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3开始》 正文卷 第一章 许非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1983年,5月。 北方刚刚褪去寒冷,暑气初生,阳光下的灰尘混着旧时代的斑驳味道,轻悠悠落在一棵嫩绿的大柳树上。 柳树挨着道边,繁密的枝条罩着后面一栋二层楼的门口,门口挂着两块牌子:鞍城曲艺团、鞍城曲艺工作者协会。 楼上是办公区,楼下是大堂,弦鼓击板、咿咿呀呀、惊堂拍案的声音隐隐从里面传出。 “马走悬崖失了一跤,马上的君子抬头瞧,见石人石马还有石丞相,有石猪和石羊呀石头吊桥,顶天柱望天犼分在了左右……” 礼堂空间宽敞,人群错落。在东南角,一个年岁颇大的女先生左手持板,右手拿鼓键子击扁鼓,鼓板配合,磕打有声。 这是西河大鼓《杨家将》的著名选段,叫《潘杨讼》。另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在旁弹着三弦伴奏,跟前坐着四五个徒弟,认认真真的听着。 而在不远处的舞台上,四个穿花衣服的家伙排演着一出地方戏。舞台斜下方,则是两个说快板的男子,旁边还有几位艺人对着老梁子…… 曲说唱,分门别类,但都控制着响动,尽量不打扰到别人。 许非就坐在窗根底下,屁股压着小马扎,捧着本《大众电视》看的津津有味。 今年的第三期,封面是女演员肖雄,封底是刚播出的八集电视剧《华罗庚》剧照,文字、设计、印刷都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审美色彩。 蓝天白云,大朵鲜花,姑娘梳着卷头抹着红脸蛋,又土又清新。 “《静静的白鹅湾》《黑十字架》《新妹》《亚瑟王》,这都没看过啊……咦?” “祝延平的《武松》,原来是今年播的。” 他翻了半本,忽地眼睛一亮,盯在一幅隐约有记忆的行者剧照上。 那张大脸和那只好像白羊座圣斗士似的头箍,让一丝久违的熨帖感自心底涌出,随即又消失不见。 许非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瞧着热闹场面,总是有几分疏离。不知不觉,自己已经适应一个多月了,但一切仍是那么陌生。 没错,他重生了。 上辈子,自己是一家传媒公司的中层骨干,有房有车,收入可观。结果头天晚上跟同事喝得烂醉,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这里。 1983年啊! 若是在两千年左右,他可以大搞互联和房地产;若是在九十年代,他也能弄个乡镇企业家当当;哪怕再晚几年重生,社会环境和开放程度也完全不同。 可现在能干什么呢?上头的政策还没稳定,距人道洪流结束才仅仅五年。 “真是糟心的年头。” 许非合上杂志,莫名觉得有些热,里面的背心黏着衬衫,慢慢捂出了一层细汗。他扯开扣子,把袖子挽起,露出紧实修长的小臂。 没办法,的确良就是差劲,不吸汗不透气,但爽滑易洗,价格亲民,遂成了80年代初的时尚风潮。 比如他这一身,便是年轻人的标准装扮:分头,的确良白衬衫,衬衫塞在裤子里,踩着一双包脚面的破凉鞋,然后一定要穿袜子。 至于蛤蟆镜、喇叭裤、蝙蝠衫之类,要到八十年代中期才能成为大众潮流,目前只有首都偶尔见到,并且会被一些专家狂喷伤风败俗。 啧啧,若是让这帮人知道,再过三十年还会有人光着半拉屁股上街,怕是要被吓死…… “小许,帮忙把道具抬一下。” “来了!” 他正胡乱想着,地方戏已经排演完毕,一位大姐招着手,这货蹭蹭跑到台上,抬桌搬凳,极为熟练。 临近下班时间,这边刚完事,那边也差不多了。他又帮着各队收拾,一起塞到舞台旁边的小仓库里。 许非年龄最小,但众人都挺客气,再不济也能道声谢谢。当然不是给他的,是给背后的老爹和那位大爷的。 不过他也无所谓,老钟的指针一到,哧溜就钻出礼堂,从车棚里推出一辆崭新的大凤凰。两条腿倒腾几步,斜身往上一跨,那叫一潇洒。 行吧,这年头能骑辆凤凰满街跑的,确实很潇洒。 ………… 关于一个时代的印象,从电视里看跟自己亲眼见到,完全是两码事。 天空灰蒙蒙的,到处飘散着工业灰尘,街道特别宽阔,自行车就堂而皇之的行在中间,因为极少有汽车,只有电车的轨道笔直铺设。 两侧建筑大多低矮老旧,密密麻麻布满了电线杆和电线。高大的楼必在大路,大路必有治安岗亭,立着穿白色制服的警察叔叔。 放眼望去,人群也是一片沉暗,蓝的灰的黑的白的,少有鲜亮色彩。 许非骑着车回家,只觉走进了一帧帧老照片里,看什么都像蒙上了一层磨砂质,不清晰,更不真实。 他拐过几条街道,又钻进一条胡同,这一溜都是杂院,两三家、三四家同住。 他停在一户人家门口,把车推进门洞似的窄道,再往里走,抬眼是公用厨房,左右各有两间屋。左边姓张,右边姓许,都在曲艺团工作。 “妈,我回来了!” 许非撩帘子进屋,发现人不在,抹身一转,从厨房里传出动静,“回来了,今天都忙啥了?” “我能忙啥,跑腿打杂呗。” 他又进到厨房,一个面容温和,身段苗条的中年女人正在淘米煮饭。 女人叫张桂琴,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现在年纪大了就退居二线,很少上台,主要做教学工作。 “你年纪小又刚转正,以后慢慢就好了。哎对了,你今天发工资了吧?” “呃,发了……” 许非一撇嘴,摸出信封递过去。 张桂琴抽出一小叠钱数了数,三十四块整。她留下二十块,剩下的还给儿子,道:“省着点花,以后不知道咋变动呢。你还没登过台,就算带你出去也是看你爸的面子,自己心里有点数,多长本事才要紧。” “嗯嗯,知道了!” 他哼哼两声,懒得接茬,见张桂琴淘好了米,倒进大灶,又开始添柴烧火,忍不住道:“妈,咱家买个电饭锅得了,还有煤气罐也弄一个。” “煤气罐?那东西可不安全,说不定啥时候就炸了。” “谁跟您说的啊?不安全国家能推出么,人家一点上就有火,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那也不行,一罐气多少钱呢,不值当。” “……” 行吧,许非闭口不言。 80年代初,煤气罐还是新鲜玩意,很多人都觉得是炸弹,而且价格比较贵。到了中后期,城市居民才开始大量使用煤气罐,甚至衍生出一种新的服务行业。 这货在厨房转了转,嘴里啃着根黄瓜,随口问:“我爸呢,怎么还没回来?” “跟你大爷有点事,晚上在这吃饭。” “那我得打点酒啊。” “你这孩子,明知道你大爷不喝酒。” 张桂琴敲了他一下,想想道:“不过家里没烟了,正好你去买一包。” 说着,她翻了翻口袋,摸出张烟票,白纸黑字极为简陋,上面盖着鞍城商业局的章。 这年头从大米到精盐,从毛巾到电池,从铁锅到雨伞,从收音机到箱包,基本买什么都得用票。 尤其是大件商品,比如自行车,首先你得有自行车票,然后还得准备工业券。工业券是按工资比例发的,平均每20块钱配一张券,适用范围极广。 这些票有一定的货币价值,但并不完全是货币,相当于一种购买凭证,还得额外支付现钱。 许非接过券,直奔最近的一家国营商店买了包香烟。 一路闻着回来,在胡同里又刚好撞见两位,一个白净高挑,正是原主的老爹,许孝文。 另一个身材不高,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笑起来表情魔性,一张嘴就先飘过一声极具特色的公鸭嗓子: “小子,你这从哪儿来啊?” (求好心人帮忙做个封面,加群给我,谢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章 渊源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鞍城有两样东西最为知名:鞍钢和评。 五十年代的时候,国家将东北列为重工业基地,鞍钢更是重中之重,有着十几万产业工人,以及相应的工业区和家属区。 工厂是三班制,也就意味着在任何时段都会有观众,且大多具有消费能力。 第一批嗅到商机的,是以西河大鼓和东北大鼓为主的走唱艺人。他们通常以正月初五、五月初五、八月十五三个时间为周期更换演出城市,但由于鞍城市场太过火爆,很多京、津、冀的艺人便选择常驻,又相继落了户口。 这些人促成了非官方的曲艺协会,即市曲艺团的前身,并涌现出一大批曲艺名家,其中就包括最广为人知的单田芳。 当时的单田芳已经颇有名气,与刘兰芳、张贺芳并称三芳。收入高,名头响,又喜好奢侈品,几百块的进口表说买就买,自引得小人眼红。 后来赶上人道洪流,曲艺团解散,老爷子被下放到农村改造,吃了不少苦。据他的自传评道,自己是被迫害的,“昨日亲如一家的兄弟,在运动中反目,手段残忍……” 这位兄弟真名不说了,在里的化名叫王保生,仍然在世。而与之相反的,是以前不太亲近的许孝文,在农村对其多加照顾,二人关系渐密。 再到了79年,曲艺团恢复建制,市广播电台给三芳先后录制了《岳飞传》、《隋唐演义》、《呼杨合兵》,将评艺术一举推到了巅峰。 它不是诸多娱乐项目中的一个,是作为绝对核心的存在。 晚上六点半,是电台的《评联播》。每到这时,钢铁厂各个厂区,包括正门的大喇叭都在播,走到那儿的人就不动了。 还有部分工厂会调整上下班时间,连电影院都延后放映,就为了让职工可以完整的听完节目。 甚至刘兰芳说《岳飞传》时,社会治安大大好转,公安局送了她一面安全卫士的锦旗,从此人称“净街侯”。 市广播电台更是风头无量,外地来的同行都背着机器在排队,因为每盘带子要人工一比一拷贝,一百讲的评,就要拷贝一百讲的带子…… 可以说整座城市的文艺圈,都以曲艺团为重,在团内,又以三芳毫无争议。 许孝文功底扎实,只是名气不显。他比单田芳小了十几岁,老爷子恩怨分明,视其为亲弟,关照提携不在话下,没多久也成了一位小名角。 这便是两家的渊源来由。 至于原主这个货,今年十八岁,在动荡中念完了小学、初中,那会学制缩短,小学五年,初、高中都是两年。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渣,初中毕业正赶上曲艺团恢复,父母一瞧,学习这条路走不通,还不如接自己的班,就给弄到了团里。 最初等同于临时工,每月十几块钱,直到今年初才转正。不过他一向好动,在团里也没正经呆着,成天逛荡,倒是练就了一副好身板。 而这会儿,单田芳操着公鸭嗓一打招呼,许非屁颠颠跑过去,笑道:“这不给您买烟去了么?哟,您还买肉了,太客气了!” “混小子,怎么跟大爷说话呢?”许孝文训道。 “哎,小小子活泼点挺好……来,把肉拿进去。” 单田芳笑了笑,递过一块肥瘦相均的笨猪肉,足有两斤重,上面串着麻绳。许非交给张桂琴,自是一番拾掇,没过多久,饭菜上桌。 许家的两间屋,里屋夫妻住,外屋搭了张床给儿子。饭桌就摆在里头,老爷子坐上首。 其实按照现代人习惯,管没有亲戚关系的长辈,一般称呼为叔叔伯伯阿姨。但父母不这么想,他们往往在自己身上排辈,仿佛真有血缘关系一样。 就像单、许两家,他必须得叫大爷。 今天的饭菜非常丰盛,一大碗土豆炖肉,两盘子小炒,一个辣椒焖子,外加一个鸡蛋汤。83年的粮食和副食品,虽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但也没奢侈到顿顿吃肉的程度。 许非忍着大快朵颐的冲动,一边扒饭一边听长辈闲聊,从国外到国内,从省里到市里,而说着说着,忽然就提到团里最关心的一件大事。 “现在制度不挺好么,为啥非得改革呢?” 许孝文的性子跟脸成反比,嗓门也大,“还有前几天会上讲的,我一直没整明白,到底怎么个承包法?” “这个简单说,就是团里以后不开工资,我们自己去谈演出,谈酬劳。然后拿到的钱,百分之三十交给团里,剩下的由我们分。” 单田芳抽了口烟,慢条斯理道:“我看团里这次魄力挺大,一门心思要做成,那些跳脚的根本反对不了。” “自己谈?那不跟以前一样么,怎么改革又改回去了?”张桂琴道。 “哎,你得这么想。曲艺是门艺术,还是贴近老百姓的艺术,那就应该让越来越多的人享受到。现在条条框框太多,这个不许,那个不许,其实是限制发展的。 但现在一改革,约束没了,对曲艺发展有好处,收入也会提高。你看二十年前我在海拉尔,几个月就赚了四千多块。现在环境好了,老百姓都喜欢,我觉得挺好……” 与夫妻俩相比,单田芳就很有层次,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后因家庭变故才被迫退学。 “哥,那你有什么想法?” “我估计啊,今年不会大动,毕竟得给我们准备的时间,约莫从明年初开始吧。我的意思,先在省内转转,打开局面后再联系联系省外。” “行,我肯定跟着你!” 许孝文当即表态,又一拍某人肩膀,恨铁不成钢道:“还有你小子,混了好几年连部短都不会说,到外面可得给我注意,别……” “我不想去。”许非闷头来了一句。 “啥?”老爹一愣。 “我不想去。” “你再说一遍!” 许孝文眼睛一瞪,顿时有些动气。单田芳正要帮忙劝解,却见那货掏出一本《大众电视》,怼到老爹跟前,“我想试试这个。” 仨人不明所以,齐齐低头一瞧,只见一行非常显眼的大标题: “中国电视制作中心、中央电视台筹拍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戴敦邦谈怎样选择宝、黛、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章 发小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许非不想说评。 或者说,他也没想好将来干什么。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背景下,貌似干什么都不太靠谱,特别是商业活动。其实在1981年,国家就正式承认了城镇个体户,但总体偏于保守,屁事太多。 比如大名鼎鼎的傻子瓜子,就因雇工超过七个,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复辟。最后惊动了中央,还是一号首长亲自批示,表示“放一放,看一看”。 还有温市八大王案,即八个先富起来的家伙,更被作为重大经济犯罪分子受到严重打击,一度造成了社会上关于个体户的摇摆不定。 所以小打小闹可以,往大了做,尺度很难把握,弄不好就是投机倒把。 他上辈子是85后,重生后一度处于很迷茫的状态,竭力在各种事物中寻找熟悉的痕迹,从而获取一丝微薄的安全感。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今天,看到《大众电视》上刊发的红楼梦消息。作为一个偏娱乐性的传媒公司骨干,他承认自己心中一跳,因为这是最熟悉,也最感兴趣的领域。 用国人的话讲:来都来了,总得玩一下嘛! 而此刻,当他把想法吐露出来,饭桌上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许孝文和张桂琴听说过这个热点新闻,他们心思相仿,第一反应是“你小子肯定不行”,自己儿子自己清楚,游手好闲不求上进,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但下意识里,又觉得“试试也不错,万一选上了呢?” 就在这种纠结中,俩人一时不晓得如何答复,还是单田芳开口道:“孝文,桂琴,孩子难得有这积极性,我觉得应该支持,毕竟不是啥坏事。 这小子评说不好,模样可不差,演戏嘛,首先就得看模样。再说孩子也成年了,就得出去见见世面,选不上也没关系,咱们也没啥损失……” 老大哥在旁边一疏导,两口子心思也活了,而这一确定,反倒比当事人还急切。 “行!你晚上就写信,再带几张照片,上回你照的相不还有么,明天就邮过去。” “演不了贾宝玉,演别的也行,只要选上就算给我们涨脸了。” “那可是《红楼梦》啊!” “是啊,《红楼梦》啊!” 许非看着迅速热烈起来的饭桌,不禁心中感慨,甭提钱不钱的,对这个年代的人而言,能参演名著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想想《西游记》也开拍了吧,自己若是去年穿来,说不定还能在里面混个小钻风啥的。 忽然就有点伤感呢,虽然六学已经没落,但他永远记得那个热血沸腾,遍地开花的激情岁月。 唉,一去不复返。 ………… 晚饭过后,夜幕降临,胡同里又渐渐热闹起来。 电视机还是稀罕物,业余生活十分枯燥,男人们聚在一起下棋聊天,女人们走街串门,缝缝补补唠唠家常。 小孩子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啥也没有但就是瞎乐。 今晚有些闷热,许非拿湿毛巾里里外外擦了一遍,穿着背心裤衩,趿拉着拖鞋,晃晃悠悠的走到里屋。 翻出一张信纸,持笔沉思。 87版《红楼梦》他看了无数遍,包括各种节目的访谈和幕后花絮。如果他没记错,《红楼梦》应在今年2月成立筹备组,5月成立编剧组,8月成立顾问委员会,囊括了曹禺、沈从文、周汝昌、启功等一票大佬。 现阶段是老百姓毛遂自荐,年底剧组才会到各地主动挑选。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高调一些,遂提笔写道: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 我叫许非,今年十八岁,是鞍城曲艺团的一名评演员。自幼喜好读,尤喜古典名著,得知剧组挑选演员的消息,不禁思虑万端,忐忑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写了这封信……” 内容颇长,主要表达两点,一是自己看过《红楼梦》,二是较深入展现了一些对《红楼梦》的看法。 因为据他所知,剧组选来的那些年轻人,绝大部分都没看过原著。所以自己有优势,再加上年纪小,相貌周正,基本就差不多了。 他折好信纸,又翻出一张原主的旧照塞进去,胶水用完了,就弄了点大米饭粒黏好,再摁上邮票。 这是年初发行的生肖邮票,主图是一只深褐色小胖猪,身上有寿桃,很像民间剪纸的风格,左侧写着癸亥年三字。 设计者叫韩美林,他最著名的作品是福娃,以及猴赛雷,嗯…… 许非本来没注意,结果眼睛在邮票上一扫,忽然心中一动,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怎么把这茬忘了!” 刹时间,一种在潘家园捡漏的兴奋感冲刷着全身。丫穿着大裤衩在屋里踩了几圈,挥动着手臂,仿佛每个细胞都在雀跃沸腾。 “德性!” 一个清脆且尖锐的声音不经意飘了进来,伴着初夏的微风,小虫在窗外窣窣低鸣。 许非不予理会,将这口躁气压下去才斜了对方一眼: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碎花的蓝布小褂,鼻子高挺,细眉弯弯,一根麻花单辫恰到好处的甩过肩头。 “谁让你进屋的?” “我进屋要你同意么?” “这是我的地方。” “你地方在外面呢!” 习惯性的斗了两句嘴,姑娘小步凑过来,完全不陌生的往椅子上一搭,眼波流转,刚好落在那信封上。 “你给谁写信呢?” “自己看。” 许非把信甩过去,对方瞧了瞧,略有些惊讶:“你也报名了?” “怎么?” “我白天刚写了信。” 她带着几分得意,笑道:“写了三页纸呢,我还附了首诗。” “附就附呗,跟我显呗什么?你想演哪个角色?” “不告诉你。” 嘁!不告诉我也知道! 许非撇撇嘴,拿起暖壶倒了一缸子热水,咕嘟嘟一滚,卷上来一层廉价的茶叶沫子。京城话讲,这叫高碎。 他抿了一口,一股浓郁的渣苦味直冲脑腔,立时精神了不少。 “……” 姑娘瞅着他,越瞅越嫌弃,“你最近怎么跟个老头子一样,还喝茶水。” “喝茶对身体好。” “可你的茶也不怎么样啊。” “人艰不拆行嘛,好茶也轮不到我喝。” “什么叫人艰不拆?” “不告诉你。” 嘿! 姑娘竖起眉毛,这货以前还挺好的,可最近不知怎么着,每次碰面都跟自己拌嘴,还拌的干柴烈火,难分伯仲,惺惺相惜…… 总之就是很讨厌,怎么这么讨厌呢! 话说这妹子跟自己同岁,家里也是曲艺圈的,下面还有个小四岁的妹妹。 她在话剧团,父亲在京剧团,母亲在歌舞团,跟张桂琴关系极好,经常走动。俩人知根知底,也算从小玩到大。 而她这会来气,不想理人,见桌上散着一把瓜子,随手抓起来就嗑。许非也完全没自觉,继续闷头喝茶。 刚坐了一会,就听外面有个女人喊:“小旭,走了!” “诶!”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忽地转过头,故意抬高音量,“喂,你跟我爸借的烟票什么时候还?” “你小声点!” 许非一激灵,心虚的瞄了眼窗外,“你爸都没要,你催个什么劲?” “借东西不用还的呀,你怎么不用自己的票?” “我不都上交了么,等我攒下就还你。再说抽烟不是啥好事,我多抽点,你爸就能少抽点,你得谢谢我。”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我走了!” “你不带点瓜子?” “呀,忘了!” 姑娘抹回来,把剩下的瓜子一划拉,然后辫子一甩,啪嗒啪嗒出了屋子。 (新人新,求推荐,求收藏,请大家多多支持!还有评区也可以多活跃些,听说有个什么活动,能领起点币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章 邮票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八十年代是个非常有活力的年代,但这种活力的缘由却截然不同。 鞍城的活力,来自于那一座座炼炉和一吨吨钢铁;来自于大干特干,开足马力完成国家任务;来自于对自身阶级的无比荣耀;来自于一家数代都依附于大工厂的生存关系,以至于年轻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挤进鞍钢…… 可极少有人跳出现有的温床,去主动思考另一条道路,他们做的一切,都被局限在这座城市里。 这样的活力,缺乏思辨和叛逆,早已注定了结局。 许非每次骑着车在街道上穿行时,都会不自觉的感受到一丝在牢笼内狂欢的味道——资源型城市,大抵如此。 “叮铃!” 他打了声响铃,在邮电局门口停了下来,先把信塞进邮筒,走进大厅时发现里面竟然在排队。 没错,这会还叫邮电局,然后在1998年邮电分营,电就成了电信、移动,成天被老百姓狂喷。 后世的邮局门可罗雀,几近倒闭,现在可是实打实的牛逼部门,寄信、寄包裹、电报、汇票等等,都得在这办理。 他排了六个人才轮到自己,对着柜台后面的大妈道:“您好,我买邮票。” “要几张?” 大妈拽过一个四方连就要撕。 “猪票还有么,我想要一版。” “一版?你确定要一版?” “对,还有西厢记的来一套,小型张也要,马克思的也来一套。” “小同志,你这是收藏啊?”大妈回过味。 “嗯,我挺喜欢邮票的。” “……” 大妈表情古怪,却也没说什么。现在刚刚有集邮的概念,爱好者不多,而且人们耻于将邮票跟金钱联系在一起——或者说,人们耻于谈钱。 只见她翻了半天柜子,才找出几本册子。 先是生肖猪票,一版80枚,每枚8分。然后是一套四枚的西厢记,外加一个两块钱的小型张——拿了本年度的最佳设计奖。另有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发行的两枚邮票,第一枚拿了最佳雕刻版邮票奖。 猪票六块四,西厢记三块零六分,马克思两毛八。啧啧,马克思忒廉价了! 反正一共九块七毛四,外带一个邮册。其实在后世不值什么钱,像猪票一版才八九千,西厢记一套才几百块。 许非主要是收藏精品,其次呢,当然为了投机倒把! “去年的狗票还有么?” “早卖完了。” “前年的鸡票,大前年的猴票呢?” “啧!” 大妈不耐烦了,道:“都两三年的事了,现在才想起来收藏,早干嘛去了?” “早我不是没来么……” 他笑了笑,拿着册子出了邮电局。 今天团里没什么事儿,许非就先回了趟家,弄块纸板写了两行字,抹身又转了回来。往门口旁边一戳,过往行人顿时被吸引,纷纷注目,见上面写着: “寻热爱集邮的同志,大家一起交流学习。” 底下还画了个古古怪怪的简笔小人儿,踩着云彩在飞。众人面露鄙视,在他们眼里,这叫典型的社会闲散人等,只比盲流的成分好一些。 许非毫不在意,从裤腰带里拽出半包大生产,自顾自抽了起来。 他已经尽量写的正经保守,怎奈老百姓更保守,进出邮电局的人很多,热爱基友的极少,始终没人上前搭话。 等了小半天,一无所获。 正当他准备回家时,忽见一个男人凑了过来,二十多岁,穿着土绿色的衣裤,踩着一双破胶鞋。 这位瞅了瞅,开口道:“小兄弟,你这是要收邮票啊?” “就是个业余爱好,老哥也好这个?” “还行吧,也是最近留意的。” “您贵姓?”他递过去一根烟。 “叫我老张就行。” 男人用粗糙焦黄的指头夹着烟,急促且用力的吸了一口,像是很久没尝过烟草的滋味,接着又道:“你想收什么类型的?” “什么都行,当然我得能看上眼。” “那是,我家里正好有几版,你要没事过去瞅瞅?” 男人伸手一指,距邮电局不远的一个小胡同,“就在那边,几分钟就到。” “呃,也行。” 许非想了想,站起身来,推着自行车跟对方离开。 一路有的没的闲聊,他只关心邮票的事儿,道:“我现在主要收生肖邮票,尤其前两年发的鸡票和猴票,你那边有么?” “……” 说完没听见动静,扭头一瞧,那哥们正死盯着自己的自行车,目光闪烁,随后似突然反应过来,“啊!好像是有,你去了就知道了。” 嗯? 许非心里一跳,连忙扫了眼周遭,已经离开了邮电局大路,正往一条小胡同里拐。再看那胡同,破破烂烂,连户像样的人家都没有。 “老哥,你接触邮票多长时间了?”他放缓脚步,脸上一汪水似的继续哈拉。 “没多长,比不上你。” “那你肯定不了解集邮的价值。我跟你讲,别看邮票不起眼,将来可值钱,就像马克思那张,以后起码这个数……” “多少?” 男子下意识的往这边看,结果就觉得,呼!一股袖子带起的劲风猛地击打在脸上,而他转过来的角度,就像自己送上门一样。 沙包大的拳头先贴到一层软肉,随即又撞上一块硬硬的牙帮子。就听砰的一声,对方一载歪,嘴角豁裂,两颗带着血花的黄牙随之飞出。 没等他反应过来,许非冲上去又是一脚,正蹬在肚子上,然后调转车头,撒丫子就跑。 “艹,跑了!” 正在此时,胡同里嗖地又钻出个家伙,气急败坏的追过来,捡起石头就扔。 噼啪!噼啪! 许非缩着脖子,仿佛冒着枪林弹雨,使出吃奶的劲一顿狂溜。幸亏大凤凰给力,没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窜出去一段,很快甩掉了对方。 “妈蛋的!” 他又刺激又害怕,一阵阵喘着粗气,哥可是学过两年篮球的你跟我斗??? 这年头的治安果然不咋滴,大白天就敢明晃晃的实施抢劫。没办法,社会上混子太多,自己看这车不怎么样,别人看可是一块肥肉,还是很新鲜的肥肉。 约莫下午时分,他才晃晃悠悠的回到家。 看到那么多邮票,爹妈免不了又是一番唠叨,许非无从解释,只将邮册塞进抽屉,还加了把小锁。 其实他真正的目标,不是西厢记和马克思,也不是鸡票、狗票,而是1980年发行的猴票。 说起猴票,可谓大名鼎鼎。后世一度炒到了单枚过万,整版一百二十万的惊人价格,收藏界称之为“金猴”。究其原因,无外有三: 它是中国发行的第一版生肖邮票; 作者是黄永玉; 数量稀少。 当初发行的时候,原准备发八百万,后来考虑集邮基数少,遂减到了五百万,而在印制过程中,由于技术原因损坏,最后只出来四百多万,流传后世的就更少。 基于此三点,再加上某些人幕后推动,才导致猴票价格一路狂飙。甚至坊间还流传着一个神故事: 说南方有位老哥当时在邮局工作,为了完成任务,自己狠心买了六版猴票。结果三十年后,大儿子结婚买房,没钱,卖了一版;二儿子结婚,没钱,又卖了一版……可谓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若是早穿几年,别说猴票,什么“大一片红”、“革命胜利”、“大清邮政”这些绝世珍品,准保通通入手。 这笔投资简直一本万利,就一点不好,回笼周期太特么长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章 进京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经此一遭,许非不敢在大街上立牌子了,而是拜托团里同事,帮忙留意集邮同好。 没过多久,还真有人联系,说有整版的鸡票和狗票。每版八十枚,每枚八分钱,双方谈定,以七块钱转让。 在后世,鸡票单枚二百多块,狗票五十块,都不值钱,就是凑个齐整。而最想要的猴票,却一直没消息。 如此过了几日,两封信分别送到了曲艺团和话剧团,正是《红楼梦》剧组的回复。 “许非同志: 您的来信我们已收到,请您到首都华侨大厦714会面,食宿自理,如未入选,路费不予报销。” 短短一句话,激起了不小的喧嚣。 拍电视剧啊,还是四大名著,说小了给单位争光,说大了给祖上涨脸。 一时间,乌央央的声音包围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团里家里都表示绝对支持,要假给假,要钱,呃,再商量商量…… 五月中,阳光和煦。 在一户人家门口,上演着一出不太走心的生离死别。陈父陈母千叮万嘱,许非百般保证,他的那位发小——陈小旭,不断翻着白眼。 墨迹了半天,他才背着一个大大的军绿色包,带着不情不愿的姑娘到了公交车站。人家想自己去的,可爹娘不同意,只能跟这个讨厌的家伙同行。 俩人等了近半小时,方看见一辆红白相间,车头宛如火车头般的有轨电车,顺着长长的轨道滑了过来。 还别嫌弃,八十年初全国只有26个城市拥有更高级的无轨电车。 许非瞅着那破车跟拖拉机一样,咣啷咣啷的停在跟前,车门一开,身穿制服的售票员阿姨先出来喊:“终点火车站,终点火车站!大家都别挤,排队上车,排队上车!” 她刚往边上一让,这货蹭的就窜上车,顺手塞过去一毛钱。 他把着横杆,占住一个地方,又将行李堆在另一个位置上,用身体挡住人群,“坐!” “……” 陈小旭瞄了一眼,头回发现还挺靠谱的。 车里空间不大,不是一个个单独座位,而是像长板凳一样,左右各有一排。一路无话,当许非觉得自己的鸡蛋黄快被晃出来时,又听咣啷咣啷声响,总算到了火车站。 实实在在的绿皮车,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体味交缠的煎熬味道。下午的票,每张十二块八,要坐十几个小时,在火车上捱一宿,刚好第二天白天到。 俩人座位靠窗,对面儿,都拾掇好之后,不约而同的长出一口气——这年头出趟门太不容易了! 没过多久,乘客陆续坐满,车厢内迅速闷热起来。 陈小旭用手扇了扇,没有聊天的意思,自顾自翻出一本《简爱》。许非左顾右盼了一会,忽道:“哎,你对象没送你呢?” “他准备考试了。” “考戏剧学院么?” “你怎么知道?” “话剧团的人还能考哪儿去,他想考北电还是中戏?” “不太清楚,反正想都试一下。” “诶,这个我懂啊!” 许非来劲了,巴巴道:“国内有三大艺校北电、中戏和上戏,现在差距不大,但以后就不一样了。上戏不尴不尬,排名垫底,北电、中戏成为两大山脉。尤其是中戏,再过十几年,就会有个姓褚的家伙报考培训班,嗬,那人可厉害了,桃李满天下我跟你讲!” “你这人没正经,不跟你说了。” 陈小旭起初听的很认真,后来就乱七八糟,低下头继续看。看归看,心思也没在本上,而是飘到了告知她准备考学的男朋友身上。 没错,她有个男朋友,就是《大宅门》里的白二爷。 据不知真假的坊间传闻,俩人同在话剧团,白二爷也算英俊潇洒,单身一枚。当时团里很多人都在处对象,唯独他没有,领导觉得怪就问了一嘴。 此人道,“我喜欢的人还没长大。” 哎哟,当时就把姑娘感动了! 要知道,她从小是学跳舞的,一招倒踢紫金冠玩得贼溜。初中毕业后本想进芭蕾舞团,政审没过才进了杂技团,后来又转到话剧团,那年才十四岁。 白二爷比她大十岁,跟个十四岁的孩子表白心意……汝听,此为人言乎?!! 不过少女情怀嘛,总是单纯美好的,她正为可能到来的分别而伤感着,怎奈耳边总有一只苍蝇在叨逼叨叨逼叨。 “既然叫咱们过去,首先模样这关肯定过了,到了老师肯定问问题,什么扒灰啊,小叔子啊,刘姥姥初试云雨情啊,到时候别紧张沉住气,差不多就能过……” 陈小旭不想理,可又忍不住,道:“我看过红楼梦的!” “看和理解不一样,你得深刻准备。” “理解?全国这么多专家都不敢说理解红楼梦,你敢说自己理解么?” “没啥敢不敢的,每个人的思想和角度不同,领会的意思也不同。所谓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就是这个道理。” “你不是不喜欢念么,怎么现在一套一套的?”她有些怪。 “以前不懂事,现在改过自新不行么?我好歹从小背评的,肚子里也算有点墨水。” “哟,那你说说,你从《红楼梦》看出什么了?” 姑娘咬着一截白嫩的拇指尖,嘴角泛起一丝习惯性的小刻薄。 “我看到的可多了……” 许非一个战术后仰,指点江山,似真似假,“我看到了前世今生,过去将来,还有你们的人生命运!” ……………… “啧啧,京城居然不限单双号你敢信?满大街都是野狗你敢信?这姑娘都跟一汪水似的你敢信?” 那货从站口出来,嘴就巴拉巴拉没断过,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怪话。 陈小旭压根不理他,一心沉浸在初来京城的雀跃中。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已经熬过了疲倦期,这会天气正好,大气磅礴的古都扑面而来,处处鲜活,立时补满了蓝条。 娇弱的妹子展现了活泼好动的一面,其实她本来就挺活泛的,只是艺术形象太过深刻,才容易让人误解。 俩人没远走,先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叫住宿介绍处的地方登记。这年头没有身份证,出门都得拿单位介绍信,先登记,再到指定的招待所。 京城是最严的,在某些特殊时期,比如国庆前夕,你得到省相关部门换进京介绍信,然后才能买到火车票。如果他们认为你不需要去,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去不了。 介绍信就薄薄的一张纸,写着:“兹有我团演员xx进京出差,请xx招待所予以接待云云……” 当然以曲艺团的体量,还搭不上一家京城单位,他们出差一般住鞍钢驻京办招待所。而俩人登了记,累死累活的跑到地方,进去一问,客满了! 陈小旭立时傻眼,讲话都结巴了,“这,这怎么办啊?” “没事,去别的地方也让住。” 许非连忙疏导,又带着她满大街转,很快发现一家国营旅店,台阶向地下延伸,估计是防空洞改建的。 他一瞧就很有经验,明晃晃飘起两个大字:便宜! 踩着台阶往下走,光线非常昏暗,头顶吊着长线灯泡,一个柜台横在里面。 “那个,同志!” 他不太利索的喊出称呼,道:“请问还有房间么?” “要几间?”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姐抬起头。 “我们要两个单人间,这是介绍信。” “哦,鞍城的啊,招待所都住满了吧?这在京城是常事,习惯就好,有的还在澡堂子对付一宿呢!今天你们运气好,碰上我有房……哎你们什么关系啊,是两口子么,长得倒是郎才女貌的。” 大姐充分发挥了京城百姓的天赋属性,听得陈小旭一愣一愣的。 “瞧您说的,是两口子还要单人间么?”许非也跟着贫。 “那可没准,现在人越来越野了,不是两口子还能住一块呢,你们过来是出差么?” “也算吧……” 他凑过去,小声道:“那个红楼梦剧组不正选演员么,我们是来面试的。” “哟!” 大姐眼睛亮了,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是我说啊,这丫头就跟画里走出来似的,肯定能成,你这大高个子也难找。” 咋个意思? 人家就是画里走出来的,到我这就剩个头了,难怪夸郎才女貌来着。 “我们这单间一块钱一宿,没厕所,刚好剩两间。过来瞅瞅吧,不住也没关系。” 大姐带着他们在地道战一样的布局中左拐右拐,然后推开一扇小门。里面十平米不到,就一张木板床,铺着花格子床单,另有张瘸腿桌子,用块砖头垫着。 许非用眼神询问陈小旭,姑娘明显没中意,但还是点点头,“就住这吧。” 于是,俩人登记住下,收拾整顿。 之后又在房间碰头,各自拿出财产计算。一个带了四十块钱,几斤通用粮票;一个带了三十块钱,也是几斤粮票。 “咱俩一共七十,回去车票二十多,还剩四十多,好容易来趟京城,还得带点礼物。” 他琢磨着开销行程,道:“一会出去吃饭,下午去华侨大厦,然后看情况,有时间就去百货商场瞧瞧,后天往回返。” “嗯,听你的。” 陈小旭难得乖巧,因为她意外的发现,对方是个非常不错的同游对象,不自觉就产生了一丝信赖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章 面试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胡噜胡噜!” “胡噜胡噜!” 一家国营饭店里,俩人各抱着一个二大碗,头也不抬,吃的热火朝天。 在火车上没吃啥东西,出来又忙着住宿,肚子空空如也。许非要了一斤馄饨,每人五两,别小看这五两,平时能吃饱饱的。 “呼!” 他连汤带水干了一碗,砸吧砸吧嘴,不太爽快,又看向陈小旭,妹子也正跟自己眨巴眨巴…… 得,保守了! “同志,再来半斤馄饨,谢谢!” 没过多久,又是两个二大碗端上来,继续热火朝天胡噜胡噜。 终于酒足饭饱,他给了粮票付了钱,出得门来,一路摸到了王府井大街,找到了华侨大厦。 进进出出的都是港澳同胞和海外华侨,衣着体面,带着微妙的矜持和优越感。冷不丁闯进俩土鳖,整个画风一抖,全程惹人注目。 714当然在七楼,门上挂着牌子,写着“《红楼梦》筹备小组办公室。”有两个老师在,一个姓白,一个姓张,没见到导演王扶霖。 说起《红楼梦》的筹备过程,大概是这样的顺序: 早在1979年,王扶霖去BBC电视台参观学习,发现人家拍了很多自家的古典名著,于是心生感慨,回来就提议将《红楼梦》搬上荧幕。 当时央视和红学界争议很大,都是部分人支持,部分人反对。央视有一个副台长姓戴,从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在他和一些人的努力下,才得到各方面的最终支持。 不过央视虽然同意立项,却表示木有钱,是广电部计财司给特批了500万,这才得以开展。 哎你看央视这操性,跟拍西游记一样一样的! 于是乎,在今年2月份,筹备组正式成立,5月编剧组成立,有周雷、周领、刘耕路三人。 另在今年12月份,会敲定剧本初稿。《人民X报》、《光明X报》时刻跟踪进度,已然引起了全国热议。 几乎每天都有从各地跑来的家伙毛遂自荐,死缠烂打。所以两位老师并不意外,很和善的招待二人,问了一些问题,都是关于红楼梦的。 简单聊过,双方又约定明天上午九点钟,再过来见见导演。 ……………… “哗哗哗!” “哗哗哗!” 第二天一早,姑娘撑着一把小伞,站在旅店的台阶上发愁。 整个京城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笼罩,水气氤氲,细风微寒,没带雨具的行人奔跑如飞,偶尔驶来的小轿车滴滴鸣着喇叭,溅着水花悠哉滑过。 “这可怎么去呢?” “走着去呗,要不咱俩打车?” 许非望着穿过雨幕的一辆红色拉达,司机还特意减了减速,随即又戏谑的扬长而去。 没办法,普通市民根本坐不起出租车,一般都是跑长途接外宾。开车的都是党员,优秀青年,甚至不少高干子弟,因为收入极高,还能认识漂亮的女咨员和女服务员。 “算了,还是走吧。” 陈小旭弯下腰,挽起两个裤脚,露出白花花的腿肚子。她一起身,见对方盯着自己的小腿出神,不由羞恼:“你看什么呢?” “你腿怎么这么粗啊?” “砰!” 在雨伞砸过去之前,那货就窜了出去,“快走啊,不然要迟到了。” 果然是讨厌的家伙!姑娘抿了抿嘴。 一路上,俩人小心翼翼的避开积水,但走到华侨大厦时,还是免不了浑身湿气。许非站在房间门口,轻轻敲了三声。 “咚咚咚!” 也不知道谁规定的,敲门一定要敲三下。 “请进!” 他推门进去,里面还是跟昨天一样,几张办公桌,一套沙发,到处都是用麻袋装的观众来信。 除了白老师和张老师外,又多了一位小个子男人,头发乌黑,温文儒雅,瞧着岁数不大。 许非一眼就认出来,这便是导演王扶霖,瞅着年轻,其实已经五十二岁了。而与此同时,王扶霖也在打量他们,确切的说,是打量陈小旭一人。 个子中等,苍白瘦弱,脸上带着几分娇怯。就那么站在门口,浅绿色的衣裤湿了小半,手里拿着一把正在滴水的雨伞…… 他心中一动,已经有了基本判断:样子不算漂亮,鼻子太高,但这份娇弱的卷气却非常难得。 当初陈小旭寄来信件,里面夹着几张照片和自己写的一首小诗《我是一朵柳絮》。正是凭借这些东西,才初步打动了筹备组。 这年头选演员,还没有演技的概念,标准就是一个字,像! 外形也好,气质也罢,尽量找贴合角色的演员。所以王扶霖一见真人,就给加了不少分数。 “导演好!” “导演好!” 双方互相问候,在沙发就座。 王扶霖是个很有亲近感的人,开口道:“你们的情况,两位老师都告诉我了。其实这事怪我,信里没说清楚,过些日子我们才开始选演员录像,你们来早了,能在这等等么?” “……” 陈小旭面对生人就是个憨憨,下意识瞅了眼许非,见他不说话,才低声道:“我们只请了三天假,后天就得回去。” “哦,这样啊。” 王导想了想,道:“那我们简单聊一聊,你们再回去等通知。” 姑娘顿时有些失落,觉得可能没戏,随即又听对方问:“你来参加挑选,是想演哪个角色?” “我,我想演林黛玉,我觉得林黛玉有一种天生的诗人气质,浪漫多情,我喜欢她的诗,还把它们抄在笔记本上……她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只为自己活着……” “……” 王导听着浅白稚嫩的回答,并没有什么表情,只不时点点头。 “还是有一定理解的,不错。” 他给了句评价,注意起另一位老兄,“那个,许非是吧?你想演哪个角色?” “我挺喜欢贾芸的。” 嗯? 三位老师一怔,他们收了成千上万封信,接待了几百位观众,凡女必说钗黛,凡男必说宝玉,结果冷不丁冒出个贾芸。 王扶霖来了兴致,道:“那你说说为什么喜欢贾芸?” “贾芸是贾家五房的后人,父亲早亡,家有寡母,生活堪忧。他给凤姐送礼得了管花草的差事,又认宝玉做父,看起来好像恬不知耻,钻营取巧。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生活,或者说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 许非的语速不快不慢,每个字都咬的很清晰,“在高鹗续的后40回里,贾府败落后,贾芸与贾蔷等人厮混在一起,还设计要把巧姐卖掉。 但在早期的脂批本中,对贾芸的评价非常高,通篇用了仗义二字。比如有一句叫芸哥仗义探庵,就是说狱神庙之时,很可能是贾芸带着红玉救了宝玉一干人。 还有庚辰本里,也说孝子可敬,此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等等。 所以我很喜欢贾芸,他不甘于自己的命运,想要改变,为人现实,却又重情重义,堪称世事洞明,人情达练。” 嗬! 不仅陈小旭瞪大眼睛看着他,连三位老师也是惊讶莫名。王扶霖忍不住扭过头,看向白、张二人,这就是你们嘴里的“写信精彩,真人平平”之辈? 那俩人也很郁闷,妈蛋的,他昨天没这么骚啊! 而王扶霖估摸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又问:“这么说,你不喜欢贾宝玉?” “不太喜欢。” 许非顿了顿,道:“首先在艺术形象上,宝玉当然是非常成功的,但从他的性格上分析,我很难喜欢他。 贾家是开国功臣之后,靠祖上萌荫,看着辉煌,实则外强中干。全族没有一个中用的男丁,贾赦官职不明,爵位只是个一等将军,贾政则是个工部员外郎,贾珍贾琏就更不必说了。所以贾家急需一个在科举上有建树,能真正在朝堂立足的男丁。 贾珠本来是最佳人选,可惜早夭,这份责任自然就落在宝玉头上。但他不仅不明事理,还常常讥讽那些混账、混账话,可谓毫无担当,缺乏远见,也没有责任感和上进心。 他希望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们,一辈子无忧无虑,却从来不想想,自己哪来的这份底气和资格。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贾宝玉是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就代表着不切实际,我讨厌不切实际的人。” “……” 场面一度沉默,这番话未免有些离经叛道。 现在的红学研究,专注于原著和隐藏的历史背景,多么的浪漫美好,深刻艺术,谁谁谁映射的是谁谁谁,哪个批版如何如何……少有人将本与现实联系在一起。 许非无疑是将贾宝玉这个人,赤果果的扔在现代社会中,再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解读。而且这个思维,还不是八十年代的思维! 王扶霖安静了好一会,再一次认认真真的打量此人。 修长挺拔的个子,面容清隽,白净耐看,最重要的是,他透着一股很陌生又很新鲜的东西,仿佛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他一时也不晓得说什么,只点点头,“好,我们就聊到这吧,你们先回去等通知。” “导演再见,两位老师再见!” 俩人起身告辞,姑娘的动作有些缓慢,混淆着惊讶失落和几分茫然。 王扶霖往外送,一直送到了电梯口,就在马上关门的时候,忽然来了句:“把车票保存好,可能有机会报销。” 陈小旭一愣,看着电梯门慢慢合拢,掩去了那张和善的面孔,猛地反应过来。 “我们这是通过了?” “通过了。” “那我能演林黛玉了?” “想啥呢,起码还得选几轮,回去慢慢等吧。” “啊?” 姑娘一听就很沮丧,靠在墙上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忽地拧过脖子,单辫儿搭在左肩,跳动着未干的水气。 许非对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你看我干什么?” “我看你……” 她歪了歪头,“有些神秘呢!” (求推荐,求收藏!)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七章 信托商店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国内的电视剧起步不算晚,1958年便播出了第一部电视剧,叫《一口菜饼子》。但后来由于种种因素,导致发展的特别慢,远远落后于别国。 这会没有长篇剧,都是上下集,或者三五集。最长的就是《敌营十八年》,一共九集,导演也是王扶霖。 所以制作一部注定长达几十集的电视剧,天生就存在困难,再加上红楼梦这个百年大IP,导致每个人都压力巨大,丝毫不敢懈怠。 王扶霖对演员的要求极为明确,首先要像,然后年纪要小。 林黛玉进贾府时,约莫十二三岁,宝玉要略大一二岁,宝钗大概十五岁。他不可能找小学生来演,遂把年龄限定在二十岁左右,心智可以成熟,但感官上一定要稚嫩。 比如“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段:宝玉逛到潇湘馆,见黛玉在午睡,便死乞白赖要一块躺着。黛玉不肯,俩人就在床上打打闹闹,还讲了耗子精的故事。 你让那些成名的演员来演,像刘晓庆、龚雪、郭凯敏之类,用王扶霖的话说叫“大男大女”,一下子就色气了,没有两小无猜的感觉。 因此选角非常艰难,迄今为止还没有特别中意的,尤其宝黛钗凤四个核心人物。 其实对陈小旭,王扶霖也不太满意,觉得鼻子太高了,只是相比之下,算目前最出挑的。 “她的联系方式都记下了么?” “记下了,这姑娘是鞍城话剧团的,以前在杂技团,会跳舞,地方好找。” “哦,难怪身段好看,气质也不错。先列入黛玉的备选吧,到时候一起通知。” “那许非呢?”白老师问。 “许非……” 王扶霖顿了顿,又记起那个年轻人的样子,道:“也列入吧,角色先不要准备,以后再看看。” ………… 由于面试顺利,无形中留出了一些空余时间。 俩人上午见完导演,下午去大商场转了转,一看东西死贵,手里还没有票,又灰溜溜滚了出来。 跟着又奔东单的信托商店,这才找着平民的气氛。 信托商店跟当铺差不多,老百姓可以拿东西寄卖,缴纳一定的手续费,卖不出去还能赎回来;或者商店直接买断,然后自己出售。价格非常便宜,因为有条规矩叫“旧不超新。” 这年月,逛信托商店是很多人的爱好,不为买,只为逛,眼尖的主儿时常能淘到一些好宝贝。 俩人一进门,就觉着光线灰暗,商品也不整齐,货架上、柜台里摆着各种各式的家具、瓷器、铜器、服装、皮货、留声机、钟表等等。 种类繁多,大多是旧货,而且不用票! 陈小旭扫了几眼,很快相中了一块全钢手表,问价才二十五,于是利索付钱。 许非逛了一会,也猛然瞪大眼,w(?Д?)w! 卧槽,我看到了什么?他急匆匆跑过去,那里赫然摆着一对太师椅,体态宽大,靠背与扶手连成一片,形成一个三扇围屏,庄重严谨,用料厚重。 旁边立着标牌:红木椅,五十。 哎呀!哎呀! 许非都疯了,五十块钱,一对红木太师椅!虽然没注明朝代,但太师椅这东西,能传下来的不是明就是清。 这年头的国人不重视老物件儿,追求的是冰箱彩电自行车。那些祖上的老东西,大把大把的贱卖,甚至当废品扔掉。 特别是大革命时,一些人被抄家,后来又落实政策,发还了部分家具等物。很多名贵的硬木家具仨瓜俩枣就卖了,又被某些主儿仨瓜俩枣的捡漏了,都是常事。 而信托商店卖的东西,必须经过严格评估,所以基本保真。 这货红着眼睛一摸兜,结果下一秒更疯,他特么没有五十块钱啊!满兜就二十多块,还包括回去火车票的钱。 “那个……” 他看向小伙伴,小伙伴攥了攥手表,“你要干什么?” “你能不能……” “不能!这给我爸买的,再说我都给钱了。” 啊啊啊啊! 如丧考妣!如丧考妣! 许非现在就这心情,眼睁睁看着宝贝在前,就是拿不到手。 而他在椅子前徘徊半天,边上一位顾客早等的不耐烦,问:“哥们儿,这东西您要么?” “哦,您看,您看!”他忍痛撒了手。 那位顾客绝对是行家,搭手摸索一番,便十分爽快的掏钱付款。哎哟,他就更唉声叹气,一步三回头,陈小旭皱着眉,“就一对椅子,至于么?” “别理我,我死了。” “德性!” 姑娘还真不理,自己逛自己的。 “这进口冰鞋才二十,刚才在商场看,国产的还七十块钱呢。” “这些唱片都是民国的吧,哟,还有周璇的。” “怎么还有卖花的,哎,那是什么花?” 她捅了捅某人,某人生无可恋的撇了一眼,“君子兰你都不认……嗯?等等!” 许非立马精神了,几步跨过去,只见在柜台底脚摆着两盆花,每盆两株,都是小苗,刚生出几片肥厚油绿的叶子。 正是君子兰。 “同志,这花卖么?”他喊道。 “……” 售货员也不太确定,又问别人,知道是刚送来的寄卖品,遂道:“卖,三块钱一株。” “这么贵?” 陈小旭难以理解,却见那货已经把花抱起来,“两盆我都要了!” 于是乎,许非花了十二块钱,又额外买了个小箱子,视若珍宝的把花放在里面。 “你买它干什么?” “给我妈当礼物啊,鞍城可不常见这个。”他张口就来。 君子兰是南非种,品种特别少,1823年才被发现。最初在欧洲栽培,1854年又传到RB。 后来RB人在春城建伪满洲国,就将其进献给溥仪,成了宫廷御花,解放之后,便流入民间。如今主要种植地在春城,近年才慢慢扩散到各地,不过数量也很少。 起码他在鞍城没见过…… 这两盆小苗,估计是哪个家伙手头紧了,把花也拿出来当。三块钱貌似很贵,但他心里清楚,真的一点都!不!贵! 刹时间,他的气就顺了不少,当然还是惋惜,又一步三回头的蹭出了商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八章 返家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轰!” “轰隆隆!” 一辆绿皮车冒着烟气,闯进了午夜时分的鞍城车站。 下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沿着明亮的站台走了一段,然后拐下台阶,这身子一转,仿佛就关了所有的灯,黑漆漆一片。 一个值班人员拎着汽灯一晃一晃,为乘客指引方向,再往远看,就是车站门口还缀着些光亮。 原本是傍晚到,结果火车中途故障,耽误了好几个小时。 许非抱着小箱子,后面跟着困顿的陈小旭,俩人正发愁怎么回去,结果一出来,就瞧见两团黑影卧在广场上。 陈小旭辨认了一会,试着叫了声:“爸?” “哎,等你们半天了!” 黑影往前动了动,居然是许孝文和陈父,还带着自行车。许非心头一暖,连忙跑上前,“爸,陈叔,你们怎么来了?” “能不来么,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你妈非让我去铁路问问,这才知道火车晚点了。我跟老陈一合计,半夜也没有车,就干脆在这等吧……你买的啥东西,咋还装个箱子?” “买了两盆花给我妈种种。” “啊?” 许孝文张着嘴,拍了下他肩膀,“真孝顺!” 当即,俩爹载着俩孩子往回返,一路聊着京城见闻,面试过程。一听让把车票留好,都嘿嘿乐了几声,心照不宣。 大街上十分悄静,路灯也不是那么亮,乌漆嘛黑的连条狗都没有。 约莫半小时后,俩家在一条路口分开,许孝文又拐了一下,终于见了那条熟悉的巷子。不过与以往不同,今天好几家都亮着灯,还围着一群人吵吵嚷嚷。 “嘎吱!” 许孝文大腿一杵,停在巷口观望,“那不是老王家么,出啥事了?” “怎么了?” 靠在老爹背上,眼睛都快睁不开的许非被惊醒,模模糊糊的就听有人喊,“耍流氓了!”“耍流氓了!” 耍流氓??? 哎呀,你要是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 这货巴巴凑上前,只见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人半瘫在地,被揍的鼻青脸肿,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另有个年轻人破口大骂:“平时人模狗样的,一大把年纪能干出这事来,你就是个犯罪分子!臭流氓!” 与此同时,院子里还传出一个娇柔的女声,“呜呜呜……你别说了,多丢人啊……呜呜……” 许非一打听才知道,那老王是个木匠,在附近小有名气,也住大杂院。四十多岁了,没娶过媳妇,据说连女人都没碰过,一直老老实实,颇为本分。 结果就在刚刚,老实人拿着把剪子溜进对门,把人家小媳妇儿的裤头剪了——小媳妇儿正在炕上睡着呢,裤头也正在屁股上套着呢。 “奈何老夫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啊!” 许非特神,这种操作简直清新脱俗,妥妥的流氓罪! 父子俩抻脖看了会热闹,等到警察赶来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他偷瞄了眼院里,衣衫单薄的女子梨花带雨,的确娇俏,而那木匠耷拉着脑袋,始终一言不发。 他不由暗叹,只能归咎于时代开放,人的本性也在不断放飞。 其实真要说起来,跟那种裹着风衣在街上乱晃,见着漂亮女生就刷的一下露丁丁的老变态没啥区别。 都是性压抑的产物。 ………… 是夜。 许非躺在外屋的小床上,明明身体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 来此一个多月,既让他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清新质朴,也见识到了这个时代的粗犷野蛮。 农民,小市民,工人,知识分子,乃至上层领导,都像是一罐被闷久了的苍蝇,好容易见了一丝光亮,既蠢蠢欲动又担惊受怕。 比如陈小旭,她报名红楼梦或许赌上了一辈子的勇气,她就必须要演上林黛玉。但对自己而言,只是现阶段的一种兴趣尝试。 倘若他记得不差,红楼梦的筹备工作持续了一年多,要到明年四月份,才会在圆明园开办第一期学习班,九月份正式开拍。 现在才六月,有近一年的空余时间。 干点什么呢? 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走穴是不可能走穴的,他可不想跟着曲艺团东跑西颠,一点技术含量都木有。 话说改革开放的过程,是先农村,后城市。 目前,农村在从大集体时代往联产承包责任制过渡,部分农民的生活显著提高,成效显著,改革的重心已偏向于城镇。 那些工厂、企业仍以国营为主,个体户、小商贩和小作坊也得到承认,但国家对私企却一直持暧昧态度。 中央的政策是“不宜提倡,不要公开宣传,也不要急于取缔”,其实就是默许,但不鼓励。 而事实上,私企在整个八十年代都很苦逼,要从九十年代初才开始迅猛发展。这年头最吃香的只有一个职业,倒爷! 因为再过一段时间,国家就会出台一个非常关键的政策,价格双轨制。 所谓双轨制,就是统一定价和市场定价共存,同一商品分成计划内和计划外两种,在计划内以较低的价格出售,在计划外则按市场价格出售。 这给倒爷创造了充足的活动空间,什么水泥、钢材、电视机、缝纫机、石油,凡是个东西都可以倒腾,以至于造就了中国第一批权贵资本。 倒爷要么是官倒,要么是官倒关系,背景要硬,人脉要广,否则当不起。 比如刚出道的牟其中,他今年会从山城的一家工厂低价购买一批铜制钟,再高价卖到魔都,然后就因投机倒把进去了…… 不过呢,以上都是整个时代的大环境,具体到当下还真不确定。上头的政策一会松,一会紧,一会软,一会硬,浪头始终在变,没点逼数。 “今年好像正打击经济领域犯罪吧,也不知道结束没……” 许非回想起前阵子看的报纸,没得出啥有用的消息。自己肯定摸不着倒爷的层次,正好小打小闹,安全也有保障。于是又绕了回来,干什么呢? 他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更无睡意,索性跳下床。 贴门听了听,里面传出轻微的鼾声,遂拿过一盏旧台灯,找出纸笔,用被子一蒙。借着昏黄的光亮,许非在纸上勾勾划划,很快就完成了一张张古怪的设计图。 “现在的人虽穷,但也没想象中的那么穷……” 他咬着铅笔冒,也是有些忐忑,“姑娘们,别让我失望啊!” (友情推《野生娱乐》)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九章 没沟营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许非啥都没有,只有一百多块存款。 他认真考虑了各种可行性,甚至还想去乡下弄点花生瓜子,回来粗加工,再跑到火车站卖掉。后来想想性价比不高,也就作罢。 而此刻,他正坐在去没沟营的客车上,看着一片连一片的城外荒野。诶,没错,就是老顾找龙的那个地方…… 没有辞职,更没跟家里人讲。 父母支持他参演红楼梦,因为那是件正经事,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开明到让自己的儿子辞掉工作,去干一票投机倒把的买卖。 所以他找了个微妙的请假借口,去寻找红楼梦的感觉。 一听就很扯的东西,居然被单位和家里双双接受——好吧,事实是反正就一打杂的,不缺。 “轰轰!” “咣啷咣啷!” 大客车带着各种频率的噪音缓慢前行,时不时停在某个穷乡僻壤,或上或下,三三两两,百公里的距离,居然走了小半天。 中午时分,他总算捱到了没沟营车站。 随便找了家饭店,一毛五的肉饼啃了六张,外加一碗鸡蛋汤,然后才腆着肚子奔向此行的目的地——纺织厂。 东北作为重工业基地,轻纺不太发达,像鞍城就没有纺织厂,要在1985年才创办。目前就奉天有一家,襄平有一家,旅大那边也有,但最出名的还是没沟营纺织厂。 解放前的没沟营是东北最大的棉布市场,产品畅销关内外及西伯利亚。在1932年,商人李子初组建了一家大型纺织厂,解放后被政府接收。 这年头国企工人最吃香,工资水准之上,各种待遇更是飞上天。 首先是铁饭碗,不用担心失业,全套劳保,生病费用企业全担。而且亲属得病也可以写自己名字,等于全家免费医疗。 等结婚的时候,单位还给分房子,或者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你。找不到媳妇也不要紧,光棍多的企业甚至会特招一批女工,鼓励内部通婚,所以双职工特别多。 后来大下岗时,这批人也最惨。 最牛逼的是,还有个接班制度,儿子可以顶替老子工作。基本上,只要你进了国企,生老病死乃至子孙后代都一生无忧。 除此之外,最火的岗位便是商粮供(商业局系统、粮店、供销社),当然纺织厂也不错,出去相亲都倍儿体面。 许非很容易找到了地方,远远瞧见一大片厂房卧在那里,周围还有俱乐部、医院、学校等配套单位,俨然一方小王国。 他就像白手起家,孤身闯荡的江湖客,全无头绪。不过也不急,工厂进不去,就到俱乐部里转了转。 两层楼,一楼有台球案子和电影院,二楼是阅览室,墙上挂着无产阶级伟大领袖的头像,刷着血红的标语。 下午工作时间,俱乐部没啥人,只有一个小眼睛的男人在独自打球。 许非看了片刻,忽然凑上前,“哥们来一杆儿?” “来呗!” 男人穿的流里流气,也不客套。于是俩人各操球杆,啪啪啪开始怼,很简单的黑八玩法。 许非上辈子也热血青春过,技术格外精湛,没想到对方也不差,竟打了个难解难分。他胜在意识超前,进攻之外还懂得防守,最后凭借一记防御球,破了对方优势,自己连进三球,残血反杀。 “牛逼啊!” 男人眼睛亮了,“再来再来!” 许非自然奉陪,连续打了三局,两胜一负。那家伙把球杆一扔,摆手道:“不玩了,服!”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走到俱乐部门口的台阶上,往那儿一蹲。 男人瞅了瞅他,也没管,抹身上了二楼。 ………… “呼!” 一个完美的烟圈从嘴里吐出来,在空中缓缓消失。 正是工作时间,厂区内空空荡荡,隐有纱锭滚动的微声传来,似成千上万只蜂鸟在不远处齐鸣。 这么大一家国企,他才不信都是一颗红心向太阳,毫无破绽。在轻纺最发达的南方,倒腾布料早不是新鲜事了,北方差点,但肯定有人干。 按下少许焦躁,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准备等到晚间瞧瞧。 一晃俩小时过去,机械运转的声音渐渐停止,厂内响铃,紧跟着就像凭空涌现一般,成百上千的工人从各厂房走出,身穿制服,摘下口罩,乌央央涌向大门。 下班了。 他们的气色和精神面貌,要好于这个年代的大多数,说说笑笑的接孩子、买菜,甚至去附近的饭店整两盅。 与此同时,楼上也传来脚步声。 那小眼睛男人领着一个年轻姑娘下楼,见许非还在门口徘徊,遂对伊耳语几句,主动凑了过来。 “哥们还没走呢!” “嗯,楼上看书呢?”他随口搭话。 “我能看什么书,上去玩玩。” 男人走到旁边蹲下,问:“外地人吧?以前没见过你。” “锦城的。” “过来找人?” “不是,办点事儿。” “办点事……” 男人瞅着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许非跟对方眼神一碰,心中一动,忙摸出根大生产递过去,“怎么称呼?” “我姓刘。” “刘哥!” 他又给点上火,套近乎道:“一看就是有本事的,这年头台球打得好的可不多。” “哈,你这是夸自己呢!” 男人抽了口烟,不自觉的流露出几分得意,“其实大本事也没有,就是人面儿挺熟。” “人面儿熟就是大本事!” 许非半真半假的表现出一丝惊喜,道:“我初来乍到,正想打听打听……” “行了,你一来我就知道你干什么的,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 男人打断他的话,顿了顿,先伸出一只拳头,然后五指张开,晃了晃手掌。 “你是要这个,还是要这个?” 什么鬼? 许非看他比比划划的一脸懵逼,这是暗语啊,自己哪特么知道! “不懂?第一次干?” 刘哥一瞧,脸上笑容更盛,“行,那我也不打哑谜了,你就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弄点布头。” 布……头??? 当第二个字落地,对方的笑容刷地一收,“艹,你整点布头跟我神神秘秘的干啥,白瞎我这感情!” 他想了想,道:“不过老弟远道而来,我大小也不嫌弃。这样,晚上十点你在这等我,成么?” “肯定成啊,麻烦刘哥了。” 许非把半包大生产都塞过去,男人揣进兜里,又搂着那个姑娘离开,手一路下滑,最后精准的捏在屁股上。 (可以打赏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章 创业未半而险些崩殂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啧,社会人啊! “看这一身飘若浮萍的气质,就很寻常老百姓不同,特浪子。”许非摇头赞叹。 其实他也没想到,只觉得能在俱乐部熟练打球的,起码能跟厂里有点关系,结果一下摸到正主。 当然也多了个心眼,先勘探好地形,又在远离工厂的一个地方找了家旅店。 吃过晚饭,眯了一小觉,等到九点多的时候,他才动身出发。换了套旧衣服,蹬着胶鞋,钱用手绢包好系在腰间,小刀也包好塞进裤兜。 抹黑到了俱乐部,大门紧锁,街边挑着昏黄的路灯。那位姓刘的男子,以及三位生面孔正在台阶上闲聊。 年纪都挺大,能有三十多了。 “就差你了,快点!” 刘哥招呼他赶紧过来,低声道:“我可告诉你们,一切听我的,别出声,别问东问西,明白么?” “知道知道,你放心。” “找你就是信你,还有啥说的!” 许非一搭耳朵,尾音古怪的往上翘,典型的辽西口音。 他没言语,默默跟在四人后面,先拐到纺织厂北边,那里黑漆漆的立着一扇小门。刘哥敲了敲,里面沙沙声响,一个黑影拿着手电靠近,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 “四个?有点多啊!”老头略显不安。 “人多你们挣的也多,快开门!” “又不是你担风险……” 老头哼了声,放几人进来。他穿着背心,披着打补丁的蓝色工装,熟门熟路的在前带路。 偌大的纺织厂,夜里空旷的有些吓人,他领到一间仓库门前,“利索点,不能呆太久。” “明白明白!” 老头带着人进去,刘哥在外边把风。 那三位一进仓库,眼睛都绿了,里面满满登登都是各种布料,还是纺织厂完成计划产量后,额外富余的布料——否则也不敢私卖。 “那大堆的别动,这是涤卡(涤纶卡其布),这是涤棉纱卡(涤棉混纺卡其布),这是府绸(平纹棉织品),那是腈纶毛线……一匹三十米,白布一米两块,先给钱后拿货!” 目前市面上的涤卡,一米要6元多现金外加3寸布票。这里低了很多,买回去一转手便是不错的利润。 那三位嘀咕了一小会,心痛又无比憧憬的开始掏钱。老头瞅了瞅许非,问:“你要什么?” “师傅,有碎布头么?” 丫自觉档次低,语调都降了几分。 “啥?” 老头一脸胡闹的表情,没好气的往里边一指,“五毛钱一麻袋,自己捡去!” “诶!” 这货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堆积如山,全是各式各样的边角料。 八十年代的基础布料,以棉和涤纶为主,再加工成其他面料。像老头披的蓝色工装,就是一种质地紧密、坚牢耐穿的粗斜纹棉织物。 中国叫劳动布,西方叫牛仔布,牛仔裤的牛仔。 他只挑大块的捡,又跟老头买了几个麻袋,轻松松塞了三大袋子。说沉不沉,说轻不轻,就拿着有点费劲。 他再瞧那边,立时吓了一跳,三位兄弟扛着小山就过来了,比春运时的农民工还要夸张。 老头今天收入不菲,态度也好了点,“干这个讲究细水长流,别贪多,行了该走了!” 他把门一推,几人慢吞吞挤了出来。刘哥也挺乐,老头上面当然有人,大家一块分分,自己还能喝点汤。 于是乎,就在黑漆漆的大院里,有四个滑稽的身影缓慢移动着。亏得许非身体好,不然能喘死,那三位更可以,一看就是干过重活的。 “呼……” 他走了半天,总觉着走不到头,默默调整着呼吸,像背个龟壳一样费劲抬头,见小门就在不远处,遂在心里翻腾,给自己加油。 一步,两步,三步……眼瞅着要抵达了,他忽然一顿足,有些放松的神经瞬间绷紧,仿佛触电一般。 刷!刷!刷! 几束光毫无预兆的从侧面打来,顿时花花绿绿的看不真切,随即就听一声喊:“站住!” 咝! 许非浑身一激灵,反应神经比脑子更快,来人是谁,有几个,通通没管。他把麻袋一扔,凭着之前的方向记忆,撞开门就跑。 “你们,你们……” 那三位砸了血本,舍不得扔,慌乱加懵逼的功夫已被对方狠狠扑上。 “别动!别动!” “老实点!” 来人有七八个,有穿工人制服的,还有穿警服的。手电筒的光齐齐打在他们脸上,头晕眼花,再一瞧那警服,瞬间全部崩溃。 老头和刘哥抖得跟筛糠似的,有警方参与,说明上头的领导肯定也栽了,妥妥的守株待兔。 “同志,警察同志……” 一个男人更是扑通跪地,痛哭流涕,“我第一次啊,我真的第一次,是我犯浑,是我投机倒把……” “你们先看着。” 人家或许见的多了,压根没理,“跑了一个,我去追!” …… “呼哧!” “呼哧!” 许非跑出北门,刚拐上一条小街,就听到后面追赶的脚步声。他心里一急,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只觉嗓子迅速干热。 艹他娘的老子重生一把,光陪你们跑步玩了?怎么好死不死就赶上了? 那位刘哥显然负责拉人,老头是实际操作者,上面肯定有领导罩着。刚才那一出,明显是东风吹到西风,从上到下基本玩完了。 “别跑!” “警察,站住!” 许非不敢回头,按照白天勘察的路线左拐右拐,一副不熟悉地形的样子。 他感觉肺都快炸了,却丝毫不敢减速,在体力消耗到警戒线之前,猛地往某条胡同里一窜。 然后借着黑漆漆的环境,翻过左边的一道院墙。 院里有两间房,玻璃窗破了个洞,无人居住。他穿过院子,又从对面墙翻过去,就到了另一条街,跟着转了两转,彻底消失。 “这小子还真机灵!” 就在他消失后的不一会,一个警察追了过来,瞅瞅不见人便晓得追丢了,“算你能跑!” ………… 许非回到旅店,自然各种郁闷。 失败啊!先帝创业未半而差点崩殂啊! 他越想越气,不是气谁,就是气自己点子背。在前赴后继的倒爷浪潮中,有多少赚钱的,就有多少扑街的。 摸着石头过河,水性一半靠自悟,一半靠运气,淹死了活该。 “唉!” 他缓了好半天,才勉强平复情绪,算了算余额,还好,各种费用加起来才十几块钱。 “幸亏只倒腾碎布,不然就破产了。” 自我安慰了一下,这货又平和了几分,往床上一躺,开始反省得失。 没沟营纺织厂是知名国企,树大招风,多少眼睛盯着。还有找的人也不对,内外勾连的模式十分不稳定…… 许非是个善于总结的家伙,琢磨了半天突然回过味。 “啧,路线就想错了!” 他一拍大腿,虽说蝇营狗苟的不少,但不代表他也要走这种见不得人的途径。 自己可是有正经单位的! (感谢盟主们,等上架后一起补加更……新求推荐、收藏)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一章 拉帮手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许非觉得自己就是个赣卵,思维转变还没通透。好在他善于反省,几天之后,这货就出现在了襄平纺织厂门口。 无论名气还是实力,它都比不过没沟营,待好歹是一家国企,该有的都有。 他又换上了那身人模狗样的行头,旧皮鞋擦得锃亮,头发抿了又抿,配上沉稳的姿态,无形中大了好几岁。 他直接到了值班室,递上花了一包烟才将“旅游”改成“出差”的单位介绍信。 “鞍城曲艺团?” 老师傅很狐疑,但身份不是假的,遂叫来了相关负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姓胡,头发蓬松卷曲,挺时髦的样子。 “您好,我就叫您胡姐了。” 许非跟她握了握手,道:“是这样的,我们团想采购一些碎布,您也知道鞍城没有纺织厂,我就到这儿瞧瞧。” “你们要碎布做什么?” 胡姐也怪,碎布的用途有很多,但限于生产条件不足,现在基本等同于垃圾,一般无偿转给各大工厂,擦洗机械用。 “这不开人代会了么,团里听从号召组织开会学习,还有下个月就是建党节,下下月建军节,然后国庆、中秋……您知道曲艺团活动多,我们就想买点碎布回去布置布置,搞搞气氛。” “碎布能搞什么气氛?” “用处可多了!” 许非掰着指头给对方讲,道:“把那些碎布裁成细条,绑在一起系个结,是不能做个彩带彩绸啥的?还有几片布往起一拼,就是个衣服罩,再不济也能扎个墩布、假花……” “衣服罩?”胡姐又不懂了。 “就是,呃,比如开会的时候,领导觉得热把外套脱了。就那么挂起来吧,不雅观,还容易脏,弄个像这样的布套,给它罩起来。” 他一比划,对方马上就明白了,不由眼睛一亮。 这可是个好点子啊!她不晓得这个年轻人是故意说的,还是无心之失,反正自己拿回去照猫画虎,肯定能出彩。 开会学习嘛,是个单位都要搞,纺织厂也不例外,这要给领导弄个衣服套,简直四面八方露脸。 身份没问题,理由正当,瞧着还顺眼,胡姐一下子就热情几分,“既然这样,我就领你去看看,具体到库房再说。” “诶,那就谢谢了。” 俩人进了大院,拐到一间仓库,里面堆满了各式布料。 “你来的挺是时候,明天就让机床厂拉走了。” 胡姐指着一座小山高的碎布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要什么样的,自己挑吧,我就不收钱了。” “这可不行!” 许非连忙摆手,道:“您心意我领了,可一码归一码,我也不想因为这点便宜就让您担责任。” “呵,你还挺老成的。那行,就两毛钱一麻袋,能拿多少拿多少。”胡姐看他愈发顺眼。 当即,这货就pia在布头堆里开始划拉。 跟没沟营的差不多,都是棉、涤纶、涤棉混纺,他心里早有主意,多挑着棉布拿,尤其是劳动布。 不多时,就捡了四麻袋,又买了十几根松紧带。 成本才一块钱! 过完一套手续后,胡姐亲自送他出来,表示以后有机会再合作。许非只能默默流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白瞎了十几块钱,还特么差点崩殂。 ………………… 午后,小院。 进入六月份,天气愈发炎热,屋里基本呆不住人了。 陈小旭靠在床上,捧着一本红楼梦已经看了两个小时,小脸白净,连滴汗珠都没有,仿佛隔绝了人间烟火。 许是受那个讨厌的家伙影响,她最近也时常请假,别问,问就是读备课,为拍戏做准备。 行吧,话剧团真心希望自家能走出一个林黛玉,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容忍。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怀整衣。袭人过来给他系裤带时,刚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粘湿的一片,吓的忙褪回手来……说到云雨私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自此宝玉视袭人更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 陈小旭咬着大拇指,再次读到这段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不由喃喃道:“宝玉既是喜欢黛玉,为什么又跟袭人有了肌肤之亲?后面黛玉还叫袭人好嫂子,莫非她是不介意的?” 说罢自己摇摇头,道:“她肯定在意的,许是王夫人把袭人的月例提到二两,她才开这个玩笑。可是又不对,黛玉应该知道二两银是贾家姨娘的月例,她竟是允许男人三妻四妾的?” 姑娘陷入了逻辑深坑,想了半天索性把一摔,生起无缘由的闷气。 她最初读红楼梦,纯由着自己的性子,看到的是宝黛两小无猜,情真意切;是黛玉多才多情,红颜薄命。 但在京城听过某人的一番话后,才发现红楼梦居然可以这样剖析,于是不知不觉中,角度就发生了些许转变。 陈小旭是个标准的闷骚性子,貌似文静娇弱,实则牙尖嘴利,对着生人老老实实,对着熟人胡天胡地。而她又不爱表达,难以付出真心,有事自己憋着。 她窝在床上乱想,一会想到黛玉,一会想到自己,一会又想到准备考试的男朋友,如果考上了,必定天各一方,不知何日才能…… “啪啪啪!” “啪啪啪!” 姑娘正在难过,忽然身子一颤,跟着便按捺不住的抓狂——敲他们家窗户的只有那个混蛋! 她趿拉着鞋过去,那孙子就在外面比比划划,一嘎巴一嘎巴的听不见响。 “你来做什么?”她打开窗户。 “哇这么热的天你还关窗户,也不怕闷死。” “我乐意,你……咦?” 陈小旭见对方灰头土脸,跟从地里爬出来似的,道:“你干什么去了?” “等会再说,我问你,你们团是不有个废弃的小仓库?” “有啊。” “平时有人看着没?” “没,没有。” “那太好了,快带我过去!” 他露出一口白牙,愈发像一只躁动的泼猴。 “你说清楚,到底干什么?”姑娘被搞的云山雾罩。 “自己出来看。” 他把人叫到外面,指着院里的四个麻袋,“你可不知道我怎么扛回来的,好家伙,两辈子都没干过这体力活!” “这是什么?” “布头啊,两毛钱一袋收的。” “你收它做什么?” “当然是赚钱了,哎……” 许非端详了对方一阵,笑道:“我正好缺个帮手,要不你帮我一块干?”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二章 小生意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陈小旭觉得自己疯了。 不仅领着许非跑到废弃小仓库,把那四麻袋碎布藏好,还鬼使神差的跟着他进了一个俏寡妇家里。 她就觉得挺新鲜的,新鲜中还带着一丝刺激,这感觉可从来没有过。 那女人二十多岁,精神气很差,屋里没啥摆设,唯一值钱的就是一台缝纫机。此人姓方,张桂琴的远房亲戚,不怎么来往。丈夫去年死了,孩子上小学,活得挺艰难,那缝纫机还是结婚时的彩礼。 “姨,您看这个能做不?” 他拿出一个图样,女人瞅了瞅,弱声道:“以前没做过,我也说不好。” “就是把布片拼起来,这有分解图。” 他又取出几张小纸片,陈小旭探头观瞧,见纸上画着些宛如几何图形的东西,大小形式不一,还标着尺码。 紧跟着,他又掏出四块蓝色的长布条,两条较深,两条较浅,按照深浅相间的顺序摆在桌上,道:“这是一个面,您先裁一裁,再拼成一块,长3m,宽2m。” 女人理解了一会,才点头,“我试试吧。” 她按照要求将布条剪裁,踩着缝纫机,咔嗒咔嗒很快就完成了。许非拿起一瞧,尺寸合适,针脚密实,深色线嵌在布条中间,很好的被蓝底掩盖。 “难怪都夸您手艺好,不比大师傅做的差。” “没,没有……” 女人性格非常内向,不过也有了点自信,跟着又做了几个面,往起一拼。 陈小旭瞧明白了,道:“你是做包么?” “什么包,这叫女式单肩挎包。” 许非拎起这个雏形包,道:“上面再加两条带子,要长一点,正好你试试,看看尺寸。” 姑娘接过来放在腰间,感受了一下到肩头的长度,“到这差不多了,跟我身高不一样的怎么办?” “我买了调节扣,可以调长短的。” “那开口呢,你有拉锁么?” “不用拉锁,咱们用盘扣。” “盘扣……” 陈小旭在脑袋里想象了一下,意外的还挺合适。 女人在这方面似乎天赋异禀,顿时也激发了灵感,十分主动的参与设计。最后,在俩人的综合意见下,一款简单大方的女士挎包新鲜出炉。 方姨摸在手里看了看,也挺欢喜,“我觉着有点素,能不能加个花草啥的?” “可以啊,我给你个图样。” 许非的口袋就跟哆啦A梦似的,又翻出五个纸片。除了一个能看出是帽子外,其余的都是不圆不方,古古怪怪。 “你先拿纸练熟,再用布剪裁。我都编上号了,1、3、5用白色,2、4用灰色。” 方姨不明所以,但胜在听话,鼓捣半天终于加上了图案。效果显著,足以让两个女人雀跃,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姨,按这个标准,做一个包需要多久?” “两个小时吧。” “两个小时……” 许非估算着成本,道:“那您做一个五毛钱怎么样?先做六个,三个挎包,三个手拎包。” “五毛钱?” 方姨一愣,不是嫌便宜,而是太照顾自己了。 五毛钱听着不多,但她一天做六个,就是三块钱。若是生意好了出货量大,一个月就是九十块,比很多人的工资都高了。 这么一想,女人反而有点担忧,“你倒腾这个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我这么机灵。” 好说歹说,女人才战战兢兢的同意合作。没办法,有些人老实惯了,天上掉下一张馅饼都得掂量掂量,是捡起来吃还是绕过去。 随后,许非给方姨留了几张图样,约好明天拿货,便带着陈小旭出了屋子。 俩人走在路上,那丫头拧着脖子,又开始瞅啊瞅。 “我都是在上看的,自己琢磨了好长时间才决定试试。” 他不等对方询问,就主动坦白:“我想现在城里人也有点钱了,应该能有人喜欢。你别害怕,明天我自己去卖,出了事跟你没关系。” “呸!” 陈小旭啐了一口,哂道:“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么?你想去哪儿卖?” “鞍钢吧。” “哦,那倒是个好地方。” 姑娘点点头,又强调一遍,“明天记着叫我,不许擅自行动!” 许非反倒怪了,问:“你不是挺烦事儿的么,干嘛这么积极?” “我烦的是无趣事,这是有意思的,我为什么不参加?” “行吧。” 他不置可否。 临近傍晚,正是下班时间,街上一水的白衬衫和自行车,冲开还很高的太阳,碾着这个时代的尘土,洋洋洒洒。 俩人都不说话了,陈小旭低着头,不晓得在想什么。 许非更是走神,明明跟一个娇俏刻薄,又弱柳扶风的妹子压马路,但在脑子里闪过的,却是上辈子那个热衷DIY裁缝,几近成婚的温柔身影。 回不去了。 ……………… 许非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他娘的骑着自行车,车上坐着陈小旭,然后一起去投机倒把。 俩家人也很怪,孩子们突然黏乎起来,一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干嘛——咱也不敢问啊! 姑娘侧坐在后座,手里抱着大包袱,另一只手犹犹豫豫,不晓得该扶还是不该扶。最后还是很保守,把着车座一直挺到了目的地。 他们脚下是一座界限分明的城市,被一条长长的铁路整齐分割,路东是鞍钢家属区,路西是工民区,北边是鞍钢主厂区,南面才是市区。 许非挑的地方就在东北角,找了块树荫地方,大包袱皮一铺,六个包明明白白。 不远处就是一个巨大的厂门,里面有街道和公交车,一眼望不到头。另一边是密麻麻的住房,附近还有一家医院。 “这就是鞍钢呢!”姑娘羡慕道。 “是啊,鞍钢!” 许非语气复杂,感触更深。 从解放后到九十年代初,鞍钢重要到什么程度?中央某一个阶段的五年规划,核心思想便是集中全国资源,全力建设鞍钢。 当时从各地调来500多名县地级以上干部,又从中南、华南地区招来500多名高文化的工程技术和管理人员,就为了填充缺口。 有个东北籍作家描述道:“那时候一大批工厂在辽阔空旷的黑土地上拔地而起,然后才有了城市,这些工厂才是城市的主干。” 八十年代还是鞍钢的辉煌期,十几万职工,五百多家附属单位,从医院、幼儿园、中小学,甚至殡仪馆、消防队、农场、理发店样样齐全。 真真正正的,支撑着这座城市的命脉。 “叮铃铃!” “叮铃铃!” 俩人等了一小会,很快到了午休时间,大批大批的工人出现在各处厂区,家属楼、医院、市场等地方也骚动起来。 刘晓曼是鞍钢医院的一名护士,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在厂里,位置不低,母亲和姐姐也在集体企业,典型的根正苗红。 她年纪最小,自幼娇惯,喜欢新鲜事物,花钱也有点大手大脚。 就在刚刚,她跟同事惹了一肚子气,没心情吃饭,便想出去逛逛。本要去百货商店,结果一出大门,就瞧见对面有两个怪的家伙。 一男一女,女的靠着自行车,男的蹲在地上,还铺着一块布。 卖东西的? 刘晓曼眼睛一亮,这不是京城或南方,在鞍城瞧见一个摆摊的太稀了!她也不管什么百货商店,颠颠过了马路。 “有人来了!” 陈小旭顿时紧张,觉得应该招呼两句,却又开不了口,随即就听见那货开始忽悠,“来看一看啊,挎包拎包,纯手工制作,自己找的料子,款式新颖,结实耐用,保你找不到第二家……” 好大的口气! 刘晓曼撇撇嘴,自己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结果眼睛往下一搭,立马离不开了。 六个小包显得有些寒酸,但那样式、风格,确实是没见过的。 她随手拿起一个挎包,蓝色打底,正反两面也是蓝色,色彩相间,深浅均匀过度,毫不突兀。 上面缝着两条细带,可以挎在肩头。没有拉链,缝着两排小巧的蝴蝶盘扣,像旗袍那样扣在一起。 而最吸引她的,是正面右下方,有一个新颖的装饰图案。 乍一看还没瞧出来,仔细一瞅,却是个戴帽子穿白裙的小女孩。风格怪异,帽子把脸全部遮住,没有五官相貌,身体也非常小,但组合在一起,比例却极其协调。 刘晓曼越看越爱,若没有这个图案,整体就很老气,可加上之后,竟意外的透着一股十分舒服的感觉。 她说不太清楚,在后世倒有一个标准词汇可以概括,小清新。 “这个多少钱?” “六块!” 陈小旭瞪大眼睛,哥,之前不说五块的么,五块她都觉得贵咧! “六块?你还真敢要!” 刘晓曼也吓一跳,盯着这个年轻的摊主,“你胆子够大的,不怕我把你举报了?” “一看您就是新时代的好青年,跟那些脑筋僵化的老家伙不一样。您这么青春靓丽,活波可爱,有我的包锦上添花,没我的包照样好看,干嘛做举报这种无聊的事儿?” 许非半点不慌,巴拉巴拉又来了一段。 “哈哈!” 刘晓曼一乐,“你嘴还真贫,不知道的以为你京城人呢!不过你这包是贵了,再便宜点。” “小本生意,就挣个辛苦钱,您看我这料子,这手工……” “拉倒吧!一看就是劳动布,你要用丝绸,我给你十块都行。” “丝绸也做不了包啊,劳动布土了点,但结实耐用,你背三天跟背三年能一样么?再说您看这款式,不是我吹,市面上找不到第二家。” 俩人掰扯半天,许非咬死了六块钱,见火候差不多了才装作无奈的样子,又摸出个东西,“这也是我准备卖的,您要诚心买,一口价六块,我送您一个。” 刘晓曼接过一瞧,是个巴掌大的红色布袋,长条形,上有一枝孤零零的竹子坚韧挺拔,袋口用松紧带扎着,简约又美观。 “这是笔袋,装个钢笔、橡皮、小梳子啥的都很方便。” “笔袋……” 刘晓曼又喜欢了,无论挎包还是笔袋,其实都挺粗糙,但胜在那一丝灵动设计和超脱这个年代的审美品味。 现在的衣饰方方正正,古板严肃,半毛钱的创意都木有。 “行,六块就六块!”她也不墨迹了。 “敞亮!这有挎包和手拎包,您看看哪个合适?” 刘晓曼试了试,还是挑了挎包。一直到她抹身离开,走出老远,陈小旭还在愣神,“这,这就卖出去了?” “是啊,卖出去了。” “那可是六块钱呀?” “小意思,这才刚开张呢!” 许非把钱塞进兜,也是意气风发。 (大家多多发帖活跃评区,每个月评圈排名前100的,可以申请活动经费50000币)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三章 理想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人都有个通病。 自己干了什么事,或者碰到了什么事,只要能搔到内心痒处,就千方百计也想搔搔别人。不存在例外,没人憋得住。 刘晓曼回到医院时,午休还没结束,一群小护士正聚在屋里叽叽喳喳。 “晓曼回来了,中午吃饭没?”一位同事招呼道。 “没吃,去街里逛了逛。” 她从对方跟前经过。 “下午三点开个小会,别忘了啊!”另一位同事告知。 “嗯,知道了。” 她擦过第二个人身边。 “又去百货商店了?你这一个礼拜去三五次,真够厉害的。” “你羡慕你也去啊!” “哟,人家里顿顿吃肉,香油都当水喝,我可比不了,是吧晓曼?” 她大踏步踩过几个开玩笑的年轻妹子,脸色已然不太好看。当她走到最里头,正想着兜回来再转一圈时,忽听有人问:“哎晓曼,你这包挺好看,新买的么?” 刷! 妹子一秒换画风,笑得跟朵月季花似的,“是啊,我刚买的,你看看怎么样?” 她把包捧到对方手里,人家瞧了瞧,赞道:“款式不错啊,简单大方还实用。这是劳动布吧,那可够结实的……” 俩人一谈论,顿时引了众人围观。小护士都是二十左右岁,接受新鲜事物,眼界也相对开阔。 “这是盘扣吧?以前都是做旗袍马褂的,没想到还能缝在包上。” “做工糙了点,样式倒挺新颖的,哎我喜欢这个图案,真可爱。这包多少钱?” “什么,六块?晓曼你太大方了,顶多值三块!” “一边去,这叫设计懂么?冲这个图案,六块钱就挺值的。” “是吧是吧,以前就没见过这么画的。” 刘晓曼被围在中间,成为话题焦点的感觉让她心情舒畅。正此时,又有人问:“你是在百货买的么,我昨天去怎么没看见?” “不是百货……” 她嘘了一声,低声道:“这是摆摊卖的,就在斜对面,你们别出去乱说,领导知道要处分的。” “摆摊!” 妹子们眼睛一亮,摊贩在京城和南方已经很常见,但在以厂为家,铁饭碗观念根深蒂固的鞍城还是挺新鲜的。 她们纷纷点头,“明白明白,我们绝对不说。” “嗯,绝对不说。” 才怪咧! …… 自开门红之后,生意就迅速面临倒闭的危险。除了吃瓜路人过来瞅瞅外,再没卖出去一个。 陈老板忧心忡忡,许老板老神在在,甚至还蹲在地上看起了红楼梦。 “都好半天了,你还有闲心看?” “不然呢,我还能强拉人家买么?” “那也想想办法啊,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不用,就这片挺好。” 许非瞧着一脸焦急的陈小旭,笑道:“别担心,我们再等等,等下班人流就多了。” “多了也未必买你的包,我看你卖不出去怎么办?” “那也赚了,我一个成本才几毛钱。” 嘁! 陈小旭不能不讲义气的走掉,只得陪着干等。 又过了一段,铃声再起,暮色黄昏。鞍钢可比纺织厂壮观多了,正式的临时的,工厂的集体的,下班的倒班的,还有接孩子、买菜的家属等等。 十几万人呢,即便出来十分之一,也足以用人头攒动来形容。 许非合上本,拧了拧腰,一副备战的姿态。陈小旭又开始紧张,盯着不断涌出的人群,川流不息,似永不停歇。 她猛的一眨眼,只见有一小股从医院出来,离开大部队,穿过马路直奔摊位。个个青春靓丽,衣着干净,一瞧就是家境优越的孩子。 “哟,还真有一个。” “快来看看,晓曼买的是不是这款?” 姑娘们挤在摊前打量,还剩五个布包,白裙少女的已经卖掉了,剩下的图案都不相同。 有的是几笔花草,有的是憨态可掬的小熊,有的是两个人头剪影……总体风格皆是清新可爱。 “这个怎么卖?” 一个妹子扫了眼,抱住小熊包就不撒手。 “六块。” “不说送笔袋么?我有么?” “都有都有!” 他又取出个白色笔袋,很大方的作为赠品。妹子也没矫情,有刘晓曼打样儿,特爽快的付了款。 另个姑娘一瞧,也忙掏钱买了剪影,生怕被人抢去。还有的确实不中意,问:“你有别的图案么?” “今天就这些了,不过你们喜欢什么,可以提前订做,像自己的名字啊,生肖啊,包括人像都可以。” “人像?” “比如这样……” 许非摸出铅笔和纸,三两下就完成了一张简笔画,往外一展,“像不像你?” “哇!” 对面的姑娘睁大眼睛,那画像乱蓬蓬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蜷着胖胖的身体正在呼呼大睡。 限于裁缝工艺的落后,没有描绘五官,只是一个轮廓,但那种古怪的精准感,确实抓住了她的特征——圆润,可爱。 开玩笑! 许非可是正经的美术专业,从底层设计一步步爬上去的,深暗客户群的不同需求。八十年代的妹子,哪见过后世的萌系画风? “我就要这个!”对方瞬间败下阵。 “订做的还要贵点,八块钱。” “八块……八块也行!你明天能过来么?” “得过三四天吧,手工制作挺费时间的。不过只要你确定,我一定做出来。” “行,那我等你。” 陈小旭在旁边看傻了,一串数字在脑袋里转来转去。 六个包都卖掉了,还有一个订做的,光到手的就三十六块。那孙子的车费、食宿、原料费、加工费,全部的成本都回来了。 一天三十六,一个月就是一千零八十,放以前她想都不敢想…… 交流了半天,护士们叽叽喳喳的走了。许非攥着一沓钱捋了又捋,郑重其事的塞进衣兜。 “总算有点安全感了。” 他拍了拍口袋,温热热的,是令人心安的感觉,跟着转头一瞧,却发现小伙伴在发愣。 “怎么了?” “……” 陈小旭显然受到了冲击,拧着眉毛道:“这钱来的也太快了,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我们又没犯法,顶多打个擦边球,再说赚钱多还不好么?” “赚钱多好么?”姑娘傻乎乎问了句。 “那你觉着什么好?”许非乐了。 “很多呀,像读,诗歌,旅游,爱情……我觉得都很美好。” 得! 小姑娘年轻轻的不知人间疾苦。 许非面冲着她,一本正经,“我跟你讲,经济独立才是一切美好的前提,钱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别的都得靠后。” “这我可不同意,做人得有理想,理想更伟大。” “不,钱和理想一样伟大。老祖宗早就教过我们‘衣食足而知荣辱’,马克思也教导我们‘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不过现在的人不承认罢了。 我们要尊重钱,也尊重理想,这才是最体面的生活方式。” “……” 陈小旭想了半天才勉强接受这个观点,“那,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么……” 许非笑了笑,“你猜!”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四章 千元户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叮铃铃!” “叮铃铃!” 下午,胜利小学准时响起了放学铃,一群穿短袖衫和小裙子的屁孩子疯一样跑出来,立时喧如鼎沸。 其中又有一个系红领巾的小胖子,先扑到爷爷怀里,然后拽着老头就四处踅摸。 “你找啥呢?”爷爷纳闷。 “哎呀,我找,我找……” 小胖子瞅了一圈,忽然眼睛一亮,撒开手就奔向一个小规模聚集的人堆里。都是学生和家长,围着一男一女,地上铺着两块废布,齐整整摆着十二个包。 “我要那个脑斧!脑斧!” “给我小兔子,妈妈,快买小兔子!” “我也要兔子,快点快点!” “呜呜……呜呜……” “哎哟别哭别哭,下次再给你买。” 吵吵嚷嚷中,小胖子终于挤到里面,急慌慌的招手:“爷爷,快来啊,快来啊!” 老头近前一瞧,才明白怎么回事。他随手拿起一个,那种老式的翻盖包,只不过色彩比较鲜亮。 搭盖不是方方正正,而是做成了一个小猴脑袋的形状,耳朵尖尖,还有眼睛和大大的嘴巴,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活灵活现。 再看小摊上,应是十二生肖齐全,但已经少了一大半。还有几个撞生肖的孩子,脸红脖子粗的互相争抢。 “爷爷,我想要这个!” 小胖子早拽过一个龙头包。 “多少钱?” “七块!” “啥?你咋不去抢啊?”老头一瞪眼。 “瞧您说的,您买一米布还六块钱呢,还得搭张布票。一米布能做件衣服么,不能吧!那七块钱买个包亏么?您看这布料结实耐用,背几年都没问题,再看这款式,满大街您能找出第二个么?”许老板道。 “大爷,这是生肖包,鞍城就这一份。您孙子属龙的吧,一看就聪明,将来肯定鲤跃龙门,飞黄腾达,有大出息!”陈老板道。 “爷爷,我上回就没抢着,给我买一个吧。”小胖子也可怜巴巴的瞅着老头。 老头顿时心软,而且那姑娘说话中听,我大孙子必须有出息啊! 当即,他摸出个手绢,心疼无比的数出七块钱。反正不管怎么着,小胖子得偿所愿,忙不迭的背上包,再瞧瞧众人,自觉也能姓赵了。 83年的全国职工平均工资是六十多块,是挺穷,但也没有辣么穷。从放学开始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十二个包全部卖掉。 许非一边数着钱,一边感慨:“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果真至理名言。” “谁说的?” “鲁迅。” “他说过这话?”陈小旭很神。 “哎,那都不重要……” 许非收好钱,脚一踢支撑架,“不过你现在可以啊,刚开始都不敢张嘴,现也能帮我吆喝了。” “我又不是吃干饭的,就不许我学习向上么?” 逐渐激活经商天赋的陈小旭翻了个白眼,抖了抖废布卷成一捆,那边刚启动,她就熟练的往后座一跳,干净利落的携款潜逃。 俩人绝不恋战,卖完就走,卖不完也得走——这是前几天差点被混混堵住的经验。 话说许非进行这项投机倒把的行为,已经一个多月了,如今是八月,夏季的酷暑已渐渐收敛。 其实碎布DIY产品有很多,手套、帽子、背心、内裤都可以。 不过手套帽子没市场,背心利润低,内裤不敢当街卖,那叫伤风败俗。所以许非最初就确定了路线,只做包。 他在鞍钢医院赚到第一笔钱后,没有趁热打铁,而是跑到了粮站附近,那边也是有钱人。 第三天则跑到了商场门口,第四天又回去了鞍钢……就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大大降低了风险程度。 他每天都在记录消费者类型,比较分析,细化市场。最后发现年轻的女同志多喜欢挎包,上点年纪的喜欢手拎包,或许手拎包容积大,看起来更实在。 所以卖了一段时间后,许非决定减少手拎包产量,主打挎包。每天六个,卖完就回,卖不完的就告诉方姨等等,清掉库存后再开工。 这让俩人没有任何压力,连带着生意也越来越好,后来陈小旭提出建议,于是又发展了包业务。 他做了小小改动,在包里隔出几个区域,有专门放本的,放文具盒的,放杂物的,放水杯的……看起来更精致一些。 然后便是独家配方的十二生肖。 许非自己也没想到,仅仅将翻盖改变形状,再加些碎布点缀,就能受到如此大的欢迎。 没办法,在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往衣服、物品上印个画,印个字都能掀起一股热潮,何况是十二生肖这么有血脉基因的东西。 谁小时候没买过旅游区的辣鸡生肖纪念品咧??? 却说俩人避开小道,宁愿绕远也顺着大路往家走。陈小旭一手把着车座,对前些天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你说那几个人为啥要拦我们?” “看我们挣钱眼热呗。” “可我们无仇无怨的,至于这样么?我看有个人还拿刀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无财可取,损人不利己的家伙也多了去了。” 许非也后怕,道:“当时幸亏我机灵,拽着你就跑,不然肯定被堵住了。我看啊,咱们的生意也做不成了,这一个多月东跑西颠,再搞下去迟早栽了。” “你的意思是,不卖了?” “先缓缓吧……” 许非顿了顿,回头笑问:“怎么,舍得么?”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赚的本来就够多了。”她皱了皱鼻子,一脸被瞧不起的样子。 说着说着,俩人便拐了个弯,跑到那个废弃小仓库。 许非先从窗户跳进去,再把陈小旭接进来,瞧着姑娘身手敏捷的扒窗台,不禁十分纠结:我把林妹妹带成这德行,到底是好是坏? 老实讲,他并没有什么爱慕之情,只觉得对方身世堪怜。 一辈子都笼罩在林黛玉的影子里,不仅演成了黛玉,更活成了黛玉,连自己的命运都跟人物相似,最后还特么被神棍坑死。 既然今世有缘相识,那就尽可能的想改变一些东西…… 俩人翻进来后,他便撬开块砖头,拽出一个纸包,往地上一铺。全是一块五毛,五块两块的纸币,还有好些钢镚,看着就特充实。 他数了三遍,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铜臭味的愉悦感。陈小旭统计过,挎包、拎包、包一共卖了245个,收入1540块! 什么概念? 相等于自己45个月的工资!1毛2的大米能买一万多斤!协和医院的白内障连手术带住院,可以做十几个! 诶,后面这个对比有点神。 “来分赃了!” 许非直接数出540塞过去,“这是你的。” “不行,太多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你也帮了不少忙。” “不行就是不行,我拿了连觉都睡不着!” 他瞪眼,她也瞪眼,最后掰扯半天,陈小旭才勉强收下两成,也就是308,抹掉零头刚好300。 俩人干了一个多月,期间又去了趟奉天纺织厂,采购了一批碎布。现在还剩下一麻袋,暂放在方姨家里。 她这段也赚了一些,主要手艺练起来了,以后再做类似的东西完全可以当熟手。 “跟你合作很愉快,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许非正儿八经的要握手。 “装什么社会人呢,你赚到一万块再装也不迟。”陈小旭哂道。 “一万块,其实也不是难事……” 许非笑笑,道:“咱们一会去银行存起来,先歇一段,然后看情况。” 这年头揣着一千多块钱巨款在大街上,甭管有事没事,自己都不踏实。他琢磨了一会,把钱裹进废布,又叠了几层,然后拧在腰上打了个死扣。 除非直接腰斩,不然脑袋掉了钱都不带丢的! 俩人告别了小仓库,紧赶慢赶在下班之前到了银行门口。后世的五大行,工行还没成立,交行尚未组建,建行还没开通储蓄业务,只有人民银行和农行是可以存款的。 许非系着腰包,刚想进营业厅,脚步一转,拐到门口贴的一张告示跟前。 “怎么了?”陈小旭跟过来。 “呵,这下好了!” 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禁轻轻摇头,叮嘱道:“以后包是不能卖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殃及池鱼。你这段也该上班上班,该看看,别没事出去瞎转悠。” “到底怎么了?”姑娘莫名其妙。 “严打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五章 严打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白天见了告示,晚上在家的时候,许非又听到了电台的新闻广播。 监察队更是挨家挨户通知,那些久经考验的党员干部、人民群众、工人骨干通通抽调,协助治安。 跟着第二天,仿佛一夜之间鞍城处处就贴满了相关通告,政府、银行、邮电局、曲艺团,连自家胡同里都是大字报。 通俗易懂的介绍了一下严打行动,主要是鼓励群众参与,举报揭发,积极提供线索。 接着便是警力加强,对一些群众身边的违法行为速战速决。所以老百姓感受特明显,似乎短短几天内,那些有名有号的流氓混混成批被抓,街道为之一清。 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中央对严打的决心和执行力度,人人议论,并以一种燎原之势迅速扩大,约莫在半个月之后,终于达到了首个高潮。 “小非快点!” “赶紧的,一会没地方了!” “来了来了!” 许非匆匆扒了最后一口饭,锁好门,跟老爸老妈挤在一辆自行车上,赶到了鞍城最大的一条主干道。 这里早已人山人海,根本挤不进去,只好在外围找了堵矮墙。许非则爬到了一棵大树上,看的还算真切。 只见马路两侧黑压压一片人头,站满了紧张期待的男男女女,连小孩子都不避讳,被家长抱在怀里,仰着脸蛋满是好。 没过多久,就听里面爆出一声:“来了!” 本该是情绪最高涨的时刻,人群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路口。先是轰轰几声,两辆挎斗摩托车出现在视线之内,身穿白色制服的警察腰板笔直,神色严肃。 后面则是三辆卡车,每辆站着一个人,戴着手铐,脖子上挂着牌子,上写姓名和罪名,还画了个大大的叉。 再后面也是两辆摩托车,循环播放着宣传口号:“可抓可不抓的,坚决抓;可判可不判的,坚决判;可杀可不杀的,坚决杀……切实保障人民的人身安全和社会生活安定……” 这一套程序,有着固定的表现形式。 先是公判大会,搭建高台,将犯人押送当场,台下聚满了群众。然后还有主持人,一一宣读罪行和审判结果。被判死刑的,便要经过游街示众,最后枪决。 “轰!” “轰隆隆!” 卡车缓慢且笨拙的驶过主干道,挤在最前面的人,能清楚看到犯人的面如死灰,瘫软发抖,要靠着警察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一股细碎的低语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从低语到谈论,从谈论到吵杂,最后猛地冲破阻碍,如洪流般奔涌而至。 事不关己,懵懂恐惧,哭泣喊冤……分分散散,最终又汇聚一处,洋洋洒洒的笼罩着整条长街。 许非只盯着第三辆车上的犯人,对方竟有点眼熟,仔细辨认,才发现是那个要抢自行车的哥们。 不知那名同伙哪里去了,只见他耷拉着脑袋,瞧不清面色,半个身子都靠着警察,右手紧紧攥着栏杆。 胸前的牌子上写着:成岩,抢劫犯! “……” 许非不晓得什么心情,总之不是兴奋。而下面的许孝文和张桂琴,正在热切谈论: “幸亏王木匠提前进去了,不然搁到这时候,准保枪毙。” “是啊,他也是命大。” “大个屁!” 旁边墙上的一个男子扭过头,插嘴道:“你说清水胡同的王木匠吧,早特么改无期了!” “我听说就判几年啊。” “开始是判几年,这不严打么,人家政府一审查,觉得太轻,给加了十年。王木匠不服要上诉,这下好,直接就无期了。” 这哥们貌似有点门道,讲的吐沫横飞,“要我说啊,还改什么无期,直接枪毙多好!你就瞅瞅现在这世道,什么猫三狗四都出来晃悠,再来一回运动才好呢,把这帮人肃清肃清。” “……” 许父许母也不搭话了,互相瞅了瞅,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尤其许孝文,他亲身在农村改造过的。 可是,他不是坏人啊! 约莫十几分钟的功夫,游街车队才从头到尾的开了过去,人群也随之散开。 三口人回到家里,莫名的都挺沉默,一直持续到了晚饭时分。 饭桌上,许孝文吃着吃着,忽然来了一句:“小非,你以后少跟小旭接触,你俩这段走的太近。” “就是,人家有正经对象,万一被人举报了,你俩有嘴都说不清。”张桂琴道。 “嗯,我以后注意点。” 许非没有反驳,因为事实如此。 话说在1978年,中国结束了持续二十多年的上山下乡运动。随着大批知青返城,以及年轻待业人口的迅猛增长,城市中积累了一个大量、单身、又极其压抑的躁动群体。 仅京城一地,待业人口就有40万,平均每2.7户就有一人在街头胡混,而这个群体又滋生出大量的犯罪分子。 特别是83年,大案数量飞速上升,随便拎出一个就是骇人听闻,比如东北著名的二王案。 今年二月份,一对王姓兄弟潜入奉天某医院盗窃,被发现后,杀死四人杀伤三人逃离奉天。此后一路潜逃,期间又打死打伤多人,直到九月份才在某县被当场击毙。 还有更著名的迟志强案。 他是长影厂演员,正当红,结果今年在南方拍戏时,参加了一个高干子女组织的舞会,并与一个妹子自愿鼓掌。 事后,有人举报舞会为聚众鼓掌活动,警方调查后,因为没有受害人,遂不予处分。 结果有个记者来采访,胡编乱造了“强x”“淫x”等罪名,发表文章《银幕上的明星,生活上的罪犯》引起公愤,群众要求严惩,这哥们才判了四年。 随后,他在看守所又碰见两个难友,一个偷看女厕所,判了死刑,缓期两年。另一个强行搂抱了一个女青年,也判了4年…… 听起来十分滑稽,却是这个年代的真实环境。 严打是特殊时期中的特殊阶段,不可用常理判断。尤其流氓罪,这就是个筐,啥都能往里装。什么猥亵啊,侮辱啊,聚众斗殴啊,寻衅滋事啊,作风不当啊,都算流氓罪。 在这种意识形态影响下,很多留长发的男青年被强行剪头,连阔腿裤都被剪掉了裤腿…… 许非对严打只有一个文字上的概念,但亲身经历了,才晓得它是多么的烈火烹油。 客观的看,严打维护了社会稳定,却也造成了不少冤假错案。 就像他和陈小旭,确是清清白白,但架不住有那么多蛋疼的热心群众。这会再骑着一辆自行车去卖包,还真可能被抓喽! (想发红包的,最好先在群里通知一声,免得都被外挂抢走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六章 教导 天气渐渐转凉,严打的热度却丝毫不减,且愈演愈烈。 混混流氓已经见不着了,女同志也敢走夜路了,小瘪三排着队来跟曾经受欺负的人道歉,因为不道歉就会被举报。学校的宣传栏里满是死刑犯照片,成功播种了孩子们对犯罪行为的恐惧心理 许非最近特老实,准时上班,团结同事,在家孝顺父母,帮忙家务,奖励十朵小红花都不够。 而这会儿,他正端着碗烩茄子上桌,蒸好的土豆茄子在锅里扒拉几下,加蒜加酱,喷香扑鼻。此外还有两个炒青菜,一盆苞米茬子粥。 许家吃饭讲究,许孝文一定坐上首,而且得先动筷。他也懒得管,这是父辈的观念,他只想吃肉! 其实许家在鞍城属于较高收入家庭,从屋里摆设就能看出来:最里头是炕,炕上有木板素面的大柜子,窗户底下摆着缝纫机和收音机,甚至还有台电风扇。 就是没电视,张桂琴一直念叨着买台电视,因为想看春晚。彩电甭想,那是限量商品,平民只能看黑白,但黑白也贵,还要票,买台电视机得费不少劲。 曲艺团属于文化单位编制,工资按级发放。 人道洪流之前,单田芳被评为第五级,每月八十四块,最高的是两百多。当时大学名教授的工资是三百,艺人是不能超过三百这条杠的。 而改革开放之后,单田芳到了最高级,许孝文是一百多点,张桂琴六十多,再加上许非的三十四,共二百出头。 “现在团里人心都散了,班都不正经上。” 许孝文夹了口菜,谈兴颇浓,“咱们都组织好了,田芳哥带一队,刘姐带一队,张姐带一队,三芳齐下,基本就把团里包圆了。” “想好去哪儿了?”张桂琴问。 “首站没沟营吧,田芳哥老家在那边,以前也跑过江湖,人熟地熟。他正跟那边单位联系,好几家都有意向,估计年底就能出发” 许孝文靠过来,笑道:“哎,你猜演一场能给多少?” “多少?” “这个数!”他晃了下左手。 “这么多?”张桂琴吓了一跳。 “人家大业大,不差这点钱,一年到头就图个乐呵。田芳哥以前跑江湖有经验,知道啥时候最能挣钱,就小非那样的跟过去,一个月也能混个三头五百的。” 说罢,许孝文照例恨铁不成钢,点着某人道:“你呀,你小子得争气啊!” “嗯嗯,争气争气!” 许非扒着饭,哼哼唧唧的还是想吃肉。 哎哟,老爹老妈又愁又气,怎么跟块滚刀肉似的? “桂琴!” “桂琴!” 正吃着,外面就有人叫喊,进来一个瘦瘦的中年女人,却是陈小旭的母亲。 “你咋这点来了,来加双筷子。”张桂琴连忙招呼。 “不用不用,我来找小非。”女人摆手道。 “出啥事了?” “还不是我家丫头,这不高考录取了么,那谁考上了,啥地方的艺术学校小旭上午去送了,回来就把自己关屋里,饭也不吃,话也不说。” 女人搭着炕沿坐下,愁道:“她爸也不在家,我就怕出点什么事,想着让你帮忙劝劝。” “行啊,我吃完就过去。”许非继续夹菜。 “还吃个屁啊,赶紧的!”许孝文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 “” 没办法,他只得放下碗筷,想了想又翻出一个小册子夹在怀里。 跟着陈母到了陈小旭家,这边也是杂院格局,两家同住。院里安安静静,连邻居都不敢大声,轻手轻脚的打着招呼。 “还在里头呢,谁劝也不好使,婶就交给你了。” “嗯,没事儿。” 许非瞄了眼卧房,冲着窗户大声喊:“您别担心,不用劝,有些人就是矫情,越劝越来劲,自己哭累就活泛了” 砰! 窗户猛地被推开,一个小脑袋探出来,“谁要你劝了?看着就烦人!” “小旭,怎么跟人说话呢?”陈母斥道。 “我就这么说话了,今天谁都别理我!”她就像只炸了毛的小动物,见谁咬谁。 “今天不理算什么,有本事明天也别理啊,后天也别理啊,有本事你别张嘴,别吃饭啊!” “我吃不吃关你什么事?” “你不伤心么,伤心还吃饭啊?你吃得出咸淡么,白瞎我婶那心思了!” 说实在的,这妹子情商真不高,为人处世各种欠缺,天生喜欢刻薄人,不仅当面ky,还当着人家父母的面ky。 比如第一期学习班时,惜春的父亲来看她,这位就跟人家爹说“哎呀,你女儿长的多怪啊,像个怪味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嘛?当然后来自己开公司,性格应该好些了。 陈母在旁已经看傻眼,俩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许非不惯那脾气,继续喷:“你都十八了,还当自己小孩呢,心里有点数行么?动不动耍性子,活这么大丢不丢人?” “你你呜呜呜呜” 陈小旭刚送白二爷上火车,本就一肚子低落,这又噼里啪啦一通乱怼,顿觉委屈,说哭就哭。 “没事儿,我去瞅瞅。” 许非冲陈母摆摆手,进到屋里,一个月没见妹子消瘦了不少,两眼红肿,正pia在床上抽泣。他坐在板凳上不言语,过了会才慢吞吞道:“我上午去了趟同事家里。” “呜呜呜!” “收了套邮票,费了半天劲。” “呜呜呜!” “就为了给你弄件礼物。” “呜嗯?你为什么送我礼物?”陈小旭抬起头。 “你不快过生日(10月29)了么?好歹是合伙人,不得表示表示。” 许非一脸肉痛,装得跟真事似的,“人家本来不想卖,我也不好意思买,君子不夺人所爱么。但我想着,这东西挺适合你的,就死磨硬泡拿下来了。” 说着,他摸出小册子,“喏,红楼梦的邮票。” 小姑娘哪是老司机的对手,瞧他言辞恳切,神色真诚,立马又感动了,“红楼梦,红楼梦还有邮票呢?” “有啊,81年发的,一共十二枚加个小型张,你看看?” “嗯。”她抹着眼泪点点头。 唉,这年代的姑娘真(e)好(x)哄(yan) 许非叹了口气,翻开册子,“邮票别看是写信用的,其实很有收藏价值,工笔c设计都是大家手笔,平时拿来欣赏也不错。” 这套邮票出自于画家刘旦宅的手笔,采用古典的绣像形式,工笔与写意结合,泼墨与线描并施,刚劲而不失秀逸。 陈小旭一一看去,目不转睛,神采连连。 “这是元春省亲。” “这是妙玉奉茶。” “这是宝钗扑蝶哟,宝姐姐既富态又漂亮!” “呀,这是黛玉葬花,怎么没有花锄呢?” 她瞧过十二枚之后,目光又落在小型张上,只见一片春意盎然,轩榭掩映,红粉桃夭间,宝黛坐在山石上共读西厢。 “西厢记秒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正是红楼梦里的名篇。 陈小旭一时看得入神,喃喃道:“你说我们拍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好看?” “你先选上再说。” “我肯定行的,书里的对白我都背下来了,你看这段” 她轻轻点着小型张,笑道:“宝玉说我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听了便要告状,宝玉赶紧赔不是,说自己要变个大王八。黛玉又说他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这话不错,你是倾国倾城的貌,又是多愁多病的身,没事就找点不痛快,自己哭天抹泪,说起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呸!刚觉得你是好人,又来笑我!” 陈小旭心情好转,狠狠摔过一只枕头。 “别闹,跟你说正经的。” 许非一把揪过枕头,顿了顿,“我问你,你觉得自己喜欢他么?”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觉得你们俩合适么?你们有聊过各自的习惯爱好,脾气秉性,有聊过将来,有为以后的生活做过打算么?” “” 陈小旭抿了抿嘴,低头不语。 “首先呢,我不太了解你们的情况,我只是说说我的观点。 你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一种非常迷茫的状态。无论话剧团的工作,还是红楼梦,还是你们俩的感情,我都觉得你十分不确定。我问你,你有自己的人生目标么?” “演红楼梦啊!” “那演完之后呢?你想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事业也好生活也罢,都要明确目标,并且为之奋斗。比如这份感情,如果你想跟他在一起,那就得努力加油,准备在京城闯荡的苦日子。 如果你连自己的态度都不明确,那就得认真考虑,不能盲目冲动。更不要为了感动自己,而做出一些头脑发热的事情。 总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希望你能想清楚,不至于将来后悔。” “” 陈小旭垂着头不吭声,十八岁的姑娘,题目有点超纲,但肯定听进去了。 她心情有些复杂,自己也形容不出,当然嘴上是不承认的,只道:“你也不过十八岁,凭什么来教育我?” “就凭我们一起长大,凭我真心希望你平安快乐,够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七章 抢购 许非不是处男。 哦,在上辈子 他重生的时候才三十出头,事业刚步入黄金期,还有个感情稳定的女朋友,一度谈婚论嫁。姑娘也是搞美术的,心灵手巧,热爱diy,像那些拎包c书包什么的,都是他耳濡目染学会的。 许非以前是直男,抽烟喝酒烫头,时常跟兄弟们发出哲学的吼叫,后来是被调教的,才慢慢懂女孩心思了。 那会伊闹脾气,他一般会在网上找点丑丑的小玩意,把链接发过去,“给你买了这个。” 甭管对方真生气还是假生气,肯定会回,而且对你的品味,审美,胡乱花钱给予相当的鄙视。 再然后,自然就狂风扫落叶,雨打烂芭蕉。 所以许非就悟出一个道理,女孩子生气的时候,千万别跟她掰扯缘由。越掰越乱,越扯越失败,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件事情,转移注意力。 通常是买点礼物,谈些她非常关注的话题,或者来一次美妙的生命大和谐。如果一次不够,那就两次 敲黑板,划重点! 陈小旭自然被许非哄好了,也不知她自己怎么调节的,反正很快振作起来。此后,俩人仍然不常碰面,各装各的老实孩子。 转眼入了冬,天气迅速转寒。 八十年代的东北可比后世冷多了,许非套上老妈织的毛衣,罩上一件沉实实的大棉袄,外加狗皮帽子和手闷子,还是冻得倍儿吧乱叫。 他最近一直在伺候那几盆花,比伺候自己爹妈还上心,还买了几本书籍来看。 都是细叶君子兰,已经移了盆,一共四株。叶子多了好几片,从肥厚变得狭长,不过只有一株生了小小的花苞,看样子花期将近。 君子兰十分娇气,怕冷又怕热,便放在里屋的窗台上。为了保证温度适宜,他甚至还买了个温度计。 “小非!” “小非!” 他正转动着花盆,让日照均匀,张桂琴就急匆匆进了院,“别鼓捣你的花了,快跟我去商场。” “干嘛?” “今天1号啊。” “那又怎么了?” “抢布去啊!” 一提起这茬,平日温柔的老妈也变得有点泼妇,“本来说九点开门,结果我刚才去刘姐家,说八点半就开了,哎哟你快点的!” 许非一听就脑袋疼,劝道:“妈,那些布卖不完的。” “怎么就卖不完?现在不收布票了,敞开供应,那帮人不得抢疯喽?” “国家既然敢敞开供应,就说明产量有保障,你急个什么劲?” “那也不行,万一没保靠呢,你以后光屁股啊!” “可外面下雪呢哎哎” 张桂琴听不进这个,拽着儿子就走。 许非没办法,只得载着老妈,冒着大雪,赶到鞍城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场。 到地方一看,差点没吓死,队伍有几十米长,一直排到街边。俩人赶紧占位,没多久身后又挤挤压压的甩过一条尾巴。 排队的满脸急切,买到布料的欢天喜地,怀里抱的肩上扛的,跟全家梭哈一样。时不时还有几个闲汉,小声招呼着:“收布票了,收布票了!” 这一切,都源于前几天的一纸通知。 商业部发的告示,宣布从今年12月1日起,全国临时免收布票c絮棉票,而且明年也不再印发——这说明施行了三十年的布票,即将寿终正寝。 由于这个年代的政策多变性,有人信,有人不信,但甭管怎么着,先抢了再说。 这大概是某些人的一种天性,核泄漏抢盐还记着么?抢回去一看,妈蛋的,非典抢的还没吃完呢! “您可真是我亲娘诶,这天儿陪您出来挨冻” 许非蜷的跟个糖三角似的,雪不停地下,北风一个劲的吹,鼻涕一个劲的流,这叫一夜风流。 俩人不知道排了多久,才堪堪进了大门。张桂琴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极大的能量,一下子冲到柜台前,“还有布么?” “就剩白布,格子布和被面了。” “一样给我两丈!” 后面的立马不干,纷纷往前挤,“你凭什么要那么多?” “你都买了,我们还买么?” “同志,别给她都闪开,让我过去!” 许非撑开双臂,挡住后面的人潮,觉着自己就像一只被大象强暴的小蚂蚱,忙喊:“同志,维护一下秩序,发生踩踏事故就不好了!” 售货员一听也对,喝道:“干什么呢?排队排队,往后撤!” 国营商店售货员的权威独一无二,大伙不情不愿,到底往后退了退。随即,对方才开始摊布,量尺寸,剪裁。 说格子布c被面布,都是老百姓的叫法。所谓被面布,就是印有花鸟图案的大红布,特喜庆,一般结婚才会买。 一匹三十米,每样裁了两丈,张桂琴掏出一大把钱,毫不犹豫付了款。 好容易挤出来,许非把三捆布绑在车上,自己在前面把着,张桂琴在后面推,娘俩冒着大雪,一步一个坑。 何苦呢? 他无可奈何,又觉得十分滑稽,问:“妈,你是不把咱家家底都花了?” “” 车子明显晃了晃,老娘弱弱回了句,“还剩,还剩不少呢。” 呵呵,你就当我信了。 俩人折腾一起,到家已经中午了。正赶上许孝文从团里回来,见状吓了一跳,“这怎么了?” “说布票废除了,大伙都抢着买布,我也买了点。” “这叫买了点?你花了多少钱。” “也没花多少” 张桂琴毫无底气的报了个数,她现在冷静下来,也有点后悔。 许孝文顿时火大,虽没到倾家荡产的地步,但花好几大百买一堆布料,纯属有病嘛! “你是不缺心眼啊,听风就是雨,脑袋让驴踢了?” 他指着媳妇就骂,毫不顾忌孩子在场,“这么多布,啥时候能用完?嚯,这还有被面,给你儿子结婚都够了!” “别说你儿子,我儿子结婚都够了。”许非幽幽蹦出一句。 “滚一边去!” 许孝文正在气头上,管不了媳妇儿,还管不了儿子么?他见许非真要闪,马上又道:“给我回来,有事跟你说!” “咱们到外面演出定了,月末去没沟营,他们新年有个联欢会,钱给的挺大方,你也跟着去。” “我不去,我又不会说书。”他拒绝。 “你傻啊!多一人,分钱的时候咱家就多个人头,不用你上台,帮忙搬东西还不会么?” “就是,你这段没啥事,出去走走也挺好。” 张桂琴理亏,自然顺着丈夫,“顶多一个月的事,然后就过年了,这钱不挣白不挣。” “我告诉你啊,你大爷可是点名叫你去,这是关照你懂不懂?别不识抬举。” 呃,行吧。 爹妈齐上阵,还把单田芳搬出来,他不去也得去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八章 演出 走穴这回事,并非近代才兴起的。古时那些曲艺人到处演出,酒楼卖唱,其实就是走穴的前身。 六十年代时,单田芳和媳妇儿跑江湖,俩月就挣了四千多块,然后就被举报了,曲艺团勒令他回城,并罚了八百块钱。 他在自传评书里说,回去是最后悔的决定,因为马上就搞运动了,自己被迫害。若是不回去,兴许还能躲过一劫。 当然这事说不准,时也命也。 眼下到了十二月底,曲艺团经过半年多的准备,派系已定。三芳各带一队,都接到了演出邀请,每队十几个人。 没沟营这边的单位正是纺织厂,财大气粗,接待的很有规格,食宿都不错。 一行人上午抵达,晚上有一场演出,明天还得去奉天,那边有三场等省内这一趟跑完,基本也就过年了。 “大爷,啥时候能到啊?” “不远,前面就是了。” “前面嚯,住楼房啊,我还头一回见着住楼房的。” 裹得像个粽子的许非抬头一望,不远处立着一片新楼,在白剌剌的日头底下冒着白剌剌的霜气。 今儿天冷,仨人都是一步一喘,好容易进了楼,单田芳啪啪一敲。 门打开,露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眼睛很大,嗓音清朗,与年纪完全不符,“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冷吧?” “这天是挺邪乎,估摸要下雪。” 单田芳摘下帽子围巾,换了拖鞋,这才端端正正叫了声:“师叔,您还好啊?” “好,有什么不好的。” “师叔,孝文来看看您。” 许孝文也跟着叫了声,又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子,来,快叫人!” 呃 许非就很纠结,妈耶,你们俩都叫叔,那我得叫啥?他一犹豫的功夫,对方先开了口,笑道:“你拜师了么?” “还没有。” “哦,没拜师就不算门里,我们各论各的。” “” 许非瞄了眼许孝文,自己真要喊一嗓子袁老师,老爹能当场灭亲。算鸟,他也恭恭敬敬行了礼,“见过叔爷!”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评书大家袁阔成。 话说在旧社会时,所谓的江湖不是红帮青帮,也不是梨园妓院,而是那些算卦相面c行医卖药c杂技戏法c相声坠子c评书大鼓的行当。 这些才是真正的江湖门,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辈分。 真要算起来,单田芳其实是西河大鼓门,刘兰芳是东北大鼓门,袁先生却是正儿八经的评书门,在建国前就开始说书,辈分极高。 他这会还没去京城,长期住在没沟营,单田芳带团演出,于情于理都得来拜会。至于带着许非,那纯属私心作祟,想让前辈认识认识。 这房子五十多平,供暖不错,摆设齐全,还有台黑白电视机。一间卧室门开着,另一间紧闭。 单田芳捧着一耷拉礼品放在茶几上,四样点心c几两茶叶c两瓶好酒,用马粪纸包着,上面串着纸绳。 他瞅了眼紧闭的房门,问:“我婶儿怎么样?” “老样子,这会儿刚睡,就甭见了。” 袁先生的妻子卧病在床,他把屎把尿,足足照顾了几十年。而俩人说了几句,话题又转到许非身上,“小子,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 “十八还不拜师,是对评书不感兴趣?” “就觉着没啥天分我报了红楼梦的剧组,想试试拍戏。” “哦,也好。” 袁先生点点头,“人各有志,每人有每人的长处,孝文啊,你也别强求过多。” “是是。”许孝文应和着。 他跟初次见面的长辈差不多,问几句学习生活,也就略过去了,主要单田芳陪着闲聊,许孝文不时插一句。 仨人坐了没多久,便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许非忍不住问:“叔爷没子女么?怎么就老两口自己生活?” “你叔爷有五女一子,闹运动的时候儿子得病,没来得及治,就早亡了。他妻子也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现在孩子都大了,在外面闯荡,也不让他们在跟前儿。” 单田芳挺感慨,叹道:“真要说起来,师叔才是正经的大本事,短打袍带新书旧书,说什么有什么。前两年在中央广播电台录《三国演义》,讲长坂坡豪情万丈,讲麦城满目怆然,后来没心情说了,录音推迟。当时是王将军亲自鼓励,这才完成了整部录制。 唉,师叔就是苦难太多,分心太多,不然成就绝不止于此。小子,以后见了千万要尊重,别小觑人家” 我没小觑啊! 许非心的话,《三国演义》自己可喜欢听了,也知道这位低调,作品少,后来干脆就退隐了。 而且他还知道,老先生不仅书说的好,还有个很槑的干孙女,哎呀那孙女生的也好。 我比她大几岁来着? 天蒙蒙黑的时候,果真下起了雪。 俱乐部门口的路灯挑着,几点昏黄的光晕似将寒冷阻隔在外。一楼灯火通明,电影院的幕布拉上去,便是个偌大的舞台,近千座位满满登登。 不知是暖气烧的太好,还是人太多,许非竟感到了一丝燥热。 他早就扒了棉袄,过了会又脱掉毛衣,现在只穿着一件衬衫,半拉身子缩在侧幕里头,再次探头观瞧。 嗡! 之前还有些遮掩的声音,刹时间变得清晰,台上的唱腔伴着台下的叫好,一起冲刷着自己的耳鼓。 “好!唱得好!” “好啊!” 当两个戏曲演员结束鞠躬时,底下更是掀翻了天。长期缺少娱乐文化滋润的人们,直截了当的宣泄着自身情感。 其实从第一个节目开始,到现在就没冷过场。 队伍十几个人,各有分工,先是一段快板热场,然后唱西河大鼓,说相声,地方戏,许孝文再来一段短书,然后再唱个小曲。 这就八九个节目过去了,最后的大轴子自然是单田芳。 “许非!许非!” “干特么啥的,快搬桌子!” 许孝文一串声的叫喊,许非忙不迭的搬着一张桌子上台,随即掩面而逃。工人们一瞧,也渐渐安静下来,只见一个小矮个子从侧幕走出,到桌后站立。 一人,一木,一桌,一把折扇,一方手巾,便是一台大戏。单田芳望着台下,灯晃的看不清人脸,起起伏伏,晕晕眩眩。 他稳了稳神,醒木一拍,“啪!” “咱们这回书说的是,赤壁保康王铁延寿派人给唐王李世民下书,约定八月初一要在九鼎山大光明寺前决斗,五阵赌输赢。 李世民便率程咬金c裴元庆c侯君集c秦怀玉c罗通c单天长等九鼎山赴会,徐懋功c尉迟恭领兵在外接应” 评书门的行话,管故事梗概叫书梁子,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同样的书,却可能有不同的梁子,内容也就不同。 像这段五阵赌输赢,就是单田芳的独门,别人都不会。 说来很神奇,像唱歌c相声之类,演出都是有头有尾,是完整的一个节目。但评书几十几百讲,只能选取其中一段,没头没尾。 可即便这样,老百姓也爱听。 “” 许非又探出头来,见近千人鸦雀无声,两边和中间的过道也坐满了人,最后面也横着一排,就听着一个人在上边说书。 “秦怀玉箭射三环,取胜第二阵。却说到了第三阵,大梁跳出一个大和尚,手捧一颗人头,不是别人,正是将唐军引入沙雁岭的碧海丹心佛!” 单田芳说了一讲,常规的二十分钟,然后一拍醒木,且听下回分解还没吐出口,就听底下哇呀哇呀一片。 “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继续啊,别走别走!” “继续说,再来一段!” 左边坐席先有人站起来,跟着右边也站起来,再跟着乌压压全是人头,都喊着“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单田芳一看要失控,连忙双手往下压,又补了第三阵。 结果十分钟过去,终于吐出那句“下回分解”,底下还不让走。他估摸着时间,不走不行了,再讲就得到明儿早上。 许非在侧台推着主持人,“控制一下场面,咱们得撤了!” 主持人也经验不足,手忙脚乱的跑上去,磕磕绊绊开始收尾。单田芳趁机回到后台,一行人赶紧穿衣服,收拾道具。 好容易坐上客车,没开几步路,嘎吱又停了。 “怎么了这是?”单田芳问。 “人堵上了,不让走啊!”司机拍着方向盘,也是热血沸腾。 好家伙! 许非扒玻璃一瞅,部分人已经离场回家,但还有一些人挤在客车周围,更有一个哥们趴在车头上,大声嚷嚷:“您才讲了三阵,还有两阵呢!” “那两阵讲完再走吧!” “对对,讲完再走,我们就在这听。” “我们就在这听!” 工人们抄手缩身,衣服和头上满是雪片,炽热的呼吸跟寒气搅成一团,在昏黄的路灯下,却是一双双眼睛闪亮,真诚热切。 单田芳鼻子一酸,出来抱抱拳,哑着嗓子道:“各位,我也是没沟营的,咱们都是老乡。今天跟大家相见,是缘分,也是福分。但总有曲终人散之时,我们明天还要赶火车,得早点回去休整。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再来,一定再来” 俱乐部的员工也出来劝说,好半天,众人才松了手,让了路。有几个同路的,还骑着自行车跟了一程,打着响铃不断摆手。 大雪纷飞,客车颠簸前行,慢慢驶离了厂区范围。 外面的光慢慢暗下,十几个人化作一团团影子,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寒风从四面缝隙中穿过,又在车内兜转肆虐。 没人觉得冷了,只有热腾腾的气在心里燃烧,许非看着那两个车灯照向前方,那前方路上,热潮翻滚,冰雪消融。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十九章 春节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有台没?” “有台没?” 许非站在屋后,握着一个竹竿似的东西,上面有鱼骨头状的天线,转一下,问一声,转一下,问一声。 明明就隔着一个后窗,张桂琴也非得在炕上传话,“有台没?” 许孝文愁眉苦脸的拍打着一台黑白电视机,“没有,没有,哎,刚才有了……” “刚才有了。”张桂琴又扭过头,乐在其中。 许非往回转了转。 “哎,有了有了,别动!” “是中央台不?” “是中央台!” “有雪花没?” “不大。” “那我进去了啊。” 许非晃晃悠悠进屋一瞧,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里正播着一段京剧。爹妈坐在炕上,乐颠颠的看,画质没法形容,由于尺寸太小,观感也不太愉悦。 这会儿电视节目少的可怜,都用纪录片、新闻、戏曲凑数,再辅以少量的电视剧。 七十年代,只有中央台和省级台,去年才允许创办市台H县台,但传输技术跟不上,现在是从共用天线到电缆的过渡阶段,非常不成熟。 那许孝文也得意,一个月能搬回一台电视,还有相当多的余钱,这都彰显了一家之主的尊严和地位。 他和许非在外跑江湖,几乎踏遍省内,演了二十多场,春节头两天才赶回来。 许非混了二百多块钱,许孝文八九百,单田芳自然最高,人人尝到甜头。邻居张家也是曲艺团的,跟张贺芳一队,同样搬了台电视回来。 总之团里上下,这个年应该都很愉快。 “都说春节晚会好看,我今天非得瞅瞅是啥样,电视谁也别关。”张桂琴看了一会,大为满足。 “没点出息,以后买彩电你还不睡觉了?一会别忘做饭,我出去溜达溜达。” 许孝文从来不下厨,披件大棉袄就出了门。 俩人的亲戚基本在乡下,搞运动时纷纷疏远,现在也不怎么来往。而东北这边的习俗,一般中午吃顿最好的,然后晚上接神,再吃顿饺子就OK。 张桂琴早备下了年货,从院子雪堆里拽出一只整鸡、两尾冻鱼和大块猪肉,硬邦邦的,许非拿斧头咣咣开始剁。 窗根底下,还有一地的黏豆包和冻梨,瓜子花生、点心蜜饯也早早摆上炕桌。邻居张家也热闹,这边用斧头,那边用锯,不知道还以为院里是干木匠活的…… 许非没经历过这个,玩的特别嗨,连买冰箱的念头都往后推了推。 张桂琴更忙的脚不沾地,把鸡放进大灶,整只蒸,猪肉也大锅炖,等鱼化了点又咔嚓咔嚓收拾,一脑袋汗,笑却没停过。 夫妻俩活这么大,约莫是最丰盛的一次春节。 “我小时候穷的很,一年到头能吃回肉就不错了。那会你姥姥炸油渣儿,放篮子里吊棚顶上,就怕孩子偷吃。还有回你姥爷发了点糖,把咱们都轰出去,俩人在屋里吃。我就在外面喊……哎哟,现在条件真好了,谁能想到呢?” 许非就当听老妈讲古了,也挺新鲜,只是光看着没搭手,因为他不会做饭。 诶,男主竟然不会做饭你敢信??? 待饭菜准备的差不多时,许孝文也回来了,三口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顿。跟着便是空闲时间,老爹喝了点酒,趴炕上眯着,亲戚邻里,距离近的就开始窜门。 张桂琴刚送走一位,陈母带着陈小旭和陈小阳就过来了。 大人们在里屋说话,许非陪在外屋。那丫头嘴里嗑着瓜子,边嗑边吐槽:“听说你出去跑江湖了,真是福大命大,还全手全脚的回来。” 许非抓了点果脯给小肥皂,啊呸,给小阳,笑道:“本来不爱去,现在想想幸亏去了,不然真见识不到。” “见识什么?” “人民群众对老艺术家的热爱啊,那真是锣鼓喧天,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他回想起这一个月的经历,还是不禁感慨,“咱们以后要是干文艺工作者,做到这份上也就算行了。” “别往脸上贴金,我许是文艺工作者,你顶多是个耍把式卖艺的。” “那怎么了?耍把式卖艺的以后都挣钱,甚至没把式的,都能躺着挣。” “又胡扯,没本事的怎么能挣钱?” “因为人傻啊……” 许非摇摇头,不想提这些,问:“你最近忙啥呢?” “我能做什么,除了看就是看。” 陈小旭又忍不住担心,道:“这都过年了,还是没消息,会不会落选了?” “我看报纸上写,二稿剧本已经完成,选角顺利,估摸很快就有信儿了。” “要是没有呢?” “不可能。” “万一就是没有呢?”她抿着小嘴就是犟。 “要不咱俩打个赌,春天结束之前肯定有消息。我要是输了,我就请你吃饭,最好的馆子随便点。” “那我输了呢?” “你输了……” 许非顿了顿,脑袋里忽然就蹦出一个梗,不由笑道:“你就拔棵垂杨柳给我看看。” “我为什么要拔垂杨柳?”陈小旭十分不解。 “因为,因为,哈哈……没事没事……你不懂,你不懂……” 他瞧对方一脸呆萌,愈发被戳中笑点,乐的跟个二傻子一样。 “这出去一趟,莫非是病了?” 姑娘有点害怕,匆匆顺了几块点心,拉着妹妹远远避开。 ………… 除夕夜里,三口人挤在一个炕上,吃着猪肉芹菜馅饺子,看了一场最原生态的春晚。 去年开办,今年才第二届,各方面都很粗糙,但绝没有后世的强政治性,其乐融融,随心随性。 观众席比较少,几个人坐张圆桌,看着看着忽然台上点名,嘉宾起身就上去了。 甚至姜老师和李老师唱《刘海砍樵》的时候,没有道具,姜老师瞅见一根拖把,把头一卸,扛着棒子就上台。 本届春晚堪称经典,不少节目都耳熟能详。 像马大师的单口相声《宇宙牌香烟》,陈老师的《吃面条》,李老师的《难忘今宵》也正式成为了固定曲目…… 许孝文和张桂琴兴致淋漓,大半夜都不困。许非啃着冻梨,纵然看过千百遍,却也妙的融入到这种氛围中,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那会还在农村,院里院外全是雪,小孩子穿着新棉袄,兜里揣着几毛钱,捧着零食和小嗤花东跑西颠,不时被划炮吓一蹦达。 大人们在家里热乎炕头,喝酒吹逼,看春晚,夹杂着各种哭闹劝解欢笑…… 这特么才叫过年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章 这是一个春天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一位老人在南海边画了个圈圈。 而1984年1月,这位老人突然决定到圈圈看看,并且题词:“深城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在他离开后的第二个月,中央做出重大决定,开放14个沿海城市。中国的对外开放由点及面,形成了沿海全境开放的格局。 更重要的是,这些举动坚定了改革开放的决心,使得社会思想也不再动摇。 所以84年是个极其关键的年份,商品经济的概念正式提出,企业飞速发展,后来很多人将这一年称为中国现代公司的元年…… 这一切都与许非无关,哦,起码暂时无关。 当春节过后,天气渐暖,树上的新芽刚刚生出时,等待了近一年的《红楼梦》剧组终于传来消息。 一名副导演专门跑到鞍城,给许非和陈小旭签了半年借调合同,让俩人在4月1日去京城报到。 ………… “是这儿么?” “应该是吧,没看进进出出的么。” 在京城的桃花还没绽放的春天里,许非和陈小旭又熬了一宿的火车,提着大包小包赶到了位于圆明园的招待所。 招待所非常破旧,四层楼,有个小院,就在大水法后面。俩人进去的时候,一楼已经挤了不少人,尤氏的扮演者王贵娥正在大声招呼,“报到的同志去里屋登记,统一分配房间,大家不要乱。” 她跟邢夫人的扮演者夏明辉、贾赦的扮演者李颉,是红楼梦剧组的选角老师,百分之九十的演员都是他们挑来的。 许非和陈小旭身条都不矮,相当显眼。老师一下就瞧见了,招呼道:“哟,你就是小旭吧?” “您是?” “我叫王贵娥,没见过你,但我看过你的照片和诗,我还能背两句呢!我是一朵柳絮,长大在美丽的春天里……” 此人性子爽朗,张口就给念诗,姑娘有点囧,“那个,王老师,我先去登记了!” 她拽着许非拐到里屋,见摆着三张桌子,坐着导演王扶霖,以及制片人任大惠和郑燕昌。桌前挤了好些人,多是年轻的姑娘小伙。 “孙孟泉,202号房,下午可以随便逛逛,但晚上一定要回来,七点在四楼开会。” “好的。” 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刚登完记,抹身回头。许非一看乐了,哎呦,这不三姑嘛! 她在《铁齿铜牙纪晓岚》里的角色颇为知名,但有几个人知道她还演过李纨呢?又有几个人知道,她还在《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里演过灭绝师太呐? 没错,就是张敏骑白马回眸的那个倚天。沙和尚还在里面演金毛狮王,你敢信??? 孙孟泉的年龄稍大一些,资历也深,走路都稳稳当当的样子。与之相比,其他人就很青涩,还有一些是父母陪着来的, 许非跟前就站着个小姑娘,手里还拎着蛋糕。 “李红红是吧,才十七岁,你可是组里最小的……” 王扶霖一如既往的和善,笑道:“怎么还带了个蛋糕?” “今天,今天我过生日。” 李红红十分腼腆,怯生生的应着——她后来扮演邢岫烟,名字改成了李伊。 “哦?那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在这里也能开心,先去房间吧。” 王扶霖的态度缓解了小姑娘的紧张,跟着妈妈去楼上安顿,爸爸则跟任大惠攀交情,让其多多关照。 一个个的登记,很快轮到了许老板和陈老板。 王扶霖面色微妙,却没多讲什么,道:“你们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尽快适应下来,全身心的投入学习。” “你在304,你在205,晚上七点钟开会,不要迟到。” 很明显,男的三楼,女的二楼。俩人先行分开,各自去房间整理。 招待所的条件非常简陋,公用的厕所和盥洗室,多是三、四人间,实打实的木板床,国民大花床单,枕头透着一股怪味。 许非闻了闻,都特么馊了。 “没法睡啊……” 他把床单、被子、枕头拿到楼下晾晒,又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行李,颠颠跑到205。这短短的功夫,陈小旭已经多了个室友,且交谈甚欢。 这姑娘鹅蛋脸,眼睛圆溜溜的,年龄看着很幼,说是小学生都能信。她非常活泼的样子,声音清脆,“陈小旭,这就是你男朋友呀?长得还挺帅的。” “别瞎说,我们一个地方出来的,没那种关系。”那位赶紧撇清。 “哦,老乡啊。” 姑娘主动伸出手,讲话跟倒豆子一样,“你好,我叫胡则红,红旗越剧团的,今年二十一了,你多大啊?” “我十九。” 许非真有点惊讶,笑道:“你看着可不像二十一,长的太小了。” “我可不小,我最烦别人说我小了,以后谁也不许说我小!” “呵,那我跟你道歉。” 许非聊了几句,只觉对方心直口快,愣头愣脑。不过他也没工夫闲扯,拉着陈小旭跑下楼。 走了十几分钟路,跟着坐地铁,就到了市区比较繁华的地方。 俩人先进了一栋百货商场,转半天才找到一个日用品柜台。他瞧了一会,问:“同志打扰了,请问脸盆要票么?” 他对着白装大妈,半个字都不敢出错。果然,正跟隔壁唠嗑的大妈虽不耐,却也赏了句回复:“不用!” “哦,那麻烦给我拿个脸盆。” 大妈一脸不爽的给拿货,老式瓷盆,盆底有两条红鲤,乡土且喜庆,敲起来叮当作响。 “你也买个盆吧,还有水桶。” “买桶做什么?” “水龙头都是公用的,平时存点水,不然你洗个脚还得跟别人抢么?” “啊!” 陈小旭毫无独立生活经验,忙道:“那我也要一个!” 于是乎,俩人抱着盆拎着桶,在里面逛了逛,又买了点饼干、糖果。 1984年,中央继续开放港口城市,确立改革不倒,各种产品供应也大幅增加。深城首先取消了粮票,几大城市如京城、魔都、金陵等也陆续取缔了部分票券。 就像京城,若是前两年来,买个盆也得用票,现在只有较稀缺的产品才用得着。 …… 一晃到了晚上。 报到的人没有想像中的多,只有二十几个演员,外加一些剧组人员。 六点钟的时候,招待所提供了第一顿饭。在一楼的食堂里,几个痛经大妈排成一溜,跟前放着三个大桶。 许非凑过去,手上啪嗒一沉,一勺子黏糊糊,还有点发黄的米饭就扣在饭盒里。 跟着第二个,一勺子看不见油星的大白菜,然后第三个,一小勺子腌菜。 “……” 俩人对视一眼,默默找个地方坐下。 陈小旭是极爱吃的,但此刻也毫无食欲,不说饭菜质量,起码得干净啊,这看着就不卫生。 许非勉强尝了口白菜,嚼了嚼咽下去,妹子忙问:“怎么样?好吃么?” “没油没咸淡,就是白菜帮子味儿。” “啊?” 陈小旭一听更不爱吃了,偷瞄瞄四周,见有的艰难下咽,有的吃得杠香,一瞧就是苦孩子出身,家庭环境特别差那种。 “要是煮点面条,把白菜加里头,肯定能好吃。” 她眼睛一亮,道:“哎,我们买点面条吧,我看外面就有个小店。” “没地方煮。” “也是哦。” 陈小旭噘着嘴,一筷子一筷子捅着米饭,最后自暴自弃,还是塞进了嘴里。 许非见状也不好矫情,吃吧! 他知道培训班的伙食差劲,可没想到这么差劲,眼下没啥办法,只能一边下咽,一边自己转移注意力,以忽视食物的糟糕味道。 啧,看来得弄个电饭锅啊…… (第十五章又放出来了,神!!!)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开会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晚七点,会议室。 设施非常简陋,前面摆着几张桌子就算讲台,下面一溜大板凳,没座儿的还得贴墙站着。 二十几个演员,几乎都是小姑娘,许非和陈小旭坐在中间,不时四处观望,有脸熟的,有脸生的,一个个稚嫩的很。 “哎,你看那个。” 他捅了捅妹子,道:“那人多好看。” “嗯?” 陈小旭抻抻脖子,瞄到斜前方的一个姑娘,五官鲜明,天生的丹凤眼,脸蛋圆润大气,透着一股极自然的飞扬和性感,完全区别于这个时代的气质。 打扮也很时髦,翘着腿坐在那边,无论谁看,一眼就能在人堆里找到。 “她好漂亮啊!” 陈小旭盯着人家不放,喃喃道:“漂亮又特别,鹤立鸡群呢。” “别这么说,鸡也是很美的。” 许非为鸡抱不平,低声闲聊了几句,就见一行人走进来,为首的正是王扶霖和任大惠。 一个是导演,一个是制片主任,为剧组的两大核心。他们在前方坐定,见人差不多了,王扶霖清清嗓子,尽量抬高音量,因为没有麦克风。 “好了,静一静,我们开个小会。我就不自我介绍了,之前都见过,我就说说《红楼梦》的筹备情况。毕竟这项工作,既是我们的任务,也是你们的使命,你们应该有所了解。 《红楼梦》这部剧,有名有姓的角色一百五十多个,我们挑选了六十多位演员,来出演主要角色。有些还没赶过来,有些还在跟单位或家里沟通,但大抵是差不多的。 其实说是演员,有些夸大了。你们都是我一个个筛出来的,知根知底,绝大部分没有影视表演经验,甚至从事完全不相干的工作。但不要紧,我们开学习班的目的,就是弥补这一点。 学习班初步预计是三个月,可能还会有第二期。那么在这三个月里,大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我提几点硬性要求,首先,一定要将原著熟读。其次,在熟读的基础上有自己的理解,最后再融入到角色当中。 《红楼梦》是名著,如果我们连原著都没有熟读,那何谈艺术表现呢? 我们会请一些专家学者,来给大家讲课。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千万要珍惜机会,别辜负了他们的苦心。 我先说一点,现在没有定角色,包括我们也没定。最后的结果,到底谁能饰演谁,都要看你们自己的表现。 至于拍摄时间,我们预定在下半年,大部分外景地已经选好了。为了支持我们工作,相关领导还在南菜园批了块地,准备建造一座大观园,现在已经动工了。 甚至连冀省的一个县城,也主动联系我们,要出钱出力建造一条宁荣街……” 王扶霖说这些的意思,是鼓舞大家士气,全国人民都在关注着,支持着。不过听到许非耳朵里,就变得很微妙了。 尤其那个不可言明的县城,哎呀真是热血沸腾!!! 而王扶霖讲完,任大惠又接过话题,道:“王导演负责艺术方面的事情,我负责剧组和生活方面。所以你们在艺术上有问题,找王导演,在生活上有问题,来找我。 那我就说说学习班的日程安排,大家都听好了。” 刷刷刷! 话音刚落,底下人纷纷翻开小本子,许非也摸出一个笔记本准备记录。 “从明天开始,早上六点半起床,起床之后不用洗漱,由老师带着去晨跑。晨跑之后到园子里练功,拉筋,学形体,然后洗漱吃早饭。 上午的安排,是听专家讲课,不过现在人不齐,等人齐了再说。下午的安排,你们自行排练小品,就是你们想演哪个角色,就选个片段出来,自己找搭档,自己设计。不懂的也别担心,我们有几位辅导老师……” 说着,他一一介绍,“这位是李颉老师(贾赦),这位是李婷老师(贾母),还有夏明辉(邢夫人)和王贵娥(尤氏)老师。有不懂的一定要问,别自己憋着。” 几个老师也站起来鞠躬示意,其中李婷最长,已经63岁了。 随即,任大惠又介绍了几位重要人物,包括编剧周领,摄像李尧宗,化妆杨澍云,服装史岩芹,作曲王利平…… 没错,《红楼梦》办培训班,连化妆、服装、作曲都跟着学习,三十年后你敢想??? “晚上的安排,是学习琴棋画。因为大观园里的小姐丫头,很多都是出口成章,学问不俗。我们一点不懂也不对,起码能写好几个字,弹对几个音。 再说说生活上的,我们每天管三顿饭,没有补贴,每周日放一天假,可以进市区逛逛,但晚上一定要回来,不许在外过夜。有特殊情况的,一定要请假。” 为啥放一天假呢?因为现在还是单休,1995年才实行的双休。 “等最后角色都定了,确认你能进组拍戏了,我们还会签份合同,包括床板费啊,伙食补助啊,拍戏酬劳等等……” 嗡! 这话一出来,引起不小的骚动,很多姑娘面带惊喜。 因为有些人来之前,还以为这是项国家任务,自己就是来义务劳动的,结果没想到还给酬劳! 许非挠挠头,印象里好像贾宝玉是最多的,每集八十块,拍完拿了两千块钱。黛玉是六十块,小角色就是二三十。 前面任大惠说完,王扶霖又道: “我补充一点,我们大概要经过三轮筛选,怎么样的形式呢? 你们平时不是排小品么,每过一个月,我们都要给你们录像,录的就是小品。然后我们和顾问组商讨,再决定哪个合适。 这三轮筛选,就像闯三关,大家要有心理准备。你们年龄都差不多,尽快熟悉起来,其实这里就像一所大学,大家都是同伴,平时也多多包容……” 王扶霖性格比较温软,唠唠叨叨的叮嘱每一个事项,好半天才宣布散会。 ………… 可能是认床的缘故,许非睡的非常不好,滚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好像也没过多久,就被一阵刺耳的哨声惊醒。 “咻!” “咻!” 他浑身一激灵,只觉得难受,意识还跟不上身体的反应,“咋回事?灵气又复苏了?” 缓了两分钟,才晓得是早晨吹哨,要集合了。他连忙穿衣,匆匆抹了把脸,等跑下楼时,大家已基本就位。 精神状态都不咋样,估摸是紧张又兴奋。 “你洗漱了么?”陈小旭悄声问。 “就抹了把脸。” “没刷牙?” “没。” “去,别挨我。” 她推了那货一把,随即又道:“我六点就起来了,你怎么这么懒?” “我认床啊……” “许非,陈小旭,别聊天了!” 任大惠亲自带队,制止了这种不正当作风行为,“人都到齐了,大家排成两队,跟着我走。” 说着,他和几个形体老师慢跑带路,众人跟在后面,出招待所大院,再过道圆形门,就到了圆明园里头。 圆明园这会儿非常荒凉,只有树和甬路,还有个干湖,谁都可以进。在今年9月份,政府才决定大力建设,整修福海,蓄水放船,挖湖补山等等。 直到1988年6月29日,它才正式变成景点,重新售票开放。 大伙先绕着湖跑圈,第一圈,没问题,第二圈,也还凑合,第三圈时,陈小旭不干了。 “哎,我去躲躲,等练功了你再叫我。” 她最烦的就是体育运动,瞄了眼任大惠,就要半途潜逃,结果刚一迈步,就被许非一把抓住。 “你干什么?” “给我好好跑步。” “我不想跑。” “不想跑也得跑,你身体这么差劲,就得多锻炼。” “你!” 陈小旭咬着嘴唇,死活挣脱不开,周围的小伙伴都在惊吃瓜。她不想拉拉扯扯的,只得妥协,“你放开,我跑就是了。” 许非这才松了手,开玩笑,她那病多半是当宅女当出来的,做个元气林黛玉才是真理。 跑了五六圈之后,任大惠停了下来,在湖岸上列成几队,形体老师开始教课。压腿拉筋,学操学步,都从戏曲身段里简化而成,如何走路,如何抬头,如何看人等等…… 姑娘们多是艺术剧团的,有基础,上手极快。许非就困难了,老胳膊老腿,硬得跟钢铁侠似的。 练完功,吃了一顿难以下咽的早饭,上午没课,暂时自由活动。 这第二天,又有不少人来报到。陈小旭多了个室友,名字特别棒,叫东方文樱。她跟胡则红同岁,在江城儿童剧院,跟李尧宗是情侣。 当初王扶霖找李尧宗当摄像,人家不干,说进组拍三年,耽误我婚姻大事。王扶霖就给开绿灯,说你把对象也找进来,你俩拍完就可以结婚。 李尧宗这才同意——不过后来离婚了。 许非的房间也被分配出去,多了两位室友,面孔都挺熟。 一个叫侯昌荣,一个叫孙十万。 (角色建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排戏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侯昌荣是扬剧团的,专攻小生,扮相丰神俊朗,大概是红楼第一帅。 当初王扶霖看到照片,一度将其视为贾宝玉的候选,结果见到真人,一米八的个子,太高了。 若是拍正常戏,男主高点没什么,但这是《红楼梦》。宝玉年龄很小,且是在脂粉堆里打滚的贵公子,如果个头太高,就会给人一种不协调感。 王扶霖又不是某二逼导演,搞个尖嘴猴腮,一脑袋脏辫,瘦骨嶙峋的大高个子当宝玉。然后再配个深v露胸,一膀子蕾丝边,营养过剩的胖带鱼…… 这是要向全国人民谢罪的啊! 至于孙十万,哦不,吴小东呢,他是演话剧出身,二十多岁,也是那种很传统的帅气。他最开始奔着贾琏来的,不过没演成,而在剧中除了饰演角色,还兼任了场记和执行导演的工作。 两位室友相对年长,性格较成熟,许非自不必说,所以还算合得来。 您看看,这一屋都是美男子呢! …… “白菜,又是白菜。” “昨儿吃的白菜,早上吃的白菜,听说晚上还是白菜。” “我不喜欢吃白菜。” 中午的食堂里,陈小旭戳了戳饭盒,叹了口气,还是认命的塞进嘴里。 胡则红也勉强下咽,嘟囔道:“导演还让我们少吃,保持体重呢,就这饭菜谁能多吃啊?” 许是相性指数很高的缘故,俩人已经成了好朋友,一个说话损,一个说话冲,就这顿饭的功夫,已经吵了不知多少嘴。东方文樱却还陌生,基本跟李尧宗在一块玩。 许非把白菜汤拌进米饭,这样味道还能好点,笑道:“没事儿,我让我爸买了个电饭锅,他朋友给我捎过来,过几天就能到。” “电饭锅?” 陈小旭眼睛都在发光,“可你会做饭么?” “窝个鸡蛋,煮个面条还是没问题的,哎我下面手艺可好了,有机会你们尝尝。” “那肯定要尝尝呀!”胡则红充满希望。 “我煮面,你们负责刷锅就行了……” 许非正说着,忽觉周围的谈话声小了很多,一抬眼,正瞧见那个身形高挑的姑娘走进来,有着一双华丽的丹凤目。 食堂里的所有人,包括厨师和大妈都在盯着,没办法,长相太特别了。 她看了看饭菜,明显不满意,但也盛了一饭盒独自吃着。这姑娘就像小时候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谁也不太敢说话,当然本人也不在意。 她叫乐韵。 “哎,我听说她演王熙凤……” 胡则红压低音量,神经兮兮道:“不是备选,就是王熙凤。” “不能吧,导演不说要录像筛选么?”陈小旭怀疑。 “筛是筛,但她要演凤姐,谁能比得过?”胡则红带着羡慕。 “也是。” 许非瞧了眼坐在另一边的,某位皮肤黝黑,个子矮小,完全不突出的姑娘。在这个阶段,乐韵就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渴望演凤姐的人身上。 “下午排小品,你们有角色了么?”怪味豆又问。 “我暂选贾芸。” “你不想演贾宝玉?”对方惊。 “想演也演不上,我个子太高了。你呢,想试试林黛玉?” “是呀,谁不想试黛玉呢?” “呵,那你们可成对手了!” 哦? 陈小旭和胡则红对视一眼,互相看不上,“你排哪个段落?” “葬花。” “我也是葬花。” “噗……” 许非抽了抽嘴角,没说什么,葬就葬吧。 仨人匆匆吃了饭,又跑到圆明园里,大伙也都在。刚来一天,除了同屋的能说几句,都不好意思交际,三三两两的散在各处,自己就开始瞎弄。 李颉、李婷等老师跟前早挤满了人,他们便找了个相对清静的山石岗上。 这会还没给剧本,每人发了一套《红楼梦》。许非抱着,坐在大石头上,问:“你们想演哪段葬花?” “当然是葬花吟的葬花了。”陈小旭道。 “那你们想怎么演?” “我……” 俩妹子傻愣愣的戳着,完全没头绪呀。因为一提起林黛玉,首先想到的必是葬花,但真说怎么演,没有任何影视表演经验的俩人,根本就是个槑。 我就知道! 许非摇摇头,开口拯救:“想排一个段落,一定要联系上下文,把意思吃透,揣摩人物心理。 黛玉葬花之前,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宝玉口无遮拦,拿《西厢记》里的荤话来玩,那叫‘成了给爷们解闷儿的了’。而没等二人和好,宝玉就被薛蟠借贾政之名叫去了。 黛玉担心,便去怡红院找,正赶上晴雯闹脾气,不给开门。黛玉刚要走,忽听里面传来宝钗的声音。你们看原文如何写的,‘越发动了气,想起早起的事来,必是宝玉恼我。但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 她是很多情绪杂糅在里面,有跟宝玉的生气,有对宝玉的误解,还有对自己身世可怜,无父母撑腰的委屈……这些情感汇聚到一起,最后一刻才爆发出来。 而曹雪芹写过黛玉之后,先用了大段文字描写宝玉跟薛蟠,然后宝钗扑蝶,芒种过节的时候,姐妹们都在一起,唯独不见黛玉。 宝玉便去找,‘听那边有呜咽之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到此刻,才引出了那首《葬花吟》。 所以你们演绎,不能浮于表面,要把这个铺垫和意境演出来。 那种峰回路转,情感爆发,抬头见花冢残红,纵黛玉这般绝世之人,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之感!” “……” “……” 气氛格外安静。 陈小旭一双妙目看着此人,看那本摊在腿上,却只字不瞧,就坐在山石上,娓娓道来,谈吐阔气。先是惊诧,而后疑惑,这会只剩下眼波流转,异彩连连。 胡则红更是直接,叫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以前学过表演么?感觉比我们剧团老师还厉害!” “没学过,就是看了一些杂,自己理解出来的。” “我也看过,我怎么理解不出来?” “智商差距。” 许非指了指脑袋,又恢复痞里痞气的样子,笑问:“怎么样,还演葬花么?” “演不了,演不了。”怪味豆忙道。 “哼!”陈小旭唾面自干。 这才对嘛!葬花貌似简单,就一个人在那儿刨坑埋土,哭哭唧唧,殊不知是最难的。用后世的话讲,这叫内心戏,还是最重头的内心戏。 上来就挑战这个,玩闹呢! 许非没学过表演,但对这方面极其爱好,看过很多专业籍,包括电视综艺什么都看。他所在的传媒公司也投拍过作品,自己时常去探班,亲眼见过剧组运作。 他见过那些老演员一丝不苟的背台词,中气十足,慷慨激昂,现场收音……也见过辣鸡流量嘚嘚瑟瑟,替身抠图,对着镜头念1234…… 《红楼梦》的情节早就滚瓜烂熟,让他真正去演,可能演不了,但论纸上谈兵的功夫,可谁也不怵。 “你们这个阶段,找到人物的感觉最重要。把自己代入林黛玉,她平时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举手投足,这些感觉一定抓住,然后再考虑艺术加工的问题。 所以尽量别找单人的,比较内心化的段落,找些日常化的,说说笑笑聊天解闷,慢慢往上提高。” “日常化的……” 陈小旭也熟读原著,比胡则红了解一些,想了想道:“那我排这一段,第三十五回的。” “三十五回?” 胡则红赶紧翻,却是写宝玉挨打,黛玉探望回来,跟紫鹃有几句对话。出场角色有三:黛玉,紫鹃,以及那只鹦哥。 “哈哈,我们仨正好,许非你就演鹦哥,我们轮流试。” “我不。” 陈小旭顿了顿,还是坚持道:“我不要给你配紫鹃,我只试黛玉的戏。” 嘿! 胡则红最烦她的就是这点,当即又吵了起来。许非头疼,忙道:“行了行了,我再给你们找一个。” 他站在山石上望了望,见众人真的假的,会的不会的,都已排了起来。唯有几人例外,一个是乐韵,一个是黑小妹子,还有一个正抱着本,有点呆,有点迷茫的不晓得干啥。 “喂!” 许非招招手,冲着她喊:“张俪!” (十五章又进去了︿( ̄︶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煮面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嗯? 姑娘茫然的望向这边,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你在叫我? “张俪!” 许非又喊了一声。 这下确定了,她莫名其妙的走过来,“你是?” “我叫许非,听别人喊过你名字,你现在有搭档么?” “还没有。” “我们刚好缺一个人,你能不能帮个忙?” “我……好啊。”张俪点点头。 她穿着件蓝色短衬,白裤子,小圆脸,一双杏眼,看着年岁很幼,也没介绍下自己,就带着矜持且客气的微笑,默默站了过来。 还好胡则红是个逗趣的,巴巴问:“你叫张俪啊,你是哪里的?” “我在蓉城战旗文工团,跳芭蕾舞的。” “呀!” 陈小旭一听就接过话头,道:“我以前也跳芭蕾舞,可惜没进团,你多大了?” “我十九。” “我也十九,你几月份生日。” “十一月。” “我十月!” 俩人迅速聊在一起,姬发了共同爱好。张俪认识新朋友很开心,但还是不多话,而且她川普口音很重,讲话古古怪怪的。 “我们本想试葬花,人家许老师把我们好一顿批,现在想排别的,哎,你准备的哪个角色?” “我想试试紫鹃。” 咦? 陈小旭和胡则红看向某人,我们缺个紫鹃,你随口就叫来个紫鹃,你特么蒙的吧? 寒暄了一会儿,仨人开始排练。张俪完全不会,闷了几秒钟,自己忍不住道:“我,我怎么做呢?” “许老师?”陈小旭扭过头。 许非白了她一眼,问:“这段情节熟么?” “算熟的,就是对白没记下。” “没关系,照着念就行。你先往远站一点,要从她后面进来……你侧过身,背对人家……” 许非把俩人错开一段距离,随即挥挥手,示意OK。 就见张俪拿着走过来,顿了顿,才极为生涩道:“菇凉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 “噗哧!” 陈小旭乐了,对方口音不行,LN不分,好端端的姑娘念成了菇凉。胡则红更是哈哈大笑。 “……” 张俪小脸一红,愈发没自信。 想当初,她是陪朋友面试,结果被王贵娥相中,觉得呆呆傻傻的,就让她试了二木头——这大概是国内最早的试镜梗。 等进了培训班,人家都想演小姐,唯她选了丫鬟,可见心态也与旁人不同。这会儿被嘲笑,那红晕一直抹到了耳朵根,脖子上也是胭脂一片。 “严肃点,排戏呢!” 许非一本正经,道:“不要因为没有老师指导,没有录像就嘻嘻哈哈的。我们只有三个月时间,那么多竞争对手,每分每秒都要抓紧,懂么?” 嘁! 陈小旭不看他,只道:“我们再来吧,这次我不笑了。” 于是张俪又远撤数步,缓缓走近,道:“菇凉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与你什么相干?”林妹妹做作的拧过身。 “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歇。” 对到这里,许非忽然插口:“扶她,扶她……哎对,慢慢走,慢慢走……” 他挥着手,示意俩人小小绕了个圈,“前面就是潇湘馆了,抬脚,迈门槛,停!” “这大概就是一场戏的镜头,感觉怎么样?” “感觉……” 陈小旭抿抿嘴,“像小孩子过家家。” “我也是,太生涩了。”张俪道。 “生涩就对了,你们才刚开始,慢慢练就好。” “许老师,您这么大本事,就不能速成么?”胡则红道。 “可以啊,你过来坐这儿……” 他让胡则红坐在石头上,调教道:“身子歪一点,一手拄着额头,肚子!肚子别挺着!别嬉皮笑脸的,你们家林黛玉嬉皮笑脸的么?好,保持这个姿势别动,眼神哀怨一点,把心思沉下来,沉下来……” “沉不下来啊!” 胡则红憋了半天,老想动。 “所以得练啊,你连让自己安静下来都做不到,怎么演林黛玉?还是那句话,得抓住人物的感觉,平时多琢磨……” “许老师,您讲了这么多,不如给我们示范示范?”陈小旭忽道。 “就是,你给我们演一个!”胡则红嚷着。 “嗯嗯。”张俪也连忙点头。 “……” 许非挺起身,瞅了瞅太阳,“今儿天不错啊!” 噫! 三个妹子一起鄙视,“还以为你多能呢,原来是光说不练的主儿。” “是呢,人不可貌相。”张俪掩嘴打趣。 “呸!我道是什么,原来也是个……” 陈小旭就不客气了,白白的手指头一点,“银样镴枪头!” ………… 几天后,到了培训班第一个休息日。 很多人都出去逛街了,王扶霖和任大惠在一楼闲聊,陈小旭、胡则红和张俪则在院子里瞎转悠,不时瞅瞅大门。 过了半响,吴小东忽在门口露头,比了个手势。 “来了来了!”胡则红顿时兴奋。 “别嚷嚷,让人听见!” 陈小旭特冷静,道:“你去缠住王导,你去缠住任主任,吴小东掩护,楼上准备好了么?” “那你干嘛?” “我指挥呢。” “指挥个屁!” 胡则红翻了个白眼,还是跟张俪跑进屋,“王导,主任,我们……呜呜呜……” 而那边,刚从火车站回来的许非,拎着个神秘的纸壳箱子在大门口现身,吴小东左右瞅瞅,“正好没人,快去后面。” 俩人一溜小跑绕到楼后,三楼窗户早已开着,侯昌荣扔下由两条床单捆在一起的绳索。许非把箱子系好,又轻手轻脚的吊了上去。 到此刻,俩人才松了口气,溜溜达达的从正门上楼。 待进了屋,见那箱子仿佛冒着金光,毕恭毕敬摆在桌上,里面正是老爸捎来的电饭锅。五十七块,粤省产的三角牌,属于较稀罕的物件。 许非有点滑稽,也有点古怪的怀念感,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校园,跟兄弟们一起疯疯癫癫。没办法,招待所不让私用电器,剧组也不让多吃东西,就得偷偷摸摸的。 他刚把电饭锅拿出来,胡则红就咋咋呼呼的跑进门,跟着是陈小旭,然后是张俪,张俪还拉着一个又黑又矮的姑娘,叫邓洁。 话说培训班开了一个礼拜,演员陆陆续续都到齐了,共六十多个,加上剧组人员一共有百来人。 以许非和陈小旭为中心,交际圈子无限向四周扩散。 陈小旭跟张俪关系好,张俪跟邓洁是室友,吴小东看上了沈霖(平儿),沈霖又跟袁枚(袭人)、周月(尤三姐)、金丽丽(迎春)是室友…… 邓洁年纪比较大,57年生人,已经27岁了。她皮肤黑,个头矮,才一米五几,性格不像屏幕上那般泼辣,非常沉稳。 “面条呢?你买面条了么?” “买了两斤。” “那快点啊!” “小声点,我煮了啊。” 好嘛,就在这小屋子里,一帮人围着个电饭锅,感觉特神圣。许非站在中间,俨然化身中华小当家,会发光的那种哦! 只见他用壶倒了水,烧开就往里加面,咕嘟几分钟盖上锅盖,又闷了一会。煮面一定要闷一会,不然不好吃。 那帮家伙一人捧着一饭缸,跟等待投喂的狗狗一样。 好容易熟了,每人一小份,比阳春面还素。即便如此,一个个也埋头开吃,连张俪都顾不得矜持。拜托,啃了一礼拜的白菜,谁受得了? 许非尝了一口,暗自摇头,没油就是不香,而且也缺少配菜,“等下次休息,去市场买点菜回来。” “那还得等七天呢!”胡则红头也不抬。 “哎,我知道哪儿有菜。” 刚赶过来的金丽丽插了一嘴,“我早上去后厨称体重,发现里面一筐筐的全是菜,可能新上的。” “后厨……” 许非眨了眨眼,看向陈小旭,她也眨巴眨巴,旁人都没注意,唯张俪偏头笑了下。 “咚咚咚!” “干什么呢,怎么门还锁死了?” “咚咚咚……有人没有?” 大伙正吃着,外面忽传来任大惠的声音。一下子就慌了,许非见犯罪现场狼藉,来不及收拾,只得过去开门。 任大惠抱着一摞册子,抻脖一瞧,“嚯,电饭锅!我说刚才神神秘秘的,原来是调虎离山。” “主任,您进来坐!”胡则红连忙让座,还狗腿的拍了拍。 “主任,您吃面!”陈小旭又奉上一碗面条。 “你们几个平时就鬼头鬼脑的,这会又开上小灶了……” 任大惠想教训两句,却也不忍心,伙食烂谁都清楚,便道:“你们吃归吃,控制点体重,真要胖了我可没收!” 众人赶紧对着电饭锅发誓,连连保证。 “现在人到齐了,明天就有专家给我们讲课,我来给你们送剧本。” 说着,他把手里的册子发下去,许非翻了翻,“这么短?” “这是二稿,还不全呢……行了我走了,招待所不让用电器,你们小心着点。”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讲课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招待所的院子里另有几间平房,作为后厨和仓库。仓库内有台秤,姑娘们早上练完功,经常来这里称体重。 正值夜深人静,大部分人都睡下了,楼上黑漆漆一片,只数间房屋还亮着灯。 两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溜出楼门,贴着墙根跑进后厨,一个理所当然的把在门口,一个自动自觉的前线作战。 没办法,陈小旭就这德性,主意多,但从来都躲在人后。 而许非进了仓库,见满屋子都是竹筐,摞起来老高,根本看不着里面。他伸进去就瞎划拉,碰着个东西立马缩回来,却是一根挺翘的紫茄子。 “茄子……” 他本想摸西红柿来着,不过茄子也能用,跟着第二次伸手进去,抓了抓,这次是根黄瓜。 “怎么都是长条的?” 他第三次伸进去,诶,圆溜溜冰凉凉,感觉对了,果然摸出来俩西红柿。 许非用衣服一包,低声道:“快走!” “你摸着什么了?” “一根茄子,一根黄瓜,俩洋柿子。” “他们有菜还不给我们吃?顿顿啃白菜!” 陈小旭顿时气恼,道:“我听说剧组压了不少钱呢,这叫偷工减料。” “那你反映反映。” “我才不去。” 嘁! 许非懒得理,轻手轻脚的返回楼上,各自分开。侯昌荣和吴小东都没睡,捧着剧本在读,见他回来忙问:“有收获么?” “必须有!” 他把衣服一兜,“嘴都严点,明天给你们加餐。” 许非收拾了一下,见二人仍无睡意,索性也翻开剧本,在灯下看了起来。 这年代技术落后,哪有什么复印机,都是油滚。就是装油墨的大盒子,再拿一根类似沾毛沾灰的滚筒,把纸放在里面,一滚就是一张。 印出来的字体粗大浓黑,易有污迹,还带着一股明显的油墨味儿——现在应该失传了。 他就翻开这样一个剧本,逐字逐句的默读,又回想87版《红楼梦》的情节,确有许多不同。 话说在《红楼梦》筹备期间,各方人士针对剧本如何改编,专门在回龙观开了十五天的会议。 以周汝昌为首的一派,支持将后40回创造性改编;以冯其庸为首的一派,表示要完整呈现120回的全。 当时的情形,可谓舌战群儒。 因为后40回是高鹗续,是违背曹雪芹愿意的,不能算在原著里。吵到最后,各方才同意了剧组的意见,八个字:尊重原著,重视续作。 于是就有了剧本,周雷和刘耕路负责前20集,对应前80回。周领负责后7集,对应续作改编。 所以一共是27集的剧本。许非手里这份,还没有后7集,但光看前面,就知道电视剧删掉了多少。 比如开头,贾雨村和娇杏勾勾搭搭,英莲被人贩子拐走,甄家和葫芦庙被烧,甄士隐落魄等等,一概没有。 不是没拍,而是拍完了,上面组织了一场老干部观影会。老干部看完几集很不爽,说你演了半天,林黛玉和贾宝玉怎么还没出来啊? 然后就成了现有的版本,将上述内容缩减为半集,后半集林黛玉直接就进贾府了。 还有非常可惜的太虚幻境,据周领说,当时是真理部发话,大意是:不许拍做梦这一段,贾宝玉追求自由婚姻,是反封建斗士云云。 这特么是人话嘛?!!! 当然谁也没整明白,你不许封建迷信,那《西游记》和《济公》是怎么回事?反正咱也不懂,咱也不敢问…… 夜越来越深,侯昌荣和吴小东看了半天剧本,主要是揣摩自己想演的角色,熟读台词。当俩人有些倦意,想关灯睡觉时,却发现许非还坐在桌前。 身板挺得笔直,右手拿着铅笔,在剧本上写写画画。还不是那种简单的人物注解,甚至又扯了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 俩人对视一眼,都瞧出彼此不解。 这位室友年纪虽小,却丝毫不敢轻视,平日里多有惊人之举,这会又不晓得在搞什么。 ………… 四月十日,早九点。 大家吃完了早饭,不用喊不用催,自动自觉的挤进会议室,一个个摊开小本,格外正经。 前面的桌子撤了,因为要容出空间,只摆了一张沙发,旁边立着块黑板。沙发前还放了台录音机,一边讲,一边录,管这事的是郭晓珍(史湘云)。 从前天起,一些专家顾问就开始给众人上课,第一天是编剧周雷,讲《红学概论》。第二天是红学家胡文彬,讲《国内外红学研究概况》。 今儿是邓云乡先生,讲《红楼梦》里的民俗礼节。 邓先生是红学界元老,不仅仅是《红楼梦》,对南北两地的风土人情也极有研究。他久居魔都,为了培训班特意赶过来,就住在张俪隔壁——之后也成了全程跟组的民俗指导。 大家等了一会,就见王扶霖扶着老先生进了屋,在沙发坐定。 邓云乡七十了,气有点喘,喘匀了才缓缓开口: “大家都知道,《红楼梦》是无朝代可考,曹雪芹刻意模糊了年代背景,甚至地理区域。比如贾府的所在地,究竟在南方,还是在北方,至今仍有争论。 曹雪芹想将真事隐,但在很多生活细节上是隐不了的,尤其是里面的民俗礼节。比如衣食住行,祭祀访友,灯谜戏班等等,我们抽丝剥茧,还是能看出不少端倪的。 今天我们不讲复杂的,就讲问候礼。” 他喝了口水,继续道:“其实红楼梦反映了很多旗人礼节,如第九回,贾政问跟宝玉的是谁,外面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问安……” 说到这,邓先生撑着沙发站起来,王扶霖连忙虚扶着,就见老先生亲自示范,“左腿抢前一步,屈右腿半跪,右手半握拳下伸,这就叫打千儿。仆人见主人时用的,典型的旗人礼。” “……” 许非见状,不由心中一动,除了记笔记之外,刷的撕开一页纸,寥寥几笔,就画了一张速写。 陈小旭歪头看,一个简单生动的古怪小人,右腿半跪施礼,正是老先生示范的动作。 她眨了眨眼,写了张纸条甩过去。许非一瞧,“这个法子好,清晰明了,下了课好好画画,让大家也学学。” “得您夸奖真不容易。”他回道。 陈小旭扭过头,不再理会。 “还有三十一回,湘云到来,众姊妹请安问好。请安是如何请呢?按汉人礼法,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半握拳,放在胸口以下,上下动一动,这叫万福。 按旗人礼法,双手平放膝上,弯膝碰一碰身躯,这叫请碰安。 那到底是万福,还是请碰安呢?曹雪芹没有明写,你们自己考量。 这些都是问安礼,并非正式的大礼,大礼就是跪拜磕头。最生动的便是六十二回,平儿给宝玉拜寿,你们看看怎么写的……” 有的人忙着翻,邓先生却没有任何草稿,直接道:“平儿便拜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又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又拜了一拜,宝玉又还了一揖。” 他冲着王扶霖道,“这段一定要注意,女人先万福,男人先作揖,然后才跪下磕头。一揖,一跪一磕头,跟着又一揖,这算完成了。 磕头千万别加打千儿,那是旗人的常礼,随便的,真要拍出来让人笑话。” 王扶霖连连点头,邓云乡又叫人:“周领啊,周领?” “这呢!”周领稍稍站起。 “还有一点,我上次看你写的有个段落,磕头把屁股翘起来,那是不对的。磕头翘屁股,表示完全臣服,非常谦卑下贱的一种行为,红楼梦纵观全,没人需要这种,一定得改了。” “记下了!”周领忙道。 邓先生的语速很慢,声音也低,满屋子雅雀无声,就怕漏听了一个字。数十双眼睛注视着前方,只有轻细的写声,和录音机的沙哑转动。 “……” 来此十余天,许非最喜欢的就是上课。 周雷,胡文彬,邓云乡,后面还有朱家溍,周汝昌,蒋和森,吴世昌,启功等等。没有任何酬劳,剧组窘迫的也出不起一辆车。 这些年过半百的老先生,都是自己坐公交一路赶来,中午留顿饭,再坐着公交回去。 “优先放了个外任,不妥,那时候不这么说,应该是仅先放了缺。” “瓦败冰消,不妥,改成瓦解冰消……” 一个字一个字的给你推敲,一个逻辑一个逻辑的给你讲授。大家清楚机会不易,有些人学历不高,听不太懂,但也满纸记下,回去借了录音机,再自己慢慢琢磨。 年轻人二十来岁,正是活泼好动,但唯有上课时,最为严肃认真。 这便是这个年代做学问的人,也是这个年代听学问的人。 后来呢,后来哪有这样做学问的人,又哪有这样听学问的人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说探春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古代男女授受不亲,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基本不见外男,所以总体上一定是含羞带怯……” 夜晚,小屋子里,李颉正给许非、吴小东、陈小旭和张俪说戏。 “古代小姐看人,一定是遮遮掩掩的。你们的问题就是眼神太大胆了,比方你演林黛玉,你看人就不行,一定得偏着点,或者低着头……” 李颉59岁,特别瘦,一张奸脸,但人非常好。由于狼多肉少,学员们早不局限于那几位表演老师,现在连摄像李尧宗,编剧周领都被缠住,请教如何理解角色。 李颉这里更是常年排队,那也毫无怨言,手把手的教。这时候可真是手把手,不像后来就特么为了摸摸小手。 “你先学会这个,看人不要直上直下,身体稍微侧过来,然后眼睛慢慢的,从下到上滑过去……” 陈小旭酝酿了片刻,八十斤的小身板轻轻拧过来,然后垂眸,微抬,再一点点往上绽,未等完全绽开,忽地又似羞了,缓缓垂了下去。 “哎,好!” 李颉十分意外,拍手道:“你这个眼神抓的太好了!” “可别的我还是不会演。”她愁道。 “别着急,表演这东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主要得找到角色的感觉。你演林黛玉,你就得努力把自己变成这个人物,一旦变成人物,自然就会演了。 什么意思呢,比方你现在背着一个人走路,你演一下。” 陈小旭根本放不开,笨手笨脚的走了几步,李颉道:“这就是不会演,那怎么办?来,你趴到她背上。” “我?” 张俪一愣,小心翼翼的伏在妹妹身上。 “你现在背着她走两步……你瞧瞧,这就会了吧?我说的就这意思,不会演没关系,一定要吃透角色,往角色身上靠,自然水到渠成。” 李颉是京城电影学校毕业,也就是北电的前身,经验极其丰富,说的已是体验派和方法派的内容了,只是国内还没有研究。 经过一通教诲,俩姑娘茅塞顿开,透彻了不少,又齐齐看向许非,意思是:你果然是个银样镴枪头! 李颉之前已经教了十几个,这会腰酸背痛,坐在椅子上面露疲态。陈小旭连忙过去,道:“还有一个呢,我给您捶捶,您歇会再教。” 她哪会捶什么背,但态度让人很愉悦,老头挺起精神:“许非,你试哪段?” “贾芸和小红初会。” “找搭档了么?” “嗯。” 他一指张俪,冇办法,陈小旭不搭黛玉之外的戏。 “那你们排一遍,我先看看。” 只见许非往里走了几步,似在屋内,张俪则往远拉,似在屋外,然后操着可爱的川普叫了声:“哥哥呀!” 他探头往外瞧,二人目光对上。 张俪本该抽身就躲,结果隔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而这一耽误,整体节奏就乱了。 导致吴小东演的小厮也卡了一下,不知上不上来,只得硬着头皮道:“好姑娘,你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此时,许非起身往外走,仨人碰到一起。 他冲张俪拱拱手,笑道:“什么廊上廊下的,叫我芸儿就好了。” 到此,一小段结束。 “……” 李颉直皱眉,问:“你以前学过表演么?” “没有。” “哦,那还算有些悟性,就是经验不足,表现的不太准确,那个拱手不加为好。你们这个小品完全是割裂的,人物之间毫无关系,各说各的,尤其你这丫头。” 李颉照着念道:“她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 你看原文写的,下死眼!你刚才没这感觉,看都不敢看,还下什么死眼?再来一遍!” “……” 张俪低着头,她对许非倒没什么,就觉得盯着一个男人看,自己性格接受不了。但老师开了口,她也只能躲躲闪闪,又不得不死盯了两眼。 “这回就好多……嚯,你轻点!” 李颉一侧歪,“你这不是捶背,是锤鼓呢!” “老师,他们演的好,还是我演的好?”陈小旭探出头。 “都不怎么样!你们以后多过来,别不好意思,我看旁人都挺勤的。千万不要怕麻烦,说我累了,怕影响我休息又怎么样,只要你们来,我肯定教。” 李颉不厌其烦的叮嘱了几句,才让他们散了。 等出了来,张俪低声道:“不好意思,帮你演砸了。” “没事,正好一起提高。” “那,我回屋了。” 张俪顿了顿,拉着陈小旭走了。 “……” 吴小东看了会儿,忽道:“哎,你觉着她俩谁漂亮?” “都不咋滴。” “那你说谁好看?” “当然张明明了!” “张明明……” 吴小东点头,随即又摇头,“不过我还是觉得沈霖好。” “好你就追啊,老在这叨咕。” “这才认识多长时间,我就追人家?再说剧组有规定,不许谈恋爱。” 切!等你俩干柴烈火的时候,可别自己打脸! 许非在心里吐槽,摆摆手,“你自己回去吧,我找周领老师聊聊。” ………… “咚咚咚!” “请进!” 周领正在自己的屋子里琢磨剧本,忽听敲门声响,门一开,见是个生脸,应该以前没来过。 “老师好,我叫许非,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哦,来坐。” 周龄被打断思路,却也无可奈何,面对一帮求知若渴的孩子,说不出拒绝的话。 “你试的哪个角色?” “不是角色,我在情节上有点疑惑。” 嗯? 他有点惊讶,这是头一个问情节的,顿时来了些兴趣,“你说说,哪里不明白?” “就是探春啊,前面判词写‘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我也看了一些,说结局应是远嫁了。但我拿到手的剧本还没有后面的,实在忍不住好,探春到底是不是远嫁了?” 周领乐了,道:“不错,探春确实是远嫁海外。” “那嫁给了谁呢?粤海将军邬家?”许非又问了句。 咝! 对方端茶杯的手一抖,那点惊讶变成了惊,“你知道粤海将军?” “嗯,里面写的,贾母八旬大寿,达官显贵送来礼品。当时就提了俩家,甄家和邬家,能跟甄家相提并论,我想邬家肯定很重要。而且前面讲到,有管媒婆来求亲,又有粤省的官来拜,我就想是不是嫁给邬家了。” “……” 周领茶都忘了喝,猛的反应过来,他叫什么来着,许非? 就是王扶霖提过一嘴的小伙子,面试印象极为深刻,说他不止熟读原著,还有相当出色的理解。 那此刻看来,何止是出色啊?!! “前文就提了一句两句,你怎么联想到的?” “因为以前看,形容红楼梦都用了一句话,叫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前面随处一提,后面就可能引出一个大情节。” “难得!难得!这种思路太难得了!” 周领连道了三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毕业于杭大(浙大前身),今年才三十岁,在红学界是新丁。年轻人的思维跟老学究不同,更为活跃和创新,所以才负责后七集的剧本。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是脂砚斋的一句批注。 说白了,曹雪芹就是个剧透狂魔,脂砚斋就是个发弹幕的,“注意这个门子,以后他要搞事情!” 诶,就这种。 所以有了这种思路,才能谈得上解析《红楼梦》。 周领的谈兴瞬间上来了,道:“其实探春这个人物,结局已经达成共识,就是远嫁。但究竟嫁给了谁,学术界分成两派。 一派是南安王妃,宝玉过生日,姊妹们抽花签子,探春是必得贵婿,众人打趣说‘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再后面贾母过生日,南安王妃来访,贾府的女儿就安排了探春相见,这也是一处伏笔。 另一派是沿海官员的儿子,就像你刚才说的,管媒婆来提亲,不可能提一嘴后面就没了,所以也可能是邬家。 《红楼梦》后续情节的缺失,造成的一个最大难点,就是收束不明。 两条线都有道理,但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综合了多位专家的意见,才决定了南安王妃这条线。朝廷战败,不得不和亲,南安王妃便认了探春为义女,嫁与番邦为妻。” “那为什么不能……” 许非看着对方,“把两条线合起来呢?” “合起来?” “探春本来有个好姻缘,但是没成,然后才被南安王妃认了义女,只得远嫁和亲……” 砰! 周领一下站起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圆满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第二天早上,会议室。 张俪进屋的时候,就觉得气氛不太对,但怎么个不对法,自己也说不清楚。以往都是稍后才到的王扶霖,这会已经坐在前面,看样子好像在走神。 陈小旭见了她,便挪了挪屁股,咬着耳朵道:“听说李曼(彩云)昨晚上去偷菜,被老鼠夹子夹了?” “嗯,现在还裹着纱布呢。” “嘻!” “你还笑,还不是你俩带的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俩,我可谁都没说过,难不成是他碎嘴?” “他没说,是我猜的。” “猜的,那你可真聪明……” 陈小旭瞧了瞧她,又挪了回去。 约莫九点钟的时候,大家到齐了,郭晓珍照例搭在旁边,负责用录音机录音。不多时,就听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进来好些人。 周领、邓云乡、任大惠、周雷、刘耕路,这是熟脸,还有一个不算熟,但也见过,就是培训班开课时专门来捧场的戴临风。 他是央视副台长,实际上承担一把手的工作,对央视以及中国电视业都贡献极大。 比如引进了第一批外国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和《神探亨特》,开辟了广告宣传业务,开办了《动物世界》栏目,这才有了赵老师性感低沉的解说词: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当然也包括《红楼梦》,他挂的头衔是监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没见过的瘦小老头,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拄着拐棍,还被人搀着。 呼啦啦来了七个人,大伙都有点愣,王扶霖介绍:“这位是周汝昌先生,今天给我们讲《红楼梦》原著的优与续的劣。” “哗哗哗!” 众人拍了拍手,就见周先生坐在沙发上,声音意外的有气力,开口道: “大伙呢,可能没听过我,一干巴老头,走路还让人扶,会讲什么?其实我不是身体不好,我是看不太清楚,也听不太清楚。比方现在你们坐我跟前,我都看不见脸,交流也请大声一点,不便之处,多多包涵。” 周先生在青年时期,耳朵就逐渐失聪,平日戴着助听器。左眼也在几年前失明,右眼还剩下一点视力,写时都得趴在桌上,写出来的字大如红枣,常常串行重叠。 最后右眼也看不见了,改为口述,由女儿记录整理。 “在谈原著与续的优劣之前,我们要先了解《红楼梦》是部什么样的著作。 历来对《红楼梦》的阐释,众说纷纭,蔚为大观。有的看见了政治,有的看见了史传,有的看见了家庭与社会,有的看见了明末遗民,有的看见了晋朝名士,甚至有的看见了金丹大道……这种洋洋大观,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那换在我个人的观点呢,我觉得《红楼梦》是一部文化小说……” 会议室里又响起了熟悉的沙沙声,许非也认真记录着。 周先生的百家讲坛,他看过很多遍,敬佩老先生的治学精神,也很喜欢对方的一些研究成果,但对某些观点,却不太苟同。 比如老先生把《红楼梦》列为第十四经,将红学定为新国学。这里的红学指曹学、版本学、探佚学和脂学,并不仅限于小说本身。其称红学是中华文化震动世界的三大高峰,称曹雪芹是一位创教之人——情教。 呃,许非总觉着有点那个…… 其实剧组在筹备期间,曾邀请过另一位红学大家冯其庸,但冯提出个条件,就是顾问名单,得经过自己同意才行。 剧组自然接受不了,便找了孤僻于红学界之外的周汝昌。 为啥说孤僻呢?因为冯其庸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所长,官方代表,冯派也是目前最权威的流派。 周汝昌和冯其庸的矛盾众所周知,其实八十年代还好,二人还彼此称赞,到九十年代才势同水火,老死不相往来。 那时红学界也变成了红学圈,什么猫三狗四都钻出来了,读人那点腌臜事体现的淋漓尽致。 甚至某位刘姓作家在《百家讲坛》揭秘红楼,用的是周派的方法论。冯其庸便批评“有些对《红楼梦》的讲解,都没有进入正题,都在圈子外面胡猜,猜得又很离古怪。” 这个节目更因受到阻挠,而中途停播…… 眼下,同学们对周汝昌并没有特别的感受,就是专家中的一员。周先生的课自极为精彩,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三个小时一晃而过。 结束时,大家照例目送。 几位大佬往另一个房间去,王扶霖最后一个走,忽地喊了声:“许非,你也来。” 嗡! 许非有点尴尬,在一道道异的目光中站起身,他前脚刚踏出门,后脚热闹就起来了。 陈小旭又咬起了大拇指,张俪也非常愕然,满是担忧。旁人更是议论纷纷,大家相处十几天,对此人的印象并不多,唯一的成就值就是电饭锅。个别人还觉着他任性,有钱,好享受,有奢糜之风。 所以想不通,为啥偏偏叫他过去。 ………… 却说几人进了另间屋子,地方小,有点挤,许非和周领都得站着。他岁数资历最幼,自然把着门边。 周先生讲了三个小时,样子很疲惫,斜斜靠在一张小床上,邓先生搭在旁边。 王扶霖的精神也不太好,似乎一宿没睡,道:“昨天周领连夜找到我,说了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又连夜找到诸位,今天在此相商。 正好老戴也在,我们今天就把意见定下来,免得后续麻烦。周领,你先说说吧。” “昨天呢,我跟许非聊了聊探春的结局。我说探春远嫁有两条脉络,我们采用了其中一条,他就说了句,为什么不能合二为一呢? 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也是想了一宿。哎小子,你是怎么有这个想法的?”周领顶着黑眼圈,仍然难掩兴奋。 在座的都有极高的文化修养,讲话文绉绉的,许非酝酿了一下,道:“其实就是胡乱一想。 我在曲艺团是学评的,看过很多老旧。《红楼梦》很伟大,但本质上也是一本小说。小说就有小说的写法,情节上可以峰回路转,人物性格可以前后不同。我们单纯去想,可能觉着没逻辑,但在作者手里,或许只需一个段落过渡,就能把逻辑理顺了。 所以我真是瞎想的,既然有两条线,那为什么不能合起来呢?” “哎,到底是年轻人,思维活跃……” 邓云乡先生叹道:“我初听这个观点也是惊讶,后来越想越对,昨夜也反省吾身,深觉自己陷于老旧,没有创新。这真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屋内已经成了一个小型的讨论会,而像这种形式的聚会,他们已经开过了无数次。 周领又道:“我就照着这思路往下想,愈发觉得通顺。前文的一些伏笔暗线,都能对的上,并且比之前更合理。 像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探春抽的花签子,原本我们说‘必得贵婿’,是指后面众人打趣的‘王妃’,但现在一想,这说的是两回事。远嫁海外,嫁给番邦的一个王子还是国王,即便是王妃,但能称得上是贵婿么?显然不能。 所以贵婿应指沿海官员的儿子,后面说的王妃,才是最后归宿。” “还有蕉叶覆鹿。” 邓云乡接道:“《列子》有篇文章,说郑国有个樵夫打死一只鹿,怕被人看见,就把它藏在坑中,盖上蕉叶,后来去取鹿时,忘了所藏的地方,就以为是一场梦。樵夫一路上念叨这件事,有个人听到,便按照他的话把鹿取走了,如此想来……” “云乡兄有个地方不妥……” 周汝昌靠在床上休息,但一直用手扩在耳边,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一句话。此时他忽然开口,道:“郑国樵夫覆的不是蕉叶,是柴草,真正的来源应是明杂剧《蕉鹿梦》。 《蕉鹿梦》的内容与《列子》篇中差不多,都是一个失,一个得。如果探春的结局真是如此,那再贴合不过。 那公子本有机会娶得探春,却错失姻缘,最后南安太妃认了义女,远嫁海外,正如蕉鹿一梦,空空一场。” “这就对上了。” “果真贴合不过!” 几人愈发兴奋,仿佛苦寻多年,终于找到了开启宝藏的正确方法。 戴临风等人更是听的眉飞色舞,王扶霖没有他们研究的深,却也是一阵阵热气上涌,情绪高涨。 他不时又看看许非,想去年初见,便觉有些不凡,谁知今日还能带来大惊喜。 “那为何没嫁成呢?为何没嫁成呢?” 前面的线头都理顺了,开始往更深层次研究,周领在方寸之地不停踱步,“缘由何在?缘由何在?” 周汝昌想了想,道:“凤姐有一句话,可能与此相关。她曾与平儿讨论探春的庶女身份,说‘将来不知哪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您是说因为庶出,所以没嫁成?” 周领皱皱眉,摇头道:“如果在庶出上做文章,那邬家为何会求娶一个庶女啊?对方明知是庶出,又为何请了管媒婆来求亲?不通!不通!” “贾家当时已显衰败,但毕竟还是京中豪门,求庶女也是可能的。其中一定有个关键性因素,才导致这桩婚事没有成功。”邓云乡道。 “贾母当时可能故去了,没法做主,会不会是王夫人阻拦?”周雷道。 “有这个可能,但我个人来讲,倾向性不大。王夫人对探春颇为倚重,起码表面上其乐融融,正妻不容庶女,那是犯了七出的。 何况探春不比贾环,她是女子,嫁个好人家,能让人记得她的好,自己也能落个贤德的名声。”刘耕路道。 “那会是什么呢?” “……” “会不会是赵姨娘?” 一个很突兀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屋内短暂的寂静,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那个年轻人。 周先生看不见他,但模糊的眼睛似乎一下子亮了,“不错,赵姨娘!” 老先生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频频以杖拄地,连声脆响。 “第七十回探春放风筝是如何写的?见那两只凤凰绞在一处,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着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逼近来……门扇大的,带着响鞭,如钟鸣一般,这不正是赵姨娘么?” “啪!” 周领一拍巴掌,“以赵姨娘的性子,正是做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顺了,这回都顺了!” “诸位,如果真这么改,探春就算首尾全龙,圆满了!” “纵非雪芹原意,那也是极为难得的!”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气氛从讨论开始就在一点点积聚,到此刻终于达到了顶点,砰砰的迸发出来。 连一向安静沉稳的王扶霖都红了脸,探春是相当重要的一个角色,将她的故事线补完,逻辑自洽,还契合前面的伏笔,这在红学界都要引起轰动的! 而且是在自己的电视剧里! “那我就照着这个思路改了?”周领的声音都在抖。 任大惠沙哑着嗓子,问:“老戴,你觉得,觉得如何?会不会有影响?” “你们是专家,我只知皮毛,你们觉得行,我就支持这么改!”戴临风相当有魄力,拍着桌子大声道。 “好,那就改了!” 四月中的天气,京城还有些寒,屋里却像铺了一席烧旺了的大坑,烤的所有人都晕乎乎的。 无人不好名。 这版《红楼梦》拍出来,先甭管别的地方,单就这一条线,足以青史留名! 周领搓着手,不知亢奋还是紧张,跟着一搭眼,猛地道:“哎,别忘了我们的大功臣!” 他把许非推上前,“小许,你也说说,这次多亏了你。” “您别这么说,我就提了两句嘴。” “你这两句可不一般啊,有时候就差了一层窗户纸,没人捅,永远破不了。” 周汝昌很努力的瞧了瞧他,问:“你说是曲艺团的,以前念过么?” “念过中学,主要平时自己爱看。” “哦,那有没有兴趣写写文章?” 咝! 众人纷纷瞩目,周先生既然这么说,就表明有举荐之意,这个年轻人虽是新丁,但老先生推荐,肯定能发表。 “这个……” 许非一时也心动,但细想之下,还是道:“有点突然,您容我考虑考虑。” “想好了就联系我。”周先生点点头。 戴临风也特意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小伙子很不错,难得啊难得!” 一帮大佬的态度愈发不同,这可是个勤学上进,十分有思想,还立了功劳的小后生。 …… 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同学们早已吃完饭,正跟着老师排小品。陈小旭眼尖,从人堆里钻出来,问:“哎,找你做什么?” “研究一下剧本。” “研究剧本,你?”她不可思议。 “吹牛呐!我看你是犯错误了。”胡则红也凑过来。 这边一说话,不少人注意到,有来往的呼啦啦围观,七嘴八舌的问。 “许非,找你干什么?” “有什么大新闻,跟我们说说!” “就是,别保密啊!” 正此时,王扶霖送走了周汝昌等人,见状索性把大家叫到一处,道:“你们听了也有几节课了,我们初期就是培养你们对原著和人物的理解。 刚才匆忙,忘了说,现在补充一下。今天就留个作业,每人回去写篇人物小传,你喜欢的人物也好,你想演的人物也好,要言之有物,不要糊弄。明天我会检查。” 话音刚落,一片叫苦。 胡则红傻大胆,喊道:“导演,不会写呀!” “不会写就学着写,邓先生在呢,周领也在呢,多跟他们请教请教。” 王扶霖说罢,又一指某人,“像许非也很好,非常有自己的见解,也可以跟他聊聊。” 正所谓懵逼树上懵逼果,懵逼树下你和我。刹时间,又是数十道目光钉在这个人身上,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 而王导说完就闪了,只留下一地槑槑的吃瓜群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非常人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许非仔细考量了一下,还是否定了写文章的念头。 在后世信息时代,关于红楼梦的各种论证猜想,包括各版本的续作,全都是。他只是从中挑了一条最合理,最能让大家接受的探春线,以期这部剧更为纯熟经典。 但真让自己做学问,写学术文章……拜托,我就是个嘴炮啊,就算写也扯不到学术身上。 当然他也不是没收获,经此一遭,起码在各位大佬那边成功刷脸,也从周领手里拿到了后七集剧本。 87版《红楼梦》播出之后,老百姓非常喜欢,学术界却一片批评之声,当时王扶霖都以为自己拍失败了。 主要的批评点在哪儿呢? 就是后面很多情节都是跳着的,不连贯,宝玉做什么事,黛玉做什么事,没啥逻辑关系,好像突然就这样了。 而许非拿到剧本后,发现周领还是很缜密的,比如宝玉送探春远嫁,之前铺垫了很多东西,电视剧都没表现出来。 周领后来透露过,一是资金不足,二是暗指王扶霖没太懂自己的创作理念,觉得可有可无就删掉了。 《红楼梦》的拍摄资金有五百万,其实并不多。 首先建大观园,剧组拿了75万,剩下的由宣武区承担。后来建宁荣街,剧组预算58万,结果那个不可言明的县城就要了38万,剩下的也由县里承担。 哎呀,您瞧瞧这个眼光,一通彩虹屁…… 除此之外,还有庞大的道具、制景和演职员开支。因为大部分人都是从各单位借调的,剧组付给他们工资,还得额外付一份给原单位,好让它们去雇佣顶替的劳动力。 更别说这漫长的周期,跑了10个省市的外景和2700套服装了。 等拍到一半时,实在没钱了。此时鲁省的一家叫康乐公司的总经理,找到任大惠,称自己与当时号称“蓬莱新八仙”的8位农民企业家愿一起出资。 于是就赞助了240万,剧组花了180万,剩下的还回去了。而《红楼梦》开播挣了广告钱,央视又还清了那180万。 貌似很合理吧,但任大惠说过,当时签的是投资合同,人家公司要求按比例分红,结果央视没给。那《红楼梦》几十年来挣的广告费有多少呢? 不可说,不可说。 ………… 天气慢慢转暖,眨眼到了四月下旬。 临近五月,也就说明很快要第一轮录像,大家不再嘻嘻哈哈,压力倍增。大半夜整栋楼都亮着灯,全在屋里排小品。 那些竞争激烈的角色,如黛玉、宝钗、凤姐、贾琏等等,备选成员更是憋着内火,有的嘴上都起了火泡。 “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什么没有?仍旧把花遭塌了……” “待我放下,就帮你来收拾。” “什么?” “不过是《中庸》《大学》。” “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 “哎!” 山石岗上,东方文樱打断了排演,拿着剧本道:“这里说,黛玉追宝玉绕着山石跑,我们是不是得跑起来?” “那怎么跑?” 陈小旭思量道:“是从这边跑到那边,还是从那边跑到这边,是跑快还是跑慢,是跑一圈还是跑两圈……” “行了,再说我头疼!”东方文樱扶额。 过了这些日子,俩人也熟了。东方本来是做场记,王扶霖觉得形象不错,就让她演个角色。 结果她野心勃勃,就想演贾宝玉,但不敢说,平时就憋着劲的表现,只要有人配戏,她就反串帮忙。 陈小旭呢,又从来不跟男宝玉配戏,俩人一拍即合。 而眼下,她们研究了一会,心里没底,东方遂道:“要不找许老师问问,他懂的多。” “他?忙着呢!” 陈小旭撇撇嘴,“我们继续。” “小旭!小旭!” 正此时,一个年轻人喊着名字,从远处跑过来。身材中等,眉清目秀,隐带着一股脂粉气,就是脸上起了好些青春痘,破坏了感官。 他叫马广儒,安庆黄梅剧团的,原本按宝玉招的,但来了一看脸上全是痘,王扶霖就不太满意。 “你在排戏么,我跟你搭档好不好?”他神态颇为亲近。 “用不着,我有东方了。”陈小旭拒绝。 “女宝玉哪有男宝玉来的好。” “可你又不是宝玉。” “除了我,没人能演贾宝玉!” 马广儒指了指自己,极为自信,“我自小登台,十五岁就演了宝玉,旁人也都说我是宝玉,这个角色肯定是我的。” “旁人归旁人,做得了导演的主么?你把王导说服了,再来跟我显呗。” 她几句话把对方撵走了,东方文樱望着那背影,啐道:“这人真讨厌。” “也不能说讨厌,只是太执着了。” 陈小旭反倒很理解马广儒,他对贾宝玉的执念,就像自己对林黛玉的执念一样。 “执着是优点,太执着就是缺点。听说他还在床头贴了首诗,什么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东方文樱的性格比胡则红还冲,有啥说啥,“依我看,这是病,得治!” 却说马广儒被怼跑了,自己在圆明园随处溜达,看着排练的众人,颇为不屑。路过一棵树下,见一男一女正琢磨情节,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似乎要擦身而过。 “许非!” 马广儒看了会,冷不丁喊道:“你演的是什么?” 嗯? 许非一愣,哥们儿咱俩很熟么?当然他不会表现出来,道:“我演贾芸。” “你这一副好皮囊,为什么演贾芸?”这位还带着点戏腔。 “有多大本事就担多大份量,我本事未到,就算勉强演个大角色,也是玷污了这个人物。” “嗯,有道理。” 马广儒点点头,十分赞同,抹身又走了。 这来去如风的,把俩人弄的直懵逼,张俪悄声道:“听说他想演宝玉,但这么些天,就见他东游西逛,从没好好排练过。” “哎,这位也是个可怜人……” 许非摇摇头,“不说他了,我们继续。” (友情推,《逆袭2000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一瞬动心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四月的圆明园尽显苍凉,石不见青,湖不见绿,西天的余晖照下来,似乎还残留着数十年前那个王朝的颓败暮色。 这是棵有年头的大槐树,叶密且高大,遮下一方天然石凳,许非和张俪就在树下排着小品。 这段剧情(剧本),是贾芸和小红初见之时,小红故意丢了帕子,被贾芸捡到。后有一日,二人在蜂腰桥相遇,贾芸就把帕子给了坠儿,让她还给小红。 许非退到这边,张俪退到那边,以石为桥。 之前排了很多遍,早有默契,他一迈步,她也跟着往前走,然后一搭眼,都瞧见了对方。 许非理论知识相当丰富,实际操作就是个弟弟,毕竟没演过戏。他尽力的在找感觉,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变得欢喜,步子不快不慢的向前走。 张俪也是一顿,露出几分惊喜之情,二人走到石边,互相看了一眼,擦身错过。 “我觉得你刚才不太对。” 他叫了停,琢磨着人物之间的联系,“是小红让坠儿把贾芸引过来,所以不该是惊喜,应是期待中又带着紧张和兴奋。” “期待,紧张,兴奋……我,我再试试吧。” 张俪十分为难,但既然答应帮忙,也没想过放弃。 于是又来第不知道多少次,二人各自退后。许非也在转换这个惊讶和欢喜,怎样才能更自然。 用后世的话讲,这叫层次感。 层次感,分层次,但绝不能割裂,我先来个惊讶,惊讶完了再接着欢喜——这是杨天宝的演法。一定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包含,又互相清晰。 张俪继续往前走,这次还不如上次,表情十分古怪,自己就觉着不行,“太复杂了,我抓不到。” “那我们简化点。” 许非想了想,确实难为人家,便重新梳理了一下,“其实贾芸和小红的感情,在封建社会是非常大胆的。俩人所处的环境都不好,都想主动改变,无论事业还是爱情。 用现在的话讲,俩人先看对眼,然后自由恋爱。所以表演的时候,你约莫是七分大胆,三分羞怯,毕竟是女子。我就再增两分,九分大胆,一分矜持,这便是分寸。来,我们再试一遍。” “记住,七分大胆,三分矜持。” 俩人又试了一遍,这回就简单多了。张俪的眼睛本就大且有神,不用过多表现,直接看着对方再略微收一收,便能体现得差不多。 “不错不错!” 俩人接连排了几次,虽还有些不足,但已经进步惊人。 “呼……” 张俪总算松了口气,坐在石上休息,又发现自己占了整块石头,犹豫片刻,还是往边上挪了挪。 “再练练就可以了,你紫鹃排的怎么样?”许非倒没注意这个,一屁股坐下。 “我一直在努力去理解紫鹃,几乎每句对白我都背下来了,但好像没什么效果。” 张俪有些沮丧,道:“或许我不够聪明,总是抓不住她的感觉。还有小红,我回去也看了好久,她是个活泼热烈,非常有上进心,想出人头地的姑娘。其实你,你不应该找我的……” “是啊,我也觉得不合适。” “嗯?” 姑娘愣神间,又听对方话音一转,无奈道:“可我找不到别人了,总不能让胡则红来吧?她那不是小红,那是钱串子。我也不能让邓洁来吧,她跳起来能够到我膝盖么?你就当帮我个忙,先把第一轮闯过去。” “噗哧!” 张俪难得大笑起来,露出了不太整齐的牙齿,遂用手悄悄掩住,“你这张嘴跟小旭一模一样,难怪从一个地方出来的。” “你这地域偏见啊!一个地方怎么了,邓洁也是蓉城的,人家说话怎么不菇凉菇凉?” “你,你真是……” 张俪不好意思了,又不会怼人,只得不吭声表达抗议。 四月的白昼不长,天光已有些暗了。园子里却还处处热闹,有的仍在排小品,有的已经练起了琴棋画。琴就摆在干涸的湖岸上,远远望去,只几个背光的影子。 她穿的多,忙了一阵有些热,不停用手扇着风。脸映着余晖,有点油油的光,又有些暖暖的蜜色,与那眼角泛起的波纹一样柔和。 许非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的,如此仔细的打量她,不自觉的又跟另一人比较。那丫头的气质更胜,但纯论五官相貌,这个姑娘又高出几分。 真真的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 张俪听那边不应了,便稍稍转过头,这一转,正对上一双大胆至极的眼睛。 直接,热烈,毫无顾忌,又透着一丝形容不出的色彩,仿佛是穿越了这个时代的欣赏与赞美。 她一看,就像碰了刺,连忙转回去。 但那眼中的热烈,却似有了形,化作一缕缕丝线闯进心尖儿,一抹胭脂般的红晕从耳朵根蔓延到了脖颈。 她忽地生出一股感觉,这大概就是贾芸看小红的样子。 又或是,他在,看我? “……” 许非看她的反应,也有些异样,仿佛一下子抓住了状态。那时情窦初开,碰到了一个中意的人,少年一瞬动心,便是永远动心。 “哟,怎么还有相面的,还背着身相,明儿咱也学学。” 一个声音轻悠悠飘了过来,陈小旭拉着东方文樱,从大树前慢慢儿的路过,又慢慢儿的走过去。 张俪受不住了,自己找了个台阶,跑过去道:“你们排完了?” “是呢,不如你们勤快,我们可坐不住。” “你,你这张嘴呀……” 张俪伸手就拧,俩人绕着东方闹了一番,又一块去吃饭。 什么鬼? 就像《孤独的美食家》里,许非咚咚咚三声,被咚出老远,瞬间就孤家寡人,不知自处。 ………… 一晃到了五月,第一轮录像结束。 录像分三天,陈小旭在第一天,张俪在第二天,许非在第三天。大部分角色的造型都没定,化的是简妆。 陈小旭完全没有那个林黛玉的样子,桃红色的衣裳,脑袋上带着朵花,大红脸蛋,十足的柴火妞儿。 张俪也没好到哪儿去,许非反倒占了便宜,因为贾芸的男装特简单,戴个头套,穿身古装就OK。 总体来说,第一轮还是找感觉,剧组看看众人的状态如何,初步筛选。 比如试黛玉的,就有陈小旭、张静林(晴雯)、胡则红(惜春)、周月(尤三姐)、张蕾(秦可卿)等等。 真不合适的,一轮就能筛下来,这样就能让淘汰的准备其他角色,留下的继续重点攻黛玉。 而三天过后,正赶上五四青年节。 王扶霖一合计,索性搞了个联欢晚会,一是庆祝节日,二是让大家放松放松。 这年代的联欢会无趣的很,别说彩灯彩带,连个气球都没有。就在那间会议室里,桌子贴墙围一圈,摆点花生瓜子,大家坐在后面。 好家伙,跟小学生元旦晚会一样。 唯一的道具是录音机,弄了几盘磁带,唱歌跳舞什么的。许非啥也没报,就负责黑板画,画了几朵牡丹花,上面写着艺术字:红楼梦演员培训班五四联欢晚会。 哎呀,党性都增强了! 不过有好热闹的,比如演秋桐的沈璐,她就跳了首迪斯科,震慑全场。在一个大集体里,肯定有几个爱交际,肯张罗事的。 沈璐便是其中之一,人缘特别棒,掌声雷动。 跟着下一个节目,风格截然不同,由张明明跳了一段舞蹈。 她后来演了尤二姐,身形窈窕,扎着马尾,眼窝略深,眉骨突出,鼻子带点鹰钩。单个器官很一般,可组合在一块,却透着极迷人的味道。 许非一下就来精神了,他一直觉得,这姑娘才是红楼第一美。 别的男同学也都目不转睛,个个赞叹,场面立时达到了高潮。 “……” 陈小旭缩在角落嗑着瓜子,根本不关注,她最烦的就是这种热闹场面。当联欢会进行到一半时,她连瓜子都不嗑了,揉着太阳穴不吭声。 “怎么了,不舒服?”张俪凑过来。 “有点闷。” “那我陪你出去走走?” “嗯。” 俩人起身,悄悄出了屋子,门一关,那喧嚣顿时隔了老远。 走廊里凉爽许多,陈小旭舒服了一点,刚走几步,前面忽地冒出一人,却是上厕所回来的马广儒。 “小旭!” 他跑到近前,又自来熟道:“出去啊,怎么不跟大家一起玩?” “太热了,我们去散散步。” 张俪见她不爱搭理,便回了句。 “大半夜的还散步,我陪你们一起吧。”他说着就要跟上。 “用不着!” 陈小旭猛地开口,声音特别大。马广儒被吓住,只得悻悻离开。 “……” 张俪瞧在眼里,欲言又止,待出了楼门,终忍不住道:“哎,他好像喜欢你呢。” (求推荐,求收藏……)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谈心 “他喜不喜欢我,管我什么事?” 陈小旭一步踏出楼门,到了院子里,五月的夜风一吹,顿觉舒爽了不少。 “这话说的,我看马广儒铁定要追求你,你还能视而不见?” “反正我不喜欢他!” 她态度明确,拉着张俪在院里散起了步。 “也是,你有男朋友了。哎对了,你跟你男朋友现在怎么样?” “好几个月都不联系了” 陈小旭揪下一片树叶在手里撕扯着,道:“他刚去上学的时候,还一个月两封信,后来一个月一封,只说要忙学业,过年他都没回来。” “那他没个准话么?”张俪觉着不可思议。 “没有。我都不知道现在算什么,我们算在一起,还是分了呢?” 张俪纵不是多事的人,此刻也想劝解,“我觉得你们还是要说清楚,现在这种情况,他属于不负责任的态度,你也要想明白,别耽误了自己。” “” 陈小旭瞧了瞧她,笑道:“你怎么跟他一样了?明明都是同岁,怎么偏生我小,都教育起我来了?” “你就是小呀,虽然比我大半个月,但我一直拿你当妹妹的。”张俪笑道。 “哼!” 陈小旭皱皱鼻子,道:“那别说我,你男朋友呢?” “我没有呀。” “我才不信!” “真的没有!” 夜风阵阵,张俪看她有些寒了,便握了她手,缓缓道:“我爸爸妈妈都是公务人员,对我非常严格。我爸爸书法写的好,就让我学习书法,后来还请了老师教我画画,长大了些又被送去学跳舞。我从小到大,好像一直在学这个学那个,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 再到了战旗文工团,倒是几个男孩子有心意,但我当时就特别傻,人家暗示了,也没往那方面想。后来都说我冷淡,慢慢的就没人提了。”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没想过。” “这个我真不信!” 陈小旭伸手就挠她腰间,“快说!” “哎哟,我真的没想过,别闹别闹!” 俩人小小打闹了一会,都觉彼此亲近了不少。毕竟以前在一块玩,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谈过心。 “看你这么瘦,力气还不小呀,你辫子要散了” 张俪把她拉到楼门口的昏灯下面,把那根单辫儿解开,又重新给她系好。 陈小旭微低着头,看着两个人的影,忽道:“其实我觉得紫鹃不适合你,你倒挺像宝钗的,下回你试试宝钗吧?” “宝钗,我能行么?” “行不行试过才知道,你要是宝钗,我就是黛玉,以后拍戏也能经常在一起了。” 几天后的办公室里,王扶霖c戴临风等人围成一圈,正在看第一轮筛选的录像带。 先看的黛玉组,有六七个人,看完都很沉默,过了会王扶霖才道:“表现都不怎么样,还是得练习。就目前来看,陈小旭c张静林和张蕾比较出挑,先保留吧。剩下的分别谈话,试试别的角色。” 跟着又看宝玉组,宝玉组人更多,但值得讨论的就两个。 一个大家非常熟悉,就是《炊事班的故事》里的洪班长,也是《武林外传》里的钱掌柜。诶,就那个死胖子,居然是贾宝玉的候选你敢信?!!! 洪班长这会青春年少,扮相不错,唯独额上有一个疤,是缝针留下的。 戴临风瞅了半天,道:“形象有点英气,少了些脂粉味。” “他确实有这个问题,我们研究研究,看能不能通过化妆改变一下。另外我跟他谈谈,愿不愿意做个手术,把疤痕去掉。”王扶霖道。 说归说,结果众所周知,可能洪班长觉得没必要。他给观众的印象一向亲切,不过后来出了事,据说在阿拉伯兄弟的酒桌上信仰爆棚然后这哥们就转业地方了。 另外一位,便是马广儒。 看到马广儒的录像,在场的都忍不住惋惜。 他成长的环境很特殊,家里把他当女孩养,十二岁了还在梳辫子,一双天生的桃花眼,有脂粉气,而且演技好,极容易入戏。 非常适合的一个人,但就是这个痘! “老任,有没有什么手术,可以把这个痘消除?”王扶霖又提起这茬。 “好像没有这方面的技术吧,我打听打听。”任大惠挠挠头。 俩人说的理所当然,旁人也不以为意。 这年头,选演员的根本是像,纵然保证了艺术品质,但有些时候太过极端。比如王扶霖就想让陈小旭削鼻子,还让贾宝玉去拉长下巴——他下巴短,显得不够精致。 宝玉做了,黛玉没搭理——她可是明知得癌,也不肯做化疗的人啊! 宝玉组过后,是凤姐组。 没的说,乐韵艳压群芳,邓洁这时候都不敢试凤姐,试的是平儿。 跟着是贾琏组,主要是吴小东和高良。吴小东败在年纪太大,扮相老气,高良二十出头,正是粉嫩小狼狗。 主要角色看完了,才轮到贾蔷c贾瑞这些边角料。而等到贾芸的时候,大伙都不说话了。 “” 待录像放完,定格不动,李尧宗才道:“这个眼神真好,我拍的时候就感觉到,太灵了!张俪也可以,她试紫鹃木讷的很,试小红反倒娇羞了,也很有意思。” “热烈大胆又留有分寸,俩人拿捏的都很恰当。”王扶霖点头赞道。 “哎,这不是小许么?演技也不错啊!”戴临风惊讶。 “他画画还好,画了好些图片,教大家行礼拜年什么的,特通俗易懂,省了邓先生不少事。”任大惠道。 “是么,还有这手本事?” 戴临风擦了擦眼镜,复又戴上,看着定格在屏幕里的那个年轻人,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欣赏。 老爷子有魄力,有能耐,还有一点,就是惜才。 “许非扮相好,年纪合适,原文写贾芸就是‘生的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斯文清秀’。” “那他就定下贾芸了?” “暂定吧。” 等终于看完了录像,一帮人头晕眼花,心里更是沉甸甸的。 一群没啥基础的孩子,刚培训了一个月,虽知道欲速则不达,但压力是过不去的。所幸还有那么几个亮眼的角色,不至于让大家太过崩溃。 (单身狗们,520快乐吖!!!!)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章 打架 这年头京城的气候简直吓死人,三四月里的沙尘天世界闻名,“终日扬沙,昼晦,黄涨天宇,万响奔吼” 完全是灾难片的即视感。 培训班于四月开办,也领略了几次这种壮观场面,到了五月略好,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沙尘渐歇,但紧跟着的不降雨和燥热,又极为恼人。 经过近两个月的生活,大家已经适应了新节奏。今儿是休息日,头几天便有人策划着行程,或逛街,或看电影,或去某处游玩等等,以便充分利用。 许非不太逛街,出去大多为采买,可能现代人思维不同,他没那么节俭,喜欢什么买什么,遂显得十分有钱。 今儿一早,他照例去圆明园里跑步,回来就提了桶热水,把脏衣服泡上,又接了一盆,在走廊哗啦哗啦的洗头。 正洗着,吴小东神出鬼没的戳在旁边,一脸郁闷,“许非,你今天上街么?” “怎么了?” “我有两张舞剧的票,你要是去,我就给你了。” “你干嘛不用啊?” “我不约沈霖了么,人家有别的安排,我也不能不跟着,这票就浪费了。” “哦,那搁着吧,多少钱?” “就当送你了,我得走了。” 许非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贴着白净的脸颊,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流进领口,润着那好看的锁骨,以及每日锻炼愈发明显的肌肉。 他瞅了瞅票,“天桥剧场,舞剧屈原,下午14:30。” 舞剧这东西上辈子看过几次,说实话,没那个舞蹈审美能力,反倒对舞台布景,美术设计特感兴趣。 但既然给了,不看白不看。 他擦干头发,换了件短袖,跑到205,门半开着,“哎,我有两张票,你呃” 话到嘴边,硬生生憋了回去,因为屋里坐着两个人。 “你说什么呢?”陈小旭正玩着一只毛国套娃,抬头问道。 “” 旁边的张俪不知怎地反应过来,连忙起身:“你找小旭有事啊,那我先走了。” “哎你别走,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陈小旭一把拽住,“你找做什么?” “吴小东给了我两张票,我问你想不想去。”他还是说了出来。 “舞剧呀。” 她接过扫了一眼,又扔回去,“不太想看,你找别人吧。” “别人” 许非下意识看了眼张俪,张俪也刚好瞧了眼他,俩人目光一碰,匆匆转开。 拜托!你约一个朋友出去,人家不,你抹身就找她旁边那个。这情商低下到什么程度,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所以他有点尴尬,道:“要不你们俩去吧,正好都是学跳舞的,观摩观摩。” “你想看么?”陈小旭扭头问。 “呃” 张俪老实孩子,但本能的觉得不能说实话,来了句,“我看不看都行,你再问问别人吧。” 得! 许非拿着两张票又出来了,表情跟刚才的吴小东一样一样的。 不去拉倒,我自己去,我一人坐俩椅子,我还能歪着,我还能大跳,我累了还能躺会儿呢! 切! 天桥剧场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家剧院,位置特别好。前门大街靠南,天坛公园往西,北面是琉璃厂,西面是中央芭蕾舞团和几家戏楼。 许非还真来了,孤家寡人的买了根冰棍,边嗦溜边进场。 设施一般般,人能坐满,他本以为是什么歌舞团演出,进来听人一谈论,才知道是京城舞蹈学院的台。 为了庆祝建校三十周年搞的活动之一,从编导到表演,都是今年即将毕业的学生一手包办。 他一屁股往俩张椅子中间一坐,硌的生疼也不挪窝,四面八方纷纷看来,都觉着这是一病人。 他不以为意,男人嘛,说到就得做到! 没过多久,灯光暗下音乐响起,大幕布缓缓拉开,演出开始。 屈原的年头很长,许非以前还真看过。他对舞蹈没兴趣,对表现的内容也没兴趣,就看舞台布景和美术设计,还有演员身上的服装装饰。 硬件不太足,像舞台灯光就特廉价,照的色调不正,跟鬼片一样。 周围人也差不多,有用心的,有走神的,他后面就坐着俩人,特爱讲,嘀嘀咕咕没停过,标准的京城腔儿。 演到一半时,舞台上出现了一个动作,男主角背对观众,女主角被遮挡,跟着有个下腰的动作,观众看不见。 “嚯,这肯定亲一嘴儿。”后面那哥们又逼逼一句。 “你怎么这么醋啊?” “谁醋,谁醋,我醋谁也不能醋她啊?” 谁啊这么烦人!许非回头瞅了瞅,乌漆嘛黑的也没看清,就俩男的。 两个小时一晃而过,表演刚结束,他就溜了出去,莫名感觉浪费了俩钟头。看看时间还有,便到琉璃厂转了一圈。 京城的个体户和小商贩远胜鞍城,不说随处可见,走一走也能碰着。没淘着什么好东西,就瞧见有个买芝麻烧饼的,买了四个。 两毛钱一个。 他边啃边摇头,烧饼都两毛钱了,这物价涨得也忒快了! 约莫五点多钟的时候,许非才往公交车站赶,老远就瞧见站台上聚着几个人,吵吵嚷嚷颇为激烈。 “草你大爷的!” “草你大爷的!” “你特么谁啊?搁这装什么低阶级啊,装低阶级的早特么被卖到非洲援助去了知道么,你特么就一漏网之鱼,赶紧自己报到去,居委会还没关门儿呢” 嚯,这词骂的又娘又硬啊! 许非探头一瞧,只见两个男的护着一个姑娘,对着另外两个男的。 这俩人,一个圆头圆脑,寸头,眼睛挺大一个瘦长脸,小眼睛呈八字耷拉着,浑身透着一股肾水不足的虚弱感。 大眼睛这哥们指着人家鼻子骂,词儿都不带重样的。对方一看文化就低,骂不出来,骂不出来就急眼,撸袖子准备干。 “哎,我告诉你别动手啊,京城首善之地,容不得你下三滥!” 大大出乎意料,这哥们骂的慷慨激昂,一动真章秒怂,不住往同伴背后缩。 双方刚要撕巴起来,许非挤了进去,“哎,让一让,让一让!” “你特么谁啊?” 一个腆着肚皮的胖子先是一愣,随即就推了一把。 “我上车,让一让。” “让你妈” 砰! 许非能在没有绝对证据的情况下,直接干翻抢自行车的,就说明骨子里不是什么善茬。妈字后边还没出口,一记重拳从下往上,划出一个弧度,正打在胖子的下巴上。 平时可不是白锻炼的! 那孙子脸上的肉直颤,都颤出肉花了,身子略晃了晃,硬是没倒。但紧跟着,砰!砰!砰! 他就跟打沙包一样,连续几拳都击在下巴的同一位置。 “我艹!” 同伴嘴里骂着,上来一脚飞踹,许非没躲过,也是一侧歪。那瘦长脸别看跟大烟鬼似的,关键时刻还挺仗义,从后头一把抱住。 大眼睛却撤了几步,“干他!干他!” 没几秒钟的功夫,胖子倒地,哎呀哎呀的捂着牙叫唤,那同伴也摔了个跟头,算是团灭。 “你等着,你等着” “等你麻痹啊,快滚!” 短暂的热闹散了,正好公交车抵达,几人上了车。 “可以啊哥们,豪气!” 大眼睛的又开始装逼,那妹子倒挺懂事,很感激的冲他谢过。 瘦长脸掏出个手绢,擦了擦汗,十分后怕,“你特么尽给我找事,我一文人硬让你拽的灰头土脸的,要不是这位兄弟出手,今天就栽这儿了!” 他很讲究的样子,抹了抹手心的汗和灰土,才伸出手道:“兄弟,认识一下,我叫马卫都,那孙子叫汪朔,那是沈叙佳。”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一章 大新闻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80年代初文学热,全国三个青年,两个半搞创作。 1981年的时候,中青社举行过一次大型座谈会,就谈一首诗和一篇小说。写诗的叫顾城,写小说的叫马卫都。 当时还是工人的马卫都,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一篇小说叫《今夜月儿圆》,写一个车工被车间女神爱上的故事。 这年头爱情是个稀缺品,人见人爱。而文学被禁锢十余年,刚刚开闸放水,全民沸腾。 《中国青年报》发行量500万,再加上传阅的次数,起码几千万,老马一夜就成了爆款,读者来信都用卡车拉。 后来《青年文学》的主编亲自登门邀请,老马就成了杂志编辑,学历最低——小学四年级就辍了学。 至于汪朔,以前当过兵,倒腾过彩电,卖过假药,从医药公司辞职后专业写作。这会已经写了《空中小姐》,在文坛略有薄名,但远没到养家糊口,大红大紫的地步。 俩人都是大院子弟,认识很早。今天老马是陪汪朔来泡妞,就是那个女生沈叙佳,也是《屈原》的女主角。而起冲突的那两个人,亦是沈叙佳的仰慕者。 却说四人上了车,互相通名。汪朔刚才怂的一逼,现在又能耐了,“哥们干嘛的,以前练过?” “没有,就是平时爱锻炼。” “那也不容易,瞧这身子骨,哪儿人啊?” “鞍城的。” “过来出差?” “不是,在《红楼梦》培训班当演员。” “哦,红楼梦啊!” 汪朔一眨巴,有点惊讶,随即嗤笑道:“你演什么啊,红楼梦里还有练块儿的贾宝玉呢? 我听说导演是王扶霖,这人我觉得不靠谱,他拍那《敌营18年》就不靠谱……听说你们还找了帮红学家来改,哎哟,哪有这么干的?红学家多无聊啊,一帮人全是考证索隐派,都不是正常文学评论。 我跟你讲,中国两大不靠谱读者群,一个是吃鲁迅饭的,一个就是红学家。这帮人的话不能听,他有利益在里头,他吃这碗饭的,怎么还能改呢……” 许非听得直乐,目光在仨人身上转来转去,新鲜又有趣。 这货真是一话痨,逼逼个没完没了,末了一转,“不过今儿你仗义,我这人不欠人情,正巧赶上,一块去搓一顿。” “我还得赶回去,心意领了。” “嚯,不给面子?” “真不是,我住的地方太偏,晚了就没车了。” 对方再三拒绝,汪朔有点不爽快。但老马结婚数年,都奔三十了,过了那个混不吝的劲儿,道:“那就不勉强了,咱们留个电话吧,有机会再联系。” 汪朔说没电话,只老马留了个单位座机。 许非把纸条揣进兜,也不以为意,看看前面站台,笑道:“我到站了,两位回见。” 一声汽响,车门打开,他后脚刚迈下去,就听着一声嘀咕,又好像故意让自己听见似的。 “卧槽,装什么逼啊,我特么请人吃饭谁不给面儿?” 汪朔啐了一口,继续道:“现在基层群众这么牛逼了么,我看这孙子也是低阶级,得教育!” 大院子弟嘛,看哪儿都是基层,看谁都是傻逼,刚才客气几句,都是看在出手相救的面子上。 老马却揉了揉鼻子,道:“我老觉着他好像认识咱俩,不是那种认识,他就像知道咱们俩的一切故事,就那种审视你发现没? 而且像咱们搭话,见面聊天,肯定要问你干嘛的啊,在哪儿工作是吧,你看他问了么?什么都没问,我觉着这人挺有意思。” “对,他刚才看我也是那种眼神,特新鲜,又带着点好玩,反正挺怪的。”沈叙佳道。 “怪什么啊?就不许人家斜眼白内障么?我看就是一装蒜的。” 汪朔大脑袋一晃,给许非的形象拍了板。 ………… 天蒙蒙黑的时候,许非才回到招待所。 在院子里,正赶上陈小旭和张俪逛街回来,晃晃悠悠的,手里还拎着半拉西瓜,没塑料袋,用麻绳兜着。 现在已经允许农民进城卖东西,京城还划了几个自由市场,啥东西都有,价格还便宜。 “你干什么去了?” “看舞剧呗。” “哟,你还真自己去了。” 俩姑娘眨眨眼睛,跟着都掩嘴一乐。 “不然怎么着,也没人陪。” 许非提起就不愉快,这一天过的真是精彩纷呈。 “这话说的,我们为什么要陪你?” 陈小旭回了一嘴,又觉得不太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好在张俪接过话头,“好了,上去吧,我们请你吃西瓜。” 三人到了二楼,胡则红和东方文樱不在。陈小旭从来不干活,张俪就找了把刀,准备切瓜。 “哎,等会儿!” 许非连忙叫停,“你这么吃瓜是没有灵魂的,我去拿个勺。” 他飞速跑到三楼,拿了个羹匙下来,“吃西瓜得这么吃,这才叫……呃……” 他挠挠头,一个勺,三个人,三个人,一个勺。 “算了还是切吧。” 嘁! 俩姑娘齐齐鄙视,张俪利索的切成小块,手法娴熟,一看就常做家务。 西瓜还没到大幅上市的季节,口感稍差,但在炎热的夏夜里也十分满足。陈小旭啃着瓜,偶然一抬眼,注意到许非的手背上有擦伤。 “你又跟人打架了?” “什么叫又啊,我就不能是蹭的?” “哼,你以前跟人打架,就是这种擦伤!” “他经常打架么?”张俪道。 “小时候经常打,后来就少了,带着我跟一群小孩子,一个对八个,被打的满脸是血都不求饶,我就在旁边看着。” 陈小旭吐出一粒籽,幽幽道:“真怀念小时候。” 什么鬼? 许非翻了个白眼。 “出事了!出事了!” 正怀念童年时,胡则红忽然跑了进来,“出大事了,你们还有空吃瓜?” 她抄起一块西瓜就啃,“乐韵跟王导吵起来了,好大声,乐韵刚走!” “啊?为什么啊? “这大晚上,她怎么走的?” “小轿车接的,说认识个男的,要出国。” “什么出国,是去香港。” 东方文樱也进了来,消息更准确一点,“说是认识个香港明星,人家要带她去香港结婚,乐韵就同意了。王导不放人,俩人就吵起来了。” “……” 仨人面面相觑,事情来的太突然,也太劲爆。而且不光205,楼上楼下乱糟糟的,看来已经传开了。 当然,闹心的是剧组领导,同学们都是看戏的,还有觊觎王熙凤的那几个,瞬间觉得自己机会来了! 许非对这事了解一点,但不晓得啥时候发生的,原来她这么早就认识罗烈了。 据后世的八卦文章记载:罗烈受邀来做一个活动,乐韵也有参加,对其一见倾心,就开始追求。 乐韵才十七岁,年轻单纯,很快坠入情。 这年头的人大多崇洋媚外,削尖了脑袋往外钻。香港在内地人眼中,就是个繁花似锦,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能嫁给香港人,还是个大明星,是件非常荣耀的事情。 罗烈当时已有妻儿,把乐韵带去香港后,只能把她藏在别墅里,并介绍拍了一些戏。 后来事情败落,罗烈趁机甩掉了她,且闹的人人皆知。作为小三的乐韵走投无路,事业低潮,加上又把母亲接来香港,生活愈发穷困潦倒。 她无颜返回内地,感情失败,生活困苦,母亲又长期抱怨……终于在某个早晨,站在刚擦好的玻璃窗前,跳了下去。 “这个……” 许非沉吟着,自己也没啥办法啊。 她愿意跟着罗烈走,自己哪来的拯救力,不让人家去香港。而且也没啥交集,顶多就提醒一句,要慎重考虑。 她听就听,不听也就不听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暂别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第二天乐韵又回来了,跟王扶霖道了歉,但心意已决,还是要走。 移居香港非常麻烦,一时半会走不了,王导就发动各方各面,她的家人、同事、单位领导,轮番做工作。 因为形象太好了,总觉得可惜,折腾了一段时间,乐韵答应留下来演尤三姐。可没过多久,又不想演了,不知罗烈给灌了多少迷魂汤,铁了心就是去香港。 那就没辙了。 很快到了六月末,第一期培训班接近尾声。 一大早的会议室里,气氛格外严肃,今天便是角色确定的日子。其实经过三个月相处,大家知根知底,对谁能演谁都有点数。 许非左右瞅瞅,竟然不见陈小旭,不晓得跑哪儿去了。会议快开始时,才见她和东方文樱偷偷溜进来。 “你干嘛去了?” “去山上摘杏子了。” 她摊开手掌,躺着两枚青涩涩的小杏,“我还给你带了一个。” “这种关键时刻,你去摘杏?”许非头疼。 “我就是受不了这种气氛才跑的。”她抿抿嘴。 行吧。 众人等了一会,几位大佬齐齐出现。 “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三个月,不容易啊!我们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心协力,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为了把这部剧拍好。 今天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选上的继续努力,没选上的也不要灰心,毕竟你们都年轻,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 王扶霖戴上眼镜,照着手里的名单道:“宝玉的候选人,我们还在寻找。所以先说黛玉的扮演者……” 咝! 许非忽觉被旁边扯了一下,只见那丫头一手捏着杏子,一手揪着自己的衣袖,小脸煞白,紧张的不得了。 跟着下一秒,就听导演吐出一个名字,“陈小旭!” 那只手猛地一松,随即又以两倍的力气揪紧。许非扭过头,她也看着他,眼波流转,似喜似泣,愈发显出那份娇柔可怜的味道。 “别哭。”他做着口型。 “我才没哭。” 她低低反驳着,又慢慢松了手。 “薛宝钗的扮演者,张俪!”王扶霖继续公布。 嗡! 这下就引起惊异了,因为她一直试紫鹃来着,后面才转到宝钗。当时众人都没啥指望,结果化上妆,穿上衣服一瞧,哎,这张脸太上镜了!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几乎就是书里的宝姐姐! 张俪自然十分激动,难得的有些失态,又连忙左右寻找,看到了许非和陈小旭,仨人碰了碰眼神,互相勉励。 “第三个,王熙凤的扮演者,邓洁!” 嗡! 仍然一片议论。 乐韵走了之后,邓洁仍不是第一候选,甚至在前些天,还有新来的面试者出出入入。但剧组综合考虑,她个子虽矮,但演技最好,凤辣子的劲头抓的最准。 邓洁直接捂住脸,差点哭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这个角色付出了多少。 紧跟着,“元春的扮演者,成梅。” “迎春,金丽丽。” “探春,东方文樱。” “惜春,胡则红。” “史湘云,郭晓珍。” 一提起史湘云,许非就想吐槽。 史湘云并无具体的外貌描写,曹雪芹只说她“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不是虎背熊腰的意思,而是背窄腰细,身材苗条瘦高。 简单讲,就是小细腰,大长腿! 还有一点,史湘云爱穿男装,真名士自风流,极飒爽的一个姑娘。 不知剧组怎么考虑的,居然找了个胖乎乎的圆脸姑娘来演,一下就拐到可爱挂上了。甚至影响了后世各种版本的史湘云,都是胖乎乎的。 其实说起来,林青霞演的贾宝玉,才是真正史湘云的样子! “贾琏的扮演者,高良。” “平儿的扮演者,沈霖。” “晴雯的扮演者,张静林。” “秦可卿的扮演者,张蕾。” 张蕾跟陈小旭争黛玉,争到最后一刻,最终王扶霖认为她面相老气,皮肤较松弛,不符合年龄感才作罢。 许非一直听着,跟历史中的完全相符。主要角色念完,又开始边边角角。 “贾芸,许非。” 第一个就是他,当然也不意外,三轮录像表现的都非常稳。 “贾瑞,马广儒。” “冯紫英,吴小东。” 马广儒脸色一白,显得十分沮丧。而吴小东是唯一一个出现偏差的,没有演贾芸,演了冯紫英。 不过看样子,他还是会做场记和执行导演,跟沈霖的感情也稳定发展。 这次会议开了好久,除了宝玉的所有角色已定。 第二期培训班就在香山八大处,有个空军招待所。剧组随时可以搬进去,但考虑到大家非常辛苦,决定放假三天,自由活动。 而散会之后,许非找到王扶霖,提出个请求。 “你要请一个半月的假?” 王导诧异的都想笑了,“第二期培训班一共才两个月,你的意思是不想参加了?” “我有件很重要的私事要处理,而且我觉得我对这个角色已经有相当的把握,几次录像您也都看见了。” “……” 王扶霖考量许久,他演贾芸是没问题,而且戏份少,就算开机了也不能上,起码得等到一年以后。 “那你八月下旬能回来么,我们还要签份合同。” “可以啊,我还能呆半个月呢。” “嗯,那你去吧。” 随后,许非又找服装设计史岩芹聊了聊,当天买了车票回鞍城。没办法,眼瞅着七月份,有件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只能忍痛告别了林妹妹和宝姐姐。 至于说,他为啥不缩着,现在又敢出来蹦达了呢? 因为严打的第一阶段结束啦! …………………… “你看看是这意思不?” 方姨家里,女人拿起两件缝好的衣服给对方。 纯白色的底子,短袖,圆领,分男女款,样式非常简单,也非常熟悉,正是后来极为普遍的T恤衫。至于布料来源,张桂琴不是买了两丈白布嘛! “就这意思,您手艺越来越好了。”许非看着很欢喜。 “都是托你的福,做挎包练出来的,我现在带着几个人缝衣服,一个月也不少挣。” 如今布票取消,布料敞开供应,制衣的需求大大增加。方姨比以前敞亮多了,说话也不再唯唯诺诺。 许非拿着两件T恤出来,去商店买了点礼物,又直奔单田芳家里。 老爷子十分高兴,毕竟仨月没见着了,自己也忙,带队东奔西走,最远去了陕北那边。上万人的场子给他搭台,鸦雀无声,一个人对着麦克风讲评书,那气氛终身难忘。 那边群众也热情,演完了扒车门都是惯例。 最开心还是收益上的,资历最嫩的家伙在队里打杂,一个月都能混四百块钱,更别提这等大轴子了。 “在培训班怎么样,都适应吧?” “还好,交了不少朋友,也拿下一个角色,虽然不是贾宝玉。” “那也挺好,饭一口口吃,路一步步走,你们什么时候拍摄?” “估摸得九月份了,不过前面没我的戏,还是闲着……” 许非瞅瞅厨房,见大娘在里面忙活,遂小声道:“大爷,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个事……” 他不好意思张嘴,纠结半天才道:“您能不能,借我点钱?” “借钱?你想借多少?” “两千。” 两千块钱在这个年代的概念不必多说,若是许孝文听到,准保抄鞋底子开削。 单田芳也非常惊讶,但还是很稳,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真要惹事了跟大爷说,我还是有点人面儿的。” “不是惹事,我就想做个小生意。”许非把衣服亮出来。 “这,这叫T恤衫吧?” 老爷子果然见多识广,这会也明白了,“哦,你是想做一批衣裳,然后出售?” 他拿着T恤看了又看,总觉得很普通,“靠这个你能赚回来么?有那么多人买?” “不光是一件衣裳,还有别的。” 许非又摸出几张图样,“把这些印在上面,您瞅瞅,能不能卖?” “……” 单田芳一怔,把图样在衣服上比了比,半响不语。 他学历高,有文化,思想也比旁人开明,但此刻还是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凭借多年对孩子的喜爱,开口道:“这样,我给你拿三千,哎你先别高兴,你跟我交代句实话……” 老爷子盯着许非,问:“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对你再了解不过。但这一年多来,就觉着跟以前不太一样,大爷看不懂,琢磨不透了。你跟我说老实话,你以后到底想干什么?” “我……” 许非顿了顿,道:“我就是想出去闯一闯,有机会都尝试一下,不想一辈子窝在鞍城。” 单田芳暗暗叹了口气,晓得他没说尽,却还是道:“既然你要闯荡闯荡,那我支持,但无论如何,都不许昧了良心,走上邪路,也别让你父母担心。” “我省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深城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吱呀!” 马卫都推开一间四合院偏房的小门,扇了扇空中的灰尘,“就这儿了,两间屋子,摆设还算过得去,你看一眼。” 许非瞧了瞧,跟鞍城格局差不多,里屋是床,没有炕,然后有个烧蜂窝煤的小炉子,衣柜桌椅什么的也都有。 “成,价钱怎么算?” “我朋友那意思,就让你给看看房子,别损坏了,没事再给打扫打扫。你先住着,那仨瓜俩枣的就不要了。” 这好事肯定接受啊,许非笑道:“谢谢那位朋友,也谢谢马老师。” “嗨,我算什么老师,都是朋友抬举。”马卫都笑了笑,小眯缝眼愈发细密。 其实他也挺诧异,就在前几天,一个电话忽然打到编辑部,说是许非找。他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么个人,哦,在公交车站打架那位。 俩人聊了聊,说是想租个房子,请自己帮忙问问。 马卫都跟大多数京城子弟一样,骨子里也瞧不起人,但他不说,这点比汪朔强。毕竟结了婚,也干了几年编辑,每天来来往往的,面上能过得去。 他属于蔫坏、机狡那种,倒腾古董的时候没少得罪人,后来悟了,说要捐出去洗净身——其实就是左手倒右手。 老马爱交朋友,用自己的话说,“好的坏的都交,人品那是以后的事儿。人品人品,慢慢品出来的才叫人品。” 何况还有打架的人情没还,所以他就帮着问问,结果还真有,一朋友出国了,留着间空屋子。 俩人出了来,正碰见主屋一大妈买菜回来,“嘿,你俩干嘛的?” “老五朋友,租这房子住。” “真朋友假朋友啊,别糊弄老年人,我可告派出所去。” “老五屁股后头有颗痣,您知道吧?” “哟,那是真朋友,住着吧。”大妈进屋了。 随后,许非请马卫都吃了顿饭,随便聊了聊,也没聊深。 他是没办法,这年头的房子都是国家投资,单位发放,前两年才“允许私人拥有住房”。而且人生地不熟,找上天也不一定找着。 送走了老马,他又买了床被褥和日用品,有长期驻扎的意思。 当天对付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许非就踏上了去深城的火车。 ………… “这特么是郊区吧?” 一个炎热的下午,几天内连番导车的许非终于揉着屁股从罗湖汽车站出来,抬眼就是一大片绿油油的农田,不远处还有连绵青山,以及热火朝天的二线关施工基地。 1982年,国家批准了深城二线设防的报告。当时人们把深港边境称为一线,相对应的,就将这条特区管理线称为二线。 深城这会没有钱,且缺乏劳动力,主要由粤省边防部队负责建造。 直到1985年,二线关才通过国家验收交付使用。东起大鹏湾畔背仔角、西到南头安乐村,全长84.6公里,由2.8米高的铁丝网和沿途的巡逻公路构成,也随之诞生了赫赫有名的边防证! 所以现在是个钻漏子的时期,要管还没管,要防还没防…… 却说罗湖现在远没有日后的繁华,车站是个砖房和一排茅屋,不过附近就是工地,一座新站房正拔地而起,另配着人行天桥。 对面便是香港的罗湖火车站,有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 深城今年会推行暂住证制度,但他扫了几眼,没见着联防队,遂放心大胆的往里走。 与别的地方相比,这里有着完全不同的魅力。落后与创新并存,农业与大楼同在,一边是正在建造的搞建筑,一边是烂泥土地,农民赶着牛,悠哉悠哉的在后世最繁华的地段溜达。 香密湖满是低矮的石棉瓦房,河边也是一溜的客家民居,另有无数人背着大包小包,带着忐忑和向往,来此搏一搏前程。 野蛮,粗犷,躁动,处处激情。 许非到了人口比较集中的区域,找了家旅店,稍微休息了一会,又在店主的指引下来到一条老街。 老街异常繁华,虽没有高楼大厦,但两侧全是各种各样的低矮店铺。人流不息,买卖自由,颇有九十年代小县城的风光。 他拐进一条胡同,里面又有十来家服装店。 前边是铺面,后边是工作间,都是小作坊式,十几二十台缝纫机,每天能做几十上百件衣裳。 在改革开放初期,香港为了降低成本,把大量的成衣加工、玩具加工搬到了深城。 既有港商回来投资建厂,也有内地人的家庭作坊,这些原始步骤的积累,才为日后深城服装业的兴盛打下了基础。 许非随便进了一家,铺面特别小,墙上、架子上都是服装。 “你好,你想买什么衣服?”一个小姑娘过来招待,普通话不太利索。 “哦,我先看看。” 他转了一圈,发现款式都很简单,多为衬衣和短袖。 “这件多少钱?”他摸着一件的确良白衬衫问。 “十四。” 好家伙,比北方便宜一半。 “这件呢?”他又摸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稍微带点装饰。 “二十。” “这个呢?”他又摸了摸一件很粗糙的短袖衫。 “这个最便宜,四块钱。” 小姑娘有点不耐烦了,“您到底要哪件?” “我不买,我就随便看看。” 他抹身出了门,小姑娘愣了愣,随后啐了一口,“样衰就唔好出来扮晒野啦!” 许非一连逛了十来家,大抵摸清了价格。 衬衣大多十几块,纯白的便宜,带颜色的贵,条纹的更贵。短袖衫最贱,因为布料异常劣质,手工也简单,基本剪出个窟窿,套脑袋上就能穿。 既带颜色,又印图案的特别少,顶多就是白衣服上面,再印点什么东西——这就是设备和技术问题了。 在六、七、八十年代,衣服的价格一直很贵。通常是单位发制服,或者自己做衣服,买衣服什么的,一年到头能有一件就不错了。 那做衣服怎么做呢? 前面说了,一米涤卡白布要六块钱加两寸布票,而做一件成人衬衫,要一米多的布。于是就八九块钱买布,两块钱找裁缝量各种尺寸,然后自己做,或者雇人做。 缝制这个环节的人工费最便宜,几毛钱都是高的。 所以你看看,自己做一件的成本就要十来块,更别提买了。尤其是寻常人家,一件衣裳轮流穿,最小的光屁股跑,都是常事。 而许非看了一圈,短袖很便宜,成本价还得便宜,这买卖干的过。 他匆匆回到旅店,租用了一下电话,从兜里摸出张纸条,是《红楼梦》服装设计史岩芹朋友的朋友介绍的厂子。 老式的转轮电话,就听那咔嗒咔嗒的动静,拨个号能给你累死,一不小心拨错了,还得从头开始咔嗒咔嗒。 “喂,是花田服装厂么?哦,我有个订单想跟你们谈谈。” (第八章也进去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生意谈成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这是罗湖的一个渔民村。 河边一溜小屋,土路泥泞狭窄,透着一股人畜粪便的味道。唯一像点样的建筑,就是那座小小的厂房,门前道路也是少有的干净宽敞。 “花田服装贸易公司……” 许非瞅了瞅牌子,确认地方。 这是史岩芹朋友的朋友介绍的,据说老板是个港商,嗅觉灵敏,早早就把香港的服装生意搬到了深城。 因为政策太优惠了,前三年免税,地租便宜,一平方一个月只要一块钱,更别说那极其廉价的劳动力了。 而他在门口等待的功夫,又往对面的矮山瞅了瞅——那是香港新界的打鼓岭。 香港啊,这时候是什么来着? 《开心鬼》马上就上映了吧?徐老怪应该加入新艺城了吧?《唐朝豪放女》已经引起轰动了吧,哎呀,夏文夕那副骨头架子,真是又瘦又骚…… 啧! 许非又不困了,跟着一个工作人员进了厂区。 负责接待的是个小经理,也是香港人,戴着黑眼镜,梳着油头。他对许非的到来有些惊讶,因为深城的服装厂基本是做国外订单,国内生意非常少。 而再一瞧,对方连双皮鞋都没穿,不免就有点轻视。 “许先生想订制什么服装?”他操着一口不利索的普通话问。 “T恤能做么?” “当然可以,我们公司技术纯熟,产品多样,不知想要多少件?” “一千件。” “一千件……” 经理笑了笑,道:“不瞒许先生,T恤利润低,单子又小,我们没什么赚头的。但既然是朋友介绍,这笔生意我们就接了,你想什么时候提货?” “……” 许非一听这话,准备好的说辞又憋回肚里了,想想道:“十天可以么?” “十天?这就不巧了,我们正在赶一批大单,忙完也得十天左右,你能不能延后一下。” “恐怕不能,我要的非常急。” “这样啊!” 经理扶了扶眼镜,抱歉道:“那就只能说sorry了,看来我们没机会合作。” “呵,那不打扰了。” 许非也没争取,起身便走,被经理送到门口。 他回头看了看这个小厂,心里明镜的,还是没被瞧得起啊!自己白丁一个,单子又小,人家可有可无,否则加班加点也能做出来。 而且对方的态度很不爽,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优越感。其实那些港商过来投资,就是冲着政策,谁那么好心回馈乡梓?就算回馈,也是赚了大钱之后再来刷名望。 不过没关系,大陆动荡结束,改革开放,万物更新,只要信念坚定,勤劳肯干,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许非瞬间觉得自己升华了,怀着满满的正能量离开了小渔村。 ………… 中午时分,天气正热。 小姑娘坐在铺子里,把着个小电扇不停的吹,时不时往外瞅一眼。她忽地一皱眉,坐起身子,低低道:“又是这个衰仔!” “妹妹,你家大人在么?”那衰仔晃晃悠悠的进了屋。 “你要做什么?” “有个生意谈一谈,正经事。” 小姑娘狐疑片刻,还是去里屋叫了人。出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非常非常瘦,有点像《鹿鼎记》里的胖头陀。 屋内没地方,里面是工作间,不能让外人进,俩人就到街边的屋檐下,往那儿一蹲。 “您贵姓?” “鄙姓钟。” “哦,钟老板。” 许非跟他握了握手。 都说现代的老板起源于南方,称呼那些个体做生意的,其实不是。在旧时,老板除了称呼戏班名角儿外,本身就有生意人的意思。 胡也频《到莫斯科去》里便道:“因为在那布店中,老板固然不把他看作一个人……” 而钟老板一听这个叫法,顿时乐了,“小兄弟抬举了,我小本经营,算不上老板。你是买成衣还是订做?” “我想订一千件T恤。” “噗!” 钟老板正点火抽烟,差点没咳死,他这小作坊每天能做七十件衬衣,一千件啊!! “大概是这种样式……” 许非把那两件T恤抖开,男款没啥特点,宽宽松松的。重要是女款,袖子稍短,袖口是斜的,然后下面有收腰,这样穿上去就会显得长手细腰,苗条很多——太胖的除外,拯救不了。 钟老板摸了摸,料子虽糙,但看着简洁大方,观感不错。 “对布料有要求么?” “不用太好,也不用太差,中等就可以,我是说价格。” “呵呵,明白明白。” 他连连点头,又道:“我店里的短袖你也看着了,那个料子普通还要四块钱。若是用较好的布料,成本肯定高一些,但小兄弟开口就是一千件,我也不矫情,就赚点辛苦钱,一件还是四块。” “那印上些图案呢?” “图案啊,这个就麻烦了。” 钟老板估摸了一下成本,道:“我还得联系印染厂,费用不低,一件七块怎么样?” “不,一千件T恤,印上图案……” 许非摇摇头,伸出四根手指,“每件还是四块!” “兄弟,这玩笑开不得,我可就赔钱了!” “别急,您也是买卖人,看看这个值不值?”他摸出一张图样,捂住一半,只露出几个字。 嗯? 钟老板没太明白,琢磨了一会,眼睛竟越来越亮,隐隐约约的觉出一丝味道。关键就是这个捅破窗户纸的创意,以前没人想得到! 对方的意思,就是自己拿来做,创意白送,也可以照猫画虎的赚一波快钱。但是这个风险…… 他心痒的不行,正想说看看全图,那纸嗖地被塞回去了。 “我还有几张,您考虑考虑,我下午再来。”许非起身就走。 钟老板在后面跟便秘一样,满脸纠结,瞧他要离开视线范围了,才猛地跺跺脚,“小兄弟,这活我接了!” …… 当即,双方签了个简易合同,许非付了部分定金。 由于印染还要时间,遂宽松到十五天期限,今天是七月七号,回去还来得及。他手里有一千多块,跟单大爷借了三千,这笔生意谈成,一下就得花掉四千。 不过自己有信心,很快就能几倍几倍的赚回来! (哇现在的水果,真是有钱人才能吃得起……)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万事俱备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进入1984年以来,京城可谓一天一个样。 去年许非来面试的时候,火车站附近的群体还没有如此多元化,今年就明显不同,颇有几分后世的样子。 1952年,国家提出“克服农民盲目地流向城市”,盲流这个概念由此产生。 1975年,更明文取消“公民有居住和迁徙自由的规定。”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是逆城市化的。直到改革开放以来,农村转为承包制,部分农民先行富裕,生产力提高,不再需要那么多劳动人口,于是剩余的劳动力便开始进城务工。 而城市各方面产业发展迅猛,也刚好需要这部分群体。 最先进京城的,是大量的乞丐,然后是以修皮鞋、木匠、扛活为生的农民工,再过几年,又会诞生一个非常有历史印记的群体——小保姆。 单说许非拎着两麻袋衣服,奔波千里,差点没折腾死在途中,狼狈不堪的出现在火车站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千件T恤,听着挺多,但这东西不占分量,一件贴一件,一件贴一件,一摞就可能好几百件。 广场上恰有一堆蹲着等活的,通身的气质跟自己也没啥区别,都是灰头土脸。他花两块钱雇了辆板车,给送到了小四合院。 咣啷一进门,大妈正坐在水龙头旁边洗菜,抬头一瞧,“嚯,二十多天不见人,原来当倒爷去了!” “您也知道倒爷?” “多新鲜啊!现满大街都是装蒜的,张口闭口就盘条、水泥、大彩电,不是几百吨都没人跟你聊。其实有什么啊,他们家最大的官就居委会主任,还特么盘条,他见一铁丝儿就不错了! 昨儿还有人跟我吹牛逼呢,说搞一发明,那汽车不用油,加点水就走,这不睁眼说胡话么?但我瞅你不错啊,起码还知道弄点货回来……” 哎呀,这大妈素质高啊,眼界也深! 许非默默拜服了一下,把T恤扔进屋,又抹身找了家理发店,然后进澡堂子好好搓了搓。等天黑的时候,他才摸着自己的小短寸回来,精神抖擞,又是一匹好马。 这座四合院颇为老旧,住着三家人,俩家都出国了。就剩大妈大爷带一孙子,子女在别的地方住。 这会老两口不在,可能又找谁遛弯去了。许非往自己房间走,忽地脚步一顿,发现锁头竟然没了,里面悉悉索索的还有响动。 卧槽,贼! 他立马就兴奋了,抄起一根插门的木头棒子,轻手轻脚的靠近小屋。先往里瞧了瞧,一个黑影正到处忙活。 “小偷!” 他猛的拉开门,一个箭步冲进去,大声喝道。那黑影吓的一蹦,连忙就地一滚,“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我就是看看,看看!” “看你母亲的,别跑!” “哥,哥!咱俩见过,见过!” 嗯? 许非住了手,拉开灯一瞧顿觉没劲,十三四岁的小屁孩子,正是大妈的宝贝孙子,叫陈小乔。 “站这,站好了!” 他大马金刀的往床上一坐,“你在我屋干嘛呢?” “哥,我真没偷东西,我就是看你拎了两袋东西,好奇想瞅瞅。” 陈小乔皮肤白净,从五官到身材都生的很小巧,一副人畜无害的德性。 “好奇?你特么好奇就溜门撬锁啊,我锁头呢?” “这儿呢。” 他从兜里摸出个锁头。 许非掂了掂,居然半点没破坏,扣上还能用,“手法挺溜啊,看来以前没少干。这事怎么解决,你是想我告诉你奶奶,还是直接去派出所?” “哥,你饶了我这回,我下次再不敢了,千万别告诉我奶!”陈小乔慌了。 “放了你,你又去霍霍别人?” “我真不敢了,我就是觉着,觉着挺有意思,我没想过偷东西!” “真没有?” “绝对没有!” “……” 许非看了他半天,这屁孩子心理变态啊!父母不在身边,老两口又有代沟,自己便找点刺激的事儿耍耍。 他也挺犹豫,过了会方道:“不告诉也行,但你得帮我做件事。” “没问题,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哼! 许非哼了一声,起身把门一关,又觉得有点热,遂把上衣脱了。 “咕噜!” 陈小乔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瞧那一米八的个子,流线型的肌肉,还有某根又粗又长的棒子,忽然嗅到了一丝哲学的气息。 “你放暑期了吧?” “放,放了。” “那正好,我弄了点东西,打算这段时间买了,你就帮我跑跑腿。” 许非合计了片刻,道:“我需要一辆板车,骑的那种,你能弄来么?” “我同学家里有,但他肯定不能借。” “那就租,一天一块钱,交给你去谈。还有你给我弄几个纸板,越大越好,能画画的。我要的急,最好明天给我拿来。” “一定一定。” “嗯。” 许非点点头,又道:“你转过去。” “啊?” “我让你转过去!” “……” 陈小乔哆哆嗦嗦的转过身,跟着就觉一只脚狠狠踹在自己屁股上,往前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到。 “小屁孩子学什么不好,干特么偷偷摸摸的,以后乖巧点,你奶奶养你不容易!” 许非踹了一脚,反正自己舒坦了,又摸出两块钱,“去吧,明天咱们开工!” “诶!” 陈小乔愣了一会,才借过钱,匆匆跑了出去。 ………… 此后几天,许非忙的不可开交,连带着陈小乔也脚不沾地。 板车和硬纸板已经就位,他又联系了一家纸盒厂,买了一千个白纸盒。长方形,带盖子那种,一个才八分钱。 这会在屋里,床上床下被纸盒堆满,麻袋也撕开口,露出一摞摞的T恤衫,中间又勉强挤出块地方,摆了张桌子。 陈小乔拿着一个土熨斗,形似铁壶,里面装着烧炭,先一件件熨,然后叠好,再一件件装进盒子。 少年没耐性,但不得不干,满脸苦逼。 陈小乔很讨厌许非,却又非常佩服,因为几天来,自己亲眼见他在那纸板上勾勾画画,就像传说中的魔术师一样,从无到有,色彩纷呈,已经显露出一个半成品的画作。 少年不懂绘画,就觉着特大气,戳人堆里也能一眼瞧见那种。 而外屋,许非稍稍放下笔,站远了观赏片刻,距自己巅峰时的水准还差一些,不过也能应付了。 他手里还剩几百块钱,买这套画具又花了不少,可以说,这是笔不成功便成仁的买卖! “今天28号了……” 他忽然叹了一声。 “28号怎么了?”陈小乔奇道。 “怎么了?让你平时多读书,多看报,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我天天在这熨衣服,哪来的时间读报?”陈小乔特委屈。 许非全当没听见,训道:“少废话,快点熨,后天带你上街。” “哥,我们要闯荡了么?” 少年一听就活跃了。 “是啊,你小子好运,也算铭记历史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第一枪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7月30日,晨。 昨夜的暑气还未褪尽,又被今晨的热气融合叠加,使得温度又拔高了几分。 工作的人们走出家门,抱怨着糟糕的夏末,自行车叮铃当啷的回响在大街小巷,无精打采,整座城似乎都笼罩在了这股热浪之中。 许非早早的把陈小乔叫起来,吃过早饭,便骑着那辆租来的破三轮前往西单。少年迷迷糊糊的窝在车里,跟一百件T恤和几块大大的硬纸板做伴。 小四合院在东城区安定门附近,再过三十年,这的房价从6万-12万不等。 他蹬着车子,顺着安定门外大街一直走,很快到了地坛公园,经过门口的时候,嘎吱一刹车,“哎,那帮人干嘛呢?” 陈小乔随意瞧了眼,稀松平常道:“练气功呗!” “气功?” 许非眨巴眨巴,只见十几个大叔大妈在门口草坪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奇葩姿势。有的交叉步,身体前倾,双臂展开;有的盘腿坐着,脑袋上扬,口中念念有词;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侧着身,不知是睡了还是傻了…… “这叫罗汉功,说是平常模仿罗汉,就能运气护体。我老师还有好几个练的呢,我们家隔壁那大爷也学来着。” “那你奶奶学么?” “我奶最看不上这些人,说都是傻逼!” 啧,不愧是我欣赏的大妈,有层次! 许非惊叹不已,原来气功热这么早就开始了,他不太了解,一直以为是八十年代中后期才兴起的。有机会还真想接触接触,看到底是一帮什么妖魔鬼怪。 路程不算近,约莫八点钟,俩人才到了西单商场。 这年头的京城商圈就三个,王府井、大栅栏和西单。西单以一座大商场为核心,再囊括外围商店,什么半亩园食品店、富汉臣镶牙馆、万国理发馆、盛锡福帽店、知行书店等等。 有点闲钱的都爱来这边逛,一是相对干净,二是齐全。围着这地界儿,购个物、理个发、看个电影、打打牙祭……那种幸福感,不比现在差多少。 商场还没开门,门口就已停满了车,马路边还有座人行天桥。这座天桥十分有名,是很多老人的回忆。 许非观察了一下人流量,决定把摊子支在天桥上。先把几块纸板架好,小摊一摆,上面放着几件T恤,旁边还有个衣架子,也挂着几件。 陈小乔第一次干这事,心里没底,“哥,咱们能卖出去么?” “卖不出去。” “啊?”少年一愣。 “哈!” 许非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又冲下面一指,“去买几十份报纸上来。” “干嘛?” “让你去就去,一会机灵着点。” ……………… 八十年代文学热,各种书刊发行的同时,报纸也是五花八门。但都是散户,支张床板,搭个架子,随处都是卖报纸杂志和旧书的。 到了九十年代,政府才跟邮政部门协调,设立印有“邮政报刊”的特制报刊亭。 所以这会都是小摊,甚至还有报童,挎个破书包,分片区,每天能挣个几毛钱。小孩子都机灵,业务纯熟,知道什么时候人流量大,什么时候可以休息。 八点半过后,随着商场开门,西单猛然间多了好些人。这些小萝卜头也开始活动,在里面钻来钻去,扯着嗓子拼命喊: “号外!号外!” “中国首夺奥运金牌,中国首夺奥运金牌!” 嗡! 这声喊,就像往湖里投进了一颗石子,泛起了阵阵涟漪。人们本是来逛商场的,听了都一怔,一个年轻人当先道:“小孩,给我一份!” “一份不好找零,我们两份一起……” “行了别废话,给我两份!” 他拿过一份《人民日报》和一份《体育报》,先看《体育报》,上头两个大字,号外! 然后配着图片,一个头发微卷,脸庞较圆的中国运动员,穿着一身火红的运动服站在领奖台上,右手拿着鲜花。 而他脖子上挂着的,正是一块沉甸甸的金牌! 《体育报》内容比较少,可能获得的信息不多。年轻人匆匆扫了一遍,只觉心里跟猫抓一样痒,又觉得有一团火在心灵深处燃烧起来,压抑的无从释放。 他连忙转看那张国内最权威的大报,这就详细多了: “1984年7月29日,洛杉矶普拉多射击场成为了一个历史性的地点。而许海峰,也在这一天成为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 27岁的他站在40号靶位上,身穿红色运动衣、天蓝色运动裤,胸前印着中国两个大字。 根据比赛日程,这届奥运会上第一个决出金牌的项目,是男子自选手枪慢射。比赛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第六组的十发子弹。 在这一组的前三枪里,许海峰竟然打出6环、7环、8环的成绩,形势急转直下,突然变得对他极为不利。他又打出了四发子弹,但似乎还没有找到感觉。 许海峰静静地站在靶位上,只剩三发子弹了,但就是不见他举枪射击……” 年轻人戳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动不动,紧紧攥着报纸,手指微颤,口中轻读。而在他周围,还有越来越多相似的人停下了脚步。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一点一点溜走,距离比赛结束越来越近,但许海峰还是像尊石像一样站在靶位上。 所有人都开始着急了,中国队的教练悄悄聚集到他身后,手心都捏出了一把汗。 14分钟过去了。 只见许海峰慢慢抬起头,调整了一下呼吸,举起了手里的枪。 9环! 不错的成绩,看台上传出一阵低低的骚动。 10环! 身后的教练不自觉抹了一下额头,他非常清楚,瑞典的斯坎纳克尔和王义夫都已经打完了全部子弹,以565环和564环暂时排在第一和第二位。 此时,许海峰的成绩是556环,也就是说,如果下面一枪是十环,中国人将实现零的突破! 第60枪,最后一枪,很多人甚至闭上了眼睛。 10环! 一个大大的10环印在了靶上! 现场的每一位同胞都在欢呼,教练和领队都跑了上去,紧紧拥抱住他……颁奖时,萨马兰奇紧紧握着许海峰的手说:这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一天!” 后面还附着一篇评论,《历史性的突破》。 “1932年,第十届奥运会在美国洛杉矶举办。23岁的刘长春孤身参赛,成为我国奥运首人。 1952年,第15届奥运会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举办。7月19日开幕,我国在前一天晚上才收到约请。23日组成的40人代表团,于25日起程,29日抵芬兰。 竞赛已开端多日,仅吴传玉一人参与百米仰泳预赛,未能出线。可是,五星红旗榜首次在奥运赛场和举办城市上空飘荡! 1979年10月25日,国际奥委会执委会在RB名古屋通过决议,康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国际奥委会的合法席位。 而1984年7月29日,在这一天,中国人实现了奥运会金牌零的突破,许海峰将中国人半个多世纪对奥运梦想的追逐终于变成了现实! 在举世瞩目的奥运赛场上,终于奏响了我们的国歌!” 轰! 年轻人心里压的那团火终于彻彻底底的释放出来,他贪婪的,如饥似渴的,重读着每一个字,注目着每一张现场照片 那个平凡又伟大的运动员,那块沉甸甸似透过黑白铅字泛出光彩的奥运金牌,还有那两个大大的中国和火红的红旗! 他又抬起头,与每一个手拿报纸的同胞相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清清楚楚印着彼此的激动和血脉沸腾。 “给我一份!” “给我一份!” “没有了,没有了!” 偌大的西单商圈,仿佛一瞬间陷入静止,又一瞬间喷薄而出,奔涌着,流淌着,感染着每一个人。 这年代,压抑的太久,这年代,对荣耀和自信心渴求太多。 各处摊点的报纸早被抢购一空,无报可卖的摊主却也在拍着巴掌,奋力嘶喊: “号外号外!中国首夺奥运金牌!” “许海峰一枪打破记录!” “我们不是东亚病夫!” ………… 许非真的没想到,自己竟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到,仿佛抹除了时代的差距,融身为此时此刻的一员。 他看了好一会,才抹了下眼角,“开工!” “来了!” 陈小乔感触不深,只取出一个二手大喇叭,照着事前练好的台词喊:“都来看一看啊,厂家特制奥运文化衫,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还有优惠祝福活动,免费送报纸,都来看一看啊!” 正是西单人最多的时候,天桥更是人来人往。摊子本就惹眼,这一喊,呼啦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一对小情侣刚走上来,挤进去一瞧,顿时被那幅大画吸引。 “哎,这画真好看!” “确实不错,大气!” 只见几张纸板拼成的一副画作,大红的底色,天安门露出一半,上面光辉万丈,写着“为奥运加油!” 另有一张空白的纸板,不知道用途。 再看衣服,好像是从南边过来的T恤衫,款式却又精巧一些,上印一个五环,还有“洛杉矶,1984”的字样,最上面则是一句话: “为中国喝彩,为健儿加油!” 没有会徽,因为做的时候还没公布,也没有第一枪和零的突破,那特么就成未卜先知了! 女孩子颇为喜欢,问:“多少钱一件?” “23块钱。” 对T恤来讲,有点贵,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一件布料不错的长袖上衣也二十几块。 她正想讲讲价,又听许非道:“我们有个优惠活动,看到那边的纸板没?只要您写上一句为奥运祝福的话,我们当场优惠,20块一件!” “写了就优惠?”女孩子眼睛一亮。 “对,写了就优惠,写什么都行。” “那我来!” 女孩子顿时不再纠结,走到空白的纸板前,“我写什么啊?” “你就写中国加油吧。”男朋友道。 “那太单调了……” 她思量片刻,拍手道:“我写旧貌换新颜,拼搏新时代;你写奥运健儿多奇志,为祖国争光添彩。” 两个好似大学生的年轻人,拿起笔刷刷写了两行字,字体漂亮大方,在纸板上格外显眼。 女孩子当场付了40块钱,陈小乔差点没扔了,这辈子没拿过这么多钱呢,连忙递过两个白色纸盒。 “还有包装呢?” 女孩子打开纸盒,见T恤平平整整,叠的也用心,立时又满意不少。她本就穿着一件短袖,但性格爽利,拿出来当场套上。 自己身上是,“为中国喝彩,为健儿加油!” 男朋友身上是,“中国崛起!” 来西单逛的都有点闲钱,再加上这波热潮,个个心潮澎湃,纷纷意动,“我也要一件。” “我要两件。” “我要崛起那件!” “我要两件女款的,这衣服设计还挺好看的。” 卖东西么,得让客人觉得有便宜占,还得有参与感……当下买的人越来越多,买完了又出现问题,戳在纸板前不晓得写啥,一个个比较羞涩。 “你写什么?” “我还没想好,你写啥?” “我也没想好。” “哎,让我来!” 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挤过去,抢过笔刷刷写就,众人一看,嚯,还是首打油诗! “为国增光当此时,拼搏奏凯定回响。 风流人物今朝赏,留下传奇万古芳!” “好!” 气氛瞬间热烈起来,齐声叫好。在此带动下旁人不再矫情,愈发放的开,古代诗词现代诗歌,摘录的原创的什么都往上怼,有个家伙干了一百多字,居然是篇短评,末了还有署名。 许非保守起见,只拿了一百件,结果一波流带走,俩小时卖了一大半。后来买完的也不走,就站在旁边看热闹,专瞧别人写什么。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东亚病夫的帽子,我们摘掉了!” “雄起喽!” 一块普普通通的白纸板,俨然成了一个低配版BBS,那些看了新闻暂无处发泄的人们,总算找到了一个出口。天桥上严重拥堵,路过的心生不满,结果瞅了两眼也停住不动。 小半天的功夫,太阳尚未升到当头,一百件宣布售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宝玉 如果有人回溯历史,许非的脑袋上一定会被按个“文化衫第一人”的名头。 按照正常发展,文化衫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才会兴起,而且风评不是很好。因为那时的文化衫以叛逆c调侃为主,充满个人情绪。 “我是流氓我怕谁”c“跟着感觉走”c“我吃苹果你吃皮”之类 而现在是84年,谁见过奥运文化衫这东西?又有谁听过水群就能优惠打折这种操作? “两千块啊!两千块啊!” 陈小乔激动的直蹦,捂着钱跟亲命似的,“这比溜门撬锁刺激多了,明天咱还来么?” “你说呢?” “来啊!” 少年貌似通透了,正经道:“哥,以后我不干别的,就跟着你混了。” “别介!好好上你的学,我这都是快钱。”他立马拒绝。 刚刚中午,天还早得很。 许非本想回去再拉一趟,又觉着有点过量,这玩意得配合金牌来。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本届奥运会一共拿了十五块金牌,具体不清楚,就记住了许海峰的首金,还有李宁的三金c二银铜,一举奠定了体操王子的地位。 “啧,看来得搞个奖牌竞猜了!” 他一边琢磨着新点子,一边让陈小乔收摊。 百件t恤一个没留,剩下几个大纸板,最显眼的自然是那个聊天群。好大好大的一块板几乎都被写满,字体各种各样,还有小孩子的笔迹歪歪扭扭。 只剩最下面的一小行,勉强还能写几个字。 许非被众人的激情点燃,这半天过的也是心潮澎湃。他抄起笔,特想抒发点什么,遂在末尾添了几个让陈小乔极度困惑的数字: “666!” 京城,西山。 一条由野花点缀的山路,蜿蜒曲折的通向山顶,尽头立着栋楼房,正是《红楼梦》第二期培训班所在地,一家空军招待所。 那些个奶奶c小姐c老爷c少爷经过几个月熏陶,已经入了味儿,痴了迷,每个人都在让自己更接近那个时代。 姑娘们都辫起了辫子,高跟鞋扔在角落里落满尘灰,每天仍是早早起身,练习形体和各种礼节。 没有某人看管,陈小旭固态复苏,礼节练习逃不掉,但可以逃跑步。 这会儿,她就一个人躲在树后面看书,边看还边往下瞅瞅——小伙伴们正在山路上跑的气喘吁吁。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她才溜回招待所,往床上一pia,蹙眉泣目,一副难受的德性。 过了会,就听“咣当一声”,胡则红撞开门,满脑袋都是汗,一瞧她这样子就来气,“行了别装了,快出去看看。” “我看什么?”陈小旭无比衰弱。 “你宝哥哥来了!” “什么?” 她骨碌爬起来,“你说宝玉找到了?” “正往这边来哎,你等会我!”胡则红甩甩手,追了出去。 第一期培训班结束后,大部分角色都已确定,除了贾宝玉。为此,剧组不得不在报纸上招聘演员,并提出了极为严苛的要求: “脸蛋白,胖而不蠢,不十分圆。” “身材不能高大,手脚不能粗壮,颧骨不能高,要有一张桃花般的盛开的脸。” 哎哟,你瞧瞧这条件! 以前的贾宝玉通常是反串,但王扶霖的一个死原则,就是绝不反串! 当然了,他找了一个女孩子演秦钟,不过审核的时候,觉得实在不妥,还是把秦钟的戏份全剪掉了。 却说陈小旭出了房间,自己往山下走,远远瞧见琏二爷引着一个陌生男孩走上来。 待到近前,琏二爷笑道:“这是欧阳,刚找到的宝玉。这是黛玉,陈小旭。” “” 姑娘冷眼打量,见他穿着个短袖,大裤衩子,圆圆的娃娃脸,眼睛很大,笑起来有虎牙,别的倒也没啥出奇。 “你好。” 欧阳拘谨的打着招呼,瞧她只是微微点头,不免愈发紧张,错过身后小声问:“她不太好接触的样子啊?” “她就这样,熟了就明白了,其实心地特别好。” 琏二爷带着他进楼,安顿房间,跟着便是吃早饭。 这里的伙食比圆明园强一些,馒头稀粥小咸菜,起码管够。欧阳初来乍到,小心的很,进门望望不知道坐哪儿。 “宝玉!宝玉!” 东方文樱招招手,“来这边坐。” “哦!” 欧阳不好拒绝,只得混在一桌胭脂堆里,觉着自己就像马戏团的猴子,被姑娘们当众围观。 “看你也没啥特殊的,怎么招进来的?”胡则红心直口快。 “我前几天试了装,王导说我上镜还行,就把我留下来了。” “王导说行,那肯定就行了,等你录像我一定得看看。”东方文樱没演成宝玉,还是有点不爽。 众人叽叽喳喳,唯陈小旭一人不作声,低头猛吃。 由于宝黛的角色关系,欧阳对她十分留意,眼睁睁看着这个瘦弱的妹子啃了两个大馒头,又喝了一大碗粥。 “你,你胃口挺好的啊。”他忍不住道。 “” 陈小旭白了他一眼,没搭理。 胡则红接话道:“她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怕胖,她干吃也不胖。昨天晚上吃大肥肉,我们都不吃,就她一片一片的往嘴里塞,那才叫气人呢!” “就你多嘴!” 陈小旭轻轻敲了她一下,又用手扇了扇,居然发现有几只苍蝇飞来飞去,皱眉道:“我们以前没苍蝇的,怎么你一来就有苍蝇,以后叫你招苍蝇员吧?” “呵呵!”欧阳傻笑。 这人能演宝玉? 陈小旭愈发担忧,擦了擦嘴,起身走了。 “没事,她就这样,给我们每个人都起外号。她还叫我怪味豆呢,不过我也叫她白耗子!”胡则红乐道。 “感觉你们,你们都挺怕她的?”欧阳试探道。 “不是怕,她年纪小,外冷内热,其实很调皮捣蛋的,你们多接触接触就好了。”邓洁道。 “主要是呀,能治她的人没在这儿。”张俪忽然插了一句。 “对,治她的人没在这儿,不然还容她这么嚣张!”胡则红拍着桌子,分外认同。 别的姑娘也是连连点头,只欧阳一脸懵逼。 8月3日,《京城青年报》报社。 采编部的成员围成一圈,正开着选题会议。其实都是老生常谈,介绍下政策,大环境,深挖致富经验,推出优秀青年实例,再开个奥运专题也就差不多了。 这会只有党报和专业行业报,尚无都市报的概念。 啥叫都市报呢?在内容上,以市场需求为主;在选题上,以贴近老百姓身边为主;在广告上,只要你给钱我就敢发。 比如今天着火了,明天打架了,后天你家狗丢了,大后天又找着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破事,日报系不会报导,但都市报专写这些,老百姓爱看。 所以才有了九十年代末,都市报迅速崛起,经济收益冠绝同行的现象。 至于青年报系,属于共青团旗下,相对活泼一点。 而大家报完了选题,一个女记者忽道:“主任,我听说西单有个卖奥运文化衫的,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叫奥运文化衫?”主任奇道。 “就是衣服上印一些奥运主体的图案和文字,卖的特火,都成西单一景了。” “我前两天还看着了,愣是没挤进去,那人都跟吃饭似的。” “诶,我家孩子昨天还让我买一件来着。” 几位记者七嘴八舌的议论,主任也听明白了,顿时来了兴趣,“那可以啊,你就去跑一趟,再叫个摄影记者,最好深挖一下,我正愁没新选题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八章 采访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于佳佳抵达西单的时候,是中午过后。 她先往天桥上看了一眼,没找着人,又往商场附近瞧了瞧,终于在东侧二百米的地方,发现一个不小的聚集点。 她招呼摄影记者赶过去,在外围就听见里头议论: “八块太少了吧?” “肯定能超过十块!” “就是,现在已经拿七块了,今天可能还有呢。” “大家让一让,让一让,我是《京城青年报》的记者,想……” 于佳佳话还没说完,又有一伙人往里挤,“麻烦让一下,我们是《中国青年报》的记者。” 嗯? 两伙人一怔,紧跟着又听,“劳烦让一让,我是《京城晚报》的记者……” 好家伙! 一个小小的衣服摊子,竟让三家报纸撞了选题。青年系的面带不善,怎么连晚报都来了? 晚报属于日报系,更偏向于群众生活。而且《京城晚报》历史悠久,毛爷爷亲自写的报头,在京城一地发行量极大。 这三家一喊,大家也愣了,随即兴高采烈的给让出一条通道。 “记者都来了,肯定要上报纸。” “哎会不会采访我啊,我得怎么说?” 连电视机都很稀少的年代,报纸就是当之无愧的传媒老大,在老百姓眼里是非常神圣的东西。 于佳佳奋力冲到前面,又被几个买衣服的挡住,人家可不管你记不记,分毫不让。她只见得一个年轻摊主,带着一个少年,架子上挂着几件样品T恤。 略微打量,她便移开目光,视线转到旁侧。 在摊子左边,立着五块一人高的大纸板,其中四块密密麻麻写着字,另一块也写了一半。她逐一看去,有祝福加油的,有卖弄诗歌的,有正经点评的,还有写数字的。 “这三个6是什么意思?” 于佳佳百般不解,跟着又看右边,也立着一块纸板,上写5、6、7、8、9,一直排到25。5、6已经被画了叉,数字下面,都写着一个个“正”字。 刚巧一个中年人买了件T恤,在纸板前思索片刻,在18下面添了一笔,接着又回到摊位。 那少年问:“猜的多少?” “十八块。” “哟,您还挺有信心。” “那是,咱们中国崛起了嘛!” 少年笑笑,在一张纸片上写了18,又加上男人的姓名、日期、购物数量,道:“收好了,猜中了凭此兑奖,丢了我们可不管。” “明白明白!” 中年人小心翼翼的塞进兜里,不放心的问:“那个,你们奖品……” “都说好几遍了!大家也听着点,话放在这儿,猜中就有奖,价值肯定不低于T恤!” “那就好,那就好!”男人讪笑着离开。 终于获得了空档,三家记者连忙抢过去,“你好,我想采访一下!” “你好,我是……” “你好,我想问问……” 陈小乔刚才还很老成,瞬间原形毕露,赶紧让老大顶上。 “你们好,我是摊主。” 许非走过来,笑道:“我姓许,名字不便透露,外地人,现在京城工作,工作也不便透露,只是刚好有些闲暇,就想做点小生意。” 咦,这展开不对啊! 三个记者面面相觑,这哥们怎么如此娴熟,好像经常接受采访的样子。 于佳佳先反应过来,率先问道:“那你是怎么想起卖文化衫的呢?文化衫这个概念,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么?” “其实这个叫T恤衫,在南方很常见,北方现在也越来越多。我最初是觉得在衣服上印些图案文字,应该会很有意思,后来才突发想,跟奥运联系在一起。 因为我本身是个体育迷,也了解一些情况。我们国家历史上参加过几次奥运会,但那时内忧外患,国力衰弱,没取得好成绩,甚至一度没有参赛资格。 我觉得竞技体育在一定程度上能体现国力大小,直白讲,竞技体育拼的是什么?就是技巧和身体素质。只有国力强盛了,老百姓才能谈得上身体素质,国家才有这门心思来培养运动员。 比如现在,祖国正在崛起,时隔多年再次参加奥运会,我本身就有这种感觉,一定会大放光彩。 至于为什么叫文化衫?很简单,其实它可以叫奥运热,跟现在的诗歌热、出国热、气功热一样,都体现了当今社会的一种文化现象,所以我管它叫文化衫。” “你对自己的感觉就这么有信心?” 于佳佳很妙,对方就像一个赌徒,赌定奥运能掀起热潮。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我是对祖国有信心,对那些奥运健儿有信心!”许非又升华了。 “说的好!” 围观群众特给面子,高声叫好。 “可这终究是一种商业行为,将商业与奥运捆绑,是不是有借机发财的意思?”《京城晚报》的记者问。 嚯! 这哥们很敏锐啊? 许非想了想,道:“首先我们得达成一点共识,商业行为并非不良行为,或者违法行为。现在国家鼓励农民承包,鼓励进城做生意,鼓励个体户和手工业者,就表明我们越来越认识到,经济运转在在社会变革中起到的巨大作用。 我做的这些,只不过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再过几年,可能满大街都是卖文化衫的,没人觉得怪。 我虽然是个卖衣服的,但我也真心为奥运加油,在为奥运做宣传。我既没强买强卖,也没以次充好,甚至你写一句加油,我这都有优惠。 而且说句最老实的,我付出这么多成本,总得赚一点吧? 所以关键是如何运作,尺度很重要,不能为了发财不顾一切,丢了做人的底线。在道德和法律容许范围内,做一些新鲜的尝试,我觉得大家都能接受。” “……” 这个展开更出乎三家的预料,侃侃而谈,有理有据,这哥们到底谁啊? “而且你们看,这边是留言板,那边是金牌竞猜。” 许非引着几个人参观,介绍道:“让大家竞赛,本界奥运会中国队能拿几块金牌。猜对了,凭刚才的纸条回来领奖。” “猜对多少,你送多少?”于佳佳问。 “没错,正好今天有记者朋友作证,决不食言!” 哇哦! 围观群众又是一片叫好。 还能这么玩么?纵然记者见多识广,此刻也不免连连称。当即,三家又去采访路人: “前些天就来了,开始在天桥上,后来人太多,堵的走不了,才搬到这边。” “我们一家三口都买了,贵是贵点,但百年一遇啊,零的突破多有纪念意义。” “什么?下届?下届哪还有零的突破啊!” 采访完毕,他们又要拍照,这下许非婉拒了。 开玩笑,我是跟剧组请假来的,要是让那帮大佬看见,你特么不好好培训,跑来投机倒把,那妥妥歇菜。 折腾了小半天,三家都觉不虚此行,素材太多了。 临走时,于佳佳跟两位同行互相看了看,选题一样,采访也是同时,不存在独家爆料,那就看角度和深度了。 这叫正面杠。 (晚上还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三十九章 万元户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8月4号,晨。 陈小乔不用叫,就自动自觉的爬起来,匆匆扒了口饭,钻进老大屋里。 许非也刚吃完面条,道:“来的正好,今天活重,早点装车。” “今天拿多少?” “两百,哦不,三百件!” “三百?” 陈小乔吓了一跳,但也没说什么,乖乖的开始装车。 1984年,京城职工的平均年工资是1086,每月平均90块钱。当然有穷有富,但能来西单逛逛的,基本都有点余钱。 俩人第一天卖了100件,第二天80件,第三天搞了金牌竞猜,又恢复到100件,如今五天过去,共卖了480件。 还差一丢丢,就是传说中的万元户! 一辆三轮已经不够用了,陈小乔又租了一辆,三百个盒子加上纸板摞的老高。这些留言板可是宝贝,每天都要带去的。 七点多钟,装好了车,一人骑着一辆开赴西单。途中经过地坛公园,那帮练罗汉功的仍然pia在草坪上东倒西歪,感受天人合一。 到了地方,把摊摆好,早有卖报纸的凑过来,“许老板,好消息啊!” “什么好消息?” “您瞅瞅,三家报纸,全登了!” 那哥们攥着一叠报纸,唾沫横飞,“好家伙,我还是头回见着,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昨儿还问我几句呢,你看看这段,就是我说的!” “哎,这个是我说的,咋不写我名字啊,我都告诉他了!” 一帮卖旧杂志的全围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顺带恭维一番——有这个衣服摊子,连带周边也兴旺不少。 陈小乔把三份报纸贴在纸板上,抚了又抚,倍感荣耀。许非则拿着报纸,逐一审阅。 先是《中国青年报》,标题:《奥运文化衫西单亮相,新青年如何贴近新时代》。 什么鬼? 许非一阵嫌弃。 再看《京城晚报》的,标题《外来小伙进西单摆摊》,副题“奥运文化衫引关注,买衣服成万元户。” 这就有点都市报的意思了,通俗易懂,笔调亲民。 最后是《京城青年报》,标题“文化衫,留言板,金牌竞猜,首个消费热点诞生。” 哎哟! 许非眼睛一亮,这家记者可以啊,能写出消费热点四个字,就说明真有两下子。 他认认真真读了一遍,虽有时代局限性,但确实能看出笔者的思考和眼光,也记住了那个叫于佳佳的名字。 又过了一会,商场开门,人流增多。 摊子本就小有名气,再加上记者朋友的助攻,便是最厉害不过的广告。老百姓信这个,报纸都报了肯定是好东西,何况还是三家! 原本一直犹犹豫豫的,此刻也动了心,再看众人都抢着买,自己也热血一冲,生怕卖光了。 “我要一件男款,一件女款!” “中国崛起还有么?没了?那加油也行!” “小码的,小码的,我家孩子穿!” 许非忙着收款,拿盒子,确认留言;陈小乔忙着写卡片,告知竞猜,一张卡写了错,错了写,满脑袋都是汗。 一个多钟头,一百多件就流水般出去了。 陈小乔得到短暂的歇息,抹了把汗,都有点害怕,“哥,这么多人猜,我们会不会赔钱啊?” “咱们从820件开始搞的活动,820个人,能蒙对的有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那也有80个呢,你不说价值不低于T恤么?” “你傻啊!” 许非揉了揉他脑袋,“咱们随便弄点小玩意,包装精美点,人家一看挺上档次,心理平衡就够了,谁管你那东西值多少钱?” 就像点娘送的中秋大礼包,号称价值不低于几百块,结果一看,略略略…… ┑( ̄Д ̄)┍ 摊手摊手。 一波人潮过后,生意出现空档,陈小乔看着剩下的一百多件颇为焦急。许非稳得一逼,还买了个西瓜抱着啃。 等着等着,等到了下午,他忽道:“到商场里看看。” “诶!” 陈小乔应了声,跑进西单商场。 不为别的,就是到卖彩电的地方看新闻,这几天都是如此。谁拿了金牌,电视台会有快讯,而一有快讯,老少爷们都会欢呼一阵。 不过这次他去了很久,半天才跑出来,疯了一样。 “卧槽!卧槽!” 少年词汇量不多,比比划划,情绪特激动,“李宁太牛逼了,一人拿了三块金牌!” “三块,你没看错吧?”马上有人怀疑。 “我特么又不瞎,鞍马、吊环、自由操,三块妥妥的!还有楼云也拿了一块跳马,卧槽,一天四块!” “昨天栾菊杰拿了一块击剑,那就是12块金牌了!” “12块!” “破10了!破10了!” 场面瞬间轰动,自豪感暴涨,从许海峰夺首金以来,再次达到一个高峰。 许非走到纸板前,刷刷刷把7、8、9、10、11全部划掉,“对不住了,这些朋友已经出局!” “哎,早知道往后压了!” “谁能想到呢,现在就12块了。” “老板,我再买一件行不行,正好我媳妇想要。” “一人仅限一票,理解一下。您媳妇想买,最好本人来,这样对别人也公平。” 有了这波(防和谐)大助攻,衣服卖的快,三百件一扫而光。 许非边收钱边摇头,条件所限啊,不然再联系联系服装厂,加印一些T恤,利润会更大。可惜这年头制作工艺落后,交通也费劲,等衣服做好,再运到手里,奥运都特么结束了! 不过也挺好,免得人心不足。 而他这生意一活,连带着周边也热闹起来。卖玉米的,卖烤白薯的,卖茶水的,都在旁边转悠。 有个报摊摊主机灵,提供了几把椅子,招了不少闲人过来。每天不干正事,早早买上一份报纸,就坐在树荫底下能神侃一天。 俨然西单一景儿。 ……………… 8月12日,奥运会闭幕。 中国队最后一块金牌,是周继红的跳水,将金牌榜定格在15块上。不仅轰动了国内,也轰动了国际,谁都没想到时隔多年首次亮相,就能飙到这等成绩。 第一美帝,83块金牌,总数174。 第二罗马尼亚,20块金牌,总数53。 第三联邦德国,17块金牌,总数59。 第四中国,15块金牌,总数32。 苏修正跟美帝撕逼,没参加,不过没参加也就罢了,丫还各种柠檬。像许海峰夺金之后,塔斯社就酸溜溜的发评论,说“许海峰的成绩在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上,只能拿第三。” 你特娘的上届奥运会,关我这届屁事啊? 就一瓜皮! “大娘,大娘!” 上午时分,许非拎着两兜子东西进了主屋。 大妈正在配小牌,现在很多人都没见过,那种长条形的纸牌,也有饼、万、条、花,相当于纸质麻将。 “哦,小许啊,你找小乔吧,他出去玩了。” “不是,专门来看看您。” “这门里门外的,咋还看起我来了?” “这阵子我不倒腾点衣服么,小乔帮了我不少忙,我就给您买了点东西表示表示。”许非把东西放在桌上。 “这可使不得!” 大妈连忙拒绝,“那小子以前放暑假,东跑西颠没正经,今年有你带着稳当不少。那报纸我都看了,你是个有能耐的,那小子跑跑腿就当锻炼了,快拿回去,拿回去!” “给您买的就收着,我拿回去也退不了。” 许非硬塞到她手里,道:“这阵承蒙您照顾,我也忙完了,得离开一段,就当告别礼了。” “那你不继续租了?” “租,过阵子我还回来。” 推让了好一番,大妈才算收下。 既然收下,也就不矫情,待许非闪人,她上去就开始扒拉,有点心糖果,茶叶烟酒,几斤水果和猪肉,另包着几米上好布料……全是实实在在的。 给自己买,没给孙子,那是怕孩子小,乱花钱。 “哎哟,真不错!” 大妈摸着手感柔顺的布料,愈发觉得这年轻人周到细致,印象大好。 而许非回到自己屋里,门一锁,窗帘一拉,先翻出一个口袋倒在床上,又从兜里摸出几把钱,拢到一起跟小山似的。 一共卖了两万块钱,成本四千多,净赚一万五出头! (盟主会在上架之后统一加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章 回组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谁说典故呐,我也听听。” “还有谁,他拐着弯子骂人,还说是典故。”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宝兄弟,他呀肚子里就是典故多,只可惜前儿在娘娘跟前作诗,把眼前的典故都给忘了。别人冷成那样,他急的鼻子上直冒汗,这会怎么偏又有好记性了?” “阿弥陀佛,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停!” 西山半山腰的一个亭子里,饰演贾雨村的刘宗佑满脸无奈,道:“张俪,你的口音还是有点重,而且非常平,没有情绪起伏在里头。 陈小旭,你跟张俪对戏还不错,跟欧阳就像个陌生人,尤其是眼神,无光无情,那是林黛玉看贾宝玉的眼神么? 欧阳倒是进步一些,不那么拘谨了。” 贾雨村也是剧组的表演老师,正带着三个主角排戏,“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段。 宝玉讲了耗子精的典故,编排黛玉,刚巧宝钗来了,拿元春省亲时让大家作诗的事儿回怼宝玉,是一场三人戏。 “你们仨最大的问题,就是照着剧本在背台词,互相没有交流,缺乏感情……小旭,你不是跟欧阳挺熟了么,为什么一对戏就变成这样?” “……” 姑娘低头不语。 贾雨村也没辙,道:“尽快成长起来好不好,我们很快就要开机了。你们自己整理一下,我还得给探春排戏。” 他转身走了,剩下宝黛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尴尬。 陈小旭心里很烦,自己也不晓得原因,明明跟欧阳处的不错,可一到排戏,却进入不了状态,总觉得他不是宝玉。 “你们的人物分析写得怎样了?”张俪主动打起圆场。 “正在写呢,你们都写完了吧?”欧阳道。 “早就写完了,我对黛玉太熟悉了。”陈小旭道。 “那是你喜欢黛玉,我就不一样,以前看书的时候,总觉得她有点……” 欧阳的下巴上贴着纱布,是前几天做手术留下的,在里面垫了硅胶,且是不可逆的。他21岁,还没那么成熟,张口便道:“有点太小心眼了,宝玉真娶了她,神经也受不了。” 这话一出,张俪就忍不住捂脸,果然,那位立马就炸了。 “你根本就欣赏不了她的美!你以为你那个宝玉可爱么,处处留情,不过是个须眉浊物,泛爱主义者,黛玉爱上他才是奇怪……” 一阵连珠炮把欧阳怼的连声都不敢吱,说完了她气还没消,坐在一旁扭过头,谁也不理。 张俪刚想劝劝,却听山道上咋咋呼呼,胡则红跟东方文樱跑过去,嘴里喊着:“许老师回来了,你们还不赶紧看看!” “许非回来了?” “他回来了?” 陈小旭和张俪同时站起身,又同时顿了顿,还是迈步下了山腰。 许非背着行李,正往上走呢,忽见两个姑娘急慌慌冲下来,一把抱住了自己,手里的电饭锅。 “许老师,你总算现身了!” “我们都想死你的电饭锅了!” “什么鬼啊,你们伙食不说挺好的么?” “好是好,但它不换样,想吃个面条都没有。” 胡则红个子小,手又短,抱个锅得俩胳膊圈着,一步一颠儿。三人一起上山,走了一段,便碰着陈小旭和张俪。 时隔一个多月再见,许非甚是开心,“你们也来了?” “……” 陈小旭盯了他几秒钟,没说话,又抹身回去了。张俪倒是走下来,还是那个慢条斯理的样子,“你事情都忙完了?” “暂时忙完了,你怎么样?” “都还好,就是戏不顺畅,总找不到感觉。” 她走的急,本身又怕热,脸蛋红扑扑的,一手又扶着胡则红,生怕她摔了。 几人并肩继续往上走,胡则红可不管那个,依旧蹦蹦跶跶的爆料,“正好你回来了,可得给她们指导指导。一个她,一个陈小旭,总被老师训,说没有情。” “情?” 许非顿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看着她笑道:“哦,是宝钗对宝玉的感情,这个非常复杂,慢慢来,顺其自然最好。” “嗯。” 张俪移开目光,似乎更热了些。 几人走了片刻,又撞见欧阳。欧阳正纳闷呢,许老师到底什么来头,怎么钗黛全跑了?结果一瞧,一个高高的年轻人,感觉很不一样。 东方文樱帮着介绍,许非跟他握了握手,面上笑嘻嘻,心里一顿吐槽: 这下巴是纱布吧?看来刚做完手术,娃娃脸,有虎牙,眼睛颇为不俗,扮相应该很赞,有点怡红公子的架势。 还有这个头,哎,难怪能演宝玉。 ………… 由于角色已定,房间安排也做了些调整。 凤姐跟平儿一个屋,宝钗跟莺儿一个屋,袭人跟晴雯一个屋,宝玉来的晚,被安排在吴小东的房间,也就是原来许非的床位。 所以他回来时,房间几乎都满了,只能跟造型设计杨澍云一起。 杨澍云一脑袋自来卷,以前是舞剧《丝路花雨》的化妆,还是唐文化研究所的研究员,相当有文化底蕴。 他的功力不用多说,作品有《红楼梦》、《唐明皇》、《武则天》,还有一个更熟悉的,《上错花轿嫁对郎》都看过吧? 造型那叫一舒坦,吊打现在的服化道! “书上说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我查了很多资料,没找到罥烟二字的出处,倒是《十眉图》里有一个含烟眉。后来我看《西京杂记》,说卓文君是远山眉,我觉得有点相似,但也不足。 再后来翻到曹雪芹的一个好友叫郭敏,他写过一句诗,‘遥看丝丝罥烟柳’。哎,我就想起在西湖边看过的柳树小嫩芽,一下就有灵感了。 黛玉的眉毛应该是非常柔的,灰发点青,还有黑,三种颜色糅合。而且要细,量要稀少,她体弱多病,尾端应该往下走,是八字眉的形状……” 许非都听傻了,这尼玛是个化妆师????? 不过他敏锐的抓住一个重点,问:“大杨老师,你确定要画八字眉?” “怎么了?” “她那人最爱臭美,您想说服她画八字眉,那可得费一番口舌。” “费口舌不要紧,小旭还是懂道理的。”杨澍云笑道。 他年纪也不算大,跟众人关系都不错。俩人聊得颇为投机,过了一会,许非见他要画图工作了,便起身出去走走。 下了楼,来到陈小旭房间门口,门半开着,她正窝在床上看书。 “哎!” 许非招了招手,陈小旭一偏头,白了他一眼,放下书本,趿拉着拖鞋出来。 俩人到了楼下,绕着操场慢慢散着步,空军招待所的条件比圆明园强多了,还有几杆路灯亮着。 “那个奥运文化衫是不是你卖的?”她先开口。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报纸了,一猜就是你,这次赚了多少?” “跟我大爷借了三千,去深城进的货,卖了两万,净赚一万五。” “一万五!” 她掩住嘴,小小惊呼,“你还真成万元户了?” “卖包的时候不就跟你说了么,手到擒来!” 许非颇为得意,跟着也问:“哎,你们行程定了么?” “说是九月末开机,第一场戏在黄山太平湖,拍黛玉坐船进京,然后去苏杭园子,春节前才能回来。” 陈小旭顿了顿,道:“有你一场,跟小红在蜂腰桥,也在苏杭园子。” 贾芸一共没几场戏,多在后期的大观园里。吴小东是场记,侯昌荣兼任道具,所以能全程跟组,但他不想跟着,肯定就得折腾一些。 “等培训班结束,你打算干什么?”姑娘又问。 “我租了个房子,先在京城呆一段,然后回去把花卖了。” “那花真有那么值钱?” “当然了,我伺候它比伺候我妈还上心呢!听说春城那边,一株幼苗都涨到一百了,一盆花能卖过万。” 陈小旭让他调教的,不再那么不食人间烟火,起码知道钱是个好东西。 此刻一听,竟也有点跃跃欲试,许非连忙摆手,“你快歇了心思,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拍戏。” “那你呢,卖了花又想干什么?” “我能干嘛,随遇而安呗。” “呸!你要是随遇而安,马广儒都能演贾宝玉了……嘴里没句真话,不跟你说了!” 她莫名来了脾气,就真的不理他,趿拉着拖鞋跑上楼。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一章 香山暮雨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啊!” “疼!疼!疼!” 充当化妆间的办公室里,陈小旭坐在椅子上,手紧紧把住桌角,嘴里喊疼,却任凭杨澍云在自己的眉毛上捣弄。 杨老师提出罥烟眉的意见之后,她一听是八字,果然不情愿,但果然又被道理说服。 罥烟眉形若嫩柳,首先就得细,数量稀少。这年代化妆条件落后,没有好工具,只能拿着小镊子一根根生拔。 拔眉毛诶! 许非在旁边看的幸灾乐祸,反正自己不用拔。张俪则小脸刷白,因为下一个就是她。 好容易拔完了,杨澍云才开始修补着妆,做了个发饰。服装设计史岩芹也过了来,手里拿着一套衣裳。 她岁数不大,以前是学油画的,本来进剧组是打杂,结果打着打着就成了主设计师。她给《红楼梦》设计了2700套衣服,也是个行业大触,作品还有《聊斋》、《水浒》、《神探狄仁杰1》等等。 只是后期很少参与影视制作,主要在研究历朝历代的服饰,还开了巡回展览。 一个化妆,一个服装,这两位不仅撑起了《红楼梦》的底子,就自身行业而言,也称得上是令人敬佩的艺术家。 史岩芹拿的是一件白底水红领子对襟印花褙子,下身是水红撒花百褶裙——私以为,这是黛玉最好看的一套。 俩人到里屋换装,再一出来,所有人惊叹不已。 那褙子中长款,对襟过膝,陈小旭一米六五的个头,穿上更是修身合体,窈窕婉约,再加上那妆容,活生生一个林潇湘。 而她自己照着镜子,一时出了神,过了会儿,眼泪竟然下来了。 “怎么还哭了?” 张俪赶紧给她抹泪,小心翼翼的拭着,“好容易化的妆,别哭花了。” “我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没忍住。” 陈小旭摸着脸,也有点不好意思。 《红楼梦》全剧一百六十多个角色,基本已经确定。各方媒体三天两头来采访,《大众电视》更是做了个专栏叫《群芳谱》,每天发几张照片,一连做了四期,介绍了二十四位演员。 今天的工作也很重要,是央视的人马亲自过来,给四大主角拍定妆照。 大家凌晨起来化妆,临近中午,宝黛钗凤才堪堪弄好。选的地方也精致,在香山公园的湖边,湖上有一座白石拱桥。 湖岸依着山崖,叠石为洞,洞顶有小溪流下,山花芳草在沟壑石缝和小溪湖水边争斗艳,天然之趣。 许非回来之前,在信托商店买了个照相机,自己挎着个包,也像模像样的跟来凑热闹。 这年头电视台都是大爷,压根没把这帮年轻人当回事,呼来喝去,各种拗造型。 光陈小旭一人就拍了俩小时,最后的成品也非常著名:坐在白石桥的栏杆上,穿着这件印花褙子,手拿一卷古,一双眼似怨似泣。 张俪则是一身米白色的褙子,对襟绣着团花,手工的,一朵就得绣上一天。 所谓米白,就是白稍微发点淡淡的黄,偏暖色。 按理说,宝钗是冷美人,住蘅芜院,吃冷香丸,以素净的黑、白更为合适,但史岩芹觉得太浅薄。 宝钗的冷,源自对内心真性情的克制,像她教育黛玉那篇,就说“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 说明她也看过《西厢记》那种小黄叔,也有小女儿家的冲动,只不过她更遵从礼法,“男人们读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我们既认得字,拣那正经看就罢了,最怕见些杂,移了性情。” 所以史岩芹选了一种温文平淡的中间色,用蜜合色为基调,又辅以象征富贵、丰满的牡丹花为基本图案,来表现宝钗的复杂性。 张俪也被折腾了好久,等欧阳再拍完都下午了,只剩邓洁孤军奋战。邓洁特有意思,官方身高158,但据杨澍云爆料,实际只有153。 而她这会踩着增高鞋,穿着拉长条儿的衣服,脑袋上也是高髻,瞧着能有170。 “哎,累死我了!” “没想到拍照片也这么累!” 三人进到附近的回廊歇息,陈小旭扶着腰慢慢的拧,张俪也不断捶着肩膀,这条膀子刚才整整歪了两个小时。 欧阳一身怡红公子的打扮,面带担忧,道:“咱们回去还得劝劝湘云(郭晓珍),她还在生气呢。” “那你就劝呗!”陈小旭道。 “主意可都是你出的,我们得一起啊!你说是不是?”他转过头,征求同盟。 “你们一起闯的祸,自然要一起解决。”张俪笑道。 “谁闯祸了?” 许非在那边拍了半天邓洁的增高鞋,过来就听见这么一句。 “你不知道呀?欧阳刚进组的时候特别紧张,导演就让他每天做两个恶作剧,找找宝玉的感觉。于是小旭就专门给他出坏主意,前些天还冒充一个电影导演,给湘云写了封信,约她试镜。 结果昨天信寄到了,湘云就去了,在展览中心等了一天,晚上回来还说看亲戚去了。然后欧阳当场大笑,湘云气的当场大哭,现在还没好呢。”张俪解说。 “那是她自己不聪明,我就不会上这样的当。”陈小旭哂道。 “聪不聪明另说,现在郭晓珍生我的气呢,你是幕后指使,你得想想办法!”欧阳满脸苦逼。 许非听明白了事情经过,问:“那你道歉了么?” “我都道八百次了。”欧阳道。 “那你呢?”他又问。 “我为什么要道歉,只是开个玩笑罢了。”陈小旭不以为意。 “开玩笑?人家也觉得好笑,那才叫开玩笑。如果人家不觉得好笑,甚至受到了伤害,就不叫开玩笑。” 许非坐下就开始训:“郭晓珍多好一姑娘,在她身上能产生优越感,那不是什么好品德懂么?换成你被这么戏弄,对方不咸不淡的来一句开玩笑,你什么心情?” “……” 她被训的一声不吭。 “服么?不服你说,服了就给人道歉。” “……” 她鼓着嘴,到底没反驳,甩甩袖子跑到回廊那头。 欧阳眼睛睁的老大,看着张俪,那意思是:哇,还真有能治她的人啊!!! 当然他担心陈小旭,瞧俩人都没劝的意思,自己挠挠头,也跑到那边去了。 直到此时,张俪才把一直忍着的笑笑出来,“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还真听你的。” “不是听我的,这丫头爱耍性子,但非常讲道理。真要争论一个事情,要么你说服她,要么她说服你,绝不会无理取闹,这个优点特别好。” “哦……原来这样啊!” 张俪拉着长音,似恍然大悟,“她有事没事的总爱刻薄我,每次又都是我低头,我不讲道理,倒也能哄好。” “你怎么哄的?”许非好。 “我剥橘子给她吃,橘子不行就削苹果,苹果再不行就切西瓜。” “噗哧!” 俩人都乐了,领会到了其中的妙处。 张俪穿着褙子,戴着头饰,动作不敢做大,只拿着团扇在嘴边一遮,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 廊外浓绿万枝,山花烂漫,廊内只一点红,人间应未有。 “哎,其实我觉得……” 许非看着她,忽道:“我可能说的不恰当,我觉得你内心也挺调皮丰富的,只是平常不表现出来。” “嗯?” 张俪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不晓得如何接,“我,我可能不知道怎么表现吧,我没她聪明。” “不不,她聪明是外露的,是人都能看出来。你聪明是内敛的,得仔细体会。” “……” 这下子,她是真的不知如何接了,只垂着眼,手里的团扇轻轻摇着。 外面早已过午,云彩渐渐压下,光也有些黯。 过了会儿,她才似忘掉了刚才的话题,开口道:“马上就开拍了,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前些天跟导演聊了聊,说今年没有多少我的戏,主要是到处跑外景。” “那你准备回家么?” “我不太想回,应该跟着剧组吧,你呢?” “我在京城租了个房子,打算呆一段。” “那你以后要留下么?” “肯定要留的,这里机会多,空间广阔,有利于发展。” “有自己的打算真好,我还没想那么多……好像从小到大,我就没想过这些事情,总是顺其自然的,也许到时候就知道了。” “呵,你这才叫随遇而安。”许非笑道。 “什么?” “没事没事,随口说说。” “……” 张俪倒也没问,只笑了笑。 又坐了一会儿,她似有些乏了,起身挪了两步,背靠着朱红色的柱子,然后歪头看顶上的雕龙纹饰。 云朵愈发沉暗,凉风乍起,卷着湖中腥气,碎碎沫沫的兜进回廊。 俩人都不说话了,许非觉得今天聊的有点深,感觉颇为不同,好像都往前走了一点,又恰到好处的停下来。 他在台阶风口站了片刻,忽地脸上一凉,“嗯?下雨了?” “下雨了!” “先进去避一避,还剩一部分了。” 邓洁还没有拍完,跟着大部队呼啦啦跑进回廊,再加上各种器材道具,瞬间拥挤了很多。 “咱们过去吧?” “嗯。” 许非和张俪穿过人群,往那边走,陈小旭也正穿过人群,往这边来,后面还跟着欧阳。 “给!” 许非在包里翻了翻,扔过去一件外套。 陈小旭正冷的发抖,如获至宝的披上,几人碰到一处,偏又寻了个相对清静的地方。 那帮家伙则是七嘴八舌,谈天说地,还有个摄像带了点花生,十几个人分着吃。工作中遇到这点小插曲,大家都司空见惯。 山里的急雨不长,不多时太阳便露了出来,却也近了黄昏。 暮色中的香山,水气氤氲,众人折了些树枝,热火朝天的打扫场地,在天黑之前到底把最后一点收尾。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二章 九月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陈小旭还真跟郭晓珍道歉了。 倒是把对方吓了一跳,这丫头在众人眼里就是个小恶魔,谁也不敢惹那种,结果居然懂事儿了。 而且她不仅道歉,之后也懒得参与欧阳的那些恶作剧。 欧阳一下子失去了“精致的玩笑”,变得简单粗暴。比如在门上搭一个扫帚,砸了袭人的头,然后被袭人追着满走廊跑…… 如此到了九月份,王导见火候差不多了,才收回他的特权。 剧组在九月中开机,刚巧十号是中秋,任大惠便搞了个联欢会,一如五四青年节。 戏份重的角色,像平儿、晴雯、贾琏、贾政、贾母、袭人等,签的都是全程合同,一直跟着剧组走。戏份少的,像邢岫烟,已经可以回家了,一年后才有她的戏。 所以在晚会上,大家既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一丝淡淡的离别伤感。 空军招待所的条件比圆明园强,礼堂特大,一百来人坐了一圈还有充裕,依旧像小学生似的围着桌子,桌上摆着各种小食。 姑娘们打扮的花枝招展,陈小旭喜欢素的衣服,只穿了件黑格子衬衣,默默坐在角落。 每到这种场面,她就非常特性,越热闹,越觉得孤独。尤其当王利平放了首《蓝色多瑙河》,招呼大家起来跳舞时,这种孤独感达到了顶峰。 她先看了看许非,那货正忙着到处拍照,然后看了看张俪,宝姐姐跟探春聊的正欢。 “……” 陈小旭抓了把瓜子,偷偷溜了出去。 操场上空空静静,几盏路灯亮着,一轮明月挂在空中,映的黄花浮玉,霜华满地。窗子里传出欢快的喧闹声,却愈发觉得不属于自己。 陈小旭在隐隐绰绰的小路上走着,听那喧闹渐渐消失,反倒舒服了一些。她有点想家,又有点想哭。 简单说,压力太大。 这些天,记者们蜂拥而至,自己的名字跟林黛玉一起屡见报端,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万众瞩目的新闻人物。 还有的专门跑到鞍城去采访父母同事,问题尖刻,毫不留情。母亲还特意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去别人家避一避。 甚至于,金陵的几位观众写信过来,说“林黛玉是我们心中的偶像,如果你演不好,我们将联合起来讨伐你!” 如此种种,都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她其实是懂道理的,知道自己所负的重担,更知道自己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对于失败者没有同情。 陈小旭逛到了半山腰,又转了回来。 舞会还没结束,窗子里的笑声盎然,她正想在台阶上坐一会,忽见两个人从楼里下来。 “干嘛呢?寂寞的小女孩啊?” 许非脖子上挂着相机,贱嗖嗖的一步跨到楼外。 “怎么不叫我,外面怪冷的。” “我没事儿,就觉得闷。” 陈小旭牵了张俪的手,才扭头嗤道:“你下来做什么,怎么不拍照了?” “早就拍完了。” “拍完也要拍呀,不然多没意思,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个相机!” “这叫摄影艺术懂么,给你你都不会用,知道哪个是镜头,哪个是闪光灯?” “你们又吵,一个是小孩子,另一个也是小孩子……” 张俪头疼的劝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地主动提议,“哎,这会刚好,你给我们照张相吧?” “不照,我丑!” “丑什么,来。” 许是将赴前程,小别在即,张俪比平时放开了几分,扳过她往台阶上坐,“说起来,我们还没有一张合照呢。” “……” 听了这话,陈小旭才抿抿嘴,乖乖坐下。 在八十年代,照相机是非常时髦的物件,主流产品是120双镜头反光照相机。最有代表性的国产品牌是双鸟,即海鸥和凤凰。 一台海鸥DF型,要500多块钱,便宜的红梅2型也要五十多块。进口的就更贵,基本上千。 但许老板是谁啊,不差钱好嘛——行吧,他也是在信托商店淘的进口货,能省则省。 许非退后数步,不断调整着镜头,见两个姑娘坐在台阶上,陈小旭歪着头,稍稍枕着张俪的肩膀,灯光昏黄,岁月袅娜。 这故事本身,就像极了一张逝去的旧照片。 “照了啊!” 他按下快门,强烈的白光一闪,画面定格。 ………… “咣啷!” 四合院的门被粗暴撞开,许非一手拎着一张圆凳进了来。 “嚯,以前进门还客客气气的,现在直接撞了啊,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 大妈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开始训。 “这不拿东西么,我说都晚上了,您怎么还没做饭?” 许非特喜欢这大妈,没事就跟她逗,“我可是一个月十块钱饭钱,实打实的人民币,您不能糊弄老实人。” “你老实?你特么比猴儿还精呢!”大妈撇撇嘴,到底进去做饭。 许非把圆椅搬到屋里,折腾了半天,最后决定放在里屋窗台下面,看着毫不起眼。这要来一客人,屁股往凳子上一搭: “您这凳子够旧的啊?” “哦,是挺旧,清朝的。” 啧,这种快感你们不懂! 话说大妈还有个老伴,身体不好,要么卧床躺着,要么颤颤巍巍的出去遛弯。她一人伺候俩,虽说儿女每月给钱,但心理上还是累。 所以许非能回来住,大妈也相当高兴,年轻人善良,外向,能陪着聊天,每月给饭钱,还能教育教育孙子。 因为陈小乔跟他卖衣服之后,自觉见了世面,再看同龄人总有一股优越感。这破孩子现在谁都不服,就服许非。 当厨房里传出香味的时候,陈小乔掐着饭点放了学,又抱着个碗溜到偏房,非要跟老大一起吃。 吃的是炸酱面,地道的京城味儿。 真正的炸酱面,一年四季做法都不同。初春配的是豆芽,深春配的是香椿、青蒜,水萝卜缨;夏天搭配的是黄瓜丝、新蒜苗;秋天配的是黄瓜丝和胡萝卜丝…… 现在碗里就切着嫩嫩的两种丝儿,许非胃口大开,杠杠造了三大碗。 吃过饭,陈小乔被撵回去写作业,他又等了片刻,便听咚咚咚有人敲门,正是马卫都。 (感谢萌主们,上架后统一加更。晚上还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掌眼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可算来了,里面坐。” “不忙,先看看东西。” 俩人进了屋,老马还挺心急,眨巴着小眯缝眼到处踅摸。 “这个,下午刚拿回来。” 许非把两张圆凳一推。 这是典型的清代圆凳,也叫圆杌,是一种杌和墩相结合的凳子。五条腿足,呈弯曲状,面是海棠面(绽开的花瓣状),上面本来有图案,早已经掉了。 抹头(边棱靠上的地方)完好,大边(边棱)也很圆润,没有花牙(边棱靠下的一圈装饰),底足是圆足,围着一圈脚帐(连接凳子腿,起稳固作用的杆,叫帐)。 色泽深红,深红中还夹着深褐,纹理斜而交错,瞧着油汪汪的,像抹了一层蜡,非常有质感。 马卫都摆弄了一会,问:“多少钱收的?” “一对二十,在信托商店。” “行,没走眼!” 他挑了根大拇指,道:“是真东西,具体朝代我看不出来,反正应该是清中期,那会圆凳最多。你这是老红木的,我见着的一般都是圆面,这是海棠面,品相还这么好,不错。” 红木是个统称,包括5属8类,29个品种。所谓老红木,就是指酸枝木。 马卫都看完了凳子,一时心痒,“还有别的么?” “最近天天上街,倒收了几件小玩意。” 许非打开一个柜子,摸出三件东西,请对方掌眼。 第一件像只小葫芦,三四厘米长,一口大,一口小,却是个白铜烟嘴。 老马上道也没几年,懂的有限,何况古董门类太多,不可能完全精通。他掂了掂,道:“这东西我不熟,以清末民国居多,价值不高,多少钱收的?” “买菜白送的。” “哦,那还凑合。” 跟着第二件,是个铜镇纸。 长约六厘米,形态是一头伏地休息的牛。牛是江南的水牛,牛首高昂,口衔灵芝如意,身下有底座,纹路精巧,栩栩如生。 “这个倒不错。” 马卫都点点头,道:“古代文人都喜欢镇纸,既实用又能把玩,这叫清赏。你这个年头挺久的,外面鎏金都脱了,不过应该是精铜,样式也巧,没事把着玩吧。” 接着是第三件,他目光一搭,小眼睛就眨巴了两下,随即恢复正常。 这是件竹雕笔筒,高约十五厘米,口较大,包浆脱落严重,底部有几道细细的裂纹。图案是一个男子,袒胸露乳坐在地上,光着脚板,手里拿着鞋。 旁侧有提款,写着“之羽”。 “哪儿收的?” “前几天上街,见一农民摆摊,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花了我三块钱。” 许非拿着笔筒,虚心请教,“之羽是哪位先贤?” “我知道的,就清中期有个竹刻师,叫王之羽。但他很早就归隐了,作品非常少,我见过几个,都是民国仿品。” 老马暗暗观察他的表情,继续道:“你这个也差不多,但我不敢确定。要不这样,我在文物商店认识个老先生,对竹刻很有研究,你要是有空,明儿过去瞧瞧?” “呃……” 许非思量了片刻,笑道:“改天吧,反正不着急。” 马卫都见他没接茬,也当自己完全没说过,在小屋里转了转,道:“现在的人都奔着冰箱彩电去,玩古董的少,瞧你这意思,以前学过?” “看过点杂,略知皮毛。像汝、官、哥、钧、定,元青花、唐三彩、明清家具什么的,就知道有这回事,细究就不懂了,还得跟您学习。” “哎,我也是初窥门径,一起进步,一起进步。”老马笑道。 如今已是九月末,《红楼梦》剧组出发,奔赴黄山太平湖拍摄第一场戏。 许非回归小四合院,没干别的,天天往外跑。清早起来先奔早市,有农民来卖菜卖货,经常顺带着家里的老物件。 然后就是信托商店,四九城的信托商店几乎转遍了,隔几天就去看看,有没有新货。其实他想进文物商店,但文物商店不对外出售,只有个内销部。 八十年代啊,收古董最特么爽了! 不怕买着假货,还没有古董市场呢,谁造假啊?就算有,也是古人仿前人,民国仿古人。但那也是古董,三瓜俩枣的价钱,买了不亏。 老马难得碰着同道中人,越聊越有兴致,不知不觉夜深了,索性到外面找了家小馆子。 个体户开的,味道尚可,许非还要了瓶酒,华灯牌特曲,厂家非常有名——牛栏山。 俩人吃吃喝喝,都有点微醺,许非便道:“今儿请您来,除了给我掌掌眼,还有个事儿想问问。 您是编辑,能挺熟悉的,就是现在办一本杂志,得过什么手续?” “办杂志?” 马卫都眨眨眼,道:“手续不重要,名头最重要。什么是名头呢,就是主办单位,你是国字头的、省字头的、党政机关、事业单位,还是什么协会、研究所、委员会都行,名头越大,越好处理,不然你连刊号都申请不下来。 怎么着,你想办杂志?” “就了解一下,对这个挺有兴趣。” 许非敬了杯酒,看来跟后世的尿性差不多,都得看主办单位。 就像现在最火的几本杂志,《大众电视》是浙省广电办的,《大众电影》是中国电影协会办的,《健与美》是体育报业总社办的,《武林》是体委的人面儿…… 俩人喝到快半夜才散了局,马卫都蹬着自行车,摇摇晃晃愣是不倒,自己回家去了。 许非走在僻静的胡同里,揉了揉鼻子,这半天经历可真够妙的! 就刚才那个笔筒,他敢用膝盖发誓,十有八九是真的。还特么问专家,专家跟谁一伙的?要碰着个不灵光的,人家一说,哎哟你这是假的,不过我文物商店收货,要不卖我得了…… 都是套路。 老实说,许非对京圈这帮爷们儿不太感冒,但也得承认,人家确实有本事,影响力直接撸到了三十年后。 如果因为对他们印象不好,就刻意不来往,那纯属装逼。所以还是要接触,只是心里得有个数。 京圈最排外,当然自己也没想着舔进去。他清楚京圈的价值,更清楚自己的价值,以后随着接触愈深,基本上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这是个中性词,不含贬义。现实生活中,除了父母亲人、至交好友,你认识的那帮家伙,也不过就这四个字,互相利用。 你有用到他的时候,他也有用到你的时候,客客气气,大家都挺好。 “还真够远的!” 许非挠了挠脖子,走的有点累,“看来得弄辆自行车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四章 京城闲人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从安定门往南,故宫往北,这一大片保留着很多老胡同,黑芝麻胡同便是其中之一。 正是早晨,饭点刚过,上班的上班,遛鸟的遛鸟,一条胡同空空静静。各门前种着花,房上爬着藤,青砖灰瓦,古朴自然,若非偶尔可见的自行车和电线杆,还真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许·褚先生·非骑着一辆三轮,从外面的尘俗中闯了进来,穿着件灰扑扑的长袖衣,踩着一双黑布鞋,攥着卖衣服时用的二手大喇叭,不时喊上一句: “收旧家具,旧瓷器,玉石印章,竹木文玩,文房四宝咧!” 就这一嗓子,他偷摸练了俩钟头,才勉强喊的不像个棒槌。 外人瞧着可能挺寒碜,但他乐在其中,多好玩啊!八十年代的老胡同,连空气都是青灰色的,蹬着三轮收古玩,没任何压力,悠闲自在,有几个人能享受到这种感觉? “收旧家具,旧瓷器,玉石印章,竹木铜器,文房四宝咧!” 许非慢慢儿的骑,车轮慢慢儿的碾,有几家女主人出来看了眼,又缩了回去。当走到一户高门大院时,一个大妈喊道:“嘿,收破烂的!鼻烟壶要不要?” “要啊,不过得先看看货!” 他歪歪扭扭的骑过去,一见这门脸,七级台阶,朱红色的大门,带雀替,两旁有狮子抱鼓,怎么着也得是个二品宅邸。 不过一进去,嚯,早变成了大杂院,起码装了七八户人。 大妈引着他进屋,取出三个鼻烟壶,许非逐一打量。 先一个是整块黄玉雕成的佛手果,鲜黄明艳,纹理清晰,好似汁液丰富,果肉肥厚。下部还雕着叶片,另附小佛手,更加浑然逼真。 另一个是白玉癞瓜状,细润莹白,品相上佳。 至于第三个,哎呀,许非来劲了。 他不懂术语,就看是蓝色的,然后在鼻烟壶中间有幅画,两个白花花的身子正在行敦伦之事。女人体态风骚,侧身躺着,一条白腿高高翘起,留着辫子的男人黏在后面动作…… 妈蛋的,这体位我都没试过! “我说阿姨,这东西属于淫(防和谐)秽物品啊,您怎么还留这个?” “谁说不是呢!我家老头子就爱收鼻烟,搞运动的时候被抄走不少,我以为都没了呢,结果前两天一下翻出来了……” 大妈痛心疾首,担惊受怕,“那老不死的,这东西也敢留?封建糟粕啊,搁去年都得抓进去!” “那也不至于,现在都开明了,何况这是老物件,又不是您自个画的。这样,三件东西您报个价,我都要了!” “哟,这我可不懂,你看着给吧。”大妈急于脱手,估摸还是背着老头卖的。 现在的人没有古玩意识,都当废品卖,体积越大越觉得值钱。一对太师椅五十,一对圆凳二十,一个笔筒三块…… 他合计了半天,道:“一件一块钱,您看怎么样?” “一块钱啊,好歹是藏了多少年的,这……” “那就两块,我也是看您合眼缘,不能再高了。” “行,两块就两块。” 大妈觉着白赚了六块钱,还甩出去一个封建糟粕,满脸乐呵呵。 许非也乐呵呵的,揣着三个鼻烟壶出来,不再往前走,蹬着三轮往回抹。 为啥? 心气满足了,过犹不及。 当然他也没回家,而是奔了板厂胡同,板厂胡同亦在东城,距黑芝麻胡同不远,其中最有名的建筑,是僧格林沁王府。 王府由东、中、西三所四进院组成,他找的是中所,也就是朱家溍先生的住处。 朱家溍的高祖叫朱凤标,道光年间的进士,曾任户部尚,官居一品。民国时,僧格林沁的曾孙阿穆尔灵圭死后,因欠族中赡养费被告。 北平地方法院受理,并公开拍卖王府。中所共51间房,被朱家以10500块大洋拍下。 后来到1954年,朱家将大部分房屋卖给煤炭部,只留下16间半房一个大院子。 至于朱家溍先生呢,毕业于辅仁大学,是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也是鼎鼎有名的清史专家。 那俩人怎么认识的呢?老先生给《红楼梦》上过三天课,多大的渊源啊! 却说许非进了大门,经过一架葫芦棚,又掠过两棵老丁香,顺着甬路到正房,才算进了屋子。 “朱先生!” 他叫老师都觉着低,口称先生,没有丝毫跳脱。 朱先生带着老花镜,正伏案翻,瞧他进来,先瞅了瞅钟,“还挺准时,打哪儿来啊?” “黑芝麻胡同。” “怀里鼓囊囊的,又收着什么了?” “嘿嘿,瞒不过您。” 许非把三个鼻烟壶拿出来,在案上一字摆开。 老先生可不是马卫都那个水准,搭眼一瞧,“这叫黄玉佛手鼻烟壶,鼻烟白玉用的多,黄玉少见。底下本来有个座,座上刻着花纹,跟鼻烟正好配套,你这应该是丢了。” “嗯,这就是和田白玉的,叫白玉雕瓜,技法还不错,两个都是清中期的。” “哎,这个好!” 老先生也精神了,拿着第三件开始教学,“鼻烟壶的料质有水晶、翡翠、玉石、玛瑙、象牙、玻璃等十几种,其中玻璃的最常见。 玻璃鼻烟壶也叫料烟壶。 因为康熙朝发明了一种套料工艺,就是在白底儿上再套上其他颜色。一层叫单套,多层叫叠套,你这个就是单套了一层蓝,所以叫蓝料。 再看画,是内画,拿小笔伸进去,在内壁慢慢勾,相当费功夫。春宫图不常见,但也不罕有,做就是做一套,你这只有单件,价值低了不少。” 最后,朱先生介绍了全名,叫:“蓝料内画春宫图鼻烟壶。” 啧!稳准狠,听着就是舒服! 许非谢过先生,笑道:“我就是收着玩的,低不低无所谓。我知道它们将来肯定值钱,但现在又不值钱,何况我也不缺钱。” “嗯,你这个心态倒不错。” 朱家溍点点头,表示赞赏,其实也是托了探春的福,一帮大佬顾问都晓得有个叫许非的年轻人。 老先生摘下眼镜,又拿起案头的笔筒,正是前几天收的那个。 “我翻了很多文献,这个‘之羽’,确实是王之羽。此人史料极少,连出生年代都不详,但上有这么一句话,‘少为徐氏馆甥。徐居槎里,与吴鲁珍仅隔一墙。’ 《竹人录》亦载:‘王之羽从鲁珍游,尽得其运腕之法,故名冠一时。’ 吴鲁珍就是吴之璠,清初的竹刻大家,从康熙朝到乾隆朝都有作品传世。王之羽既然认识吴之璠,就说明是同代人。 他作品稀少,你这个应该是真的,比较有价值,而且采用了薄地阳文之法,精湛圆熟,不见刀痕,堪称上品。” 薄地阳文,是吴之璠所创一种浅浮雕技法。 许非听的似懂非懂,反正弄明白一件事,笔筒是真的,且较有价值。因为王之羽非常冷门,若是吴之璠的作品,起码得百八十万的。 “你小子运气不错,都是好东西,拿回去好好珍藏。” 朱家溍把笔筒还给许非,俩人又闲聊了一会,他便拿着几本相关籍告辞离开。 他敢把笔筒给朱先生,但不敢给马卫都,找马卫都多多少少为了拉关系,找朱家溍是实实在在学本事。 ………… 当天夜里,小四合院。 从屋顶垂下一根长长的线,吊着一个不大的灯泡,灯光很暗。许非就坐在昏灯下面,翻看着借来的本。 自晚饭之后,他已经看了两三个小时,这会才搞懂了到底啥叫套料,啥叫黄玉,吴之璠究竟是谁,薄地阳文又是怎么回事…… “哎,学问越深说明水越深,还好我进的早。” 许非终于合上本,拧了拧脖子,“若是九十年代入行,被坑死都活该。” 他靠着椅背,扫视了一圈屋内,这点东西一目了然。先是窗台下的一对清中期红木圆凳,然后挨着衣柜的一把红木禅椅。 禅椅的样式很怪,扶手缩进去,特别短,凳面偏偏又很长,远超一般的椅子。这样坐上去,人靠不到后背,也搭不着扶手,非常难受。 那户人家就特嫌弃,几次都想锯了,最后十块钱卖给许非。 许非也不懂,请教朱先生才知道,这东西叫禅椅。 怎么坐的呢? 你得整个人都上去,盘着腿坐,才能靠上后面,也能搭着扶手。禅椅禅椅,本就是盘腿坐的。 而除了这些,衣柜旁边还有个架子,上面摆着民国的白铜烟嘴,明晚期的牛衔如意镇纸,两个清中期的玉制鼻烟壶,一个清早期的春宫图鼻烟壶,以及两个瓷器盘子和一个大罐子。 这三件是买亏的。 许非不懂啊,只抱着这年代假货概率少的心理,才一件件莽过去。当时觉着盘子不错,起码值俩钱吧,那户人家也机灵,要了二十块。 结果给先生一看,就是民国的盘子,机械化生产,数量极多。 至于那罐子,是一户人家腌咸菜用的,他瞧着挺古朴,还有花纹,以为是好东西,五块钱拿下。 结果一验,这特么就是腌咸菜的! 以上这些,再加上屁股底下的榉木素板螭龙圈椅,不知不觉也满十件真品了。 他一一看去,心中满足,最后目光停在那个笔筒上。不知为何,他十分中意这个笔筒,又拿在手里轻轻把玩。 上辈子,有心无力;这辈子,时机恰当,又有余钱,自然要满足一下自己。 许非闭着眼,细长的手指缓缓摩挲,那脱落的包浆,红色与黑色交杂的竹面,那细细的裂纹,还有浅浅凸出的图案…… 图源自东汉仙人王乔的典故。 王乔本是个县令,每月初一、十五来朝见皇上。皇帝看他来得快,但从未见到车马,便秘密叫人侦察,后来报告说,王乔到来时,常有两只水鸟从东南飞来。 于是皇上叫人张开罗,捕捉水鸟,那鸟却是一只鞋所化。 许非喜欢这样式,喜欢这质感,喜欢这浅雕,喜欢这典故,每当独自把玩时,总觉得是有灵性的,似穿越了时空在与古人对话。 古玩讲究眼缘,这笔筒或许就是他的眼缘。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五章 准备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10月12日,许非在《人民日报》上找到了一篇小稿,一百多字,大意是说: “春城正在举行的人大会,决定将君子兰作为市花,并提出要发展‘窗台经济’,号召家家都要养3至5盆君子兰。” 他看到新闻后,并未动作,仍然在京城当闲人。 这一呆,就呆了三个月,每天鼓捣鼓捣古玩,学习相关知识。他一共收了百来件东西,花费过千,有十八件是较具价值的。 最小的是翡翠扣子,一组七枚,最大的是一张黄花梨带抽屉桌,刚好替了原来的那张破桌子。 如今的小屋子里,已经颇具气象,坐的是榉木素板螭龙圈椅,用的是黄花梨桌,桌上摆着王之羽的笔筒,还有道光年间的松花石雕菩提叶形香盘…… 这感觉,就叫一舒爽! 晃眼到了十二月中旬,他才觉得时间差不多,收拾收拾行囊,宛如下山的侠隐高士,翩翩然离了京城。 ………… “妈,您真是我亲妈!” 许非摸着君子兰肥厚的叶片,不由心中感动,他千叮万嘱的让张桂琴好好照顾,老妈果然给力,四盆花中有两盆要开花的意思。 大花君子兰的花期长达50天,以冬春为主,元旦、春节前后也会开,时候刚好。 “好歹是盆花,你就是不说,我还能养死了?” 张桂琴略胖了几分,但腰肢还是很苗条,端着两盘炒菜上桌,又喊道:“老许,吃饭了!” 许孝文从外面进来,照例坐在主位,拧开半瓶白酒。儿子回来了,高兴,但他不说,就是喝酒。 老男人都这样,几盅酒下肚,脸变了红,这才能放开唠叨。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一去大半年不见人,就中间回来呆两天又跑了。知道你培训忙,但没事写个信,打个电话总行吧,看你妈想你想的……” 许孝文拍拍他肩膀,“你这小子,哎,你是不又长个了?” “嗯,我也觉着高了点,能到182了。” 张桂琴点点头,笑道:“小非还没到二十呢,长个也正常。” “现在就挺够用的,再长就成穆铁柱了,做衣服都费布。” “穆铁柱咋了,人家还为国争光呢!” “就是,穆铁柱的衣服国家给做。” 夫妻俩拌着嘴,许非不时插几句,归家的第一顿饭其乐融融。 吃了一会,他也问:“爸,你还跟大爷演出呢?” “演啊,现在市场可好了,我一个月八百没问题,好了能过一千。不过你大爷说,演到春节为止,过完节他打算歇一歇,一是身体受不住,二是准备新。” “啥新?” “白眉毛徐良知道么?” “《小五义》里的吧?” “诶对,你大爷就想单独把徐良列出来,编一部新,叫《白眉大侠》。” 哎呀!!! 许非眨眨眼,忙道:“那啥时候能写出来?” “你当出新那么容易呢,怎么也得一年半载的。” 徐良,最早出自清末李凤山的《小五义》、《续小五义》。到民国时期,又有《再续小五义》和《大侠白眉毛》。 单田芳根据这些作品,自己改编再创作,完成了一部赫赫有名的《白眉大侠》。 不听评的可能迷糊,什么大五义、小五义、小七杰、小八义的,忒乱,但听评的自然门儿清。 《三侠五义》都知道,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双侠丁兆兰丁兆蕙(这俩是男的),五义则是陷空岛的五只老鼠。 而徐良,便是钻山鼠徐庆之子。 单田芳在80年代出了《白眉大侠》评,88年内蒙出版社又出了评小说,然后就是95年的电视剧,98年又出了一套评集。 许非对这电视剧太有印象了,白云瑞啊,房安啊,天聋地哑啊,还有那首很骚的歌: “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 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 …… 情是什么样的情?美女爱英雄!哈哈哈哈!” 诶,最后一定要笑,不笑就木有灵魂。 许非心思顿时活了,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兔子就吃窝边草,有现成的大爷在此,这是多好的大IP啊! ………… 晚饭过后,许非去了趟单田芳家里,把借的三千块钱还了。从始至终,除了这爷俩,再无第三人知道。 他回来时,见父母守着那台14寸黑白电视看的正欢,央视重播的电视剧《血凝》。 巅峰时的山口百惠一头短发,青春的不可方物。 张桂琴边看边抹眼泪,“幸子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许孝文也铁汉柔情,“是啊,好容易有相爱的人,还是自己的亲哥哥。” 许非:“……” 《血凝》这部剧,可以说启蒙了中国的家庭伦理类作品。什么得了绝症啊,你爹不是你爹,你爹是我爹,我爱你,我也爱你,啊我们不可能的,我们是兄妹巴拉巴拉…… 啧,三十年前就是这个,三十年后还特么是这个,一点长进都没有! 许非很有耐心的等到他们看完,才把电视关了,在父母诧异的眼神中道:“爸,妈,跟你们说点事。” 嗯? 俩人对视一眼,都非常古怪,因为太正式了! 张桂琴就见自己的大儿子坐在对面,顿了顿,开口道:“春城现在君子兰热,您都知道吧?” “听说过,说是人都疯了,一盆花好几千块钱。” “不是几千,是几万,过阵子还可能十几二十万!” 许非加重语气,道:“所以我想拿这几盆花,去春城试一试。” “不行,投机倒把的事不能干。”许孝文直接否决。 “这怎么能叫投机倒把呢?人家春城政府都鼓励养花,君子兰都成他们市花了,这叫正常的商业行为。” “我说不行就不行!” 许孝文的观念较传统,训道:“你小子年轻轻的知道啥,啥叫商业行为?你做过买卖么?我听说那边乱的很,为了一盆花都有杀人的,你去了就得让人坑死。再说这不是啥好东西,踏踏实实挣钱才叫安稳。” “是啊小非,那边水太深,你这么小去了能干啥?”张桂琴也道。 “……” 许非见父母态度坚决,低头沉默了半响,忽道:“前阵子奥运会,有个卖文化衫的新闻,你们看过么?” “《中国青年报》的吧,有印象,说是个外地小伙,姓……” 张桂琴猛地反应过来,看着儿子难以置信。 “就是我。” 砰! 许孝文蹭的站起来,满脸通红,“你特么说是培训去,结果给我整这歪门邪道,我……” “爸,这不是歪门邪道,我也没耽误培训,我都有角色了。” 许非坐着,依旧四平八稳的解释。 老爹先是气,随后又变成了诧异,还带着点懵逼,尤其看他稳稳当当的样子,心里更是复杂。 老子一月八九百,你小子一月万元户?!!! “奥运是个好机会,君子兰也是个好机会,我真的想去试一试。” 许非没想隐瞒,因为这事瞒不了。 “……” 许孝文被张桂琴拽着坐下,又把平时舍不得抽的烟掏出来,一个劲猛抽。 不知过了多久,方道:“我陪你去。” “就你们俩够么,再找几个吧?”张桂琴担心。 “还能找谁?没听一盆花都好几万了么,这种买卖除了老子儿子,谁特么也信不过,我陪你去!” 许孝文既下了决心,果断的一面就表现出来了。 张桂琴也不好说什么,自己嘟囔了几句,忽地又问:“哎小非,你去年千里迢迢的拿回几盆花,不会就知道它能升值吧?” “没有,怎么可能呢,我就觉得挺好看的。”许非顿时冒汗。 “哦,我说也是,你又不是算命的。” (晚上还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六章 春城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许非在鞍城准备了好几天,才跟许孝文踏上去春城的火车。 两地相距四百多公里,后世俩小时就到了,现在可不行,平均时速才60公里的绿皮车,咣当咣当得走个大半天。 这年头哪有什么供暖设备,密封性又差,小北风嗖嗖的往里灌,跟冰窖一样。许孝文裹了件大棉袄还是有点抖,一边抖一边自找台阶:“我就是最近走南闯北,把身体熬差了,想我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那锻炼的,寒冬腊月光膀子都不算事……” 反正许非没听懂,这走南闯北是好啊还是坏啊? “开水来了,开水来了,有需要的么?” 列车员推着小车慢悠悠的走过来,车里放着两个大水壶。许孝文正白话着,就像见了救星,连忙翻出一个搪瓷缸子,“给我倒点!” 人家给倒满一缸子,他握着小口小口吸溜,顺带捂手。大缸子有年头了,掉漆严重,勉强还能认出一行字:献给最可爱的人。 这一看,就是抗美援朝时期的产品。 “您别喝那么急,太烫的东西喉咙容易得病。”许非忍不住道。 “得什么病,我半辈子都这么喝,现在不还好好的?” 许孝文呼出一口气,道:“我说你小子去趟京城,怎么这么小布尔乔维亚啊?以前可没这么多穷讲究。” 嘁! 许非翻了个白眼,爱喝喝吧,没人管你。 火车开了一段,停在一个大站,呼啦啦下去不少人,空出些座位。一个哥们蹭的坐过来,捶腿捶腰,显然站很久了。 他三十多岁的样子,脸盘挺大,小眼睛,圆溜溜的在爷俩身上一扫,开口招呼一句。 嗯? 这口音像是多地混杂,语速又快,乌拉乌拉的。他见俩人没懂,尽量吐字清晰,又说了一遍。 “你们二位去春城啊?” “嗯。” 许非应了声。 “那敢情巧了,我也去春城,你们买花还是卖花?” “不是,别的事。” “您别开玩笑咧,现在去春城不为了花儿,还能为嘛?” 这哥们特自来熟,又打量打量,伸手就要摸许孝文脚底下的箱子,“哎,这是花儿吧?” “滚犊子!” 许孝文抬脚就踹回去,“你特么谁啊,滚一边坐着去!” “哎,你咋骂人咧?” “我还打你呢!” 老爹站起来就要揍,那货一见怂了,麻溜跑到后面座位。 “您有时候真不像个文艺工作者,说您拉杆子立山头都有人信。”许非乐了。 “少跟我扯!我小时候也老老实实的,被人抢过几次饭就明白了,老实受人欺,人家横,我就得比他还横。” “那后来怎么改过自新了?” “缘分呗,无意中拜了师,就进了评门。哎,你小子欠揍,啥叫改过自新?” 许孝文拍了拍桌子,随即又压低声音,“我刚才观察了半天,车上还有不少南方人,你看那边,那就一口闽南话,看来三教九流都聚到这了。不过你既然想来,我也不能生看着,你现在也大了,主意听你的,真要有人耍横,也得看看咱腰里的东西。” 许非心头一热,真是亲爹啊,虽说自己不是原主儿,但这对父母对孩子的爱,可是感受得妥妥的。 火车咣啷咣啷的走,中午过点的时候,终于到了站。 爷俩下了车,都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跳,人忒多了!仅火车站周边,就好像超过了全鞍城的人口,而且来往都是一条线,无数男女老少在进进出出。 其中就包括车上见过的那哥们,像只蚂蚁一样钻进去,瞬间被人流淹没。 许非一打听,才知道那边有个花卉市场。 在计划经济年代,春城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一汽都知道吧,红旗、解放、夏利、奔腾,谁没见过那个好像小鸟儿似的标志? 还有长影厂也知道吧,《上甘岭》、《英雄儿女》、《刘三姐》、《白毛女》、《***》,同样赫赫有名。 所以要工业有工业,要艺术有艺术,牛逼的不得了。 许孝文年轻的时候来过演出,也好多年没来了,处处陌生,感觉都是高楼大厦,鞍城可比不了。 俩人各抱着一个箱子,找了家招待所。 许非先出去打听一圈,得知春城现有十个君子兰交易市场,分布在火车站、朝阳公园、老圈楼、光复路、永春路、红旗街、万宝街、清华路等地段。 爷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开市最早的红旗街看看。 说起春城的君子兰,到底怎么火起来的呢? 君子兰是南非种,伪满时期被RB人送给溥仪,成为宫廷御花,后来流入民间。六十年代的时候根本不许养,这叫资本主义腐化。 而78年之后,先是本地的一些老干部喜欢,因为这东西很符合中国人的审美,清香淡雅,君子之风,且血统高贵——虽然我到现在都没整明白,一个花跟血统高贵有毛关系? 后来呢,因为各地产量稀少,春城逐渐成了最大的君子兰集散地,吸引了一批外地客商,养花的也赚到了一些小钱。 当这个氛围初步形成后,某些嗅觉敏锐的就开始暗地炒作,养花的越来越多。 1982年,春城出台限价令,规定一盆君子兰不得超过200元。次年又开征交易税,此为举国第一例。 这些举措不仅没有抑制,反而更加催化了老百姓情绪。 政府很快察觉到,也及时转变态度,开始大力发展君子兰产业,于是便有了“市花”和“阳台经济”。 有政府背,群众原本就很鼓噪的热情,瞬间攀上了巅峰。 国字号的领导亲临花展,省市领导亲自指导养花,范曾为君子兰作画,启功为君子兰题字,侯宝林来演出都得讲一段关于君子兰的笑话讨好观众。 全市的报纸副刊都叫君子兰,挂历一年连封面十三张全用君子兰彩照,连电视节目都用君子兰做片头。 春城机械厂号召职工走君子兰致富道路,1700多名职工家家开养;还有一家洗衣机厂投资数十万,在办公楼顶上盖了600平方米空中温室…… 后世提起这件事,总说全民热炒,其实狗屁。 一盆花卖到好几万,普通老百姓哪有这么多钱?真正热炒的是某些机关干部,养花大户,国企,以及港商外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七章 绿色金条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在这个时期,春城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在养花、炒花,各大花市的每日人流量加起来,能达到恐怖的40万。 许非和许孝文顺着斯大林大街(现在叫人民大街)一走,见两旁楼的窗台上摆满了各个品种的君子兰,隔绝了冷空气,或孕蕾绽花,或傲然怒放。 再等到了红旗街附近,尚有六七百米的距离就开始拥堵,自行车都无法正常行驶,花市肆无忌惮的向外扩张,占据了一大片路面。 数不清的人自动形成了一顺一逆两条线,算是入口和出口。 旁边还有个家伙高举手臂,甩着薄薄的两页报纸,嘴里喷出阵阵白气,“《君子兰报》!《君子兰报》!还剩一份啊,还剩一份!” “多少钱?”许非问。 “两块!” 疯了么,两块钱一张报纸?他稍微有点犹豫间,便见三五个人冲过来,遂道:“给我给我,我要了!” 拿在手里一看,正是12月初才创办的《君子兰报》,每周一期,每期只有四版。 头版上写着固定的一句话,便是那位****的题词:“大力发展花卉事业”。再看内容,主要是介绍花的品种、培育技术和市场行情。 许非略略一扫,便折好揣进怀里,跟老爹迈步往里走。同行的亦有很多男女老少,也攥着一份《君子兰报》,奔向红旗街花市。 一时间,他竟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与三十年后,那些拿着促销广告疯狂挤进售楼处、房交会的人并无区别。 跟着人群走了一会,才算进到花市里头。许非只觉嗡的一下,似闯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面天寒风紧,里面热浪冲天,无数吵杂的声音混在一起,瞬间冲击着耳鼓,一时竟轻轻鸣响。 有裹羊皮袄的,穿军绿大棉袄的,穿呢子大衣的,还有极少数穿羽绒服的,脸上挣扎着,狰狞着,带着令人害怕的狂热、紧张、懊悔,仿佛世间百态,都浓缩在了这个小小的花市里。 口音更是天南海北,从最北到最南,从最西到最东,都能听得见。 不算宽的街道,已被人流彻底占据,两侧全是店铺,夏天时摆到外面,冬天怕冻,花都在屋里。 许非随便挤进去一家,见架子上摆着数十盆君子兰,开花的少,绿叶的多。 而柜台上,摆着一盆盛开的细叶君子兰,花是橘红色,与碧绿光泽的叶片搭配,更衬托得鲜艳动人。 一个男人攥着一沓钞票,额上青筋暴起,甚至连肌肉都在抽搐,“有没有先来后到?我先看中的,我先看中的!” “可人家出价高啊。”老板笑道。 “我,我再加两千!”男人喊道。 “我加三千!”另个人也道。 “五千!我加五千!” 另个人愤愤的盯了一会,扭头离开,看来超出了自己身家。男子则大为得意,打开公文包,又掏出一沓钞票。 最后的成交价是一万二,就那么摞在柜台上,周围人看的呼吸粗重,眼睛发红。 男子急不可待的把花抱起来,走出店铺。 许非好奇,也跟着出来,就见这一路上,甭管认识不认识的,只要瞧你手里有花,品相还不错,都要问一句:“出手么?” “出手么?” “七千!七千!” “一万卖不卖?卖不卖?” “一万二!” “一万五!” “一万八卖不卖?” 男子仅走了几百米,价格就涨了三次,东头买的,西头卖了,两万二,净赚一万! 许孝文眼睛瞪的溜圆,以往的认知被大大撕裂,“就这一小盆花能卖两万多?这特么不是花,这是金条啊!” “诶,君子兰现在就叫绿色金条。” 许非亲眼瞧见,也是心中澎湃,“走,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说着,俩人离开红旗街,到了清华路的花市。 这里也是人山人海,满目疯狂,而在一家店里,许非看到了一盆大花君子兰。这个品种叫“抱头和尚”,就是叶片呈饭勺状,叶尖向中间靠拢,好像抱头一样。 早在50年代,春城一个木工师傅吴鹤亭培育出了一盆花,后来这盆花转到护国般若寺的普明和尚手里。 普明莳养后,花长的特别好,叶片宽,短,尖圆,斜立向下略为弯曲,又向上翘。株形美丽,座似莲盘,花如孔屏颇不一般。 后来传到民间,人们就将此品种叫“和尚”。而抱头和尚,便是和尚与其他品种杂交出的新品。 许非看了半天,店主的这盆花是好,但也没好到那种程度,结果人家标价多少? 八万! 因为店主声称,这是春城最好的抱头和尚。 他瞧着这盆花,不由心中一动,隐隐琢磨出一个想法。 ………… 当晚。 许非坐在床上,满床都是往期的各种报纸,新闻类型也是应有尽有。 “某机关技术员的弟弟,贪恋哥哥家君子兰,上门抢夺,导致口角,打晕兄嫂后,将嫂子塞入炕洞,致其死亡。” “某市检察院的方姓检察官,听闻满城绿色金条,便纠结兄弟,全员持枪,驾越野吉普,夜奔春城。 然而消息走漏,车刚出城,春城警方便接到电话,全城严阵以待,劫匪刚到养花大户门前便陷入包围。” 这个某市,其实就是鞍城,一个检察官这么干你敢信??? 还有一则消息引起了许非的特别注意。 “养花大王郭丰义成立了全国第一家君子兰花卉公司,市农工商领导争相来贺。” 这个郭丰义他很有印象,因为自己还是个小策划时,曾跟当地的君子兰协会联合办过一次展览,专门查了海量资料,其中多处提到郭丰义。 “倒是个入手点。” 许非沉吟思索着,白天里的思路愈发成形。 “咣!” “砰!” 正此时,许孝文去澡堂洗澡回来,嘴里骂骂咧咧,“什么特么破地方,洗一半水凉了,差点没冻死我!” 他揉着半干不干的头发,往床上一坐,“小非,这花咱们怎么卖啊?白天看那一圈,算是开眼了,小小一盆花还能整出这么多事?真是庙小王八多!” 按照老爹原本的想法,能卖个几千块钱就知足了,结果来了一瞧,别说几千,几万的都有!咱的花不比人家差,凭什么不能卖高价? 人嘛,都这个心理,利益动人心。 “我明天得搬出去,您先住着,首要任务看好这几盆花。” “那你呢?” “我去找个人,还有我得用个假名字,免得留手尾。” “哎,这我懂,以前闯江湖的时候我就用过假名,叫什么来着,哦……” 许孝文一拍大腿,“王石!” 许非一咧嘴,“您是怎么个思路起的这名?” “评书门四大祖师爷啊,柳敬亭、王鸿兴、双厚坪、石玉昆,我特喜欢王、石两位。” 行吧,您爱叫啥爱叫啥。 “那你小子换个啥名?” “我么……” 许非,小非……顾小飞?哦不不,他连忙摇头,“您合王、石,我就合那两位,就叫柳庆厚吧。”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八章 柳理事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斯大林大街,百货商场。 这是春城最著名的一家商场,而前阵子发生的一件事,又让它更爆炸了几分:养花大户郭丰义租下整整一层,创立了全国第一家君子兰公司。 他以前是个工人,很早就开始养花,自己还培育出了新品种,叫凤冠——这家公司也叫凤冠花卉公司。 郭丰义是个较有头脑的家伙,开张那天,别出心裁的搞了一场记者招待会,轰动东三省。市里领导亲自祝贺,参观的人挤爆了斯大林大街,最后只能每隔十分钟放进去一批。 在这个时期,养花大户才是全城的核心人物,时常贵宾宴请,出入都有秘书,接触的全是领导和外商。 “郭总,有个京城的客人想见您。” “京城?” 这日,难得在办公室闲坐的郭丰义听到秘术汇报,不由一怔,天南海北的客人都见过,但京城的还真不多。 “请进来!” “好的。” 不一会,秘术引着一个年轻人进屋,高高的个子,衣着体面,戴着眼镜,手里拎着公文包,肩上还挎着一个,蛮斯文的样子。 “郭总,久仰久仰……这是我的名片。” 年轻人递过一张小卡片,郭丰义眨眨眼,这东西只在港商手里见过,内地很少有人用。 接过一瞧,写着:京城君子兰协会(筹备组)理事,柳庆厚。 他招呼对方坐下,又拿起一盒红盒的人参烟,“抽烟么?” “哦,人参烟,久闻大名!” 年轻人说话文绉绉的,接过一颗,自己也摸出一盒京城卷烟厂的金建牌香烟,“您试试这个。” 这货自然是许非,他第二天就搬出招待所,找了家私营旅店,又花了很大功夫包装一番。 “怎么,京城也想养君子兰了?” 郭丰义点上烟,随口问道。 “都是响应号召,上月刚组建了中国花卉协会么……” “你等会儿,国内有这个协会?”他满脸诧异。 “郭总,您养花是好手,但政策消息太滞后了!” 许非扶了扶眼镜,笑道:“上个月1号,在陈副总的倡议指导下,刚刚创建了中国花卉协会。她还多次提到你们的君子兰,说你们这项工作搞的好,小小一盆花也能起到建设两个文明的大作用……我今天过来呢,就是观摩学习的。” 陈副总,就是提出“大力发展花卉事业”的那位大领导,曾亲临春城花展。可以说,君子兰能有现在的火爆,多亏有她老人家背书。 这位神仙,春城可谓无人不知,郭丰义立时重视起来,又听对方道:“各大花市我都逛了一圈,果真名不虚传,算开了眼界。” 他似觉着有点累,把挎包放在沙发上,露出黑乎乎的照相机,“听说郭总是首屈一指的养花大王,今天就厚着脸皮过来瞧瞧,想参观参观贵公司。” “哎,太客气了,这东西想看就看,没啥紧要的。” 郭丰义此刻没事,索性亲自陪着对方参观。 整整一层的百货商场,空间极大,有几间是办公室,其余区域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君子兰,其中最显眼的,自然是自己培育出的新品种,凤冠。 叶片非常短小,在两侧一片叠着一片向上生长,极有层次感,花从中间生,看着就像古代的凤冠一样。 而又有一盆最优,叶具质感,花开的也最为鲜艳,令人难以移睛。 郭丰义见他连连赞叹,非常得意,问:“柳理事,我这凤冠怎么样?” “您是行家,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来的都是朋友,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呃,那我就说说……” 许非是真懂,指着那盆花道:“先看整个株形,圆润如扇面,无长短叶,好! 再看叶片,脖短且收得急,每片叶10公分左右,宽厚得当,手感滑润,坚硬不康,光泽蜡亮照人,叶脉凸起粗壮,这是标准的‘麻脸’,好上加好!” 郭丰义一惊,这是行家啊,说的全在点上。外行看花,内行看叶,评价一株君子兰的优劣,重点是叶片,并非花漂不漂亮。 他顿时又重视了几分,道:“柳理事养的什么花?” “我拾人牙慧,比不了您自己栽培,我养的是黄技师。” 黄技师,听起来不太正经,其实是六十年代,春城生物制品研究所的一位黄永年技师培育而成的品种。 “君子兰传入民间几十年,主要有国兰和RB兰。国兰的油匠、胜利、和尚、染厂都是长叶,后代子孙也讲究个叶长肥厚。短叶目前还比较少,我参观各地,郭总的凤冠算是独一无二,十优俱全。” “哪十优?” “圆短宽厚硬,花亮蹦腻挺,此为短叶十优。”许非笑道。 咝! 郭丰义从未听过此种说法,反复琢磨着这十个字,愈发觉得精辟——他当然没听过,这是1995年才提出的观点。 “哎呀,柳理事真人不露相!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的学问,回去谈,回去谈!” 他态度瞬间热情起来,又回到办公室,招呼秘书上好茶,道:“今天见了高人,赏个面子,中午务必留下吃饭。” “客气,客气,我一会还想拍几张照片,您……” “好说,我安排个人陪同,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郭丰义头脑灵活,注重每一个机会,当即又问:“柳理事下来考察,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不知还有什么指点?” “这个么……” 许非顿了顿,方道:“我们都是爱花的,归根结底是为了君子兰的事业发展。我逛了一圈,发现红火归红火,但太过散乱,缺乏组织,也没有挑起大家的全部热情,简单说,就是营销不足。” “营销?” “就是宣传,推广,吆喝。” “哦哦!” 郭丰义又学到个新词,问:“那您想怎么个,呃,营销法?” “其实也简单……” 许非笑了笑,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通,见他有些犹豫,道:“郭总考虑一下,要是有心合作,明天我再过来详谈。” (晚上还有。)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四十九章 花王大赛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12月29号,天冷的厉害。 林三裹着大棉袄,抱着个箱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街上。他是附近县城的工人,本名不好听,在家排行老三,久而久之就成了林三。 他响应政府号召,也养了两盆花,最近家里钱紧,又临近年关,便想着进城碰碰运气。 一路打听,好容易摸到了红旗街,发现并没有传说中的摩肩接踵,反而形成了一股人流往外走。 “大哥,这花市不开了?咋都出去了?”他拦住一位询问。 “那边搞活动呢,哎你别拽着我!” 对方一扒拉,忙不迭的闪人。林三又往里一瞅,花市竟显得有些冷清,心下合计,索性跟着人群一起。 不多时,到了斯大林大街。 这里才是人山人海,挤得跟个沙丁鱼罐头一样,四处寒风都被遮挡,居然还暖和了一点。 林三奋力挤过几个人,便再也抢不进去,只得站在外围观瞧。只见百货商场门前,空出了一小块场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拿着麦克风道: “我叫郭丰义,可能不少人知道我。我养花有十来年了,从一文不名到小有成绩,现在还有了自己的花卉公司,可以说,我是亲眼看着君子兰事业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如今政府大力支持,君子兰成了市花,还要出口赚外汇。我看到这个环境啊,也是心情澎湃,我有今天,离不开很多人的帮助……为了庆贺新春,也算回馈家乡父老,为君子兰事业做点贡献,我特意邀请了两位行业专家,举办一次花王大赛。 从今天开始,为期四天,大家自愿报名参赛,我们做出评判。到第四天,我们将前面选出来的比较优质的君子兰,再一起竞赛,最后决出前三名。 第一名,花中状元,也就是我们的花王!我私人奖励一万元! 第二名,花中榜眼,奖励五千元! 第三名,花中探花,奖励三千元……” 嗡嗡嗡! 林三已经听不清说什么了,耳朵边全是铺天盖地的喧嚣,自己也是一股热血向上冲。 一万块钱啊,自己一个月工资五十块,一年五百,二十年才能够! 他只觉眼前灰蒙蒙的,那话音似乎落了地,人群仿佛静止片刻,随即突然启动,疯了一样往前奔涌。 他推着前面人,亦被后面人推着,双脚近乎离地,也跟着向前移动,然后又静止下来。 乱糟糟不知发生了什么,林三竟觉得有些热,把大棉袄的扣子扯开,呼呼灌进去的仍是热气。 等了好久好久,他终于排到跟前,刚要进大门,却被人拦下。 “报名参赛么?” “啊!” “先交五块钱报名费。” “五块钱?!!” 林三差点跳起来,五块钱够自己吃好几天了,他有心想走,却见旁边几个人已经掏钱进门,心里也转念一想。 自己的花不错啊,万一拿了状元,可是一万块奖金!他还没意识到别的价值,只盯着这个,狠了狠心,交钱进门。 进去之后又是排队,只是多了好些栏杆,用绳串着,人为的隔成三排。 他晕晕乎乎的跟着队伍走,前面只剩几个人时,方见堵头摆着张桌子,坐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桌上还有个名牌。 “丙级,没有下一轮参赛资格。” “啥玩意?老子养了大半年的花,你就给个丙级?” 一个光头猛地跳出来,大声嚷嚷,“你特么算什么狗屁专家,就是蒙人骗钱的,老子不玩了,五块钱给我!” 光头凶神恶煞,随时要干架的样子。 那年轻人特别斯文,笑道:“我们没强迫你报名,都是自愿的。你们既然来参赛,我作为评委就要公平公正。花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如果你的花不够品级,我却给了甲等,那才是蒙人骗钱,是对别人的不公平。” “说的对,自己花不行瞎吵吵什么?” “快滚犊子,别人还排队呢!” “出去!” “出去!” 大家一呼应,光头也怂了,抱着那盆破花愤愤离开。 很快轮到了林三。 “你好,我看看你的花。”年轻人笑道。 “啊,哦哦!” 他连忙打开箱子,捧出一盆君子兰。 “保暖措施做的不错,是个爱花的。” 年轻人先点评了一下木箱,然后才细细观察,“您这是大胜利,养几年了?” “两年多,头年没开花,今年才开。”林三的声音都在抖。 “叶片中宽,短尖,光泽蜡亮,手感滑润,脉纹较窄,凸起明显,花大鲜红整齐,品相上佳……” 他点点头,拍了张奇怪的红纸片上去,“甲等,可以参加下一轮,先去那边登记。” 林三仍是懵逼状,抱着花去旁边桌子,郭丰义的一个员工负责登记,用尺子细量。 “林有蛋,X县XX街XX号,大胜利一株,叶长70,开花六朵……” “收好这个,过几天来参加决赛。” “哦哦!” 林三这会才搞明白,原来甲等的才能参与最终评选,又看了看卡片,莫名的冒出专业两个大字。 他走出大厅,外面寒风一吹,清醒了不少,可随即又被几个冲上来的人吓到。 “几等几等?” “评了几等?” “甲,甲等。” “有红纸没有?” “有……” 林三抖出那张红纸片,那几人眼睛一亮,顿时抢的不可开交。 “五千,五千卖我吧!” “滚犊子,人家甲等你就给五千?我出一万,一万!” “一点诚心都没有,我出两万!” 两万! 他又是一抖,当即就想脱口而出,卖了。但不知怎地,往常不太灵光的脑袋忽然转了转,我要是拿个状元,哦不,我就算拿个探花,也不止两万块钱吧? “不卖不卖,我还选花王呢!” 他强忍着冲动,走下台阶,又被一个人截住。 “你好,我是《君子兰报》的记者,你是刚参加完评选出来么?” “呃对。” “那你能说说感想么,感觉怎么样?” “感觉……” 短短半天功夫,林三已经历了半辈子都没见过的大阵仗,在心里缓了缓,竭力镇定道:“感觉特别好,里面有三位专家,都很亲切,也很有本事,给了我一个甲等。” “那我能看看你的花么?” “行啊。” 他又把花捧出来,周围人呼啦啦涌上,七嘴八舌的议论。 “这大胜利年头短,但品相真不错,难怪给甲等。” “里面专家挺靠谱,我的给了乙等,我还不服,人家细致白牙的给我讲。” “给我看的是个年轻小伙,叫柳什么,人家可真专业,反正我是服了。” “哎,我的也是柳专家,京城来的一点都不摆谱,态度超好。” “咔嚓!” 记者抓拍了这张照片,又给林三单独拍了一张。 他半辈子就照过两次照,手足无措,僵硬无比。而待记者走后,林三又不急着回家了,干脆在商场徘徊着,看看还有什么热闹。 ………… “我跟一些人比,算有点经验,但跟很多老前辈比,我还是个新人。但既然搞了这次花王大赛,也就厚着脸当个评委。 我介绍一下旁边两位,这位应该都认识,杨宗海先生。” 哗哗哗! 底下人纷纷鼓掌,杨宗海也是赫赫有名的养花大户,被郭丰义拉过来充场面。 “这位是柳庆厚先生,别看年纪轻,学问可大,我专程从京城请来的。” 哗哗哗! 大家之前不认识,但现在认得了,不少人还被点评过。 郭丰义不愧是个人物,头一回办活动,但适应的非常好,“今天上午有三百多人报名,下午继续。我们也没什么事,就借着中午休息的机会开个小讲座,讲讲怎么判断君子兰的好坏。” 春城十大花市,每天40万人流量都在买花卖花,但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还找几个专家给你开讲座。 大家把一楼占的满满登登,站不下就挤在外面,贴着大玻璃听。男女老少,鸦雀无声,脸上全是压抑着的狂热与疯狂。 看着这场面,饶是郭丰义见过大风大浪,也不禁内心激动。 柳理事说的对啊,这市场看着红火,但散乱不堪,缺乏组织。大家都清楚,好花卖的高,劣花卖的低,但好和坏怎么来评定?谁说了算? 他接受提议的时候还没完全领会,现在明白了:最先挑头的,就是说了算的! (晚上还有……)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章 疯狂的君子兰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花王大赛火热开场,郭丰义再造传!” “甲等花当场卖出三万元,花王最终能否破纪录?” “首日近千人报名,再次挤爆斯大林大街!” …… 春城的这个新年,因为花王大赛而彻底火爆起来。 经过第一天的试探和酝酿,第二天直接疯了,天还没亮就有人窝在商场门口占位置,等开门之后,数量更是翻了一倍。 五块钱的报名费,对普通人家很重要,但在这帮炒花的人眼里,压根就不算事。尤其是某些炒家,人家拿的是公款。 以前买卖,没有规则,但花王大赛的出现,打破了以往的散乱无序,好像突然有个人站出来告诉你,这盆就是好的,这盆就是坏的。 游戏迅速被众人接受。 因为有郭丰义和杨宗海坐镇,本身就代表了权威性,再加上这个新有效的规则……不玩可以,但谁不想玩?对他们来说更是机会,花五块钱就能让自己的花升值百倍。 于是乎,大赛中的甲等、乙等、丙等,直接成了判断一盆花的价值标准。 从第二天开始,商场门口也挤满了人,口音天南海北,每出来一位就冲上去询问。 不说甲、乙、丙,只说上头贴的纸片,那叫红标、蓝标、黄标。黄标少人问津,价格不过两千;蓝标马马虎虎,价格不过万;红标争相开价,有些人忍不住眼前利益,或没信心争夺前三,遂当场卖掉。 一万,两万,三万……最高的一盆已卖到了十万! 还有些收获蓝、黄标的,不出商场,直接上楼,跑到冰箱柜台把花一放。 “我要台冰箱,用这个换!” “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只接受现金。” “啥?你们经理呢,把你们经理叫来。” 经理来了也一愣,好在商场领导早有吩咐。 “能不能换?能不能换!!!” 购物者拍着柜台,满眼血红。 “可以,当然可以!快去,带这位先生看看冰箱,要最新产的!” 旁有围观者,见状也纷纷效仿,找到彩电摩托车等区域。商场顿时出现了景,一盆盆花给出去,一台台精美家电搬出来。 甚至附近省市的人听闻消息,也拼命往这边干,以便在大赛结束之前掺合一脚。 春城,整座城市似乎都陷入了一种癫狂的,不可抑制的井喷状态。 …… 当夜,一家高档饭店的包间里。 许非三人忙了一天,累的不行,好容易撑到结束,便由郭丰义做东,来此小聚。 只见他取出两个信封,笑道:“这是报名收入,按照事先约定,给两位的分红。” 许非捏了捏厚度,约莫一千块钱,想想也差不多。对方出人,出场地,还出一万八的奖金,所以分的最多,而按这种人流量,最后还能剩一点。 当然了,郭丰义要的也不是钱,是名声和在花卉界的地位。他身体疲惫,精神却极其亢奋,这大概是自己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花王大赛能办成这个样子。多亏你们二位帮忙,来,我先敬一杯!” 当! 三人碰了一杯。 杨宗海饿坏了,紧吃了一阵才抹了抹嘴,道:“老郭,咱们认识十年了,我也不跟你整虚的。早上有个人找我,让我保盆花。” “谁找你?” “这能跟你说么,说了也没用,反正你同不同意吧?” “他啥意思,要拿花王?” “那可不敢,前三就行。” 许非听了,道:“那我也直说了,我也想保盆花。” “哦?” 郭丰义没有丝毫气愤,人家大老远过来,帮你出谋划策,肯定得有点利益追求,都在预料之中。 他抽着烟,半响道:“实不相瞒啊,昨天晚上就有人跟我打过招呼,这人我惹不起,柳理事别看你是京城来的,估计你也惹不起。他也要前三,你们也要前三,只要花好,没问题。但如果人家的花也好,我们可怎么评,评的不服众,我名声就坏了。” “这事儿简单。” 许非扶了扶眼镜,笑道:“解释权在我们手里,怎么搞都无所谓。状元、榜眼、探花您嫌少,无非名额不够,那咱们再来个十二钗可以吧?绝对可以啊! 不够再来个三十六天罡,可以吧?再不够,三千佳丽行不行?问题是死的,脑子是活的,总有办法协调。 名额有限,那就扩充呗,这就叫分猪肉。” “……” 还特么能如此操作啊?郭丰义和杨宗海大眼瞪小眼,最后端起酒杯,“柳理事,啥话不说了,来干!” 饭局结束,许非一个人回住处。 晃晃悠悠在路上走着,冷不丁几个家伙围过来。他还以为是劫道的,正准备开溜,却见一个穿呢子大衣的慢慢靠前,满脸堆笑。 “柳理事,后天多关照。”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他顿觉手里一沉,多了个纸包,再看那几人废话没有,抹身就走。 许非面色古怪,回到旅店先把纸包打开,里面码着一摞钱,还有一张纸条和一个刀片。 纸条上是一株君子兰资料,略显熟悉,正是自己今天看过的。 “啧,有点玩大了。” 他砸吧了下嘴,倒也不慌,又给老爹打了个电话。 “爸,你明天再去报名,把剩下那盆花卖了,价高者得。” “不能等花王了,现在不少人盯着呢,我估计政府也要插手了,咱们能挣多少是多少。” “你再去火车站看看,明后天的票都买两张。哦对了,你明天再换个装扮,别让人认出来,好歹也是个小角儿……” 啪! 老爹挂了。 ………… 第三日,下午。 许孝文顶着帽子,戴着口罩,腿一瘸一拐的走进百货商场。他昨天来过一次,把品相不太好的三盆花拿来评级。 两盆是丙,卖了四千块,一盆是乙,卖了九千块。 饶是来了两次,但当他进到里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形象大变,稳如一座老泰山般坐在那里,还是忍不住想踹丫一脚。 他慢慢悠悠排着队,一会到了柳理事跟前,就见对方打量了一会,笑道:“这株有点意思,黄技师很多,但这株胜就胜在最标准。 您看这叶鞘呈楔形,叶尖似剑,主脉纹大稀疏,侧脉横纹尤稀,明显隆起一个‘田’字。叶面润脂腊亮,黄中透绿,不错不错。” 旁边的郭丰义一听,就晓得这是他要保的花,也给捧了个场,“确实不错,黄技师叶容易养,花还这么好的不多。” 那边杨宗海也来了句,“你看这花瓣上如着金粉,这会没太阳,要是阳光充足的时候,放在底下一照就像金星一样,会非常好看。” 嗡嗡嗡! 三位专家统一称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后面的探头探脑都想瞧瞧。其实这株的品相也就是比较好,但架不住夸啊! 一时间,就有几个哥们冲外面摆手势,外面pia窗户的也表示收到。 许非拿过红标,贴在盆上,许孝文又去登记,用了第二个假信息。这年头就这点好,对身份的概念太模糊。 许孝文抱着箱子往出走,一路上别人眼神都不对了。三位专家的表现只能说明一件事,这盆花会是花王的有力竞争者! 当他出来时,足有十几个人冲过来。 “大哥,两万卖么?” 第一个人刚说一句,就被轰走,跟着价格直线飙升,“我出五万!五万!” “六万!” “八万!” “十万!” 十几个人围着,小场子如火炉烧水一样沸腾,很快升到了十万。 每人呼吸都有点重,春城自有君子兰交易以来,最高纪录是十四万,花王大赛这里,最高纪录就是十万。 “十万啊大哥,你不考虑考虑?” “大哥你给句话啊!” 开价的急三火四,许孝文就是不吭声,只不断摇头。其实他连脚指头都在抖,但自己强忍着,老爹走南闯北,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他觉着还有空间! “十万还不行?” “大哥您稳的住,我顶不起。” 当即,五六个人散去,剩下的也不叫价,硬憋着许孝文。 许孝文还真不理,一瘸一拐的继续走,走的慢,那帮人心里跟猫抓一样,肠胃都搅在一起的难受。 终于有个人忍不住,跑上前,“十二万!我出十二万!” “还不行,那你说,到底多少?” “……” 老爹终于停下来,伸手比了个数。 (这几章出现的数据和小事例,不要觉得荒谬,都是当年真实发生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一章 收尾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第三天下午,商场关门之后,许非就回到了旅店。 他摘下眼镜,狠狠洗了把脸,几颗痣瞬间消失,鼻梁也粗了一些,然后重新梳了梳头。这一捯饬,跟之前俨然两个人。 他连房都没退,直接从后门走人,来到许孝文的住处。 许孝文也早搬离招待所,找了家旅馆,他进门就问:“晚上车票买了么?” “买了。” “那我们连夜走,花卖了多少?” “十五万!” “十五万?” 许非惊着了,他以为卖个十万顶天了,结果老爹很给力啊,没白跑江湖。 “四盆花,一共十六万三!” 老爹掀开箱子,来时抱着花,回去装了一箱子钱。 十几万的纸钞散堆在里面,视觉冲击力是相当疯狂的,爷俩盯着一张张票子,呼吸都有点粗重。 过了一会,许孝文忽地骂道:“你小子偷着乐去吧,亏得老子陪你过来!” “是啊,亏得是您过来。”许非深有同感。 在这个工资仅有几十块钱的年代,十几万足以让很多人变得丧心病狂,许孝文之所以坚持过来,就是担心这点。 好比古代的倒斗,通常爷俩一伙,而且儿子必须在下面寻宝,老子在上面拽绳。这是最安全的模式,如果反过来,结果就不一定了。 对许非来说也一样,在这件事上,除了许孝文他谁也信不过。 ………… 第四天一早。 林三天没亮就从县城出发,骑着车,顶着寒风,抵达了百货商场门口。当然他并不孤独,还有很多很多人守在那里。 等了好久,太阳出来,总算暖和了一点。大家聚在一起,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盛事,花王大赛最终决选。 经过三天发酵,不仅全城人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某些群体的怨气也达到了顶点。 七点钟左右,郭丰义带着人到来,进去迅速布置。等九点钟的时候,当工作人员把几个花篮摆到外面,大门敞开时,现场气氛骤然火热。 “进去了!进去了!” “别挤啊,大决战了,都有点脸面!” 众人自动排起队,林三抱着自己的花,跟亲命一样。 “哎哎,你们谁啊?” “卧槽,还动手!” “啊啊!” 刚进去几个人,后面的队伍突然混乱,吵杂叫骂不绝于耳。 林三只觉被一大股人推着,踉跄跑到旁边,只见新来了一伙人马,面色不善,堵在门口喊:“郭丰义,你特么给我出来!” “怎么回事?” 郭丰义出来一瞧,脸色阴沉,好多人都认识,正是花市里的那些店主。 “你特么搞这个破活动,把我们生意都挤兑没了,连个屁都不放?” “我们今天就来讨个说法!” “对,讨个说法!” “做生意,各凭本事,你们留不住客人关我什么事?” “放屁!当初你起家,还是我借你的二百块钱,现在翻脸不认人?我告诉你,没这么便宜的事!” “今天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不然你也别想选花王!” 这帮人没拿武器,啥也没干,就往大门口一戳,无人敢进。 杨宗海凑过来,问:“老郭,怎么办?” “柳理事来了么,他点子多,兴许有办法。” “没啊,以前都挺准时的,今天还没到。” “给那旅店打电话。” 杨宗海去了,不一会跑回来,“旅店说人找不着了!” “艹,这是见状不妙,跑了!我就知道那小子没安好心!” 郭丰义一拳头锤在门框上,心中愈发焦急,正在此时,忽见大街上开来一辆车,呼啦啦下来几位爷。 “让一让,让一让。” “麻烦让一让,我们来解决问题的。” 堵门的那帮家伙竟也不敢拦,几人大大方方走到门前,领头的一位回过身道:“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不是个好办法,关键是解决问题。大家要是信得过我,先回去,我这就跟郭总商量,今天之内,一定给你们一个答复。” “……” 这位正是市里的某位领导,主管花卉这摊事,大伙都熟。众人互相瞅了瞅,撂了几句场面话,稀稀拉拉的散了。 郭丰义进到办公室,上来就喊冤,“我委屈啊,我好好做生意又没犯法,他们凭什么来捣乱?” “行了老郭,他们是没权利,但你也办的不地道。” 领导半开玩笑的埋怨,道:“你看看,这多好的活动啊,正是推广君子兰的良好契机,各方各面都应该投身进来,齐心协力。大家一起干,总比你一个人扛着强,我看你是养花大王养久了,谁都瞧不上眼了。” “我哪敢啊,原本就想搞个活动,庆祝新年热闹热闹,真没想到弄成这样。” “还是思想上不成熟。” “是是,不成熟!” 郭丰义边点头边暗骂。 领导敲打够了,才奔正题,“外面那么多人,都是养花户,弄不好可能动荡君子兰产业,别说你,我都担不起,你说现在怎么办?” “这个……” 郭丰义急的直冒汗,然后就想起前天吃饭,柳理事讲的分猪肉。 他一下子福至心灵,道:“他们闹,无非是客人被我抢走了,那我把他们也吸纳进来,不就没事了么。” “怎么个吸纳法?” “咱们,咱们把活动延长几天……” 郭丰义脑筋急转,半辈子都没这么聪明过,道:“让花市选出几位代表,参与到我们的专家团里,政府再派些人过来,然后在状元、榜眼、探花之下,再设个十二衩评选。最后的花王大赛,也可以放在花市举办。当然,这些都是我初步想法,还得靠您主持大局。” 嚯! 领导惊喜万分,如此一来,就平衡了各方关系,谁也不好意思再挑事儿。而且还把活动规模扩大,影响力也会更强。 “老郭你可以啊,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领导拍了拍他肩膀,又给了个甜枣,“咱们市正响应号召,在筹备君子兰协会,将来必定有你一席。哎对了,你们不是有位京城来的专家么,刚好我们交流交流。” “他,他临时有事回去了。” 郭丰义当然不能说跑了,那这活动的性质就说不明白了。 “回去了?有联系方式么?” “有张名片。” “筹备组?” 领导接过一瞧就直皱眉,“搞了半天是个筹备组理事,那就没必要了。” 郭丰义不是政府人员,不懂其中道道。 所谓的君子兰协会,理论上是民间组织,但由于国内没有真正的民间组织,必须得挂靠官方,而且一把手必须是体制内的,副手就无所谓,理事更无所谓。 何况还是个筹备组,都没正式成立。 于是乎,这场花王大赛在濒临崩溃的档口又拐了个弯,团结了更多的朋友,朝着更大更疯狂的道路上一去不回。 在历史上,君子兰热也未就此停止,又持续了半年之久。 这年头没人懂得搞经济,都在摸石头过河,见着一个新鲜东西,还能带来效益,那就试一试。比如在君子兰热的同期,金陵的锦鲤也被炒到了一百元一条,滇南的普洱茶也开始大幅涨价…… 政府的本意是发展君子兰产业,但市场和人性的疯狂大大超乎预料,甚至达到了一种再不制止,就将无法挽回的局面。 于是1985年初夏,先是《吉省日报》连发数评,质疑君子兰热潮。再是《人民日报》发文怒问:春城市民的人均收入多少?我们国家的人均收入有多少?花卉何以天价?直言君子兰是虚业! 审判日在当年的6月1日到来。 市政府发布严令:机关、企业和事业单位不得用公款买君子兰;各单位的领导干部养植君子兰只准观赏,不准出售;在职职工和党员,不得从事君子兰倒卖活动…… 眨眼间,身价数万的一盆花几毛钱都卖不出去,泡沫终于化为虚无。 (晚上还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二章 开店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大爷!” “嗯。” 小小的房内,戴着眼镜的单田芳正伏案疾,见许非进来随口应了声,跟着继续码字。 许非有啥客气的,拿起一个柿饼就啃,又见案头摞着几张写好的稿纸,上写: “于和于九莲,绰号横推八百无敌手,轩辕重出武圣人 简介:是普渡、雪竹莲的亲师弟,袒护徒弟夏遂良(因而自刎于崖边),坐镇东海小蓬莱碧霞宫,身边有八大护法。 夏遂良,绰号金灯剑客 简介:听信昆仑僧谗言,三教堂暗算白云剑客,三仙岛设摆七星楼陷害众英雄,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最后被总门长、长发道和三侠五义剁成肉泥。 龙云凤,绰号飞天魔女 简介:持闭月羞光扫魔剑,在徐良回乡葬父之后偶遇,心性一起教给徐良剑术,并叫徐良以后答应他杀一个人。后在八卦山金灯阵杀掉昆仑僧、古月和尚,又被夏遂良杀死。 特征:笑的比哭还难听。” “哈!” 许非乐了,这页纸上居然是各个人物设定,接着又看,却是《白眉大侠》的开头。 他学过评,知道行内术语,观众听着好像挺简单,嘴唇一碰巴拉巴拉的说,其实大有学问。 比如开脸儿,是指人物的外形描绘,好的开脸儿会让人物鲜活有力。 摆砌末,指讲故事的场景。 拉典,指在中引入典故讲解。 胆,指评的主人公。 筋,指正面诙谐搞笑的人物。 柁子,指中的高潮和重要章节。 就像稿纸上写的:“此人身高八尺,溜肩膀,两条大仙鹤腿,面如紫羊肝,小眼睛,鹰钩鼻子,菱角嘴,最显眼的是长着两条刷白刷白的眉毛。” 这种开脸儿,就叫活灵活现,观众一下就有印象了。 许非翻完一摞纸,发现单田芳的创作格外严谨,故事背景、人物设定、兵器、武功排名,人物关系等等,事先就安排的明明白白。 写好这些之后,再写故事的主体部分。 哎呀,大爷就是早生了几十年,不然搁到后世,怎么着也是个白金大神。 他在这边YY,单田芳那边也完成了一个回目,直起腰动作动作,笑道:“都看完了?感觉怎么样?” “感觉就是催更啊!” “催什么?” “就让您快点写,这啥时候能完稿?” “少说也得半年,怎么,你有事?”单田芳挺怪。 “没事儿,就急着想看。” 许非放下稿纸,一屁股坐在小沙发上,又问:“哎大爷,这写完之后,版权是不就在您手里了?” “版权又是什么物件?” “就是著作权,证明这是您,呃……” 他砸吧了下嘴,妈蛋的国内现在还没有著作权法呢,说早了。 这货一番操作,给单田芳弄的挺懵,问:“你小子今天古古怪怪的,是不有什么事,有事千万得跟我说。” “哎呀真没事,我就来串串门……行了,我妈还等我吃饭呢,我回去了啊!” 许非站起身,在单田芳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惊慌遁走。 1985年1月初,天照旧寒的厉害,没风,干冷干冷。 他骑着自行车,穿过这座灰扑扑的城市,又去陈小旭家里坐了会,然后才拐进熟悉的胡同,跟邻居们打着招呼,温文有礼。 任谁也想不到,就在一个礼拜之前,这位众人眼里的“能拍电视剧的”上进青年,亲手操纵了一盘多大的牌局。 许非的性格其实很复杂,有些时候非常对立,既疯狂野蛮,又温和细腻,既粗犷奔放,又多愁善感。 而这些东西又很好的融合在一个人身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接触愈深,愈觉得此人五官英俊,长的帅气。 因为俗话说得好,好看的皮囊就是好看,有趣的灵魂爱哪哪去! “铃铃!” 许非按着铃近了家门口,抬眼就见张桂琴在那里等候,抄着手,脸冻得发紫。 他快蹬了几下,道:“妈,你干嘛呢?” “等你回来啊,你去了老半天,我还以为被劫走了。” “这大白天的谁劫我啊?” “那可没准,咱家现在多危险呐,你真的注意点。” 许非一脑袋汗,自从爷俩把一箱子钱带回家之后,老娘就有点魔怔,连自己拉个屎,她都得在厕所外面转三圈,生怕掉沟里。 简称被迫害妄想症。 俩人进了屋,他跟坐在炕上的许孝文对视一眼,都表示很无奈。 张桂琴唠叨着准备开饭,端上来一盆白菜,还有一盘腌萝卜,没了。 “我昨天不是买了半斤肉么?”许孝文在盆里划拉。 “不过年不过节的吃啥肉,怕别人不知道咱家有钱?”老妈理直气壮。 “……” 许非也瞅了瞅,白菜就算了,汤面上只飘着那么一丁点的油花,看着都可怜。 这不行啊! 他想了想,问:“妈,你现在还教课么?” “教,不过现在进团的少,学生也没剩几个了。” “那你一天都干嘛?” “在团里待着呗。” “那您干脆别干了,自己开家店吧。就开小饭店,早上兼卖早点,雇两三个人,也不算资产阶级复辟。店面不用太大,五六张桌子,加装修加人工都用不了一千块钱。” “开,开饭店?” 张桂琴觉得话题转的略快,迷糊道:“我在团里挺好的。” “好什么啊?您现在又不上台,又没有学生带,成天去那儿嗑瓜子啊?您才四十岁,别活的跟个老太太似的,得焕发第二春。” “呸,别乱说,啥第二春!” 张桂琴扭过头,告状道:“你看,你也不管管?” “哦,我觉着小非说的有道理。” “老许你没发烧吧?”老妈睁大眼睛。 “我发什么烧,你现在一个月几十块钱,挣得没意思,开个店还能活动活动,你没觉着最近又胖了?” “啊,我胖了?” 老妈好歹是个舞蹈演员,连忙捏捏肚子。 许孝文以前看不上所谓的“歪门邪道”,但去了趟春城之后,想法有明显改变。 许非特喜欢这种家长,肯成长,肯进步,而不是抱着自己的老观念跟别人死磕,容不得子女说半点错,淘汰于社会也不自知。 张桂琴还是很担心,道:“咱家现在本来就不安全,再开个店,不是更让人惦记着?” “你一天老瞎琢磨什么啊?钱都存银行了,有啥不安全的,再说也没人知道!这么多钱也不能放烂了,该花就得花。 你要实在不放心,歌舞团先给你办病休,工商那边我也有朋友,整本个体户执照不算啥难事。” “……” 张桂琴被俩人围攻,心思也开始浮动,“那,那我就先试试。” ………… 夜深时,外面终于刮起了北风。 针鼻大的洞斗大的风,东北这边的习惯,必须把所有的窗户缝用纸糊上,不然能冻死。 张桂琴躺在炕上,听着窗外肆虐的北风,怎么也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扒着门瞅瞅儿子,见许非睡得正香,又回到坑上。 “哎!哎!” “唔!” 许孝文被捅醒,迷迷糊糊道:“大半夜不睡觉干啥啊?” “别睡了……” 她扳过丈夫的脸,低声道:“你觉不觉着,小非跟以前差太多了?” “那咋了?” “啥咋了!我老感觉有点害怕。” “啧,女大十八变,就不许咱们孩子成长么?” 许孝文被搅合的睡不着,道:“他以前窝在这地方,能见过啥世面?自打去年去了京城,你看看,眼界开阔了,想法也多了,现在还不离手,我白天还见他拿本鉴定古玩的看。 以前他有这心思么?说明孩子长大了,明白自己得干出点事业。做人没有梦想,跟缺少本章说的小说有啥区别,都是咸鱼一条。 再者说,变没变又怎么着,总归是咱们儿子。” “……” 张桂琴想了半天,重新躺下,“也是,总归是咱们儿子,睡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三章 喜来乐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2月,京城的年味越来越浓。 这年代的春节是件非常幸福的事儿,只有在这几天,孩子才能得件新衣裳,大人也可以放松放松,全家老少聚在一起吃顿好的。 说是好,其实也没什么,八十年代的食物还很讲究时令,有啥吃啥,不像后来,冬天也能啃着西瓜草莓洋柿子。 陈小旭和张俪刚逛完街,手里抱着个纸包,里面装着几根大糖。 学名叫灶糖,腊月二十三供给灶王爷的,实际也是人吃。用黄米和麦芽熬制而成,很粘,长条的叫关东糖,也就是大糖,扁圆型的叫糖瓜。 “这大糖真贵,几根就要一块钱。” 陈小旭穿着带花的大棉袄,戴着手套,还是冻的哆哆嗦嗦,“去年在家里买,才一毛钱一根,哎,你们那边吃么?” “我们倒不叫大糖,叫麻糖,都是一大块的,买的时候用凿子敲下来。” 张俪穿着军大衣,顶着雷(防和谐)锋帽,帽耳朵在左右翘着,一点形象都木有。 她见陈小旭冻的不行,便把帽子摘下来,戴到妹妹头上,“你看你,一个北方人比我还怕冷,还是身体不好,平时叫你跑步就偷懒。” “跑步多累呀,我最怕累了。” 陈小旭只觉脑袋上一沉,热气便被扣在了里面,不由笑道:“果真是宝姐姐,对我最好了。” “你别嘴甜,等他回来了看你跑不跑,到时候我可不帮你说话。” “少拿他来压我,我又不怕他。” “哟!” “哼!” 俩人同时皱了皱鼻子。 这年头,京城二环以外都叫蛮荒之地,更别提这个地界,都快到郊区了。她们又走了好长时间,才看到一栋破烂烂的筒子楼,便是《红楼梦》剧组驻地。 他们去年九月下江南,拍了很多外景,主要取景地是江浙的古代园子,还有魔都淀山湖风景区。 这个风景区在1980年开工,也是仿照大观园而建,于1988年全部竣工,1991年改名为魔都大观园——在京城大观园建好之前,这里承担了相当重的拍摄工作。 剧组在外面跑了半年,刚刚回京,又租下香山干休所的一个篮球场,搭建影棚拍室内戏,每年九万块钱。 资金已经很紧张了,住不起招待所或宾馆,任大惠便托关系,找了这么一栋筒子楼。 四五人一间房,男的一个厕所,女的一个厕所。冬天北风一刮,呼呼跟鬼叫一样,取暖靠小煤炉,一屋一个,每天有戏的,起大早跟车去摄影棚,没戏的就窝在屋里干呆。 这里要说下背景,自改革开放以来,国内经历过多次通货膨胀,1985年便是一次。 通货膨胀率为8.8%,物价有所上涨。而最厉害的一次是1994年,物价涨幅高达21.7%。 究其原因,一是财政赤字,二是各方面都需要大笔投资,三是老百姓收入增加。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印钱。 所以甭看都是八十年代,你拿80年的物价和89年的物价比,完全是两个世界。 却说陈小旭和张俪回了筒子楼,正赶上下午开会。剧组现在有一百多人,根本没地方,就挨屋传话。 “我们过几天放假,大年初五开始工作,有戏的先回来,没戏的可以多待几天。火车票都留好,剧组照例报销。” 任大惠站在屋里,专门点名,“张俪,年后第一阶段全是你的戏。你虽然跟了半年组,但感觉提升不大,趁这段时间好好琢磨琢磨。” “这是周汝昌先生的电话,有什么不懂的就去请教。”王扶霖也递过一张卡片。 “您放心,我一定尽快找到状态。” 待俩人走后,张俪抿了抿嘴,然后看拍摄计划表。 初六就有自己的戏,但还剩七八天就过年了。她家在巴蜀,算上来回坐火车的时间,根本呆不了多久。 何况宝钗这个角色,自己还真有挺多不懂的地方。 “张俪,吃饭了!” 陈小旭忽地推门进来,见她傻愣在原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在考虑,春节回不回家。” “当然得回去了,春节必须跟家人在一起。” “可我现在任务太重了……” 她细细思量了一会,道:“我一会就给妈妈打电话,说我不回去了。” “你爸妈能同意么?”陈小旭感觉不可思议。 “我跟他们讲清楚,应该会理解我的。” 张俪显示出非常独立的一面,很快做了决定。 陈小旭听了,反倒纠结起来,“过年大家都走了,就剩你一个人……嗯,我想陪你的,但有件事得回去解决……” 她是个恋家的,喜欢跟父母在一块,犹豫道:“那我,我初四回来陪你。” “哎不用了,你好好陪陪叔叔阿姨,我自己没事的。” “什么没事,就这么说定了。” ……………… “放这边,放这边,靠墙,哎对!” “那个不用轻拿轻放,那是假花,挂窗户上就行!” “哎呦,小心点,那玻璃可是真的。” 乱糟糟的屋子里,许氏一家搬桌搬椅,挂花擦玻璃,正忙着装饰饭馆。 这一个多月,许非一直在跑开店的事,找了两间平房,地段还可以,外间较宽敞,刚好摆桌子,里间较小,刚好做后厨。 由于条件所限,不可能完全按照后世风格,但也尽量耳目一新。 进门便是个曲尺形的柜台,后面靠墙,墙上钉了几排架子,用来摆酒水饮料。另边是五张桌子,桌上有菜单和酱醋辣椒的小碗。 屋中央有炉子,炉筒子高挺,又拐了弯怼到窗户外面。墙也是新刷的,四白落地,还除了异味。 里面厨房有灶,一大一小。 这年头食物资源少,品种也少,若是什么都卖,进货都会令人头疼。经营范围越简单越好,许非在饺子和馄饨之间徘徊了很久,最终选择了馄饨。 这东西容易做,用料简单,冬天热汤带水,夏天加点面凉拌,非常适合起步。 半年租金,装修,人工,还真没超过一千块钱。妈蛋的,许非各种柠檬,一千块钱开家馄饨店,上特么哪儿说理去!!! 门上已经挂了招牌,用红布蒙着。眼瞅着过年,万事俱备,只待春节后开张。 张桂琴一开始扭扭捏捏,真忙活起来比谁都积极。一位中年舞蹈演员,衣食不愁,丈夫疼人,儿子争气,除了抱孙子就没啥念想。 这种人很容易枯燥,尤其登不上舞台,慢慢心气就没了。 如今呢,一下子有了新念想,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大包大揽,还亲自起了店名,单田芳手的。 原本想叫吉祥馄饨,但被许非果断制止,说着一些难懂的话,什么“侵权”“举报”“404”之类,引得爹妈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后来还是许非贡献了一个,朗朗上口,印象深刻。 “喜来乐馄饨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四章 初二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这是许非在鞍城度过的第二个春节。 与去年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仍是从雪堆里拽出整鸡、整鱼和大块猪肉,自己拿斧头咣咣剁。 窗根底下,也仍是一地的黏豆包和冻梨,邻居张家还是拿锯拉,咔嚓咔嚓一起干木匠活。 其实在上个月家里就买了台冰箱,100升,要600块钱,贵的要死。张桂琴舍不得用,有东西冻的时候就插上,没东西就把电拔了。尤其现在冬天,天然制冷,不比冰箱差多少。 唯一不同的,就是烟酒档次上来了。 许孝文每次去演出,回来都不空手,对方单位送的礼物得用车拉。鞍城曲艺团现在肥的流油,去哪儿都站C位。 年三十儿晚上,一家三口照旧看春晚。 今年的导演还是黄一鹤,因为去年有国庆大阅兵,有美国奥运会,他就觉着这么大的国家,还在室内办春晚太寒酸,于是脑洞一开,搬到了工人体育场。 结果晚会变成了一场大灾难,没有对讲机,灯光失控,调度完全失灵,拖了6个小时才结束。 朋友们,寒冬腊月啊! 晚会上有个小品叫《拍电影》,陈老师和老茂搭档,陈老师穿着白布褂子,挽着裤腿,冻的跟三孙子似的。 观众哈哈大笑,许非只觉得佩服。 除了这种敬业精神,主要是节目构思。小品作者就是上面两位,他们事先考虑到了天气因素,又把这种因素巧妙的加入到作品里,成功制造了包袱。 后世总有种说法,陈老师是第一代小品王,赵妈是二代目,本山叔是三代目。特别是一代目和三代目各有拥趸,经常吵得不可开交。 许非很喜欢本山叔早期的作品,像《相亲》、《红高粱模特队》、《我想有个家》之类。要内容有内容,要社会现实有社会现实,还贼逗乐。 而陈老师的创作,从小品到电影再到话剧,他一直都非常中意。 这位是真正做喜剧的,能明显看出有戏剧结构在里面,比如《警察与小偷》,就是运用了戏剧中一个非常典型的技巧:身份互换而产生的自我认识错乱。 话说回来,本届春晚结束后,被观众斥之为“质量低下”、“杂乱无章”。 一麻袋一麻袋的信件寄到央视,以至于央视不得不在《新闻联播》中向全国人民道歉,简直绝无仅有。 其实许非看还好了,主要在电视机前没压力,只苦了现场观众,要在寒风中坚持六七个小时,真叫一夜风流。 ……………… 许家的亲戚少,初一拜完年,初二就没事了。 下午时分,外面飘着雪,刚扫完的院子又铺了厚厚一层。 许孝文去找朋友喝酒,张桂琴坐在炕上织着毛衣,许非也偎着炕桌,读那本跟朱家溍借的《古玩鉴赏》。 刚翻了几页,就听外面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门一开,一个娇脆的声音道:“婶儿过年好!” 跟着又是个稚嫩点的女声,“婶儿过年好!”“非哥哥过年好!” “哎,小旭小阳来了,快来坐!” 张桂琴连忙招呼,又从兜里摸出两张五块的,“给你们压岁钱。” “谢谢婶儿!” 没有一通撕扯,你争我夺,“哎呀给孩子的,给孩子的”,陈小旭大大方方接过来,还按着妹妹的头,又行了个礼。 “家里都挺好的吧,你妈忙啥呢?” “都好,家里有客人,我妈让我们先过来,她一会再来。” 陈小旭应了声,又伸长脖子想瞅瞅那页,“你看什么呢?” “名家名著。” “哟,那有什么感想?” “感想可深了!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吃人二字。” “哦,鲁迅的。” “不,是滚开的。” “那又是谁?”陈小旭道。 “哎,那个不重要,你啥时候回来的?” 许非挪了挪屁股,给让出一个位置,姑娘却没上来,反道:“你现在有事么?” “干嘛?” “出去溜达溜达。” “……” 许非瞧了瞧她,下地穿衣,俩人出了门。 走在街上,细雪纷飞,行人稀少。陈小旭呵出一口气,轻轻搓了搓手,白嫩的手背上有一点红。 “我在京城只觉得冷,回来更寒,反倒不觉得冷了,真怪。” “没啥怪的,你在那边呆上几年,也不……” 许非说着话,忽然感觉不太对:伊双手握着,很自然的搭在身前,微低着头,步子特别小。 身上是一件碎花小袄,梳着两根辫子,雪花落了又散,散了又落,睫毛也特别长,颤巍巍的。 “你现在走路怎么这样?跟古代闺秀似的。” “有么?” 她瞅瞅脚下,道:“我没觉得,一直就这么走呀。” “拉倒吧,你以前比我迈步都大!不过也挺好,尤其这胳膊,林黛玉走路肯定不摆胳膊,说明时刻带着戏呢。” “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一点没觉着你在夸我。” 俩人斗了几句嘴,陈小旭脸上也带了点笑意,又走了一段,忽道:“他今年也回来了,上午刚见了面。” “谁?哦。” 许非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们说什么了?” “我说……” 她抿了抿嘴,一直低着头,“我说你不用吊着我,我也不会赖着你,散就散了,从今以后两不相干。 “你真这么说的?” 他十分诧异。 “这么说怎么了?” 她忽地抬起眼。 “没什么,就是有点意外。” 许非看着那双黑亮的眼睛,似连雪花都没了进去,“我以为你会哭哭啼啼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姿态,真的很好,不枉费我一番教诲。” “呸!还真拿自己当许老师了。” 陈小旭啐了一口,道:“我那会儿就觉得他成熟,会照顾人,也有才华,现在却……” 她摇摇头,到底不愿讲出什么坏话,只道:“对了,节后有你的戏。” “王导给我打电话了。” “我初四回去。” “那么早?” “宝姐姐没回家,自己在京城,我放心不下。” “哦,那一起走吧,我也是早两天晚两天的。” “嗯。” (晚上还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五章 香盘与笔筒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初四一早,俩人就到了京城,又辗转俩小时,才找到那栋神的筒子楼。许非看得直咧嘴,估摸着到香山片场的距离,自己也得在这住了。 楼里空空荡荡,风一吹嗡嗡作响,感觉楼板都在抖。陈小旭带着他上三楼,穿过又长又窄的过道,停在一户门前。 “咚咚咚!” “谁?” “我呀!” 里面先是一阵忙乱,才听得脚步近前,“吱呀”一声露出张俪的圆脸。 “天啊,你还真回……” 她见着妹妹惊喜万分,跟着一瞥,这份惊喜又溢了几丝出来,“你也来了。” “你自己干什么呢?” 陈小旭拎着大行李挤进去,见炉子里烧着煤球,通红通红的,一口小锅摆在桌上,热腾腾冒着白气。 “哟,煮面条呢,连点油香都没有。你别告诉我,这几天都吃这个过来的?”她凑近闻了闻,不太敢恭维。 “面条方便,省的煮饭烧菜了,你们吃了么?” “……” 陈小旭往床上一坐,没言语,而是看向某人,“许老师,你不表示表示?” “这会没有馆子开门吧?” 许非想了想,忽道:“哎,地坛今年办庙会,肯定有好吃的,要不咱们去逛逛?” “好呀,你租那房子不也在地坛旁边,逛完正好去瞧瞧。” “可我都煮好了……” 张俪见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定了,不免头疼,“我就不去了,还看剧本呢。” “吃饱了才有力气研究角色,快点穿衣服!” 陈小旭拉着她,硬给套上外套,张俪没办法,只得跟着出门。 三人往楼下走,许非见她腿脚有点不利索,问:“你腿怎么了?” “没事,就摔了一跤。” “好端端怎么摔了?” “我初一去周汝昌先生家里,半路差点跟公交车撞上,还好没出事。” 啧! 俩人同时露出不省心的表情,“大年初一你去人家里干嘛?” “还空着手去的吧,周先生没给你压岁钱么?” “我也是后知后觉,太不好意思了,先生还留我吃饭呢,我就像个小偷似的急忙逃走了。”张俪想起来只觉好笑,没有半点孤苦伶仃的抱怨。 却说仨人走了好一段,才乘公交车到了地坛公园。 地坛庙会是京城最早恢复的,正是从今年开始办,此后年年不落。附近的雍和宫人满为患,排着队进去烧香。公园里人也不少,一个个裹着大棉袄,冻得鼻涕直流,但那也高兴。 因为娱乐节目太少了。 许非走进去,只见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假花,算有那么点节日气氛。宽敞处搭了几个台子,有戏曲表演和旧时的天桥艺人在耍弄绝活。 主要是小吃,庙会专门请了很多老字号,什么东来顺、白魁老号、馄饨侯、茶汤李等等,一家一个棚子,设施简陋,热火朝天,算是美食一条街的雏形。 仨人挨家吃过去,先来烧羊肉打底,寒冬腊月啃顿羊肉最暖和不过,尤其张俪天天吃草,一大块裹着油香的羊肉进肚,瞬间活了过来。 吃完羊肉,又来碗热汤馄饨调和。 馄饨侯是京城一绝,皮薄如纸,就是把皮放在报纸上,能看到上面的字。肉馅讲究用前臀尖,七分瘦三分肥。一碗馄饨,10个皮为一两,再包一两馅,加一起为二两,不差分毫。 汤是大骨头汤,花6个小时熬制,汤口儿味浓,不油腻,上面飘着紫菜、香菜和虾皮儿,一碗浇下去,只觉人间美好。 许非固然抱着偷师的意思,也是满满的幸福感。 没错,吃到好吃的东西,那种食物与舌尖味蕾的纠缠,那种生理与心理的满足,就是会让人感到幸福,让人忍不住想笑。 而吃完了馄饨,最后拿碗茶汤收尾。糜子面调成面糊,用开水冲熟,撒红糖、白糖和糖桂花,算饭后甜点。 这一通下来,仨人都腆着肚子圆鼓鼓的。 住处距离很近,刚好走着消消食,待到了小四合院,许非带着二人进去。 “啪啪啪!” “啪啪啪!” 他扣着门环,喊道:“大娘在么,大娘!” “哟,这么早回来了,好多天没见,你这可……真够水灵的!” 大妈走出来,瞧着俩大姑娘直愣神,“你小子真人不露相啊,这得多大福分?” “您别瞎说,都是我朋友,过来玩玩。” “朋友……” 大妈一副看透了的样子,“朋友好啊,多玩会儿啊。” 许非不理她,打开自己的小屋子,里头跟冰窖一样,赶紧把煤炉引着,才慢慢有了点热气。 俩人都第一次来,比想象中的要丰富很多。 “你自己弄这么多家具干什么,还是房东留的?” 陈小旭左瞅瞅右瞧瞧,一屁股坐在某张圆凳上,“这凳子真旧,干嘛不扔了?” “是挺旧,你坐这个是清朝的,你坐那个是明朝的……” 哎呀,许非这个舒坦,总算把这个逼装出来了。 结果俩姑娘毫无反应,睁着大眼睛看他,意思是“那又怎么了?” 丫瞬间没劲,“屋里的东西都是我收的,一共九十七件古玩,不过只有十八件是比较好的,比如这……” “你先别说,让我们猜猜。” 陈小旭站起身,装模作样的踩了一圈,鬼使神差的直奔那张禅椅,往上一坐,感觉很不舒服,又无师自通的屁股一挪,整个人盘腿上去。 “我喜欢这椅子,好像参禅用的呢。” 她双掌合十,笑道:“你们看我像不像出家人?” “狗屁出家人,快敲敲木头。” “啊?” “快点敲敲木头。” 许非攥着她手,在椅子上敲了敲,又给拎了下来,“大过年的,少说不吉利的话!” 陈小旭简直莫名其妙。 张俪也转了一圈,见架子上摆着几个鼻烟壶,遂低头瞧去,接着就瞥到一只蓝料的,小脸顿时一红,咬着嘴唇道:“你怎么,怎么连这东西都收藏?” “什么,我看看。” 陈小旭凑过去,脸蛋也是一红,“呸,果真不是好人!” “封建了不是,这叫艺术啊……哎,你们什么眼神,又不是我画的,耍流氓也是古人耍流氓,我可是正直善良,勤劳肯干……” 许非越说越没底气,只得把那鼻烟壶塞进抽屉。 陈小旭哼了声,拿起白铜烟嘴又放下,跟着拿起牛衔如意,“肯定有这个。” “对,那是明代的镇纸。” “这个也是吧?”张俪摸了摸桌。 “嗯,这是清早期的黄花梨家具。” “呵,你还不是随便玩的,以后要做收藏家么,就像那个民国公子张伯驹,哎……” 张俪眼睛一亮,小心的拿起那件松花石雕菩提叶香盘,笑道:“这件好看,什么石头做的?” “松花石,长白山产的,号称凝如膏脂,细如肌肤,扣之如铜,声脆悦耳。” “是么?” 张俪贴过耳朵,屈指一弹,传出一声宛如敲在铜器上的清脆,“果真声脆悦耳。” 她又弹了几下,抚在手里不断打量,“我感觉这件最好。” “有眼光,这是最贵重的两件东西之一,哎,你喜欢哪……” 许非转头询问,却见陈小旭坐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件东西,正是那个笔筒。 细长白嫩的手指在竹面上轻轻摩挲,似在感受着斑驳的纹理和跨越百年的古韵风雅。 “你喜欢这个?” “嗯。” 陈小旭歪了歪头,“它好像有灵性的,我觉着这件最好。” (44章也进去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六章 戏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大年初五,家在京城的工作人员率先复工,初六拍摄,零零散散拍了些宝钗的室内戏。到三月出头,大部分人都回来了,剧组重新运转起来。 许非挺新鲜的,开拍半年了,自己才第一次进组。由于香山摄影棚太远,住不了出租房,只得住在筒子楼里。那楼板薄的跟纸片一样,北风一刮,四面通透。 同时他也知道了剧组的各种待遇,工作人员的工资按月发放,演员先不给片酬,每人每天一块二的伙食费,每月八块钱的床板费,就是住宿补贴。 所谓的伙食费和床板费,都是任大惠统一筹配,比如住宾馆的时候,吃饭在宾馆吃,伙食费直接跟宾馆对接。 比如现在住筒子楼,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就能发到演员手里。但由于很多人家庭条件不好,这一块二都舍不得花,顿顿啃烧饼。 那省下来的钱,自然全扔在制作里头。等《红楼梦》拍完,最后一统计,演职人员的酬劳占比才20%。 跟现在刚好相反…… 上午,香山摄影棚。 这是某干休所的一个篮球场所建,已经搭起了各个场景,主景是贾母的正屋,以及正屋外间。 像黛玉初进府,跟贾母一帮人吃饭团聚,还有元春省亲,召见贾母和贾政等等,都是在这个摄影棚拍的。 许非今天没戏,也跟着过来瞧瞧,在棚里到处乱转,赞叹不已。 有邓云乡先生全程跟组,细节上做到了最大努力,从桌椅板凳,花纹雕饰,甚至一盏灯的挂法都有讲究。 他就瞧见在屋角立着一只一人高的大瓷瓶,忍不住伸手摸摸,“好家伙,这是……哦,假的啊!” 他摸了摸,居然是纸糊的,外面刷上漆,根本看不出来。 “别看是假的,知道谁糊的么?”兼职道具师的侯昌荣凑过来。 “谁啊?” “那可是当年给吴佩孚糊纸人纸马的老师傅!” “……” 许非听的直愣,给吴佩孚糊的,又不是给你糊的,你骄傲个什么劲儿? 不过他也理解,在这种团队呆久了,自然而然就会生出一种集体荣誉感和职业成就感,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道具师。 剧组那边还在准备,黛玉先化好了妆,溜溜达达走过来,忽地塞给他一个东西。 “给你。” 却是一盒磁带,写着“东京之夜”,一个小姑娘穿着健美裤,蝙蝠衫,顶着爆炸头,以完全不同于时下社会的一种风格,在封面上肆意张扬。 “张蔷?” “嗯,昨儿逛街买的,现在都听她的歌,你也听听。” “你听了么?” “我春节前就买了一盒,早听过了。” “哦,那我还得弄个录音机,谢谢啊!” 嘁! 陈小旭白了他一眼,又溜溜达达的走了。 不多时,那边准备OK。 这场戏是说,元春省亲后,回宫赐下很多东西,黛玉与三春相同,唯宝钗与宝玉的相同。其中有一个红麝串子,宝玉想看看,宝钗就从胳膊上褪。 然后宝玉就有了那句十分著名的内心OS:这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许还得摸一摸…… 《红楼梦》创造了“意淫”二字,这句话大概就是“意淫”的最好诠释。 王扶霖把宝黛钗叫过去,开始讲戏,“内容你们肯定熟悉,我不多说了,主要说几点,首先是宝玉,看到宝钗的膀子,要表现出一种痴迷,带点傻气的感觉。宝钗呢,自然要含羞带怯。黛玉又在后面咬帕子,要有一种戏谑看戏的感觉,这个分寸要把握好。” “咱们先过一遍镜头……” 摄像李尧宗也道,“宝玉和宝钗坐在这,我会从宝玉后面移过去,张俪你要注意,我会给你个特写,表情一定要稳。” “好了,准备了。” “都安静,安静!” “开始!” 戏里的时间是晚上,桌上点着三根红烛,还有精致的香炉。宝玉和宝钗各坐一边,光线昏暗,映在脸上影影绰绰。 若是单凭烛光拍,那没个看,得在棚内打着灯,专门调成这种晕黄黄的色调。 李尧宗半路出家,但对摄影很有想法,给《红楼梦》的基调就四个,工笔重彩。简单说,颜色浓厚鲜艳,人物清晰细致,宛如一帧帧照片。 所以他给的都是平光,平光拍出来的东西,画面非常柔和精致。 在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议,因为主流都是电影的摄影手法,讲究“阴阳脸”、“立体感”。但这种平光,却恰恰符合了这年代的电视机特征——尺寸小啊,反而看的更清晰。 只见宝玉瞧着宝钗腕上的红麝串子,问:“这是娘娘给的那个?” “嗯。”宝钗点头。 “给我瞧瞧。” “停!” 王扶霖盯着监视器,觉着这条还行,但又拍了一条备用,就算过了。 紧跟着,东方文樱坐到椅子上,露出一条胳膊,上面戴着红串子。 因为原著里写:“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就是说宝姐姐又胖又壮,胳膊粗,拿下来费劲。 张俪的胳膊瘦,东方文樱就特委屈的当了把手替。 这条拍完,又继续拍下面的情节。 “准备了!” “开始!” 宝钗把串子褪下来,递过去,结果宝玉只怔征看着,一时失了神。 她手悬在半空,没见回应,便抬眼去瞧,一下看到对方的痴样,不由有些害羞。 “停!” 王扶霖喊了停,道:“张俪,你先要疑惑,然后再含羞,刚才的表情有点木,再来。” “开始!” “停!” “疑惑演出来了,含羞的感觉不太对,再来。” “停!” “停!” 一连拍了好几条,都不理想。王扶霖也不急,早被一帮孩子虐出来了,想当初拍黛玉乘船进京,足足等了大半天,才等到她的眼泪自然落下。 “张俪,你这个含羞的表情很不自然,而且没看出人物关系。 这个阶段,宝钗对宝玉没有男女之情。你看上写的,‘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姻缘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她和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所以这个人物关系,就是一个大家闺秀,被男子盯着自己的胳膊看,而感到羞怯,明白么?” “嗯,我明白。” “那你自己好好揣摩揣摩,大家先休息一会吧。” 一时间,众人散去歇息。 张俪坐在椅子上,满脸不安,连手指都在抖。 欧阳安慰了几句,不见成效,只得请李颉老师过来。李颉经验丰富,知道这帮孩子经历少,有些东西难以领会,便道:“还记着在培训班里,我让黛玉背着你走路么?” “记着。” “我说想体验背人走路是什么感觉,最好的方法就是亲身尝试一下。现在也一样,脑筋别死,要举一反三。 你长这么大总有害羞的时候吧?回忆回忆当时的感情,然后代入进去。” “代入……” 张俪垂下头,轻轻咬了咬嘴唇。 ……………… 许非跟工作人员借了一台录音机,找个地方坐下,撕开磁带盒,小小声的听歌。 上辈子,张蔷火的时候他才刚出生,等到了听歌的年纪,她早就不火了。 这年代的歌都是没有性别的,男的唱也行,女的唱也行,各种伟光正。张蔷的声音非常特别,带着点矫揉造作的可爱和性感,简直石破天惊。 首张专辑《东京之夜》,卖了250万张,《害羞的女孩》卖了420万张,《星期六》卖了400万张。在明年,她会成为首位登上《时代》周刊的华人歌手,被评为“全球最受欢迎的女歌手第三名”。 截至1992年,张蔷发行了27张专辑,销量超过2000万,然后便退隐复出,声势大不如前。 “星星向我眨眼睛,说我真是幸运,有个聪明的小伙子,他默默对我含情……” 许非看着歌词单,一边跟着轻哼,旋律简单,通俗易懂,后世有个词专门形容,叫口水歌。 他刚听了几句,忽见张俪从主摄影棚过来,“你原来在这儿躲清闲。” “随便听听歌,你怎么不去跟老师请教请教,有把握了?” “还没有。导演总说我的感觉不对,李颉老师教了我一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他怎么说的,我帮你参详参详。” “他说……” 张俪看了看他,适才的紧张感消褪了几分,却莫名的不愿与他讲李颉那些话,一时间,又不知自己为何跑出来。 她眼波流转,不知看向何处,只得转向那录音机,“这是谁的歌?” “张蔷啊。” 许非稍微放大了一些音量,歌声愈发清晰。 “星星向我眨眼睛,说我真是幸运。有个聪明的小伙子,他默默对我含情,看我们甜甜蜜蜜心相印,那河水的令的令唱不停,祝我们永永远远不分离,相爱又相亲……” “这歌真有意思。” 张俪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也第一次听。其实你应该多听听音乐,尤其紧张的时候,可以让自己放松,再不行就用我教你那个深呼吸。” “深呼吸?我还真给忘了,罪过罪过。” “哟,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原来躲在这儿听歌……” 陈小旭慢悠悠的溜达过来,手里还捏着帕子,往人家肩膀上一搭,笑道:“宝姐姐,好听么?” “挺好的。”张俪莫名有点慌乱。 “嗯,昨儿问你,你还不喜欢,这会儿又好听了,你要真喜欢,我也送你一个。” 她甩甩帕子,拧身走了。 “我,我也回去了。” …… 俩人回到摄影棚,休息时间已过。 王扶霖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试试吧。” “那好,大家准备了。” “安静安静!” 张俪见众人各就各位,顿时又紧张起来,想着当初在培训班,许非交给自己的深呼吸法,连忙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颇有节奏感。 如此几番,似乎真安稳了不少。 “开始!” 随着一声喊,她微微侧着身,左手心里托着一串红珠,红嫣嫣的珠串衬着皮肤,在灯光下像抹了一层薄薄的雪脂膏子。 “给你。” “……” 宝玉看着那手腕,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只是痴了。 李尧宗扛着摄影机从宝玉身后绕过,紧跟着一个大特写,正钉在宝钗脸上。只见宝钗疑惑的抬起头,那一双杏目流连,竟似千斛明珠,美不胜收。 好! 他在心里叫了一声,这才是真正的工笔重彩美人图。 “……” 宝钗见宝玉的浑浑痴态,连忙又垂了眼,右手的帕子一紧,轻轻贴着脸颊,似红了腮,羞了雪,西山的日头,落了那棵圆明园大槐树的槐花…… 她只得把串子放在桌上,起身要走。 这是个长镜头,李尧宗跟着移动,画面向左一偏,只见黛玉穿着那件水红领印花褙子,一只脚蹬着门槛,嘴里咬着手帕,正瞧着二人笑。 宝钗微微一顿,道:“妹妹禁不得风吹,怎么站在风口里?” “我在屋里的,只听外面一声叫唤,便出来瞧瞧……” 黛玉慢慢的往前移步,一边将帕子绕着绕着,直缠到了手背上,不看宝玉,只看宝钗,眼中丝丝缕缕的似笑似谑,“原来是只,呆雁。” 宝钗装作无事,连忙回身寻找:“呆雁在哪儿?我也看看。” “哎。” 黛玉双手一搭,把她轻轻按在椅子上,嘴里慢悠悠的像含了颗蜜饯,又软又甜又酸:“我一进来,它就飞了,飞了……” 啪! 手里的帕子不经意一挥,正甩在宝玉眼睛上。 宝玉“哎哟”一声,捂着眼睛喊疼。 黛玉这才转过身,毫无诚意道:“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才指给她看,不想失了手,我看看,还疼么?” 宝钗见状,再坐不住,又起了身。 “好!” 饶是内敛如王扶霖,也忍不住喊了声好。李尧宗更是惊喜万分,约莫是开机以来最出彩的一场戏。 这一段长镜头,宝玉的痴态,宝钗的羞怯,黛玉的精致戏谑都表现的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这四个字太难了,多一分则过,减一分则薄,须得准确拿捏住这种小女儿家的心思,才能表现出来。 “刚才太好了,这个感觉就对了,就是我想要的钗黛。”王扶霖道。 “张俪不错,慢慢也找到状态了。”任大惠接道。 在旁边观看的邓云乡也连连称赞,一时间把张俪弄的不知所措。好容易大家散了,去准备下一场戏,她才缓缓找个地方坐下。 “……” 她摸了摸心口,也觉着非常妙,更主要的是自己可以沉下来了,不再像以前那般惶惶不安。 “刚才演的真好,我倒真拿你当宝钗了。” “别恭维我了,你可比我好多了。”? 张俪让了个位置,又拿手帕给陈小旭擦了擦有点花掉的妆,道:“哎,今天结束早,我们去市场逛逛?” “好啊,我也想买点水果,顺便……” 陈小旭忽地靠过来,笑道:“再买盒磁带,宝姐姐喜欢听歌呢。” “你……” 张俪脸一红,索性伸出手,捏住她的脸蛋,“你再笑我,我就撕了你这张嘴。” “呀,饶了我,不敢了,不敢了!” 陈小旭只觉脸蛋微痛,跟着那两只手又在肋下挠弄,直接倒作一团。 (据说“两味爷”被注册了,神。)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七章 改剧本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跟《西游记》一样,《红楼梦》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只有一台摄影机。拍摄进度极慢,一个月大概能拍一集。 后期任大惠又去借了两台,稍稍加快,一个月能拍一集半。 剧组开机半年,按剧本的内容来讲,顶多拍了两成。因为外景不好搞,各种等风等云等鸟儿飞过。 就像湘云醉眠芍药丛,剧组第一年去杭城西山公园芍药圃踩点,第二年专门赶在花期过去,结果那年冷,很多花都没开,只得扎了好些纸花。 相比之下,室内戏就非常好掌握。 许非进组近一个月,就见证了黛玉进府见贾母,以及元春省亲回家等经典场面,算还了自己对这部剧的念想。 然后,便轮到许老师上阵了。 三月的夜晚还是很冷,炉子上烧着一壶水,灯泡在头顶摇摇晃晃,那是从外面挤进来的风。 许非裹着大棉袄,双脚岔开伸到炉子边烤火,手里捧着厚厚的剧本。 他上辈子对娱乐圈极熟,对剧组运作也不陌生,对演技流派也头头是道,但自己真的没拍过戏。 既然没尝试过,就得低下姿态,虚心学习,剧本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标注。 即将拍的这场戏,是讲贾府被抄,一干人被关进狱神庙。贾芸托了倪二的路子,冒充一个狱卒进来探监——狱神庙外景在泰山拍的,牢房在摄影棚。 其中就有很多他觉得拧巴的地方,比如这段: “狱卒打扮的贾芸一下跪在了宝玉面前,哽咽着:叔叔! 宝玉一把抱住贾芸:你怎么到这来了? 贾芸急忙站起来,抹了抹眼睛,把宝玉拉到摆满酒菜的桌旁:叔叔,请坐下! 宝玉困惑不解地看着贾芸,慢慢坐下。 贾芸擎起酒杯,强笑笑:叔叔,先前在家的时候,常想孝敬叔叔,一直没个机缘,今儿…… 说着又哽咽起来。” 瞧着拧不拧巴?这俩人完全各说各的,语言逻辑压根不挨着!所以他在旁边写了一大段,准备跟导演沟通沟通。 再比如这句: “贾芸:叔叔放心!我虽说没读过什么,可还知道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 申包胥哭秦庭,许非不懂,专门去查了查,得知是《春秋左传》的一则典故。 申包胥是楚国大夫,楚昭王十五年,伍子胥助吴攻破楚国。申包胥赴秦国求救,秦哀公拿不定主意是出兵还是不出,申包胥便哭秦庭七日,终救昭王返楚。 可以说,许非把剧本研究的通通透透,可越通透,问题就越多。他是三十年后的思维和审美,看这个年代的影视人物逻辑,总觉着有点呆瓜。 “唉!” 他读着读着,拿起笔又添上一句,忍不住摇了摇头,随手按下旁边的录音机。 没错,许老板是谁啊?腰缠十几万的狗大户,录音机说买就买!而且买来不为听歌,专为拍戏。 先自己念遍台词,用机子录下,然后重放,听听哪里不对。如此反复,自然就能提高。 这招还是跟秦海路学的,嗯,这孩子现在才七岁…… 话说后世的演员,一般分为三个类型: 第一种,理性大过感性,以秦海路、老段、冯元征为代表。 第二种,感性大过理性,以前期的青哥、周公子、参加《极限挑战》之前的孙洪雷为代表。 第三种,瞎几把演,以杨寿天、杨天宝、百花居士、电鳗为代表。 所谓理性演员,都是纯粹的技术流,案头工作做的极为丰富,能将剧本吃到最透。拍一部戏四个月,前期准备可能就得三个月。 等到了现场,一看是哪场哪场戏,上来就能演,而且稳准狠。 对角色的控制力极强,善于设计,这个设计不是贬义,是一种表演技巧。 比如《白鹿原》里,秦海路兼任表演指导,李沁有个咬手指的动作,秦海路就让她一根一根咬,最后说你咬小拇指的时候,那个弧度和姿态是最好看的。 这就是一种设计。 许非虽然很帅,但自问木有靓仔青的灵性,达不到临场发挥的程度,只得做做案头工作。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 水开了半天,一直在叫。 他提起水壶,倒进一个搪瓷缸子里,又往怀里一抱,权当热水袋,手里攥着剧本走出门去。 到了隔壁家,轻轻敲门。 “谁啊?” 门一开,露出欧阳的胖脸,表情挺意外,“许老师,有事儿么?” “过两天就拍咱俩戏了,我想再跟导演请教请教。” “哦,那你等会啊!” 欧阳本身就娃娃脸,小虎牙,可爱挂的,现成天又在女孩子堆里混,显得愈发温软。他回去披了件衣服,一起跑到王扶霖房间。 王扶霖见他们俩在一块,便晓得为戏来的。 “王导,没打扰您吧?” “没有,我还没休息呢,你们后天就拍了,准备的怎么样?” “倒是对了几遍戏,这不请您过过目么?” “哦,那你们先演一段瞧瞧。” 许非遂指了指剧本,欧阳点点头,之前也排过一次。 俩人稍稍拉开距离,许非先背对着,然后从怀里摸出搪瓷缸子,假装是食物,慢慢放在桌上。 欧阳则满脸疑惑,问:“你是……” 他转过身,唤道:“宝叔!” “你……是谁?”欧阳愈发惊异。 “宝叔,是我!” “芸儿?” “叔叔!” 许非说跪就跪,扑通一声矮下身,语带哽咽。 “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欧阳连忙把他扶起。 许非站起身,把对方拉到桌旁:“叔叔,请坐!” 二人坐下。 许非又道:“先前在家的时候,常想孝敬叔叔,一直没个机缘,今儿……” 他忽地顿住,二人相顾无言。 王扶霖在旁看着,疑惑的扶了扶眼镜,“演得挺好的,有什么地方不理解么?” “……” 欧阳当然没有,只瞧着某人。 某人转过头,“导演,您就没觉着挺别扭么?” “前面贾芸跟小红还了帕子之后,就没再出场,里没介绍他后来干什么,剧本里也没写。隔了这么长时间,贾芸又冷不丁冒出来了,还假作狱卒来探监,我觉得这个过程得给观众一个交待。 而且您看,宝玉明明问了,‘你怎么到这来了?’ 贾芸不答,偏让他坐,跟着还说‘之前在家的时候’云云,明显答非所问,逻辑上也不通。 人家问了,起码得回一句,我现在干什么,听到贾府被抄,就走通关系来看你,这样才合理啊。” “……” 一番话听的欧阳直愣,还有点害怕,像黛玉啊,宝钗啊,湘云啊都是老实孩子,导演让怎么演就怎么演,根本无人异议。 王扶霖也是一怔,随后才记起来,这小子可是帮忙补全过探春线的! 而且此话听着有理,他本就是个虚心的,便问:“还有别的么?” “还有这里,宝玉回忆起贾芸给他送白海棠,还念了黛玉的诗。您看贾芸的反应,‘仿佛被感染了,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贾芸是重情重义,但不代表他对谁都重情重义。他是贾家五房,生活贫苦,对贾府那帮禄蠹再了解不过,能有什么感情在里头? 还有这首诗,他可能都没见过林黛玉,自己也说读不多,结果听了首黛玉诗,竟会闪动着泪光……这有点太穿凿了。” “狱神庙整场戏,都在刻意营造一种悲凉的气氛,但其实不符合人物设定。宝玉可以悲凉,贾芸为什么要悲凉,动不动就流下泪来? 他只有三个地方应该黯然,一个说及宝玉现状,一个提到母亲过世,一个说起小红境况。 我觉着这样才对,这才叫世情通透,恩怨分明。”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八章 缺了点东西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王扶霖没怎么看过《红楼梦》,所以在开拍之前专门花了一年时间读,然后才敢出来筹备。 与少红大师比,王导绝对是专家,但其实也没有那么专精。比如他后来参加的一些节目和采访,每一次都把黛玉进府的年龄说成十一二岁,但实际是六七岁。 想想就不可能嘛!十一二岁了还跟宝玉睡在碧纱橱里,玩闹呢? 还有这个剧本,周领将八十回之后的内容,写的还算通顺合理。就因为王导没理解,觉得可有可无,删掉了很多重要内容。 原本应该有十五集,结果只拍了六集,以至于潦草匆忙,毫无逻辑。 当《红楼梦》播出之后,这六集受到了狂风暴雨般的批评,当时评论界一片倒痛骂,都以为是拍失败了。 谁成想过了三十年,87版倒成了经典,并且有一帮子脑残粉,完全无视缺憾的吹捧。 周汝昌有句诗叫“首尾全龙第一功”,几乎每次都被拎出来充门面,却从未有人提到前面还有一句“朱楼搬演多删落。” 实事求是,87版很经典,但也有很多不足,以至于当年饱受批评的周领非常不理解,“人心这么善变么?艺术的标准都死了么?” 其实不是人心善变,只是时间过的太久。 当人们怀念过去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将美好放大。好比我们怀念从前,也总是说,唉,那时候真好啊…… 更何况,还有那么一部满脑袋贴着黄瓜皮儿的10版做衬托。 话说回来,周领这会还在剧组里,邓云乡也参与进来,周汝昌先生也写了几封信,研究要不要修改,怎么修改。 因为许非提的意见,都直指命脉。 比如贾芸救宝玉,总感觉缺少一个主要理由。 他认宝玉当爹,是为了攀关系,送两盆白海棠,是为了讨好,但就因为这种交情,而达到舍命相救的地步么? 其中定有一个核心因素,周领琢磨许久,才在前面加了一句:宝玉对贾芸说,“改明儿我去跟凤姐姐说说,许了你跟小红的亲事。” 诶,这样就顺了。宝玉和凤姐许了他们的婚事,虽然由于抄家,贾芸没来得及跟小红成亲,但恩情有了。 这两个“善于钻营,注重现实利益,有上进心,同时又重情义”的人,才会探庵救人。因为人性都是复杂的,没有谁会那么单一。 诸如此类的细节推敲,几人删删改改,最后拿给王扶霖看。 王导也松了口气,还好贾芸是个小配角,多句话少句话的事儿,不然拍摄进度又得受影响。 ………… “滋啦!” 大勺烧热,加宽油,倒进去半盘切好的肉片。 猛火舔着铁锅底部,带来强烈的油温,这些油包裹着肥瘦相均的肉片,在炒勺的翻动下迅速蜷缩、变色,脂肪的香气得以充分释放。 侯昌荣颠了几下,将肉倒进盘中,开始做下一道菜。许非忍不住尝了一口,眼睛发亮,“侯哥,手艺可以啊,不做大厨可惜了。” “不许吃道具!” 侯昌荣把肉抢过来,吩咐道:“那个食盒递我。” 许非乖巧的递过食盒,见他装入四盘菜,一盘炸馒头,又切了几个咸鸭蛋进去。 贾芸探监,带了些菜肴,便是这几盘菜,由兼职道具师侯昌荣主勺。这位帅哥也是神人,长得好看,手特别巧,烧的一手好菜,还会唱戏,简直完美! 其实许非对他的印象,最早来自黄梅戏电视剧《孟丽君》,韩再芬主演,他在里面演皇上。 然后便是《都挺好》,演朱丽的爸爸。 说起来他跟苏大强同岁,怎么形象差距就这么大呢?当然品味没法比,毕竟大强只喝手磨咖啡。 侯昌荣装好食盒,刚要递给对方,想想还是自己拎着保险点。 许非撇撇嘴,跟在后面上了一辆很旧的大客车,抬眼见陈小旭和张俪也在,道:“你们今天有戏么?” “没呀,我们去看热闹。” “看什么热闹?” “当然是那个什么都懂什么会的许老师,到底是怎么拍戏的。”陈小旭道。 “嗯,看他究竟是不是个光说不练的主儿……”张俪道。 俩姑娘说完,没来由的笑作一团,仿佛真的很好笑。许老师却很郁闷,还真没啥信心。 不多时车辆启动,嘎吱嘎吱的到了香山。 许老师开始化妆,穿了身狱卒衣裳,他皮肤很好,不用扑厚粉,只是得稍微成熟一些——贾芸比宝玉要大几岁。 欧阳就特惨,披头散发,留着胡茬,脸上脏兮兮的。他演宝玉起初惶惶不安,越演越有自信,不仅下了苦功,还慢慢总结出一套方法。 比如跟黛玉对戏时,心里不断暗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喜欢你……如此自然而然的反映到外在,便有了宝玉看黛玉的那种又痴又干净的眼神。 许非很快化完妆,独自到棚内转了转,见里面有床,铺着破草席,还有张桌子,墙壁上画着恶鬼阴卒,虽是搭景,也有些可怖。 所谓狱神庙,是设在监狱里的一种庙堂,供奉狱神。罪犯刚押入,或起解赴刑前,都要祭拜一下。 不过后世有个癸酉本《红楼梦》,指出狱神庙应为岳神庙。岳的繁体字与狱字相近,由于传抄错误或虫蛀等原因,才变成了狱神庙。 一字之差,就是两个意思,岳神庙可是供奉山神的。 开拍之前,王扶霖照旧把演员叫过去,道:“这场戏你应该比我熟,我不多说了。主要准备时间少,别紧张就行,我们慢慢来。” 许非和欧阳走了几遍位,确认差不多了,遂进行试拍。陈小旭和张俪站在角落,满是兴奋和期待,等着看许老师装逼OR出丑。 原版的贾芸吴小东同志,则双掌拍下,就算打了板,“开始!” 只见许非拎着食盒,没有背过身,而是低着头取出一盘盘菜肴。 “你是……” 欧阳坐在草席上,满腹狐疑。 “宝叔!” 许非抬头,一把摘掉帽子。 “芸儿?”欧阳大为惊讶。 “宝叔!” 跪的动作没有删,这叫大礼。许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被欧阳一把扶住,“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听闻贾府被抄,便求倪二哥走通了牢头,这才能进来……” “停!” 王扶霖看着不太对,琢磨了一下,道:“许非,你表情太过平静了,看不出有情绪在里面,再放开一点。” “明白了导演。” 缓了两分钟,继续试拍。 “宝叔!” 许非再次跪倒,神色激动。 “停!” 王扶霖喊道,“这次又太过了。” “停!” “停!” “停!” 试了几次,现场人都瞧出来了,许非特别用心,但不知怎么地,明显没进入状态。就是说,没进入贾芸这个角色,看着很干。 “哎,你说他到底行不行?”陈小旭也担心了。 “肯定行,平时一套一套的。” “那可说不好,指不定就是个银样镴枪头。” 俩人有些急,却也帮不了忙。 许非更是糟糕,明明准备的非常充分,台词一遍遍的对着录音改进,表情一遍遍的对着镜子练习……怎么一到现场,就变得干涩,不顺畅,似乎缺了点东西。 他摇摇头,自觉不能再继续,索性喊,“导演,能不能给我点时间?” 王扶霖也不强求,对这帮孩子都习惯了,道:“那调换一下顺序,琥珀鸳鸯过来,先拍你们的。” (看很多同学不知道寿天的梗,就是拍新红楼时,大幂幂接受采访,说没读过晴雯的判词,主持人就拿来判词让她读,然后就念成了“寿天多因诽谤生”,而且霁字还不认得,嗯,连主持人也不认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五十九章 芸哥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唉,拍戏比投机倒把难多了!” 许老师发出如此感叹,退到一边独坐。 那边琥珀和鸳鸯上来,王扶霖喊开始,鸳鸯便往地上一倒,几个狱卒用破被裹了抬出去,琥珀扒着牢门哭喊: “鸳鸯姐姐!” “鸳鸯姐姐!” 演了一遍就过了,琥珀脸上挂着泪,根本停不下来。 这场戏非常简单,鸳鸯不甘受辱,在牢中自尽,琥珀就哭。若按照艺术分析,这里得包含好几个层次,她既是哭鸳鸯,也是哭自己,更是哭贾府大厦倾塌。 琥珀没演出那么多层次,小姑娘就是哭,但哭的真好。 沉实,不轻浮,一看就有东西在里面。 “啧!” 许非看了颇为触动,好像知道自己缺什么了。 演员拍一场戏,必须得有一个支撑点,简单说就是节奏感。先是内在节奏,即心理变化,然后反映到外在节奏,即台词和肢体。 像后世的键盘表演艺术家,常常说,哎呀,这段戏垮掉了!所谓垮掉,其实就是节奏崩了,支撑点没了。 “……” 许非正琢磨着,忽见那俩姑娘轻手轻脚的凑过来。 “你不要紧张,我第一次拍戏,也是耗了大半天才哭的。”陈小旭难得的安慰起人。 “我也是,试了好久才合格。”张俪亦道。 “啊?” 许老师愣了愣,跟着摆手:“我没事儿,让我自己想想。” 他抹身走远了。 张俪还想跟过去,被陈小旭一扯,“不用跟着,他能解决。” 此处是香山的某个干休所,在半山腰,环境清幽。三月末还是很冷,少许的树发了嫩芽,大部分仍是光秃秃的。 许非出了摄影棚,在周围胡乱转悠,越想越对,自己缺的就是一个支撑。这种支撑来源,是对剧本和角色的理解通透,以及本身的表演水准。 理解,其实是很主观的,理解不同,表现出来的东西也不同。 比如《水浒传》浔阳楼题反诗,李雪健和张涵予演的完全是两个宋江。新版那叫一个悲情慷慨,怀才不遇;旧版则是猥琐腹黑,酒后猖狂。 这便是对人物的理解差距,难说对错,但呈现出的效果有目共睹。 许非就非常喜欢旧版,包括那几句诗,都是一个大长镜头,李雪健自己在墙上写的,那字歪歪扭扭,笔画中都带着几分醉意。 同样的,对贾芸这个角色的理解,他跟王扶霖也不太一样。 贾府被抄,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唯贾芸敢来探监。尤其后面,贾芸为了找北靖王救宝玉,单枪匹马千里跋涉,还遭遇过狼群——当然这些都没拍。 “这能表现出什么呢?” “胆气!” “果断!” “不由分说,千金一诺!” 许非坐在石头上,捧着自己的剧本,标注的字数跟内容都差不多。他看着看着,脑袋就像被人用手指头戳了一下,一下子就通透了。 贾芸对贾府本就没感情,犯不着陪着宝玉期期艾艾,怀念过去,他来就是探望宝玉,顺便看看有没有机会救人! ………… “许非呢?许非呢?” 摄影棚里,王扶霖一连声的找人,有人道:“好像往山上去了,可能还没准备好。” “哦,那凤姐过来,再拍你一场。” 邓洁连忙过来,准备开拍。 任大惠在旁边看着,心下担忧,这要是拖个十天半月,可影响整体进度,毕竟外景那边都是看花期的。 他摸着没剩几根毛的头顶,不免有些后悔改剧本,结果摸了两下,忽觉胳膊碰着个人,扭头一瞧,“老戴,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 “临时决定过来看看,听说你们剧本又改了。”这人正是戴临风。 “贾芸的戏改了一点。” “效果怎么样?” “卡着了,那小子出师不利,正闹心呢。” “年轻人要多给机会,但如果实在不行,那就按原来的拍。” “嗯,我明白。” 棚内忙碌着,许非其实已经回来了,悄默声找到侯昌荣,“侯哥,给我把刀。” “你要干什么?”对方吓了一跳。 “我说狱卒的佩刀。” “哦,我还以为你想不开了!” 侯昌荣从道具箱里翻出一把刀,那货又晃晃悠悠离开,继续上山。 “支撑点找到了,剩下的就是如何构建。我可当不了体验派,那就只得借助道具和技巧了。” 许非走出好远,找了个僻静地方,自己都觉着自己忒平静,“我这不是仗义探庵,是特么贤者时间,得先把情绪带起来。” 他摸了摸黑色刀鞘,刷的一抽,刀是真刀,没开刃,从体校武术队借的。薄薄的铁片,一斤多点,抡起来哗啦哗啦直响。 他紧紧握着刀,冲着空山大喊一声。 “有点放不开……” 许非顿了顿,跟着又喊,音量加大,第三声又加大,然后到处撒野。 人在大喊大叫,或者剧烈运动时,身体会分泌出某种物质,情绪也会随之激烈。后世的表演作坊,基本都会用这种方法调动情绪,以《演员的诞生》里的刘老师为典型。 至于现在么,嗯,基本等同于精神病。 ……………… 剧组早上来的,忙了大半天,日头已经渐渐偏斜。摄影棚内,能拍的已经拍完了,许非还不见人影。 “去找找!”王扶霖耐不住了。 几个人应声行动,侯昌荣刚要上山,却见一个人远远下来。 穿着一身皂衣,大红领子和大红长襟,戴着帽子,帽沿也是一圈红,帽尖高挺,颇似黑白无常戴的那种勾魂高帽。 左手自然摆动,有力且富于节奏,右手稍稍往后,手腕微翻,扶着腰间的佩刀。 侯昌荣看着此人,莫名觉着十分和谐,光秃秃带着点绿色的空山,一个古代人走下来,看不清脸,但应是冷峻严肃的。 “侯哥!” 许非到了近前。 “导演找你呢。” “嗯,我这就回去。” 他擦身而过,侯昌荣再一瞧,那握着刀把的手很紧,腰板也挺得笔直笔直。 他回到摄影棚,王扶霖见了也有点异样,却又形容不出,“怎么样,还能拍么?” “找着点感觉,再试试吧。” “好,就再试几条。” “准备了,准备了!” 现场又忙碌起来,凤姐、鸳鸯等人都拍完了,围在旁边观瞧。戴临风和任大惠站在角落,另有钗黛二人窃窃私语。 欧阳也担心着,宽慰道:“别着急,今天不行就明天来。” “嗯。” 许非笑笑,各自站好位置。 “准备!” “开始!” 设定场景是雨夜,光线昏暗,牢房内更是阴冷凄凉。欧阳坐在草席上发怔,衣衫破旧,眉目凄然。 许非本应马上放菜的,他没有,左手拎着食盒,右手仍扶着刀把,站位站的稍远些,从镜头外走过来,微微垂着头。 他走到桌前,打开食盒,这才取出几盘菜肴。 “你是……”欧阳满腹狐疑。 “宝叔,是我。” 他摘掉帽子,抬起头。 “芸儿?” “宝叔!” 扑通!许非直挺挺的跪倒在地,语调稍稍上抬,目光透出几分强烈。 “芸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欧阳连忙搀扶,结果对方的膝盖刚刚直起,一只大手便伸过来,反倒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缓缓让自己就座。 “宝叔,请坐。” 本是宝玉扶贾芸,转眼成了贾芸扶宝玉,这一退,一进,欧阳完全是懵逼的。 只见许老师也坐到对面,斟了两杯酒,道:“宝叔搬离园子后,我便筹了些银钱,做些小本生意。前阵子听闻贾府遭逢大祸,便四处打听,托了倪二哥的门路,才充作狱卒进来探望。” 他把酒递过去,自己也举起一杯,轻轻往前一送,叹道:“在家的时候常想孝敬叔叔,一直没个机缘,今儿倒有缘分,不想竟在这种地方。” “……” 欧阳默然不语,其实节奏已经全乱了,但导演没喊,只得继续演,表情倒真带了些愣怔和痴傻。 过了片刻,他才语带哽咽,勉强道:“自遭家难以来,亲朋故旧,躲之惟恐不及。老太爷、老爷当日提携了多少人,桃李门墙,绛帐春风,如今却……唉,没像贾雨村那样恩将仇报、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 许非一言不发,给斟酒,给夹菜,夹起各色菜肴,不断往他面前的盘子里堆。 欧阳哀叹了一会,忽道:“还记得吗?那回你送来的白海棠。” “当然记得。” “那时候,园子里的姐妹们都在,第一次结诗社,海棠诗社,咏白海棠……” “宝叔!” 这里欧阳要念黛玉的海棠诗,结果还没出口,就被对方打断。 “怎么改了?”吴小东低声道。 “再看看。”王扶霖一眨不眨的盯着场中。 戴临风则扶了扶眼镜,他也读过剧本,有点好这小子会怎么处理。 只见许非刚吐了两个字,便似听到什么动静,猛地站起身,往旁边走了几步。欧阳愣了几秒钟,反应也算快,这是跳过念诗,直接演到隔壁的鸳鸯被抬走。 他也连忙起身,双手抓着小窗栏,泣道:“鸳鸯!” “……” 许非眉头微皱,转过身来,又停步,打量着此间牢房。 灯影幽暗,四面破旧泛黄的墙壁,上画恶鬼阴卒,在一晃一晃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狰狞。 “宝叔!” 他大步过去,一把拉着木然的对方,“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我已经想好了,找几个朋友救你出去!” “你,你要真想救我,只有一个办法。” 欧阳已然在跟着节奏走,也亏得他下过苦功,还能记着台词,“北静王爷任侠尚义,恤弱扶孤,一般落拓才士来到京师,尚且能生馆死殡。咱们家和北静府世世交好,断无不救之理!只是王爷去年奉旨视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有法子就好,天明我就走,去找王爷!” 许非构建了半天情绪,一直绷着这股劲,到此刻终于释放出来。 只见他紧攥着佩刀,五根手指修长有力,青筋迸露,这是借助的手段,也是贾芸的胆气,“叔叔对我有恩,我虽没读过,可还知道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 那腰身挺得笔直,似又往上拔高了几分,借着昏暗的幽光,晃着墙壁上的恶鬼,一只只一条条,青面獠牙,张牙舞爪,跟着却似被一个身影碾在其上,狰狞驳落,俯首垂地。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那语调不高,字字有力,自得男儿气概。 “叔叔请放心!管他千里万里,我定找到王爷,救你出来!” “呀!” 陈小旭忍不住低呼,连忙捂住嘴,跟张俪对视一眼,俩人心有灵犀,“往日,往日怎不见他这般样子?” 戴临风更是惊喜,这个处理太新鲜了!仿觉着不是贾芸,可仔细想想,又正是贾芸。 “……” 欧阳的手在桌底下抓着衣服,完全不知如何演了,索性顺着这个呆愣劲,“可,可你走了,你母亲如何是好?” 许非一听,缓缓松开刀把,重新坐下,“她已经过世了。” “啊?什么时候?” “叔叔搬出园子不久。” “我对不住你,我……” “不,叔叔那时正病着,我怎好劳烦。” “那你一个人怎么发送的?” “多亏了小红,把她的体己全给了我。” “小红?她现在……” “她……” 许非摇摇头,满腔慷慨化作儿女情长,自己闷了一杯酒,吁出一口长气。 (八、四十四章放出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十章 打算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临时发挥了一下,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你刚才演的真好。” 试拍结束后,许非第一时间跟欧阳说了声,欧阳也没在意。 王扶霖那边却没正式开拍,而是跟周领几人商议起来。这年头的影视剧作品,还带有样板戏的某些特征,尤其翻拍名著,更讲究一板一眼,拿腔拿调。 没有演技的概念,更别提演员自行发挥。许非这么一弄,跟剧本不符,但效果不错,几人犯了愁,讨论半天才决定再来几条。 天蒙蒙黑了,大家很累,精神状态却十分兴奋,苦等不怕,怕的是白等。 许非刚才走了一遍,正式拍摄时感觉更好,更顺畅。而欧阳有了经验,应对的也不再那么生硬。 最后戴临风拍板,就这么拍!在不违背原著原则的基础上,观感最重要。 “停!” “好!大家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吧。” 当王扶霖终于喊出这一声时,许非身子一晃,有点虚脱的感觉。 这段戏的节奏感颇具起伏,贾芸来探监,起初是激动,随后平静,然后毅然果敢,要去找北靖王,最后提到母亲和小红,又变得悲伤。 母亲死了,小红是贾府奴婢,被发卖掉——其实这会已经被倪二救了,但贾芸不知道。 其中的细微变化,非常消耗精力。许非是个嘴炮啊,第一次上战场啊,已经算超水平发挥。 “上车上车,别落下啊!” “落下就得住干休所,自己掏钱,听说二百块钱一宿,二百块钱一宿。” 任大惠站在车门口跟众人打趣,明显也轻松许多。许非上了车,自动自觉的跑到最后一排,挨着陈小旭坐下,里头是张俪。 “给你。” 陈小旭递过一只橘子。 “你今天怎么这么贤惠啊?”许老师一惊。 “宝姐姐买的。” “哦,我说你也没这好心。” 他吃了几瓣,青皮橘子嚼在嘴里非常酸,但汁水饱满,足以让味蕾得到冲击,疲惫的精神也稍稍振作了点。 “你就这一场戏么?”张俪问。 “嗯,再来就得到外景了。” “那你还在剧组么?” “不一定,我现在也没啥事,来回跑呗。你俩哪天没戏,咱们去琉璃厂逛逛。” “琉璃厂才没意思,我想看电影,听说有个《木棉袈裟》挺好的。”陈小旭道。 “电影有啥可看的,要看就看录像,哎……” 许非忽然反应过来,忙道:“不行不行,录像也不行。” “录像怎么了,都说好看呢。” “那都是录像厅,龙蛇混杂,啥人都有,哪有小姑娘去的。” 京城的录像厅从今年初开始就越来越多,通过不法渠道从港台引入一些功夫片武侠片,通宵播放,极受欢迎。 还有某些找不着住处的,花极少的价钱就能在里面对付一宿。 由于来路不正,也不懂得审片审美,大部分都是烂片。像李小龙、成龙、洪金宝等人的作品,得几年之后才能看到。 许非不提还好,一提倒把俩姑娘的兴趣勾起来了,一个劲询问。 “哎呀,那都是盗版的,粗制滥造,画面模糊,演技生硬,还没彩也香老师自然呢,看着没意思。” “彩也香是谁呀,听着不像中国人。”陈小旭好宝宝。 “一个东瀛表演艺术家……哎,这些都不重要,总之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 他好说歹说,才算安抚住对方。 ………… 许老师首次亮相获得成功,自己心里也落了一块大石。 剧组要在京城呆到夏季,然后赶花期拍外景,所以他又没事了,恢复了京城闲人的生活。 许家现在总资产有小二十万,父母知道他要闯事业,都很支持,但现在不是闯事业的好时候,还得等一等。 这日,俩姑娘没戏,便约了欧阳和许老师一块去看电影。为啥带上欧阳呢?因为两男两女不那么显眼…… 看的是《木棉袈裟》,去年上映,现在还在放。香港内地合拍,主演是于荣光。 说来神,于荣光演过不少好电影,但始终觉着不红。因为缺少观众缘,不是明星脸,老让人记不住。 看完电影,四人又到许非的出租房玩耍。 欧阳进了黄金屋,见到那一件件古玩大为惊叹,总算让许非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没办法,有些事就得男人和男人玩,女孩子真的不在一个频道上,反之同理。 陈小旭不顾许非禁止,又跑到那张禅椅上,盘腿一坐,可能真的很舒服。 张俪则看了看架子,没添什么新物件,倒是多了一堆杂志。 “你买这么多做什么?”她怪。 “哎,正好!” 许老师叫过三人,将杂志散在床上,一本本摆好。 有影视类的《大众电影》、《大众电视》。 有体育类的《健与美》、《新体育》、《武林》。 有科普类的《飞碟探索》。 有社交成长类的《演讲与口才》。 有妇女之友类的《读者文摘》、《知音》。 有故事类的《今古传》。 有纯文学类的《收获》、《花城》、《十月》、《当代》。 十几本杂志整整齐齐,许非问:“你们猜,哪本销量最高?” “《大众电视》吧,这个最火了。”欧阳道。 “才不是,现在文学热,应该四大名旦(指四本文学期刊)卖的最好。”陈小旭道。 “我倒觉得是《知音》,我买过一本,还挺好的。”张俪道。 “……” 许非笑笑,拿起《知音》道:“这个今年一月才创刊,创刊号就卖了40万。” “《大众电视》,最高发行量是九十六万,平均销量是二十几万。” “四大名旦虽然火,但受众是固定的,学生、知识分子和业内人士,文化稍低一些的人根本不爱看。” 他又拿起《今古传》,道:“这个1981年创刊,现在发行量过百万。” “《读者文摘》,也是81年创刊,当年月发行量三万,今年达到了数十万。” “体育类瞧着热闹,其实销量中规中矩,因为受众也很固定。” “最高的其实是这个……” 他拎起《大众电影》,“1982年,有一期卖了947万册,这是影视类杂志的世界纪录。” “947万!” 仨人大为惊讶,跟着又听对方问,“要是只许你们选一本,而且一个月只能看这一本,你们选哪个?” 陈小旭思量片刻,选了读者,欧阳也选了读者,张俪仍然偏爱知音。理由相似,这两本通俗易懂,耐读性强,可以反复看,最适合打发时间。 “啧!” 许老师做了个小调查,若有所思。作为后世人,他当然清楚妇女之友的魅力,但自己可不想搞一个妇女之友啊,不过倒可以借鉴借鉴。 而他这番意图,那仨人自然也瞧出来了。 陈小旭和张俪都想询问,又瞅了瞅欧阳,还是暂时憋着。 (晚上还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正文卷 第六十一章 得闲 最快更新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许非那场戏拍完后,暂时就没事了。筒子楼住几天,四合院住几天,反正托大妈买了辆自行车,也算方便。 其实本想买摩托的,一问几千块钱一辆,加油还得用油票,每季度能买42升,7、8毛一升。 他合计了一下,可以,但没必要,也就没买。 今儿他没去收古董,便来片场凑凑热闹,刚好赶上一场重头戏。 黛玉见贾母,见宝玉,“这个妹妹我见过”已经拍完了,今天拍的是晚上吃饭那段。 摄影棚的主景便是贾母正屋、外间,布置的相当考究,灯光也调了昏黄,古代人家点蜡烛的那种色调。 演员有二十多个,算挺大的场面。 贾母一身富贵的坐在主位,迎春、探春、惜春在旁边站着,双臂自然垂下,一声不吭,规规矩矩。 黛玉今日初来,算是客,所以被凤姐和李纨扶着,坐在贾母的左手边。王夫人更是亲自端菜上桌。 王夫人、凤姐、李纨都是媳妇,理应伺候老太太吃饭。不过贾母命王夫人和三春坐了,剩凤姐、李纨在旁布菜。 外间还站着五六个传菜的,另有七八个候着的,连声咳嗽都不闻。鸳鸯、琥珀是大丫头,可以进来伺候。 各处细节,一丝不苟,繁而不乱。 一桌子菜呼啦啦上来,都是凉的道具,装模作样夹了几口,又呼啦啦撤下去。跟着才是核心部分,黛玉学礼仪。 先是长一点的杯子,漱口用的,然后就着金盆洗手,用帕子擦干,再上一盏茶吃。 “……” 许非在旁边看着,见陈小旭含了口水,微微侧头,用帕子遮着,捏帕子的手指头跟春葱似的。 根本看不见嘴,就轻轻一遮,漱完了口。 他心中感慨,这丫头越来越像黛玉了,可没人教过她,都是自己琢磨的。 跟着又想起10版,妈了个蛋的,黛玉跟老帽进城一样,少红大师还直接给个吐水的正脸镜头,绝了。 “好!” 王扶霖喊了停,又给讲下一个镜头,“吃完了饭,贾母让三个媳妇回去。这里要注意,拍到你了,你要表演出来,没拍到你,你也要在这个情景之中,言语神态动作都要合乎角色。” 李尧宗也补充道:“其实之前都讲过,我们要的是一个连续的,活的场景。每个人在画面中都要动起来,不是说你一定要做动作,而是像王导讲的,要保持自己的角色气质,这样才像个真实的生活场景,明白么?” 说了一番,继续开拍。 贾母道:“你们走吧,让我们自自在在的说会话。” 三个媳妇应了声,站起身来。 王夫人走到镜头前,叫过鸳鸯,“老太太今儿高兴,别让累着。” 与此同时,李纨跟贾母说了声,走到镜头外的一个位置上。另一边,凤姐轻轻拍着黛玉,也道:“可别客气,有什么事找我。” 贾母含笑看着一帮孩子,探春在看王夫人,惜春发呆,迎春在看黛玉,黛玉小心翼翼的应着…… “好!大家休息下。” 王扶霖喊了一声。 哎哟,许非也道了声好,因为确实有一种真实感,那种古代大户人家的日常生活。每个人都是动态的,哪怕惜春在发呆,观众一看,哦,这是孤僻的四姑娘。 他饱受后世烂片烂剧的荼毒,最讨厌的一种,就是相面。 什么叫相面啊? 俩演员面对面站着,没肢体,没表情,连手都懒得动,就那么站着说台词。你要真是自己说的也就算了,还特么都是配音! 这尼玛也叫表演? 也不知道啥时候开始流行的,一抓一大把。 许老师看了一场好戏,心满意足,刚想找个地方坐坐,便见陈小旭走了过来。 “溜达溜达?” “好啊。” 俩人离开摄影棚,顺着香山的小径往上走。四月春寒未尽,她穿着戏服,外面裹着件大棉袄,暖上身不暖下身。 自上次看电影,已经隔了几天,陈小旭一直憋着,此刻终于问:“你怎么想起办杂志了?” 因为我是搞传媒的吖! 许非当然不能这么讲,只道:“现在的影视类杂志太狭隘,眼界不宽阔,很多想看的东西都没有。我就是有点想法,也不是现在就办,过两年再说。” “那你的意思,以后就留在京城了?” “差不多吧,难不成你还想回去?” “我……” 陈小旭轻轻摇头。 若是一直在鞍城也就罢了,可谁让自己见识到这繁华世界了呢,心气一大,自然收不住了。 “其实这段我也想过……” 她沉默了一会,道:“王导说起码要拍三年,时间看似很长,实际一晃就到了。我们来京城面试,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事儿。我本想拍完就回去,现在也打算在京城发展发展,我喜欢演戏,看能不能做个真正的演员。” 她瞅了瞅对方,道:“我觉得你演戏挺好的,可惜心思不在这上面。” “哎,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你可不明白我演的多费劲。我自问没啥天赋,能来这剧组走一遭就算圆满了。” 而且还认识这么多大佬! 许非瞧她实在是冻腿,便把棉衣脱下来,在腰间一围,也能挡挡风寒。 “你现在一集六十块钱,加上话剧团工资,三年也不过两千多。你既然也想留下,就得考虑以后的事儿,京城不好混,衣食住行都得要钱……反正你先把《红楼梦》拍好,拍完了要是还想当演员,那就尝试一下,能当就当,当不了来找我。” “少看不起人,说的好像到时候你就成个人物了,我就得来投奔你?”陈小旭呸了声。 “投奔不投奔的,有我在,还能让你流落街……阿嚏!” 许非猛地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跟着又是两个。 “阿嚏!” “阿嚏!” “回了回了,太冷了。” 他死也不往前走,抹身就往山下撤,“以后没事别找我瞎溜达,冻死我了!” “给你衣服!” “噗哧!” 陈小旭瞧着他往山下跑,先是愣了愣,跟着忍不住笑了出来,踩着一双绣鞋,碎碎的也追了下去。 (角色那个每天都点一下,到一定数量可以有角色卡,生日活动,专属头像什么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