛原的天主教徒,加之每年荷兰商馆的人都来参觐…… 可是,驱虎吞狼,虎又不傻,如何能驱? 德川吉宗自是读过三国的,摇头道:“荀文若二虎竞食之计,乃操为汉相,挟天子以令诸侯。故可表刘备为徐州牧,乃使吕布深恨之。老夫有何可使唐、荷相争?” 大冈忠相见德川吉宗已经想到了荷兰人,便将自己的策略解释了一番。 所谓驱虎吞狼,非是借刀杀人,更准确来说,也可以叫“二虎竞食”。 既是竞食,则必先有食,而且这个食,还得是二虎都想要的食物。 原本大顺和荷兰之间,并没有可争的食物。 但现在既然大顺要求日本开国,荷兰也一直希望日本扩大日荷贸易,多发几张贸易信牌给荷兰,那么大顺与荷兰之间,便有了“竞食”的基础。 日本自己的金银,或者叫市场,便是二虎所竞之食也。 大冈忠相解释了何以驱使虎狼之后,德川吉宗点点头,面露笑意,可随后又道:“若荷兰人胜,则恐赶走了狼、又来了猛虎。” “唐人的舰队,我且不能战胜。若唐人都打不过荷兰人,那么荷兰人的舰队,我又怎么可以战胜呢?” 大冈忠相胸有成竹,宽慰道:“殿下放心,于唐国水军,荷兰为虎。于我邦,荷兰不过兔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四十九章 传教千年 “哦?” 德川吉宗仍旧没想清楚其中的关键,心道虎吃了狼,除非两败俱伤,可…… “昔年荀文若以二虎竞食之计,竞食之食已有之。然若除非自己亦是猛虎,否则若是扑朔小兔,纵然二虎有伤,又岂能敌之?曹操佣兵百万,故可以驱虎吞狼,坐观其败,无非削弱而已。” “可以唐人、荷兰水军之强,即便各有损伤,我等也难抵挡啊。欲要驱虎,必先有虎之爪牙。荷兰若能胜唐,岂可称之为兔?” 大冈忠相却摇摇头,并不认可德川吉宗的想法。 “殿下,荷兰人所求者,固然是贸易。可若只是荷兰人的货物,我邦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呢绒,远不如丝绸,本也难以售卖。苏木、香料,就算敞开了卖,又能卖多少呢?” “我们怕的是唐人的丝绸、瓷器、纸张、桌椅等等诸多,可不是怕荷兰人的呢绒、铁棒、铅块和香料。” “如果荷兰与唐人相争,唐人难道还会和荷兰人贸易吗?唐人断绝了荷兰人的贸易,荷兰人只靠香料和铁棒,我们又能损失多少金银呢?” “况且,唐人刘钰垄断长崎贸易,每年带走金银铜数百万。这数百万本就是要流出的,就算荷兰人能把这些金银全都带走,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此其一也!” 当真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德川吉宗只是考虑到锁国政策不可轻开,完全没有考虑开关对象是荷兰还是大顺的区别。 大冈忠相的计策,在其看来,正打在了关键处。 的确,如果荷兰人和大顺开战,那么荷兰人就没法从大顺拿货。 无法从大顺拿货,就算荷兰人敞开了贸易,就靠荷兰人自己的贸易品,能不能赚走本该被刘钰带走的金银都难说。 所以,日本可以给荷兰一个极好的条件:日本断绝唐人贸易,将唐人所有的贸易信牌,都给荷兰人,使得荷兰人每年可以来日本的商船数量增加数倍。 荷兰商馆的人,几乎每年参江户的时候,都会提出扩大贸易的想法。 庄稼不收年年种,荷兰人也是如此,幕府不许年年提,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已经提了百余年。 这既是荷兰人日思夜想的,对日本也没有实质性的损害,倒是的确可以以二虎竞食之计。 德川吉宗既是幕府将军,可能在经济问题上想的不是很清楚,但在阴谋诡计上却是精通。 他已想到,到时候召见荷兰商馆的馆长,只说大顺要求垄断贸易、让日本驱逐荷兰人,只允许大顺进行贸易。 这件事,荷兰人就算去问大顺那边,就算大顺说并非如此,荷兰人也不会相信,认为这是欺诈,一旦做成了就会翻脸。 每年荷兰人能从日本带走不少金银,这么大的诱惑,加之百余年一直孜孜不倦的要求日本扩大贸易的要求,在可行性上,确实是大有可为的。 德川吉宗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刘钰的海军,因为刘钰可以在日本的任何一处选择登陆。 而土佐的事又证明了,刘钰有各种各样的姿势,让农人商人做和奸,层出不穷,蛊惑性极强。 可恨的是幕府这边并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水军,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刘钰到处乱窜。 这就导致了整个幕府针对大顺可能入侵的防守战略,就必须要被刘钰牵着鼻子走。 因为……信上,刘钰就很“好心”的告诉德川吉宗,最好是把武士们分成几个机动兵团,分兵把守各处,否则他就会乘军舰到处登陆,从长崎到土佐、从和歌山到仙台,只要他想去,可以处处插“仁义”与“替天行道”之大旗。 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就这么说了,却又不敢不信,只能像是耕田的牛一样,被刘钰在前面牵着鼻子,那还打什么? 这也正是德川吉宗被刘钰气的头疼的地方,简直就像是戏耍,不但要打他,还要好心教他怎么防守。 狂妄到这种地步,可见自信到了何等程度。 五百人能搞的土佐一片狼藉,那若两千人呢? 两千人,就得至少六七千方敢野战,六七千人,至少也得是四十万石的石高,各藩大名又有几个四十万石以上石高的? 船若顺风,一日夜百里,士兵又不困苦。 照着土佐那种情况,十天就能攻下一座城的效率,还能把百姓全都弄成和奸……也就只能按照刘钰给他“出的主意”,将武士们集结起来,分成六七个野战集团,都有能和两千大顺军野战的能力,分散部署在各处,以抵消大顺以船运兵的机动速度。 刘钰有船,有制海权,这两千人可以当五万人用。那里虚弱就往哪里跑,反正你抓不到,而他又在土佐证明自己真的可以攻城。 大冈忠相的二虎竞食之计,在德川吉宗看来,正打在了刘钰的破绽处。 只要荷兰舰队出面,刘钰就绝对不敢带着陆军运输船到处跑,那么自己这边就可以集中兵力,专心防守九州岛即可。 不管是走琉球,还是走朝鲜,大顺必定会登陆九州岛,这是不需要考虑的。 数千人的军队或许可以乘船乱窜,但数万大军只能走对马老途,似别无他法。 而且,只要荷兰人出兵,那么大顺就不敢冒险渡海,以免被荷兰人截断退路,成为瓮中之鳖。 越想越觉得可行,正要大加夸赞大冈忠相,猛然一个想法一下子冒出,就像是赤壁火攻之前的那个西北风的旗脚,让德川吉宗心口猛然一疼。 “唐人既有准备,刘钰、史世用之辈十年前就埋伏于此。再者,以刘钰之能,岂不知琉球事?难道真的是今日才知?” “非是今日才知,而是今日方才准备好。他既来,定是有备而来。唐人若不日渡海,荷兰人纵然有心,又哪里来得及?” “土佐事,你亦非不知。刘钰兵不过五百,土佐便不能敌。唐人若有万人,在冬日前登陆,荷兰人又岂能在冬日前抵达?” “此计虽妙,只恐来不及啊。” 大冈忠相刚才只说了个其一,正准备把这二虎竞食好处的二三四五六都说出来,就听德川吉宗这么一说,心下也是一沉。 德川吉宗又拿出刘钰的书信,将刘钰“阳谋”,教他如何防守的那番话念了一遍,说道:“如此张狂,此人大才却非那种夸夸其谈之辈,谋而后定,若如毒蛇,数年前便已盯上我。隐忍数载,只等此时此刻露出獠牙。我只恐……我只恐他连当初改铸金银之事,也是为了今日一战的赔款啊。” “他去琉球,绝非因为才知道,只怕早就知道,不过是师出有名而已。毒牙已伸、恶信已吐,纵有捕蛇者,亦来不及啊。” 大冈忠相沉默片刻,知道这件事唯一的转机,就在荷兰人身上。刘钰既然敢在信上这么写,又在土佐做出了好大事,便是证明他真的可以这么干。 丢失一两座城池,问题不大。今日丢了,明日多回来就是。 可刘钰在土佐的事,不一样之处就在于,一旦这城丢了,就夺不回来了。 因为夺回来的,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城了,而是充斥着数万“刁民”、“和奸”的一揆之城。 岛原之乱,集结十余万武士方可剿灭,人要换种,一个不留。若是几十处岛原之乱呢? 刘钰不是切支丹教徒,可他有比切支丹教徒更可怕的东西——仁义。 切支丹教要做事,还要先花时间传教,就算传播力极强,也得个十几年才能搞出岛原之乱。 刘钰用仁义搞事,连传教都不用。 因为从遣唐使开始,已经传教千年了! 当年山崎闇斋的关于“生擒孔孟”的话,听起来不应该是感觉到喜悦,反倒应该感觉到危机。 因为……他的弟子能问出这个问题,本身就证明思想已经混乱。 如果思想不混乱,没有疑惑,又怎么可能去问这个问题?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有惑,方有问。 如果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弟子吃饱的撑的,去问屎好吃还是饭好吃? 山崎闇斋只是解答了弟子的疑惑,这反倒证明很多人心存疑惑:若孔子为主将、孟子为副将来攻,是投?是战? 换言之,仁义高于主权?还是主权高于仁义?正因为搞不明白,所以才问,这才是最可怖的地方。 再换个说法,周武王伐纣,到底是跟着纣王干?还是面向武王投?这个问题本就是无解的。对农民来说,德川吉宗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自己就是纣。 如果现在要这么干的,是切支丹的南蛮国,或者是荷兰国,德川吉宗并不紧张,打就是了,死不投降,能奈我何? 百姓再怎么样,也会对赤发碧眼的南蛮人心怀恐惧,而且锁国多年,天主教徒基本死光了,再怎么样也不会搞成土佐那种“替天行道”的模式。 但儒家仁义,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像是一些知名儒生,如太宰春台,甚至认为神道教是从唐国传来的,非日本之所旧有。 既然神道教也是从唐国传来的,儒学也是从唐国传来的,那还纠结什么?舍弃神道教,罢黜神道独尊儒术得了。太宰春台的想法,又非一人异想天开,而是有极强的基础的,不少儒生对此都颇为赞同。 传教传到了这种地步,又加之五公五民的改革,德川吉宗很清楚,整个日本已经是一个堆满了薪柴的大火堆了。 就算他知道大顺的赋税也就那么回事、大顺的仁政也不见得比他高到哪去,可架不住刘钰根本就是管杀不管埋——德川吉宗觉得,真占了日本,刘钰只怕要比五公五民还狠,但没占之前,喊喊三十税一的口号,那还不容易? 再想想明末之事,心道你们的李自成不是也喊过均田免粮?却不见大顺如今免粮!可当时喊的时候,万民影从,箪食壶浆,之后的事谁又知晓呢? 这口号,偏偏刘钰真的可以喊,此才是最难办之处。反正刘钰若无侵占之心,别说三十税一,只怕均田免粮他都敢喊。 荷兰人来得及吗?只要来不及,刘钰就能让几十座城都乱起来。德川吉宗想着荷兰人,再想着刘钰,不禁想到了荷兰人曾说过的那个故事,南蛮古之名将,汉尼拔纵横罗马……或可,间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五十章 锁国之困 ,新顺1730 用间的想法在脑子里转了三圈,可也终究只是转了三圈而已。 唐人风说书并不能提供太多的大顺政治情报,在刘钰涉足之前,商人的能量不足以接触到真正的核心圈子。就以刘钰的家庭做比,翼国公并不认为商人所能接触到的最高级别的州牧、府尹和他是一个圈子的。 等到刘钰基本垄断了长崎的中日贸易后,唐人风说书都是要经过审查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有专门的人撰写。 现在刘钰和史世用都在江户外的海面上飘着,德川吉宗亦明白近十年来得到的唐风说书的情报,估计全都是假的。 况且就算之前有那么多唐人风说书,不管是刘钰之前的风说书,还是刘钰政审才能发表的风说书,都没有把大顺最基本的政治构建说清楚。 跑长崎的商人,没有接触过:吾闻世有兰书,惜未曾读焉。若能观一二,则无憾矣。遂有臣下进荷兰书,然只能看懂图画,却不得其中文字。殿下便遣儒生青木昆阳、侍医野吕元丈习读荷兰文。” “何不使青木昆阳以荷兰语,做伪书一封?” “刘钰既知本邦诸多事,当知本邦锁国,不可能流传荷兰文字。他见荷兰文,便必然相信。” “他若相信,若准备就绪,必不敢贸然发动,定要去先找荷兰人问个明白。如此错了风季,便要明年。” “如此,殿下可趁这个机会,以重金贿荷兰人,再允其贸易,荷兰人必会相助。”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人心算计,本在计略之中。 锁国之政,竟是祸兮福之所倚,反倒因为锁国更加深了荷兰伪书的可信性,因为大冈忠相换位思考了一下,若站在刘钰的角度,知道日本锁国,便觉得日本不可能有人懂荷兰文,所以这封荷兰书信,必是荷兰人所做。 “妙极!” 德川吉宗拍手叫好,心想正是如此,遂连忙叫人去吧青木昆阳叫来。 并不知道当初刘钰抢了他的《番薯考》,还把刘钰当成好人的青木昆阳,本没有资格参与这种核心圈的军政大事。 等忧君忧国的青木昆阳弄清楚了这个计策后,心中不禁叫苦,面露苦涩。 “将军殿下……我虽有心研读,可兰人参礼,只在春日逗留数日,一年一次而已。我亦有公务在身,不能潜心,是以……” “是以虽懂几个荷兰文,却也只限于日、月、龙、竹、梅、天、地、人而已,会写25个字母,至于以荷兰文作信,实不能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五十一章 对骂 ,新顺1730 “野吕元丈,尚不如我。” 德川吉宗以下诸人的心情,就像是享保十七年的那个夏日,方才晴,片刻便雨,随后就雪,从二虎竞食到阳谋恐吓,一个又一个的希望生出,又一下下破灭,心情实在难以明说。 一片绝望中,青木昆阳又想到了一件事,出了一个“馊”主意。 “将军殿下,长崎之西善三郎曾于荷兰人处借阅了一本书,名为《kunstwoordenboek》,大意是学术词典。其中词汇,晦涩难懂,都是一些南蛮学问的专业词汇。” “此书词汇难懂,料刘钰也未必懂荷兰文。何不从这本书上抄写一些文字?有些文字冗长,便是荷兰人也不认得,尤其是学术词汇,非这些经商的荷兰人所能懂。” “便将此书中,摘抄一些冗长词汇,胡乱编出一封信。” “我虽不才,却也知其中的分类,有法令、国际法、海战条目。虽不知那些词汇意思,但从这些条目中挑选一些,亦可以假乱真。” “刘钰若得此信,必不认得。心中生疑,多半会回唐国,找荷兰人翻译。然而,荷兰通商者,必不认得这些冗长的学术词汇。自难翻译。” “偶尔有一两个能认出的,也和国际法、海洋、法令、海战有关。若此,刘钰便可能更加疑心。” “荷兰风说书,亦多有言与唐国不慕,想来唐国亦难有懂荷兰语的。况且唐国方才禁教不久,其国所会的,多半都是南蛮切支丹教的教语,不与荷兰相通。刘钰就算有学问,也多半懂的是切支丹教教语,若西班牙、葡萄牙语。” “我亦知此办法不好,可如今也实在没有其余的办法了。是否实行,还请殿下定夺。” 这主意简直是馊到不能再馊,的确,西洋文字若是不认得的去看,定会一头雾水。尤其是一些特殊的专业词汇,更可能是完全看不懂。 但要是能找对辞典的分类,专挑一些海战、海洋、贸易有关的内容,就算能找人翻译出来一两个,反倒更容易叫人起疑。 一时间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大冈忠相道:“此荷兰书信,只可叫刘钰一撇,不可叫其所得。他纵技艺超群,也只能记住几行字,一闪而过。日后临摹,找人翻译,只要故意让他看的那几行文字是关于贸易、海战的专业词汇便可。” 将这个漏洞补上,德川吉宗犹豫了一阵,终于做出了决定。 一边迅速派人前往长崎,急招荷兰商馆的人来江户,尽快将借荷兰水军的意图传达出去。 一边就要派人去和刘钰接洽,尽可能完成大冈忠相的构想。 两日后,两天两夜没睡的青木昆阳,伪造了一封他自己都不懂的荷兰人书信,又仿造了一份荷兰风说书。 快马派出小船,告诉刘钰,并没有会战于浦贺的想法。 若刘钰有心谈判,则在三浦会谈,幕府将军号称相信刘钰的仁义,所以不会派出军队,如果刘钰还不相信,谈判地点可以在刘钰的军舰上。 谈判的人选,这是不用提的,自有制度。 既是和唐国人谈,免不得又要争仁义之类的词汇,这正使,再无第二人。 必须是圣堂大学头、类似于天朝的国子监祭酒、日本的儒学精神领袖、颇类衍圣公一族的林家人,林信充。 江户是有圣堂的,还挂有炎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人的画像,执笔的是绘过《长恨歌图》的狩野山雪,当年刘钰去江户的时候还去圣堂看过尧舜禹汤的画像——他当时好奇,想去看看是不是如满清那般有想象力把孔夫子剃了月代头,结果看到了崇祯九年,朝鲜使者的画赞诗,用的是汉语,写的还不错,就是这个时间点朝鲜人往江户跑的挺勤就挺让刘钰惊奇的。 正使没有第二人选,则副使也无第二人选,必是此时的江户町奉行大冈忠相。 其余如青木昆阳等儒生,亦随行前往。 刘钰自觉这时候陆战队全都不在船上,水手们下了船也搞不出好看的仪仗。 军官生全下船倒是好看,却又怕鬼子搞什么阴谋诡计,把他苦心培养的这点军官生全报销在了岸上,索性摆了个架子,叫人乘船迎接,就把谈判地点放在船上。 林信充既是圣堂大学头,苦读儒学经典,对这等坚船利炮的事并无太多感叹。 大冈忠相、青木昆阳等人,远远看到刘钰的战舰,又听闻礼炮声响,一个个只能喟然长叹。 迎接他们的小艇就在岸边,大冈忠相远眺着海面上漂浮的战舰,心想如何能敌? 江户的那些小船,便是三五百艘,又有何用?除非刘钰昏了头,把船开到海况不明的滩涂,或者是进入了一些河道,否则只在海上激战,纵然智计百出、武士效死,那也无用。 当年番薯救荒和货币改革留下的那点“好印象”,此时全都变成了狡猾的预谋,不管是青木昆阳还是大冈忠相,对刘钰都是恨的牙根痒痒。 等上了船,刘钰早换上了他的正式官服,拱拱手和对面算是打了声招呼,这时候谈判他就算能用日语沟通也不可能自降身份去说日语,肯定是要通译的。 两边也没太多客套,就在甲板上摆了个横桌,各占一方。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开头第一炮,先是林信充来的。 “吾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惟中华之有主,岂和人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和人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顺天子为中华之主,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 “岂不闻,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汉武开边,遂有轮台之诏;唐皇拓土,故有安史之祸。蒙元广阔,终为尘土,宗庙隳颓……此诚应天道也。” “和人知天损余补足之道,岂有吞琉球之心?况征夷大将军居于江户,琉球万里之外,岂能得知?” “以刘将军之谬论,唐末藩镇之乱,生灵涂炭,此皆唐皇之罪?明征安南之役,兵卒屠戮,此皆永乐授意?” “况且,顺且无贼?官皆清吏?以刘将军的谬论,岂非是刘将军诽谤中华天子?” 林信充抓着刘钰之前说的话里的漏洞,来了个先声夺人。 刘钰说刺人而杀之,非兵之罪,乃人之罪。林信充便反问,手底下的人屠杀,难道不知情的皇帝要担责任? 死咬着幕府这边根本不知情,又说幕府知道“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的道理,绝对不会生出吞琉球的心思。这事,是真是假尚不清楚,而且就算是真的,幕府也并不知情。 可惜此时赵百泉已经先回了京城复命,刘钰身边这群人,在嘴炮方面没有一个能打的。 他也不是来打嘴炮的,就是给幕府施压的,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现在要试探一下幕府的态度,以确定谈判的时候到底能咬下来多大的一块肉。 此时吃了文化水平的亏,心道你要是真有种,就去和紫禁城中的谏议大夫们唠一唠,在这里跟我打嘴炮算什么本事? “你说你家将军不知情?那琉球参江户,难不成琉球人见的是鬼?” 他知道讲这种天道大义之类的嘴炮,实在是本事不足,索性拿出泼妇吵架的态势,阴阳怪气,开口便骂。 和刘钰一边的史世用等人哈哈大笑,心道也不知鹰娑伯是怎么回事,称倭人的时候时常顺嘴便叫鬼子,如今却讽那倭人是鬼,看来是说惯了嘴。 不想林信充倒是沉得住气,冷笑一声反问道:“刘将军,按你所说,琉球一直在欺瞒天朝。那么,琉球既然一直在欺瞒天朝,为什么他们的话就可以相信呢?之前可以欺瞒,刘将军去了他们便不欺瞒了吗?” “吾尝闻,獬豸神羊,能别曲直,难不成刘将军竟是獬、豸?” 獬豸,林信充直接用汉音读出,而且故意停顿了一下。 待通译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刘钰身边的军官全都破口大骂起来。 最后一句话,在大顺之前,绝对是一句夸人的话。说人是神兽獬豸,这怎么也算不上骂人。 可是……就像是从宋朝之后,很少有人给孩子起名叫秦桧一样,大顺开国之初的一件事,使得原本这能辨真假、分曲直的神兽,成了骂人的话。 大体相当于从小姐到小姐、从同志到同志,词汇总有历史变迁的沉淀。 大顺开国最难的时候,可是有个人叫孙之獬!大顺开国的意识形态从均田免粮转为了保天下,也就注定了这个人在大顺的小本本上,与洪承畴、吴三桂等人并列。 从那之后,无辜的神兽獬豸,就和无辜的桧字一样,在大顺绝迹了。 獬豸獬豸,如今不再是被人尊敬的公检法神兽,而是被拆成了两个字,顿时全都变成了骂人的话。 獬不必提,虫豸也不是什么好话。 林信充可不是随口说的,肯定是有备而来,明末的时候可有不少人东渡日本,即便日本锁国,这事儿他们也不可能不知道。 刘钰身边的军官不是没文化,也不是丘八,可在大顺的政治环境下长大,獬这个字在大顺几乎可登上文人咒骂的顶尖。 平日最是尊重刘钰,这时候自是一个个口吐芬芳,恨不能直接掀了桌子。倭人骂人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通译犯了难,脑筋一转,也不口译,直接将字写下来。 刘钰听着身边人一个个骂人的话都没什么文化,心道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今日方知,礼政府的意义是多么重大。也不用郎中侍郎,娘的但凡有个礼政府的员外郎,今儿自己这边也不至于吵的如此没水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五十二章 画蛇添足 林信充见刘钰这边只能破口大骂,心中暗自得意。 谈判中吵架,若是到了问候对方直系亲属并且准备抖擞精神的地步,实则吵架已经吵输了。 刘钰见林信充面有得色,心中静如止水,心道吵架并没有什么卵用,大顺的嘴炮高手都在京城呢,自己不过是来探探底,便任你唇枪舌剑又能如何? 出言叫手下军官不用使劲儿骂下去了,林信充见大顺这边渐渐平息下,正该是趁势抢先的时候。 “纵天朝无礼,有兴战之心,然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且水泽之地,山海之洲,且有天之助,岂忘昔年蒙元神风之败?” 刘钰听到林信充又在那谈神风、山海、水泽,回想起在朝堂上和朝中那群大臣们争论时候的恐怖,朗声大笑。 从琉球开始,就怪出了极致。 以至于军队的人谈礼、礼部的人谈利。 想不到自己今天居然可以把那句在朝中整日被怼的话,用在别人身上,当真是说不出的痛快,宛若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出透了汗。 “在德、不在险!” “吾逗留土佐,见民众面有菜色,方知公民对半之赋。尔小邦既不修德,岂能久乎?圣天子既为天下仁义之表,自当解民倒悬之苦。”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处中华以治万邦,若如朝鲜、琉球等国虽弱,兵不足千,但其既兴仁义之政,天子亦不征讨。尔邦虽大于琉球,奈何仁政不兴,纵有武士四十万,亦要征伐。” “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龙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 “尔等纵有山海之远、水泽之深,亦不可守。届时我提兵前来,民众无不箪食壶浆来迎!” “难道说,公四民六之事,也是假的?” 林信充一时无言,大冈忠相心道自也是假的,如今已是五公五民了,哪里是四公六民呢? 既是刘钰死捏着“仁政”、“修德”这两个词,这就没法再争论下去了。 任林信充有千言在心,奈何一旦说到了仁政、修德,这就是世界观层面的事了。 日本可以不承认普天下之莫非王土,但大顺认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不是一定要直辖统治,但理论上如果王土之内的诸侯不行仁政而无道,天子是有资格征伐的。 现在刘钰拿大顺的世界观在说自己正义,林信充如果拿幕府的三观说日本根本不在王土之内,之后的一切也就不用谈了。 他是儒生,既要打嘴炮,要在儒学的框架内打,否则撕开遮羞布,那不只剩下“谁拳头大谁就有道理”? 略略沉默,林信充知道不能顺着刘钰的话继续往下说了,遂冷笑数声,反问了一句。 “昔日文王百里之地,修德而八百诸侯来投。如今天下纷纷,大顺藩属不过琉球、朝鲜、安南寥寥数国,难道不先反思一下自己吗?若中华天子德被尧舜、仁比文武,本国岂不早日上表朝贡称臣?既不称臣,可见华夏天子的德行,也就只够琉球、朝鲜为藩。” 刘钰心道反思?自是要反思的,老子反思的结论就是军舰还不够多。 只是这种反思,可以给皇帝私下里说,可以和大臣交谈的时候说,唯独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因为毕竟此时此刻他还是以大顺臣子、大顺伯爵的身份在和外邦人说话。 一旁的大冈忠相此时接话道:“还请刘将军回复大国天子,若修明德,待德厚,再来管本邦之事。我国民赋事,自有国情在此,非唐人所能知也。” “况且,如今天下纷纷,邦国林立,中华天子莫再言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邦尚有圣堂,却不知那切支丹教诸国,可有孔孟学问?恰如西有犬戎,夷狄之种,而楚不贡苞茅,周天子伐楚而不问犬戎,若孔孟复生,必耻笑也!” “若唐国真要恃强凌弱,本国岂肯跪途而奉之乎?从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既如此,若要战,便请战!” 先柔后硬,咋呼之后,又冲着刘钰拱拱手,脸上露出一副早已知情的古怪笑容,阴笑一声道:“哼哼,刘将军,需知世上并无天衣无缝之事。本邦虽在海外,行锁国之政,然大国欲加之罪、调兵遣将之事,早自有南蛮良心之国告知。征伐大军,粮草辎重,岂能瞒天过海无有半点端倪?” 这已经不是在暗示什么了,简直就是明示,因为日本锁国政策下所能接触到的外部消息渠道,只有一个荷兰。 朝鲜的脑子再有问题、再有私心,在对马贸易的时候,也知道绝不可能把战马卖给日本。 这时候忽然搬出荷兰,刘钰心里也是略微一惊,毕竟前年开始,大顺的步子就迈的稍微有些大,还有法国使节团来访之事,以及叫人带着军舰去松江亮肌肉的事,难不成荷兰人真的搞到了什么消息? 虽说自认自己做的已经天衣无缝,叫馒头以护送列纳特回国为名去瑞典,尽可能在欧洲造成一种中法同盟坑俄的假象……可难道荷兰人已经警觉了? 心下微微有些惊诧,脸上却不动声色,闷声问道:“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大冈忠相哈哈大笑道:“刘将军固然善战,我邦国小,舰船皆弱,实不能敌大国的艨艟巨舰。然而,若刘将军远渡大海来攻,纵善战无敌,比项羽如何?项羽尚且难敌十面埋伏,若我邦调集大军以十面埋伏之策围攻刘将军,刘将军岂不必败?” “刘将军所倚仗者,无非海军,以为纵横和国无人可当,进可攻薄弱处、退可乘船而走。可刘将军细思,若是此时有外邦良善之国,不忍和国被大国欺凌,起水军来攻,毁掉你的战舰,你便是项籍复生,并不过万,又能如何?” “中华大国,名为仁义礼法,实为利益。你既求利,难道别人便不求利?刘将军垄断长崎贸易,每年的金银百万,尚不知足,难道别人便不眼馋这百万金银吗?” “荷兰商人之风说书,已言中华调兵之事,叫幕府将军提防。只说若唐人来攻,荷兰必出军舰,只求长崎贸易独占。” “幕府将军与刘将军有一面之缘,其时尚且信赖刘将军,并未应允。如今事已成真,哼哼,还望刘将军好自为之。” 刘钰本来有些担心,听大冈忠相这么说,反倒是瞬间放松下了心情。 仰头长笑了许久,直笑道林信充与大冈忠相等人皆一头雾水,这才将已经有些眼晕缺氧的笑声停住。 笑过之后,刘钰却问了一个和此事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们可曾看过?” 这个问题实在问的有些古怪,而且极为跳脱,完全是个不相干的事,比之风马牛差的还远。 林信充与大冈忠相对视一眼,皆不明白刘钰大笑之后问这么个古怪的问题是何等道理。 然而这本书如何能没看过?于是只好问道:“自是看过,却不知此书与此何干?” 刘钰又反问了一个问题。 “若此书是一个乡士、疑惑寺子屋师匠所作,会写出其中滋味吗?” 这个问题亦算是刘钰前世的另一个问题,一个没有经历过钟鸣鼎食生活的底层文人,写得出红楼梦的细节吗? 大冈忠相略加思索,摇头道:“若乡士、师匠执笔,断不可能。” 刘钰拍手大笑道:“着啊!你们拿荷兰国诈我,也是一样的道理。自新井白石审问意大利传教士偷渡传教案之后,你们已经多久没见过除荷兰人之外的西洋人了?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荷兰人介绍的西洋风物局势,岂能为真?” “你们连天下局势都不知道,却拿荷兰国来诈我,这何异于叫一乡村师匠,闭门而造中的平安京风华?” “大冈忠相啊大冈忠相,你自以为聪明,借荷兰人诈我,却终究不知天下大势,以致一眼可知为诈。” “尔等小邦,锁国太久,便是说谎都不会。你若说荷兰人早就对我多有诽谤,或说荷兰人早就投书与尔国,说要提防天朝,我多半就信了。” “但你聪明反被聪明误,自觉若只说荷兰人投书诽谤我、亦或叫尔等提前秣马厉兵提防天朝,却无大用,对我并无影响。是故你说什么荷兰人会出兵相助……哈哈哈哈,画蛇,何必添足?荷兰人若肯助你,我的姓倒着写!” 大冈忠相见刘钰笑的如此开怀,心中难以确定刘钰时不时反诈,正欲冷笑继续保持诈术,奈何心里已经先虚了半分。 的确,自新井白石审问过那个偷渡传教的意大利传教士事,已经过去了二三十年。莫说西洋,便是南洋,日本所知的也不多。 因为知道的少,所以骗人被人反诈,哪怕认为他是反诈,也觉得有些心虚,一时间有些慌乱,不知该怎么继续应对。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五十三章 有货,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刘钰自来也不怕荷兰出兵来帮日本打仗,因为这根本不可能。 唯独担心的就是荷兰是不是早就对大顺有什么警觉,以至于南洋那边有所准备。 若是如此,或许真的会搜集一下大顺的情报,告诉日本,想让日本牵制一下大顺,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荷兰已经在那传播挑唆,就证明荷兰那边对大顺的举动有所担忧,怕他的趁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机会借法国之力肢解荷兰的战略出现纰漏,怕荷兰人到时候学缩头王八,为保东印度公司而不宣法国…… 他担心的是这个。 故而大冈忠相一开始提到荷兰人,刘钰心里确实有点慌。 可大冈忠相此时用荷兰来诈他,反倒是让日本这边露了底,自己正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让林信充和大冈忠相彻底崩溃,探一探荷兰人到底是否有任何的察觉。 这些年刘钰为了防止荷兰人警觉,一直管着自己的手,没有插手南洋的任何事。 直到这一次馒头去哥德堡,才和南洋的华人第一次有了联系,为的就是隐忍,在实力不足以拿下南洋之前、或者说至少让荷兰对法宣战之前,不让荷兰人警觉。 日本这边,正是一个试探荷兰人的绝佳中介。 大冈忠相既是用诈,他可以确定的是荷兰人绝对不会派舰队来帮日本,但也仅限于此。至于荷兰人的态度,则可以通过荷兰人是否在风说书里和日本谈过一些事来反推。 他已识破荷兰人派军舰是诈,但不确定大冈忠相之前关于荷兰人叫日本这边提早准备的话,是不是诈。 既可确定大冈忠相耍诈,此时必定心虚,正可乘其心虚,一举击破其心理防线,套出话来。 他往椅子上一靠,敲了敲桌子道:“尔等可侧耳倾听,我先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圣天子尚为太子时,荷兰人贩卖茶叶于西洋。彼年,西洋国地名为比利时者,为奥地利王哈布斯堡氏下之藩主,受其所派,亦于广东购买茶叶。荷兰人将茶叶降价销售,便是在福建购茶尚需二十两,荷兰人转运到西洋,却只售卖十两。” “那一年,损失百万不止。明知赔钱,却依旧赔钱卖,何也?” “喝茶的就那么多,荷兰人便是为了自己赔钱,也要挤垮其余人的茶叶,使之日后不敢再贩茶叶往西洋。荷兰人贩茶赔钱百万,却依旧大胜,此谓之垄断。” 这个故事不是真的,但几乎可以说是八真二假。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大冈忠相几乎是第一时间听懂了这个故事的内涵,荷兰人有钱,所以可以靠砸钱、宁可自己赔钱,也要先保住垄断地位。 这些事,荷兰人的风说书里却没有提及。但刘钰这么一说,他已先信了七八成。 心下暗暗算了一笔账,日本虽然也有茶叶,可是荷兰人却几乎不在日本采购,因为没得赚,而且不好喝。 刘钰脱口就是“赔钱百万”,潜台词大冈忠相也听懂了。 荷兰人为了垄断茶叶,宁可赔钱百万,足见其中长远利润,远胜百万。 自己刚才说,长崎百万之利,荷兰人为了百万之利而答应出兵相助,这不就是扯淡吗? 长崎利润百万,和荷兰人和唐国的利润,单单是茶叶一项,便宁可赔钱百万,又怎么可能为了区区长崎百万之利而和唐国交恶? 他本就心虚,听刘钰随口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后,原本心虚时候只是信刘钰了四成,如今已是信了八成不止。 刘钰又道:“昔年明末之乱,华夏战火肆虐,以致西洋人无法拿到江西瓷。尔邦奸诈,万历年侵朝鲜,而得工匠,自以为得瓷器之秘。恰逢明末之乱,西洋人多买尔国伊万里烧,以至尔国以为瓷器之巧已不下于华夏。” “且问,如今,荷兰人还买尔国瓷器吗?” 一句话不断嘲讽了一番,还翻出来了万历年侵朝鲜的旧账。 荷兰人垄断茶叶的事,大冈忠相不知晓,可是荷兰人这些年再不买日本瓷器的事,他可是很清楚的。 闻言心下顿时一冷,暗道难不成自己真的是如“欲写的乡士”?只把百万两金银当做巨大数目,足以炫目而影响一国之政,却不知外部世界,这百万两贸易实在不值一提? 这便是眼界的差距吗? 刘钰偷眼看了一下大冈忠相的表情,见他眼神游离,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基本被忽悠开了,此时正要再加一把火。 “百万金银,与尔小邦眼中,只怕如夜郎眼中的夜郎河川,以为河川壮阔不过如此。殊不知百万金银之利,尚不足广东一季之贸,更遑论澳门、漳州、福州、宁波、松江?荷兰人岂肯为区区百万之利,而拱手让千万之资?” “昔年新井白石亦知晓一些西洋事,然而三十年前,岂能与如今相论?西洋诸国,于大顺贸易者,有东印度公司者、或陆上相连者,有西班牙、葡萄牙、丹麦、瑞典、奥地利、荷兰、英圭黎、法兰西、露西亚……” “天朝所出货物,有白丝、青丝、绸缎、茶叶、瓷器、大黄、金陵布……无一不得利数倍。” “为垄断贸易,荷兰人而三十年前或能赔钱百万而求茶叶垄断,如今便是赔钱百万又有何用?更何论如今各国虎视眈眈,如群狼等食,皆待荷兰与天朝交恶而分其利也。” “尔邦小国,所出者,不过铜料。荷兰国所能赚金银者,又多为天朝绸丝。” “你既谈利,我亦谈利,既谈利,则可作数而算。荷兰人弃千万而求百万,莫非荷兰人是尔国义父?” “你若不信,大可待荷兰人再至,去问问荷兰人,我说的这些西洋国家,是否为真。” 几句话讲完,大冈忠相脸色惨白,知道刘钰说的必定都是真的,自己的眼界终究因为锁国而太小,哪里知道这外部的世界竞争如此残酷?哪里想得到当初在平户混不下去的英国人如今在大顺贸易中也风生水起? 这些,荷兰人都不曾说过。 若只谈利益……正如刘钰所言,荷兰人怎么可能为了区区长崎的贸易,就断绝和大顺的贸易? 刘钰的眼睛又不瞎,眼看大冈忠相这等神情,已知自己的这番分析已经完全让大冈忠相崩溃了,遂大笑道:“至于说什么荷兰人风说书上,说什么提防天朝,哈哈哈哈……更是无稽之谈。圣天子乃是听闻在国子监的留学生说起琉球事而震怒,即刻遣我往琉球质问,荷兰人莫非是未卜先知之能?” “况且,荷兰人若真预警,萨摩藩岂能在琉球如此张狂?九州、四国岂能毫无防备?” 他今年根本就没去九州岛,这时候纯粹说瞎话,就是在暗中观察这几人的表情。 荷兰人应该不可能知道大顺调动战备的事,但如果荷兰人对大顺将来的战略动向有所警觉,在日本这挑唆一下那几乎是必然的。 幕府那边又不是傻子,如果真的挑唆过,幕府怎么可能因为有过一面之缘就不相信荷兰人? 见这几人面色依旧如死灰,甚至连反驳的话都没说出半个,刘钰最后的一点心病也算是去了。 空对空的谈道义、仁德、对错,他很难说服别人。 可实打实的利益、金银、贸易,这都是详实的数据,他很容易说服别人。 大冈忠相回味着刘钰所举的种种反驳,面如死灰,刘钰贱笑道:“有货,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侧身与身边军官道:“我估计他们也不能理解其中高度。” 军官们嘻嘻笑着捧哏道:“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现在来日本全部的目的既已达到,该吓唬的也吓唬了,该试探的也试探了,当真是一身轻松。 大冈忠相拿荷兰人来扯谎诈他,证明了一件事,幕府那边已经被他在土佐搞得事吓住了。 如果不是被吓住了,幕府会觉得自己尚有三四十万在籍的武士,未必不胜。 可被吓住之后,思维方式也会转到怎么才能让刘钰不打“海上游击战”,到处登陆,插替天行道的大旗。 那才是幕府最怕的事。 哪怕占了九州岛,幕府也可以继续打下去,可以学学勾践尝胆。 可刘钰扬仁义旗,反幕府不反百姓,这就让幕府没有继续打下去的可能了。蹲在江户卧薪尝胆,放任刘钰到处鼓动一揆? 想必这才动了脑筋,往海战上想,拿荷兰人来恐吓。 至于背后出于什么想法,刘钰觉得可能是拖延时间,可能是吓唬自己,也可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知道,土佐的事给幕府带来的巨大的心理阴影,哪怕九州岛上陆战出了意外,自己只靠海军也稳能赢到预计谈判的底线。 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反倒刘钰还害怕幕府这边真叫岛津家的切腹、再把德川吉宗的尿床儿子派去大顺当人质,这就反倒让大顺这边有些掣肘于出师之名。 到时候反倒麻烦。 此时既已让大冈忠相无话可说,刘钰扶了抚腰间长剑,起身道:“本来我欲谈仁义礼仪,有些事,只要尔邦答允,忠心朝贡,立誓再不做有违道义之事,此事也便罢了。” “所谓,兵不厌诈。你既使诈,是谓我为敌也,便是开战之意。非兵战而用诈,于礼不合。” “你既耍诈,那便已经开战了。我本考虑,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若能谈便最好。哎,你既开战,我若不接,岂非堕天朝威名?圣天子之颜面?” “此番开战,皆由你起。” 伸出手指,怒目圆睁,正指着大冈忠相,把开第一枪的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曲起手指。 “又道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罢罢罢,且送你回去。告诉你家将军,牢记我信上的话。我可能那么做,也可能不那么做,但我可以做到。” “送他们归去。对了,你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五十四章 实封 海浪拍击着战舰,甲板一阵阵韵律的摆动,晃得大冈忠相想吐。 厽厼。他并不晕船,至少在刘钰告诉他找荷兰人没戏之前,不晕。 此时刘钰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大冈忠相集中精神,分析着刘钰的话,无可奈何地恳求道:“刘将军何不在此等待数日?你的书信,将军大人已经看到,贵大国的条件,我们还可以再谈谈。” 一开始颇占上风的林信充,这时候也无话可说,他觉得刘钰根本没什么文化,这就如同对牛弹琴,说这些大义完全无用。 现在刘钰丑陋的嘴脸露出,一副就是要找茬开战的态度,再谈大义实无意义。 谈判接触本身,大冈忠相才是话事人,林信充不过是因为圣堂大学头的身份,在和天朝谈判接触的时候更适合做正使而已。 现在大冈忠相已经怂了,林信充便是心中还有千言万语、典故讽喻,复又何用? 刘钰有心开溜,心道万一德川吉宗真把快三十岁还尿裤子的儿子扔船上,直接答应了朝贡怎么办?到时候朝中怕不是要吵翻天?支持开战的本就不多,再闹出这么个事,他可处理不了。 “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了。这位林大儒不但不认错,反而强词夺理。再谈下去,我受辱倒没什么,可是只觉天子受辱,所谓主辱臣死,到时候我的部下一怒之下,将几位扔到海下吃馄饨面,这便有违了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 “若有机会,咱们京城再会!想来不远矣。你若有本事打到京城,我自服输;你若没本事,我自在京城等你。总归,京城再见。” 说完,直接背过身,径直走向了船舱。 大冈忠相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只能被一群人“护送”着上了小艇。 追文小说网 zhuiwen.org 厺厽。本来都走到船舱门口的刘钰,见这几人走了,立刻折身又回到了甲板。 “大人,真的要走?不等等他们讨论一下大人的条件?我观他们神色,已经绝望。古人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大人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此大功也。” 身边的军官提了个建议后,又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补充道:“再说,我看若对倭人开战,咱们海军也就是给陆军当运输队的,倭人也没什么战船。这大功,何不就让咱海军自己拿了?” 刘钰心道拿个锤锤?自己真正想要的条件,日本那边怎么可能答应?真要是学勾践,倒是自己不去尝粪,弄个儿子去京城当人质尝粪,皇帝脑袋一热觉得已立不世之功,群臣再劝谏一番,真就不打了怎么办? 他又不是皇帝,要的可不是朝贡体系,而是想要日本的金银做原始积累。 只是心底的这番话,也不好说出口。 皇帝敲打过他,让他不要再干先斩后奏的事,他要假装做个乖宝宝,这嘴日后就不能没有把门的。 船上肯定有皇帝的耳目。他可以在日本随便闹腾,这都没事,唯独这种话不能说。 刘钰呵呵一笑,从一个诡异的角度,给了一个很是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是等不及了。自古有礼,天子聘后一年而婚,诸侯半年、卿大夫一季。我既封了爵,亦算有诸侯之制,鹰娑再小也是个地名嘛。这半年之期要至,如何不急?撤撤撤,赶紧回国。” “再说了,现在正是夏日,台风季节,若是换个时间我自会等下去。这时候,我还真怕蒙元神风之败。速速升帆,开溜。” 半是开玩笑,半是让皇帝觉得刘钰或许真的是很在意婚姻家人,总算有个“缰绳”可以拴住他这匹烈马。 “我还以为大人要把船开到江户城外,开上几炮再走呢。”几个军官生嘟囔了一声,觉得意犹未尽。 不等刘钰开口,陈青海先骂道:“说了多少次了,不入海湾、不近滩涂。倭人水军唯一能胜的可能,便是在狭窄处以纵火船来攻。这等课程你们都忘了吗?” 斥责了一番,这些军官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只好散去,或是去测船速、或是去绘海图。 待人都撤了,陈青海凑到了刘钰身边,见四下无人,悄声问道:“大人,此番若对日开战,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刘钰点头示意陈青海可以往下说,陈青海平稳了一下心情,知道自己要说的这件事可能很大,提醒道:“大人,在下要说的话,可能要请大人于朝堂中提一提。” 这算是给刘钰一个心理准备,刘钰笑道:“说便是。我是不怕事的。若有道理,自是会提。” “是。是这样,我随大人攻土佐,亦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倭国的国情。若如西周封建,农夫又多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领主都不曾见过,只知道种粮缴贡。既如此,何不封建之?既得其地,驱走武士,让朝廷将有功之人取而代之,若如有功勋者,封建倭国,效武士制度。如此,不过百年,则倭人皆用汉语,如春秋之夏君夷民。” 悄悄打量了一下刘钰的神情,陈青海看不出什么,又道:“我亦读过柳宗元的,,这一点我是认同柳宗元的,有人说,封建制之下,封建主必然爱惜自己的封地,而郡县制下的地方官,就是为了政绩而升官……他认为这样想是不对的。” “但他认为不对的原因,我认为可以细分来看。若如唐之藩镇、明之分封,若是操作的好,未必出乱。况且若封功勋之士,或百户、或千户实封,只要没有封超过万石的,完全不用担心出祸患。” “如此,于天下之大公,可如春秋夏君夷民,百年分封,倭人必入夏而与天朝子民无二。说汉语、写汉字。” “于将士之私,舍生忘死作战,自然是希望封妻荫子,留产业遗子孙。若能得实封,将士必多死战。” “于实际情况,倭人封建制稳固,只是换了主人,农夫照常缴税而已,他们怎么可能会反抗呢?” “封建南洋,自是不行。一来疾病肆虐,二来当地制度并不适合封建,三来语言完全不通,四来儒教不兴而多信绿教。然而封建倭国,我看此事大可为之,多有好处啊,最起码乡间识字的,都会汉文。” 厽厼。刘钰似笑非笑地看了陈青海一眼,笑道:“你的意思?还是军中一些人的想法?” 陈青海呵呵一笑道:“大人,我说句实话。我是第一批舰长,日后海军大兴,我是有前途的。所以其实我的想法虽支持封建倭国,但是我的目的是真的为了夏君夷民而化之。” “但是呢……军中的想法,那又不同了。未必为天下之公,只是为个人之私,可并不影响将来的结果啊。都是当兵,大人觉得,当兵的想不想当武士?立功的,想不想真的为子孙留一些产业?” “天朝土地虽多,如今又扩鲸海。只是我也和杜锋聊过,松花江土地虽多,人口却不足。若是分一块地给立下功勋的,立下功勋的想当贵族,没有纳粮之民,地再大难道自己去种?” “倭国现成的封建制,而且农民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他们真正的领主武士,直接换人,毫无影响。” “如今每年立下功勋的人,朝廷若给地,朝中并没有那么多官田了。我是良家子出身的,良家子的非嫡子都只能另谋出路,若是封建倭国,立功可受分封之赏,许多庶子幼子亦可从军而谋功业……再者,这样每年不是也能为朝廷节省一笔赏赐战功的开销?” “税收一两,底层便要承担三两五两,何不把原本要赏赐的钱,合算成石高,直接封于倭国呢?” “封小而不封大。十二转之功,上功封虚爵入朝为勋贵、下封封实地就封于倭国。” “百年之后,倭人皆用汉文,岂非周公封建而定中原两千年汉言之大业?” “倭人有四十万武士,等同于本朝可封建四十万战功。以四十万战功,南洋何愁不定?印度何愁不平?” “鲸海虽大,无民可依,便是封一千亩荒地于鲸海,也不如封一百石在倭国,这更叫人奋勇立功。” 阅笔趣 yuebiqu.com 厺厽。陈青海越说越是兴奋,他是良家子出身,他们这群人都算是最低级的贵族——和军户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有一套不同于科举的升迁路。放到倭国,则类似于年俸五石靠扛活出大力混日子的武士,依旧也是贵族。 屁股决定脑袋,即便陈青海已经是海军的军官,考虑政治问题的时候,在刘钰听来,似乎还是那套小贵族的思维方向。 出于公,他是真的考虑到周公封建而定中原基本盘的故智。 但于利上,这是数万良家子庶子幼子、每年数百低级军官的利益。 就像是陈青海所说的现实,鲸海土地广阔,就算现在黑麦大豆高粱土豆可以种植,但那种荒地做赏赐,等于糊弄朝三暮四的猴子。 对这种想法,刘钰第一时间没有去考虑对将来的影响,而是立刻警觉起来。军中有了自己的思想? 不过这种警觉也没有付诸于颜色,而是笑呵呵地问道:“看来军中基层军官,有不少人这么想?怎么,你们这是读完了,又去读了读文正公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五十五章 三人行,必不远 虽见刘钰是笑眯眯的,陈青海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别样滋味,跟着刘钰混了这么久,耳濡目染之下,对大顺的政治结构还是有所了解的。 大顺允许甚至鼓励儒林结社议政,这是太宗遗训,而并没有如女官制一般不久即遭废弃的原因,是因为大顺皇帝手里有一支不可能结党结社的良家子。 良家子若能结社结党,皇帝肯定会第一时间灭掉苗头,儒林结社那无所谓,他们嘴再厉害,也没有枪杆子。 可枪杆子若是自己结社结党,皇帝必然不允。厽厼 他哪能不知深浅?赶忙道:“大人,并不是的,只是大人在土佐的时候,我们在海上飘着,闲着无事讨论了一下而已。” “其实主要还是想着,若有四十万可以分封的战功,南洋印度,唾手可得。海军分走十万、陆军分走三十万,这也足够了吧?” “大人以为如何?” 刘钰不置可否,哈哈笑道:“此事……哎,青海啊青海……” 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他需要仔细考虑。 这么搞,将来非要搞出来一支几十万有枪杆子的、最保守的阶层,没有之一。 本来他对良家子和府兵的定位就是保守,这一点他很清醒:当整个天下比保守还反动的时候,保守就是进步;但当天下开始变革的时候,保守就是反动。 只不过军事贵族,相对于礼教教士化的士绅贵族,也就是两堆垃圾中选一个不那么恶臭的而已。 所以他才放着基础极好的良家子们不用,非要花大价钱办实学,培养平民子弟,逐渐取缔良家子充斥的军官生。 但陈青海的这个想法更狠,对刘钰的计划简直算是釜底抽薪:既然靖海宫中的平民子弟逐渐增多,那就直接把他们也拉入到小军事贵族的行列之中,大家变成一家人,不就没有分歧了吗? 原先位子就那么多,大家分歧很大,现在天下之大,广阔天地,去外面自己给自己找位子不就好了?大家都是拿枪的,倭国又是现成的分封制,这不白送的四十万战功位子吗? 平民子弟将来会选择为多数人的幸福提着脑袋反不公?还是直接加入到国力上升期的军官生新贵族行列? 这选择是不需要深入考虑的。 打下蒙古,对军官生而言,并没什么好处。百姓或可去垦荒,军官生总不能去那边当放羊的农奴主。 打下西域,对军官生而言,也没什么好处。反倒是要蹲在蚊子如云的地方垦荒,戍边,驻守。 打下南洋,对军官生而言,还是没什么好处。多半是一群信绿教的,而且还是原始村社制,分封到那,疾病丛生,分封到那活下来的概率也就五成。再说那是贸易公司的利益,就算有股,相对于土地实封的诱惑还是小了些。 唯独日本,大为不同。 分封制深入人心,百姓对贡米制也习以为常,乡间寺子屋还不多,识字人口极少,统治阶层的武士都是士兵,又都住在城下町,在乡间几无势力。 阅笔趣 yuebiqu.com 厺厽 武士皆为兵,一扫而空,势力即可真空。 这对渴望当小地主、小贵族的军官生而言,简直是天赐之地。 五公五民,居然还如此稳固,那至少改五公五民为十一税甚至五一税,那不是轻易便为仁政?岂非轻易便坐得稳? 按刘钰的设想,是培养一大批儒学科举之外的边缘人的新识字阶层,将来要么改科举、要么天下大乱。 但陈青海的意思则是,国内的蛋糕我们这群儒学外的识字阶层不要了,我们去外面抢蛋糕。国内爱怎么科举就怎么科举,保持不变就是,学实学的都去当兵,去外面当地主不就好了? 虽然他可能没这么想,甚至可能想法真的就是很简单的“效周公分封而化中原两千年基本盘”的想法,但这件事一旦开始做的后果,怕是有些难以控制。 刘钰怕就怕在军改后的新军中、海军中,中下层军官生普遍怀有这种想法,甚至结社,那可就有意思了…… 陈青海仰头看着在那失笑支吾的刘钰,自觉自己这个想法很好,大家都很支持,而且将来打仗开疆扩土也更有干劲。加之鹰娑伯向来与朝中文官们不和,怎么看都觉得刘钰应该支持他的想法才是。 半晌,刘钰只觉得这件事需得仔细考虑,衡量利弊,这时候还是不要轻易表态的好,遂先找了个理由道:“青海啊,朝中自来就有‘汉以强亡,皆因军功封爵’之故的说法。你这时候说这些话,是在朝堂火上浇油啊。到时候,必有人站出来说,若这么做,定然使得人人思战,则与暴秦无二,穷兵黩武,助长军功,恐有祸。” “此事,我看再议。先打完这一仗再说。反正倭国就在这里,跑不掉。这一仗打完,日后便如一块发糕,今日切一块、明日切一块,随时可以。这个不急。” 陈青海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常听刘钰说起朝中的事,对这个话题再熟悉不过了。 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船舷防护板上,仰天长叹道:“昔日明末时候,东虏不过十数万人,差点陆沉神州。我等如今以狮子搏兔之势,放着倭国这等天生封建、农兵分离的天赐好地,缘何我们便做不得‘八旗’取而代之?今日也以强亡、明日也以强亡,窝在家里就不亡了?” “军人们打死打生,不过求个封妻荫子,为子孙留些基业。实封在外,又不抢士大夫的地,更不抢国内百姓的地,便去外面,有何不可?” “倭人乡间,寺子屋尚不多,百姓多不识字。天朝文化渗透已深,识字的武士见一个杀一个,不过四十万而已。若行此法,百年之后,倭人百姓皆与天朝无二。这不是信绿教的南洋,也不是只能放牧的草原啊……” 愤懑之情,化为一拳拳砸在船舷上的咚咚声,刘钰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此事再议。” 陈青海哎了一声,扫了一眼四周,唉声道:“大人,我觉得,在国内做事太难了。文登的变革,要想推广全国,猴年马月。我说句难听的话,大人还请见谅。” “说。” “大人一直想做事,可大人的事,未必做得成。国家按地摊派,明税虽低,可地租实高。加之小户摊派最多,以至一些土地不过二三两银子一亩。” “小户买,摊派、亩税、天灾,稍有不慎便会血本无归,故而一亩地一年或可产一两银子,但地价却也就二三两、三五两。” “大户买,既能避税、又能抵御天灾,又可不用摊派。” 说到这,陈青海直接问出了一个一直萦绕在刘钰心间的问题:“大人的买卖、作坊、贸易……有几样可以确保回报率比买地更高?假设地三两银子,大户买之,五成地租,三年即可回本。大人真有那么多的本事,可以保证年金分红率,都在三成以上?低于此,大家会买地还是会投资呢?”厽厼 “还有大人整日给我们讲的,西洋人银行国债的事,大人觉得,朝廷给得出每年百分之三十的利息?给不出这些利息,凭什么募集国债?大户将银子买地不好吗?那可比大人口中的国债赚的多,更保值,还不用担心朝廷赖账。” “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很多良策,怕是不能学来用的。” “英国地租低,且永佃,故而迫使驱民而并田,为求得利。本朝地租,动辄五成,何必并田而求利?” “文登减租、永佃,大人真有本事推广于全国吗?大人敢这么干,那就是死。国内的事,大人干不成,真的干不成。” “大人也说,国朝七八亿亩土地,不说三十税一,便是二十税一,国朝岁入不过三千万,若算起来,二十税一足以。大人真的见过哪里二十税一吗?” “既如此,何不实封于外?外地不可买卖,则实封的收入,或是消费拉动大人的贸易和作坊;或是不能买地只能投资于股份之中而求生钱。如此,难道不是好事吗?” “皆为军功者,又投资于贸易、军火、战舰、布匹、玻璃、煤铁、冶矿……必全心对外开战,夺取大人所言的市场。既求战功增封,又求投资多利,两全其美。到时候,实封之军官生,皆愿开疆拓土,取西洋之地而卖货。” 刘钰被陈青海的这番话惊住了,心道这是个啥?容克?财阀?对内兴建产业投资压榨、对外扩军开战扩大市场? 从一开始,不管是军改新军还是海军,刘钰都是以此时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建立的,也没有太多的不符合时代的思想教育。 军中思想,就是一片荒地,他也不种粮食,而是任由杂草生长。但他实在没想到居然在内部自发演化出了这种想法,颇有些意料之外。 刘钰愣了半天,歪头问道:“在你看来,修修补补,自上而下,纵荆公复生、太岳再世,也变不了了?” 陈青海心道这可不是我想的,而是平日里听你说过一些只言片语,大人你倒是没明说,可我自己思来想去,只觉得没戏。 再说王荆公、张太岳,别说复生了,活着的时候也没干成啊。 他想了想,面色很郑重。 “大人,我非是米子明,自幼与大人相识,心意相通,尽得所学;亦非杜锋,与大人在松花江初遇,一心求功名,名扬后世求封侯伯。我平日少言,多思。” “米子明本为大人家僮,十余年为仆而一朝为人,有些言语,恕我不能认同;杜锋一心为功名、封伯求侯,出武德宫而转学靖海之学为此、每日苦学法语拉丁几何亦为此。” LOL小说网 lolxsw.com 厺厽 “我当初不过是为了生活,不想做教书先生,为谋个出路。可跟随大人久了,学的多了,有时候我也会自己想一些事,闷在心里。” “米子明求公平,不愿再有奴仆,更不想天下再有卖儿鬻女之苦,愿求人皆平等,此心可嘉,然纯属做梦;杜锋求功名,为己之功名可以对自己狠,一点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五十六章 敌在本能寺 陈青海慷慨激昂,刘钰依旧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盯着墨蓝色的海面,看着摇晃的波涛溅出珍珠样的泡沫旋即湮灭,久久不语。 沉默间,心里有些想笑,心道这些军官生终究还是太年轻。 能打,有地,有钱,世袭领地,还有文化,还隔着大海,还想投钱于贸易和工厂的海军军官生,实封在大海相隔的海外?大顺皇帝确是汉人,可首先是皇帝,这种事用臀想也知道绝无可能答应。 身后,升帆、挂侧帆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喧闹中的沉默总不会太久。 厽厼。“赵佗闭五岭四关,遂成割据。倭国隔海相望,懂海战的海军军官生却想隔海实封?周公故智,确实定了华夏千年基业,可秦皇汉武皆不姓姬啊。青海啊青海,动动脑子,想想这可能吗?” 给出这么一句话后,刘钰再没多说,径直回到了船舱,只留下陈青海一人站在甲板上皱眉思索,许久只发出一声哀叹。 回到船舱里,刘钰铺开纸笔,将自己从琉球和赵百泉分开后的沿途行程汇总成奏折,着重写了写土佐的事。 对皇帝而言,最关心的是开战能否获胜。 其次,在刘钰看来应该就是土佐的事了。 如同许多年前刘钰给皇帝讲的那个“预言”一样,这样的事此时此刻的确发生在日本,但也可能发生在中国。 他希望通过这件事,让皇帝加深一下印象。 做缩头乌龟假装外面的世界不存在已不可能的前提下,要么解决底层民众普遍贫困、地租过高的问题,以防在外力到来时候,振臂一呼,从者云集;要么就继续加强海军,确保不会有人用刘钰玩土佐的战术在东南沿海这么玩,将外力扼杀在海滩之外。 二选其一,想来皇帝也分得清,哪件事做起来简单、哪件事做起来难;哪件治标、哪件治本。 日本的事,算是给大顺一个教训:锁国的前提,得有一支强大的可以选择开国和锁头的海军,否则那就是单方面挂免战牌,只在小说之中。 倭人之事,可为大顺之师。 笔下文学 bxwx.co 厺厽。天子与其同为封建主,当哀之而鉴之。 将写完的奏折封好,交到两艘快船上,让他们先行返回。自己还要率领舰队去土佐,汇合那里的陆战队,完成对一些海岸线的绘制。 ………… 江户城中。 德川吉宗的身边没有第二个人,大冈忠相带回的消息很不好,断绝了二虎竞食的可能,他也只好再度仔细审视起刘钰的信。 信上的内容,很多是不能公开给别人看的,当日讨论二虎竞食之计的时候,也就只说了一下刘钰的阳谋。 真正的内容,德川吉宗深知不能给外人看。 信上最不能见人的那一段,如果只从语气上看,似乎还是当初在江户柔声细语提说狡兔三窟的刘钰,可内容却今非昔比。 “或有言曰:德川家康若司马懿。然不论行事手段如何,终究成就了一番事业。传至今,业已百年,公继承基业,当细思之。” “古人云:以史为鉴。公不见镰仓幕府之事乎?” “蒙元攻日,镰仓幕府虽胜而败。如今我大顺来攻,你们终究只能防守。” “就算赢了,又能如何?战功赫赫者,赏乎哉?若赏,只是防守,并无多出的土地人口,又拿什么赏赐呢?若有功而不赏,岂能久乎?若赏,则将直辖土地赏赐出去,将来又如何压得住外样大名?” “直属旗本,与大顺军对攻,死伤惨重,将来又如何镇得住?你若非要战,我便让开外样大名,打幕府不打大名,这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若要封赏,必要土地人口,公以为,还能效丰臣攻朝之事乎?你的水军,过的了对马岛吗?防守战有战功可没土地封赏,你这不是要步镰仓幕府的后尘?” “况且公不过为征夷大将军,其余大名尚且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活在京都。公当细思之。” “镰仓幕府抗蒙元,日本存而镰仓亡;周宣王以六师征诸戎,五霸兴而七雄立。” “所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望公细思。” “其二,若日本开关,天朝可以选择在长崎等幕府直辖地开关,亦可选择在萨摩、平户等地开关。公且细思,到底是你主动开关选在你直辖地好?还是选在萨摩、长州等地?” “你若朝贡,则为天朝藩属。便如琉球,小国也,兵不满千,天朝何有吞并之意?若你朝贡开关,外样大名若反,自有天朝助你平叛;若你不朝贡开关,自有天朝大军助外样大名大政奉还,以正天下礼法。” “思之!思之!” 正是信中的这些内容,注定了德川吉宗不可能将信上的内容全部示人。这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危险,就算是荷兰人也未必把日本的情况搞的这么清楚,可刘钰的信上死死地抓住了这个矛盾。 德川吉宗很清楚,这和刘钰在土佐做的事几乎是一样的,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会怎么打,但你却无可奈何。 萨摩、长州等藩,忠心吗?德川吉宗很清楚。 旗本都打光了,压得住那些大名吗?德川吉宗还是很清楚。 大顺要的是朝贡,幕府将军朝贡,还是京都的那位朝贡,有区别吗?德川吉宗依然很清楚。 锁国政策下,长崎直辖,作为唯一的贸易海关,利润均为幕府所得。如果大顺选择和萨摩、长州等藩贸易,幕府如果无法做到垄断,还能拿到贸易的全部利益吗? 此消彼长,或许真如刘钰所言:镰仓幕府赢了蒙元,那又如何?周宣王中兴而攻诸戎,那又怎样? 年年苦恨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是旁支入主幕府的,或有人称他为“家康第二”,还是有些能力的。可是他立下的世子,快三十了还尿裤子,口齿不清,习惯性地咬着牙不说话。 若是没有这一次的事,德川吉宗以为凭借自己的改革,就算自己立下的世子是个废物,也足以压得住。 可现在,有大顺这样一个庞大的外力,若是真如刘钰所说的,直属的旗本都打光了,只怕战国重现。 到时候,谁能和大顺搞好关系,谁就能成就大事。而论和大顺搞好关系,萨摩岛津、长州毛利,哪一个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外敌难防,内贼才最叫人揪心,部下有时候比敌人更可怕。 大冈忠相的二虎竞食之计已无可能,至此已知必败。厽厼 知己知彼,百战而不怠。刘钰早在数年之前就开始谋划,德川吉宗翻了翻这些年的唐人风说书,对大顺又了解多少呢? 史世用将骑射之法倾囊相授,大顺毫不在意,因为他们有了更犀利的火器。土佐之战,既是“仁义”诛心,又是火器杀人,这仗实在没法打。 又将刘钰的信仔细读了一遍,停留在信的最后一段话上,默默无语。 “公之所忧者,非天朝也,实内藩也。” “何不趁此机会,削弱内藩?旗本不动,而叫萨摩、长州等藩兴兵,天朝除之。” “天朝所需者,名分、大义也。” “我所求者,非土地也,乃财货也;非兴德也,乃开关也。” “借天朝之力,尽除强藩,削其羽翼,于公何损?” “若不然,公之旗本尽丧,而萨摩长州等藩借大顺之势,或走私军火、或私练新军……” “敌在本能寺,非在天子师。” 虽然刘钰给德川吉宗留下的印象是狡猾且叫人作呕的骗子,可不得不说信上的几句话,确实让德川吉宗心动了。 借刀杀人? 借大顺之刀,削弱长州、萨摩等藩? 自己既有和刘钰的关系,或可派心腹人和大顺这边秘密接触。 量幕府之财货,结天朝之欢心。 西南诸藩,本就强横,让其与大顺相争……只要大顺真的不求土地,这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趁机削弱对手的机会。 德川氏有百余年的根基,不需要靠领导抗顺,来获得大义,成为真正的领袖,因为他本来就已经是领袖了。 京都的那位有名而无权,开销不过十万石,也养不起兵马。 农兵分离政策之下,统治的威胁就是那些外样大名。 只要刘钰不派兵到处登陆,复刻土佐的事,那么农兵分离政策之下,农民十辈子也翻不了天。 土佐的事能成,不是因为五公五民的暴政,而是因为刘钰带的兵把土佐的武士打爆了。如果没有外力,就算公六民四,百姓不还是榨油的芝麻?刀狩令下,连兵器都没摸过,凭什么和武士打? 九州岛……九州岛。 有些战略是不需要预测的,大顺要打,肯定会登陆九州岛,而不可能是别处。或是走朝鲜、或是走琉球,刘钰可能带几千兵到处乱窜,可兵一旦上万,非九州不可。 而在九州岛上,幕府直辖的,只有一块用作一口通商贸易的长崎。剩余的,全都是些不省油的灯,借大顺而除之,亦未尝不可。 只是,大顺真的不要土地吗? 再一次将刘钰的信拿出,仔细阅读,数次之后,豁然开朗。 就算要土地,又能如何呢? 九州岛上诸城,本来也不是幕府的辖地啊! 而刘钰,恰好又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不抵抗的机会:土佐事前车之鉴,当可让各处城主在城中固守,幕府大军分作几队机动防御。 如此,就算不集结大军去九州决战,那些人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觉得幕府在借刀杀人。或以万人旗本,前往九州,就算输了,那也不会动摇根基。 而若倾全幕府直辖的武士决战,就算不考虑刘钰到处登陆鼓动一揆,一旦战败,便真如刘钰所言: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这个征夷大将军,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笔趣阁 flyncool.com 厺厽 兵,才是维持统治的根本。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五十七章 不担责任的表演 想通此节,德川吉宗哀叹一声,将刘钰的信件付之一炬,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封信流传出去。 再想想这几年刚刚好转的财政、刚刚有了一些积蓄的府库,暗叹一声,心想刘钰啊刘钰,你真是煞费苦心,怕我将来没钱赔款吗? 纵然刘钰在德川吉宗心中印象不佳,可配合这些年刘钰的作为,德川吉宗还是相信大顺不是为了土地人口的征服。 厽厼。如果真的如此,早在几年前享保大灾的时候,刘钰怎么可能又是送甘薯又是教铸币改革稳定物价? 此时可以断定一件事,至晚在刘钰送来史世用和战马等违禁品之前,大顺已经起了攻日之心。 如果是为了征服,趁着享保大灾的时候进攻不正好吗? 妙笔库 miaobiku.com 厺厽。如果是为了征服,何必要帮忙出台各种政策稳定幕府的统治,甚至让幕府有了余钱,足够打一仗的? 要知道,就在不久前,幕府可是穷的连参觐交代制都暂停了。 越想越觉得可信,德川吉宗的心情虽然仍旧阴霾笼罩,可也总算不至如此绝望了。 如果只是要钱、开关、朝贡、册封,有何不可? 当然,打还是要打的,直接投了,威望骤降,那些外样大名不但有了大义名分,而且力量也没受损。 再一想刘钰和大冈忠相谈判后,没有逗留等消息,直接开溜,德川吉宗甚至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意相通”之感。这不就是怕他直接投了吗? 在确定了这一战要量幕府之财货、结天朝之欢心,借刀杀人而安内的大略后,德川吉宗再度将身边近臣重臣召集过来。 “刘钰已走,唐国开战之事,已不可避免。荷兰人恐真为刘钰所言,不肯因小而失大,定不助本国。” “萨摩藩事,虽其自主,然既为内藩,幕府岂有不周护之理?刘钰小儿的信上,要我交出岛津氏谢罪。我为征夷大将军,断不可答应!” 上来先起了一个高调,让众人以为刘钰的信上真的写的是交出岛津氏这样的内容。 高调一起,幕府将军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重臣近臣亦是高呼,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然而精神的力量不是无穷的,这些人也清楚现在和大顺开战,毫无胜算。 大顺有刘钰,不是不会玩船的蒙元,指望神风,这一次怕是指望不上了。 “待明日,我便召集众旗本,亲领前往西海道,与唐人一决雌雄!” 表演般话音刚落,本多忠良、大冈忠相等人立刻齐劝万万不可。 德川吉宗等的就是这句话,大冈忠相出言道:“殿下,土佐之事,不可不鉴。刘钰既能说到,便能做到。若殿下亲领大军,与唐人合战与西海道,一旦刘钰领兵登陆别处,又将如何?” “他以五百兵,便可攻下土佐。若其领三五千人,殿下大军在西海道,他却以水军隔绝水路,届时内地无兵,他岂不随意纵横?” “农民皆苦,以‘仁政’而诱之,恐必大乱。殿下万万不可领军与唐人合战!”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但这句话德川吉宗是不能说的,他得做出一副不屈的姿态。 将来真要是坏了事,亦可推罪于他人,说是有奸臣不让他决战。 他本就定下了借刀杀人的想法,不过是等臣下规劝,此时话既有了,便做出一副忧愁状,无奈咬牙恨道:“刘钰、刘钰,果然奸诈!水军不能胜,荷兰人又不出兵,这将如何是好?” 本多忠良无奈道:“为今之计,只有如刘钰信上所言了。叫各处固守国城,集天下武士,分为多队。” “刘钰攻城,最多十五日。可将各队分开驻守,间隔七八日路程。若刘钰攻,则城中坚守,大军前去解围。” “各军相距七八日,若刘钰攻,则两军相合而援。待刘钰撤,再分开。唯有如此,方可守得住。” 这战略,本就是刘钰出的,如今却只能按照刘钰的步骤来,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屈辱,却又无可奈何。 真有些当日教你怎么种地瓜、教你如何改铸货币,今日再教你怎么打仗的意思。 可若不这么做,按照土佐的攻城的速度,一国一城的政策之下,哪里守得住? 大冈忠相又补充道:“可将土佐之事,整理成册,迅速发给各藩,叫其小心。征发农民,加固本城,操训武士,以待唐人来攻。” 德川吉宗道:“可是西海道又该怎么办?唐人大军来攻,必攻西海道。且唐人商贾久在长崎,知其底细。况且唐人善战,又有刘钰的海军助阵,登陆万人,如何守卫?” 这也确实无解。 如果没有刘钰在土佐搞出的事,最多也就是在江户多留一些人,剩下的怎么也能凑个七八万大军,集结于九州岛。 就算大顺军强横,和渡海远攻,按其所想,也就二三万。 以七八万对二三万,总还有些胜算。 可现在被刘钰在土佐这么一搞,在九州岛上能集结多少部队?真要是全军集结准备决战,海军把海峡一封,几千人就能搞得处处开花。 不管是本多忠良还是大冈忠相,其实内心都认为,西海道根本守不住了。可又不能直接放弃。 就刘钰在土佐搞得那些事,若是直接放弃,西南诸藩就得先反了:何不跟着王师去讨幕府?只要大顺答应保留西南诸藩的领地,这些藩主完全可以带路来攻,做明末时候的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孔有德,岂不美哉? 就算不做,可难不成还能玩坚壁清野?大顺的国土那么大,郡县制收税都能收明白,在这种分封制的地方收税,那不是易如反掌?分封制是行政管理能力不足的一种体现,能玩郡县的去分封制的地方收税容易、反之却难。 这又不是南洋,又没有水土不服、疾病多生的情况。一旦放弃,明年稻米收获的时候,大顺连军粮都省了运了。 可打又打不过啊。 大冈忠相只好直言道:“殿下,我以为此战恐无胜算。不若召集西南诸藩之兵严守,若能胜,固然好。若不能胜,不若死守别处,拖下去。” “拖到请和,昔年勾践有耻,二十年复仇,本邦可效之。” “唐人所仗者,水军也。请和之后,卧薪尝胆,暗请荷兰人为助,编练南蛮战舰。想来三年即可成军。”厽厼 “将来再打回去便是,只要全灭唐人海军,刘钰所用之策,我等皆可百倍还回。他能四处登陆袭扰,将来我们也可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刘钰,我们岂知外面的世界变化如此之大?火器如此犀利?战舰如此强横?幸于唐国也只是编练不久,我们还可奋起直追。” 大冈忠相亲眼见过刘钰的战舰,明白那是此时不能对抗的。 但考虑到之前的唐人风说书所记录的内容,大顺的海军应该也就是这几年新建起来的。 一艘船到底需要多少钱,他不清楚。一名合格的军官需要多久才能培养出来,他也不清楚。 但他觉得,大顺既然可以在数年之内攒出一支海军,只要幕府励精图治卧薪尝胆,三五年之内也足以搞出一支海军。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而且还可以从荷兰人那里购买,只要还有金银,怎么可能会有买不到的军舰?到时候可以聘请一些荷兰人,传授海战之法。 日本自古也会造船,岛上木头也有不少,想必造几艘南蛮战舰,当无问题。 无非是船而已。 其实他还有些话,只是这时候真的不好说出口。 天籁小说 tianlaixsw.com 厺厽 在大冈忠相看来,根本打不过,那还打什么?打仗还要花钱,不如把这些钱省下来,直接投了,留着原本用来打仗的钱,或是购买军舰、或是购买大炮、或是购买火器。 这才是正途。 就算是恢复了鹰狩令又怎么样?唐人既然敢把善于骑射的人派来做细作,教授骑射之法,足见骑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那两个土佐来的家臣武士却是仔细形容过土佐之战的情况。不考虑那些农夫的一揆,刘钰手底下的火器部队,也是无法击败的。 新式的大炮让可以凭此坚守的山城,变得轻易可破;插着刺刀的铁炮手,更是在野战中无法战胜的。 要么就孤掷一注,赌刘钰只是吓唬人,将兵力全都集结到九州岛,合战一番,胜便胜、败便败。 要么干脆就不打,学学越王勾践,把省下来的钱作为日后复仇的资本,购买火器战舰。 现在说打,却又分兵防守,各个击破;说不打,却又集结兵力,非要在九州岛试一试。 这完全就是瞻前顾后的办法,正中唐人的陷阱。 战略上应该不打,省钱装孙子卧薪尝胆;可政治上,又不能不打,若是一仗不打就选择答应唐人的条件,幕府的威严必然扫地。 哪怕明白知道这一战必败,去往九州岛的军队必亡,可终究这一战还是要打的。 不是打给大顺看的,大顺知道幕府不能打。 是打给那些外样大名看的,不是幕府不打,实在是尽力了却打不过,再答应大顺的条件,也就顺理成章了。 既要考虑政治,大冈忠相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没法说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德川吉宗此时想的却是:若由西南诸藩和大顺接触,暗地走私,编练新军,则恐幕府的统治不能稳固。谈判时候,一定要与刘钰接触,力求大顺不能和西南诸藩直接贸易,为此可以答应更多的条件。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五十八章 治标治本二选一 外敌当前先考虑内斗、开战之前先考虑削弱部下、谈判之前先考虑怎么防止部下做大,然后还要打赢外战,这就需要很高的技巧。 厽厼。德川吉宗也就是个守成之主,并没有这么高超的技巧。此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刘钰的劝告:敌在本能寺、非在天子师。 ………… “本能寺?这本能寺是怎么回事?” 大顺京城,皇帝看着刘钰的奏章,询问着对倭国有所了解的大臣。 旁边还有一些大顺核心层的人物,天佑殿与枢密院众人都在,刚刚还在讨论琉球的事。刘钰的奏章送来,皇帝便直接于众臣面前展开。 从过完年开始,对日开战已有苗头,琉球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是准备打一仗在找理由了。 妙笔库 miaobiku.com 厺厽。有资格参与的大臣自是要狂补一些倭国的情况,以便皇帝问及的时候可以有所问答。 有大臣想了一下,回道:“……大抵类于司马昭弑君之前,贾充忽成了大魏忠臣,助天子曹髦诛司马昭?” “或者……始皇帝将统天下,而被王翦刺之?” 这两个类似似乎也不太正确,只是思来想去也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类比,关键是实在想不明白那是图什么,又大致地解释了一下。 皇帝李淦抖了抖刘钰的奏折,笑道:“这便是不读书,用典不是太恰当。德川吉宗所忧者,藩镇也,可不是忧他的幕府重臣。” 奏折上自然要附上刘钰给德川吉宗的信,写信的时候也没有避开皇帝的耳目,以证清白。 下首的江辰主管枢密院用兵大略,听完了刘钰奏折上的意思,心中服气,赞道:“陛下,臣以为鹰娑伯也不是不读书,这兵法便读的很好,深得其味。孙子曰: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 “他只凭五百人、一封信,便使得倭人大军不能集结,不得不分成数队,此胜过五万大军。” 这个评价,在场的其余大臣不管是亲近刘钰还是反对刘钰,都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战术上可能他们不是太懂,但战略上都读过兵书,纸上谈兵的本事还是有的,而纸上谈兵又未必一定是贬义的。 李淦心中也认可江辰的说法,嘴上却道:“你们当他只是有五百兵?却忘了威海耗费数百万国帑的战舰。若无舰队,倭人有何担忧?” 当初支持造舰,李淦也算是力排众议了。现在说出了,自是等群臣的一番话。 果然,等到了。 “陛下高瞻远瞩,圣明远见,非臣等所能及。诚如陛下所言,若无陛下当初一力支持兴海军,鹰娑伯便是再多数倍的士兵,又如何能将倭人土佐城搞成这般模样?倭人又哪里会如此担忧?” 李淦嗯了一声,抛下刘钰的奏章,便如当日在东北苦寒之地那般,习惯性地把刘钰的想法揽到了自己身上。 “卿等皆国之重臣,朕今日有些话方可说出。当日朕之所以力排众议,兴建海军,所担心的,便是怕有外敌做鹰娑伯于土佐所做之事。” “海军不兴,而敌有大舰,则从广东到天津,处处都可登陆。纵然陆军善战,可处处布防便要如此时倭国一般,兵力不足,易被各个击破。” “若不处处布防,集结大军,粮草辎重,兵力集结,又岂有战舰跑的快?今日方至广东,明日敌军却至松江、后日至山东,如此如何能守?” 这几乎就是当初刘钰吓唬李淦那番话的翻版,反正李淦知道,当初知道这件事的几个内侍都“意外亡故”了,刘钰又是绝对不可能对外宣扬这件事的。 如此说出,正显得自己高瞻远瞩,圣明天子。 他倒也不只是为了这点威望,而是今日海军已有小成,刘钰也保证了威海的海军已成体系、足以自保,以及法国那边的使者抵达,送来了刘钰一直想要的造舰工程师。 造舰得花钱,而造舰的钱,又不是皇帝的那点内帑能够的,简直是九牛一毛——若按刘钰所言,造能和西洋人的一级舰对抗的大舰,此时怎么也得个十二三万英镑,折合一下就是三四十万两白银,再加上军官水手补给训练,皇帝内帑里的这点钱,也就是补补牙缝罢了。 考虑到大利还在南洋,南洋是李淦内心天朝的边界,日后还得造舰花钱,还得大臣们支持,不如就趁着现在提个醒。 “杜牧哀秦而言: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土佐之事,众卿当引以为鉴。不兴仁政,则天下不安,一旦有外力来袭,必成大乱。仁政、仁政,有士大夫之仁政、有百姓之仁政。” “倭人之政,于武士岂不仁乎?前朝之政,于藩王士绅岂不仁乎?而于百姓……若仁于百姓,太祖皇帝何至起义兵而席卷天下?” “昔年福建教案事,天主教众固然其心可诛,然其于秋冬衣无衣、于饥馑食无食,百姓信教者遂多。固要禁教,也需当成教训。” “若无海军,若西洋人领万人而至福建等地少民贫之地,假意兴仁、买卖公平,百姓岂不从之?” “如今只看倭国笑话,朕实有兔死狐悲之叹。” “或以治标、或以治本,众卿当细察。” 几个大臣心中均是一惊,暗道陛下啊陛下,你怎么又来这一套?当初与罗刹国外交的时候,便来过这一套了,先说要做吓死人的大事,再说一个众人能接受的事,叫大家二选其一,不得不接受那个看起来不怎么吓人的条件。 如今还不是一样? 你要造舰,便直说就是,却说什么治标、治本? 治本,怎么治本? 难不成真要如北派大儒颜习斋、李刚主之言,要搞均田、限田?以三十年为期,五五地租永佃,三十年后将土地归于佃户? 颜习斋也好、李刚主也罢,仁义之心是有的,均田限田也该做,可这么做那不是要天下大乱吗? 谁有这本事,能主持这么大的变革?天下二十余省,人口两万万有余,就靠这点官僚?况且皇权不下县,乡村皆为士绅所管,叫士绅主持此事来割士绅的肉? 能入天佑殿言事的重臣,或许未必一定有王佐之才,可也不是书呆子。 就算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只是考虑可行性,也知道颜习斋、李刚主等人的地租赎买政策只能是空想。 厽厼。土佐的事,发生在日本,可在大顺的一些地方,口号一样可用。无非就是一个是幕府大名五公五民,而大顺是佃户士绅四六分账而已。 皇帝也不傻,既不可能治本,那便是说要治标呗。 治标怎么治? 自然是造舰、造舰、造舰! 农民造反,杀就是。怕就怕有外力前来,联合农民一起搞事,至于怎么做,刘钰已经在土佐做了个榜样。 大顺开国太难,在南方是妥协了的,如果荆襄之后还打着均田免粮的旗号,恐怕现在大顺只能从满清修的史书里找了。 福建教案固然有宗教冲突的因素,其中宗族吃绝户、绝户以宗教为组织对抗、富户欺压太狠、百姓无可依靠等等原因也不能不去考虑。 坐在这里的都是千年的狐狸,有一个算一个,都清楚大顺有病、先天不足,可谁也治不了。 皇帝的言外之意简直算是直接糊在了众人脸上:要么你们把大顺胎里带的病治好、要么砸钱造舰不使外力和内忧合流。 治胎里的病,又非大顺独有,可谓是秦汉隋唐宋元明都有。谁也治不了。 李淦看着重臣,话,点到即止,最好是等到别人主动说出他想做的事。 一片沉默中,李淦索性把话说开了。 “众卿,这社稷若如人,则病有内有外。” “自秦征匈奴起,社稷大病,皆在北方。幸赖太宗皇帝远瞩高瞻,遗训辽事;又赖将士用命,北和罗刹而平蒙降准,自秦以降两千年北病平矣。” “然旧病虽祛,新病又生。前朝徐光启言,东虏不过疥癣之疾,真正大祸在于东南外海。原本以为不过危言耸听,如今看来,恐是先见之明。” “北病去,南病生。北病者,药石为战马、火器;南病者,药石当为何物?” 九饼中文 9bzw.com 厺厽。众臣纷纷道:“如陛下所言,北病者,药石为火器;南病者,药石当为战舰海军。” 李淦大笑道:“然也!昔日扁鹊与蔡桓公事,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这一句,诸卿当细思。昔日鹰娑伯力陈海军之事,卿等是否也觉得,鹰娑伯‘好治不病以为功’?” “诸卿细思,若倭国今日有战舰十艘,鹰娑伯就算胆大如斗,他敢去倭国吗?那当初若是倭人有远见之辈,兴建海军,见鹰娑伯不去,是否也以为建海军,乃‘治不病以为功’?” “如今天朝海军初成,再无东南之祸,百年之后,朕亦恐有人以为,朕不过是‘治不病以为功’。我看也不用百年,便是如今朝中,也有人不免这么想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五十九章 最难的三件事 这话无人敢接。 要说没有,那是欺君。 要说有,这时候就是火上浇油。 天佑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皇帝笑声并没有余音绕梁的能力,笑声之后的沉默不是尴尬,而是难言。厽厼 威海的海军现在可以挺直腰板,说把大顺的水师全灭,这一点朝中无人不信。 而且这还不需要名将,随便换个靖海宫官学里出身的,都可以做到。 当初反对的声音,在刘钰的倭国之行映照下,显得颇为短视。 可朝中当初反对建造海军的,又岂是仅仅几人? 诚如皇帝所言,有了海军,别人就不敢打了,或许一辈子都用不上,那这海军建的有没有意义?是不是白花钱? 倭国已经给出的答案。 许久的沉默后,有人进言道:“陛下远见,这海军要建。鹰娑伯当年曾建言,设海军部。既是要大建海军,这海军部事,也需早做考虑。” “鹰娑伯大才,忠心可鉴。然其一手承担,若将来海事一平,鹰娑伯尚可入朝大用,这海军不成制度,又岂能保证人人都是鹰娑伯?” “当有制度,明确权责。此为海军第一要务。” 这话算是一句皇帝想听的话,海军如今已经过了草创的截断,是要开始明确制度和权责了。 完全放权的藩镇,比之制度化的禁军,总是能打的。但不可持久,皇权亦不可能放心。 海军部的成立,是制度化问国库要钱的基础。现在的海军,名不正言不顺,要钱全靠皇帝动用君言即法的特权,并非好事。 对此李淦本就有些想法,既有人主动提出,看来众大臣也听明白他是要铁了心继续扩建海军了,便顺势道:“朕亦想过,无规矩不成方圆。鹰娑伯忠贞可鉴,又不贪婪,朕自是信得过的。只是海军军费造舰花费,动辄百万两,若换了别人,未必不动心。” “只是,到底是设陆军部、海军部并列?亦或是设枢密院,而下辖海军部、陆军部?此事待鹰娑伯归来之后再议,他既掌管海军,这等意见,还是要听听他的。” 一旁的江辰对此并无太多想法,他这个陆军挂名的总参谋长,或者叫枢密使,很清楚就算是将来陆军、海军不单列为部,尽归于枢密院,那他也没有实权,只有练兵权和为皇帝制定参谋计划的责任,并无统兵权。 如今虽然只是草创,但他这个养老一般的枢密使也算是搞清楚了刘钰所说的“参谋部”到底要做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集众人之脑,达成孙白韩卫的头脑。 如何调动粮草、何处扎营、何处进攻、何处防御、如何制定行军路线、如何达成分进合击等等这些,把这些东西形成制度和计算,用无数繁琐的计算来代替孙白韩卫的天才头脑。 按江辰的理解,大约韩信、卫青、李靖等名将,既擅长临阵战术,也可以说有“一人便是参谋部”的能力,能一个人谋划出后勤、行军、分进合击等一系列地计算。 现在江辰唯独不能理解的,便是刘钰此番去倭国折腾这一圈,到底是否在参谋部的职责范围之内? 若说不是,确确实实以最小的代价,完成了对倭国整个战略计划的调动。 若说是,参谋部日后是不是还要把情报、地形、绘图、邻国军备、外交查探等等权责都拿到手? 那这部门的权力,似乎有些过大。 如果皇帝认为这样很好、很有效率,那么将来枢密院下辖陆军部和海军部,几乎就是必然,这种大战略上的谋划,皇帝必须要有掌控能力,而不能分开陆军、海军让他们自己去搞。 理论上大顺以前有专门负责刘钰此时在倭国干的这些事的部门,军师……然而开国之事闹出太多的意外,军师之职已经没了。 似乎,大顺还真的需要一个能统合陆军部和海军部的的枢密院。 而那样的话,就又得和天佑殿分开,或者是枢密使为天佑殿一员、或者就是干脆分开天佑殿管政而枢密院管军。 这还是要看皇帝怎么想,江辰觉得这海军部、陆军部和枢密院的事,自己没必要多说话。但真要说,觉得还是以成事为先,最好还是枢密院下辖,而不是分开各搞各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江辰不想说话,皇帝却笑吟吟地问他道:“这一次鹰娑伯倭国之谋,比之参谋部的征倭之略,终究算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 江辰见皇帝笑吟吟的,也笑道:“回陛下,不好说。以鹰娑伯在土佐的事来看,便无此事,依旧可胜。倭人成平日久,武士糜烂;天朝军改已毕,阵法新颖,只要登岸,便可大胜。” “不过,臣也只管陆军的参谋,却管不到海军的参谋。以臣之大略,战功皆归陆军。海军深知倭人无船可战,只恐沦为陆军运输船。故而去转一圈,谋些军功。只是鹰娑伯用此谋,化腐朽为神奇罢了。” 妙笔库 miaobiku.com 厺厽 “倒是如今,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膺惩倭国的首功,非要归鹰娑伯不可了。” “若枢密院既管陆军参谋计划、又管海军参谋计划,两番合力,定出此计,此番调动倭人之功,便尽可归于枢密院。” “如今,只怕日后海军见陆军言:若非我们去倭国转了一圈,调动了倭人不敢集结,你们岂能胜的如此轻松?” 知江辰是说笑话,李淦大笑道:“然也,然也。不过此等谋划,也不算什么。只要情报足备,知倭人底细、兵制、政治,做出此番计谋不难。鹰娑伯也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就盯上了倭国,有心算无心。” “日后这枢密院,总要知己知彼方可。” 一句话,江辰便明白了,皇帝是要给枢密院加权的,还要把情报绘图等一些列的权力集中起来,要负责大战略。 那便是说…… 江辰暗暗心明,心道恐怕征倭只是个开始啊。陛下如此集权,如果不是为了办成大事,没必要如此,反而应该拆分。 既如此说,那就是征完倭国,至少还有一两场大仗要打……又要兴建海军,若非南洋,便是安南、缅甸。 对倭国的大战略调动,刘钰一个人已经完成了,如果征倭即止,实在再没必要搞出一个以效率为先的枢密院了。 心下暗暗摸透了皇帝的想法,牢记心底,暗道日后若再有开战与否的争论,自己需得明白陛下的心思,免得站错了位置。 李淦其实自己也清楚,以这些臣子的心思,借着刚才自己和江辰谈枢密院的事,也能领会到自己的想法。 提前说出来,也有好处。善于揣摩上意者,自有心思。至于那些反对者,无非还是老生常谈。 但主要还是要看这一次征倭之战,是否真的如刘钰所言的那般:不需要耗费太多国力,反而有的钱赚。厽厼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日后那些反对的老生常谈,便无什么说服力。 如今刘钰的奏折已到,倭国已经被刘钰逼到了不得不按刘钰教的办法排兵布阵的地步,李淦实在不想再浪费时间去讨论。 时不我待。 “众卿,朕前些日子翻看史书,恰好读到唐太宗征高句丽那一段。众臣皆劝,然太宗认为,太子怯弱善良,可以守成却未必能攻下高句丽。若不征伐,只恐高句丽将来成事。读及至此,朕心豁然。” “倭国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加之西洋人已在南洋落脚,荷兰人与倭国又颇多来往。若非鹰娑伯造舰,倭人一旦有有识之士,先走一步,恐怕如今要面临‘土佐之困’的便是我们。” “琉球事,证据确凿。便无此事,朕也决议征伐,以免养虎为患。” “众卿都是国之重臣,非比那些不懂大事之辈,此番征战,卿等万勿阻挡,亦勿进言。朕心已决。” 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大顺这一点倒是做的完美。之前的大朝议,又是漕运、又是铸币的,那都是明知道要扯淡的事,自然要闹得沸沸扬扬。 如今只把朝中重臣召集,皇帝甚至拉下来了脸面,直接说不管是否有罪,这一仗都要打,已经算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了。 只要皇帝拉下这个脸,众臣便是再想说什么,也没的可说了。今天这小会,从一开始皇帝就一直在说造舰造舰,已经借着刘钰在倭国的事把之前反对之人的脸打了一遍了,趁势而上,这时候再反对实在是没什么力度。 “如今大略已定,众卿需得尽快督促三件事。” “其一,琉球王虽被倭人逼迫,但终究欺君。朕可赦之,但不可不罚。无规矩,不成方圆,若琉球如此而无罚,则安南、朝鲜等,如何看?只知天朝有恩而不知天朝有威,断然不可。可着礼政府议,削其王爵,降而为公,此有礼可依乎?” “其二,倭人僭征夷大将军号,倭人尚有真国王,若倭人战败称臣,此如何封?若是只封其幕府将军,恐被人耻笑天朝竟不知倭国内事。若封其真国王而不封幕府将军,则倭人必死战到底,徒耗将士之血,大可不必。” “其三,齐国公既管外交部事,荷兰人与倭国来往甚密,且鹰娑伯在倭国时,倭人便以荷兰为诈,此事外交部尽快解决,以关税为矛、茶丝为剑,告诫荷兰国万勿插手。又恰逢英、瑞、法、葡、罗西洋各国使节前来朝觐,务使其知天下几何,必要使西洋诸国知晓,天朝藩属外交事宜,尽归天朝。” 九饼中文 9bzw.com 厺厽 “此三事,尽快解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六十章 朝贡算不算侵犯垄断权 三件事中,最容易做的,反倒是看起来最难的外交部事。 剩下两件,极为麻烦,涉及到在千年未有变局之下对天下、礼法的新解释。 厽厼厽厼。旧经新解,这很需要一些本事。 相反外交部没那么多的政治正确要考虑,头上也没有太多紧箍咒,做起来反而简单。 众臣自是领命,不免想着这些事看似简单,实则还需要大儒出面解释其合礼性,甚至很可能动摇儒林的“天下观”。 将来这大顺走到何种地步,实在难料,说不定这便是礼崩乐坏的开端。 李淦倒是没想那么多,反倒是在考虑将来对日谈判到底张多大的嘴、咬多少肉,以及怎么做才能免除后患。 如此还未开战,便已经想着战后谈判的事,这也算是李淦即位以来,第一次打这种十足把握的仗。 上一次征伐准部,刘钰编练的新军到底战力如何,李淦心里尚未有底。阿尔泰山以北一战,李淦也是紧张不安,并无百分自信。 这一次,有了上次征准带来的信心,又有刘钰的布置,军改为凭,当真畅快。 暗暗想着刘钰递上来的密折,心里算了一下日期,心想那个叫杜锋的应该快要在虾夷地动手了。 这一手算是做给德川吉宗看的,只看德川吉宗能不能看懂了。 若是个聪明的,正可趁此机会,更加名正言顺地不去管西南诸藩,以免大顺处处登陆,借助北部外样大名的危机感来牵制一下西南诸藩。 若能顺利攻下虾夷地的倭人福山城,便可使得倭人东北大名支持刘钰给德川吉宗出的“分兵机动防守”的主意,也叫西南诸藩无话可讲——只你西南诸藩有危险?福山城都被攻下了,若大顺渡过津轻海峡怎么办? 若聪明,便可看懂大顺给他的台阶,顺势去做,两边默契于心地配合,走个形式,顺着大顺的台阶,把条约一签,就算完事了。 若蠢笨,看不懂这里面给的台阶,那还要考虑征夷大将军的名义,必要集结兵力北上虾夷地。虾夷都没了,征夷大将军还征个锤子? 想来那应该是一个聪明的,毕竟李淦所知他是旁支继位的,也算是拼搏出来的,非是那种父死子继没经过事的。有听闻他所做的事,设身处地代以倭国政局法度一想,亦算是雄主,只可惜时代变了。 此时想到了德川吉宗,李淦也不免想起刘钰当初忽悠德川吉宗的那番关于“狡兔三窟”的话。 正值宠信,又觉得善战者无赫赫之名,纵然这一次征倭海军没有海战的机会,大军统帅也非刘钰,可征倭首功非他莫属。若真能成,伯以进侯,已是必然。 如此心境,去想刘钰那句“狡兔三窟”的对话,和年迈年老或者大事已定的时候去想,当然不同。 李淦心想:若真有一日,真出了什么问题,哪怕真有那么一日,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若真想去外面做富家翁,又有何不可? 这番想着,不由下意识地随口与众臣一句:“想来鹰娑伯也快到威海了吧?” ………… 威海,旌旗招展,热闹的很。 两艘新的巡航舰正在下水,干船坞中,从法国来的工匠正在抓紧时间建造大顺的第一艘法式74炮战列舰。 打下手的工匠有之前刘钰砸了十几万两银子造无用的六十四炮战列舰的经验,此时做起来也是顺滑无比,并无什么难处。 刘公岛上,用镗床镗过内壁的新型短粗铜炮正在试射,不时发出轰轰响声。 一切按部就班的生机勃勃。 刘钰刚刚返回,在威海的驿馆中,从松江来的林允文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三四月份刘钰去过一次松江,已经告诉了他们这些贸易公司董事会的成员,严守可能要开战的消息,也进行了一系列的消息封锁。 刘钰还没回来,林允文等人就已经等不及了,匆匆来到威海。 厺厽 LOL小说网 lolxsw.com 厺厽。康不怠接待了他们,虽然作为刘钰的幕僚门客,很多事康不怠可以做主,可这件事不在按部就班的范畴之内,只能等刘钰回来再说。 昨日刘钰已经返回,林允文也知道,大战在即,刘钰公务繁忙,未必此时就能接待他们。 可他们一个个心里就像是有蚂蚁爬一般,实在是心痒难耐。 倭国开关之下的对倭贸易垄断权,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这些人已经数日没有睡好了。 到晚上的时候,林允文终于等到了刘钰宴请的消息,来到威海的七个人方觉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赶去之后,酒菜已经摆好。除了刘钰和作陪的康不怠之外,并无其余人在场。 分了宾主坐下,略微客套了几句,林允文便道:“按照大人的吩咐,运送粮米的船都已经准备就绪。现在只待朝中消息一到,即可增募股份,钱不是问题。大伙见有大人作保,心中绝无疑虑。此事不只是关系到个人财富,也关系到身家性命,知道的不会说也不敢说,大人放心就是。” 话是好话,就是刘钰听来略微有些别扭,终究这里面的事,靠的还是自己的信誉和面子,可不是朝廷的信誉。 也可能朝廷对商人而言确实没什么信誉,这也难怪。 这一次运米的事,在技术上资本上来讲,一点都不难。莫说万余新军的补给消耗,就是再扩大十倍,贸易公司也足以完成。 当年征伐准噶尔,全都是陆路运输,而且兵员数量何止数倍,商人也能承担。海上运输既方便也快捷,而且又有之前几十年对日贸易打下的底子,自是毫无问题。 其实大顺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行动,只不过以前运粮给的回报,一般都是盐引。盐业专营制度之下,其实也和这一次贸易公司对日垄断贸易为回报差不多,都是国家寻租垄断权而已。 但这一次事毕竟有些大,包括林允文在内的商人头目一个个已经激动兴奋地许久没睡好,可内心又还充满担忧。 刘钰算作一个中间保人,牵线商人集团和朝廷。在商言商,有些事商人必须要问清楚。 尤其是这个垄断权。厽厼厽厼 “大人,这一次垄断权固定下来,出钱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可还有两件事,我们需得问清楚。” “这第一嘛……就是……嗯,垄断之后,琉球、朝鲜、荷兰那边怎么算?” 有刘钰作保,商人集团不担心朝廷出尔反尔,而是转而担心自己的利益。 琉球是可以朝贡的,朝鲜也是有朝贡贸易的。琉球有对日贸易,朝鲜也有对日贸易。 再加上一个让早些年在长崎就多有矛盾的荷兰人,这三个问题弄不清楚,这个垄断权到底值多少钱,就不好说。 如果没有琉球、朝鲜、荷兰,真正的垄断,贸易公司愿意出资百万甚至更多,买这个垄断权。 可要是琉球、朝鲜、荷兰都可以继续贸易,这垄断权的价格就要大打折扣。 琉球、朝鲜,总还有个朝贡的限制,能拿到的货不算多也不算及时。然而荷兰人呢? 大顺开关贸易,荷兰人可以随便在大顺拿货,如果不管荷兰人,这还垄断的屁? 岂不是花了大价钱,打了一大仗,却是在帮荷兰人让日本开关? 现在双方竞争还不是那么激烈,毕竟日本锁国,贸易信牌制度下,能运去多少货,不是看资本和竞争,而是看长崎奉行发的贸易信牌。 靠着这个,贸易公司躺着赚了几年钱,日子过得美滋滋。可要是一旦倭国开关,贸易公司的基本盘在松江,荷兰人在广东却也是根深蒂固,两边竞争之下这就难说。 荷兰人的信誉不错,不像英国那样有时候没有现钱只好用呢绒之类抵押。荷兰人垄断着香料苏木等贸易品,广东的一些商人为了拿到香料会想办法满足荷兰的条件。 到时候松江的贸易公司等于是在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加广东的一些香料商人对线,这就必然增加成本。 当年奥斯坦德公司在广东福建的茶叶战才过去二十年不到,砸钱搞垄断,至少此时看上去荷兰的钱还是很厚的,贸易公司自觉砸钱未必砸不过荷兰人,但这也是成本啊。 贸易公司倒是敢跟荷兰人干,问题是朝廷也太可能允许贸易公司买军舰,没有军舰怎么干?朝廷又怎么可能允许商人有军舰? 要么允许贸易公司买军舰和荷兰人干,要么就是朝廷出面保护自己人的利益,用关税或者军舰去搞荷兰。 再加上令这些商人闹心的琉球、朝鲜朝贡贸易,他们实实在在想要问清楚。 刘钰见林允文代表的商人集团终于知道商业求利的关键处,显然也明白了“垄断”是什么意思,笑道:“看来你们觉得若是倭国彻底开关贸易,对这前景极为看好?” 林允文堆笑道:“大人,新井白石新政之前的老海商,还有活着的呢。那时候生意就比现在好做,况于真正开关自由贸易之后?我们虽没大人的本事,可是在这种铜臭阿堵物上的嗅觉,可是灵的紧。” 其余几个一路的商人也都点头,心道这还用想吗?只要倭人敢开关,允许金银贸易,我们便是去拿银子买金子再把金子卖成银子,都能发财,何况这些货物? 这几年云南的铜矿开采日多,铜生意已经不那么好做了,虽还有利润,可终究比前些年差了些。 好在这几年大顺扩军,海军造舰,铜炮的需求带动了铜价,总还没有跌到不值得贸易的地步。厺厽 英雄联盟小说 yxlmxsw.com 厺厽 可现在倭人的政策卡的严,往回走的铜越来越少,俵物越来越多,硫磺又禁售,俵物这玩意根本不好卖。 猛吃干海参、鲍鱼干、昆布,又能吃多少?倭人的乱七八糟的工艺品,也就那么回事,确实不好卖。 一旦开关,那就大不一样了。 担忧的不是生意不好做,而是在权衡这垄断权到底能值多少钱。 就他们一家,和有朝鲜、琉球、荷兰四家一起搞,当然不一样。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六十一章 垄断权的军事义务 对大顺整体而言,纯粹理性去考虑,刘钰不认为垄断权是对的。 可整体考虑,所谓的整体也只存在于理论之中。 现实情况是为了让朝廷支持,必须要拿出足够的真金白银,将朝廷用于海关巡走私的任务,转嫁到贸易公司身上,这样才能让朝廷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厽厼厽厼 否则的话,可能一年连十万两的税都收不上来。 对外出口的走私好不好?若说不好,可对外走私确实可以促进国内手工业的发展;若说好,朝廷收不到钱。 理论上的最佳解,是人人遵纪守法、自由竞争、各凭本事往日本卖货、从不逃税漏税主动缴纳海关出口税,大顺也没有垄断集团。 然而这是做梦。 故而,理论上不支持垄断权,可实际操作上刘钰很支持,人家都搞垄断公司,自己这边一盘散沙,那是念叨自由贸易把自己念傻了。 荷兰的事,他早就考虑过,但此时不能说。 琉球和朝鲜……这倒可以说。 有些话,碍于政治正确,朝堂里不好说,但在这些一心求利的商人面前,就可以敞开一些。 “既然你们都看好,那我也不妨说一下。琉球朝贡有假,这一次我去了琉球,琉球出了大事,琉球王前来京城自缚请罪。琉球毛都没有,之前朝贡不过是运倭国萨州的货来我朝贸易。” “但怎么说琉球王也是个郡王嘛,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增发股份的时候,可以给他留一部分股权,出钱就是了。但朝贡,别想了,天朝岂能只有恩而无威?” 林允文等人早就来到了威海等刘钰,以便商量垄断权和对日开战后运粮辎重的事,此时还不知道琉球的事居然这么严重。 听到这,三块悬在心头的石头已然落下了一块。 琉球完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朝贡?朝个屁,朝廷就算再要面子,也不可能去跪舔琉球以求朝贡以维持天朝体面。 “那朝鲜呢?大人,朝鲜国和倭国在对马是有贸易的,这个我们都知道,大人当然也知道。” “再说,朝鲜是孝子,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朝贡也来的勤。我们也打听过,他们朝贡来京,也有贸易。” 刘钰闻言微笑,摇头道:“日后朝贡是朝贡,贸易是贸易,这要分开了。今日我也不妨告诉你们,这一次的垄断权,包括朝鲜和倭国。朝廷已经派人去朝鲜了,要借用几块地。一则为鲸海移民戍边,二则嘛,便是在那开关贸易。” “什么?” “可当真?” 包括林允文在内的商人,都惊住了,不敢相信还有这等好事?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饼,本以为这个饼已经够大,没想到不但大而且还剖开了往里面夹了肉。 等这些商人的兴奋劲儿压住了,刘钰才道:“凡事没有白来的。对倭贸易的垄断,可以靠钱。但朝鲜的事,我是废了好大的劲儿,这可就不只是钱了。” “若要垄断,必要答应两个要求。” “其一,将来一旦开战,朝廷若有需要,贸易公司的船只朝廷可以征用备战。当然,仅限于海战,若是西北、西南出了乱子,你们也没有陆地行舟的本事。” 几个商人本以为会是什么大事,一听这条条件,顿时笑了。 “大人吓煞我等,我等只当什么要求。便是大人不说,我们也当为之。西洋人的贸易公司,我们也不是没询问过其中道道,也是如此。况且若无海军、朝廷,我等凭甚么垄断?若无朝廷开战,倭人锁国,我等贸易还要看倭人脸色,行贿于长崎奉行。” “只是……这第二件,是什么?” 第一个条件没什么可考虑的,直接便可答应。商人们也不傻,均想着若是海战,打完倭人,也就剩下南洋了。 打下南洋,那还不是我等得利?那些散人的南洋海商,如何与我等相比?无论股本、关系、势力,那还不是轻松碾压而夺食? 只是怕荷兰人而已。 反正若要求最大获利,做海商的早晚要和荷兰人打,正该答应。 刘钰也没直接说第二个条件是什么,而是卖了个关子。 “有个词,我需得赠给你们,你们也需时时牢记。” “大人请讲!”厺厽 玩吧小说网 wanbar.net 厺厽 商人们都向前微微弓着身子,做侧耳倾听状。 刘钰咬着牙,迸出来四个字。 “武德充沛。” 说罢,笑道:“什么叫武德充沛啊?既是朝廷给了你们垄断权,我且问你们,若发现公司以外的人运货去倭国,怎么办?” 这四个字,几个商人一听便懂,哈哈大笑道:“自是击沉、截货!” 这倒还真不用刘钰教他们,海商们自古就是如此,能商则商,不能商则贼。 原本历史上十几年前的琉球事件,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直接在那霸暴动,逼琉球王把积压的货都吃下去。 只不过海商们因为不能联合成公司,一盘散沙,导致有些欺软怕硬,在琉球敢打砸抢,在南洋荷兰人面前就怂的多。 这倒怪不到海商身上,只怪朝廷没有足够的海军,势力范围到不了南洋。 此时今非昔比,刘钰只需要提这四个字,这些海商当然明白该怎么做。 刘钰暗道,你们也只管放心,皇帝在里面还有不少托名的股份呢,只要你们敢抢,就算我这腰板扛不住,还有皇帝撑腰呢。 可这时候又不好把皇帝扯出来,只好道:“到时候,你们只管去做。一则朝廷白纸黑字的把垄断权给了你们,二则就算那些走私的背后有人,我罩着,你们又怕什么?说句难听的,便是江南大族也不妨试试,看谁大腿更粗。” 林允文笑道:“有大人这话,我们就放心了。” “但若说没大人这句话,其实我们还真有点怕。论起来,朝廷盐政,亦算垄断。前朝盐引动辄分给藩王,导致拿到盐引为朝廷运粮的商人赚不到钱。这种事常有。” “倭国之前倒好说,这倭人自己闭关,便是你在天朝关系再硬,却也无用,前朝的剑斩不得本朝的官;国内的关系也用不到倭国去。” “可一旦开关,我们只怕一些人眼红,到时候名义上我们有垄断权,每年垄断费给朝廷交着,却叫一些人不交一分钱便去贸易。” 其余商人纷纷点头,刚才那句“武德充沛”听着畅快,可想着日后盘根错节的关系,要没有刘钰那句撑腰的话,他们还真不敢做太多。 之前日本锁国,一些江南大族在大顺有关系,可去日本就没关系了,耍脾气搞关系搞不到长崎去。 可要是开了国,那还不像是蚊子见了血一般?真要是击沉了,到时候再告他们个“贼寇”之罪,闹将起来,说不定凭着关系就把这贸易公司转给了别人。 刘钰有心给他们壮胆,便道:“到时候,只管抓就是。拼关系、比后台的事,交给我。我虽不喜拼关系比后台,却也不得不做。这里面又不止有我的股,英国公、齐国公、鄂国公、襄国公……我们圈子里一堆人在里面都有份儿呢。” 几乎把开国的那几个世袭公爵和侯爵的名目都念了一遍,这些商人也终于放了心,刘钰引话道:“但有道是,打铁还得自身硬。海上你们能不能抢他们,这就得看你们的本事了。”厽厼厽厼 “海岸线太长,关口太多。日后海军是不太可能帮你们巡查走私的。你们交给朝廷的金银,那是买来了名正言顺的垄断权;名正言顺了,你们有没有本事保得住,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个条件。” 绕了个圈子,迂回到了真正要说的事,商人们都竖起了耳朵。厺厽 宝来小说网 baolaishiye.com 厺厽 可刘钰先讲了一个故事,依旧是“刻舟求剑”的故事。 “荷兰人当年做生意,要考虑通行税、过关税,那过关税又按船收,是以将商船造的皮薄馅大,装的货越多越好。这是聪明的。” “都说,商人求利,但荷兰人的聪明,放在你们身上,那就不聪明了。” “荷兰人要考虑过关税、通行税。你们想想,你们有垄断权,没有过关税和通行税,你们要考虑什么?” 略加启发,几个商人交头接耳地讨论了片刻,笑道:“是了,要考虑劫船、截货、海贼、匪寇。” “然也!”刘钰拊掌赞道:“所以这第二个条件,也说不上是条件,应该说也是对你们有好处的。” “我知道,若只是求对倭贸易,福船最合适。成本也低,运货方便,水手好找。但是,福船不利海战,而且会操控福船的人,不会西洋战舰的软帆。” “这第二个条件嘛,便是贸易公司的货船,只能是西洋式的软帆远航船。水手、船长,海军这边有退役的,你们也可以自己培养。一旦开战,这些水手要被征召参战。” “我也知道,西洋船造价高,近海航行不擅,水手不通硬帆不好招收,只是对倭贸易,根本没必要。但是,这就是条件。” “当然,也是为了你们好。朝廷原本只允许提防海盗海船可携大炮八门。你们随便携,只要不是巡航舰以上级别的军舰就行。” “而且只要是威胁到你们垄断权的,尽可击毁……包括,荷兰人。允汝等巡航倭国开关口岸。”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六十二章 模式选择 “当然了。还有一些小事。” 攫欝攫欝。“凡参股万两以上的,未经允许,出海二年而不归者,股份充公。” “本朝没有迁茂陵令,但参股三万两以上者,均要住在松江。” “贸易公司所有舰船、大炮,均不得在海外建造。贸易公司不得招收非国人水手……总总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也就不必单说了。” “你们日后倒是不用纳税了,一次性付清,买了垄断权,进出口税尽可全免。” 厺厽 久读小说 9duxs.com 厺厽。相对于前面两个条件,后面的这些实实在在可以算是小问题。 刘钰又开了个玩笑道:“本想着建言朝廷,贸易公司参股得利者,禁止买地,以免大量的金银都流向土地而不是工商,奈何狗改不了吃屎,哪里是不准吃就不吃的?我想了半天,不想让其吃屎,就得弄块更肥的肉,这才是治本之法。” 商人们也不是分不清好赖,知道刘钰比作狗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手里的金银。 他们多少也知道刘钰很不喜欢把钱往买地租佃的方向上流,可实实在在是管不了,投资囤地租佃的利润实在太高,而且长久保值,风险还小。 且看明亡顺兴,北边虽是均田免粮了,南面不还是一样,地归旧主,难以撼动。皇庄虽灭、藩王亦除,地契却持久,管他明清西顺。 既刘钰说可能会有更肥的肉,几个商人对刘钰的手段也算是有所见识,心中也自信了几成。 即便当商人最大的梦想就是转型当地主、考功名,可这些年也着实见到了一些新玩意儿,保不准真有什么新的作坊可以获利比买地更多呢。 “诸位,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再多的应该也没有了。你们都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 商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片刻,嗡嗡嗡的如同是一堆苍蝇,虽然他们都会方言,可还算是给足了刘钰面子,没有用江浙吴语在那嘀咕,而是尽可能用官话。 刘钰自顾自地端着酒杯自饮,尽可能不给这些商人压力,等了好一阵,林允文出面说了几句。 “大人,这条件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有一样,若是我们听话,又是造西洋舰、又是培养水手……可若是将来朝廷大手一挥,说我们与民争利,放任贸易。那放任之下,他们一不需要造厚板的船、二不需要培养水手,那货运成本定是原低于我们。” “到时候我们竞争不过,再扣一个我们与民争利垄断无能的骂名,儒林结社的舆情一边倒……我们可就惨了。京城勋贵可以参股,亦可撤股,到时候他们造便宜的福船,用更廉价的水手,我们哭都没地方哭啊。” “所以,还请大人给我们个准话,亦或是朝廷能不能白纸黑字地写清楚?” 这正是商人们最担心的地方,这些条件都可以答应,但前提是对等的权力也要确保。 巘戅久读小说巘戅。他们出钱出人出力,甚至可能要参与朝廷将来与荷兰人的对抗,结果等到用完之后,一纸“与民争利”的大义一扣,直接拆解亦或是允许私商出海,那就要赔死了。 只是他们的要求,让刘钰觉得有些可笑。 丹书铁劵都未必有用,白纸黑字当个屁用? 真有本事,就靠暴力把自己打成统治阶级。 没那本事,就算朝廷给了白纸黑字也还不是随时能撕? 老想着朝廷开恩守信,着实是费拉不堪。 但这话此时还不能说,否则自己就是鼓动商人造反。 这件事的关键,还是要落在京城勋贵圈子里,以及他这个保人、润滑剂的态度。 看似给贸易公司的垄断权增加了诸多条件,像是防贼一样,实际上还是把商人阶层身上的锁链解开了一些。 商人的政治力量太弱,需要找一株大树。 文官不世袭、政策经常变,人亡政息的事见得多了,今日支持明日反对。最好的大树就是和那些世袭的勋贵利益绑定,维系政策的延续性。 大顺不可能允许大顺出现voc、beic这样的有权、有钱、有军队、有战舰、可以征税和成立政府的贸易公司。 所以要学的话,大顺其实更适合西班牙的模式。政府和大贵族主导,商人因为军事义务太重而不想参与。 西班牙玩脱了,是因为西班牙对自己本国的工商业水平没点数。 西班牙曾经坐拥金山,缺钱了挖就是;而大顺也坐拥“金山”,只不过这金山是大顺的手工业。 西班牙要是有此时大顺江苏一省的手工业水平,他的殖民和贸易政策就玩不脱,反而会蒸蒸日上。自己本国手工业水平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就出台些禁止外国货去殖民地的法案,要能执行的了才是见了鬼了。 观英荷模式,不是不好,而是不现实,刘钰在朝中,只能带着镣铐跳舞。 大顺皇帝就算再开明,也是封建帝王,不可能允许一个有军有钱有政权有海外领地的庞然大物的。 林允文所代表的商人们,现在不担心士绅大族们将来抢食,而是担心将来勋贵们一脚把商人们踢开,用后即弃。 比如到时候朝廷直接放开竞争,股价就会暴跌,到时候勋贵们稍微用点手段,就能花钱买到手。 贸易公司因为要承担预备役水手和武装商船的军事义务,导致成本过高,放开竞争对他们并不“公平”。 若那些眼红的人一拥而上,名正言顺说他们与民争利,他们到时候也只能束手投降。 这个事商人们想的倒是远,可实力还差得远,也根本没想过诸如“你敢违约我就杀进紫禁城逼你承认”的想法,翻来覆去所能想到的也就是期待朝廷开恩守诺。 刘钰也知道自己这个保人不好当,面子和信誉虽有几分,说服力却也没有强到这种程度。攫欝攫欝 “诸位,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这一次米子明从瑞典回来,你们也该知道西洋贸易若垄在手,获利有多少吧?” “咱们说句难听的,汉不过四百年基业、明不过二百载安乐,历朝基业尚没有做那么远的打算,你们想的未必太长远了。” “你们当朝廷非要你们答应那两个条件是为了什么?若只是攻伐倭国,你们也不想想,用得着那么多后备水手吗?若是这时候担心这个,倒真是杞人忧天了。” 这话实在算不上承诺,可也多少算是一种奇葩的安慰。 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在背后垄断权的巨大利益上,总算都笑了起来。 心想的确如此,有道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莫说朝代,就是当年的七宗五姓,不也无非数百年而已,也实在无需考虑太久远的事。 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又说富不过三,如今实在不必想着太久远的事。 又想着若是朝廷真的有心开拓,鸟不尽必不藏弓,西洋远在数万里之外,谁知道猴年马月方能到鸟尽兔死的程度? 听刘钰代替朝廷提出的两个条件,商人们自也明白朝廷的目的。 征用船只自不必说,那非要建造西洋样式的软帆船,也是为了大批量的培养水手。 若是只靠海军培养,是要花军饷的。 但要是贸易公司和海商们培养,战时就可以直接强征,开战再发军饷,不开战的时候,水手的工资由海商出。 这里面就不只是单纯的商业和金银了,而是涉及到朝廷将来的方略。 只要朝廷的方略仍旧是对外扩张,商人们觉得自己就是安全的、被朝廷重视的;若是朝廷哪天不扩张了,便是鸟尽弓藏的时候了。 海外扩张,他们应该是最支持的。 商人们又商量了一阵,便道:“大人,既如此说,我们听从便是。既要造舰,我看还是造大船的好,如同西班牙人那样的大船最佳。” “今日可以用来对倭贸易,明日说不定也能用到西洋贸易上去。若为远洋,造价是稍微高了点,可未雨绸缪,有些时机转瞬即逝。真要到有时机开拓贸易的时候,却无可以远航的大舰,那不是追悔莫及吗?” 刘钰见他们很上道,赞道:“说得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考虑过西班牙模式的利弊,大船贸易怕的是狼群一样的私掠船。这一点至少在东洋、南洋,大顺的海商不需要考虑这个。 东南南洋,没有一个英国和荷兰,也就不用担心狼群一样的私掠船。 西班牙模式的许多劣势,在大顺这边都不存在,借而用之,正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而且将来真要走出马六甲,这船当然是越大越好。 “看来诸位也都没什么异议了,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日后贸易公司的造舰,尽可能造远洋大船吧。威海的造船厂还是可以满足需求的,只要钱到位,船不是问题。” “其实说实在的,诸位这一次赚大了。倭国一旦开国,你要知道可不只是原本的那些货物。” “辽东的冶铁厂、玻璃厂,这些原本不能入倭的物件,也都可以售卖。获利不会少的。”巘戅英雄联盟小说巘戅 “造舰、水手,亦算是你们出钱替朝廷养预备役。朝廷只要还要往外打,你们便有好日子过,且放心就是。地球这么大呢,还怕无国可战?” “万事俱备,至于你们能不能压得住可能出现的倭寇、海贼、走私犯,那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厺厽 英雄联盟小说 yxlmxsw.com 厺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六十三章 平平无奇 举起酒杯,商人们也都纷纷举杯,遥敬一下,一饮而尽后,借着酒意,商人胆子也大了一些,问道:“大人说包括荷兰人的船,若在倭国附近,亦可击沉。这……这可是朝廷有何深意?” 刘钰瞟了一眼那商人,笑道:“此朝廷大事,自要名正言顺。可不是鼓励你们做海贼啊。” “那是、那是。有正经生意可做,谁去做贼?不过大人放心,我等自是武德充沛,若是荷兰人到时候真的违背了朝廷禁令,只要朝廷允许,我等便敢干。昔年郑氏也曾打过荷兰人,我等手段也不差,又有了大人的船厂新舰,更是无惧。” 商人连连表示自己可以做到有武德,又会遵纪守法,这听起来也是新鲜,刘钰也不揭破,待酒饮了七八分的时候,便叫人撤去了菜品,上了茶。攫欝攫欝 随便说了几句真正事关朝廷的正事,也就是些转运粮草辎重的内容。相对于贸易公司垄断权的争论,这件正事说起来反倒容易。 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之前这些年往长崎不知跑了多少遍,琉球路线、松江直航、威海直航种种路线,全都走过。 在长崎外的五岛上甚至还设有当初夹杂稻米走私时候的私港,那里比较闭塞,历史上直到黑船事件后,岛上居然还有从德川家康时代偷偷遗留下来的天主教村落。 加之如今海军优势极大,在这些商人看来,和以往去长崎贸易没什么区别。 算来算去,反正今年要开战,也没什么生意可做。无非也就是支出一些船员水手的费用,值不得几个钱,等同于是白得了两年的垄断权。 喝茶期间,商人们也试探着问了问瑞典贸易公司的事,刘钰只说这个先不急,齐国公负责接洽谈判,等出了结果自会通知他们。 叫众人安了心,又选了两个要和他一同入京的,贸易公司的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第二日正午,又下了命令,叫所有正式的副舰长以上级别的人都要前来开会,顺带又去靖海宫请了七皇子李欗。 晚上人一到齐,卫兵就将门关上。 屋子里颇有异域风情的玻璃吊灯里燃烧着上等的鲸油,闪烁出在大顺审美看来有些艳俗的气质。 光影下,刘钰请李欗坐了左边上首,自己站在右侧下首。 即便李欗如今只是皇子,还未封王,可他终究代表着皇家人,自己不想惹一些诸如跋扈不敬的麻烦,这种事上还是要小心些。 李欗再三推辞,只说自己未封王,刘钰是伯爵,理应在上首,如此推脱了几次,下面的一些军官难免有暗暗撇嘴觉得麻烦的。 这还是李欗第一次参加海军内部这么高级别的会议,在威海也居了半年,知道如今海军的形式是舰长比军舰多,哪一个实习转正的都是靖海宫中的佼佼者。 原本李欗以为自己在禁宫中什么书都能看,学识一定丰富。等进了靖海宫官学,又和那些新手们一比较,更是高傲。 然而几次偶然中他才知道,哪怕是那些混不上军舰的实习舰长,这实学的手段也比他的高得多。 好些都是第一批靖海宫的军官生,跟了刘钰也十年了,学的东西越来越多,可人外有人,军舰就那么多,轮不到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经此一事后,李欗也收住了自己的傲气,方知单就实学上,这里着实卧虎藏龙。 刘钰去琉球的时间里,李欗也是杀下心在靖海宫中苦学,他也不打听海军的事。 自己也有分寸,想着既然是父皇叫他来威海的,刘钰觉得必要的时候自会叫他参知海军军事。 本以为自己还要在靖海宫官学里学上一两年,哪曾想刘钰才从琉球回来,就把他请来参加会议,这让他很是紧张。 又怕自己说错话被人耻笑,又担心刘钰说的那些东西自己不懂,坐在上首,把个脖子崩的僵硬,生怕错过了什么内容。 只是没想到刘钰的第一句话,就是一阵叫人丧气的话。 “诸位,此番对倭开战已成定局。不过咱们海军,这次只能是陪太子读书,唱不得主角。建功立业,不在倭国。”巘戅巘戅 多数跟着刘钰走了一趟日本,知道日本水军的情况,心早就散了。 剩下那些没去的、留守的,昨日便从同僚那里知道了,此时听刘钰直接明白地说出来,一个个全都在那苦笑。 下面有军官起哄道:“大人,都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等被养了三千日了,不知道朝廷还要养多久?” “就是嘛,军舰是派不上用场,不是还有陆战队吗?大人在土佐的事,带人再去做几次。” “要不叫陆军那群人和倭人主力对峙,我等却去偷了江户如何?”厺厽 笔趣阁 goafoto.com 厺厽 李欗坐在那,看着下面起哄求战的军官,心下也明白这些军官求战的心思,无非就是谋个战功升官。 如今眼看着战功混不到,一个个心里自然急躁。 再一想自己之所以会来威海,见此时军官求战的热情,心下暗暗提醒自己:若将来有朝一日父皇真叫自己执掌海军,需得记得最好的将帅,要叫属下有功可立,否则便不是个好将帅。 又想着这海军的军官生都可算是刘钰的弟子,从无到有建起来的,纵无仗可打,依旧镇得住。自己可没有这一层身份,非得打一仗才能收众军之心。 若是打仗,就不免要坐船,自己的本事还是要多练练。就现在看来,这些海军的军官生,可不会服一个不懂开船、不敢上船的将帅。 李欗心道这一次刘钰叫众人来,莫不是担心这些兵将不服调令为求战功冒进不顾大局?故而才在开战之前,先将众人的求战心思压下去,以免贪功而坏了大事? 正准备学些刘钰会怎么压服的时候,却不想刘钰压压手笑道:“都不要想这么歪门邪道了。如今我在这站着,七皇子亦在,怎么,你们是觉得立下功就能取而代之当海军大帅了?” 攫欝攫欝。都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也听出来了刘钰的意思,暗示日后七皇子是要执掌海军的,下面一阵哄笑,李欗听着也是舒服。 人群中有人嚷道:“大人,这是颜面啊。若是陆军在前面对峙的时候,我等不说攻下江户,便是攻下了几座倭人大城,这等面上也有光。若无海军,陆军上不得倭国,只是咱们没捞着仗打,只怕陆军未必承咱们的情。” “再说了,若是倭人赔款,咱们造舰,怕不是陆军自觉他们立功颇大,缘何这钱咱们海军拿大头?” “就是啊,攻下倭人几座城,城中武士商贾的,怎么不要个百十万两的赎城费?我等回来,也可驽马换赤兔,搞艘战列舰乘一乘。” 刘钰听了一阵嚷嚷,悄悄看了一眼陈青海,心知自己那日和陈青海私下里说的话,他应是听进去了。 今日在这嚷嚷,就没有人在那喊诸如封建倭国之类的话,也不知道是这些人知道当着皇子的面喊不好,还是说他们私下里组织的社团达成了某种共识。若是私下里组织了某些社团,他也不想管,任其发展去吧。 虽然嚷嚷的厉害,却也都是围绕着造舰、分钱展开的,并没有说太多惊心动魄的言论。 看来这些人虽然狂傲,却也知道轻重,脑子里还知道皇权面前有些话哪怕心里想着也不能顺嘴就说。 今日开这个会,刘钰既不是为了战前动员,因为那没有意义;也不是为了压服众人防止冒进,因为没什么可冒进的机会。 这个会算是为坐在上首的皇子李欗开的。 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后,刘钰就把对日开战、要求开关之类的事一说,这在海军内部也不算什么秘密,转而问道:“战争在开打之前,就要知道为了什么开战,还要知道打完之后的预期。你们都说说看。” 这一次没有像刚才那样乱哄哄的说,军官生们很守秩序地做好,依次举手畅谈。 为何开战的原因说的五花八门,甚至很有一些奇思妙想,或是引人深思,或是引来一阵笑声。 坐在那的李欗听了一阵,对一些理由不由自主地点头,直到最后,李欗才猛然醒悟,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么多理由中,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因为琉球的事”、“因为不朝天子”之类的原因。 一句都没有。 反倒都是些诸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打他将来他打我怎么办、开关弄钱、赔款造舰、赔款多建实学学堂等等缘由。 最让李欗感到惊奇的,便是自己好像也被同化了,甚至自己第一时间都没想到诸如大义的理由,反倒想的都是一些实实在在的利益。 巘戅巘戅。不但如此,还觉得这些想法大为合心,甚至对一些听起来有些奇怪的想法拍案叫绝,只觉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尤其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军官生说的几句话,更是让李欗彻底迷失在了海军军官生的思维方式之中。 厺厽 顶点小说网 xindingdianxsw.com 厺厽。“我追随大人去了土佐,询问了一下物价,只觉若是倭国开关,我朝别的都好,唯要提防一件事。那便是朝鲜和倭国的纸张。” “朝鲜自不必提,纸张为贡品,我等良家子每年也有陛下的赏赐。倭人的纸张质量也不错,而且工价极低。” “商人重利,明知若是倭国纸张入国,国内造纸的生意多半不好做,难以为衣食,可他们却不会管的。什么赚钱便会做什么。这个需得提防一二,或是加增关税以护。” “只此一件,剩下的便都是好处。” “我看这倭国的丝织业、棉纺业、冶铁业、木器业和制瓷业都要完。倭国既完了,本朝以此为生的便可得利,卖的更多。” “倭国金贱银贵,倭国的金子我看用不了多久也要没了。他又少有能换金银的,倭国的武士又是米俸,定会想办法以稻米出口换金银丝帛,商人稍微压一压价,这武士们便要破产,活不下去,定会思变。武士思变,其国必乱。” “倭人若有卧薪尝胆之心,必要加赋以造舰,农人本以极苦,如此一来,岂不处处一揆起事?” “待倭人农人起事,我朝或可以仁义之名出兵助农人以裂土;或以礼法之名出兵助幕府以平乱。前者蚕食、后者养猪割肉,我看这倭国算是完了。” 一席话语,更让李欗惊叹的是竟无一阵阵惊呼高见的声音,反而只是一些人点点头,一些人笑着说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还有人补充了一下各藩和幕府对立的考虑。 这等想法在此间竟不过只是寻常之言。 平平无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六十四章 我是谁 这一场预定计划中给皇子潜移默化洗脑的会议结束后,李欗还沉浸在刚才听到的种种讨论中不能自拔。 只剩下一只的眼睛时不时眨动一下,润一润干燥的眼睑。手里的笔将他觉得有用的话语都录成简短的文字。 军官们都散去了,刘钰小声地问道:“七皇子以为这些人说的如何?” 李欗揉了揉眼睛,整理了一下那个护住因为出痘瞎眼的眼罩,没有说诸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之类的话,而是想到了中的一段内容。 “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 “鹰娑伯,有句话我说,你莫要见怪。靖海宫的军官生,也就是中人之姿。不说良家子考武德宫可比科举简单百倍不止,便是良家子中最优秀的人都在武德宫里,靖海宫的军官生就算是在良家子中也非是拔尖的。” “可他们的见识,却实实在在胜过不少科举出身的人。考科举之难,鹰娑伯即便没考过,却也应该知道。” “只论聪明才智,历届进士,胜过他们何止百倍千倍?可若论见解,比之他们实在是差得远了。” “我心里想的便是这个,总觉得有些不对,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番从过秦论引出的话,叫刘钰不禁对李欗高看了几眼,他本以为李欗最多也就是认同一下这种分析局势的方法和结论,却不想他站在了一个不该他应该考虑的高度去想这个事儿。 这便有些意思。 或许一个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继承权的残次品皇子,不用背负那么多的政治正确,才能考虑到这一点? “七皇子以为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那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什么样子?” 一时间李欗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默然片刻,讷讷道:“鹰娑伯休怪。这科举出身的,哪一个都是人中精华,万万人口中选出来的。过目成诵者有之、七步成诗者有之、倒背如流者有之,比之靖海宫的这些人……” “靖海宫的人,之于良家子中也只算二流人才,之于全天下可能也就是三流人物。可是对于贸易问题的见解,三流胜于一流,这总是不太对的吧?” 刘钰忍不住笑了,心道这么说也实在不能算错。良家子的人口基数决定了,人才绝对不是全国顶尖的,而是个小圈子里顶尖的。 可一个丰沛就能出全了汉初半数人才,一个凤阳也一样明之支柱,一个延安府也提供了明末抵抗力量构建了支柱。 英国才多大?荷兰才多大?此时的“大争之世”,还用不到把全国所有的顶尖人才都选出来才能争强的地步。 “七皇子的话,哪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不只是他们,连我也是中人之姿啊。无非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学了一些古怪学问,于是中人之姿亦能做出一些事来。” “就是一些‘术’罢了,和种菜、砌墙、打铁也没什么区别。” 李欗忙道:“鹰娑伯过谦了。不过鹰娑伯的话,让我想到那荷兰七县之国,竟可称西洋强邦。以体量、人口而论,于各国之中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却成大事。鹰娑伯,如今我这心里实在不安。如果中人之姿学这些东西就能胜过圣人之学的佼佼者,那……那岂不是说,圣人之学,其实没什么用?” 刘钰大惊道:“怎么可能没用?七皇子差矣啊,万不可这么说!” 他说的是万不可这么说,却没说万不可这么想。 李欗笑道:“鹰娑伯不要紧张,我如今是李欗,给我取名伊格纳修斯的时候我还不会翻身呢,时也、命也、运也,与我何干?” “父皇也钦命天下,西学是西学、实学是实学。西洋经书为西学,百工技艺为实学。我说的还是实学,这贸易之法,是实学可不是西学。大可不必紧张。我只是在想,圣人之学能干什么?” 刘钰心道这又不是什么很神奇的东西,的轻重之术通篇都在讲这个。但要说儒圣人之学,可以唱歪经,却不可否经,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现在看来,不管是皇帝李淦,还是这个皇子李欗,都有些蠢,脑子有问题,居然想要正向变革,而不是反动倒退。 能拯救大顺和给大顺续命的,不是火器军舰,也不是科学技术,而是三纲五常礼义廉耻四书五经和礼教教法化。 如果旧的统治方法不能照旧统治了怎么办?砍断双手双脚,倒退回可以照旧统治的时候就好。就像是成年后有了欲念,割掉便可永治。 幕府这一点做得就很聪明,锁国、四民不等、限田一人一作、推广朱子学,提高米价、打压工商。 人家幕府这叫治标治本,大顺军改和造舰则是饮鸩止渴。 这皇族的脑子也可想而知了,李欗居然口不择言否定圣人之学,刘钰心道也就幸于你眼睛瞎了一只没了继承权,否则你怎么被兄弟玩死的你都不知道。 他也不好说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只好引而诱之。 “七皇子实在是想多了。正所谓,圣人垂拱而治,各司其职。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各有本事,难道居庙堂者需要全都懂吗?七皇子将来是要执掌海军的,所以七皇子要多学一些这样的学问。” 李欗摇头道:“鹰娑伯这话还是不对。兵者,器也。如何用,难道不还是庙堂事吗?若庙堂不知对错,难道要靠海军独走行事而利国?就算我将来执掌海军,明明有利,而庙堂大臣愚笨不知其利,海军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单就贸易、倾销、金银积累这样的道理,朝中有几个明白的?连这个都不明白,纵然将来海军存量超过了英荷,有器而不用,若无器何异?” 这话刘钰不能说,李欗却可以说,毕竟在皇室看来,这天下是他们的家事。这话刘钰说,便有藩镇自政的那么点意思,李欗估计在外面也不能这么说,但私下里在刘钰面前还是说的很直接。 现在海军的军官生都能看出来巨大的利好,朝中身居高位者依旧有反对的。若是将来还有类似的情况,朝中反对的声音更大,那该怎么办? 当初李欗被皇帝安排来威海的时候,皇帝在刘钰面前给李欗的第一份敲打,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该怎么理解。 当时皇帝也说的很清楚,将在外君命可以不受,这仗怎么打,归将所管;这仗打不打,却不是将的范畴。 若以打不打而作为将之责,那是朝廷无论如何不能允许的。 一旦允许,强汉、盛唐的下场,“哀之而不鉴之”就是大顺的墓志铭。 李欗所疑惑的,是这些中人之姿都能想到这些,尤其是刘钰身边的参谋团,一个个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那如果这些学问,被那些大顺真正最优秀、最顶尖的人才学到呢? 将这个疑问说出,刘钰依旧微笑,反道:“七皇子,你以为对的,别人以为是错的。他们说了那么多,或许有利,但有利一定是对的吗?譬如那些人说的,待将来倭人卧薪尝胆而农人起义一揆,我朝或可蚕食、或可养猪割肉。” 李欗反问道:“鹰娑伯,如果对错的标准本身就不对呢?他们嘴里没有仁义道德,可于本朝有大利。我在威海这段时间,只感觉威海的对错,和别处的对错,不太一样。” 如果对错的标准本身就不对……一句话让刘钰大笑起来,摆手道:“七皇子啊七皇子,仁义道德怎么能是错的呢?仁义道德当然是对的。” “啊?” 李欗大惊,万没想到刘钰会说这句话,下意识地拉了拉眼罩,奇道:“鹰娑伯难道不支持他们的说法?” “当然支持啊。倭人开关,我朝工商发展,织布的、缫丝的、跑海的、烧瓷的都得其利,这难道不是仁政吗?本朝重永嘉永康之学,所谓‘既无功利,则道义者无用之虚语尔’。仁政,要靠功利来体现,商贾工匠得利,这是不是仁政?” “再者,倭人开关之后,若要卧薪尝胆,必要积累财富,出口稻米。我朝动辄饥荒,广东早就开始吃南洋米了,这倭人稻米入国,正可缓解饥馑,这难道不是仁政吗?” “但反过来,洋米日进,而本朝地租赋税又多以金银铜钱,米贱则农苦,说是暴政,也不能说错。” “便如倭国,米贱则武士苦、商贾乐;米贵则武士乐、商贾苦。仁义道德,绝对没错,只是世无双全法,能让人人都说是仁政的。七皇子不要想错了,以为仁义道德本身是错的,这可就大大的不对。”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脑子一热便逆反的以为仁义道德错了,要行霸道方才热血。这种逆反刘钰也能理解,王道和霸道之争,贯彻在大顺这些年的朝堂上,只是王道退化曲解成了空谈仁义,难免会叫一些逆反的连仁义本身都反对。 可一旦这么想,就陷入了政敌的圈套之中:仁义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可以在这个政治正确里画圈玩,但不能推翻这个政治正确,否则必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皇帝把李欗安排到这,将来可能要接管海军,刘钰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他灌输点正确的三观。 当然,是带着枷锁的正确。 李欗终究年轻,第一次听人和他掰扯清楚,各有各之所利、彼之利吾之害的话题。 思索一阵,像是一个想要求表扬的孩子一样问道:“鹰娑伯所言倭国米事,古来便有说法。魏之李悝言: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故甚贵与甚贱,其伤一也。善为国者,使民毋伤而农益劝。” “进口稻米,只要朝廷调控,定出一个价格。” “高于这个价格的时候,便进口;低于这个价格的时候,便不许进口。这不还是平粜之法吗?” “无非就是原本各省有常平仓,如今我朝的常平仓,却可以在倭国、南洋、暹罗等地。” 他回忆着在威海这段时间里,那些被潜移默化灌输的内容,又见刘钰没有反驳,心中自信渐生,接着说道:“各省的常平仓,只要朝廷有令,就必须得放粮平价。靠的便是,若是节度使不听话,朝廷就能抓来杀掉,京城的数万大军确保了各省节度使必须听话。” “如今若把倭国、南洋等地看作常平仓。只要海军足够强大,只要朝中有懂贸易的,那不是和各省的常平仓无甚区别吗?” “我朝有丝、棉、瓷、布之利,不求明抢,只求要买的时候便能买到即可。这便是海军存在的价值,白帆所至之处,只要我朝工商发达,则皆可为常平仓矣。” “买不买在我,且本朝货物都抢手。只要海军能保证鹰娑伯所言的‘自由贸易’,这不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吗?” “咱们不怕做买卖,只怕别人不做买卖。” 刘钰微微点头,心道你和陈青海倒是有共同语言,国内的事根本不用去管,只要把国内看成一块模糊的具象化的铁板,只考虑整体就好。 能这么想,也算是有了些见识,于是先夸了一句七皇子聪慧之类的话,又叹息道:“天下人,本有内外之分,内部又有士农工商之别。” “四民之利,本就不一。学会取舍,评以利弊,彼之仁政我之桀纣;我之暴政彼之善行。岂不闻宋时曰;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七皇子不要觉得仁义道德本身错了,而是要知道天下不是一块铁板,世上也没有对所有人的仁政。还是要心存仁义道德,想清楚此事对谁仁、对谁暴,这便是了。” “王荆公变法,尚知用申商之术而借周礼名;武侯治蜀,却是行申商之术而得仁义颂。七皇子万万不可想‘对错标准本身错了’,而是在想是否有人曲解了对错标准。” “仁义道德是错的、圣人之言无用这样的话,七皇子日后万万不可再提。” 一套组合拳下去,李欗略有些晕,逆反而年轻的心思一时间难以接受这里面的弯弯绕,脑子里只想着那句“天下不是铁板”这句话,若有所思,心道只怕未必是曲解了对错的标准,而是曲解了仁义的对象。 农有农所盼的仁政,士有士所盼的仁政,工有工所盼的仁政,商有商所盼的仁政。 越想,头脑更乱,许久躬身问了刘钰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是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六十五章 我不是谁 刘钰看了一眼瞎了一只眼睛、颇有几分被陈永福射过之后李自成模样的李欗,听着这个有些奇怪的问题,笑着问道:“白马是马吗?” “是。”李欗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很难,于是清心静心,只凭着此时此刻的感觉来回答。 “白马是黑马吗?” “不是。” “倭人是牛,我们是马,所以白马黑马黄马都是马吗?” “是。” “牛死了,剩余的草料马儿来分,白马黑马黄马还都是马吗?” “呃……” 见其语凝,忍不住大笑道:“七皇子,我们要先知道自己不是谁,然后在反对别人的时候,才能知道自己是谁。而现在,我们还是只能知道自己不是谁而已。” “本朝开国之艰,七皇子自是知道的。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均田免粮,知道自己是谁。到太宗皇帝改均田免粮而呼保天下的时候,是让百姓知道自己不是谁。” “七皇子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谁,但恐怕还不懂自己是谁。” “以马论,七皇子以为自己是白马或者黑马?还是……牧马者?” 就像是鼻塞时候猛吸的金丝熏,刚刚还迷迷糊糊的脑袋,此时通畅了一些,点点头道:“以此论,鹰娑伯是牧马者、我亦是牧马者?只是各管一色马群?” 刘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邀请李欗一起去外面看看夜晚的军港。 没有带太多的护卫,威海和刘公岛的炮台之下,舰队终于可以安心靠港,只是终究不能上岸。 船上的点点灯火,像是一艘艘飘荡在海上的楼房万家火,湿湿的海风吹过,升腾起的水汽折射着船上的火光,曲曲弯弯。 正在享受餐后酒这个一天最快乐时光的水手们发出阵阵叫喊,即便海潮也压不住他们的笑声。 更远处的造船台上,灯火通明,火把燃烧,工匠们昼夜不停地建造新式的战舰。 背着火枪的士兵来回巡逻,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并不存在,反倒是一片寻常的忙碌。 那艘根本无法并入舰队作战的第一艘战列舰还在港口里,旁边停靠的是那艘第一次往返欧洲的自由贸易号商船。 李欗知道海军是刘钰的心血,一手建起来的,感情深厚,却不知道为了这支舰队刘钰准备了多久。 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刘钰还是没有回答李欗关于“我是谁”的问题,而是讲了一件朝堂上的“平衡之术”。 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李欗之前根本没想那么多,也不知道。 “七皇子也知道,海军是为了贸易,是为了把倭国和南洋做我天朝的常平仓。贸易带来金钱,有钱才能造舰。若无贸易而只有海军,可见前朝郑三保的舰队,岂可长久?” “七皇子只知道如今海军小成,却不知道为了这支海军,朝中做了多少事?” “欲兴海军,太宗皇帝百年之前就留下了良家子三舍之学,教授几何测绘、遗训开国不得锁。于是靖海宫可成,学员不缺,也不需要再重头去学几何测绘之法。” “欲兴海军,必保贸易。为此,朝中先行在陆军军改。” “陆军军改,兵将分离,勋贵可统兵而不练兵不掌兵。于是勋贵可以投资海贸,以此树大根深,不至于海贸之策人亡政息。” “若无贸易公司,合股其心,如何争得过荷兰、英夷等西洋诸国?散沙岂可比之合股的金铁?” “若不军改,勋贵既有兵、又有权,这是不可以的。而勋贵若不入股贸易公司,贸易利益虽大,‘我非白马、岂管白马之事’?对倭作战,无利可图,朝中岂肯兴兵?如今有反对的,有支持的,但勋贵有利在其中,都是一股脑的支持。将来若下南洋,也是如此。” “走完了军改、合股这一步,才算是不至于人亡政息,才算是我朝的海军终于建起来了。” “否则的话,便是建了永乐时候那样的舰队,不过守家之豚尔,久之必朽。” “从一开始,我的志向便在南洋,从未改变。陛下深知。” “陛下准我练兵,许我征准,所为者非准部也,实南洋也。” “墨子言: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 “陛下敕爵于我,亦是欲其事之成也。既有名爵,则可名正而掌海军。” “陛下力求军改,不惜震荡,所为者非陆战也,实贸易也。” “兵将分离,参谋定制,勋贵出战而不练兵,是为勋贵投股工商铺路。你可以有兵,你也可以有钱,但不能既有兵又有钱。” “直到今天,这一切都算是做完了,海军也算是终于建起来了,并且可以保证不会昙花一现了。” “此时此刻,七皇子却问‘我是谁’?” 这些东西,皇帝知道,一些深谙平衡之术的大臣也看出了一些苗头,算不得什么秘密,这些话刘钰可以说给李欗听。 封建倭国、封建南洋,这是不可能的。但不封建而以贸易取其财货,虚封给以财物,这是可以的。 皇帝需要一支支持对外开拓的力量站在朝中,而商人是入不得朝的。 征战是为了封妻荫子,可大顺吸取了前朝教训,不可能允许出现大量的皇庄、藩王地、勋贵田。因为大顺开国时候太清楚这些东西多了、皇朝的命就短了,可又不能不赏,便不得不想到了这一块之前被忽视的肉。 自然,刘钰说的有些夸张,但历史的上的事总有不同的视角去解读,站在海军和贸易的角度,这个视角也不能说不对。 李欗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大顺之前这十年的脉络竟是如此,再看看远处的那些舰船上的火光,只觉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十年……这可不只是造舰这么简单,而更像是一步在朝堂里布了十年的棋局。 他知道自己将来是要执掌海军的,只要别犯大错。他想着,或许也正是如此,鹰娑伯才将此中艰辛说于我听,此事自是不可外传,心下明白就好,亦可知父皇心思。 再想着刘钰反问他的那句“我是谁”,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自己不是天子,也绝不可能成为天子。 自己的一切,都将和海军息息相关,和贸易息息相关。 至少在几十年内,自己都会是父皇最信任也不用提防的儿子、兄弟可以依仗不用担心的同根。 因为……海军不能造反,最多只能叛乱。 李欗明白,这是刘钰在为把海军托付自己做准备,终究这海军是他们李家的,不是刘钰的。 而现在,这句“我是谁”,便至关重要。 许久,刘钰才道:“海军只能对外,不能对内。靖难之事,海军无用;玄武门之变,军舰开不到玄武门。民变起事,更不可能让海军去打。” “七皇子,我说‘七皇子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谁,但恐怕还不懂自己是谁’。其实,这又何必问?” “只能对外的海军,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便可。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 “我现在再问七皇子,七皇子是华夏子民吗?” 李欗似乎明白过来,点头道:“是。” “是荷兰人吗?” “不是。” “是倭人吗?” “不是。” 刘钰笑道:“所以,七皇子在疑惑什么呢?朝廷内部的事,和七皇子有什么关系呢?是均田永佃,还是与士大夫治天下,七皇子有资格去想,渺一目而曾有教名的七皇子没必要去想。” “七皇子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即可,又何必问自己是谁呢?” “一支只能对外,对内无用的海军,也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即可。” “我送七皇子一句话。” 李欗躬身道:“鹰娑伯请讲。” “只问外事,不问内事。问了内事,你就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谨受教。” 牢牢将这句话记在脑海里,回味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越咀嚼越觉得这句话有些滋味,竟似那嚼不尽的甘蔗,本以为只余渣滓的时候,总能再品出一丝清甜。 年轻人的心性总是激昂的,大顺开国时候搞得“知道自己不是谁”的舆论余波至今,史书中的汉唐外战气概充斥着李欗的心。 配上今日的这些话,更让李欗热血沸腾,心道正该如此,我又何必知道我是谁?我只要知道我不是谁便可。 正如苏武知道自己不是匈奴人、岳武穆知道自己不是金人、文丞相知道自己不是蒙古人,这便够了。 自己要做的,不是去考虑均田免粮还是与士大夫治天下。 只要叫再无前朝伪明那般联虏平寇的机会、叫奉祀侯府没有上的机会。这便够了吧?毕竟,北已无强虏,锐夷皆在海。 仰起头看看远处黑夜下的大海,一时间心潮若海潮白浪,在年轻的心中激荡。 只是,李欗却不知道,自己被刘钰骗了。 海军是和贸易绑定的,贸易又是和工商绑定的。 海商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要对外扩张。而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却事事都和工商想做的事一致的人,那和知道自己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六十六章 翻译优先级 李欗还在消化这些灌输,刘钰却没给他足够的思考时间去消化理解,而是告诉他准备准备,要和他一同前往天津。 靖海宫官学里学的理论并不是太多,正常而言半年也就要开始上舰实习了,这也是此时各国海军军官生的通行做法。 只是之前人才多、军舰少,过度延长了靖海宫官学的理论课学习时间。 完全不是正常的军官生课程,而是照着绘图、测量、数学计算、弹道等超纲内容安排的课程。 这还是李欗第一次搭乘军舰,心里有些紧张,担心自己第一次搭乘军舰就吐在了船上,叫别人笑话,日后也难镇住海军。 可也知道若是连军舰都不敢乘坐,就算将来刘钰走了,桀骜成性的海军军官们岂能服气?只好硬着头皮,做出一副“为海军者自当上舰”的态度。 “七皇子,此番去天津,路程不远,所为者就是西洋诸国的使节都汇聚天津,需得舰队齐出震慑一下。” “一则方便日后贸易,二则也是为了震慑一下荷兰人。我邻去琉球之前,齐国公已经照会了荷兰人,让他们派人前往天津,如今都到齐了,正要给他们略微施压。” 李欗刚刚被灌输了一番“我不是谁”的道理,也听说了一些荷兰人在长崎的贸易情况,问道:“是要给荷兰人施压,防止其支援倭人?” “那倒不是。” 刘钰呲牙笑了笑,想着荷兰人此时连个联省执政官都没有,七省各自为政,东印度公司首先是家公司、然后才是荷兰人,笑道:“若只是倭人的事,关税就足以做破阵之矛。主要还是南洋巴达维亚的天朝海外遗民,这个是要靠军舰给他们讲讲道理的。” 李欗此时还不知道巴达维亚的事,刘钰知道日后李欗是要接手海军的,便将巴达维亚的事,用民族史观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没有和李欗讲当地华人甲必丹、雷珍兰、和黑户奴工之间的关系。 寥寥数语讲完,已是让李欗心急,心道何不遣派舰船接回这些天朝赤子? 他虽不解,却也没问,只当朝中自有手段。 又想着这一次去往天津,要把那艘航速过慢、不能编组到巡航舰中的战列舰带上,定能震慑荷兰人。 这艘花了大把银子练手的法式六十四炮战列舰,在此时的东亚海域没什么用处,对轰没有对手、船速跑的太慢,此时更多的也就是作为一个仪仗。 去吓唬人,也算是物尽其用。 订好了三日后若是天气晴好便出航,便叫李欗自回去准备。 出航之前,刘钰私下里把馒头叫来,仔细询问了一下这一次瑞典之行的细节。 明面上要做的两件事都做成了,木焦油技术的工匠高薪聘来了;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和瑞典爵士、苏格兰人考林卡姆比尔也第二次以瑞典对华全权大使的身份来到了中国。上一次只去了广东,这一次却可以前往京城。 明面之外,还有些暗戳戳的事。 这一次和瑞典人的谈判,名义上是齐国公执掌的外交部负责,实际上他才是幕后人,哪怕他不管具体怎么谈,也要将各种情况整理出来。 而与瑞典人谈判,是奥王继承战这个历史机遇期的大事。 这里面又涉及到荷兰人在知道大顺参股之后,一旦南洋开战,荷兰人会不会劫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船。 “这一路上,你旁敲侧击地问出来什么?荷兰东印度公司到底给瑞典公司提供了多少债券贷款?” 欠钱的是大爷,暂时不要过度动荷兰人单纯商业上的利益。 看在瑞典公司欠了荷兰东印度公司钱的份上,只要大顺只是以私人名义参股仍旧挂瑞典旗、只要瑞典借的荷兰债足够多,荷兰人就不会劫。 劫了瑞典船等同于对瑞典宣战、钱也不还了,权衡之下总要有所考虑。 私下里无人,馒头也只叫刘钰为先生,摇头道:“先生,瑞典人对此讳莫如深,不想让我们知道。想想也知,他们不想在谈判之前先露底。但欠荷兰的钱,这是肯定的。欠多少,实在难知。” “听说荷兰东印度公司,如今主要靠放贷和金融,这个赚钱更快。他们的海运和南洋贸易,这几年好像都不怎么挣钱,远不如金融和放贷挣得快。” “瑞典挺穷的,跨洋贸易周转期长,咱们又只收金银现货。加之英、荷那边也禁止非公司股东开展东方贸易,他们集股有些难,只能借荷兰的。应该都是些长期的,每年还利息就好。” 不知道瑞典东印度公司的真实底细,这谈判起来就有些难搞。 确定欠钱,只能说谈判中有了个谈的方向。 长期债券,每年只要还利息。 瑞典人应该不敢还本金,一是怕现金流出问题,毕竟大顺这边只要现金。 再应该,就是可能预想到欧洲要乱,所以琢磨着趁机扩大对华贸易,造舰要花钱,估计之前会借债准备翻本。 “瑞典人在造船是吧?”刘钰知道那艘很出名的哥德堡号,应该就是这几年下水的。 “对。他们那边也在造新船,挺大的,和自由贸易号差不多大。但估计得明年才能完工,而且造价太贵。瑞典没有那么多好木料,松杉造远洋船不太行。” “除了在咱们这贸易,瑞典人别处也没什么贸易了吧?” “嗯。他们虽是叫东印度公司,实际上就是中国公司。货基本上都是广东、福建的货。别的我还真没看到。” “瑞典人对罗刹的情绪如何?” “收复失地,呼声强烈,颇有开战之意。依我看,主和派的宰相必要下台。” 或是不想当未卜先知的妖人,或是引诱馒头按他说的去说,大致理顺了瑞典的情况,对谈判一事有了一个粗略的判断和建议。 这些东西要汇总成报告,递送给外交部。 他不会直接参与谈判,但写报告的笔在自己手里,倾向性引导一下,便可掌控局面,也显得自己不会插手太多事。 又说了一些瑞典国的情况,馒头便取出了几个大箱子。 “先生不是叫我搜集一些西洋诸国的报纸吗?我也搜集了不少。只要花钱,哥德堡的走私贩子就能弄到。” “这一箱是荷兰的、这几箱是英国的……” 翻出来一叠英国的报纸,说道:“英国人如今叫民众莫谈国事,为了防止谈论国事,对报纸课以重税。先生叫我搜集的英国报纸,多半都是些官报。” “报纸都课以重税,但官报有补贴。英国人的手段倒是高的很,若想赚钱,那就英国朝廷让说什么便说什么,否则便无有补贴,非要破产不可。” 刘钰闻言,赞叹不已。 “妙啊!也不说不准谈国事,而是收重税,那还不是谁想拿补贴谁就管住嘴?” 馒头亦笑道:“我在哥德堡听一个英国的走私贩子说,有个写的叫什么笛福的,好像是写过一本一个水手漂流到荒岛上的故事,挺出名的。他倒是说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征报纸以重税,为求百姓不谈国事,然而谈国事是禁不了的,只能由明转暗。” “然而英人朝中并不听从,以为此政可一举两得,既收到了钱、又控制了舆论。” “如今英人正大搞文字狱,听说前几年有个叫富兰克林的,因为不满英西和约,说了几句牢骚话,以诽谤罪入狱,罚银6800两,关押一年。如今若有妄议国政、暗讽王室乃汉诺威外族的,皆以重罪。另依判例,凡对名人有所讽刺评论的,不论事情真假,皆为诽谤。” 说完这些笑话,馒头的神情又转为了担忧,叹道:“英人如此作为,可见英人实为大敌。若在本朝,朝廷哪里管得了儒林结社说什么?英人不但管得住,而且管的井井有条,可见其控制力,实非本朝所能及也。” “英国小邦,但所能管控的人口,其实与本朝差不多。先生对英国一直怀有敌意,如今方知其实力非凡。” 这种感慨是发自真心的,从那些走私贩子的话里,足见英国的基层控制能力和施政手段,此时确确实实远胜大顺数筹。 窥一斑而见全豹,这种控制力,意味着往英国走私,只怕不易。 刘钰随手翻了几页报纸,馒头又将一叠杂志递到刘钰手上,扫了一眼,杂志的名目倒也好认。 绅士杂志 “走私贩子说,这绅士杂志,里面记录的都是英国议会开会的内容,他有关系和门路。” “但里面的内容也不敢说人名,便用一本里的故事影射。这叫格列夫游记,把英国议会的内容,说是格列夫所游的小人国议会发生的故事。先生若想看看英国议会的议题,这绅士杂志正可看。” 刘钰抓过两本,笑道:“倒有几分西游记里比丘国小儿药引子以影射嘉靖炼丹的味道。” 用小人国来影射英国议会,虽然人物是虚构的,但议会讨论的内容是现实的,这应该也是钻了英国“诽谤罪”的漏洞:诽谤罪的前提是是诽谤的人存在。 不过即便这样,这个能摸到议会去记录内容的绅士杂志的老板,后台也绝对够硬。 这些杂志和报纸都是多多益善的好东西,得找人将他们都翻译出来,尤其是里面还有刘钰极为关心的贸易政策等等问题,以确定如何打开对英贸易的大门。 这些都是情报,如果日后外交部真的要派人常驻西洋,这些报纸是一定要搜集的,免得坐在家里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 这本绅士杂志,看来当属优先级最高的,和瑞典那边谈成之后,去欧洲的船每年都应该把这样的报刊带回来。 既要翻译,翻译这些更有用一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六十七章 反将一军 “对了,走私棉布的事,你问了吗?” 这也是刘钰很关心的一件事。英国人此时还不会纺织棉花,之前点的一直是羊毛纺织专精。 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处在于棉布比呢绒更受欢迎,这时候若能走私或者正式贸易,利润及大。 攫欝攫欝。坏处是棉纺在英国是新兴产业,没有那么多的行会规矩约束,就像刘钰搞海军如此轻松而大顺改革只能在文登试点一样,从无到有创立发展总比在旧的泥潭里面改革容易,英国的棉纺织业若不打压必要起飞。 茶、丝、瓷的老三样,此时终究算是奢侈品,比起棉布在销量上肯定要差一些。 “问了。走私贩子说,只要不是纯棉的,或是毛棉混纺、或是丝绵混纺、亦或是麻棉混纺,他们就能找到门路。法令有漏洞,他们在英国海关那边的关系也只能打擦边球,法令规定,纯棉的不行,英国的法令都挺死板的,可以钻空子。” “还有,先生让我问的美洲棉花籽的事,我也问了。走私贩子说他们可以去办,明年就能带回来。钱嘛……也稍贵一些。” 此时大顺的棉花产业还是明朝强行推广的遗产,棉花品质不是美洲棉,不太适合起步阶段的初步工业化生产。 走私贩子既是收钱,那事儿就好办。 “钱不是问题,花钱买种子,多花一些也值得。棉布嘛,走私贩子既然敢要货,那就是有门路可走。混纺……嗯,我记下了。” 此时他也不知道大顺的混纺布水平如何,但只要能抄来技术,走私贩子那边打开销路,这边推广倒也快。 刘钰对松江地区的棉纺织业是充满信心的,内卷之深,历史上哪怕工业革命二鸦开关之后依旧有一战之力。直到苏伊士运河开通运费骤降,这才给了松江棉纺业最后一击。 能卷到有工业代差且强迫开关几无关税的背景下,尚且还能再战29年至运河开通。现如今逼着全世界一起卷,看谁卷过谁。 又说了几句机密话后,便叫人将这几箱子的报纸杂志等打包装箱,运到船上。 临行之际,又嘱咐了一下馒头。 “我此番回京,需得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把航海日记拿出来,给军官生们上课吧,讲讲沿途见闻地标,以及远航的注意事项。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些东西还是你这个亲自去过的,才能讲明白。” 将该布置的事都布置完了,起航的时间一到,正是一个大晴天。 与李欗一起上了那艘战列舰,带着四艘巡航舰,扬帆前往天津。 在靠近大沽口前,便先叫小船带着信件上岸,得到对面许可之后,这才慢慢靠近了大沽口炮台控制下的天津港。 各国使节团的船只都在这里泊靠,都不是战舰,这时候就算是英国,也不能将超大型战舰开到亚洲,若派小战舰又恐被人轻视,索性都是大型商船。 刘钰的战列舰在威海军中用处不大,在这里却是意义非凡。 当初只有建筑而无新炮的大沽口炮台,此时也已经部署了真正的大炮,在炮台的控制范围内,西洋船只都老老实实的。 哪怕是英国船和法国船靠着、荷兰船与葡萄牙船靠着,也没有起任何的冲突。 既有之前的提前通报,岸上一列官员正在等待。 这里不比威海军中,一切从简。李欗虽未封王,可刘钰这个伯爵是实打实的,又将仪仗排开,繁琐的礼仪来上一套。 走近才发现来迎接的多半都是些熟人,不少都是当年跟随齐国公去往欧洲的。当年走的时候刘钰还和他们一样,即便不是同窗也是圈内纨绔伙伴,此时身份却早已拉开了鸿沟。 组建外交部需要懂外语的人才,大顺禁教之后,传教士肯定是信不过了,只能从这些跟随齐国公出访欧洲的年轻人里面选拔。 厺厽 啃书居 kenshuju.com 厺厽。虽然各国语言不通,但毕竟还有拉丁文这个“雅音”,再不济他们也去过巴黎会些法语,沟通还是足够的。 各自见礼之后,有人道:“齐国公如今也在天津,如今西洋各国的使节都到了,齐国公自京而来却一直未走,想必定是在等鹰娑伯回来。” 一路打着仪仗,各国将来的使馆区就在海边不远,并未设立在天津城中,此时也只是草创,房屋尚在建造之中。 依着大顺特殊的国情,使馆区的房屋可以建造西洋式的,但必须是大顺这边出钱,房子也算是租给各国使节团的,和南方各处海关一样。 进京是绝对不可能的,倒不是说怕洋人样貌奇特引来惊诧,自前朝时候教堂都有一堆了,京城人早就习惯了。 实是出于“天朝”和“中国”的身份之争,只能选择这样一个折中的方法:叫朝鲜、琉球等国假装大顺是天朝;而叫西洋诸国明白大顺是中国。 搞使馆区在京城,朝鲜贡使前来的时候,心里肯定嘀咕,这也好意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朝鲜儒学兴盛到扭曲出两班种姓的地步,历史上满清入关后,那可真是宁吃正统的草、不用蛮夷的粮。看到大顺和蛮夷平等外交,定要惊呼泰兴之后无中华矣。 将西洋人隔绝在天津,保持使馆建交,但又无诏不得入京,亦算是妥协之下的最优解了。 巘戅啃书居巘戅。到了外交部在这里的衙门,看在李欗的面上,齐国公自出来相迎。略微客套,引着刘钰进了正堂,便说起了正事。 “守常啊,你可算是回来了。京城里接到先回来送信人的消息,我这边就赶紧来天津了。” “陛下嘱咐外交部要办的头等大事,便是叫西洋诸国知道天朝边界何处、藩属乃为天子之臣。我估计风季已过,现在还没来的,今年便不会来了。”攫欝攫欝 “如今计有荷、英、法、葡、瑞各国使节。以我所知,再算上必要来的罗刹国,西洋大国中基本上也都来了。” “陛下已经命琉球王入京,掐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只等你回来,便一起入京。” 刘钰笑道:“想来朝中都准备好了,无非就是在西洋诸国眼前,展示一下藩属主动来天子前请罪,以权示之便是。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你给他们讲仁义、礼法,他们也不懂啊。这就跟他们跟我们讲他们的继承法,我们觉得奇葩一样。他们的国书都翻好了?” 齐国公知道刘钰关心什么,笑道:“你且放心,没有掩耳盗铃。是朝贡便是朝贡,是外交便是外交。国书都是用拉丁语写的,翻译的也都是熟知官场的自己人,错不得。只是英国人非要在他们的头衔上加一个法兰西国王,法兰西使节对此相当不满,希望咱们在殿上宣读的时候不要把那个头衔念出来。” 这桩公案实在是个问题,李欗也知道这桩公案,眼珠一转,嘻嘻笑道:“这也简单。反正要念汉音,只要把英国国书上的法兰西,翻成佛朗西不就是了?再每个使团发一卷雅正的世界地图,各国译名便是。我等只知法兰西,不知佛朗西,想来英人也只是嘴上过过瘾。” 几人相视一笑,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齐国公也将各国使节前来的缘故大致说了一下。 英国是想要军舰在广东补给,希望大顺能够允许英国军舰入港,到时候可以降下旗帜、封闭炮门。 瑞典人一则为了贸易,二则为了俄国,看看大顺是否有出兵征俄的态度。 葡萄牙人是知道大顺先败俄又平准、又接待发国使团后,放低姿态,以朝贡的身份前来,希望天子恩赐,保留澳门。 法国则是派出的正式常驻大使,同时希望大顺能够派出一位官方的常驻大使前往巴黎。 唯独荷兰,不是七省共和国官方的人,而是东印度公司的人。对日开战的消息此时当然不能对荷兰说,而是以“听闻巴达维亚华人困苦、荷兰人有意驱赶”之名,要求东印度公司派人来天津谈谈,妥善解决。 然而一旦来了,那就不只是谈这个事了,而是要谈对日开战时荷兰的态度问题。 这里面以国家主权而论,最重要的是葡萄牙。占着澳门,这是涉及到主权问题,而且此时开关,也根本不需要一个澳门做窗口,是要收回的。 但这个,可以以后再谈。 以长久贸易利益论,最重要的是瑞典。这关系到大顺的海商能不能走到关税极端保护的欧洲。 至于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荷兰。 “守常啊,荷兰人已经察觉到我们要对倭国动手,不过这个事他们只是表达了一下震惊,询问日后他们前往倭国贸易是否受影响。”厺厽 阅笔趣 yuebiqu.com 厺厽 “但巴达维亚天朝遗民的事,他们反将了一军。示意那里的华人许多都没有入境许可,他们愿意维系与天朝的关系,所以要把那些人遣送回福建。你也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李欗还年轻,有些不理解,奇道:“国公、鹰娑伯,那巴达维亚的子民,亦是我朝赤子。若在那里困苦,何不以船接回?” 齐国公看了一眼李欗,心道果然年轻。 刘钰不忍打破李欗心中的美好幻想,摇头道:“七皇子,巴城的产业多半出自天朝子民之手,人回来,产业却留在那?这哪里说得通?便要回来也行,定要荷兰人把产业折算成钱,一并奉还。况且那巴达维亚属爪哇,自前朝永乐年间便来朝贡,凭什么荷兰人说没有居留许可便不准居住?” 齐国公听刘钰像是哄孩子一样给李欗讲些废话道理,看看刘钰,见刘钰微微摇头。示意不要把世界的残酷真相告诉孩子,多留几年天真浪漫,便也微微一笑,没有把真相说出。 对李欗的这个解释,虽然幼稚,却正合李欗的心思,一想也觉得是自己想的简单了,凭什么把人赶回来呢? 虽然理由不是这个理由,可这不影响荷兰人反将一军的事实。巘戅阅巘戅 “我看,此事一码归一码。” “倭国的事,荷兰人不得插手,以贸易去谈。” “巴达维亚的事,军舰做保,与贸易无关。只说若是产业不兴,可以允许荷兰人将其移至锡兰、班达等地。” “他既将军,我们便再反将回去,就说巴城华人皆天朝子民,必服天朝官吏,可派人前往巴城宣慰。荷兰人必不能答应,如此或可折中。他不谈遣返回福建,我不谈派军舰宣慰,而取迁锡兰、班达之折中策。”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六十八章 当假装外面世界不存在已成习惯 单纯的李欗还不能理解其中博弈的阴暗。 大顺要南洋,要巴达维亚,要班达,要锡兰,这都需要华人。没有人口的占领,是毫无意义的。 大顺自己移民,花钱不说,热带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强制移民去台湾都有哭声,劝君莫要去台湾的歌谣,传唱在闽南各地,况于南洋? 可以逼到百姓活不下去而自己“主动而自由”地下南洋,但官方移民只能是辅助,这一点英国就做的很好。 攫欝攫欝。以大顺这悲催的基层控制力、官僚惯性,搞大规模官方行动,必然要成为一场灾难。 正如馒头所担忧的那样,英国可以对新闻报纸和舆论管控到那种程度,无论是基层控制力、还是行政手段,大顺都差的太远。行政管理本身也是一种科学。 大顺朝廷所能真正管控的人口,其实也就几百万,剩下的实际上根本管不到,也控制不了。 此时当然不可能允许荷兰人把巴达维亚的华人都送回来。 从明朝就开始的移民,让人打包送回来,且不说回来无事可做必要造反、大顺也没官田给他们……便是这数百年的南洋人口积累毁于一旦,也绝不可能接受。 让荷兰人花钱把人送到锡兰、班达,这年月强制移民,还是在热带,必是要死至少三分之一的。 这一点刘钰知道、齐国公也知道,但李欗根本不懂,年轻小伙儿以为移民这种事往那一送就行。 送去锡兰、安汶,则仇恨让荷兰背着,移民的钱让荷兰花着。 这对大顺和荷兰而言,是一场双赢。 大顺是赢。 荷兰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赢。 荷兰应该是可以接受的。 抛开种种迷雾,单纯从资本主义的角度来理解巴达维亚的事,也可以很清晰。 荷兰东印度公司,首先是一家公司。 公司要以盈利为目的,要以回馈股东为第一目标,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荷兰不准非公司的荷兰人在荷兰的巴达维亚自由的贸易、荷兰不欢迎非公司的荷兰人在荷兰的巴达维亚定居。 巴达维亚的华人困境,也源于此。 当初蔗糖这个产业很挣钱,所以公司董事会决定了,大力扩张蔗糖业,确实有补贴和贷款支持,百分之九十五的蔗糖业也是华人在经营。 爪哇本地人……且不说有没有种甘蔗的技术,村社还未解体,自己还有土地,稍微干一干就饿不死的热带环境,给钱少了谁肯去砍甘蔗? 华人要的钱少,下南洋到这里还没有地,技术好、工资低、效率高,自然是尽可能雇佣华人。 厺厽 品书网 vodtw.org 厺厽。荷兰人知道华人种植园主私下买卖华人奴工的事,但却假装不知道,从而配合华人种植园主压低工资:要么接受契约奴的低工资,要么高等华人举报华人奴工没有居留证,你不接受最低工资就去给荷兰人服劳役判刑。 董事会脑子不好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导致蔗糖行业扩张的太大。 然而,到现在,原本的第一大客户欧洲吃上了加勒比糖;第二大客户萨菲波斯爆炸了;第三大客户日本锁国了。 结果,可想而知。 董事会作出了错误的判断过度扩张,没有提前部署转型,但这后果自然不可能让董事会来承担,而是必然转嫁给雇工。 第一选择自然也是解雇工人。 如果是一个经济多样化繁荣的地方,解雇之后,雇工或是可以当小贩,或是可以找些别的活混口饭,社会还能保持稳定。 但若是整个地区的支柱产业忽然垮掉,解雇之后,雇工一分钱没有,找别的活也找不到,自然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做安安饿殍,乖乖饿死。 巘戅巘戅。要么,加入巴达维亚的华人乌衫党,吃他娘、喝他娘,打下巴城自称王,快快活活做一场。 其实东印度公司也有两个选择。 要么,雇工之前为公司出力颇多,解雇之后每人发一笔钱,保证饿不死,然后慢慢转型。 要么,杀。死了,不就不需要吃饭了吗? 东印度公司的选择,决定了当地华人的选择,而不是反过来。 然而随着大顺开始逐渐变革,外交部的出现,使得荷兰东印度公司有了另外一个选择。 把这些雇工扔还给大顺:利润我来拿、救济你来办。 单就大顺朝廷而言,荷兰人这一招反将一军还是有杀伤力的。 先和大顺说:要遣返。 大顺同意,则打包扔给大顺,当地完成蔗糖业削减,转型,把这些逃离了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华人再扔回人口早已饱和的福建,顺带清理了当地华人,免除后患。 大顺不同意,屠杀出现,大顺就得背这个“不顾子民”的大黑锅,想来大顺也只能自己淡化此事,不会借机生事。 但当刘钰带着一艘战列舰、四艘巡航舰抵达天津之后,事情就又有了另一种答案。 杀,这个选项,在大顺战列舰的炮口下,已经可以被东印度公司排出了。 军舰去巴达维亚宣慰,原本一盘散沙的华人在炮舰射程之内,定会知道自己“不是谁”。 那就只能捏着鼻子,拿出一点点钱,安排这些雇工去锡兰、安汶“再就业”。 这里面的博弈过于阴暗,牵扯到数万人的生死,不用和李欗讲清楚。 但整件事的视角,刘钰还是用了资本主义公司的视角去讲,之所以没有单纯地用民族视角去讲,因为这里面绕不过一个问题。 大顺拿下南洋,仍旧无法扭转蔗糖过剩的事实,华人雇工还是要求活。不是说大顺把巴达维亚一占,那些华人雇工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相反中转港地位一消失,不只是蔗糖产业要完,巴达维亚的其余一些依靠中转贸易为生的人,日子也不会好过。 现在巴达维亚的蔗糖产业就是一颗马上要炸的雷,是炸在荷兰人手里?还是炸在大顺手里? 攫欝攫欝。炸在大顺手里,结局就是当地华人中上层无不怀念荷兰统治。 炸在荷兰手里,结局就是当地华人上中下层皆箪食壶浆以迎天子之师。 这里面的区别,大了去了。 这些东西李欗可以理解,也正是刘钰希望李欗去看事物的角度。 唯独没说的,便是如果促成荷兰人迁民往锡兰、安汶,以现在的死亡率,至少要死个七八千人,这还是很保守的去说。 随便几句话就决定了近万同胞的生死,终究有些过于黑暗,还是假装移民无关生死的好。 齐国公也是老油子,见刘钰避而不谈迁到锡兰、安汶肯定会死人的事,心道你既不说,我亦不说破便是。 李欗此时顺着刘钰解读的视角去思考这件事,只是喃喃道:“人皆趋利而避害,于是当年奉祀侯府剃发上表,而今日南洋天朝子民,也未必一心,还要用这等手段……哎。” “是以宋儒言:以利和义。仁政与否,要用百姓是否得利表现出来。利,实是仁义的外化。南洋百姓之利,在于何处?” 刘钰笑道:“七皇子,只要将来海军能逼得波斯、印度都买南洋的糖,那就是对南洋子民的仁政啊。所谓内仁而外霸也。” 这完全曲解了内外的含义。内圣外王,是说内心圣而行为王,可生生被刘钰曲解成了对国人仁、而对外国人霸。 齐国公虽非大儒,却也明白刘钰在曲解内外之意,不禁莞尔,心道你小子倒是会真唱歪经。 厺厽 天籁小说 tianlaixsw.com 厺厽。在这件事上,他本也是支持刘钰的想法的,既不希望荷兰人将当地华人屠杀干净,也不希望荷兰人把这些人真的遣回福建。 只是对于刘钰所说的“以宣慰恐吓”的想法,仍存疑虑。 “七皇子、守常,我看此事宜急不宜缓。若荷兰人说遣返回闽,我们直接拒绝,到时候他们于南洋散播,倒是叫当地天朝子民寒了心。宣慰是假,以宣慰为条件,坐地起价是真。只怕荷兰人觉察我朝征倭之意,知我朝不可同日开战两国,以致荷兰占了谈判先机。” 刘钰笑道:“国公差矣。这件事的关键,在于荷兰人是个公司,以盈利为目的,不想鱼死网破。他们的根本利益是南洋,本朝要假装的底线,是‘天朝颜面’。” “荷兰人久在中国贸易,本朝变革初始,他们仍旧以为本朝的政策还是之前的政策。” “知道了不去管,便是不仁;假装不知道,便不是不仁。” “不是不仁不是仁,但却至少不是不仁。” “一旦我们真的去宣慰了,那么‘我们假装不知道’的机会也没了。这反倒是荷兰人所不愿意见到的。” “按他们以往的经验,天朝要的,只是颜面而已。只要可以假装不知道,天朝不会关心外面的事。” “可若连假装不知道的机会都没了,天朝为了颜面仁义,总要出手的,哪怕走个形式。荷兰人可并不想打仗。” “所以,先机不在荷兰,而在我们手里。只要我们先说要去宣慰、派出官员去看看当地情况与传闻是否为真,荷兰人必要退缩。” “他们眼中,天朝一贯如此,能假装不知道就尽可能假装不知道。但一旦无法假装,就总会要个说法。” 说到这,刘钰起身,冲着齐国公行了一礼道:“只是这件事要做好,便要齐国公做个吕宋事时候的窝囊派,七皇子与我做个激昂壮志的少壮派。” “七皇子与我,怒发冲冠,冲进谈判处怒斥荷兰,非要宣慰。齐国公却老成谋国,只‘求’荷兰人留些面子,不要闹得沸沸扬扬,这边假装不知道任他们处置便是。” 巘戅小说巘戅。“七皇子与我怒发冲冠做激进派,荷兰人便不敢屠戮,但又不可能让其继续全留在巴达维亚种甘蔗,只能选择迁民别处。去锡兰修城、或去安汶种咖啡香料。” “齐国公只说不欲起争端于南洋万里之外,只要个天朝颜面,也不准荷兰人再提遣返福建的事,只当此事不曾发生便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六十九章 强盗逻辑 齐国公皱眉思索了一下刘钰的说法,心头不禁苦笑,暗道还真是如此。 就像琉球的事,哪里不知道呢?只是一直假装不知道而已。 南洋的事,怎么可能没有点口风?马尼拉都杀了多少次了,不还是一直假装不知道吗? 攫欝攫欝。只要不知道,便可不用去管,这也是困于“天朝”二字。 因为一旦不能装不知道了,那就一定要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闹将起来颜面全无,皇帝丢脸是要上史书的。 可打而无利,空耗钱财。 然而君子言义不言利,天子更不好言利,便不能说是出于利益考虑不合算。 可自己的子民被人杀了不去管那也确实不仁义,那自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不知道。 这也可谓算是上下一心了。 从前朝万历年间开始,去琉球的册封天使几乎都是如出一辙,明明都清楚,但都认为自己是为国远谋,不说为妙。 如今要和七皇子与刘钰配合唱双簧,齐国公笑道:“守常啊守常,你这是又把我坑进去了。如此一来,将来征南洋,我必要支持。” “我若支持,今日便是用计。若不支持,百年之后,软骨头的名头便要落在我头上。” 说是这样说,心中却本就支持征南洋之事,自己亦算是大顺背锅最多的公爵,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当日和罗刹谈判的时候就已经背了不知道几个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唯独李欗心里不是个滋味,总觉得刘钰的话有些刺耳,心道我煌煌天朝,在西洋人看来就是个把头埋进沙子里装外面一切都没发生的傻鸟? 暗暗把拳头握紧,指甲直扎入手心。再一想澳门的事、琉球的事、当年澎湖忽悠其退往台湾即可的事,似乎也真是如此。 越想越气,咬牙切齿,发出咯咯响声。 刘钰和齐国公只当看不见,又拱了几句火,便将此事议定。 ………… 至此为止,荷兰东印度公司仍旧相信,法国使节团来华一事,是中法之间围绕俄国的包围网。 这一点东印度公司上下都深信不疑,毕竟这十年间,大顺打了两场战争。 一场是在东北和俄国人打,一场是西北和准噶尔人打,背后不可能少了俄国人的事。 去年大顺的自由贸易号停留巴达维亚,而目的地是去往瑞典,这更让荷兰人确信大顺可能要对俄再度开战。 此时身在天津的尼利斯·菲利普斯曾经对此也是深信不疑,此时虽然听到了一些关于日本的风声,他也不以为意。 公司只关心对日贸易是否受影响。 而普利普斯也相信,整个事件就是一场意外:日本侵占大顺的藩属国琉球,事发了,皇帝为了维护天朝礼法,不得不出兵,但规模不会太大。 他的判断如此。 普利普斯并不属于巴达维亚总督管辖,他是对华贸易委员会的成员,直接对十七人委员会负责。 这很容易理解。 巘戅久读小说巘戅。巴达维亚是隶属于东印度公司,但地方和中央的矛盾哪里都有。 巴达维亚想搞间接贸易,以巴达维亚为中转站,如此巴达维亚才能繁荣,地方才能得利。 然而中转贸易,绕个大圈,以地方利益为重,就自己能玩的话还无所谓,可大顺开关,英法奥瑞丹全都在搞贸易,唯独荷兰绕个大圈中转,自是慢半拍,公司总体收益受损。 二十余年前,哈布斯堡的奥斯坦德公司,靠着直接贸易和优势,差点把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茶叶贸易给废掉。要不是股本雄厚拼降价、拼血槽、降价降到看谁先撑不住,那一次茶叶贸易就要被哈布斯堡拿走欧洲定价权了。 那事之后,才有了这么一个直接隶属于十七人委员会的对华贸易委员会,虽然地方和中央的角逐最终和稀泥,半直接半中转,没有效率优先,但总算是缓了口气。 厺厽 久读小说 9duxs.com 厺厽。加之哈布斯堡为了女儿继承,废掉了奥斯坦德公司做代价,少了一敌。 然而巴城地方和公司总部之间再也不是当初开拓时候了,如今就像是一个老人,暮气沉沉,各有心思。 对华贸易委员会的成员,本来就是制约巴城地方势力的,也有公司授予的对华交涉的权力。 这一次大顺要求荷兰人前往天津,也只能是委员会成员的普利普斯前来,对华贸易委员会成立后,巴城总督理论上是没有对华交涉权的。 普利普斯也清楚巴达维亚的情况,知道巴达维亚新总督对华人的激进政策。这一次大顺召见荷兰人的原因,也因此而起。 他怀疑是上一次停靠在巴达维亚的大顺船只得到了什么消息,传递回了大顺朝廷。 当初逼船停靠的事,被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团一致认为是蠢货行为,可也没办法斥责,只能表达了恼怒。 巴达维亚这边也很委屈。 抓到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船,就逼停到巴达维亚检查,以拖延一下瑞典船的回程时间,这是惯例。 瑞典人晚回去一个月,荷兰东印度公司就的货就能多卖出一些钱,击沉又不可能,只有用这种屡试不爽地“怀疑瑞典船是海盗伪装”的借口,“检查”一段时间。 可谁能想到逼到了一艘大顺往瑞典送俘虏的船? 现在十七人委员会还不能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普利普斯心想,如果十七人绅士团知道了,对于那个逼停的船长的处罚肯定会更重。 若没有哪条船,可能巴达维亚把当地华人杀绝了,大顺都未必知晓,哪里会像现在一样提前得到了风声? 好在他早有应对之策,来到天津等了一阵,见到了大顺负责外交的公爵之后,直接就申明了情况。 其一,那些华人是偷渡过去的。 其二,他们没有缴纳人头税,也没有居留许可证,而且大多数人行为不端,举止轻浮,不是贼就是盗。 其三,如果大顺要维护他们,巴达维亚可以把这些人全都送回福建。 攫欝攫欝。情况说明之后,大顺这边就没有了动静。 普利普斯认为自己打在了大顺的阿克琉斯之踵上,他相信大顺肯定不会把这些人口要回去的。 既然你不要,那么我们怎么处置,你也不要管。将来出了事,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我们提前通知你了,而且给他们定性为“盗贼”,你们也没反对。 他知道召见他的大顺公爵是大顺的“外交大臣”,也知道这个大臣出访过俄国和法国,但他仍旧不认为大顺照比以往有太多的变化。 在天津逗留的这段时间,欧洲各国使节齐至,在他看来这也毫无意义。 甚至他自认都能猜到这些使节来大顺的原因,不过是大顺对俄开战、对法外交之后的余波而已。 英国人来这里,是担心法国人说他们的坏话;法国人来这里,是为了巩固对俄包围网;葡萄牙人来这里,是为了保住他们的澳门;瑞典人来这里也是因为俄国,大顺送还的俘虏正是因为俄国。 至此,他还不相信大顺知道什么叫外交。 在他看来,葡萄牙占据澳门,只要假装朝贡一下,维持天朝皇帝的虚荣和面子,就可以让所有欧洲人羡慕地得到一块在中国本土的殖民地,而代价只是冲着皇帝磕几个头而已,简直是太赚了。 可惜大顺并不想再来一个澳门,否则自己去磕几个头割走舟山,回到公司定会升职加薪。 一个明明有实力收复澳门却只要一个朝贡名分就不管的国家,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外交? 今天再度被大顺新成立的外交部的外交大臣、那位姓田的公爵召见,普利普斯毫不担忧,一如既往,按照大顺的繁琐的礼仪行了礼。 齐国公再度问起来巴达维亚华人的事,普利普斯也照旧将原来的三个理由讲了出来。 齐国公打着官腔道:“可是,有人向本官告状,说是荷兰人对天朝子民区别对待。其余如爪哇人,也不用缴纳人头税,缘何我天朝海外子民便要缴纳?正所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此事你们做的着实不对啊。” 巘戅啃书居巘戅。普利普斯听着这个调调,心下暗笑,想着这不过是为了找借口要一些贿赂而已。 毕竟对华贸易也开展了百余年,荷兰人自觉如今已是深知中国的官场了——当年李旦作保,让荷兰人“借”给明朝官员一笔钱,其实就是行贿,可荷兰人事没办成直接翻脸拿着欠条去要钱,就这觉悟和格局,还想贸易? 今非昔比,普利普斯心里琢磨着应该给这位公爵塞多少钱,嘴上赶忙道:“尊敬的公爵,请您不要听那些盗贼的一面之词。他们懒惰而不劳作,成群结队在城中乱窜,自号乌衫党。或是偷窃,或是抢劫。对于这样的人,难道贵国不也一样要惩处吗?” “我想,来告状的人,一定是因为偷窃或者抢劫被惩处了,这才来挑唆两国的关系,请您一定不要相信。” 齐国公慢斯条理地呷了口茶,眼神微微向上一翻,慢声问道:“难道绝无此事?可不要骗本官啊。” “呃……事情是有的。但是,华人在巴达维亚也不需要服兵役。事实上,他们缴纳人头税而不服兵役,其余人服兵役而不缴纳人头税,这难道不是对华人的照顾吗?我想,人们更愿意缴纳人头税,而不愿意服兵役。” 齐国公心道狗屁的照顾,不过是担心当地天朝子民手里有枪而已,亏得守常早就跟我说过,要不然还真叫你说的天花烂坠。 此时他要做昏聩之官,便将眉头一皱道:“若你所言都是真的,莫不是那些乌衫党确实多有不法之举,以致受了刑罚而不忿诬告?此事到底如何,本官需得再多问问才是。” “本官既蒙天子信任,执掌外交部,此事便不可不查清楚啊。你说的若是真的,似也的确是那些人咎由自取;可若你说的是假的……虽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出海弃国,多半也是些求利无义之辈。然而……” 然而之后,并无后话,手指轻敲着桌子,似乎在思考。 普利普斯心知肚明,这便是在索贿。 一个执掌外交部的公爵,这件事的是非曲直,还是靠他的一句话。 厺厽 啃书居 kenshuju.com 厺厽。说是,就是。 说不是,便不是。 普利普斯知道,这不是一个昏聩的老傻瓜,而是一个精明的利己主义者。巴达维亚同胞的生死,他显然并不关心,而是关心这些人的生死可以为他带来多少的贿赂。 况且,此时的巴达维亚最多也就是传出了一些风声,总督只是要求各个甘蔗园统计人口以便缴纳人头税。 可能会有一些聪明人觉察出了不对,甘蔗园和糖厂被压榨的已经够狠了,如果再缴纳人头税,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普利普斯认为,应该就是上次前往巴达维亚的大顺去瑞典的船,让当地乌衫党的领袖们认为找到了一个名为“祖国”的靠山。 但显然,这个靠山并不可靠。 “公爵大人,我可以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并不会处罚任何遵纪守法的人,只是处罚那些窃贼和强盗,只是那些窃贼和强盗,恰好是华人而已。事实上,如果他们按时缴纳人头税,我们是可以保证他们的权益的。” “如果贵国真的坚持,他们也是贵国的子民,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些窃贼、强盗送回福建。但我相信,公爵大人可以明辨是非。”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七十章 送礼的格局 道理能否说服别人,有时候不是靠有没有道理,而是靠给多少钱行贿。 这一点上,菲利普斯从齐国公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他在广东贸易的时候没少和当地的官员打交道。 现在他该陈诉的已经陈诉完了,于是说道:“公爵大人,具体的事项,我会回去写成书面的报告,送到你的衙门里。” 这意思也很明确,今天的事有些突然,我得回去准备送礼的礼物,到时候会一并送到你手里。 齐国公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说道:“既如此,那你就回去好好‘准备’吧。两日之内送到我这。” 说罢,也没有再多的表示,而是端起来了茶,举而不动。 菲利普斯起身告辞,回到在天津暂时的住处后,顿时犯了难。 现在很清楚了,要行贿。 可是,怎么行贿、用什么行贿,他却犯了难。 之前在广东的时候,一般也就是和海关的人打打交道,那些人在顺帝国内的官职都不高。 如今却是主管顺帝国外交部的公爵,该送多大的礼? 若只是考虑送多大的礼,这还好说一些,可是又不能直接送金银。 公司有规定,有财务制度。 毕竟这是一个股份制的公司,送礼在招待费中,需要十七人委员会找会计审核的。 不能说送礼的人说送了多少就送了多少,要是说送礼一千两,结果只送了三百两,报了个一千两的账,那七百两不就被私吞了吗? 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送礼是有讲究的,按照惯例的海关贿赂有定例。 但新的,那是要“借”钱给收礼人,要让收礼人写借据的。 这就是一种变相的行贿,借出去也不用还。 可是……眼前这是一位帝国的公爵,菲利普斯对中国官员还是有些了解的。 不要说公爵,就算是节度使级别的官员,行贿的时候还要写借据,在官员看来那就是一种侮辱! 送礼写借条收据?得,这礼我也不要了,你拿回去吧。办成事难,叫你办不成事却容易。 想到这,普利普斯不禁在心里咒骂着鹿特丹人,如果不是鹿特丹人非要纠结账目,也不会有这么奇葩的规定,现在实在是难办。 七省共和国的贸易公司,自然是数个省的商人合力办的。 十七人委员会里,八个人是阿姆斯特丹商会的,剩下的省分掉其余八个,但是第十七个席位必须从除阿姆斯特丹商会外的人里选。 也就是不可能允许阿姆斯特丹拥有九票,从而使之获得单方面的控制权。 鹿特丹如今拿到了第十七人,拿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泽兰、代尔夫特、侯恩、恩克霍伊增,以九对八的优势,质疑“对华直接贸易的账目”有问题,要求必须要把对华贸易的账目公开。 包括行贿送礼,也必须要制定规范流程,以免阿姆斯特丹商会的人中饱私囊,超额报销。 普利普斯是阿姆斯特丹商会的,他不想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惹麻烦。 包括泽兰在内的其余商会最近对阿姆斯特丹商会的意见很大,普利普斯虽然自认为没有私心,一切都是因为这场突发事件而尽可能保住对华贸易。 可外部问题好解决、内部问题难解决,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引爆蓄积在公司内部已久的诸多矛盾。 当初奥斯坦德公司与荷兰争茶叶贸易的时候,是阿姆斯特丹商会“力挽狂澜”,派出了直航船直接前往广东和福建,稳住了茶叶贸易。 所以阿姆斯特丹商会“自恃功高”,认为应该:公司出钱,阿姆斯特丹商会出人,自行其事,只按照公司要求的茶叶数量运回即可,至于到底带了多少货,那是阿姆斯特丹商会的事,和公司总部无关。 很显然,这样会给阿姆斯特丹带来“小金库”。 本来这件事很好解决,十七人里除了阿姆斯特丹的八人外,第二多的是泽兰的四人。 只要把泽兰拉过来,有钱两家一起赚,保住十二人,为了制约阿姆斯特丹的第七十人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然而泽兰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如果跟着阿姆斯特丹干,那肯定是阿姆斯特丹商会拿大,他们拿小。 若借着鹿特丹商会反对的机会,泽兰站到鹿特丹这一边,就可以迫使阿姆斯特丹达成:阿一条船、泽一条船、其余省共分一条船、巴达维亚妥协一条。这比与阿姆斯特丹商会合作阿做大、泽做小要强得多。 这已经不再是百年前勠力同心、效率为先、通力合作、开拓时代的年轻小伙了。 而是一个快二百岁的耄耋老人,一个政治体活了二百年,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都必然陷入内斗为先的时代。 历史上也的确如此,要不是七年战争荷兰中立、普鲁士的在七年战争中被迫关闭、英法西在七年战争中在海上死命劫船贸易阻塞,导致荷兰吃了一波中立红利,就其债务问题而言,实际上七年战争再晚两三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就会破产崩盘。 现如今大顺开关导致的各国贸易量增加,荷兰东印度公司面临的竞争比历史上要大得多,内部的矛盾更是早就压不住了。 鹿特丹商会的要求便是:本钱既然是公司出的,那么船上的货物、账本、资金流水等等,都必须要在公司内公开,不能像以前一样,你阿姆斯特丹商会拿了公司的钱去肥你们小团体。 其中,行贿必须“写借条”的规定,也是公司财务制度之一。普利普斯是阿姆斯特丹商会的人,在这个风口上,他想的很清楚。 自己违反财务制度去行贿,救了公司,大顺不会去管巴达维亚的事。 可救完之后,鹿特丹和泽兰会不会揪着他不放?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对华贸易保住了,那他就是一个可以被扔出去的替罪羊。 可自己如果不违反公司财务制度,不去行贿,真的导致对华贸易出了问题,他的前途也就没了,可能还要被质问“为什么当时不作出决断行贿”? 派人回总部请示,一来一回,快一点两年,慢一点三年,根本不现实。 开拓时代,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怎么效率怎么来。那时候的公司职员不会想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可现在,时代变了,不再是那个不需要考虑内部勾心斗角的时代了。 将忧心的事和随船的第一商务代办大致一说,随船的第一商务代办笑着说道:“委员先生,这是一件很容易解决的事。” “六年前福尔德因号商船前往广东贸易,您是知道的,所有的水手和船长都会购买私货,回去售卖。当时茶叶在阿姆斯特丹的售价很高,船长手里的现金不足,于是将福尔德因号船长室里的镜子,用以物易物的方式,和广东的商人交换了三十二箱工夫茶。” “回到阿姆斯特丹后,他只用了一箱茶叶就换回了福尔德因号的镜子,剩下的都是他自己的收入。” “中国人不会制作玻璃,更不会制作镜子。您可以将船上的玻璃和镜子都拆卸下来,再加上船长室的装饰品,作为礼物送给中国的公爵。” “这是默许的商业行为和船长福利。而且这样也不违背公司新的财物规定。我想,那位中国的公爵看到一面这么大的镜子后,一定会高兴的跳起来。” 一筹莫展的普利普斯眼前一亮,认为这真的是一个天才般的想法。既可以绕开公司的财物制度,避免内部将来的冲突,又可以为公司立下功劳,回去后升职加薪。 而且,公司计算的成本,是以阿姆斯特丹的价格计算的,自己巧妙的利用一块镜子阻止了可能的外交事件,简直就像是拿着玻璃珠子与美洲土著交换黄金和毛皮一样,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会被人传诵,成为一段传奇。 ………… 与此同时,英国人那里,正在举办一场内部的小酒会。 常驻广州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总办法扎克莱,作为一个在广州住了快十年的人,这一次跟随王室特使一同前往天津。 今天这场酒会,为的不是别的,而是为荷兰人被大顺质问巴达维亚的事而干杯。 虽然,英荷同盟。 但是,法扎克莱早在六年前就接到了公司总部的命令:严密监视荷兰人在广州的直航贸易,尽可能动用当地的关系,用行贿、散播谣言的方式,破坏荷兰人的对华贸易。 理由,也很“名正言顺”。 奥斯坦德公司是英、荷、普等国合力逼迫哈布斯堡关闭的,英荷两国在合力施压之前,是有过协定的。 即“保持各方对华贸易之现状”。 现状是什么? 现状是荷兰继续保持巴达维亚的中转贸易,阿姆斯特丹的直航贸易只是权宜之计,一旦奥斯坦德公司关闭,就维持原本的贸易模式。 结果呢?奥斯坦德公司一倒闭,你荷兰人不但没恢复原样,反而变本加厉,船越来越多,这是。 而泽兰商会,又是对英茶叶走私的大客户。本来荷兰人已经不讲信誉破坏了密约协定,泽兰商会又火上浇油,英国人已经很不爽了。 用英国那些私下的大谈国事之地下小报的话说,这件事叫“我们伟大的乔治国王用英国的影响力,无私地帮助荷兰人扫清了对华贸易的最大竞争对手;热情地以汉诺威选帝侯的身份承认了神圣罗马帝国继承法的变更,并发誓用英国人的鲜血来保卫特蕾莎公主。那么我们英国得到了什么?答:他的儿子,又一位不会说英语的英国国王。” 这一次荷兰被大顺质问“巴达维亚华人生存状况”问题,法扎克莱不只是幸灾乐祸那么简单,而是大胆地提出了一个建议。 “特使先生,我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让荷兰人退出对华贸易的机会。当年荷兰人用造谣中伤、诽谤,甚至屠杀的手段,将我们驱赶出了东南亚和日本。甚至当我们试图重开对日贸易的时候,又是荷兰人向日本诋毁,使得日本人以我们的国王娶了天主教的凯瑟琳公主为理由,拒绝了我们的贸易请求。”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造成中国与荷兰之间的猜忌和不信任,如果中国能够单方面禁止与荷兰的贸易,对整个公司的利益提升是巨大的。我们就只需要应对哥德堡的走私贩子就可以了,而不用去考虑更恼人的泽兰走私贩子。” “现在是一位中华帝国的公爵主管外交,我们或许可以用荷兰人当初在日本阻挠我们的手段,来对付荷兰人。” “oprodente!” 特使很认可这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法扎克莱先生,波沃尔伯爵特意叮嘱我,您在广州住了许多年,对中国的了解远不是那些在伦敦的人可以相比的,一个绅士应该善于听从别人的意见。这一次除了用于采购礼物的一万英镑经费外,还有八千英镑的特别经费,用于一些意外的开销。如果您需要贿赂这位工具,可以从八千磅的特别经费中随时支取。” 说完,举起酒杯,微笑道:“敬‘oprodente’!敬可敬的东印度公司。” 法扎克莱举起酒杯,轻碰之后,笑道:“这一次是帝国的皇帝允许我们进入他们的京城,您可能不知道中国有一句俗语,大概就是说撒旦很容易见到,但撒旦手下的小鬼们很难对付。” “而这,也正是我们在一百年前很难开展对华贸易的原因。如果可以见到皇帝,一切都容易解决。但事实上,那时候我们连他们的县长都很难见到。” “如今我们可以直接见到公爵,甚至不久之后可以直接见到皇帝,那么这些‘特别经费’应该使用在合适的人身上。” “皇帝不需要贿赂,皇帝只需要国礼,他有整个帝国。公爵,并且还是主管外交的公爵更理应得到这份特别经费。如果能够获得他的好感,那么我们在中国的一切行动都将很顺利——在他们的官场上,上级的命令是下级必须遵守的,而上级的命令下级也会巧妙地找出其中的关键,并且做成上级希望做成的样子。” “我认为,特别经费的一半,都可以用在这位公爵身上。而他带给我们的回报,必然是十倍于此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七十一章 可笑狂言 送多大的礼,求多大的事。 法扎克莱一口气就要拿出四五千英镑、约合一万四五千两白银的贿赂,要求的事自是很多。 商议之后,决定以请吃饭为理由,邀请齐国公前来。 计划席间送上礼物,便把几件事说一说。 法扎克莱认为,大顺现在既然选择了禁教,那么一定要和大顺说清楚:我国自宗教改革以来,信基督教但不是天主教。并不是葡萄牙、法国那样的国家。 并且借机洗白,说明帝国时候与中国闹得不愉快,主要还是因为葡萄牙传教士因为宗教问题而进行了诽谤和中伤。 的确荷兰人袭扰台湾的时候,与荷兰人有过一定的合作,但那绝对是以西班牙和葡萄牙等天主教国家为目标。事后荷兰人要进占台湾的时候,我国深知这是对中华帝国利益的损害,坚决反对,并且放弃了与荷兰人签订的“东南亚共同防卫条约”,而且荷兰人背信弃义还屠杀了安汶岛上的英国人,我们也是受害者。 这两件事,一个提醒大顺,法国是天主教国家;一个提醒一下,荷兰人是个不讲信誉的恶棍、连盟友都杀。 如果一切顺利,这两个话题,就能引出法国和荷兰,从而得到造谣中伤和挑唆的机会。 随后借此引出“西班牙的传教政策”,指出西班牙是狂热的天主教徒,无时不刻不想着传教,吕宋距离大顺的海岸近在咫尺——前朝天启二年,东印度公司就是从马尼拉往长崎的商船上,抓到了隐藏在船上的传教士,可见西班牙对禁教的大顺而言是坏人。 为了保证大顺的人民拥有信仰儒教的自由、不被天主教所侵蚀,英国愿意在大顺需要的时候,与西班牙作战。 从而引出希望大顺开放港口供英国舰队补给的话题,如果能够通过贿赂,让主管外交的齐国公割让一块土地作为囤积货物或者补给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整体的计划已经完毕,现在要等的就是看看大顺和荷兰之间到底会发生什么,等荷兰那边的情况明了,便可进行这个计划。 在这之前,可以通过英荷之间的良好关系,刺探一下荷兰人准备给大顺的公爵多少贿赂,以确保自己给出的贿赂要比荷兰人更多。 ………… 英国人没想到,荷兰人的贿赂会是一面镜子、一些玻璃和一些船长室里的装饰。 不只是英国人没想到,齐国公也没想到。 看着荷兰人送来的镜子,齐国公的脸颊有些抽搐,他觉得这真的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受贿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可齐国公觉得要不你就公事公办,要么你就意思意思。 问题是你弄个威海如今都量产、早已在京城普及的玻璃和镜子来送礼,这算是怎么回事? 折合一下银子,不到百两。 齐国公心说我好歹也是个大顺的世袭公爵,你拿百十两的礼品,这是打我的脸? 老子混的还不如接待朝鲜贡使的那些小吏? 心里越想越来气,想着自己现在要处理的,是巴达维亚数万华人的生死。在你们看来,几块破玻璃就能把我打发了? 史书上收受贿赂的不是没有,比如那句“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最起码也值个百金。人们最多骂一句此人利令智昏,见利叛国、以私利误国事种种。 可自己呢?若这事真成了,史书上怎么记载?齐国公田某得荷兰人银百两,遂不问巴城事,乃至万人被屠? 齐国公心道这连个“以私利误国事”的评价都混不上啊,以私利误国事最起码还不傻,可这事儿后人解读定要评一个“眼界不若村绅”。 想着要办的正事,总算是强忍住了怒气,将菲利普斯写好的文书收上,摇头晃脑地看了几眼,心里真的是有些忍不住了。 百两银子加糊弄傻子一样的文字,看的齐国公只想笑,只能生生忍住。 忍住之后,心里却犯了难。显然这荷兰人并不了解此时大顺的情况,最起码并不知道玻璃和镜子在京城早已不是几年前的稀罕物了,一旦去了京城,必要发觉。 自己若是为了这点东西就袒护他们,反倒会叫荷兰人觉察到不对。原本想着,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收个七八万两?到时候收钱办事,看在钱的份上,那也说得过去。 坑一波荷兰的钱,顺带把正事办了。 哪曾想这荷兰人就送了这些破玩意,如何能圆的叫荷兰人相信? 正琢磨间,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迎客的声音,喊道:“七皇子至、鹰娑伯至!” 通译翻译之后,菲利普斯一怔,心道坏了,多一个人便要多分一些贿赂。现在又来了两个人,这可怎么办? 再一想,听说这个鹰娑伯就是主管如今停留在天津的军舰的人,这个人是来做什么的? 见礼之后,普利普斯悄悄打量了来的两个人。 一个人看服饰应该就是皇子了,另一个人做很有中国特色的武将打扮,穿着一身甲,进来后便嚷嚷道:“齐国公,可从这荷兰人这里问出什么?” 齐国公笑道:“原来是有些误会,荷兰的使节说了,那些人都是一些盗贼和强盗,受到了惩罚之后胡言乱语。” 通译翻译之后,普利普斯也连忙称是。 却不想刘钰猛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桌椅,反问道:“齐国公以为我的人带来的消息是假的?去往瑞典的船在巴达维亚被逼停,叫我的颜面何在?驾船的是我的人,我战罗刹、攻准部,便是罗刹的伯爵侯爵亦知我的名字,对我客客气气,荷兰人不给我面子,停我手下的船?” 荷兰通译的脸色很不好,将这些话翻译出来后,菲利普斯恍然大悟。 原来,这个人并不关心巴达维亚岛上的同胞,只是借题发挥而已。这个人这么年轻就是伯爵,是个被宠坏的年轻贵族,或许是那种为了颜面可以决斗的年轻人,这反倒比那几万华人的命更难办。 普利普斯赶忙致歉,连声说道:“东南亚海盗很多,他们也经常劫中国的商船。而且这些海盗经常假冒各国的旗帜。巴达维亚的总督也是为了保护贸易的安全,当得知是贵国的船后,不但立刻放行,而且还主动帮忙补充了给养。” “伯爵大人,这实在是一场意外。” 李欗听完通译的翻译,心中冷笑。这里面的道道,刘钰和他讲的很清楚了,前朝万历年间为了逼海商去巴达维亚贸易劫去马尼拉的船、扶植郑芝龙等事,且不用说。 只说今日这嘴里的事,李欗心道亏得鹰娑伯早就讲清楚,你们不过是借机扣船拖延时间,却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鹰娑伯早就说,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等腌臜事,也能说的如此义正辞严? 刘钰正要按照之前定好的剧本,等齐国公出面打圆场。按说这时候齐国公应该出面,说一句:“既是误会,便不要深究了”之类,可这时候齐国公却道:“既荷兰国说是误会,你不妨问问清楚,看看他到底怎么说。” 刘钰和李欗心里都是一愣,心道这剧本不对啊?瞥了一眼齐国公,见齐国公提起笔在那写什么,刘钰心知可能有什么不对,便向前一步正站在菲利普斯和齐国公之间,挡住了视线,追问起来巴达维亚逼停自由贸易号的事。 齐国公则提起笔,用汉字将荷兰人送了几块破玻璃当贿赂的事一说,只说自己没办法“收钱办事”,荷兰人恐会生疑。 待刘钰又问了几句,齐国公这才出来打了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我看多半是误会。守常,你看,这是荷兰国所书的巴达维亚事情,我看还是可信的。” 说完,将那张纸夹着自己写的“意外”送到了刘钰手里,刘钰扫了一眼,心道荷兰人“慷慨”之名,果然不虚传。 再一想,也想的通了。禁教之后,西洋人不得随意乱窜,只能在海关规定的地方居住,更没有机会深入到京城。 荷兰人出了名的“不卖机械、不卖八音盒、不卖奇技淫巧”,自从拿了南洋之后,毫无开拓之心了,就守着香料苏木紫胶等货,吃着老本。 但想想也是,法国费尽心思,小心翼翼运来玻璃、八音盒、钟表等巧物,可也还是混成个年逆差四五十万两的惨状。 荷兰人不废心思,躺着吃老本,依旧是西洋诸国里对华贸易逆差最少的。那又何必关心?就算用尽心思如法国、英国,又能怎么样? 反正香料总会卖得出去,那又何必关注大顺的变化? 恐怕荷兰人根本不知道大顺的情况,脑子还停留在百年前,根本没什么改变。这倒正好。 只是齐国公没收到钱,就没办法演拿钱办事的剧本,心里略作沉思,刘钰直接翻起了旧账。 “荷兰人,我信不过。” “昔年前朝时候,占我舟山、澎湖、台湾。听法国人说,荷兰人也不讲信誉。狗改不了吃屎!” 那翻译倒也是有些本事的,把那句狗改不了吃屎的精髓,用圣经里的那句“狗总会吃自己的呕吐物、就像愚蠢的人会重复犯错一样”将其翻译了出来。 随后刘钰又道:“要我说,直接断了荷兰人的贸易。也不用怕没人买咱们的茶和丝,荷兰人走了,法国人自会补上。难道法国人出不起钱买不起货?” “与法国、瑞典交往,尚且还有共同的敌人,可以相互帮助。与曾经侵占过我们的荷兰人,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甚至还要贸易,这简直不可理喻。” “齐国公也不要说什么以大局为重,以当前开战为重,怕个什么?倭人侵我琉球,那便打!罗刹人占据准部牧场,那便打!若荷兰人真的欺凌我朝遗民,打就是了。我天朝地大物博,人口万万,便是连战三国,又能如何?如今我有战舰十余艘,真要打起来,怕他不成?我愿驾舟杀往荷兰,俘获荷兰国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七十二章 最后一次外交(上) 刘钰的“表演”,让菲利普斯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二十五年前的荷兰,也曾是这样的“年轻”,那时候的菲利普斯也是个年轻人。 巴掌大的小国,要做世界的霸主。 爱国主义的狂热,使得荷兰动员了全部的力量。 结果就是……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被法国放干了血。 十四万荷兰士兵,用狂热武装着精神,用银币武装着躯体,去和一个人力相较于荷兰而言似乎用不尽的法国作战。攫欝攫欝 他们背后的家人,承担着欧洲最高的赋税;荷兰的商船,一艘艘的被法国击沉;海军吨位急速下降,根本养不起…… 从七十年独立战争开始培养出的、持续了百余年的爱国主义热情,此战之后,彻底消退。 去特么的联省执政官!去特么的世界大国!去特么的海上马车夫!去特么一流军事强国!去特么的国际会议话语权!去特么的七省联合!去特么的海上荣耀! 荷兰此时连执政官,人民都不想要,七省各自为政挺好的,为何非要有位执政官统合七省大建海军、组建陆军呢?为何非要去当个世界大国参与世界的纷争呢? 二十五年前,像此时此刻这个中国的伯爵这样的“很有精神”的小伙子,在阿姆斯特丹、泽兰、鹿特丹比比皆是。厺厽 妙笔库 miaobiku.com 厺厽 也正是靠着这股子爱国的热情,巴掌大小的荷兰为了独立,和西班牙打了八十年;为了获取海上贸易的垄断权,捐款造舰和英国打了二十三年,舰队全灭再造;为了不让法国拿到比利时也为了荷兰的战略缓冲,和法国前前后后打了二十年。 而现在,想此刻此刻这个中国伯爵这样的“很有精神”的小伙子,在七省都已经不多了。 各省的大资产阶级想要的,是“真正的自由”,不想再为造舰拿钱了,不想再为扩军出资了,想要的只是累进退税政策和各省独立。 曾经那个初生牛犊一般的东印度公司,放弃了开拓,转而奔向了赚钱更轻松的金融业。把国内的资本投向英国、瑞典、奥地利和俄国,收取利息。 一场“南海泡沫”的割韭菜,击鼓传花的击鼓手们赚到盆满钵溢。而普通民众,血流干了,爱国的热情消退了。 许多年后,彼时彼刻的那个法国,一定是最理解荷兰此时此刻的“知己”。 现在刘钰口出狂言,菲利普斯并没有觉得太可笑。 中国太大了,既不需要如同荷兰的狂热爱国时代人人狂热,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能够达成二十五年前的百年间荷兰人那样的爱国狂热,这就是一条可以吞噬整个世界的巨龙。 荷兰几十年前,尚且独自力抗英、法联军,几乎算是力抗世界第一的海军加世界第一的陆军,此时偌大的中华帝国说几句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可笑。巘戅妙笔库巘戅 唯独可笑的地方,就是这个年轻的伯爵太过气盛,几乎把大顺的战略意图直接明说了出来。 而明说出的战略意图,更是让菲利普斯暗自得意:这印证了他的判断,大顺之前的种种动作是为了俄国,而日本是琉球事件导致的意外。 一旁的齐国公顿时明白过来,刘钰这是借机欺骗,威慑已经施加了,这是让自己往这方面圆,而不再是原本计划的索贿而卖国的方向。 果然,气冲冲的刘钰又补了一句。 “齐国公对荷兰人如此客气,莫不是收了荷兰人的好处?这可事关国之尊严!” 齐国公“怒”道:“胡说些什么?这是外交事,天子叫我掌管外交事务,你年纪轻轻,懂些什么长远谋国?还请离开!” 两人假意对视了一阵,七皇子这时候出来打了个圆场,“硬拉”着刘钰离开了。 前脚刚走,齐国公立刻将那份礼单退给了菲利普斯,正色道:“本官向来公事公办,日后你不要再做这等事。” 与前几日的那一副标准索贿神情,简直是判若两人。 菲利普斯犹疑片刻,顿时明白过来,心想这位公爵大人不是不喜欢贿赂,而是因为刚才那位年轻的伯爵认为他收了好处,所以绝对不能要了。 可若是这样,这位齐国公会不会表现出一种强硬的态度,以证明他并非是收受贿赂好处的人? 正担心时,就听齐国公又冷笑道:“我不会为了区区一面镜子、几块玻璃,就徇私。你拿这些区区百两的东西做礼物,莫不是与我耍笑?今日我不妨教教你,若入了京城,真要送礼,这等礼物是要被人当做侮辱的。” 菲利普斯还不知道大顺这些年的变化,脑子还停留在几年前,福尔德因号船长的“聪明故事”在阿姆斯特丹很有名,难道现在镜子竟已这么不值钱了吗? 难道……法国人要对奥地利和俄国有大动作,以至于连玻璃和镜子技术也作为了外交条件? 他不知道齐国公为了防止使团到了京城、看到许多的玻璃窗和玻璃镜已是寻常物时会产生狐疑,正趁着这个机会挑明,以免将来出现纰漏。 菲利普斯的脸色有些难看,从前几天的态度来看,这位大顺的外交大臣是喜欢贿赂的。可自己的无知,导致了这是一场失败的贿赂。 幸好,有那个年轻的伯爵搅局,否则自己以为自己送了很贵重的礼物,误判了形势,那可对谈判大为不利。 现在不免有些尴尬。 如果自己可以动用金银,这时候还可以圆场,说这些礼物只是随船携带的,真正的礼物日后会悄悄送达。 可现在连圆场都没法圆,因为他没法说后续还有礼物,自己又不敢保证十七人委员会是否能在两年后回信允许他送礼。说送礼而不送,那是要出大事的。 在一阵尴尬的气氛中,还是齐国公主动打破了尴尬,也没再提送礼的事,而是说起来了外交事务。 “刘钰还是太年轻,根本不懂什么叫国之利益。这也是为什么陛下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七十三章 最后一次外交(下) “你们这些小国,冒着生死,拼搏于大洋之上,只为天朝的一些货物。天朝坐在这里便能收钱,和你们这等小国是不一样的。” “朝中很多人是反对外交的,认为你们这等小国只要朝贡就好。只是出于对罗刹的考虑,罗刹在北方,天朝的历史告诉我们北方才是真正的威胁。所以我们要结好法国人,这叫远交近攻,你们是不懂的。” “法国人有着令人厌恶的高傲,不承认他们是朝贡国,哎!可是同意了和法国外交,英国也不会朝贡的,他们认为他们有法国的王冠……” “这一下子,就全都乱了。” 攫欝攫欝。一声叹息,菲利普斯心中暗笑,心想原来你们也终于见识到了法国人令人厌恶的高傲。考虑到英法之间的破事,显然这件事英国绝对做得出来。 又想,你们虽然或许有远交近攻这样的谋略,但你们的外交部是幼稚的。或许你们的历史给了你们谋略,但却根本不懂外交的尔虞我诈,像你这样能够把底牌都说出来的人执掌外交部,可见你们根本不懂外交的精髓。 巘戅书仓网巘戅。心里嘲讽着,嘴上连忙说道:“是的,公爵大人,法国人总是有着令人厌恶的高傲,英国人也总是不会允许自己在法国之下。但不管是英国还是法国,都不能拥有荷兰的财力,法国人是不能够吃下贵国的出口贸易的。” “如果贵国被那些狂热的年轻人所影响,几十万采茶、缫丝、织布、制瓷的工人,都将无以为生,贵国的国库白银也必然受到影响。荷兰也绝对没有和天朝为敌的想法。” “事实上,即便巴达维亚的那些人偷窃、抢劫、游手好闲,可如果贵国真的要维护他们,荷兰也愿意将他们无罪释放,都送回福建。” 齐国公急忙摆手道:“不可以!这些人回来之后,没有工作,没有土地,难以谋生,这会引发一场叛乱的!” “如果我答应了,将来叛乱发生,这责任就是我来承担!” “可是……”眼看齐国公的反应如此强烈,菲利普斯更是确信自己抓住了大顺的阿克琉斯之踵,心想我或许可以教一教你什么叫做外交谈判。 外交大臣不可以轻易露出自己的态度,露出态度,就会被对手抓住机会。 菲利普斯心想,既然你害怕我们把他们送回福建,那我就抓着这件事不放,达成我想要的结果。 然而,他的可是二字刚出口,齐国公就拍着桌子道:“没有什么可是,这件事绝对不行!如果这件事做了,将来发生叛乱,承担责任的一定会是我。” 厺厽 书仓网 shucang.cc 厺厽。“如果荷兰一定要这么做,我宁可支持刘钰的开战计划、断绝贸易,这样我还能获得一个爱国的名声!” 菲利普斯心道,公爵大人,您愚蠢的外交技巧,过早地暴露了你们的底线,而你没有了主动权。 “公爵大人,请您考虑清楚。如果贵国对荷兰开战,意味着什么。出口贸易将可能受到极大的影响,数万采茶、缫丝、织布的工匠可能无以为生,仍旧也是叛乱啊。。” 齐国公冷笑一声,反问道:“与我何干?” “您说什么?”菲利普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与我何干?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我的外交部允许了遣返福建,发生了叛乱,责任在我;开战导致了工匠无以为生导致叛乱,责任在当地县令、州牧、府尹、节度使。与我何干?” 菲利普斯彻底懵了。 他以为外交是靠技术,但齐国公用简单的一句极为自私的话,告诉他了一个道理,外交是靠实力。 在实力面前,菲利普斯自负为傲的技巧,毫无意义,甚至在根本不符合外交技巧的话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开战……荷兰不怕大顺的这十条破船。可问题是荷兰和法国打生打死是为了比利时缓冲地、和英国你死我活是为了海上霸权,和大顺开战是为了什么? 为了中荷贸易,而对自由贸易政策的大顺开战,逼其断绝中荷贸易? 刚才的对话,可以看出这位主管外交的公爵,根本不知道何谓外交,也不懂什么叫贸易是双向的。 菲利普斯因此才想着用他根本不敢用的“断绝贸易”,来吓唬大顺,以获取主动权。 可眼前的这位公爵,却用一个极为自私的答案,逼的菲利普斯无计可施、无话可说。 在菲利普斯看来,这位齐国公如果在欧洲,就外交水平而言,或许是不入流的人物。可就是这个不入流的人物,却能将他逼到绝境。 是啊,反正返回福建要叛乱背锅,那不想背锅担责任,就打呗。至于对整个国家的影响,在自己的爵位面前,那算什么呢? 之前齐国公已经警告过他,不要出现西班牙在马尼拉那样的屠杀事件,否则少壮派的贵族和渴望战功的军官,一定会煽动民意开战,尤其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伯爵,而那个年轻伯爵的身边还有一位皇子。 现在又坚决拒绝将人遣返福建,甚至用毫无外交技巧的话,直白的告诉菲利普斯,为了公爵的私利,他不惜开战。 这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外交大臣,却将菲利普斯所能想到的后路都封死了。 “公爵大人,可这件事必须要解决。巴达维亚的华人乌衫党,已经为祸已久。您又拒绝他们返回福建、如果杀掉他们您也不同意,那我们该怎么办?” 齐国公摊手道:“那就是你们要考虑的事了。总之,不要给我惹任何的麻烦。让我一时不痛快,我便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如果你非要将他们遣回福建,我只好选择支持刘钰和七皇子等少壮派,开战。” “如果你搞出马尼拉那样的事,我这个主管外交的,仍旧要担责任、被政敌攻讦。我也只能选择开战。” “不要给我惹麻烦,懂吗?” 菲利普斯无言,此刻真正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是个纯粹的道德的真空,是一个私利压过国家利益的人,这样的人若是在力量均衡的欧洲做外交大臣,那将是所属国的灾难。 可是在亚洲……或许,在亚洲,大顺不是不懂外交,而是根本不需要外交?攫欝攫欝 此时此刻,菲利普斯也对之前他认为“无可厚非”的那个逼停大顺帆船的船长,充满了怨气。 这一切,都是那个船长造成的连锁反应。 如果没有那件事,在大顺即将对日开战、对俄开战的大背景下,完全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掉巴达维亚的华人。 全部杀掉。 大顺没有得到风声,也就不会质问,等到事后发觉质问的时候,只说那些都是些盗贼和强盗就是了,料来大顺的朝廷根本不知道遥远的巴达维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算是有刘钰这样的狂热的少壮派,到时候派船去巴达维亚查看,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又能看出什么呢? 现在,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已不可能,眼前这位外交大臣公爵又不准给他惹麻烦,否则他将为了自己的私利立刻转投到主战派,这该怎么办? 见菲利普斯在那闷着,齐国公心道话已至此,也就止于此了。 想着之前也听守常分析过,只要你们一不遣返、二不屠戮,只有将他们分拆送往别处这一条路可走。 在外交问题上,齐国公是很信任刘钰的判断的,之前也将其中因由讲的很清楚了。 不送走必炸。 送走就是为大顺将来下南洋留下了一支分布各岛的“归义军”。 甚至,大顺对倭国开战,更会加速矛盾的爆发,最后一个成规模的蔗糖市场也要崩盘。 至于存活率,或者防止荷兰人在海上直接把人抛进海里淹死,大顺可以要求荷兰方面在执行之前报告,派两艘小船,载三五个小吏,监督执行便是。 齐国公也清楚,以大顺现在的海军实力,以及贸易优势,完全可以直接给荷兰施压。 但那样,必然引起荷兰在南洋方向上的警觉。 朝中的南洋战略,都赌在了刘钰所说的“奥王之死、欧洲必乱”上。 如果荷兰在南洋方向警觉,而南洋又是荷兰的钱袋子,很可能导致荷兰不参与欧洲的战事。 朝中要借刀杀人,借法国的刀,杀荷兰人。这就不但不能让荷兰人在南洋产生警觉,相反要让荷兰确定大顺对南洋毫无兴趣,甚至对南洋的华人也漠不关心。 用刘钰的形容,现在荷兰在南洋的对华贸易日趋稳定,这就像是一头每天都定时喂养的猪。荷兰猪。 喂的久了,这头猪在考虑事情的时候,就会认为每天的投食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你做事的时候,会考虑很多,但却不会考虑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怎么办。 断了投食,这头猪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但现在这头荷兰猪很可能要和一头恶犬打仗,断食早了,荷兰猪会放弃与恶犬相争;只有在恶犬和荷兰猪打到关键的时候,忽然把食断掉。 此猪,必亡。厺厽 久读小说 9duxs.com 厺厽 这才是大顺对荷兰外交的最难之处,既要管那些华人,还要装出一副不想管却迫不得已不得不管的态度。 齐国公自认自己发挥的还不错。 一个私利压过国利的外交大臣;一个狂热少壮的海军大臣;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朝廷;一个误判的对荷开战有损国家利益的错误研判;一个不逼着砸屋就不会开窗的惯性。 虽然之前出了一点小意外,可这出戏总算是唱完了。 ………… 齐国公要唱的部分唱完了,刘钰的戏却还没唱完。 军舰上岸的水手,正在刘钰的指挥下,在英、法、瑞、葡等一众看热闹的目光下,与荷兰水手进行着一场斗殴。巘戅久读小说巘戅 下一幕戏,或许会发生在京城,比如当着西洋诸国的面,“天子斥责、罚俸三年”。 李欗此时终于搞清楚了大顺的外交目的,心有微微的疑惑。 “鹰娑伯,外交上尔虞我诈,只可用一次。下一次再用,便不好用了。此非长久之计啊。” 刘钰微微一笑笑,淡然道:“可是,我们不需要长久之计啊。若是成了,我们就不需要外交了啊。天朝,需要合纵连横吗?干就是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七十四章 还是朝贡 说的如此狂妄,可实际上刘钰心里还是挺保守的。 既没有想着拿下南洋就是天朝,也没有齐国公想的那样借法国灭荷兰,事情远没这么简单。攫欝攫欝 只是有些事在朝中说要化繁就简,有些话还要负上大顺自有国情在此的思维。 水手斗殴的场面很快结束。 一艘战列舰、四艘巡航舰的水手,总可以暴打一艘标配85人荷兰商船的水手。 再剩下的戏,京城的大臣们自会自发地演完,南洋扩张派终究只是少数,知道的更少,而更多的就算知道也会反对。 那种朝堂上的保守氛围,不需要再做戏。 水手们那种暴躁的风格,也不需要做戏。 双方都很克制,没有动兵器,最多也就是动用了水手斗殴常用的甘蔗酒瓶子。 维持秩序的军队抵达后,军舰的水手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得到消息的菲利普斯是独自一人从衙门离开的,他的通译被齐国公“很不讲道理”地扣押了,理由是此事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通译是在广东找的,大顺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法治,公爵要扣个人还是很容易的,菲利普斯也无话可说。 看着己方被打的水手,心知刘钰这是记恨上了荷兰,可能是宗教因素、可能是年纪轻轻就当了伯爵没有吃过亏故而对荷兰扣船检查的事耿耿于怀、也可能是许多年前荷兰常见的那种爱国者。 经历过只为私利考虑的齐国公外交事件,菲利普斯明白,大顺没有一个联省会议,皇帝和官员自上而下地治国,而个人的喜好甚至可能决定国家的政策。 心里不由担心。巘戅巘戅 他急于回到巴达维亚,将这件事和巴达维亚总督商议,尽快拿出一个“低调而让大顺脸面过得去”的解决办法。 可发生了这次斗殴事件后,他知道自己暂时没办法离开。 看热闹的法国和英国,像是一头等着叼啄尸体的秃鹫。 这次斗殴明显是刘钰出于私怨,但菲利普斯考虑到英法两国使节并不知情,定会以为这是大顺的官方态度。 一旦英法误解了这是大顺的官方态度,很可能趁这个机会火上浇油,趁机挤走荷兰的对华贸易。 所以他还不能走,要跟着,要提防这些可能的敌人、诋毁、中伤——虽然可能他们大部分都只是实话实说,但荷兰所做的一些事,比全凭想象的诋毁更叫人厌恶。 为了证明这不是大顺的官方态度,他不得不再度去见齐国公,希望大顺处置一下带头闹事的,齐国公故作惊道:“你是说……让本公因为殴打夷狄,而处置一名伯爵?或者说,你让我一个公爵,去处置一名皇子?我看你是疯了。” “你懂天朝吗?你连天朝都不懂,荷兰国居然派你来负责对天朝的贸易?” 痛快利落地拒绝了菲利普斯的请求,只说这件事只有天子能够做决定,自己没资格决定。 只是天朝以仁义为先,还是给了一百两银子的汤药费,又找了跌打损伤的大夫去看了看。 菲利普斯也是费尽心思,大张旗鼓,像是迎接大官儿一样,将跌打损伤的大夫迎去,只为让英法两国看到斗殴事件不是大顺的官方态度。 他很清楚,自己要盯紧的,是此时的盟友英国。 法国早就见过了大顺的皇帝,该诋毁的估计已经诋毁完了,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效果。厺厽 笔下文学 bxwx.co 厺厽 反倒是英国,这是其第一次见到大顺的皇帝,第一次和大顺的外交部接触,这个可疑的盟友才是最要小心提防的。 可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英国人设宴请齐国公赴宴,宴会参与者不多,到底谈了什么,双方都讳莫如深,菲利普斯并不知晓,但却能猜到英国人一定是行贿了。 英国这是官方的使节团,从伦敦来的。事实上,大顺也没有邀请英国人来,是英国人主动来的。 荷兰一则没有一个联省执政官现在处在空位期,二则东印度公司认为对华贸易稳固的很,根本不需要谈什么;三则荷兰人确定大顺之前的一些列动作都是为了俄国。 本就没有邀请,荷兰也不主动,只能被动地让对华贸易委员会的负责人菲利普斯前往天津,可他并不是一个中国通。 各国之间的猜忌,在没有前往京城之前,就已经越发的深。大顺可能的外交态度,对欧洲各国而言意味着真金白银,这种猜忌使得他们彼此之间互相打听,但对打听到的情况都不相信,哪怕对方说的明明是真话。 很快,京城那边传来了消息,允许西洋各国使节团入京觐见。七皇子李欗登舰逗留天津,在各国使节团返回之前,执掌抵达天津的战舰,以免出现任何的海上意外。 ………… 京城。 西洋使节团入京后的第二天,又一个重磅消息如同京城春天的风沙一般,铺天盖地传遍大街小巷。 圣天子要摆驾正阳门,琉球王自知罪重自缚请罪于圣朝。 琉球王到底也是个王。 大顺只要还将一天礼法,郡王终究是郡王,那些落难到琉球的海商给琉球王、实际上是给萨摩藩的人写“盘问录”的时候,称呼都是王爷。 琉球国在市井故事里的出镜率还是挺高的,京城不少人都听说过琉球。有文化的,知道那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小国;没文化的想着这怎么也是个王国,那不得三千里江山? 至于琉球王到底犯了什么罪,京城的传闻可是多了去了,但总体上都绕不开琉球投靠了倭国。 攫欝攫欝。京城不靠近大海,倭寇这样的记忆即便京城里年纪最大的人,也没经历过。 可是,再怎么样,的故事也都听过,开头便说日本国关白作乱,遂有了李甲纳粟入监之事。不但知道这日本国有关白,还知道当初作乱的关白叫秀吉,姓平。 至于再多,百姓们也就不知道了。日本国锁国已久,从未来朝贡过,百姓的记忆也就停留在很久很久之前。 茶馆里那些说书的,有的正赶上杜十娘这一段,便道:“却说前朝自永乐帝九传至于万历帝,已历十一世。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说到兴起处,说书人也不免加上几句颂扬本朝的话,说到:“但若说到本朝,那前朝万历年可就又不如了。圣天子亲征罗刹、收复西域,复汉唐之旧疆、防北患于未然,如今更是万国来朝,便是那西洋诸国都来了。你们可知那西洋诸国距离这里多远?” 茶馆里的人鲜有高官,也不知道紫禁城中因为“朝贡”还是“外交”的争吵,只当那些西洋人是来朝贡的。 朝廷也要装出一副天朝上国的样子,自然不会去解释什么是外交、什么是朝贡。 加之西洋人也实在没给京城人留下太多的记忆,早些年倒是有去洋和尚庙看光景的,这几年洋和尚庙也关了。 而刘钰也没给火柴以洋火之名的机会,京城的玻璃京城百姓也不知道这东西源于西洋,就知道京城的玻璃都是遵化州产的。 至于火铳、大炮,乃至于大顺的军改,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火铳古已有之,或有知情者知道这火枪仿自法兰西国,却也没有闲的没事干取名叫洋枪的。早些年那满满罗马味儿的“鲁密”铳,都被传为了“禄米铳”,当兵吃粮之意,况于在命名的时候根本就绕开了仿制名的新式燧发枪。 京城跑动的带转向架和避震弹簧的高档四轮马车,也被叫做征西车,说的是当年征准部的时候这样的四轮马车在京城露了一面以作后勤之用。 皇帝圣谕,分开了西学和实学,在这个使使劲儿还能超胜的年代,西学和实学完完全全的分开了。 读孔孟的,叫读儒学;学几何的,叫学实学;跟着洋和尚唱弥撒的,那才叫西学。 厺厽 书仓网 shucang.cc 厺厽。既已分开,这西洋诸国在百姓眼里,自然只能是来朝贡的。 茶馆里说书的起了性子,拍了拍当朝的马屁,终于又收回了正题,讲到了杜十娘的故事。 可正讲到孙富遇到李甲的关键处,就听几个人从外面进来,喊道:“还在这听什么书啊?去看热闹啊。琉球王自缚请罪,天子摆驾正阳门,去的晚了可就没地方站了!” 巘戅书仓网巘戅。这么一喊不要紧,茶馆里的人纷纷起身朝外涌去,转眼间就只余下了杯茶残点。 说书人本想着再赚几个叫好钱,一看生意也没得做了,暗道:“我等说书的,虽是靠嘴上的本事,说前人的事,可还这是少见这等风光。何不也去看看,长长见识?日后说起唐太宗顺天门斥颉利可汗的时候,也好说的天花烂坠天子气象?” 这等风景着实也是难得一见,于是收拾了一下,便也跟着那些人去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七十五章 四宗罪 正阳门外。 没有持枪的士兵。攫欝攫欝 天子仪仗,持枪过于危险。虽然勋卫近卫都是“自己人”,精挑细选,可万人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尤其是皇帝知道了膛线枪米尼弹之后,这种摆驾出宫的场面,附近还是没有枪的好。 反正昨日西洋使节已“观中式军操表演”,单就京营选出的几个营队的表演来看,战术体系与西欧大为不同。 为了迎接这些使节团早做的准备,新式的更轻便快捷的炮兵体系变革先在禁军实行。 镗床和黄铜技术的融合,六磅炮取代了四磅炮和八磅炮,重量已经接近七年战争末期水平的重型炮也做了一番展示。 足以惊掉此时欧洲使节团的“队列阵型转换速度”,宣告了大顺已经放弃了纯粹的线列阵,走向了一个与此时主流不同的战术体系。 或有知兵的外交使节认为,这是大顺因地制宜的战术,是为了对付茫茫多的鞑靼游牧骑兵,亦或是为了在非平原的山区小型会战中作战。 至于这种战术体系,还是如今的纯粹线列阵,哪一种更适合西欧的平原会战,大顺终究是没有经过实战检验的。 倒是打过准噶尔,但此时各国对俄国的卡尔梅克骑兵的评价都不怎么高,还没有到蒙古人在东普鲁士的最后高光时刻。 不过单就纪律性和奢侈的禁军黄铜炮来看,这些外国使节确定这是一支不弱于法军的陆军。 所以这样一支强调快速变阵、明显是为了对付茫茫多的骑兵为假想敌的陆军,似乎理所当然地和大顺亲法、交瑞的外交策略印证到了一起。 联想到他们来大顺之前还未结束的第四次俄土战争,一个想要趁着俄国筋疲力尽的机会插一刀的陆军强国形象,跃然心中。 既是该给西洋人看的都已经看过了,那这一次正阳门外御驾仪仗,自是不需要再部署火枪手,而是明盔亮甲的禁宫仪仗。巘戅妙书苑巘戅 李淦居于中,西洋使节团在侧旁观礼,文武百官早已排列,远处都是围观的百姓。 上一次大顺有这样的盛况,还是克复京城、平定辽东的时候。 当时的高宗皇帝李来亨,就在这里,在百姓的围观下,借着威望,降衍圣公为奉祀侯,送了“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大匾。 转眼几十年过去,再一次有了这样的盛况。尤其是当自缚的中山王尚敬从远处走来,百姓发出阵阵欢呼之际,李淦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心想刘钰这事做的确实是漂亮,既要了面子,又得了里子。 若以天朝兵锋,或是贬斥或是削爵,这都容易。 可让琉球王自缚来京,尤其是在西洋诸国使节的面前,不只是皇帝的面子,更是在告诉西洋诸国天朝和藩属的关系。 抓来的,显得暴力。 自己来请罪,这是天朝仁义教化,人尚且有本善之心,自知有愧而来。 虽然皇帝知道,中山王此次来,靠的是威海的舰队、靠的是刘钰在琉球忽然发动的对萨摩藩和亲日派的大清洗。 但是,别人不知道啊。厺厽 妙书苑 miaoshuyuan.com 厺厽 所以还真有那么几分“武王以仁义治国、修德而天下皆自服以臣”的味儿,这简直是做天子的在宗教教义上的至高追求。 心里不免想着,当初让刘钰“便宜行事”,还真是做对了。要是换个别人,要么就是空讲一番道理、要么就是碍于天朝体面不好像刘钰那样直接派兵扣押了琉球文武百官。 只是这件事还是要低调一些,有一个刘钰就够了,要是武官文臣皆以刘钰为榜样,却又学不到精髓,一个个擅启边衅以求功,那可就不好了。 远处,琉球王身着郡王衣冠,自己象征性地用绳子绑住了自己,身上不能用荆条,因为负荆请罪是将相合,用在天子身上不合适。 中山王的是否有罪,要天子钦定。 所以在论罪之前,中山王终究是王,衣冠制式还都保留着。 尚敬只是对着书上的文字想象过天朝的繁华和人口,也想象过天子的威严仪仗,可即便想象过,真正走到这一步的时候,那种营造出的威压感还是让他的双腿有些发抖。 这本就是死中求活的办法,若是天子大怒,只需要一个小吏就能将他斩杀。哪怕是躲在琉球又能如何?舰队须臾可至,琉球连萨摩都打不过,还能力抗天朝吗? 紧张的汗水浸湿了尚敬的衣衫,终于挪到了皇帝身前,跪倒在地,以浓浓的闽南味儿的汉语哭诉道:“臣尚敬,自知罪重,特请圣天子之责罚。” 身旁跪着的通译,将尚敬所说的罪责一一用汉语念出。 当日在琉球的时候,赵百泉站在礼法的角度,认为从天地君亲师五个方向,琉球王的罪已经可以定到“诛九族”的地步了。 有些罪可以赦免,有些罪是不能赦免的。国法是作为一种表率的,如果连“不忠不孝、无君无父、欺君罔上”这样的罪都能赦免,那礼法可能就乱了,而有礼法才有天朝,没有礼法只有法律的只能是中国。 这一点尚敬心里也如明镜似的。 所以,一些罪坚决不能认。认了的话,退路一点都没有了。 幸好,当日刘钰在琉球大清洗的时候,忠臣蔡文溥为了保全琉球王而自杀了,为琉球王说谎提供了一个机会。 于是尚敬把自己的罪,定为了“身为藩属,即便假意委身倭国,那也是错的;不能舍生取义,也是错的。所以才来请罪。” 为什么之前一直瞒报?那是祖先的事,和我无关。 攫欝攫欝。为什么即位之后也没上报?因为即位之前我就趁着蔡文溥来国子监留学的时候,让他避开倭人耳目,偷偷上报天朝,但谁知此人竟是个奸贼,隐瞒不报。 这是个明显的谎言。 尚敬知道自己在撒谎,也知道皇帝知道自己在撒谎,但自己若想活下去,就必须要冒着再度“欺君”的大罪,把责任全推给已经为他而死的蔡文溥。 这一点,朝中不知道,但此时位列文官中的人,当年也曾和蔡文溥交往过,知道这个人应该不是的。 可这时候,还是都要假装相信的好。 要不然,牵出王八带出鳖,要牵连很多人。 如果说尚敬在说谎,那么,上次册封琉球王的天使、副使,有没有罪? 琉球国上上下下文武百官,有没有罪? 明知道尚敬在撒谎,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互相给个面子。 要不然,这件事就只能有一个解决办法:把琉球王室一族诛九族杀干净、把亲日派的家族全部清洗,然后直接郡县化。 可朝中算了一笔账,又觉得实在不值。那破地方老百姓穷的啃芭蕉叶、苏铁种,而且直接把琉球郡县化,恐“藩属惊诧”。 再一个……大顺作为一个天朝,尤其是这些年对外部环境有所了解、准部又把西域犁了一遍使得前朝那群骗贡的空国都不存在了;自己骗自己玩的高兴的西洋朝贡国又被改成了外交。 使得剩下的宗藩真的不多了,使使劲儿连十个都凑不齐了,也实在是不太好看。 不管是里子,亦或是面子,留下尚敬、保留琉球这个朝贡国,总还是必要的。 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显不出天朝的控制力。 皇帝把这个问题交给了礼政府,礼政府想出的主意是“罚琉球、赦其主”,把琉球降格。 面对跪在身前的尚敬,李淦心想谎话连篇,只可惜那个为你而死的忠臣了。 “琉球本为宗藩,屏护东海,如今却做出这样的事来,朕不能不罚。” “于其一,琉球自明时便朝贡,明败于萨尔浒,关外尽失,中原有陆沉之危。尔等既为宗藩,却不出一兵一卒拱卫中华礼仪之大。” “此一罪也,王国当降为公国。” “于其二,新朝鼎立,以保天下为大义。琉球知新朝鼎立,亦知保天下为本朝大义,却依旧瞒报倭人事,以致知此事者,无不耻笑天朝。” “此二罪也,公国当降为侯国。” “于其三,倭学兴盛于琉球却不管、汉学衰弱于那霸而不问。国中汉学日衰、倭学日盛,虽倭人亦谈孔孟,但非正途。不守正则偏。” “此三罪也,侯国当降为伯国。” “于其四,为迎伪明,割地于倭国求款。朕非恨汝侍奉伪明,其时本朝不近海,恐琉球亦不知,总归没有侍奉东虏,此罪可赦。然朕恨割地以为区区九千两白银,需知社稷无价,此诚为大罪!若此无罪,日后子孙皆以恶小而为之,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寸土,国岂能久?” “此四罪也,伯国当降为子国。” 厺厽 妙书苑 miaoshuyuan.com 厺厽。“此四罪,非朕所能恕。至于你,既曾有心,奈何无力。天使既至,亦能早早反正,又自知己罪,朕以仁义而治天下。此罪可恕。” “尚敬,仍守琉球宗庙。” 巘戅妙书苑巘戅。说罢,身边的护卫上前,就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拔掉了尚敬穿着的郡王服饰。 尚敬知道自己的命留下了,也知道自己的位子保住了,在被拔掉了郡王衣冠的那一刻,尚敬已经知道该怎么回报天子了。 天子既然提出了降琉球王国为琉球子国的四罪,那么显然要回报的就要从这四方面入手。 既说第一大罪,是作为明朝的藩属却没在天下有变的时候出兵,那自然要很上道的提出“希望天朝派人去帮着琉球练兵、天朝对琉球兵有征调权”。 一次类推,四罪是罪,但天朝想要的回报也可以从四罪中反推出来。 想通了此中关键,没有了衣冠只余内衬的尚敬匍匐余地,高呼:“臣尚敬,谢主隆恩。” 咚咚的磕头声,叫旁边观看的西洋使节,终于明白了天朝所谓的宗藩国是什么意思。 皇帝明明惩罚了国王,而国王被惩罚之后,还要感谢皇帝……在其中的滋味,不在于磕头的礼仪,而在于那个“谢”字。 至少,这绝对不可以套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各地诸侯,去理解天朝和藩属这两个让他们很难理解的法理关系。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七十六章 内外有别 若说是殖民地,那就更不是了。琉球也好、朝鲜也罢,不是天朝委派总督,而是当地王室世袭。 攫欝攫。若说是附庸国,有几分像,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朝鲜琉球王是天子的臣子,但朝鲜的臣子不是天子的臣子。 套用到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这算什么? 李淦之所以让西洋使节先入京、琉球王后入京,也正是出于这种目的。 当初齐国公问刘钰俄国国书翻译问题的时候,刘钰很是坑了一把传教士。 那个写着“regnumsina”汉法理王国的地图,确实让李淦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不爽。 加之刘钰的添油加醋,对西洋人动辄把帝国拆分成各个法理王国来画地图的事,李淦心中始终存着一丝警觉。 今天这件事,就是要借着琉球,来告诉西洋诸国,宗藩体系到底是什么意思。 之前的交流,总是试图从基础开始讲清楚,力图让西洋人站在中华文化的角度去理解问题。 可讲起来太麻烦,既文化不通,解释不清楚天下的概念,那就用事实化用到对外交流中。 既分了“礼政府”和“外交部”,内外有别。 内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外部的话,只要结果就是了。 所谓结果,便是让西洋诸国签下条约,认同宗藩体系之下,大顺拥有附属国的外交、政治等种种权力,西洋诸国不得绕开大顺和天朝宗藩接触。 果然,这是有效的。 几个西洋使节大约也看出来了这其中的意思。 瑞典使节心想,此事与我无关,我瑞典最多在马达加斯加有一群海盗,东亚、东南亚的事我们管不到,也没有资格来制定国际法,只求贸易正常。你们说啥就是啥。 英国使节则想,幸好荷兰当年把他们驱逐出了东南亚和东亚,当年倒是差点在琉球建立商馆,但天启元年就撤走了,之后再也没去过。而印度的莫卧儿帝国,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是你的藩属国,此事也与我无关。 葡萄牙贡使心想,西班牙惹上麻烦了,苏禄可是大顺的朝贡国。至于东南亚,当年我们是有些势力,可是被荷兰人赶走了,这事也和我无关。 使节们各怀心思,除了荷兰和没到场的西班牙之外,谁也没把手伸到东南亚。即便英法在明朝的时候伸过来过,但都被荷兰人赶走了,这时候自是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谁也不想招惹此时的大顺,开关贸易之后,竞争激烈,大顺可以决定对谁禁售,或者直接驱赶商馆。 何必为一些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去损害自己的利益呢?葡萄牙为了保住澳门,在能外交的情况下仍旧朝贡,这时候对大顺没事找事,那不是傻吗? 虽然基于文化差异,他们不能够理解天朝的概念,也不能理解宗藩的含义,但却用他们自己熟悉的思维方式,明白了大顺要表达的意思。 西洋人终究不是朝贡体系之内的。 对朝贡体系之外的西洋人来说,这一次只是大顺在宣示一下所有权。 但对同样处在朝贡体系内的朝鲜而言,却看出了几分杀鸡儆猴的意思。 这一次大顺也是要求朝鲜派出贡使前来,都是算好的时间。对倭开战需要让朝鲜知道。 巘戅书仓网戅。未必需要朝鲜出兵,可日本开关之后的朝鲜贸易、天朝租借两处土地用于贸易和鲸海移民这些,都需要借着这件事彻底敲定。 厺厽 书仓网 shucang.cc 厺厽。看到琉球王自缚前来的时候,朝鲜使臣心里很不是滋味。 真要是按照琉球这么论起来,朝鲜的屁股上也不干净。 如果大顺真的要找茬,都不用鸡蛋里挑骨头,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大堆的理由,师出有名。 直到李淦宣布了琉球国的四大罪,朝鲜使臣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终究是中华文化圈的内部人,对于这种皇帝出面的公开场合所表达的深刻涵义,还是能听懂弦外之音的。 很显然,天子训斥琉球,降王国为子爵,看似在说琉球,实际上也是在给朝鲜传达一个消息:朝鲜的那些事,大顺不会追究了。 天朝,是有传承的。 顺灭了明,取的是明的正统,但在西安建制之前,明依旧是正统,这一点大顺不会否认。 就如同李世民抓到颉利可汗之后,宣布颉利可汗的五大罪一样,第一大罪就是:你爹启民可汗是靠大隋坐稳了位子的,隋朝有难的时候,你一个兵都不出,这就是罪。 只是对大顺而言,这唐朝说这句话的心态还不一样,即便大顺整天自比李唐,却有个绕不过去的坎儿。 唐虽然也是争天下的,可隋炀帝不是李家杀的。而且名义上,隋是禅位于唐的。 可大顺不同,大顺连走个禅让形式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只能学“莽新”。 王莽封了汉太子为定安公;李自成也封了朱三太子为定安公,这多少也算是圆上了。 结果一片石大战后,定安公不知所踪。 崇祯终究不是满清逼死的,确确实实是死在了人民的反抗当中,虽然那棵树不是饿殍们种的、绳子也不是饿殍们挂的,但满清也确确实实是打着为崇祯皇帝报仇的名义入的关,南明也确实承认过南北二帝兄弟之国,唯独大顺是贼寇。 这就导致有些事,大顺说起来其实很别扭,一直回避一些问题。 今日李淦借琉球在萨尔浒之后不出一兵一卒为理由,炸了琉球的王国头衔,反倒是让朝鲜长松了一口气。 明知道这是欲加之罪,唐王起兵勤王都不行,更不要说琉球了。 固然担心这种欲加之罪有朝一日加在朝鲜身上,可此时此刻这番话对朝鲜而言终究还是所幸者多、所忧者少。 朝鲜内部其实一直视明为正统的,并不认可大顺。而且当年朝鲜投降满清之后,还出过火枪手和大顺在辽东打过仗。 内部也一直暗戳戳地用崇祯某年纪年,甚至在三十年前崇祯上吊一甲子的时候,朝鲜王还设坛祭奠。 攫欝攫。不过考虑到大顺逼死的崇祯,倒是没敢明目张胆地祭奠崇祯,而是祭奠的万历,以感谢其再造之恩。这就属于搞擦边球了。 大顺不是蛮夷。 但朝鲜仍旧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七十七章 胪音 当初礼政府还出面斥责了写李昑继位教书的赵泰亿,没文化不会写就不要瞎鸡儿用词,继位教书楞写成了“烛影斧声”的版本,水平有待提高! “谁知半夜之间,遽承凭几之命;若仁、明之相承”。在朝鲜,朝鲜仁宗被毒死的,已经和赵光义砍死大哥的故事一样深入人心了,再加上前面那句“谁知半夜之间”,简直是教科书般的合法性质疑。 按朝鲜的礼制:教,上所施,下所效也。天子曰诏,诸侯曰教。 这教书,就是李昑继位时候当众宣读的,基本等同于天朝的登基诏书。教书写成这个样子,可想而知。 满清故事里的传十四和传于四;赵宋故事里的斧子砍头,总归是个传说,可朝鲜这玩意儿却是个当众宣读的。 当年北上与罗刹作战的时候,英国公就提出过趁着朝鲜内乱的机会,加大对朝鲜的控制。攫欝攫 权衡之后,大顺没有支持举着为先王复仇、李昑毒杀兄长旗号的“乱党”,如果支持了现在就该叫“讨逆之师”了。 虽然支持这些起兵的反对派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甚至可能直接让大顺拿到对朝鲜极大的控制权。 但是询问考察之后,发现这些乱党可以号召民众、底层士人多有参与,甚至可能颠覆朝鲜的腐朽政治使得朝鲜政局焕然一新。 长远看对大顺不利,故而还是支持了李昑,继续维系朝鲜腐朽种姓的朝政状态。 人情太大,总要还。巘戅久读小说9dux&#m戅 现在,是要回报的时候了。 至于地方,刘钰也早就选好了。厺厽 久读小说 9duxs.com 厺厽 南边的釜山,东北的元山。 前者是为了隔开日朝,防止朝鲜搞走私贸易,监视日本。 后者是为了移民鲸海,将来他是希望移民穿越朝鲜在元山登船的,这样可以极大的缩短距离,使得移民成本骤降。 至于贸易,只要打开一个小缺口,慢慢自然会冲击朝鲜原本的真正封建社会,以物易物的时代很快就会崩溃。 釜山对朝鲜很重要,但只要大顺死咬着将那里作为出兵日本的中转港,日后赖着不走,朝鲜也无计可施。 朝鲜君臣虽然打心眼里不愿意,但使臣现在看着趴在那的琉球王,就知道这事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天朝要脸,自然好说。 可天朝只要还是一天天朝,若是不要脸了,藩属又能怎么样呢?越南还能靠气候、炎热、疟疾、蚊虫、水土不服等等,大顺的京城和朝鲜京城却几乎是统一纬度,靠什么? 再说天朝的理由,朝鲜也没法反驳。 罗刹是洋人,若是鲸海不实边,将来真打过来,朝鲜不也跟着遭殃吗? 日本只要有狼子野心,必然要从朝鲜登陆,拿不下朝鲜就别想进入中国。为了防止朝鲜遭受前朝万历年间的灾祸,先把日本打一顿,朝鲜不支持那就是反对。 况且琉球王都已经哭诉日本的侵略了,而且大顺还故意选在了正阳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攻倭已成定局。 攻倭借你点地方屯兵怎么了?大顺开国之后,可是没有倭寇之患的,打倭国还不是为你们这些藩属国打的? 这理由太过名正言顺,朝鲜使臣心里盘算,这个交易也是值得的。 自己所能争取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让天子手书一封,宣布朝鲜之前暗地里以明为正朔,是出于报恩之心,有情可原。 既往不咎。 白纸黑字,免得大顺以后在这件事上找麻烦。剩下的给琉球定得罪,朝鲜一个都不沾。 只是,朝鲜使臣感觉到,大顺的宗藩政策,似乎要有大的变动。 朝鲜使臣希望仔细聆听一下琉球子的话,判断出来大顺今后的宗藩政策到底会是什么样。 跪伏于地的琉球子尚敬,很快便根据刘钰之前在那霸的“提点”,根据天子给琉球国定的四条罪,提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法。 鉴于琉球兵弱,一旦宗主有变,琉球也不能支持,而且远隔大海,是以请求天子允许天朝海军在琉球驻扎。 琉球会出人修筑军港,琉球会出资建造两艘战舰,请天朝派人去担任舰长,并且训练琉球的水军。 鉴于琉球倭学兴盛而汉学衰弱,琉球子恳求圣天子效前朝洪、永旧事,赐三十六姓于琉球,教化琉球百姓,兴盛汉学,清除倭学的影响。 鉴于琉球把岛屿割让给了倭国,是愧对社稷,琉球子恳请圣天子征伐倭国,为宗藩雪耻,以彰天朝之威。 另外当年日本掠夺了琉球的王室珍宝,作价五百万两,此些珍宝本欲献给天朝,恳求天朝问日本要回这些珍宝,琉球愿意献给天朝。 尚敬将这几项说完,心道朝贡贸易的事,这时候也不要提了。 不如好好表现,等到日后再提吧,现在说这个,这是不长眼力价。 李淦听完尚敬的请求,心道你也是个聪明的。 第一项是军事控制,第二项是文化同化,这两项也正是天朝此时想要的结果。 虽然刘钰认为琉球的军港,在大顺拿到北海道、南洋之后,就是个鸡肋,但考虑到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也算是一个保底的退路,花点钱就花点钱吧。 第三项请求大顺出兵,就算是为对倭开战一事定下了基调。将来要战争赔款,那也是替琉球要的。 此事,大局已定。 这一次故意把仪仗摆在了正阳门,允许百姓旁观,就是因为李淦受不了朝廷的廷议了,直接当着百姓的面,借着天朝的自豪感,直接宣布对倭开战。 谁要反对,谁就要冒着被百姓戳脊梁骨说是窝囊废的风险。 虽然明知道这么搞是没有退路的,将来一旦怂了,就会遭到极大的反噬。攫欝攫 但李淦想的可不仅仅是日本的事。 对日开战,就算朝中有反对的,也完全可以压住。 日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天朝颜面全无被骗了一百多年,琉球王哭着来京算作被迫告御状,就算又反对声也不成气候。 可是将来下南洋,那就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名正言顺了。厺厽 追哟文学 zhuiyo.com 厺厽 放任荷兰人屠杀巴达维亚的华人之后再动手,有一利一弊。 利是,朝中反对的声音能够被压服,名正言顺,谁反对就把谁头上扣个大帽子。 弊是,杀完人再动手,将来在南洋立足经营就很不利。 问题是,刘钰判断,照南洋的蔗糖贸易和畸形的种植园经济,荷兰人最晚在两年之内就必然要动手。 这是经济规律,是无法扭转的。 而两年之内,可能并不是一个好时机,所以这一次要拖下去,默许荷兰将巴达维亚的华人迁到别处,大顺对此可以表示认可。 如果这件事认可了,将来动手的话,朝中反对的声音必然极大。认可荷兰对南洋华人的迁徙、甚至派人去监督,那似乎就等同于认可了荷兰在南洋的统治,到时候又不屠杀,似也师出无名。 南洋太远,攻之无利,地主阶级的文官得不到利,反而会助长一批特殊的军功阶层;香料贸易,很可能被皇帝内帑垄断,被人眼馋却分不到,那就等于无利益。 反对恐怕是必然的。 预想到将来的事,李淦觉得有必要提前准备准备,等到将来机会来了,还可以再来一次这样的办法,将民众的舆论煽动起来,给反对派施压。 大顺控制不了江南儒林的舆论,但却可以试着控制京城的。 这一次既是尝试,以为南洋;又不仅仅是为了南洋,而是……更多其余的想法。 李淦知道自己的声音没有那么宏大,不可能让看热闹的百姓都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故而也早有准备。 之前尚敬还是琉球王的时候,便明知故问了琉球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叫琉球王把万历三十七年的琉球惨剧说一遍。 从萨摩入侵、到琉球宗庙被烧、再到琉球王室被抓到日本监禁、再到“逼迫”琉球欺诈天朝继续朝贡等等事,全都说了出来。 说的时候,有人记录。 记录之后,便以传胪。 上传语告下称为胪。 天子的话,通过书面,传递到在百姓面前的内侍或者勋卫,再由这些人将上面的内容直接念给百姓听。 在京城百姓的眼里,这琉球虽然是国,但却也是天朝的一部分,听到琉球发生的惨剧,一个个也是义愤填膺。 这些年京城没有遭受什么灾荒,北面也没有夷狄侵扰,战争都在距离京城的数千里之外,死人最多的还是和普通百姓够不太上的良家子,京城的百姓这些年小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小日子过得不错,才有对天朝二字的荣耀感。即便战火已经远离京城几十年了、京城遭受战火洗礼的人即便那时候才出生现在也都垂垂老矣,在听到琉球发生的事之后,情绪还是很快地被煽动了起来。 远离百官的百姓发出了一声声的叫喊,激愤的情绪响彻云霄,震得官员的耳朵有些痛。 官员之中的年轻人固然激愤,老成者心中却忧虑。 这件事,皇帝似乎做得有些越界了。 文武百官并不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以为皇帝摆驾正阳门,是为了学学当年唐太宗在承天门斥颉利可汗的事,彰显一下威严罢了。 可没想到,皇帝竟然绕开了朝廷,直接把舆论抓住,做成既定事实。 现在让朝中怎么说话? 大势已成,朝中就算有反对的,又能说什么? 点火容易,灭火却难。一些大臣心想,这么做固然一时得利,可却后患无穷,民众群氓亦愚,天子若是做个穷兵黩武之君,日后谁能阻挡? 天子身前,群臣不敢说什么,只能互相看看,默默摇头。 摇头的未必反对对日开战,甚至也有不少是坚决支持对日开战的,但这件事不该用这种形式。 这打破了长久以来的规矩。巘戅追哟文学zhuiyo.戅 事实上,勋贵群体中站着的刘钰,也不知道皇帝会选择这么玩,这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隐约间,刘钰感觉到有些不太对,皇帝想要的,怕不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甚至也不只是日后继续扩张的原因。 皇帝想干什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七十八章 春秋大梦 传胪之音仍在继续诉说着倭国的无礼,虽还未说开战之事,但大义已据,战端已成定局。 刘钰作为此次事件的核心层,自是早就知晓。早知道之后再去走一遍形式,无论如何是提不起精神的。 唯独能提起精神的,也就是这场皇帝之前并未说的“超越规矩”的做法到底意味着什么。 想到规矩,刘钰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朝鲜使臣,一阵烦躁。 他这个正牌的鲸海节度使,明日还要宴请一下朝鲜使臣,感谢其“对实边鲸海提供的帮助”,以及为对倭战争后的朝鲜问题打个基础,继续吓唬吓唬朝鲜人。 心想皇帝要是早点不“守规矩”,早点拿出今天这种坏规矩的胆魄,当年朝鲜“乱党”事件,简直堪比东学党起义,是再合适不过的干涉机会了。攫欝攫 奈何朝廷有几个有识之士却也无什么大用,考虑到朝鲜这个藩属的标杆,皇帝也不敢动作太大,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且这发,还是秃顶之后就剩下不到十根头发里最长的那一根。 当初派个三五千兵马,或是助朝鲜王、或是助“乱党”,如今什么条件谈不下来? 何至于这么麻烦? 非要守着旧规矩,这回倒好,明明军改之后大军东亚无敌,当初三千兵足够把朝鲜从朝贡国变成傀儡国,现在却还得和朝鲜扯淡。 ………… 朝鲜使臣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子能干出这样的事,居然直接传胪百姓,忍不住想到那句话。 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见着百姓激愤,再想想琉球子希望天子“准许驻军、准许派三十六姓”等事,心里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慨。 念及自己此番来华所为之事,暗暗摇了摇头,心中叹息不止。 朝鲜使臣心想,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煌煌天朝,如今却以晋文之术,实非正途。 天子煽惑群氓,实无王者之风。 若是真的为了维护礼法宗藩,这便是齐桓公那样的正途。 可听琉球子所说的几条,又是驻军、又是问日本讨回琉球的财物赔款,这不就是晋文公打着尊王的名号去称霸吗? 齐桓公也是争霸,可齐桓公的本心是仁义的,是真的想要尊王攘夷的。巘戅奇幻戅 晋文公也是争霸,可晋文公的本心就是为了争霸,是借天子之威而兴霸业之名。 诸葛亮治蜀用申商之术,可心存仁念;王安石用申商之术,可一心求利……如今天子以谲术而称仁义,这其中的区别,煌煌天朝竟无一人看得出? 天朝真的是为了宗藩事、琉球被欺压而要对倭国开战吗? 琉球子真的是心甘情愿地来到京城,自缚请罪的吗? 想到这,朝鲜使臣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哀,心道满朝文武,竟无一个忠言逆耳之辈,只怕长此以往,天朝亡矣。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天朝这是要行霸道,行霸道者非王者之风。 以力假仁,岂能久乎?不施仁义而以霸术,纯以力取之,与蒙元东虏何异?厺厽 奇幻小说网 7huan.com 厺厽 再想想大顺对朝鲜要求的条件,心中更是凄苦,心道今日借我釜山、元山;待明日我强,割尔辽东,又有何话说? 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德服人,心悦诚服。而今大顺却以力压人,日后必遭反噬。 悄悄地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自己的道理,对此时大顺的评价,更低了几分。 若以此论,朝鲜理学昌盛,又是宗藩。 若周丧,称王者七;汉丧,称帝者三。唐之崩离,抱蜀正南面者亦七八矣。 天朝既以霸道而行,反不如朝鲜之有大义。如今观之,心道则我朝鲜,比之战国七雄之一;三分天下之一;五代十国之一,又有什么区别呢? 今日以力屈从于顺,待明日其势衰,则可以力征之。或成秦之一统;或为三分魏蜀;或比十国割据,亦未可知! 再如南宋,国虽褊削,民虽羸劣,甚至对金人俯首称臣,曰臣构言,可犹为诸夏之真王,未有人称金为正朔。 以力压人,力不恒久,皇明尚有甲申之祸,待得明日大顺力衰,或可取而代之为正统。 正天下之气、彰王者之仁。 如今大顺已失诸夏之王道,纯以霸力,又办西学,结西夷以外交,降衍圣公为奉祀侯,如今又将琉球的王爵降到了子爵,只怕大顺已失天命矣。 曰:帝出乎震。 震,出于东。 帝者,阳也。 阳出于东,朝日鲜明,谓之帝出乎震。 莫非是……天数有变、神器东移,百年之后,天命在朝鲜? 如今倒行逆施,多用霸道之臣,又多学西洋学问,士林之中必多不满。 日积月累,待到天下有变,举“明教大义”之旗,届时再天降一雄主于景福宫,未必就不能成武王之事! 念及于此,朝鲜使臣心中一阵激动。 可激动持续了不过须臾,便又想到了现实。 大顺虽悖弃王道而行霸道,日后必遭反噬,但此时正如日中天,尚不可伐。 如今之计,还是先把“借”地给大顺的条约签了,再求大顺皇帝写一份声明,表明朝鲜暗戳戳以明为正朔的事可以既往不咎,免得大顺借机生事就好。 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差距,或许幻想是抹平此时屈辱的最好方法。 朝鲜使臣已经接到了刘钰的邀请,要以鲸海节度使的身份,感谢朝鲜这些年对他移民实边等事的支持,好几次移民的船都要在朝鲜的海岸暂避风浪。 虽然此番来京城的朝鲜使臣并没见过刘钰,但这几年朝鲜和大顺往来颇多,不只是朝贡册封那些事,故而朝鲜使臣常在群臣中听说刘钰的名字。 朝中许多和朝鲜交好的大臣,对刘钰的评价都不高。攫欝攫 都说此人多用霸术而无仁心,以司马光论,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 凡取人之术,无才无德的愚人,也不要才胜于德的小人。 对刘钰,朝鲜使臣是有道德和文化上的优越感的。 但他也知道,此次去琉球,就是刘钰带的队。 至于说到底前琉球王是不是“主动”自缚来京城请罪的、那霸又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虽不曾亲见,却也能猜想一二。 加之大顺和朝鲜之间最近一直谈的“借地”问题,也是刘钰一手在背后站台,而且他还是鲸海节度使,之前还派人去朝鲜测绘海岸线。 虽有道德和文化上的优越感,可这种优越感此时也只能聊以**,并无什么用。 这种能直接在藩属国动武、甚至可能是劫持藩属国国君的人,用道义去争取是毫无意义的。巘戅bxwx.co戅 想到这,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也不知道明日宴会上又将受到怎样的刁难。 也知道天朝最终还是会要颜面,会由懂典章制度的礼政府敲定此事,但在礼政府正式谈之前,先让此人私宴…… 虽不能说不合礼数,但恐怕多有深意。 第二日中午,朝鲜使节中的正副二人来到了在京城新造好的敕造鹰娑伯府,刘钰在门口亲迎。 见礼之后,刘钰就像是自来熟一般,拉着朝鲜使臣的手笑道:“本爵奉天子之命,节度鲸海,移民实边。这几年也多受朝鲜国的照顾。前些日子朝中派人去朝鲜,我本有意为正使前往,奈何琉球忽传倭寇事,实脱不开身啊。” 一边笑着,一边迎了朝鲜使臣一同入府,待入座后,刘钰又道:“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我节度鲸海,多有叨扰。今日正该回报。今日我是送一桩财富于朝鲜,使者不妨听听?” 朝鲜使臣一怔,心道还有这等好事?怕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想着这里面肯定有幺蛾子,朝鲜使臣立刻回道:“鹰娑伯说笑了。同为天子之臣,天子有命,岂能不从?鹰娑伯虽为鲸海节度使,却非封建鲸海;朝鲜为船只提供便利,是为报天子也,而非为鹰娑伯之私情。” “哎……话不能这么说嘛。”刘钰笑着拐了个长音。 “我回报朝鲜,难道是为了私情?还不是为了公事。前些年朝鲜国乱党起事,以‘烛影斧声’故事起兵。此事之后,听闻朝鲜要改革兵制、役制?但凡改革,绕不过一个钱字。阿堵物虽俗不可耐,可天下言义的君子少啊。我这番好处,是为朝鲜有钱变革兵役制度,难道是私事吗?” “一则,若再有乱党事,若无兵,则无法镇压,到时候又要请求天朝出兵。二则,倭人在侧,更有洋教徒见缝插针,此事亦需朝鲜有可自保之兵甲。” “若是再有前朝倭乱之事,若朝鲜能够自保,也算是为天子分忧了。” “这怎么能说是私情呢?分明是公事嘛。既为臣子,当为天子分忧,忧天子所未虑,正是臣子本分。朝鲜国若是改革军税失败,不能自保,这恐非正途吧?”厺厽 笔下文学 bxwx.co 厺厽 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朝鲜使臣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选择听下去,心里警觉更甚。 心道此人对我国内事一清二楚,甚至连李麟佐之乱后要改革兵役制度的事也知道,只怕心思不小。 联想到琉球的事,就是此人出力碎了琉球的王爵,更是此人早就盯上了琉球。如今见其所知甚多,非可以喜,实可堪忧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七十九章 两全其美 刘钰既节度鲸海,驻地却在威海,这些年一直在搜集朝鲜、日本的情报,对朝鲜发生的事当然是知之甚详。 攫欝攫。对倭开战,开战不是目的,战后的东亚新秩序、新格局才是目的。 东亚新秩序,总要把朝鲜搞进去。 今日这话题的引子,他也没先说“借地”的事,而是先说起来“送钱”的事。 朝鲜没钱,也不用钱,现在还是实物税。大顺没有迁界禁海,而且一直主导着对日贸易,导致朝鲜到现在也没攒够发行货币的贵金属。 小国不大。但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两晋门阀、宋的冗官冗员、明的士绅招纳良民为奴免税、唐之党争等等毛病,几乎全了。 能把诸夏这千余年政治制度的好坏精确的“去取精华、取其糟粕”,当真是舍朝鲜其谁。 “乱党”事件后,朝鲜自然想要改革兵役制度,想要拥有一支能打仗的禁军,想要改变一下兵役制度,这都可以理解。 但是,没钱。 按朝鲜自己往脸上贴金的说法,他们行的是府兵制。 军户从军,邻人二十户作保,帮这一户种地、劳役、支付财物等等。 理论上,只有分工不同。 实际上,很快军人就成了有“二十户农奴”的农奴主。 最后搞不下去了,只好由国家代收,逐渐演化成了人头税。朝鲜没钱,自然也不收钱,而是收布,可能布匹承载了货币的功能,也可想象此时的朝鲜生产力是什么水平,居然还能维持这种状态。 问题是,奴隶不用纳税,大族也不用纳这个税。很多良民都主动当奴隶,投效大族。 巘戅妙笔库戅。厺厽 妙笔库 miaobiku.com 厺厽。能收钱的越来越少,三千里江山、近千万人口,折合下来岁入二十万。 乱党起事之后,朝鲜有意改革,朝鲜王李昑就想搞“士绅一体纳粮”,想要不论贵贱,都缴纳这个税。 大宋自有“与士大夫治天下、不与百姓治天下”;朝鲜也有那句很出名的“国家宁失小民之心,不可失士夫之心”。 学完了大宋变法,又学了学崇祯筹钱:李昑说,勋贵大臣、封君王族,何不带头交钱? 结果不问可知,崇祯筹钱是什么结果,李昑筹钱就是什么结果,各个清廉如水,衣着补丁。 大臣们还不算完,见你不是要变革吗?好啊,不就是要钱吗?那王上你的“内帑”、“内司”一并罢了,这不就有钱了吗?还有冗官,合并州县,裁撤冗官,这不也有钱了吗? 两个办法一说,李昑立刻消停了,屁也不敢再放一个了。刚经历完李麟佐三军缟素的叛乱,就来个裁撤冗官,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那是生怕位子坐稳了。 刘钰所说的“送钱”,正是因这件事而起,于是道:“我有一策,可既不伤士大夫之利、又不给小民增困,国不加赋而军费足。” 朝鲜使臣有些好奇,虽明知道刘钰不安好心,可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不知鹰娑伯有何良策?” “开关,贸易。征收关税,货值二十取一,如此一来,岂不国不加赋而军费足?所谓税收,就像是拔鹅毛,要让鹅不叫而把毛都拔了,那才是好税。如同天朝盐税,这便是叫鹅不叫而收之。” “朝鲜国百姓也得用铁器、农具、布匹、瓷器等等,朝鲜国又产纸张、牛马、粮食等等。设置海关,征收关税,此充盈府库之良策啊。你看啊,百姓用的货物,若都用大顺的,这每年关税不就是很大一笔钱吗?” “你看啊,好比说,天朝的玻璃。此物入朝,士人大族两班必多用,如此一来,士人两班得到了玻璃,心情喜悦;朝鲜的府库,得到了二十取一的税赋,日益充足。” “哎,要不是天朝物产丰富无所不有,西洋诸国货物难以售卖,我真是恨不得天朝也行这样的政策啊!可惜,可惜……” 说完,还面露惋惜之色地摇摇头,忍不住时时叹息。 “这……” 朝鲜使臣实在没想到刘钰会出这么一个王八蛋主意。 开关、贸易? 那朝贡贸易怎么办?每次朝贡贸易,朝鲜大族都有参与,借着朝贡之名在京城买货,然后回去出售。 可君子不言利,朝鲜使臣也不能直接说出这可能会招致极大的反对,因为这会损害两班贵族的利益。 天朝册封的使臣去朝鲜,定例也就是抠个几万两银子;朝鲜贡使来京城,那可是来搞垄断贸易的,这里面的利益大了去了。 然而不等他说,刘钰先道:“我知朝鲜穷苦,于是进言陛下,若如楚贡苞茅,苞茅不贵,重在礼仪。是以日后朝鲜的朝贡八包贸易就停了吧,” “一则天朝一些官吏多有索贿之陋规,这有损天子颜面,也叫尔国多有困扰。天子仁慈,故而杜绝,正是治本之举。” “二则天子考虑到朝鲜贫瘠,也实无征兵之钱,府库空虚,不若就把这关税之利交给朝鲜王。” “三则朝鲜官员随行携带银两贸易,倒叫京城百姓误以为朝鲜竟无君子、官员如同商人贱民,竟然开市买卖,实在不成体统。长此以往,风气难收,是以圣天子也是为了告诫朝鲜国官商之别。” “最后嘛……” 说到这,刘钰的语气顿时变得阴森起来。 “我听闻,朝鲜国为了朝贡贸易八包之银,竟将人参售往倭国以求白银。或有人言:一等好参卖日本、二等好参贡天子;又或有人言:日本国不产人参,天朝辽东却产人参,是以人参卖向日本,所得银钱是卖向天朝的数倍?” 一句话,吓得朝鲜使臣一下子跪倒在地,面向紫禁城方向哭道:“冤枉啊!冤枉啊!愿圣天子明察,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朝鲜恭顺不二,岂能好参售给倭国而次参贡给天子?还请朝廷勿要听此谣言!臣指天发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 刘钰哼了一声,冷声问道:“绝无此事?我前些年去过倭国,见倭国圣堂,多有朝鲜通信使之题诗。倭国幕府将军德川吉宗上位时候,朝鲜国以‘日本国大君’称之,此事也是假的?” “我读书少,可读书再少,却也读过。” “,却不知除天子外,谁有资格分封开国、承家?大君即天子、天子即大君。莫非你不曾读过?” 朝鲜使臣的脸色变得煞白,后背已经汗湿,忙道:“鹰娑伯,若中原称虎、楚称於菟。这大君,在倭人语中,非……非……非是此意。本国也称之为‘大君殿下’。是殿下啊,殿下!”攫欝攫 “况且,这大君之名,朝鲜国亦有别意,是本邦封君的一种。其实也是本国视之为蛮夷,降其身份而其不自知。绝非‘大君有命、开国承家’之大君。” 殿下不是陛下,此大君非彼大君,刘钰笑道:“那你们交往用的莫非不是汉字?” “呃……” 好在他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只是吓唬吓唬朝鲜使臣,遂笑道:“罢了,我听说,当年箕子建朝鲜,本以为朝鲜必通,想不到连‘大君’这种封号都敢取。” 羞辱之后,刘钰也不做声,只叫朝鲜使臣无法回答。 说是不行,说不是也不行,只是冷汗直流。 刘钰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们,这事就看怎么说。那你要非说大君是朝鲜方言,皇帝可以选择相信,叫其改了名目就是;也可以选择不相信,询问你一朝鲜王,法理上的郡王级别,就敢封天子为下属封君? 反正真要是想找茬,称日本为“大君”这事儿,可严重多了。 考虑到朝鲜太穷,占领的成本太高,朝中也没有开战的想法。打日本还能榨出金银铜,朝鲜有啥? 又叫朝鲜使臣在那紧张了一阵,刘钰才笑着将其扶起道:“此事或真是虎与於菟之别?” “但暂时不提此事,与倭国贸易人参可不是假的吧?你们为啥要和倭国贸易呢?” 朝鲜使臣心想,你们在长崎不也贸易的不亦乐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鹰娑伯说笑了。天朝既与倭国贸易,本国也只是跟随天朝脚步。若天朝禁止与倭国贸易,本邦自然禁止。本邦与倭国贸易货物,都是遵守天朝禁令的,绝无违禁之物。” 刘钰勃然作色,大怒道:“你怎么能说这等混账话?纵当年有倭寇之乱,可倭人没说烧了天朝宗庙吧?万历二十年,倭国可是占了朝鲜王京、焚烧朝鲜宗庙的。正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宗庙被隳,其仇与杀父何异?天朝可以去长崎贸易,你们怎么能去贸易?” “莫说金银,就是能得到长生不死药,那也不能去啊。毁宗庙之仇啊!” “都说朝鲜国向来守礼,我看这是狗屁。且不说不知而胡乱用词,连九世之仇都可以一笑泯之?自万历二十年至今,可历九世了?” 朝鲜使臣顿时又没有话说了,虽然刘钰侮辱的极为严重,可他能说什么? 说朝鲜很懂,那你很懂,泰然处之叫日本为大君? 说朝鲜很懂礼法,那你很懂礼法,把你宗庙烧了还没到九世,就去和人做生意? 好半天,朝鲜使臣哭诉道:“鹰娑伯,朝鲜国小而民穷,只有人参特产,又不产金银。朝贡天子,这总不能没钱……”厺厽 天籁小说 tianlaixsw.com 厺厽 刘钰大骂道:“放屁!圣天子难道不知朝鲜所产何物?朝鲜朝贡,无非貂皮、人参、纸张,难道圣天子叫朝鲜朝贡金银了?譬如楚产苞茅而贡之,你可曾听天子叫楚国进贡肃慎貂皮了?你这不是胡扯吗?这话说出,就该割舌,圣天子何时要朝鲜进贡不产的金银了?” 使臣忙道:“圣天子自是圣明的。可是往来行程,衣食花费,加之总有小吏索贿,岂可无钱?”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刘钰,此时脸色顿时变成了笑意,赞道:“着啊!所以圣天子仁慈,知道朝鲜不产金银,也知道小吏索贿、沿途花费。若是不体恤藩属,只怕叫人嚼舌头。这不又说回刚才的话了吗?” “日后朝贡,一切从简。八包贸易,彻底取缔。如此,于朝鲜,则不必与焚宗庙之仇的日本贸易;于天朝,亦可全天子仁德体惜之仁声。” “两全其美,两全其美啊!”巘戅小说戅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八十章 逼迫 刘钰心道皇帝就是让我来给你们提个醒,咱们这是私下谈。到礼政府出面谈的时候,是要有书面记录的。 所以有些事吧,你们主动一点,免得大家都不好看。全了天朝体面,这不挺好的吗? 为了再度提醒一下,刘钰道:“其实朝中都传我这人粗鲁,实则不然。我是个儒雅随和之人。论及骂人,比起谏议大夫们可差得远。” 提到朝中的嘴炮强者,朝鲜使臣的脸色剧变。 刘钰真的算是儒雅随和的了。 这要是天朝里的嘴炮强者,顺着刘钰谈的“大君”、“九世之仇还贸易”这等事,多了不敢说,禽兽不如这四个字,那是上限。 可国家大事,岂同儿戏? 开关贸易,朝贡从简,不准八包贸易,这……这也不是他这个使臣所能决定的啊。 这时候就算是心里直骂娘,也只好面露感激之色道:“朝鲜国上下,实实在在感念鹰娑伯的大恩。若有人提及,还请鹰娑伯一定要澄清大君、贸易等事。只是,鹰娑伯所言的两全其美的办法,好是好,可这也非小臣所能决定。” “啊,这个嘛,不急。你先派人回去,说清楚这事儿。当然了,你们和对马藩的贸易往来一直通畅,若是泄密给倭国说天子震怒将要攻倭,天朝也不怕。” “鹰娑伯说笑了!朝鲜国向来忠顺,其可做出这等悖君之事?” 刘钰呵呵一笑,心道那也未必。但就算做了,老子也不怕,正事办完,要是打你们需要陆军帮一丁点忙,算我输。 朝鲜使臣此时已经出汗出的有些虚,这地方实在是一刻都不想逗留。 天朝摆明了是不要脸了。 当年前朝洪武爷的时候,朝中就有大臣向天子提出,朝鲜贡使总是私夹贸易货物,应该征收商税。 但洪武爷却大笔一挥,曰:跋涉万里而来,不可与本国商贾同语,听其交易,勿征其税。 这等天朝体面,一直延续。 天使入朝,无非就是索取一点贿赂;朝鲜朝贡,却是带着货来交易的,而且免税。 这不是贡品和回赐,而是朝鲜在贡品之外携带货物,这些货物只要不是“违禁之物”,就可以在京城销售,哪怕是从日本那边倒饬来的铜都可以卖。 现在刘钰要朝鲜开关,又要禁止八包贸易,携带贡品要严格按照礼单检查,超过的货物一律扣押或者征税。 这摆明了是要把原来属于朝鲜商人的利益,转给大顺的商人。 大顺并不想再为了这点天朝体面,任由朝鲜人把持着中朝贸易了。 朝贡和回赐不是冤大头,既有面子,也有里子。 朝贡过程中携带的货来交易,才是冤大头:这钱让商人挣也好、皇室自己组织个皇商交易也罢,最起码还能每年赚个几万两银子,使使劲一年一艘不配大炮的战列舰还是妥妥的。 可却是白白让朝鲜拿着免税权在京城自己卖货买货,赚的钱既没在商人手里,也没进天子内帑,更和户政府国库没关系。 理论上,对手工业并无影响,因为朝鲜人也是卖了货之后再买货回去的,对生产者而言这些货依旧卖了出去。 但是,这就像是蔬菜。 种菜的菜农不挣钱、买菜的人嫌弃贵,那钱都让谁挣了? 东印度公司不生产丝茶瓷,他们只是瓷茶丝的搬运工,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才有资格欠下一亿三千四百万荷兰盾的债务,而且还能维持支付利息。 对西洋诸国的贸易是这样,朝鲜的问题也是这样。 算起来唯一正常点的,就是既反对西洋贸易、又距离大顺较近的日本却又不朝贡的日本,算是正常一点的贸易。 这也是刘钰为什么反对一口通商、为什么非要搭上瑞典的船把货往欧洲卖的原因。 有一说一,一口通商和朝鲜朝贡贸易差不多,并不影响手工业发展,国内政策的变动都不如英国一个的零头影响大。 非是想象中的只要放开贸易,西洋人就高兴的不得了,国内立刻就能一飞冲天资本萌芽长成参天大树。 事实是现在英国今天敢自由贸易,明天资产阶级就敢把威斯特敏宫炸了,抱着护国公的头骨哭灵。 可惜大顺的海军距离到泰晤士河喊一声“开门、自由贸易”的水平还差得远,那就只好先对不起“忠心耿耿”的宗藩们了。 这也没办法。资本积累和工业发展倾销,需要市场,也必带来小农破产和剧烈动荡。 不是大顺自己人死的多,便是外面的人死得多,总得选一个做祭品。 朝鲜使臣不知道其中的大危机,只想着此时的那点蝇头小利,在其看来,这就是天朝不要脸,无王者之风,实非皇明那般可敬。 朝鲜早就有人暗地里也有人称之为“贼顺”,与皇明相对,如今这事若是成了,只怕更是坐实了这种厌恶。 在这里真的是一刻都不想逗留来看刘钰的丑恶嘴脸,起身正要告辞说是回去准备此事,刘钰立刻出言挽留。 “此事不急,还有别的事呢,一并办了。” “鹰娑伯还有事?” 朝鲜使臣吓坏了,最大的事绝对不会先说,一般而言都是先轻厚重。 第一件事就这么大,后面的事得多大? “嗨,不要紧张嘛。我这人吃甘蔗,向来都是先吃大头后吃小头,剩下的事就是小事了。” “你也知道,承蒙陛下信赖,叫我节度鲸海,移民实边,以防罗刹人成东虏之患。此事对朝鲜国也是好事,东虏之害,你们也领教过。” “但是吧,这移民实边去海参崴,还要绕路对马,实在有些远。好在,威海到平壤,也不过两日之程;从平壤陆路到元山,亦不过数日车马。再从元山到海参崴,那也不过数日船程。” “沿途移民,皆结对而行。一不扰民,二不劫掠,三不逗留。此事,你也顺便提一句。” 这是他一直想在朝鲜办成的事,这事儿从提出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可惜并无什么进展。如今好容易得了机会,自是要一并办到。 一则加深对朝鲜的控制,二则想要稳固鲸海、移民北海道,这条路线也必是要打通的。 然而这可并不是刘钰所说的“小事”,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件大事。 朝鲜使臣愕然无比,忍不住就要拂袖变色,可深吸一口气后还是忍住了心中的气愤,堆笑道:“鹰娑伯,此事可非小事啊。” “怎么不是小事了?天子遣人戍边,过诸侯之境,有何不可?昔者周天子伐虎方、扬越,过七十二国,难道周宣王还要先让辛伯、谋父去各个诸侯国交流方肯允许过境?”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时代早就变了,朝鲜使臣心想我们虽说是朝贡国,名义上是诸侯,可却根本不是一回事。 刘钰见他不说话,又道:“天子派我经营鲸海,难道不是为了防备罗刹吗?罗刹若是南侵,破巢之下安有完卵?按说这开拓鲸海的钱,你们也该出一些才是。再者天朝建海军,难道不正是为了防备倭人攻朝鲜之事吗?这海军的钱,你们也该出一些才是。” “天子仁德,不叫你们出钱。我就不过是借路戍边,你们还叽叽歪歪的,大可不必。” “如今可不比从前,西洋人自万里之外,一路灭国无数。若无天朝照顾,宗藩诸国谁能安稳?” “朝鲜与之天朝,非唇亡而齿寒,实巢穴于鸟卵。父母之国,必护子邦。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如今又是教你们收取关税为费、又是要实边鲸海护全你们,你们却支支吾吾,实在是竖子不足与谋。” 朝鲜使臣哀叹一声,像是要把今日淤积的愤懑都叹出来一般。 久久不语,心道以利假仁,岂能久乎?岂能久乎? 暗地里呼号诅咒了许久,终究没奈何地点头道:“此事我这便派人回国,报知王上。却不知鹰娑伯还有何事?一并说了吧。” “别的倒是没有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 朝鲜使臣片刻都不想再留,刘钰也没有留客的意思,加之刘钰也不会吟诗作对,和朝鲜使臣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剩下的事都要礼政府去办,且非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日后的唇枪舌剑也和刘钰没什么关系了,便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就送朝鲜使臣出了府门,目送他们离开。 朝鲜使臣一走,刘钰也要离开。伯爵府还要为结婚做准备,一群人正在那忙碌,都是父母那边的人在管,自己搏出来一个伯爵之后,和兄长之间的关系迅速升温,当真是兄弟和睦,家里人一并张罗。 他的心腹人也不在这里,府中的人都是父母那边给找的,没什么心腹,只是分出来几个能管事的,先把这边照看起来。 正要离开,就见打远处来了一辆四轮马车。片刻后,又胖壮了一圈的田平从车里跳出,直接喊道:“守常兄,我来的还真是巧。” 刘钰一怔,奇道:“你不在松江,怎么回京城来了?” “嘿……我父亲如今管着外交,又要分出西洋诸国关税的事,松江这几年越发成了钱袋子,正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如此还得多谢守常兄的折腾……不过也算是升了一升。” 语气还是熟络的玩笑话,见刘钰府上正忙着,便道:“我也不去你府上了。且去找一处僻静地方,饮上几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八十一章 驻英大使 牵来马,田平仍旧不敢骑马只是坐车。两人便去了一处附近的一处酒楼,随便要了一桌菜品,也没点陪唱陪玩的倌人。 才坐下,田平笑着扔给刘钰一本书道:“我妹妹叫我捎来给你的。” 刘钰扫了一眼,知道里面肯定还有信件,便先将书收好。 田平也不客气,自饮了一杯后道:“我回京这事,也是我那好妹妹跟父亲提的,只说不合适,也免得日后有什么事叫人攻讦。再者,如今松江那边管的事越来越多,银子收的也越来越多,我这样的品级也不适合管那么多了。” “不过这几年又是收印花税、又是多了关税、股税,多亏了守常兄,这里面也折算了我的功劳。想想也是,如今松江就是个大钱袋子,地位不比从前。” “父亲也觉得是这么个意思,在那久了,免不了惹麻烦。日后那里必是一个多事的地方,银钱太多,稍微管不住手,便要出大事。” 刘钰敬了一杯,笑道:“那里是肥缺,但也确实容易出事。既是升了品级,回来也好,远离那是非之地。” 田平既从松江回来,这应该不只是田贞仪和齐国公说的,而是此时情势下的必然。只是既主动提出来,皇帝也好借着这个机会调一调。 这几年松江蒸蒸日上,借助丝、棉产地的优势,对外贸易的优势逐渐显现出来。这个钱袋子日后只会越来越大,皇帝自己应该也意识到了,所以既是让齐国公兼领关税的事,田平也就只好离开。 看来皇帝对将来的贸易收入信心满满,只怕日后松江海关、交易税等等部门,要安排节度使品级的官员去管,而且还得是皇帝的心腹。 不管是自己,还是即将成为亲戚的齐国公一族,日后可能很难再伸手这个皇帝眼中的大钱袋子。 “田兄既回来了,又授何职?” 一说这个,田平脸色就难看起来,苦恼道:“旧职已去,新职未授。但我可能要被扔到欧罗巴去,做驻使。” 刘钰大笑道:“不能吧?当年跟着你父亲去欧洲的人可是不少啊,应该也是从那里面挑才对吧?再说在松江就避嫌,在外交部就不避嫌了?” 田平苦笑道:“外交驻使,避什么嫌?和我一并选出来的人好几个,过些日子我们就要去学些西洋的礼节。况且西洋诸国又非只有罗刹和法国,那些人便是去过,也还不多是走马观花?我在松江,总还了解关税等事,亦知行情。” “陛下又讲了个故事。” 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後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说罢,田平道:“陛下以为,若以科举臣任驻西洋,其心必怨,以为天朝体面全无,必不尽心,且多以为耻辱、流放。而且其辈重礼,不能‘从其俗’,恐因礼节上的事,出现不快。” “我等这些武德宫里出来的,又是接触过西夷的,本身也不那么偏执。加之驻外大事,必以本国为重。陛下以为,勋贵子弟,顾及家中,不那么容易收受西洋贿赂,亦或将一些事和盘托出。” 刘钰点点头,心想皇帝想的有一半有道理,有一半没道理。 自宋之后,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对于一些事确实看的很重。 这也难怪,自信之下,天朝体系尚未崩解,主动外交,无疑是奇耻大辱。 当年占了澳门的,又是葡萄牙这等天主教国家,明末开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人,必然是天主教徒。大顺之前能看看外面世界的,也还是那些天主教徒,但信仰问题和宗教问题,使得这条路不可能走得通。 此时的大顺还没有蒙古那么强的军力,不说逼得教廷出台1258年赦令,允许天主教徒祭祖等,就连逼教皇把这份文件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能力都没有。 历史上直到日本那边的天主教徒不拜天皇被“天诛”、伪满洲国需要祭孔等缘故,这才使得天主教允许东亚教徒祭祖、祭孔——上帝之名,也是那之后才允许使用的,因为“上帝”是“东方的异教邪神”,不可以称呼陡斯之名。 现在这种情况,是天主教徒的,从教皇搞出礼仪之争后,基本上就彻底完蛋了:你们天主教徒祖宗不拜、孔夫子周公也不能拜、皇帝也不能拜,那你们还是华夏人吗? 也是幸于徐光启的时代,耶稣会里还有些聪明人。要是当年就搞礼仪之争到如此剧烈的程度,就明末的那个环境,天主教徒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喷死。 如今士大夫们对大顺降下天朝身份,和西夷外交的事,本就相当不满。 派他们去当驻外使节……不说能不能办成事,很可能今天下了任命,当天晚上就写了绝命诗上吊自杀以免其辱。 就像是满清末期郭嵩焘出任驻英公使时候,弹劾郭嵩焘的三大罪之一,便是因为天冷,英国人给郭嵩焘披了一件外套,于是被弹劾,认为“宁可冻死,亦不当披”。 这里面涉及到太多的东西,罗马人不会因为卡莱战役就认为该全盘游牧化;中国也不会因为白登之围就把自己变成匈奴,这是千年文明积累的自信和高傲。 至于此时的西方……士大夫觉得可以学什么?徐光启自己都没学会几何原本的后几卷,指望此时的士大夫读得懂后世菲尔兹奖获得者都觉得晦涩难懂的,然后惊呼不可战胜? 还是会认为东印度公司模式、血腥积累贩奴、东南亚屠杀保证供小于求稳定香料价格、济贫院和圈地运动是“三代之治”、“仁比文武”? 东方此时还是有文化上的自信和优越感的,法国启蒙运动所构想的那个理想国模板里,也有华夏儒家仁义的一席之地。 刘钰不认为这时候的士大夫做错了,作为一个原生文明,这些士大夫守住了文明。 但如今,驻外使节,确实不适合儒家士大夫担任。 再说大顺对外交往,看重的是“实学”,而不是“西学”,这些武德宫出来的、学过几何算数的,最起码还有些底子,也有一定的拉丁文基础。 而“实学”和“西学”的分野,加上西洋使节的到来,使得刘钰“垄断”西洋情况解释权的机会,丧失了。 估计皇帝也怕一些古儒派的士大夫,觉得英国模式“议会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鎔鎔乎三代之遗意”,回来再搞出一些大新闻,所以还是派一些在经济基础上最保守最反动最支持皇权的勋贵子嗣去。 现在看来,这也算是一件好事,正是雄心壮志开眼看世界的时候,别刚开眼就看到皇帝害怕的东西,直接当了缩头乌龟埋头鸵鸟。 “田兄可有消息,自己要去哪一国?” “嗯……英国。陛下说,反正朝中懂西洋语的,也就是拉丁文,最多还加个法语。这英圭黎国语言,朝中本就无人懂,谁去都一样。” 听到田平可能去英国,刘钰忍不住笑道:“哈哈哈哈……田兄受苦了。古有苏武北海风雪牧羊,今有田兄北海湿雨睦洋。此北海,非彼北海,天气可是差的紧呐。” 田平以手拍桌道:“说的就是啊!我在松江就听说,英国天气阴寒。父亲去了一次巴黎,说巴黎非是茹毛饮血之地,虽不比京城,却也别有风味。可是……可是法兰西国与本朝交往甚厚,驻法一职极为重要,陛下另有人选。” 多少听闻过英国的坏天气,田平也是不想离开,但这件事怕是难以更改了。 “田兄,我看此事,齐国公也是拿你做个榜样。驻外使节,给士大夫,以为是屈辱;给咱们这些人,又觉得是苦日子。国公如今执掌外交部,陛下又指定是勋贵子弟去往历练,他也只能先把你扔出去了。” “我倒觉得,这是个好去处。” 田平大约也能猜到父亲的意思,可对刘钰说的“这是个好去处”,并不认同。 “好去处?守常兄,不必如此安慰。” “英圭黎国,虽是西洋大国,可与本朝素少来往,周边也无争端。此时远不如瑞典、罗刹、法国、荷兰。我看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刘钰轻笑,也不解释。 田平的看法,现在看是绝对正确的。驻英大使,此时在朝廷眼里,可能都不如在瑞典重要。 瑞典最起码还能牵制俄国,荷兰在东南亚和大顺有交集,法国自不必提,英国此时除了有点贸易外,连马六甲还没买进来呢。 谁要说驻英大使将来必是极为重要的职位,听的人肯定以为是安慰,根本没什么交集的国家,怎么可能会重要? 刘钰知道将来一定很重要,但他这时候也不能说,只是劝道:“田兄,有道是天道无常。这英国语言,朝中本就无人会,对英国也所知不多。待你日后回来,你便是对英国所知最多的那个。说不定哪天英国强盛到与本朝有了交集,你不就水涨船高了吗?” 田平无奈笑道:“你这是挟洋自重的说法啊。按你这说法,我倒是应该盼着英国越来越强,日后与本朝有所冲突才好?罢罢罢……此事既已定下,不提也罢。今日就是朋友小聚。” “我一来是给妹妹送信,二来是知你素来支持外交驻使。对我而言,这是个苦差事,却知道你必喜欢,特来告知。”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八十二章 黄道婆计划 “其实我们也知道,我们去那边,不过是当个细作。只是这个细作有朝廷的身份。海远山高,便是朝廷有什么事,我们也无法第一时间传达。只是我们当细作,朝廷到底想让我们看什么?” 刘钰大笑道:“朝廷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怎么知道想让你们看什么呢?朝廷觉得,西洋的很多技巧可以抄来用,但是朝廷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也就不知道该抄什么。等到将来知道了,想要抄的时候,你能找到就好。” 他说着绕圈子的话,田平也听懂了里面绕的圈,摇头失笑道:“那倒也是。但上次我父亲去罗刹和法国的时候,你是找了咱们的一堆朋友一起吃饭,嘱咐了好多事。我琢磨着,想看什么,你许是知道,或者至少给个路子。” 攫欝攫。“这次和上次不同。我可真没什么路子。”刘钰想了想英国的情况,心想此时唯一想搞的就是航海钟,但英国虽然给奖励的时候扣扣索索的,可控制人才外流却把持的严,根本没戏。 遂摇头道:“你去了该吃吃、该喝喝,就当寄情于山水之间,学学英夷言语也就是了。” 和上次出访之前刘钰嘱咐了许多事、目的性很强不同,这一次刘钰真不知道该嘱咐什么。 的确,驻英大使现在绝对是一支潜力股。现在可能对大顺的重要程度不及葡萄牙,甚至赶不上瑞典,但必然会是有资格和中国争“天朝”大位的强敌之首。 但是,潜力股此时终究只是潜力股。 英国距离真正发力还早得很,哪怕是传说中的珍妮机,尚且还得二十年。想到这,刘钰一拍脑袋道:“对了,田兄在松江,可听过黄道婆的故事?” 巘戅阅戅。“何止听过。我在松江还去宁国禅寺观瞻过,宁国禅寺里有黄道婆的塑像。前朝天启年立的,松江本以棉纺闻名,进香者甚多。我在那里,岂能没听过黄道婆的名号?” 田平也顿时明白过来刘钰的意思,拍手道:“你是要我学黄道婆?” “哈哈哈哈哈……田兄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哪会纺纱织布啊?便是想学,也没这本事啊。” 田平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不由笑了起来,但玩笑之后,也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在松江这么久,英国货船也接待过几艘,羊毛纺织的呢绒布虽然不好卖,但每次多少总会带一些。 刘钰不会无的放矢,说起黄道婆,田平自是想到了西洋呢绒布。 这等呢绒布在京城勋贵家里,几乎没有,档次不够。西洋各国若论布匹中的上等货,也就俄国那边有一些,不过其实是波斯或者土耳其的货,松江的西洋海商运来的呢绒都是市面货。 若是纺织,他自是一窍不通。 但也知道,若是大顺能学会西洋的种种技巧手段,现在西洋的呢绒布只是难以售卖,而若是大顺学会了,那西洋呢绒布便一点都售卖不了了。 他在松江也颇受刘钰影响,但刘钰嘴里喊的“自由贸易”,实质却还是积累贵金属的重商主义,只是大顺的情况特殊,可以用自由贸易伪装一下重商主义的实质,喊喊口号罢了。 金银内流,在田平看来,这是正确的;金银外流,自是错误的。 就像是他在松江听过的黄道婆的故事,一旦松江学会了,便成了天下棉纺最佳,而黄道婆学手艺的海南崖州,如今哪里比得过松江? 只是听懂了刘钰的意思,却也被刘钰泼了冷水,心道自己确实对纺织一窍不通,就算学,又怎么学? 厺厽 阅笔趣 yuebiqu.com 厺厽。“守常,这事你一提醒,我想到了一处难做之处。法国人来过之后,朝中有令要严查西洋人对瓷、丝的接触。我在松江也接触过西洋人,他们猴精猴精的,可不傻。这事儿若是朝中派人,大张旗鼓,怕是办不成。”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刘钰也知道,朝廷就算派人去,也无人可派。朝廷能掌握的,都是有官身的,有官身的,怎么可能会这些贱业? 对纺织,其实刘钰也一窍不通。甚至他在威海收的那些孤儿,学的都是基础知识和理论,刚刚开始在机械和铸造行业开始实习而已。 他也就听说过飞梭、珍妮机这些东西,也知道珍妮机纺的纱并不适合大顺的棉布生产,要逐步改进一直到走锭精纺机出现后,才算真正可以达成工业生产。 要说此时大顺的技术落后?确实有些已经落后的,比如机械加工和钟表精加工之类,这些是肉眼可见的。 而很多东西,又是此时看起来没什么用,量变积累而达质变的。 这些量变积累达质变的,可能是一套全新的产业链,比如玻璃、制碱等这种线性产业链,最终达成了化学上的突破。 他知道的有玻璃,不知道的肯定还有诸多其余的行业。 正是因为这种“肉眼还看不出的差距”,使得刘钰没法复制当年的“留美儿童”的手段:蒸汽机、电报、铁路、化学这些东西,那时候真的是肉眼可见的差距,学就是了。 现在去学,时间也确实尴尬。 英国的纺织业距离平地起飞还差五六十年。 可是现在,技术真的不如大顺;三四十年、五六十年后的起飞,效率一下子反超,但这绝不是一条平滑的上升直线,而更像是前一秒还在平地,下一秒就直接飞升了。 理论上,英国是飞梭导致了棉纱需求增加,诱出了珍妮机,然后改进最终走到了走锭精纺机。 攫欝攫。路是这么一条路,可刘钰很清楚不能刻舟求剑,因为这条路在大顺走不通。在珍妮机那一步就会直接卡死,那破玩意纺出的纱,在大顺只会亏本。 所以唯一用抄的就是走锭精纺机,但这东西此时又真的没有。 朝廷那边,和法国的关系比较好,之前和法国密约中,已经派出了第一批前往欧洲的学徒,不过主要集中在军事、造船等行业。 田平要去英国,刘钰所能想到的就是纺织业。 现在,技术肯定是不如大顺的,但是思路是不是可以借鉴呢? 既是术业有专攻,应该派点专业人士去看看。 “田兄,我是这样想的。一国之大,无非衣食住行为基础,然后才有绘画诗歌军舰大炮。这军舰大炮,我觉得没什么可学的了。反倒是衣食住行这方面要多看看、多学学。” 巘戅追哟文学z&#戅。“所以想到了黄道婆之事。既如此,我倒有个黄道婆计划。我出些资本,再找一些人只做你的随从,到了那边后,投资一些纺织作坊,不图赚钱,就图偷师。” 厺厽 追哟文学 zhuiyo.com 厺厽。“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孔子尚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但总能学到一些东西。这也是一样。” “再者,西洋呢绒,用的是羊毛。如今朝廷控制了蒙古、西域,若是能在那里开办一些呢绒作坊,亦能加深对那里的控制。如此,将来若真成事,田兄不也大功一件?” 田平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刘钰也知道田平在乎什么,在乎的是功绩,他自是抛出了一个功绩作为诱惑。 田平来找刘钰,一则真的是出于朋友之义来告诉刘钰这个“好消息”,他知道刘钰对于在西洋驻派使节的事很在意,这算是知情人士透露已经敲定。 于私,也正希望在那里能再立功勋,等到回来后提拔一级,升上一升的。 他又没有前后眼,自不知道英国才是西洋诸国中潜力最大的那一个,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说不定是朝中对英交涉的第一人,“挟洋自重”、英夷越强,他将来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至少超越此时看似更重要的瑞典、葡萄牙,绝无问题。 此时真要想干出些功绩,就得走邪道歪途,想着刘钰对西洋诸国所知不少,想听听刘钰的意思。 见刘钰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他有在松江的经验,知道刘钰总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出一条道路,之前他在松江“颇有政绩”的原因就是因为海关税、交易税等等税源的开辟。 听刘钰称之为“黄道婆计划”,便笑道:“原来我不是黄道婆,竟是让我去掩护黄道婆们。” 刘钰神色郑重道:“田兄,此时驻外使节,其实都是小偷。西洋诸国的事,本朝也难参与,虽知本朝军力强盛,可远在天边,那也不等同于不存在?倒是衣食住行的诸多技巧,偷到手便是自己的。” “法国人想投我们的瓷器丝织技术,我们也想着偷西洋人的东西。能偷来,就是本事。要偷的东西多了去了,产毛的羊羔、良马、技术……这些,西洋人也不傻。若你能偷来,那就是本事。” “法国那边,不好动手,以免两国关系紧张,伤了情分,坏了大事。英国那边,正好可以偷。暴露了,反正本朝和英圭黎国关系也就一般,没什么大事;不暴露,你带回来,那就是功绩。朝廷有功归你,偷来的东西这也能给你换算成钱。” “搞一个作坊,或者雇请个英国人打理,建个工厂,打个掩护,有些东西偷起来也方便。至于偷什么……我也不知他们有什么,这就看做事的人脑子是否灵光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八十三章 意外之请 田平还只是觉得当这驻外的使节就是细作,刘钰却更进一步,叫他做“贼”。 本来还有些迷茫的田平,顿觉豁然开朗,心道果然这功绩是要人引路的,若非守常点明,我如何能想到偷窃也是一种功绩? 当真是于无路处指明途,如此去那阴冷的英国,总算是可以不那么委屈了。攫欝攫 本来去就烦躁。 国内官员上任,理论上都是不能携带家眷的。更不要说去西洋诸国,而田平就算在松江日久,常见西洋人,这审美观终究还是没变,实难接受。 便单这一件事,就足够烦躁。更加上那英国和大顺似乎八竿子打不着,明显就是去熬日子的,心情可想而知。 刘钰点了他一下,叫他去偷东西,才算是赶走了还没到伦敦就已笼罩到了身上的阴霾。 “守常啊守常,拨云见日啊!这就明白了,偷来东西,便是功绩。这办法可行。人选你那边帮着找几个机灵的、心腹的,心里大约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也好知道该偷什么。我就不成了,只怕我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 刘钰亦笑道:“偷容易,偷来之后送回来,却难。所以田兄去了,记得多多交往。有些东西,看似中外殊途,但内里也差不多。无非面子、关系、人情、金银,这等事,你既是公侯府里出生的、也在海关这等地方做过,想来本事不差。” “哈哈哈哈!不差,不差,好得很呐!”田平大笑道:“这等本事我自是有的,结交关系无非是钱,我在海关这些年,别的没学会,怎么收钱送钱却学的明白。” 他素知刘钰在这等事上舍得花钱,朝廷给的经费不多,而且不可能私下里授予这等任务,既是想不到,也是一旦走公账就太麻烦,户政府对驻外使节一事本就不满,皇帝内帑补钱也舍不得太多,况且就像刘钰说的那样,皇帝也不知道西洋人到底有什么,又怎么会知道该花钱去偷什么呢? 钱,刘钰自然是要资助一部分,但除了钱之外,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厺厽 LOL小说网 lolxsw.com 厺厽 “我看这样吧,咱们两家,家里都有些不是市面货的东西,平日里也用不上,压在箱子底下。或是赏赐的,或是别人送的。这些东西不是市面货,西洋那边也得不到。哪怕是一两件女人衣裳,咱们家中的,到了那边送人,可远比在这边卖钱典当值得多。” “不妨搜罗搜罗,折成现银我给买下。你带去那边,送礼也好、结交也罢,既有面儿、也贵重。金银在这边是金银、去那边也是金银;玉石虽贵重,不懂君子如玉的西洋人眼里就是块石头。” 田平也想通了其中关窍,笑着接话道:“是了。官窑的瓷、内绣的衣裳,这才是到那边送礼的好东西。” 刘钰正要再叮嘱他几句,田平只道:“守常且放心。” “我之前只是不知道去了要做什么,是故迷茫。不知该去往东西,就算腿上有万斤力气,那又何用?” “你既指明了方向,这些细节事,也就不用叮嘱了。你要是知道该偷什么,那就最好了。这叫什么?这叫你是官儿,我是吏,你不需要具体怎么做,只需要告诉我做成什么样就是。但说起来,这事儿该是我父亲管……叫父亲来管外交,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千头万绪,也想不到这些细节处。”巘戅lol戅 刘钰哀叹一声,摇头道:“便是说了又有何用?就说一句:西洋风物,尽要细察,择其善者而学之。可什么是善?什么是不善?术业有专攻,其实朝廷应该多派巫医乐师百工之人,方能知道西洋诸国的巫医乐师百工何为善可学者、何为不善而可弃者。” “派我们这些勋贵子嗣,麦苗韭菜都分不清。派士大夫们,必要盯着礼仪制度去看。譬如懂音乐的,要从礼,观西洋乐曲必以为失了中正平和云云;不懂音乐的,要识字的小孩子到了那边从头学起。可学了这些也不能做官,聪明的大把前途可以科举和必要去?不聪明的去了事倍功半未必能学成。” “难呀……难呀。不管是海军还是铸炮,军官还是参谋,数学还是科学,都是天下第三、第四等的人才在搞,什么时候天下第一等的人才会学这些东西,我就真的放心了。如今我朝是拿着天下三四等的人才,去和西洋第一等的人才去争雄,我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狠狠地发了一顿牢骚,也就只能发发牢骚。大顺能够做出现有的改变,已经是出乎刘钰的料想了,亦算是皇帝“圣明”了。可刘钰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么大的框框困着,想要做成事,难度倍增。 田平起身拍拍刘钰的手臂,安慰道:“我天朝人杰地灵,这三四等的人物,总可当他们二三等的人物。再说了,西洋诸国,分崩离析,一省之地,又能出几个状元?” “原本离得远,西洋诸国离得近。他们此国有了,彼国便去抄。我天朝之前不同,你说去抄谁?抄朝鲜?抄倭国?抄安南?无处可抄,自是稍微落后,守常不必担忧。” “如今朝廷不是有所改变了吗?已经派我们这些人常驻西洋,真有什么好东西,我们也会知晓。就算别的不懂,那枪炮火器的好处,我们还是看得出来的。只要枪炮火器不落后,便无大事,慢慢来嘛。” “再况且,西洋一等人物在本国,想来在我朝周边所谓殖民地的,也都是些三四等人物。大家都是三四等人物,实在不必担忧。” 一番安慰,刘钰心中阴云稍解,知道自己也只是发发牢骚,科举改革暂时看不到希望,只是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好吧,不提此事了。只喝酒。待过几日,我找一些人给你送过来,到时候去了西洋,只是别忘了这个对你前途攸关的‘黄道婆计划’就好。” “放心吧,别的事能忘,关系到升官发财的事儿,能忘了吗?赶明儿我便回家里,跟父亲说说,把家里那些用不上的、压箱子的东西都收拾收拾,到了那边好送礼结交。”攫欝攫 碰了一杯,便不再提这些事,只让刘钰讲了一些英国的大致情况,田平也没觉得有什么惊奇的,将这些事一一记在心底。 酒酣之后,送了田平回去,展开那本书,翻出田平传递的书信,迷迷糊糊地扫了几眼,刘钰就知道这信上的事有些大,酒后不宜思索田贞仪说的是对是错。 赶忙回去,藏好书信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之后,仔细又把信读了一遍,一把火烧掉后,便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像是拉磨的驴子一般在房间里转了一整天,最终点了点头,觉得这想法看似诡异,可实际上却有好处。巘戅叮叮小说dingdingxi&#戅 第二日早朝之后,皇帝召见了刘钰,正要问问朝鲜国使节的事,刘钰想着田贞仪信上的内容,最后下定了决心。 李淦并不知道刘钰脑子里在想什么,笑吟吟地问起了朝鲜使臣的事,听到刘钰连诈带吓的那番话后,不由莞尔。 “朕实没想到,对朝鲜这等宗藩,还有行霸道手段。朝鲜国定要说朕以力假仁,嘴上不说,腹诽总是有的。” “不过你那以商控蒙之策,确实卓有成效。加大对朝鲜的控制,也非是就你一人的想法,英国公昔年也说过。但这一次的要求,确实有点过了。” 刘钰忙道:“陛下是天子,天子令诸侯做点事,那不也正常吗?他若不情愿,那边证明他们不够忠顺;他若忠顺,便不会不情愿。” “哈哈哈哈……这话是这么说,但这等虚言,你不是平日最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八十四章 止于何处 皇帝先是有些懵,看着跪在那奏事的刘钰,心里瞬间闪过了几十个想法。 一切都太过突然,所以才懵。 这是要干什么?攫欝攫 真的是要做纯臣? 是有人提醒他担心鸟尽弓藏功高震主? 还是出于心中自认的大义道理? 亦或是只是随口一提,等着自己宽慰几句,再给他一个放心丸,叫他放手去做事? 懵有懵的原因,可不管原因是出于什么,这请求总是让皇帝欣喜的。 李淦并不怕海军的军权集于一人之手,在他看来,海军既不能对内镇压,也不能陆地行舟炮轰紫禁城。 但是,海军是刘钰一手建的,上上下下都和刘钰有诸多关系:师生情谊,在天地君亲师中,这在封建礼法道德下,是仅次于双亲的。 李淦之前塞了一个李欗,刘钰二话没说,君臣之间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说的明白点反而互相面上都不好看。 身为帝王,虽刘钰给他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是“天真烂漫”之辈,可在朝中斗的久了,一时间也有那么一瞬间考虑刘钰是不是在倒逼? 比如叫才去了海军半年的李欗来执掌海军的初战,是不是在表达一种不满? 消极对抗? 可这种想法,很快消散。这种猜测只是下意识的帝王心术,但在瞬间之后就认为绝不可能。 因为,按照刘钰的说法,日本的水军和不存在没有任何区别,照这个意思,只要领军的不是秦桧就奔着投降去的,根本不可能输。 而且就算是真要这么搞,那也得是面临一个强敌的时机,心道刘钰就算再不懂朝堂事,这点事也是明白的。 故而只是这么一瞬,李淦便倾向于,刘钰在说一件事:藩镇之祸、汉末军头,这些问题请皇帝不要去担忧。免得有开拓之机却顾虑内斗,束手束脚。 这让李淦略微有一些不太爽,他自认自己是个心胸开阔的,整日自比李唐太宗,至少自以为这般。若是被人如此想、尤其是被自己信任的人这么想,确实有些不太是滋味。 可这种不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心想刘钰或许,所求者,人亡政不息。 人亡政息或许有很多因素,皇帝担心一方大员、统兵大将兵权太重、距离太远难以控制,这正是人亡政息的一大诱因。 须臾的阴晴之后,李淦用一个尴尬的玩笑,叉开了话题。 “爱卿莫不是新婚在即,便想着偷懒,在家守着娇妻美眷,再无开拓之心了?” 虽明知道不是这样,皇帝还是很尴尬的用这个笑话,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态度。 刘钰也顺杆爬道:“陛下明见,或真有这样的原因。” 君臣一笑,皇帝不想再去问刘钰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出于何等目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权衡之后,觉得只要不是刘钰想要趁着大战在即要挟朝廷、非其不可,便都算不得什么。 刘钰回想着田贞仪信上的内容,心道贞仪想的真是没错,皇帝并未有任何不快,甚至都不想深究原因。厺厽 天籁小说 tianlaixsw.com 厺厽 刘钰是在做一个姿态,皇帝随时可以控制海军,这海军是姓李的,不是姓刘的。 哪怕是他离开了海军,海军依旧运转,依旧有战斗力。 因为如果连他这个一手把海军建起来的人都能如此,之后不管是谁,都可以放心。 一名宣读小吏、一纸诏书,足以。 海军只要能握紧,莫说南洋在万里之外,就是印度,也不用担心有人在那拥兵建国。 对族群而言,的虬髯客、的混江龙,那是好事。 对皇帝而言,虬髯客、混江龙,和龙川县令赵佗、靖海军节度使吴权,并无二致,都是坏事。 对大海的天然恐惧,哪怕此时已经知道海上万里不足路上千里戈壁更远,却依旧在潜意识里觉得离得太远,要考虑在外领兵的主将割据自立的事。 自古以来,总喜欢以史为鉴,但史书中并没有海军的故事可鉴。 若是殖民、封建,史书可鉴,但鉴的结果分别是春秋战国乱世、吴楚七王之乱、朱棣靖难夺位。 史书上没说,一支强大的海军在手,南洋诸地便不可能学赵佗、吴权。 刘钰一直试图让皇帝相信这个道理,但这个道理最终还要落实在刘钰身上,有些事他要以身作则。 如果连他这个一手把海军建起来的人都可以随时撤换,那么皇帝对大海的最后一点隐藏的心病也就没有了。 李淦不想承认自己心里隐藏的心病,他想和刘钰来个君臣和谐不相疑的典范。 可能他自己入戏太深,但田贞仪早在之前就告诉过刘钰,最好的冠军侯,是二十四岁英年早逝的冠军侯。 李淦既不想承认自己隐藏到自己都未察觉的心病,此时也不再追问原因,只是觉得自己懂刘钰的想法,遂道:“爱卿所想的,是利在千秋之举。制度定下,人才辈出,也确实胜过爱卿披坚执锐在前。” “但你可想好了,这一仗若是出了问题,你就是大罪,弹劾之词,必漫天飞舞,朕也护不住你。” 即便这个主意是田贞仪出的,即便目的并不是皇帝想的那么简单,可刘钰是自己思考过的。 皇帝所说的问题,他也想过,但就像是一个学霸可能发挥的不好,可能分数不如另一个学霸,但就算考试前拉稀,也绝不可能比倒数第一考的差。 巘戅小说tianlaixsw.com戅 日本的水军什么水平,刘钰去转了一圈,太有数了。不要说威海这几年疯狂造舰,哪怕威海的海军只出动一半,也依旧可胜。 绝对的实力面前,没有意外,而此时的海军更是一个远比陆战意外更少的兵种。 如果遇到台风,那他去不去都没有意义,大顺走向大海的一切构想也就会化为乌有,可偏偏台风不是他能控制的。 尽人事、听天命。 田贞仪的信上,只围绕着一句话。 欲止于何处?攫欝攫 若只是止于南洋,那么这件事可以不用提。 靠着皇帝的信任,一手抓起海军的事,待南洋定,功成身退。 问题在于,南洋拿下,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了吗? 若心思不止于南洋,那这件事就要提出来。 靠着皇帝的信任,把海军制度化,先保证人亡政不息,再做心中事。 南洋若定,还有不止之心,哪怕还只是外战,若到时候刘钰一直统兵,到时候提出再开拓,皇帝心必生疑。 可能到时候哪怕心里明知道刘钰说的再开拓很有道理,却也会心生疑虑担忧。 对倭一战,既然自信满满,必能胜之,何不趁此机会“识大体”、“真忠国”,先退后而进之。 李欗年幼,不知军事,但其身为皇子,心知肚明是来接刘钰的班的。 那么李欗就应该知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计算手底下的人立下再大的功,也威胁不到他的位子。 既如此,李欗必虚心纳言,不会刚愎自用非要表现自己。 参谋制度既已成熟,海军临阵又有上好的军官生,唯一担心的就是李欗亲自带兵傻呵呵的非往泥潭、滩涂、河口里钻。 但李欗是皇子,又是明显的海军接班者,那么此事就不用担心李欗非要表现自己,这也就连最后的意外都不存在了。 既如此,若将来还想更进一步,此时便要退后一步。 而此时退,南洋一战皇帝或可再启用为帅,因为荷兰不比日本。 但到时候,那就是依着军改后的思路,勋贵出镇领军,而非一手建起海军的大将领军。 虽人为同一人,在皇帝眼中却是两个人。 田贞仪可能并不太懂战略,但是却懂朝中人心这些事,她半句没提对倭的战略,只是在刘钰绝对自信的基础上,提出了针对人心的想法。 甚至田贞仪也不知道刘钰到底想要什么,但之前的信上她就问过刘钰了。 要想清楚,将来是做“安西大都护”、还是“左仆射”。 如果认为要做的事,非要做成“安西大都护”方可成,那么就抓着海军,在皇帝的信任消散之前,南下南洋。 如果认为要做的事,终究还要落实在庙堂之上、江湖之远,那就不如趁此机会,在一个想要攻讦的人都万万想不到的时机,扔下海军,回京。 朝廷里的事,比之外面难做。厺厽 笔下文学 bxwx.co 厺厽巘戅戅 或许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八十五章 战前就分赃 信上,田贞仪许是怕刘钰觉得她失了心气,便说的很清楚。 知进退,是知何时退才方便将来进,却不是进到无处可进时再退。前者尚可再做大事,后者不过老矣蹉跎。 这个时机,刘钰醉日酒醒后考虑了一整天,权衡得失,深以为然。 别说自己可能只是皇帝入戏太深觉得自己当为汉武、身边不能没有一个霍去病的自我加戏;便是真的是皇帝生的,亲儿子又能怎样,历史上皇权上“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故事可是比比皆是。 皇帝眼中,最好的霍去病,是那个在二十三岁英年早逝的霍去病。 攫欝攫。自己没死,那就当不成最好的霍去病,也就最好不要再去当霍去病了。 况且,自己所做的一切,也确实是为了“由外催内”,却不是“由外而内”。 由外而内,和由外催内,终究不同。 由外催内,外部环境只是一个催化剂,终究还是要在内解决。 大顺靠着军改有了一副钢筋铁骨,可胎里的病、五脏六腑却一直没变。 刘钰不喜欢庙堂这个大泥潭,可真要做事,又不可能一直在外。 只是之前他以为回内的最佳时机,是拿下南洋。可却没想到田贞仪的意思是连倭国之战都不要参加,直接回内。 此时回内,南洋之战仍有九成可能出镇为帅,掌军自决。将来是内是外的转圜范围,也更大一些。 田贞仪的想法,配上刘钰对征倭一战海战的绝对自信,压到了他自己的想法。 听得出来,皇帝也很高兴,因为皇帝嘴上担忧的事,正是心里最不担忧的。 会失败吗? 皇帝自己也清楚,这一战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刘钰谋划了十年的准备,咂进去了数百万两白银,怎么可能会失败? 明知不会失败,还要假装担忧,刘钰当然明白皇帝的言外之意。 “陛下信任臣下,委以重任。臣昔日狂言,所求者不过是为陛下开疆拓土、又不至于汉唐之祸。从始至终,臣都是以此为初心而不改。” “臣要编练的海军,是一支‘有制之军、不可轻败’的海军。臣思虑许久,如平准一战,臣领军在前,难以证明臣的话。如今伐倭,正可展给陛下看。” 刘钰再度说起平准、军改的事,李淦心中暗暗称是,不免想到了当初胡闹到金水桥时候的场景。 不忘初心的四个字,再度把李淦拉回到曾经的记忆。不是当初那个倔强的少年再度出现在眼前,而是自己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尚且年轻的十余年前。 “不忘初心,不忘初心!好啊,难得。若朝中皆如你这般的赤子,朕又何忧?” “若真能以战养战,不耗费钱粮无数,朕难道就不想打仗吗?” 感叹之后,李淦没有再问刘钰这件事的缘由,而是问到了另一个问题。 “有制之军、有能之将,岂不更善?” 刘钰暗笑,回道:“陛下,观天朝四边,并无有制之军,唯天朝有。是以这等问题,何须考虑?” 厺厽 LOL小说网 lolxsw.com 厺厽。“行军、后勤、路线、大略,皆为参谋部的职责,依定而行之即可。古之白起、韩信、霍去病、李靖用兵,临阵固然名将,但其所能战无不胜者,一人可当参谋部而已。” “至于临阵之后……若平准一战,大策零敦多布智计百出,然有何用?臣领军前出,孤军深入,兵家大忌全都犯了一遍。然之若何?” “至于海军,此战海军只要压制倭人海军就好,这等事,海军能做成的不下百人。十五艘巡航舰,近五百门大炮,倭人就算水战有如朝鲜李舜臣者,可就靠那些关船,凭什么胜?” “战略者,行军路线后勤补给有参谋。” “战术者,临阵野战,陛下给臣五万新军,大炮充足、火枪齐备,便是对阵领着五万秦军的白起、领着五万汉军的韩信,臣也敢言野战必胜。” 这话说的稍微有些狂傲,可李淦却听笑了,心道多半如此,到临阵野战的阶段了,若无大炮、也无火枪,就算韩白又有何计可施? 巘戅lol戅。李淦知道刘钰看上去有时候狂傲,但分得清将帅职责。 为小将时,攻伐罗刹,可以豪赌一场;为方面主帅时,谋而后定,十足把握。 想着他之前已经去日本浪了一圈,直接把舰船开到了江户,这就像是西洋人直接把舰船开到了天津,如此尚且没什么损失,可见倭人的水师确实不值一提。 不管刘钰出于什么目的,这件事关系到大顺日后能否走出大洋,也关系到刘钰的命运,更是关系到刘钰一直念念不忘的南洋。 这时候还敢做这样的请求,可见自信到了极点,皇帝心里最后的一丁点担忧也消散了。 “那运粮之事呢?” “海上运粮,比之赶海运货尚且不如,往来都是熟手。况且海上千里,其实都未必及得上路上三百里,此事不会有分毫差错。” “若立海军部,本也该有后勤补给军需一处,自可负责。况且,商人所求者,利也,陛下给之,若如功名之于束发苦读;军勋之于披甲从军。” 李淦忍不住笑道:“功名、军勋,不还是利吗?朕也想明白了,这读书人尚且不能人人求仁义而轻生死,何必要求商人重义而轻利?” 说罢,示意刘钰起来,赐了座,唏嘘叹息道:“朕是真希望能解决自秦汉以来的大难题的。” “外重内轻,则有军阀藩镇之乱;外轻内重,又恐重蹈宋明之覆辙。若真能解决这些问题,朕难道就不想开疆拓土吗?” “你说得对,平准一战,你只是证明了新式军操可以一敌三,但却终究是你一手带出来的。此番征倭,陆军皆以此术,海军若也能如此,当真是天下之大福。”攫欝攫 “待伐倭结束,海军部当建起来,明以制度。你当尽心,定规制矩。”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很明确、很正式的提及海军部建立,明确海军制度的话。 这里面自然有个前提,那就是征倭海军大胜。 但这个前提不用说,如果败了那就连提都不用提了。 熬了十年,废了数百万两银子,若连此时锁国百余年的日本、不得有五百石船的日本都打不过,还下什么南洋?巘戅追书看戅 “臣敢不尽心竭力?” 得了这句准话,刘钰也放心了。 建立海军部,也就意味着有了一整套的官僚,人亡政息的事就可以不必担心了。 水师可没有一个在朝中的水军部,这里面的意义截然不同。 皇帝这些年如此军改,兵政府仍然存在。海军部若是建立,形成制度、完善选拔体制,哪怕搞出一支法国那样的行政海军,也足以称雄了。 李淦心里盘算了一下,心道你必是也知道,小七将来是要接你的班执掌海军的,你心知肚明,朕心知肚明,小七也心知肚明。 如此你若交权,叫小七执掌,既为初战,他心里也必明白:只要胜就好,其余人的功再高,也高不过你,更不可能执掌海军,那自是虚心接纳那些参谋的意见,按部就班地执行便可获胜。 若是真的不听,刚愎自用,非要使自己居功,甚至非要有正法而不用偏偏要凸显他自己,也算是提早暴露了心性,朕也不会再用他就是。 随后又想,你既要形成制度,不贪恋海军大权,海军一事上的一些之前难办的事,此时便好办了。 日后自是要以文控武的,但靖海宫建立之后,靖海宫出身的亦可作文官。 以文控武是对的,文臣不取决于他们是否精通兵法谋略乃至战术技巧,而是取决于他们的官职管辖权责。厺厽 追书看 zhuishukan.com 厺厽 但是在前面掌军、为一方舰队指挥的,还是要能打的、有才能的。 海军里此时通水战、有才能的,全是刘钰带出来的。 这一次若是真的指挥顺滑毫无滞涩,便可见他们也知道以朝廷为先,有些事就好办了。 “爱卿啊,待海军部建成、定下规矩,朕看要将海军略分。” “一部常驻威海、旅顺,钥锁京城。” “一部当驻于松江,巡航倭、琉。” “一部当驻于闽粤,剿灭海盗,监视南洋。” “若需大战,则派一人统领;若无大战,则巡航海路。你以为如何?” 刘钰心想,本该如此,只是之前自己一直管着海军,这等扩军的事,自己也不好提。 而且这样一来,又要裁撤水师,这里面的事不免负责。 “臣以为,正当如此。” “嗯,正所谓,举贤不避亲,朕也知道最早转正为舰长的几人都和你关系匪浅,或曾为主仆、或在白山黑水间便已熟识、亦或是以你为师自称弟子。但朕素知你是唯才而用的,到时候这些人选,朕自会亲拔。” 这件事是公事,属于本该这么做、但一直碍于刘钰一手抓着海军而导致没有做。 皇帝也知道刘钰对此只能是感觉到理应如此,这可算不上一个甜枣,又道:“你虽逃得过这海上颠簸,却逃不过和倭人舌战谈判。对外谈判,齐国公管的外交部,他去谈不合适;礼政府的人,谈谈礼仪朝贡还行,谈利益他们能把你这十年苦心所求的都扔掉而不自知。” “与倭战后,若能得赔款,八十万两归户政府库银,四十万两归内帑奖赏将士、赏赐功劳,百万两用于兴办实学。剩下的,你能要来多少,朕便都投入海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八十六章 清华园 “也正好,罗刹国使臣尚未至京城。在罗刹人那,你刘钰的名字还是够响亮的。对倭一战,你既认为这是杀鸡用牛刀,那你便留下,吓一吓罗刹人。辅助齐公把西北界约签了。” “罗刹人对你很熟,最知你本事,见你不为主将征倭,定以为你留在京城是为了应对我朝与罗刹可能的冲突。” 皇帝允了刘钰不直接指挥对倭海战之后,脑子动的也灵光,迅速想到了这么一个合适的位置。 本来还在头疼需要作出什么态势才能让罗刹相信,天朝可能会为了准噶尔的牧场和罗刹开战。 现在刘钰既不去海上,以刘钰和罗刹国的几次交流,以及平准一战打给罗刹特使看的那一仗,留下刘钰当抵挡上调动万余人做姿态。 “待你婚假一过,便每日去枢密院。你与枢密使两人,一陆一海,共掌此番对倭军机。你既是认为后勤辎重运输,海军部也需有专门的后勤处,便先把这个搭建起来,推荐人选做这后勤处的主司。” “此特事特办,日后陆海军官武选,自有制度章程。” 看上去一下子给刘钰分配了一堆任务,可不管是刘钰还是皇帝,都认为这算不得什么抽不开身的事。 对倭一战被刘钰在土佐难么一折腾,几乎不太可能出什么意外了;与罗刹谈判也是齐国公负责讹诈,刘钰只需要露个面,做个讹诈时候手里的刀剑便是。 刘钰不是很关心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善战者无赫赫之名,对倭一战又不是赌国运的地步,在刘钰看来和西南改土归流的难度差不多,并不上心。 他上心的,是皇帝真真正正要拿钱兴办实学了? “陛下所言,若是倭人赔款,要拿出百万两兴办实学?陛下可有计划?” 李淦笑道:“此事正好与你说说。我问你,太宗皇帝当年为何要办武德宫?” 刘钰心想,肯定是觉得四书五经那一套有点落伍,又没能力魔改儒学的永嘉永康学派,破了却立不了,也不能“我注六经”,又不敢和天下读书人为敌甚至打出保天下的大旗来团结士绅地主阶级,那就只能这么折中了呗。 但这些东西也不太好和皇帝说,只好道:“本朝开国太难,在东虏的大炮上吃尽了苦头,而东虏的大炮实源于登州兵变。之后与伪明交战,倭人铁炮足轻、葡萄牙火枪手、郑氏的黑人卫队,足见西洋学问在兵事上有用。故而远见卓识?” 李淦微微摇头,伸出一根手指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学自然有用,太宗皇帝当年也说过要兴实学。” “但怎么兴?铺的太大,反而无法兴,天下必然反对。是故太宗皇帝也只好只在良家子中推行,并不妨碍天下读书人的科举之路,并行而不乱。” “朕小时候,便有西洋传教士教授学问,朕岂不知实学之大用?但其大用者,与其之大害,孰轻孰重?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难不成要让实学胜过圣人之言?太宗皇帝言,明取天下,取于元少科举;本朝取天下,取于西安建制后开科举取士。” “兴之一字,当可深敲。铺于全国,非兴也,实乱也。” 这道理,刘钰自是明白,当年的那种情况,大顺争天下的时候敢兴实学,满清就会高举圣人明教的大旗,那就不用争了,躺平等死就行了。 最终留了一个良家子营学三舍法、武德宫的底子,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再往下走就走不动了。 所以这才是刘钰想问的地方,要兴实学,怎么兴? 李淦见刘钰一脸疑惑,笑道:“朕记得你以前说的分饼论。这已经分掉的饼,朕动不得。可若是学了实学,无饼可吃,只怕也难兴。幸于军改、兴建海军,多出来一些饼可以分。” “再者,摊子铺的太大,反而不妙。古之三代,有学校之法,王荆公之三舍法亦义出于此,可于全国,不好推行。是故只推行与良家子中、京城、松江、鲸海四处。” “鲸海新建,并无阻碍;松江商贾居多,朕允其子弟学实学为国效力。京城就在朕的眼下,多给他们些饼吃;良家子本学实学,只是略改教材深入而已。” “至于别处,一概不动;各省举人名额,一概不动;科举进士人数,一概不动。” “靖海宫归于京城,并入武德宫军校,只分步、炮、海、骑各科,海军在京学一年而至威海再学一年,上舰实习。爱卿以为如何?” “呃……臣以为,甚妙。”刘钰心想,出于何等目的,这也能想到,无非就是加强统治而已。 给京城的人更多出路,让他们成为军官支柱,实际上就把军权抓的更稳了。以京城统治天下,确保京城是忠诚的。 忠诚的京城,就是一支足以扭转天下大局的力量。 至于松江,那不用提,不过是想把商人也绑到皇权上。良家子是基本盘,动不得,但是人少,可以直接改动教材,而且有之前的底子,不会有太大风波。鲸海现在一共也没几个人,也就是给刘钰个面子,毕竟之前在那花了不少钱了,不能白白扔掉。 军改之后,一旦挺过这几年,旧军裁撤干净,每个士兵摊在身上的钱是增加了的。 军官作为一个体面的职业,也算是被纳入了这种并行的“另类科举体系”之中,算得上是吃官家饭的了。 新学、旧学都吃官家饭,皇帝居中搞搞平衡,也算是把天下最有本事造反的人都笼络住了。 没文化去造反,只能为王前驱,成不的事的。科举加新学军官,在皇帝看来把有能力造反的都拉入了官饭中,又可相互制约,自可长久。 皇帝说的分饼,无非是分财政的饼,看来皇帝对将来开拓财源还是有信心的。 这对刘钰的计划毫无影响,不好也不坏。 但他还是想提一句。 “陛下,这实学不只是可以当军官。诸如农学、手工、冶炼、铸造……这些,也应重视才是。” 李淦哈哈大笑道:“朕就知道,你定会问这个。当初效武侯故智时你便说,要让京城人对实学生出兴趣。这飞天遁地、冶炼铸造、农学纺织,自然也在实学范畴之内。” “朕已经定了,要在前朝的清华园,建一所科学院。这西洋诸国皆有科学院,朕自也要搞一个,当初就说过的,如今总算是可以办了。” “既要建在京城,那里正是一处好地方。一则是前朝戚畹武清侯所建,昔年号称‘清华园前后重潮,一望漾渺,在都下为名园第一。若以水论,江淮以北亦当第一也’,实是以绝佳做学问之处。” “二则嘛……那里空着也是空着,无人肯在那里建园。做实学的,当知子不语乱力怪神,也正合适镇一镇那里。” 清华园的公案,刘钰早已知晓。齐国公府的别院花园就在附近,除了他们家这个翼国公分到了积水潭这样的好地方,其余勋贵在京城没那么大的花园和水源,只好都跑到海淀附近建园子了。 皇帝所谓的“力乱怪神”,就是崇祯朝的那桩公案。薛国观给崇祯皇帝出了个主意:国家危难,困于金银。文武百官、王孙贵戚累受国恩,理当为国分忧,纳银献粮。 武清侯的清华园,既号称淮北第一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加之兄弟争财产,自是先拿武清侯开刀,结果武清侯死了,死后勋贵外戚们还闹出了“九连菩萨叫皇帝断子绝孙”的故事,吓得崇祯再也不敢问勋贵外戚要钱了。 故而这园子虽好,大顺的这帮子勋贵们没有一个愿意要的,任其荒废,实在是觉得这破地方不吉利,都想留给皇帝。 但大顺的这几辈皇帝一个个都抠抠搜搜的,之前休养生息没钱建,到李淦这完成了休养生息却又是个琢磨着开疆扩土留身后名的,这地方便一直空着。 对刘钰而言,这地方建科学院,从前世的情感上来说,其实心里是挺愿意接受的。 可李淦接下来的话,彻底把刘钰搞晕了。 “朕已派了你的实学老师戴进贤,携郎世宁等西洋人,招募通西洋建筑者,就在那建一所西洋建筑,做科学院。” 这操作,一下子把刘钰晕到无语。 “陛下不是分了实学和西学吗?若分了,何苦又非要建西洋建筑,这不是反倒叫士大夫厌恶吗?” 李淦反问道:“怎么,你还想让工商与士大夫同列?你啊你,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北儒一派历来支持实学,但实学要以儒为本、实学为末。这等儒生,科举考不过埋头苦读的、实学比不过那些少学圣人之言的。反倒是不成不就。” “朕建科学院,若不叫他们轻于士大夫,如何使得?况且若是被人以为朕要再建一个‘武德宫’之类,分走科举名额,儒林舆论必然哗然,又要陷入‘实学’与‘大义’谁为本的争论之中。” “还不如直接建个西洋式的建筑,叫士大夫明白,朕不会用他们抢科举名额,也不会影响儒学大义,更省了实学与大义谁为重的争论。” “国子监博士,正五品;科学院博士,从五品。皆低一等。以示六经为重、实学为轻,建筑奇技淫巧,舶来不正,此方可无有争论。朕也就能做到这了,你若嫌少,自可投钱资助,此是你个人所为。” “你可多加资助,但与朕无关,更不可与朕有关。朕乃天子,你可懂?”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八十七章 科学的困境 天子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宗教领袖,有些东西天子是不好表态的:稼穑之学,小人之学。巫医乐师百工,君子不齿。 皇帝大张旗鼓兴实学,这是干什么? 给的钱若是比国子监还多、博士品级和国子监平级,那这天子就是个不合格的天子,是要被喷死的。 嘴上都是大义,心里都是生意,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担心抢了日后科举的名额。 皇帝想要办事,又不想引起轩然大波,也只能用这种别扭的方式,宣告一下这科学院是“二等人”,低于正统国子监。 北派儒学搞的那一套“实学复兴”,也是痴人说梦。就像大顺当年还是放弃了策论搞八股一样,要这么搞,有足够的钱还好,没有足够的钱全凭民间,那么名额肯定被各个社团垄断。 说来说去,还是没钱。 既没钱,还要保障旧饼分配的公平,那就只能在小范围内搞不公平。 实学也就只能在京城、良家子、松江、鲸海这几处地方搞,不能拓展到全国。 但是,这种办法,其实搞不好。 科学院得有钱。 没钱的英国皇家学会,不但拨款少,入会还得自己交钱,牛顿一死,如今愣生生搞成了一个“贵族交流沙龙”。 学神学、学法学,那都是前途无限加钱途无限,搞科学,没钱拿,全凭兴趣,根本扯淡。 所以出过培根、牛顿的英国,伴随着牛爵爷一死,学术中心立刻转移到了法国。 因为……法国科学院每年有拨款。 但是,大顺的科学院,不可能拿到拨款,皇帝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户政府那边,不可能松口,凭什么把钱给这些学实学的?有这钱,为什么不多建乡熟,广传圣人之言? 皇帝这边,就算有内帑,那也得一碗水端平,贴补科学院,就必须贴补国子监。 家长里短的想法,可以想象成妯娌关系。当嫂子的公婆给买了金银,当弟妹的没有,可以,只要这个弟弟不是嫡长子,是庶出;反过来,就不行。 儒学是嫡长子,实学是庶出,这是必须要搞清楚的。反过来的话,士大夫是要罢考而请清君侧的。 这是个态度问题,儒林结社写报,舆论必要未雨绸缪,皇帝惹不起,也不敢惹。 兴办实学、搞科学院的钱,算是从将来的日本赔款里拿的,这可以不走账直接划走,之后就不行了。 李淦见刘钰还想说什么,笑道:“爱卿有钱,在威海就资助实学,广办作坊。你若出钱,朕这边也好说。朕也知道你投入海军不少钱,这朕都记得,但这件事,朕实在是不能出钱。朕不出钱,你若有本事让户政府出钱,不妨在朝中议……” 刘钰心道议个屁,我要有那本事还好了呢。 “陛下,钱或资助、或请助捐。但名呢?俗人所求这,名与利。名,陛下也不给吗?科学院博士,从五品,再往下的若国子监助教正六品,那科学院助教也就是六品,还没有为官的可能。若做成事,赏赐些名也不行?” 李淦反问道:“你想让朕赏赐什么名?从五品,赐三品袍、依三品例?那国子监博士呢?国子监助教呢?我听闻你在威海,为一件机械奖赏工匠数万两,就算镗出大炮,依着规矩,朕也只能赏五百两、一千两。你总不能让朕赏赐个许紫禁城骑马吧?” “你做出个镗床,要赏个三品袍?那倭国大儒搞出孟子正义,朕是不是也得赏三品袍?那本国大儒写一本六谕衍义,是不是得赏个紫禁城骑马?” 说罢,又笑道:“爱卿是勋贵子嗣,我看爱卿是一路太通达,竟是觉得从五品太低?不低了,不低了。不是谁都像你一样,锦衣玉食出身,就算没勋卫袭爵的身份也对五品瞧不上眼。” “一年拨款,不会太多。朕也知道,你在威海鼓励实学、奖励工匠,动辄数万。可你出钱可以,那是捐助,在士大夫看来和嬉玩也差不多。” “有人在画舫一掷千金,有人在科学院一掷千金,有些人眼里,都是玩,无甚区别。” “你想让朕担一个木匠皇帝这样的名头?” “朕出钱就不行。你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朝中都知道你是异端,可以鼓噪而攻之。” “朕答应你,待日后南洋事定,若真有二三个河南的税赋收入,每年可多拨一些钱便是。但是名,也就只能给于此了。” 刘钰俯首道:“臣请陛下亲见,使有功者可得见天颜。” 李淦想了想,起身踱步数圈,幽幽叹了口气。 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有些不好意思,刘钰在海军里投了不少钱,当年编练青州军也投了不少钱,但细作都说那些人在领饷的时候皆恩感天子,并无私心,这一点李淦是信得过的。 如果刘钰真想拿兵权,或者搞私军,他就不会促成军改,也不会将毕生所学尽诉诸书,并不留私。 搞科学有没有用? 之前没有什么经验,李淦不好说。 但如今,新式大炮已经装备了禁军,每年从玻璃、火柴等新物上收的税也不少,这都是明眼可见的。 刘钰又没有搞纺织业搞出来手工业破产的情况,都是搞的擦边球或者从无到有的东西,技术进步对小农为最佳基本盘的皇权带来的坏处没见到,好处却真的见到了。 刘钰在威海大把大把地往里面扔钱,这钱扔的让皇帝都感觉有些肉疼。他也知道以刘钰的性子,钱的问题不会断掉,虽然不好意思,却也安然受之。 现在刘钰一句不提钱,那是表明了资助还是照旧,现在却只为那些工匠求个名,这就有些难办。 当初的东西方历法大战,已经闹的不可开交:陛下何故重夷狄而轻诸夏? 这大帽子,李淦真的是一点都不想戴,亲自接见这些工匠,下一句就是:陛下何故重贱业而轻君子? 踱步数圈,李淦终于点点头道:“可以,但不是现在。” 刘钰不知道皇帝说的不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但也没有追问。 李淦心想,待对倭一战结束,携胜利之威,朕要巡两淮、运河、江南、松江,届时接见一下各地的儒生、才童、大儒、学社领袖人物,届时再回来见见这些工匠,低调行事,或可行。 但他要亲眼见见运河、两淮、江南、松江的事,此时不可说,便也不说具体是什么时候。 刘钰见皇帝已经松口,便道:“那臣替那些工匠先叩谢陛下。” 皇帝安然受之,这也是此时三观下的理所当然,皇帝能拉下颜面亲自去见这些工匠,已经算是给了极大的颜面。 能争取到这一点,刘钰其实已经很满意了。 他知道这时候科学院是个什么情况,科学的发力点还未到达,而科学不是技术。 英国皇家学会在牛顿死后,沦为了贵族交际场。 俄国科学院从几年前初建开始就群星闪耀,但现在也被逼的四处流散。 莱布尼茨鼓吹了一辈子建起的柏林科学院,一分钱拨款都没有,腓特烈一世界形容科学是“空泛的公式废物”、“无谓的咬文嚼字”,靠着“日历专卖权”挣经费,一群顶尖科学家全靠天文学技术卖日历。 法国科学院虽然此时可以算是学术重心,但刘钰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法国科学院上下仍然坚定相信不存在万有引力,宇宙是由笛卡尔以太构成的旋涡,不是引力催动了日月旋转。 直到刘钰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三年,伏尔泰去参加了牛顿的葬礼,这才把万有引力学说带回而齐国公从巴黎返回的时候,老伯努利还不远千里给刘钰送来了信,不要相信牛顿那一套万有引力的扯淡。 至于牛顿的巨著被翻译成法文正式流通,可能还得靠伏尔泰的姘头,现在估计还没有法文本。 刘钰模糊了科学和技术的概念,一直在忽悠皇帝,他知道皇帝想要的不是撼动君权神授的科学,而是可以保卫皇权的技术,所以一直在投钱只求出成果。 甚至还不惜重金为将来准备了另一条路,以免情况不顺的时候,靠“不需要水、只要两条铁轨的、可以沟通东西南北的大运河”,来做最后的保底。 科学此时真的是一个特别尴尬的时刻。 处在量变即将质变的阈值上,但不论是珍妮机、蒸汽机、镗床、航海钟这些东西,都和科学家没有一丁点的关系,而是工匠们靠手搓出来的。 牛顿都败给了拿手搓航海钟的工匠,科学的力量在此时真的就是一个笑话。但谁也不会想到,被腓特烈斥责为“空泛的公式废物”、“无谓的咬文嚼字”,会在短短几十年后,成为最有力量的存在。 此时的科学,在西方的意义,和东方的诗词歌赋、考究古训、研读经典并无区别。 一些英国学会的贵族会员,花一辈子时间去画出各种蘑菇;牛顿悄悄否认三位一体,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证明上帝存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序言上,写的是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以及世界运转的规律,然后就不去管了,所以所有科学的发现,都是在证明上帝定下的规律…… 这本来就是教士阶层和贵族阶层的游戏,放在大顺,就是琢磨何谓纲常、何谓天道、何谓气、何谓元。 英国贵族画蘑菇是玩,徐霞客不是玩吗?也是。 行为上,差别真的不大。 但玩多了,博物学就出现了,然后为描述性生物学铺平了路。 所以照抄的路就走不通,士大夫对徐霞客那种玩法有兴趣的太少,故而只能选择刘钰这种另起炉灶变三观、投钱技术见成果的路线。 刘钰没对皇帝有太多指望,能走到这一步实在已经是出乎意料了,也算是自己之前投了巨额的钱带来的新大炮和玻璃的回报虽然这和科学没啥关系,但刘钰假装有关系,皇帝也搞不懂,以为非要学了科学才能行,这才支持。 既如此,能要到皇帝“接见”这样的荣誉,配上从五品的官阶,也算是可以了。估计再多的也要不来,刘钰心满意足。 科学院的事,肯定是他一手来牵,也找不到别人。这倒是给了他许多的操作空间。 皇帝连科学院谁来牵头定出规制这样的废话都没提,直接说道:“待这些事忙完,你新婚之后,不妨去找你的实学老师戴侍郎谈谈。如何规划、占地几何、园林建筑,只要不逾制,你若有心助捐,能搞来钱扩大,随你。地,朕可以给;钱,朕就那么多。”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八十八章 最适合的俄国模式 “是,臣知道了。” 刘钰再没说别的话,或者再说别的也没什么用了。 皇帝也知道有些不好,钱给的确实不多,或是怕刘钰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还是感叹了两句。 “有功者赏,本该是这样的。但在朝中人看来,朕厚赏科学院,与前朝皇帝厚赏太监、重用太监有什么区别?朕建科学院,与前朝熹宗巧匠木器有什么区别?” “所幸花钱不多,朝中反对之声也不那么强烈。再说这有功者赏,怎么算是有功?就像是朕看你写的西洋学问里,说那英夷牛顿说万有引力,按你所想,若其在我天朝,是否要重赏?” 刘钰沉默,没说话,皇帝笑道:“你看,你自己也知道这样不行。若牛顿可以重赏,那么解释圣人之言的是否也是同规格重赏?那些阐释三代之治的人是否要胜过牛顿引力之封赏?若不是,朕如何自处?岂非重工匠而轻圣人?重器而轻义。” 皇帝也明白,刘钰的沉默只是稍微表达一下不满,以及对科学院的重视。 刘钰也清楚,皇帝当初说过要建科学院的时候,可能想法也和路易十四、腓特烈差不多,只是将科学院当成一种皇室的点缀。 只不过是因为新大炮和玻璃带来的白银,让皇帝略微起了重视。 明明就是个技术的问题,却偏偏被刘钰解释成了一大堆皇帝根本半懂不懂的科学公式,实际上只是皇帝被忽悠瘸了。 加上俄国使节团第一次来京的时候,皇帝用科学装了个逼,发现东西方经书和艺术都不同,反倒是数学相通,亦算是唯一可以跨文化圈装一装的东西。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只要做了,就是好事。 皇帝诉了一番苦,又和刘钰谈了谈科学院的模式选择。 虽然当年关于科学院的想法就提了几句,但刘钰一直放在心上,追求此事,心中也有章程。 经过这些年的了解,他也分清楚了西方此时科学院的几种模式。 整体可以分为三类,英系、法系、德系。 其中,彼得堡的科学院算是继承了莱布尼茨的衣钵,加之此时的俄国上层基本上就是半个德国,所以俄国科学院也算是德系正统。 这里面是有区别的。 英系的,理论上是追求纯粹的科学和世间万物的普遍真理,认清整个世界就要先描绘整个世界。 英国的皇家学会迅速贵族沙龙化,学刊上的内容,千奇百怪:狗膀胱里的石头、奇特的蘑菇、奇怪的石碑文字、各个时代的硬币种类,等等等等,牛顿沉迷于神学之后,几乎就没有什么正经成果了。 法系的,是大臣科尔贝资助的,路易十四同意,也不过是认为艺术、科学,都是王冠的点缀。而艺术和科学都是要花钱的,没钱是没法点缀的,所以投钱资助。 法国的集权制度,也使得科学院迅速凡尔赛贵族化,内部分成不同的品阶,如同公侯伯子男五爵贵族,品阶不同,待遇不同。 既然拿了国家的财政拨款,科尔贝之后的主持者,都会给科学院颁布各种任务,包括如何解决宫廷里赌博成风的问题?如何设计一座好看又华丽的喷水池?偶尔也会接一些诸如编写教科书、航海淡水储存、小麦黑穗病等课题,朝中会拨经费。 而在这些实际问题之外,科学院院士的日常就是沙龙讨论纯粹的科学、理性、法律、政治等等。 德系,和英系、法系都不同,源于莱布尼茨。 莱布尼茨讽刺英法的科学院体系,说他们是“为了研究稀奇古怪的东西,或是去满足单纯的求知欲……” 而莱布尼茨的科学院理念,是认为应该从一开始就应该使得工作和科学得以融合面向利用。 “其目的,是实践和理论的统一。不仅要改善艺术和科学,更应该改变国家和民众、农业和粮食生产、手工业和制造业、商业……” 他认为,科学为生活而存在。 科学院在追求纯粹的科学同时,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公益性的应用工作,科学不仅仅是纯粹的理论,而应该用技术体现出来。 当然,他是有乌托邦幻想的。 他当初计划要搞的柏林、德林斯顿、维也纳、彼得堡、北京轴心,是想搞出一个“没有土地实体的、相互联系和互通知识的、学者的共和国”。 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封建诸侯会全力支持科学,所以尽可能为科学院准备经济基础,包括科学院在柏林卖日历、改进灭火器、种桑养蚕等等。 虽然他在柏林的实践失败了,但是其科学院思想促生了彼得堡的科学院,凭借他的威望和联系,使得彼得堡科学院从建立之初,就抓了一大把的王炸……欧拉、伯努利兄弟、哥德巴赫等等,都是建院第一年就在。 俄国科学院秉持着莱布尼茨的思想,从一开始就注重实践:中俄勘界、地图绘制、航海探险、大炮改进、军舰设计、堡垒建造、要塞工程……到处都充斥着科学院的身影。 而俄国的落后,也使得彼得大帝对科学院的构想,是让一个科学院承担“科学院、技术院、大学”这三种职责。 最早的一批院士,全是外籍的,他们负责顶端的研究因为那时候俄国是科学荒漠,凑不出半个院士。 这些院士从欧洲带来的弟子、加上俄国本土的顶尖人才,称为大学生,给院士打下手、辅佐院士工作。这些大学生助手同时作为老师,教育第三层次的预科生。 预科生都是俄国人,需要考试进入科学院,接受顶尖院士的助手们的教育。 外国院士。 外国和本国的院士助手。 本国的预科生。 这种模式,使得俄国从科学荒漠,只用了二十年,就培养出了自己的第一个俄籍院士,创建了莫斯科大学。 英系、法系、以及在俄国的德系正统,最适合大顺的,是正统德系和法系的融合模式。 因地制宜。 俄国那一套三层次模式很好,可以快速成型。 法国那套领钱立项目的模式也很好,可以集中力量搞突破。 但俄国科学院作为国子监的模式,可以直接涉足朝政,成为官员储备,这一点大顺学不来,也不可能让科学院的人才成为官员储备,一大批进士、举人呢,大顺又不是野蛮的文化沙漠,是有自己的科举体系的。 而法国那群人搞沙龙,今天谈法的精神、明天谈君主立宪,估计连带科学一起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最好就是这种俄法融合的模式,保留俄式的三层体制、保留法国的领钱立项。 用皇帝感兴趣的武器、粮食、贸易、金银、治水等等,不断提升科学院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并且把技术伪装成和科学密不可分。虽然这个时代是分开的。 他将自己构想的大顺特色的科学院模式和皇帝一说,又挑拣了几处皇帝在意的方向提出了分科,皇帝喜上眉梢,连连点头。 “然也,然也。这经纬度的测量,是一件大事;黄淮治水,也是一件大事;枪炮火器,更是大事。爱卿所想的这几件事,正是科学院的当务之急。” “朕就知道,你早有章程。” “但有些事,朕要不偏不倚,即便有所偏倚,也应偏倚明教。就如当年的钦天监日食事件,在一些事上,这科学院要拿出本事,朕才好用。” “不过一旦要用,必要流血。当年钦天监东西方斗法,是赌了脑袋的。朕是不怎么希望再起这样的冲突,科学院最好也不要在这种有冲突的事上找麻烦。” 高兴之余,皇帝还是告诫了一下刘钰。 皇帝当然希望能多出一种选择,在一些官僚位子上,是希望引入一股新力量的。 比如枪炮制造、农田种植这些东西,科学院肯定拿手,与士大夫之间也没有什么冲突。钦天监已经被西洋人抓在手里了,如今禁教之后,这一批传教士老死,新的不来,科学院的本土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手。 可是,能起冲突的、赌命的,无一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 皇帝更希望科学院是个工匠会,能解决问题,但要不要在一些敏感问题上发表意见,就算是能够十拿九稳,也最好不要提。 这是好心,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数。 科学院里的人,要么要请西洋人,要么就是刘钰教出来的一些人,这些人玩朝堂政治,非要被人玩死不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插手。 既是告诫科学院的,也是警示刘钰的。 从威海回到了京城,肯定会有许多人盯着刘钰的一举一动,皇帝是想继续用刘钰的,那就要提前告诉刘钰,不要像以前一样什么话都说了。 “上一次江苏节度使奏改漕运为海运的事,你做的便很好。需要你做的时候,朕自会用你;但做与不做的选择,你就不要掺和了。你久在外练兵,不知朝中事,你的性子也容易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 “我看,这段时间你就消停一阵。借着新婚,休息休息。早朝少说话,散朝之后去枢密院执掌一下对倭战事机密。” “多看看,多学学,多听听。学海无涯,朝堂之上,够你学一阵了。” 说了一阵,心道:“你也放心,只要你不主动找事,虽然你从威海回来暂不掌海军了,只要你还参与征倭军机,那朝中也不会有以为你失了宠而落井下石的。但你可得管住你的嘴,朝里可不比威海。” 再度嘱咐两句,这才挥挥手道:“你退下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八十九章 一人可当两万兵 离了皇宫,没了皇帝身边的冰桶降暑,热气一下子扑了过来。 回到翼国公府看看,新婚在即,自己这个新郎倒像是多余的,很多事根本与他无关,府中上下都在忙碌。 回到自己的伯爵府,仍旧在忙,乱哄哄的。 朝中的事太多,估计清华园那里的科学院就算建起来,也得许多一段时间。 他现在和戴进贤之间闹得挺别扭的,并不想现在去去谈谈关于科学院占地和建筑的事。 估计一段时间自己都要逗留京城,没有心腹人是不行的,遂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去威海。 将他挑选出的一些孤儿先送回来,有男有女,只让康不怠还留在威海,主管那些作坊的事。 海军那边他有十足的信心,自己不去亲临威海,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震荡。 震荡和疑问肯定会有,要是没有才显得奇怪,但至于说集体闹事这种情况,断不可能。 田贞仪给他出的这个主意,有些仓促和突然,但可行性还是很高的。暂时来看,回到京城把一些东西制度化,也确实远胜一直留在威海执掌海军。 按照田贞仪的推断,将来真要打南洋,肯定还是自己挂帅,那么留在威海的意义也确实不大了。 就是不知道皇帝会叫谁来接任这个鲸海节度使,估计应该是会选一个和刘钰有关的人,毕竟要保证萧规曹随,将来若是拿下北海道并入鲸海省,一贯的政策肯定还要延续刘钰的政策,这一点皇帝应该会考虑。 那地方穷苦困顿,苦哈哈的地方,正常人也没人愿意去,再者也还远没到摘桃子的时候。 第二日早朝时候,刘钰按时点卯进去,皇帝却没先提要让刘钰回京卸任海军一事,而是先问起来倭国的事。 “倭国侵占琉球百余年,灭绝宗藩,欺瞒天朝,此事朕深恨之。卿等如何如何解决?” “琉球子自陈其罪,其罪虽可恶,但终究有心无力。倭人为罪魁祸首,若不惩罚,恐叫天下耻笑。” “如今西洋各国使节多在京城,琉球子自缚而来陈其罪、诉其冤,岂可不管?” 假枢密使江辰出言道:“臣以为,倭国狼子野心,唐时侵新罗、前朝隳朝鲜,控制琉球百余年,实天朝之大辱。若不伐之,则宗藩以为天朝无力,恐失宗藩之心。况且倭国自大,久不来贡,臣以为当渡海而击之。” 说罢,又看了一眼刘钰道:“鹰娑伯通习海战,久在海上,必知海上天文。况且鹰娑伯去琉球后,又往倭国威压,一路顺畅。倭人所倚者,海也,若能渡海,倭国不足为虑。” “臣以为,当移六师以征之,问罪祸首,方显陛下之明。” 这是希望刘钰站出来打个保票,渡海征倭,大局已定,但朝中还是翻出史书,担心蒙古人征倭的事重演。 大臣们对大海的恐惧一如既往,在刘钰看来隔着的这道海,只要军舰和航海术合格,可比征西域的戈壁黄沙容易的多。 然而不等刘钰出来打保票,几名勋贵武将也纷纷出面,支持开战。 他们的子嗣或是在军中,或是当年征准噶尔一战被刘钰折腾的去西域武装游行了一圈,自是盼着开战获取军功。 皇帝手里捏着大义,又说了关乎颜面,还说什么西洋诸国使节都在,姿态做到了这种份上,也无人出面来触这个霉头。 况且征倭一事,早有预兆,当初可不是天使意外发现琉球出了问题,而是先在朝中造势找了琉球的留学生询问之后,才派刘钰去的琉球。 现在这种情况,也没有人提一句“一叶扁舟送一使者去倭国质问”之类的话,提起来就是要掀烂伤疤了。 相隔万里,琉球的事从前朝万历年瞒到现在,谁敢保证质问的话就一定是真的? 准备了许久,再加上皇帝那日在正阳门的作秀,谁都知道这时候谁站出来反对,只怕要被骂死,背个国贼的帽子。 皇帝等了等,见无人反对开战,遂道:“枢密使之言,甚合朕意。只是渡海远征,我看也非要他不可。” “一来他即日将婚,素来又常说霍冠军匈奴未灭不言家之言,若其出征,于身不吉。” “二来嘛……当日鹰娑伯言他要操练的是有制之军,便是缺了他一个,也一样胜得。于练兵一事,无人出其右,他既言有制之军,朕自信之。” “鹰娑伯久在军中,劳苦功高,不若回京歇歇。”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朝的时候固然要保持肃静,可皇帝的这句话还是一下子让朝中的人全都惊呆了。 碍于礼官在侧,不好惊呼,可一个个心里都翻腾起了海浪。 这是什么意思? 刘钰被陛下解了兵权? 是不是意味着刘钰失宠了? 临阵换将,这可是兵家大忌啊。就算是所谓的有制之军,可是否可用,谁也不知道。 这只是刘钰自说的,当日征准噶尔,确实是胜了,可青州军也是刘钰一手带出来的。 这到底是胜在有制之军上?还是胜在兵识其将如有臂使上?谁也说不清楚。 再联想到前几日刘钰因为“殴打荷兰水手”被罚俸三年的事,以及皇帝派遣七皇子去威海等等事,难不成刘钰做了一些跋扈之事?亦或是在军中培养私属,陛下震怒? 怕打完倭国再立新功,而至尾大不掉? 不只是那些幸灾乐祸和刘钰不对付的,便是刘钰圈子里比较亲近的,这时候也都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今日会出这么个事。 翼国公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莫不是守常的嘴,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早就说过他,要稳重些,不要什么话都说,伴君如伴虎,便是父子兄弟之间尚且都有诸多惨剧,你还真把自己当霍去病了?况且冠军侯英年早逝,你还活着,这嘴就不能老实点? 几个人用笏板挡住脸,悄悄观察着刘钰。翼国公、齐国公都不好出面,是要避嫌的,江辰再度出面道:“陛下,这临阵换将……实乃兵家大忌。” 皇帝却笑道:“鹰娑伯不是总说,日后勋贵出镇为帅,士兵操练如一,换将亦无不可吗?难不成这陆军如此,海军便不如此?” 这句话听着既像是信任,又像是敲打,还有几分像是抓住把柄就要解权,哪怕是再懂帝王心的大臣,也没听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钰却出来道:“回陛下,海军亦如此。臣操练海军,所为者便是练出这样一支海军。若海战失利,皆臣之责。” 众人有些看不懂了。皇帝既开了口,刘钰交权那是肯定的了,因为皇帝已经逼到刘钰没有了退路。 是你自己说的,你练的是有制之军。如果你自己又说,缺了你打不赢,那岂不是欺君之罪? 交权倒是必然,可没想到的是刘钰居然还把责任主动揽了过来,说海战若失利是他的责任。 对日本的恐惧,还深深印在大臣的脑中,或者说是对大海的恐惧。既然没有几个像刘钰这样自信到认为半支海军可全灭日本水师的,自然也就难以理解刘钰的举动。 不能理解,也就疑惑。 有几个心里对刘钰颇有不满的,心里也暗暗赞叹,心道此人虽然不读圣人之言,粗鲁骄横,但其忠心可鉴,实无私心。 但皇帝这时候把刘钰换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想趁机看看朝廷对海军的控制?海军到底是姓李还是姓刘?如果是这样的话,刘钰此时就算痛痛快快地交权,那也是有了罅隙,或许正可弹劾? 几个动了歪心思的正在那琢磨的时候,就听皇帝道:“你虽不必亲临海上,但你熟知海事,与倭国情势。对倭军机要务,你可躲不开。此其一也。” “其二,准部来报,罗刹人占其草场,修筑堡垒,一直不退还。你和罗刹人多打交道,对西域也熟,这些日子当仔细研读罗刹、西域山川地理。若实有战,还需你出镇额尔齐斯河。” 两句话,虽然对大海和日本还怀有一丝恐惧认为实乃强敌的大臣还是不明白征倭一事就这么简单,却也听明白了,只怕此时刘钰恩宠未失。 既要他参与对倭的军机大事,又要他做好出镇西域的准备,难不成是准备在西北再和罗刹打一仗? 若是这样,似乎便说得通了。 当年在黑龙江对战罗刹,是刘钰搞出了最大的动静;进军西域,也是刘钰一马当先,绝了一大堆翘首以盼功勋的军中子弟,愣生生把准部这个看似难打的庞然大物,打成了西南改土归流级别的战争。 权衡之下,应该是觉得对倭一战只要略施惩戒,而与罗刹似是要稍微大打一场,所以调刘钰回来? 一些读过西洋诸国略考的大臣也知道瑞典国和罗刹自来有仇,这一次瑞典国使节前来,之前大顺又把准部的瑞典俘虏送回瑞典,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大部分人都觉得想通了的时候,知道对罗刹要谈而不打的齐国公,反倒有些迷糊了。 他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刘钰应该不会出镇西域,最多也就是吓唬吓唬罗刹人。 迷糊只在片刻,很快也就想明白了,知道的消息越多,也就越能想的明白。 暗道:“此事甚好。你既在京,对罗刹谈判一事,我就更有把握了。” 朝中能打的其实还有不少,但罗刹人最熟悉的,也就一个刘钰。其余在西南改土归流的、之前和准部对抗的,组织军团作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在罗刹那边却名声不显。 齐国公心道刘钰若在朝中准备领军,罗刹人无论如何也要忌惮三分。要做出打的架势,才能要到更多的土地。 而倭国,是吓不住的,只能靠打。 不是只有刘钰能打,而是罗刹人只知道刘钰能打。 再一想,觉得更明白了,既然只能靠打,刘钰又认为倭国水军不值一提,那刘钰去不去也就没有意义了。反倒不如留在京城、做出随时出镇西域的态势,价值更大。 一人可当两万兵。 暗赞一声妙极,却也想不到这是他闺女出的主意,为的是避开一直执掌海军而下南洋的麻烦事,对西北勘界,其实并不甚在意。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九十章 军费 朝中大臣们猜测着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却也知道征倭一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唯独和之前不一样的地方,便是皇帝指定了三个人协助处理对倭征伐的种种机密事。 一个是假枢密使江辰,一个是曾经的户政府尚书、如今入天佑殿的卢挚垒,另一个便是刘钰。 攫欝攫。这既在情理之中,又要意料之外。 当初军改逐渐拿走了兵政府的权责,就有人看出来皇帝要继续加强集权,尤其是对军权的控制。 这三人征倭期间,明显是作为皇帝的私人秘书,而非天佑殿那种有制度体系的秘书班子。 这三人各自有各自的官职和爵位,但是这一次对倭征战的协理,却又是个明显的临时机构,没有名分。 至于日后会不会彻底改变,形成专职军事的真正枢密院,甚至要对天佑殿进行改革,那就不得而知了。 刨除这三人的本职和名正言顺的体制内身份,这三人名义上是没有资格对下发号施令的。 最终不管是调兵、调粮、协调等等,还是需要天佑殿和六政府,皇帝作为其中的媒介,总领全局。 这样一来,反倒是叫不少人心中一松,这么看来,刘钰已经就是等江辰这一辈彻底退下之后的军方第一人了? 若真是这样,未必不是好事。 军改之后,军方第一人打仗的时候自是有用,可不打仗的时候朝中政事的发言权就小得多。 注定掌兵的人,皇帝应该不会让他参与太多政事。 也有人从今日的事上,猜测亦或者日后还会有什么制度性的变化,六政府、天佑殿、还有那个初建未成形的枢密院,将来到底要搞成什么样,现在朝中都有些看不太懂了。 巘戅追书看戅。唯独一点可以确定,刘钰并未失宠,海军的事,怕是另有内情于其中。 朝会散后,这三人第一次在禁城里的一处房间内会了个面,皇帝自也在。 这里距离天佑殿不远,屋子里也没有其余人,只有四个人,这毕竟不是个有编制的机构。 窗子上仍旧是窗纸,非是可以被外面看清楚的玻璃,屋子里摆着降暑的冰块,并无太监或者女官服侍。 刘钰心道这回既是名正言顺,又是名不正言不顺,自己说话就算好使,但按照规矩就是放屁,最后还得皇帝出面走正规程序。 自己此时真是连个秘书都不如,有编制的秘书是有一定权责的,现在自己最多算是皇帝的门客,或者无职能的郎官,可以直接和皇帝说话甚至决策,但没权…… 剩下两人,不管是江辰还是卢挚垒,除了这屋,那都是有公章的,自己现在就有一个私戳。 厺厽 追书看 zhuishukan.com 厺厽。屋子里的几人都熟,早在武德宫的时候就听过江辰的故事,之后一直在西北执掌大军。 原户政府尚书卢挚垒在朝中自是见过,但不熟,也不知道此人的性情,不过皇帝叫他参与此事的原因也能猜到,一是天佑殿成员,二是本为户政府尚书,户政府的一些情况也比较了解。 斗转星移,新人换旧人,此时的天佑殿成员早不是当初刘钰还是勋卫时候的老人了。 军改在制度上还未完全改完,江辰这个枢密使的职位很尴尬。 江辰倒不尴尬,但枢密使这个职位很尴尬,现在的权和威望是江辰的,枢密使到底是个啥,现在还没定下来。 以后到底归于哪、还是由皇帝牵头直管海军部陆军部把枢密院独立出来、亦或是定制枢密使入天佑殿卡一个名额,现在还不明确。 估计皇帝也是在尝试,尤其是想利用这一次对倭开战尝试一下将来到底怎么搞。 变革总需要尝试,但不管怎么尝试,抓住军权这一点,皇帝倒是想的清楚。 小圈子比之在外面要宽松的多,不需要始终跪着亦或者皇帝特许不跪才行,皇帝居中坐着,刘钰三人坐在矮墩上。 “此番征倭,大略已定。海权在我,处处可以登陆,刘爱卿先去倭国转了一圈,倭人分兵之势大致已成,我看这一战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说呢?” 刘钰这些年来满脑子都是征倭的事,这是大顺走出大海的第一步,也是确定东亚新型朝贡体系最重要的一步。 在大略上,他是把日本可能的动作都推演了一遍的。此时皇帝问起,他也不把话说的太满。 “臣以为,倭人的选择其实不多。” “如果被臣逼得不得不分兵于各处,组织四五个分散各地的机动兵团,此战简单。只要陆军上岸,大势可定。” “若是只管江户、九州岛,海军或是运兵于釜山寻机,或是在琉球逡巡,见缝插针,不消半年,其国必乱。” “如今大军已集结威海,海军一部也已会和松花江之兵,不日将占虾夷。臣以为,如今大军不宜先动,而是下令海军先在釜山集结,以陆战队加上一部分陆军在那扎营。人数三千即可。” “海军沿着倭国海岸线武装侦查,看看倭国到底是不是将兵力分散成数个机动兵团。若是,则海军主力返回,准备登陆作战。海军分出小半,携釜山之兵登陆袭扰,攻城拔寨。” “以臣之估算,和之前海军参谋们的计算,此番军费也就在二百万两以内,必可使倭国臣服。” “倭人幕府,必先防内而后战外,久战对倭国不利。” 报出了一个叫在场三人都惊讶的“二百万两军费”之后,三人顿时一惊。 “两百万两?” 虽知道此战应该不会比征准噶尔花的多,但要说只花两百万两,着实不敢相信。 “两百万两。最多上浮不过几十万两顶天了。”攫欝攫 趁着众人惊诧不信的机会,他又重复了一遍。 只不过刘钰这也算是打了个埋伏,玩了个障眼法。 之前海军造舰、兴建海军的钱,不算。 军改、新军训练、换装的钱不算。 后勤运输用将来的贸易垄断权外包给了贸易公司,这也不算。 开战期间的军队正常军饷,也不算,反正不打仗也得花钱养兵。 这么一说,给出的这个两百万的数额,听起来就叫人震惊了。 两百万两,看似挺多,可对于大顺这样的体量而言,其实干不成什么事。 虽然也知道日本不是太强,但有前朝在朝鲜作战的经验,总觉得这最起码也得是个高句丽水准的大国。 二百万两把这么一个水准的大国打趴下,听起来就像是儿戏。 二百万两能干啥? 原来的户政府尚书卢挚垒对数字相当敏感,经历过当年征伐准噶尔的战争,当日可真算是花钱如流水,二百万两放在当年的西北,也就是听个响。 要不是刘钰当年兵出阿尔泰山,借大策零敦多布的诱敌深入之计,将计就计,一举击溃了准部主力,征准一战的钱,还得照着当年的一倍去花。 当然,事后这钱也没省下来。一番军改、造舰,把省下来的那点又都花进去了。 他觉得刘钰是不是算错了? 皇帝也是被这个数目搞得有些震惊,细细追问,虽心里信任刘钰,却也不敢相信会报这么个数。 可听刘钰详细一说,又觉得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听刘钰解释了一下钱都省在了哪,皇帝笑道:“江南的漕米,沿着运河走,京城要一分,百姓负担不下四分。征伐准噶尔,十成军粮,到了前线也只能剩下半成。一两银子一石的米,运到阿尔泰山,折算下来竟要二十两银子不止。” “这征伐倭国,鹰娑伯给出的海运损耗,是十成取一。倭国相隔数千里,大海相隔,竟和从京城出兵打到张家口差不多?”巘戅云轩阁yunxuange.org戅 刘钰心道,战争花钱的大头,永远都是后勤。你从北京打到张家口,这粮食的消耗,还真不一定有从松江运粮到长崎多。再怎么说,南洋的商人可是能从暹罗运米去广东卖的,还有不少赚头。 司马迁的里说: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在大海面前,已经不怎么对了。 又想,你要是当初征准噶尔的时候,规定运到哈密的米价是二两一石,商人早就吓跑了。但你要是打广东,告诉商人不管哪来的米,二两一石船到付款,只要有制海权,海商能把棺材本都拿出来去南洋买米。 鸦片战争的时候,从英国和印度运兵,打了两年,加上工资和新造的一些特殊船,一共才花了1200万两而已,这里面还把当兵的工资算在了里头。 从大顺去打日本,又不求占地,又不求统治,距离又近,把之前造舰、军改的钱都刨除在外、也不算军人的军饷工资,二百万两绝对足够。 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征倭一战,朝廷最头疼的后勤问题,“承包”给了贸易公司,朝廷一分钱不用花,所需的只是两年的对日贸易垄断权。 而之前刘钰插手之前,就大顺海关的收税水平,和走私横行的状态,对倭贸易的海关收入,一年也就大几千两银子。 对日贸易不是刘钰开创的,而是一直存在的。但钱能流入到海军、作坊、军工等方向,则是刘钰主导的。 对朝廷来说,尤其是大顺这种古典陆权朝廷、认为英国出口补贴反给商人钱的英国丞相脑子有问题的朝廷而言,总觉得没拿到朝廷手里的钱,就等同于根本不存在。 大顺特殊的高地租、高利息的情况,是没办法成立银行搞债券国债的:老百姓没钱买、有钱的自己放贷或者买地,收益都比国债高得多,除非大顺朝廷能拿出年息百分之三十的高回报率,否则傻子才买国债。厺厽 云轩阁 yunxuange.org 厺厽 而年息百分之三十的回报率,大顺朝廷是还不起的。 故而刘钰选择了这种极为让利的方式,用垄断权换战争国债,看上去让朝廷觉得一分钱没花,但实际上两年的垄断权,至少价值个二三百万两白银。 尤其是赶走荷兰人、放开朝鲜贸易、放开日本贸易信牌制度的情况下。 但只要不从府库里往外走,在朝廷看来,那就等于没花。至于垄断权预支……朝廷之前也没有预支的机会,这个自然也不算。 故而刘钰说的两百万两,水分极大。 这两百万两,也就是火药、炮弹、铅块、药材、抚恤金、杀敌饷之类的钱。本来松江今年的漕米就有一部分是要运到威海做军粮的,运到威海和运到长崎,对这些跑了无数次长崎的海商来说,差别真的不大。 如果换算成正常全算上的情况,当在八百万两左右;算上军改和造舰,更是当在一千三四百万两左右。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九十一章 枢密院 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但一番详实的数字,还是让皇帝等人相信,这不是扯淡。 如果顺利,打这么一仗,不算那些朝贡之类的颜面和政治意义,也不算将来的对日贸易,单单是赔款,可能都能赚到一倍的钱。 打仗,真的可以赚钱! 对这个数字最为感慨的,还是当年在西北与准噶尔对峙许久的江辰,想想自己当年领兵的时候,二百万两能干成的事,再想想今日二百万两能干成的事,感慨万千。 花的钱越少,中途贪污漂没克扣的也就越少,同样是两百万两,干成的事实在远胜于从前。 此时此刻,江辰对刘钰也是心起佩服。 他自忖于西北这种地方,兵力相同,训练一样,与刘钰对阵,绝对有七八成胜算。 就阿尔泰山以北那一战,事后复盘,在他看来,刘钰打的什么玩意儿?好多次机会都没抓住,这都能赢,他心里是服刘钰的练兵之法,却是真不服刘钰的临阵指挥。 可伐倭这种陆海合作、或者说伐倭之前准备的战略上,江辰也明白自己这一套怕是过时了,将来军中的第一人非此人不可了。 真到了枢密院这个层次,临阵指挥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战略谋划。 刘钰为伐倭做的准备,尤其是领兵攻土佐这件事,江辰自觉自己是做不出来的。 但有时候想想,也会觉得有些不服气。 枢密院里,现在只有一群陆军的参谋,按照陆军的想法去打,海军就是负责把陆军送上去、运送后勤辎重、保护海权退路的。 如果枢密院能掌管海陆两军,自然会有更多的办法,未必和刘钰的这一招一样,但效果多半也不会差。 想到这,心里多有些不爽。 暗自嘀咕,心道看上去,像是这一战海军是陆军的附庸,只要把陆军送上岸就行。 可实际上,分明是海军的参谋定下了大略,让陆军顺着计划干就是。 怎么调动倭国的兵力防卫、怎么让倭国瞻前顾后,你们陆军一概不用管,只需要我们给你们送上岸,你们打两仗就完事。 至于要是面对倭国一国一城的情况还攻不下来,那就是陆军无能了。海军的陆战队说不定会教教陆军怎么攻城…… 心里一阵不爽,忍不住摇了摇头,皇帝奇道:“江爱卿,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江辰忙道:“没问题。臣刚刚想了一下,海军的杜锋先攻虾夷,若能克,鹰娑伯的谋略就算是完成了。” “海军聚于釜山,则与虾夷互为首尾。倭人从下关到津轻,处处都可能被海军登陆,所以不得不防。而若防,就不得不按鹰娑伯所言,分成几个机动兵团,士卒的双脚是跑不过军舰的。” “至于南侧,从土佐到江户,琉球亦可为出发地。鹰娑伯在琉球大清洗,琉球子亦在中土,倭人不知琉球虚实,也不得不担心海军从那里登陆。” “是故臣当日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海军只要三五千人,就能牵制倭人十万士卒不能乱动,此皆鹰娑伯的谋划。” “臣以为,此战既然已经议定,不妨就按鹰娑伯所言执行就是。海军整备,先驻釜山,后勤运粮囤积,再运去两千陆军与陆战队配合。” “舰队先出,攻下对马岛。随后沿途北上,绘制地图,武装侦查,不住袭扰,确定倭国调兵情况。” “时机在我,若倭国果真龟缩数团,则大军登陆长崎、小仓,关门打狗。倭人九州岛皆外样大名,或可诱降使其避战。” “如倭国没有龟缩数团,则可能海军载人登陆,袭扰半年,倭国自乱,只怕一战都不用打,他们就会请降。” “臣……只是感叹,倭国这样的庞然大物,若无海权,实不堪一击。若在西北,准部若有所谓旗本八万骑,莫说两百万两,只怕要平其乱,非得两亿两军费不止。” “陛下昔日高瞻远瞩,建造海军,臣今日才知陛下灼见。” 这话正说到了李淦心坎中,李淦想着刘钰当初的“恐吓预言”,问江辰道:“若爱卿为幕府将军,有何破解之策?” 江辰摇头道:“无计可施。” “若不管外样大名死活,位必不稳。虽可保旗本,但有天朝介入,那就不好说了。” “若无天朝介入,或可励精图治,放任大名反叛,日后再打回去便是。可天朝既然介入,支持外样大名反幕府呢?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也是没用的。” “若龟缩不打,倭国赋税太高,五公五民,再有贪墨苛捐,只怕八公二民不止。鹰娑伯所言三十税一,或有夸张,但本朝选官治理而郡县,分武士之田于平民,则必箪食壶浆。” “加之倭国多有儒生,鹰娑伯所言曾有大儒被弟子问若孔孟来攻如何?既有此问,可比昔年甲申年后大儒相问东虏为帝复仇若何?既问,则心已乱矣,否则若萨尔浒前可绝无大儒相问:剃发头不痒,何不剃之?” “臣怎么想,都是死局。这死局,从鹰娑伯攻下土佐之后,就已定下。臣,解不了此局。” 倭国的死局,江辰自认解不开。在庙算上已经输了,这仗其实打不出什么水花,可能会比改土归流那样的仗都无趣。 可江辰想到的另一件事。 北方的威胁都解除了。 西北、东北,以及蒙古方向,都没什么威胁了,罗刹人根本和匈奴没法比,整个西伯利亚也凑不出三五万人口。 如果将来还要打仗,皇帝仍然想开疆扩土,那就只能往南打了。 往南打,就像这一次征倭一样,只要海军胜了,剩下的真就是按部就班就好。 甚至可能会有新的作战战略,比如……狭窄的安南。 这一战征倭结束,可能大顺将来的作战方向,都要走这种海陆配合的方式。 只是,像征倭这一战,看似唱主角的是陆军,可实际上海军在牵着陆军的鼻子走。 没有海军在日本这么一折腾,陆军可能要面临几场硬仗,至少日本那边可以拼凑出一支数量足够的野战军团,在九州岛寻机决战。 陆军的那群年轻参谋,战术是合格的,但在战略上,距离陆海配合还差得远,思路仍旧跟不上。 海军那群人,在刘钰的教导下,本身将来往南打,海军就是要唱主角的,在一些思维方式上和他手底下的那群年轻的陆军参谋不太一样。 江辰在想,枢密院的权责到底是什么?如果有刘钰所言的总参谋部的职能,那么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得增加海军的人,将来要么不打仗,要打肯定是南下的,这一点是不可能有争执的。 枢密院如果想要日后有作为,真正达到一开始构想的那种程度,就必须要把海军那边抓在手里。 唯有如此,才能制定类似征倭这一战的陆海配合策略。否则陆军的那群年轻参谋,就算想破了头,也不知道海军的情况,也管不到海军,定出的策略只能是让海军打配合。 一直以来的天朝都是个纯粹的陆权国家,水师存在的价值,可能也只是渡江渡河,这和现在这一仗的战略思路,完全对不上路。 思索片刻,江辰还是试探着跟皇帝提了一嘴。 “陛下,臣这枢密院,这一次在谋略上,实在是……实在是乏善可陈。倒像是海军那边,自己承担了枢密院的职责,大略制定、逼迫分兵等等,说是鹰娑伯一人所为,怕有不妥;但若说海军的参谋部所为,当可不差。” “北境已定,日后天朝若再战,怕多半都是这种陆海配合的仗。” “此番枢密院的战略,仍旧还是把海军当水师用,无非就是运送上岸。臣今日才算明白,这海军和水师的不同。枢密院的参谋,都是通晓陆战的……臣以为,是不是把海军的参谋也抽调一批?尤其是此番配合鹰娑伯制定分倭之略的那些?” 这话按理正该他提,这么一提,皇帝心道你今日才看出来这一仗哪里是枢密院指挥陆海军? 这分明是海军在指挥枢密院,只不过当初刘钰去琉球的时候,朕就准他便宜行事,哪曾想行的如此之大? 愣生生把个预计要两三万人、千万两银子的大仗,搞成了一二万人、二百万两银子的小仗。 不过心道这事既怪不得刘钰,也怪不得枢密院,职责不明确,海军也没有个制度的海军部,为了追求效率都是刘钰一手抓着。 就算是枢密院想搞,一时间也找不到一个通晓海军不是水师的人,总不能把年纪轻轻的刘钰提成枢密使吧?这日后还怎么升? 枢密院的那些参谋,虽年纪轻,但在皇帝看来水平并不差,所差的就是日后的历练,科班出身的能力还是有的。 但毕竟学的都是陆战,若在西北,这大略上绝无问题。 可渡海作战,亦或是将来去南洋,靠这些只懂陆战的,肯定不行。 李淦本来是另有打算的,准备打完南洋后,借功,顺便就让刘钰抓起来枢密院,借着在海军的威望直接把海军陆军融合一下,解了兵权就是了。 现在刘钰忽然不干了,有些打乱了李淦的构想。海军部一事,必要提上日程了,而且应该尽快把枢密院的权责定下来,尤其是里面缺乏海军方面的参谋这个问题,也需尽快解决。 江辰既提出来了,皇帝便顺势道:“朕也以为,这海军里的优秀才俊,也该挑选一些来枢密院任职才是。枢密院当总谋陆海,定其大略。枢密院谋大略,陆海参谋只谋战术即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九十二章 权轻而言重 刘钰心道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反正自己要做的事,又不靠军权。 对日一战,现在还未开始,但在刘钰看来其实已经结束了。 战争的目的,除了经济上的、政治上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大顺军改的深入和完成。 攫欝攫。在刘钰看来,这一战对大顺而言,单就其战争学意义而言,不亚于普法战争。 老毛奇率先发现了铁路在战争中的作用,利用铁路完成了快速动员和快速机动。 大顺则算是在东亚,率先发现了海军不是水师,可以利用海军进行低消耗补给和快速机动。 这才是真正战略上的意义,一旦成功,将会直接打破大顺这个千年陆权国对大海的恐惧,扩张方向也必然会走向大海。 经济重心本来就在东南,打日本的补给消耗,其实比从京城出兵打到张家口还低,因为京城不产粮,粮食也是从别处运来的。 海军通过夺取制海权,彻底把战争主动权抓在手里,用有限的兵力,靠机动性在战役中始终确保以多打少。 现在皇帝提及这个问题,刘钰还是老调重弹。 “陛下,所谓才俊二字,臣以为重了些。海军军官,多数不过是中人之姿。只是他们比别人更早知道海军的意义、更早知道一些外藩之外的局势。就像是臣与人决斗,别人苦练剑法十年,臣掏出火枪,则能胜之;若此人苦练火枪十年,臣岂能胜?” “是以,臣早就希望枢密院里加入一些精通海战的参谋,而这些参谋所要学的,也要比之前更多。” “还请陛下开地理、天文、经济等等课程,军校中择其优秀者入枢密院实习如文案、绘图、谍报等,三五年后入军中任职以熟悉军伍实际,再调回枢密院任职参谋。” 他始终在说,不管自己,还是海军那些最早睁眼看世界的人,全都是一群三四等的人才。 而三四等的人才却能谋划出朝中难以谋划的事,不是因为他们聪明,只是因为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了。 厺厽 笔趣阁 flyncool.com 厺厽。海军知道海军是海军而不是水师,海军参谋们知道倭国的封建制、大名不齐心、赋税过高等等情况,所以可以在战略上做出不一样的谋划。 朝中那些大臣,哪一个都是人杰,能在千军万马中杀到殿试的,随便一个最起码的记忆力和思维能力,都胜于第一批从良家子小圈子里招收的军官。 越是这样说,越是证明新的看问题的角度和思路,可以产生一种降维打击的效果。 所以,新的思路、新的学问,其意义也就更加重要。 对刘钰的这种老调,皇帝已经不止听了一次,直到这一次伐倭之战的海军自己搞定了战略之后,才算是真的理解刘钰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旧时代的人,已经无法适应新时代的作战战略,尤其是大顺将来的战略方向只能南下的大环境下。 此时皇帝的心情很是轻松,庙算已然全胜,剩下的无非都是细枝末节。 十余年来,最紧张的那一次,算是收复西域的时候,允许刘钰前出诱敌决战那一次。 比之现在,那一次要惊险的多,也紧张的多,而那一次既然胜的如此轻松,这一次皇帝更是浑不在意。 说是执掌对倭战事,可对倭战事的细节没谈几句,倒是说起来了这些看似与战事无关的事,看的一旁的卢挚垒有些晕头转向。 于是进言道:“陛下,这枢密院权责事,应在伐倭之后再议。倭国虽弱,却不可轻敌啊。” 皇帝大笑道:“枢密院权责事,本就和伐倭之战息息相关。若如后勤补给,囤积粮草、仓廪调动数目,那是天佑殿、户政府的事。但如何把辎重补给运到军中,那便是枢密院的职责了。” “既有职责,便要成制度。以往出征操办粮草,必要一大将功勋负责,如今多有改变,实不必要遣派大将功勋压阵。” “海军之中才俊不少,鹰娑伯当速速拟一名单。一则调派一些人来往枢密院任职,二来这后勤补给运输协调,也需有人负责。” “日后,定战略、备绸缪、规训练、辎重运输,朕以为皆该由枢密院负责。” “胜倭,若壮汉殴三岁小儿,胜之不足喜。” 巘戅戅。“借伐倭之战,定规矩、明权责、全制度,不使人去而政息,方可以为喜。方才鹰娑伯的话,大有道理。” 征倭一战,不管是对皇帝,还是对刘钰,都很重要。 可皇帝看重的点,与刘钰看重的点,虽并非全然一致,但在深化军改这件事上观点还是一致的。 术业有专攻,皇帝已经感觉到,需要一群专业的“操控战争”的人。就像是这一次对倭的战略,这群刘钰嘴里的中人之姿,制定出的计划是胜于朝堂中那些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杀到中枢的人的。 只是,这群人只能操控战争,制定计划,但却不能有人事、军饷、后勤补给的管辖权,权责是要分开的。 之前军改,为了从速,并没有定好制度。 枢密院、兵政府之间的权责,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明确,再加上刘钰之前一直管着的海军,更简直成了三保太监那般的存在。 现在刘钰主动交了权,原本计划要到南洋之后才做的一些事,皇帝觉得可以提前了。 从一开始北伐罗刹、西征准部,皇帝的脑子就很清楚。 要么亲征、要么能做战略指导,以保证在军中的威望,如此才能放心让勋贵领军。 这是延续前朝的智慧,一直到土木堡之前,前朝皇帝都会尽可能领军亲征以维系军中威望,镇得住那些勋贵悍将,至少也会做战略指导。 李淦心里也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水平,想要做战略指导保持威望,那就需要一个权责特殊的枢密院,辅助他做战略指导。 用刘钰的话来说,白起、韩信、李世民、李靖这些人,不需要参谋部,只需要军事助手,他们本身就能做战略指导,也能临阵指挥,还能一人参谋部。攫欝攫 李淦成天自比汉唐,但心里也明白,自己这水平,至少在战场上,比之唐太宗差了八条街不止,是绝对没有战略指导的水平的。 枢密院就应该是一个权看似重、实则翻不起大浪的部门。 或者说,是一个权轻、言重的部门。巘戅英雄联盟小说yxlmxs&#戅 一旦李淦认为不需要打仗了,这个权不高但言重的存在,就可以随时边缘化。 枢密院权不高,是皇帝的权高,所以只要皇帝想要打仗枢密院就会看上去权高。 但实际上,这是个老虎让狐狸狐假虎威的存在,反过来狐狸为老虎出谋划策。 譬如这一次的后勤补给。 需要多少,大致计算,这是枢密院的任务。 粮食、火药、药材等,从哪调拨、动用何处的仓廪,枢密院管不到。只要把数报给皇帝,皇帝再交由天佑殿、六政府去办。 制定运输计划,怎么送到前线,这是枢密院的任务。 再比如打完仗之后的立功受赏、军官升职、人员变动,枢密院是绝对不能有权管的,也根本不能插手。 枢密院要管士兵的训练,但不管士兵的军饷。 要管新式军械的研究和装备建议,但不管买军械的钱。 要管打起来的时候怎么打,但不能插手打不打。 军中各部的参谋们隶属于枢密院,由他们辅佐主将制定行军、扎营、补给、训练等计划,在指挥权上有建议权但没有决定权。 但参谋又不依附于主将,名义上是主将下属,可实际上由枢密院管辖,可以越级汇报给枢密院。 这种制衡,会制造矛盾,但皇帝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九十三章 等死吧,没救了 这些心思当然也不能和刘钰说,李淦心中天朝的边界,是马六甲。 在那里关上门,刘钰当初的恐怖预言,也就不会成为现实了。 在那之前,也正好需要一个被信任后、权责看似极多的枢密院,来制定周密的计划。 如今正要尝试让枢密院做战略指导,李淦便让刘钰拟定一份名单。 一部分是在威海辅佐李欗的,一部分是调入枢密院的参谋,另一部分便是主管此次后勤辎重的,先把这几个部门搭建起来,待战后再进行修补。 这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海运后勤,懂行的、提前计划过的、能和海商们直接沟通的,也只能从海军里找人。 找个不懂行的,去瞎指挥,实在没有必要。而且海运比之陆上运输简单的多,征准部后勤操办需要勋贵大将主持,征倭这种后勤量和海军自有的体系,也根本不需要一个级别这么高的坐镇。 很快,刘钰草拟了一份名单。 枢密院也在这一场征倭之战中,签发了第一道命令,印上了枢密院的公章,命令名单上的人星夜来京。 第二道命令,则不是枢密院能下的,而是需要皇帝拟圣旨,命令李欗暂掌海军事。 海军很特殊,之前为了效率,都是刘钰一手操办的,所以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六政府管不到、天佑殿管不到、海军更不是枢密院的直属下级,自也管不到。 唯独能管到的,也就是皇帝的圣旨。 皇帝心里也清楚,海军肯定会有疑惑,若是刘钰执掌这么久,从零建起,忽然换将军中连点疑惑都没有,皇帝反而要怀疑刘钰是不是故意作伪。 毫无声息,更加可怕,那得对海军掌控到了何等程度? 所以也让刘钰写了几封信,说明情况,告诫海军要遵守命令。 只不过,皇帝的圣旨要先到,刘钰的信要随后到。 皇帝还是要看看海军的疑惑不解和质疑能到什么程度。 几番操作下来,皇帝笑道:“朕算是第一次打这么轻快的仗。无需事事巨细,也无需什么都操心。枢密院日后运作起来,就当如此才是。” 随后皇帝又问了一个似乎很奇怪的问题。 “刘爱卿,以你之见,两万大军集结天津,若松江、广东有变故,二十日内可到乎?” “回陛下,若风向正对,二十日多了。后勤补给,以京城仓米,亦无问题。” 皇帝点点头,只觉得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这一次彻底落了地。 南方稳固,则天下安定,财米银钱稳得住,朝廷就不会垮。 只要海军还捏在手里,江南就像是山东、广东就像是河南,再不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 若有民变,正可迅速扑灭。 皇帝又把目光投向了卢挚垒,笑问道:“卢爱卿,这征倭一事,是不是看起来像是市井小说里羽扇轻摇、强敌灰飞烟灭?你有何感触?” 从始至终,卢挚垒都没提出过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不是他没有谋略,而是他跟不上时代的变化。 但听完了整个伐倭之战的谋划,他心里还是翻腾起来了滔天巨浪。 此时此刻,他想到的,正是许多年前刘钰吓唬皇帝的那番话。 倭国如此,如果有外敌效仿,对大顺用呢? 皇帝之所以要力排众议、大建海军,难道当初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毕竟不是当初年轻的刘钰,说话是有技巧的,临皇帝一问,他便道:“陛下,臣以为,必先施仁而可成王霸。若倭国施以仁政,百姓爱戴,纵鹰娑伯有计,千余军马,只怕也是无用。” “是故倭国之鉴,有内有外。” “其外者,建海军、改陆军,此末也。” “其内者,当兴仁政、爱百姓,此本也。”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废话,实际上和刘钰当初吓唬皇帝的话是一个意思。 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向。 他没直接说万一有人自海上来,有外部势力稍加仁政收民心,里应外合之类;亦或是本土的有心之人起事,借助外部势力的帮助。 而是绕了个圈子。 事儿是一个事儿,可在卢挚垒的嘴里说出,可比刘钰当初说的要文雅的多,也好听的多,味儿完全变了。 皇帝不会觉得卢挚垒迂腐,而是也听懂了卢挚垒的弦外之音,侧眼看了看刘钰,又看看卢挚垒,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声。 在他看来,刘钰就是个标准的绝望派。 当初那番话的出发点,是说:没救了,续一年是一年,土地兼并这胎里的病,从秦汉到现在,哪个皇帝也治不好,大顺也不多个啥,再说当年保天下口号一喊,妥协太多,病根更深。 既是没救了,那就不如造海军,多续一年是一年,也免得将来被夷狄打败,大顺脑袋上扣个堪比靖康的大帽子。 你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只要青史留名,莫留个“顺亡于泰兴”的评价就好。 但卢挚垒,则代表了朝中的另一派,充满希望。 只要能兴仁政,很多事是可以解决的,只要把内因解决了,外部的袭扰都不是问题。只要能把内部治理好了,以大顺的体量,夷狄根本没戏。大顺如果每个皇帝都兴仁政,是可以江山万代的。 这种心态的不同,李淦可以感觉到。 在刘钰看来,大顺就是个到处漏水的船,只能修修补补,晚一点沉。 在卢挚垒看来,大顺就是一艘正常的船,只要船长不胡乱开撞上礁石,这船一万年也沉不了,要是沉了,那就是船长不兴仁政胡乱开船。 于皇权和勋贵的角度来看,皇帝觉得刘钰过于悲观。 尤其是这些年就没提出过什么关于内政的意见,要说他不懂,皇帝觉不相信。 就文登改革、土佐仁政这两事就能看出来,这人绝对懂。 可是懂,又半句不提,好容易提个漕运改海运的建议,那也是随后就装傻,再不提了,显然是内心觉得没意义,办不成。 至少皇帝是这么想的,皇帝也是真的没想到刘钰心狠到“君子远庖厨也”,在这等着运河黄淮出大灾彻底断了运河河道,再去解决。 在皇帝看来,刘钰的解决方案就是对外扩张。 让人口去蒙古垦荒、去伊犁种麦、往东北鲸海使劲儿移民、打下南洋让穷的活不下去的有条下南洋的路。 大顺早晚是死,但可以晚一点死。但就算死,也要肉烂在锅里。 这话刘钰从未明说过,也不可能有胆子明说,可皇帝却从刘钰这些年的作为感觉出来,朝中最有闯劲儿、最朝气蓬勃的那个,实际上才是朝中最绝望的那个。 皇帝也知道,刘钰这一套治标不治本,可相对于朝中和一些大儒们的想法,这似乎又是个唯一可行的方案。 颜元的均田、黄宗羲的破一统再封建、李塨的三十年地租赎买……听起来都挺好,但做起来哪一个都比移民垦殖难上一万倍。 就拿这里最简单的李塨的“三十年地租赎买”的想法来说,李淦心想要是朝廷有这本事,什么事办不成? 刘钰的办法虽然费钱费力、治标不治本,但怎么看都还有可行性。 此时见卢挚垒也看出来了问题,只是没有像刘钰一样那么敢说话而已,这是聪明人的说法,和刘钰那种愣头青完全不同,遂问道:“爱卿所言本末之说,朕亦同感。只是爱卿有何良策治本?莫要空谈,前朝失天下不就失于空谈吗?仁政朕可以施,本朝正税本也不多,但是百姓依旧苦,是何原因你非不知。学堂官学历代也建了不少,教化仁义也一直在做,爱卿既谈标本,那么蠲免钱粮是本?是末?若蠲免钱粮之类的手段都是末,本又该如何做?” 卢挚垒一时语塞,皇帝叹息道:“倭国之鉴,当有三处。” “其一,封建断不可行。如今西洋诸国已在南洋,若行封建,必与西洋人勾结。” “其二,海军必要大建。海上运粮运兵,百倍轻省于陆地,海疆万里,若无海军,则处处可乱。” “其三……嘿……” 说道其三,皇帝忍不住苦笑一声,半晌道:“其三,当施仁政。内若无乱,外敌何惧?当真如卢爱卿所言,若倭人仁政爱民,鹰娑伯之土佐计,甚用没有。” 说罢,又看着刘钰道:“鹰娑伯执意攻倭,这是在给本朝为鉴呐。爱卿用心,朕今日方知。” “征倭于战,经爱卿之手,不过二百万两的小事,尚不及改土归流平叛所耗;伐倭之鉴,吾当细察,莫使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 “秦人之事,时间相隔。远不如一衣带水的倭国更叫人警醒呐。” 听到皇帝这么感慨,刘钰赶忙道:“臣并未想这么多。” “呵……” 皇帝似笑非笑地呵了一下,瞥了刘钰一眼,问道:“治本、治末。鹰娑伯可有治本之策?” 刘钰把头快要摇成拨浪鼓了,心道大顺没救了,等死吧,早晚的。 路走到这,其实已经走不通了。 跟上第一次工业革命搞工业化,能救华夏,但……大顺必死无疑。 工业化的痛苦,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外部市场相对大顺的体量,还是太小了,哪怕就现在不工业化,只要西欧各国放开关税真搞自由贸易,就大顺现在的生产力,足以把整个西欧的手工业冲垮。 这胎里的病,也算是自百家争鸣后,一切美好都归于三代之治、终极理想是复古的原因——前面的路太可怕了,所以还是企图恢复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从而恢复旧的所有制关系和旧的社会,或者是企图重新把现代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硬塞到已被它们突破而且必然被突破的旧的所有制关系的框子里去。 何心隐的萃和堂是如此;颜元的井田王政是如此;李塨的三十年地租赎买公田制依然;黄宗羲的破一统而再封建均田还是如此。 只能在这个圈里打转,走不出去了。 换个洋气点的名字,儒家发展到此时此刻,面对新时代的曙光和黑暗,其指导思想只能是“经济浪漫主义”:要消灭资本主义的矛盾,唯一的途径是反动,使社会重新回到理想化的小生产方式中去。 萌芽长成的大树太可怕了,要吸血吃人腐骨蚀魂,那我直接把萌芽砍了不就得了? 什么叫理想化的小生产方式?既要理想,又要小。 那便是,仁义之下的井田制,仁义之下的行会制,仁义之下的乡贤乡村。 其实也挺好的。 只是这句话是有两个要素的。 “理想化”加“小生产模式”。 后者,小生产模式,好说。 前者,“理想化”这三字等同于扯淡。理想化的仁义,带来的就是现实的不仁义。 这是为什么日本非要锁国、非要搞一土一作制、非要压制商人的原因;是为什么前明一开始就把天下设计成一个几乎不流动的大农村。 这也是为什么刘钰极端、极端害怕国子监的儒学学生去欧洲的原因,更是非要派威海一批没学过儒学仁义的人去革命老区巴黎的原因。 启蒙思潮派别很多,但儒生的儒学仁义的文化基因,注定了他们天然最亲近法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学派中的经济浪漫主义,也就是空想小资社——把萌芽快要长成的大树非要塞回胚芽里的派别。 那是让正统资本主义,以及正统科社马恩联合一致,恨的牙根痒痒的派别,而上一个获此两家联合反对之殊荣的,还是正统封建主义。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文化基因决定派别亲近。 不是仁义不好,而是正统资本主义是真不仁义,吃人的效率可比小农经济四百年才循环的速度快多了。 一旦接受,融汇中西,仁义加天然亲近的“经济浪漫主义”,这路就要彻底走歪了。 刘钰不想让大顺出现这种“恢复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从而恢复旧的所有制关系和旧的社会”的路上,那就只能尽可能对外扩张,用对外扩张来分担初步工业化的痛苦,把痛苦转嫁给外部一些。 逐渐把这个可以把大顺的命要了的怪胎养起来,在有能力吃人之前,不要让皇帝和朝廷看到它的獠牙。 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拿到外部市场之前,迟迟不敢在纺织业上动心思的原因,宁可投入巨大的钱财搞蒸汽机、搞铁路等久远费钱的计划,也不先搞看上去更容易一点、更容易挣钱的纺织业。 没有外部市场,赚的钱都是内部的钱,小农也小手工破产分分钟的事儿,皇帝为了江山稳固,定会把纺织机全都砸个粉碎。 皇帝所说的“治本治末”,对象是大顺这个封建帝国,这一点刘钰可以确保,谁来了也没办法,等死就好了。 见刘钰在那猛劲儿摇头,李淦心中一沉,随后又轻松起来。 心道莫说你们没有治标治本的办法,便是秦皇汉武、唐宗明祖,又有谁做到了江山永固呢? 苦闷散去,倒是看得开了,笑问刘钰道:“鲸海移民、南洋求活、垦殖蒙古、迁徙西域,这都是治标之术,对吧?” 刘钰也笑起来,补了一句道:“说不定科学院可以搞出亩产十石的办法,也未可知。” “哈哈哈哈哈……若真能搞出来,朕赏他紫禁城骑马、一品文服,以此功封个子爵也不为过。” 皇帝只当是个笑话,大笑过后,全然不信,心里只是琢磨着移民治标的方法,便挥手叫人先散去,只叫刘钰和江辰每日朝会散后在此轮流当值,若有急事再行召见商议共商。如非急大之事,可直接递书于卢挚垒,天佑殿自会按流程处置。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九十四章 主心骨 圣旨传到天津后,七皇子李欗捧着圣旨,并没有丝毫那种终掌大权的快感。 旨意说的有些模糊,只说刘钰劳苦功高,让刘钰回京休息,参知军事,暂由李欗执掌海军事宜,速回威海。 只是这句话,看不出是好是坏,但圣旨里还有一句“海军诸事,萧规曹随者可矣”,听上去又不像是坏事。攫欝攫 海军的兵符也一并交到了他手里,连同圣旨一起,再多的东西就没有了。 和他一起接圣旨的海军军官们也没有大声喧哗,早在李欗前往威海之后,刘钰已经不止一次暗示过将来接手海军的很大可能就是七皇子,其实这话即便他不说,很多人也看得出来。 这没有什么不服气的,人家生的好,有个好爹好祖宗,生下来身份就比他们高得多,这等事在大顺实在是寻常事。自己再有本事,难不成还能当皇帝? 军官们可能会在第一批舰长的名单上互相较劲,但却没有人琢磨着在将来作为海军主帅上动动哪怕一丁点幻想。 只是忽然的变动,还是让这些军官们有些不知所措。 出乎一致,没有人去问李欗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冲过来质问一声。 安静地听完圣旨,安静地散去。 可越是这样,李欗心里也越知道刘钰在这些军官中的影响力,颇受爱戴,对他这个忽然空降过来的皇子……不是说不信任,也不是说不服从,而是没有当成自己人。 如果当成是自己人,这时候一定会围过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捧着圣旨的李欗知道,这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 不管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父皇的眼睛一定盯着自己,看看自己能否处理好这种突发情况。 只是这次考验,有些意外。 按他所想,自己接手海军是理所当然的事,平稳过度便是,刘钰也很遵从这个想法,一直培养他,甚至让他开始和军官们时常接触。 不过距离在军中有威望,那还差得远。 自己有的是权力,而不是威望。权力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如今军中听他的,不过是皇权集权制的惯性,若是处理不好…… 搓了搓手,平复了一下紧张的情绪,返回舰上,先把随行来威海的实习舰长以上级别的军官们都叫了过来。 如今事已发生,京城具体是什么情况尚未可知,李欗也不好在刘钰的事上发表什么意见,甚至最好不要提。 提了,就可能会有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只要没亲耳听到,就可以假装不存在。但如果有人直接问出来,自己该怎么回答? 是以皇子的身份威压,叫他们都闭嘴? 还是以海军的身份,怀念前海军统帅,也跟着鸣几句牢骚? 哪一个都不行。 军官们列坐在那,该有的礼节全都有,该有的纪律一样不差,但李欗就是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和刘钰在的时候相比,像是少了几分生气。 “诸君,以往鹰娑伯主管海军的时候,或是前往京城,或是逗留刘公岛上教书、亦或是前往松江。以往时候,海军是如何运转的?” 半句当前的事不提,而是直接说到了工作的事。 一名舰长起身道:“回七皇子,训练有训练参谋、补给有后勤参谋。之前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如何训练、补给多少火药,都有计划。鹰娑伯签字之后,海军即可自行运转。一般来说,就是参谋部将训练、航行、测绘之类的事制定好,各部执行便是。” 这些情况李欗是知道一些的,此时故意问出来,就是对应圣旨上的“萧规曹随”四字。厺厽 宝来小说网 baolaishiye.com 厺厽 麻将虽小,五脏俱全。 朝中没有一个海军部,但海军部的架子其实已经搭起来了,按部就班,运转如常。 所以刘钰可以到处跑,只需要把握一下大方向即可。 李欗又问道:“那鹰娑伯做什么?” “回七皇子,只定大略。” “哦,那这么说来,鹰娑伯在京城定大略,参谋部的人都能执行好?鹰娑伯在军中颇有威望,不管海陆。不过他若是只管海军,这一次渡海攻倭,却不好管陆军。海军的事,我新学初到,不懂大略;参谋部的人也只是研究怎么做,却不管做什么。这么看来,我就是个传声筒。鹰娑伯新婚之际,在伯爵府里守着娇妻美眷,传声于我……你们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圣旨上的‘萧规曹随’是何等意思。” 说罢,起身道:“诸君听令,我年幼,尚不知海军大略。若无京城意思,我一事不改,一切如前。若京城无令由我自决,我当坚辞不受,非吾之所能也。若京城军令,不知海军事,我当亲回京城询问。如今圣旨第一令,命我等返回威海,诸君准备,尽快返航。” 他也没说什么拉拢的话,也没说海军本该是朝廷的海军,朝中有令当要执行之类,而是告诉这些军官,一切放心。 他不会瞎指挥,也不会让战术参谋变为战略参谋给他出谋划策,而是明确告诉众人,朝中如果没有大略指导,他什么都不做。 而朝中此时唯一懂海军事的,只有刘钰,是不是懂海军的人下达的命令,海军军官们一看便知。巘戅宝来baolai&#m戅 此时需要的,是等待,而且是去威海等待,李欗相信朝中很快会有新的消息传来。 他并不希望刘钰出事,对他而言,海军是他唯一的机会,否则他这个残次品的皇子什么都没有。 刘钰不出事,他一样可以接手海军,而且一点岔子也不会出。刘钰出事,李欗很清楚,自己控制不住;而换了别的勋贵大将,根本不懂海军的事,海军就废了。 刘钰出事,意味着朝中海外扩张的战略,胎死腹中。攫欝攫 不海外扩张的海军,他就算当了海军主将,又有何用?一辈子留在威海,与圈进于此当猪养,又有什么区别? ………… 威海军港大营,李欗还没返回,同样的圣旨就沿着驿站快马送达。 送达的时候,馒头正在按照刘钰走前部署的任务,拿着自己的航海日记,讲这一次的瑞典之行。 圣旨下达后,待传旨的人一走,这里的军官们可不像是在天津那边一样。天津那边是没把李欗当自己人,而威海这边的军官都是自己人,立刻就炸了锅。 “出了什么事了?” “鹰娑伯不是管的好好的吗?” “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阵乱轰中,其余人也都麻了爪,不知该怎么办。唯独馒头还保持着清醒,他在国公府里做过许多年奴仆,可以说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加之跟着刘钰这么久,被教导了许久,心里明白这么乱下去可不行。 人多口杂,保不准哪个没心没肺地说出诸如“鸟尽弓藏”之类的话,那就犯了忌讳。 见军官们越发嘈杂,馒头把桌上的玻璃杯猛劲儿摔到了地上,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都知道馒头是刘钰心腹,乱哄哄的人就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子明兄!这……大人走前,可是跟你说了什么?” 馒头压压手叫人安静,知道此时要先稳住众人情绪,笑道:“你们喊个什么?听没听过一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咱们海军在朝中一个人都没有,大人回朝,难道不是好事?朝中无人,造舰拨款、朝中发言,都无人照应。” “可是……”人群中有人站出来,刚说了句可是,一旁的陈青海直接吼道:“可是什么?哪有那么多可是?子明兄说的一点不错,朝中无人,咱们海军那就是没爹娘疼的孩子。” 说完,冲着馒头眨眨眼睛,自己站到前面说道:“七皇子咱们也是见过的,是很聪慧的,只是毕竟年轻,海军的事也不熟悉。参谋部的人,要尽心辅助,七皇子有什么吩咐,你们一定要做好。记着你们的职责。” 一句正确到不能再正确的话,几个机灵一点的已经听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海军的这些参谋们,理论上的职责,平日里只做一件事:为刘钰的命令制定实施细则。 职责是什么? 职责当然就是李欗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不但要做,而且要做好。 但是,李欗个小屁孩,才在靖海宫学了几个月,懂个屁的海军? 他不说的,自然不做。 不是我们不配合,是你这个主将不说,我们也不得越权行事,这是规矩。你说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管个毛的海军? 刘钰走前,已经把他回京期间的各项训练、补给、修船等任务都下达了,即便李欗什么都不做,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他要是胡乱做,那就随他,军官听令嘛。 海军不是刘钰的私军,但有些事没有刘钰的命令,是真的一点都办不成,因为海军又不是只靠军中拨款的。 这里面的事,知道的不多,但陈青海和馒头都是知情的,比如操练的火药,要是按照正常的数目上报,朝中得吓死,觉得花钱太多。 说不定会有急着改换门庭的,觉得换个人跟着,亦算是投效之功。 但至少现在,不会有人这么想,情况还不明了,万一这边觉得刘钰失了势,李欗一来就赶紧贴上去,结果几日后刘钰没失势而是在朝中高升了,那可就有意思了。 馒头觉得现在先稳住局势就好,陈青海则认为不但要稳住局势,还要“极力配合新主将的工作”,要用最饱满的姿态,最效率的公务,最听命的表现,去迎接新的主将。 况且刘钰才是海军的主心骨。 不只是主心骨,更是朝中战略的风向标,也是海军这些军官唯一直观可见的朝中风向标。 朝中战略,决定着海军所有人的命运、前途、未来。 他真要是失了势,一众军官也都明白,海军算是完了,至少没什么前途了。若真失了势,证明朝廷根本没心思继续发展海军、继续南下攻略了。 没了前途,没了奔头,那还扯什么? 混的再好,也混不成海军主将;海军失了势,将来南下战略受挫,当了舰长也只是蹲在港口和战舰一起慢慢老朽…… 此时的海军真的很尴尬,在朝中没有位置,也没有分舰队,刘钰一把抓,军官级别升到顶,也就是舰长。厺厽 品书网 vodtw.org 厺厽 海军也没有海军部,朝中也没有固定需要从海军提拔的位子,李欗来到威海后所有人都知道这辈子就不可能混到海军主将了。 不少人均想,若是鹰娑伯失了势,还当个锤锤的海军,毫无前途,早些去贸易公司去当商船舰长去吧。巘戅戅 或也有一些想的,心道若鹰娑伯真失了势,当去京城,劝他一起出海,凭我等的本事,如何不能在海外做出一番大事? 混江龙做得暹罗国主,我等便做不得?何苦郁郁久居人下,整天和朝中那群不懂如今世界的老朽,为了造几艘军舰扯皮扯淡?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九十五章 恰合时宜 军官们的聒噪暂时被压了下去,馒头依旧把他的航海日记的最后几篇讲完,便叫众人散去。 人群一散,几个与陈青海交好的人便被陈青海叫住,十几个人的小圈子聚在他们时常相聚的地方。攫欝攫 “青海兄,你看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都是将近十年的老交情,靖海宫的同窗,亦算是志同道德之辈,小圈子里说话,胆子就要大得多。 “我哪里知道?米子明也不知道,他是不想让大家闹腾,若是闹腾,没事反倒搞出事来。你们也不要闹腾。” “今儿这事儿,我就跟你们说明白了。你们觉得,倭国还打不打?” 这些人都是盼着开战的,虽然这一次海军可能立不下什么大功,但刘钰巧妙地让海军的战功从“歼灭敌舰”这种战术功劳,便成为“调动倭国”的战略功劳,他们是心服的,自也是盼着开打之后,海军跑去倭国占几座城,问大名们要点赎城的钱,顺带干出点功绩。 这时候陈青海一问,几人心里一凉,吸了一口凉气道:“临阵换将,莫不是不打了?亦或是朝中怂了,又要关上门当天朝了?” 陈青海摇头道:“临阵换将这个嘛,算不得事。真要打,我,子明,杜锋,还有你们中的几个,哪一个都能指挥舰队全歼倭国水军吧?打个倭国,还不用大人亲自临阵指挥,又不是大人常说的有二百年海战经验、舰队六七十万料的英国荷兰,这个不碍事。” “那……那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陈青海拍手道:“是打完倭国之后,是不是延续大人的大略?如果是,有些话我就不该说。但要不是,我看这对倭大略就该换一换。” “若是继续南下,我等财富皆在贸易中取,子嗣后代,亦算是有了份基业。若不继续南下,到此为止了,我们该怎么办?” “要我说,这倭国自来封建,民众也习惯了封建和领主。换个领主,对他们而言,无甚区别。” “昔年周公旦定分封之策,夏君而夷民,三百年间,中原再无夷狄之音。如今书非竹简、兵非铜戈,若能皆此势而封建日本,最多百年,皆同化矣。” “于国族,此大利。” “于私我,若是朝中不听大人之略,缩手不前,不下南洋却管东洋,那我等也算是为子嗣留些基业。” “于诸夏,则可多留一份血脉。” “是以我说,此番若征倭,待将来立功受赏时候,可趁立功受赏之际,上书进言,请实封倭国以酬功。一则不耗本国赋税,二则可教化倭国,三则朝中又无多余官田,当如此说。” 不少人当初就有这样的想法,这等小圈子里的人都是陈青海信得过的伙伴,不少人便频频点头。厺厽 奇幻小说网 7huan.com 厺厽 有人是真心信奉此时已经在海军里产生的国族主义,因为海军和陆军不同,海军本身就是一个需要不断强调“我不是谁”的地方。 陆军可能还要镇压民变、起义等,海军却干不了这事,凝聚的核心精神,就是“我不是谁”。 军官的文化程度普遍较高、军官薪金基本投入贸易、天然对和他们有贸易冲突的荷兰英国等不对付。 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谁,对周公旦当年的分封之策,极为赞同。 大顺是把衍圣公降格为奉祀侯的,大顺的儒庙里,孔夫子从圣师二位一体的地位,降格为了师,而圣为周公旦。 这些文化程度普遍较高的海军军官平日里也会聊历史和政治,在他们看来,周公旦的分封之策,需得三点。 其一便是,不能在已完全控制的地方分封,那是扯王八犊子,要是当年翦商之后,就把西岐殷商那一片封出八百诸侯,蛋用没有。巘戅奇幻7hua&#戅 其二便是,要有文化的优势。如果现在跑去欧洲分封,就那么几个人去了,就算控制得住,估计没多久也全信耶稣基督了;亦或是跑去南洋分封,用不了多久,全绿了。 其三嘛,便要那里的人习惯了分封制,亦或是比封建制更落后的部落。 在这些人看来,日本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 一则是域外,不是在家里分饼,而是扩大基本盘。 二来文化优势仍旧,本来那也是文化浸润区,不可能反被同化。就能逼着大顺禁教、日本锁国这种官方下场不惜代价围堵的天主教,在他们看来,真的是干不过。 三者那里的底层民众没啥文化,换了领主对他们而言毫无影响;四者那里的百姓习惯了分封制,种的是大米,缴纳的是实物租,被分封去的都是军官,可以脱产,世代为军官。 这些信奉国族主义的,支持下南洋,对刘钰偶尔透露出的战略极为赞同。但是,下南洋之后的路,他们和刘钰是产生了分歧的。 他们认为,下南洋当然是当务之急,否则西洋人就站稳了脚跟。但南下南洋之后,就该全力攻打日本,封建日本以同化。 要把日本搞成基本盘,万一国势衰落,还能确保基本盘的增加,而不会像安南一样,最终还是独立了出去。 安南太热,疫病横行,远不如封建日本以同化容易。就算将来衰落了,南洋丢了,还落个东瀛。 再者,按他们所想,要搞贸易、搞工厂作坊,地主有地租也能放贷,根本不愿意投钱。他们要是实封封建,钱又不能买地,还能把钱刮到手,自会投入作坊工商,这可比那些富户地主靠谱的多。 投入工商,扩大工商,又要更多市场。军官有枪杆子,又把钱投入工商,必支持扩张;扩张就有更多的军功军官,更多的军功军官又投入工商更多的钱,然后就需要继续扩张卖货……何乐而不为? 将来嫡长子继承家里的产业,次子从军赚军功,陛下拿倭国的土地做分封赏赐,何愁军人不绝对支持皇帝陛下?何愁军人不想着开疆拓土,而不是兄弟之间为了那点家产和良家子的身份整天勾心斗角? 持这种想法的,本就不少,其中不少人都不是家里承袭良家子身份的,自是想着找一条出路。 国内的官田基本上都封完了,那些荒地……没有人干活,要荒地什么用?日本有开垦好的田,有可以承受公六民四的百姓,这等不取,却等什么? 再说只是小封建,也不用怕有人造反,只要海军还在,谁敢冒头吞并就先把谁掐死,怕个什么?攫欝攫 陈青海亦算是这种想法的领袖人物,以他为中心聚集起来的人,虽不说以他马首是瞻,但在这件事上还是想法一致的。 此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有人便道:“青海兄说的是。下南洋好处极大,本来大人管海军管的好好的,只要大人还管着海军,我们便觉得有盼头。将来下南洋、立军功、贸易分钱,都挺好的。” “可如今大人回京,卸了职,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出海大略,朝中本就少有人支持,若是大人这次坏了事,我看出海下南洋的大略算是完犊子了。” “所以话还是那句话。若是这一次连倭国也不打了,我是不干了,去贸易公司谋个舰长的活做着,也好过在这陪着军舰一起被船蛆啃死在港口里。” “若还打倭国,大人却坏了事,出海大略没戏了,那我就豁出去了。我要是立功受赏,能说话的时候,我就把封建倭国的话,挑明。朝廷用,那就用;若不用,还是另谋出路吧。” “虽说咱们的本事不只是航海,炮术、要塞、几何、天文皆通,可若大人坏了事,我等就算转到陆军,那也受不得重用。” “反正无非就是挨一顿训斥,或说无知小儿妄谈国事,大不了撸到底,无官一身轻,去贸易公司那边,我等的本事在这,还不是抢着要?怎么说,我们也算是第一批舰长和实习舰长,那群还靠背针路歌的,怎么和我等比?” 也有激愤的喊道:“就是。再不济,咱们还可以乘船出海。那西洋人占了美洲,不过百年,万里疆土皆归其所有。真要是朝廷缩了脖子,老子卖了家产,招些人手,自去美洲,何必受这朝中蝇营狗苟之辈的鸟气?” “到时候,说就是。就算是不只是一撸到底,大不了妄谈国事判个斩监候。如大人唱的那句曲儿,砍头只当风吹帽,怕个毬?” 陈青海点头道:“此事先不声张,看看再说。若真的朝中蝇营狗苟之辈缩了头,我等便做一番事。此事既为诸夏,亦为国族,更为我等之私利。若有泄露者,神明共诛之!” 拔出腰间的刀,割破手臂,一一传递过去,歃血为盟,自认问心无愧,苍天可鉴。厺厽 追文小说网 zhuiwen.org 厺厽 ………… 威海的另一边,馒头直接来找了康不怠。 没有敲门,推门而入,康不怠正在那悠闲的喝酒。见馒头进来,反问道:“你来做什么?” 馒头愕然道:“康先生,你不知发生了什么?” 康不怠放在酒壶,笑问道:“接替的是威望悍将还是老成勋贵?是未及冠的七皇子。” “威海驻扎的陆军又无动静?没有。炮台可曾换人?不曾。我这里可曾有人过来?都没有,你担心什么?” 一句话让馒头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道:“会不会是缓兵之计?” “哈哈哈哈……” 康不怠大笑一声,说了一句刘钰以前和他说过的话。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米子明啊米子明,你是市井小说看多了,这一个计策、那一个计谋,一环套一环,真是幼稚。” “陆军万余就驻扎在威海军营,真要有事,派一威望极高的功勋大将,先占炮台,然后镇住海军就是。越复杂的计谋,越扯淡。没有必要的事,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说完,给馒头倒了一杯酒,递过去道:“且宽心吧。” 馒头琢磨了一下这句“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的话,觉得好像确实如此,根本不需要什么缓兵之计,威海的陆军驻军,主将与刘钰并不熟悉,按康不怠所言,根本就是很简单的事。 心里的石头落地,沾了一口酒,又道:“可是先生走前,并无只言片语。”巘戅追文戅 康不怠摇头道:“人岂能料事如神?此事的关键,不在公子,而在七皇子。” “康先生何意?” “七皇子有什么威望?” 馒头摇摇头,心道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威望? 康不怠又问道:“七皇子有什么大权?” 馒头又摇摇头,他有什么权? 见馒头还是摇头,康不怠正色道:“权力一物,信则有,不信则无。他是皇子,所以他天生有权。” “皇帝要看到的,是人们相信他的儿子天生有权。” “换句说话,现在皇帝拉一条狗过来,说以后这条狗就是海军主将,海军也要先称呼这条狗一声大帅,然后再上书请求收回成命。这样皇帝是乐于看到的,他也不想一群做事的人都是傻子。” “但如果把狗牵来,海军上下齐呼:‘此乱命也!不奉诏’,皇帝会怎么想?” 攫欝攫。“你以为皇帝让七皇子在威海学了半年,就一定让他接手?他名声不显,可朝中就没有威望极高之辈?纵然海军中没有威望,可军功卓著天下闻名者,也能找出几个吧?” “军功卓著天下闻名者,不懂海军;七皇子学了半年,就懂了?” “可若是军功卓著天下闻名者前来,海军若顺服,是服于其威名?还是服于皇帝的圣旨诏书?这就难说了吧。” “放心吧,公子无碍,陛下信赖正浓,否则也不会叫七皇子来接手了。陈青海说那些话,画蛇添足,你们都能听懂,皇帝自有耳目,他岂能听不懂弦外之音?” 巘戅戅。馒头担忧道:“那陈青海……” “放心,无碍,皇帝也就会心一笑,暗哂幼稚,却反倒觉得此人可用。名将忽换,岂无叫屈之人?叫屈有度,正和时宜;略加教调,日后必忠心耿耿。反倒是今日若杜锋在场,这就不好办了。你猜你那大舅哥若是在这,他会说什么?” “呃……” 想象了一下杜锋的性子,馒头笑道:“多半会说:将帅替换,乃朝廷事,当听命。然后,等七皇子一来,他必拉帮结派,逼七皇子上书询问先生为什么被换,因为他没资格上书。他是个守规矩的人,当年在翰朵里卫,他劫商队也是守当地的规矩;在军中,他守军中的规矩。但在规矩之内,他会奋力去争所求之事。拉帮结派逼七皇子上书询问的,会是他;朝廷回复在情在理,叫大家散了听七皇子之令的也会是他。” 康不怠拊掌笑道:“极是!所以今日他若在场,那番话一出口,定会有人骂他,然后打将起来。一旦开骂,一旦打将起来,这话就收不住了,难保会蹦出什么犯忌讳的话,这便是我说的他今日幸好不在,而陈青海自作聪明反倒会让皇帝认为可用,你是公子心腹人尽皆知你可以叫众人安静那些激愤之辈也会暂先安定。” 厺厽 品书网 vodtw.org 厺厽。“不可毫无不满,亦不可直言不满。今日事,恰合时宜。”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九十六章 一切如前 恰合时宜。 这四个字,馒头渐渐咂摸出了味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刘钰把海军从无到有建起来,若是下层军官没有感情,皇帝自己都觉得扯淡。 攫欝攫。家国同构的理念之下,所谓“为人孝悌,犯上者鲜矣”。 以此为逻辑一直构成了维系大一统的道德基础,刘钰算是这些军官的“师”,如果从无到有建起海军的人,海军军官对其没有感情,那凭什么会对皇帝有感情? 封建社会之下,能对上级忠诚,是对国君忠诚的基础。大一统打破了人身依附之下所谓的“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但却绕不开这个“我附庸的附庸如果对我的附庸都不忠诚,凭什么会对我忠诚”这个道德构建。 康不怠所谓的“恰合时宜”,便是说这种不满的表达程度,是皇帝可以接受的。 这种勾心斗角的事,馒头还是相信康不怠的判断,心中的那丝紧张也随着杯中的最后一滴酒入腹,彻底化散。 “康先生,按你所说,先生真的是如圣旨上所说,回京参知军事了?” 康不怠又自斟了一杯酒,笑道:“多半如此。公子是要做大事的,海军的事,其实已经做完了。就倭国现在的水军而言,你觉得公子不在,你们赢不了吗?” 馒头不自觉地龇出了平日刷的很白的牙,没有回答,只是笑。 如今已经上舰的正式舰长,可能做舰队指挥官去和荷兰人打,还差的远;但和倭国锁国百余年的水军打,随便拎个舰长做指挥官,都能赢。 就像是和巅峰期的拿破仑海军对战,非要纳尔逊指挥方可决胜;而如果那一支英国海军去打那时满清的水师,随便拎出来个舰长指挥都能赢。 厺厽 云轩阁 yunxuange.org 厺厽。海战的军官素质、舰船质量、训练水平等等,已经和倭国的水军拉开了代差。 馒头的笑意宣告了答案,康不怠痛饮一杯,豪气借着酒气生出,怅然道:“所以,对倭一战,公子留在海军也无甚意义了。只要这一战打了,公子为海军计划的事,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为了这一战,公子先练了青州军,去西北打了一仗,因为西北只要不平,天朝绝无可能发展海军,面向大洋。” “倭国一旦战败,海军就会继续扩大。因为……这一仗,在公子看来,既不是打给藩属国看的,也不是打给西洋人看的,而是打给朝廷看的。” “倭国,就是本朝的影子。公子这是杀鸡儆猴,只是杀鸡者便是要儆的那猴。” 巘戅云轩阁&#戅。“在新式海军之下,不堪一击,影子如此,本体也自如此。倭国所能遇到的情况,放在本朝也一样适用,你不要只看分封一别。” “对倭一战,见好就收,倭国幕府仍在,根基未动,那么朝廷是否担心将来倭国卧薪尝胆也造西洋军舰?今日舰队老朽、刀兵入库,明日倭人驾西洋军舰直入天津,又将如何?” “既如此,海军就要保留。而海军,是要花大钱的。平时养军也要花钱,反正都是花钱,促成下南洋一事也就容易的多。” “此连环计也。先绝秦汉以降两千年北狄之患,如此方可面向大海;面向大海先打自己的影子,让‘以史为鉴’这四个字,有史可鉴;所鉴者,船坚炮利,海运方便,海上万里,亦卧榻之侧,南洋必不肯让他人安睡。” 康不怠微微摇头晃脑,自觉妙极,最后道:“公子要做的事,若只是南洋,到今天这一步已然可以功成身退了。但他所谋者既不止如此,也不想就此功成身退,那就只好先回京。” “我之前并未想明白,直到今天出了事,我捋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颇为惭愧,未曾远谋。” “看来,有人指点公子呢。” 馒头细想了一下,确实也说得通,既是确定无事,他也就放心了。 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规规矩矩的等下去就是,想必很快就有结果。 数日后,七皇子李欗携军舰一起从天津返回威海,除按照计划继续在海上飘着的军舰外,其余靖海宫官学出身的官员齐齐列在军港前。 待七皇子下船,称呼也就改了。 “属下拜见总督海军戎政大人。” 这个正式的称呼,刘钰在这的时候,军官们很少用。 现在换了人,用这个正式的称呼,是最没有错的。 海军在朝中还没有海军部,只有军衔而无正式的品级官职,此时按照军衔排列,在前排的至少都是各个五级舰的舰长。 这些是海军的中坚力量,和大顺的陆军不太一样。 海军有点像是“分封制”,舰长就是一个个采邑骑士,军舰就是他们的全身甲和战马,水手炮手则像是采邑骑士的征召农兵。 基本上一艘船就像是一个骑士采邑,上面的大副、舵手、枪炮长之类的,一般都不会变动,除非战死。 李欗知道眼前这些人,就是自己要面对的海军军官团,扫了几眼人群头前的几个,也知道谁人算是刘钰的心腹。 现在来看,这些军官都很给他面子,也很听从朝廷的调遣。 在海上执勤的,都是新入列的军舰,舰长都是前不久刚转正的。 而那些最早被刘钰打报告走形式回京城提拔为舰长的,全都在这迎接李欗,并无一人以“出任务”为名不来。 虽也知道这有演戏的成分,可愿意演戏就是好事。 李欗又把当日在天津接到圣旨时候的那番话,与这边的军官重复了一遍。 示意自己年轻不懂,不可能指导什么大略,并说如果京城那边派一个不懂海军的人瞎下达什么乱来的大略,欢迎这些军官们提出,自己也会前往京城质问。 这些话,不说迎来了军官们的信任和好感,最起码态度算是到了,一些有心找事的,也决定先看看再说。 反正刘钰最心腹的几个人都老老实实的,无人带头,众人也都在忐忑不安中观望。 李欗说完当日在天津的那番话后,又道:“鹰娑伯做事,向来稳妥。此番他既入京,想必在入京之前,也已经安排好了海军的种种事情。”攫欝攫 “一切如常即可。之前让谁负责,谁便负责就是。在京城那边传来更多命令之前,我只在府中看书。” “诸君皆有任务,这就散了吧。非有特殊急事、亦或是之前计划之外的事,也不用来问我。” 说完,叫众人散去,自己先回到海军的总部,叫身边近侍在外把手,凡没有紧急事情的,一律拒见,也免得这时候有人急匆匆跑来献殷勤。 说是在里面看书,实际上李欗也看不下去,只是研究了一下海军内部的编制、番号,记下人名。随后便叫人出去转转,看看军中情况。 结果海军一切如常,吃饭、训练、休息,运转自如,没有丝毫的滞涩。 他自己也清楚,自己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如今就是个摆设,想必朝中很快会有新的命令。 果然,三五日间,又有快马抵达天津。 念了一份名单,说这些人将要调往枢密院任职。 另一些人,则作为“总督海军戎政”的参谋班子,辅助李欗。 后勤参谋处,则直接作为统领这一次运粮辎重和与贸易公司海商集团沟通之事。 同时宣达了一下朝廷已经决议征倭,海军大略,在此期间皆听由枢密院指挥。 这个消息,让威海这几天看似平静实则忐忑的情势,顿时改观,所有人都知道不用观望下去了,海军的靠山没有失势。 有了这种心情,顿时和之前的心情大为不同。 最扎实的靠山没有失势,相反还多了个皇子作为海军的人,甚至一些人直接调入了枢密院,所有人都相信,以后刘钰要留在京城为海军遮风挡雨了。 谁是海军主帅,固然重要。 但朝廷的海外扩张政策,也同样重要。 只要刘钰不倒,朝中海外扩张的大旗就算没倒,海军军官们就还有干劲儿,觉得前途远大光明。巘戅戅 反正干出花儿来也干不成“总督海军戎政”,谁来当这个主帅意义不大,只要不是一个不懂海军军政的白痴就好。 李欗前几天的态度,在当时只是叫这些军官们心情稳定,现在局势明朗,这些军官们再想想李欗之前的态度,看上去也不像是个不懂装懂的白痴。 军中的态度渐渐稳住,在送走了第一批入京进枢密院任职的军官后,枢密院的第一道命令就下达了。 下达的命令不是死板的“几日出兵、几时到某地”,而是一封详尽的战略规划。 海军和陆军不同,海上没有骑快马的传令兵沟通消息,船一旦离开港口,就会失去消息。 加之经常可能因为风向、洋流等缘故,导致一些舰船脱离大部队。 是以刘钰之前下达命令的时候,都是把众人叫来,将战略意图传达清楚,确保各个独立的舰船在意外走散后,也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不用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要让每个舰长知道要干什么,因为船在海上是个封闭空间的独立单位,可以视作一个人。 风格如此,自海军建好的第一天就已定了下来。 是以这份来自枢密院的命令一到,参谋们只看了一眼,就确定这必是刘钰的命令。 心中有数,所有人都了然,但也不必当着李欗的面说清楚,免得倒像是海军还是听刘钰的一般。 李欗依旧很乖巧,问道:“若鹰娑伯在时,这等情况,该如何办?” “回大人,会召集各主力舰舰长、参谋部人员商议此事,确定各部职责,明确大略内容,确保知晓要达成什么效果。”厺厽 顶点小说网 xindingdianxsw.com 厺厽 “照旧。”一挥手,示意自己要把萧规曹随贯彻到底,然后说道:“按照惯例,召集各军官,升帐,议枢密院之命,论急袭朝鲜釜山倭馆、在釜山扎营之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九十七章 战前准备 咚咚的鼓声响起,鼓声的敲击不同,会议的级别也就不同。 攫欝攫。很快,应该到的人都到齐了,负责组织会议的参谋点验了一下人数后,汇报李欗人都全了。 这还是李欗第一次参加海军内部的军事会议,之前只是跟着刘钰去看一些正规会议之外的热闹事。 盯着眼前的白瓷杯、长桌和海蓝色的呢绒桌布,不免感觉到一阵新鲜。 这种新鲜感一晃而过,观察了一下前来开会的人选,也觉得颇有意思。 这海军内部,算是五脏俱全。 军官多、军舰少,除了实习舰长和舰长,还剩下一大堆的人,很多都自己,就算是那些知军事的勋贵悍将来了,少说也得一年才能搞明白海军内部的运作。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九十八章 这还得了? 分舰队动员准备的命令一下,海军就像是一条冻僵了的蛇,被人扔到了温水里。迅速活泛起来。 像这种前几天不知所措,今日忽然活泛的,不只是海军,还有在威海等待消息、准备协调运粮的贸易公司的人。 如果说此时整个大顺,哪个阶层最关注对倭开战的消息,那一定是主导东洋贸易的海商集团。 如果是此时整个大顺,谁最关心刘钰在朝中的地位,可能这些海商集团也仅仅排在刘钰的父母家人之后,与海军不相上下。攫欝攫 这几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海商们立刻做出了决定,准备派三艘船跟着分舰队前往釜山。 船上装满粮食和一些商人们采购的药材,以及卷烟和酒,这不是国家库房里的,而是贸易公司主动“助捐”海军的。 同时跟随出行的,还有两艘装着军人平时会买的小杂货的船,一名贸易公司董事会的成员也跟随前往。 听到分舰队的指挥是刘钰的心腹,米高米子明,贸易公司的人知道这一次终于稳了。 那三船的粮食和药材、烟酒,对贸易公司来说,九牛一毛,值不得几个钱,主要是给新来的总督海军戎政、七皇子李欗一个面子,表示一下支持的态度。 李欗也很高兴,但再三叮嘱他们,可以助捐海军,但不要送礼给自己。话不用明说,自己年纪轻轻,没什么威望,还不是收礼谋私的时候,这时候送礼算是上眼药。 海军的效率完全出乎李欗的预料。海商的效率也是一点不差,这几艘装着粮食药材的船,早已逗留在胶辽,本就是准备一旦开战就助捐的,只是不能进军港,只好在外面等着。 海军内部五脏俱全,早就为出征做足了准备,命令下达之后,枪炮火药和要塞岸防炮等,只不过两天时间就分发、装船完毕。 现在要等的,还是朝廷派来的礼政府的人。 和朝鲜国打交道,该有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那终究还是藩属,不是敌人。 一旦礼政府的人抵达,分舰队就会出港,海商的船也会在刘公岛外与之汇合,一同前往釜山。 此时,一名六十多岁的老海商,正眉飞色舞地在几名分舰队的军官面前说话,掩饰不住心情的激动。 “娘希匹,早就看朝鲜不顺眼了。我们不能往倭国卖药材,他们却能卖人参;鹰娑伯没拿到贸易信牌之前,我们的货在国内要交出港税,到了长崎还得给长崎奉行送礼才能拿牌。朝鲜人朝贡,在京城里免税卖货买货,走陆路运回朝鲜到釜山倭国,价竟和我们差不多。” “早就该搞搞他们,还有倭国,可惜倭国的新井白石死的早,便宜了这家伙……” 说话的这人,是要跟随舰队前往釜山的贸易公司董事,要在那主持将来补给后勤的交接。 六十多岁的年纪,说起话来还是火爆脾气。听口音和口头语,也知道这是当年长崎唐商三大帮中宁波帮的一员。巘戅奇幻7&#戅 姓徐,名涛,亦是宁波海商中的老资格。厺厽 奇幻小说网 7huan.com 厺厽 他这一生,最恨的一个日本人,便是新井白石。 在新井白石搞改革之前,本来江浙帮、福州帮和漳州帮的关系很不错,联合荷兰人一起压价、走私,逼得日本商人把铜卖的比在日本还便宜。 因为日本商人一方面可以拿华人的货折回这些损失、另一方面货积压在手资金周转和利息都承受不住。 哪怕幕府那边出了“节约法”,禁止大顺的瓷器输入,这些人依旧可以利用之前锁国的漏洞,变着花样将货卖进去。 结果新井白石搞了信牌制,一下子瓦解了华人海商和荷兰人的走私同盟,顺带还把华人海商分化为三。 福州、漳州、宁波三邦在长崎唐人町整天内斗,限制出口额度,使得定价权完全被日本人拿走了。 徐涛的儿子死了二十多年了,亦算是因新井白石而死。 贸易信牌制之后,华人海商试图开小船去小仓走私,结果被炮击,两艘走私船被击沉。 除了日本人,这些海商心里难免也会偷偷骂几句朝廷。 朝鲜朝贡回赐也就罢了,正常礼数。 可朝贡回赐之外,还让朝鲜商人免税国内贸易,自己这帮子自己人既要收税,还要去长崎行贿,心里若说没有对朝廷的怨气是不可能的。 如今知道要对倭开战,而且作为贸易公司董事会成员,他是知道将来的“垄断权”是包括朝鲜贸易的。 听到要去釜山,自然是兴高采烈,六十多岁的年纪主动请缨去往釜山联络,以便将来运输粮食辎重的协调沟通。 若有机会,也想要跟船去看看小仓城外的大海,看看自己儿子当年死的地方。 海商都不是善男信女,原本历史上新井白石改革之后,海商们也是尝试过类似英荷在明末于中国的所为的。 只是船太次、炮太差,想要强闯马关海峡的时候被炮台击中,一哄而散,死伤三五十。 陈涛仍是在那咒骂着已经死去数年的新井白石,骂归骂,但就其手段而言,这些人还是服气的。 新井白石作为大儒,朱子学木门十哲之首,是有水平的。 凭一己之力,完善了锁国政策,拿回了日本的贸易主动权。 靠着国家干预用信牌制度,瓦解分开了中国海商,控制了贵金属流出。 历史上,荷兰方便也恨之入骨,甚至生出了“炮舰开关”的想法,只是因为荷兰本土太远、苏拉巴迪反荷起义、对郑成功一战的阴影等等缘故,没有实行。 而且人亡政未息,可以说有那么点虎门销烟时候担心白银外流的认知程度了。 能让中国海商、荷兰东印度公司都恨得牙根痒痒的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不过并没有多大的用,荷兰因为太远凑不出开关的兵,军改后的大顺可凑得出来。攫欝攫 正如荷兰可以在英格兰集中150艘战舰、5000门大炮和两万水手,堵在港口暴打英法联军,却没办法在东亚凑出东印度公司计划中迫使日本开关的10艘战舰;大顺也没办法把哪怕一艘非商船的真正战舰开到阿姆斯特丹,因为没有补给港和沿途基地,却可以在家门口的日本凑出至少15艘战舰和500门舰炮。 在陈涛这样的海商眼中,军舰修长的身形、紧闭的炮门、高耸的桅杆,哪里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美丽。 如果当年日本的正德新令实行之时,大顺就有一支这样的海军,海商集团是愿意出个几十万两银子资军的。 他是老海商,经历过对日贸易的狂欢,经历过正德新令之后的无奈,经历过爱子惨死的悲痛,也经历过刘钰垄断贸易信牌后贸易公司的新奇。 直到今天,他终于等来了自己之前做梦都不想到的事:朝廷会因为贸易而对倭国开战。 虽然名义上是因为倭国侵占琉球,但海商们心里都清楚,这就是扯淡。 他老了,但他有股份,有还活着的其余儿子,还有正在松江的新兴实学学堂学习、准备将来入靖海宫的非嫡孙辈。 甚至还有了可以决定数百万两甚至将来可能千万两贸易额的话事权,而且在以这种纯粹的商人身份,去参与一国征伐这样的大事。 这种感觉实在是……很玄妙。 说是梦想成真,并不准确,因为在这之前,从没有海商敢有这样的梦想,既不敢有,又怎么能说梦想成真呢? 馒头看着六十岁还且手舞足蹈的陈涛,决定先说清楚利益分配的事,跟着刘钰这么久了,他知道商人们在乎的是什么。 “此番去朝鲜,还有另一件事。朝鲜的倭馆,里面的金银自然不是你们的。但里面的家具、馆舍、房屋等,你们日后说不定可以用得上。” “日后那里作为一个对朝开关的口岸,同时也是检查朝鲜和日本贸易的地方。你们可以去考察一下,觉得是否合适。如果合适,每年适当给朝鲜一些钱,租下来。” “索要的话,终究不好。朝鲜到时候被你们断了对日卖人参生丝的贸易,心里肯定不痛快,你们还是要适当地出点血的,叫这藩属面上也过得去。” 陈涛笑道:“大人且放心就是。既是给了我们贸易的垄断权,自是一根人参也不会从朝鲜人那跑去日本。我虽老矣,公司却在。到了那边看看倭馆的规模,我们自然会出个好价。” “做商人的,该出的钱,不会省的。” “其余军令,大人也不比说,鹰娑伯是告诫过的。什么时候可以卖酒、卖烟给水手,我们自己心里有数。这一次你放心,公司的船上没有船员的私货,我们自己也知道事情重大,查的极严。”厺厽 九饼中文 9bzw.com 厺厽 见海商们心里有数,馒头便不多说, 心道朝鲜国心里怕是一百个不情愿,可也没有办法。海商是群什么玩意儿,他也心知肚明,把垄断权给他们,朝鲜国怕是一艘船都过不了对马。 日后不知道要出多少麻烦事,朝鲜使臣会不会跑到京城去哭诉?或者……跑去金陵的明孝陵哭陵? 这事儿,多半做得出来,朝鲜就指着人参和当二道贩子这点银子呢。 别到时候闹得动静太大,朝中又变了卦,那可不妙。 暗想着朝中那群人的思维方式,也不敢继续往下想了,只好静静等着礼政府的人前来。 分舰队又等了三天,京城派来的人终于到了威海。 馒头不认得此人,但海军其余人却认得,正是当初和刘钰一起去琉球做副使的赵百泉。 和上一次去琉球时的心态不同,这一次赵百泉去朝鲜,当真是怀着满腔愤懑而去的。 刘钰、海军、海商们,在乎的是贸易、港口、开关,赔款、海军基地。他们是站在中国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的。 赵百泉是正统的天朝人,又是礼政府的,自然是站在天朝的角度去看问题。 京城临行之际,刘钰和赵百泉谈了一些事,只几句话,就让赵百泉火冒三丈。 问题还是日本幕府将军的“大君”称号。 新井白石主政的时候,对朝鲜的官方文书上,改日本国大君为日本国国王。 这一句话,就点燃了赵百泉心中的怒火。 日本国国王……是幕府将军。 大君,按与,及唐初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孔子三十一世孙孔颖达之注,。 就算朝鲜不懂与;就算朝鲜不知道孔颖达的注;那新井白石改“大君”为“国王”的时候,朝鲜还不明白吗? 幕府将军是日本国国王,日本又不向天朝朝贡,改“大君”为“日本国国王”,这“大君”,是留给谁的? 不言而喻,是留给京都的那位的。 朝鲜与日本外交,赵百泉觉得刘钰那些“九世之仇、不共戴天,日本就算给金山银山,朝鲜也不能和九世之仇贸易”的话,算是欲加之罪。 甚至之前自称日本国大君,其实也不是不可圆过去,不熟典籍,朝鲜国也有大君之号,这都不是不可以变通的。 巘戅九饼中文9bzw.com戅 但之前称大君、新井白石之后改为日本国国王,朝鲜也都应了,接纳了,这就完全不能忍受了。 朝鲜知不知道日本国幕府只是幕府将军?知不知道幕府将军上面还有个玩意儿? 定然知道。攫欝攫 既然知道,同为儒家文化圈内的人,朝鲜是郡王,顺承明制,还是依着朝鲜亲王的例。 日朝两国平等外交,那日本国国王也算是亲王级。 但日本国国王实际上是幕府将军,幕府将军名义上是京都的那位封的。 谁有资格封亲王爵? 王不能封王。 上一次朝鲜就这么允许了幕府将军是“日本国王”的称呼,这是承认有两个天子? 这和西洋诸国还不一样,因为……西洋诸国不用汉字,king也好、英白拉多也罢,是大顺官方翻译的。类似假如皇帝叫“李鱼”,那么鱼这个字需要避讳,fish不需要避讳。 如果朝鲜不是大顺的藩属国,和日本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大顺根本没理由管。巘戅综艺文学&#戅 但朝鲜和日本的书信往来,都是用的汉字,朝鲜国作为大顺的藩属,就必须要遵循一些内涵。 这,就是礼法。 礼法,是天下的基石。 曹丕权势滔天,也得是禅位之后才能封孙十万为吴王。 谁都知道义帝就是个傀儡,但项羽封诸侯王也只能以义帝的名义。 琉球国可以置百官,但不能封尚氏宗亲为五爵。厺厽 综艺文学 kanzongyi.cc 厺厽 朝鲜可以封这个君、那个君,但就算把胆子扩大百倍,也不敢在自己手底下封王爵,只能用其余的名称代替;在编史的时候,也只敢用“世家”,绝对不敢用“本纪”。 大顺可以承认罗刹是帝位,但朝鲜国却不能直接和罗刹打交道,两边是个在法理上不可能触碰在一起的平行线——类似马关条约的第一条,既不是赔款也不是割地,而是朝鲜之独立。 日本可以自己关上门,说自己是皇帝,随便。但只要和朝鲜打交道,朝鲜看到“皇”这个汉字,就不能接国书,只能直接拒绝。 这里面的责任,当然是朝鲜的问题。 日本幕府如果是日本国王,那潜台词呢?有资格封征夷大将军的那位,岂不是天子?哪怕都知道是傀儡,那也不行。 这还了得? 虽然朝中的意思,似乎是朝鲜毕竟藩属,有些事能遮掩一下就遮掩一下,闹开了都不好看。 琉球把天朝当傻子耍、安南自己对内称帝玩、号称孝子的朝鲜在大君即天子的问题上装傻……当真是没有一个孝子,全都是逆子。 只是如今既要对倭开战,亦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斥责朝鲜。 秋后算总账。 要以大局为重,可刘钰的这几句话算是彻底把赵百泉心里的火勾了起来。 这一次去朝鲜国,要谈的也不是礼仪方面的问题,而是朝鲜作为藩属出人支持天朝行动的实务。 窝了一肚子火的赵百泉,态度自会强硬。 被刘钰借着新井白石的“大君改国王”拱了一把火,当真是有时候死人比活人还有用。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九十九章 野心早已出现 略作休息,第二日舰队起航,在刘公岛外汇合了海商的船队后,朝着釜山方向冲去。 攫欝攫。朝鲜国是有水军的,但这么多年没打仗,早就已经烂的不成样了。 分舰队抵达的时候,把朝鲜人吓了一跳,这些船的模样和他们认知的船可大不相同,直到船上的小艇放下人,告诉这些慌了神的朝鲜人,自己来自天朝之后,这才让朝鲜这边放了心。 赵百泉没有下船,作为天朝礼政府的人,他代表是天朝。朝鲜方面不来迎接,他是不能下船的,没有天使主动去找藩属官员,只能反过来。 赵百泉不下船,陆战队的人却下了船,登陆之后直接包围了后世釜山塔附近的草梁倭馆。 厺厽 阅笔趣 yuebiqu.com 厺厽。倭馆,长崎的唐人町、满清的十三行对应的商馆,其实都是差不多的玩意儿。 “外国人”只能在规定的范围之内,不能离开,便于管辖控制。 倭馆分为东西两部分。 西边的部分,效能类似于大使馆,招待礼节、使者互访皆在西边举行。 东侧就是互市商人卖货买货的地方。 整个倭馆不算大,共计十万坪。坪是日本的单位面积,两块榻榻米双人床就是一坪。 馆里常驻着四五百号人,有僧人、通译,还有来朝鲜学习汉医的。 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不少的儒生。 日本和大顺之间,又没有什么官方往来,因此朝鲜作为一个天朝文化的中转地,一些学习汉学的人也在这里学儒学。 而此时,倭馆中正有一位大儒,雨森芳洲。 也是朱子学木门十哲之一,是新井白石的师弟。若以个人论,此人有两个趣闻。 一个是喜好男人,朝鲜国的使节到了日本之后,见少男在烟花地,认为难以理解,雨森芳洲便道:“恐学士尚不解其中之妙趣,待试之便可懂其中真滋味”。 其二便是当初在长崎的时候,有中国商人跟他用中文聊天,偶尔说了几次日语,被称赞为“你的日语学的不错”。 雨森芳洲一直主持对朝鲜的事物,在其老师的推荐下,很早就在对马藩任职。在对马开办了朝鲜语学校,培养一批能在倭馆任职的人。 他的师兄新井白石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按说他也七十了,也该退下来不干了,之前一直在对马岛写书,自号“以孔孟为标、以程朱为准”。 只是不久前幕府那边忽然传来了消息,大顺攻陷了土佐,可能会入侵日本。 虽然现在不知大顺的军队到底要从哪里出现,但对马岛实在过于重要,故而对马藩藩主宗义如请他出山,希望他前往草梁倭馆,沟通朝鲜,打听一下大顺的动静。 消息传得没有那么准确,对马藩的人只知道大顺攻陷了土佐,却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打的。 雨森芳洲年已七旬,但还是出山前往釜山草梁倭馆,试图和东莱府使沟通一下,但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素来没有“若孔孟为将来攻该当如何”的疑惑,虽然和新井白石之间因为“国王”还是“大君”的称呼问题上产生了一些矛盾,可还是集成了新井白石的“日本中心论”理念。 巘戅阅戅。与赵百泉所认为的“大君”和“国王”称呼的不妥之处不同,雨森芳洲是认为“幕府自称国王是僭越”,僭的不是中华天子的,而是僭的居于京都的那位。 新井白石认为“中华或者中国,是唐人自己称呼自己的,日本不用学,也不应该称呼他们为中国。只需要用支与那二字即可”。意思也就是,那是个地理概念,而非一个文化帝国的中心概念。 这一点,雨森芳洲是认同的。 此时已经基本编写完的中,也是把天皇编作的,中国的作的,并且还记载了吴国和唐国向日本“朝贡”的记录,而且明确用的“贡”这个词。 顺带还把中国的“列传”扔到了的最后面,因为日本可以影响琉球、朝鲜、虾夷等,却影响不到中国,所以扔到最后面;就像是中国这边把荷兰等国扔到最后面一样。 新井白石曲解道:华,是一个文化概念。对日本而言,日本就是华,其余都是夷;而中国这个词本身,却代表了“华”这个概念的中心,所以不能这么叫,而要叫地名。 我信儒教,那我就可以是华,周边就是夷。我可以是华,你也可以是华,但你叫你的,我叫我的,咱们之间互不影响,各自关门自己造天下。 这一点,雨森芳洲也没有什么疑义。 新井白石在审理了偷渡日本的传教士后,从昔年东西罗马教会分裂这件事中,找到了灵感。 中国有中国的天下,日本有日本的天下;中国的天下里把日本视作诸藩,日本的天下里也把中国视作诸藩。 加之朱子学的“化夷为夏”的概念,可以说日本特色扭曲的“小中华”和“华夷”理论,已经基本成型。 这个扭曲的理论,是“关上门自嗨”的理论,因为双方之间隔着大海,官方交流有限。 可一旦大海的距离可以被轻易跨过,那这就很容易被魔改为一个侵略理论。 刘钰的儒学底子不足,只能从“限制贵金属流出”的角度,去看新井白石的贸易信牌政策。 但雨森芳洲的儒学底子深厚,所以是这样看待贸易信牌制度的:是日本发给中国商人信牌,允许中国商人贸易,其实和中国给各藩属规定几年一贡是差不多的。所以贸易信牌制度下,日本是中心,而中国是诸藩。 是“我允许你来,你才能来;我不允许你来,你便不能来”,那么,谁是世界的中心? 只是,这些自嗨的小动作,在威海的海军军舰面前,毫无意义;当海军可以跨越大海的那一刻,只要你还接受“华”这个文化概念,那这天下之内,有且只能有一个中央之国。 或者,自己放弃文化方面的解释权,接受唯一正确的官方指定的儒学派系和解释方法——想自己解释,可以,打赢东方版的“新教战争”。 或者,自己放弃“夷变夏”这个概念,自己关上门信基督也好、武士道也罢,不要掺和华这个概念的解释,彻底割裂,去汉文化。 当然,这是没有外力影响的条件下。 攫欝攫。安南也好,朝鲜也好,日本也罢,只要天朝这个概念还未粉碎,只要天朝不闭着眼装不知外部事,其实只有这两种选择。朝鲜也可以选第二种,只要断贡之后能打赢天朝就行。 事实上,朝中很多事还没弄清楚,如果这些问题都弄清楚了的话,其实那些科举官员会选择不死不休的。 反倒到时候实学派的这些人,会成为妥协签合约派,见好就收,要利不要义。 此时围在倭馆外面的大顺军队,都是一群实学派的。 闪亮的铜炮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和之前那个纯粹天朝的大顺,最紧密的联系,只是书写着“大顺军勇者胜”字样的大旗。 巘戅追文g戅。这不是威海海军的特色,甚至不是大顺太宗皇帝荆襄之战后的特色,而是西安建制之后便有的特色。 后世许多发掘出的大顺军的武器上,多有刻着诸如“大顺军、勇者胜”;“除暴安良”;“耕者有其田”等等口号,颇有几分三百年后广东黄埔初建时候那些刻字的枪托意味。 当初的口号,此时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也就剩下了诸如此时旗帜上“大顺军勇者胜”这样把大顺掐掉随便换个别的也一样的这种。 陆战队的蓝色军服和红缨毡帽,配上黑黝黝的刺刀,列阵严整,军鼓咚咚作响。 倭馆内的人慌作一团,他们试图做一些抵抗,但手里并没有多少武器,朝鲜国对他们管的也是很严的。 这一次事出突然,土佐那边的消息才传来不久,雨森芳洲也是迅速来到了倭馆,是想搜集情报的。 哪曾想才到了不过数日,大顺军的军队已经压了过来,这效率实在是有些快。 这时候乱跑无疑是死路一条,瞭望到海面上的军舰,也知道跑也没有机会。大顺只要开战了,朝鲜国可是会立刻做最忠诚的藩属,打仗或许不行,抓四处乱跑的倭馆中人还是可以的。 头发早已花白的雨森芳洲已经明白过来,恐怕这一次大顺出征的事,根本就没有通知朝鲜。 否则的话,朝鲜这边肯定有所动作,要么抓起来,要么赶走。 厺厽 追文小说网 zhuiwen.org 厺厽。幕府那边传来的消息不多,但从宗义如那听说的情况,好像是和萨摩藩岛津家在琉球干的事有关。 只是大顺这边的动作这么快,雨森芳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只怕大顺早就动了心思,琉球的事怕只是和幌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怕是不妙。 可如果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就更可怕了……大顺去土佐是不久前的事,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能出兵,这动员出兵的速度,日本无论如何是比不了的,这更可怕。 在一片怎么办的急躁下,雨森芳洲命令众人不要急躁,他要去问问什么情况。 在弟子的搀扶下站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门口外的士兵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列阵,雨森芳洲自我感觉像是个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英雄,正要准备向前说话,效王司徒先说几句话,质问所为何来。 然而还没有几步,就听到大顺军这边的军官喊道:“前面的老头,停下。再往前走,就要开枪了!” 喊的是汉语,显然军官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听得懂,但雨森芳洲听得懂。 他用很标准的官话喊道:“此为朝鲜地,非日本地。岂不闻武夷先生注曰:声罪致讨曰伐,潜师掠境曰侵。贵国纵起欲加之罪攻伐日本,朝鲜无罪,潜师掠境,岂非侵乎?” 带队的军官也是上过营学的,在这里听到这么标准的官话,颇为诧异,随后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之师通行于王土,何谓之侵?” 雨森芳洲又往前迈了一步,正要再讲一番道理的时候,却见那军官直接喊道:“举枪!准备!” 哗啦啦…… 列阵的士兵几乎同时举平了手中的火枪,黑洞洞的枪口木然地对准了还要往前迈步的雨森芳洲。 已经迈出了一步的雨森芳洲停住了,然后就听那个军官喊道:“老头儿,你既懂官话,那便最好。去告诉里面的人,一刻钟内,若不出来投降,我们就开炮了。告诉里面,速速投降,可送你们回倭国。若不然,皆视为抵抗天兵,尽数屠之。见你腿脚不便,多给你五分钟时间,快去吧。” 冲着雨森芳洲挥了挥手,远处的两门大炮已经在调整角度,雨森芳洲把已经到了嗓子里的话憋了回去,看着那两门用道理讲不通的大炮,暗骂一声蛮子,又颤颤巍巍地往回走。 看着雨森芳洲的背影,参谋官掏出怀表掐着时间,嘟哝道:“一帮怂货,派个老头儿出来?年轻的都缩卵了?” 旁边的炮兵军官已经测量完了距离和角度,翻阅着新编的炮兵表,喊道:“开花弹,引木一寸二,角度三十七,准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百章 异端相见 儒学是讲忠君二字的,雨森芳洲是儒生,也正因为他是儒生,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为自己的主君效命到死。 别说此时领军前来的只是大顺的一群军官,就是孔为主将、孟为副将,亦要拼死一战以忠君护国。 攫欝攫。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大顺内部不是分封制,但大顺的宗藩体系朝贡体系还类似于分封制,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理论上哪怕朝鲜的臣子那也是朝鲜王的臣子而非大顺天子的臣子;哪怕是孔孟难道不也是先忠于自己的主君,而不是效命于周天子吗? 况且,雨森芳洲是受新井白石“唐和各自称华”论的影响。 七十多岁出山,所为者终究还是日本的安危的。 但是,此时见大顺军将这里围住,也自知无论如何跑不脱。 没打听到情报不说,还因为大顺军来的突然,自己也要被俘。 他没想着去死。 枪炮无眼,自己纵然怀有报国之心,这倭馆中的四百余号人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而死于枪炮呢? 况且,里面还有不少是他的弟子。他在对马开办了朝鲜语学校,通过朝鲜语学校的考核,才能够进入倭馆任职,不少人都是他的门徒。 从某种角度来看,雨森芳洲是个合格的儒生,心怀仁义。 巘戅英雄联盟小说戅。九岁时候就写过一首诗:“寒到夜雪前,冻民安免愁?我辈尤可喜,穿得好衣游。” 虽说等他长大后再看自己写的这首诗,觉得比之杜工部的“安得广厦千万间”终究差的太远,可九岁能够想到穷人天寒无衣穿,亦算难得了。 开蒙之后,先学医,后弃医从文……这倒不是因为“学医救不了日本”,而是因为他的老师跟他说过一句话。 东坡先生曾说:学习费纸,学医费人。凡事学医的,手上都有几条开错药的人命,然后才得以成为良医。 他自感叹,如果学医把自己的肱骨折断,尚可接受;可如果要费人命,那还学什么呢? 厺厽 英雄联盟小说 yxlmxsw.com 厺厽。遂萌弃医从儒之念。 有过这样的经历,此时见着数百名活生生的人,可能要因为自己的决定死在大顺军的枪炮之下,雨森芳洲长叹一声,决定顺从外面包围的大顺军的说法。 不过不是投降,而是不忍“费人”。 又想着大顺终究是大国,人才辈出,儒家学问的研究肯定有可取之处。 自幕府锁国后,中日双方已经断掉了官方交流。往来长崎的商贩,都是一群商人,根本没什么文化。所以日本的许多儒生集中在对马,哪怕是新井白石,也认为朝鲜在文化上强势、军力上衰落。 而朝鲜,不过是中原文化的二道贩子,亦或者说是衍生品。 自己虽已七旬,可距离夫子所说的“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还差的远,在儒学上尚有诸多不解之处。或许死前也能与唐山大国之儒,略论大义,亦算无憾了。 至于情报,已无意义。 这些大顺军和肉眼可见海上飘着的艨艟战舰,足以攻下对马,占据严原,插旗栈原城。 在他的命令下,四百多人尽数放弃了抵抗的想法,本来也没办法抵抗,朝鲜也不准他们携带过多的兵器。 等到所有人都从倭馆中离开,雨森芳洲找到了军官,说道:“老夫是对马守的侧用人,希望面见你们的将军。” 军官知道对马守大概是个什么玩意,皱眉道:“侧用人?” 雨森芳洲叹了口气,换了个说法道:“近侍、秘书、幕僚、师爷。” “哦,哦!” 这么一解释,军官立刻懂了,看雨森芳洲也七八十的模样了,还拄着个杖,便道:“这人不用捆了,来几个人把他送船上去。正好要给对马藩的人传个信,既是什么侧……侧用人,那便最好了。” 叫两名士兵押送着,又让雨森芳洲身边的两个年轻弟子跟着,一并送到了作为分舰队旗舰的那艘战舰上。 才一上来,赵百泉见雨森芳洲穿着一身儒生青衫,头戴儒巾,手中拄杖,见在都是儒生的面上,叫人搀扶了一下。 赵百泉在琉球也是见过岛津家的武士的,知道日本人的打扮并非如此。若是在朝鲜,见到这样打扮的人极为常见,可这人既是号称对马守的侧用人,显然是倭人,竟也如此打扮,实在有些奇异。 “你亦学孔孟之道?” 雨森芳洲点头道:“然。老聃者,虚无之圣也;释迦者,慈悲之圣也;夫子者,圣之圣者也!余之所生,孔孟为标。” 一句话,顿时拉近了和赵百泉的关系,这一口算是标准的官话,再加上这句认为儒学胜于释道二家的言论,让赵百泉颇为满意。 “看座。你我如今为敌,不过念在夫子面上,见你耄耋之年,恻隐之心不可无也。” 雨森芳洲拱手做谢,在弟子的搀扶下正襟而坐。 赵百泉面色也不那么锐利,问道:“倭国儒生所学者何?” “日本国儒生学业,无非三等。一曰经学、二曰史学、三曰文学。经学者,十三经也。史学者,司马温公有,篡要勾玄,纲立纪张,之乱存亡之理、礼乐刑政之效皆了如指掌;至于文学者,据经徽史,著诸话言之谓尔。” 听到这话,一旁的馒头心有不耐,赵百泉却是从脸色不那么锐利,转为了一种颇有知音之感,忍不住赞道:“当真若之诗言:山川异域”。 雨森芳洲几乎是下意识地不约而同地与赵百泉一起说出来下一句。 “风月同天!” 说罢,两人竟是相视一笑,颇有些他乡遇故知之感。 赵百泉这一次是来和朝鲜国交涉的,和日本国交涉的事,他是不管的。攫欝攫 只是在这种地方,遇到了一身儒生打扮的雨森芳洲,心有好奇。 正如在中国的基督徒,无意中听到别人嘴里说一句引字的话,立刻便有亲近之情,这种类似的感觉在赵百泉的心中生出。 而之后关于“经学、史学、文学”的高低段位,以及文学正途应该是“据经徽史,著诸话言”这个说法,更像是赵百泉这些年来自我体悟的心得,由眼前这个倭人说出来一般。 微笑之后,赵百泉奇道:“我闻倭国儒学不兴,老先生何以学儒?” 当即雨森芳洲又将自己如何弃医从儒的事一说,尤其说道苏东坡的那番话时,两人竟又是异口同声,不约而同。 “学习纸费、学医人费……” 这种情调上的认同感,颇有些小资风调,文化人之间的格调总是这样,用各自的知识体系像是一种圈地自萌的快意,是圈外之人无法理解的。 也正是因为圈外之人的无法理解,又促使了圈内之人的惺惺相惜。 赵百泉从面有一丝微笑,进化到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后,赞道:“老先生心有恻隐之心,当真已得孟子之义。我听闻对马不过小藩,人口不过万余,老先生大才,何以居于此?” 雨森芳洲此时也在赵百泉的身上,找到了一种在对马很难找到的感觉,他的弟子水平和他差的太远,这种圈内知心的感觉,实在是平时所罕见,心中大快,叹道:“吾十五有志于学,师承木下一门。吾师兄陶山钝翁,出仕对马。其时将军下‘生类怜悯令’,凡活物皆不可杀,无论犬马牛羊,鸡豚狗彘,乃至野猪野鹿。” “对马岛上,野猪横行,踩踏粮食,农民无法生活,可上面又有生类怜悯令,杀生者刑。” “吾师兄陶山钝翁抱着必死的信念,谏于藩主。藩主仁义,亦抱着必死之心,出台‘猎猪令’,鼓励百姓猎杀野猪。” “吾见对马藩主有仁义之心,故而来投。” “其时将军生类怜悯,不但不准杀生,还在各处修建了二十万坪‘犬舍猫栏’,爱护流浪猫狗,每条野狗野猫每天要供给白米一斤、沙丁鱼三两,豆瓣酱一勺。” “百姓多食萝卜而不能果腹,猫狗所食,非白米也,民之膏脂也。当真如孟子所言: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故而吾知仁义不可行,乃远离江户,奔之对马。”巘戅奇书网戅 “如今的将军聪慧仁义,废生类怜悯之策;设目安箱,令百姓有冤情者可直投诸目安箱以检不仁之吏;见贫者日贫,乃令田产不得买卖……真仁义之主也。奈何我生不逢时,须发皆白,不能辅佐,深以为恨。” 这一番话,更是让赵百泉心生同样的感叹,心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君不仁,则舍庙堂之高。此人真君子也。 赵百泉知道日本是有一些高水平儒生的,当年刘钰往江户送地瓜的时候,回来之前日本的儒生还托他带回中国一本书,名为。 这本书一经出版,立刻在京城儒学圈子里引发了轰动。 欧阳修曾作诗言:徐福行时书未焚,遗书百篇今尚存。厺厽 奇书网 suyingwang.net 厺厽 印刷术普及之前,要靠抄书,而抄书总有失误的时候,说不定哪个字就抄错了。 这本,解决了许多悬而未决的悬案,修改了不少抄错的字。 而且还解决了一个看似难解决的问题,中的,和中国流传版的是一样的。 明朝有个叫丰坊的,堪称造假王,不但一手好字可以造假到天衣无缝,而且还伪造了一大批古书,里面就有号称日本古本的。 奈何这是个真有水平的,造的一大堆假书,全都可以以假乱真。这一次的里面的日本古本,和丰坊自创的那本完全不一样,亦算是彻底消解了谣言。 在京城,尤其是北派儒学“必破一分程朱、始近一分孔孟”的思想之下,诉诸于古的大背景之下,这本书引发的轰动可想而知。 赵百泉是北儒一派的,自是读过这本书,此时便问及此事,笑道:“我知尔邦也有大儒,却不知老先生与作的山井鼎、修订补全的荻生北溪等人,可有交往?神交已久,缘悭一面。” 雨森芳洲闻言,冷哼道:“其作,确有功绩文华。但究其内心,立心不正。” “这都是古儒学派,以为朱子之学皆是空谈,甚至说程朱之学,被释家所染,空谈静坐,半日禅学。此等言论,当真贻笑大方。” “道不同,不相为谋,何论相交?吾以孔孟为表,以程朱为准,非古学一派异端之学。其作,不过是为古学张目耳。” 原本面带笑容的赵百泉,脸色亦是大变。 从刚才的面带笑容,变为了冷若冰霜,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握拳怒道:“恐怕你才是大谬之言吧!程朱之学,实是被释学若染。必破一分程朱,始近一分孔孟。你我道不同,勿再复言!” 说罢,拂袖而出,若不是考虑到这老头算是交战之使,早就叫人将他扔出船舷抛入大海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零一章 筹钱买路 在一旁全程看完热闹的馒头等军官,忍不住全都笑了起来,不由想到了刘钰给他们讲过的西洋诸国那个关于“异端”的笑话。 攫欝攫。有个参谋见这老头挺有意思的,打趣道:“老头儿,就你刚才说的那‘生类怜悯令’的事,我就觉得你不是真儒生。” “岂不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言:当诛独夫民贼。” “真正的儒生,在那种情况下,应该高举义旗,杀入江户,效汤武革命,诛杀民贼。就算你不这么干,也该死谏才是。可你呢?啥也没做啊,那有什么卵用?” “这要说起来,真正践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大义真言的,还得是我大顺之祖皇帝。举义兵而诛不公,虽少读书,却有真义也。” 巘戅奇幻7hu&#戅。雨森芳洲暗暗摇头,心中大骂臭屁臭不可言,当真是曲解经书大义,暗道如你所言,那些领人造反一揆的,岂不都要陪祀圣堂?当真是无君无父之言。 又想,只怕如今唐国已不用朱子之学,只怕纲常混乱,实失中华,不过震旦尔。 这样一想,心中的正义感又生出几分,怒道:“吾闻唐国乃礼仪之邦,仁义治国。自戊戌年至今,两国罢兵已有百五十年,何故今日又起刀兵,以致百姓遭战乱之祸?” 几个参谋跃跃欲试,正准备把当年跟随刘钰去土佐时候的那番言论说一番,却听馒头道:“这里不是国子监,亦非礼政府。我们没心思跟你扯淡,为何开战,自有国书。” “如今战端一开,你既是对马守的侧用人,便正好回去送个信。叫宗义如准备八万两白银,我可保不占他的国城。你或许不知,前些日子我们不过三五百兵,攻下了土佐的高知城,你自认对马可与土佐比吗?” “他既出资助军,让他朝贡天朝,为天朝之镇守,仍不失封爵之。” “若不然,我自引兵攻之。” “回头看看身边这几位,那都是打过土佐高知城的。从土佐返回,又来对马,这等效率,若宗义如知兵,当可知不能敌。” “对马,天朝要定了。告诉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转封别处,就算江户那边答应,也来不及。” “没有转封之令,擅自离守逃亡,亦是死罪。让他想清楚了。” 说完,把一本早已拟定好的文书交给了雨森芳洲,派了几个人将其看管起来。 这是拟定好的计划,海军并不直接攻占对马岛,至少暂时不攻占。要等到在釜山站稳脚跟,把后续的军队送来之后,才能攻占。 但是海军还是希望自己干一票的,只要把对马一封锁,军舰一亮相,是可以把对马藩逼的投降或者跑路的。 必要的时候,可以达成一种默许:对马藩的人真的要跑,可以收了钱放走一些人,让他们滚蛋。 主要是对马藩的藩主和商人们关系匪浅,而且知根知底。海军人生地不熟,这凑钱的事,还是交给地头蛇更方便一些。 海军的参谋们早就计划过,对马岛上的商人和大名,肯定是要得罪的。 只要断了朝鲜和日本的贸易,那就是断对马藩的财政收入,以及那些参与日朝贸易商人的财路。 反正要得罪,那就不如得罪的狠一点,把钱榨出来。 相反像是长州、平户这些藩,本身在锁国政策下也没有贸易的机会,一旦开国,大顺在军事实力和技术占优势的情况是,对这些大名极为有利。 走私可以壮大自己的实力。 开国可以扩大走私的机会。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月是大顺,近水之楼台,便是九州岛上诸大名。 他们可以狠狠压榨一下农民,是真的能攒出来一波金银,买些枪炮之类,将来说不定还能和江户幕府对着干。 其实如果操作好了,是真有可能让这些西南大名全在那看戏,出工不出力的。 谁出力,就打谁。 这些西南诸藩中,除了萨摩因为琉球的事外,其余的都是可拉拢分化的。 对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个岛是要拿到手里的,商人是要赶走的,完全不需要拉拢分化,照死里得罪就行。 反正他们要的是银子,岛上的农民手里也不可能有银子,将来再来一波“十而税一”的仁政,足以收其心。 对马藩的商人、武士、大名,与农民渔夫,根本不是相同的利益。 先把八万两银子弄到手,剩下的再谈。 反正要的是对马岛,又不是对马藩藩主。真要是不等陆军到来,就先把对马岛占了,那也显得海军本事,亦是众人功绩。 此时既是抓了倭馆的人,这边就不宜逗留了。 军官们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馒头拱手对赵百泉道:“赵大人,恐要大人先下船,在别的船上等朝鲜方面的人。” “军情如火,我等还要去对马。与朝鲜交涉的事,就全拜托赵大人了。” 赵百泉知道自己只是负责和朝鲜对接交涉的,军方的事他管不到,忙道:“好。既如此,我便去别的船上。只是关乎天朝颜面,若非来迎,我不能站在朝鲜土地上。那我预祝米将军功成。” 厺厽 奇幻小说网 7huan.com 厺厽。放下小艇,换了艘船,赵百泉自去别的船上等待。 海军不是水师,不需要从威海走到釜山,就得停靠补给歇息数日。留下了那些其余的舰船,战舰扬帆,朝着对马岛而去。 在对马岛的海湾口处,馒头远眺了一下对马岛的湾口地形,点头道:“此地不错,有几分像是威海湾。只是少了刘公岛。” “但是海湾太小,海湾两侧若置炮台,固然可以封锁,但海湾也只是和做沿途补给的基地,不适合长期停靠。” “若得釜山,此地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海军若在,这对马岛上,是没必要修炮台,浪费钱的。” 参谋官也都点头,完全无视港口里的那些不堪一击的水军关船,指点道:“子明兄所言极是。” “这对马岛,是前出倭国的集结地。但不宜作为长久基地。长久基地还是釜山更合适。” 攫欝攫。“只要海军尚强,倭人也来不了对马。修炮台,驻军少了,被倭人突袭得了,反倒对我们不利。驻军多了,若和平时期,又浪费钱。” “当然,拿到手是肯定要拿的。就算对马藩决定投降,改换门庭,也就像那群蒙古首领一样,封个子爵,扔回京城吃点俸禄就是了。这里直接可以改土归流。反正……反正岛上的支柱是贸易,贸易没了,死岛一座,宗义如应该会降。” “就是那个老头,是什么侧用人。怕又说些宁死勿降之言。” 馒头笑道:“所以才叫他去送信嘛。话都说明白了,对马藩藩主自会有打算,提前知道了老头的想法也好。免得到时候派人和咱们谈的时候,不提前知道那老头的想法,却因为他精通汉语派他来谈,岂不坏事?” 目送载着雨森芳洲的小艇靠了岸,军舰绕了个圈子,分为三队,先行拉开,继续封锁对马与日本之间的海面。 对马严原,栈原城。 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海面上的大船,宗义如捧着雨森芳洲送来的书信,默然不语。 信上写的实在诚实,没有半句名正言顺之类的废话,而是直白的利益。 对马岛,大顺要定了。 现在转投大顺,还有封爵的可能。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无非两个选择,但哪两个选择,都得给钱。 选择退回日本,祈求日后转封,是否现实不说,将来问罪说他不战而跑,要转封? 只怕直接要求切腹了。 投降大顺,反倒是可以谋家族长远。 如果大顺非要对马,对马的贸易也就废了。 如果只是粮食收入,对马也就是个一万石的封地,这一万石并不是税收一万石,而是检地之后所有收入一万石,就算五公五民,也就五千石一年,这里面还得给家臣们俸禄。 对马归了大顺,那还做什么日朝贸易?没有日朝贸易,对马值几个钱? 信上说,若归降大顺,仍不失封爵之位,大顺最低等的爵,是子爵。一年的俸禄,怎么也比没有贸易的对马高吧? 外面军舰在那一摆,打得过还是打不过,宗义如心里还是有数的。 而且他也知道,土佐确实出事了,连土佐都能打下来,距离大顺藩属朝鲜这么近的对马,还有活路? 反正对马藩自古就有熟练站队的本事,宗义如又没有亲儿子,只能把弟弟收为养子,也没什么真正能在江户做人质的。 只是雨森芳洲在前,未免有些尴尬。这等儒生,多半要劝他忠君而死,心里略微琢磨了一下,便有了计较。 钱,肯定要给。 大顺是天朝,说话是算话的。 而且自己可以作为一个表率,叫人看看投降的好处,自不会轻慢他。 给钱,就可以让家臣和商人们给。 只要说,给了钱,大顺就能让他们乘船离开,返回日本,这钱肯定是愿意出的。 自己就说自己作为一方镇守,非将军之命不可轻离。 商人们可没必要非得在这一起死,不如交钱买路,只要大顺能保证他们可以走就行。 家臣们也多参与贸易,手里也有钱,八万两凑一凑,还是可以凑出来的。 自己甚至不用出一分钱,留住家底。 既保全了自己,又算做了件好事让商人们离开。况且大顺要八万两助军,自己或可收九万、十万,经手再截留一二万两,亦未尝不可。 如今知道此事的,唯有雨森芳洲,这倒好办了。先稳住此人,而后诱其自杀殉国即可。 “雨森君,我既为对马守,既不可擅离,又难敌敌军。如今之计,唯死一途,以报将军。” “然,我虽死,商贾何辜?其余家臣武士,亦可先退至九州,以备将来反击,积蓄力量。” 巘戅戅。“岂不闻,兵人一过,商贾受灾?只怕这些兵卒烧杀抢掠。” 厺厽 品书网 vodtw.org 厺厽。“唐人若有承诺,可凑齐八万白银,叫商人、家臣退却。先生以为如何?” 雨森芳洲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点头道:“吾老矣,退却亦不能杀敌,唯有陪藩主同死。主公之言,大有道理。只是我所编纂的已有小成,不忍付诸战火。” “筹银之事,主公自决。还请主公遣人陪我回住处,将毕生书籍收好,请那些退走的商人带回日本。”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零二章 都是生意 “妙哉!” 宗义如心中大赞,心道果如吾之所料,此人得知必死,必要先把他的藏书和心学收好,以求流诸后世。 攫欝攫。雨森芳洲既滚蛋回住处整理藏书和那本,自己正可找心腹人去和大顺军商谈,只要给出保证,自己便可投降。 料想着自己可能是第一个投降的,若他们背信弃义,别人安肯投降?便是昔年明末东虏为祸的时候,先投降的几个,可都是封了爵位了。 大顺总不能连蛮夷都不如吧? 既如此,自己定然无忧。 大顺海军如此之强,能攻下土佐,自己在对马也就毫无意义了。 对马若不能贸易,着实是穷。 反正也守不住,跑也跑不了,既不想死,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早就听朝鲜人说大顺京城华贵富庶,何不去京城做个闲散爵爷富家翁? 内心已经打定了主意,面不改色。 雨森芳洲又道:“主公若再派人与唐人谈,我请写一封书信。” “昔年师兄陶山钝翁,以必死之心,违背生类怜悯令,而鼓励民众猎杀野猪。民众受其恩惠,恳请立碑为念,尚未完工。吾观唐人,亦有仁义之辈,可请他们勿扰此碑。” “吾老矣,见中华天兵威严齐整,知其不可胜矣;东西两华之论,中华必必肯相容。” “穷途而道孤,唯效三闾大夫之事。” 厺厽 云轩阁 yunxuange.org 厺厽。感叹到最后,对大顺的称呼,从一开始的唐山、震旦、唐国,终于又叫回了中华。 这不是因为见到了赵百泉的那番交流,而是在一瞬间,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是古学派的山鹿素行,还是朱子学的新井白石,这些人构建的“各自称华”论,彻底完了。 各自称华论一完,华这个概念只能扔给中国,日本不能要了,甚至要割裂。 否则,日本的儒生必要经历一场思想的混乱:既与本国称“东华”、自号“中朝”再无缘,将来是朝天子?还是忠国王? 日本,只能当日本国,才可能会有未来。 想着最后的感悟,跪地作别,雨森芳洲慢慢离开了栈原城,朝着城下町的居所走去。 在那里,他要整理自己的毕生藏书,也要将自己最后的感悟,写出来,送回日本。 雨森芳洲一走,宗义如顿时松了口气。 雨森芳洲在侧,他颇有些“仲尼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感觉。 自己内心的阴暗想法,在这等儒生面前,总觉得像是被太阳照射的冰块。 现在这种感觉散去,当真如同发冷的时候焐出了一身热汗,浑身的毛孔都通透起来。 大顺那边要的八万两白银,不是问题,一点都不多。 新井白石改革收紧贵金属出口政策之前,对马平均每年与朝鲜贸易的银币量,是以吨计的。 巘戅云轩阁戅。新井白石改革前最高值的时候,一年出口的11吨银币。当然,那时候铸币改革,银币不是纯银,含银量大约在65%,算起来也是七八吨。 其中人参也就占到五分之一,剩下的还是朝鲜商人免税在京城贸易拿到的生丝。 这正是大顺海商们如此热衷开战、热衷于搞掉日朝贸易的原因——每年将近十吨银币,那只是官方明面的。 因为日朝己酉条约的约定,每年日本能去往朝鲜倭馆交易的船,只有二十艘。 但是,这一点大顺的海商们太在行了:你官方规定二十艘,我就能搞出五倍。 我派艘船去倭馆送个信行不行?有人家里人生病了我派船去接行不行?对马守或者将军有急事,去倭馆办急事行不行? 船去了,不小心带了点货,这也是很正常的,对吧? 天下海商都一个鸟样,能走私的话绝不报税、只要敢开个洞我就能凿出个大门。 二十多年前,之所以大顺的海商当年没凿出大门,不是不想凿,而是没有金刚钻,被日本的炮台轰走了。 官方明面一年十吨白银,私下里有多少? 海商们不知道具体的数目,但心里清楚,肯定不少,蹦着高地支持开战说白了还是因为这些阿堵物。 再说要不是新井白石的贵金属出口收紧政策、朝鲜那边贡使团规模和陆路运输限制,这个交易额扩增个三五倍不是问题。 大顺海商只是知道这贸易额不会少,当然不知道里面的具体数目。 可宗义如对自己的家底太清楚了,也很清楚岛上的商人们有怎样的家底。 八万两白银,若在别的藩怕是难以拿出、或者只能拿出一堆大米,但在对马,八万两白银还是很轻松的。 况且,这个时间节点,对马正是白银堆积的时候。 宗义如很怀疑,大顺这边趁这个时间开战,是把情报都做到了极致,完全搞清楚了对马的日朝贸易时间线。 对马藩买的朝鲜货,其实七八成都是大顺江南货。 朝鲜每年都要去大顺至少四次,这可不是正常的朝贡,而是“孝子”的体现——但实际上是打着恭顺的名头搞贸易。 除了皇帝生日、冬至节、元旦这三个必须去的,还有一个必须要去的。 每年九月,要派所谓的“皇历赍咨请授”。 因为崇祯二年开始,徐光启、李之藻等人,借助西洋传教士的天文知识,编写了新的历书。 大顺开国之后,天文学和几何学的进步很大,历书也沿用了西洋传教士带来的那套新的哥白尼、第谷体系,测算的比旧法准确。 朝鲜一则没有这个天文学水平,二则作为朝贡国为表示恭顺,三则藩属必须要用和天朝一样的历书以证明自己在天下之内。 是以要请求天朝赐予第二年的历书。 大约可以理解成“大顺在日历上技术垄断,朝鲜每年要派使节团来大顺请求赐予日历”。 当然,但凡有这种去京城的机会,肯定是不会忘了带商队的。 朝鲜国担心天朝“索要白银为贡”,所以关闭了朝鲜的银矿,每年都要从釜山这里拿到日本人的银子,然后再去京城买货。 攫欝攫。而现在,正是按照往年的贸易时间线,对马藩堆积了一大堆白银以方便朝鲜入京买货的时候。 对马藩的贸易,实际上是分两部分的。 对马藩自己的贸易。 幕府的贸易。 所以每年的四月份,幕府就会把幕府贸易的白银,运到对马,抵达对马的时候正好六七月份,正可以赶上九月份朝鲜使团入京请历书。 刘钰是五六月份袭扰的土佐,然而那时候白银已经从京都大阪等地运出了。 土佐的事传到对马,暂缓贸易的时候,钱已经到了,正在对马。 巘戅啃书居kenshu&#戅。这是一大笔钱,一共是七吨多的特铸银币,含银量在八成以上。 其中一部分是幕府自己贸易用,一部分是让对马藩兑换用的。 之所以在新井白石死了、但人亡政未息的贵金属收紧政策之下,还能在对马堆积这么多的白银,这与新井白石和刘钰影响下的铸币改革有极大关系。 日本的银币,当然不是纯银的。 纯银的,就收不了铸币税,肯定是要往里面掺东西的。 朝鲜……技术水平不够,没有把混了杂质的白银提纯的能力。 所以,日本每一次铸币改革,都会让朝鲜和对马因为“汇率”的问题,争吵许久。 为此,朝鲜还打赢过一次对日的“贸易战。” 二十年前,日本的元禄银币,含银量65%,朝鲜一口咬死,就是63%。 要么接受,要么货不卖了。 对马藩的商人撑不住,对马藩自己也撑不住,最后按照朝鲜方面说的63%算。 之后日本又在二三十年内,搞了好几次的铸币改革。 搞过含银量30%的新钱,导致通货膨胀;新井白石主政之后,又改回了含银量80%的享保银,导致通货紧缩;刘钰去江户建议再改铸新币,缓解通货紧缩,导致新币的含银量在50%左右。 这一番折腾,对马藩经历过当年朝鲜靠嘴砍去了2%含银量汇率的事儿,看到幕府又改铸新钱,故而请求幕府“特许铸造一些专门用于对朝贸易的、含银量在80%的银币”。 改铸新钱是为了缓解通货紧缩,所以不能再流通新井白石主政时候的享保银,必须要兑换成最新的元文银。否则市面上的银币还是不够,通货仍旧紧缩。 但是,朝鲜那边更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零三章 不得不仁义的仁义之师 定下此番谋划后,宗义如知道,这一切已经基本稳妥了。 雨森芳洲是儒生,心中既有忠君之大义,又说要效三闾大夫,其整理完藏书后,必死。攫欝攫 藏匿白银的,是自己的心腹,只要把那些做苦力运输的人都杀掉,便无人知晓。 幕府这边的人知道自己藏银,因为现在这批白银必须要幕府这边人的许可才能搬运。 但只要把这个人扔回日本,他一走,自己再把那知情的心腹除掉,大顺对这边的情况也不熟,并不会立刻知道他私藏白银的事。 将来幕府要是问他要银子,自己到时候却是大顺的爵,真有本事便去要。 如今他刚刚结婚不久,娶的是熊本藩藩主细川家的女儿,刚结婚不久,加之对马藩和虾夷那边一样,参觐三年一次,且无嫡子,所以也不需要去江户做人质。 他爹死的时候,他还没成年,所以他认了叔叔做义父,由叔叔做藩主。现在叔叔让位后,还活着。 自己就还一个弟弟,虽然自己还没有儿子,但年纪还不大,还不用现在就把弟弟认为义子,亲弟弟现在也在对马。名为氏江如苗。 他知道要谋划这样的事,不能太多人,要先搞定身边的亲近人。 于是在一片混乱中,他先将自己的叔叔和弟弟叫来,密谈。 …………厺厽 妙笔坊 miaobifang.com 厺厽 一日后。巘戅妙笔坊miaobifang.com戅 雨森芳洲以为此番日本必要受大挫,他所相信的东西两华论,怕是再无可能。整理了自己最后的书稿后,将其所虑“日本唯有割裂华之一字做日本国,方有未来”一事写作五千字文稿,作绝笔。 如屈大夫事,投水而死。 同时,宗义如的其弟弟,氏江如苗,一个人来到了大顺的军舰上。 没有带翻译,他相信大顺这边会有翻译。 即便大顺这边没有翻译,靠纸笔用汉字沟通也毫无问题。 小艇带着他靠近了军舰,船上的人放下了绳索将他拉了上去。 米高与几名军官一起,知道他是对马藩藩主宗义如的亲弟弟、且宗义如还没有儿子后,便真心实意地谈了起来。 氏江如苗也是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不知道君官居何职?可能做得了主?” 一众军官包括馒头在内,心道我们算是官居何职? 算起来,海军尚未制度化,只有军衔,少有官职。 这里面的主将馒头,在名义上也不过是一艘军舰的舰长,只是暂领分舰队之事。 虽说这些人完全可以做决定,但对方既然这么问了,还是需要给一个让对方安心的回答。 这时候说什么“周郑交质”之类的诚信典故,毫无意义,对方不可能信。 “天朝的礼政府郎中,正在朝鲜国。如果对马藩藩主真有心朝贡天朝,正可与礼政府沟通。两国开战,若要望风而降,必以诚信为本。你可放心。只是不知道对马藩藩主是什么意思?” 氏江如苗和朝鲜那边打过交道,知道朝鲜的礼曹,大概也就相当于天朝的礼政府,这些人主管辞令、制度、仪式。 不管怎么说,礼政府的人总是比这群当兵的可信。 听到礼政府有人在朝鲜的东莱府,这件事就真的可以谈了。 宗义如和他商量过,条件其实很简单。 对马藩可以把八万两白银给大顺海军,但要有个足够分量的人,做保证。 如果大顺军要占领对马藩,不能够攻占栈原城。在等到天子的诏书之后,宗氏才可以离开栈原城。 如果不能答应这些条件,宗氏是不会投降的。 当然,如果大顺能够答应他的这些条件,对马藩可以将对马岛上的一些武士送走,免得大顺驻扎占领的时候袭扰。 也希望大顺能够以诚信为本,对马藩给出白银之后,允许对马藩的一些商人撤离。 亦或者,大顺可以保证秋毫无犯,那么对马藩的商人愿意出白银赎买“劫掠之灾”。 条件说出,军官们凑到一起,躲开氏江如苗,小声地商量了一下。 馒头觉得这个条件完全答应。 “我们虽然终究是要被对马藩的商人忌恨的,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但就现在而言,如果我们真能允许他们离开,倒是可以让这消息传回日本,也便于日后我们让他们缴赎城的钱,别处商人以为我们守信。” “武士嘛……也可以让他们走。甚至家人都带上也没有问题。对马藩一共也没几个武士,跑回日本,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相反,想要收服对马藩民众之心,必要从最低贱的农、工入手。赶走武士,也便于我们在对马效土佐故事,‘约法三章’,一如天朝田亩税、焚烧高利贷借据,尽收民心。” “否则,那些武士就算暂时投降了,听到我们居然要分地归民,他们必要反叛。” “既如此,真不如都把他们扔回日本。将来在军中,杀起来也容易,免得留在本地做地头蛇,藏起来的话,抓也不好抓。” “你们觉得呢?” 其余军官也都点头,认为没什么问题。 海军内部,这一次是想要干出一番大事的,最好能让陆军没有出力的机会,就把日本的事解决了。 海军内部是有自己想法的,如今刘钰并未失势,掌军的还是一位皇子,正是可以干一票大的时候。 当然,大略上还是要遵循枢密院的命令。 但枢密院远在京城,海军这边的动作又可以反过来影响枢密院的决定。 再者说,想着刘钰如今正在京城,相知多年。海军的意图,想来刘钰定是看得懂,到时候也会顺水推舟,助他们在“遵守枢密院之令”的情况下,成就大事。 攫欝攫。要钱,这是海军的整体利益。 有钱才能造舰,舰多了,才能让那么多yx&#戅。“想要仁义不劫掠商贾,最好的办法不是约束士兵,而是让这里无什么可抢的商贾。此治标治本之别也。” “这便叫,不得不仁义。没钱可抢,不仁义也不行,对吧?只剩下农民,天天啃萝卜,有啥可抢的?” 一番歪理,反倒把氏江如苗说服了,心道大约还真的如此。 他虽不曾掌军,但也知道兵灾之事,真杀红了眼,主将也确实难约束。天朝又向来号称仁义,以儒治国,这话应当可信。 再者能攻下土佐的能力,攻下一个对马实在是绰绰有余。 一则土佐的石高本就比对马高,二则土佐可比对马远得多。 石高不足以惊骇,这距离却足够惊骇。对马藩常年贸易,虽然只是跨越个狭窄的海峡,却也知道百里、万里之别。 心中选择相信,便先作别,希望大顺这边尽快把礼政府的人带来。 相对于这些军人,他们还是更相信儒生的信誉。 毕竟,对马藩的儒生如陶山钝翁、雨森芳洲等,都是真诚君子,足以拉高儒生的可信度。 而军人……哪怕说的天花烂坠,也实在不可信。氏江如苗太清楚武士打起仗来烧伤抢掠的模样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零四章 出租奴婢 这番交易能够达成,着实靠了几分儒生君子的信誉。 非是三国之“何颍川之多才”这样的缘故,而是锁国之下,唯独对马才能进行朱子学上的交流;这倒是和何以长崎多兰学才俊,是差不多的道理。攫欝攫 待氏江如苗一走,舰队立刻派了一艘船前往釜山,告知赵百泉这件事,希望他能配合一下。 舰船抵达釜山之后,赵百泉并未前往东莱府,而是就留在釜山的原倭馆之中。 他又不能去汉城,也就只能先居在被大顺海军占据的倭馆当中。 否则去了东莱府也没符合身份的住处馆舍,互相不便。 有些出乎赵百泉的意料,朝鲜这边的态度还是很恭顺的,尤其是听到赵百泉表示天朝会给征用的民夫钱的时候,态度就更加恭顺了。 不过这么大的事,这边的地方官也做不了主,还是要派人前往汉城,要等王命。 赵百泉并不清楚,东莱府这边听到钱之后就恭顺支持,不是看在天朝的面上,实是看在钱的面上。 朝鲜,是有贱民阶层的。 贱民又是分为公贱和私贱的,两班贵族,当地豪强有很多自己的私贱奴婢。 这些奴婢阶层,是可以“租借劳力”给大顺的海军,让他们出苦力赚钱的。 壬辰倭乱中,朝鲜王逃亡的时候,贱民阶层一把火烧了民册,加之之后的战乱恢复政策,使得许多原本是贱民阶层的人脱离了贱民身份,不像之前奴婢人口占七成那么夸张。 可即便如此,此时的贱民奴婢阶层,也占据到人口的三四成左右。 而且,是奉行一滴血原则的。 哪怕爹不是贱民,母亲是贱民,那么孩子也是贱民。 当然,理论上,贵族女人嫁给贱民男子,孩子可以算良民,但问题是法律又规定贵族女人不能嫁给贱民。 奴婢阶层就是牛马,不是人。 也所以才有了电影里的那一幕:给满清当带路党翻译的朝鲜贱民,被朝鲜贵族义正言辞地询问:你也是朝鲜人呐! 却被贱民反问一句:我父亲是奴隶,我母亲也是奴隶,奴隶根本就不是人,我连人都不是,怎么会是朝鲜人呢? 既然奴婢不是人,那么大顺有给钱,而且给的钱还不少,远高于一个奴婢所能创造的财富,这边的贵族们当然是乐于接受大顺在这边征调人手。 赵百泉虽是礼政府的人,可也算是个有能力的,知道就算征调朝鲜的民夫,也不能怨气让大顺背着、好处让朝鲜拿了。 所以明确地说,会把钱发到每个民夫的手上,以宣扬天朝用人给钱,而不是让那些人怨恨天朝征调他们服徭役。 大顺这边给出的工价,是按照修黄河大堤的役钱给的。 也可以给米——海商们可以很轻松地把米运到这里,然后赚取差价,拿走白银。 把这种事做成了生意,事情就简单了。 这么好的事,怎么能让良民去干呢?自然是有奴婢的大族抢着来,不然征调良民的话,钱可就让良民拿去了。 理论上,良民是可以花钱买两班贵族的低阶种姓的,朝鲜内部又少用钱,大顺这边给的可是白银,良民肯定会趋之若鹜。 若是汉城那边同意,肯定会让当地官员就地征调人手以助天朝伐倭,这等好事的名额,自也就被当地大族分掉了。 奴婢又不怎么值钱,一匹正常点的马,也能换两个壮实一点的奴婢。 种姓制度和一滴血原则下,也不怕奴婢不够,工商业也不发达,人工价格自然比大顺要便宜许多。 赵百泉没想到当地的官员们如此积极踊跃,心里闷着的一肚子火,没有机会发泄出来,着实憋的难受。 顾及朝廷脸面,也要以大局为重,更不好直接对着朝鲜负责对倭贸易的东莱府使狂喷“僭号”之事。巘戅追书看zhuishu&#戅 好在海军这边传来的消息,让他郁闷的心情稍解。 心想若是这件事办成了,自己也立了一功。虽说朝廷只让他负责联络朝鲜,可距离京城这么远,消息传递不便,正在自决以谋功。 上了船,抵达对马,换了船。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调来的一百五十名陆战队士兵,以便暂时接手一下对马。厺厽 追书看 zhuishukan.com 厺厽 馒头等军官们就问起来赵百泉联络朝鲜的事,这件事关系到海军能否在釜山拿到一个基地。 海军存着的是将来就赖着不走的心思,就朝鲜这情况,海军内部判断,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慢慢调兵存粮以远征的想法。 那么为了方便作战修筑一下码头、粮仓和炮台,也是很合理的要求,应该会答应。 “诸位不要急啊。总得等朝鲜王那边的消息,当地官员做不得主。没有朝廷命令,我也不能直接入朝鲜王城。但当地官员毕竟是读圣贤书的,还是支持的。” 赵百泉想着朝鲜东莱府官员的态度,还是说了一句好话。 毕竟在他看来,刘钰那句“日朝九世之仇不可贸易”之类的说辞,实在是有些欲加之罪,他是挺不好意思的,觉得刘钰有点仗者大国而欺凌小国的意思,过于重霸道。 即便他内心对大君国王之事也很不满,但他认为不满的方向应该在这等名分事上才对,而不该争那些贸易之利。 馒头见朝鲜那边的情况似乎不错,便将对马藩的一些情况说了一下,包括关于为什么要钱、以及要钱之后让武士和商人撤走的缘故。 又道:“这一次有劳赵大人,也实在是没办法。他们信不过我们这些当兵的,但是信得过你们儒生。我们以为,战端既开,若能开战之初便有大名投降,也便于日后诱降分化。” 攫欝攫。赵百泉虽心中激动,知道这是个机会,自己去琉球一事已经在朝中有了些名声,简在帝心。若是这一次再能立功,可算是鲤鱼跃龙门了。 但这里面还涉及到要钱、买路、放人等事,这就需要考虑一下。 自己若只是去做保人叫宗义如投降,那是只有功劳而无责任的。可牵扯到钱、放人,这就要担一些责任。 想了想刘钰在琉球的作为,好像比这个严重的多,朝中也只是选择遮盖一下,而且似乎朝中大人和陛下都很高兴。 遂下了决心,点头道:“大有道理。他既心慕天朝,有心归附,天朝自是要收纳的。若能宣扬我军仁义之名、诚信之态,放走这些人也不是错。此事大可做的。” “只有一点,我有大事在身,若是空口无凭非要我留下做个人质,那是万万不能的。非我胆怯怕死,而是朝廷命我联络朝鲜。君命在身,必要先全君命而后自为。” 馒头道:“是,赵大人的职责所在,我们都懂。若他非要有人做人质,我们这边也可以派人过去。赵大人大可放心就是。” 赵百泉想了一下又问道:“对马地理重要,若宗义如归顺,只百五十陆战队驻守,是否少了点?” “不少。” 馒头立刻摇头。 “这百五十人只是上去维系一下混乱惊慌后的秩序。日后只留三五十人在这。倭人若来,便从北边撤走。但多半倭人不敢来。” “倭人要对马,没什么用。海战打不过,把人送上来,就是来送的。只要海战他们赢不了,所有的岛屿他们都不敢来。我们也不在对马做大营,大营远在釜山,留下对马不过是个前哨而已。” 赵百泉理解了半天,也没弄懂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想着海军兵法处处透着诡异,他虽读过兵书却也难以理解,遂也不再多问。 很快,氏江如苗再来,来了之后没有先提投降的事,而是和赵百泉说起来了雨森芳洲死前的嘱托。 “对马岛上,有儒者陶山钝翁。冒必死之险而施仁义之政。山民立碑以为纪念,如今尚未完工。大顺既仁义之国,还请不要扰动此儒者的碑文。” 只是氏江如苗可没说,这是雨森芳洲死前的嘱托,而是隐去了雨森芳洲,倒像是宗义如是个仁义之辈一般。 赵百泉之前和雨森芳洲交流的时候,听过这个故事,此时也不禁暗暗称赞,心道这宗义如还真是个仁义守诚之辈。虽无什么本事,但其有些仁心。 “此事不消说。天朝兴仁义之师,讨叛逆之贼,所到之处,自秋毫无犯。倭国残暴狡诈,多传言知小礼而无大义,陶山钝翁之辈,亦算凤毛麟角之徒。既有功绩,民众立碑以祀,我们何以要隳?” 厺厽 追文小说网 zhuiwen.org 厺厽。氏江如苗道:“如此,我等皆替百姓谢大人了。还望天兵驻扎,万勿扰民。藩主归顺天朝,非畏死耳。一则倾慕天朝已久,二则不忍对马民众死伤。若天朝大军不能遵守不扰民之约,藩主宁可死战。” 漂亮话一说,赵百泉不知真假,也不想知道真假,也跟着顺溜了几句。 巘戅追文戅。最后氏江如苗做了个请求,希望赵百泉能够登上对马,就在对马城下町前,宣读一些话,以此作为诚意。 自然不能说宗义如要投降,而是说一些别的,以便让宗义如想要赶走的人,自己滚蛋。 话无非就是诸如“仁义之师”、“大顺兵多胜之不武,令尔等武士退回日本岛将来再战”、“回去告知幕府早降”之类的话。 有些事,还是需要大顺这边配合一下的。不怕自己不怕死的,而是怕有些不但自己不怕死、而是留下来后听到宗义如投降却把宗义如一并弄死的。 赵百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支开了氏江如苗,问了一下海军的军官们。 “这会不会是倭人的诡计,竟要扣我为人质?” 几个军官笑了笑,有人掏出一支制式的海军军官短铳,笑道:“大人自决。这支短铳送给大人,若真有诈,大人可以饮弹流芳。我等会为大人复仇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零五章 约法三章 军官们的判断是没什么诈,赵百泉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走一趟。 握着上了好铅弹、拉开了板簧的短铳,赵百泉心里多少有些慌。 攫欝攫。几名军官和一名同意陪着他,乘着小船,一起到了对马岛上。 岛上的武士、商人们紧张不堪。 或是握着倭刀,或是拿着火绳枪铁炮,军容不整,但终究人多。 这是赵百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敌军,自己是个文官,学过射艺,但没在军营中生活过,更没有经历过军中训练。 上一次在琉球,就算有些敌军,兵力绝对优势。又有刘钰掌军的名头在那,虽说觉得刘钰太重霸道,但在领兵打仗这件事上,赵百泉是信服的,自是不怕。 这次看着几十个武士持刀而立,怒目冲冲,赵百泉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着文丞相的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多念了几遍后,当真有如一股子浩然之气从心底升腾,压住了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敌人的恐惧,气华外露,再度成为了一个标准的天朝使者气度。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宣读了一下要说的话,长篇大论,无非就是两部分内容。 其一,天朝伐倭是正义的,因为…… 其二,天朝是仁义之师,特许你们这些人退回日本,宣扬天朝的仁义,也去告诉一下日本各地的藩主、将军,早日归顺。海军豪气勇武,不屑打这种以多欺少的仗,让武士们回日本,整军再战。 念完之后,对面鸦雀无声,赵百泉见现在还没有诈,心知已无大碍,气度更盛。 厺厽 追哟文学 zhuiyo.com 厺厽。面无表情地转身登小船离开,临上船之前,听到了后面传来一阵欢呼声,赵百泉面带笑容,心道此事成了。 就在赵百泉登船之后不久,八万五千两白银也装船送到了大顺的军舰上交割。 其中八万两是官面的钱,是海军明确张嘴要的。另外五千两是宗义如的见面礼和谢礼,赵百泉依着规矩,拿了两千五百两,剩下的交给了海军。 ………… 栈原城中,几名家臣武士跪在宗义如的身前,哭泣道:“主公若在此死而报国,我等也该追随主公而死。” 巘戅追哟文学m戅。宗义如大怒道:“愚蠢!岂不闻汉有白登之辱、唐有渭水之盟?连汉高祖、唐太宗这样的雄才,都知道暂时退让,难道你们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吗?” “将军命我为对马守,我就要死守此地,不可退却。可你们不同,退走一人,将来战阵之上,便多出一人。在这里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几名家臣武士纷纷道:“主公若死,我等亦不该退。” 这几个人很忠心,但宗义如不想节外生枝。 这些人是忠于他?还是忠于日本?亦或者二者都忠? 若是二者都忠,在二者之间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怎么办? 正常来说,或许这些人也会跟随宗义如的选择。 但万一有几个脑子不好的,脑袋一热,觉得宗义如投降有损武士的荣誉。 为了家主的荣誉,自己决定砍了家主的脑袋,说是剖腹,以全其名声,这怎么办? 不是没可能。 而是大有可能。 真正完全忠诚于他的,真正的心腹人,没有几个,也不可能太多,都已经挑选出来了。 剩下的这些,要么就是真信所谓武士的荣耀的、要么就是真信宁死不降的,反正都是那种适合歌颂的,而这种人正是宗义如此时最不放心的。 面对这些人,宗义如叹了口气,讲了一个很古老的故事。 “昔者,屠岸贾杀赵盾,灭其族,赵朔门客公孙杵臼与之谋,婴抱赵氏真孤匿养山中。” “吾正妻无所出,侧室亦无所出。然这几夜我多宠爱,或可留血脉于其身。” “诸君都是忠贞之辈,我恳请各位效公孙杵臼、程婴之事,将我的这些侧室一并送回。” “若将来将军击退唐人,宗氏不绝,皆赖诸君之力也!” 说罢,冲着这些武士家臣行了一个大礼。 他的正妻当然是不能跟着走的,但是侧室嘛,便想着去了大顺,若能封爵,又有钱,难道还缺吗? 侧室虽然都没有怀孕,但为了做这个局,他这几天确实是夜里狠狠忙碌了一番的。 并不是为了留后,而是为了让这个谎言看上去更可信。 保不准真就有人问问侧室,这几日真的干了吗? 真留了后,自己叛逃到大顺,留下的后多半也得死。 宗义如是明白人,在他看来,大顺应该必胜。 这支海军就决定了,大顺只要想要对马岛,日本就不可能拿回来。 他是日本唯一一个可以搞跨海贸易的大名,锁国之后的日本水军什么水平,全日本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大顺的海军在对马外的大海上一排,他就知道根本打不过。 这种情况下,他要是跑回日本,也是个死。 战端既开,正是要杀鸡儆猴的时候,要是他宗义如擅自离守而不死,其余的人岂不是都可以跑? 打不过,不是跑路的理由。他既不想与对马共存亡,又不想回去当儆猴的鸡,也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投了大顺,估计八成自己也不可能再统治对马了。 既如此,就是让对马流传自己不好的名声,自己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来。 甚至到了大顺之后改头换面换个汉姓,便是传再多的嘲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对马的贸易也不可能再让他干了,那自己这些家臣吃什么?喝什么?凭什么还对自己忠心? 孟尝君那样的人物,失势的时候,门客都跑路了。攫欝攫 自己何德何能,以为可以在投靠大顺之后,没有了对马的封地和贸易,这些武士还能跟随他? 想明白了这一点,宗义如很简单的就把自己门下的武士们分成了三部分。 极小一部分,是自己的绝对心腹。 人数很少,就算去了大顺,也得需要一些心腹人,这极小的一部分是可以跟随自己到死的。 大半数,就是一群小人。 小人很容易对付,他们巴不得大顺开出的条件,只要能保证他们上船之后大顺的军舰不开炮击沉,赶紧跑回日本,也好过在这里等死。 小半数,可以算一群君子、或者武士。 这群人最让宗义如头疼。君子或者那些真正的武士,是一根筋,让他们跟着自己投降,并无太大把握。 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自己搬出赵氏孤儿的故事,这些人一定会认为“撤退不是屈辱,而是如同古之公孙杵臼、程婴那样的义士壮举”。 对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欺骗方法,这正是一个封建贵族所应拥有的才能和天赋。 没有这样的能力,是做不好一个分封贵族的。 果然,这些武士家臣一个个哭伏于地道:“家主放心,我等敢不尽心竭力?” 用了这些人的忠勇,小小欺骗,便已成功。 用这样的道理欺骗了一下那些他认为最难缠的武士后,这些最难缠的武士再也没说什么和他共死此处的废话。 宗义如泪眼婆娑,取出一些金银道:“你们把这些收好,我观唐人自号仁义,也不会搜检你们。去了那边,若是侧室十月有出,则立为世子,尽心辅助。若将来将军复对马,吾亦无憾矣!”巘戅妙书苑戅 “切勿复言共死之语。今日退,是为明日进。宗氏一族的血脉,就拜托各位了。” “家主……”武士们痛哭几声,终于起身,离开了栈原城。 护送着宗义如的侧室,登上了提前准备好的三艘船。 码头上,商人们正在争抢船只,有愿意出高价求一位置的,有自己有船雇佣了武士守船的,也有舍命不舍财将家里的什么东西都往船上搬的,热闹无比。 虽然赵百泉说了大顺是仁义之师,可有钱的商人们却不怎么相信,还是跑了比较好。 剩下的那些没什么钱的、亦或是经营店铺的商人,就不用担心。 既没有拿钱,也不想离开,只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大顺军队的仁义之上。 宗义如亲自去码头送行,亲眼看到他担心的那些耿直忠贞之辈都上了船,这才放心。 船队起航,大顺的海军果然守信,并没有拦截,放任这些船离开了对马。 这就让宗义如更放心了,看来大顺并不知道对马岛有特铸银的事,将来就算有人告诉了大顺这边,也可以说特铸银当时随着撤走的人一并带走了。厺厽 妙书苑 miaoshuyuan.com 厺厽 大几万斤的白银,再加上城中的积蓄,只要大顺天子需要一个投降的样板,日子过得不会差。 等到最后一艘船离开后,百五十名士兵登上了已然没有人的码头。 很快,栈原城的几门破大炮都被扔了出来,宗义如知道自己这几门炮守不住,那还不如听从大顺军的要求。 大顺的军队也果然没有袭扰栈原城,而是在城下町发布了布告。 约法三章。 废除一切领主对田亩的所有权,赋税按照改革后的文登州摊丁入亩制,每亩地收米若干,约合十而税一。 一公九民。今年赋税尽快交于码头,若有村头、屋主欺压者,可往城下町控诉。 大顺的亩税,理论上并不高。高的是地主地租、摊派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日本的情况特殊,赶走武士,基本没什么地主,一公九民就是一公九民,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正好收岛民之心,以便彻底占领这一处要冲之地。 其二者,便是废除一切高利贷合约,质押土地即日起归还原主,所有欠下高利贷者,将契约上交。若已经离开对马的商人的高利贷,全部烧毁;不曾离开的,则按照最高额本金的利息,缴清即可,之前的亦算。 其三便是要求一切商铺照常开业,所有人需在一月之内,将手中铜钱兑换为泰兴通宝。 纪元不得为元文某年,皆改为泰兴某年。 所有人日后禁剃月代头。 废除刀狩令,百姓可持买大顺律允许的兵器。 日后将要废弃幕府规定之度量衡,衡准之器,各店铺先行,三月后仍有用旧度量衡者,罚银。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零六章 白马是马 三章约法一出,躲在栈原城的宗义如就明白了,对马和自己再也没有关系了。 和中原王朝的内战不同,日本是农兵分离的。 当兵的都是武士,武士是有自己俸禄封地和特权的,这种带兵投降是无意义的。 除非天子只要一个名义上的朝贡。 而对马岛特殊的位置,决定了天朝不会要一个名义朝贡的对马。 攫欝攫。长州藩可以如此、萨摩藩或许也行、甚至幕府也可以朝贡,唯独对马不行。 只要大顺的海军还在,对马只需要一个县令就能治理。而在长州、萨摩、长崎等地,则可能需要驻扎数千兵马才能统治,因为和别处补隔着大海。 他也是个通透的,大概猜到了这群人是怎么攻下土佐的。 于是在得到三章约法百姓拥护之后,第一时间献出了栈原城中的一千倭石粮食。 一部分资军以助,一部分请求海军代为发放给民众以赡衣食无着之辈。 海军这边收下了这批粮食,粮食不少,倭人一石比之华夏度量衡要高,一石大约是将近三百斤糙米,一千石就是三十万斤。 数量于大军而言,不算多,可对小小的对马而言,却不是一笔小数。 海军的军官们既参与过当年文登州的改革,也参与过土佐的仁义之战,对这种情况可谓是驾轻就熟。 先取其半,做“义仓”,若有灾年,可从其中贷款为种、食,依青苗法之利钱。 巘戅vodtw.org戅。剩余之数,则张榜招“乡勇”。 拟选三百之数,月给米一华石养家,在军中伙食皆由公出,操练队列,以守卫对马。 数日之间,报名者踊跃如潮、债券飞灰直上云霄,人皆信服。 船上,即将返回釜山的赵百泉,远眺着对马港口处的热闹场面,暗暗心惊。 这些海军的军官,少读圣贤之书,却有理政之术。论文可治百里之城,论武可扬威万里碧波之上,恐非名教之福。 这种想法一闪而过,深埋心底,知道此时尚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诸将军,我这就回釜山,然后奏明圣上,请以改土归流之法,设县而选官,另请设置乡学县学。却不知诸将军之后要做什么?” 馒头笑道:“我等自是和赵大人一起返回釜山。对马的事,已经做完了。过些日子,发来火枪,装备这里的倭人乡勇即可。岛上的百五十人,只留五十人在此,其余人皆随我们离开。” 赵百泉虽不解其中考虑,却也不多问。很快,岛上的一百人登船,随舰队一起返回了釜山。 到了釜山,港口处的深浅已经测量完毕,军舰分为两队。 一队在海上巡逻随时作战,另一部分第一次在没有炮台的情况下入港暂休。 原来的倭馆中,东莱府使已经等待赵百泉数日了,听到赵百泉回来了,赶忙从东莱府赶来。 寒暄之后,东莱府使郑守信便道:“赵大人,吾王得知天朝征伐倭人,直呼天子圣明。朝鲜国竟不知倭人侵琉球之事,身为藩属,又近倭人,却毫不知情,实是汗颜。倭人野心勃勃,若我国知琉球事,断不会与倭人贸易通商。” “既天朝要驻釜山,做攻倭之大营。吾王特遣官贱两千前来。却不知天朝需要多少人手?” 赵百泉是礼政府官员,这等实务并不精通,遂转头问了问跟他一起来的海军的人。 按照海军的计划,如果只是做大营的话,加上炮台、港口的修缮,五千人一个月足以。 当然,之后海军如果想要赖在这里不走,修的军港、加固的炮台等等,这就是另算钱的了,可能要修个三五个月不止。 确认之后,赵百泉道:“尚需五千青壮。” 东莱府使郑守信一听这个数目,心中暗喜。若五千青壮,官贱两千,还剩下三千的名额。 吃饭是大顺出钱,朝鲜国哭穷说没钱,也凑不出粮食,这话……基本算是真的。 朝鲜国的财政状况极为堪忧,上千万的人口,实际上能有效统治的,也就几十万的“中间商”。 反正大顺心里也明白,断了釜山倭馆的财路,也不好压的太狠。 加之海运兴起,运粮不是问题,多五千人吃饭,实在小事。 剩余的三千人,正好附近的各个大族分一分,靠手里的奴婢赚一些外快。 要不留在手里,每天创造的价值也不足大顺这边给开出的修河堤的同等银价,还省了吃饭。 “赵大人放心,数日之内,人手即可到齐。良民恐不肯来,故而只能多派各家私贱。银钱耗费,也便于结算。” “甚好。”赵百泉不太懂朝鲜的阶层状况,也不是很清楚这奴婢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便多询问了一下,不由微微蹙眉。 待问清楚之后,心道素来都说朝鲜国乃是藩属之中最为教化之国,多有号小中华者。 只是……奴婢低贱承母,各属各家大族,轻贱如牛马,世世为奴,这……这算哪门子的中华风俗? 郑守信见赵百泉皱眉,不由问道:“赵大人何以蹙眉?” “呃……这奴婢之类,随母不随父?这恐不合于礼。” 郑守信笑道:“大人多虑了。礼者,人之礼也。” “我国奴婢,皆财产也。” “知母而不知父,禽兽之道也。若羔羊牛马猫狗,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厺厽 品书网 vodtw.org 厺厽。“是以随母,以别于人。此人畜之别也,人礼焉可用于畜类?” “古之天子,遣使下聘列国,必作、,可见列国风俗之别,古已有之。我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非不守礼,实为国之别也。” “况且,人畜之别,在于忠义。若丙子胡乱时,先王远狩,水冷路悬,车不能行。过泥泞,恐脏衣。有樵者目睹,弃柴而负王过泥,一时间传为美谈。先王免其后裔贱籍,此非教化得法乎?” 赵百泉愕然无语,许久才道:“天朝鼎定天下,当行教化,天下同俗。俗有雅、有陋,此等陋习,何不改之?” 郑守信仍旧笑道:“大人差矣。三皇不同俗、五帝不同教。” “伯禽封鲁、太公封齐。太公循俗为俗,故不如鲁公从礼改化之美。然及后世,国齐强而鲁弱,此周公之料也。观周公之语,甚惜之。”攫欝攫 “仲雍变周礼,为断发纹身之俗;武灵变中国冠裳,为胡服驰射之习。因之以吴俗安富、赵国盛强,此何故欤?” “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便是百年千年之后,依旧两班文武并列、贵门奴婢有别。非我国不行教化,实自有国情在此。” 赵百泉肚子里还有一大堆的话,可此时真的是一句都不想说了。 道不同,不足与言。 一边是大顺延续前明改土归流之策,移风易俗;一边却是朝鲜国自称守礼,却搞出这么一套东西。 他觉得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心里之前被刘钰埋下的愤懑的种子,这一次对话就像是浇了水肥,慢慢萌芽生长。 送走了郑守信,负责和赵百泉一起谈判的海军军官们就在那嘿嘿的笑。 赵百泉失笑摇头道:“诸位也被朝鲜国这人说的逗笑了?” 军官们和赵百泉不是一个体系内的,即便身还无官职只有军衔,却也不怕赵百泉,气氛笑嘻嘻地道:“这倒不是,而是我们在靖海宫的时候,就学过各国制度。其实我们也讨论过。这事,很正常。” “正常?”赵百泉奇道:“哪里正常了?” 一个军官出面笑道:“鹰娑伯说,打的地基如何,决定了楼墙能盖多高。”厺厽 品书网 vodtw.org 厺厽 “自周公定礼,之后有春秋乱世、战国争雄、大秦一统、汉时罢百家而尊儒。又有天命、五德,举孝廉。之后又有两晋门阀,九品中正。唐破豪门开科举,传至于宋,而与士大夫共天下。之后蒙元起而朱子兴,再之后传至明与本朝。” “天朝文化,实自然演化。如一颗种子,扔下后长出树木,无数分叉。” “从春秋时候分封士卿、到战国军功授爵、再到两汉豪强、晋之门阀……可以说,从纯粹分封制,到列国纷争,再到郡国并行,再到门阀统治,再到真正君权天下,随便截取一处,便可称中华吗?” “朝鲜故与本朝多有不同,但其衣冠与本朝同、其儒学与前朝同、其科举与唐初类、其大族与两晋似。至于日本,更是类于春秋。” “他们的文化受我等影响,自这棵大树上折下一段树枝就可适合。毕竟天朝自周公定礼至今,什么样的‘地基’都经历过了。” “分封制的文化,我们有;门阀制的文化,我们还有;一统而治的文化,我们仍有。他们可以选取合适的,拿去用。” “鹰娑伯倒是问过我们,说朝鲜倭国,或号小中华,或号朝鲜倭国,到底是白马非马?还是白马是马?”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赵百泉问住了。 白马是马论,有个最大的问题。 就是将来有一日,白马指着自己月牙形的蹄子、四条腿、鬃毛等,说这是自己这个白马所独有的。但实际上,白马的白,才是白马之于其余马所独有的。巘戅vodtw.org戅 但此时此刻,哪怕天下最狂傲之士,也实不敢想会有这种可能。 他琢磨了一下,摇头道:“白马是马,马未必是白马,但白马一定是马。你们怎么看?” 军官们笑道:“我们的看法就简单了。我们都是武夫,若和公孙龙争辩,直接上去一巴掌问:是不是马?若说不是,继续打,打到他说是为止,那么白马就是马了。” “其实我们考虑过,想要让白马知道自己是马,最好的办法是找一群牛,把白马揍一顿,这时候头马出来把牛打一顿,白马就知道自己是马了。不过自从威海有了海军,这就没可能了,‘牛’都过不了南洋,怎么来打这群白马黑马?” “不过,鹰娑伯说,这地基决定了上面的建筑什么样,于是有商鞅变法、荆公托古、太岳一鞭。又有汉儒晋经宋儒诸别。” “本朝自破朱子以来,破而未立,对读书人而言,立言以适应此时世界的变化,方为头等大事。复古是行不通的啦,倒退一步是前明,倒退两步是朝鲜,倒退三步是倭国。赵大人这等饱读经书之辈,当勉之立言才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零七章 出奇 赵百泉哂然一笑,心道你们这些没怎么读过经书的,也敢臧否古往今来之事? 不过这白马是马,倒是有些道理。 他自知自己的水平,是不足以成三不朽之立言的,天朝儒学旧破而新不立的局面,确实很久了。 虽然之前战乱恢复的大势之下,并不影响天朝的运转,但终究不是个长远之计。 赵百泉看不到天朝所处的巨大的危机,可海军这群人和刘钰一起厮混了快十年,耳目濡染之下,心里其实都觉得摆在天朝面前有个巨大的危机。 不是中国的危机,是天朝的危机。攫欝攫 这个危机就是,新的文化能否引领天朝各国适应新时代。 此时此刻,倭国也好,朝鲜也罢,尚可以说是盲人摸象。毕竟天朝的自然演化独一无二,从分封制到大一统、从门阀到科举,全都经历了一遍。 但现在,新时代悄然来临,天朝的文化、制度,是否还能继续引领下去? 一旦新时代,发现过去的一套都行不通了,日本朝鲜越南都没法从天朝数千年的历史借鉴了,那天朝也就随之崩溃了。 天朝是个文化概念,当文化、制度不足以引领的时候,天朝必崩解。 军官们记得刘钰说过一句话:就像朝鲜国这样的奴婢门阀的情况,若是天主教袭来,必然席卷。最起码天主教嘴上还说人人都是兄弟姐妹,这对下层的蛊惑力太强了。 礼不下庶人,在底层,争不过的。 面临日朝这种情况,像是中华历史截取的一部分,想要继续保持天朝的文化优势,有且只有一个办法。 大顺内部,儒学变革,魔改出适应新时代的一套体系。 大顺外部,利用战争、倾销等手段,瓦解掉日朝的旧社会制度,让他们的“地基”,完全可以适应大顺内魔改后的新儒学大厦。 这个难度太大,海军这边的文化水平实在是不够。 而刘钰其实也并不看好,儒学能够魔改成适应新时代的一套体系。 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只能托古改制,却万万不敢另立旗号、重起百家。 这么大的难度,是以海军这边也就只记得一句话了:用战争、倾销等手段,瓦解他们的旧社会制度,改变他们的地基。 再简便一点,就记得“战争”和“倾销”这两个词了。 把手段变成目的,这也正是一个合格的、这个时代的军官的思维。政治的手段是战争,而军队的目的是战争,如果军队把政治作为目的、把战争作为手段,那会很危险。 在海军看来,他们要做的事很简单,但儒生要做的事,可就难了。 真正的难点,还是在这个已经有所不同于宋前的地基上,构建出新的大厦。 所以军官们呵呵笑着,让赵百泉这样的读书人“立言”。 只是赵百泉知道自己的水平,心里有数,心道:“立言何其难也。个人本事,自有上限。倒是朝鲜国的东莱府使那句话说的,有些道理。”巘戅奇书网suyingwang.net戅 “天子遣使,下聘诸侯,采其国。朝鲜国到底什么样,只怕和那些贡使们描绘的大不相同,正可趁着这个机会,仔细看看。” 有琉球的经验,赵百泉也算是亲眼目睹且亲历了刘钰在琉球的大清洗,才算是知道那些写汉诗写的比刘钰好几十倍的琉球人,竟是比刘钰这等朝中公认的只重霸术的人,更不像天朝人。 朝鲜只怕也是如此,虽侃侃而谈,叫琉球日本惊呼“东国有礼”,连新井白石在面对朝鲜的时候,也自叹“文化吾国卑于朝鲜,唯有武力可胜”。 可实际上,号称小中华的朝鲜,距离大顺的内里模样差的太远。 大顺总归是没有种姓制度的,门阀也早就完犊子了。 赵百泉此时心里对朝鲜国的评价是“华皮而夷骨”,对刘钰和这群海军的评价是“华骨而异端之皮”。 熟亲熟远,这便是仁者见仁了。 存了要把朝鲜的见闻和制度,效仿采风成书,叫朝中知朝鲜国之骨的想法后,他便趁着自己继续逗留釜山的时间,忙碌起来。 或是交访当地大族,或是询问来做事的奴婢劳工,或问制度、或问田亩。厺厽 奇书网 suyingwang.net 厺厽 与此同时。 一艘快船带着赵百泉的奏折、馒头给海军主将李欗的军书、八万两白银,快速朝着威海航行。 几无停滞,当天快船便从威海起航前往天津,快马入京。 不多久,釜山这边就接到了朝廷的命令。 先是表彰了一下海军的作战,表扬了一下赵百泉和海军劝降对马守一事“颇识大体”,又特赐银八千两犒赏海军,可直接从八万两银中取。 皇帝也写了圣旨,保证宗义如的私产不可劫掠,叫海军速速将其送入京城,朝觐皇帝。 而枢密院这边,也给海军下达了新的命令。 枢密院这边的命令,也是先表扬了一下海军在对马的作为,认为对马这地方不宜作为大营,只可作为前哨,不留太多兵卒是对的。 表扬之后,便是命令。 要求海军再增派四艘战舰,四艘战舰组成第二分舰队。釜山港口和简易炮台的建设,必须尽快完工。 第一分舰队持续骚扰九州岛,侦查袭扰,绘制地图,效仿当年倭寇事,上岸溜达溜达,大军来了就乘船跑路。 第二分舰队抵达釜山后,暂时休整,待釜山军营存粮大致完成,则攻占隐歧岛,侦查日本北部沿岸的布防情况,重点是若狭国的小滨城。 很快,第二分舰队的四艘战舰在陈青海的指挥下来到了釜山,停靠补给之后,两支分舰队的舰长以上级别的军官们闷在船上,开了个海军内部的密会。 隐歧岛孤悬海外,距离釜山在海军看来不太远。这破岛就是个流放地,检地之后的石高,也就5000,连万石都没到。 没有海军的话,这破地方毫无意义。有海军的话,这地方就颇为重要,直接威胁到日本的中部。 海军内很清楚枢密院的命令,以隐歧岛作为中转,真正的目标是若狭的小滨。 一旦攻下,距离日本的“京城”平安京就只有不到二百里了。 攫欝攫。很明显,枢密院是希望“威胁敌之所必救”,将促使日本分为数个兵团以便各个击破的想法贯彻到底。 庙算到了这一步,促使日本分兵据守,大军攻占九州岛,这是最稳妥的方案。 但海军内部,一直以来都是有一些大胆想法的。 陈青海作为第二分舰队的主将,主动提起了这个海军内部的大胆想法。 “昔年,邓艾偷渡阴平,一举而下成都,遂成惊世之大功。若魏延之兵出子午谷,直取长安。” “小滨若能一鼓而下,以四五千兵马,直插倭国王城。” “若成,则不世之功。” “若不成,则亦可惊动倭国,迫使调动兵力,别处空虚,自若狭之外,处处皆可一鼓而下,配合北边的杜锋,将倭国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倭国的国王,纵然不像后主一般投降,而是悄然跑路,可也不怕。攻下倭国王城,也足以震动。” “我看,此番侦查,另有说法。” 这个想法,在海军内部是有一定共识的。 土佐一战,导致海军的军官们在陆战上自信心爆棚,认为四千人足以纵横。 战略上的机动,海航术的进步,让他们可以在速度上数倍于倭人;战术上的机动,拿出最精锐的陆战队和陆军的几个青州军底子的营,配上部分骑兵,那也是全然不惧。 四千人的精锐,不过数日,就能从小滨跑到日本的王城。 虽然这不是江户,但确实是日本不可失之处。这里要是丢了,哪怕日本国王跑路了,合约就可以直接签了。 到时候,那就是陆军主力在威海蹲了一年,啥也没干。三两千陆军配合海军,然后仗就打完了。 陈青海的大胆想法一提出,旁边的军官顿时明白过来,点头道:“另有说法,便是不可打草惊蛇,而要声东击西。” “枢密院命我们侦查小滨,这大张旗鼓大可不必。旗鼓自要大张,但却应该张在这里……” 在一张简易的日本地图上,点了一下石见国的位置。 “当在出云、石见。” “一则长州藩为强藩,又必要周护下关海峡,在那里集结的兵力,不敢轻动。长州藩的兵力不敢动,必要调动更远处的兵力前来支援,集结。” “杜锋于虾夷,必可攻克,则倭国东北部必要驻军严守。如此,则倭国中部,尤其王城附近,便会空虚。” “二则石见为幕府直辖地,素产金银,为幕府支柱。若石见被占,固然我军不得常驻,但把矿山毁掉的本事还是有的,他必不敢放任。” “既枢密院的大略,是为了调动倭国的兵力,那么我们只要完成调动即可。” “低调地侦查小滨的情况,一旦做出佯攻出云、石见的态势,迫使倭国调动兵团前往守卫,则我们大功可成。” “借助海上运兵的优势,以隐歧岛为中转,直扑小滨城。若可一鼓而下,则可疾行至倭国王城,迫使国王出逃,倭国震动,不得不降。” “自釜山至小滨,不过若松江至釜山,中途还有隐歧岛可以歇脚中转,此事不难。” “这样的距离,足以一次性投送四千人。” 这军官所说的,就是陈青海的想法,也是海军内部大部分军官的想法。 他们急于证明自己,而不是朝中所说的“白白花钱养着、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巘戅英雄联盟小说yxlmxsw.com戅。就算朝中认为应该建设海军,但为海军花多少钱,一直是有争执的。 海军想证明,朝廷花的钱很值,那就要搞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功劳。 也要为将来海军争取更多的钱,造更多的舰。 打江户……海军虽然自信心爆棚,但因距离、兵力的缘故,他们心里还是有数的。打不下来。 除了江户之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功劳,也就是这个了。 军官们说完,一起看了看馒头。 馒头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即便要做,也要得到枢密院的许可才行。” “这个自然。只是如鹰娑伯常言之语:屁股决定脑袋。如今他身居京城、参知枢密院军事,自然是一切求稳。可当初他袭罗刹、扑伊犁的时候,却可不求稳。” 厺厽 英雄联盟小说 yxlmxsw.com 厺厽。一个军官开了个没什么恶意的玩笑,其余人都笑起来,馒头亦笑道:“此事能否做得,还要看倭国是否配合。所以情报极为重要。反正枢密院给咱们攻取隐歧岛的时间,要到釜山大营基本完成、陆军的两三千人先行驻扎的时候。若想成事,还是要做足准备。若此事能做,我支持。” “此外……” 馒头想了想刘钰的教导,郑重道:“此外,若此事能成,也有利于改变朝中对战争的看法。” “海军、海权、主动权、快速机动。这一战,咱们要把海军的优势,尽可能展现给朝中大人们看。” “唯有此,退,则朝廷不会遣散海军,必要继续造舰,以免我们在倭国做的事,在天朝被西洋人重演;进,则可坚定朝廷南下之心,始知万里海途,看似虽远,可实则远不及戈壁千里、西南群山丛林五百里之艰辛。” “诸位,将来天朝能否南下开疆,皆在此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百零八章 自我意识(上) 日本锁国百年、大顺海军偷偷建了十年的现实,让馒头很难讲出诸如“皇国兴废、在此一举”之类搏命的口号来鼓舞士气。 海军军官们也对可能和日本发生的海战提不起半点兴趣,因为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 想要鼓舞士气,也只能从战略的方向来讲一讲伐倭一战中海军的意义。总而言之,为了海军的将来。攫欝攫 能在这里闭门开会的军官,都颇受刘钰的浸润渲染,自是听出了馒头这句话中的分量。 明末大乱之后,有东虏之祸的前鉴、有生产力水平的提升、有火器的大规模使用和实战经验。 这种情况下,无论换了谁来当皇帝,只要不是晋惠帝、宋高宗的水准,都会沿着一条几乎是必然的路线走下去。厺厽 叮叮小说 dingdingxiaoshuo.com 厺厽 东正教的同化能力、哥萨克里一大堆的通古斯人和蒙古人、土尔扈特人跟着沙俄当兵的种种现实,都会逼着任何一个皇帝拿下喀尔喀蒙古,确保北方的安全。 喀尔喀蒙古收服,必要打准噶尔,以免蒙古诸部的再度统一。 打准噶尔的同时,必要拿下雪山这个黄教的圣地,以便于控制,彻底解决北方祸患。 这是谁来当皇帝都要做的事,哪怕张献忠成了事,他的后代也会走完这条路。 靠的既不是所谓的血缘,也不是所谓的血缘,而是靠着在明末大战中逐步成熟的火枪、大炮、人口、赋税、财富、后勤。 以及自始皇帝开始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对北方威胁的传统记忆。 在伐倭之前,大顺所做的一切,可以说几乎是一种必然,换了谁都要做的必然。 而从伐倭开始到海军一直想要的下南洋,已经跳出了必然的范畴,这就需要竭力去促成和争取。 而这一切,都要在伐倭之战中争取到。 刘钰在争取让朝中看到,日本所经历的一切,如果大顺没有海军,将来也会降临在大顺身上。 海军在争取让朝中看到,万里碧波不是天堑,海军的出现可以让那些之前遥不可及之地,打起来并不比西南改土归流难。 海商们在争取让朝中看到,钱未必非要从土地里抠,仅仅靠对外贸易一年缴纳的垄断费,是可以和一两个省份的亩税争雄的。 这是历史的进程,而个人的奋斗,则体现在海军若是强大之后,海军军官们的个人前途。 当个人的利益与国家的战略息息相关的时候,便可以说一个新的、有着自己战略目标的团体,已经出现了。 上层的代言人是刘钰、一众在海上贸易中有股份、一众需要战争才能维系地位的勋贵。 枪杆子是一群渴望战功、追求前途的军官,包括陆军的。 钱袋子是一群开始琢磨当二道贩子赚钱的海商。 后备力量则是一群没资格科举、只能出海或者当军官的新学实学学堂里的学生。 此时的这个利益群体,内心深处可以感觉到自己实力的弱小。所以这个群体中的人,有意或者无意地增强着这个群体的力量和话语权。 海军们此时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的。 处在这个群体之中,也只能伴随着这种浪潮,随波逐流。 ………… 北海道,松前福山城。 杜锋坐在之前松前藩藩主的位置上,身前堆着一大堆的金银、鲸油、鱼干等等。几个会珠算的会计正在那快速地扒拉着算盘,准备分赃。 很多年前,他就试图抢劫过去永宁寺的刘钰,如今让他第一次独自带兵,这等本事自不会忘却。 除了从威海来到这里的陆战队,参与北海道攻占福山城一战的,还有一批松花江的府兵、库页岛上接受大顺赐封的岛民、黑龙江江口的一些部落民。 库页岛上的人,有一些和虾夷人有交流,懂当地的方言。 岛上一共六个部落,姓氏音译,大约是陶、杜瓦哈、雅丹等。 一个部落也是百十口人,每个部落都抽调了五人,一共也就三十人。 人不多,但一则为了方便翻译、联络虾夷人;二来这件事是他们是大顺子民的一个态度,鲸海节度使征调,他们也不得不遵守。 这一次靠的不是刘钰当初和他们对抗沙俄时候歃血为盟的私情,而是鲸海节度使的官面。 这些人多和北海道上的虾夷人有来往,历史上这种贸易被称之为“山丹贸易”。 中原朝廷给黑龙江江口、库页岛上的岛民们以赏赐,最为进贡貂皮的回赐,也朝贡臣服的象征。 岛上的岛民再把赏赐的丝绸、布匹等,卖到北海道。北海道的虾夷人再卖给日本商人。 因为朝廷赏赐的,都不能是太低等的货色,故而“虾夷锦”在日本上层很流行。 至于虾夷这种苦寒之地,为什么还往北的地方居然产锦缎,也就没人追究。 当初松前藩同意海军的一些人在岛上暂住,其目的也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希望扩大“虾夷锦”的贸易,并未告知幕府。 如今后悔了,却也来不及了。巘戅叮叮小说dingdingxiaoshuo.戅 那些征调的府兵,杜锋就是从他们群体中走出来的,太清楚都是一群什么德行的人了。 出去打一番仗,若是空手回去,必被折冲府的同乡们嘲笑为“废物”、“没本事”。 只是杜锋也知道,刘钰不想让陆战队沾染上抢劫的习气,所以他很聪明地没有选择抢劫,而是用的勒索。 抢劫和勒索,可不是一回事。 前者没有技术含量,后者要有纪律性做保证。 刘钰给他定的时间是八月份动手,让他攻下福山城。 时间一到,他便迫不及待地包围福山城,让库页岛上来的部落民用当地语言联络北海道的阿伊努人。 攻克福山城后,效昔年太祖皇帝入京后,后追封的武威郡王拷掠京师的手段,榨出来大约七八万两银子。 理由也是名正言顺。 松前藩搞得是承包制,把地块、渔业、贸易等,承包给商人,收取承包费。攫欝攫 这类似于包税制,自然而然这些商人下手也特别狠,反正用虾夷人也不用给太多钱,使劲儿压榨。 拷掠所得的钱,自然都是民脂民膏,要回来理所当然。 钱拿到手,杜锋倒也是个守信的人,拷掠之后,全部释放,告诉他们以后说不定还可以做生意。 留了七八个自称对附近海况、地形都熟悉的,没拷掠,留着做向导用。 之所以非要勒索拷掠,而不是无序抢劫,因为他很清楚,在威海小站营里训练的陆战队,根本不会抢劫。 要是跟着一起来助战的府兵兄弟们干一票,就什么都会了,而那是刘钰所不允许的。 拷掠、勒索,这是有序的抢劫,在杜锋看来这是可以接受的,至少纪律性得到了保证。 府兵兄弟们大老远来了,打仗的时候冒死前冲,就为了发一笔。自是府兵答应杜锋不抢劫,杜锋答应府兵兄弟们事后分账。 破城之后把松前藩的藩主一抓,几个儿子一扣,大功告成,现在正是分钱的时候。 会计在那啪啪啦啦地打算盘,几个军官看着堆积着的金银、鲸油等紧俏货,忍不住道:“要我说,咱们再去那仙台藩抢一抢。早在威海的时候,就吃过仙台的俵物,干鲍鱼海参之类的,据说长崎的俵物海货好多都是仙台的。” “也常听大人说起,这地方当年也是造过盖伦大船横渡过太平洋的。那几个商人也说仙台藩有铜,还自己铸钱,当是个能勒索到更多钱的地方。” 虽也知道,仙台藩的伊达氏是大族大藩,据说直属武士就有六千,从属武士有将近两万,折算下来是能凑出个万余人的野战部队的。 名义上是六十万石的藩主,实际上当初实力雄厚,算是外样大名中听调不听宣的那种,实际上当为此时第一强藩。 但仙台藩、陆奥国也有当地的特色。 和其余那些小藩不一样,那些小藩,武士都住在城下町。百里之地,一城就能管控。 而仙台藩地方就大得多,武士们居住各处,并不是全都住在仙台的城下町。 一国一城固然,可城之外的町、乡等,以及仙台的铜矿等,都是分散的。 效仿当年倭寇行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得着空就上岸,勒索一些武士、商人就走。 大军来了就跑,反正有制海权。大军没来就继续有组织地勒索。 杜锋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以为眼界太低。 他一心觅封侯,是想干一票大事的。勒索钱财,那不过是给弟兄们分润一下,以便于日后弟兄们挺自己,也加之他太了解那群府兵的德行,反正要抢劫,不如有组织地勒索。 如今自己被外放出来执掌一方,手里有军舰,有一千五百多陆战队,五百多府兵,各地杂兵四五百,还有一些当第垦荒有军事基础的民丁。 这等兵力,和号称七千直属、两万从属武士的仙台打野战,自是打不过。 但如果把仙台的兵调动起来呢? 过了津轻海峡,便有弘前藩,弱鸡一只,围而不打,诱使仙台藩出兵救援。 亦或者前出陆奥国,占据北边的一些城镇,做前出基地,迫使仙台藩出兵来攻。巘戅追哟文学戅 趁其出兵之际,借助海军优势和运兵速度,直插仙台! 他已经问过投靠的商人,仙台藩搞“米专卖制度”,从仙台的石卷港运送到江户,几乎是江户城非武士用米的大半数,都来自仙台。 仙台,就相当于天朝的湖广。 石卷港到江户的海路,就相当于京杭运河。 石卷港,大抵相当于运河的淮安,亦或镇江。 调动仙台藩的兵力,找准机会,一波攻下石卷港,焚毁粮米,威胁仙台,这对整个伐倭之战也算是重大的功勋。 就算攻不下仙台城,也足以让倭人心有余悸,不得不集结重兵于附近,保证米粮供应。 若能赌赢,日后论功行赏且不论,自己至少证明了自己有主战一方的判断力。将校非其顶,或有帅才。厺厽 追哟文学 zhuiyo.com 厺厽 正考虑着的时候,有人匆匆从外面跑来,小声道:“杜大人,海军那边的信。” 杜锋拆开信扫了几眼,取出威海产的白磷火柴,一把火将信烧成灰,也把自己“立大功勋”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传令,抓紧时间修筑防御,就在这里驻扎就好。立刻派人去一趟海参崴,告诉那边抽调一部分受过训练的民丁,钱记账,海军出,支援这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零九章 自我意识(下) 刚才还在考虑着抢劫骚扰的军官们,一听杜锋的语气变化,知道这件事已是定下了,不由感觉到有些奇怪。 那信上写的什么? 显然,那不是海军正式的军令,否则杜锋不会烧掉。攫欝攫 试探着问了一句后,杜锋笑道:“大局为重。各部准备吧,让当地之前给商人干活的雇工、虾夷人等,都忙碌起来,抓紧时间加固城防。” 从远处来的信,自然不会有关于仙台藩、陆奥国是不是要出兵的情报。 之所以杜锋选择放弃劫仙台的船,因为信上告诉了他釜山那里的军官们的共识。 占隐歧岛、攻小滨城、抢平安京。厺厽 品书网 vodtw.org 厺厽 上面既不是枢密院的军令,也不是海军的军令,只是同窗之间的私信。 信上说了一下朝中的一些变动,包括李欗执掌海军等,也说刘钰如今在朝中,辅助枢密院参知军事。 海军现在受枢密院的军令管辖,海军内部的大胆想法虽然还未得到枢密院的许可,但想必一定可以。 考虑到这一战必须要精锐,而海军的精锐陆战部队,半数都在杜锋这边。所以希望杜锋能够从“海军的大局”着想。 沟通不便,但攻占隐歧岛当在月后,希望杜锋能够在确保完成刘钰交代的任务的情况下,尽可能调动一部分精锐的陆战队,在月后左右抵达隐歧岛汇合。 进攻小滨城的主力,还得是陆战队。 陆军渡海而来,恐不适应,所以海军内部还是更放心久在船上训练的陆战队。 这是海军的大局,也是海军的共同利益。 杜锋自然明白若能效邓艾偷渡阴平一战成功,海军的地位将会大幅上升。 这种情况下,他日后想在海军觅封侯,就必须和海军的利益保持一致。 自己就算攻下了石卷港,迫使倭国调动重兵防守东北方向,靠两千人干出一番大事,可这么干之后,唱主角的仍旧是陆军。 唯有海军奇袭小滨城、直插平安京的事办成了,海军才能立刻凸显地位。 他琢磨了一下,立刻叫来了翻译和投靠的商人,问道:“这里冬天封冻吗?” 连问了几个人,都回答道:“这里冬天不封冻。” 确定不会封冻后,杜锋心道,海参崴每年的冬天还要封冻三个月左右,这里纬度差不多,却不封冻。巘戅vo&#戅 来的时候,船速很快,看来是有暖流自对马流经这里。 既这里不封冻,那便简单了。 思量之后,提起笔,写了一封信。 “子明兄、青海兄,见信如晤。” “事,弟已知晓。此地海峡不封冻,福山城已被我攻下。既不封冻,军舰巡航,我可抽调千二百人前往隐歧岛。” “仙台藩为产粮重地,石卷港至江户的米船,络绎不绝。可派军舰三艘前来,劫持米船。” “巡航舰本就是维护航线、反海盗的。能反海盗的,自也可以当海盗。若能巡航仙台、堵截粮船,偶尔登陆炮击,则倭国东北之兵,则为死兵矣,必不敢轻动。” 信写完,连夜派了一艘快船,送往釜山。 ………… 与此同时。 威海。 在这里主持补给后勤辎重运输、联络贸易公司船队的后勤参谋,也收到了一封信。 接到信之后,仍旧是标准的付之一炬,随后参谋便找到了贸易公司这边的林允文。 “如今辽东豆熟,马料之类,尚未转运。希望林兄动用一笔钱,购买菽豆马料,先行运往釜山。以两千马匹两月之用为数。这批船希望是调用的新船,不在原本的计划之内,可有什么问题?” 林允文一听这个数目,笑道:“能有什么问题?两千匹马两月之用,这才几个钱?船只足够,现在就运往釜山吗?” “对,尽快吧。” 林允文点头道:“这放心就是。这个时候,正是海运漕米回行的船往松江的季节。他们多半会采买辽东的大豆,我这边可以联络他们,就在营口换船,我们这边送到釜山就是。还有什么?” 后勤参谋想着信上的内容,笑道:“还有就是采购一批毛驴。活的,能干活的,不要肉驴。六百左右即可,连带饲料,一并装船运往釜山。钱就正常走账,最多半年就给你们。” “好说。钱,不是问题。”林允文一口应承下来,这事实在算不上大事,既是海军这边开了口,刘钰虽走了,信誉却还是足够的。 后勤参谋点头致谢,确定暂时没有什么需要提前准备的了,便让林允文先去了。 海军这边认为,如果要执行这个大胆的计划,需要一部分骑兵的支持。骑兵自然是陆军那边的人手,需要一个营的枪骑兵、一个营的轻骑。 现在枢密院的命令还没有下,但海军认为既是刘钰在枢密院能说话,这件事十拿九稳,当早做准备。 先把一切该做的准备都准备好,一旦枢密院的命令抵达,立刻就可以运兵开拔。 釜山那边的马料,自要提前备好,别到时候现准备,那就来不及了。 至于索要的毛驴,那是为后勤做准备的。这东西抗折腾,比马的存活率高,既可以背驮火药,也可以代替马匹拖拉兵工厂新出的、取代了四磅炮和八磅炮的更轻便的六磅炮。 这种炮借助了镗床,使用铜料铸造,炮重只有九百斤。必要的时候,如果马匹因为水土不服而死亡,毛驴也能拉得动。 要了六百头毛驴,算上损耗、死亡等,只要能在登陆的时候保证有半数存活,那就足够完成既定的任务。 可以携带的火药也能增加不少,攻城必要的时候靠工兵挖坑土飞机,最多也就带几门十二磅新型铜炮,再大的炮全都不要。 当这一切都准备好,又过了十余天,林允文那边的豆料船都已经开始航向釜山、毛驴也已经采买了一批时,后勤参谋终于等来了李欗升帐议事的消息。 他知道,这是釜山那边的军官们在接到了杜锋明确的回复之后,再走完这个形式。 攫欝攫。升帐之后,一直在威海的李欗对自己这个总督海军戎政的身份,已经渐渐适应。 拿出釜山那边送来的军情,与在场的各部门参谋道:“此事绝密,不可外泄。” “釜山那边的舰长们提出了一个想法,我如今还是不太懂海军大略,你们听听这件事可行吗?弄险程度如何?” “若有六七成把握,当可报知枢密院,由陛下和枢密院定夺。” 说罢,就将前线送来的军情念了一番。 拟以先攻占隐歧岛为中转,骚扰石见、出云,造成可能会在石见登陆的假象。 或假装要攻打石见银山。 厺厽 叮叮小说 dingdingxiaoshuo.com 厺厽。或加装自石见国登陆,攻取长州藩。 巘戅叮叮小说戅。军舰齐出,让倭国调动大阪附近的军队前往石见,造成倭国王城空虚。 待调动完成,集结两千五百陆战队、两个营的陆军精锐骑兵、两个营的陆军部队,合计五千左右,直扑小滨。 攻下小滨城后,直插倭国王城。 打出“尊卑有序、礼法不可偏废、还政于倭王”的旗号。若倭王有胆,则可借其名而迫幕府,合约可成;若其无胆,逃亡别处,则占据倭人王城,倭国震动,合约亦可成。 一则耗费少,陆军主力只要在威海驻扎,不出动的话,和平时养军的耗费没什么区别。 二则就算不成,大军亦可回撤小滨,幕府必要全力保其王城。此时再攻长州,易如反掌。若长州下,下关海峡尽在掌握,海军沟通南北,倭人必请降。 这个计划几乎没有什么难点,陆战队有海军自己的运输船。陆军那点人,也可以靠贸易公司的船,以及一部分海军的大船运到。 沿途都有跳板,海运距离最远不过也就是从威海到营口差不多。 在这期间,海军会派往虾夷三艘战舰,充实那边的军力。杜锋那边会做一场戏,先在海峡附近吸引一下仙台藩的兵力,然后开始劫船、炮击石卷港,让仙台藩吓得缩回去,把倭国的东北部搅乱。 在座的这些人里,其实有几个已经知道了,但此时还是做出一副之前毫不知情的神情。 心道这本就是海军参谋部内部拟定的计划之一,如今真要变现,那还有个不支持? 这一仗陆军也就出两营骑兵、两营精锐步兵,陆战队有优秀的米尼弹散兵,和仅比京营一些禁军晚装备了一段时间的新型铜炮。 倭国的兵制,和锁国日久承平的百年传统,都使得这一计划的可行性极高。 到了这一步,其实也就是走形式了。 参谋们便纷纷说可行。 李欗再三确定了一下,又问了一下有用或是无用的细节,确定没什么问题,便道:“既如此,各部参谋,立刻连夜以此计划,拟定一个后勤、补给、各部行动时间的计划。” “一旦完成,立刻递交枢密院,请求许可。” 李欗心道,父皇看到,自然知道这等计划不是我一个人能写出来的。但他看到我能从善如流,能够掌管掌控,当也欣喜。 自己既为总督海军戎政,海军越强,自己将来的地位也就越稳固。 心道说不定这一战后,便可获封郡王,那也说不定。自己的妈又不是皇后,他也不是嫡子,凭功能封郡王,才算是稳固了地位,而不是熬到年限封个闲散王在去京城蹲一辈子。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一零章 找出路 京城那边的消息,回的很快。 枢密院的命令很简单,许可。 不过考虑到陆海军的协同,登陆作战之后的主将名义上是李欗,参谋将军是当初跟随刘钰征准噶尔就做参谋长的吴芳瑞。要求要先打打小滨城看看情况,如果三日之内能够攻克,后续可行;若不能克,只攻下小滨即可。 与枢密院的简单命令相对的,是皇帝给李欗的一封家信。天子无家事,一封信不可能只是简单的家信。 信很长,李欗看的心里美滋滋,津津有味。 除了慰问了一下儿子在威海的生活之外,便是赞了一下李欗能够做出这样的决断。 信上还追思了一下大顺开国的历程,只说崇祯五年,三十六营攻怀庆,而怀庆有前明之郑王,无人敢担“失陷藩王”之罪。是以从那之后,义军可以牵着前明军的鼻子走。 如今的石见银山、僭洛阳之倭王,无一不是当初开国“攻藩王而调动敌军”的套路。 皇帝赞许了李欗这几日读了一些兵法,深感欣慰。 又说当日敌强我弱,或无心插柳;而今我强敌弱,仍用此计,上上之谋。 看上去都是在夸李欗,实际上皇帝和枢密院这边也是话里有话。 这件事如果能做成,看上去当真是不世之功。 虽然那句话讲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的功劳在于情报、造舰、后勤准备和训练海军,但寻常人看不到,反倒是若能攻下倭人王城,这功劳是可以上后世的。 所以这件大功,最好还是李欗去拿。 前线的情况瞬息万变,枢密院和皇帝都认为优势很大,所以又希望登陆之后不要冒进,以免出事。 所以前面先是“思厥先祖父披荆斩棘”的开国往事,又点了点“失陷藩王”之罪。 如此,李欗若能胆大一些,跟着登陆,做参谋长的吴芳瑞就会更慎重一些。 如果没有李欗,这群军官们立功心切,可能有五成把握就敢干,甚至可能三四成把握就敢干。 现在李欗跟着,这群军官不说束手束脚,也要担心李欗出事,所以可能要七成甚至八成把握,才敢干。 皇帝内心考虑过,吴芳瑞是刘钰带起来的,刘钰打仗在皇帝看来,常人看来有些冒进弄险。 此时的参谋和之前的参谋,肯定不同,但皇帝也不免想到了历史上那个最适合当参谋、但当主将却一塌糊涂的马谡。 虽亲自召见过,对答如流,但皇帝心里还是有点……主要是担心他跟着刘钰太久,打法过于冒进又未必真有刘钰的本事、好容易出来领兵又急于证明自己更是敢干票大的,所以把李欗扔过去,这便可以压一压那些军官的赌博心态。 既可以让李欗借机在海军中赚取威望,又能压一压军中冒进的心态,可谓一举两得。 李欗看到这,也是明白了。 自己这一次肯定是要亲临前线了,皇帝不想让别人拿到这个惊天动地的功劳,否则不好处理。 再往后看看,信上赞许了李欗、隐晦地告诉李欗应该上前线以收军心后,又捎带着提了一句。 说海军诸将能够绝对服从朝廷指令,可见鹰娑伯治军之严,真有制之军也。诸将心有朝廷,可堪嘉奖。 而海军又能在前线根据情况作出相应的改变,又先报枢密院,可见李欗明白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底是何意,这其中的尺度把握的很好。 皇帝远在京城,却也知道这种计谋可能是李欗想出来的,但递上去的详细的作战计划,绝对不是李欗搞出来的。 所以这既是希望李欗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在海军内建立威望。 看过信之后的李欗,只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就像是一头被主人摸了摸头的小狗。 计议已定,威海这边也很快就忙碌起来。 除了留下那艘笨重的战列舰和两艘巡航舰保证京畿海面的安全外,其余舰船都要在不久之后前往釜山前线,包括李欗自己。 修船的工匠、损耗的木料、绳索、船帆等,都要在釜山的港口炮台大致修好之后,一并运抵。 只不过皇帝以为,海军这边只是“临机决断”,实际上却是海军内部在推着朝廷做决定,只不过因为枢密院里有个一手把海军建起来、一眼看透了海军心思的刘钰,把这件事抹平遮掩了过去而已。 实际上,枢密院的命令还没到威海,在外面的海军已经开始自发地位这件大事做准备了。 要调往北海道的三艘军舰正在釜山做最后的修整,所有水手都在船上,弹药补齐完备,只要枢密院的命令一到,五分钟内即可扬帆。 在北海道福山城驻扎的杜锋,也早在枢密院的命令到达威海之前,就开始了他骚扰倭国东北调动兵力的准备。 集结了机动能力最强的陆战队,在支援他的三艘军舰抵达之前,先去攻打了一下仙台藩在靠北的一些町镇,随后直插弘前藩的弘前城。 不到十万石石高的弘前城根本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和弘前藩的藩兵小打了一场,以告诉日本的诸侯们,大顺军的野战能力很强,赶紧抓紧时间来海峡南边对峙,把兵力调动起来。 弘前藩外的战场上,陆战队正在打扫战场。 层叠的死尸之下,年还不到三十的弘前藩武士乳井建富正在人堆里装死。 此时他还不叫那个稍微更出名一点的名字乳井贡,因为这个“贡”字,是他解决了耐寒稻在弘前推广、改革财政政策之后被藩主赐予的名字。 这个名字,明治时代的日本小学生应该会很熟悉,他编写过,百五十年后日本普及小学教育的时候,用的就是他在这个时代编写的课本。 他并不是个胆小的人,只是刚刚的战斗,大顺军的野战炮和开花弹打的太准,弘前藩的武士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甚至刚刚集结完成就被火炮轰散,看到这近乎绝望的战场,乳井建富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去亲眼看看大顺,看看大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靠的到底是什么才变得如此强大到不可对抗。 这不是一时的叛逆,而是一直以来存在他心头的疑惑。 几年前,松前半岛的火山爆发,烟尘遮天,随后便是一场洪水,饥馑遍地,饿殍遍野。 那时候还在学朱子学的乳井建富,第一次对朱子学产生了怀疑。 治民之前,先修己身。 而乳井建富看着遍地的饥民,心里疑惑道:“如若等待身修,则目前之饥民如何是好?” 圣人之学,能否解决百姓吃饭的问题?能否解决水稻很难在弘前种植的难题? 后来拜访老农,发现老农用浑浊的、富含火山灰的浊水浇灌土地,他若有所悟。 认为人身如水,修身之后,若如清水。而清水,只有在人喝的时候,才有用。 而浊水,若不是为了喝,而是浇灌土地,浊水反倒比清水有用。 既如此,这圣人之学,应立足于“用”,而非只是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修身可用。 稼穑工商,利民可用。 圣人之学,在之“用”字。 他自以为自己是“王阳明悟道”,去问了问朱子学大师,结果被人一顿臭骂;又去问了问古儒学的大师,结果也是被一顿臭骂。 可能他悟出来的道理是对的,但这绝对不是儒家的道理,完全就是一个粗读了一点四书五经、没有领会儒家真正思想的年轻人,自已瞎琢磨的曲解圣人之言。 功、利,沾上这两个字,就和儒家一点都不沾边了。 就像是经,可以解出来不同的学派,但牛顿终其一生也不敢反对“三位一体”,以至于死后许多年才悄悄把他对三位一体的神学疑惑拿出来。 乳井建富的想法,完全成了异教了,即便是号称要用实学的古儒一派,也在理论上痛斥乳井建富,根本就不是儒生。 所以在大顺的陆战队突袭弘前城的战斗中,看着炮弹在他们头顶准确地爆炸,像是用了妖法一般,许多人惊呼有鬼,可乳井建富知道,这……只是一种学问。 他知道,唐国是天朝,是真正的仁义之国,是儒学圣地。 他想知道,天朝的儒学,是怎么解决修身和功利的矛盾的。 既是解答自己的疑惑,也是为救日本寻找一条道路,在他看来,朱子学并不能解决怎么抵挡唐国大炮的难题,也不能解决水稻在这里减产的难题,更不能解决弘前藩财政困难的难题。 或许,大顺军会刺死他;或许,他根本没有机会去见识见识;亦或许自己就算学成偷偷跑回,也会背一个背叛装死的名声。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夫常者,积变而显;变者,积微而通。故常亦变也,变亦为常,常变本非云两。” 时代,始终在变化。 不应该死板地去“在行为上效仿先王孔孟”,而是要把“孔孟先王的对治世的理想,作为追求的对象”。 孔孟那时候的行为,是为了治世。 但时代变了,即便孔孟复生,在这个时代,治世的理想不会变,但行为和做法一定和以前不一样。 “贵已逝孔孟之所行,于国家无任何益处;贵已逝孔孟之所求,方为真士”。 于是他选择了装死,在装死之前,用死去同伴的血,在撕下的白布上写了几个汉字。 他要去解决自己的疑惑,将来救一救已经病入膏肓的日本,哪怕身背什么骂名。 身着青衫的陆战队拿着刺刀补刀到他身前的时候,乳井建富猛然跃起,在大顺军开枪之前,展开了那条白布。 “恨不为华夏人,心慕之,奈何锁国不能至。请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一一章 愿天下无有武穆三闾 搜寻的士兵吓了一跳,好在在军中学了几个字,念叨一遍后,冲着乳井建富笑了笑。 用脚踢了踢他的刀和甲,乳井建富咬牙将自己的刀卸下,甲脱掉,被士兵押送了回去。 简单营帐内的杜锋,正在写勒索信,要求弘前藩在两日之内凑五万两白银,否则把弘前城夷为平地。 小战之后,一众军官的心情都很轻松。看到士兵押送了一个主动投靠的倭人,一个个都当看热闹一样,围了过来。 杜锋看了看白布上用血写的字,笑道:“你到底是仰慕华夏呢?还是仰慕强者呢?我自己都还没弄明白什么是华夏呢,你就仰慕上了?” 这不是第一个投降的倭人,但却是第一个这么戏剧性投降的倭人,实在难得。加之小战之后心情愉悦,就当是看个热闹光景,不免多说了一句。 通译将话一翻译,乳井建富回道:“并不相悖。若不强,何以慕?” 这话答得有些意思,杜锋心道这话大有道理,强者放个屁也大有道理,遂笑问道:“你是儒生?” 虽然朱子学派和古学派都把他开除了儒籍,但乳井建富还是点点头,认为自己算是儒生,至少自己度过经书,学过汉学。 他不懂中国,以为天朝凡是当官的都是儒生,想着自己的那些想法,便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和疑惑说了出来。 待他说到“贵已逝孔孟之所行,于国家无任何益处;贵已逝孔孟之所求,方为真士”的时候,军官里有几个有些儒学底子但其实是群半吊子的,顿时点头。 百家已灭,万法都要批上儒之皮,乃至于这些军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半吊子水平的理解,根本连异端都算不上。这就和那些读了几本简单的红书就只知道做个好人、认为道德水平的提高才是未来实现的基础的这些人,差毬不多。 乳井建富虽不懂汉音,可察言观色在各国却是通用的,看着这些军官的表情变化,自是觉得这些人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要投靠。 甚至,心中涌起了一股大顺之儒,与己志同道合的神念。 然而,这些军官们点头称是之后,却挥挥手唤来了卫兵,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听不懂汉音,却知道抹脖子的意思,惊呼道:“缘何要杀心慕华夏之人?岂不让人寒心?” 连吼了几声,一个军官走到被卫兵拖拽的乳井建富面前,笑道:“鹰娑伯说了,倭国只需要维系此时制度的朱子学,而且还要如镰仓时代一样抓到私藏的就杀头,才是正途。没办法,他是我们的先生,我们要听他的话,也应极力促成此事。” “你慕的是强,不是华夏。都像你这么想,华夏相对倭国就不那么强了,慕的人就少了。有多慕、有少慕,多寡之取,我们还是分得清的。” 说罢,挥挥手,卫兵把乳井建富拉出去,不多时传来了一阵枪声。 军官们听到枪声传来,不由发出一阵感叹。 “这是个聪明人。倭国这么大,这样的聪明人,怕是不止百千。杀是杀不绝的,呵……贵已逝孔孟之所求,方为真士……这话倒是有点意思。” 剩下的军官都在那笑,有人道:“大人不是说过吗?地基打成什么样,决定了上面的大厦建成什么样。幕府不亡,朱子学必然大兴。幕府靠武士维系统治,武士靠封建生活。这正是,保幕府,就是保天朝之优势。” “今儿打他们,明儿保他们,做个守土官长,岂不美哉?” 杜锋撇撇嘴道:“这他么也不对啊,朱子学要讲纲常,也没听说朱熹盛赞曹孟德吧?这不自寻死路吗?我看,早晚要完,这幕府啊,保不住。今天遇到一个乳井建富,谁知还有多少?” “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自大人开办海军到现在,也不过十年。倭人也有这般的有识之士,又与荷兰交往。今日看到这个乳井建富,我心里有些触动啊。便如本朝开国之时,奋身忘死除暴安良之辈何其多?倭国人口千万,焉无这等人?” 旁边的军官哈哈大笑道:“杜兄啊杜兄,这话你可说错了。我早就听说,你最厌恶几何学问,为了做官却不得不学,乃至在白山黑水之间抱雪苦读。你是最应该懂这个道理的。” “所差的,可不是十年啊。而是自太宗皇帝立武德宫之学分开科举、营学必学几何测算等学问时候开始算起啊。这是差了七八十年不止,岂能只算十年?” “你又不是没见到大人招收的那些孤儿子弟,学了快十年,也就在四年前才算赶上你我来靖海宫之前。十年能干啥?第一批人还没学成的。” “你我能入靖海宫,能听懂那些角度、弦切,皆赖昔年营学三舍武德宫之遗泽。否则纵大人天纵奇才,你我没有当日的基础,十年能把海军建起来?” “我看,自小开始打磨学习,二十年方成,十年再建,要追上咱们,还差三十年呢。大可不必担忧。” 杜锋从来不避讳自己学习就是为了当官这个想法,此时闻言,亦笑道:“这倒也是。忠贞之辈、心怀家国、苦思变革、欲为真士,这等人好是好,我是一点都不想咱们大顺满天下都是。老子一心为了升官封爵,还不是踏在弘前藩,枪毙了一个心有大志的真士?” 笑过之后,来了兴致,叫副官给每人倒了一小杯酒,一群早见过血和死尸的军官一起来到乳井建富的尸体旁。 举杯一碰,祝词道:“愿天下无有显露劲草之风!愿天下无有武穆三闾之世!” 旁边一人接了一句顽皮话揶揄杜锋道:“愿海军都是想着封官封爵之辈,亦可纵横七海五洋。干杯!” “干杯!” 杜锋一点都不在意,反倒觉得正该此理,仰头一饮而尽,吩咐道:“去倭人那买块棺材,把他埋了吧。” 几日后,弘前藩送来了白银,杜锋信守承诺,没有再攻弘前藩。 但在撤走之前,给弘前藩打了个收据,说此白银可买两个月之平安,两个月后他会再来,若无白银,白米也行。两个月之内,他要是再来打弘前藩,天打雷轰,下拔舌地狱。 带队返回福山城后不久,在陆奥国领地上建造的前哨就传来消息,仙台藩集结了数千人前往这里,可能人数还会增加。 前哨撤回,仙台藩也在海峡的对面扎营,杜锋看着对面每日增加的人数,叹息连连。 自己调动仙台藩兵力的计划已成,若不是为了海军的大局,凭自己的兵力,完全可以偷袭石卷港,勒索仙台城,可惜了这次机会了。 不久之后,从釜山那边调过来的加强舰队的三艘军舰抵达,海参崴那边征调的有军事基础的民丁也都到了。 杜锋下达了让陆战队登船,一艘军舰护航前往隐歧岛的命令。 他自己登上了战舰,逆向而行,炮击了石卷港,劫持了七八艘运米的船,过了一把当海盗的瘾,做出了要假装在石卷港登陆的模样,留了两艘战舰继续劫船,自己带着舰队和粮船返回了虾夷福山城。 事到如今,杜锋认为自己该做的都做了,倭国整个东北的兵力、甚至江户的一部分兵力,全都被自己钉在了这里,一动不敢动。 哪怕什么什么都不干,就这么靠着,拖两年就能把倭国拖垮。 但这毕竟无法震撼到朝中大臣,海军为了自己的存在感,总是要把那件事做完的。 ………… 隐歧岛上,登陆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 岛上也没有留下一艘战舰,所有的战舰都集结在了米子。 这里有天然良港,而且地形是个狭长的半岛,极为适合有强大海军掩护下做大营的地方。 海军的目标并不是这里,但这里登陆向西,攻下松江城,出云和石见就可尽在掌握。 这是在为登陆小滨做最后的准备。 在幕府看来,这里无疑是登陆的最佳选择,地形海况都优越,加之有整个日本作为防波提,基本上也不用担心在这里遇到“神风”。而且这里距离隐歧岛很近,最适合将隐歧岛作为中转。 而米子之东南,便是鸟取的八座大山,绵延之下,阻塞了别处的威胁。要么走海岸线,要么绕开大山绕远。加之米子的狭长半岛地形,完全在军舰的炮火袭击之下。 可以说,大顺只要有海军,这里就易守难攻,极为适合作为大军集结的基地。 只要倭国还有知兵、懂兵法的,就能看出来这里的重要性。攻下松江城,距离石见银山不过几十里远。 长州藩等在西南方的藩兵,还要担心大顺的主力控制下关海峡,必然不敢动,只能迫使幕府从东边调兵。 海军如此高调的亮相,舰队主力全在这里堆着,剩下要干的事只有两件。 扔掉不和炮台对轰的教条,轰击这里的简陋炮台;陆战队登陆拿下这里,假装后续主力要在这里登陆,如果松江城兵少,就顺便拿下松江城。 做戏做全套,引诱倭国大军自东进军,威胁米子这个他们所认为的“大顺的登陆场和后勤基地”。 如果倭国有懂兵法的,当知攻其所必救而迫使回军,定会集结大军在自东面威胁米子,而不是集结西边的兵力野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一二章 和谈无胆、战胜无望 炮台射程之外的旗舰上,李欗兔死狐悲地看着远处交战的硝烟,感慨万千。 攫欝攫。“幸好我朝已有海军。若无,西洋人也可如此,以舰炮配合登陆,截断漕运,只恐我朝危矣。” 放下望远镜,亲眼见识到这种场面后,即便他没听过当年刘钰和皇帝的秘密谈话,也不由自主地生出这样的想法。 然而一旁的军官却安慰道:“大人放心。” “我等早已测量了长江口的航路水深。就算西洋人将我等海军全灭,也无法靠舰炮支持截断运河。” “江口水道狭窄,又是逆流而上,难以掉头。就算我等海军全灭,西洋人能攻入长江,如此狭窄的水道,风向稍微一变,则效郑氏以火攻船突袭、截断退路。其海军必然全灭于大江。” “如今世上,还没有可以不靠风帆航行的船只。只要还靠风帆,便不会如咱们打倭国这么简单。难不成西洋人能搞出不靠风帆的船,却要靠水手划桨十万里来攻?” “不过,海军若无,则沿海百里之内,皆不安宁。这倒是真的。陆战的话,军改之后,当也无忧。” 军官侃侃而谈,以此时的经验而言,他说的绝对正确。 只要世上还没有一种不靠风帆就能航行的船,大顺的海军就算全灭,有军改后的陆军,也不足以伤筋动骨。 李欗笑道:“这倒也是。但你这么说,怕被有心人听到,却去以此理由保漕运。到时候鹰娑伯岂不是要训你一顿?” 军官只笑笑也不说话,心道这等人的想法果然古怪,难道听到这话得出的结论不应该是大造海军,保证不败才对吗? 漕运省了、炮台省了,这钱建海军绰绰有余。 再说炮台多费钱啊,好好修可是一大笔钱,就像是威海和刘公岛的那一批,足够再造几艘大舰了。 修成米子这边的这种破玩意,倒是省钱,可是没什么用。 海军不要和岸炮对射是靖海宫官学舰长的第一课,但面对这种射程还是一百五十年前的老爷爷辈分的炮,海军也可自如地将这些教条扔掉……对射了快半个时辰了,军舰和岸炮对射,军舰居然毫发无损。 远处,炮战还在继续,登陆的军队已经在舰炮的掩护下,在空旷地展开。 正将大炮拉向炮台的射击死角,米子这几座老旧炮台的陷落只在顷刻之间。 而米子是鸟取藩的下属,一国一城令之下,曾经的米子城也已经荒废,炮台一旦陷落,米子所处的弓滨半岛就尽在掌握。 厺厽 妙笔坊 miaobifang.com 厺厽。大顺在米子登陆的消息,传的没有那么快。 但之前大顺的军舰大张旗鼓地在出云、江津、米子等地武装侦查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 幕府这边,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 江户城太远,德川吉宗所能得到的消息,都是延后将近半月以上的。 大顺攻占了对马、大顺攻占了虾夷福山城、大顺炮击了仙台石卷港、仙台大米今年可能无法供给江户、大顺海军在九州岛外海面上耀武扬威…… 面对这些消息,德川吉宗有些麻木,可还要装作心惊肉跳。 之所以是假装心惊肉跳,是因为刘钰之前给他的信里,已经警告过了。 现在只不过像是证实一下,当初不是在吓唬他而已。 日本国土狭长,四面环海,日本自锁国之后却只有武士组成的陆军,根本不是一个海权国,也没有海权意识。 大顺有海军的配合,只要跑得快,几千人就能把几万人耍的团团转。 几千当时土佐水平的军队,除了江户,可能各处的国城都守不住,土佐一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虽然德川吉宗对刘钰恨得牙根痒痒,虽然德川吉宗明知道刘钰的信就是故意在调动他的兵力。 但思来想去,集思广益,似乎也只有刘钰给出的“分多个兵团、沿线驻守便于调动”的战略,算是唯一可用的选择。 天朝讲究以史为鉴,日本也以史为鉴,可是过去的史书在此时,无法鉴了。 蒙元入侵的时候,只能从对马攻平户等地,水师没办法跑太远。 日本把主力堆在九州岛就好。 然而大顺这一回是从长崎到北海道,到处转了一圈,哪一处都可能登陆。 即便登陆的人可能不多,造成的影响却是毁灭性的。 最可恶之处,就在于刘钰在土佐搞得那件事。 巘戅妙笔坊戅。若无那件事,大可“存人失地”,死战不退,诱敌深入,从而围歼。 可土佐这件事之后,存人失地,意味着人地皆失。 大顺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均田免粮,因为封建制还未解体、土地买卖才刚起步的江户时代,均田二字倒不需要;免粮二字,也无需全免,把五公五民、甚至六公四民,降到二公八民,百姓也会赢粮景从。 存人失地的前提,是人人皆兵。 而农兵分离的武士制度下,失了地的武士,还是武士吗? 赔款也好、开关也罢,在德川吉宗看来,这只是放血。 而仁义、礼法、减赋这些东西,这是刨根。 号称四十万在籍武士,能调动的机动野战兵力,也就七八万,这还是良莠不齐。他倒是组织过一两次鹰狩,那效果也就那么回事,承平百年就会欺压一下百姓的本事。 土佐的事一出,各处大名都担心自己的领地先被“仁义”了。 九州各藩,都希望留出足够的兵力防守自己的本丸,集结出的野战机动兵力,也就一万出头。 谁知道大顺会在哪登陆?自己的本城丢了怎么办?百姓知道了什么叫“仁义”,哪怕只是喊喊,日后还好统治吗? 幕府也知道九州岛极为重要,支援了一部分旗本,可加在一起,也就两万不到的机动兵力。 四国岛各藩,正在竭尽全力镇压土佐的起义,杀的血流成河,能集结出的野战兵团都在和土佐的农民开战。 此风断不可长,不然大顺派人再来土佐,那可真是有了立足点了。 长州藩那边做主力,首先要保的是下关海峡,那里若是被攻破,大顺的海军就能直接威胁到濑户内海,威胁大阪。 那里也要派遣一部分旗本防守,那里绝对不能丢。攫欝攫 而且等大顺的海军大张旗鼓地在出云、石见等地搞武装侦查,长州藩的藩主都快哭了:长州藩的主城萩城,可是就在海边,而且面向北方,完全在大顺海军的攻击范围之内。 仙台那边,被大顺炮击了石卷港,主力又都被大顺骗到了北边津轻海峡处驻守,仙台的兵力怕是难以抵挡几千人的攻击,也在请求幕府把旗本调动一些支援。 刘钰早就去江户转了一圈,德川吉宗的调动也早已开始,江户城还要留人手,九州岛要去人、长州长府要去人、仙台要去人……且不说被人牵着鼻子走各处分散,就是这么把兵力集结起来耗上一年,幕府的财政就要崩溃。 鉴于刘钰给他送的那封信,德川吉宗之前倒没有过度紧张,他内心还是盼着刘钰信上的条件是真心的。 那样也就是能出一点血,但却不会动摇幕府体制,也不会伤筋动骨。 事到如今,其实他早就想和谈了。 这仗根本没法打。 总不可能紧绷着神经,把武士都集结成一个个机动兵团,和大顺拼耐心和消耗。 且不说大顺的国力和富庶本就远胜日本,就说消耗,大顺这种类似“倭寇”的打法,能有多少消耗? 耗一年,大顺只怕不但没什么消耗,反而勒索了不少金银粮米,自己这边的财政就要崩了。 然而,政治上,他又不可能主动和谈。巘戅戅 一仗不打就和谈,肯定压不住那些大名,幕府统治的合法性也会岌岌可危。 所以仗还得打,要借大顺的军力,让几处大名的领地被“仁义”一下,大名才会死心塌地的支持幕府和谈。 而且,和谈这事,他不能说。 得让大名们集体上书,主动要求幕府和大顺和谈才行。 内心里虽然恨刘钰,但也觉得刘钰还是和他配合的不错——打九州岛上的诸大名,正合幕府的心意;在土佐搞仁义,是让大名对幕府更加支持;四处袭扰是为了让大名们主动提出和谈要求。 他也已经在尽量配合刘钰了,仙台那边一出事,他是看懂了刘钰给他的默契眼神,便有了正当的理由不往九州岛驻派更多的自己直辖的旗本武士。厺厽 笔下文学 bxwx.co 厺厽 按他觉得,双方默契地配合一下。 大顺登陆九州岛,大名们受不了了,主动要求幕府和谈。 台阶铺好,一气呵成,这就完事了。 结果呢,大顺这边一开始配合的不错。 可搞到现在,去搞出云、石见了,这就让德川吉宗有些郁闷。 他又觉得刘钰信上的话,纯属放屁了。 虽然信与不信,都只能按照刘钰教他的办法防御,可要是大顺想要的不只是刘钰信上的那些东西,他就要真的头疼了。 石见银山是不能丢的,丢了的话,幕府的财政要受到极大影响。石见国是幕府的直辖地,银山所在之处,怎么可能让大名占着。 更关键的是,米子所在的鸟取藩,正在闹这些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一揆。历史上这场被称作元文一揆的一揆,鸟取各地六分之一的农民参加。 此时此刻,德川吉宗是真想不明白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这到底是准备放血呢?还是真的要刨根? 他自然不会知道,这里面涉及到海军想要扩大影响力、海军和朝廷之间的博弈、刘钰想要变着花儿杀鸡儆猴的种种。 既想不到这些,德川吉宗只能心里暗骂几句,心道:刘钰啊刘钰,你要是这么搞一年,你帮老夫铸币改革积攒的银子,可就要花光了,到时候可没钱赔给你。 这个时代又没有银行,德川吉宗自然也只能想到,刘钰想要的赔款,得他能出得起才行。 ………… 德川吉宗焦头烂额、不知刘钰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之际,大坂城代太田资晴,听闻大顺海军炮击米子、占据米子的消息后,更是几近崩溃。 大坂城代是流官,江户城远在东边,西边的大名们一个个全都野心勃勃,故而弄了个大坂城代,监视西国诸侯。 只是需要大坂城代监视西国诸侯,又担心大坂城代自己干出一番大事,所以脖子上的锁链也一直拉的很紧。 理论上,大坂城代是西国诸大名管控的最高负责人,理论上也有军事指挥权。 但是,现实是锁国之后,日本就没有超过封国封藩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哪怕农民造反,那也是反自己头顶上的封建主,根本窜不到全国。 当年岛原之乱的时候,大坂城代阿部正次就觉得,等着江户那边传来消息,岛原的天主教徒连地上天国都建起来了。 但是他的属下都劝他,这是僭越行为,恐要引起幕府将军的猜忌。不如任其起义,反正也打不到大阪,等江户那边传来消息,再做行动。 他力排众议,一边给幕府汇报、一边要求九州那边赶紧行动,集结兵力把岛原之乱平息。 结果他的命令下了,九州目付却根本不动,等不到幕府的命令,是真不敢动。 提前镇压了,又没啥奖励,到时候幕府反倒觉得你是听大坂城代的?还是听江户幕府的?到时候自己再受猜忌…… 故而一直等到江户那边传来消息,这边才算是动起来。 所以本来可以很容易剿灭的起义,愣是拖成了四万多人的大起义。 自那之后,大坂城代脖子上的锁链也算是松了松。 这一次与大顺开战,幕府更是直接授权了大坂城代,协调西国各藩防御,也就承担了西国各藩安危的责任。 责任在身,于是,太田资晴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一三章 最后的机动兵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太田资晴手里没多少兵。 九州岛各藩自不必提。 长州藩的兵要在下关海峡沿岸固守。 广岛藩前年刚闹过一揆,去年又洪水,穷的叮当响,只能配合长州藩守下关。 攫欝攫。米子所属的鸟取藩,藩主池田宗泰的爹今年刚死。 他爹一死,因幡、伯耆两国的老百姓就爆发了反抗加税的“元文一揆”。 这个节骨眼上,大顺军喊一句仁义,那可真就仁义了,一揆的老百姓正闹腾呢,正是打开大门迎闯王的心态。 唯一还算可以的强藩,是冈山藩。这几年做的不错,手里有些盈余,附近都在一揆,冈山藩暂时无事。 但前年无理由和伊达家的女儿离婚了,没有向幕府汇报,导致和伊达家绝交、幕府这边也大为震怒,开战之前正在调查。 这个时候正要用兵之际,幕府也只好宣布清白无罪,总算是以冈山藩为主力,组建了一支野战兵团。 巘戅奇幻戅。但这支野战兵团,兵力也不多,只有六七千人,而且还是是作为中部地方的预备队的。 如果大顺去打四国岛,则可渡过海峡前往四国;如果大顺攻打大阪,则要支援大阪;如果长州那边顶不住,也要靠这支军团支援。 事出紧急,等待江户那边的命令肯定是来不及了,这就得大坂城代太田资晴下决断。 是继续按照幕府的命令,在冈山藩集结等待?还是主动去支援? 除此之外,太田资晴手里还有一支机动兵团,这是幕府这边派来的旗本,已经是自奈良以西的最后一支机动兵团的,人数在一万一千人左右。 一万一千人,已经不少了。 无奈的现实之下,只能按照刘钰说的办法,一两万人左右一个野战机动兵团,分为数个战区。 各个大顺可能登陆的临海城市,留下一些人驻守。 要做的就是大顺打哪里,哪里死守,然后这些机动兵团就当救火队员,到处跑。 土佐一战,大顺海军的新式火炮,告诉幕府这边,旧时代的山城,守不住十日。 按照各藩兵力自己守自己的家,各个击破,死路一条。 组建机动兵团到处救火,或可一战,但打不打的主动权在大顺手里。 真要是这么拖上一年,幕府和各藩都要被拖死。 可不想被拖死学乌龟自己守城,又守不住,会被“仁义”死。 太田资晴手里的这万把人,几乎就是京都、大阪附近最能打的部队了,也是中部地区最后的救火队。 大阪当然不能丢。 但死守大阪毫无意义,所以大阪以南的各藩机动兵团和幕府的旗本精兵,都集中在了和歌山城。 守住那里,大顺就没法顺利越过纪淡海峡,大阪也就没有什么危险。 如果和歌山丢了、纪淡海峡落入大顺手里,那靠海的大阪在大顺的军舰之下,也根本守不住。 别处还好,幕府是真的怕大顺再去四国土佐,以那里为跳板直扑大阪。 故而守和歌山的那部分兵力,不是太田资晴管的,他也无法调动。 现在大顺的海军大张旗鼓要打米子,下一步的计划,在太田资晴看来,那就很明确了。 米子往东难,是大山区,行动不便。 从米子向东,打鸟取,只有一条路,路上还有关隘。所以若是为了往东打,完全没必要打米子,而是直接在鸟取登陆即可。 往南,除非大顺将军的脑子被狗吃了,远离海军补给,深入茫茫大山?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往西,占米子、攻松江城、打石见银山、拿下江津。 石见银山自不必提,江津借助江之川,沟通山阴山阳,面对鲸海的那一侧为山阳、面对濑户内海的那一侧为山阴。 平时看不出什么,但一旦被人登陆,江津就是必争之地。 江津不可失。 若攻下江津,则意味着长州长府等藩和东边的联系被切断了。 到时候以对马岛出兵主力,攻下长府藩,控制下关海峡,加之江津河运通道…… 依靠大顺海军的优势,就等于彻底把日本的全部兵力分割成四个首尾不能相顾的部分。 九州岛诸藩、长州周防广岛诸藩、四国岛、以及东部兵力。 到时候,九州岛和四国岛的兵力都是死的,海军封锁之下,等同于无,大顺就可以直接向东席卷。 就算不是如此,石见银山此时一年还能产几十万两白银,那里丢了,大顺烧毁砸掉矿山,幕府没钱,也撑不住太久。 之所以大顺不再石见附近直接登陆,在太田资晴看来,原因也很简单,那里没有优良的港口。 早些年的运银港口早就荒废了,改走陆路运输了。而且自釜山到石见之间没有中转,那里也缺乏粮食,不能就地筹粮。 厺厽 奇幻小说网 7huan.com 厺厽。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局势如此,长州广岛诸藩的兵不敢动,担心是声东击西,丢了下关海峡,大势更去。 手里能调动的就剩下冈山藩为主力的七千兵,再加上自己手里的这一万出头。 怎么守,却是个大问题。 攻敌之所必救,这是兵法。 对大顺来说,米子是天然良港,大米产区,距离隐歧岛这个中转地最近,米子本身就是大顺所必守之地,这是大顺登陆作战的总后方。 攻其所必守,围魏救赵,可救石见、江津。 可问题是米子所在的弓滨半岛的奇葩地形,万把人进攻,怕不是要全死在那。 狭长的半岛就像是一个丁丁,十余里长的宽面迎海,全都是天然的深水港,没有礁石,海况向来极好。 半岛只有不到三里宽,炮舰使使劲,炮弹都能飞出半岛之外,完全在军舰大炮的覆盖范围之内。 半岛和平原相连的根部,还有一条河。 渡河而攻是弱智,河东边只有一条不到两里宽的可通行地带,曾经的米子城还卡在路上。 现在必须做出决断,是不是让冈山藩为主的藩兵北上,防御石见。 自己领着大阪、京都附近的这一万多兵力,冒着巨大的伤亡,去攻弓滨半岛的大顺军? 攫欝攫。不这么做,必完蛋。 无奈之下,太田资晴只能一边向幕府那边汇报情况,一边以大坂城代的身份,向冈山藩藩主下达了命令,让他星夜前往石见防守。 自己则带领着这附近的最后一支机动兵力,带着把这万把人拼光的觉悟,但愿松江城能多撑一阵,撑到冈山藩的兵力行军到石见。 他知道米子所处的弓滨半岛的地形,但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打。 若能打赢,便证明还有打下去的必要。 能打赢,则证明大顺在海军优势、地形优势下,依旧无法守住如此绝佳适合防御的港口。 那么自此以后,也就只能学学当年的倭寇,四处骚扰骚扰,见缝插针,而不会再用这种大规模的、前所未有的远距离登陆作战了。 到时候主战场又只能回到最适合的九州岛上,说不定能打成蒙古合战的局面,最后把大顺拖到退兵。 若是攻不下,那就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自己也算是尽力了。 这没有什么巧仗和计谋可用,就是硬碰硬的狭长半岛地形下的野战攻坚。 诱敌深入什么的,是没有用的,大顺又不傻,怎么可能会离开海岸海港? 唯有靠冈山藩的堵、自己的绕后,打一场硬碰硬的决战。 在给冈山藩藩主的命令中,太田资晴希望其能复制昔年丰臣秀吉的“中国大返还’的奇迹”,用最快的速度抵达石见。 不求能够战胜大顺军,只要能拖住大顺军,给他行军到米子的时间。 只是,丰臣秀吉的“中国大返还”,以这个时代的武士而言,着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冈山藩藩主无可奈何,只能舍弃仅有的几门大炮,带着七千诸藩藩兵狂奔。 ………… 米子町。 百姓很欢迎大顺军。 历史上的元文一揆,藩主接受了百姓的条件,逐渐平息。历史上三十万人口的鸟取,六万人参加,可谓声势浩大。 一揆不是起义,而是请愿。 海军不少军官都参与过土佐的事,知道倭国自有国情在此,闹个起义居然还不敢造反,只敢谈条件才有人肯加入。 然而,因为大顺伐倭的战事,原本已经略微平息的一揆,此时更加剧烈了。 尤其是藩主前脚刚答应可以接受农民的要求,后脚幕府传令要求备战……备战得有钱、有粮,之前答应的条件只能反悔,还要求百姓筑城、运粮。 反悔比不答应更气人,于是更加激烈的斗争开始了。 有土佐经验的军官,到了米子后,喊的口号便是“秋毫无犯、解民倒悬、天朝是来帮助百姓争取仁政”之类的。 登陆的又是一群在威海封闭训练、不会抢劫的陆战队,当地商人惊奇地发现这些天朝人居然花钱买东西,惊呼真王者之师。 事实是刘钰在威海治军的余威,钱给的足,陆战队又不是水手,自认自己是体面人,不是丘八。当然主要还是没怎么打过仗,没抢顺手了。 只登陆了三日,引导一揆的几个领袖人物就来到了米子,询问大顺军是不是真的如他们说的口号那般。 去过土佐的军官,把当初在土佐的檄文稍微一改,换了一下地名人名,就这么分发出去。 砸了米子的当地贵族的粮仓,分发粮米,鼓动百姓帮着攻打松江城。轻车熟路不说,更是遇到了这种一揆已经发动的时机,当真是顺滑无比。 巘戅英雄联盟小说m戅。厺厽 英雄联盟小说 yxlmxsw.com 厺厽。松江城距离米子,不过二十余里,中间还隔着一块可以用澡盆划水的内海,借用倭国的小船运兵运粮;雇佣倭人抱着木柴等填平壕沟,几乎把土佐的事重新做了一遍。 适合在海上折腾、早已习惯下船就开打的陆战队,不断增兵到米子,数日之内攻破了松江城。 分发粮米、雇佣劳工,声势浩大喊出“打到石见分银子”的口号。 口号能不能说服人,还得看大顺军攻城的水平,见识到松江城被攻破的神速,加入的百姓越来越多。 反正跟着混有米吃,唐国这边的皇子都出面保证,将来一定要求幕府下令让他们的领主减少征收。 只是没人可以告诉当地的百姓,若不是大顺伐倭导致的变动,其实他们的藩主真就答应了他们的那点条件……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一四章 诸君免送 本来因为擅自离婚差点被撸了的左近卫权少将、冈山藩藩主池田继政,此时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当年丰臣秀吉五天行军四百里的“中国大返还”。 但他好容易抵达石见的时候,大顺军这边也没有攻到那里。 攫欝攫。双方的前哨部队略微接触之后,大顺军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攻击。 不过,骑着高头大马的大顺的府兵轻骑,还是给倭国的武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倭国没有好马,刘钰虽说为了贸易信牌,走私给了幕府一些,但数量不多,也仅限于“御用”。养马技术不过关,也没培育出什么好的后代。 倭人武士眼中的大顺府兵轻骑,衣着华丽,披着呢绒斗篷,腰间插着两支燧发枪,手里捏着带有弧度的马刀,马背上总是携带者各种各样奇怪的战利品。 身上没有甲,马术很好,当初史世用去江户“传授”骑射之法,给许多参江户的高级武士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在冈山藩军中的的武士看来,这些府兵轻骑的骑术可能没有当初在江户的史世用那么华丽,但很实用。 这些人三五成群,总是出现在出其不意的地方,野蛮而缺少纪律,但在有限的几次接触中都没有吃亏。往往倭人武士找到自己同伴的尸体后,会发现浑身上下值钱的东西都被扒了个精光。 甚至出现过五个人冲进了一个大郡掠走了郡代、洗劫了郡代家中财物的情况。 这些数量不多的轻骑给池田继政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骑兵一直都是倭国的短板,池田继政很怀疑自己是否挡得住大顺军的突击。 不过有这样的侦查强度,不会发现不了集结进军的太田资晴的部队,大顺军或许会担心后方,不得不退守。 但也有可能,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打,先集结部队击溃池田继政的这七千部队,再返过去和太田资晴的万余旗本精锐决战。 池田继政不敢乱动,只能死守石见,等待太田资晴的命令。 巘戅英雄联盟小说戅。太田资晴这边,也是竭尽全力朝着米子方向进军。 他现在最大的期待,就是大顺军这边兵力不足,没有先吃掉池田继政在回来吃他的兵力。 只是大顺的斥候跑的太远,在距离米子还有七八十里的地方,他的前锋部队就受到了大顺斥候的骚扰。 当地的百姓正在闹一揆,大顺的斥候轻骑没有丝毫的后顾之忧,反而还是时不时以“劫富济贫”为名,帮着当地的百姓把他们不敢动手杀的村代、郡代杀一杀。 粮食给百姓,金银斥候轻骑拿走,反正大米也带不走。 至少在米子八十里之内,战场情报的主动权全都捏在了大顺这边。 好在这里毕竟是日本,倭人细作更容易安插,太田资晴也能得到一些米子方向的情报。 厺厽 英雄联盟小说 yxlmxsw.com 厺厽。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大顺军在击破松江城后,并没有立刻向西进攻,而是在米子逗留,等待运兵船不断地将后援兵力运抵。 当地的百姓正在大顺军的驱使下,修筑沟垒、在米子城建筑一些南蛮样式的简易堡垒。 这证明了救火战术是正确的,太田资晴现在可以等池田继政的兵力东进和他汇合,完成米子合战。 坏消息是大顺军的战斗力有点可怕,松江城从被围到攻破只用了三天。 而且港口处正源源不断地往这里运兵,大顺军和当地百姓的关系不错,甚至喊出了“解民倒悬”的口号,许多参加一揆的激进百姓持续加入。 大炮的数量很多,军中全用一种奇怪的、没有火绳的火枪,阵型很密,而且似乎还有骑兵,但是数量到底有多少,斥候很难拿到情报。 但从大顺给当地商人、百姓的布告来看,应该不少,因为布告上说会购买豆类马料,数量极多,恐怕日后抵达的骑兵不下数百,可能上千。 太田资晴有点虚,感觉打不过,这么狭窄的地形,只能硬拼,恐怕会伤亡惨重。 尤其是曾经废弃的米子城,正在被大顺军雇佣的当地百姓修筑加固,火器众多,恐难攻克。 可打不过也得打,不然等着大顺军修好了堡垒、后续的援军抵达,那就更打不过了。 他已经命令在石见的池田继政向这边靠拢,尽快攻下米子。 否则的话,大顺军若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以这里作为中转,从下关到这里一带的港口,处处都能登陆。 ………… 米子港口处,大顺军看似在增兵,实际上已经做好了撤走的准备。 轻骑斥候已经侦查到了太田资晴的大军,也早就注意到了石见方向的池田继政军。 参谋将军吴芳瑞对这两支军队不屑一顾。 “米子的地势很适合防守。有工兵的帮助,借用米子町和松江城的存米为资雇用倭人百姓筑城,实际上他们是没有攻克的可能的。” “如果我军可以把米子城改建成简易的棱堡,估计明年他们都攻不下。” “快攻棱堡三要素:三倍优势的炮兵、训练有素的工兵、专门为防护坡而生的掷弹兵。这三种,倭人一个都没有,来多少、死多少。” “快攻不成,只能围困。” “但围困的话……我们又有海军支援,实际上若是愿意,我们想在这里逗留多久,就可以逗留多久。” 刘钰就是靠攻棱堡闯出的名头,他教出来的人,自然在这种事上极为上心。这也是大顺特殊的外部环境导致的,西北和北方蒙古,需要依靠守棱堡的战术,保证其忠心。 棱堡攻防也正是大顺军改后陆军的看家本事,吴芳瑞一眼就看出来了倭国这支军队的虚弱。 他不是夸海口,就算是号称攻棱堡第一人的法国元帅沃邦再生,手里拿着太田资晴和池田继政的兵,对大顺要修起来的棱堡也无可奈何。 会攻城,但变不出足够的大炮,等于不会。攫欝攫 对眼前倭国军队的水平,吴芳瑞的评价,说只论攻城的话,恐怕还不如八十年前郑氏的部队。 火枪完全是和当年郑氏差不多的火枪,大炮的数量可比郑氏的少的多。 甚至,此时的倭人,可能还打不过百年前的明军……至少,比当年壬辰朝鲜倭乱中的那支久战之军,差的不少。 他是觉得其实这一仗完全不用这么折腾,就在九州岛登陆,倭国大军能奈我何? 倭国内部矛盾这么深,吴芳瑞不相信九州岛诸侯就能行仁政。当地的百姓还不是会把大顺军看成王师? 海军这么搞,站在纯粹的效率上讲,吴芳瑞觉得完全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他是军人,只考虑效率,不用去考虑朝廷内的人要考虑的诸多博弈,内心难免觉得有些郁闷——仗打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显不出陆军的本事,也显不出他的本事。 直插倭国王城,在他看来,就现在的局势,换条狗当参谋将军,结果也是一样的。 李欗闻言,心里明白,吴芳瑞这是无奈之下的陈词。陆军这边可能捞不着打这样的仗,没有表现的机会,只好过过嘴瘾。 “吴将军,我们要攻不要守,大略已定,便不能改了。海军可不想蹲在这,把倭人的主力全都吸引过来,造成别出空虚,给陆军创造登陆长州的机会。拿机动性这么好的海军当要塞守备部队用,实在是暴殄天物。” “以吴将军看,如今我们的兵力,面对这样的倭人,野战对阵,能打多少?” 李欗也不清楚倭国的调动,但之前轻骑斥候抓的几个俘虏审问得知,对面的部队是从冈山和大阪方向来的,可知大阪方向现在很空虚。 但是大阪以北的平安京附近,倭国到底有多少人,这边并不清楚。 吴芳瑞心中苦笑,心道野战对阵?只怕都没机会了。 半天笑道:“七皇子,以吾观之,五千破其万五,当无问题。他们的骑兵很差,炮兵更差,火枪还在用火绳铁炮。这些倭人既从大阪方向而来,倭人王城附近已经没多少兵力了。” “大阪若如松江,倭人王城当如金陵,而本朝京城,类比倭国当在江户。倭人既被调动两万余,长州、九州各地兵马又不能动,其王城附近还能有多少兵?”厺厽 奇书网 suyingwang.net 厺厽 “若小滨类比天津,倭人王城可能也就在香河肉饼的香河,就算爬,爬五天也爬到了。” 说到这,吴芳瑞更觉得这仗真是没意思极了。 对小滨城的低调侦查,已经做完。 斥候们在距离小滨城不远的地方乘快船登陆,将小滨港口的大致情况都摸清楚了。 只论地理位置的类似,颇类似于天津之于京城。 不过小滨距离倭国王城,并没有天津到京城远,最多也就相当于大沽口到廊坊。 小滨城的地势太完美了,大顺很难找出这样适合防御的港口。巘戅奇书网戅 整个海湾就像是一个人伸出双臂,虚空环抱,两个伸出的半岛围出了一个天然的深水海湾。 海湾的入口只有三四里宽,两侧的环抱半岛都有山峰。一旦突入这个缺口,里面就是一个十几里宽的海湾,极为适合海军展开。 哪怕……哪怕在环抱半岛的海湾入口处,修上两座炮台,大顺的海军就只能从别处登陆,绕到炮台后面攻下炮台,这就至少得浪费一天时间。 然而,并没有半个炮台。 更为奇葩的,是小滨城就修在河口三角洲上,距离码头只有不到八十丈的距离。 这距离,都不用舰炮,那些蹲在桅杆上射杀对面甲板军官的、用米尼弹火枪的水兵,都可以在船上用枪打到小滨城的天守阁。 这可能是最适合军舰发挥最大效果的地形,甚至可能都找不到第二处。 吴芳瑞心道这仗打的什么玩意儿,好容易有带兵的机会,结果打的却是这种仗,如何显出自己的本事?说是七皇子为主将,可实际上真正指挥的不就是自己吗? 再一想,心道枢密院搞成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却苦了下面这些想立功的兄弟。回去后顶这个攻下倭国王城的名头,酒桌上吹逼的时候,别人若问起,自己如何说?就说根本没打仗,去倭国游玩了一圈? 李欗却不会想这么多,他只想这个跟着刘钰打过准噶尔的人嘴里,得到对倭人战力的准确分析。 既在他看来,倭人不堪一击,正合己意。 琢磨了一下,提起笔,就在纸上写了四个字,留送给过些日子抵达米子的倭人将领。 “诸君免送。”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一五章 绝望 如今万事俱备,连“东风”都有了,李欗终于下达了登船离开米子的命令。 前面的轻骑斥候在全力骚扰了一波太田资晴之后,迅速后撤;本来就整日演练登船集结的陆战队,更是在米子附近的暂时军营中集结。 隐歧岛那边的准备已经就绪,随时可以起航。 海军的陆战队乘坐的都是海军自己的运输船,征调的贸易公司配合的船队,只需要一次性送上去一千多陆军和战马就行,这并不是太难的运力。 马料、毛驴、火药,粮食,都已经准备就绪。 海军主力舰队会带着陆战队先攻小滨,错开时间,骑兵随后登陆。 在最后离开米子之前,李欗问了问军官们,刘钰当日在土佐是怎么做的。 大顺军若撤,倭国百姓肯定遭殃。 倭人武士一来,必以和奸之罪,将这些一揆和帮助大顺筑城挖土的百姓,尽数屠戮。 军中倒是没有几个真正在乎的,自己本国的百姓还管不过来呢。 但海军军官中有些素来知道刘钰大略的,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里开埠做海关,位置似乎不错,最好还是不要这么一走了之。 如果能把当地百姓对大顺军的认可和信赖,留到这里开关的时候,无疑是有大用的。 这里正和海参崴、釜山组成一个三角,若谈判中能把这里开关开埠,位置绝佳。 至于位置更好的大阪、小滨等地,估计谈判的时候日本那边是不会同意的。就像是若是这时候大顺被人打到被迫开关的程度,也很难接受直接放开天津。 最好的两处地方,距离日本的两个政治中心都太近了,不如退而求其次。 参谋们将这想法和李欗一说,李欗心想你们想的倒是长远,仗还没打完,便已经开始想着怎么谈条件了。 再一想,谈条件肯定不是军中去谈,要朝廷出面。这里能不能谈下来,那还两说,可提前做些准备、打好基础,总是没错的。 再者自己之前也以皇子的身份许诺过当地百姓,要为他们讨些仁义。虽说自己不是皇帝,不能用金口玉言来形容,可贵为皇子,有些话还是不能全当放屁的。 在撤走之前,李欗见了见领导当地一揆的下级武士,松田堪右卫门,以及在他之下的一些领导一揆的领袖人物。 “唐国的皇子,你这就要撤走了吗?” “是的,暂时要撤走。不过你们放心,我写了一封信,给领军的大将,让他转交给你们的幕府将军。你们这些人的命,我保了,保你们无罪。我手里还扣押着一些武士,如果他不听的话,我会将那些武士杀掉。” 这几个领头一揆的,早就看淡了生死。 一揆这种事,大部分情况,领导者都没有好下场。哪怕是有组织的请愿而不是武装暴动,那也得死。 这些人心里很清楚。 大顺的规矩,和倭国的规矩完全不同,双方领导起义的人,都在遵守着各自国家的规矩。 天朝的规矩,那就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做得皇帝,我缘何做不得? 倭国的规矩,则是需要有人带头当头羊,百姓才敢动,而且不管是百姓还是头羊,心里都清楚头羊将来是要被献祭的。 这些自己知道要被献祭的人,反倒是内心充满了满足感,仿佛自己“成圣”了一般。肉体灭亡,脑内多巴胺却急速分泌,在临死前直接体验了一把精神上的高阶贵族感,因为武家制度下肉身没法跃迁到高阶贵族。 双方的思维方式不太一样,故而松田堪右卫门没有接那封信,而是笑道:“唐国的皇子,我们并不怕死。只是希望您能够信守承诺,能够实行仁义。我们早已有了死的觉悟了。” “至于那些跟随你们效力的小百姓,他们在追随你们的时候,也应该做好了将来失败的觉悟。” 李欗不置可否。 一旁的军官却想,这可未必,你们好像特愿意替别人做决定。你们死不死的,我们还真不是很在意。只是当地的百姓若因为帮我们做事而死太多,将来在这里开关,怕多有不便。 正要劝一下李欗的时候,李欗却主动道:“你等皆有必死之心,但我亦曾说过要行仁义之事。你有你的觉悟,我有我的仁义。你只把信交给他们就是。” 信交到松田堪右卫门的手中,又叫人在米子张贴告示,示意天朝不会忘却那些帮着天朝挖土运粮的百姓,必要保百姓安危,以将书信交于倭人将领,若杀一百姓,则杀一被俘的武士;杀一千百姓,则破一座山城云云。 随后,一夜之间,米子的大军撤的一个不剩。 除了留下的灶坑和扎营痕迹外,仿佛大顺军根本不曾来过一般。胆小的百姓躲入了山中,相信大顺的留在家里等待命运的宣判。 松田堪右卫门等一揆的领袖人物,则抱着自己的刀,带着信,等待大军前来。 借助这封信,松田堪右卫门等人见到了太田资晴。 读过那封信后,太田资晴的脸色极为难看。大顺军撤走前,把告示贴的到处都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为本地的百姓求情,施加威胁。 杀,当地百姓都会知道大顺好、自己头自己要筑城,以免幕府猜忌不满。 小滨城从一百年前建成之后,就没变过,一百年前修城的时候,也没考虑到会有外国军舰跑到这里来。 于是大顺的军舰几乎是怼到了小滨城的眼皮子底下了,那些整日盯着舢板训练的炮手眼里,小滨城简直有刘公岛那么大。 原计划炮击到下午两点,可实际上才轰到一点钟,天守阁就塌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一六章 奇袭 热门推荐: 艰难地翻过了纵横的阿尔泰山,沿着奇兰河而下,正是蚊虫滋生的季节,行军的士兵不禁怀念起翻山的日子。 与其被这里的蚊子喝干了血,还不如再走一遍山路。 本以为西域是万里黄沙,哪里想得到这西域竟是河谷潮湿、漫山都是白杨、落叶松和白桦。 山上的日子的确苦,高山又冷,时不时会来一场冰雹。衣服湿透,在山上烤火动的哆哆嗦嗦。熬过了冰雹,又可能来一场狂风,最艰难的地方只能容几个人通过,沉重的火炮和大车要步兵们用力向前推,哪里是马拉过去的,分明便是人抬过去的。 可下了山,才知道河谷的日子比山上更难熬。白蝇、蚊子,数不尽,打不绝,每天傍晚一到,就要扎营。 第一件事便是点起大火,上面覆盖上湿草,靠浓烈的烟把那些蚊子赶走。 一直到袭击了一处乌梁海部落后,才知道了另外一条路。 绕开河谷一路行军到了奇兰河汇入额尔齐斯河的河口,这里的蚊虫总算是少了些。 沿途说服了几个乌梁海部落,他们出了一些向导,大军也很遵守军纪,给他们留下了一批行军补给,与这些部落交换,雇佣了一些人,换了一些羊吃。 好在对准部的部落不用遵守军纪,青壮可以跑,但他们的羊群马群牛群却难跑。 正是夏季转场的季节,轻骑们四处出击,抓着一个部落就穷追到底,肉食倒是不缺。 终于看到额尔齐斯河的时候,青州军在这里暂时停歇修整了两日。 这里名为布尔津,蒙古语是骆驼牧场的意思。附近就有一个准噶尔的大部落,袭击之后俘获了不少的骆驼和马,以及牦牛山羊。 在这里留下了一小队士兵筑城,等待后续的援军把重炮和补给送过来。后勤可以沿着奇兰河运输,这里树木茂盛,造船并非难事。 修整之后,吃了顿饱肉,把大量缴获的牛羊等留在了布尔津,全军轻装快速南下。 这一次青州军彻底放飞了自我,考虑到两个营的兵力就能抗住混乱的牧民冲击,以两个营加上向导在前面开路,全速抵达了额敏河。 在后世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湖畔略作修整,骑兵追杀了两个牧帐。 掷弹兵营和工兵营轻装强袭,终于在准部没有准备好之前,奇袭抢占了阿拉山口,并依山修筑了一座简单的要塞。 翻越了阿拉山口,便是伊犁河谷区了。 这里是整个旧大陆世界岛的中心,向西便是湿润的七河流域,世界上最好的小麦棉花种植区之一。 急速的行军让准部根本没有时间集结兵力,翻越阿拉山口,一些投诚的准部人,还有一些蠢蠢欲动欲要取而代之的准部首领们便纷纷投靠,送来牛羊劳军。 刘钰在阿尔泰山以北击败大小策凌敦多布的消息已经传遍,沿途的行军速度更是让准部惊呼不可战胜。 从那些投靠的嘴里得知,准部在伊犁河谷地区还能集结大约三万的军队。不过也就是数量上的三万,真正能打的可能也就万余人。 西路大军已经前出到了轮台地区,刘钰也不知道皇帝对准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构想,青州军跑的太快,传诏令的根本追不上。 这里距离准部的统治中心已经不远了,赛里木湖,大西洋暖湿气流的最后一滴眼泪。 伊犁河谷,就像是一个簸箕,两侧的山挡住了大西洋的水汽,从簸箕口润了千里沃土。 大军只需要走完最后一段路,经由赛里木湖,绕到伊犁河谷的奇努克城,就算是立下了不世奇功。 一路上也没打什么仗,靠着牛羊作为食物,杀了一大堆的马匹和骆驼,吃的暂时还能应付。 刘钰也不担心准部和自己绕圈子,天山以南,准部根本不敢去。 那里都是包头巾戴帽子的,准部可以借助带路党统治,但却不敢撤到那里。一旦南边的人知道准噶尔部败了,杀起来绝对不会手软。大顺这边终究是天朝,过多杀戮不好,可南边确实把他们看成卡菲尔的,又有之前的仇怨,杀不干净才是见鬼了。 北边的罗刹人也不敢收留,现在俄国正卷入欧洲的战争,欧洲才是精华本体,青州军的实力如此可怕,俄国人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事找事。 真要是搞出来个法、土、中三国同盟,俄国人哭都没地方哭去。当年在北边又是鸢尾花、又是新朝雅乐,那都是吓唬人的。如今要是敢收留准部,那是真可能成真的。 刘钰知道准部要完,也知道可能西路大军正在和自己抢攻,甚至猜测皇帝应该会接受大策凌敦多布的一些条件。但这并不妨碍他猛攻,投降一方的条件,永远是接受投降的一方提出来的。 投降之外,还有个不接受投降,自古灭族的族群多了去了,大顺得有让其灭族的能力,才能谈出一个更为有利的臣服条件。 眼看着大功在前,参谋部的人坐不住了,他们向刘钰提交了一份大胆的计划。 “大人,准部尚有一些残兵。若其不接受臣服的条件,必要寻机与我决战。大人何不带兵走赛里木湖的草原一线,却分出一支奇兵,千余人就足够。” “从这里翻越科古琴山,急行军直插奇努克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敌相救,则大人随后掩杀;若敌不救,则我破城,俘其妻妾子嗣,乱其军心?” 吴芳瑞说出了参谋部拟定的“子午谷奇谋”,奇努克城就是准噶尔部的统治中心,那里有城,有店铺,有叶尔羌上贡的粮食,还有准部贵族的家眷,以及之前抓获的叶尔羌的黑山派、白山派的教团领袖,还有耕地和毛呢纺织作坊。 对这个大胆的计划,刘钰略一思索,便觉得大为可行。 他不是很在意别的东西,真正在意的是“黑山派、白山派的教团领袖”,都被准部扣押在奇努克城。 陕甘地区的绿教,此时还是哈乃斐派为主流,逐渐世俗化,大顺也牢牢把持着执法权和行政权力。 叶尔羌的,则是苏菲派的纳格什班迪耶教团,这个教团刘钰在前世也常听,在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都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被准噶尔扣押的和卓,其实就是“赛义德”的波斯转音转译后的称呼,自称是法蒂玛后裔,真正的“圣裔”,然则实际上是自封的。 这群人的存在,也正是刘钰力主留下准部的真正原因。 陕甘已经有些世俗化的哈乃斐派,最好还是有一道黄教阻隔,不要让苏菲派的纳格什班迪耶教团传过来。 哈乃斐派不是苏菲教团的对手,真要是没有了阻隔,那大顺起家的西京,日后必有大乱。 现在也不知道皇帝考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吴芳瑞说起奇袭奇努克一事,刘钰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心道何不来个先斩后奏? 吴芳瑞并没有考虑这些宗教上的问题,参谋部的想法便是不管准部到底愿不愿意接受大顺的条件,先打了再说。 打了再谈,边打边谈,而不要他们说和谈,就放着这么大的优势不打了。 如今大军必要走赛里木湖,转向伊犁。 路途好走,也更容易获得补给。 沿途数战,给参谋部的人带来的极大的信心,认为一千余人完全可以完成这一次奇袭。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换源神器】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一则奇努克城的守军必然不多,能搜罗到了残兵都跟着噶尔丹策零在赛里木湖附近集结。 二则奇努克城囤积着大量的粮食,被俘获的人都说,伊犁地区有不少耕地,被抓来的黑山派、白山派的教徒,都是作为农奴在那种地的。而且每年准噶尔还从天山以南收不少的粮食为税赋,都囤积在那。 三则绕后偷家准部残兵再也没有打下去的勇气了,对于整个大局有利。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参谋部的军功。 想着牧民们知道一些翻山的密道,准部即便有守军,也不足为虑,便提出了这个计划。 大胆的计划摆在了刘钰面前,吴芳瑞立功心切,解释道:“大人,我们以为,把掷弹兵营拨出来,再辅以二百工兵,两个步兵营。骑兵不要、辎重不要、炮兵也不要,从这里翻山,五天时间即可出其不意地来到奇努克城下。” “大人带着大军在赛里木湖对峙,待我们偷家成功,准部不战自溃。到时候再以招降,也更容易一些。” 这个计划看上去大胆,刘钰觉得单从战斗力上考虑,问题不大。 原本时空里,大小和卓在天山以南发动叛乱,用计包围了一支三百人的清军。 结果一万两千人围攻这三百人的清军,被这三百人的清军打成了一场堪比“西拔牙征服阿兹特克”的战斗。 三百人不但没被歼灭,在死伤百人之后从容渡河。 这就是妙计横生、算无遗策,然而野战打不赢就并无卵用的鲜明例子。 也证明其实只要给足军饷,让士兵吃饱饭,中原打打周边的部落,就这火药时代,人人都能当万夫不当的关云长。 现在准部最有战斗力的那部分兵力都被歼灭了,剩下的都是些乌合之众,基本上也就是这样的水平。 现在全世界的列强,都在刷什么九百破七万、八百灭一国这样的战绩,吴芳瑞的想法也算不上骄狂,甚至在刘钰看来有些保守。 胆子再大一些,带个百十人的精骑,突袭破城,也未必没有可能。 奇努克城,攻这样的城,也根本用不到大炮。 工兵和掷弹兵足以拿下来。 一千五百人的青州军最精锐的部队,也不用担心准部沿途的军队阻截。 吴芳瑞很焦急地看着刘钰,希望得到刘钰的许可。 这一战打完,估计短时间内就没有什么大战了。 现如今骄劳布图“俘”了大策凌敦多布,有了个大功。刘钰是主将,一战灭了准部主力,他这个参谋长功绩虽也有不少,可确实没有什么极为亮眼的。 这一仗打的不只是让吴芳瑞有些蛋疼,西路大军想必不少人也是蛋疼无比,都盼着这一仗搏出个战功甚至封爵。 可照这个架势下去,这是要完,别说封爵了,能不能混到勋位都是问题。 估计西路大军的前锋,也已经焦急地朝着这边快速行军,甚至不少人并不想准部投降。 吴芳瑞觉得这个类似子午谷的奇谋,便是自己立功的机会。 攻城拔寨,骄劳布图虽有经验,但是没指挥过青州军;刘钰是主将,要率领大军;张瑾是个憨憨,平庸之辈,而且又是英国公的孙子,刘钰估计也不会放他去。 到头来,能指挥的就是他这个青州军的参谋长了。 刘钰哪能不知道吴芳瑞的心思,但此时需得敲打一番道:“此事……你要去,必要答允我两件事。” 吴芳瑞心头大喜,忙道:“大人请讲。” “其一,不说秋毫无犯吧,但也要约束一下军纪。万一准部投降,你这边把人老婆睡了,这也不好。” 吴芳瑞点头道:“大人放心,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是打是和,现在还每个准信。自然不能把路走绝了。” “弟兄们虽然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鸟,但军纪咱们还是有的。再说了,那些贵族和部落首领的家人不敢动,那不是还有一些牧民嘛。” 刘钰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心道这样已经不错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那第二件事呢?” 刘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清了清嗓子,将身边的人都赶出去,只留下了吴芳瑞和张瑾。 “攻下奇努克城之后,一些被准部抓的黑山派、白山派的人,最好不要拿在手里。但也不要让他们跑掉。” “嗯?” 第一次听刘钰下达这么模棱两可的命令,吴芳瑞一怔,心道这是啥意思? 既不能让他们跑掉,也最好不要拿在自己手里。 略微一反应,顿时明白过来了。 既不能逃走,也不能抓在自己手里,那就只能是…… 一听说第二件事是这么点个小事,吴芳瑞笑道:“我当大人要说什么呢。这点小事,还不简单?” 刘钰笑道:“简单吗?你怎么办?” “当然是借刀杀人啊。大人既不让我抓,又不准他们逃,这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说咱们大军的手上不能沾血。这血,准部的人沾着最好。大人但说就是,何必遮遮掩掩拐弯抹角?大人不是一直教导我们,我们做参谋的,可不是大人的清客幕僚。主官的命令,一定要清晰明确,不能模棱两可,否则参谋部可能会曲解……” 一旁的张瑾心里暗自摇头,打仗他不行,可这种事他却门清。 心道:吴芳瑞啊吴芳瑞,怪不得都说咱们从军的是丘八,你真是没脑子。这事能说的这么明白吗? 刘守常身上现在挂着一堆的屎,这黑山派、白山派的首领,若是活着,谁都不用担责任。是杀、是放,陛下说的算,将来责任也是陛下担着。 刘守常这是要先斩后奏,日后天山以南一旦发生了叛乱,肯定会有人借此攻讦:要不是刘钰把大小和卓和其父亲卓玛罕穆尔杀了,天山以南他们就能收服稳住局面,怎么会有叛乱? 刘守常是断定他们活着,必有叛乱。 可要是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想搞刘守常的人定会说,他们不死,便无叛乱。 想着刘钰把他叫来,就是让他一起背锅的,张瑾只好出面道:“此事你心里有数即可。我们会奏报陛下,此事你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是你自己的‘功劳’,不是参谋部的。能否把握住,看你自己了。”chaptere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一七章 混乱 倭人王宫内,倭王昭仁正在召见关白一条兼香,他并没有得到大顺军已经在小滨登陆的消息。 此时所知道的滞后消息,是大顺军在米子登陆、大坂城代太田资晴带兵前往攻击。 关白一条兼香正,正在和倭王讨论幕府将军送来的书信。 德川吉宗说明了狡猾的唐国人借口琉球之事来进攻日本,言辞间有些隐晦地提到了大顺想要很多条件,幕府希望昭仁把这个大黑锅背起来的意思。 虽然说得不死那么明确,昭仁却也听懂了。 他和幕府的关系还算不错,继位之后,幕府甚至允许他举行大尝祭,就是类似于即位典礼的一种仪式,之前连这种仪式都被取消了。 幕府能允许昭仁巨型大尝祭,实在是给足了昭仁面子。 就算昭仁还年轻,也明白自己只是个“天皇”而已,没有什么实权。 真要说插手军事和政务,可能就要被迫退位。 御所附近的二条城、城中镇守的京都所司代,是可以让他的政令出不了王宫的。 所以,德川吉宗送来大顺军入侵的情况、以及隐晦提及大顺想要诸多难以接受的条件时,昭仁就明白这是要让自己背锅。 否则,幕府处置什么政务,不需要和他商量,只需要走个形式汇报一下即可。 关白一条兼香也好、“天皇”昭仁也罢,其实他们都是挺幕派的。 幕府最起码还能维持日本的稳定,反正就是这样了,换个人来当幕府将军又有什么区别? 还未必一定比德川家更好。 想着把握实权的天皇都是什么下场,他们再清楚不过了。况且大名们野心勃勃,天皇无兵,最多也就是被其余大名当成借口。 到最后,还是换汤不换药。都是做幕府的工具,给谁做不是做? 当工具人要有当工具人的觉悟,如何当好这个工具人,正是这些年来“天皇”作为“太子”时候要学的必修课。 很明显,现在幕府感觉打不过大顺,想要和谈。但幕府想要和谈,却不能主动和谈,最好是各个外样大名自己先受不了了,请求幕府和谈。 只是德川吉宗等来等去,发现大顺根本不按套路来,既没有攻打九州岛的西南诸藩,也没有先攻长州长府等藩。 这些外样大名们,除了仙台藩的伊达家觉得确实打不过,不如和谈之外;九州岛诸藩并没有直观地感受到威胁,谁也不想冒这个头。 再者,虽然大顺的目的并不是真正的为了仁义礼法,但出兵的理由确确实实是因为萨摩藩侵占琉球。 万一大顺的和谈条件,是必诛岛津氏、撤萨摩藩,又怎么办? 幕府这边若是答应,那就等于直接把所有的外样大名都得罪了。 所以德川吉宗希望大顺出兵,把九州岛上各藩都打疼了。 唯有如此,才能一致同意把岛津氏献祭掉。到时候就是他死保岛津氏,而诸藩大名不同意了。 然而大顺并没有按照这个套路走,苦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德川吉宗也知道,拖得越久,谈判的条件只怕越不利。 如今还是试着走另一条路,让昭仁背个锅,下令命德川吉宗派人去和大顺接洽。 看看大顺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条件。 谈判的内容,昭仁和关白都没资格管。 两人要商量的,便是如何给足幕府颜面,让幕府的权威不至于丧失太多。 昭仁并不认为幕府做错了,也没想过诸如倒幕之类的奇葩想法。而且幕府现在实力绝对强大,那些被压制了百余年的强藩,此时并无一丁点反抗的能力。 他想支持幕府,还要压住各种非议,德川吉宗的意思虽然隐晦,却也说的明白,再打下去,只会更惨。 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日本需要一个幕府来维系稳定,如此才能卧薪尝胆,以待后来。 只是若大顺的条件要的过于苛刻,各个外样强藩,必要怒斥幕府丧权辱国,借此机会反抗幕府。 关键是开战的是天朝,不是南蛮。如果天朝要求朝贡呢?这是个和中华打交道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而和所谓南蛮的西洋诸国打交道,是不用考虑这个的。 昭仁和关白一条兼香讨论的,正是这个问题。 正在讨论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几声剧烈的爆炸,随后就是一阵混乱的叫喊。 昭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条兼香也彻底愣住了,他们都没经过战事,即便知道和大顺开战了,却也丝毫没做好京都可能爆发战争的心理准备。 ………… 王宫之外,吴芳瑞骑在马上,身旁的两个掷弹兵正将点燃了引线的手雷扔向一处木制建筑建筑。 这里距离幕府将军在京都的住所二条城很近,也距离倭国的王宫很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倭人武士毫无防备。 三十多人攻入京都,七八人到处放火,剩下的人都集结在他旁边。 吴芳瑞也知道,凭借自己这点人,根本不可能攻下王宫或者二条城。 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制造混乱,等待后续的三百多兵力抵达。 一旦倭人王城陷入了混乱,指挥不灵,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倭人最好的选择就是老老实实地呆在王宫里不要乱动,这才是最安全的。 他对倭人王城不熟。 即便没有城墙,可以轻易地突入这座自从万历四十三年后,已经百余年不曾有过战火的城市。 即便可以很轻松地找到王宫和二条城,但却不知道京都所司代所在的地方于何处。 如果知道,那就好办了,直接冲进去斩首,或者焚烧堵门都行。 只要京都所司代被斩首,或是京都所司代那陷入了混乱,倭人王城内根本不会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他虽不知道,却也猜到应该就在王宫和二条城之间的某处,只要在这个区域内四处纵火即可。 跟随而来的通译,混入人群之中,大声叫喊着,制造着更大的混乱。 “大坂城代,太田资晴被斩杀了。唐国的军队攻到了三千院……” 士兵们则用手雷或者攻城工兵用的油火,到处投掷,木制的建筑很快烧成连片大火,借助风势,火势很快就难以控制。 城中已经彻底乱了,城中的百姓四处乱跑,都想着赶紧回到住处躲起来,亦或是从燃烧的房屋中跑出来,想办法扑灭自家木屋的大火。 这种混乱的时刻,城中完全失去了组织。城中的武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支成建制的巡逻稽盗的队伍都被吴芳瑞带人冲散,四处乱跑和救火的百姓混杂在一起,哭声震天。 京都所司代土岐赖稔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呼喊武士随从,先坚守院落,再考虑下一步的动作。 他是有能力的,知道情况不明之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就地坚守,而不是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城中的武士自会朝这个方向集结。 如果自己先乱了,那么就靠身边这几个武士,是根本做不成什么事的。 “大人!大人!城中有一些贼寇在纵火,他们骑着大马,穿着武士的服装。可能也混入了其余的武士当中……” 从外面跑进来的武士焦急地汇报着消息,土岐赖稔顿时想到了一种可能。 多半是大顺的细作摸到了这里,可是他们是怎么来的? 很快,又有人跑来。 “大人!城中有人呼喊,大坂城代被斩首,唐国的军队已经攻到了三千院!” “不可能!” 土岐赖稔高声喝止了报信的武士,这显然是扯淡的。之前大顺军是在鸟取藩,就算太田资晴真的与大顺军交战被斩首了,大顺的军队也不可能会飞,怎么可能飞到三千院?沿途竟然没有任何消息? 恐怕,是大顺军的细作乘船从大阪附近登陆,悄悄攻入了毫无防守的京都,四处放火而已。 现在城中这么乱,自己应该先带人去往御所,告知天皇,以免御所内惊慌。 先用梯子爬到高处,观察了一下周边的动静,土岐赖稔发现事情有些超出了他的掌控。 城中乱成一团,百姓四散奔逃,到处都有火光浓烟,时不时就传来一阵爆炸声。 朝这边涌来的武士被百姓裹挟,几个武士拔刀砍死了一些逃命的百姓,使得百姓更加慌乱。 越是这种混乱的时候,越不能慌乱,否则只会越来越乱。 既然只是细作入城放火,土岐赖稔考虑了一下,便下令道:“竖起旗帜,前所御所参见。” 这时候是很难稳住局面的,只能先确保天皇那边不要惊慌,然后才能来处置城中的大火。 显然,细作放火是为了制造混乱,借助混乱很容易溜走,这时候抓人是抓不住的。 京都又没有城墙包裹,不像是大顺这边,出了事可以封锁城门,便可保证逃不出去,日后可以搜检。 土岐赖稔还是很清醒的,当务之急不是抓住那些制造混乱的细作,而是稳住局面,集结武士。很可能,这些细作已经逃走了,将精力花在毫无意义的事上,可并不明智。 他猜的没错,吴芳瑞指挥人到处放火之后,便带着人沿着来时的路狂奔离开。 要在北边接应后续的部队,依靠此时混乱的局面,先把倭人的王宫攻下。 只要能够攻下王宫,以人质为要挟、或者以放火烧毁王宫为要挟,就可自保。 后续的主力部队,就算再慢,七八日之内却也到了。到时候,这天大的功劳就算是成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一八章 突入 大火飞腾起的烟尘,成为了最好的路标。 攫欝攫。三百多人的队伍进入城区后,就和吴芳瑞的三十三骑汇合,朝着京都御所冲去。 奇袭看似靠的是快,实则靠的是有组织对抗混乱下的无组织,这一点吴芳瑞拿捏的很准。 京都所司代土岐赖稔直到此时,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也没打过仗,之所以让他当京都所司代,主要还是享保饥荒中,他推广地瓜、救灾体现了能力。 只是,一个种地瓜种的好的,未必就会打仗。 承平百余年的地方,忽然遇到这种混乱,整个京都完全失去了组织。 王宫附近也被扔了两个手雷,大门紧闭,里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带人到了蛤御门的时候,城中守卫的人紧闭大门不开。 好在关白一条兼香知道出事了,想知道到底是有人作乱、还是幕府那边要搞什么大动作,只好先到蛤御门看看情况。 土岐赖稔将大顺军细作入城纵火的情况一说,关白一条兼香连问了三个问题,土岐赖稔的回答却完美复刻了一问三不知的典故。 “敌从何而来?” “不知。” “敌所为者何?” “不知。” “敌有多少?其全军在此乎?其后援将至乎?” “亦不知。” 巘戅妙笔坊miaob&#戅。一条兼香强忍住怒气,感叹道:“君子之谋也,始中终皆举之,而后入焉。今尔三不知而入,如何定策?唐国开战以来,飘忽不定,至今尚不知其所为者何,今日更是被其攻入京都?” “征夷大将军开府于江户,山川相隔。你为京都所司代,难道这不是你的责任吗?” 若是正常时候,一条兼香不会和京都所司代说这么重的话。 他和丰臣秀吉同样都是官至关白,只是这俩关白的意义可完全不一样。 正说话的时候,有武士面色惊恐地跑来,告诉土岐赖稔一个可怕的消息。在北边,已经发现了唐国军队的动静,人数不少,至少也有几百人。 土岐赖稔闻言,希望面见天皇,他是有官位的,按照规矩,没有官位的是不能见天皇的。所以十年前越南人送来大象的时候,还得给大象封个“从四位”的官阶,才能进去。 好在土岐赖稔也有正式的朝廷官位,不只是幕府的京都所司代。 一条兼香与土岐赖稔一起,破例过了建礼门,面见昭仁之后,外面的枪声更加的剧烈。 “陛下,唐国的军队已经杀了过来。御所防御不足,还请陛下移驾到二条城。” 二条城距离御所不远,也就百余丈距离。但二条城的防御功能,可比御所强得多,那里最起码是有城堡建构和壕沟的。 厺厽 妙笔坊 miaobifang.com 厺厽。土岐赖稔不知道大顺军来了多少,但猜得到数量不会太多。 他作为幕府的京都所司代,自然明白这种情况下,万一被大顺军突袭了御所,抓住了天皇和一大堆的公卿,事情就麻烦了。 二条城是幕府将军在京都的居所,若在平时,擅自进入二条城是不行的。 但情况紧急,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先以那里为依托进行抵抗,看看情况。 大顺军的部队如果许多,不会这么无声无息,人数肯定不会太多。御所的防御实在太差了,若是百余人作乱,可能就会攻下,这时候这么混乱,撤离京都是不行的,只能退而求其次。 然而昭仁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有些气愤。 他虽然支持幕府,心里很清楚自己没兵没权,也没有天皇执政的民心基础——幕府时代,百姓是可以花钱买票去看天皇接见公卿的,很多人是当热闹看的——关西军就算支持天皇,也不过是把幕府从关东军换成了关西军,没什么区别。 但是,让他去二条城,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不管怎么样,他是天皇,只有臣子来见天皇的,却没有天皇去见臣子的。 二条城是德川氏在京都的居所,当年德川家光逼迫后水尾天皇去二条城见德川家光,已经被皇族视为奇耻大辱。 如今再来一次,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再是个工具,也得有最后的一点尊严。昭仁怒道:“曲礼说: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丹后守此时要做的,难道不该是带领武士抵抗吗?现在唐国的军队有多少还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只是十几个细作冲进来放火,难道我就要离开御所?” “如果唐国的军队来的不多,是否退守二条城有什么区别?” “如果唐国的军队来的很多,甚至还有大炮,难道二条城可以守住吗?” “高知城的陷落,难道你还认为唐国的军队无法攻陷二条城吗?” “况且,我于御所之中坚守,你在二条城召集武士,这样才有获胜的可能。” “如果都困在了二条城,命令无法离开二条城,城中的武士不知该做什么,这难道不是愚蠢的选择吗?” 昭仁也不好直接说自己去二条城,那是连天皇最后的一点尊严都没了,而是用了兵法上的内容来告诫土岐赖稔,退守二条城是不智的选择。 到时候大顺军攻二条城,内外隔绝,消息不通,幕府对天皇像是防王八蛋似的防着,除了京都所司代之外,无人能够再集结城中武士。 训斥了土岐赖稔一番,土岐赖稔也觉得有些道理。 大顺军的人数肯定不多,否则不可能毫无消息。 御所内城是有城墙的,虽然不如二条城那样有壕沟护城河之类,但依托城墙也能防守一阵。 攫欝攫。自己只要能够集结城中足够的武士,京都的安危是没有问题的。自己和天皇公卿等全都退守二条城,那就等于和外部的联系中断了,只怕大顺几百人就能控制京都。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句“国君死社稷”。 既有这样的觉悟,那就够了。 他伏地不语,最终还是谢罪起身,决心离开御所指挥战斗。 离开了御所,组织起来了附近集结起来的四五百武士,远处大顺军的部队已经冲到了乾御门附近。 厺厽 顶点小说网 xindingdianxsw.com 厺厽。前面的武士节节抵抗,但却毫无意义。 巘戅xinding&#戅。吴芳瑞指挥海军的陆战队很顺手,这些都是和青州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部队,训练的很严格,唯独就是战术体系和青州军不太一样。 前面使用米尼弹的散兵散开,没有形成线阵,而是稀稀拉拉地站成几列。 其实,在训练和纪律足够的情况下,不考虑骑兵的冲击,哪怕是用滑膛的燧发枪,这种散兵的杀伤效率也更高,毕竟不需要忍受列阵之后身边同袍枪支里辣眼睛的硝烟,也可以让对方的射击不那么容易击中。 几十名武士高声叫喊着向前猛冲,即便身上着甲,可甲片挡不住高速射出且在旋转的铅弹。 前面的散兵依靠着个人技术,不断地向前推进。 这种战术和新枪械,还是第一次大规模使用,咚咚的鼓声节奏下,散兵将前面的倭人武士射散之后,后面的掷弹兵就端起插好刺刀的燧发枪,冲了过去。 战术就是这么简单,射散、冲击、迫使后退,三十多名骑兵再趁势冲击,防止集结。 土岐赖稔高估了这些武士的战斗力,也错估了武器的差距,四百多名武士很快就撑不住了,向后狂奔溃逃。 御所的大门紧闭,已经到了短兵相接的程度,这时候也没办法开门让武士退入御所,以免大顺军一波冲进去。 “撤退!” 眼看巷战不能阻挡,土岐赖稔无奈地选择了先撤退到二条城,在那里坚守,继续集结兵力,或者趁着大顺军攻打御所的时候,从后袭扰。 现在这种情况,不知所措的武士或许会凭借血气之勇,胡乱冲击,但无组织,那就是大顺单方面的屠杀。 退入二条城,还能控制京都,发号施令,让武士集结过来。 大顺军并没有追击到二条城,而是在蛤御门附近集结,向南切断二条城和僭御所的联系,向东开始攻打蛤御门。 京都御所之内,并没有多少守卫,理论上的侍从、宿卫,未必都在职在岗,更多时候只是一个官职而已。 也没有太高大的城墙,只是一座木门,很快就被攻陷,溃退的倭人朝着内城方向奔逃。 内城还是有可以依托抵抗的城墙的,只要大顺攻不下建礼门,无法进入内城,就还可以守御。 如果大顺军人数众多,甚至有大炮,这样的小城当然是守不住的。京都兵力空虚,做什么都无意义。 如果大顺军人数不多,靠着内城的城墙,或许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只要土岐赖稔能够集结足够的兵力,大顺军被困在御苑之内,或许还有战胜的可能。 攻入倭国王宫御苑的海军士兵兴奋不已,虽说有不少士兵跟着刘钰在琉球搞过对和学派的大清洗,也去过琉球的中山王府,可毕竟琉球小国,心里还有点胜之不武的感觉。 这一次,可是真真正正踏入了当年在朝鲜和前明交战的日本国的王宫之中,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过这样的庭院楼台,着实新鲜。 蛤御门距离内城的建礼门并不远,也就几十丈的距离。前面的散兵已经分散开,占据合适的位置,将在城墙上守卫的倭人,用米尼弹一个个射下来。一些人更是不知道用了多少火药喂出来的,那是海军培养的趴在桅杆上射杀敌舰甲板上军官的。 城墙也并不高,更没有京城内城的厚重,工兵们已经在拆卸一些楼台的木料,做攻击城墙的准备。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一九章 劝说 桅杆枪手的掩护下,战斗工兵用简单的木料搭建了可以爬上城墙的棍子。 那些需要爬桅杆射击的士兵,脱掉了自己的鞋,就像是在甲板上一样,握着支在城墙上的长木杆,像个爬桅杆的猴子一般,很快冲上了城墙。 这就是旧城墙体系和棱堡体系最大的区别,不是曲折的城墙和马面,而是立体的防御结构。 攫欝攫。如果这是棱堡类的建筑,攻破了外墙,只是战斗的开始。里面还有更高的地方,立体层面的防御。 而旧城墙体系下,城墙城门就是制高点,占据之后,里面也就无法防御了。 爬上城墙的射手迅速集结,守住城墙之后,抛下来船上用的绳索软梯,后续的部队从软梯爬上去。 朝着下面投掷了几枚手雷后,建礼门附近集结的准备开门死战的武士一哄而散,彻底乱了。 沉重的建礼门被打开,从攻入蛤御门到打开建礼门,只用了不到两刻钟时间。 建礼门面对的,便是倭国的僭紫宸殿——虽然大顺宫廷是紫禁城,不是大明宫,可不论是大顺还是朝鲜,谁要是敢起个紫宸殿的名,诛九族是跑不了的。 僭紫宸殿里,昭仁面色平静,坐在正殿内。 他一开始想的很好,依托内城抵抗,让土岐赖稔在二条城集结兵力。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这一支大顺军即便没有大炮,依旧很轻松地攻破了这种完全过时的防御体系。 这支军队从建立之初,攻防演练的对象,便是棱堡式的立体层次堡垒和炮台,刘钰心里的假想敌是荷兰和英国,从来都不是日本。 手雷的爆炸声就在不远,建礼门的喊杀声在紫宸殿听的清清楚楚,身边的人都向后躲避,但毫无意义。 吴芳瑞认为,这种城墙,既是防御,也是囚牢。只要占据城墙,内城的人一个也跑不掉,所以各处都在登城,分成数队控制了城墙和城门。 昭仁并不知道,但身边的人除了关白之外,都跑的没影了。 他坐在正殿中,面色很平静,手中拿着一口倭刀,一条兼香就在他的身旁。 死,还是不死,这是个问题。 巘戅妙书苑戅。厺厽 妙书苑 miaoshuyuan.com 厺厽。看似漫长实则并没过多少时间的等待后,大顺军的士兵冲入了紫宸殿,举起枪对准了在那坐着的昭仁和一条兼香。 他们又不穿戏文里的龙袍,士兵也没去过紫禁城,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就是倭王和戏文里听过的倭国大官关白。 “我是天皇。你们有懂和语的吗?不要向前了,否则我就自尽。” 通译一听,连声道:“不准开枪!不准开枪!那是倭王!” 连喊了两声,像是被疯狗追着一样跑到了外面,喊道:“将军!将军!我们抓到了倭王!抓到了倭王!” 正在建礼门城墙上的吴芳瑞一听,也是兴奋地握紧了拳头,朝着木头做的城楼就是狠狠一拳,拳头打不过木头,骨节处全是淤青,可他一点都没感觉到痛。 内心只有“老子立下了不世之功!老子要封爵了”诸如此类的想法,握着短铳的手甚至有些颤抖,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深吸了好几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支威海出产的卷烟,颤抖着在衣服上划断了三根火柴,点燃后猛吸了几口,直到头有些晕,眼前有些黑,这才恶狠狠地把烟卷扔到地上,猛踏了两脚。 “传令,攻占城墙、把守内城各门,一个不得放过。通译四散到各门处,向内喊话,都躲在屋子里不要乱动,出来就打死。” “掷弹兵收起火油,不要失误把这里烧了,咱们还要在这坚守,还要以此为要挟。” 兴奋之余,在猛吸了半支烟后,还是恢复了一个参谋该有的冷静,下达了命令。 站在城墙上的吴芳瑞回头看了看倭人的御苑,心道自己当年带人突袭伊犁的准噶尔王城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兴奋。 那时候大局已定,主将是鹰娑伯。 如今,自己再一次站在了敌国的王城中,这一切都是自己指挥的,这种心情远非当日可比。 整理了一下衣衫,慢慢走下了城墙,来到了僭紫宸殿,看着在那随时准备自杀的昭仁,淡然道:“何不早降?朝贡天朝,仍守社稷宗祧,岂不美哉?圣天子仁慈,亦知倭国政事,岛津藩侵琉球,中山王往江户,皆幕府之罪,你无罪。” 昭仁抬头看了看吴芳瑞,心道你是想抓活的我,自是不敢动粗,我以死相逼,如今你固然胜利,可还不是不敢对我动粗? 待通译将这话翻译过去,昭仁冷声道:“你中华人也,自有礼仪之大,岂不闻君王死社稷?顺国难道真的是为了琉球的事就开战的吗?如果只是为了琉球事,难道会提出开国贸易这样的要求吗?古人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言者琉球,所为者金银,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吴芳瑞心道我可没工夫在这和你扯淡,但我想抓活的才是大功。死了的话,虽然还能抓一堆公卿宗室,这功劳终究是差了些。你既存了什么君王死社稷的想法,这便有些难办了。 琢磨了一下,吴芳瑞决定试一试,挥挥手叫士兵现在门外守着,只留下了一个熟悉一些的通译。 待士兵退出后,吴芳瑞解下自己的兵器,向前靠了两步道:“此时的话,不传第五人。有些话,我就不妨直说了。” “你认为,倭国打过的天朝吗?” 昭仁见士兵都退了出去,不知道吴芳瑞想要干什么,见他向前迈了两步,神情更加警惕。 可吴芳瑞问完这个问题后,便止步不前。 没有了被突袭俘获的威胁,昭仁渐渐冷静下来。攫欝攫 想了想,终于摇头道:“不能战胜。古人云,君以此始,必以此终,难道天朝就没想过,今以力辱和国,明日焉知没有别国以力辱中华?” “况,以利假仁,纵和国朝贡,心岂能服?” 吴芳瑞大笑道:“王八才活得久,我可活不了那么久。我只管在我活着的时候,无人敢辱便是。至于以后,汉祖唐宗尚不知后世,我一小小的军官,哪去管那么多?” “君王死社稷,固有其礼,但此一时、彼一时。本朝鹰娑伯尝言,尔国有小礼而无大义,如今观之,果然如此。” “如今天朝大军云集小滨,日本国海疆万里,却无半艘战舰,再打去去,也无半分胜算。早日和谈,早少一些损失,既为百姓,也为尔国之元气。” “你若真是为了社稷,就不该死。一死了之,却有何用?不过懦夫尔。” “我不是要抓你做俘虏,而是请你去和谈。抓了你,难道有用吗?幕府难道不会行伊尹霍光之事,再立一个?前明土木堡之变,明无幕府,尚可再立新君,难道尔国连这个都不会吗?废了少帝,难道就没有献帝了?” “如今幕府正在为难之际。若是幕府提出和谈,则九州岛上诸藩必然不满,定有说法,人心不安,幕府受制于此,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可再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百姓死伤无数,城池接连被克,这时候死,不但不是死社稷,反而是危害尔国。” “你若自尽,幕府岂无失陷倭王之罪?幕府若乱,倭国再度混乱,百姓苦难,这也不符合天朝的仁义。” “所以说,你只知小礼,而不知大义。小礼,当死;大义,当与天朝谈,以全幕府之威、保大名不乱。” 嘴上是这样说,实际上吴芳瑞一直受刘钰潜移默化的影响,对日本的处置也倾向于刘钰之前就说过的守土官长论。 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现在的他,并不支持军中一些人“实封日本”的想法。 他的功劳已经熬到了足以封爵了,就算实封日本,也只能是封小不封大,不可能封五爵于日本。 所以他是支持刘钰让日本维系幕府稳定、但又削弱其权威,而使得天朝可以操控日本,迫使幕府为了维系稳定,不得不对天朝妥协,以免天朝支持西军的后裔大名。 天朝需要新的理藩政策。 分而治之,分化控制,便于通商即可。巘戅妙书苑m&#戅 既不占领,也不控制,那样成本过高,也会牵扯朝廷的过多精力。 嘴上都是仁义,心里都是生意,他之前到处纵火的时候,可是半点都没犹豫。 支开了其余的士兵,吴芳瑞是想劝一劝昭仁,毕竟他要是死了,实在不如活着值钱。 他的思路很明确,现在日本上下都知道打不过了,不过现在和谈幕府要考虑后续影响。 他内心支持大顺在九州岛登陆作战,让陆军发挥作用,自己也能立大功、真正指挥一次会战,增长一些经验。 但他内心其实也明白过来了,枢密院这么搞,派海军到处打,就是不在九州岛登陆,恐怕并不是脱裤子放屁。 显然,枢密院并不想过度削弱九州岛诸藩的力量。 就像是大顺用准噶尔吓唬喀尔喀部一样,需要九州岛诸藩来让幕府对大顺服从,想压制外样大名,就得听大顺的。 大顺军要是和九州岛诸藩战个痛快,军改后大顺损失倒不会太大,可九州岛诸藩损失可就大了。 到头来幕府依旧强大,反倒是最大的反对势力被大顺扫了一遍,这就很容易让吴芳瑞联想到刘钰给他们讲的欧罗巴的英法战争:英国人帮着法王把实权的封建主清扫了一遍,反倒使得法国最先集权。 而且要打九州岛,幕府可以坐等诸藩受不了,主动要求和谈,那幕府既有最强的军力、也不会因为主持和谈而备受指责。 枢密院大概、可能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所以才做出这样的战略,至少吴芳瑞是这么想的。 若是昭仁能够以倭王的身份,去和大顺谈判,也算是给幕府了一个台阶下。 用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蜀汉暴打了曹魏,曹魏明显打不过,蜀汉又抓了汉献帝,而只是要求封刘备为“汉中王”,并不是要统一北方。 这是一场双赢,幕府也高兴,大顺也乐呵。 将话说透之后,吴芳瑞又道:“你便是想死社稷,也应该是和谈之后再死,如此方可称之为死社稷。譬若甲申年事,前明幽宗当禅位于我祖皇帝,约誓天下、共逐鞑虏,之后再死,方可称之为死社稷。” 昭仁闻言,思索片刻,冷笑道:“汝只说甲申年,却忘了明英宗事,服于瓦剌,叫城开门、献功臣妻眷于鞑酋,立也先之庙于京城?难道叫吾效之?” 吴芳瑞大笑道:“献帝叫曹丞相自刎,曹丞相听吗?你以为你是谁?莫说叫各藩之城,便是如今让你去叫二条城,你看他们开门吗?你心里有点数,行吗?”厺厽 妙书苑 miaoshuyuan.com 厺厽 “若你前去,幕府另立新王,你自可死,那是要奋战到底;若没有另立,你就更不应该死了,足见幕府是希望你和谈的,只是之前不好意思主动把你送去天朝的大营。” “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二零章 卧薪尝胆还是毫无骨气 外面的枪声已经渐渐停歇,昭仁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刀,回想着吴芳瑞说他“没资格谈社稷”的嘲讽,渐渐觉得手里的刀有些沉了。 让他内心翻腾的,还是吴芳瑞最后的几句话,昭仁确实连叫门的资格都没有。 幕府想打,就会如同土木堡之变后一样,再立新君,死战到底。 攫欝攫。可若不想打,便不会立新君,而是借坡下驴,让昭仁去和大顺谈——幕府正欲死战、奈何天皇先降——然后顺理成章不打了。 僭紫宸殿内,声音渐渐安静,最终陷入了一阵叫人恐慌的沉默,连外面的枪声和喊杀声都已消散。 厺厽 笔下文学 bxwx.co 厺厽。昭仁思考了一阵,问了一个看似于此无关的问题。 “你们从何而来?” “前些日子在鸟取的米子,四日前抵达小滨,一个时辰破城,我领前锋星夜疾驰,大军在后。” 吴芳瑞觉得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如直接说起来。 昭仁早已知道大顺军攻破高知城、把土佐弄乱的消息,有了这个心理预期,听到一个时辰攻破小滨城的消息,并没有太大的震惊。 考虑了一下鸟取米子和小滨的距离,昭仁默默地点点头,请求道:“顺国的将军,你可以先离开吗?我要和关白谈一谈。” 吴芳瑞也没有犹豫,直接转身离开。死不死,他该做的已经做了,只是不知道一会再度走进僭紫宸殿的时候,找倭王是死?是活? 将军和通译离开了紫宸殿,昭仁看了一眼等着砍他的一条兼香,一条兼香摇摇头,跪坐于昭仁下首。 这可能是难得的没有幕府耳目的一场天皇和关白之间的谈话,只是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合。 “我已经做好了死的觉悟,但唐国将军的话,似乎有些道理。这时候死,是无意义的。” “如果唐国的条件可以接受,我去谈,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条件不能接受,我再死也不迟。” 昭仁将内心的说法说出,希望一条兼香给个建议,或者坚定一下他的想法。 一条兼香沉吟一阵,说道:“唐国是不可以战胜的。京都不是江户,但唐国的军队可以攻到御所,哪里又去不了呢?只是,唐国到底想要什么?” 昭仁苦笑道:“昔者,正德四年夏,新井白石改币制、定通商法度。” “是年,唐商或凌虐我商贾贱民,抗者抵罪。其后铜价腾踊,互市不行。长崎民或不能糊口,往往私贩海上。唐商亦或登岸侵略,土人拒之则执兵器劫之。” “秋,唐商、蛮船至筑海。筑前,长门,小仓等诸藩,为兵备。报知新井白石,君美曰:我国尚武,万国所知。今受侮至此,奈国体何!遂建议严防备。自此,再无唐商登岸侵略之事。” 巘戅&#戅。“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唐国为贱民而动干戈,嘴里称仁、心中取利。既为商贾之利,则未必肯占寸土。君美曾言:米布如发、金银若骨,发可再生、骨不可复。此言得之,亦不得之。” “若能以金银换寸土不失,此亦大善。” “若唐人取土而不求金银,吾死可矣。” “尚武,需士、需土,唯独未必一定要用金银铜钱。” 数十年来,日本唯一可以称得上是名臣、有战略眼光的,或许只有那个影响遗留至今的新井白石。 但即便是新井白石,也只是古典时代的战略眼光。 路线错了,知识越多,就越反动,说的就是新井白石这样的人。 路线还是以维系锁国体制为先,以此路线来看,新井白石的手段着实堪称一流。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护“士农工商”的四民体制。 可路线错了,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新井白石搞了半天的结果,也就是荷兰正赶上自己的烂糟事、大顺也在沉睡,否则也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下:的记录。 但凡大顺醒了,或是荷兰没有南海泡沫的影响、东南亚没有大起义,史书上的记录就要变成“君美减长崎贸易,以致南蛮入侵、唐商肆虐,皆其罪也”了。 昭仁的眼光也就那么回事,但却也能理解新井白石所说的“米布如发、金银若骨,发可再生、骨不可复”的前提,是正常贸易。 如果不正常,那么金银也好、米布也罢,相对于领土,都是可以放弃的。 可是,除了领土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只怕唐国天子必要在意。”昭仁第一次称呼大顺皇帝为唐国天子,言外之意,一条兼香自是明白。 当年新井白石和朝鲜的赵大亿,因为王还是大君的称呼,打了许久的嘴炮。 当时的朝鲜使团到了对马,仍不肯从,最后还是宗义方叫来了军队,说诸君要是不从,那我只好让武士帮你们从了。朝鲜遂从之。 昭仁之前在和吴芳瑞争论的时候,就说过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的话。现在想想当年对朝鲜使团做的事,只怕大顺这边也会依样画葫芦,若是不从,则以军队逼从之。 大顺将来会不会以此始、以此终,现在还不知道。可现在可以知道的,是日本这边怕是要先以当年朝鲜于对马之始,而于今日于大顺面前为终。 昭仁想到了这一点,也终于开口说到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享保五年,德川宗尧,献,其中唐国为,而本国皇室以记之。天皇,天子也。” “唐国既以琉球朝贡之名出兵,只恐必为第一要谈之事。此事若不能定,只恐后续所谈,难以为继。” “以臣事之乎?死战到底乎?以宋论,‘臣构言’,遗臭万年。吾实不肯承此遗臭。” 攫欝攫。一条兼香深吸一口气,反问道:“后水尾天皇时,天皇至二条城见德川家光,此非辱乎?比之靖康如何?” 更难听的故事,一条兼香还没有说,真要说起来,更恶心的事还有。 厺厽 妙书苑 miaoshuyuan.com 厺厽。昭仁一时间语塞,心里琢磨了一下后水尾天皇去二条城“拜见”德川家光,和“臣构言”之间是否有区别。 巘戅妙书苑miaoshuyua&#戅。在昭仁看来,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纯以皇室的视角,好像也差不多。 一条兼香继续道:“陛下若想死社稷,当背此骂名,而求幕府之稳定。唐国人不攻西南诸强藩,难道是打不过吗?幕府若权威尽失,岂非大乱?大乱之下,又如何卧薪尝胆、以复大辱之仇?” “若诸藩林立,通唐国者有之、通荷兰者有之,乃至于重信切支丹教者恐亦有之。”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若唐宗渭水盟后便死,无有灭突厥之大业,其名如何?” “如今日本,所能担起卧薪尝胆之重任的,唯有幕府。” 幕府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现在能承此大任的也唯有幕府。再差的集权统一、哪怕是名义上的,在抵御外辱的时候,似乎也比藩国林立要强。 尤其是“外辱”的军力远比内部强大的时候,若是外部的力量还在骨镞木弓,内部已经铁器火器,那倒是区别不大,可那样也没有“辱”字可言。 现在有能力独自整合日本,卧薪尝胆的,也只有幕府。 大顺隔得并不远,而且朝鲜作为藩属的前提下,其实距离也就是从对马到福冈藩的距离。这和西洋诸国在东南亚还未站稳脚跟、新井白石新政之后琢磨着炮舰开国却凑不出兵力的情况,完全不同。 从对马相距福冈,不过百余里,这种情况下搞“王政复古”、亦或是“尊王攘华”,都是不智的。 这个时代,是否沉睡、是否开拓,只需要看这个国家对地理学的在意程度就可知道。而这个时代的地理学,总是和航海息息相关的,也和对外部的情报知晓程度息息相关。 一条兼香就算不懂这个道理,却也明白另一个道理: 日本也并不特殊,不会缺石敬瑭。 真要是幕府的权威尽失,福冈、岛津、长州各藩,谁都可以做石敬瑭。 就算德川吉宗贪天功为己有,说地瓜种植来抵抗享保大饥荒是他自己的主意,号称萨摩芋是他主动要求的、是他要求翻译的,可也终究绕不开日本史书上的记载: 现在德川吉宗明说了,刘钰是奸诈之人,可见大顺对日本的心思,早在数年年、将近十年前就已种下。 大顺不可能不知道日本的情况,也不可能不知道关原合战之后,西军的那些人不是靠德川家的怜悯而活下来的,是靠自己的实力迫使德川家让他们继续为藩主的。 这时候若幕府权威尽失,想当“石敬瑭”的人,怕不是要排队。甚至有些人会“欲当石敬瑭而不得”。 一条兼香心里很清楚现在的局势,最好的结果,就是和谈,让日本保持旧有的平衡。 卧薪尝胆也好、积蓄力量也罢,总需要一个领头的。此时除了幕府,谁也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继续死撑下去,大顺就是不打当年的西军后裔,就是猛打谱代大名和亲藩大名,甚至只打幕府的旗本,那又怎么办? 现在大顺的态度,已经明显传递了一个信号:我能去京都,也能直接打幕府的直辖地。台阶已经给了,别给脸不要脸,到时候真以‘王政复古’、‘大政奉还’的理由,支持西南强藩造幕府的反,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问题是大顺近在咫尺,就像是大顺打着琉球被萨摩入侵的理由来攻打日本一样,这‘王政复古’和‘大政奉还’,在近在咫尺的大顺眼皮子底下,那也不过是大顺的均衡之策而已——以史为鉴,东虏打着为崇祯帝复仇的旗号,可实际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点了一下昭仁,昭仁亦知道这不是随口说说。 看着空荡荡的紫宸殿,听着外面已经安静下来的静谧,知道御所外城已经完全被大顺军控制了。 “所以,就像是唐国将军所说的,要知小礼、更要知大义。哪怕唐人要求删减、要求改为,也要答应。如此,才算大义吗?” 一条兼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陛下,若幕府能够卧薪尝胆,成三千越甲吞吴之复仇,可谓大义;若幕府卧薪尝胆不成,不过武侯六出祁山无功而返,陛下也只能落得和宋高、明英一样的名声。” “只是,未来之事,谁又能够知晓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二一章 掩耳盗铃的新境界 未来的事,没人可以知晓。 但昭仁清楚,自己若不去和谈,就连“卧薪尝胆且三千越甲吞吴的可能”都没有了。 一条兼香倾向于于先和谈,昭仁内心也倾向于先和谈。 将来成了,昭仁就是“知进退、若勾践”;不成,昭仁就是“无坚骨、若赵构”。 幕府能否改革成功,能否卧薪尝胆成就大业,这不可知。但就现实而言,指望那群可能争着做石敬瑭的西南诸藩成就大事、一雪前耻,只怕更不现实。 昭仁考虑了片刻,面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攫欝攫 “谈,便谈吧。” 一条兼香也慎重地点了点头,示意,确实,只能谈了。 天皇谈,总比幕府谈,对日本的伤害更低一些。至少,在他们看来,更低一些。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市场原始积累”和“半殖民地”这两个词。 僭紫宸殿外,吴芳瑞已经熄灭了他的第十五支烟卷,一颗接一颗带来的恶心和头晕,让他有些想吐。 当年翻越了阿尔泰山、直插伊犁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焦躁。今日却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巘戅叮叮小说dingdi&#戅 许久,一条兼香从紫宸殿走出。 “请唐国的吴将军入紫宸殿详谈。” 吴芳瑞不是海军出身的,也不是靖海宫里出来的,而是实打实的考入了武德宫的良家子。 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摇头道:“紫宸殿,实僭称也。我可以攻入,但却不能在知道名目后,再走进去。” 既是要入殿,看来昭仁没有自杀,已经决定根他走,去和谈了。 这种情况下,众目睽睽,通译又直接翻译出了紫宸殿的名目,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能应下——和朝鲜不能接受任何署名带“皇”的国书,是一样的道理。后世看来可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此时却是不可动摇的政治正确。 一条兼香只好换了个说法。 “请大顺的吴将军,入内与我主君详谈。” 吴芳瑞这才走入殿中,相距一段距离,昭仁也很直接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不能被俘,只能是吴芳瑞“请”他去和大顺和谈。 该有的仪仗要有,至少在日本,他作为天皇的体面还要保留。除非和谈到了大顺逼迫他从皇降王,否则他是不可能主动认为自己“僭越”了。 关于这一点,吴芳瑞也不好说什么。 自己可以凭借武力,逼迫其自去天皇之号。但看得出昭仁是有殉国之心的,这种武力的胁迫实在没什么意义,历朝历代的亡国之君,死前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吴芳瑞见对方说的很清楚,自己也不妨说的明白点。 “天子第七子率领大军,正从小滨赶来。最多七八日,即可抵达。我也不妨明说了,这七八日,你们可以做很多事。” “比如,集结藩兵,攻下小滨,断我后路;比如集结‘勤王’之师,在此围歼天子之师。” “你们随便做,你也可以传递消息出去,让京都所司代想办法去做。” “我手里只有三四百精锐,不多。可要想攻下,非两三千人不可。而且我在溃败之前,绝对可以焚烧这里。” “所以,告诉京都所司代,不要做无用之功。若有本事,就去击破天子大军,则我留在这里死路一条;若无本事,就不要想着攻入这里,攻入也无意义。” 他是有恃无恐。 按照计划,小滨就留了五百兵。 按照兵法,倭人可以选择调动琵琶湖周边诸藩的兵力,先攻下小滨,断大军之后路。然后各处大军赶来“勤王”,围歼大顺海军陆战精锐于京都,则大顺之后再不敢冒进。厺厽 叮叮小说 dingdingxiaoshuo.com 厺厽 但是,兵法的前提是能攻下小滨。 小滨城,大顺军进攻容易,因为靠海。 小滨城,大顺军防守容易,也因为靠海。 五百兵,三五千倭国武士,短时间内是攻不下来的,这一点吴芳瑞有着绝对的自信。 既有这样的自信,把兵法里能做的事,全都说一遍,也没什么区别。 兵法再厉害,最终还是需要野战的。 野战不胜,庙算再多,都是废话。 昭仁一时间分不清吴芳瑞说的是真是假,他是真没见过这些被刘钰潜移默化影响下的、军改之后自信心简直爆炸到快要自负的军官。 只是现实如此残酷,这种战术野战的自负,在此时的整个东亚东南亚,都只能是自信——在中亚或者雪山,战术上更自信,只是后勤是真不自信。 昭仁难以分辨,最终居然笑了。 “中华人杰,果然与众不同。却不知若是贵国皇子的大军在半途被击败、小滨城被攻破,吴将军又将如何?” 吴芳瑞大笑道:“若能攻破,则证明此地无兵。我自先烧了这里,杀了你全家,然后突入大阪,四处纵火,坚守最后,自刎殉国便是。一二千人,还拦不住我。” 昭仁闻言,亦是哈哈大笑道:“甚妙。那就于此坐观?” 他心里也明白,如果吴芳瑞说的是真的,大顺军真的已经从小滨登陆正在朝这边进军,只要野战不胜,那就毫无意义。 “于此坐观,甚好。只有一件事……” “说。” “在此期间,将诸如蛤御门的御、建礼门的建等僭越之词,用纸遮住。可以守礼,不能建礼。” 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他要是带兵攻入了别处,都还好说。 可不管是蛤御门,还是建礼门,这一个个的用的都是汉字写的。吴芳瑞想装作看不到都没法装看不到,只能用这种掩耳盗铃的办法,叫人把这些字都遮住。 等他走了,倭人自然可以恢复。 然后谈判之后,再正式去掉、删改,这就可以了。 事后回朝之后,也能少一些麻烦,也可以作为一种功劳,让皇帝记住他。 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就是这么重要。 昭仁知道这算是吴芳瑞给足了他颜面,不是直接毁了。当然,这颜面是为了让他不自杀,而不是给活着的他的。 攫欝攫。事已至此,昭仁笑道:“此掩耳盗铃乎?” 吴芳瑞下意识地用着刘钰的习惯,把双手一摊,心道老子虽然学的是实学,可老子好说也是实打实考入武德宫的,还是会背的。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尔。” 昭仁知道自己在嘴上又输了一筹,天下之内,才要守礼,看来大顺是铁了心要把日本纳入天下的范围之内了。 这要求过分,却也是个折中的办法,总比毁了强。 于是昭仁点头同意,将在城墙上能够看到的、在大顺看来“僭越”的词,都用纸遮住。 吴芳瑞也给足了昭仁颜面,没有让大顺军进入内城,里面终究还有女眷,总不好留下一些流传市井的黄段子。 只要封锁城墙和内城,不要进出就是。 吴芳瑞也不怕内城里的那些人翻了天,城外的京都所司代,也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但他也不怕。 若是京都所司代真的有种,调集大炮来攻,吴芳瑞心想自己举火一烧,一锅端了,然后撤走就是。 有大炮,死守或许守不住,但杀完人之后突围出去,那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但这时候,谁敢带兵朝里面开炮,将来只怕也要当司马家的“成济”。 ………… 在二条城暂时稳住了局面的土岐赖稔,确实很为难。 昭仁从御所派人出来,说要和大顺展开谈判,倒是没说不准围攻的事,但土岐赖稔也不想围攻御所。 关键是这种事,不像是当年岛原之乱时候,大坂城代阿部正次发挥主观能动性、在江户的命令传来之前就让九州诸藩做好战备一样。 那件事,时候也得经过幕府追认,认定不是僭越。 攻打御所,这和当年阿部正次所要决定的区别,着实太大。 他是京都所司代,他派兵攻打御所,这是代表幕府的意志的,事后真的是很难处理。 之前昭仁对土岐赖稔说“君王死社稷”,土岐赖稔也是担着巨大责任的,真要死了,他就只能切腹了。 可现在,昭仁从御所里派人出来说要亲自和大顺谈判,这就让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幕府权大,可以逼迫天皇退位,但面上也得过得去。 当天皇,也得遵守幕府定下的基本的法。 ,就是当天皇的基本的法度。 土岐赖稔既是做京都所司代,自是将背的烂熟,可这法度中,也没说不准天皇和外国谈判。 而且第一条,便是:天子诸芸能之事、第一御学问也、不学则不明古道、而能政致太平者未有之也。明文也…… 昭仁用里的渭水之盟,作为比喻,说自己去和大顺谈判的正当性。 既是的第一条,就是让天皇好好学习,贞观政要又是排在第一的书,那按照贞观政要里的故事行事,自也在情理之中。 巘戅奇幻戅。再说,天皇到底是否违背了法度,那是要看幕府的态度的。 厺厽 奇幻小说网 7huan.com 厺厽。反过来,幕府要是和外国谈判,理论上也是应该汇报给天皇的。 对外谈判,到底算公家事?还是武家事?这个也说不清楚。 现在攻入御所的大顺军,还在保持君子的形象,只是“邀请”昭仁去谈判,并没有明说要是敢进攻就放火把御所烧了、杀天皇的全家之类的要挟。 但有些要挟,是不用说的那么明白的。就之前大顺军在京都放火的娴熟程度,土岐赖稔也知道,这些东西不用说,但就在那威胁着。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二二章 错觉 之后的几日,御所内外各不相扰,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平。 外面的武士假装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里面的大顺军军官也假装听不懂御所内倭人对倭王的称呼、假装看不到一些细究起来有些僭越的礼仪。 武士不敢攻打御所,吴芳瑞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带着倭王撤离是做梦,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这种互相装瞎子的和平或许是最好的体面。 随后,昭仁又给外面的土岐赖稔送去了一封正式的文书,是交给征夷大将军德川吉宗的。 信上无非就是借用了历史上的一些例子,尤其是那种暂时隐忍而最后成功的例子,以此作为他去和大顺军谈判的理由。 他说他不懂政事、武事,所以希望幕府将军选一才能之士、通晓汉学礼仪之人,辅佐他谈判。攫欝攫 才能之士是要谈正事的,通晓汉学礼仪的肯定就是圣堂大学头林家的人。 真正的谈判,昭仁又不管。 他走出这一步,只是是给幕府铺就的台阶。 幕府如何选择,那就是幕府的事了。 就像是吴芳瑞所说,或立新、或遵旨。而天皇的旨意在幕府眼里就是个屁,有些时候甚至连御所都出不去,只要遵旨那便证明是真的想谈了。 ………… 京都以北,李欗率领大军,按照参谋制定的行军计划,有条不紊地向前行动。厺厽 宝来小说网 baolaishiye.com 厺厽 已经距离京都不远,前锋正在三千院,与抵达京都前的最后一波几百人的武士战斗,很快就会结束。 后方送来了军报,倭人近畿地区的最后大藩彦根藩,集结了京都以东的约莫两千五到三千的武士,正要进攻小滨城。 这是经典的围魏救赵战术,希望借此让大顺军回头。 但参谋们研究了之后,给李欗打了十足的保票。 随彦根藩那两三千人去折腾吧,小滨只留了五百兵,却也足够了,港口不会丢失。 之前被炮击而残破的小滨城。 经过这几日的枪时间修筑,已经有了纯粹火器时代防御体系的雏形。 之前攻下小滨城后,大顺军可没有像吴芳瑞为了制造混乱一样到处放火,而是照着惯例出榜安民、痛斥罪责,轻车熟路,百姓依旧欢呼雀跃。 雇佣人工修筑防御,只要给钱,老百姓自是乐意。 小滨藩的百姓请愿从三四年前就开始了,藩主一直不许可。 历史上一直请愿一直不许,憋了几年后憋出了一场起义,是起义,而不只是献祭首领的一揆。 日本这边的事,其实比大顺这边容易办。 大顺这边,真想让百姓赢粮景从,得把大顺的地主都打倒、分地、均田,所难者也就是“均田”二字。 倭国这边土地不用分,因为本身理论上土地买卖是不合法的,只要嘴上说让他们少缴点粮食税就行。 反正大顺又不可能占据小滨,下一波粮食收获的人,军都撤了。别说三十税一,既是连完全免粮这样的话,都敢说出来。 武士法理上拥有土地的征税权,但实际上他们也不直接负责,而是藩主派人征收再按照武士的“封地大小”分给武士大米。 所以海军内部的一些军官,才有驱逐武士、取而代之、实封日本的想法。因为这真的很简单。 两边土地制度、税收制度、官僚制度的差别,涉及的东西太多。 之前大顺的七皇子李欗,看不到这里面很深层次的东西,对这些喊出来的口号收买民心,并无半点的觉得不太对、不太好、有损于大顺李家的统治。 他自小就知本国开国之事,然而总不曾亲眼见过。如今倭国一行,倒是可以窥见当年事之一二。 以他所想,自觉大顺还不错,朝廷的赋税并不高。按照他这个年纪的想法,只要把那些不遵守国法、私自加税的贪官污吏都杀了,便可海晏河清。 生于深宫之中,长在妇人之手,自然不会想到其实大顺有些地方的真实地租和倭国的五公五民差不多,只不过大顺这边是一公五主四佃。 既不明白底层的真实情况,他便觉得出榜安民、宣告仁政说的那些话,并不过分,也没觉得这可能会让军中的底层士兵产生什么奇怪的想法。 然而,海军中的大部分兵员,要么是全家饿死的饥民、要么是失去土地的流民。虽然这些布告是面向倭国的,这些人内心难免也会产生许多想法。 不过此时,这种想法只是悄悄在内心萌芽,眼前的战斗,以及“我不是谁”的思想灌输,让他们暂时也没想太多。 当地百姓渡过了最开始的恐慌之后,对买东西居然花钱的大顺海军精锐们,还是很友好的。当然,也可能是对白花花的银子友好。巘戅宝来戅 总之,在靖海宫学过要塞工程学的军官生指挥下,花钱花小滨城的米,雇佣当地百姓加固了城防。 修筑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这些威海的士兵,很熟悉倭人的俵物,其实就是稻草编织的袋子,里面包裹着各色奇怪的诸如干鲍鱼、干海马、海带之类的东西,外面的稻草袋子就称之为俵。 这东西装土,正好可以修筑防御。倭国的人工成本又低,俵袋子花了很少的钱,就买了一大堆。 砸了木制的天守阁,拆了小滨城的旧石墙,用俵袋子装着海滩白沙,数日之内就让小滨城初具棱堡的模样。 反正有军舰支持对射,也不用考虑防炮坡,工作量骤减,又是欺负人炮少的特殊形制。 两条河流围绕着小滨城,四面环水,直面大海。 攫欝攫。海湾里,半数的军舰列阵炮击、半数的军舰在海湾外警戒,防止倭人水师火攻船战术封锁海湾。 到彦根藩集结的武士们攻击之前,修筑一直没停,认真计算过角度的炮台虽然简陋,但却很科学。 彦根藩的开始进攻的第三天,小滨城下,堆积的尸体已经快要有一两尺高了。 以小滨城为中点,后面是大海,左右有河流,炮舰的威胁下,倭人武士不可能冒着炮舰的火力支援从左右两侧进攻。 唯一的进攻路线,就是小滨城的前面,也只能依靠这一片狭窄的地形猛攻。 而且集结和攻击的范围,只有一个宽度在二十丈、长度在百丈的狭长椭圈。 这是学过要塞工程学的军官们早就计算好的,炮舰从斜面射击,可以封锁圈外的地方。 而因为小滨城的阻挡,形成了这么一片不会遭到炮舰火力射杀的空地。 舰炮都是平射的,没法曲射。所以就像是在灯光前,摆出一枚硬币,硬币后的阴影区才是炮舰无法威胁的地方。 只可惜小滨城在三角洲上,建的突入大海,使得侧翼很容易暴露在炮舰射程之内。这就像是有一排灯,而只有一枚硬币阻挡出的阴影区,地方就这么大。 彦根藩虽是近畿地区最大的藩,也是谱代大名第一强藩,但终究不是靠武力保证自己存在的西军余孽,加在一起也就二十余万石的石高。 藩主井伊直定手里的兵,并不多。彦根藩的一部分武士,去加强歌乐山的防御了,当心大顺借助四国岛为跳板,渡过纪淡海峡炮击大阪。 之前接到了小滨城被攻陷的消息后,井伊直定担心大顺军会沿着琵琶湖推进,攻打彦根城。 可很快,就传来了消息,大顺军直插京都去了,并没有管他的彦根城。 借助小滨藩的残兵、彦根藩的守兵,以及附近各藩的藩兵,本想着是去支援京都“勤王”的。 但熟读兵书的家臣,用当年孙膑围魏救赵的典故说服了他,认为这时候去京都,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不如转而去攻打小滨。 若是能够攻下小滨,那么那支挺进京都的大顺军就是一支没有后方的孤军。等到各藩的兵力集结,就可围歼之。 这道理甚合兵法,侦查之后,也知道小滨城就留了五百多士兵守卫。 井伊直定认为大事可成,带着将近三千兵直插小滨城,要断大顺军登陆主力的后方。 然而…… 厺厽 追文小说网 zhuiwen.org 厺厽。家臣的兵法念的很顺溜,可只说围魏救赵,却没说围魏救赵的前提,是齐国足够强大。齐军在田忌和孙膑的指挥下,是真能攻下大梁城的。 于是,很正确的兵法战略,就用成了这般模样: 第一天进攻,在炮舰射程之内集结整队,结果被海上的军舰炮击。还没等进攻,就已溃散。 第二日还是没吸取教训,再度攻打,再度溃散。 第三日总算吸取了教训,正面进攻,避开炮舰侧击,可地形狭窄,没法展开太多兵力,只能二百人一波、二百人一波地送。 井伊直定用望远镜看着小滨城,眉头紧皱。 他是为数不多玩南蛮奇技淫巧以及玻璃镜的藩主,还留下了一段佳话:他在天守阁玩望远镜,看到城下町里,一个家臣喝醉的丑态。就问身边的家臣那是谁,谁都不说,只有一个傻呵呵的,相信“忠者无妄言”的屁话,说了实话。 结果井伊直定,还认为这个说实话的家臣不可用,因为他是借用别人的丑态,来向家主表忠心。是佞臣。 此时,他从这个留下了一段佳话的望远镜里,看到的都是堆积下城下的武士尸体,以及蠕动的伤者。 一些受伤的武士想要往后爬,可绝望的是其余的武士都退到了炮舰的封锁区之外,没人搀扶帮忙。 小滨城中,一些从船上调集来的桅杆射手,就像是打猎射野鸡一样,把那些受伤的武士当靶子。 射着玩。 望远镜里,一个穿着蓝白纹衣衫的大顺水兵正在那手舞足蹈地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然后举起了手里的火枪,将一个爬到百五十步外的武士击杀。 旁边的几个人很不情愿地从身上摸出了几个钱递给那个水兵。显然,在赌钱。 小滨城后方,被炮舰保护好的码头上,海军就像是挑衅一般,用征调的小船将一袋袋的俵袋装的海沙,往小滨城里送。 海沙可送,米更不必提,这是在挑衅井伊直定:你要想围城不打,你围多久,我们陪你多久。 残破的天守阁上,几门闪亮的铜炮,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正刺中了井伊直定的眼睛。 收起了望远镜,井伊直定深感郁闷。 大顺的炮舰用的都是实心弹,因为炮舰上没有膛压更小的曲射炮,也不敢在军舰上玩危险系数极高的木托开花弹。怕没炸着敌人,先把自己的舰炮甲板炸碎了。 巘戅追文戅。但在小滨城修出的几座简易炮台上,那些新型的小炮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开花弹。 之前的一些伤亡,就是这些开花弹造成的。 不管是刚才桅杆射手射伤兵玩儿的超远射程的米尼弹;还是前所未见的开花弹,都让井伊直定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触。 并不是历史上满清官员看到蒸汽船冒着黑烟逆流航行后的、那种近乎于地球人看外星人的、难以理解的绝望。 而是那种可以理解、也正因为尚在理解范畴之内,感觉到有些差距的、还带着一丝希望的沉重。 他玩过望远镜,作为谱代大名,也参加过德川吉宗重整鹰狩之后的军事演习,见识过当年荷兰人送来、瑞典人当炮手演练“南蛮攻城术”的四十磅臼炮。 可在日本的最后一个瑞典人,已经死了快百年了,那门四十磅臼炮,可能还参加过荷兰的八十年独立战争,上一次鹰狩能打响已经算是奇迹了。 也正是这种“还是大铳和铁炮而已。只是射程更远、打的更准罢了”还有点希望的沉重,让他觉得:好像,使使劲儿,加把劲儿,就能攻下。 问题不大。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二三章 日本兴废,在此一举 小滨城处在两条河入海口形成的三角洲上,侧面进攻是无意义的伤亡,唯独可能的就是正面突破。 三天的进攻,大量的死伤,已经让士气跌到了最低。如今能、也只能打最后一次。 若是这一次还不能攻下,那就可以散了。 三天的进攻,也让井伊直定大致摸清了大顺军炮舰的射击距离。 部队不能靠前集结,要在炮舰的射击范围之外集结。 看着远处的小滨城,井伊直定将亲信家臣都叫到了一起。 井伊直定却没有给家臣鼓劲儿,而是说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感慨一些悔不该当初的往事。 “家光公的时候,郑芝龙请求出兵。家祖以丰臣秀吉朝鲜之事,认为大国不可争锋,力谏而拒绝出兵。之后残明与郑芝龙之子皆请出兵,以家祖之言而搁置不议。” “若早知今日,当日就该出兵。明遣周崔芝借兵,许以岛屿、舟山,又得大义。若如《国姓爷合战》之说,当时鹬蚌相争,我日本当可得利。” “若当时出兵,李闯败亡、顺军不振,联虏平寇,一鼓作气,南北分治,则大业可成。纵不可鲸吞,亦可割据一地。以其乞书曰:齐之存卫,秦之救楚。则成,如周之七分、汉亡三帝,又何必新井君美之‘各自称华、远者皆夷;各为本纪、互称列传’之论?” 都说子不言父过,跟何论后世子孙不应该说为他们挣到了封地的祖先的错。可井伊直定还是说了说祖上的事,并用这个做引子。 当年德川赖宣和幕府将军德川家光,都是力主出兵的。 当时战国时代刚结束,一大堆没有封地的浪人武士。这帮“退伍”的兵,活着也是活着,到处混、扰乱治安,还不如全都扔去中国去打仗。 可井伊直定的祖先井伊直孝坚决反对,最终导致这件事没办成。 结果就是现在大顺军打到了京都,在小滨藩的这数百士兵,竟是难以攻克。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井伊家作为第一谱代大名,当年打天下的时候又是德川四天王之一,与身高一米四、号称日本之张飞的本多忠胜等人齐名并列。 之后井伊家一直作为谱代大名,作为幕府试图将谱代大名官僚化的头面人物,当年的大大功臣,井伊直定玩过望远镜、家里也有一些“南蛮宝物”,甚至还有一支荷兰产的燧发手枪。 他在江户接触过荷兰人,也看过一些密不外传的荷兰风说书。 其实,他心里是知道日本军械的落后的。 只是当初史世用被刘钰安排去江户传授骑射之学的时候,做藩主的,还是井伊直定的哥哥。 他哥哥井伊直惟是个很正统的武士。 学骑射、弓取、剑术、诗歌,绘画,还喜欢在市井间视察,极其不喜欢老百姓随便练练,就能用来打死武士的火枪。 当初史世用去了江户,传授骑射之法的时候,井伊直定的哥哥还大加赞赏,做汉诗以记之。并在之后的鹰狩演习中表现优越,受到了德川吉宗的表扬。 井伊直定继任藩主也没多久,德川吉宗也稍微解禁了一下兰学,至少天主教徒徐光启等人的书,不再是禁书了,可以通过长崎流入日本。 但那前后,刘钰就垄断了长崎的中日贸易。 连唐人风说书都是需要经过审核才能送去长崎,何论书籍? 日本的兰学解禁,科学书籍没到日本几本,倒是《列女传》、《弟子规》、《六谕衍义》之类的书,刘钰花钱,一箱一箱地往长崎送。 是以井伊直定也是没办法。 他隐约知道日本已经落后了,也见识过百余年前的荷兰四十磅臼炮,可是锁国体系之下,他也就能玩玩钟表、望远镜之类的小玩意。 差距到底有多大,他只是知道和此时占据小滨的大顺有些差距,却又没有到绝望的程度,总感觉稍微使使劲可以攻下来。 冲着家臣发一发“悔不该当初”的牢骚,看似发的是关于当年没出兵干涉明末乱局的牢骚,实际上是借古讽今,发的是“锁国”的牢骚。 在他看来,若是当初干涉明末乱局,那就可以解决锁国之困,那些先进的学问,就可以得到更多,如今也不至于落后至此。 家臣么有笨的,有聪明的。都是父死子继的,很难保证后代的质量,笨的家臣以为家主只是在感慨当年的机会、聪明点的家臣听出来了言外之意。 围在他身边的一名家臣,名叫内山重次的,听懂了井伊直定的言外之意。 他的祖先叫内山太左卫门,当年关原合战的时候,内山太左卫门的父亲站错了队,站在了西军一边;但内山太左卫门的祖父,却站在东军一边,因此井伊直孝照顾照拂了一下内山太左卫门。 井伊直孝临死之际,按照当时的规矩,内山太左卫门的父亲是西军的,正常来说是要殉葬的。井伊直孝却希望内山太左卫门不要殉葬,好好活着,辅佐下一代。 由是内山一族,自那之后一直作为井伊家的重臣。之前井伊直定玩望远镜看到的那个醉酒的家臣,正是内山重次。 其实当时所有人都认出来了喝醉出丑的那个是内山重次,井伊直定自也不会认错,这荷兰人送的望远镜是最新款,相当清晰。 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山内重次知道之后,自认为这如同当年楚国的“绝缨之会”,家主给他留足了颜面。 自那之后,就此戒酒,滴酒不沾,以报家主绝缨之恩。 这一次提出了“效孙膑之围魏救赵”战略的,也正是山内重次。 山内重次听懂了井伊直定的言外之音,进言道:“家主,事已过去,如今后悔也晚了。” “夫子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唐国、大国也。若无鹬蚌相争之时,实难抗争。如今其军械优良,远胜本邦。” “现在攻城不顺,却也没有退路了。若退,则前功尽弃。唯有全力一击,以求破城。” “昔者刘钰奸诈,以武人史世用入江户传骑射之法,他却编练火器之军。如今若能破城,则可俘其善用火器的武者。” “隋唐时,有遣唐之使,遂有纸张;蒙元时候,有弘安之役,得有火药;羽柴秀吉时候,攻朝鲜,得工匠,终有瓷;战乱时候,南蛮船难,始有铁炮大铳。” “今日若能破城,则可得其火器之法。家主可谏将军,叫武士废弓取剑术、习练火器。小滨城中这些人的火器之术,不亚当年史世用之骑射无双。” 山内重次脑子还是清醒的,大阪附近的兵,都被大顺用海军机动调去了鸟取;和歌山那是幕府的本家,那里又关系到大阪,也关系到整个日本的米袋子。 若是傻乎乎的去“勤王”,彦根藩的这支孤军,必死无疑。既如此,那就不如先攻一攻小滨城。 若能攻下,大顺军必要回援。 若攻不下……连五百人都打不过,凭什么去打骑兵炮兵齐备的四千余人? 他对未来是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的。 大顺能在小滨集结四五千兵力,这后勤和运输能力,在九州岛堆个几万人不成问题。 九州岛诸藩,凭什么能胜那几万人? 突入京都的四五千孤军,发现情况不对,跑就是,附近的兵力空虚,谁能拦得住?。 早晚要和谈,还不如趁着和谈之前,想办法为将来积蓄一些力量。 比如,攻下小滨藩,抓一批大顺军的军官俘虏,搞到火器训练之法。 内山重次觉得家主在那借古讽今,借着后悔说“开国交流”之事,那小滨这一战的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就像是当年在朝鲜抓了一堆烧瓷的工匠,才有了日本瓷、并且在明末大乱西洋人拿不到货的背景下,吃了时代的红利,日本瓷器以外销为动力大大发展了一波。 大顺现在龇牙咧嘴,都能咬到蒙元之后就没咬过的日本,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和别人开战? 说不定和谈之后,国运到来,就能如同瓷器发展一样,得到一波时代的红利,悄悄就把火器发展起来了。 现在来看,小滨城的这几百兵,就是唯一的机会。 京都空虚,那四五千大顺军的主力,如入无人之境,根本拦不住。 掌控不了战场,也就抓不到什么俘虏。想抓俘虏,小滨城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帮着井伊直定坚定了一下打下去的决心,井伊直定赞道:“汝之言,志立高远,真忠言也。” “我意已决,必要猛攻小滨。只是,如何打,你有何良策?” 井伊直定也想着打,但具体怎么打,这就要细细琢磨了。 若想打,唯一的方式,就是依靠河流,将武士用征调的民船,借助水流在小滨城下、舰炮射击的盲区登陆。 可问题是小滨城的后面很宽,大顺军的炮舰射的很爽,登陆也很容易;但正面很窄,从小滨城到阻止两条河汇流的狭窄堤坝,只有不到百米的距离。 空间实在太狭小,就算多少兵,也只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展开,部队只能批次地往前送。 整个攻城的难点,就在于第一波兵力和后续兵力的衔接:一次派太多人,无法展开,挤在一起,那就是给大顺军当靶子;一次派差不多的人,后续部队送不上去,那就又成了添油,也无法造成威胁。 内山重次指着远处港口海边的民居道:“小滨难攻者,在于唐国的水军。若无水军的炮击,武士便可向前集结,而不用担心炮弹落入人群死伤惨重、以致还未攻击便失去了勇气。” “既如此,何不举火?将百姓的房屋全都烧掉,燃起烟尘,遮蔽唐国水军的视线?然后乘船进军,延续不断地攻击?” “若成,则城破。其纵有水军大船,无港可泊,不可持久,必撤。” “若不成,两侧房屋被烧,一旦火熄,更适合唐国炮击。可若不成,数千勇者又能剩下几个呢,不成便可舍身成仁矣。” “成与不成,就在这一次决死之战了。能不能抓到精通火器的俘虏,也在此一战了。” “日本之兴废,在此一举。”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二四章 精锐对精锐 山内重次将这一战上升到兴废的高度,足见绝望。 那事之后戒了酒,他的脑子倒是清醒了许多。 井伊直定既用借古讽今之法,指出应该学习南蛮技术,心里也明白这一战当真是关乎将来。 当年岛原之乱的时候,荷兰人二话不说,就派了军舰帮着攻打岛原天主教徒占据的城池,炮轰数日。 这一次,荷兰人连个屁都没放。 日后大顺能不能允许荷兰在日本贸易,都是个问题。 日本又禁教,不可能再去找天主教国家合作,可东南亚除了荷兰,就剩下了在日本人眼里对天主教极为狂热的西班牙。光是在日本传教而殉教封圣的西班牙传教士,都能组成一个连队了。 之前刘钰主动送去了史世用,传授日本一直不足的骑射弓取之法,却对科技书籍封锁,使得这些年长崎竟是一本汉文本的科技书籍都没传入。 开战到了现在,井伊家又是第一谱代大名,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 到时候大顺把荷兰人赶走、用海军把技术一封锁——之前就知道只送三纲五常的书,可见用心之险恶,现在还能忘了这等本事吗——一旦技术封锁,造火枪军舰、学习新的战术,哪有那么容易? 大顺在之前的技术封锁就很严重,否则长崎那边也不会用贸易信牌为奖赏,寻求没去势的战马、兵书。 朝鲜那边也不傻,之前因为大君还是国王称呼之争的时候,日本就用兵势威胁过朝鲜,釜山贸易动辄数吨白银,可朝鲜人的底线却从未动过,真的不给战马。 把战马换成此时的枪炮,井伊直定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大顺不给,荷兰可能连贸易都要被大顺逼着放弃,西班牙的吕宋信天主教…… 山内重次说,日本兴废,在此一举,便在于此。 “就这么办吧。国难当头,谁都要做出牺牲。小百姓愚昧无义,不愿意为国献身,我们就帮他们死。去把民房都烧掉,制造烟尘,遮蔽视线。” “一定要攻下小滨城,尽可能地抓住一些唐国的士兵和军官。” 命令下达,山内重次穿戴好盔甲,主动要求承担第一波的攻击任务。 就算是把四周的民房都烧了,靠烟雾遮蔽,可他们也不是术士,不会缩地增广之法。 地形就决定了,只能一波一波地往前送,只是后续波次的集结支援没有舰炮的威胁,可以连贯起来而已。 二百余名精锐武士被挑选出来,全都抛弃了铁炮,因为没有空间展开射击掩护。 征调的河船开始在上游集结,后续支援的波次也都分整出来,于炮舰的射程之外列阵。 一旦两侧的民房开始纵火,他们就会将集结点向前推进三百步,尽可能靠近小滨城。 披甲的武士们活动着筋骨,擦拭着自己的刀,等待着山内重次的命令。 不多时,海岸附近的民房烧起了大火。借着秋冬之风,大火迅速连成一片。哭喊声、惨叫声,从火光里传出。 纵火的武士骑着矮马,将油罐不断地抛掷。燃烧起来的大火借着风势,升腾飞天,烟尘四起。 山内重次伏在船头,被征调划船的百姓在武士的命令下,将三十多艘小船摇晃着送到了小滨城所处的三角洲前。 小滨城的正面是光秃秃的空地,在守城之前,要先将遮挡视线的建筑拆掉、树木砍伐、不能给敌人隐蔽接近的机会,这是要塞守卫学问的基础。 城中的炮兵军官淡然地观察着那些靠近的小船,几个炮兵已经杀的有些心软了,尤其是摸着从小滨城里搜出来的佛像之类的战利品时。 但随着军官的命令,他们还是很机械地将已经切好了引线长度的木托开花弹塞进了炮口。 早就测量好了射击的方位,炮兵们要做的只是在复位之后微调一下角度。 轰轰,几声炮响,装满了火药的开花弹,被远不如舰炮的膛压送出一个抛物线弹道,正好落在了几艘船的上面。 已经杀了三天,军官们对引线长度的经验已经足够让一部分炮弹很准确地在头顶爆炸。 就像是过年时候的烟花,爆响之后,四散的碎片直接将两船的武士炸死。 山内重次伸出手,将插在他腮帮子上的一块铁片拔出来。 将血擦满了脸,抽出倭刀,高喊一声“报国”,带头朝着百余米外的小滨城冲去。 后面的武士扛着木梯,或是其余登城的东西,下意识地将头缩着,仿佛这样那些在头顶爆炸的炮弹就不会伤到他们。 面前的小滨城早已变了模样,不算高的平台向外突出,就像是一根伸出了刺的刺猬。 前面没有壕沟,低矮的防御建筑,只需要一截木梯就能翻越。 沉重的铠甲甲片,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颇有几分当日大顺在木鲁罕山卫城强攻的气势。 但那一次,哥萨克手里大部分还是火绳枪,大顺的炮兵即便那一战依旧优势。即便那样,大顺还是在木鲁罕山卫城前葬送了数百有勋功的老兵。 勇气,在武器差距不大的时候,有决定性的作用。 所以春秋之战,夫战勇气也;而到了远征匈奴,便是大黄弩的汉兵以一当五胡。 山内重次有勇气,但没有大炮,也没有带膛线的火枪。 他从记事开始,家里就不断给他讲当初直孝公病逝前不许他家祖先殉葬的故事。 从能拿动刀的岁数,就开始学习剑术。他可以将卷在一起的草席,一刀斩断,切口平滑,立在地上没有生根的草席不倒。 跟随家主去江户的期间,他和各地的剑术高手交流,跟大顺来的史世用学过骑射之法。 他不需要耕作,不需要劳动,吃着俸禄,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打熬武艺,学习兵法,闲下来的时候与人对对诗、唱唱歌。 他手上握刀的茧子,可以用针扎而不出血;他可以穿着沉重的甲,跑动百步还有余力杀人;面对揭竿而起但刀狩令下从未摸过兵器的百姓,他可以以一敌百。 他的俸禄是六百石,一倭石三俵,比之大顺的度量衡要大,折合米价,约莫一年要一千二三百两银子。 然后,他死了。 在相距小滨城还有四十步的时候,一枚旋转的铅弹从他的左眼进入,灼热的已经有些软化的铅块刺破了他的眼睛,将他的脑子搅成一团。 射死山内重次的,是个之前和旁边同袍打赌,能不能在百十步外射死受伤武士的一个桅杆射手。 二十岁出头,穿着海军的蓝白条纹的水手衫。 因为不堪船上生活虱子的撕咬,所以水兵总是喜欢用火把头发一烧,再用湿毛巾盖住扑灭,导致参差不齐。 脚下没有鞋,爬桅杆需要发力的大脚趾有些畸形地粗大。 即便站在城中而不是摇晃的甲板上,脚趾也是下意识地分开着,像是橡树的根一样扒着地面。 小伙子是海军招收的灾民,当然不是第一批。 日本年年有灾,大顺也不多啥,饥民当兵又便宜,海军大部分士兵都是饥民。 在参军之前,小伙子没摸过刀,更不要说玩过弓箭火枪了。大顺没有刀狩令,但穷文富武,这小伙子连文没钱学,自然不可能舞刀弄枪。 从他记事开始,家里就不断告诉他,小孩子不能游手好闲,得干活。妈妈纺线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用芦苇棒把棉花搓成条;七八岁的时候,就要背着筐,在村子周边到处捡粪;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要跟着父亲去地里薅草。 过年的时候能吃一顿加了一点肥肉的熬白菜和素丸子汤,每人一碗,每碗的最上面会放一片白肉——一人一片,不大不小,因为如果稍微有大小不同,会因为这一顿饭产生家庭的巨大矛盾,认为父母偏心。 年三十那天能吃一顿白馒头,不过里面还是地瓜面的,外面用白面裹了一层。 随便的一场旱灾,把这样的生活也毁了。恰好海军征兵,当兵是条出路。 三个月训练、吃饱、分清左右、学会队列。然后扔到船上。 晕船的裁撤到作坊、船厂或者扔去辽东的冶铁厂;不晕船的看看有没有爬桅杆的本事。 小伙子靠着自小爬榆树摘榆树钱、爬桑树摘桑葚这样的大顺贫民必备技能,靠着一手上佳的爬树本事,成为了桅杆射手。 发了枪,每天练。练的好,吃饱饭。 一个月饷银一两半,转正合格后再长半两,退伍后或是安排去贸易公司做工、或是分鲸海的荒地,自五十岁起还有海军内部的退役年金和股息分红,定额不多,但饿不死。为什么定五十岁,因为平均寿命不到四十。 从军三年,月银二两共四十两。一年一套军装,一支火枪,诸多火药,合计一百两。 这是大顺最精锐的部队,花钱最多的桅杆射手。不管是昂贵的膛线枪管,还是无数火药喂出来的准头,都需要钱,大把的钱。 他不是那种照着训练三个月、发枪列阵填线、从参军到死加上军械均价二两银子一个月的便宜的线列兵。 小伙子并不知道,均价一百两的自己,刚才随手一枪,打死了一个从二十岁承袭、如今三十五岁、合计领取俸禄折合三万五千两的精锐武士。 他只是按照平日训练的要求,站在高处,瞄着敌军,寻找凭感觉像是军官模样的人。 山内重次的盔甲挺好看的,挺显眼的,所以他就射了一枪。 一枪之后,便取出腰间皮袋里的纸包子弹,舔了舔上面涂抹的油,用牙撕开了纸包,将带着木托的铅弹装进枪里,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直到第一波攻势暂歇,他才取出一柄打赌赢来的小刀,在自己的枪托上又刻了两个正字,这是他最早学会的几个字之一,很适合做记号来记录自己杀了多少人,一个正字便是五个。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杀人,从小滨之战开始,他才真正有机会杀人。累计至今,已经杀出来三个正字,按照均价全甲武士的一百石米俸的武士来算,换成这些年的大米,足够养一个营队的最便宜的线列兵。 而一个营队的大顺最便宜的线列兵,总能虐杀十五个武士。 哪怕,这些武士的剑术,都如宫本武藏;射艺,都比今川义元;枪术,远胜本多忠胜。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二五章 先活下来吧 午饭时候,倭人的攻势已经无力。 狭窄的城前,横七竖八地堆积着尸体。 城内,几个海军的后勤兵提着一个用稻草包裹的瓮,开始分发出海时候每天午餐的加餐。 果腹的食物之外,就是各种奇怪的东西。比如这瓮里的枣子,新摘的枣子用烈酒浸泡,防止变质,这是海军内用来防止坏血病的东西。 威海太冷,并无柠檬,海军暂时也没有在热带作战,只能吃一些奇奇怪怪且方便保存的东西。 海军还没有正式的编制,朝中也没有一个海军部,但内里五脏俱全,后勤补给是有专设部门的后勤运输处。保证海军自己的陆战队作战毫无问题,只是需要陆军帮忙支援一些骑兵,这才请贸易公司出手。 水手们很喜欢这种脆脆的枣子,关键是里面浓郁的酒味儿。除了每天晚饭之后给的一杯烈酒,这种醉脆的枣子便是最喜欢的食物了。 热腾腾的米饭,就在小滨城后靠海的位置蒸熟。两侧的火焰对小滨城的影响不大,也就是一些燃烧的黑灰落在洁白的米饭上。 配米饭的,是一勺加了重盐的猪油,每人五颗醉枣,以及一个刘钰从日本引进在文登等地种植的洋葱——这东西原产西亚,先传到欧洲,又到美洲,再从美洲到菲律宾,最终又从菲律宾传到日本,又从日本传到了威海,使使劲儿就能围地球转一个圈了。 猪油配米饭,这是开战才能吃到的美餐。 战斗了一个上午的士兵在米饭里浇上凉开水,冷散分开,将白花花的猪油用筷子搅开,端起碗来咕噜咕噜地喝一口,啃一嘴辣眼睛的洋葱。 再将分到手里的醉枣小心地排开,放在口袋里,取出一颗含在嘴里,直到嗦嚼的如同甘蔗渣子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 若是和军官的关系不错,瓮里剩下的那些泡枣子的酒,就可以分到手里喝掉。 这样的生活,相对于此时绝大多数的大顺百姓,已经算是过年的标准了。 海军里一直奉行一句话:吃饱了,才能打仗;吃各种奇怪的果子,才能不得坏血病;喝的水一定要煮沸,才能不拉肚子。 这些奇怪的道理,有些融入了军规之中,有些变成了一种习惯,海军的后勤保障一直充足。 克扣军饷和从士兵嘴里抢食的情况,刘钰才走不久,还没来得及发生。 吃过午饭的士兵,懒洋洋地晒着秋冬日的太阳,擦拭着火枪上的火药渣滓。 他们身后的大海上,是一排高扬着海军旗帜的军舰,这让他们很安心,并不会产生被包围的恐慌感。 虽然这些军舰从上午开战之后,就因为火焰烟尘的遮挡不再开炮,但时不时派过来的送弹药的小船,仍旧让这些士兵感觉到充满了希望。 明明不缺弹药,可海军的舰长们还是选择用这种方法,来给防守的士兵提振士气,证明城中的士兵始终有退路。 ………… 战场的另一边,残余的倭人武士默默地啃着米团子。 彦根藩的藩主井伊直定是个很节俭的人,很严格地遵守着幕府的节俭令,哪怕去江户的时候也是啃米团子,为此还被德川吉宗称赞。 上行下效,彦根藩的武士们作战的时候,也只是啃米团子。 有些发馊的米团子,用茶水一泡,就可以去掉米团子的馊味。据说这是当年丰臣秀吉行军走出中国大返还时候的吃饭方式。 很多武士咽不下去自己的米团子,口干舌燥。这么多年没打过仗了,他们中的许多人连血都没见过。 他们中的一些人参与了上午的进攻,亲眼目睹了一个个平日在一起饮酒谈诗的伙伴死在了火枪之下,甚至很多人还在船上就被火炮击中。 回忆着战场上被铅弹打碎的肢体、被实心炮弹砸碎的驱赶,第一次上战场的武士不住地翻腾着胃里的那点酸水。 一些武士悄悄地观察着远处的藩主,不知道下午是不是还要再打。 上午短短一个时辰的攻势,四百多武士死在了城下,军心其实已经崩溃了。只不过这不是野战,还能退后集结没有溃散而已。 最近的一次进攻,距离小滨城最外面的防御还有七八丈,但那已经是极限了。 “打不下去啦!” “这样的城,恐怕是没有办法攻克的吧。” “便是越后军神攻打小田原城,恐怕也没有这么难攻。” “唐人的铁炮打的很准,大铳打的更远……” 垂头丧气的武士们,小声嘀咕着对眼前这座城的恐惧,他们已经将这座城与他们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雄城小田原城相提并论了。 一些彦根藩的武士甚至开始嘲讽起来和他们一起作战的、之前从这里撤走的小滨藩的武士。 “这样的城,你们连一天都没有守住吗?酒井氏的属下,就是这样的怯弱吗?” 小滨藩撤走的武士抽出了刀,骂道:“让唐国的军队去试试攻打彦根城啊!难道你们可以守住吗?” 叫骂声、哀叹声,此起彼伏。 井伊直定知道这仗是没法打了,他带来的武士里,最能打的一批都已经拼光了。 剩余的都是一些穷的平日里要找商人借钱、然后等着赖账的武士,这些武士的俸禄不高,吃饭虽不成问题,但也就是混个温饱。 算上今天,已经打了四天了。前前后后八百多武士抛尸城下,这样的伤亡,要是野战合战,早就已经崩溃了。 现在虽然暂时还能在炮舰的射程之外集结,可他知道,再打下去可能就要拒绝攻击了。 手下的几个亲信家臣都死在了城下,甚至有两个连陆地都没上去,就被头的话——请将军和谈、请将军解禁兰学、请将军卧薪尝胆、请将军不要再打下去了。 而在将来卧薪尝胆该怎么卧的细节上,他向幕府将军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现在看来,大顺军的这种战术,想要对抗,只有三种办法。 一种是神话的般的幻想,有六丁六甲神行之法,或是有某种神车,可以日行数百里,一次能够运送几千上万的部队进行长途机动。 第二种便是大建海军,御敌于国门之外。 第三种便是改革武士制度,编练武士,训练火器,聘请荷兰教官,从荷兰人那学习战术。 除了第一种神话幻想之外,在先练海军还是先练陆军的选择上,井伊直定建议幕府,先放弃水军,打造陆军。 “建设海军,需要时间,唐国必会察觉。” “今日可以琉球为名来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其察觉,必要摧毁。水军造船数年,可能毁在一旦。” “水军若被摧毁,陆战又不能胜,一如今日故事,纵横日本,无人可敌。投入百万金,一朝便可能化为乌有。” “由是,先改陆战,才是正途。一则唐国不易察觉。二则陆战若能胜,纵无海军,城不会失、唐国也不敢登陆,即便战败,也不过赔偿金银而已。” “若有一支野战能胜的陆军,小滨之战,唐人岂敢只留五百人而攻京都?其不敢深入,纵有海军,攻城十余日不能下,则待大军合围,其军必撤。如此纵不能胜,尤可坚持。” “编练水军要钱,编练新的陆军也要钱,二者不可得兼,必有先后。若见唐国水军强大,有御敌于国门之外之思,则中刘钰之计矣!” “水军建至一半,民饥商穷,府库空虚,唐国海军突袭港口,则金银皆为朽木、数年心血化为乌有矣。” “即便和谈停战,刘钰不死,唐国岂会守信守约?他岂肯守停战之约而坐视将军建成海军?” “先陆后海!先陆后海!唯有先活下来,才有资格考虑将来,陆军就是保证活下来的,至少让唐国只能吸血,不能割肉碎骨吸髓。”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二六章 权谋 写完了死谏的绝笔,签封之后,将亲信家臣都叫到了身前。 将残余的武士交给了他们,井伊家没有绝后,他还有叔叔留下的孩子可以接任。 残余的武士退回彦根城,或是驻守在小滨的敦贺町等地。如果大顺攻打彦根城,直接放弃彦根城即可。 反正守不住,大顺也不可能在这里长久逗留,不要做无谓的伤亡。 安排好了彦根藩的一切,他带着这封绝笔,带着两名亲信家臣,星夜疾驰,往向江户。 江户城中,肉眼可见的恐慌和混乱,一种说不出的萧条,连平日里最红火的皮肉生意,都停顿了。 虽然幕府试图封锁一些不好的消息,但一些消息还是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到了外面。 大顺军攻入京都的消息,怎么也瞒不住。 百姓恐慌,江户城本丸之内,也弥漫着一种失败的情绪。 前几日荷兰商馆馆长来到了江户,转达了荷兰对这件事态度:荷兰国将在这场标准的东方式的、因为朝贡国归属而引发的冲突中,保持绝对的中立。 德川吉宗这一次给足了荷兰馆长面子,再度掀开了遮挡他在面前的竹帘,和荷兰馆长面对面对交谈,甚至提出了要断绝贸易作为要挟。 上一次掀开竹帘,还是他当个将军之后,第一次对兰学产生了兴趣的时候,之后便又恢复了之前隔门帘的制度。 但荷兰馆长的态度也很强硬,认为这件事与贸易无关,他们拒绝任何形式的出兵,并且再三重申中立。 断绝贸易的要挟不成,德川吉宗又按照大冈忠相提出的利诱之法,提出若是荷兰出兵支持,将扩大荷兰的贸易额度,取缔中国的贸易信牌,增发一倍交给荷兰。 荷兰人仍旧还是拒绝。 正如刘钰当初和大冈忠相说的那样,荷兰人知道只靠自己手里的货物,是没有办法在日本打开销路的。 英法瑞葡丹西等国,都在广东福建松江虎视眈眈,都在盼着分掉荷兰人对华贸易的份额。 荷兰自己能在日本售卖的,除了蔗糖就是香料,而这些东西的销量,并不足以弥补转卖中国生丝的利润。就像朝鲜的釜山贸易,朝鲜人以为自己在卖人参,实际上在卖中国的生丝。 能否在海上击溃大顺的舰队,并不是荷兰考虑的原因。击溃了舰队,又能如何?欧洲多少家东印度公司,在大顺海关口岸盯着荷兰? 英国这个可疑的盟友,也一定会报前明天启三年被彻底逐出东南亚之仇。 大顺也不可能放任荷兰独占日本的贸易,这一点荷兰心知肚明,在巴达维亚自顾不暇的时候,还插一脚东亚的纷争,是不明智的。 不过,荷兰人也没有把事做绝,而是暗戳戳地示意:如果中日战争结束,荷兰愿意为日本提供一定的帮助,比如教官、造舰工程师等,并且乐于帮助日本打造一支舰队。 荷兰人终究当过百余年的世界老大,靠自己全灭过英法联合舰队、烧过伦敦港口、爆锤过世界第一个日不落帝国西班牙,这点战略眼光还是有的。 他担心自己在东南亚的利益受损,所以希望扶持一个对抗大顺的力量,但绝不会自己下场。 德川吉宗要挟不成、利诱无效,早在意料之中,考虑到将来卧薪尝胆之事,也没有对荷兰人大发雷霆,仍旧允许荷兰人继续在长崎商馆里居住。 与其说是意料之中,不如说是当日大冈忠相去见刘钰之后,面对借兵荷兰这件事,刘钰给出的不屑。 这让德川吉宗更加担忧,大顺这边似乎把一切都算到了,连荷兰人这个可能的意外也考虑进去了,可以说已经是千百之虑,万无一失。 一方是从十年前就开始算计、布局;一方是开战的时候,尚不知大顺的军备到底如何。 可怕的是十年前开始布局的那一方,人口十倍、财富百倍。 荷兰人的反应,和当初刘钰告诫大冈忠相不要妄想时估计的反应完全一致。由是幕府内部知道当初江户谈判一事的重臣们,都被一种浓浓的失败情绪笼罩。 荷兰人刚走,京都那边就传来消息。 大顺军突袭了京都、攻入了御所。四千余大顺军在小滨登陆,调动了大坂城代手里的那支野战部队,京都周边,已无任何一支可以抵抗的力量了。 昭仁天皇给德川吉宗的信,也被土岐赖稔派人星夜送来。 如此重磅的消息在江户城炸开,重臣们惶惶,德川吉宗却暗自松了口气。 大顺军攻下了京都,在他看来,是件好事。 亦算是丧事喜办,德川吉宗终于确信,大顺想要的可能真的就如刘钰信上所说的那些东西:贸易、朝贡、开国、赔款。 否则,攻下京都,抓住天皇,毫无意义。 德川吉宗确信,刘钰不可能不知道天皇就是个傀儡。甚至连傀儡都不如,傀儡还需要人在背后操控自己做出动作,天皇充其量也就是个不会动的神龛。 昭仁给他的信,让德川吉宗确信,幕府在这场对外战争的一败涂地;但对内的统治还可以继续维系,甚至有了转机。 大顺军攻入京都,最慌的不该是他德川吉宗,而是九州岛上的西南诸藩。 如果大顺要割地,不会舍近求远,跑到江户附近的德川直辖领来割地,肯定会割就近的九州岛诸藩的。 大顺军攻入京都,如入无人之境,这会让九州岛诸藩明白,他们那点兵根本打不过。 不谈野战,只谈后勤和渡海运输能力,九州岛诸藩只要还有脑子,就该明白没戏。 现在这种情况,对西军余孽九州岛诸藩、对幕府,可谓是一场双赢。 此时九州岛诸藩的兵力,还未损失,这时候和谈,对九州岛诸藩保存实力最为有利。 所以,得到大顺军攻入京都、长途奔袭的消息后,九州岛诸藩一定会主动要求和谈。 否则,真要继续打下去,大顺军真的登陆九州岛,把西南诸藩的兵力都扫一遍怎么办? 而且他们现在主动要求求和,就会迫使幕府不能割九州岛的地:和谈可以,大义还在幕府那,大家都支持和谈;割地不行,割地那就是幕府卖国,权威尽失。 这就等于把幕府架在火上烤。 大顺如果要割地,当然会割九州岛的地;诸藩主动支持和谈,可不是为了幕府割他们西南诸藩的肉的。 这相当于他们认可幕府的权威、保障幕府的威严不失,诸藩为和谈背锅,不会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再去用大义,来削弱幕府的权威;幕府用不割九州岛的地,作为回报。 而这,就需要德川吉宗在此乱局中,抓住机会,掌握主动。 办法也很简单:号称要死战不退、号称要再立新天皇、号称要决战至最后一人。 口号喊得越响,停战的阻碍也就越小,幕府的权威保留的也就越多。 现在这种局面,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此时的日本,有影响力的,实际上有三支力量。 公家,也就是天皇、公卿等辈,虽然就是个神龛,但影响力还是有的,而且很容易被人把这神龛抢走。 幕府。 以及,外样大名、实封大藩。 大顺可能想要的三样东西,也和这三支势力对应。 朝贡。 贸易。 割地。 现在,德川吉宗认为,自己只要喊出坚持抗战到底、坚持打到最后一人的口号,就可以把损失缩减到最小。 昭仁被炸,还有其余皇族,怎么都能找出来一个有血统的。 德川吉宗只要询问诸大名,提出要效明之土木堡,立新君,继续作战。 态度做足。 先慌的,就是九州诸藩大名,以及陆奥的伊达氏等实力强悍的大名。 再打下去,幕府固然完蛋,但先遭殃的也必然是九州岛和陆奥国。 反正大顺最多也就只能一次性登陆四五千人,想要直接登陆打到江户是不现实的。 那就要先拿下九州岛、四国岛、或者从虾夷往南先把伊达氏的仙台拿下。步步推进。 到时候,看谁先受不了。反正不会是缩在江户的德川幕府。 只要口号喊出,告知天下,幕府就会赢得那些主战派的支持,认为幕府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非战之罪”。 而口号只要喊出,九州岛诸藩、伊达氏等,就要蹦着高来江户,请求幕府和谈:不要另立新君、不要再打下去了。 当然,到时候肯定不会说是怕自己的实力受到打击,而是会扯出许多大义凛然的理由。 比如天皇是主动去和谈的,不是投降,不能因此废立。 而且以臣立君,不是不可。 然,太甲晦暗不明,故而伊尹逐之于桐宫;昌邑王即位二十七日,造恶三千余,故而霍光废其帝位。 昭仁并无大错,亦没有违背《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废立也要遵守基本的法,不可废而立新。 又比如,扯出当年项羽若过江东,未必不能再起;勾践大败,尝粪而求复仇;汉高亦有白登之辱、唐宗也有渭水之盟。 当应停战,卧薪尝胆。 到时候,内心最想和谈的幕府,反而成为了主战派的标杆。 不是幕府要丧权辱国,实在是公家主动要谈、诸藩一定要和谈,幕府将军无可奈何接受了和谈和种种屈辱,实如尝粪之勾践、食子肉羹之文王。 朝贡一事,自不必提,这定然是大顺提出的第一个要求。 到时候,德川吉宗就可以假装用割地来换取不做朝贡国的地位——九州岛诸藩一定会举出古时故事,不求虚名,用朝贡换取不割地。 至于贸易和赔钱,那也不用考虑了。 钱肯定是要赔的,大不了日后取消参觐交代,将参觐交代的花费,折算成赔款。 这样一举两得,既赔了大顺钱,又可以继续削弱外样大名的实力。 甚至,可以把各藩参觐交代的钱折算之后,抵押给大顺。 只要各藩不给钱,大顺就去武装讨债,幕府绝对支持。 贸易的话,九州岛有长崎,足够了。大顺想要九州岛之外的口岸,那也尽量争取到自己的直辖地内,亦或是将来转封,保证贸易在自己的控制下。 如此一来,那些脑子不太灵光的、狂热的、七生报国的“傻子”,会认为幕府才是主战派的,是诸藩误国。 而这些脑子不太灵光的、七生报国的“傻子”,是容易搞出大事的,到时候就不是要求倒幕,而是要求削藩、公武合体了。 那些“傻子”之外的人,都会追求切身利益,自然明白什么时候该进退。 缺乏理想主义的圣徒参与,以力假仁,比谁的拳头大,幕府还是占优势的,也不会动摇幕府的统治根基。 借势,兴削藩之义;以削藩之群情倒逼,反让诸藩依靠幕府,忠贞不二。 只要操作得当,《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也可能被吹成《出师表》里的规劝……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二七章 主战者皆国贼也 德川氏的本家,在德川吉宗上一代已经绝嗣了。从一个旁支藩主入主江户,德川吉宗一方面凭借运气,一方面也有一定的政治才能。 此时此刻他已经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契机,认为正是一个妥善结束中日战争的机会。 就在京都御所被攻陷的消息传来之后、井伊直定入京都的那天,德川吉宗找了著名大儒、修订校验过《七经孟子考文》和《唐律疏议》的荻生北溪,用汉文写了两封信。 荻生北溪对大顺不太熟悉,但对大明很熟悉,他参与翻译过《大明会典》和《大明律》,用词考究,完全契合和大顺的交流。 一封,是写给大顺天子的,都是些片汤话。写的不错,引经据典,可以说不卑不亢。 另一封,是写给刘钰的。 信上先是盛赞了刘钰为日本送来了番薯、缓解了享保大荒的功绩,狠狠恶心了一下刘钰。 “若无守常君,日本之灾,不下明末,必致烽烟四起,日本必然大乱。幸有番薯救荒,活和人无数,当为君立神社,年节以祀之。” “江户一别,贻有数载。昔日‘狡兔三窟’之言,言犹在耳。君之本事,实东西通用之术,若去西洋,亦可被重用。惜锁国为祖制,不能用君之学问,致有此败,今深恨之。” “土佐一战,均田免粮,真不愧大顺之臣,有顺祖皇帝之遗风也。” “上舰能乘风万里、下马能步战攻城、破城能出榜安民、民乱可月日归心,真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也。” “此战皆君运筹帷幄之功,必当封侯。” “昔日三窟之说,君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尔今自毁一窟,舍退路而报国,足见君臣一心不疑。” “然,吾闻大顺天子年近知天命,古人云,七十古来稀。生老病死,实非人力所能更易也。” “纵如今君臣不疑,天子百年之后,新君继位,君何以自处?” “顺之诸皇子,有如懿文太子之辈欤?若无,君当细读明凉国公之传也。” “君忠臣也,或不读凉国公之传。却不知顺太子读不读《绛侯周勃世家》?” “是故,若君封侯,当祈封于日本万户为食邑。” “若新君可辅,则辅;若不能辅,以君之才,不弱秀吉,纵百里之城,亦可竞逐英杰而上洛。” “秀吉者,不过织席贩履之贱人,他既可成大业,君为华国勋贵,如何不能成?” “若君嫌日本狭小,可效前明之建州卫龙虎将军。以君练兵、统兵、治民、收心之才,待中原有变,何愁大业不成?” “而天子若不实封君于西海道,虚爵于京城……纵淮阴之才,多多益善,然困于长乐钟室,不过一二刀斧辈即可杀矣。” “君当细思之。”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先恶心恶心刘钰,挑唆一下君臣关系。 即便现在没用,悄悄埋一根刺,将来说不定哪一天,这刺就会扎的疼。 这封信的恶心之处,在于他是外人来写的。 大顺内部,不可能有人当着别人的面,和刘钰嘀咕这些。别说这些,单单是“狡兔死”这三字,就足够挑唆君臣之大罪了。 这封信说是写给刘钰的,可实际上完全就是一封公开的信,皇帝肯定能看到。 刘钰偷偷看,被知道了更不好。 不偷偷看,皇帝就算当时置之一笑,谁知道心里不会嘀咕?嘀咕的是就算之前刘钰忠贞无二心,谁知道看过这封信后,会不会自己担忧? 就算将来这根刺没起作用,也可以让大顺这边断绝了割地日本的心思——割地之后,哪怕不实封,总得驻军,而且还得军政一把抓,付以大将军印。 驻军统帅未必是刘钰,但相隔大海,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尾大不掉? 到时候割据一方,成赵佗之事,也未必不可能。使使劲儿,一旦将来中原有变,说不定将来也能效大明建州卫龙虎将军,打出个萨尔浒呢…… 荻生北溪执笔的时候,难免记起当初在江户和刘钰的见面,以及自己以新勘定的《七经孟子考文》相赠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他眼里的刘钰,是个一心求利、但实实在在为日本送来了地瓜缓解饥荒的“小人”。 心曾生出一丝不屑。 不想数年之后,这份不屑,变为了自嘲自讽,自己和将军才是那个愚笨之人。 再见已成仇雠,不屑化为敬畏。 写这封信的时候,博学的他,竟有些把自己代入了蒯通的角色,心中竟涌出那么一丝丝伤悲。 暂停下笔,荻生北溪问道:“将军必除此人,方解心头之恨?” 德川吉宗反问道:“汝不想除之?” “他自弃三窟,将军却可为其留之。此人虽不通圣言,却有实干之才,吾等儒者不能及也。” 德川吉宗摇头道:“他很有才能,但他解决不了日本的困境。因为他解决的方法,必然血流成河。旁有唐国虎视,他的路,走不通的。” 荻生北溪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德川吉宗的意思,德川吉宗也不解释,摇头不语。 心里却想,日本的事,刘钰可以解决,也很简单。 就像是土佐一样,就以练兵而言,若各藩武士为正兵,他所编练者,可以用农、工、商为主,可称奇兵。 用奇兵而不用正兵,巩固藩政,四周无人可敌。 均田减赋、废藩而效始皇立郡县、选以科举、学以三代之学校,选贤任能,废黜武士之俸,必可成事。 幕府将军可以带头,造武家制度的反吗? 暂不想这个问题,就算真这么搞,必要血流成河。 而大顺就在旁边,怎么可能会放任日本搞成?怎么可能不趁着血流成河的时候,出兵再战?到时候各大强藩,必要奉大顺为正朔,请大顺出兵,大顺又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最激进的办法,到了这一步,有大顺在旁边盯着,已经无法用了。 只能延续旧有的体制,修修补补,维系稳定,看看能不能找出不用血流成河的办法。 而德川吉宗凭借刘钰在土佐做事的风格,猜想到了刘钰的办法。 幕府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修补匠,而不是一个砸了旧船造新船的造船师。 因为在砸船的时候,在旁边的大顺会趁机把砸碎的木料都烧掉。 就算他有本事,真的能力抗大顺与西南诸藩的联军干涉吗?显然不可能。 德川吉宗心里这样想着,也不断地告诫自己,万万不可过于激进,只能一步步的来,否则必完。 收起了关于未来的思索,德川吉宗又让荻生北溪继续完成那封信的最后部分。 挑唆完刘钰和皇帝的关系,在信的最后,便说幕府这边,会效土木堡故事。 再立新君,死战到底,江户不灭,誓不服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荻生北溪写前面那些恶心刘钰的话时,心情有些沉闷。 当写到这一部分的时候,心情激荡,说古论今,将心中郁结的激愤和报国之心,全都化为如刀剑的文字,激昂飞扬,将誓死一战的情绪全都宣泄了出来。 然而,他却不知道,德川吉宗之所以在信的最后,写这么一封抵抗到底的宣言,吓唬的不是大顺,而是西南诸藩和伊达氏。 措辞越激昂,实际上恰恰是在告诉刘钰:我认输了,和谈吧。 他知道刘钰对日本一直在搜集情报,很是了解。之前的种种作为,也相信刘钰一定会选择对大顺最有利的条件。 刘钰给他的信,他半信不信,也根本没认为那封信上的条件就是全部。但他已经从大顺直插京都的作战中,摸清了大顺的要求:大顺不想占地、不想占据日本、不想统治。 既如此,再打下去,对大顺来说已经无意义了,纯粹浪费钱。 信的最后一段,实则是向刘钰提出了隐晦的和谈条件:保存幕府体制,否则他会奋战到底。 荻生北溪用重重的墨,点下了最后一个字。 将两封信封存,就要立刻送往京都,交到大顺军的手中,由他们转交给大顺朝廷。 ………… 就在城中写这两封信的时候,从小滨赶来江户的井伊直定,决定在江户城下,切腹死谏。 井伊直定没有面见德川吉宗,而是在通往江户本城的路上,当着江户百姓和诸多武士的面,要切腹。 他没有选择此时流行的“扇切”,用扇子比划一下就砍掉脑袋。 甚至,他没有选择任何一个介错人。 而是告诫家臣,无论他有多么痛苦,都不得砍掉他的头。 任何想要帮他的结束痛苦的行为,都不允许,包括将军的命令。 然后,将那封绝笔放在了身旁,就在惊慌的江户百姓的注视下,撩开了自己的上衣。 抽出自己的刀,从左到右先划了一刀,剧痛之下,手腕猛然发力,让刀在腹腔内转了一下,向上一切。 抽出刀,将切腹的刀压住绝笔,这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忍耐力。 皮下组织神经丰富,如果只是切皮和肉,不见得有多疼。 可剖开的腹腔,内里的脏器,开始制造出比切皮痛苦百倍的感觉。 割开的小肠里,还未完全消化的肠道糜液,流进了腹腔;小肠流出的液体内的蛋白酶,腐蚀着自身的蛋白组织;向上横切刺破胃液的酸液,滴滴答答地冲刷着大网膜。 整个腹部,就像是被拔掉了指甲之后,用沾满了盐酸的铁刷子剐蹭。 进化而来为了保护自己、好让自己知道腹部有病变的神经组织,精确地传递着信号。 融合了阑尾炎之前的压痛和反跳痛;体验着胃穿孔的酸液腐蚀的灼烧痛;每一处都感触着肠穿孔遍布整个腹部的剧痛。 井伊直定伸出手,像是初生的婴儿抓握反射一般,死死地抓着地面,肉骨的手指插入了坚硬的泥土,用力攥成一团。 豆大的汗珠遍布全身,牙齿已经咬碎,嘴里渗出了咬破了腮流出的血。 “咬舌自尽吧!” “扯断肠子吧!” 这样的想法,不断地在头脑里闪现。每一次压下之后,都会再次出现,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快。 周围观看的百姓和武士,有许多已经吓得不敢看下去了,有人飞奔去告知德川吉宗在外面发生的一幕。 井伊直定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后,用最后的力气喊出来一句话。 “唐国不可战胜,久战必亡,亡国灭种。妄言死战者,皆国贼也!主战者,国贼也!”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二八章 只把忠臣作奸佞 主战派的反面,不止有投降派,还有主和派。 疼的满地打滚、泥土沾的满肠子都是的井伊直定,就是主和派。 之所以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源于他认为应该答应大顺的一些条件,有底线的和谈。 再打下去,肯定会出大事的。 强藩藩主们不会因为他们是日本人,就不去和大顺合作。这一点老百姓可能会不理解为什么,井伊直定这种贵族却清醒无比,贵族圈子里可是一直都有伊达政宗问西班牙借兵、三分日本的传闻。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希望以死来让主战派的声音压下去,尽快促成和谈。 德川吉宗听到近侍的回报后,心里猛然一沉,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手里的扇子。 这是个忠臣。 可他此时只能做个奸臣。 否则对幕府大为不利。 和谈一事,公家可以说、外样强藩可以说,唯独幕府、亲藩大名、谱代大名不能先说。 沉重地呼了两口气,心中滴血般疼了一下,随后就将这种痛苦压下,故作怒色,喝道:“因幡守怯战如斯,乱我军心,妄言和谈。与靖康耻后之秦桧何异?” 嘴里怒骂,心中却还想见见这位忠贞之臣最后一面。 以勃然作色态,拂袖起身,不等仪仗,只穿木屐,踏然而出。实则是心疼忠臣切腹,不找介错,又要背负骂名,却不好表现出关心,只好借势疾行。 匆匆来到众人围观的地方,井伊直定还没有死,他切得很有水平,没有伤到大动脉。 跟随的家臣已经不忍看下去了,但家主的命令是任何人不得介错,只能跪伏地上,痛哭流涕,不敢抬头。 待德川吉宗靠近,家臣跪着将井伊直定的绝笔和佩刀递上。 已经几近晕厥的井伊直定听到了德川吉宗的声音,想要挣扎几下说点什么,但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了。 德川吉宗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切腹的,之前切腹的也有不少,但大多数都是扇切,比划一下就是;偶尔有真切的,那也是刚切开,介错人就一刀砍下。 真正不砍头,活活忍受的,之前并未有过。 即便是传说中最刚烈的仁科盛信,那也是切腹之后立刻自己把肠子扯断,抛向了织田家;服部半藏号称忍者头目,给德川信康当介错人的时候,看到切腹的场面,也是精神崩溃没力气提刀砍头。 切腹之前,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闹腾到现在,稍微胆小一点的都已经受不了,跑开了。 但井伊直定的目的也达到了,闹市切腹,死前之语,很快就会传遍日本。 他想用这种最痛苦的死法,来证明一件事,自己不是怯战,连这样的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战死沙场吗? 只是,真的打不过,再打下去,肯定要完。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死法,来压住继续打下去的声音。 德川吉宗忍住双腿的颤抖,眼里似乎有些湿润,但还是怒喝道:“汝不畏死,奈何怯战?御苑之耻,不战何雪?” 怒斥了几声后,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去看井伊直定一眼。 可走了几步,心中终究不忍,叫侍从把井伊直定抬入城中。 入城之后,遣散其余人,德川吉宗孤身一人来到井伊直定身旁,折腾到现在的井伊直定已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想要说点什么,可已经没有一丁点力气了。 德川吉宗附在他的耳边,小声道:“汝真忠臣也,我知汝不怯战。” 连说了几声,井伊直定嘴里发出哬、哬的吐气声,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敲了一下地板,示意自己听到了。 德川吉宗站起身,离开了井伊直定,喊来了人,砍下了井伊直定的脑袋,最后连着一点皮,结束了他的痛苦。 回到居室,遣散了身边人,打开了沾有井伊直定血的绝笔。 当读到小滨城之战的情况时,他抽出了小刀,在自己的手指上割了三下,作为记性。 三割之首,悔不该当初见刘钰,日后当记刘钰之言,万不可信;三割之次,恨刘钰给他送来了骑射无双的史世用,自己却用火枪大炮;三割之末,恨自己一上台就先罢免了新井白石,没有听他关于“南蛮实学当与切支丹教分离”的建议。 三省吾身之后,看着井伊直定提出的“弃水师、重陆战”的建议,回忆起井伊直定死前的惨状,几滴眼泪从眼角滴落,润湿了信上已经干涸的血液,点点花瓣散开,若梅嫣红。 本来按他所想,大顺这一战成于水军,自己也应大建水军。可现在看到井伊直定的绝笔,细致分析了大建水军的危害,再感受着自己刚刚割破的手指三省之一对刘钰极度的不信任,觉得井伊直定的话,当真有理。 自己要是花费金银去建造水军,只要大顺那边没把刘钰杀了,刘钰肯定会想办法在他建的一半的时候,带着舰队把建到一半的水军全都击沉。 既不会在开建之初就这么干,也不会在建成之后再那么干,德川吉宗想着刘钰的无耻和阴狠,心想只怕定会如井伊直定所言,定然会在钱都花了、战斗力却还没行程的时候,一波烧杀。 可是,纵然井伊直定洞察了将来卧薪尝胆的方向,打造一支新式的陆军,又谈何容易? 号称旗本八万众,武士的利益不能动,就没钱再编练新军。 享保饥荒之前,穷的连旗本的俸禄都发不出来,甚至暂停了参觐交代。 这几年财政状况刚刚好转,和大顺打这么一仗,再想到刘钰必定会狮子大开口要几万斤甚至几十万斤的金银,财政会更加窘迫。 已经五公五民了,加上屋头村代的吃拿卡要,实际上已经是六公四民甚至七公三民了,难不成要收到八公二民? 真要收成这样,百姓的一揆恐怕可不就只是和藩主谈条件了,而是会揭竿而起。 新井白石当年之所以减少了贸易、改变了政策,就是因为金银外流太严重了。刘钰给他的信上,明白地写着要日本放开贸易,到时候金银外流会更加严重,仍旧没钱。 枪械大炮,就算能买到,钱从哪来? 武士的利益不能动,就还必须要保证农兵分离政策,还得保证武士的俸禄,否则幕府的统治就会岌岌可危。 农兵分离,兵员只能是武士,死一个少一个,比得过大顺那边抓来农民当兵的数量吗? 在这一刻,德川吉宗终于感受到了井伊直定在小滨之战中的绝望。 就像是小滨一战中,战略也对、战术也行、勇气也有,可就是打不过。 现在他面临的将来,也是一样。 思路有了、先陆后海的大略也对,可就是什么都做不成。 看了许久,终于化为一句疲惫的长叹,将这封信收好,召集了老中等重臣,下达了一串“要死守”的命令,实则是最后吓唬一下西南诸藩。 命令和歌山附近的旗本武士,立刻北上大阪、京都。 命令大坂城代的部队,从鸟取退回京都。 命令冈山藩、广岛藩的武士,支援京都,做最后决战玉碎之准备。 命令支援仙台藩的部队,迅速返回江户,以免大顺趁机登陆。 然后,又将京都的消息传于各藩藩主,示意要另立新君、抵抗到底,战至最后一人。 这几条命令,单听起来,都很合理。既是要战至最后一人,大顺军战力又强,那就需要集结一起作战。 而实际上,让冈山藩、广岛藩的武士支援京都,等同于把长州藩的侧翼打开了,故意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破绽。 这是让长州藩表态:打,还是和。继续打,萩城必丢。 反正,长州藩山高幕府远,那可不是幕府的地盘。 让支援仙台藩的武士返回,等同于把仙台藩伊达氏给放弃了。 有本事你就自己和大顺去打,没那能力,就要在幕府要另立新君死战到底的时候,坚决反对。 反正大顺军就算要打江户,也得先踏着各藩的尸体过去。 德川吉宗为了做足姿态,要领兵亲自前往京都,而让快三十了还尿裤子的德川家重留守江户。 示意要在京都决战,围歼破京都之大顺军,收复京都——毕竟,就算另立新君、死战到底,这新君即位,也得在京都。 ………… 京都,李欗正在忙着叫人把僭御所里那些僭越的字,全都涂抹掉。 把能摘下来的僭越的牌匾等,也全都摘了下来。 之前吴芳瑞人少,为了不过于刺激昭仁,非礼勿视即可,这没有什么问题。 李欗身为皇子,那就不能只是非礼勿视了,而是非礼则砸、非礼则拆。 四千多军队进驻京都,腰杆子比之三百余人奇袭的吴芳瑞,可是要硬气的多。 但考虑到对方毕竟也算是一国之主,就算是亡国之君,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昭仁就咬死一句话,他是去和谈的,不是去当俘虏的,否则他就自杀。 李欗当然明白抓个活的是什么功劳、砍个脑袋又是什么功劳,也一口答应下来,允许对方保留一定的出行仪仗,但要在大顺的礼制之下不可逾制僭越。 考虑到日本和朝鲜国之前的交流,朝鲜是郡王,但可以用亲王礼,所以也允许昭仁用亲王仪仗之下的。两边的礼仪不同,李欗也不多问,只要按照大顺的规矩,用亲王礼去切就行。 昭仁倒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排场,他就是个神龛而已。李欗满口答应下来,说是请他去谈判,而不是抓他当俘虏,稍微保留了几分颜面,免得这么大的功劳变成死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二九章 宜缓不宜急 大军没有在京都停留太久,这地方不适合驻军,而是向北退回,在城外驻扎。 临行之际,李欗又叫人张贴榜文,诉说此次大顺伐日的正义性,皆因琉球而起、又诉残暴重税之政,大顺天子,代天而罚。 又假惺惺地叫人统计了一下吴芳瑞放火烧掉的民居,示意大顺仁义之师,日后定会赔偿。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也没几个钱,也不是自己出。 到时候用日本人的钱,收买一下日本的民心。 未必有用,也未必无用,只看朝廷谈判的目的是占领,还是别的。 他又不知朝廷谈判的底线,诸多只是猜测,故而先将路铺好,谁知道朝廷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倭王昭仁、关白一条兼香等,皆随军前行。 李欗接到了小滨城击退了井伊直定军的消息后,知道小滨城真的是固若金汤,再无后顾之忧,也没有选择从原路返回。 先派人将倭王被抓的消息,星夜传回小滨,叫海军立刻派人告知朝廷。 随后就沿着琵琶湖周边转了一圈,就地筹粮,连克彦根等大藩之城,在近畿地区搅动一番,直到侦骑告知四方的倭人都朝这边集结,他才慢悠悠地退回了小滨城。 周边已经没有野战机动部队了,分散的城居,在轻便的大炮面前,等同于死地。 绕了一圈,侦骑已经发现了大坂城代太田资晴率领的部队,正沿着海岸朝着小滨城进发。 但还留下了一些部队,来镇压鸟取的农民一揆。 冈山藩回撤的部队,和太田资晴的部队互为犄角。 可能是被大顺军的野战能力吓到了,两支部队齐头并进,保持两天之内即可支援的态势,行军速度并不快,也没有冒进。 和歌山的倭人也朝这边进军,东边还有一些倭人部队。 沉浸在抓获了倭王的不世之功中的吴芳瑞,并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是和随军参谋部的人查看了一下态势后,认为不应该在这里逗留了。 其实如果胆子大一点,完全可以抓住机会,歼灭冈山藩或者太田资晴的一部。 但吴芳瑞和参谋们研究了一下,认为冒险倒算不上,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把倭人的部队都调动过来了,没必要打这种傻仗。 一个参谋一言道出了另一个原因,无奈道:“海军都是鹰娑伯一手带起来的,当日咱们在青州军的时候,海军就是亲娘养的,咱们是后娘生的。这点陆战队,是海军陆战的精锐,赢倒是能赢,可要是死伤数百,鹰娑伯可会指着咱们骂娘的。” 吴芳瑞笑道:“那是自然的。不但要骂娘,还要去家里骂。况且,就算打赢了,没死伤多少,还是会被骂。” “鹰娑伯会问,倭人都被调动起来了,你们有船,处处空虚,为什么傻呵呵的野战?当参谋连这点眼界都没有,学的东西都就着馒头当咸菜吃了?” 围看地图的参谋们都笑了起来,想到了当日在威海时候刘钰说话的风格,都挠挠头道:“算了,不打了。” “西边有将近两万,怂的一批,齐头并进,不敢冒进,走的跟王样慢。” “南边的部队,人不算多,可是走的也不快。咱们要是杀个回马枪,西边的太田资晴万一脑子动一动,急行军围住小滨,万把人,倒是危险。” “就算抓冈山藩的兵,打一仗,抗线的都是海军的人。想打歼灭战,就得抗线、变阵、包抄,肯定会死不少人。这些人都是鹰娑伯苦练出来的,真要死伤一个营队,回去也不好交代。” “撤吧。” 吴芳瑞亦点头,将参谋的意见汇报给了李欗,询问李欗的意思。 李欗问道:“如今部队都被调动过来了,咱们再返回米子,支援当地的百姓?还是怎么样?那石见银山的银子……” 吴芳瑞并不知道李欗才当了海军几天的家,便已经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子了,而是深刻感觉到银子的重要性。 “殿下,在下倒是问过。这银子,不是说白花花的银子埋在地下,挖出来直接拿走就行。是要像冶铁冶铜一样提炼出来的。拿下来也没有银子,没什么用。” 李欗哦了一声,笑道:“这我却不知。做皇子的,五谷不分倒不至于,每年都要与父皇一起扶犁开耕,为天下表。可是,还真不知道金子银子是怎么弄出来的。” “既如此,那就撤回釜山吧。吴将军觉得,隐歧岛需要留兵吗?” 吴芳瑞摇头道:“不用。留兵无用,要用再取便是。倭人不可能再分出兵来占隐歧岛。大军在那暂且一下,返航釜山便是。只有一样,还请殿下决断。” “说。” “呃……就是,虾夷那边,杜锋支援这边的陆战队,是让他们回虾夷?还是跟着一起去釜山?” 李欗问道:“吴将军是什么意思?” “殿下,这是海军的事。还是请殿下询问一下各个舰长那边的意思。在下的意思嘛,就是一起回釜山。趁着倭人兵力都集中在王城附近的机会,袭取别处。不然还要转运威海的陆军前来,只怕贻误战机。” “吴将军这是立下了盖世奇功,可是忘了嗷嗷待哺等待立功的同袍了啊,哈哈哈……”很善意地开了个玩笑,吴芳瑞心道是也不是,这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东边倭人的兵力完全空虚了,枢密院那边得到消息送回釜山的时候,肯定会想着趁此机会速战,不给倭人重新部署的机会。 李欗对海军的作战模式已经多少有了点了解,但还没打过正式的海战,海军里的许多事他也确实不太懂,便依着吴芳瑞的意思,叫来了几个重要的、能独挡一面的舰长。 将配输给杜锋的陆战队是去釜山、还是回虾夷的疑问一说。 陈青海便道:“殿下,杜锋之所以敢调动这些兵力支援,源于虾夷的海峡常年不冻。虽纬度与海参崴相同,可杜锋仔细问过,与海参崴的气候大为不同。” “他或猜测,有暖流经过,所以常年不冻。故而他那边的军舰是够了,足以守住。再给他兵力,他也无力去攻,千余精锐,终究太少,攻不下仙台。但防守的话,那些兵力又无意义,根本用不上,倭人也不能飞过海峡。” “鹰娑伯常说,要把手指捏成拳头打人。如今既捏成了拳头,暂就不必松开。” “倭人已被调动,西部空虚。速回釜山,若枢密院有令,则执枢密院之令;若枢密院无令,何不袭取长州藩的萩城?” “若长州藩回援,则攻下关。下关一破,我海军可纵横于鲸海、濑户海。如今我们只能沿鲸海一线登陆,若得下关,则南北贯通,处处可以袭扰。” “倭人若来夺,东部兵力又空,他们用腿,那里跑得过船帆?若不来夺,我们便可袭扰九州岛东侧。” 这既是陈青海的意思,也是海军内部的意思,他们是打定了心思,要靠自己解决日本战事。 真想解决,就得把海军自己的陆战部队聚拢在一起,才能搞大事。 不想让陆军抢风头,那就要把海军的优势发挥出来,靠机动性调动倭人,将九州岛变成一座孤岛。 若成孤岛,则陆军就不需要登陆作战了。而要想其成孤岛,只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攻取下关。 李欗已经尝到了依靠海军机动的甜头,想了一下这个计划,笑道:“只有一个问题。若是长州藩死守下关,不管萩城呢?” 陈青海道:“若长州藩藩主为将军,则可死守下关。然其为藩镇,殿下以为,可有藩镇舍己而为国者?若无土佐一事,或许未必回援;既有土佐之事,其必回援。” “妙哉!”李欗拍手一赞,点头道:“当真如拨云见日。我总是忘了倭国藩镇之乱政,与本朝大不相同。既如此,那就全员撤回釜山!” 舰队起航,在隐歧岛稍微逗留,即刻返航回了釜山。 船刚靠港,就有人匆匆赶来,送来了一份圣旨、一份枢密院的命令。 圣旨里,大赞了李欗、吴芳瑞的功劳。 皇帝不吝赞美之词,将这一战类比为霍去病深入匈奴、李靖破突厥俘颉利可汗。 对李欗的最高奖赏是“真吾麒麟儿也”! 对吴芳瑞的最高奖赏,是一句“西征袭伊犁、东征擒倭王,真浑身是胆!” 至于事后的赏赐、金银,甚至爵位,可能都比不上圣旨里的这两句话。皇帝想要叫人高兴,可以就废二两墨。 圣旨之后,便是枢密院的军令。 釜山已经增兵三千,命令海军休息两日,择机出战,袭取萩城,缓攻。 若长州藩回援,则围城打援,野战击溃长州藩的援军。 若长州藩没有回援,则攻下萩城。 其不回援,攻下萩城后,就加固萩城的防御。那里便于补给,就在海边,也是如小滨一样的建在河流入海口处的城,而且根据之前的侦查,挖掘了一条运河沟通河流和大海,靠近海湾,只要海军还在,比之小滨城还容易守住。 命令的最后,再三告诫海军诸部,若长州藩回援,野战胜之,则可趁势袭取下关。若其不回援,不得擅启袭下关之念,只要在萩城固守即可。 调去枢密院的参谋们也不是吃干饭的,根据之前侦查后的地形地图,制定了一份打时间差的作战计划。 海军离开小滨之前,倭国主力已经开始在小滨附近集结。 则依靠海运的速度优势,则可至少拉开一个月的时间差。 有了袭取京都的教训,倭人多半不敢再把中心部署的兵力全部调动,有九成的把握会缩在京都、大阪至江户一线。 就算倭人的脑子坏了,不按常理出牌,全力向东,枢密院的参谋们经过计算,认为倭人担心轻兵冒进被歼,必会齐头并进、互为犄角。 就算在海军撤离小滨的当日就向东,按照行军速度来算,也能挤出一个月的时间差。 故而可以将大军集结在对马修整,军舰骚扰下关,做出兵力集结于对马、要攻取下关之态势。 要给长州、长府、广岛等藩的倭人,留出反应的时间,海军跑的太快,陆军精锐和陆战队纪律和训练太好,有时候也是个麻烦,还得干巴巴地坐等对面反应。 半个月后,顺风顺洋流,突袭萩城。围而缓攻,以七日为期。 若七日内,长州藩主力回援,则可围城打援。 若七日内,长州藩主力不动,则破萩城,巩固城防。 如此,就算倭人疯了,完全不按常理,亦可万无一失。 后面还有关于调动、后勤、运兵的种种计划,倒是也没规定的太死,而是让随军参谋部修订完善。 明面的命令之后,还有一封机密程度更高的命令,只允许李欗、吴芳瑞等寥寥数人查看,不得外泄。 “萩城可取,但不可急。必要缓,大军集结齐至,方可取。单取萩城无益,益在野战全歼长州藩之援军。” “若其不援,则意味着长州藩深知野战不敌,九州岛各藩与长州藩,也必不肯再打下去了。” “若其援,则正好消灭,做给九州岛诸藩看。” “是故,只可缓、不可急。” “若急:长州藩不援,则与幕府和谈之日近在咫尺,破城固守即可,自大善;若其援,主力未齐,纵然攻下,守住自无问题,但恐各藩心里没数,以为野战未必输,只是攻城欠缺而已,却不能威慑其心。” “京都一战,做给幕府看。萩城一战,做给西南诸藩看。” “若长州藩回援,则力求歼灭战。待歼灭,则在萩城行仁政,分武士之田、免农夫之赋,羞辱武士后放归一部,使之亲见传音于九州岛诸藩。” “诸藩所惧者,减赋降税之政也。吾能立足,则其不敢战。” “聪明一点的掌军之人,在我军突入小滨、直插京都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不敌了。但世上的人,未必都聪明,也有蠢笨如牛的。战至此,难缠者,非聪明知兵之辈,实愚笨不知兵之蠢货也。” “我军久战无益,空耗钱财。诸君功已不世,当求稳重。”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三零章 恶心的战术 密令将战略和庙算的一些打算也说了出来,看似是十足的信任。 实际上,则是隐隐告诫了一下海军,不要琢磨着自己干几票大的,要严格遵守枢密院的战略,不要打无意义的仗。 只是表达的很隐晦,实实在在担心海军脑子一热,攻下了萩城之后去打下关,甚至跑去九州岛刷战功。 倒不是不能打,而是毫无意义。除了刷战功之外,卵用没有。 把长州长府九州岛等实权大藩打的太疼,容易打破日后幕府与强藩之间的平衡。 对将来分而治之、居中控制的理藩政策,大为不利。 枢密院想要一个统一的日本市场,维持武士特权,保证日本有至少四十万户有消费能力的人群,也就是那群武士。 此时日本的农民,能买的起啥? 枢密院不想要一个乱成一团,各藩倒幕战国,没人消费,挤香油一样把老百姓的钱挤出来去买军火、造军舰的日本。 下层参谋和军官想着的,是刷战功;枢密院想着的,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结束战争。 李欗打仗的本事还没学到,可这密令中隐晦表达的意思,他却看懂了。 之前说过,打不打要听朝廷的,必要的时候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枢密院不但隐晦地表达了军中刷战功的担忧,还制定了算是很详细的计划,这就不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战功沦为“刷”字的时候,战功对于战争本身已无意义了。 收起了枢密院的密令,李欗苦笑道:“诸位,这可是一条鞭子呐,措辞颇为严厉。既如此,那就不要无事生非了,就按枢密院的计划行事吧。” 吴芳瑞心道反正我的战功也够了,除非袭破江户,否则也没什么能相比的了。 “殿下且宽心,海军若不能登陆,也做不了什么。舰队若能抓住机会,全灭倭人水军,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枢密院此令,说的是不要胡乱登陆野战浪战而已。” “在下这就去制定修正一下计划,殿下可先派人将倭王护送回天津,军舰护航,也不影响后续的行动。” 李欗笑笑,随后摇摇头。 心想不管是圣旨,还是枢密院的密令,都没说把倭王送去京城。 这么大的事不说,显然不准送去京城,暂时先扣押在釜山或者对马岛,更合适一些。 应该是送去之后,没法处理。 天朝要赢,就要赢的堂堂正正,要让倭国自降帝号,上表称臣。 而且倭王也没有实权,在没有堂堂正正让倭国自降帝号上表称臣之前,就送去京城,就成了烫手山芋。 赢了个面子,又成了自欺欺人,到时候幕府那边真立了新君,反倒不好办,自己也下不来台。 朝廷可能是实实在在被朝贡国各种打脸之后,有点挂不住了。 朝鲜背着天朝承认幕府是国王,变相承认天皇是帝;琉球背着天朝被萨摩藩控制,朝贡贸易不停……这种皇帝的新衣若是一直不被掀开,全都装傻,掩耳盗铃,其乐融融;一旦被揭开,皇帝脸上实在挂不住再去当被人耍的傻子了。 现在把倭王送去京城,要么当俘虏对待,朝廷上下肯定会马屁如潮。 万一到时候万一幕府死磕就不朝贡,另立新君。今日马屁如潮,将来都是打在脸上的巴掌。 倭王就算入京,也得是和谈之后,带着称臣之表入京的时候。 否则倭王万一是个刚烈点的,入京之后破口大骂说汝为日落之国天子、吾为日出之国天子云云,这事儿就没法收场了。 这就是个神龛,拿在手里,能加一点谈判的筹码,可也只是个筹码,却不是主持谈判的人。 朝廷分得清倭王和幕府的关系。 圣旨虽还没来,李欗猜测应该过不多久,就会有礼政府或者懂谈判的人专门前来接洽。 于是先将倭王安排到原釜山倭馆里居住,叫人专门看管,不要逃亡就是。 各种用度,尽量满足,可以预支,事后肯定会补上。反正他们也吃不了啥,好像也怎么吃肉,花不了几个钱。 估计数日之内,新的命令就会传来,李欗便留在了釜山,将舰队的指挥权交到了馒头手里,让馒头指挥舰队袭扰下关。 陈青海留在釜山,负责护航、运输兵力到对马。 大张旗鼓的行动就此开始,先头部队先登上了对马岛,休息了三日后,后续部队开始陆续上岛。 馒头带领着部分舰队,前出到下关附近。 没有进入下关海峡,拿着望远镜观察着海峡内的情况。 下关海峡里,集结了大量的小船,看起来足二三百艘,但都很小。缩在里面,眼看着大顺的轻船靠近,在那测量水深、扔浮标,也没有一艘船出海峡。 看了一阵后,馒头扭头与身边的几个军官道:“倭人也不是没有知兵、知水战的。木乱成马咧,癞蛤蟆爬脚上,不咬人,膈应人啊。” 那几个观察情况的军官也是冲着远处龟缩在海峡里的倭人水师骂了几句,心道一群怂货,倒是出来战啊。 此时没有蒸汽机,除非舰队指挥官的脑子锈住了,否则不会选择深入下关海峡的。 下关炮台在长府藩的藩厅附近,面向濑户内海,在那里登陆可以直接威胁长府藩的藩厅。 不过,这一次倭人面对的局势,和后世历史上的西洋诸国炮击下关炮台的情况根本不同。 后者有蒸汽船,可以不用担心风向暂停被堵在狭窄的海峡里;后者登陆兵力不足,长州藩那时候已经买了火枪大炮,西洋诸国的兵力不足以登陆作战。 而现在,大顺已经占据了对马,大顺可以登陆作战,而且之前的表现是很喜欢登陆作战。 于是,日本这边的应对策略也就全然不同了。 整个九州岛、本州岛等地能征集到的水军,都征集过来,组织了一支有两百多条船的水军舰队,死死堵住下关海峡,防止大顺军通过海峡。 海战肯定是赢不了的,锁国这么久,水军是什么水平,这些人心里还是有数的。 堵在海峡里,大顺的风帆舰敢进入海峡,就可以用这二百多条小船围攻、纵火,尚有一战之力。 但如果大顺军不进入海峡,征集的水军也不会出海峡出战。 这就叫癞蛤蟆似的,不咬人、膈应人。 说打不过吧,也不是打不过。 二百来条小船,倭国的船设计有严重问题,重心太高,没法放置重炮;木板太薄,用9磅炮上船,可能就会把船震碎了。 最大的船,也就是在船头放置一门佛郎机,有些佛郎机的岁数,比大顺太祖李自成的岁数都大。 大部分的船,还是水军上船,接舷肉搏。 就算地形狭窄,就算海峡不宽,大顺海军最坏也就是拼上两艘战舰重伤,就可全灭倭人水军。 但海军连一条船都不想出事。万一运气不好,一下子没风了,甚至可能会全折在里面。 躲在里面不出来,海军不能通过下关海峡。 威胁濑户内海,就不如从松江起航去琉球、再从琉球北上近了。 所以馒头才会发出感慨,说倭人也不是没有懂水战的。 这支拼凑的水军,发挥了最大的作用,确确实实堵住了下关海峡。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他们无法阻挡大顺军登陆,一旦登陆,把大炮架在海岸上,这些水军要么留在海峡里挨炮轰、要么退出海峡被大顺海军全部歼灭。 然而,这就够了。一支注定全灭的水军,发挥出了全部的作用,恶心的大顺海军只能绕开。 舰队在下关外的岛屿附近飘了一天,倭人水军不但没有出战的意思,还往后缩了缩,看来是打定主意不出海峡了。 几艘轻型的、吃水比较浅的快船,在安全范围之内,测量着水道的深浅,投掷一些浮标,标记出可以通行的水路。顺带试图引诱一下,可倭人水军根本不上当,就是往海峡里面缩。 岸上可以看到一些骑马的武士,不断飞驰,估计是在传递消息。 馒头观察了一整天,引诱了一整天,倭人水军就是不出来。 第二日一早,向北边派出的测水深的船就传来了消息,找到一处可以靠岸的地方。 没有码头,只有一个鱼获码头,几个斥候上岸,抓了几个倭人农民,询问了一下情况。 通译询问之后,告诉馒头,这里属于长府藩的丰浦郡,名叫绫罗木村。据说是当年秦人东渡至此,教会了当地人养蚕种桑,固有此名。 这传说估计是穿凿附会的,但看来秦人东渡的传说流传的倒是很广。 这里距离长府藩的藩厅、曾经毛利氏建造的栉崎城也就十来里路。 大致情况问清楚后,故意把这几个农夫放走了。 舰队起航,沿着测深船留下的浮标,北上十余里,就来到了那处水深一些、可以靠岸近一些的海滩。 海滩很平坦,海岸上有一队武士守卫,约莫百余人。 这里地势平坦,附近没有什么高山,四周的情况一览无余,旁边还有一条不算宽的小河。 岸上大约一百多个武士,离得很远,馒头下令各舰排开,用大炮打蚊子的方式,炮击岸上的那些武士。 快船继续测量周边水深、投掷浮标,一小队陆战队乘小艇登陆。 纯粹是浪费炮弹的炮击开始了,这里连个炮台也没有,轰了两轮,岸上的武士就一哄而散。 划着小艇登陆的陆战队在上面插了旗帜后,向前侦查了一下情况,并不急着撤退。 “就这里了。” 旗舰上,馒头点点头,选定了一处惊动长州、长府等各藩守军的绝佳位置。 这一处叫绫罗木的小村子,虽没有像样的码头,但是海岸很宽,登陆没有阻碍。 当年跟着刘钰去江户的时候,馒头他们走的是从长崎到小仓的路,下关海峡里面有什么,当年都记得清清楚楚。 之前是有两处很老旧的炮台的,估计从开战到现在,应该也会修筑几座。不过也就是能威胁一下下关海峡,配合配合水军防止大顺海军通过下关海峡就是。 海军和炮台对射,是愚蠢的。 可大顺又不是后世那些西洋诸国,调兵要从几万里之外调来。对马岛都占了,炮台的岸防炮再好,也挡不住陆军。 倭人既然还有知道水军要堵在海峡里、不能出战来恶心大顺的,那肯定会在下关附近集结大量的武士,以免大顺登陆作战。 倭人既用猥琐的水军龟缩海峡战术阻挡大顺的大型战舰,馒头也就用假装登陆的方式,恶心一下长州藩,顺便摸一摸长州藩兵力部署的底。 若在这里登陆,夺取了栉崎城,控制了炮台,海峡里倭人拼凑出的水军就无用了。下关海峡也就四敞大开了。 那样的话,直接切断了长州藩和九州岛的联系。 这是必争之地,全体倭人未必死守,但长州藩一定死守。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三一章 心情起落如潮 看到倭人在下关的防御方式,馒头也想明白了枢密院那边的想法。 倭人又不瞎,海军军舰太大,眼睛一看,就知道打不过。全都窝在海峡里,不敢在宽阔海面上决战。 可陆战的话,实际上倭人主力还没和大顺军真正交过手。之前打的几仗,要么是巧仗、要么是占据海军炮击优势的攻城、要么是守城,说不定真就有脑子不太好使的。 陆战的话,都是俩肩膀抗一个脑袋。 大顺有燧发枪,他们有火绳枪;大顺有大炮,他们也有,无非就是打的近、又不准,但终究还是大炮,都是拿火点燃的,又没有什么代差。 总有人觉得,说不定可以拼一拼。 所以终究还是要打一场野战,把他们的最后这点自信、或者侥幸,彻底打没了,才能很顺利的和谈。 想通这一点,也就明白这一仗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了。 这一仗不是为了拿下萩城,而是为了歼灭长州藩的主力,证明一下大顺军野战也很厉害,不止会用机动性打巧仗。 让西南诸藩心里有点数,杀鸡儆猴,看了一圈,长州藩当这只鸡最合适,那就只好拿他开刀。 ………… 长府藩,藩厅内,长州藩的藩主毛利宗广刚刚得到了大顺海军出现在绫罗村海岸的消息。 身边的几个重要家臣,以及长府藩的藩主毛利重就,均是一脸担忧。 长州藩是毛利氏的本枝,长府藩是其分支。 毛利宗广和老婆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长府藩的毛利重就既是长府藩的藩主,也是长州藩的继承人,如果毛利宗广一直生不出孩子,死前还得认他为养子。 现在不是考虑能不能生出来孩子的问题,而是要考虑长州藩还能不能存在。 从中日开战到现在,毛利宗广的心情,可谓是起起落落。 一开始是慌。 毕竟这事儿,大义上是因为岛津氏而起。 按照蒙元侵日的经验,大顺肯定会先攻对马、再登九州、控制下关。 那长州藩在大顺拿下九州后,就要首当其冲。 对马被攻陷后,可谓是惶惶不可终日。 一方面大顺和蒙元不一样,蒙元只能从对马去平户,大顺之前却是跑到过土佐、江户的。 一方面又知道唇亡齿寒,九州岛要是完了,自己这边怕是也守不住。而且土佐那边传来的消息,大顺做事很不地道,竟是鼓动百姓一揆……长州藩的米赋,也没少收。 然而,不久之后,慌张就变成了高兴。 大顺拿下对马之后,没按套路出牌,而是去打了鸟取的米子。 打完米子,又去打小滨。 那都是照着谱代大名们使劲儿。 突入京都,攻陷御所,更是直接折损了幕府的威望。 昭仁“主动”去和大顺谈判的消息传来后,毛利宗广表面上大惊失色,痛哭“千年未有之耻辱”。 实则心里暗爽,幕府这回子可算是颜面扫地了。 不但颜面威望大损,连带着近江周边的谱代大名们,也损失惨重。 照这个态势下去,大顺好像不见得会登陆九州岛,也不见得会进攻长州,而是会朝着幕府使劲儿。 幕府失势,日本就要大乱,这些当年西军的余孽们,便有机会搞点大动静。 都是打出来的天下,长州藩可是有钱的很,只要幕府稍微松一松管制,长州藩的实力就可以暴涨一波。 当年关原之后的那次检地清查,长州藩实际的石高,就有50多万石。 然而,隔壁广岛藩的那个丰臣家的贱岳七本枪之一、关原合战的时候改旗易帜投靠东军德川家的福岛正则,这么大的功劳,才49万石。 而长州藩是当年西军里出兵几乎最多的。 一边是东军的大功臣,49万石。 一边是西军余孽,却超过50万石。 这可真成了早投靠不如晚投靠、晚投靠不如抗到底,实在说不过去。 幕府负责检地的本多正信,就打了个七折,报了个36万石。 也好让福岛正则好看一点,面上过得去。 实际上,长州藩此时的实际石高,在80万左右。 一则收入本来就高,地本来就多。 二则参觐交代的时候,是按36万石的要求来的。 参觐交代本就是一个疲惫各藩财力的阳谋,参觐交代的规模定制,和石高息息相关。 那些觉得德川家坐稳了“江山”,世代不易的,不但参觐交代,而且参觐交代的时候多花钱、摆排场,甚至去大阪问商人借高利贷摆排场。 那些心里还有点别样心思,觉得日后指不定怎样的,参觐交代的时候,就按照定制去做,省下钱粮,不会去浪费。 关原合战之后,日本一直有个传说。 说是毛利家每年元旦,召集武士登城的时候,都会问一句:“是时候了吗?”近臣就会回一句:“还早呢!” 这故事虽然可能是模仿勾践尝胆、自问自答的版本而改编的,但有关原之仇,亦可谓之空穴来风了。 上一任藩主倒是挺铺张浪费的,但毛利宗广继承之后,享保饥荒后恢复的参觐交代,他就是按照三十六万石的标准去弄。 不像隔壁的广岛藩,穷的连金银都废除了,强制发行藩札纸币,参觐交代的时候还讲排场。导致天怒人怨、民怨沸腾,前几年刚刚爆发过大起义,如今更是穷的号称“和唐国打完仗,就要准备应付更大规模的一揆”。 幕府这边其实也知道,长州藩有钱,石高可不是36万石。 但长州作为西军余孽,动长州藩,西南诸藩心里怕是都不安稳。 再者,农兵分离之下,只要军役数量和武士数量,按照石高标准,少点也行,免得长州可以正大光明地增加武士兵员。 有耳目盯着,有武家法度,还有参觐交代和轮流去江户服役来折腾,幕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多余的石高,积攒钱粮也好、改善民生也罢、自我奢侈更好,反正别把这些收入用在违背武家法度的养浪人、扩军备上就行。 修城要汇报、修炮台要汇报、各处闭关想买外来火器也只能通过长崎,锁链一直拉的很紧。 所以,毛利宗广听到大顺直插京都后的真实反应,是极度兴奋。 幕府被削弱了,自己又离着大顺这么近,只要放开手脚、幕府权威尽失,毛利氏身上的锁链斩开,凭借下关海峡通行税和八十多万石的石高,说不定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呢。 岛津家完蛋了,开战皆因琉球事起;加贺藩距离江户太近,距离大顺太远,没法走私贸易。 除这两家之外,长州藩的石高就是天,而且还方便走私、接受新武器。 只要大顺还继续打击幕府的威信,就有可能秘密拉拢这些西南大名,长州藩完全可以长袖善舞。 然而,高兴了没多久,毛利宗广心情又再度跌落到了低谷。 前些日子,江户派人来,要求广岛藩的藩兵前去京都支援,要再立新君、决战到底。 结果广岛藩的兵刚走没多久,大顺的海军就出现在了下关。 没有强闯下关海峡,而是北上到了绫罗木村,试图在那里登陆,绕后迂回攻取长府、下关的意图,昭然若揭。 毛利宗广已经被幕府的操作气的想骂娘了。 幕府明显是把他们给卖了! 广岛藩的去支援京都了,这里就剩下长州藩的兵了。长府藩是旁支小宗,也就五六万的石高,实际上还是长州藩控制着。 也就是说,此时长州藩的侧翼,完全空了! 九州岛的那群孙子,害怕大顺登陆九州岛,拿着幕府的命令不放,不会派一个兵过海峡来支援的。 因为他们担心大顺强攻下关海峡,切断了援兵的归路,到时候九州岛空虚,大顺登陆一波端了大有可能。 毕竟,大义上,这事儿是因为萨摩藩侵琉球而起的,大顺攻打九州岛的可能性极大、极其大。 现在广岛藩撤了;冈山藩的兵也不来支援,而是返回了冈山;大阪的太田资晴是幕府的人,带着幕府和御三家的一些兵,也回了大阪。 局势一下子难看了。 现在幕府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要另立新君、抗战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问题是江户到京都之间,塞满了兵,大顺也就能运送了三五千人去那么远,肯定不会去打。 九州岛诸藩为了守家,可以齐心协力,都知道知道大顺上了岸,大家都得死。 长州藩怎么办? 长州藩若是陷落,大顺未必会去打九州岛,而是可能突入濑户内海,继续打别的地方。 九州岛那群人即便知道唇亡齿寒,但也会想着,说不定自己是后槽牙,没了嘴唇也冻不着。 一片慌乱中,毛利宗广的近臣山县昌贞提议道:“若唐国人在此登陆,必为长府藩厅与炮台。彼自对马来,一次运兵不可太多,附近适合登陆之地,也仅几处。绫罗木村,距离长府最近,唐人既在此试探,恐要于此登陆。” “若在岸边驻守,唐人船坚炮利,我军死伤必重。” “可于数里之外列阵,佯败而退。彼既为长府而来,必要深入。届时,以栉崎城坚守,却伏兵于远处。待其围城,全军尽出,则可一鼓而歼之。” “唐国海军虽强,但海峡狭窄,又有水军,必不敢入,则不能支援。” “唐国所强者,海军也;至于陆战,无非南蛮战法,火器犀利而已。若用智谋,当可大胜。” “不守滩、诱其攻、坚城之下远离炮舰,围而歼之!” “若能胜,九州岛诸藩,皆以我藩马首是瞻,共抗唐国。”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三二章 各自打着小算盘 想要让九州岛诸藩马首是瞻,就得打胜。不但要打胜,还要守住下关海峡。 幕府给他的命令,也是守住下关。 他要是不守,直接跑回萩城避战,等于卖了与下关海峡相关的诸藩。 万一大顺的目的并不是占领日本,幕府没有倒台,幕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追究长州藩擅自放弃长府、致使下关海峡大开的责任。 现在长州藩的局面就是这么恶心。 守海峡,必守炮台。 水军是恶心大顺海军的,可从没想着能击败大顺海军。 真要是海军狠下心,拼着两条船的损失,封锁海峡毫无问题。 除非大顺海军进入海峡,正在炮台下,忽然一点风都没有了,然后无风的天气持续三日,日本水军靠划桨特攻,天照大神庇佑,把大顺的船都烧了——这不是没可能,但大顺海军需要考虑这种万一的可能,毕竟大半的家底子都在这,而且大帆船没有桨,而倭人的船有桨;九州岛诸藩可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这种万一上,毕竟全部的家底子都在九州岛,就凑了这点野战部队,支援长州后被人把海峡一堵,眼巴巴看着大顺在九州岛上练习攻城、均田免粮? 幕府把他们一卖,把侧翼全露给大顺,自己溜了。 幕府的口号喊得邦邦响,又是国耻,又是玉碎的,下层武士们热血沸腾,一个个都要报国死战。 幕府的如意算盘,忽悠下层武士和小百姓,还是能忽悠的。忽悠这些学过所谓“帝王学”的藩主,却是忽悠不住的。 割地也好、占土也罢,大顺可不会舍近求远,去割幕府的地。九州岛上就长崎是幕府直辖的,剩余的连个谱代大名都少,几乎全都是幕府一直防着的外样大名。 九州诸藩要考虑自己,长州藩也得考虑自己。 如今这局面,只能硬着头皮打。 山县昌贞的建议,并不是唯一可用的方法,但却是可以让九州诸藩支援一些兵力的唯一办法。 这一战,按其所想,大顺军攻击的关键,就是长府藩附近的炮台,拿下了炮台,就可以封锁海峡,驱赶海峡里的水军。 水军被驱赶走,大顺的军舰就能进入海峡,炮击长府藩厅栉崎城,这就可以发挥出大顺的最大优势:海军。 否则,就是陆战作战、海军看戏,始终瘸一条腿,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将军会选择的战术。 既如此,就可以让九州诸藩出一些兵,帮助防守炮台一线,长州藩主力则在远处隐藏。 待大顺军攻打炮台的时候,自后杀出,包围歼灭。 战术已定,便叫一些武士在绫罗木村附近严密监视大顺军的动作,派出长州藩老中坂时存去见在九州协调各藩关系的幕府大目付稻生正武。 大目付平日的一大任务,就是监视各藩。从柳生宗矩开始,就建立起来了密布全日本监视诸藩的情报网。否则也就不可能把锁国政策、武家法度执行的这么严密。 稻生正武不太懂兵,但懂后勤民生,现在九州岛诸藩手里其实也没有多少兵。 大顺军攻城挺厉害的,海军又能到处跑,就算用救火战术,也不可能把兵都集中在一起。 现如今九州诸藩的总兵力,号称十二万。但凡有号称二字,那水分就太多了。去掉水分,也就七八万。 这七八万不是全部的野战力量,还得分兵驻守,防止被偷家。 野战部队里,大半还是后勤辎重兵,刨除掉要必守的几处登陆地、炮台等,也就两万多的野战机动兵力,还要分南北驻守。 不是所有的武士,都能拉出来野战的。久留米藩正在闹一揆,还需要武士镇压。 唯独不用担心百姓一揆的,是萨摩藩。 因为萨摩藩采用外城制,将低级武士扔到各个村子,完全春秋时代采邑的管理水平,百姓就算一揆也就集中在各个分封的村子里——封建制度一点都不瓦解松动,自然也就保持了中世纪水准的安稳。 但这种制度,对内封建统治很适合,对外作战就很不适合。 召集这些城外武士守城还行,野战缺乏训练,无法结阵,根本没用。 况且,这一战大义上,就是奔着萨摩藩来到,萨摩藩不会同意把兵力集中在北面。 而北边诸藩要防守的地方就太多了。 长崎、熊本、福冈、平户……这些地方都有可能被登陆,尤其是长崎和平户。 平户,那是明末时候大海贼李旦、颜思齐、郑芝龙等人久居之地,可以说大顺这边若是有心,熟的不能再熟了。 长崎,开战之前大顺海商年年都来,去那里可比大顺去土佐、鸟取容易太多。 小仓还要守,若是小仓失守,海峡一样暴露给了大顺,海军通行无阻。 福冈城距离海边不到一里路,也在大顺的炮击范围之内。 这些地方,都可能被登陆。在这里登陆个大几千人,可比跑到小滨容易的多,不可不防。 救火、救火,那得先守住自己家,才能指望被救。本丸都没了,那是救火吗?那是武装游行。 靠海诸藩的本丸里,都塞了不少守兵。能调动的机动部队,本就不多。 稻生正武协调了半天,各藩藩主都不同意出兵渡海,支援长州藩。 岛津氏的藩主因为疝气,从三年前就一直在江户居住,一直没有回来。现在萨摩藩很担心藩主会被幕府当做谈判的筹码扔给大顺,更是要死守鹿儿岛,认为北上愚蠢。 熊本藩、佐贺藩也认为,出兵北上支援长州藩的做法,很不明智。焉知不知大顺的调虎离山之计? 今日在绫罗木集结军舰,就以为要在绫罗木登陆;明日炮击长崎,长州藩是不是也会把兵都调到长崎? 武士靠两条腿,渡数里宽的海峡就得一天时间,来回折腾,可大顺这边乘船,三五日就能从下关跑到长崎、佐贺。 佐贺城前几年刚刚失火,城又距离海岸不过数里,到时候没有援兵,还不是很容易就被攻下? 各藩有各藩的利益,反正九州岛诸藩对下关海峡不甚太在意:虱子多了不痒,就算大顺拿不下下关海峡,仍旧有许多地方可以登陆九州岛。拿下下关海峡,也就多了几处登陆的可能而已。 下关海峡对日本很重要。 对九州岛诸藩,可不算太重要。 故而他们希望在这里调节的大目付稻生正武,是否可以代替幕府做出决定,与其去支援长州藩,不如让长州藩把兵力都集结在九州岛,抱团死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稻生正武并不想违背幕府的命令。他又不是大坂城代,就算是大坂城代,也只是名义上有资格调动西国诸藩之兵,可实际上还得向上汇报。 幕府给他的命令,可不是守住下关海峡,而是协调九州岛各藩,守住九州岛。 不调兵,九州岛守不住,那还可以说是力不能及。 可要是调兵过了海峡,大顺这边声东击西,登陆九州岛,那就要负大责任的。 或者让长州藩放弃下关海峡,全都缩到九州岛上,长州藩也绝对不会同意。 锁国之后,幕府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稳定上,百余年形成的习惯,使得没人敢“僭越”发令。 本身的体制就是为了对内的镇压和稳定,可不是为了打仗的体制。 这时候长州藩所能感受到的痛苦,也落在了稻生正武身上。 坂时存讲了一大堆唇亡齿寒的道理,九州岛诸藩油盐不进。 稻生正武担了好大的责任,终于同意出兵两千,帮助长州藩防守炮台一线。 之所以是两千,因为海峡里的船,最多一次也就能运送两千部队。 这两千人要能去,也得能回来。 真要是守不住,就缩回九州岛。 毛利宗广知道这两千武士已经算是九州诸藩的极限了,有总比没有强。 他担心一旦开战,这两千人见势不妙,直接开溜,跑回九州岛,所以希望这两千人能够作为野战力量,而让长府藩长州藩的兵来守炮台一线。 然而带兵过来的武将根本不同意,说藩主和大目付给他们的任务,是防守炮台,可不是加入长州藩的兵力野战。 这简直就像是明末的翻版,每个人的选择,于大局去看,都是脑袋有问题;可放在私人身上,却又几乎是每个人的最优解。 毛利宗广无可奈何,只能集结了长府藩的全部武士,加上一部分长州藩的兵力,与九州藩兵力合计五千人,在栉崎城和炮台之间布阵、筑垒。 其余主力隐藏在长府以北,准备以怯战死守的姿态,诱使大顺军进军攻打炮台。 在绫罗木附近的武士不断回报,说是大顺的海军军舰数量,每天都在增加。在岸上登陆的大顺军,正在抓取乡民,修筑一些防御和登陆用的码头,看样子是要搞大规模的登陆。 折腾了七八日,馒头这边终于收到了李欗的命令,大军集结出动的时间已经定下。 计算了一下日期,馒头便放弃了绫罗木的登陆场,南下,炮击了小仓。 大顺不知道长州藩的兵是不是都在下关,但这些日子一直佯装要登陆,就算不在,这时候也该调来下关了。时间上也差不多了。 炮击小仓一日后,继续南下,又炮击了福冈城。 几番动作,彻底让九州岛诸藩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大顺在绫罗木村附近的动作,到底是声东击西之计,实际上要登陆九州岛? 还是大顺真的要在绫罗木村登陆,炮击小仓和福冈,才是声东击西? 猜不透、摸不清,水军缩在海峡里,只能看着大顺军炮击完毕后扬长而去。 萨摩藩如临大敌,不断加固鹿儿岛的防御,担心大顺会炮击鹿儿岛。 然而等了许久,并不见大顺军炮击鹿儿岛的事发生,反倒是萩城那边传来了消息,大顺军主力登陆了萩城。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三三章 唯手熟尔 萩城,在冷兵器时代,是座很难攻取的山城。 这里有一条名为阿武川的河流,在距离入海大约七八里的地方,像是尿分叉一样分开了,形成了一片长宽皆在五七里的三角洲。 三角洲突入海里的部分,是一座山,名为月山。 萩城就建在月山上,三面环海,一面与城下町三角洲相连。如果守城一方有强势的水军,或者只是在冷兵器时代,此地真可谓易守难攻。 然而,此时此刻,集结在此的大顺军舰队也没发现几艘能战的水军战船,三面环海意味着三面都能炮击,不免觉得当初修这城的人,脑子有问题。 不是萩城修的不好,而是时代变了。 海军先朝着萩城乱轰了一气,大乱了萩城的平静,造成了巨大的恐慌。 先行登陆的陆战队却没有在城下町登陆,而是在阿武川河的南岸登陆,一个连队的士兵迅速冲上了附近的山丘,继续向东冲击,将东侧的一座山丘也占了。 后续部队还在海上飘着,靠着小艇一次性运送二百余人慢慢登陆。舰队的炮击扰乱之下,先期登陆的部队很顺利地占据了没有防守的阿武川南岸。 阿武川南岸靠海的山丘上,没有防御、堡垒,也没有炮台。 吴芳瑞带着参谋,簇拥着主将李欗,登上山顶,观察了地形之后,将指挥所就建在了山顶上。 为了方便指挥,他将自己脚下的这座山,命名为萩城山甲、东侧的山为萩城山乙,依次排开命名。 他所在的萩城山甲,距离阿武川河只有百步距离。越过阿武川河,通过一段两面临海的、长宽三四百米的空地,就是萩城堡垒,以及后面孤零零入海的月山。 萩城山甲向东,是一片二三百米宽的平原,再往东就是萩城山乙。 萩城山乙,距离阿武川河更近,山下只有一条仅能通行两人的小路,紧靠着河边。 山乙再往东,是一片长宽四五里的平原,可称之为大平原。 按照计划,负责围城的部队,只有两三千人,太多的兵力在这种地方也无法展开。 野战的主力部队,则集结在距离吴芳瑞所在的山丘南面数里的、一座名叫三见的村落。 将当地的百姓全部驱离后,防守各处道路,海军在海上巡航,彻底封锁消息,使得倭人难以知道到底登陆了多少部队。 吴芳瑞所在的萩城山甲,可以纵览全局。 北可以将萩城的动静看的一清二楚、南可以掌控隐藏在三见村的主力。 李欗也把帅帐安在此处,远眺周围的地形,忍不住嘀咕道:“此地甚差。多山而少平原。就算长州藩主力回援,也恐小心翼翼,难以伏击。” 吴芳瑞则指着秋成山乙以东的那片大平原道:“殿下所虑极是。我若为长州藩藩主,必要先派前锋,斥候四出,以免回援途中被伏击。” “我军所为者,是打援,而不是阻援。若是周边地形皆是如此,半途伏击就大可不必了。战场摆在那片平原就好,那是倭人回援的必经之路。” “摆开阵势打就是了,枢密院的意思,是叫我们打给九州岛诸藩看,让他们知道我们的野战很强。当秉持且贯彻。” “而且若在此地打,倭人若败退,则可沿着山谷小路堵截追击。” 李欗想了一下,点头道:“是的。要么,不来回援。但只要回援了,已经近在咫尺,他就只能孤掷一注了。要不然,干脆不回来就是了。吴将军以为,若是不考虑打援之事,多久可以攻破此城?” 吴芳瑞看了一圈,笑着伸出了一根手指,想了想又曲下去半根。 “半天。” “殿下请看。这萩城缩在突出大海的海岬上。四周测深,并无礁石,三面都能炮轰。这便是我说的,有海军,此死地也。” “比如威海,形成海湾,军港在内。海湾两侧均有炮台,刘公岛上也有炮台,此才是真正适合做军港、建堡垒的地方。” “萩城恰好反了,孤零零深入海中,并无犄角掩护。百年前,真雄关也;百年后,真愚笨也。” 顺着吴芳瑞的目光看去,李欗点点头,确实和刘钰选的威海完全相反。 吴芳瑞又道:“其城依山而修,虽有错落,却无防炮坡。海军可以炮击三面,所以无处躲藏。墙壁皆为石垣,若如鹰娑伯修威海炮台,皆为厚土覆盖条石,皆因炮弹碎石伤人。” 他又指着萩城的护城河道:“入萩城的路只有一条,固然方便死守,却也断绝了出击的可能。只需一个连队、两门大炮,就可以堵住萩城外出的通路。所以,我若为防守的倭将,看到我军军舰出现在海上、殿下已经登此山而升帅旗,就应该下令所有武士都撤入城中的。” “可惜,他们连这点脑子都没有。可能是只打过刀剑矛盾的仗,没打过这么多火炮火枪的仗。” “但我估计,可能倭人各藩大战的时候,这长州藩的毛利氏,应该有一支水军。” “他要没有水军,除非脑子坏掉了,才把主城放在这。” “但若是没有脑子,又怎么可能在乱世中存活至今?所以,按常理来猜,这萩城的毛利氏,当初一定有一支水军,而且水军还很强,所以才选了这里修城。” 毛利氏战国时代的时候,是否有水军,吴芳瑞并不清楚。 可他看这地形,猜测应该会有,要么就是当初选择这里做本城的,脑子有问题。 当年选此做主城的,脑子是否有问题,吴芳瑞不确定。但他可以确定,现在负责守卫这里的,脑子绝对有问题。 现在这局势都这么明显了,居然还有大批的武士在城外列阵。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撤入山城,在后面海岬的山上,分散防炮,又有城墙阻隔,三面是海,也跑不脱。 开战的时候,一波波地顶在山城前线,或许还能坚持一阵。 可现在,倭人的布阵,让吴芳瑞看的有些迷糊,心想这群人是多久没打仗了? 山城的城堡入口桥,距离吴芳瑞所在的山丘,只有六七百米。 吴芳瑞到河边,还有一百三四米,一百米宽的阿武川河,过了阿武川河到山城入口还有三四百米。 这三四百米的空地,极为平坦。东北边是海、正西边也是海、正南边就是吴芳瑞所在的山丘和大顺登陆部队的炮兵阵地。 也不知道倭人哪个人才布的阵,一千多武士在这片能被三面炮击的地方列阵,与阿武川河南岸登陆的大顺军对峙。 萩城再往东的城下町,还有约莫一千五百余人,扎阵在秋成山甲、和秋成山乙那片小平原的对面,隔着一条阿武川河。 看这样子是想趁着大顺在西边攻击的时候,从这里渡河威胁大顺军的侧翼。 李欗听吴芳瑞解释了一番,明白过来这样的防御在吴芳瑞眼里,确实处处都是漏洞。遂问道:“若吴将军防守,可有破解之法?” 吴芳瑞直接摇头,想了一下道:“其实在发现我军军舰的时候,还是有机会的。应该当机立断,将兵分成三部分。” “一部分守城、一部分占据殿下此时所占的这座山丘;一部分占据萩城山乙。互为犄角。” “如此,我军只能在北边的城下町登陆。然而,登陆之后,若直接攻打萩城,侧翼就会受到威胁。秋成山甲乙两座山的倭人,就可以渡河出击。” “所以,那样的话,我军就只能先把这两座山丘啃下来,才能围攻萩城。” “但这些倭人见了我们,炮击之下先慌了手脚。至关重要的甲乙二山,竟无一兵一卒防守。萩城已是一座孤城,四面皆可炮击,如何守?” 李欗顺着思路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是了。若是之前就分兵,互为犄角,我军实际上只占据了北侧。若不管这两座山上的倭人,直接攻城,则这两座山上的倭人就可以袭我侧翼。” “所以,一定要先攻下这两座山,然后才能攻城。若互为犄角,一座山一座山地啃,至少要啃个四五天,才能完成对萩城的包围。而起,若乙山被攻下,可退至甲山,甲山被攻破,还可退入萩城。” “倭人难道不学兵法?” 吴芳瑞笑道:“文恬武嬉,百年承平,忘了怎么打仗了而已。我们这些参谋,以前在威海的时候,就是对着各种地图,琢磨各种布阵、行军的可能。无他,唯手熟尔。” 李欗拊掌大笑道:“好一个唯手熟尔。那现在怎么办?” 他既知道自己的水平,也不对参谋长的部署指手画脚,乖乖听话,自己最后下命令就是。 “殿下可下令,让舰队先不炮击萩城,而是暂停。舰队一分为二,一部在西、一部在东北,对萩城前准备列阵的千余武士形成交叉炮击,但先停炮不发。” “我军现在才上岸了千人。倭人多半会想着将我们赶下去。我估计他们会先发动一次进攻,否则没必要列这样的阵。” “待倭人进攻,萩城山乙上,已有我军两个连队,三门轻炮。据险而守,不会有失。” “一旦倭人进攻,舰队交叉开炮,已登陆的主力就在这里,先把正面的倭人击溃,迫使其退入萩城。舰队封锁萩城出路。我军主力东转,围歼渡河至甲、乙二山之间、意图袭扰我军侧翼的倭人。” “若倭人攻,则经此一战,必然乖乖地缩入萩城固守。” “若倭人不攻,我军就按部就班地登陆,工兵搭建简易的码头就是。反正他们一无海军、二无炮台威胁,慢慢来就是。” “他既出城列阵,便有攻与不攻两种可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各有应对。攻是死、守也是死。” “他错过了一开始就分兵三处互为犄角的机会,再也没有机会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三四章 王土之界 战场就是这样的残酷,瞬息万变,一个错误的决定就可能丧失主动权,从而花费高昂的代价夺回这个主动权,甚至全面溃败。 非是吴芳瑞料事如神,而是战场环境决定了有限的选择就这么几种。 吴芳瑞是参谋出身,除了很懂得扬长避短,终究在威海跟着刘钰一起太久,很能领悟枢密院的作战思路。 这一次攻取萩城,思路就很明确。 炮舰围城,将倭人吸引在孤出大海的萩城本城和城下町;炮舰轰击,造成混乱,立刻抢占战场意义极大的两座山丘,彻底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在他看来,倭人如果读过兵书,在经历了初期的混乱清醒过来后,就会选择夺回主动权。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萩城守军的反击正式开始。 远处海面上,陆战队的工兵搭乘着小艇,慢悠悠地朝着海边划,没有任何敌方威胁的登陆,和在威海训练时候差不多。 这些工兵也在最短时间内,修筑靠港卸货的码头,以及为炮兵构建阵地。后续还在海上飘着的部队,需要简易码头修好之后才能登陆。 倭人反击的时候,那些没有上岸的陆战队只能在船上看热闹。 萩城山甲对面,倭人的铁炮手在河边列阵,试图与对面的大顺陆战队对射,从而掩护着甲的武士渡河。 大顺军这边,装备了昂贵手工拉出膛线的米尼枪的散兵,在河岸稍微退后的地方散开,并不急着和对面的铁炮手对射。 列阵的、还在用便宜的仿制的法式1728陆军款滑膛枪的陆战队,则在靠山的地方列阵,并不去和铁炮手对射,而是想要半渡而击。 六百多着甲的武士,开始登上小船,试图渡河。 与此同时,试图威胁大顺登陆部队侧翼的武士,也开始了渡河。他们准备先攻下萩城山乙,然后席卷过去。 既然想要围歼试图威胁侧翼的这队武士,也不好立刻就把萩城山甲正面意图渡河的武士击溃。 舰队没有开炮,登陆的炮兵用最慢的速度射击着,迟滞着意图渡河武士的集结,试图制造一个东西两队武士的时间差。 因为军官们都很清楚,只要舰炮开火,甲山正面的这队武士顷刻就会溃散。 就怕到时候东边意图威胁侧翼的武士一看正面散了,河也不渡了,直接开溜,那便没什么意思了。 炮兵的迟滞起到了效果,原本计划同时渡河的两队武士,出现了一个大约七八分钟的时间差。 东边乙山,战斗已经打响,第一批登陆的倭人武士已经开始强攻乙山,第二批渡河的铁炮手也开始登船。 西边的甲山,大量的武士终于开始登船。 着甲的武士在前,举着一块木盾,试图阻挡铅弹。同船的武士伏在船上,低着头。 李欗确认可以开始后,叫人升起了炮击的旗帜,在炮声响动之前问道:“此何阵法?” “回殿下,一字长蛇阵。倭人攻蛇身,首尾齐卷。甲山为首、乙山为尾,倭人破阵之术是没错的,击蛇头、切蛇身,欲使我首尾不能相顾。然击蛇头之队,顷刻溃败,便无用处。” 对话刚刚结束,早已经等的不耐烦的海军立刻开炮。 东北、正西,两个方向形成的夹击火力,顿时覆盖在了渡河的倭人身上。 散兵开始自由射击,靠山根列阵的陆战队奏响战鼓,列阵向前,在河岸边举枪。 不过千人的倭人武士队伍,此时面临的是12艘巡航舰二分之一的火炮,加上正面陆战队的六门轻便榴弹炮,合计186门火炮的三角交叉轰击。 海军的炮手都是在威海用火药喂出来的老兵,加上燧发机的使用,开炮的频率极快。 三次炮击,加上陆战队的一次齐射,正面渡河进攻的武士瞬间崩溃。 只在雷霆之间。 后面列阵的铁炮手抱头鼠窜,朝着萩城狂奔;渡河到一半的武士,侥幸未死的,也立刻调转了船头向后面逃走。 齐射了一次的陆战队就地停住,掏出铅弹,咬破纸包,装填火药和铅弹。 伴随着鼓声,快速形成了营纵队,右转迈步,向东席卷。 东边已经渡河的九百多名武士,实在没想到西边的战斗这么快就结束了。 就如同打了几串惊雷,可就算是下雨天,也没有打完雷就这么快下雨的。 正如吴芳瑞用阵法的解释,本想着击头而攻身,使之首尾不能相顾,先断其尾。 却没想到击头的部队根本没击出,现在就成了最愚蠢的攻一字长蛇阵只切其腹,首尾不是不能相顾,而是首尾合力席卷,如蟒绞兽。 呈营纵队攻击前进的大顺军,最前面的连队在听到变阵的命令后,鼓手将步频从75步降到了60步。 这个时代的军鼓也好、军歌也罢,都必然是和操典的步幅相符合的。 听此时各国的军歌拍子,就知道此时各国操典每分钟的步子频率。 后面的几个连队,则加快了脚步,从步走变成了小跑,就像是无数次在威海小站营训练的那样,按照军官的节奏呈斜角快步跑到应该在的位置。 散兵前出,利用松散的阵型,拉长宽度,掩护后面的线列。最后一个连队不参与前面的对射,还是跟在线列的后面,保证随时可以变阵成营空心方阵,虽然倭人并没有骑兵,但军官学操典学的都很古板。 大顺陆战的特点,就是超快的变阵速度,行进间变阵、前面配属的散兵、以及随时可以切成营级方阵的团营阵型转换。 相对而言,每分钟的射速和装填速度,按照此时世界的排名,射速是远低于已经上台了腓特烈二世的火枪手的,但是变阵的速度可比腓特烈高出了数倍。 若此时和普军排队对射,在对射阶段,大顺的军队肯定是吃亏的。 反过来,大顺军的超快变阵机动性,使得大顺军也很难能经历腓特烈在几次类似库勒斯道夫战役里,被哥萨克和潮水般的土尔扈特蒙古人,打的绝望想要自杀的场景——普军的变阵速度太慢,所以土尔扈特部的蒙古人,历史上在东归之前,还能去柏林转一圈。 因地制宜,实际主持军改和战术体系思路的刘钰很清楚,大顺的周边是什么情况,今后要打的仗是什么风格,以及所有可能战略方向上的对手。 不管是西北的蒙古人、还是俄国哥萨克加土尔扈特蒙古骑兵、亦或是多山的日本、崎岖的西南高原、南洋的热带丛林,变阵速度和散兵战术,都是优先于射速和装填的。 大顺也不太可能跑去欧洲和欧洲军队在平原上对射,强调射速和强调整体阵型配合统一的斜线阵,就是削足适履。 而这种战术思路,既在收复西域的时候有用,在攻打日本的时候一样有效。 短短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营纵队转为了横队,散兵也已经展开。并且如果在侧翼出现了威胁后,也可以在两分钟内转换为营空心方阵。 发觉到情况不对的倭人武士,也反应过来了,知道攻乙山不可能下,遂留下少半兵力牵制依山的三个连队,剩余人冲向了已经迅速转为了横队的大顺军。 军鼓忽停,军官此起彼伏的、夹杂着陕西、京畿、胶辽等各种口音的号令同时响起。 “举枪!” 咯喇喇…… 火枪被平举起来,木然地对准了正喊着他们听不懂的冲杀的着甲武士。 “放!” 枪声响完,士兵们在硝烟中木然地装填着下一发铅弹,第二轮射击之后,冲锋的倭人武士就崩溃了。 九百多人的渡河队伍,无一逃走。要么被俘,要么慌不择路着甲泅渡,淹死在河里。 两次齐射,四百多人被打死打伤,二百多武士投降,剩下的要么淹死、要么在乙山之下被击溃。 调整好了角度的炮兵这时候也朝着北岸列阵的铁炮手轰击,散兵隔河与对面的铁炮手对射,或者射杀水性不错正在泅渡的武士。 简单的一字长蛇阵,彻底断绝了萩城倭人想要出城野战的想法,迅速撤退到了萩城之中。 整个城下町已无武士,而退守到月山萩城的武士,并不知道,他们守城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山上目睹了这一切的李欗,也算是第一次见识到大顺军的野战。他指挥舰队,到现在其实也打过不少仗了,可都是凭借舰队的机动性打的巧仗。 攻的城,不是靠海,就是城中几乎无人主动放弃。 山下的硝烟还没有散去,李欗还沉寂在刚才变阵的惊艳中,就像是看戏一样,几声号令,场景一换,崭新的一幕就拉开了。 “昔日在宫中时,便听鹰娑伯一战定西域的故事。今日得见,方知传闻不虚。鹰娑伯打仗,靠兵不靠将。” 他的话,情商很高,吴芳瑞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京城勋贵大将圈子里的人,如何不知道这传闻是什么? 原话是一群老将看着刘钰指挥的阿尔泰山一战的复盘,纷纷撇嘴道:“这打的什么玩意儿?这也能赢?给我一群这样的兵,我打的绝对比守常要强。” 吴芳瑞闻言一笑,问道:“殿下,自开战至今,我军伤亡不过百人。所依靠的,是每一战我军的火炮,甚至人数都占优。可以说,自开战以来,几乎每一仗都是以多打少。这难道不是一种谋略吗?” “不知兵者,以为不过是靠海军运兵之便。可知兵者,却知海军运兵之便,本身便是庙算的谋略。” “只不过,别人的谋略,是靠临阵。而鹰娑伯的谋略……靠钱。” 李欗想了想,似有所悟,许久点头赞道:“自我执掌海军,方知钱之妙处。的确,若无海军内部组建的后勤运输司,也就没有这种跳着打的谋略了。” 吴芳瑞想到了刘钰给他们讲过的一个故事,说道:“两百年前,西班牙人数百人灭一大国。所可惧者,便是两百年前,西班牙人就能远隔两万里重洋,中途没有停靠,将数百人和几十门大炮运到美洲。” “如今两百年过去,殿下以为,我朝如今可能将千人步兵、二十门炮送到欧罗巴吗?” 李欗听馒头说过去往瑞典的艰难,黯然摇头道:“不能。” 吴芳瑞又道:“若登陆九州岛,不计代价,可渡五万。若远跳小滨,可渡五千;若至马六甲,一次可渡千五;若至印度,一次可渡五百。殿下如今既掌海军,日后何处可谓王土,便看那个后勤运输司了。” “陆军的将军们日后还想立功,可就全仰仗殿下了。” 李欗心道哪里是仰仗我?分明是仰仗后勤运输司,只是看这局势,这一次海军立下大功,朝中定不会再让海军练兵、后勤、征兵、统兵、造船一手抓了。哪怕自己是个瞎了只眼睛、曾有教名的皇子,也不行。 但再一想吴芳瑞的话,也觉得破有深意,值得细思。显然,现在一次只能渡五百的印度,算不得王土;但一次能渡千五的马六甲,称之王土,亦未尝不可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三五章 回援 萩城既不像小滨那么远、也不如平户那么近,加之抗线的大部分兵力还是海军有固定运输船的陆战队,总算是集结了大约八千的军队。 在守城的倭人退入萩城后,上岸的工兵花了三天时间,修筑了简易的码头。更多的兵力开始登岸,隐藏的兵力在三见村集结,严密封锁着消息。 露出在外的部队,只有三千余人。 军舰开始轮番休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几艘军舰对着萩城轰击一阵,每一次轰击都是交叉轰击。 炮兵也开始时不时地轰击一下萩城正门。 这种疲惫战术让萩城的守军每一天都紧绷着神经,野战打不过,躲在城中这奇葩的萩城选址也挡不住炮弹。 每次炮击,都有可能全面进攻,使得每一次炮击都需要武士在前面部署,承受一次次的炮击。 只是三天时间,城内武士的心态已经崩溃了。 睡觉睡不好,也不敢睡。轮到番组守卫,就要祈祷这一次炮击不那么剧烈。 守在前面的人怕的不是大顺军的炮弹,而是怕条石筑成的石墙,炮弹在上面胡乱弹跳,都不知道会砸死谁,飞溅的石屑总会用诡异的方式在他们自认安全的地方飞出。 眼看着外面的大顺士兵越来越多,大炮也已经架在了距离萩城正门不过二里的地方,整个萩城完全被堵死了。 吴芳瑞的判断很准确,萩城建造的有问题,适合死守待援,但却根本不适合内外夹击。 狭小的一道桥,根本无法做到有效地出击集结,而且想要出击集结,必定会遭到两面海上炮击的危险。 在这种情况下,吴芳瑞带着参谋,开始勘察他选定作为决战地点的那片平原。 侦查的轻骑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只说附近都是山地,很少有这种数里宽的地形,这是周边几十里内最适合的战场了。 这片平原往南,是一条山谷路。出了山谷路,就是一片宽度在一两里的山谷平原,算是通往下关最容易走的一条路了。 参谋们跟着斥候,绘制了周边的地形图。 作战参谋们则根据这些地图,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 主力摆在这片平原和倭人野战,三百骑兵和一千步兵,在开战的时候,就机动到倭人主力的后侧,堵截倭人的残兵,尽可能全歼。 这一千三百人,在参谋看来,要执行整场战役计划中最难的一步。要在一天之内,行军四十里,而且很可能遭受到倭人小股兵力的阻挡。 将这千三百人选出集结后,又派了一个连队的士兵驻守在平原东侧的小山上。 倭人主将稍微有点脑子,就一定会先攻下这座小山,然后选此山为本阵,才能将兵力从容展开。 而大顺需要要倭人占领东侧的小山,否则这仗就打成一波一波又一波的守山战了。只有诱骗倭人认为安全,将部队展开,才有机会全歼。伏击的话,一旦被倭人发现,前功尽弃,没必要冒险。 这种围城打援的战术,给倭人的选择本就不多,甚至可以说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救。 要么,从一开始就直接放弃,不救。 只要救,可选的路线和战术就这么多。 吴芳瑞很烦躁这里多山的地形,只能靠大顺士兵的训练纪律给他的绝对自信,选择在萩城的门口打这一仗。只 要能让倭人将主力展开于战场,他就有必胜的把握。 包括当年西征西域,他也没掌握过这么多精兵。经此一战,吴芳瑞自认将会是陆军里执掌新军大规模野战的第二人,故而可谓尽心竭力,为这一战做十足的准备。 参谋们详细思索着种种可能,确定这里将是倭人选择决战的最佳地点。 城下町的空地虽大,但近海,要防备炮击。 城下町和这片平原之间,还有阿武川河阻隔,阿武川河也是在这里形成了分叉。一旦倭人向北列阵,不但要受到海军炮击的威胁,还要面临各部被阿武川河天然分割的不便。 所以参谋们都认可吴芳瑞的意见。 倭人的战术,必然是先攻下东侧一个连队防守的小山,将本阵扎在那,在这片平原空地展开,最终目的是夺取甲、乙两座山丘。或者,屯兵展开,做出威胁,让大顺没有办法全力攻城,对峙之后灰溜溜撤走。 唯有如此,才能解围。 既如此,那么选择在这片空地平原野战,也就符合双方的最佳选择——大顺军就算打不过,还可以在阿武川河以北列阵,借助炮舰的掩护,但主力在那,就等于拱手将两座至关重要的山丘让给了倭人,萩城之围即可算是被解了。拖下去,大军就只能撤走。 再三议定后,斥候开始控制周边的战场情报,再三侦查那支将要穿插堵住溃兵退路的路线。 工兵开始在萩城山乙下的空地,构建炮兵阵地。跑兵军官开始在战场各处,设置醒目的提示物,作为射击的指向标,同时测定了射击角度的定值。 ………… 在下关驻守的毛利宗广知道萩城被围的消息后,震惊不已。 之前大顺海军炮击了小仓和福冈后,都以为之前在绫罗木佯装登陆,是为了吸引九州诸藩渡海,声东击西。 为此,小仓和福冈被炮击之后,九州诸藩还对毛利宗广之前要借兵的提议表达了不满,认为幸好自己这些人没有上当,否则九州岛危矣。 之前既借兵助长州藩,此时大顺军可能攻打九州岛,希望长州藩也能派一些兵支援九州岛诸藩。 看在借兵两千的面上,毛利宗广借兵三千,但和之前九州藩的口舌一样,让这三千兵只能防守小仓。 结果大顺军的确是声东击西,可问题是击的却是萩城。 而且就传来的消息来看,大顺军火炮极多,没有了水军优势的毛利主城,之前的优势全成了劣势,三面环海的炮击让城中惶惶不可终日。 山县昌贞进言道:“藩主当早做决定。” “要么,回师救援。若晚一些,恐怕城破。” “要么,死守下关,一动不动。必要时候,退过海峡,与九州岛诸藩合兵。” 坂时存道:“武士妻小,皆在萩城。如今军心思归,恐唐人均田免粮、劫掠拷掠,若土佐旧事。藩主何不让大目付协调九州岛诸藩,协守下关,萩兵星夜回援?” 毛利宗广也知道,家里被偷,武士们不会再有战心,人心思归。 “可我恐唐人优我回援,却半途截杀。” “藩主放心。这一路都是山路,唐人不熟地形,必不肯深入。况其深入,必有动静,本藩村人,岂能看不到?他既不肯深入,即便设伏,也指挥在萩城附近设伏——道路众多,他焉知我们走那条路?如此,则可先快而后慢。” “先快者,沿途无忧,疾行。后慢者,斥候尽出,询问村人,缓缓进军。唐人所擅者,不过军舰、火器之犀利,并无野战之信心。藩主细思之,开战至今,唐人可曾打过堂堂正正之阵?皆是偷袭、炮击、攻城、守城之战。” “若其野战无双,何必如此麻烦,声东击西?袭取下关,则大势可定,又何苦要攻萩城?” 一句话点醒了毛利宗广,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果然如此。 攻对马,那是欺负人般的以多打少,对马藩才几个兵? 攻米子,还是以多打少,借助炮击之利,大坂城代的兵刚到,他们就溜了,甚至不敢和冈山藩的藩兵野战。 攻小滨,更是因为小滨城不是山城,而是突出海上的海城,军舰围射而已。之后守小滨,还是靠火器固守。火绳枪的经验,就是纯粹的火枪队,是不擅长进攻的,但很擅长防守。 攻京都御所,本就没几个兵,京都所司代按规定,只有340个武士。之后攻彦根等城,那也是彦根藩的主力都死在了小滨攻城战中。 好像,的的确确,至今为止,不曾有过野战。 都是靠着船坚炮利,火器强大,攻取海边的城市、港口。 军舰看大小,就知道打不过。 可陆战,都是肩膀扛脑袋,唐人有火枪、自己也有;唐人有大炮、自己也有,无非就是打的远一些而已。 若真的野战无双,按说直接攻取下关就是,这里距离对马岛又近,运兵可远比去萩城容易。能在萩城集结三五千兵,在下关集结万人大军不成问题。 这些唐人一直逃避野战,难道真的是野战不强、虚张声势?其所长者,攻城守城;其所短者,野战对垒。 是故一直在扬长避短? 既然救火战术有效,随便即便之前的几次救火,都是火烧完了才到,但确确实实大顺没有选择野战就撤了。 坂时存说的一点没错,只要先快后慢,便可避免大顺军的伏击。这里是自己的主场,是自己的封地,怎么可能对这里不熟悉? 议定之后,请求九州诸藩帮助防守下关。长州藩、长府藩、以及其余支藩和广岛藩留下的一部分兵力,合计八千余人,迅速朝着萩城而去。 回去的路,只有三条。 一条先到长州,沿海进兵,但大顺海军优势,让他直接放弃了这条路。 第二条路,就是大顺军斥候和参谋们认定他必走的路。 第三条路,是在靠近萩城后,向东北迂回,绕到萩城。 但萩城的奇葩地形又决定了这条迂回绕路的路线,最终还是要走阿武川河环绕的城下町,想要解围只能在大顺海军的炮击下,强渡阿武川河,仍旧是一条不智的路。 唯有第二条路,才能让大顺丧失掉最有优势的一条腿:海军。成为一个只剩一条腿的瘸子。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三六章 嘉靖年间的古董 完全按照大顺参谋部推断的路线进军的毛利宗广部,在武士回家防守的求战心态下,很快走完了需要快跑的那段路。 前锋山县昌贞率领一千五百人在前,主力在后,这种地方不是大平原,也没法做到让斥候维持扇面警戒,只能通过对本地地形村庄的熟悉,去询问判断是否有大顺军经过。 也有从城下町获取了情报的武士,或者忍者,翻山走小路将消息传递给毛利宗广。 大顺军的斥候也没有撒那么远,山地的地形,只有几条山谷路,只要把守住几条山谷路即可。 在距离阿武川河以南大约三十里的地方,大顺的斥候小队和山县昌贞的前哨探马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 埋伏在山坡上的斥候发现了倭人的探马,用火枪将倭人探马的马匹全都打死之后,后面的斥候上马冲了过去,抓住了一个没来得及钻山林逃走的倭人。 这个标准的十二人的斥候小队也是艺高人胆大,派了个人把抓住的倭人送回去,剩下十一人骑着马沿路而下。 侦查参谋带队,前出不到八里路,就看到了倭人前锋的前哨部队,二十多个倭人骑兵应该是听到了前免的枪声,正在朝这边搜索。 大顺的斥候下了马,用火枪和倭人的前哨骑兵对射了一阵,击退了缺乏火枪的倭人前哨骑兵,扬长而去。 得到消息的山县昌贞大为兴奋。 认为兵法虚虚实实,唐人的斥候竟然主动暴露,显然唐人在这里没有伏兵。 既然唐人撒出了斥候,又没有伏兵,显然唐人还没有攻下萩城。或许唐人的主力正在集结攻击萩城,这时候若是慢了,只恐唐人察觉,调兵防守山口。 战场如火,当即下令,前锋不对全速行军,骑兵在前,不要停留,要抢占阿武川河南侧的那座山丘。 他认为如果慢一些,让大顺知道了主力回援的消息,定然会增兵驻守那座山丘。 那里可是阻挡回援的必经之路。 若是晚了,纵主力全至,却也无法展开,就要陷入大顺最适合的居高防守战中。几百人守住,主力就可以猛攻萩城,甚至就有可能陷落。 小滨那边的消息,让他们确定,攻打大顺军防守的高处,是不明智的。 萩城之战的第一战,就在吴芳瑞认定必然要抢的那座山头爆发了。 如果是围城阻援,这座山头至关重要,为攻城争取时间。 而既然是围城打援,这座山头驻军的唯一目的,就是打消毛利宗广的警惕性:如果连这里都不驻军,明显不合理。 驻守在那座山丘上的一个连队的散兵,没有配备大炮,他们的任务是抵挡一会就开溜,不能打的太狠,但也不能不打就跑。 其中度的把握很关键,一名老资格的参谋亲自上山指挥。 山县昌贞也知道这座山很重要,拿不下这座山,去往萩城的路就被堵住,后续的兵力再多也无法展开。 他用五百武士强攻,自己亲率剩下的三百武士,沿着阿武川河河岸处,悄悄攀爬。 远处传来轰轰的炮声,振奋着武士的精神,既然还有炮声,就证明萩城还未被攻破。 山县昌贞也迅速将这里爆发战斗的消息传了回去,毛利宗广得到消息后,从之前对山县昌贞擅自冒进的不满,立刻变为了大喜。 “萩城尚未被攻破!唐人既在那里驻扎一军,必望在此阻挡,使得我军难以展开。山县昌贞真将才也,萩城之围若解,他当为首功!” “传令各部,加速前进。告诉山县昌贞,务必拿下那座山!” 从靠近萩城后一直慢慢行军的武士加快了速度,前面已经可以听到枪声。 萩城下,大顺军的表演也开始了。 工兵已经在那片平原和萩城城下町之间,趁着冬季枯水期的优势,搭建了四座浮桥。 三千多主力渡河在城下町列阵,做出总攻萩城的态势。一千兵力在乙山下列阵,守卫浮桥一线。剩余部队驻守在乙山山丘上。 军舰一分为二,开始了从围城开始最猛烈的一次炮击,做出了一副终于集结齐备了部队,开始猛攻萩城的态势。 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炮击虽猛,可是步兵并不进攻,而是缓慢列阵整队。 已经爆发战斗的山丘上,散兵们用射程很远的火枪,一个个地击杀着爬山攻击的倭人。 直到发现倭人从侧面绕后时,这才“惊慌失措”地从山丘上退下,退到了后面。 登上山丘的山县昌贞立刻武士登山驻守,扼守此地,便于后续主力通行展开。 登到山顶的那一刻,他眼中的大顺军部署,是这样的: 在城下町准备攻打萩城的大顺军主力,发现后面出现的敌军,留下了少部分兵力和一部分骑兵,监视威胁萩城。 其余主力渡过浮桥,前往平原处列阵。萩城山乙之上,驻扎了大量的部队,只要那里攻不下来,萩城之围就没有解除——因为大顺军可以从靠海的萩城山甲处,渡河攻打萩城,而萩城山乙正是绝佳的掩护。 山县昌贞自认很幸运,虽然损失了一百五十多名武士,却终究攻下了这座山丘。 他对大顺军的守山守城能力,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心有余悸。 当即将前锋赶来的士兵全都集结在了山上,务必要在毛利宗广的主力来到之前,坚守住这座至关重要的山丘。 然而,大顺军的反应有些迟钝。 他们没有立刻组织步兵反击,而是将大量的大炮在山下的平原集结,原本攻城的部队也开始慢慢撤回。 “唐人无非依仗火器之利。若无大炮,他们不会打仗。” 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山县昌贞命令各部不得出击,死守山丘,控制山丘通往后方的道路。 奔驰而来的毛利宗广感到之后,山县昌贞松了口气,遥指着远处还未陷落的萩城道:“此围,可解矣!” 毛利宗广也登上了这座山丘,看着大顺军的列阵,抚掌大笑道:“唐人愚蠢,果不知兵。无非是依仗船坚炮利而已。” “他防守虽强,可我大军在此展开,未必去攻。只是威胁他侧翼,他如何敢再去攻打萩城?” “既不攻打,互相对峙,岂能持久?他岂不只有退兵一途?” “萩城解围若成,皆赖山县君之力。若是之前畏惧埋伏,瑟缩不前,唐人有所察觉,固守此山加派兵力,事恐不妙矣。” 夸奖过当机立断攻下这座山丘的山县昌贞,毛利宗广却也知道,这只是解围的第一步。 之前山县昌贞攻打这座只有百余人驻守的小山,一个大顺军都没打死,自己反倒死了一百五十多人。 大顺的火枪打的很远,而且打的很准,远不是他们手里的铁炮所能比的。 想要对阵击败大顺军,不太现实。毕竟大顺军是守方,而他们是攻方,大顺这边还站着对面的山丘,这种进攻必要伤亡极大。 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将部队在这片平原下展开,做出威胁大顺军侧翼的态势,迫使大顺军放弃攻击萩城。 或者,大顺军主动进攻,他处在防守,这样他就能有优势。 或者,大顺军放弃进攻,两边对峙,大顺军也无法攻城,无可奈何,只能撤退。 此时,双方的兵力都已到齐,无论大顺是攻还是对峙,双方的兵力已经不会有太大变化了。 刨除掉海军、已经开始为绕后穿插堵截溃兵的那部分部队,大顺在萩城平原战场可以集结的部队有6500人。 其中炮兵工兵等,约莫1200。工兵基本不会参加一线的战斗。 海军的战斗工兵很很精锐的兵种,除非是到万不得已的情况,这些战斗工兵一般是作为预备队的。 他们很少被安排在前面抗线,这些成建制的战斗工兵就是海军最精锐的部队了,能挖、能炸、能修、能守,当然也能刺刀突击。 此时各国都有自己的精锐团队,而大顺海军最特色的,就是这群战斗工兵和那些桅杆射手。 这一次因为是海运很方便,大炮也是集结了大量,海军、陆军最好最新的,代替了4磅炮和8磅炮的6磅炮,多半集中在了这里。 炮兵包括团营配属的大炮,合计有75门6磅的榴弹炮、加农炮,18门昂贵的新出厂的12磅新式铜炮、6门24磅的重炮。 700骑兵,其中冲阵的枪骑500,剩余200是轻骑。 四个连队的掷弹兵,四个连队的线膛枪散兵,剩余的都是滑膛枪的线列步兵,皆配有刺刀。 毛利宗广这边。 八千人的野战部队,有大约一千五的草履取,这些人属于是后勤兵,但必要的时候也能拿着竹枪打一打。 大炮有六门,样式还是一百多年前葡萄牙人献给大友宗麟的佛郎机和舰炮,大友宗麟称之为“国崩”——一国一城,旧时代的城,在大炮的轰击下根本无法防守,取“一炮下去,一国就崩溃”之意,故而称之为国崩。 按照严格的军役制度,剩余的武士里,有2000名铁炮手,用的还是前明嘉靖年间传入的葡萄牙火绳枪。 还有1200名弓手,2500名竹枪兵,以及1200名骑兵,其中有精锐的300名旗本或者侍从精骑。 和万历年抗倭援朝战争时候的武备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有所退步。元和偃武过程中,幕府收缴了各藩多余的火绳枪,而且鉴于火绳枪比较贵,平时镇压一下农民一揆也用不到火绳枪,故而火绳枪的装备率并不高。 毛利宗广将后续的部队逐渐展开,在平原上部署了一个可攻可守的阵型。 2000名铁炮手在排在前面,枪兵在后。骑兵部署在侧翼,靠近阿武川河的那一侧没有部署骑兵,而是将草履取和一小部分铁炮手布置在了那边。 4门佛郎机和2门舰炮的“国崩”,摆在了阵前。 摆出这么一个可攻可守的万金油阵型,其目的就是迫使大顺做出选择。 要么,进攻。 要么,退兵。 在毛利宗广看来,大顺没有其余的选择。 不可能靠一点人守住这里,主力去攻打萩城,因为一旦人少,很可能侧翼崩溃,导致攻打萩城的大顺军被包抄,前后夹击之下,必然大败。 而大顺军,也真的如毛利宗广所想的那样,没有选择少数防守、主力去攻打萩城。 当然,也没有退兵。 而是留下了200轻骑和500火枪手,部署在了阿武川河以北的城下町,威胁堵截萩城可能出来反击的武士。 剩下的人全部调集到了平原上,看来是要主动进攻,击退毛利宗广的主力再选择攻城。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三七章 疯了 山上,侦查用的热气球已经升起,密切关注着周边的动向。 不是吴芳瑞过分小心,而是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以为,倭人至少也得纠结各藩的兵力,照着一万五六千人的数量来。 可他大概点了一下,倭人只有七八千兵。 仔细揉了揉眼睛,问身边的传令兵道:“你仔细看看,倭人就6门炮?我不会落下了什么吧?” 传令兵很小心地查看了一下,回道:“一点没错,大人,就6门炮。” 他回头与那几个参谋对视了一下,惊奇道:“倭人果然有勇气。七八千的兵力,最多两千火绳枪,6门炮,也敢对垒?这是……疯了?” 当年他跟着刘钰西征,后勤补给困难,万里远征,加之当时用的又是法国式的野战炮,太过沉重,是故即便那一战,也没有这么悬殊的炮兵对比。 这一次海运,也不深入内陆,他早就料想到了炮兵会占优势,可是真没想到会优势到这种程度。 两千条二百年前的古董火绳枪、四门漏气严重的佛郎机,两门两百年前的西欧舰炮还没有移动炮架,就敢对垒? 吴芳瑞抬头看了看天,确定天气晴好,也不像是会下雨的模样,摇头嘀咕道:“疯了……疯了!” 要么是长州藩的藩主疯了,要么是倭人可能从别的小路试图偷袭? 叫副官取来了一盆冷水,猛地泼在了脸上,确保清醒之后,下令道:“让热气球仔细观察,斥候尽出,向南查看,看看是不是倭人有什么伏兵。” 传令兵迅速将命令传递下去,吴芳瑞走到李欗身边,问道:“殿下,若不是我多疑,那就是倭人疯了。我看再等一等。我怕半个时辰倭人就会崩溃,穿插到后面堵截的部队恐怕难以抵达。” 李欗也有些看不懂了,心说这装备,简直比军改前的大顺还要差的多。 军改前,最起码大顺的中亚血统重火绳枪,装备率也在一半以上,而且每战必有重炮优势。 甚至,好像连大顺开国时候,东虏的炮兵和火器装备率,也比这些倭人高出不少。否则大顺和东虏在荆襄之前的几仗,也不会输的那么惨,不得不说那些汉奸确确实实让东虏有了当时亚洲最强的炮兵。 现在整个战场处处透露着一种诡异,按照他所想,倭人发现自己的兵力之后,应该选择退兵跑路才是,怎么居然还想野战? 准部的火枪兵,也有四成到六成,甚至还有瑞典人组建的炮兵。加之完全不知道刺刀和空心阵战术,当年这才敢主动进攻孤军深入的刘钰,结果一战溃败。 之前不是攻城就是守城,李欗实在没想到倭人的野战武备是这般模样,无奈笑道:“吴将军勉为其难,就打一打吧。” 面对倭人的阵型,吴芳瑞除了留下了战斗工兵做预备队之外,再没有留其余的预备队。 刨除预备队和炮兵、以及在城下町威胁萩城的那部分兵力,他手里能用来一线作战的兵力还有4500。 狭窄的地形,让他实在想不出包抄的方法,所以他才命令那支包抄的部队然后堵截。 倭人的本阵在东侧的山上,有两条路可以通往后方。一条是沿着阿武川河河岸的路,比较好走;另一条就在山的倭人列阵的南侧,也就是倭人骑兵部署的位置。 吴芳瑞琢磨了一下,觉得要是主攻南侧的那条山路方向,击溃倭人的骑兵,堵住南路,这也不难。 问题是很可能导致倭人见南路被堵,疯狂向北逃窜。不怕他们逃到萩城里,因为城下町附近有骑兵。怕就怕他们沿着小路跑到林子里,大顺军人生地不熟,抓都不好抓。 现在的局势,吴芳瑞很担心,一旦开始进攻就要打成赶羊。关键是这羊,往哪里赶? 两侧包抄,两条路都切断,倒是可以把倭人逼到山上去。 倭人的补给携带的不多,山上最多三天就要投降。 可关键是这需要两侧的进攻保持一致,北边快了、南边慢了,可能导致倭人见势不妙直接开溜;反之亦然。 这些倭人都是本地人,往山里一钻,抓都没处抓。 但要是成了,不需要堵截的部队出力,就可以全歼这支倭人主力。 溃乱之下,往他们控制的山上跑,而且主将还在山上,那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他将这个想法和李欗说了一下,李欗笑道:“将军自便。我虽名为主将,实则学徒。一切号令,皆由我发,将军只管部署就是。” 在得到了李欗背书首肯后,吴芳瑞将阵型布成了一个标准的两侧多而中间少的阵型。 为了以防万一,判断了一下出击后路的部队行进时间,他决定把进攻时间放在正午十二点。 调集了两个连队的散兵,和六门轻炮,渡河在城下町向东运动,阿武川河的北岸攻击倭人的北侧退路。 两千线列兵排开抗线。 炮兵全部集中,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轰击北侧、一部分轰击南侧,所有的重炮对准南侧。 骑兵摆出一副和倭人旗本骑兵对冲的架势,也摆在了南侧,后面是精锐的掷弹兵连队,以及一个营队的步兵。 给骑兵的命令是一旦冲垮了倭人的南侧,倭人南侧的骑兵要是沿路溃逃,枪骑兵什么也不用管,就是猛追这批倭人就是。 堵侧翼的事,不用枪骑兵管,要靠后面的掷弹兵和步兵。 剩余的部队都呈营纵队,集结在了阿武川河一线。 上午十一点,重炮的炮兵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朝着倭人的炮兵阵地射击,并不急于立刻将他们摧毁,而是在试射判断角度和距离。 十一点半,各个营队的指挥官在吴芳瑞那领取了最后的命令,各就各位。 十一点四十五分,渡河在城下町集结的两个连队的散兵,六门轻炮,已经在可以威胁到倭人侧翼的位置展开部署。 掏出怀表,当分针终于转到了十二点的时候,早已经计算好位置的炮兵在第一时间击毁了倭人仅有的六门大炮。 随后,集结在两侧的炮兵开始按照既定的目标,朝着两侧猛轰。 开花弹不断地越过前面的铁炮手,在南侧的倭人骑兵头顶爆炸,200名列阵的倭人骑兵,在三轮炮击之后,就损失了四百余人,这才反应过来,向后退了一大段距离,避开了有些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炮击。 北侧列阵的草履取和竹枪兵,在炮击下,阵型已经开始动摇。 渡河的散兵,在阿武川和北侧,不断地朝着他们的侧后行军,隔着河,倭人的弓手并不能还击,铁炮手也根本打不到。 与此同时,在海上集结的舰炮,也开始对萩城发动了炮击,使得萩城里的武士根本无法集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的战斗。 偶尔有几个跑出来的武士,也被附近部署的监视他们的骑兵和火枪手击毙。军舰的炮击比之之前,有更加明确的目的,就是堵住萩城的出口,让萩城的武士出不了城。 哪怕舰队的火炮只能用一半,另一半始终歇着,可算上这些天卸到岸上的炮兵,加在一起仍有200余门。 这种程度的炮击,是毛利宗广所不能见到的。哪怕是他的祖辈在战国乱世,也从没有人集中过200门的正规大炮。 轰轰的爆炸声不断传来,烟花一样的开花弹每一次闪烁,就有十几人被击中。列阵的竹枪兵不能过于松散,列阵的铁炮手也保持所谓的三段击,这么密集的阵型,又没有炮兵的反制,也没有骑兵的反击,大顺的炮兵们轰了个爽。 毛利宗广没和大顺真正交过手,道听途说的,也只是大顺火器犀利,却怎么也想不到犀利到这种程度。 知道再这么轰击半个时辰,大顺的部队甚至不需要进攻,自己的阵线就要垮了。 炮兵轰击的同时,他可以看到在大顺军前面列成阵线的步兵开始向前推进。站在山坡上,看的极为清楚,伴随着咚咚的鼓点,就像是一堵墙在整齐地向前靠近,又像是一片移动的森林。 这种程度的整齐和阵列,是毛利宗广所未曾见过的。 前面的散兵分散开,在接近到一百五十步左右的时候,就用手中的火枪不断射杀着在前面列阵的铁炮手。 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铁炮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对射还击,但这么远的距离根本无法打中那些分散的散兵。 成列的大顺军在前进到距离八十步的时候,整齐地停在那里,任凭偶尔高抛飞落的羽箭落在阵中,或是任凭铁炮手的轰击岿然不动。有人被集中,后面的人就像是木头一样补到前面。 然后,毛利宗广见识到了真正的火枪齐射。 几乎是在一瞬间,整条阵线上同时冒出了白色的硝烟,噼啪的响声连成一片。 还在那装填的铁炮手几乎瞬间倒下了大半,而大顺军的步兵停留在原地,既不进攻也不冲锋,而是在那里装填火药。 北边一线,两个营的步兵,展开营纵队的攻击阵型,沿着阿武川河向前突击;南线,大顺的骑兵也已经动起来了。 毛利宗广一下子想明白了大顺的目的,这是要切断南北两条退路,将他的全部兵力包围。 之前还在幻想着唐人不过是依着火器犀利,善于防守,未必善于野战。 大炮轰击,还可理解,总还没有将最后的信心击垮。 可当他看到像是一堵人肉长城一样平直推进的步兵后,就明白过来,这些唐人,很擅长野战。 自己就算再多一万人,野战也不能胜。 跟在毛利宗广身边的家臣坂时存也看出来了这仗打不下去了,连声道:“藩主,撤退吧!” 毛利宗广看着山下的足轻、铁炮手,咬牙道:“已经退不了了。” “藩主,现在还有将骑兵和旗本撤走的机会,若是再迟疑,一旦唐人的骑兵突击,堵住了南撤的路,想退也没机会了。” 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大顺军根本不是攻不下萩城,也不是因为萩城的防御比小滨、米子要强,这明显是一个诱骗长州藩回援而围歼的计策。 可是,兵不是兵,而是武士,是毛利氏统治的基础。 就算撤了,没有了武士,没有了萩城,他毛利宗广算个什么? 这不是大顺的募兵,打没了再招一批就行。 这些武士,对他而言,相当于大顺的全部良家子,加全部的进士、举人,再加全部的秀才,以及全部的勋贵,换言之,自上而下的全部统治阶层,一战死绝。 若是大顺的这批人全都死了,至少大顺是不可能存在了。而这些武士全完了,长州这个地名还存在,长州藩肯定是没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三八章 打人还要被感谢 如果逃走,现在还来得及。但毛利宗广心里明白,自己带着精锐旗本逃走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自己在长州藩藩士中的威望也会跌落谷底。 这些武士,才是他统治长州藩的基础,也是幕府对长州藩诸多忌惮,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冬季的冷风吹在脸上,让之前头脑有些发热的毛利宗广清醒了一些。 现在他已经不再关注山下的战局,因为战败已是必然,他要迅速考虑战败之后该怎么办。 唐人的野战能力很强,攻城能力更强。 他自认长州藩和大顺之间没有什么矛盾,享保三年大顺海商跑到这边走私的时候,也不是长州藩的人开炮击沉的商船。 论起来这一战名义上因萨摩藩而起,大顺军的野战能力,在九州岛足以完全击败九州诸藩的那点兵力。 按说,攻下鹿儿岛,于情于理都是最佳选择。 情理大义,岛津氏对琉球的入侵,总要有个交代才是。 既能打过,却又不去打鹿儿岛;攻取下关,就此战来看更是易如反掌。 或者,是因为大顺这边担心攻打下关,九州岛诸藩会派兵支援,以至于兵多不便? 或者,便是大顺的心思根本不在九州岛上。再怎么说,割地优先选择肯定是九州岛,然后才轮得到他长州藩。 心里迅速地转了几圈,隐约间好像有些看清楚了笼罩着这场诡异的天朝伐日膺惩战争中的迷雾。 当机立断,下令道:“全员撤守此山!” 坂时存惊道:“大人,若撤守此山,唐人围困,插翅难飞啊。不如早做决断,自南侧山谷路突围。” 毛利宗广心道,如今只剩下和大顺悄悄接触一条路可走了。 能保住长州藩的,既不是幕府,也不是他手下的武士,而是大顺。 这时候自己逃走,一旦大顺不想割地占地,而只是想要钱或者朝贡天朝的颜面,将来停战,幕府一定会收回长州藩,至少也得把毛利氏给废掉。 理论上他若战死,幕府这边也不好说什么。但他要战死,长州藩的武士也基本上被大顺灭绝了,那长州藩还是不存在了。 决断之下,其余人的进言都已没有了意义。 退兵号令一下,已经几近崩溃的战线迅速崩掉,数千武士朝着山丘退却。 而在下令武士退却的同时,他将长府藩的藩主毛利重就叫到了身边。 武家制度下,若是大名死后无子,领地是要被幕府收回的。毛利宗广到现在还没有孩子,现在他决定退到山丘上和大顺谈判,后果难料,这时候还是要为毛利氏留点血脉,两边下注。 就在亲信家臣的见证下,认了毛利重就为义子,叫毛利重就带领一些精锐武士,步行翻山逃走。 退兵号角一响,当真是兵败如山倒。 最前面的那些武士已经无法控制,或是向后逃亡,或是就地投降。大顺的步兵发动了冲锋,将山下残余的武士彻底消灭,但也没有立刻攻山,而是在山下列阵。 骑兵快速出击,把守几处下山的山路缓坡。 在远处观望战场的李欗大喜道:“恭喜吴将军,又立大功。长州藩倭人退守孤山,已入彀中。” “此皆赖殿下信任。我只是做了个参谋该做的事。如今大局已定,围困数日,则其必因无粮而降。倒是不用白白牺牲将士性命。” 眼看着长州藩主力缩到山丘上,吴芳瑞心里实在没有太过激动。这仗打的……他是不好意思在圈子里吹嘘的:三倍的火枪、二十倍的火炮,这真是一场谁都能打赢的仗。 如今李欗夸他,他也知道这功劳跑不了,自是先拍一拍李欗,说他不过只是尽了个参谋应做的义务而已。 现在萩城内的军心,估计已经崩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最后的希望,被击败在距离萩城十里不到的地方,这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吴芳瑞想着萩城里的财物粮米,进言道:“殿下,长州藩藩主既退至山丘,何不诱降?长州,大藩也,金银财物应当不少。萩城之内,即便金银无多,想来粮米定然充足。若是守城倭人绝望之下,一把火烧了,岂不可惜?” “枢密院的命令,是叫咱们守住萩城即可。并不出征下关,依在下所观,当是担心兵力分散。” “萩城倭人守不住,但若我们来守,三面环海的地形,四周群山笼罩的山路,可谓是倭人幕府号称的旗本八万众全来,也只能望城兴叹。” “枢密院说此最后一战,是要杀鸡儆猴。在下也以为,伐倭膺惩之战,实已结束。之后不过和谈而已。这长州藩是否劝降,还请殿下决断。” 李欗才给海军当了几天的家,已然是深知“钱”之一物的重要性。回头看看萩城,眼里所见的,是堆积如山的稻米、闪亮动人的金银。 若是被付之一炬,实在是肉疼。 仗打的,确实很顺利。可打仗,是为了之后的谈判,谈判的一些底线,李欗现在还不清楚。 但他可以猜到,这一次朝廷多半会让刘钰主持谈判。从枢密院给的密令中可以看出,似乎枢密院是准备留下九州岛诸藩制衡幕府,但怎么个制衡法,是个问题。 是让西南诸藩独立成国,彻底分割日本? 还是让西南诸藩和幕府制衡,也让幕府反过来制衡西南诸藩,继续保持日本现有的体制? 这关系到和长州藩谈判的内容——要符合朝廷将来的构想,否则就可能会是画蛇添足。 现在要搞清楚,朝廷到底是想画蛇?还是四脚蛇?壁虎?亦或是一条蛟龙?不知道画什么,这下笔的时候就有些难。 李欗想了一下,叫人乘小船,去舰队里把馒头找来。众所周知,这是刘钰的心腹人,也是跟随刘钰最久的,既然主持对日谈判的极有可能是刘钰,或许馒头正是最能猜透刘钰心思的人。 叫来之后,李欗叫他免礼,笑问道:“子明跟随鹰娑伯日久,平日得师事之。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来鹰娑伯的本事也学了一些。如今朝中知倭事者,非鹰娑伯莫属;其后谈判,自无他选。” “以子明之见,倭国事当如何收场?” 帐内只有李欗和馒头二人,再无第三人在场,馒头却还是很机敏地回道:“殿下之问,实在不敢回答。我不过一将校,鹰娑伯言,各司其职。上阵杀敌、海战劫掠,吾可为之。” 李欗笑道:“言不传六耳。你只管说,做不做,那是我的选择。你连进言都没进言,我也只是私下里问了问你而已。大可放心。” “那我这么问吧,鹰娑伯平日传授学问的时候,可说伐倭之战,是欲占地?还是分裂其邦?亦或是保留幕府?” 馒头不是实封日本派的,李欗选的询问的人选确实没问题。 见李欗已经背书,馒头便道:“以鹰娑伯所思,不占地、不分裂其邦,但也不能使之一统。保留幕府、保留大名,以幕府控制各藩为上佳。” “如此,有一大利也。” “倭国维系统一,可有一个稳定而统一的国内市场,方便货物售卖。若是分裂各国,各国或是一心压榨求财购买火器军舰;或是各设路卡,征收厘金,实在不利。” “若幕府一乱,倭国必乱数十年。数十年战火,一不能收米、而不能卖货,万一有雄主出现,推倒重来,将来也不利于本朝。” “幕府若想变革,必要先革幕府、废武士。幕府不能自己杀自己,是故幕府掌权,则倭国只有变、而不能革,变而不革,不能成事。” “倭王有名而无力,诸藩有力而少名,倭王幕府都在,则幕府便要忌惮诸藩,恐其举大政归王之举。” “是以,倭王要在、幕府要在、诸藩仍要在。如此,方可稳固,天朝亦可随时干涉:诸藩强,则联幕府压制诸藩;幕府强,则联诸藩压制幕府。” 李欗仔细理解了一下,对照着枢密院的密令,咂摸出了滋味,慎重点头道:“此策大妙。那若鹰娑伯在此,将如何处置长州藩之众?” 馒头笑道:“收钱,赎人,释放。逼着长州藩签条约,署毛利氏的名。保毛利氏之藩主之位,让其一边给咱们钱,一边还要感谢咱们存其藩主之位。至于占地,实无必要。” “长州藩之所以可以成藩,在于数千武士。若其全灭,本朝又不占地,那不是帮了幕府削藩之忙?” “卖个人情,放人离开。殿下也看到了,这群武士的战斗力,实在不堪一击。经此一战,胆战心惊,放归南下,也好宣扬‘恐华’之论。” “既得了钱,又得了感激,又收养了一条好狗,这条狗上面还有幕府这个头狗,若想弑咬主人,要先咬幕府这个头狗。万无一失。” 听到这个阴损的主意,李欗心道这果然是鹰娑伯的风格,这是把人打一顿,还得让被打的人感恩戴德。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三九章 诱降 又询问了一些细节之后,李欗便叫馒头先回舰上,这件事他既为前方主将,是要自己拿主意的。 拿的主意,是要配合朝廷的大略。当然也有一定的风险,万一朝廷又变换了策略,比如屠灭武士、鸠占鹊巢之类,那他这么做就不算好了。 思虑之后,决定还是冒一点风险,于是做出了决定。 叫通译写了一封信,找人送信上山,让长州藩的人来谈判。 可以保证其安全,只说一句,杀俘不祥。若其顽抗,则片甲不留。 一句杀俘不祥,分量还是极重的,尤其是在一个皇子嘴里说出,这四个字足够动摇长州藩的心思。 再一个,长州藩退守山丘,这根本就是死路。 到底是主将脑子不好使,没有选择突围跑路?还是因为主将本身就有意谈判,这也值得商榷。 派了几个勇士,将信送上山丘。 武士们对信使不是怒目而视,而是不敢正视,一个个还沉浸在之前的炮声和战斗中,心惊胆寒。 毛利宗广看过信后,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心道这里面果然还有一线生机。 可能投降后,就算不被杀,也被当做俘虏送回大顺。 也可能,对面根本不想把他们抓去当俘虏,而是可能索要一些金银。 无论如何,还有一线生机,总归是比之前带着少数亲信突围跑路要强。若是之前带着少数亲信突围跑路,肯定是一线生机都没有了。 能否有一线生机,虽然还得看大顺这边的态度,但至少还有希望。 将一众亲信家臣武士叫到身边,叹息一声道:“唐人势大,火器犀利,实难敌也。吾实不忍看到诸君皆死于此。唐人皇子亲说不杀,当可守信。” “吾实不忍诸君皆死于此。尔等当降,吾当以死报国!” 说罢,就要选介错人,做出一副要死的姿态。 切腹习俗的繁琐流程,这时候终于发挥出了应有的效果。 旁人反应不及的横刀自刎,不符合大名的风格和习俗;这种需要漫长仪式拖延时间的,自是给足了家臣们力劝的时间。 亲信家臣们被毛利宗广感动的跪伏于地,哭道:“藩主不可轻生。昔者……” 引经据典地从吃儿子肉的文王到尝粪的勾践说了一通,毛利宗广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弃刀于地道:“纵是如此,文王尚有西岐、勾践尚有越地。唐人占据此地,纵然将来退兵,幕府必要问罪。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所问者,不只是问自己,更是问问他的这些家臣、武士。就算大顺这边不取长州藩寸土,幕府那边要是收回了长州藩的土地怎么办? 或是收归直辖,或是重新分给一些亲藩、谱代大名,这些跟随他的武士家臣,必然要被歧视。就像是土佐的那些长宗我氏的旧臣一样,这才是家臣们最怕的事。 若是转封别人,别人自有自己的亲信家臣。封建制是人身依附制度,家臣依附藩主,藩主的实力取决于家臣武士,反过来藩主的实力又回馈家臣武士。 说罢,毛利宗广道:“如今之计,唯有我亲至唐人军中。以身犯险,或可说服唐人,换取长州不灭。纵被俘受辱,吾亦何惜?” “大人……” 亲信家臣们哭成一片,但却不像刚才劝他不要自杀时候那般规劝了,这一次只是痛哭。 毛利宗广哀叹数声,嘱托众人,只带了几个亲随侍从下了山。 有些话,实在不方便让更多人知晓,他也只能选择自己下山切谈。 若能谈成,日后武士家臣感念其恩德,就算他退位隐居,毛利重就说话依旧不好使,除非到他死了。 或者……大顺难道就不需要一条狗? 幕府,是不是唯一可以效忠的对象? 如果大顺要求日本朝贡,那么他是否可以越级效忠? 封建制下,老百姓一般不会越级造反,比如一国之一揆,很少会和周边联动;反过来,好像一般也不能越级效忠。 大顺,会不会保留幕府? 还是会把日本拆成诸多藩国,各自效忠,成百国同朝之盛况? 若是这样,大顺似乎是有可能保留西南诸藩的。不但会允许西南诸藩存在,甚至可能会让西南诸藩各自独立! 有大顺这棵大树庇护,正可拜托幕府的控制。 参觐交代,参谁不是参? 参幕府,还得被幕府控制家臣数量;参大顺,看看朝鲜、琉球的小日子过的,不但大顺不控制,相反每次朝贡都会大赚一笔。 既要保长州,保毛利氏,唯一的一条路,就是结交大顺,说以利害,希望大顺能够留下长州藩。 幕府又打不过大顺,真要是长州藩选择归附大顺,幕府又有什么办法?就算有一些武士不识时务,真的要报国,亦可借大顺之兵将其剿灭。 但这件事,说出来的出发点,得是为了武士们着想,唯有这样才能让武士们继续忠诚。 山上武士目光中的毛利宗广,是忍辱负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般的勇士。 山下列阵围困山丘大顺士兵眼里的毛利宗广,是垂头丧气,惶惶如丧家之犬般的失败者。 李欗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叫升帐。 士兵伫立两侧,毛利宗广被押送进来后,仪仗齐声威吓,毛利宗广却站立不动。 李欗想着先给一个下马威,叫通译传话道:“汝何人也?现居何职?” 毛利宗广站在那回道:“吾为日本国之长州藩藩主,从五位下大膳大夫。” “区区从五位之大夫,见天朝皇子,缘何不拜?” “两国交战,吾为日本国之大夫,非大顺之大夫。岂可以唐人之礼见唐人皇子?” 李欗笑道:“你既为毛利氏之后,可知百年前之事?前明万历年间,前明神宗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国王,吾听鹰娑伯言,毛利氏为昔年毛利氏之五大老之一,为人者岂可忘其祖宗事?” “前明末年,公侯皆食肉纨绔,而恃为腹心;宦官悉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既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于灾祲。我太祖皇帝起布衣,目击憔悴之形,身切痌瘝之痛。念兹普天率土,咸罹困穷;讵忍易水燕山,未苏汤火。躬于恒冀,绥靖黔黎。及至高宗皇帝,披坚执锐,大小数百战,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得国之正,不言自明。” “本朝得天下于朱明不肖子孙,延承天下藩属,王土之内,改旗易号。丰臣一系虽已绝嗣,但毛利氏昔年为其臣属,如今尚存。既如此,跪拜本皇子,有何不对?” 这种口舌之争,其实争不出什么。 实际上李欗也不是很在乎这件事,只是在诱使毛利宗广联想到一些别的可能。 果然,毛利宗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番话里面隐藏的含义。 按李欗这种说法,丰臣秀吉既然接受过大明的册封,之后大阪之战中丰臣氏绝嗣,德川氏没有上表称臣,所以这个国王称号就没了。 但是毛利氏当年既做过丰臣秀吉的臣子,而且还是大老重臣,这时候跪拜一下……若说有道理,也有那么一丁点道理;若说没道理,那也真是强词夺理。 只是李欗这么一句话,等于把话说死了。 现在跪了,如果德川氏拒不接受朝贡大顺的和谈条件,那就等于毛利氏在公开场合,质疑和反对德川氏“得位不正”,日本国王的正朔是前明认可的丰臣一族。 这么说,大顺并不认可德川幕府。话里有话,似乎意思是大顺有意废除德川幕府? 但也有可能,是要逼迫德川幕府朝贡称臣? 模棱两可,含混不清,话里面的意思可以让毛利宗广有诸多猜测,但却无法确定。 他也没有立刻跪下,而是说道:“丰臣氏已然绝嗣,如今幕府将军是德川氏,天皇犹在。既未称臣,吾不能以唐人之礼相见。”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只是士可杀,不可辱。天皇未臣、将军不降,吾虽战败,亦不可丧失气节。” 李欗心下暗笑,心道你不丧失气节,那你下山来干什么来了? “你不是下山来投降了吗?还是觉得不服气,准备择日再战,来给我军下战书来了?你若想再战,我自可放汝归去,明日决战。如何?” 毫不掩饰的羞辱和自傲,毛利宗广却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中华武运昌盛,实不能敌。此番下山,自知不敌,只是希望将军能够饶恕我的数千部属。若能网开一面,吾愿为阶下囚。” “若不然,吾只能死于此处,叫山上武士奋战到底……纵贵国兵猛,亦要折损数百。长州武士家中皆有仇恨,纵取土地,民心不附,又岂能长久?” 他正准备再说一些听起来很有正气的话,然后装一阵硬气之后,将话题引入大顺是否想要收一条狗的试探上。 却不想李欗直接道:“没问题。我连倭王都抓了,再要你们这些俘虏,又要吃饭,也没什么意义。本想着若你们不降,便全都屠戮,片甲不留。既省了后勤,又正好广施仁政,解救倭国倒悬之民。” “不过尔等既愿投降,上苍有好生之德,吾亦不肯多加杀戮。放了你们,当然可以。但是……” 这么痛快的答应,让毛利宗广有些不知所措。 随后的但是二字,让毛利宗广顿时轻松起来。 若说直接释放,那不可能。既然提了但是,那就是要提条件。 现在萩城已经等同于丢了,长州藩的武士也算是被一网打尽了,大顺能提的条件,无非就是金银稻米。 只要武士还在,只要藩地还能要回,无非就是多从老百姓身上压榨压榨就是。农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四零章 暂苦诸君十年 “天朝自秦开始,废封建而立郡县。观日本,仍行封建,有几分春秋之政。” “吾少时读《宋微子世家》,记得一句‘郑败宋师,得囚华元。宋以兵车百乘文马四百匹赎华元’。” “既行封建,各有封地食禄。可效昔年宋赎华元之事嘛。长州藩石高多少?” 封建有封建的讹钱方法,一统有一统的索债方式。 李欗既认定朝中主持对日谈判一事,必是刘钰占着先机,摸透了刘钰想要怎么处置日本,自是朝着这方面使劲儿。 毛利宗广不出意料地听到了“但是”后面跟着要钱,心想这也合情合理。 问石高,这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反正大顺肯定知道,这是明知故问。 “三十六万石。” 报出了一个正式场合的数目,并没有说长州藩的实际石高。 李欗也不知道长州藩的实际石高,他有的情报都是些公开的,遂点头道:“那就按照各自封地石高,以三年之石米赎回吧。我也不要那零头,就凑个整,合计一百万石。按照倭国一石三俵之数,或给稻米,或给白银折合三百万两。” “你可先命人叫回城下町,以及统计一下萩城的金银钱米。若先凑够三十万石,则可先行释放。之后再慢慢还。” 三百万两的数目,一下子把毛利宗广惊住了。 长州藩就算有钱,可也拿不出三百万两,或者一百万石的存粮。 石高不是俸禄,而是封地总数量。三十六万石的石高,那是说整个长州藩一年的粮食总产量,是三十六万石。 就算这个石高水分过大,长州藩也不过不到百万的石高,就算老百姓一年扎住脖子不吃不喝,那也得一两年才能还的起。 然而人非草木,不可能靠晒太阳餐风饮露就能活。 真让老百姓都把脖子扎住不吃不喝,长州藩就先乱套了。 芝麻可以使劲儿榨油,但也不能为了榨油,把芝麻种子都榨了。 毛利宗广刚想还价,一想大顺的这个条件,心道直接开口这么多钱,肯定也知道不可能一次性给齐。 那岂不是说……大顺会保长州藩的存在,以便将来还钱? 他试探着问道:“效宋赎华元之事,理所当然。只是,数目太多,实在给不出。” 李欗笑道:“一次给不出,那天朝可以帮你们收嘛。天朝仁政,十而税一,这三十六万石的石高,十而税一,年入三万六千石。百年之后,还给你们,这利息就不要了,你看如何?” 毛利宗广闻言,心里不惊反喜,心道你若真有心占长州藩的地,还用说这些话吗? 既说这些话,那便是无心占长州藩的地,只要自己能争取到和大顺签订和约,而不是让幕府代签,就可以让大顺保证长州藩的存在:长州藩没了,谁给钱? 到时候只要自己签字的时候,签的是他毛利宗广的名字,日后这借条便是自己继续统治长州藩的基础! 大顺为了这借条,也会保毛利氏统治长州藩。 毛利宗广心里计算了一下萩城现再能拿出的金银稻米,再让各个武士家里拿出积蓄,凑个近百万两或者几十万石大米,还是能凑出来的。 如今这情况和当年明末大顺军攻入北京前后差不多——要是不把武士全抓起来,凑钱是凑不出的;但既是把武士都抓起来了,大家一起凑钱赎救,这还是很容易的。 只要土地还在,只要老百姓还在种地,金银稻米总能压榨出来。 他知道这时候已经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了,赶忙道:“不若这样,我们先凑出一百万两、或三十三万石米。先将武士赎回。之后所欠,长州藩在十年之内还清,也省的天朝大国在此耗费百年。” 剩余的三分之二,分十年还清,就等于为长州藩续了十年的命。 而且十年之内偿还200万两白银很难,可按照大顺自己定的价,一倭石米,折合白银三两,一年平均下来也就是十万石左右的大米,和参觐交代的花费多一些,但挤一挤完全可以挤出来。 却不想李欗摇头道:“十年还清,这期间的利息那就不能不算了。若是天朝自己统治长州,不收利息,是为仁政。你等自己还钱,十年还清,利息就不得不算啊。我也把利息给你少折算一些,先给33万石米。日后十年,本息共计100万石。” “再一个,这是赎人,这欠条可不是你一家来写。诸多武士,都是有名有姓的。就按照各家的俸禄封地石高,均摊这个赎价,所有人都得打个总欠条。” 琢磨着先收一百万两,也还不错。就算半数金银,剩下的都是大米,这军粮不但够了,而且还大有富裕。将来低价卖给贸易公司,叫他们折钱运走就是。 至于说让所有被俘、或者在萩城被困的武士,联名打欠条,实际上也是在保长州藩。 长州的债,长州还。幕府的债,幕府还。 真要是长州等西南诸藩将来有朝一日取代了幕府,要么认了幕府的欠账,要么打赢大顺就不还钱了;反过来其实也一样。 这是所有武士欠的债,武士又不事生产,总得有地剥削才能还钱。所以幕府就不得承认长州藩的地位,至少长州藩的封地是不能减少的。 李欗又道:“古人云,君子焉用质?但你既战败,幕府岂不治你之罪?届时你不再是长州藩主,这账我去管谁要去?赎买武士的花费,也自该是武士家里自己凑出来。本朝仁义为本,也不忍放任你们去盘剥百姓还账,对吧?” 毛利宗广心想这是极好的。 这笔钱得是毛利氏欠的、得是武士们欠的。可不能是长州藩欠的。 毛利氏欠的,毛利氏还,毛利氏想还,大顺就得保毛利氏为长州藩之主;若是长州藩欠的,换个长州藩主一样得还,这可未必就是毛利氏了。 债主总是会保护欠债的。 于是谄笑道:“以中华武力之盛,这萩城贵军还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便有欠账之心,亦无不还之力。日本国自有国情在此,与中华郡县殊途。毛利氏之债,自是毛利氏还;诸武士之债,也自是诸武士还。” 李欗心想你倒是打得好算盘,皱眉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晾了毛利宗广半天,这才道:“此事……却有两个难处。” “一则朝廷给我等的命令,是占据萩城。我羡春秋故事,私自放人,朝中未必肯。是故,就算如此,也得留下一部分人为质。日后若是朝廷以为,私放乃大错,亦好有个交代。” “二则天朝行仁义之事,乃仁义之师。日后你却多收税赋,以偿还赎买之名,这倒有损天朝仁义之名。” “这样吧,就以十年为限。你可派人传告百姓,天朝仁义之师,乃命尔等十年之后减赋三成,此皆天朝之仁也。” “只此二条,若不从,此事再也休谈!” 大顺有句俗话,叫既当又立,李欗现在所说的条件,就是既当又立的风格。 他又不是不食五谷之辈,焉能不知金银稻米皆取自百姓? 毛利宗广心道这第一个条件,听起来也算合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扣押一部分人作为人质,只要将来还能释放,那就没什么问题。 但第二个条件,就有些难受。 十年之后,减赋三成。 作为藩主,最怕的就是百姓有了盼头。 一旦小百姓有了盼头,就会生出希望。 若是将来希望破灭,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给一丁点的希望。 关键这希望还是大顺给的。 大顺既想要钱,又想要名。要钱其实简单,保持现有的赋税水平不变,赎买的是所有武士,所有武士都要分担,十年还清大顺这边的要求,武士们是可以忍受的。 但忍受之后,可不能把这种忍受作为常态。若作为常态,武士们定会心生不满。 要是公布之后,十年后却不行此政,继续保留原本的税收,百姓定会揭竿而起。到时候大顺可就有足够的理由干涉了。 然而如今被逼到这个份上,当真是人如刀俎我为鱼肉,毛利宗广心想战败的自己是没资格谈条件的,只好硬着头皮道:“此事非我毛利氏一家之事,还请许我回去与众人商议。” 李欗也不怕夜长梦多,更不怕他跑了,大度地一挥手,叫人带着毛利宗广离开。 回到山丘,亲信家臣都围了上来,毛利宗广便将李欗的条件一说,众武士只当是他竭力谈成的,想着各自欠了十多年的债,虽有些肉疼。可总比战死在这地方,最后一无所有要强。 毛利宗广知道这时候正是个收众人之心、叫众人忠诚的时机,便道:“诸君皆吾之肱骨,萩城之中尚有一些粮米财物,可先偿还一部分。诸君十年之内,恐要忍耐,俸禄减半以为偿还债务。” “暂苦诸君十年。” 在众人一片感恩戴德的表忠心中,按照武士层层分级的制度,将欠条写好,又商定了留在大顺军中当人质的。 毛利宗广知道自己是跑不脱的,自己肯定要留下来。这是屈辱,但日后若是大顺军守信,和谈之后将其释放,自己在大顺这边当人质的事,便可成为武士心中的一段佳话。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四一章 诸藩给幕府的台阶 很快,毛利宗广带着人,正式到大顺军的军营,签订了和约。 已经被轰击到根本无法的萩城,开城投降。 大顺扣押了包括毛利宗广在内的1200名武士俘虏,各家武士也都通知各自家里,将能搜集到的金银、米粮之类,送往萩城。 贸易公司这边的人就在这估价,将城中的金银、漆器、丝绸、粮食等,都折了个价。 之后数日,各家武士也将自己的粮米送到了萩城,粮食堆积如山,金银丝漆刀等合计作价75万两。 贸易公司直接支付了一张纸,用很低的价格将这些丝绸以及各种倭货清点,大顺官方可以拿着这张纸,去京城或者松江或者威海的贸易公司分部处取现银。 李欗也做了账,将账目和现银叫人用船一并运抵天津,送回京城。 这些钱虽不少,但现在他觉得还不是伸手搂钱的时候,当考虑细水长流的将来。还是先交还朝廷,任朝廷处置。 随后进驻萩城的大顺军,就按照枢密院之前的命令,开始整修萩城的防御,做好在这里长久驻扎的准备。 同时将大顺军促使萩藩降低赋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州藩控制的地盘,声明是在大顺仁义王师的逼迫之下,十年之后长州藩所有的地税将会降低三成,若藩主违背,各百姓可前往大顺控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师自会主持公道。 又取出三万石米,叫各处百姓无米下炊者,尽可来取。 ………… 逃回下关的武士,将恐慌的情绪带回了下关,越过了海峡。恐惧的传言就像是细菌,在平日里很难聚集在一起、而如今聚集成堆驻扎防卫的武士中迅速流传开来。 交战不过大半个时辰,长州藩纠集的八千藩兵全线崩溃,而且还是在长州藩守、大顺进攻的情况下。 那些经受过恐怖炮击的武士,将自己的亲身体验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宛如阿鼻地狱。 那些见识过大顺排枪威力并且幸存下的武士,回忆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倒地的场景,不住颤抖。甚至有人看到天边的白云,就会浑身抽搐,联想到了山下的那一阵恐怖排枪翻腾起的硝烟。 恐惧的心态在武士中传播着,军心和士气迅速低落。 这些之前还想着大顺不擅野战的武士们,此时只剩下再想大顺什么时候会攻到九州岛。 更多的武士,开始怨恨起来岛津氏。 萨摩鹿儿岛的这群人侵占了琉球,好处是鹿儿岛的人拿着,自己这些人可什么都没分到,如今却要因为萨摩遭受这样的恐惧。 此时九州岛各藩的藩主,已经悄悄开始了联络,准备给大目付稻生正武施加压力。 这仗,打不下去了。 幕府口号喊得响,要抗战到底,真要到底,那就让幕府自己去打吧。 熊本、筑前等藩,再也不想为幕府和萨摩人流血了。 抗战到底,幕府或许能活下来,九州岛诸藩呢?九州岛诸藩还会剩下什么? 往好了说,是如同长州藩那样,欠下一笔十年才能还清的债务。 往坏了说,大顺如果要全占九州诸藩的土地,那也不是不可能。 长州藩在本州,可不在九州岛;大顺不要长州藩的土地,却未必不要九州诸藩的土地。 正好,萨摩藩的藩主因为疝气,从几年前就一直留在江户,并未归来。这件事也正好把萨摩藩排出小圈子,几个大藩的藩主合计了一下,开始威逼大目付稻生正武。 率先发难的,是肥前藩藩主锅岛宗教,一方面他是外样大名,另一方面肥前藩面临的威胁也更大。 肥前藩和福冈藩距离长崎很近,每年要轮流派出兵力防守长崎,尤其是防止外国商船前来。 大顺对长崎很熟悉,原本不用担心,觉得大顺就算进攻,也只能走平户之类距离对马更近的地方。 现在可不一样了,大顺不但可以不走平户,甚至可以远征小滨。佐贺、长崎都靠近大海,可一点都不安全。 前些日子大顺的海军刚刚炮击了小仓和福冈,现在又攻下了萩城,肥前藩自认自己的军力和佐贺城的防御,都无法与长州藩相比,再打下去,就要吃大亏。 现在幕府喊着抗战到底、另立新君、效土木堡之变后的大明。 可大明是没有藩镇的,大明土木堡后也没说让别人顶在前面,自己南渡金陵。 如今幕府又不给兵,又不支援,缩在江户和京都一线,嘴上抗战到底。 嘴上占了大义,这分明是在借大顺之手,削弱西南诸藩。 大顺是真的不怕持久之战,再怎么样,大顺的正税也没收到五公五民的地步。 锅岛宗教面对大目付稻生正武,直言道:“这仗再打下去,就要亡国了。唐人若减赋减税,必然和奸遍地,如何能久战?” “况且,其曲本在我方。昔者羽柴秀吉攻朝鲜,大明出兵。朝鲜为中华藩属,琉球难道不是吗?” “当初岛津氏侵占琉球,就该有所觉悟。如今报复,也在道理之中。只是,岛津之罪,缘何要我们承担?” “肥前藩的藩财政一直困难,之前为了度过享保饥荒,也为了修复被烧毁的天守阁,大量发行了藩札。现在百姓穷困,武士困顿,实在不能够再坚持下去了。” “唐人或今日攻、或明日攻,武士集结一处,耗费钱粮,肥前藩已经支撑不住了。” “将军为了日本,应该和谈。唐人若是要金银财米,尽可给之,只要不求土地,难道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天皇北狩,并不是将军的责任,实在是军备相差极大,不可战胜。可天皇并无错处,又不曾违背禁中公家法度。伊霍之事,岂可轻为?” 反正萨摩藩的人不在场,锅岛宗教直接把责任推给了岛津氏。 不管大顺是不是真的因为琉球的事开战,总归这是一个引子,总得有人出来背这个锅,平息掉大家的怒气。 就像当年攻打朝鲜一样,打的顺利的时候,谁都不会说什么。一旦不顺利,就得有人担责任。 昭仁被俘,这是幕府心里的一个疙瘩,怕有人拿出来说事。 不管怎么说,攘夷大将军攘到被人偷了家、抓走了天皇的地步,怎么也得是个切腹的大罪吧? 锅岛宗教和其余藩主商议过后,决定在这件事上打开突破口:幕府在这件事上没有责任,尽力了,奈何大顺军太强。 现在西南强藩为幕府背书,认定幕府没有责任,也就希望幕府借着这个台阶,不要再说什么另立新君、奋战到底之类的话了。 另立新君容易,奋战到底也容易,可奋战到底活下来的,只能是幕府。当初分封的时候,亲藩和谱代大名都在中心区,周边都是外样大名。奋战到底,先死的就是他们这些外样大名。 主动要求求和,对西南诸藩来说,长远来看,其实也相当不利。 他们也明白,自己主动要求求和,幕府必然会再三训斥,直到最后才可能假惺惺地鉴于众藩劝谏而不得不和谈。 到时候,肯定会有一些下层武士,认为这一切的责任都源于这些外样大名。到最后,削藩之声,定然甚嚣尘上。 国之耻辱,皆藩镇之故。 可削藩与否,那是将来的事。 现在,再打下去,九州岛诸藩就要完了。 蒋来死,还是现在死,每个藩主心里都清楚该如何选择。 他们要考虑的敌人,可不只大顺,还有幕府。 甚至幕府比大顺更可怕,真逼到绝境,还能给大顺当狗,幕府奋战到底可是要把他们都清除的。 锅岛宗教说的足够直白,就是在逼大目付表态,将大家的想法传回幕府将军那。 稻生正武此时其实心态也已经崩了,大顺这边的野战能力这么强,再打下去也确实不是办法,根本打不过。 眼看西南诸藩都聚集在了一起,稻生正武也明白,这是人心所向。幕府真要违背,只怕西南诸藩也未必愿意打下去。 长州藩的结局不算惨,至少武士还保留了,大顺统兵的主帅也是个信义之人,只是要了钱。 可背下至少十年的债务,还要把百余年的积累毁于一旦,这只是相对于把武士都杀光、把土地都占据来说不那么惨。 现在九州岛诸藩是彻底放弃了萨摩藩,要把岛津氏献祭出来,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事儿谁都清楚,大顺和谈的前两条条件,第一条是朝贡,第二条必然就是岛津氏的处置。 只是,萨摩藩藩主现在在江户养病,却不在九州岛。那就怪不得大家先把你卖出去了。 稻生正武叹息道:“诸君的想法,我知道了。但是现在诸君还要守卫九州岛,我也不能离开。不若这样,诸君将自己的想法托付给各自老中,齐往京都参觐将军,陈诉情况,如何?” “只是,诸君可不要忘了。纵然我方求和,唐人兵锋正盛,又值萩藩大败,和谈与否,在中华,却不在日本。” 锅岛宗教和其余诸藩的人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和谈的底线是不割地,尤其是不能割九州诸藩的地——岛津氏除外。 除此之外,一切的条件,其实都可以答应。 包括朝贡、称臣。 赔钱,开关贸易等等,这都是可以谈的。 割地,要上升到国贼的地步;而赔款,称臣等,那不过是重整山河待后生,只当是澶渊之盟、白登之辱便是。 至少,在九州岛诸藩看来,大顺对日本的处置,很暧昧。如果真要是为了占领、吞并,若如昔年丰臣秀吉征伐朝鲜,不会是选取这种打法和战略。 但现在,这只是一种可能,未必就一定如众人所想的那般。主动权在大顺手里,这时候谁也不敢站出来,拍着胸口打包票,说大顺不会占地,只会要钱。 稻生正武看了一圈众人的反应,最后将目光投向了福冈藩藩主黑田继高。 福冈藩一直颇受幕府优待,算是一根插在九州岛的钉子。几乎每任藩主,都会被幕府授予“松平”这个姓氏,而且在江户的座次也别具一格。 整个日本,只有万历二十八年打捞荷兰商船时,打捞出的六套板甲。改了改后称之为南蛮胴,仅有六具是真的。其中黑田氏家里就有一具,是德川氏赐予的,可见关系实非一般。 现在如果连黑田继高都认可西南诸藩的意见,稻生正武也明白,自己就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黑田继高也已接受了其余各藩的想法,把“天皇被俘非幕府之罪”的台阶给幕府,换取幕府不要另立新君选择和谈。其实,这对幕府也有好处,黑田继高觉得这也算不上背叛。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四二章 人都死了 在黑田继高也出言表示出和谈的想法后,稻生正武已经无话可说。 他这个大目付存在的意义,就是监视外样大名,而西南诸藩就是他的重点监视对象。 之前这些大名们,担心被占领领地、重蹈土佐藩那样的命运,因而联合一致,是真心想要与大顺决战的。 而现在发现完全没有战胜的可能后,也同样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决定放弃岛津藩,请求幕府和谈。 黑田继高最后叹了口气道:“只要唐人不占寸土,可当量日本之物力,结唐人之欢心。只要不占据土地,唐人既能造舰、铸用火器,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吗?” “现在暂时受辱,才有机会在将来赢回。反之若是继续打下去,唐人占据了土地,善待蛊惑百姓一揆,我们便要亡国灭种。” 稻生正武其实心里也清楚,黑田继高的话,不能算错。连他都选择站在了诸藩这一边,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达成一致后,各个藩主将各自的想法汇总了一下,上书幕府。同时趁着大顺还没有攻下下关控制海峡,各自派出了藩内老中,前往京都。 之后的一段时间,还算是风平浪静。 占据了萩城的大顺陆军没有南下,只是在巩固萩城的防御、收集萩城各处的粮米金银。 海军则忙着绘制日本的海岸线地图,时不时也会流窜到南边,靠近岸边转一转,但也没有浪费造价挺贵的炮弹到处乱轰。 最多也就是上岸之后,陆战队护卫一群人,绘制地图,测量精准的经纬度。 而且海军还直接给沿岸诸藩送了话:绘制地图的人,若是受到了攻击,大顺一定会将攻击者的藩厅攻下,不信就试试。 诸藩的武士对这种情况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大顺这群人可以做到,那这种威胁就极有力量。 短暂的平静期内,京都的二条城里,德川吉宗正在听各藩藩主、或是各藩老中的请求。 在大顺攻占了京都退兵前后,德川吉宗就集结了大量的旗本,前往京都。 他要在这里做一场大戏。 开战至今,大顺对德川吉宗并没有造成实质上的太大损失。不管是人口还是城池,大顺最多也就打了打几个谱代大名,并没有对御三家和德川的直辖领地动手。 不管是长崎还是石见,这几处德川氏控制的重要的财源地,大顺都没打。 但是,名誉上的损失,那就太大了。 就算当初后水尾天皇,跑到二条城来拜见德川家光,天皇拜见臣子,前所未有之事,实则已经承认臣服于德川氏的统治了。 就算天皇混的平日的吃喝用度都很那保证,时不时还要靠卖字画、卖门票让商人来欣赏天皇见公卿的场景。 可终究,天皇被抓这种事,实在是前所未有。这对德川氏的统治大为不利。 之前大顺这边的动作,让德川吉宗一直没看明白,以为刘钰疯了,真要逼他死战到底了。 然而等到传来了大顺军可能要攻打下关、围攻萩城、全歼长州长府广岛等藩的联军之后,德川吉宗一下子高兴起来。 局面,又再度有利于他了。 到了京都,德川氏便宣告整个日本,要另立新君,抗战到底,绝不投降。 大量的下层武士、甚至下层武士的庶子们,自带干粮被这番抗战到底的宣言所激励,自发前往京都,参加军队。一些武士甚至捐献了家产。 德川吉宗当然是不想抗战到底的,抗战到底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西南诸藩跳反,站在大顺一边一起来打幕府。 但口号喊出,幕府却从之前京都被攻破的被动中,重新占据了主动。 二条城中,西南诸藩的老中重臣们,递上了西南诸藩的提议。 “将军大人,不能够再打下去了。唐人非此时的武备可以战胜。况且,天皇并未犯错,还是主动去和唐人谈判的,怎么可以因此另立新君呢?” 类似的声音,不断地被提出,见了一波又一波,靠海各藩的藩主几乎都是一个意思。 石高最高的那些外样大名们,几乎全部都支持停战、和谈。 表高100万石的加贺藩,支持和谈;实际石高在百万石、还有铜矿自己铸钱的仙台藩,支持和谈;鹿儿岛藩没资格说话,因为不管是否和谈,鹿儿岛藩都是大顺必定要收拾的一个;筑前、熊本、广岛、佐贺……全都支持和谈。 不算幕府,石高排在前十的大名里,去掉和幕府保持一致的御三家之二的名古屋和和歌山,排除掉没有资格说话的鹿儿岛藩,全部支持和谈。 剩余的那些小藩,只要是在本州西部、九州或者四国岛的,陆奥出羽靠近虾夷的,也全部支持和谈。 但德川吉宗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坚持应该另立新君,奋战到底,绝不能够轻易认输。 集结到京都的武士,那些自带干粮的武士庶子们,内部也开始了讨论。因为德川吉宗有意叫人放出了消息,使得“幕府正欲死战、诸藩奈何先降”的消息,传的到处都是。 不久之后,京都发生了一场刺杀事件。 七名低阶武士,自发袭击了筑前藩的老中,乱刀将其在二条城附近砍死,高呼“天诛国贼”的口号。 这件事爆发之后,德川吉宗便以“平息众士怒火”之名,选在在公开场合正式讨论到底是否另立新君、是打还是和的问题。 诸藩都清楚,这是幕府要诸藩背锅,但这种时候,也顾不了太多了。 这锅,总得有人背。 幕府背,幕府就得死,早死晚死都是死,那还不如直接不背这个黑锅,奋战到底。 诸藩背,幕府损失的威望,都可以化为乌有。大量对诸藩不满的下层武士,可能会结社,甚至谋划撤藩削藩的计划。 明明这一战幕府一败涂地,威望扫地,可愣生生在大顺的配合下,翻盘了。 现在德川吉宗直接把事情摆明了,要在公开场合进行辩论,逼着诸藩做出选择。 辩论这种事,赢可能需要一些技巧,想输的话实在是没什么难度。 就在辩论开始之前,之前就任京都所司代的土岐赖稔,切腹自杀,将致使天皇被俘的责任自己担下了。 不止是把天皇被俘的责任担下了,而且还写了一封绝笔,认为自己在担任京都所司代期间、在大顺突袭京都期间,自己处置失措。完全可以在大顺攻打之前,带着天皇先前往大阪暂避。 所以天皇被抓,不是幕府的责任,而是他这个京都所司代因为慌乱,失去了机会。 他被“自杀”之后,大坂城代太田资晴也被自杀了。 太田资晴认为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幕府将军的安排没有问题,在大阪预留了大量的部队,足以拱卫京都的安全。 但自己自作主张,中了大顺的调虎离山之计,将手里的机动兵力调走到了鸟取。 如果不是自己的自作主张,京都也不会被攻破。 土岐赖稔和太田资晴的死,让幕府最后的一点责任也消除了。 毕竟他们不是被幕府问罪处死的,而是自杀的。日本这边,即便没有“人都死了”这样的和稀泥的说法,但一死谢罪之后,很多事也实在不好追究了。 土岐赖稔和太田资晴都是在二条城前的街道上切腹的,他们当众宣读了自己的错误,选择了介错人砍头,没死的那么痛苦。 两人一死,这场关于战还是和的辩论,就在京都展开。 幕府这边,德川吉宗信赖的老中、小时候的贴身小姓松平辉贞出面主持。 名义上支持奋战到底一派的幕府官员,引用了宋明两朝皇帝被俘后另立新君奋战到底的故事。 支持不割地和谈的一派,则指出大顺的军备,实在不是此时的日本所能抵挡的。 如果不和谈,局面只能越发难看。 而且这件事其曲也确实在岛津氏,不管怎么说,琉球是中华的藩属,触动天朝藩属的后果,丰臣秀吉已经给出了答案,可岛津氏并不长记性。 他们也没有说什么卧薪尝胆之类的典故,而是模拟大顺军的战术,询问了一下大顺军如果继续打下去,幕府应该如何面对? 萩城一战,大顺证明了两件事。 其一,大顺可以在萩城以西的任何地方,集中一万左右的兵力,这只是底线,完全可以更多。 其二,野战想要战胜大顺,需要大量的国崩,以及至少三倍到四倍的兵力才行。 换言之,就是说幕府即便想打,也需要集结五万左右的野战部队,加上草履取之类的后勤,就得八万左右,才有可能和大顺一绝高低。 但五万左右的野战部队,已经是幕府所能调动的极限了。在这批野战部队调动之后,万一大顺故技重施,再来一场声东击西的方略,借助海运的优势,突袭江户、和歌山、大阪、名古屋等地,幕府该怎么办? 只要大顺的海军不灭,主动权就在大顺手里。幕府集结七八万的部队,行动速度必然缓慢,慢悠悠地到了萩城,大顺要是不想打,乘船跳击。 海运跑个十天,就足够这七八万的部队在陆上靠两个脚丫子跑一个月不止。 如果支持决战到底一派的,谁能给出一个有效的方法来应对大顺的战术,那诸藩就支持决战到底。 若不能,诸藩不会再打下去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四三章 幕府的底线 这个很现实的问题抛出之后,如同一盆冰冷无比的海水,倾泻到了那些支持决战到底的武士头上。 这些下级武士有血气之勇,但却没有脑子,他们根本不知道要面对的对手,和以往都不一样。 他们以往的经验,无非就是诸藩互战。即便有过侵朝、蒙元入侵等对外的事,得到的经验也都已经过时。 既是公开的讨论,武士们也可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然而那些支持决战到底的武士们,想出的主意都很可笑。 有说,可以假装和谈,找一些死士扮作随从人员,登船之后,冒死突袭,击杀大顺的水军,夺取舰船后将舰船烧毁。 有说,可以趁着雨天,大顺的火器不能用的时候,白刃猪突。唐人善用火器,白刃接战恐不擅长,可以一直拖到雨季来临。 有说,寇可往、吾亦可往,可以让武士搭乘商人的船,去大顺沿海劫掠,逼迫大顺的海军回去守卫。 想法五花八门,然而实际能用的,半个也无。 要么就是觉得大顺会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而不会有任何的应对;要么就是各种想法纯粹扯淡,根本没有一丁点的可行性。 唯一有点可行性的,就是拖到雨季来临。问题是雨季来临之前,大顺就能攻下九州岛,只怕根本等不到。 长久的讨论之后,幕府“终于”被说服,认定了确实不能再打下去了。 但是,和谈的条件,有两个,也得需要诸藩背书。 一个是岛津氏怎么处置? 一个就是大顺要是让日本朝贡,该怎么办? 德川吉宗当然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怎么办却不该他来说,只能让诸藩来说。 诸藩避开了岛津氏的处置,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岛津氏要用人头来献祭,但谁都不想提,要等着因为疝气在江户修养的岛津继豊自己提出来。 死了你一个,幸福剩余家。如果不识时务,那么岛津氏的分封藩国被收回也不是没可能——如果岛津氏不想主动去死,西南诸藩会帮着岛津氏去死的,大顺如果要攻打鹿儿岛,西南诸藩半个兵也不会派。 至于朝贡的问题,诸藩的老中也指出来,当年足利义满将军是朝贡大明的。 有人查过明朝的记录,足利义满死后,大明礼部是定过谥号的,谥为“恭献”。 当然,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日本一大批学过儒学的、也有研究过谥号的。 恭,可不是啥好谥,基本上都是明褒暗贬的。但总归也不至于说太难听,没有达到明着讽刺的地步,也不是不能接受。 明朝可能知道幕府之上还有天皇、也可能不知道,但大顺这一次肯定是知道的。 所以要朝贡的话,只能是天皇做日本国王。幕府将军的级别还要往下调一级,这是必然的,只是调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大顺的意思了。 足利义满死后的称号,是鹿苑院太上天皇,既然足利义满混到了太上皇的名号,那么足利义满朝贡天朝,也可以作为故事制度,让现在的天皇也朝贡。 这并没有什么太过难以接受的。 这件事有故事可依、“说服”了幕府之后,刨除掉鹿儿岛藩的问题暂不解决,剩下的也就都是一些小事了。 总归,诸藩的意见很统一:称臣可以、割地不行。 这场是战、是和的讨论结束之后,德川吉宗又回忆了一下刘钰当初送来的信,心里琢磨着大顺可能会提出的条件。 要钱,这不必说。 开关,这个不接受也得接受。 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大顺也是反对天主教的,开关之后,日本还可以继续保持锁国,大顺也会帮着日本保持锁国政策。 这一点,刘钰的信上也有所提及。 既是做了大顺的朝贡国,大顺当然有义务保护藩属、维系九州结界,不让西洋人攻打。 德川吉宗觉得自己是怀璧其罪,大顺说是为了琉球,实际上是为了金银。 可实际上,并不是怀璧其罪这么简单,固然有日本多金银的缘故,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日本锁国的政策。 英法各国,可以搞贸易公司,给贸易垄断权,因为他们的海岸线并不长,海军巡逻完全可以把守住各个重要的港口。 非法的自由贸易,是不能展开的。 大顺想要效法英法搞贸易公司,最大的问题就是海岸线太长,没有蒸汽船或者飞剪船巡逻,走私贸易根本控制不住。 但是,思维有时候可以倒过来,换一种思路。 既然在输出端,没办法做到杜绝走私和非法的自由贸易,那么在接收端杜绝,不也是一样的吗? 如果日本、朝鲜不锁国,还真不好弄。 但日本锁国,而且锁国政策一直执行的不错,这就给了刘钰创建垄断的贸易公司的机会。 唯有这样,才能维系一个基本能看的“海军后备兵员体系”,以及“有组织的集团海商”的雏形。 可以说,日本的锁国政策,是支撑大顺将来下南洋政策得以施展的基础。 德川吉宗想不到这一点,也就猜不到如果刘钰主持对日谈判,嘴可能张得很大,但是一定会保幕府,不会把幕府逼到绝境。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还会给幕府回回血,保证幕府还能压制住诸藩,确保他们不会走私和接纳走私。 这一点至关重要。 而且幕府体制要是崩了,也就没有了江户这个最大的消费品市场,十几万脱产武士拖家带口的在江户城,他们才是消费的主力。 垄断特权的贸易公司,没有日本的配合,也就开不起来——刘钰给贸易公司的垄断权里,加了很多的军事义务,包括预备役水手、武装商船等等。 这些强加的军事义务,也只有垄断权才能执行下去,否则,不提供预备役水手、不需要武装商船的“自由贸易”,在利润的驱使下,不可能自己吃饱了撑的去承担额外的军事义务。 而在绝对的自由竞争之下,有军事义务的,绝对赢不过没有军事义务的走私贩子。 只是这种配合,刘钰并没有给德川吉宗讲清楚,以至于德川吉宗现在紧张不安,担心刘钰主持谈判会太多的削弱他的力量。 这种经济方面的事,德川吉宗想不清楚。可政治上的问题,他想的可是很清楚。 大顺摆明了,是要留下西南诸藩恶心自己,牵制幕府。在这个问题上,德川吉宗是不能松口的。 至少,绝对不允许大顺和西南诸藩直接贸易。 现在,诸藩认为不割地是底线,而大顺想要开关贸易,肯定是要割地的,这倒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好事。 这是诸藩自己说的,不能割他们的地。那么就算将来割了诸藩的地,幕府用直辖地换过来就是,保证贸易权在自己的手里,当然会损失大量的金银,但也一样可以购买到可用的武器。 在确定了要和谈之后,德川吉宗指定了圣堂大学头林信充、幕府老中松平辉贞为正副使者,前往对马或者釜山进行谈判。 在给亲信老中松平辉贞的指令中,德川吉宗说清楚了自己的底线。 日本可以朝贡中国,天皇改为日本王,但幕府也必须封世袭爵位,并且大顺要保证幕府的存在。 岛津氏一族可以出卖给大顺,作为给琉球的交代。 可以赔款,但赔款的数额要尽量争取。这不是日本想要给个什么数就能给个什么数的,可大顺坐地起价,松平辉贞就得学会就地还钱。 开关贸易也可以,但不能距离江户太近。 而且,大顺要绝对拒绝和诸藩进行直接贸易,幕府也有权禁止诸藩进行贸易。 幕府可以拒绝荷兰人在日本的贸易,但是如果荷兰人报复,大顺必须出兵帮助抵挡荷兰人。 在日本朝贡之后,如西洋诸国前来日本,大顺要有义务保护日本不受南蛮入侵的危害。 大顺不得接受私自前往大顺求学的日本人,日本可以公派一些学生前往国子监求学,但私人前往大顺需要配合日本,将这些私自前往大顺的儒生或者武士抓回,遣送回日本。 大顺和日本的一切交流,必须要经过幕府或者天皇,不得与诸藩直接交流,也不能给诸藩封爵,诸藩没有单独朝贡的资格。 这几条底线定下之后,德川吉宗又仔细地叮嘱了松平辉贞:既然已经开始与大顺和谈,那么大顺就不再是敌人,而应该把重点放在压制诸藩身上。 如果大顺流露出的态度是拆解日本、甚至让诸藩独立,那么这就是幕府所不能接受的底线。 和谈不成,也就只能打下去。即便打输了,也是幕府和诸藩一起死。 底线不可违背。 松平辉贞确定明白了德川吉宗的意思后,带着德川吉宗的信任和期待,与圣堂大学头林信充一起,连同诸多江户的儒生等,一并前往了萩城。 在萩城,他们给那里的大顺守军送去了信,告知了希望和谈的消息。希望大顺这边尽快派人前来接洽。 为了恶心一下刘钰,也为了继续在刘钰和皇帝之间埋刺,德川吉宗的信上指出:必须要刘钰来谈判,幕府才肯接受。换了别人,幕府并不信任,哪怕是当朝的平章军国事也不行。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四四章 鸡蛋的大头和小头 日本求和的消息,加急传到京城的那一刻,刘钰正在自己的伯爵府中享受着婚后的悠闲时光。 法国人送给他一套吉普赛人在闹事摆射击摊儿的小玩意儿,一块有弹簧机械的移动靶子。 天气好的时候,他就教田贞仪用火枪,射那些移动靶子玩。 今天天气并不是很好,有些冷,两人便缩在屋子里,刘钰在那念读一本海外的。 “这两大王国三十六个月以来一直在苦战。战争开始是由于以下原因:我们都认为,吃鸡蛋前,原始的方法是从鸡蛋大的一端打破。而当今国王的祖父小时候也按照这种古老的方式打鸡蛋,可一次碰巧将手指弄破了。因此他的父亲,当时的国王颁布了一条法令,要全体臣民吃鸡蛋前应从鸡蛋较小的一端打破……” “伟大的先知在他们的上,有这么一条教义:所有真正的信徒都可以从他认为方便的一头打破鸡蛋。” “然而,何谓方便的一头呢?是大头?还是小头?亦或者立法者可以规定大头就是方便,而小头就不方便呢?” 田贞仪慵懒地缩在刘钰怀里,将小手炉拢了拢,咯咯笑道:“鸡蛋从大头打,还是从小头打,便是礼法。我看这东西之间,也没甚么区别嘛。宋时新党若从小头打鸡蛋,若旧党得势,即便知道从大头打鸡蛋可能会刺破手指,也一定要从大头打。” “本朝倒是以史为鉴,天下人都从大头打鸡蛋,却弄出了一群从小头打的良家子异端。天子用之而不惧结党,弃之则天下共讨。三哥哥如今这异端做的扶摇直上,可却没有个可以避难的‘布莱夫斯库国’。” 婚后数月,之前的称呼习惯却没改了,仍旧是三哥哥、三哥哥地叫着。刘钰把那本扔到一边,知道田贞仪在揶揄他前些日子德川吉宗那封信上“狡兔三窟”的事,在朝中闹出的一些笑话,便笑着去咯吱她。 两个人闹了一阵,呼出的气便热了许多,正想着做点羞羞的事,外面却传来了一阵叫声。 “先生,宫里来人了。陛下召见,说有急事。” 叫了两声,听到里面回了一句知道了,这才停下。 田贞仪也不脸红,很自然地收拾了一下略微有些散乱的头发,有些不满地嘟囔道:“那日本国的德川吉宗倒是真会选时候和谈。也不知你怎么想的,干嘛非要去下关去谈?这一走又要好久。” 她是个极聪明的,这些日子刘钰一直闲在家里,自从萩城一战后,连枢密院都没去过。 她自然相信刘钰说的,萩城一战之后,倭国除了和谈再无他路。如今宫中急招,自是因为和谈的事。 和谈倒是不难,可刘钰一直嘀咕着要去倭国的下关和谈,田贞仪实在难以理解。 两人交心数年,得偿所愿,几个月蜜里调油的生活,加之刘钰封了爵自有爵府,她也不用去侍奉公婆,每日里游玩取乐,如胶似漆。如今和谈,刘钰却非要去下关,时间自不会短,着实有些难舍。 起身给刘钰找出官服,穿戴好了,这才提醒道:“三哥哥可别忘了我说的话。这倭人坏得很,虽如今离间你的话大家只当个笑话,可这种事始终是根刺。你知道这根刺什么时候最扎人吗?” 刘钰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老迈昏聩的时候?” 田贞仪嘻嘻一笑,捡起被刘钰扔掉那本书,也小声道:“等天子吃鸡蛋想吃大头,你却偏偏认为该吃小头的时候。那根刺最扎人。不过今天倒是不用担心,现在真有一个鸡蛋,自是怎么方便怎么吃。” 说完,帮着刘钰正了正衣冠,待刘钰抱了她轻轻嗅了嗅发丝的味道后,这才推开他道:“你去忙吧。我去和你从威海带回的那些女学生们玩。” 出了屋门,到了外面,钻进了马车,一路疾驰到了禁城。 太监在前面领路,绕了一阵,走到了禁城里为数不多的没有玻璃窗的屋子,靠近之后太监也不敢再往前靠了,那里是皇帝和重臣们商定军国大事的地方。 推门进去,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都是朝中重臣。皇帝坐在正首,看到刘钰进来行礼后,抬了抬日本那边的求和信,笑道:“鹰娑伯来的正是时候。这倭人非鹰娑伯不谈,便换了平章军国事也不成。” 之前狡兔三窟那封离间信到来之后,皇帝便在朝堂上叫人把那封信念了念,最后皇帝金口定下了基调,此“用心险恶、离间君臣”也。 如今倭人又来了这么一封求和信,刘钰心里就像是吃了一堆苍蝇似的,正要说点什么,却听皇帝笑道:“倭人估计也是想明白了,你去还是不去,谈判的条件那定是咬死了,也不会琢磨着换个人便能轻咬一些。索性就恶心一下你。” 正如田贞仪所言,现在还是真有一个鸡蛋、大家都心急火燎准备吃的时候,也真就没人把这些离间当回事。 这一次伐倭之战,让朝中认为海军和刘钰是“好治不病以为功”的声音,彻底湮灭不见。 名义上十几万的武士,在海军的调动威胁之下,不要说握成拳头打人的机会没有,便是伸成巴掌也不行,愣生生被海军搞成了拗手指。 更前所未有的,便是打仗打到现在,算算军费,竟然还有赚头……攻城战的军粮;勒索仙台、长州等藩的金银;贸易公司没用朝廷花费运粮损耗的后勤……当真是做到了以战养战。 原计划登岛的陆军主力窝在威海大营,照常练兵,吃着威海官仓里平日也要吃的漕米,根本没用上岛。 打到现在,大顺这边一共死了二百余人,倭人已经撑不住要和谈了。 倭国多金银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朝廷,各部在这个节骨眼上,都眼巴巴地盼着刘钰去谈出银子来。 这时候也没人给刘钰扯后腿,因为在上个月,刘钰在重臣面前,做了一场秘密报告。 战略上的东西,重臣不一定都完全听得懂。 但那些朝中人事上的事,他们却听懂了。 听众都是朝中重臣,能够被皇帝允许参与这样的军政大事的讨论,自是无限恩荣。 出门之后,不得外传,那也是自然之理。 这场秘密报告既是关于日本必定求和、不可再战的。 着重阐述了海军的重要性,以及对于将来朝廷改革的构想。 前者是刘钰自己想说的话。 后面则是皇帝借刘钰的嘴提出来的,毕竟改革的步子虽然迈的不大,可是动静有些大。 自古以来的六部,改成了六政府之名,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但六政府要改革兵政府,分加海军部和陆军部,还要再加上一个外交部,其实步子真的没迈多大,但这态势着实惊人。 就算外交部可以算作内庭,皇室内务,因为天朝没有外交,而皇帝私人或许可以有。 可海军单独成军一事,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都说朝中若做成了大官,门生故吏就会自成一系。这一点刘钰就是个很尴尬的存在,若说他没有门生故吏,连他自己都不信,海军上上下下的军官,都可算作他的门生故吏,只是一个个官职太小,甚至大部分人只有军衔而无正式的官职;陆军军改之后,当初青州军里出身的,一个个也在军中散开。 皇帝想要改变这种现状,但不想主动提出来。 刘钰主动提,动静虽大,却也更容易让人接受:改革的目的,实际上是为了强兵,但在朝中这群人看来,则更像是刘钰要切割掉过去的军权。 海军太能打,伐倭一战也证明了战略意义过于重大,现在刘钰主动提出创建海军部,使得后勤兵备,与战时指挥调兵权彻底分离。 海军在伐倭一战中逼得日本有劲使不出来的可怖,让朝中的人可以很顺利地沿着一个勾心斗角的思路去考虑刘钰做的这份秘密报告。 都觉得这是刘钰准备隐退了,因为海军越发强大,刘钰在海军的影响力就越有威胁。 现在要搞海军部,刘钰显然不可能是为了给自己加权搞出来的,自然这海军部的尚书不能是他来做。 总督海军戎政的帅权也交给了李欗,这是摆明了担心猜忌,准备功成身退。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想再去扯刘钰的腿,或是再对刘钰搞什么动作,否则就是在打皇帝的脸——皇帝一直想要一个君臣和睦的名声,现在刘钰主动往后大踏步地退,谁这时候找麻烦便是不开眼。 皇帝的内心其实很满意。 海军部一设,靖海宫不再归刘钰管,和谈停战之后升个侯爵,往枢密院副使的位子上一扔。 或是派去巡查一下江淮、或是主持一下科学院,总归雪藏数年,影响也就渐渐消散了。 当然,必要的时候,该用还得用, 这一点上,君臣之间也算是默契无双,不谋而合。 前些日子刘钰主动上书,希望伐倭谈判之后,请往欧罗巴。 一则在西北界约签订后对俄保持和平,让俄国彻底不用担心东方问题,全力向西;二则前往荷兰商谈贸易问题,做出态度,让荷兰相信大顺不会对东南亚动手;三则就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去学习一下西洋人的一些技巧;四则探路西洋、南洋,测绘海图地理。 皇帝并未同意,以为过于劳苦。 但既知进退,君臣自然和睦无比。君臣和睦,并且皇帝也喜欢落个君臣和睦的名声,大臣们即便有些之前对刘钰有些意见,这时候也不便提出,自讨没趣不开眼。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四五章 提条件,不谈判 这一次为示信任,李淦在开过玩笑后,还直接把倭人求和的信递给了刘钰。 之前刘钰就断言,萩城之战后,倭人必要和谈。 在解释清楚倭人的政体和幕府大名之间的牵制与矛盾之后,皇帝也很容易理解。 当皇帝,搞这种事,都是一把好手。稍微换位思考一下,便可知晓德川幕府打的什么主意。 但为保险起见,皇帝还是问了一嘴。 “如何?是真欲求和?还是缓兵之计?” 刘钰听着“缓兵之计”四个字,心道缓个锤子? 给德川幕府半年时间,就算是他一切齐备,也造不出海军来。 这东西不是随便找几块木头就能造的,造出来会不会控帆也是问题。 陆战方面,整个东亚,能自制燧发枪的,只大顺一家。 想从西洋人那里买,就算日本真有金山银山,消息传到阿姆斯特丹再运回来,也得一两年之后了。 荷兰人在看到大顺在小滨集结了五千兵马之后,直接怂了:荷兰看不上大顺这几条破船,也看不上大顺没有实战经验的海军,可荷兰人真的不能在东亚集结五千左右的兵力实行大规模作战。 西班牙已经和英国因为詹金斯的耳朵开战了,这时候吕宋自顾不暇。葡萄牙因为澳门,更是不敢吱声。 日本一个能拉到的盟友都没有,靠那几万十几万武士,几艘不足五百石的破船,怎么缓都是没用的。 “回陛下,臣以为此番倭人是真心想谈。此事臣之前已经论述过。与倭国和谈一事,实无多谈之必要。” “只是……古往今来,天朝之事,讲究个以史为鉴。无非是因天朝自来强盛,朝代兴替,以史为鉴,朝代的得失总可有所依照。” “然而,今日伐倭,海军破敌,以我运兵之快,令倭人处处被动。还请陛下记以为史,以求后鉴。” “海军之事,万不可停。” 再度说起来海军的事,虽然已经不止说了一次,但这时候说和之前说,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现在说,刘钰可谓是“绝无私心”。 因为不但兵权交了,海军部设立之后,海军的建设,刘钰也不可能插手了。 这时候说起这些话,听起来倒像是临退之前的谏言,听起来的意味便让皇帝也有几分动容。 宽慰了一下刘钰,表示这件事当写在屏风上,以为后鉴之后,这才说起来和谈的事。 和谈一事,不管日方时候非要和刘钰谈,朝中也定下来让刘钰去主持谈判。 这一次倭人送来了和谈的信件,只是走个过场,正式任命而已。 “陛下既委臣重任,定不负陛下所托。只是,敢问陛下,底线如何?” 皇帝伸出两根手指。 “朕之底线,无非两点。” “其一,朝贡。” “其二,萨摩藩必要谢罪。” “底线之外,朝中素知你的本事,你便看着来就是。” “只是爱卿非要携大胜之威,去马关耀武扬威,当要小心倭人‘义士’行刺。” “朕以为,要谈,还是在釜山谈更好一些。待到签约的时候,爱卿非要去马关扬威,那去马关也无不可。” “与倭国谈判一事,其中细节,自会有礼政府的人在京城等他。爱卿只要谈些实务就是。想来自十年前就开始琢磨今日事了,你办事,朕放心。” 皇帝还真是挺担心刘钰的安危的,虽然他不能全部地理解刘钰为什么非要去马关签约,但站在此时此刻的角度上,也不是不能理解。 无非就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想着刘钰可能十年前就在琢磨这件事了,十年一梦,如今终于梦想成真,焉能不激动兴奋? 跑去倭人的土地上耀武扬威一番,自可理解。 他倒是不怕刘钰搞出前朝万历年间李宗城那样的事,和李宗城这种因父辈余荫袭爵的不同,刘钰是自己打出来的伯爵,莫说去马关,就是跑去江户也敢去。 只是也正因如此,才担心刘钰压迫的太狠,以至于日本那边一些觉得受到屈辱的,保不准要搞刺杀之类。 换位思考一下,若是大顺被逼到和谈请降的地步,敌人却故意来天津松江之类的地方耀武扬威,怎么也会有几个血气之辈站出来的。 刘钰倒不担心,心道总归是要去一趟马关的。 这一次皇帝没有另外安排礼政府的人做副使,只是让还在釜山的赵百泉协助,但却不是副使。 因为这场谈判中,有件事是挺尴尬的。 所谓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往者不追。朝贡称臣这种事,一般情况都是别人上赶着主动来的,没听说有逼着别人朝贡的。 就算和日本谈了,谈完要朝贡的事,也得是日本这边主动派人来京城。 上表、请封,然后大顺这边礼政府再出面接受,按照日本那边的人手,把重要的都封个官儿。 完全不让礼政府的人插手,这也表明了皇帝是想狠狠敲一笔日本的竹杠,大约是尝到了开战赚钱的甜头,又有日本多金银的传闻,肯定是心动不已。 至于别的,占领日本、实封日本、瓦解日本,还是保留幕府,这四种想法从萩城之战刘钰断言日本会主动和谈之后,就争论过不止一次。 最终皇帝拍板,认可了刘钰“保留幕府体制”作为和谈基调的想法。 现在全权交给刘钰去谈,皇帝也不觉得该再叮嘱什么,只让刘钰回去准备一下,尽快启程前往釜山。 回到伯爵府,和田贞仪留恋了一夜,第二日给那些从威海跟到京城来的孤儿学生们布置了作业,便启程前往天津。 一路上皇帝派了五十个禁卫的骑兵跟随,到了釜山那边海军陆军的人自会出人护卫。 在天津,新入列的一艘法式的新型74炮战列舰已经在那等待。 在去年法国工匠到来之前,威海这边已经有了建造六十四炮战列舰的经验,花了重金培养了一批工匠练手,搞出了一艘只能窝在渤海,根本不适合在东亚活动的老旧慢速战列舰。 大量的木料也早已囤积,兵工厂早早就为这艘计划中的战列舰生产了足够的大炮,大半年时间终于建成,却没赶上炮击萩城的机会。 第一次出场,便是作为谈判时候震慑的力量。两艘巡航舰、四艘轻帆快船跟随,组成了一支舰队,沿着海军已经走得很熟悉的路线,抵达了釜山。 此时日本方便的谈判使团也已经抵达,包括在这里的倭王,级别已经足够。 倭王代表公家,林信充代文化圈认同,松平辉贞代表武家,实际上真正主持谈判的,是松平辉贞。 刘钰直来直往,也没有扯什么废话,而是给出了他列出的条件。 倭王自降帝号,称王;幕府不得对外称大君或者国王,改由天朝册封,确保幕府世袭不变。 割让虾夷、隐歧岛、对马岛给大顺。 于九州岛、四国岛、以及大阪附近、轻津海峡等地,开放五处口岸。 大顺拟定货物价值百分之五的关税,可由幕府收取。但收取关税之后,货物在日本售卖不得再征收其余税种。 拆除下关海峡的炮台,永久不得在下关海峡两侧修筑炮台。 归还琉球的北方诸岛,废弃当年签订的。 萨摩藩藩主,必须亲自前往琉球道歉,亲往琉球宗庙祭拜。 自万历年间至今,百余年时间,萨摩藩侵吞琉球朝贡贸易,折合每年一万两,本息合计赔偿200万两库平银。 赔偿当年掠夺琉球的珍宝,作价300万两,若能朝贡,则都为藩属,天朝可为琉球做主,免除利息。 补偿大顺军出战的军费、战损、抚恤、后勤等,合计500万两。 废除与荷兰国的贸易,未经大顺允许,不得与天朝体系之外的国家展开贸易。 废除与朝鲜国的贸易,未经大顺允许,不得与天朝体系内的国家展开贸易。 不得阻止商人在口岸所进行的贸易。 进献,由朝廷礼政府删减其中的僭越之语。 倭王与幕府将军世袭继位,由天朝进行册封…… 林林总总一共三十余条条件,天朝只有权利,没有义务,但有些义务是不用说的。 加入了朝贡体系之后,天朝自然有义务保护其免遭天朝之外势力的威胁,藩属加入天朝体系本身,就是一种权利。 松平辉贞也知道幕府的底线,看到这些条件之后,内心其实很平静。 本来就很平静了,战败之后,束手无策,只能任凭大顺这边提条件。 现在刘钰来了,又带了一艘之前所从未见过的巨大战舰,这就让松平辉贞的内心更加平静了。 扫过刘钰提出的一大堆条件,内心一一计算着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方。 割走虾夷地,还算好说,那本来就是一片蛮荒之地,价值实在不是太大。 在这在那里的藩城已经被大顺军攻破,武士多半死伤被俘,实际上也无需考虑福山城的意见。 而且既然朝贡天朝,自然也就不再需要一个征夷大将军,天朝礼政府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隐歧岛不大,也就几千石的石高,也算不得什么必争之地。 开关贸易,意料之中。 唯独就是合计一千万两白银的赔偿额,实在是有些太高了。 刨除掉这合计一千万两的白银,剩下的条件都还算好,足见大顺这边的诚意。 想着德川吉宗叮嘱的“讨价还价”四字,松平辉贞便道:“贵国要求赔偿白银一千万两,实在有些多。” 然而刘钰的回答,却是简单而又干脆。 “我是来提条件的,不是来谈条件的。” “要么,接受。” “要么,继续开战。” “你是否能够代表幕府做决定?如果可以,我需要在十日内得到答复。如果不能,足见幕府没有诚意,那也就不需要谈了。直接开战吧。” “细节和具体措施,可以商榷。大体条约,我这人直来直去,懒得讨价还价。”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四六章 放低姿态,麻痹对手 “顺,大国也。以仲尼之仁、孟轲之义而立国。既言仁义,又岂不知百姓为赋税之本?赔款所需,皆从百姓口中夺食,此恐有违仁义之德。” 看着刘钰说的这么强硬,松平辉贞打出了仁义道德的牌面。 这些话,刘钰还是听得懂的,不等通译翻译,他便笑了。 “我这人是个务实的,这些数目也不是拍脑袋就说的。你既任幕府的老中,也应知参觐交代一事,无非疲敝各藩之阳谋也。” “享保饥荒之前,因为幕府财政困难,故而暂时取消了参觐交代制度,转而让各藩贡献一定的石米。” “这赔款一事,也可让各藩暂缓参觐交代制度。如此,既不累民,又可赔款。而且于幕府而言,各藩赔款、与各藩参觐交代,都是疲敝财政,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也说了,具体细则,可以再商议。但我给出的条件,是不能谈的。” “汝谈仁义,那我可就真仁义了啊。” 所谓的真仁义,自然不是说大顺要对日本仁义,而是说大顺要高举仁义的大旗,去废除日本的武士封建制度,降低赋税。 在开战之前,土佐那边时间紧迫,实在来不及。 可萩城,时间就多了,自是可以将萩城做个样板,给各藩与幕府看看。虽然都是一些空话,并未实施,但是具体的改革细则已经贴出,那些隐藏在萩城城下町的忍者们,肯定会把这些改革的细则送归幕府。 大顺搞贸易与资本主义的本事差点,但改土归流之类的手段,还是很娴熟的,能人辈出,精明干吏出台几条政策,实在易如反掌。 当然,真要在整个日本这么搞,那肯定不现实。最起码,几十万武士家庭的反叛,那可真是掉进了泥窝里。 但吓唬吓唬人,还是足够的。 刘钰没有在谈谈条件中掺水,直接掀开底牌,这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谈判者。但在武力威压之下,也实则不用那么多废话。 周边所能想到的日本潜在能找到的盟友,都不存在。 荷兰怂了,英西开战,葡萄牙想保留澳门,可能唯一可能算是有交流的,便是二十年前送给日本大象的越南。但越南有没有这个胆子不说,就算敢干,又凭什么干? 刘钰也实在不想把幕府欺负的太狠,毕竟想要赚钱靠的是贸易公司,而不是靠这点赔款。 大方地给出了百分之五以上的关税,为的就是让幕府回回血,同时诱骗幕府当买办。得让幕府看到利益,才能坚定地支持开关贸易的政策。反正这些钱最后还会通过各种货物,回流到大顺。 现在日本确实是穷,若早一百年,金山银山出产值最高的时候,刘钰可能会开口要三千万两。 可从万历年间到现在,日本的金银疯狂外流,都逼到新井白石出台贸易新政的地步,这时候也实在抠不出多少钱来。 和松平辉贞的对话,显得刘钰是个很实在的人,松平辉贞却知道这种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沉默一阵后,松平辉贞道:“伯爵大人既说我是武家的代表,则可知朝贡一事,需得公武合议。我纵能代表幕府与贵国谈,却无法代表公家。十日时间,实在太少,还请宽限一段时间。” “况且,日本国虽小,却也不乏义士。割虾夷等地,只恐民意滔滔。若继续打下去,贵国纵然善战,难道不也耗费钱粮、将士性命吗?” 刘钰摇头道:“没事,耗费的钱粮、军费,我都记在本本上。打完了问你们要便是。你们想打多久,天朝就陪你们打多久。要不,我也来个君子约战,就在萩城合战。” “我一不派军舰绕后、而不运兵偷袭、三不从中原调兵。你让德川吉宗把能集结的兵力都集结起来,去攻打萩城。给你一年时间,你要是能攻下来,我这条件一条都不提,直接撤兵。你觉得如何?” 嘴上说的,是宛若春秋君子约车合战的贵族君子气;可实际上,话里分明就是兵强马壮,你奈我何的流氓气。 话将说完,拂袖而去,只留下一脸屈辱的松平辉贞。 郁闷地回到了暂时作为日方使团住处的釜山倭馆,天皇昭仁与关白一条兼香正呆呆地望着港口处停靠的那艘战列舰出神。 这是整个亚洲的第一艘有实战能力的战列舰,巨大的舰身和高耸的桅杆,以及上面密布的炮孔,都带来一种难以睥睨的威压。 法国人有此时世界上最好的舰船设计技术,奈何战略思路一直摇摆在大陆和海洋之间。 这种74炮战列舰,最终要在英国人的手里发扬光大,因为英国人需要一种航速、火力、防护达到平衡的主力舰,俘获一艘之后立刻打动了英国人的心。 而法国人的思路,则是巨炮大舰,只要在家门口的英吉利海峡打仗就行,之前的六十四炮的战列舰秉持的就是这种海上炮台的思路,航速太慢,在浩瀚的亚洲,根本不实用。 而原本历史上,第一艘在中国港口出现的战列舰,要到英国辱华第一人、指挥了首个军舰舰队环球航行的乔治·安森,在三年后将百夫长号六十炮战列舰开进澳门补给的时候了。 而在这之前,在亚洲从未出现过一艘真正的战列舰。 这艘新战列舰给昭仁和一条兼香带来的威慑是难以名状的,人类对巨物印在基因里的恐惧,让昭仁彻底放弃了。 松平辉贞在拜见之后,提到了刘钰提出了三十余条条件。 昭仁将目光从港口停靠的那艘战舰上挪开,问道:“以你所见,能有昔年蒙古合战那样的可能吗?” 松平辉贞摇了摇头,摇的很坚定。 “恐极难。刘钰年虽不过而立,却已是嚄唶宿将。唐人水军是他一手所创,萩城合战的将军当年也只是跟随他前往遥远西域的旧部,水军如今执掌者为唐人皇子。” “饶是如此,便已不可战胜。若他亲至,岂有胜算?他既言和,只给出十日之期,实则是抱定了开战的心思。” “之前他歇于京城,如今若再度掌军,必要打出几场大胜。非为功劳,不过技痒,亦未可知。” 对刘钰,松平辉贞是有些恐惧的。这恐惧源于萩城一战的战果,而指挥萩城一战的,在大顺只能算是小将。 真要是继续开战,大顺这边叫刘钰掌军,只怕条件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可是,刘钰给出的十日之期,松平辉贞实在是有些为难。 公武分离,条约里岛津氏的处置,即便昭仁和关白都在釜山,那也得是武家的幕府做决定的。他虽是幕府老中,但也没资格处分岛津氏,如果他签了这个条约,回去之后所有的质疑都要他来抗。 松平辉贞的语气愈发失落,昭仁则悄悄思索着松平辉贞转述的三十多条条件。 心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别样的念头。 比如投靠大顺,借西南诸藩的支持,借助大顺的军力,击溃德川幕府。 然后将九州岛割让给大顺,而将九州岛诸藩转封他处,消化德川幕府占据的东国土地,自己也可以借势扩大力量。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这么一闪,并不敢继续往下想。与虎谋皮,谋不好,容易把自己的骨头都搭进去。 况且,大顺这边提出的三十多条,明显是要保幕府的。 除了赔款之外,并没有对幕府提出太过苛刻的条件,甚至连幕府将军让儿子去京城做人质这种事都没提出,可见大顺应该并不想在日本陷的太深。 昭仁觉得自己刚才心头闪过的借大顺之力倒幕的想法,实在有些可笑,终于将这个念头挥去。 “朝贡天朝一事,在唐之前,亦常有之。足利幕府的时候,也曾受过明国的册封。” “若能朝贡,而保日本本土之完整,我也愿意承受这样的屈辱。” “唐人虽逼迫甚急,然若朝贡,亦有诸多好处。一则唐人再不能征伐、二来也可防南蛮之入侵。” “你看唐人的舰船,应是南蛮样式。好在是唐人扣关,总还讲些道理。若南蛮人来,只恐更加难办。” 他已经打定了朝贡大顺的主意,其实心里也清楚,朝贡肯定是和谈的第一条内容。如果连朝贡都做不到,大顺肯定会继续往下打的。 既是定要朝贡,那就总得找出一些理由,证明还是有好处的。按照以往天朝对朝贡国的态度来看,其实管的很松,几乎不闻不问。 现在这三十多条里,也没有太过严苛的要求。除了要把史书重新修改、去掉其中的僭越内容外,再也就最多是需要走一个继承的时候等大顺册封的流程。 只要活着,山河犹在,将来总还有机会。 昭仁心想,这一次的失败,败就败在了海军上。 中日之间,重洋远隔,若日本国也有这样一支海军,大顺又岂能处处登陆造成威胁? 昭仁并不知道井伊直定死前给德川吉宗的绝笔信上,反对造海军,而是要把有限的精力放在陆军上,先保证再度挨打能活着,而不是琢磨着御敌于碧波之外。 此时昭仁觉得自己想到了关键之处,心道此事万万不可被大顺知晓,当先降低其戒心。 在和松平辉贞商议了一下后,决定宴请一次刘钰,说不论礼法,只分宾主来坐,询问刘钰是否能来赴宴。又说只在席间讨论一下朝贡之后,若是南蛮入侵,大顺是否可以保护日本云云。 他想着以自己之辱,放低姿态,如同吃儿子肉的文王、尝夫差粪便的勾践、亦或者说一句“此间乐不思蜀也”的后主。 所求者,便是大顺上下恢复到刘钰出现之前对日本的态度,不管不问,一问三不知,从而悄悄造舰。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四七章 破除好感 这等想法一出,松平辉贞心想似也可以。 如今答应大顺的条件已是必然,要想的就不是讨价还价,而是以待将来。好在幕府的筋骨未动,二十年生聚,未来尚未可知。 定下之后,便叫人传话,请刘钰赴宴。 传话的人感到刘钰住处的时候,守卫告诉他刘钰并不在这,而是和几人去了港口。 在给完松平辉贞条件之后,刘钰就带人去了海边,视察港口和要塞的建设。 朝鲜的奴婢阶层们干活很卖力,每天能吃饱饭,干起活来都很卖力气,而且可能是当奴隶当的久了,服从性极强。 这是海军的工程,从海军的特别资金里提出来的,要在这里修筑一座要塞、一座炮台群,以及一处军民两用的港口。 标准的海湾地形,自然防波提的小岛,以及绝佳的地理位置,都使得海军上下对这里志在必得。 工程进行的很快,花费也不是很多,一切顺利的话,今年夏天就可以完全投入使用了。 跟在刘钰身后的,除了一直逗留釜山联络朝鲜方面的赵百泉,还有贸易公司在这边的负责人、宁波的老海商徐涛。 礼政府的人,与海商之间,可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赵百泉在釜山逗留了这么久,真正接触到了朝鲜的身份制度后,对朝鲜“自号小中华”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加之之前刘钰灌输的一些想法,使得赵百泉对朝鲜的态度也不是很好,这话不投机的礼政府官员竟和海商能和睦相处,亦算是奇迹了。 一行人在釜山港口附近驻足,看着远处正在劳作的朝鲜奴婢,刘钰回身问赵百泉道:“朝鲜两班,视奴婢为牛马,所得钱财,皆归于己。此与本朝士农工商四民之别,似有不同吧?却不知中何处可得,此夏政也?” 赵百泉是北儒一派的,并没有江南庄园主生活的经历,是最支持小农经济的那种人。 此时终究也不是明末,不至于出现浙皖初晚权、佃户避主家讳这样的奇葩事,此时目视这种奴婢制度,赵百泉并不认可这是儒家文化的习俗范畴。 他仔细询问过,朝鲜之前是爆发过“华化”和“本俗”之争的,但争到最后,朝鲜国王实在没有削弱门阀两班的能力,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哪怕当年万历援朝时候,因为一些奴婢伏击日军立了功,朝鲜王想要让他们摆脱奴婢身份位列两班,都被群臣死谏,认为让贱人和他们同列实在是一种侮辱。 此时刘钰明知故问,赵百泉也只好道:“鹰娑伯说笑了,若是本朝的士农工商四民之别成这般模样,我实是提不起半点华夏优越而睥睨四夷的心态。” “本地的东莱府使郑某,也曾和下官提高,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海军中一些人也说,鹰娑伯早就断言,若是西洋人来此,传人皆为兄弟姊妹的天主教于此,只怕儒庙隳矣。” “我观朝鲜、琉球、倭国,皆有儒庙。朝鲜有儒庙、倭国有圣堂、琉球亦有儒社。可三国之间,大为不同。朱子之学,倒可通行,心里实在难以理解。” 刘钰心道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儒学从春秋开始,经历了铜器铁器庄园小农的一系列发展,随便截取一个时代,都能找到理论基础。 赵百泉想的终究还是“心之所向、则政之必往”的一套,自然也难理解。现在大顺这边最大的问题,就是如果想继续当天朝,就必须自己搞出来一套新时代的、符合18世纪以及今后生产力水平的魔改儒学,与时代配套,否则这天朝是当不成的。 但这种事,刘钰考虑过许多个夜晚,也没有找到解决的思路,完全没有头绪。 此时他也不便说这个,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徐涛道:“赵兄若想看到朝鲜改变,还得靠这些海商。” “日易星移,本朝在变,而自有大儒跟上解释。只要让朝鲜也发生变化,那时候本朝的学问自是可以通行于朝鲜,自也会逐渐变成变成本朝的模样。” “本朝现在,缺的是一场‘鹅湖之会’。破而不立,终究不行。我读书少,这等事我也说不清楚,但隐约觉得,这些海商正是破局点。” “赵兄以为我重利而轻义,又或者以为要多办藩学,传圣人之言。可实际上,你也看到了,琉球、日本、朝鲜,都不缺圣人之言,可形态各异。” 这话当真刺到了赵百泉的痛处,按赵百泉之前所想,周边夷狄肯定是不学圣人之言才搞成这样。 可到了朝鲜,他才知道,朝鲜官员的儒学水平,当真是比刘钰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甚至在琉球那种尺寸之地,当地儒生都可以和赵百泉在儒学问题上谈笑风生,而他和刘钰之间就根本谈不了太多圣言。 甚至对马岛上的倭人,儒学水平也是远超刘钰。但赵百泉扪心自问,到底刘钰更像是中华人,还是朝鲜两班、琉球儒生、亦或是对马岛和他争论过的雨森芳洲更像是中华人? 能编纂出的山井鼎,和儒学学问几乎可谓是毫无造诣的刘钰,哪个更像是与他同族? 这些问题从他去往琉球,再到这次来到朝鲜,如今时时发作,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甚至他隐隐想过几十年前奉祀侯一族剃发上表一事。 现在刘钰问他是不是觉得应该多办藩学、广播圣人之言,他自己也有些迷惑了。 “鹰娑伯言,这些海商可以改变朝鲜,难道比儒生更能改变吗?” 刘钰点头道:“我是这么想的。朝鲜国可不缺儒生啊,然而并未有什么改变,不是吗?” “所以赵兄若真想让朝鲜变夏,万万记住。我力争朝鲜开关、租地贸易,实则都是为了朝鲜好。” 笑着转头又对徐涛道:“你们海商,更是要努力多卖货物,瓦解朝鲜国的一潭死水,此皆大功也。” 老海商徐涛忙道:“鹰娑伯且放心。便是鹰娑伯不说,我们也自会多卖货物。小人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鹰娑伯能否允许。” “说说看。” “是。小人听闻鹰娑伯有意往下关与倭人签订和约。若此事为真,还请鹰娑伯允许老朽跟随前往。小人的儿子,早些年往下关卖货的时候,被倭人炮击而死。做海商的,葬身大海,也算是命中注定。只是老朽念着虽无骨殖安葬,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去下关烧几刀纸。”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老海商徐涛甚至连自己儿子的具体模样都难想起来了,可心里终究还是惦记着要去看看。 虽然……理论上他们的作为,就是走私贩子,但这种事换个说法,也可以叫追求自由贸易的勇士。 老海商说到这,眼睛有些湿润道:“老朽之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去一趟下关。却不想风烛残年的时候,竟还有幸参与此等国战,踏到倭国长崎之外的地界。” 说到动容之处,刘钰点头道:“父母爱子,人之常情。此事有何不可?” 老海商一阵阵的感谢声中,刘钰不由自主地朝着大海看去,心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此时英国的舰队已经整装待发,为了詹金斯的耳朵,对西班牙展开了一场战场围绕地球的战争,从直布罗陀打到南美、又从南美打到吕宋。 这和当年新井白石主政之后,炮击乘船到小仓、下关的华人走私贩子,有什么区别吗? 詹金斯也是走私贩子,徐涛的儿子也是走私贩子,着实并无区别。 英国动手,可以直言不讳说西班牙禁止英国货到拉美殖民地的行为,侵害了英国的利益。 而大顺对日本动手,高举礼法宗藩的大旗,借由琉球一事为引子……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刘钰又宽慰道:“你们这些海商且放心。日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了。若再有类似的事,自有军舰替你们讨回公道。” “可话又说回来,日后你们这些海商,也该多为天朝兵戎出力。子嗣可多学实学,报考靖海宫,充实武备人才。” “古人云,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可蒙元当年兵锋如此不可一世,缺乏水手海军,也只能在倭国折戬;万历年西班牙人屠吕宋,前明也只能忍气吞声。缘何?便是破胡侯复生,面对万里碧波,马蹄不可跨越,也不好说什么虽远必诛的话。” 老海商点头道:“鹰娑伯放心便是。如今松江各处海商,子嗣学儒而取科举途者少,多学实学,实学之风日盛。老朽孙辈,也有数人学习实学,将来正励志要入靖海宫,扬波海上。便是考不进去,日后算账目、定经纬、走航线,那也有用的多。” 只是几句很正常的话,却让一旁的赵百泉脸上忽红抽搐,哀叹一声,默然无言。 刘钰也没过多刺激赵百泉,想着日后要租借朝鲜的地、让朝鲜开关,这也得有人回朝鼓吹,破除士大夫们对朝鲜乃小中华的好感,怎么想赵百泉都是最合适的人。 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将这个可能会让赵百泉尴尬的话题挪开,正说着日后在朝鲜和日本的贸易问题时,传话说倭人请刘钰赴宴的人赶来送来了消息。 当听到“不论礼法、只分宾主”的时候,刘钰道:“看来倭人已是定下朝贡之事了。不过论起来,若是朝贡,依亲王制,我日后见了倭王,岂不是还要跪拜?” 赵百泉无奈道:“依礼,是如此的。鹰娑伯日后不相见,不就是了?况且藩属不得随意前往,若鹰娑伯再去,那也是天使……呃,不过就算是天使,在册封之前,是他拜你;册封之后,还是得你拜他。” 刘钰大笑道:“得,那就趁着他还不是亲王,去见一见吧。赵兄可得随我来,免得他们又编排一些席间密室密谈的话。趁着今日,便把细节谈定,早日定下和约,也好了却心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四八章 有福了 带着人拉门进去后,刘钰算是第一次见到了倭王昭仁。 稍微打量了一下,就是个刚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 因为算是一场私宴,故而只在室中举行,而非在堂内。 若在堂内,宴会座次就会相当正式,这就不免扯到一些尊卑、礼法、贵贱的问题。 堂者,南北长而东西窄。 比如若在堂内,北边的位置,按照刘钰和赵百泉的身份,是一定要空出来的。昭仁如果在堂内设宴,自己南面,两个人就可以直接拂袖而走了,坐下将来就是大麻烦。 但如果北面的位置空出来,就等同于昭仁已经承认北边的位置他没资格坐。 现在还未谈完,免得扯皮,索性选了室内小宴。 室者,东西长而南北窄。 只分宾主,昭仁便坐在北边,让刘钰坐了西边,圣堂大学头林信充、关白一条兼香在南边,随刘钰而来的赵百泉,以及松平辉贞在东边。 通译随侍左右,没资格吃饭喝酒。 桌上也没什么好吃的,看着就没什么食欲,昭仁便借题发挥道:“素闻刘君钟鸣鼎食之家,酒食甘美。日本小国也,穷且困顿,实在寡淡。百姓穷苦,多金银之说,多半传闻而已。” “葵丑年间,恰逢刘君游江户,与将军吉宗畅谈货币之事。之后改革,新金换旧金,以解刘君所谓‘通货紧缩’之困。然民间依旧无钱。” “不得已,将军吉宗乃下令,禁民间用瘗埋钱,又禁民间用银簪栉。时有人言,生前苦,死后却连个棺材里的草鞋钱也没了。” 他没有用日本的年号,而是用了干支纪年,为的也是避免席间产生一些争论。 很熟练地哭了哭穷。 刘钰却装傻充愣,像是听不懂昭仁故意在回避年号问题一般,笑道:“啊,葵丑年。按你们的说法,那是享保十八年。” “我才疏学浅,却不知这享保二字,出自何典?” 昭仁脸色微微一变,一条兼香见刘钰这么问,只好接话道:“出自《周书》。曰:公其享兹大命,保有万国。取其享、其保。” 刘钰笑道:“这倒有些意思。” 说罢,又问赵百泉道:“赵兄多读史书,这话可听过?” 这件事两个人之前也没商量过,但赵百泉好说也是科举考出来的人物,经史子集自是张口就来。 听一条兼香说完出处,他本觉得在朝鲜却说日本的年号,着实不该。 但想到这句话的出处,再联想到日本的政治格局,心想鹰娑伯这到底是借题发挥?还是真的不懂再问? 这话,谈起来可就有意思了。 见刘钰还在那一副满脸求知的神情,便道:“这话,是西魏恭帝拓跋廓,禅位于后周孝闵帝宇文觉时的话。其时,宇文觉已得封周公,拓跋廓乃使大宗伯持奉册书,以禅让。” “这句话,是禅位之辞。” 故意将禅让二字说的极重,刘钰一拍脑袋道:“我好像听说,享保元年,正是吉宗就任将军一职的年份。这年号,谁人取的?看来当日议年号的人,想法很是有趣啊。” 一番话,昭仁、一条兼香、松平辉贞的脸色全都变得极为难看。 当年改元,从正德改为享保,是因为幕府将军八岁的小毛孩子德川家继死了,德川本家绝嗣了。 本家绝嗣,只能从旁支的御三家里找。当初改元的时候,可能其实是有这么点“拓跋廓禅位宇文觉”的意思的,但这绝对是幕府德川家的事,可是和天皇禅让完全无关的。 这件事在日本国内没什么影响,可这话是大顺这边的人问出来,难免就有些挑唆公武关系的意味。 用此为年号,到底是影射是德川家继是拓跋廓,禅位于宇文觉? 还是说,中御门天皇为拓跋廓,当禅位于“周公”德川幕府? 昭仁之前并未想过这些,此时面色难看,手里的酒微倾,心头大为不满,心道莫非大顺是要挑唆日本国内乱? 松平辉贞还在这里,若是传到德川吉宗耳中,难免起一些疑心。 正要说点什么,就看南侧的林信充道:“刘君是想多了。年号一事,实则是因将军家继薨,故而改元。” “此亦有先例。昔者,辽臣韩德让薨,辽圣宗念其大功,于次年改元;辽南之宋,史弥远诛韩侂胄,改元嘉定;史弥远薨,理宗改元端平。” “此实非前所未有之事。” “若观史书,功臣薨而改元,并不罕见。” 昭仁心下一松,暗道便是你借题发挥,这边也能见招拆招,遂道:“然也。追惜故事,后主刘禅亦有‘政由葛氏,祭则寡人’之语。” “日本国自有国情在此,公武之别,实不与大国同。莫说日本,便是朝鲜,两班制度,亦不与大国科举相同。” “改元享保,并无深意。” 昭仁不想在这种时候引发日本内部的矛盾,加之此时日本内部朱子学刚刚扎根,还没有延伸出尊王还政的大义。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神龛,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任凭大顺挑唆,万万不能在这个关头制造内部的裂痕。 最关键的,便是他根本也没什么权力。 没有权力,想要夺权,最终结果就是只能当傀儡。 都是当傀儡,给大顺当、给西南诸藩当、亦或是给德川氏当,又有什么区别呢? 实际上,刘钰也根本不想挑唆幕府和倭王之间的关系,只是想恶心恶心对方,顺便把昭仁哭穷的话题转移一下。 听完昭仁和林信充的解释后,刘钰笑道:“原来如此。我读书少,这就难免胡乱猜测,只当是宫闱秘闻,当个乐趣畅谈罢了。” 说罢,又正色道:“但年号一事,非同小可。我听闻当年荷兰人在平户,因着使用西洋耶稣纪年,乃至被关闭了商馆,迁至长崎。” “日后若日本朝贡称臣,这年号一事,也需改易。” 只是一句话,把话题直接引到了朝贡与否上,但也只用了“若”做假设。 昭仁也没有力争这些东西,猛然间想到了一件事,心道正可一用。 “天朝的藩属,都要改元而用天朝年号吗?日本素不属藩,此事倒是不知。” 刘钰看了眼赵百泉,赵百泉以为刘钰是要逼着日本谈条件,遂斩钉截铁道:“然也。” 昭仁心道这可是你自己把话说满的,于是故作惊奇道:“可我小时候,记得安南国送来一头大象,当时还封了那头大象四品大夫。安南国的国书上,写的却是‘永庆’年号,而非泰兴。莫非安南非天朝之藩属?” 他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却避开直接说日本是否朝贡的话题,却趁着赵百泉把话说得太满,将问题引向了安南。 示意如果算起来,越南用自己的年号,那到底算藩属还是不是藩属? 如果越南可以用自己的年号,将来日本为什么就不能用自己的年号? 如果日本用了大顺的年号,是不是大顺也要去征伐越南?话说的这么满,到时候死咬越南,真要朝贡了,去告状,反正不怕越南打到日本来。 届时祸水南引,天朝既是因为琉球这点屁事就来打日本,怎么就厚此薄彼,不去打越南? 可越南瘴气密布,前明在越南最终回撤,若也开战,必能牵制大顺的国力。 牵制了大顺的国力、军力、精力,日本则可悄悄发展。 赵百泉一时语塞,自知失言,却听刘钰道:“若果有此事,自会追问。但也或有隐情。” “譬若琉球,岁岁朝贡,百余年间,竟不知萨摩藩控制其国政。越南远在天南,亦或许也有难言之隐,亦未可知。” “若非天子聪慧,焉知琉球之事?圣天子明察秋毫,固然不会放任僭越,但也不会冤枉藩属。” 把话题又兜回了琉球国的事,宴席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极为诡异起来。 既不是剑拔弩张的对峙,也不是相视一笑的放开,而是一下子把话题聊死了,没人能继续往下接话了。 赵百泉没法接,他还在琢磨着到底是怎么弄的,弄到现在怎么大顺连一个正儿八经的藩属都没有了? 朝鲜认大君、琉球骗傻子、越南有年号、西域降格成了内属而非外藩,现在可真成了一个没有真正藩属的天朝了。 昭仁等,则在琢磨着怎么带动刘钰的节奏。 本想着今天宴会上的节奏,是故意示弱,既求刘钰少要点钱,只求大顺觉得日本彻底没了心气,日后不要盯得太紧。 哪曾想从一开始提到日本穷苦、缺钱缺的都下令不准往棺材里放压鞋底的钱。刘钰却直接叉开了话题,差到了公武矛盾上、差到了年号是不是暗喻禅位的话题上。 好容易抓着了越南年号的破绽,刘钰却提到了琉球。 昭仁心里清楚,今日要是争论起来,怕是要惹恼了刘钰。沉默片刻,只好道:“利令智昏,利令智昏。萨摩藩事,此四字最是合适。” “日本小国也,国贫而民穷。鹿儿岛,更是时有火山、海啸,民难求食。衣食无所系,只好求生于海上。” “贵国大国也,地大物博,无所不有。彼时,丰臣秀吉与大明交战,贸易断绝,日本国艳羡贵国物产,无处可得,不得不借途于琉球,得贵国之丝绢。” 刘钰大笑道:“说得好啊!这不,我也考虑到了,想着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日本国贫瘠,遂才决定让日本国开关贸易。” “互通有无,也是为日本的百姓着想啊。日本百姓若想穿丝绢绸布,无处可产,开关之后,天朝可供;日本百姓若想吃糖,日本国无可种甘蔗处,正好开关,买卖蔗糖……” “大顺的商人来了,日本百姓就有福气了!孤悬海外立国,所求者不就是百姓安康吗?来来来,举杯共庆,为日本百姓的福气,干一杯。”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一四九章 最沉重的锁链 他把杯子高高举起,赵百泉很配合地举杯等着。 日本这边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强颜欢笑举杯“庆祝百姓有福了”,还是应该拒绝喝这一杯酒。 人的正确思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顺也好,大明也罢,从未想过“白银外流”这个问题。因为没有实践的经验,官员们就算是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到白银外流这种事——在务实的人看来,杞人忧天的杞人,脑子肯定有问题。 可日本不一样。 从百余年前,黄金白银就疯狂外流,加之那次提高贵金属含量的改铸,最终招致了享保年最大规模的一场通货紧缩。 早在几十年前新井白石就已经注意到了贵金属外流的情况,不是因为他比大顺这边的官员更有战略眼光,而是大顺这边的官员实在没有那个实践出真知的机会。连朝鲜都这个二道贩子,一年都能五六吨、七八吨的白银往釜山运,何况荷兰和中国。 如今跳出了此时此刻的刘钰,明显瞄准了日本的金银,反而还要说什么“百姓有福了”之类的话,昭仁与松平辉贞等,实在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若在后世,这番话可谓是强盗逻辑。打你一顿还说是为你好。 而现在,只是爹味太浓。 不过,只要在朝贡体系之内,爹味儿太浓本就是要市场面对的情况,这是总要面对的情况。 这几个人都在等着昭仁的态度,昭仁顿了片刻,只能举起酒杯,饮下了这杯苦酒。 饮下了这杯酒,实际上就算是默认了条约会签。既然条约总得签,又想着麻痹一下大顺这边,做出顺从的模样,松平辉贞也放下了耻辱的感觉,将这杯难咽的酒咽下去。 味道很苦,苦的叫这几人都说不出话。 刘钰则兴致颇高地放下酒杯,又道:“刚才提及改元一事,我就想到了荷兰人因纪元之事,被从平户的商馆被迁走。西洋人用耶稣纪年,与天朝不成体系。” “日本虽久锁国,然有长崎,应也知世界事。世界有大九州、小九州,更有九州岛。天朝不过归大九州之一隅。” “西洋人势力渐大,日本亦有所知。西班牙人四处传教、葡萄牙人亦曾炮击平户,英国人也曾力求开关贸易,曾经也有瑞典人流落日本,我也有所耳闻;新井白石审问意大利的传教士,亦知罗马。” “故而当今之际,当如春秋时候,尊王攘夷,成天朝与藩属之共荣;破西洋四扩之势头。” “日本朝贡,亦有好处。如壬辰年事,朝鲜为藩属,遭丰臣之侵,天朝岂不出兵相救?” “贡于天朝,仍可守宗庙、保民俗。而若南蛮入侵,则恐亡国灭种。昔年我游江户,曾投尺素于吉宗将军,期间多有西洋人灭国屠戮之事。” “试问当今世界,所能抗手西洋者,舍天朝其谁?” “天朝仁义,天子命我和谈,所提条件,皆不求利。不过是为琉球讨个公道,再加上一些出兵的军费而已,实在不多。” “你们却以为我是那种重利轻义之人,我这心里,着实痛心。我所求者,不过一衣带水风月同天之地,可以力抗西洋入侵,保千年之文华。此真正大义也。” “或如阿美利加之大国,人口千万,带甲十万。如今国灭身死,全族不留,乃至祖先文字,后世竟无一人识者。” “实可为鉴。” “唯有围绕天朝,共庇天下,方可破解。我也非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天朝纵有军舰,亦不如西洋人之百一。” “前朝万历年间,西洋人只在南洋稍有立足。如今百余年间,日拱一卒,如今已尾大不掉。” “面对坚船利炮,日本国连大顺的海军都尚拱手难敌,又怎能独自敌过西洋人百倍的战舰呢?” 把那套所谓的“大东亚”的共荣扯淡的话,稍微换了个说法,说明了朝贡天朝的重要意义。 嘴上有意无意地提着西洋人军舰的强大,听起来像是在恐吓,但其实另有深意。 赵百泉听到刘钰这番话,心道鹰娑伯这话可说的不太妙。本朝能够胜的如此顺利,皆因海军舰船之利。 如今却说西洋人也有舰船,甚至强于天朝百倍,这虽是为了吓唬一番倭人,但只恐倭人另有心思,乃至拼命造舰。 心里想着要不要出言想办法提醒一下刘钰,可一时间也没有其余主意。他能想到的,无非都是一些礼政府能说的屁话,又是天命又是礼义的,但这两年经历了琉球、朝鲜、对马的事,让他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这一套东西是不是真的有用了。 他却不知道刘钰一点都不怕日本造舰,反而巴不得日本尝试造舰。把有限的钱财扔到必然失败的舰队上。 说了半天朝贡的巨大意义,明知是别有用心,对面的几人还都听进去了一些。 不管是大顺还是日本,此时对外面的世界,表现的都像是一个草履虫,只能有应激反应:从隆庆开关到日本锁国;从禁教到贸易,都是受到刺激之后的反馈而已。 只是考虑到距离太远,等着占了印度、东南亚,真正开始有能力刺激东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西洋人的刺激,并不是太大。 刘钰一直在做的,便是既然西洋人暂时来不了,那么就仿造出一个西洋。 让大顺看看若是西洋人的军舰和火器阵法,现在有能力对大顺开战,大顺是否能够抵挡。 打日本对于朝政的目的,就是用自己训练的这些人,伪造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西洋人的刺激。 这个刺激,是有效的。 既对大顺有效,也对日本有效。 昭仁听完刘钰的话,也陷入了思索,心里虽然有些质疑刘钰是不是夸大了西洋人海军的规模——大顺的海军都逼得日本无力防守,百倍规模,那得是什么样——但也确实得到了刺激之后的反馈。 只是对刘钰的那套言辞,觉得实在是有些强词说理了。 然而接下来刘钰的一番话,让昭仁等辈,都有些骇然了。 “天朝此番出征,实有灭国之愿。只是天子仁慈,以大局为重,才如此打下去。所为者,就是将来抗争西洋。” “或许你们不信,然则就是如此。日本国之政局,天朝岂不知晓?以史为鉴,什么样的情况不曾见过?” “长州藩又非鹿儿岛,何以非要对长州藩动手?不过是震慑西南诸藩而已。” “震慑西南诸藩,不过是保幕府稳定。否则又恐有昔年战国之乱,百姓血流成河,亦或者各藩结交西夷,各自为政。” “昔年之高山重友,身为大名,不惜放弃一切,远走吕宋,只为信教。再如伊达政宗、小西行长、大友宗麟者,皆为切支丹教徒。” “若幕府权威尽失,战国之乱再起,不但百姓血流成河,亦有勾结西夷之大祸。” “故而,天朝既不曾与幕府旗本野战、亦不曾非要取消幕府已成礼制,皆为大义也。” “你们却不懂天朝用心之苦,只当是天朝欲加之罪。如今在座的,既有王室,又有公卿,亦或幕府之老中、学头,并无外样大名,我也不必讳言。” “此时和谈,于幕府、公家,皆为最利。天朝岂无英才?难不成就真没有人提出扶植西南诸藩,而解散幕府,还王政之事?” “朝中求战心切者,不知其数。我是顶着众人辱骂,这才争取到了这个条件。你们却还顾忌颇多。却不想想,多少军官指望此战升功封爵?如萩城那样的合战,只有胜而无败,天朝诸臣谁不想立功?开战至今,死伤不过数百,难道真的打不下去了吗?” 一番话讲完,松平辉贞心下骇然,回想着自开战以来大顺的种种举动,似乎还真是这么一个流程。 难道说,因着锁国,只能从荷兰风说书里得到外面世界的消息,终究不如大顺知道的多? 或许,外面的世界局势,真的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天朝所以才要统合周边的力量,以为对抗? 想要说点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些话在松平辉贞看来,句句是真。 的的确确,现在和谈是对幕府最为有利的,甚至大顺在俘获了昭仁天皇后,并没有立刻要求和谈,而是打了长州藩一战,这不就是在给幕府台阶下吗? 最终要求和谈的,是西南诸藩,而不是幕府;诸藩也一致认为,天皇北狩,非幕府之罪,而且写了文书,立此存证的;也属诸藩一致要求不能另立新君继续打下去的。 而这一切的转折,就在于萩城一战。 萩城一战之前,西南诸藩可都是等着看幕府威望扫地的,说不定真有盼着大顺削弱幕府的。 萩城一战也证明,当初在米子,大顺完全有能力击溃冈山藩的部队,再歼灭大坂城代的幕府直辖武士,但大顺却没那么做。 听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松平辉贞心里还是有诸多警觉,当年刘钰骗的幕府提溜转,按德川吉宗私下所说,铸币改革一事,的确缓解了日本的钱荒问题,可怎么看都像是为将来能要到赔款做准备;甘薯救荒,的确救了很多享保饥荒中的百姓,稳定了各藩此起彼伏的一揆,可只怕还是为了将来没钱赔可以赔米。 这种人,最是可怕。 松平辉贞心道,若说是骗,却不是骗,不管是铸币还是甘薯,都是实实在在缓解问题的。 可缓解问题的时候,想的却是几年甚至十年之后的索取。 若只是简单的张仪寸舌那样的欺骗,总能一眼认出;怕就怕这种是真的为你好、你也确实得到了好处的欺骗,今日得得好处,将来可能要几倍奉还。 仔细回忆着刘钰提出的三十余条条件,松平辉贞心道,这些条件里,哪条才是最可怕的?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条件里没有最可怕的,不管是开关还是赔款亦或朝贡,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东西,藏在了松平辉贞和德川幕府最想要的结果里——大顺,会力保幕府体制。 只是,这种可怕是对日本而言的。 松平辉贞不是日本,德川幕府也不是日本,昭仁更不是。既如此,他们自是看不到他们最想要的结果,是日本将来最沉重的锁链。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