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新书感言 第一章 惊蛰 第二章 开门 第三章 日出 第四章 黄鸟 第五章 道破 第六章 下签 第七章 碗水 第八章 稗草 第九章 天雨虽宽 第十章 食牛之气 第十一章 少女和飞剑 第十二章 小巷 第十三章 相逢 第十四章 五月初五 第十五章 压胜 第十六章 休想 第十七章 不平则鸣 第十八章 五去其三 第十九章 大道 第二十章 横生枝节 第二十一章 捕蛇鹰 第二十二章 止境 第二十三章 槐荫 第二十四章 相赠 第二十五章 离别 第二十六章 好说话 第二十七章 点睛 第二十八章 财迷 第二十九章 狐魅 第三十章 暗室 第三十一章 敲山 第三十二章 桃叶 第三十三章 白龙鱼服 第三十四章 齐聚 第三十五章 甘草 第三十六章 古书 第三十七章 拳谱 第三十八章 九境 第三十九章 骂槐 第四十章 还礼 第四十一章 练拳 第四十二章 天才 第四十三章 少年和老狗 第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第四十五章 阳光 第四十六章 压衣刀 第四十七章 独行 第四十八章 放纸鸢 第四十九章 碎瓷 第五十章 天行健 第五十一章 对峙 第五十二章 晃了晃 第五十三章 赠送 第五十四章 大敌当前 第五十五章 春风得意 第五十六章 点头 第五十七章 养剑葫 第五十八章 先生 第五十九章 睡去 第六十章 有鬼 第六十一章 过河卒 第六十二章 树倒 第六十三章 原来如此 第六十四章 三陈 第六十五章 珠子 第六十六章 抬头 第六十七章 远行 第六十八章 天下有春 第六十九章 夜幕 第七十章 天亮 第七十一章 有些喜欢 第七十二章 黑云 第七十三章 木人 第七十四章 火龙走水 第七十五章 占山为王 第七十六章 背对 第七十七章 进山 第七十八章 入梦 第七十九章 迎春印 第八十章 出山 第八十一章 国师 第八十二章 先生学生,师兄师弟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四章 我有一剑 第八十五章 大考落幕 第八十六章 同道中人 第八十七章 小夫子 第八十八章 粉墨登场 第八十九章 两颗人头 第九十章 大雨滂沱 第九十一章 玉簪 第九十二章 小竹箱 第九十三章 墙上有个字 第九十四章 秀色可餐 第九十五章 小庙 第九十六章 山水有神怪 第九十七章 拜山头 第九十八章 山神作祟 第九十九章 山神和竹刀 第一百章 脚下河山 第一百零一章 坐镇山头 第一百零二章 白虹平地起 第一百零三章 竹楼 第一百零四章 坐地分赃 第一百零五章 无根浮萍 第一百零六章 鱼龙混杂 第一百零七章 渔网 第一百零八章 春蒐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有话说 第一百一十章 无不散的筵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斗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斗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强者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气势如虹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再见阿良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间有个老秀才(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地有气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些道理 第一百二十章 远游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快哉风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雷法捉妖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狭路相逢 第一百二十四章 鬼打墙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剑破法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陆地剑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对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奇观 第一百二十九章 山上 第一百三十章 山水少年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书生弟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学生崔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同行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这一年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振衣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下皆如此 第一百三十七章 背着一座银山 第一百三十八章 拔河 第一百三十九章 千奇(上) 第一百四十章 千奇(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百怪(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百怪(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百怪(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个坐井一个观天 第一百四十五章 草灰蛇线 第一百四十六章 靠山和帮手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请破阵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少年有事问春风 第一百四十九章 约战 第一百五十章 去开山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少年有剑砍山岳 第一百五十二章 高出天外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先生坐而论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谈甚欢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少年肩头挑着草长莺飞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少年肩头挑着草长莺飞 第一百五十七章 自古圣贤皆寂寞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吃掉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送君已千万里 第一百六十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 第一百六十一章 山水终有一别 第一百六十二章 被大隋欺负的孩子们 第一百六十三章 终成师生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近朱者赤 第一百六十五章 如果陈平安在这里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先生有事当如何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法宝多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世间父亲皆英雄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来个能打的 第一百七十章 喝好酒的大宗师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杨柳依依的少女 第一百七十二章 江湖路上见不平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逆旅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敕令 第一百七十六章 无聊就是没得聊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佛观一钵水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看一座山 第一百七十九章 添土 第一百八十章 恍如神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值得 第一百八十一章 道理就在剑鞘里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他有春叶夏雷秋风冬雪 第一百八十三章 别有洞天 第一百八十五章 剑胚在手心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守夜 第一百八十七章 新年里的老人们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规大矩和鸡毛蒜皮 第一百八十九章 猛字楼外说剑之二三事 第一百九十章 我是一名剑客 第一百九十一章 做买卖也是修行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1 yqxs.cc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2 yqxs.cc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3 yqxs.cc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下笔如有神4 yqxs.cc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同姓不同命 第一百九十四章 降妖和除魔 第一百九十五章 镇剑楼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辈武夫 第一百九十七章 陈平安喝酒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少年想要远游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黄雀去又返 第二百章 死局之死结所在 第二百零一章 若无闲事挂心头 第二百零二章 便是人间好时节 第二百零三章 酒鬼少年郎 第两百零四章 故人来送剑去 第两百零五章 负剑南渡 第两百零六章 月儿圆月儿弯 第二百零七章 天上掉下个……人 第二百零八章 去也 第二百零九章 也是木剑 第二百一十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 第两百一十一章天作之合 第二百一十二章 道高一尺 第两百二十三章 憧憬 第两百一十四章 风雨夜行 第两百一十五章 画眉 第二百一十六章 出手 第两百一十七章 剑仙 第两百一十八章 仙师驾到 第两百一十九章 道士吟诗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夜路 第二百二十六章 匣有两剑,降妖除魔 第二百二十七章 出剑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初一十五,随我除魔 第二百二十九章 趋之若鹜 第二百三十章 降服 第二百三十章 黑云压城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又见城隍爷 第二百三十二章 岁岁平安 第二百三十三章 尘埃落定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夜宿古寺有妖气 第二百三十五章 故乡黄花黄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小暑过后,春风犹在 第二百三十八章 春风送君千万里 第二百三十九章 观瀑 第二百四十章 泥菩萨有火气 第二百四十一章 喝过剑仙的酒好吹牛 第两百四十二章 月下打瀑,一挂彩虹 第二百四十三章 千军万马之前,我喝一口酒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骊陈平安在此 第二百四十五章 林间簌簌,风雨如晦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团乱麻,既见君子 第二百四十七章 就此一别,山高水长 第二百四十八章 神仙买卖,后会有期 第二百四十九章 姹紫嫣红开遍 第二百五十章 从最北到最南 第二百五十二章 泥菩萨踩剑过河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人送剑有人等 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诚动人也伤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 传道人传道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样是少年郎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样是少年郎 第二百五十五章 传道人传道 第二百五十六章 同样是少年郎 第二百五十七章 桂花岛之巅 第二百六十章 海上生明月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有剑从云海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叶扁舟,翩翩少年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师兄姓左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道之上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大师兄姓左 第二百六十六章 磨损心中万古刀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临近倒悬山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间万事细如毛 第二百六十九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第二百七十章 好久不见,宁姑娘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宁姑娘,对不起 第二百七十二章 陈平安,你听我说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一枕黄粱剑气长 第二百七十四章 剑气长城陈见陈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 第二百七十四章 剑气长城陈见陈 第二百七十七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 第二百七十八章 武无第二,拳高天外 第二百七十九章 抬手杀剑仙 第二百八十章 离别而已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真 第二百八十二章 思无邪 第二百八十三章 香火袅袅 第二百八十四章 姑娘请自重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一盒胭脂 第二百八十六章 对坐观人,自己知道 第二百八十七章 北行 第两百八十八章 对敌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千里送人头 第二百九十章 入土为安 第二百九十一章 山上山下 第二百九十二章 小巷雨夜 第二百九十三章 鹰不飞 第二百九十四章 驭剑 第二百九十五章 远望 第二百九十六章 作别 第二百九十七章 出拳 第二百九十八章 拳不停 第二百九十九章 人间无趣,不如不来 第三百章 江湖险恶 第三百零一章 伤心 第三百零二章 分道 第三百零三章 人间多不平 第三百零四章 低头观井,抬头看天 第三百零五章 远观近看 第三百零六章 老僧不爱说佛法 第三百零七章 眼底脚下 第三百零八章 杀机四伏 第三百零九章 围杀之局 第三百一十章 刺杀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人外有人 第三百一十二章 变故 第三百一十三章 驭剑 第三百一十四章 误入藕花深处 第三百一十五章 他人争渡我破境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大战才起 第三百一十七章 别人无敌当如何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出剑而已 第三百二十章 井口边的老道人 第三百二十一章 各为巅峰,却少一山 第三百一十九章 何为天下无敌 第三百二十章 井口边的老道人 第三百二十一章 各为巅峰,却少一山 第三百二十二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门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间灯火点点 第三百二十四章 原来如此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丢出观道观 第三百二十八章 画中人 第三百二十九章 山水之争 第三百三十章 过山过水,遇姚而停 第三百三十一章 槐叶姚 第三百三十二章 偶遇 第三百三十三章 螺蛳壳里有道场 第三百三十四章 人间路窄酒杯宽 第三百三十五章 庙堂与山野的对峙 第三百三十四章 总有道理无用时 第三百三十七章 拳头太硬,罚酒好喝 第三百三十八章 狐儿镇 第三百三十九章 怪人怪梦 第三百四十章 下笔有神 第三百四十一章 河上金桥 第三百四十二章 夜游水神庙 第三百四十三章 谨遵法旨 第三百四十四章 圣人驾临碧游府 第三百四十五章 君子六符,劾鬼镇剑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夫子说顺序,水神结金丹 第三百四十七章 真先生也 第三百四十八章 有些想你了 第349章 埋河封正,武庙借刀,白猿背剑 紧急通知 第三百五十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一章 明年十一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二章 祖师堂牌,头顶月光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三章 五千甲围山 正文 第三百五十四章 山上的腥风血雨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太平山不太平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六章 道争毫厘,左右徘徊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七章 雨停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八章 过桥登山 正文 第三百五十九章 言念陈平安 正文 第三百六十章 到达老龙城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一章 原来也不太平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二章 希望别人的肩头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三章 谁能借我一剑 正文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解之局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五章 道理听与不听,剑在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六章 剑灵往北,左右往南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七章 李二出远门,左右不为难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八章 人间苦难说不得也 正文 第三百六十九章 聚散 正文 第三百七十章 新年新气象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一章 正月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二章 剑仙在后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三章 远游东南 正文 第三百七十四章 他乡遇故知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五章 山泽散修路子野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六章 君子武备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七章 吃臭豆腐呦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八章 白衣僧人 正文 第三百七十九章 前兆 正文 第三百八十章 离别之后又有重逢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一国武运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三章 彩云局 正文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下完棋抄完书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五章 仙人遗蜕住着鬼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五章 仙人遗蜕住着鬼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一年春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七章 纸鸢起飞鸟散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八章 行走四方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救与不救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二章 山雨欲来符满楼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三章 灵光乍现山渐青 正文 第三百九十四章 水落石出小钱堆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一碗鸡汤不知道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六章 竹篮打水捞明月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七章 异乡见老乡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 正文 第三百九十九章 礼物 正文 第四百章 远游北归 正文 第四百零一章 小师叔和小姑娘 正文 第四百零二章 在书院 正文 第四百零三章 拜访 正文 第四百零四章 心神往之 正文 第四百零五章 山巅斗法 正文 第四百零六章 书上书外 正文 第四百零七章 来者不善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剑术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一碗鸡汤不知道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六章 竹篮打水捞明月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七章 异乡见老乡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 正文 第三百九十九章 礼物 正文 第四百章 远游北归 正文 第四百零一章 小师叔和小姑娘 正文 第四百零二章 在书院 正文 第四百零三章 拜访 正文 第四百零四章 心神往之 正文 第四百零五章 山巅斗法 正文 第四百零六章 书上书外 正文 第四百零七章 来者不善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剑术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 正文 第四百一十章 有些事情必须知道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一章 我要再想一想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二章 出城和上山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三章 炼制 正文 第四百一十四章 那些心尖上摇曳的悲欢离合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五章 人间最得意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六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七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乐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八章 几座天下几个人 正文 第四百一十九章 湖上剑仙,陌上花开 正文 第四百二十张 山水依旧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一章 少侠遇见大侠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二章 江湖夜雨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三章 人间且慢行 正文 第四百二十四章 御剑而去云海中 正文 第四百二十五章 旧地重游,秀水高风 正文 第四百二十六章 南下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七章 人生不是书上的故事 正文 第四百二十八章 秋狩时分,请君入瓮 正文 第四百二十九章 有些重逢是最坏的 正文 第四百三十章 桌上又有一碗饭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一章 岛上来了个账房先生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二章 且将书上道理放一放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三章 拳剑皆可放,去看一条线 正文 第四百三十四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点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五章 故事里的名字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六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点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亮了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人心似水低处去 正文 第四百三十九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 正文 第四百四十章 又一年下雪时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飞鸟绝迹冰窟中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二章 人心关隘环环扣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三章 凉风大饱 正文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五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六章 风雪宜哉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七章 这么巧,我也是剑客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八章 驱马上丘垅 正文 第四百四十九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 正文 第四百五十章 再等等看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一章 过桥 正文 第四五百五十二章 单骑南下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三章 吾心安处打个盹儿 正文 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当空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五章 报道先生归也 第六卷 小夫子 请假一天,顺便小聊几句。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六章 水落石出的书简湖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七章 小巷祖宅一盏灯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八章 入山登楼见故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九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不当那善财童子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二章 小街又有雨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三章 十年之约已过半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四章 出拳并无区别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五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六章 收武运吃珠子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七章 飞鸟一声如劝客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八章 御剑去往祖师堂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六十九章 剑气如虹人在天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章 没见过半仙兵?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一章 听说你要问剑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二章 关于一把竹剑鞘的小事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三章 放入壶中洗剑去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四章 江湖还有陈平安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五章 水堵不如疏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六章 江清月近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七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八章 山中鹧鸪声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七十九章 自古饮者最难醉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章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一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二章 另一个朱敛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三章 好久不见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四章 北俱芦洲无奇怪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五章 故人故事两重逢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不愧是老江湖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七章 画卷中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八章 缘来情根深种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八十九章 赶赴京观城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章 肤腻城的下马威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一章 出拳与剑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二章 西山老狐乱嫁女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万水,明月一轮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四章 天上白玉京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五章 好人兄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七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天地无拘束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九十九章 源头活水入心田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章 有些遇见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一章 有些道理很天经地义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二章 压下一条线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三章 不听道理是最好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四章 剑仙在剑仙之手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五章 二月二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六章 诸位只管取剑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七章 如神祇高坐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八章 好人小姑娘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零九章 人间灯火辉煌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章 前辈我让你三拳吧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一章 磨剑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二章 出剑与否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三章 遇见我崔东山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四章 先生包袱斋,学生造瓷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五章 琢磨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六章 山水迢迢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七章 读书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一十九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一章 江湖酒一口闷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二章 天下大势,皆是小事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三章 大河之畔遇陆地蛟龙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四章 陈平安和齐景龙的道理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五章 击掌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六章 伏线拎起即杀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七章 思无邪即从容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宝瓶洲的现在和未来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二十九章 落魄山的家底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们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一章 山巅境的拳头有点重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二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风采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三章 那家伙敢来正阳山吗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四章 顾璨还是那个顾璨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天上纸鸢有分别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剑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七章 修行路上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八章 隔在远远乡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三十九章 相逢偶然,离别悄然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章 别有洞天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一章 得宝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二章 羊肠小道,人人野修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三十三章 眼中万少年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四章 舟中之人尽敌国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五章 为何敢怒不敢言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六章 剑客行事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七章 有些练拳不一样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八章 有事当如何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四十九章 横剑在膝四顾茫然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章 可惜下雨不下钱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一章 真人一到便叩关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不唯有与他人告别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三章 大渎入海处遇故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四章 登门做客吃顿拳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五十五章 师徒练拳皆可怜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六章 山上何物最动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七章 一壶酒一盘菜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八章 此中有真意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五十九章 欲言已忘言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章 晨钟暮鼓无那炊烟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两破境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二章 南归北游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三章 忽如远行客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四章 先生学生山水间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五章 还乡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六章 无声处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七章 何谓从容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八章 落魄山祖师堂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六十九章 山主又要远游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章 小师叔最从容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一章 浩然天下陈平安来找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二章 心上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三章 就他陈平安最烦人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四章 出门就得打几架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五章 于剑修如云处出拳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六章 拳与飞剑我皆有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七章 观战剑仙何其多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八章 文圣一脉师兄弟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七十九章 最讲道理的来了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章 老秀才居中坐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一章 陋巷处又有学塾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一章 唯有饮者留其名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三章 还不过来挨打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四章 你来当师兄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五章 请与我陈平安共饮酒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六章 喝尽人间腌臜事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七章 陈清都你给我滚远点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八章 天下剑术天上来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八十九章 角落里的那个孩子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章 连雨不知春将去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一章 宁姚出剑会如何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哦豁,剑来的24小时追订37000了。) 从中土神洲而来的这拨外乡剑修,总计五人。 除了拎酒少年,还很镇定自若,其余三人都稍稍后退,随时准备祭出飞剑,其中一人,二十岁出头,神色木讷,无论是退避,还是牵引灵气准备出剑,都比同伴慢了半步。还有一位少女,亭亭玉立,对襟彩领,外罩纱裙,点缀百花,是中土神洲女子修士颇为喜好的玉逍遥样式。她最早伸手按住腰间长剑。 至于最后一人,当然就是被陈平安悬空提起的那个背剑少年,被陈平安禁锢住后,拳意罡气压制,后者几处关键窍穴的灵气不得出,试图冲关,破门而去,却一次次被击退,竟是无法动弹,一来二去,脸色涨红,转为青紫色,就像一条挂在墙上晒着的死鱼,估计此刻心中的羞愧,半点不比杀意少。 陈平安问道:“他不愿意说,你替他说?” 拎酒少年笑容灿烂,“他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啊。” 陈平安笑问道:“亚圣一脉,耳朵都这么不灵光吗?” 那名少女怒道:“陈平安,你给我放开蒋观澄!别以为在剑气长城这边小有名气,就可以肆意妄为!一言不合,你就要杀人吗?!文圣一脉的弟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好脾气!先有崔瀺欺师灭祖,后有左右,毁了多少中土神洲的先天剑胚!我那师伯……还有你,陈平安!身为儒家门生,文圣高徒,竟然在这里操持贱业,亲自卖酒!斯文扫地!” 说到师伯处,少女咬牙切齿,眼眶当中竟是莹莹泪光,等到重新提及陈平安,立即就恢复正常,尤其愤懑恼火。 陈平安置若罔闻。 这种当面指摘,指着鼻子骂人的,他反而还真不太在意。再说了又不是骂先生,骂先生的学生、自己的师兄们而已,他是先生一脉的老幺,还需要他这小师弟去为师兄们仗义执言? 为国师崔瀺说几句公道话?还是为师兄左右打抱不平?需要吗?陈平安觉得不需要,一个要一洲即一国,阻滞妖族北上,阻止妖族一鼓作气吞并桐叶、宝瓶和北俱芦洲三洲版图。一个要成为浩然天下之外的所有天下,剑术最高,其实都很忙。至于他陈平安,也忙。 习武练剑炼气读,即将炼化第四件本命物,外加挣钱坐庄刻印章,能不忙吗?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小姑娘的言语,无论有理无理,道理够不够大,终究没有什么用心险恶的那种坏心。 那么陈平安就可以理解,并且接受。 “朱枚,怎么跟陈先生说话的。” 少年教训了一句少女,然后继续笑眯眯与陈平安言语,“陈先生辈分高,晚辈聆听教诲,陈先生无论说什么,晚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有啊,陈先生手中这位蒋观澄,是我们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苦夏剑仙又是我们家乡那边,某位十人之一的师侄,很麻烦的。当然了,陈先生的师兄,左大剑仙,晚辈仰慕已久,如今左大剑仙就在剑气长城练剑,想来不用太过担心。不过天下剑仙是一家,伤了和气,终究不美。” 陈平安问道:“你是观海境剑修?第一战人选?” 少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微笑着反问道:“陈先生是宝瓶洲人氏,该不会帮着剑气长城剑修守关吧?” 少年剑修与陈平安,一个用浩然天下大雅言,一个用剑气长城这边的方言。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 陈平安轻轻一推,将那高大少年摔出去十数丈,抱怨道:“长这么高个儿,害我垫脚半天。” 然后陈平安看着这个拎酒的有趣少年,“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高的境界,在咱们这儿逛荡,再说些有的没的,真不怕吓死我们这些胆小的,境界低的?” 陈三秋用家乡方言,与四周酒客们解释两人的对话内容。 酒铺那边口哨声四起,尤其是蹲着喝酒的酒鬼与光棍们,很是配合二掌柜。他娘的以前只觉得二掌柜抠搜鸡贼,没想到跟这帮中土神洲小崽子一对比,好一个玉树临风。以前真是冤枉了二掌柜,以后来此喝酒,是不是菜碟酱菜少拿些?何况靠吃酱菜从二掌柜身上,好不容易占点便宜,事后总觉得不太妥当,吃多了,容易多喝酒。 陈平安转头望向铺子那边,笑问道:“不如我就以四境修士的身份,来守第一关?你们要是都押注我输,我就坐这个庄了。” 酒客们人人竖起中指,笑骂不已,很不客气,还有人直接为那帮外乡剑修加油鼓劲,说这咱们这二掌柜除了卖酒写对联,其实屁本事没有,真要打起来,三两拳撂倒,怕什么,身为外乡中土剑修,就该拿出一点英雄气概来,那陈平安就是从宝瓶洲这种小地方来的,任毅溥瑜齐狩庞元济,这四个家伙,是合起伙来坐庄呢,故意输给陈平安这个王八蛋的,你们只要不是傻子,就千万别信啊。 那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冷笑道:“原来不光是卖酒的酒鬼,还是个赌棍,文圣老先生,真是瞎了眼,才找到你这么个关门弟子!” 陈平安微笑道:“喝酒,赌钱,杀妖,确实不值一提,都是你们中土神洲修士眼中,很不入流的事情。” 这句话一说出口,陈三秋那边一个个闹哄哄大声喝彩,拍桌子敲筷子。 朱枚被噎的不行。 而且内心深处还有些畏惧,就好像自己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小天地。 因为陈平安虽然离着那些剑气长城的大小剑修有些远,但好像这个名不副实的文圣小弟子,与他身后那些剑修,遥遥呼应。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这句话没道理在何处吗?就在于喝酒赌钱两事,在浩然天下,确实不该是读人所为,就因为我故意扯上杀妖一事,你便无言以对了,因为你还是个有点良心的中土剑修,诚心觉得杀妖一事,是壮举。故而才会理亏心虚。其实不用,世间讲理,需有个先后,有一说一,大小对错,不可相互涵盖抵消,比如你若是先承认了杀妖一事,极对,对了万年,再来与我讲酒鬼赌棍的极其不对,你看我认不认?如何?我文圣一脉,是不是脾气当真不错,还愿意讲道理?” 少女瞪大眼睛,脑子里一团浆糊,眼前这个青衫酒鬼,怎么说出来的混账话,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阵火大啊。 陈平安最后对那个再没了笑意的拎酒少年说道:“放心,我不会以四境练气士的身份,守这第一关。为什么?不是我不想教你做人,教你好好说话,而是我尊敬你们身为中土剑修,却愿意来剑气长城走上一遭,好歹愿意亲眼看一看那座蛮荒天下。外乡修士走三关,是公事。你我之间,是私人恩怨,以后再说。” 陈平安走回酒铺那边。 有个下筷如飞吃酱菜的汉子喊道:“二掌柜,威风大了,请客喝酒,庆贺庆贺?”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拜托诸位剑仙要点脸啊,赶紧收一收你们的剑气。尤其是你,叶春震,每次喝一壶酒,就要吃我三碟酱菜,真当我不知道?老子忍你很久了。” 那汉子双指捻起地上那只剩下半碟的酱菜,“还你?” 陈平安哑口无声。 那汉子洋洋自得,他娘的老子不要脸起来,自己都怕,还怕你二掌柜?再说了,还不是跟你二掌柜学的? 陈平安咳嗽一声,没有落座,拍了拍手掌,大声道:“咱们铺子是小本买卖,本来打算近期除了酱菜之外,每买一壶酒,再白送一碗阳春面,这就是我打肿脸充胖子了,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反正阳春面也不算什么美食,清汤寡淡的,也就是面条筋道些,葱花有那么几粒,再加那么一小碟酱菜倒入其中,筷子那么一搅拌,滋味其实也就凑合。” 叶春震立即就察觉到四周酒鬼眼神如飞剑。 因为谁都知道与二掌柜讲理,讲不过的。 叶春震一咬牙,“二掌柜,来一壶好酒,五颗雪花钱的!今儿不小心稍稍多吃了些酱菜,有点咸了,喝点好酒,压一压。” “好嘞,叶老哥等着。” 那家伙屁颠屁颠去铺子拿好酒,不忘转头笑道:“过两天就有阳春面。” 背剑少年蒋观澄已经被搀扶起身,以剑气震碎那些拳意罡气,脸色好转许多。 朱枚轻声问道:“严律,你没事吧?” 名叫严律的拎酒少年,轻轻摇头,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如果对方借机守关,我才会有事,会被君璧骂死的。” 朱枚轻声埋怨道:“你也真是,由着蒋观澄来这边胡闹,君璧叮嘱过我们的,到了孙剑仙府邸后,不要轻易外出。” 一身素雅长袍的少年转头望去一眼酒铺,很快收回视线。 那种乱糟糟的氛围,他不喜欢,甚至是厌恶。 修道之人,没有半点洁身自好,没有半分山上仙气。 严律拎起手中的那壶青神山酒,笑道:“我这不是想要知道这仙家酒酿,到底与青神山有无渊源嘛。我家老祖,每次竹海洞天的青神宴,都会参加。” 朱枚白眼道:“就你严律最喜欢翻家谱和老黄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祖上有多阔。蒋观澄的家族与师门传承,又不比你差,你见他吹嘘过自己的师伯是谁吗?不过他就是脑子不好使,听风就是雨,做什么事情都不过脑子的,稍稍给人撺掇几句,就喜欢炸毛。真当这儿是咱们家乡中土神洲啊,此次赶来剑气长城,我家老祖叮嘱了我好些,不许我在这边摆架子,乖乖当个哑巴聋子就成,唉,算了,我也没资格说这些,方才我就没少说话。说好了,你不许去君璧那边有什么说什么,就说我从头到尾都没讲话。君璧唉,才观海境,可他生气的时候,多可怕,我还好,反正境界不高,瞧瞧你们,还不是一个个照样学我噤若寒蝉。” 严律神色微微不太自然。 如果她不是有个家族叔祖,如今是流霞洲的院山主,而且据说朱枚自幼就福报深厚,与他们所在王朝的一尊大岳女子山君,签订过一桩古怪山盟契约,没这两重关系的话,严律还真想给她一个大耳光,让她长点记性,说点人话,不至于句句戳人心窝子。 ———— 酒桌这边。 叠嶂也是刚刚听说铺子要白送一碗阳春面,等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道:“又要做阳春面,又要管生意,我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陈平安笑道:“乐康那小屁孩的爹,听说厨艺不错,人也厚道,这些年也没个稳定营生,回头我传授给他一门阳春面的秘制手法,就当是咱们铺子雇佣的长工,张嘉贞有空的时候,也可以来酒铺这边打短工,帮个忙打个杂什么的,大掌柜也能歇着点,反正这些开销,一年半载的,加在一起,也不到一碗酒水的事情。” 叠嶂笑着点头,尤为开心,半点不比挣钱差了。 陈三秋晏胖子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这些都是陈平安会想会做的事情。 不过范大澈就有些纳闷,玩笑道:“陈平安,你是真不嫌麻烦啊?你到底怎么有的如今修为?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喊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紧张,“干嘛?” 陈平安循循善诱道:“你看与这么多金丹前辈一起喝酒,这么小一张桌子,就有三秋,晏胖子,黑炭,叠嶂,多大面儿,结果只喝最便宜的酒水,不妥当啊。” 范大澈不太情愿当这冤大头,因为桌上还有个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小声说道:“那个拎酒少年,如果我没有看错猜错,应该是负责打第二场的人,与你一般是龙门境。人家年纪才多大,你要是输了,得丢多大的脸。” 范大澈便与大掌柜叠嶂要了一壶好酒,只是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一定会有第二场?” 陈平安想了想,解释道:“如果绿端没被郭剑仙禁足在家中,还不好说。现在嘛,肯定会有第二场。理由很简单,中土剑修最要脸。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这边的观海境守关之人,是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对吧?她只上过一次城头,暂时尚未去往南边战场,高幼清的资质当然很好,但是就厮杀经验与飞剑杀力而言,剑气长城的金丹剑修,相较于浩然天下的同龄人,足可甩开对方几条街,但是金丹之下,优势当然也不小,却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大。何况中土神洲,天才辈出,那蒋观澄是中土十人之一的徒孙辈,师父还是同行的剑仙苦夏,依旧在这一行人当中,不算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物,由此可见,高幼清会输。而那拎酒少年,分明也不是那座山头的主事人,我先前出手之后,只看对方其余同伙一个个紧张万分,下意识就想要帮忙,也未曾人人同时望向那个拎酒少年,就可以推断出那个拎酒少年,远远未能服众,不是什么主心骨。不是主心骨,哪敢拉着所有年轻天才,赌上中土神洲剑修的脸皮,打那三架?孙剑仙府邸,肯定另有其人,是让他们心中认定的领袖人物,我估计是一个年纪小境界低、战力却极其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怎么个了不起?就是能够让高出一两个境界的同行剑修,都愿意听命于他。所以此次三关规矩,是那人的手笔无疑。毕竟苦夏剑仙,曾经来过剑气长城,不至于如此无聊,那名元婴剑修,更不敢如此,说句难听的,这帮小少爷大小姐,真是一位元婴修士可以罩得住。这就又可以从侧面佐证那个年轻剑修的心智不俗,能够让一位剑仙和元婴前辈都听之任之。” 范大澈听得一惊一乍,“陈平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行人的来历?还是说倒悬山那边有消息传到了宁府?”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叠嶂翻了个白眼,很想提醒范大澈,千万别猜,会心累的。 晏琢问道:“如今有不少人坐庄在赌这个,咱们?” 陈平安摇头道:“押注自己人输,挣来的神仙钱,拿着也窝心。” 范大澈递过酒碗,“就凭这句话,我这壶酒,买了不亏。” 陈三秋补了一句,“反正也是跟我借的钱。” 晏琢赞叹道:“范大澈,可以的可以的。与董黑炭有异曲同工之妙。” 董画符摇头道:“比我还是要差些。” 陈三秋笑问道:“前边怎么不干脆一锅端了?” 陈平安无奈道:“那拎酒的崽子,贼油滑,不给我机会啊。” 董画符说道:“随便找个由头呗,你反正擅长。” 陈平安笑道:“董黑炭你少说话,多喝酒。” 范大澈举起酒碗,满脸笑意,“那就一起走一个?” 一桌人都举起酒碗,纷纷饮酒。 陈平安独自返回宁府的路上,遇上了一位儒衫男子,君子王宰。 王宰言语简明扼要,询问了一些关于剑修黄洲的事情,也与陈平安说了一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勘验过程。 再简而言之,就是黄洲之死,专门负责这类事务的隐官一脉,两位剑仙都不愿太过追究,但是黄洲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并无定论,最少没有确凿证据。故而你陈平安打杀黄洲,可以不受责罚,但是隐官一脉,还有他王宰,绝对不会帮忙证明清白,以后任何风言风语,都需要陈平安自己承受。言语最后,王宰也说了些黄洲在街巷那边的事情,他会负责收尾,照顾抚恤一些老幼,稍稍劳心劳力而已。 陈平安好问道:“不偏不倚,为何如此?” 王宰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与茅先生是故交好友,曾经一起远游求学,一直以茅先生未能去礼记学宫砥砺学问,视为生平憾事。” 陈平安心中了然,抱拳作揖。 王宰只得还以揖礼。其实此举不太合适,只不过自己先前那点心思,未必逃得过隐官大人与竹庵、洛衫两位剑仙的法眼,也就无所谓了。 王宰突然笑道:“听闻陈先生亲自编撰、装订有一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枚印章,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我有个同窗好友,名字中有煜字,刚好可以送给他。” 称呼年轻人为陈先生,君子王宰并无半点别扭。 陈平安笑道:“我与晏琢打声招呼,王先生若是不嫌弃绸缎铺子的脂粉气,只管自取。若是觉得麻烦,我让人送去王先生的斋,稍稍劳力而已,连劳心都不用。” 王宰笑着点头,“那就有劳了。若有边款与署名,更佳。” 陈平安说道:“举手之劳。” 王宰问道:“知道为何我愿意如此?其实我大可以保持沉默即可,就已经心中无愧先生与茅先生的友谊。”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 王宰感慨道:“不知才好,大善。” 王宰告辞离去,儒衫风流。 陈平安回了宁府,先在演武场那边站立片刻,看着宁姚在凉亭中修行,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是一幅美好画卷,足可悦畅心神。 此后才回到自己的小宅厢房,陈平安继续刻印章,那部极为粗糙的百剑仙印谱,以后肯定还要重新装订一本,百剑仙印谱,又不是真的只有一百枚印章。 桌上先前那百余印章,都已经被晏琢一股脑拿去铺子,当那镇店之宝了。 这会儿摆在桌上的,依旧是素章居多,刻字印章寥寥无几。 对于陈平安而言,刻章一事,除了用以静心,也是对自己所学学问的一种复盘。 此外,如何将自己的那点学问,以几字十几个字,连同材质普通的印章“送”出去,并且让人心甘情愿拿走,甚至是专程花钱买走,难道是一门小学问?其实很大。 剑气长城历史上,礼圣与亚圣两脉的那么多圣人、君子贤人,一位位来而复走,甚至有些就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难道那些浩然正气的读人,不希望剑气长城这边,有那琅琅声?只不过各有苦衷,各有为难,各有束缚,使得他们最终无法真正推广开来儒家学说。当然陈平安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份本事,一样只能做些眼前事,手边事罢了。 陈平安手持刻刀,缓缓刻下一枚印章篆文,观道观道观道。 先前董不得与几位朋友的私家藏印,陈平安其实一开始不太愿意接下生意,但是宁姚点头,他才点的头。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风高月明,就可以全然不去注意。 当然董不得故意当着宁姚的面,与陈平安提及此事,也是董不得的聪明之处。 那几方美玉私章,陈平安刻得规规矩矩,在雅致与文气两个说法上,多下功夫。既然是实打实的买卖,就得童叟无欺,先前与董黑炭在铺子那边喝酒,就说他姐姐觉得很不错,以后有机会还会帮着拉拢生意,但是她董不得要抽成,只不过陈平安婉拒了。董画符也无所谓,本就不希望自己姐姐隔三岔五往宁府跑,跑多了,天晓得又要传出去什么混帐话,吃苦头的,会先是陈平安,但最后苦头最大的,肯定还是他董画符,陈平安在宁姐姐那边受了气,不找他董画符算账找谁? 他又不是不知道陈平安怎么对付的范大澈,给人揍了一顿,范大澈还挺开心,范大澈傻了吧唧的,他董画符又不傻。 先前多出来的那些美玉边角料,董不得不愧是董家嫡女,她的朋友也都不小家子气,说好了送给陈平安作为刀工费用,还真就给陈平安雕刻成极小极小的小章,约莫十余方,但是篆文偏偏繁密,其中一方,甚至多达百余字,这些印章材质,可不是寻常白玉,而是仙家材宝当中极负盛名的霜降玉,陈平安得用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刻字才行,当然不会当作绸缎铺子的彩头送人,得客人拿真金白银来买,一方私章一颗小暑钱,恕不杀价,爱买不买。 兴许是觉得剑气长城这边,会去逛绸缎铺子的富贵女子,未必解得其妙,这枚初看好似重复“观道”三遍的印章,多半要吃灰很久。 陈平安便换了一枚素章来雕琢,刻了八个字:花月团圆,神仙眷侣。 陈平安抖了抖印章,还低头吹了口气,在手心掂量一番,很是心满意足,就这刀工,就这寓意,这枚印章若是没人争抢,老子就不姓陈。 铺子那边的生意,不能光有女子掏钱,得有男子去买,那才算自己这绸缎铺子二掌柜的真本事,于是陈平安略作思量,吹着小口哨,又优哉游哉刻了一枚印章:人间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盏灯。 ———— 剑仙孙巨源府邸那边。 朱枚与蒋观澄低着脑袋,站在一座凉亭台阶下,其余严律等人,也没敢有什么笑脸。 凉亭内,是一位正在独自打谱的少年,名为林君璧。 棋盘与棋罐都是少年自己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皆是一等一的山上重宝,传闻最早是白帝城珍藏之物,后来辗转到了林君璧手上。其中两只棋罐,分别有两句铭文“在在处处,神灵护持”,“人人事事,天心庇护”。而棋盘之上的众多黑白棋子,如两种剑光熠熠,一颗颗各自生出不同色泽的剑气,棋盘中棋局对峙,棋盘上又有剑气纵横交错。 林君璧每次捻子落在棋盘,光是绕过那些纠缠剑气的落子轨迹,便让人眼花缭乱,直通神意。 林君璧其实并未训斥两人,只是听了一遍事情经过,问了些细节,不过朱枚和蒋观澄两人自己比较担惊受怕。 很难想象,林君璧其实是一位山泽野修出身,只是后来的人生经历,短短几年,便显得太过精彩绝艳,使得旁人很容易忽略这位少年的市井身世。 林君璧看了眼棋局,再看了眼摊放在手边的棋谱,转头对众人笑道:“不用紧张,棋局依旧,大家各自修行去吧。” 三天后,三人过三关。 然后林君璧喊住了一个人,“边境师兄,我们下盘棋?” 与严律他们一起去过那酒铺的年轻人,点了点头,独自走入凉亭落座。 先前在大街上,陈平安出手之后,他显得最为迟钝。 与先前大为不同,这个名叫边境的年轻剑修,挪了一只棋罐到自己这边后,反而意态慵懒,单手托腮,帮着林君璧收拾棋子到罐子中,对于那些剑气,不像林君璧那般有意绕开,边境选择了强行破开,硬提棋子。 林君璧刚要说话。 边境抱怨道:“你都说了两遍了,我记性有那么差吗,假装输给那个司徒蔚然嘛,不然剑气长城这边面子没地方搁,以后我们麻烦不断,难免会耽误严律朱枚他们的安静修行。” 林君璧笑道:“这就好。” 边境说道:“你赢第一场,毫无悬念。可是严律的第二场,你有把握?” 林君璧说道:“把握有,却不大。如果边境师兄如今才龙门境,就万事无忧了。你我两场过后,估计对方以后都没了那份心气,找我们的麻烦。” 边境调侃道:“我运气好,破境快,也有错?” 对面这个金丹边境,是唯一一个不属于他们绍元王朝的剑修,看着二十岁出头,实则即将而立之年,但哪怕三十岁,有金丹瓶颈修为,依旧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林君璧的师父,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国师,而边境是林君璧师父的不记名弟子。 林君璧对于这位籍籍无名“观海境”剑修的真正来历,所知不多,师父不愿多说。此次一路赶赴倒悬山,除了剑仙苦夏稍稍看出些端倪,哪怕是那位元婴老修士,都不知道边境的真实境界,至于严律他们,更不清楚自己身边,有一条蛟龙摇曳身侧,只是乐得看些笑话。 如果说林君璧此次历练的最大个人兴趣,是找人下棋,同时见识一下左右大剑仙的剑术。 那么只能算半个师兄的边境,就是奔着那个宝瓶洲剑道天赋第一人的剑仙魏晋而来。 不过在倒悬山那座梅花园子,边境师兄好像福缘不浅,与那边负责坐镇院子的一位夫人,挺投缘。 而在家乡绍元王朝那边,边境哪怕是只以观海境剑修的身份,至多就是顶着个国师不记名弟子的头衔,依旧混得如鱼得水,机缘不断,有些时候林君璧都要怀疑,边境是不是那种传说中生而开窍的人间谪仙人。 林君璧问道:“听说那个陈平安有一把仙兵,与那庞元济打了个天翻地覆,都没有派上用场。你与之厮杀,胜负如何?” 边境手指捻住一颗棋子,放在棋盘外的石桌上,双指并拢,将那枚珍贵至极的雪白棋子,随意抹来抹去,似乎在跟棋子怄气,随口说道:“修道修道,结果要与人争个输赢,没啥意思啊。” 林君璧微微一笑,抓起一把棋子,“猜先?” 边境不着急下棋,抬头问道:“你知道了?” 林君璧点点头,“你回来的时候,明明受了伤,却比平日里笑脸更多,嗓门更大,我就猜到了。” 边境哀叹一声,“可对方是曹慈啊,输了不丢人吧?” 林君璧点头道:“输给曹慈不丢人,但是自己找上门去挨揍,我觉得不太明智。” 边境默不作声。 林君璧好问道:“几拳?” 边境下巴撇了撇,指向自己双指按住的棋子。 林君璧疑惑道:“一拳?” 边境气笑道:“就这么瞧不起师兄?两拳!一拳破我飞剑,一拳打得我七荤八素。不过说实话,如果我不要脸点,还是可以多挨几拳的。” 林君璧笑着不再说话。 边境问道:“既然严律没有必胜把握,你就没有些其他打算?” 林君璧说道:“我最早有个打算,如果第二场,剑气长城这边是郭竹酒出战,我会当场破境,如果第三场是高野侯,或者司马蔚然,那么我再破境。但是我在这边住下后,改变主意了。因为没必要。如此一来,只会为他人做嫁衣,万一陈平安在场,就会有那第四场,我终究不是师兄,肯定会输给同样打过四场的陈平安,只让那个陈平安更得人心。” 边境打趣道:“你这么在意陈平安?朱枚他们跑去酒铺那边撞墙,也是你有意为之?” 林君璧微笑道:“能被我林君璧惦记在心,陈平安应该感到高兴。” ———— 而那个被人惦念却不知的陈平安,正在宁府一处密室,开始着手炼化第四件本命物。 水府水字印,山祠五色土,木宅神像之后,便是五行之金,最后才是尚无找到合适本命物的五行之火。 水字印炼化于宝瓶洲最南端,老龙城的云海之巅。 五色土,炼化于济渎入海的北俱芦洲入海口附近。 得自仙府遗址山巅道观的木胎神像,炼化于龙宫洞天的岛屿之上。 现在即将炼化的五行之金,是一张金色材质的金字页,准确说来就是一部佛经。 关于此事,陈平安询问过师兄左右,是否妥当,左右只是说了一句君子不器,有何不妥。 鼎炉依旧是那只得自桐叶洲老元婴陆雍之手的那只五彩-金匮灶,品秩极高,但是因为姜尚真的关系,半卖半送,只收了陈平安五十颗谷雨钱。 陆雍曾言“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所以这只丹灶,其实最适宜炼化之物,本就是五行之金。 密室之内,众多天材地宝都有准备妥当。 密室外,纳兰夜行盘腿而坐,负责守关压阵。 在斩龙崖凉亭那边,白嬷嬷陪着宁姚闲聊。 老妪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姑爷是有道之人,天必助之。何况姑爷学问精深,虽说是儒家门生,可远游四方,走在人间,活脱脱的菩萨行。小姐无需担心此次炼化。” 宁姚依然有些忧虑,不过仍是笑了笑,说道:“白嬷嬷,这些话别在他那边说,他反而不自在。” 老妪故意说道:“是称呼姑爷一事?姑爷最多就是言语不自在,心里边别提多自在了。” 宁姚被这么一打岔,心情舒畅几分,笑道:“若是炼化成功,过两天,我就陪他一起去看看三关之战。” 老妪说道:“小姐以前对这些可半点没兴趣。” 宁姚说道:“我如今也没兴趣,只是陪他散散心。” 沉默片刻,宁姚说道:“白嬷嬷可能看不出来,只有炼化五行之金,陈平安会最难过。” 老妪问道:“是心情难过,还是关隘难过?” 宁姚说道:“都是。” 老妪顿时有些提心吊胆,比自家小姐还要紧张了。 宁姚笑道:“白嬷嬷,没事,陈平安总能自己解决难题,从来都是这样的。如果知道我们不放心,他才会不放心。不然的话……” 宁姚望向凉亭外的演武场,“没什么苦头,他会嚼不烂咽不下。” 老妪点头道:“这就好。” 宁姚从袖子里取出一枚印章,递给老妪,轻声道:“是我偷来的。” 老妪哭笑不得,接过手后,看了眼印文,怔怔出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难掩笑容,“姑爷的字,真是好。” 尤其那些篆文,极慰人心。 青丝染霜雪,依旧是美人。 宁姚摇摇头,“他自己说过,他的字,呆板得很,除了楷体字还凑合,其余行草篆,只是学了些皮毛,落在行家眼中,只会贻笑大方,不过拿来对付这些材质寻常的印章,绰绰有余。” 密室外,纳兰夜行有些怪,为何一个时辰过去了,陈平安尚未点燃丹灶。 密室内,陈平安始终闭目凝思,怔怔出神。 ———— 晏家那座恨不得贴满墙头“我家有钱”四个大字的辉煌府邸,胖子晏琢惴惴不安,早早拿到了那枚印章,兴匆匆到了家,竟是为难起来,根本不敢拿出手,便一直拖了下来。 今天在他父亲房外的廊道中,犹豫不决,徘徊不去。 父亲房无门,只为了让这位晏家家主更方便出入。 其实原本不用如此,是晏琢他父亲自己的决定,拆了房门,说没了双臂,就是没了,以剑气开门关门,图个好玩吗? 晏溟早就察觉到廊道中自己儿子在那边的动静,那么胖一人,走路震天响,他晏溟如今修为再不济,好歹还是个元婴,岂会不知。 晏溟皱眉道:“不进屋子,就赶紧滚蛋。” 晏琢对于这个父亲,还是敬畏得要死,没办法,打小就给打怕了的,后来这个爹,大概是彻底死心了,对他这个晏家独苗,竟是连打骂都不乐意了,直到最后那次背着晏琢返回家中,之后男人才算对儿子稍稍有了点好脸色,偶尔会问问晏琢的修行进展,在那之后,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宠溺独子的妇人,大概是得了授意,反而破天荒开始对晏琢严厉起来,无论是修行,还是做生意,或是交朋友,都对晏琢管得颇严。 晏琢下意识就要听话滚蛋,只是走出去几步后,还是咬咬牙,走向房,跨过门槛。 晏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相貌,两只袖管空荡荡,坐在椅子上,身前案摆满了籍,有一头小精魅,负责翻。 晏溟皱眉问道:“有事?” 晏琢战战兢兢拿出那枚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爹,送你的。没事我走了啊。” 晏溟愣了一下,寻常材质的印章,问道:“缺钱花了?然后就送这个?” 晏琢涨红了脸,甚至没敢解释什么,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房。 离开了廊道,晏胖子如释重负。 房那边,那只乖巧温驯的小精魅,蹦蹦跳跳走到印章那边,蹲下身,如扛木头,将印章底款给主人看。 晏溟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对琢儿太严厉了些?” 小精魅使劲点头。 晏溟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极远处有一座高大城头。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你爹我哪有这本事。 小精魅眨了眨眼睛,它这都兢兢业业服侍老爷多少年了,从没见过有这笑脸啊。 城头之上。 君子王宰刚刚送了一本新刊印出来的百剑仙印谱,交给那位如今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叶老莲。 十分粗糙,远远无法与浩然天下的一般印谱媲美,更不用说香门第精心收藏的印谱。 圣人一页页翻过,见到会意处,便会心一笑。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当这位儒家圣人翻到一页时,便停下手上动作,轻轻点头。 王宰望去,是那“霜降橘柿三百枚”,也是一笑,说道:“剑气长城这边,兴许暂时无人知晓此间趣味。” 儒家圣人笑道:“那么可能,就只是一种可能,会有那既有闲又有钱之人,去翻买,查一查印文出处。” ———— 中土神洲的绍元王朝,就像是宝瓶洲的朱荧王朝,剑修众多。 所以今天这场三关之战,观者如云。 地点选在了剑气长城大姓毗邻、豪门扎堆的玄笏街。 之所以不是陈三秋、董画符家族所在的那条太象街,自然是不敢,而且即便双方有胆子选址于此,估计都没人会去观战。 晏胖子踮起脚跟,环顾四周,疑惑道:“我那陈兄弟怎么还不来?” 董画符在啃着一只大饼,董家小少爷买东西,从来记账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瞥了眼远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陈三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范大澈笑道:“没事。” 大街两头,分别站着齐狩、高野侯为首的一拨本土剑修,以及严律、蒋观澄那拨外乡剑修,将少年林君璧众星拱月。而边境在那人群中,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会守第一关。上次都没有露面观战的高野侯,今天自然到场了。庞元济站在高野侯身边,正在与个子小小的高幼清,说些注意事项。不是高野侯不想,实在是这个妹妹,从来不爱听他唠叨。 林君璧缓缓向前走出,高幼清大步向前。 双方都没有祭出飞剑的意思,逐渐拉近距离。 有一拨地仙剑修蹲在一座府邸门口台阶上,笑道:“高丫头,对方长得真俊,配你足够了,只要打赢了他,扛在肩上就跑,找个没人地儿,还不是想做啥就做啥!” 高幼清置若罔闻,心神专注,死死盯住那个愈行愈近的少年。 林君璧竟有闲情逸致,左右张望,打量起了玄笏街两侧的豪门府邸。 两位观海境剑修。 只是一剑,便分出了高下。 高幼清率先祭出本命飞剑,破空而去,转瞬即逝,不求声势。 林君璧飞剑后发制人,轻松击飞了高幼清的本命飞剑不说,还瞬间悬停在了高幼清眉心处。 高幼清脸色惨白。 眉心处的飞剑倏忽不见,林君璧已经转身而走。 严律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人群,与林君璧擦肩而过。 林君璧与之微笑道:“你倒是可以慢些分胜负。” 严律重重点头。 街道两侧茫茫多的观战剑修,倒是没有嘘声或是谩骂,同境之争,刹那之间分了输赢,就是对方的本事。 可那少年也太欠揍了。 都快要追上那位酒铺二掌柜了。 想谁谁来。 那位二掌柜,与宁姚并肩走来,刚好是从林君璧这边的街道现身。 林君璧望向那个脸色微白、似乎抱恙的青衫男子,笑了笑,看了眼就不再多看,倒是那人身边的女子,据说更加了不起,溢美之词,数不胜数,在倒悬山的梅花园子那边,他林君璧都听了不少,只不过不到十岁的观海境,怎么就了不起了?二十多岁的金丹瓶颈剑修,尚未元婴不是?就更算不上了不起到好似什么天下无敌吧? 林君璧摇摇头,他多瞧了几眼她,甚至没觉得是多好看的女子,比起想象中的那个剑气长城宁姚,差了许多。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转头瞥了眼那个少年,笑道:“管好眼睛。” 整条大街顿时口哨声四起,打趣自己人,剑气长城其实从来不遗余力。 尤其是那个二掌柜,又不是高幼清这样的小姑娘,这家伙脸皮厚得很,挣钱比打架还昧着良心。 林君璧微笑道:“说你自己吗?” 陈平安说完之后,也不再看这个少年,反而望向了那个躲在人群中的边境。 边境神色如常,心中却有些犯嘀咕,先前在酒铺那边,自己露出马脚了?不至于吧。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停下脚步,轻声问道:“怎么了?” 宁姚看着他。 陈平安笑着点头。 于是宁姚转身对那林君璧说道:“要你管好眼睛,你就管好眼睛。” 林君璧扯了扯嘴角。 然后宁姚说了一番话。 整条大街都瞬间沉寂下去。 陈三秋与晏琢相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眼中的怜悯神色,于是两人辛苦憋着笑。 不但如此,甚至一位位驻守城头的剑仙,都直接御剑赶来,连掌观山河的神通都不用了。 因为宁姚方才说道:“你要是敢临时破境,以龙门境出剑,我就压在观海境,你要是再破境,以金丹境出剑,我就压在龙门境。你现在要不要认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二章 境界于我无意思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修道之人,不喜万一。 林君璧尤其不喜欢在自己身边发生意外。 严律,朱枚和蒋观澄,有边境陪伴,三天前去往酒铺买酒,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他刻意为之。 严律的老祖,与竹海洞天相熟,严律本人性情,笑脸藏刀,偏向阴沉,擅长挑事拱火。朱枚的师伯,早年先天剑胚碎于剑仙左右之手,她本人又深受亚圣一脉学问熏陶浸染,最是喜欢打抱不平,心直口快,蒋观澄性子冲动,此次南下倒悬山,隐忍一路。有这三人,在酒铺那边,不怕那个陈平安不出手,也不怕陈平安下重手,即便陈平安让自己失望,性子急躁,喜欢炫耀修为,比蒋观澄好不到哪里去,终究还有师兄边境保驾护航。而且陈平安一旦出手过重,就会树敌一大片。 所以在本土剑仙孙巨源府邸凉亭外,朱枚等人愧疚难当,心高气傲的严律都有些忐忑,林君璧根本没有生气,对于自己棋盘上的棋子,需要善待才对。这是传授自己学问的先生、同时也是传授道法的师父,绍元王朝的国师大人,教林君璧下棋第一天的开宗明义之言,即人与棋子终不同,人有性命要活,有大道要走,有七情六欲种种人之常情,一味视之为死物,随意操-弄,自己离死不远。 事实上,林君璧一路南下,对于严律等人,撇开这次算计,确实称得上坦诚相待,以礼相待,无论是谁向自己请教治学、剑术与棋术,林君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下之路,林君璧详细了解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八洲骄子,尤其是那些性格极其鲜明之人,例如北俱芦洲的林素,皑皑洲的刘幽州,宝瓶洲的马苦玄。皆有可取之处,观其人生,可以拿来砥砺自己道心。 但是林君璧当下,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棋盘之上,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人,万法不可借,大势不可取,唯有自己与那把本命飞剑,置身于险境当中。 先前在孙巨源府邸,林君璧就与边境坦言,不想这么早与陈平安对峙,因为确实没有胜算,毕竟他如今才不到十五岁。 对于陈平安尚且如此,对于宁姚,更是如此。林君璧的自信,来源于十年后的自己,与今天的陈平安和宁姚做对比。或者说是今日之林君璧,与十年前的陈平安和宁姚。 这也是当初国师先生的第二句教诲,与人争胜争气力,不愿认输者容易死。 林君璧心思急转,希望找出一个可以帮助自己解围的万全之策。 至于为何林君璧如此针对或者说惦念陈平安,当然还是那场三四之争的涟漪所致,儒家门生,最讲究天地君亲师,修行路上,往往师承最亲近,早期会相伴最久,影响最深,林君璧也不例外,一旦投身于某一支文脉道统,往往也会同时继承那些过往恩怨,自家先生与那位老秀才,积怨深重,早年禁绝文圣籍学问一事,绍元王朝是最早、也是最为不遗余力的中土王朝,只是私底下每每谈及老秀才,原本有望走上学宫副祭酒、祭酒、文庙副教主这条道路的国师,却并无太多仇视怨怼,若是不谈为人,只说学问,国师反而颇为欣赏,这却让林君璧更加心中不痛快。 宁姚说完那番话后,便不再言语。 对于她而言,林君璧的选择很简单,不出剑,认输。出剑,还是输,多吃点苦头。 所以宁姚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多想的。 宁姚不喜欢这个少年,除了管不住眼睛、不太会讲话之外,再就是心思太重,且不纯粹,剑修练剑,一往无前,故意压境,当真是半点不愿意尊重自己的本命飞剑吗?若说三教诸子百家,对剑修飞剑,指摘非议颇多,可以理解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为何连剑修本人,都不愿意多拿出一点诚心诚意。所以对方出剑输了之后,宁姚准备只说一句话,世间千万神仙法,唯有飞剑最直接。若是不出剑便认输,那么这句话都不用多说。 其实除了林君璧当下最尴尬,大街不远处对峙两人中的严律,也很尴尬。 至于剑气长城这边的守关第二人,龙门境剑修刘铁夫,自然不会尴尬,反而开心得很,原因很简单,他自封为剑气长城仰慕宁姚第一人,成长于市井陋巷,却生得一副厚脸皮,最早的时候就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混入宁府,比如跟崔嵬一样,先成为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或是试图去宁府打杂帮工,当个看门护院的,但是每一次在街上遇到宁姚,刘铁夫都要涨红了脸、低头弯腰、远远跑开,一气呵成,隔着老远,远观宁姚一两眼就心满意足,说是自己离得宁姚近了,就要脸色发白,手心冒汗,容易让宁姚厌烦自己。 所以刘铁夫大声告诉严律,等那边尘埃落定,咱俩再比试。 至于严律听不听得懂自己方言,刘铁夫懒得管,反正他已经蹲在地上,远远看着那位宁姑娘,几次挥手,大概是想要让宁姑娘身边那个青衫白玉簪的年轻人,恳请挪开些,不要妨碍我仰慕宁姑娘。 对于那个外乡人陈平安,刘铁夫还是比较佩服的,可哪怕此人先后打赢了齐狩和庞元济,刘铁夫觉得他依旧配不上宁姑娘,但既然宁姑娘自己喜欢,他也就忍了。不忍也没办法啊,打又打不过,只能找机会去了趟酒铺,喝了酒,刻了自己名字,偷偷在无事牌后边写下一句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结果第二次刘铁夫去喝酒,就看到那个陈平安站在铺子门口,笑着朝他招手,说咱们聊聊。刘铁夫二话不说,撒腿狂奔,只敢托人打听,自己那块无事牌有没有被丢掉,得知没有,就觉得那个陈平安还不错。 宁姑娘喜欢的人,若是小肚鸡肠,太不像话。 一位位从城头赶来的剑仙,纷纷落在大街两侧的府邸墙头之上。 不但如此,在剑气长城与城池之间的空中,分明还有剑仙不断御剑而来。 林君璧神色自若,向宁姚抱拳道:“年少无知,多有得罪。林君璧认输。” 边境松了口气,不出剑是对的,出了剑,边境就要担心林君璧这位绍元王朝的未来剑道顶梁柱,会剑心崩溃在异国他乡,到时候国师大人可不会轻饶了他边境。与林君璧的思虑周密不同,边境不会去想太多,只会拣选一两条脉络去看透,例如剑气长城有个说法,宁姚是一种剑修,其余剑修是另外一种,再者宁姚参加过多次出城厮杀,并且年纪轻轻就独自游历过浩然天下,宁姚绝对不是那种资质极好的井底之蛙,故而宁姚有此说,便意味着宁姚稳操胜券,她之言语,即出剑。 所以边境根本不用去深究宁姚到底飞剑为何,杀力大小,她身负什么神通,境界如何。 没有必要。 宁姚说道:“那你来剑气长城,练剑意义何在?” 林君璧微笑道:“不劳宁姐姐费心,君璧自有大道可走。” 宁姚皱眉道:“把话收回去。” 林君璧无奈道:“难道外乡人在剑气长城,到了需要如此谨言慎行的地步?君璧以后出剑,岂不是要战战兢兢。”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管我的看法。宁姚就是宁姚。” 边境走出一步。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林君璧前后失据,终究是个少年郎,所谓的沉稳,更多是在国师大人身边耳濡目染多年,暂时还是模仿更多,并未学到精髓。何况剑仙观战如云,带给林君璧的压力,其实太大,严律朱枚等人看不出端倪,边境却很清楚,林君璧几乎到了隐忍的极限,思虑多者,一旦出手,会格外不管不顾,离开绍元王朝,国师大人专门找了他边境,提及此事,希望半个弟子的边境,能够在关键时刻拦上师弟林君璧一拦,为的就是以不伤及大道根本的“输棋”,帮助林君璧在人生道路上赢棋。 因为在国师眼中,这位得意弟子林君璧,来剑气长城,不为练剑,首重修心。不然林君璧这种不世出的先天剑胚,无论在哪里修行剑道,在离尘的山巅,在市井泥泞,在庙堂江湖,相差都不大。问题恰恰在于林君璧太自负而不自知,此为极端,君璧剑术更高是必然,根本无需着急,但是君璧心性却需往中庸二字靠拢,切忌去往另外一个极端,不然道心蒙尘,剑心碎裂,便是天大灾殃。 边境其实都有些嫉妒林君璧这小子了,值得国师如此小心翼翼引领修道之路。 陈平安面带笑意,几乎同时,与边境一起向前走出一步,笑望向这位擅长装蒜功夫的同道中人,可惜对方只有装儿子的境界,装孙子都算不上,还是差了不少火候。先前在那酒铺的冲突当中,这位兄弟的表现,也太过痕迹明显了,不够水到渠成,最少对方脸色与眼神的那份惊慌失措,那份看似后知后觉的手忙脚乱,不够娴熟自然,过犹不及。 最少在陈平安这边不管用。 宁姚说道:“外乡人过三关,你们可能会觉得是我们欺辱他人,实则不然,是我剑气长城剑修的一种礼敬,不过三关、连输三场又如何,敢来剑气长城历练,敢去城头看一眼蛮荒天下,就已经足够证明剑修身份。但是你既然在此事上处心积虑,自己制定规矩,算计剑气长城,也无妨,战场厮杀,能够算计对手成功,便是你林君璧的本事。毕竟剑修靠剑说话,赢了就是赢了。” 观战剑仙们暗自点头,大多会心一笑。 绝大多数的本土剑仙,哪个不曾年轻过,也都亲自守过三关。 反而是一些年轻剑修,面面相觑,给宁姚这么一说,才发现咱们原来如此高风亮节?不对啊,咱们本意就是想着打得那些外来户灰头土脸吧?就像齐狩那伙人外加一个本该只是凑热闹的庞元济,合伙打那个二掌柜,咱们起先都当笑话看的嘛。至于那个黑心鸡贼吝啬的二掌柜最后竟然赢了,当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不过这么说来,宁姚倒还这没说错,剑气长城,对于真正的强者,无论来自浩然天下何处,并无芥蒂,或多或少,都愿意由衷礼敬几分。 剑仙,有狗日的阿良,剑术高出云霄外的左右,小小宝瓶洲的潇洒魏晋。 年轻人,先有神仙风采的曹慈,后有臭不要脸的陈平安。 林君璧深呼吸一口气,“难道你一定要我出剑厮杀,才罢休?” “先前这番话,只是客气话。我希望你出剑,只是看你不顺眼。” 宁姚说道:“你既然说自己年少无知,那我就压境比你更低,这都不敢出剑,还要如何才敢出剑,与高幼清?” 说到这里,宁姚转头望去,望向那个站在高野侯和庞元济之间、眼眶红肿的少女,“哭什么哭,回家哭去。” 高幼清这会儿其实脸上已经没什么泪痕,依旧吓得赶紧擦了擦脸庞。 边境刹那之间,心知不妙,就要有所动作,却瞧见了那个陈平安的眼神,便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林君璧如坠冰窟。 大街上与两侧大门与墙头,先是处处剑光一闪,再一瞬间,林君璧仿佛置身于一座飞剑大阵当中。 数十把宛如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亲自祭剑现世的“本命飞剑”,围困住了少年林君璧,剑意之纯粹,杀气之浓郁,根本没有任何仿造迹象。 每一把悬停在林君璧四周的飞剑,剑尖所指,各有不同,却无一例外,皆是林君璧修行最紧要的那些关键窍穴。 但这还不算最让林君璧背脊发凉、肝胆欲裂的事情。 最让少年感到绝望的一幕,是悬停在前方一丈外、剑尖直指眉心的一把飞剑。 林君璧的本命飞剑名为“杀蛟”。 而自己眼前那一把,正是“杀蛟”。 林君璧的本命飞剑自然栖息于本命窍穴,眼前飞剑,当然是一把仿造飞剑,可是除了林君璧无法与之心意相通,只说气息,剑气,神意,竟是与自己的本命飞剑,如出一辙,林君璧甚至怀疑,这把绝对不该出现在人间的杀蛟仿剑,会不会果真拥有杀蛟的本命神通。 别说是林君璧,就连陈平安也是在这一刻,才明白为何宁姚当初与他闲聊,会轻描淡写说那么一句,“境界于我,意思不大”。 只可惜宁姚一向不喜欢在陈平安这边谈论自己的修行。 更多是耐心听陈平安聊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最多就是拍掉他鬼鬼祟祟伸过去的手。 林君璧最大的绝望之后,竟然还有更大的绝望。 若说宁姚祭出这么多深浅不知的飞剑,尤其是能够模仿自己的本命飞剑,数十把攻伐飞剑,将他围困起来,已经足够惊世骇俗,那么宁姚那边,又有数十把飞剑结阵,剑剑牵引,不知以什么神通,造就出一座名副其实的小天地,将境界修为果真压制在观海境的宁姚,就那么置身其中,是观海境不假,可这还算什么观海境? 别说是林君璧,就算金丹瓶颈修为的师兄边境,想要以飞剑破开一座小天地,很容易吗? 宁姚淡然道:“出剑。” 林君璧神色呆滞,没有出剑,颤声问道:“为何明明是剑术,却可以出神入化通玄?” 宁姚说道:“天下术法之前是剑术,这都不知道?你该不会觉得剑气长城的剑仙,只会用佩剑与飞剑砸向战场吧?” 宁姚看着那个少年,摇摇头,撤去了飞剑与身边的小天地。 林君璧四周的数十把飞剑也消逝不见。 边境轻声喝道:“不可!” 边境一步前掠,再顾不得隐藏修为,也要阻拦林君璧冒冒失失祭出本命飞剑。 陈平安不是没有察觉到那少年的险恶用心,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双手笼袖,安心将战场交予宁姚。 宁姚境界是同辈第一人,战阵厮杀之多,出城战功之大,何尝不是? 宁姚身前出现一座小巧玲珑的剑阵,金光牵引,林君璧突兀出现的那把飞剑杀蛟,被牢牢拘押其中。 不但如此。 先前林君璧四周一闪而逝的数十把飞剑,如箭矢攒射,同时刺透林君璧身躯数十座窍穴,然后骤然悬停,剑尖纷纷朝外,剑柄朝向少年,其中就有那把仿造杀蛟,从林君璧眉心处一闪而逝,悬停在少年身后一丈外,剑尖凝聚出一粒鲜血。 林君璧浑身浴血,摇摇欲坠。 林君璧双眼死死盯住那个好似早已剑仙的宁姚。 必输无疑且该认输的少年,两点金光在眼眸深处,骤然亮起。 竟是两把在眼中隐蔽温养多年的两把本命飞剑,这意味林君璧与那齐狩如出一辙,皆有三把先天飞剑。 只是那些点到为止、轻伤少年的数十把悬停飞剑,划出一条条各色剑光的弧线,剑尖攒集,拥簇在林君璧双眼之前。 林君璧纹丝不动。 少年却有阴神出窍,横移数步,手中持有一把长剑,即将向宁姚出剑。 宁姚同样岿然不动,同样有身姿飘摇如神仙的一尊阴神,手持一把早已大炼为本命物的半仙兵,看也不看那林君璧阴神,单手持剑,剑尖却早早抵住少年额头。 宁姚真身,缓缓说道:“我忍住不杀你,比随便杀你更难。所以你要惜命。” 林君璧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何谓国师先生所说的同为天才,依旧有那云泥之别。 林君璧浑身浴血,眼神晦暗,心如槁木。 边境为表诚意,没有刻意求快,大步走到林君璧身边,伸手按住少年肩头,沉声道:“下棋岂能无胜负!” 林君璧眼神恢复几分往昔明亮。 有观战剑仙笑道:“太不尽兴,宁丫头即便压境,依旧留力大半。” 一旁剑仙好友说道:“可以了,咱们如那脑子进水的少年这般岁数,估计更不济事。” 剑仙陶文突然蹦出一句,“估计是喝陈平安的酒水喝多了吧。” 不少剑仙剑修深以为然。 一位仙人境老剑仙笑道:“宁丫头,我这把‘横星斗’,仿得不行,还是差了些火候啊,怎么,瞧不起我的本命飞剑?” 一位在太象街自家府邸观战的老剑仙嗤笑道:“你那把破剑,本就不行,每次出战,都是顾头不顾腚的玩意儿,仿得像了,有屁用。” 刘铁夫抹了抹眼眶,激动万分,不愧是自己只敢远观、偷偷仰慕的宁姑娘,太强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对那林君璧挑明说道:“胜负对你而言,只是小事,面子也不过是稍大事,何况能够让我家宁姚出剑,你能输多少?所以别在这里跟我装,得了便宜就开开心心接住,收好,回家偷着乐。不然我可真要对你不客气了。” 然后陈平安对那个边境笑道:“你白担心他了。” 林君璧置若罔闻,阴神收剑且归窍,抱拳低头道:“感谢宁前辈指点剑术,君璧此生没齿难忘。” 宁姚收起了持剑阴神,说道:“随你,反正我记不住你是谁。” 然后宁姚望向大街之上的严律与刘铁夫,皱眉道:“还看戏?” 刘铁夫一个蹦跳起身,娘咧,宁姑娘竟然破天荒看了我一眼,紧张,真是有些紧张。 严律却觉得自己这一架,打还是不打,好像都没甚趣味了。赢了没劲,输了丢人。估计不管双方接下来怎么个打生打死,都没几人提得起兴致看几眼。 见那女子收手后,一位位剑仙早已成群结队御剑远去,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离去之时,好像挺乐呵? 林君璧转身离去,摇摇晃晃。 对方出剑,没有伤到他的修行根本,就是模样凄惨了点。 对于这场胜负,就像那个家伙所言,宁姚证明了她的剑道确实太高,反而不伤他林君璧太多道心,影响当然肯定会有,此后数年,估计都要如阴霾笼罩林君璧剑心,如有无形山岳镇压心湖,但是林君璧自认可以驱散阴霾、搬走山岳,唯独那个陈平安在战局之外的言语,才真正恶心到他了!让他林君璧心中积郁不已。 边境率先走到林君璧身边。 林君璧脸色惨白,轻声笑道:“我没事,输得起。” 边境转头望向那个怎么看怎么欠揍的青衫年轻人,感觉有些古怪,这个陈平安,与白衣曹慈的那种欠揍,还不太一样。 曹慈的武学,气象万千,与之近身,如抬头仰望大岳,故而哪怕曹慈不言语,都带给旁人那种“你真打不过我,劝你别出手”的错觉,而那个陈平安好像额头上写着“你肯定打得过我,你不如试试看”。 边境难免有些唏嘘,碰到同道中人的得道前辈了不成? 林君璧和边境一走,蒋观澄几个都跟着走了。 林君璧不忘与一位金丹剑修点点头,后者点头致意。 朱枚依旧不愿离开,也就留下了五六人陪着她一起留在原地。 毕竟接下来还有两关要过。 朱枚心情有些古怪,那个厉害至极的宁姚,她只看宁姚出剑一次,遮天蔽日的仰慕之情,便油然而生,可宁姚为何会喜欢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宁仙子这得是多缺心眼啊? 陈平安和宁姚一起走到晏琢他们身边。 宁姚出现后,这一路上,就没人敢喝彩嘘声吹口哨了。 难怪剑气长城都流传着一句言语。 宁姚出剑当如何?高她一境没啥用。 这让陈平安心中既高兴,又委屈。凭啥只有自己这么不受待见。好些个王八蛋,在酒桌上喝酒,或是路边蹲着吃酱菜,也没少跟自己称兄道弟啊。 叠嶂神采奕奕,与宁姚悄悄说话。 陈平安用手心摩挲着下巴,转头问范大澈,“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慌张,“又干嘛?” 陈平安诚心问道:“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范大澈小心翼翼瞥了眼一旁的宁姚,使劲点头道:“好得很!” 陈平安虚心求教,问道:“有没有需要改善的地方?我这个人,最喜欢听别人直言不讳说我的缺点。” 范大澈摇头道:“没有!” 一旁宁姚微笑点头。 范大澈差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原来自己这要是没说一个好,宁姑娘就真要上心啊。 宁姑娘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啊。 大街之上。 严律和刘铁夫开始了第二关之战。 相较于林君璧和高幼清两位观海境剑修之间的瞬分胜负,两人打得有来有往,手段迭出。 陈平安看得凝神专注。 陈三秋疑惑道:“需要这么用心观战吗?” 陈平安点点头,细心打量双方飞剑的复杂轨迹,笑道:“你们这些朋友之外,我都先以生死大敌视之。” 范大澈犹豫不决,试探性问道:“我也算朋友?” 陈平安下意识收回视线,看着范大澈,“当然。” 范大澈鼓起勇气道:“朋友是朋友,但还不是不如三秋他们,对吧?不然你与我言语之时,不用刻意对我对视。” 陈平安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没有否认,笑道:“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心思这么细腻做什么。” 除了宁姚,所有人都笑呵呵望向陈平安。 范大澈悄悄挪步,笑容牵强,轻轻给陈三秋一肘,“五颗雪花钱一壶酒,我明白。” 陈三秋没好气道:“你明白个屁。” 陈平安突然说道:“大澈,以后跟着三秋常去宁府,我们轮番上阵,跟你切磋切磋,记得万一真的破境了,就跑去酒铺那边饮酒,嚎几嗓子。那壶五颗雪花钱的酒水,就当我送你的道贺酒。” 范大澈愣着没说话。 陈三秋一脚踩在范大澈脚背上,范大澈这才回过神,嗯了一声,说没问题。 第二关,果然如陈平安所料,严律小胜。 刘铁夫输得也不算太难堪。 大街两侧,嘘声四起,脸皮不薄的刘铁夫咧着嘴,双手抱拳,笑着感谢诸位剑仙观战。 第三关,司徒蔚然负责守关。 对方是一位名叫金真梦的金丹剑修,刚刚破境跻身地仙剑修没多久,三十多岁,亦是绍元王朝极负盛名的天之骄子,只是此次南下离乡,所有光彩都被林君璧、严律的剑道天赋、朱枚蒋观澄的煊赫家世所掩盖了。而且金真梦本身也不是那种喜欢强出头的剑修,此次过三关,哪怕明知是林君璧的唯一“弃子”,心中也无多少芥蒂。能够与剑气长城的同龄人,与真正的天才问剑,同行人当中年纪最大的金真梦并无遗憾。此次跟随一众年少天才南下倒悬山,入住梅花园子,再来到剑气长城孙剑仙府邸,林君璧如何安排,金真梦照做不误,却有着自己的许多小打算,皆与剑有关。 所以这场过关守关,虽然胜负其实无悬念,但却是最像一场正儿八经的问剑。 司徒蔚然也没有刻意出剑求快,就只是将这场切磋当作一场历练。 故而一炷香后,金真梦收剑认输,一直很心高气傲的司徒蔚然也难得有个笑脸,收剑之后还礼。 其实只说三关之战,林君璧一方是大胜而归。 只不过事到如今,林君璧那边谁都不会觉得自己赢了分毫便是。 三关结束,大街上观战剑修皆散去。 不少人直接去了叠嶂那边的酒铺,方才观战,多看了一场,今天的佐酒菜,很带劲,可比那一碟碟咸死人不偿命的酱菜,滋味好多了。不过如今有了一碗同样不收钱的阳春面,也就忍那二掌柜一忍。 宁姚没去酒铺那边凑热闹,说是要回去修行,只是提醒陈平安有伤在身,就尽量少喝点。 晏琢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以心声笑答道:“这几天都在炼制本命物,出了点小麻烦。” 晏琢没有多问。 陈三秋也没有多说什么。 先前宁府那边似乎发生了点异象,寻常剑仙也未知,却竟然将老祖陈熙都给惊动了,当时正在练剑的陈三秋一头雾水,不知为何老祖宗会现身,老祖宗只是与陈三秋笑言一句,城头那边打盹好多年的蒲团老僧,估计也该睁眼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三章 有朋自远方来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剑仙孙巨源的府邸,与浩然天下的世俗豪门无异,但是为了经营出这份“类似”,所耗神仙钱,却是一笔惊人数字。 孙巨源坐在一张近乎铺满廊道的竹席之上,凉席四角,各压有一块不同材质的精美镇纸。 中土剑仙苦夏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孙巨源笑道:“开头不顺,不怪林君璧算有遗漏,得怪你名字取得不好,正值夏季,结果你苦夏苦夏的,可不就要连累了林君璧。” 苦夏无奈道:“他不该招惹宁姚的。” 孙巨源笑道:“这不是废话吗?先前观战剑仙有多少?三十?算上没露面的,咱们这边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苦夏感慨道:“若是这般女子,能够嫁入绍元王朝,真是天大的幸事,我朝剑道气运,说不定可以凭空拔高一山峰。” 孙巨源嗤笑道:“少在这边痴心妄想了,林君璧就已经算是你们绍元王朝的剑运所在,如何?被咱们宁丫头记住名字的份,都没有啊。再说了,宁丫头曾经独自离开剑气长城,走过你们浩然天下许多洲,不一样没人留得住,所以说啊,自己没本事兜住,就别怪宁丫头眼光高。” 孙巨源突然惊讶道:“你们绍元王朝那位国师,该不会真有心,想要林君璧来咱们这儿挖墙脚吧?林君璧自己清不清楚?” 苦夏默然无声。 孙巨源再无半点玩笑神色,沉声道:“如果真有,我劝你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及直接打死林君璧心中此念。有些事情,绍元王朝国师大人的面子再大,总大不过一位剑仙的自家性命和大道。一旦林君璧这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不知轻重,根本无需宁姚出手,只凭那个陈平安一人的心计手腕,林君璧这帮人,连同那个边境在内,就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苦夏转过头,疑惑道:“这个年轻人,我听过一些事迹,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忌惮他,我不怪,为何连你这种剑仙,都如此高看一眼?” 至于某些内幕,哪怕是跟孙巨源有着过命交情,剑仙苦夏依旧不会多说,所以干脆不去深谈。 孙巨源盘腿而坐,翻转手掌,多出一只酒杯,只是轻轻摇晃,杯中便自行生出美酒,此杯是天下仙家酒鬼的第一等心头好,比那酒虫更胜万分,因为此杯名为“酒泉”,除非一天到晚喝酒不停,一口气痛饮百斤,那么这只小小酒杯,简直就是喝之不尽、饮之不竭的大酒缸。所以此杯,在酒鬼不计其数的剑气长城,也不过总计三只。 一只在孙巨源手中,还有一只在晏溟手上,只是自从这位剑仙断了双臂、并且跌境后,好像再无饮酒,最后一只在齐家老剑仙手上。 历史上剑气长城曾有五只酒泉杯之多,但是给某人当年坐庄开设赌局,先后连蒙带骗坑走了一对,如今它们不知是重返浩然天下,还是直接给带去了青冥天下之外的那处天外天,得手之后,还美其名曰好事成双,凑成夫妻俩,不然跟主人一样形单影只打光棍,太可怜。 孙巨源一口饮尽杯中酒,杯中酒水随之如泉涌,自己添满酒杯,孙巨源微笑道:“苦夏,你觉得一个人,为人厉害,应该是怎么光景?” 苦夏摇头道:“不曾想过此事,也懒得多想此事。所以恳请孙剑仙明言。” 孙巨源双指捻住酒杯,轻轻转动,凝视着杯中的细微涟漪,缓缓说道:“让好人觉得此人是好人,让与之为敌之人,无论好坏,不管各自立场,都在内心深处,愿意认可此人是好人。” 苦夏思量许久,点头道:“可怕。” 孙巨源摇头道:“这还不算最可怕的。” 苦夏皱眉道:“何解?” 孙巨源缓缓说道:“更可怕的,是此人当真是好人。” 我心如此看世道,世道看我应如是。 孙巨源想起那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枚印章,篆文为观道观道观道。 极有意思。 只可惜那枚被孙巨源一眼相中的印章,早已不知所踪,不知被哪位剑仙偷偷收入囊中了。 孙巨源突然哑然失笑,瞥了眼远处,眼神冰冷:“这都一帮什么小鸡崽子,林君璧也就罢了,毕竟是聪明的,只可惜碰到了宁丫头,就算那个陈平安故意挑明了的,占了便宜就偷偷乐呵,少卖乖就行了。其余的,那个蒋什么的,是你嫡传弟子吧,跑来咱们剑气长城玩呢?不打仗还好,真要开战,给那些嗷嗷叫的畜生们送人头吗?你这剑仙,不心累?还是说,你们绍元王朝如今,便是这种风气了?我记得你苦夏当年与人同行来此,不是这个鸟样的吧?” 剑仙苦夏没有说什么,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国师大人有令,即便大战拉开序幕,他们也不可走下城头。” 孙巨源一拍额头,饮尽杯中酒,借以浇愁,哀怨不已道:“我这地儿,算是臭大街了。苦夏剑仙啊,真是苦夏了,原来是我孙巨源被你害得最惨。” 剑仙苦夏有些歉意,但是没多说什么,与好友孙巨源无需客气。 只不过这位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师侄,成名已久的绍元王朝中流砥柱,难免有些怀疑,难道自己苦夏这名字,还真有点灵验? ———— 凉亭那边,林君璧已经换上一身法袍,恢复正常神色,依旧清清爽爽,年少谪仙人一般的风采。 已经露出痕迹的边境坐在台阶上,大概是唯一一个愁眉不展的剑修。 因为其余年轻人,大多愤懑不已,骂骂咧咧,剩下的一些,也多是在说着一些自以为公道话的宽慰言语。 连这守三关的意义都不清楚,边境真不知道这些孩子,到底是为何要来剑气长城,难道临别之前,长辈不教吗?还是说,小的不懂事,根本缘由就是自家长辈不会做人?只晓得让他们到了剑气长城这边,一个劲儿夹着尾巴做人,所以反而让他们起了逆反心理? 对于蛮荒天下,以及攻城妖族的凶狠,其实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个什么,边境甚至可以笃定,连同林君璧在内,一个个脑海中的潜在敌人,就只是剑气长城的同龄人剑修,至于蛮荒天下和妖族两个说法,全然不曾上心。边境自己还好,因为游历流霞洲的时候,亲身领教过一头元婴妖物的蛮横战力与坚韧体魄,他与一位元婴剑修的同伴,双方合力,出剑无数,依旧无法真正伤及对方根本,只能加上另外一位掠阵的金丹剑修,才将其困杀,活活磨死。 三关难跨过。 就是剑气长城希望他们这些外乡剑修,多长点心眼,知晓剑气长城每一场大战的胜之不易,顺便提醒外乡剑修,尤其是那些年纪不大、厮杀经验不足的,一旦开战,就老老实实待在城头之上,稍稍出力,驾驭飞剑即可,千万别意气用事,一个冲动,就掠下城头赶赴沙场,剑气长城的诸多剑仙对此莽撞行事,不会刻意去约束,也根本无法分心顾及太多。至于纯粹是来剑气长城这边砥砺剑道的外乡人,剑气长城也不排斥,至于能否真正立足,或是从某位剑仙那边得了青眼相加,愿意让其传授上乘剑术,无非是各凭本事而已。 “君璧如今才几岁,那宁姚又是几岁?胜之不武,还那般言语压人,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年轻第一人?要我看,这里的剑仙杀力哪怕极大,气量真是针眼大小了。” “那宁姚分明是知道三关之战,剑气长城这帮人,从咱们身上讨不了半点好,便故意如此,逼迫君璧出剑,才会盛气凌人,咄咄逼人!” “对!还有那些观战的剑仙,一个个居心叵测,故意给君璧制造压力。” 蒋观澄冷笑道:“要我看那宁姚,根本就没有什么压境,皆是假象,就是想要用下作手段,赢了君璧,才好维护她的那点可怜名声。宁姚尚且如此,庞元济,齐狩,高野侯,这些个与我们勉强算是同辈的剑修,能好到哪里去?不愧是蛮夷之地!” 边境伸手揉着太阳穴,头疼。 好在林君璧皱眉提醒道:“蒋观澄!谨言慎行!” 蒋观澄这才住嘴,只是神色依旧愤懑难平。 人群当中,朱枚默不作声。 金丹剑修金真梦也没怎么说话。 朱枚是想起了那个输了第一场的高幼清,皱着脸,流着眼泪,默默站在高野侯和庞元济身边。以及那个刘铁夫输剑之后,被观战剑修喝倒彩,嘘声不断,那名年纪不大的刘铁夫却能嬉皮笑脸,在笑骂声中依旧抱拳致谢。 金真梦则是想起了那个司徒蔚然赢了自己之后,微笑还礼。 以及当那个宁姚现身之后,大街之上的氛围,骤然之间便肃穆起来,不单单是屏气凝神看热闹那么简单。 一位年纪最小的十二岁少女,尤其愤恨,郁气难平,轻声道:“尤其是那个陈平安,处处针对君璧,分明是自惭形秽了,打赢了那齐狩和庞元济又如何,他可是文圣的关门弟子,师兄是那大剑仙左右,日日月月,年复一年,得到一位大剑仙的悉心指点,靠着师承文脉,得了那么多他人赠送的法宝,有此能耐,便是本事吗?若是君璧再过十年,就凭他陈平安,估计站在君璧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边境心中哀嚎不已,我的小姑奶奶唉,你不能因为喜欢咱们君璧,就说这种话啊。 林君璧摇头道:“陈平安这个人,很不简单,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林君璧随即笑了起来,“若是我的对手太差,岂不是说明自己庸碌?” 那少女闻言后,眼中少年真是万般好。 边境打定主意,以后打死不掺和这帮公子哥、千金小姐的糊涂事了。 爱咋咋地吧。 老子不伺候了。 不过真说起来,他边境也没如何伺候他们,就是一路上看笑话而已。唯一的幸运,是半个师父的国师大人,坦言这帮家伙不会参加大战,一旦剑气长城与妖族拉开大战序幕,就立即退回倒悬山梅花园子,然后动身启程返回中土神洲,最好连那座南婆娑洲都不要逗留。 边境双手搓脸,心中默默念叨,你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惜蒋观澄没有放过他,兴高采烈道:“原来边境师兄,藏得最深!那个陈平安,分明很紧张边境师兄会不会出手。” 边境一脸无奈,你小子完全眼瞎不好吗? 给蒋观澄这么一说,便捅破了窗户纸,顿时议论纷纷起来,边境听着那些其实挺真诚的溜须拍马,却当真半点高兴不起来。 一想到那个双手笼袖笑眯眯的年轻人,边境没来由有些不自在,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边境不理睬那些家伙的恭维,以及某些充满小心机的拱火,转头望向林君璧。 林君璧微笑道:“我会注意的。” 边境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如今看来,其实小师弟林君璧选择最早的那个打算,两次破境,以一己之力分别以观海境、龙门境和金丹境,连战三人,连过三关,好像才是最佳选择。 兴许在许多观战剑仙眼中,会对林君璧有更多的好感。而不是如今看林君璧笑话一般,一边倒向那个宁姚。 即便给那陈平安机会,多出一场第四战,占便宜又如何?林君璧届时输也是赢,打得越是酣畅淋漓,越是让人心生好感,与那陈平安打庞元济是一样的道理,若是能够直接让宁姚出剑,而不是好似捡漏的陈平安,林君璧当然就赢得更多。 只不过这些就只是一个“如果”了。 边境不会蠢到去问小师弟有无后悔。 更不会去说,当时他边境那句“与人争输赢没意思”,是在提醒他林君璧要与己争高低。 因为说了,就是结仇。 ———— 小满时分,日头高照。 在酒铺那边没有喝酒,不知道自己已经挨了多少骂的陈平安,拎了板凳去街巷拐角处,与重新多出来的孩子们,解释二十四节气的由来,扯几句类似“小满不满, 无水洗碗,麦有一险”的家乡谚语,不忘偶尔显摆一句东拼西凑而来的“小穗初齐稚子娇,夜来笑梦荠麦香”。 可惜今天孩子们对识文断字、二十四节气什么的,都没啥兴趣,至于陈平安的拽文酸文,更是听不懂,叽叽喳喳问的,都是仙子姐姐宁姚在那条玄笏街的破例出剑,到底是怎么个光景。陈平安手里拎着那根竹枝,一通挥动,讲得天花乱坠。名叫乐康的那个屁大孩子,如今他爹正是帮着酒铺做那阳春面的厨子,如今每次到了家里,可了不得,都敢在娘亲那边硬气说话了。这个孩子依旧最喜欢拆台,就问到底需要几个陈平安,才能打过得宁姚姐姐。陈平安便给难住了。然后给孩子们一阵白眼嫌弃。 小屁孩冯康乐摇摇头,拍了拍陈平安的膝盖,老气横秋道:“陈平安,你总这么来咱们这边瞎逛荡,不好好习武练剑,我看啊,宁姐姐迟早要嫌弃你没本事的,打赢了庞元济又咋了,看把你小尾巴翘的,就喜欢在咱们这边装大爷,三天打鱼两天晒,这样不成啊。” 一旁孩子们都点头。 陈平安将竹枝横放在膝,伸出双手按住那康乐的脸颊,笑眯眯道:“你给我闭嘴。” 小屁孩伸手要锤那陈平安,可惜手短,够不着。 有一位少年蹲在最外边,记起先前的一场风波,嬉皮笑脸道:“康乐,你大声点说,我陈平安,堂堂文圣老爷的闭关弟子,听不清楚。” 周围立即响起震天响的哄笑声。 如今关于这位二掌柜的小道消息,可多。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是看你们这帮崽子年纪小,不然一拳打一个,一脚踹一双,一剑下去跑光光。” 冯康乐揉着脸颊,抬起屁股,伸长脖子,糟糕,那个天底下长得最好看的妍媸巷小姑娘,果然就站在不远处,瞧着自己。 咋办?! 最早靠着几个陈平安的山水故事,让她过家家的时候,答应给自己当了一回小媳妇,后来又靠着陈平安解释了她家那条小巷子的名字意思,然后他再去跟她说了一遍,如今在路上见到她,虽然她还是不太与自己说话,可那双眼睛眨巴眨巴,可不就是在他打招呼吗?这可是陈平安听说过后与他讲的,让他每天睡觉前都能乐得在被子里打滚。 于是冯康乐立即端正坐好,偷偷给陈平安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埋怨道:“陈平安,都怪你,以后要是她不理我,看我不骂死你。” 陈平安便笑道:“看在康乐他爹的阳春面上,我今天与你们多说一个关于水鬼的神怪故事!保证精彩万分!” 有少年满脸的不以为然,说道:“陈平安,你先说那个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的主人公,到底啥个境界,别到最后又是个稀烂的下五境啊,不然按照你的说法,咱们剑气长城那么多剑修,到了你家乡那边,个个是江湖大侠和山上神仙了,怎么可能嘛。”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故意每次将那鬼怪精魅的出场,说得那么吓唬人,害我次次觉得它们都是蛮荒天下的大妖一般。” 陈平安咳嗽几声,记起一事,转过头,摊开手掌,一旁蹲着的小姑娘,赶紧递出一捧瓜子,全部倒在陈平安手上,陈平安笑着还给她一半,这才一边嗑起瓜子,一边说道:“今天说的这位仗剑下山游历江湖的年轻剑仙,绝对境界足够,而且生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不知有多少江湖女侠与那山上仙子,对他心生爱慕,可惜这位姓齐名景龙的剑仙,始终不为所动,暂时尚未遇到真正心仪的女子,而那头与他最终会狭路相逢的水鬼,也肯定足够吓唬人,怎么个吓唬人?且听我娓娓道来,就是你们遇到任何的积水处,例如下雨天巷子里边的随便一个小水坑,还有你们家里桌上的一碗水,掀开盖子的大水缸,冷不丁一瞧,好家伙!别说是你们,就是那位名叫齐景龙的剑仙,路过河边掬水而饮之时,骤然瞧见那一团水草丛中掰开的一张惨白脸庞,都吓得面无人色了。” 一个孩子已经被吓了一大跳,哭丧着脸骂道:“陈平安好你大爷!” 突然有人问道:“这个齐景龙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是一个很爱喝酒却假装自己不爱喝酒的年轻剑仙,这个家伙最喜欢讲道理,烦死个人。” 冯康乐问道:“多大岁数的剑仙?” 陈平安说道:“不到百岁吧。” 冯康乐啧啧道:“这也好意思说是年轻剑仙?你赶紧改一改,就叫老头儿剑仙。” 陈平安拧了一把小屁孩的脸颊,“他可是我陈平安的好朋友,你也敢如此放肆?” 冯康乐呲牙咧嘴,撅起屁股,反手就是给陈平安肩头一锤,“我对你都不客气,还对你朋友客气?” 远处那个皮肤白皙的小姑娘,微微张大嘴巴。大概是没有想到原来康乐在那个陈平安这边,如此胆大,看来是康乐在她这边,真的没有吹牛。 陈平安给冯康乐丢了个眼神,小屁孩轻轻点头,表示我懂。 一旁有个眼尖的少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二掌柜也够无聊的,每天真不用修行吗,就跟他们在这边厮混瞎扯,这会儿又当起了牵红线的月老啦? 说完了那个让孩子们一惊一乍的山水故事,陈平安拎着板凳收工了。 去了酒铺那边,有陈三秋在,就有一点好,保证有酒桌长凳可以坐。 少年张嘉贞在给铺子帮忙,负责端酒或是一碗阳春面给剑修们,少年不爱说话,却有笑脸,也就够了。 陈平安今天上了酒桌,却没喝酒,只是跟张嘉贞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归根结底,还是陈三秋晏胖子这拨人的劝酒本事不行。 陈平安回宁府之前,与范大澈提醒道:“大澈啊。” 正在那边扒一碗阳春面的范大澈,立即如临大敌,这会儿他反正是一听到陈平安说这三字,就要心慌,范大澈赶紧说道:“我已经请过一壶五颗雪花钱的酒水了!你自己不喝,不关我的事。” 陈平安放下筷子,没好气道:“先前说了常去,别不上心,别让我每天蹲你家门口求你切磋,到时候我一个不小心,出手重了,打得你一出门就爬回家,结果爹娘不认得你,又把你赶出大门。” 范大澈点点头。 陈平安笑望向范大澈。 范大澈一脸迷惑。 陈三秋转过头,望向那个时时刻刻盯着酒客们的少年,喊道:“张嘉贞,给我拿一壶酒,最便宜的!我给钱,但是记得提醒我,记在范大澈头上。下次喝酒的时候,你问我一声,范大澈有无还钱。” 张嘉贞使劲点头,赶紧去铺子里边捧来一壶竹海洞天酒。 对于这位陋巷少年而言,陈先生是天上人。 住在那条太象街上的公子哥陈三秋,也是。 如果不是来酒铺打短工,张嘉贞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与陈三秋说上半句话,更不会被陈三秋记住自己的名字。 张嘉贞长这么大,都还没去过太象街和玄笏街,一次都没有。 没有人拦着,但不光是张嘉贞,其实灵犀巷、妍媸巷这些名字好听但却极其贫寒的市井孩子,他们自己就不会想着去那边走一遍,可能偶尔也会想,却最终不会壮起胆子真去走一走。 陈平安朝张嘉贞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范大澈,拎着酒起身走了。 范大澈继续低头吃着那碗阳春面。 说实话,如果没有陈平安最后这句话,范大澈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宁府。 万一是客气话呢?所谓的经常切磋,是怎么个经常?三天一次,一月一次? 宁府大门,是那么容易可以跨过的吗? 范大澈抬起头,看着那个大街上那个青衫背影,那人侧着头,看着沿途大小酒楼的楹联,时不时摇摇头。 到了宁府,纳兰夜行开的门。 一起走向演武场,纳兰夜行手中拎着那壶酒,笑问道:“自己掏的钱?” 陈平安笑道:“跟董黑炭学来的,喝酒花钱非好汉。” 纳兰夜行爽朗大笑,“等会儿我先喝几口酒,再出剑,帮着校大龙,便有劲了。” 陈平安笑不出来了。 斩龙崖凉亭那边,说是回家修行的宁姚,其实一直与白嬷嬷闲聊呢,发现陈平安这么快回来后,老妪不用自家小姐提醒,就笑呵呵离开了凉亭,然后宁姚便开始修行了。 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之中,纳兰夜行收起了喝了小半的酒壶,开始凌厉出剑。 然后一个纳兰夜行再小心也无用的不小心,陈平安就得躺一旬半个月了。 白嬷嬷匆匆忙忙赶来演武场这边,纳兰夜行差点吓得离家出走。 好在陈平安与白嬷嬷解释自己此次收获颇丰,这条修行路是对的,而且都不用煮药,自行疗伤本身便是修行。 纳兰夜行不敢胡说八道,实话实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被宁姚搀扶着去往小宅。 纳兰夜行战战兢兢等着狗血淋头,不曾想那白炼霜只是看着两人背影,半天没说话。 纳兰夜行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啊,早骂好过晚骂,刚要开口讨骂,但是老妪却没有半点要以老狗开头训话的意思,只是轻声感慨道:“你说姑爷和小姐,像不像老爷和夫人年轻那会儿?” 纳兰夜行取出酒壶,点头道:“怎么不像。” 老妪板着脸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纳兰夜行疑惑道:“啥?!” 老妪怒道:“老狗滚去看门!” 纳兰夜行点点头,这就对了,转身去往大门那边,老人心里边踏实许多。 ———— 陈平安坐在床上,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当中。 宁姚坐在一旁,趴在桌上,看着陈平安,他似乎在自己心中,遇见了想要遇见的人,有些笑意,情不自禁。 她知道是谁,因为第四件本命物,陈平安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炼制成功后,出了密室,见到宁姚后,便当着纳兰爷爷的面,一把抱住了宁姚,宁姚从未见过这么卸下担子的陈平安,纳兰爷爷立即识趣离开,她便有些心疼他,也抱住了他。 他兴高采烈,神采飞扬,说那个小家伙还在,原来就在他心里边,只是如今变成了一颗小光头,他们重逢之后,在一条心路上,小光头骑着那条火龙,追着他骂了一路。 宁姚很少见到那么直白流露出雀跃神色的陈平安,尤其是长大后的陈平安,除了与她相处之外,宁姚也会有些担心,因为陈平安的心境,好像几乎就像个一位活了许久许久光阴岁月、见过太多太多悲欢离合的枯槁老僧,宁姚不希望陈平安这样。所以当时看着那个宛如回到当初他是少年、她是少女的陈平安,宁姚很高兴。 有朋自远方来,是一颗小光头。 却不是身披袈裟,依旧身穿儒衫,只是佩剑之余,小人儿袖中,多了一部佛经。 那是一场陈平安想都不敢去想的久别重逢,唯有梦中依旧愧疚难当,醒后久久无法释怀,却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遗憾和愧疚。 他的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告而别、再也不见。 宁姚趴在桌上,凝视着陈平安,她自顾自笑了起来,记得先前在玄笏街上,陈平安犹豫了半天,牵起她的手,偷偷询问,“我与那林君璧差不多岁数的时候,谁英俊些。” 当时宁姚先是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然后陈平安便开始挠头,觉得那个答案,真是令人忧愁。 于是宁姚诚心诚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并没有将言语偷偷放在心中,告诉他道:“你好看多了!” 陈平安便伸出双手,轻轻抹过她的眉头,“我的傻宁姚唉,真是好眼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四章 落魄山上老与小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夏至之前,陈平安几乎足不出户,一天将近十个时辰,都在炼气。 宁姚更加夸张,直接闭关去了。 一有宁府的飞剑传讯,范大澈就会去宁府历练,不是吃陈平安的拳头,就是挨晏琢或者董黑炭的飞剑。陈三秋不会出手,得背着范大澈回家。晏琢和董画符各有佩剑紫电、红妆,一旦拔剑,范大澈更惨,范大澈现在只恨自己资质太差,光有“大澈”没个“大悟”,还无法破境。陈平安说只要他范大澈跻身了金丹,练剑就告一段落,然后去酒铺那边好几嗓子,便大功告成。 剑气长城的龙门境剑修,哪有那么简单破开瓶颈,跻身了金丹,于剑气长城剑修而言,就像一场真正的及冠礼。 剑气长城之所以能够成为几座天下的剑修最强处,还能够引来浩然天下一拨又一拨的剑修来此磨砺,自然大有玄机,就在于剑修在此,如纯粹武夫被喂拳,片刻不停,境境底子都打得极好,底子打得牢固,就意味着破境瓶颈更大,如有大道压肩,不得直腰。 同样的范大澈,同样的龙门境,若是去往浩然天下的倒悬山,破境就要容易许多,只是如此破境,金丹品秩,就要差许多,长远来看,得不偿失。除非是那些在剑气长城真正破境无望的地仙修士,才会去倒悬山修行一段时日,碰一碰运气,毕竟金丹之后,每高出一境,便是实打实的长寿百年乃至千年。 但是修士金丹之下,不得去往倒悬山修行,是剑气长城的铁律,为的就是彻底打杀年轻剑修的那份侥幸心。所以当初宁姚离家出走,偷偷去往倒悬山,哪怕以宁姚的资质,根本无需走什么捷径,依旧非议不小。只是老大剑仙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阿良暗中为她保驾护航,亲自一路跟着宁姚到了倒悬山捉放亭,旁人也就只是牢骚几句,不会有哪位剑仙真正去阻拦宁姚。 最近几次演武,陈平安与范大澈合伙,晏琢、董画符联手,本命飞剑随便用,却不用佩剑,四人只持木棍为剑,分胜负的方式也很古怪,有人木剑先碎,一方皆输。结果搁放在演武场上的一堆木棍,几乎都给范大澈用了去,这还是陈平安次次救援范大澈的结果。 不管如何,范大澈总算能够站着离开宁府,每次回家之前,都会去酒铺那边喝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 陈三秋也会与范大澈聊一些练剑的得失、出剑之瑕疵,范大澈喝酒的时候,听着好朋友的悉心指点,眼神明亮。 尤其是陈平安建议,以后他们四人合力,与前辈剑仙纳兰夜行对峙搏杀,更是让范大澈跃跃欲试。 晏琢的绸缎铺子,除了陆陆续续卖出去的百余剑仙印章之外,铺子又推出一本崭新装订成册的皕剑仙印谱,并且还多出了附赠竹扇一物,钤印有一些不在皕剑仙印谱之外的私藏印文,竹扇扇骨、扇面依旧皆是寻常材质,功夫只在诗词章句、印章篆文上。 就像大小酒楼给叠嶂酒铺逼着去悬挂楹联差不多,剑气长城如今大小布庄绸缎铺子,也给晏琢这座铺子逼着去赠送一些折扇、脂粉香囊等精巧什物,只是客人,尤其是那些家境殷实、不缺私房钱的富贵女子,似乎对其他铺子,都不太买账,其实不少女子也未必是真如何喜欢晏家铺子的印章、折扇,只是郦采在内的几位女子剑仙,还有许多豪阀出身的妇人,都光顾了晏家铺子,好像女子不去那边买些什么,眼光便要差人一等,这怎么行。 不但如此,一些个平日里迟钝不堪的大老爷们,也不知道是在叠嶂酒铺那边喝了酒,听说了些什么,竟是破天荒自己登门或是请府上下人去晏家铺子,买了些中看不中用的精美绸缎,连同折扇一并送给自己女人,不少女子其实都觉得买贵了,只是当她们看着那些自家木讷男子眼中的期待,也只得说一句喜欢的。事后闲暇,盛夏时分,避暑纳凉,打开折扇,凉风习习,看一看扇面上边的美好文字,不懂的,便与旁人轻声问,知晓其中寓意了,便会觉得是真的好了。 陈平安这天炼气完毕,在夜幕中散步,独自来到斩龙崖凉亭。 宁姚如今在密室闭关,闭关之前,宁姚没有多说,只说不为破境跻身元婴,反正没有什么风险。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这边最少要待五年,若是到时候大战依旧未起,就得匆匆忙忙回一趟宝瓶洲,毕竟家乡落魄山那边,事情不少,然后就需要立即动身返回倒悬山。如今的跨洲飞剑传讯,剑气长城和倒悬山都管得极严,需要过两道手,都勘验无误,才有机会送出或是拿到手。这对于陈平安来说,就会特别麻烦。 不是不可以掐准时机,去往倒悬山一趟,然后将密信、家交给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或是孙嘉树的山海龟,双方大体上不坏规矩,可以争取到了宝瓶洲再帮忙转寄给落魄山,如今的陈平安,做成此事不算太难,代价当然也会有,不然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两处勘验飞剑一事,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真当剑仙和道君是摆设不成。但陈平安不是怕付出那些必须的代价,而是并不希望将范家和孙家,在光明正大的生意之外,与落魄山牵扯太多,人家好心与落魄山做买卖,总不能尚未分红收益,就被他这位落魄山山主给扯进诸多漩涡当中。 陈平安走下斩龙崖,返回小宅那边,原本只有一张摆放印章桌子的厢房,如今又多出了一张桌子,是一张陈平安手绘的龙泉郡堪舆图,窑务督造署官员见到了,应该会不太高兴。因为这张地图上,精确画出了大大小小的所有龙泉龙窑,天魁窑,星斗窑,文昌窑,武隆窑,冲霄窑,花卉窑,桐荫窑,纸镇窑,灵芝窑,玉沁窑,荷花窑…… 桌上还放有两本册子,都是陈平安手写,一本记录所有龙窑窑口的历史传承,一本写小镇总计十四个大姓大族的渊源流转,皆以小楷写就,密密麻麻,估计槐黄县衙与大骊刑部衙门瞧见了,也不会开心。 许多记载,是陈平安凭借记忆写下,还有大半的秘密档案,是前些年通过落魄山一点一滴、一桩一件暗中收集而来。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轻轻前后摇晃,凝视着那张地图。 头也不转,伸手出袖,双指翻开其中一本册子的页,是正阳山,瞥了眼,再翻,是清风城许氏。 都是老熟人。 祖宗十八代,都在册子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估计陈平安比这两座仙家豪门的祖师堂嫡传子弟,要更清楚他们各自山头、家族的详细脉络。 这是两本已经大致完工的正册,接下去还会有两本副册,文字内容只会更多,一本关于龙窑买卖本命瓷事宜,以及有可能是买家的那些宝瓶洲仙家、别洲宗门,除了看似最底层市井的杏花巷马家,还会有高高在上、钱能通神的琼林宗,写到了北俱芦洲的那个琼林宗,就自然绕不开徐铉,然后就是清凉宗宗主贺小凉,故而又要牵扯到宝瓶洲山上仙家执牛耳者的神诰宗。另外一本,写小镇大族与骊珠洞天外边诸多仙家的千丝万缕,两本副册,自然会交横交错,互有牵连。 陈平安走出屋子,纳兰夜行站在门口,有些神色凝重,还有几分愤懑,因为老人身边站着一个不记名弟子,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金丹剑修崔嵬。 纳兰夜行杀机浓重,似乎一个忍不住,就要将此人当场打杀。 陈平安心中了然,对老人笑道:“纳兰爷爷不用如此自责,以后得空,我与纳兰爷爷说一场问心局。” 纳兰夜行点点头,转头对崔嵬说道:“从今夜起,你与我纳兰夜行,再没有半点师徒之谊。” 崔嵬神色淡漠,向这位剑仙抱拳赔罪而已。 至于崔嵬当下心中到底作何想,一个能够隐忍至今的人,肯定不会流露出来丝毫。 纳兰夜行一闪而逝。 陈平安搬了两条椅子出来,崔嵬轻轻落座,“陈先生应该已经猜到了。” 陈平安点头道:“一开始就有些怀疑,因为姓氏实在太过扎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由不得我不多想,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原本我的疑心已经减退大半,毕竟你应该从未离开过剑气长城。很难相信有人能够如此隐忍,更想不明白又为何你愿意如此付出,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最初将你领上修行路的真正传道之人,是崔瀺在很早之前就安插在剑气长城的棋子?” 崔嵬点了点头,“陈先生所猜不错。不单是我,几乎所有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是奸细的存在,例如那大庾岭巷的黄洲,修行之路,都源自一个个不起眼的意外,毫无痕迹,故而我们甚至一开始就是被全然蒙在鼓里,此后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都在极其细微的操控之中,最终会在某一天,例如我崔嵬,突然得知某个契合暗号的指令,就会自愿走入宁府,来与陈先生表明身份。” 崔嵬直截了当道:“过往种种,陈先生即便细问,我也不会说,说了,更无半点意义,最先为崔嵬传道之人,早已战死于南边战场。崔嵬今日造访宁府,只说一件事,陈先生以后只要是寄往宝瓶洲的密信,交予崔嵬负责即可。陈先生当然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不信。”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不信你,也不会将任何信交给你。但是你放心,你崔嵬如今于宁府无益也无害,我不会多此一举。以后崔嵬还是崔嵬,只不过少去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这层牵连而已。” 崔嵬从袖中摸出一颗鹅卵石,递给陈平安,这位金丹剑修,没有说一个字。 陈平安接过手,是春露圃玉莹崖溪涧中的石子,崔东山捡取而得。 陈平安接过石子,收入袖中,笑道:“以后你我见面,就别在宁府了,尽量去酒铺那边。当然你我还是争取少碰头,免得让人生疑,我只要有事找你,会稍稍挪动你崔嵬的那块无事牌。我从下个月起,不谈我自己无事与朋友饮酒,若要寄信收信,便会先挪无事牌,然后只会在初一这天出现,与你见面,如无例外,下下个月,则顺延至初二,若有例外,我与你见面之时,也会招呼。一般来说,一年当中寄信收信,最多两次足够了。如果有更好的联系方式,或是关于你的顾虑,你可以想出一个章程,回头告诉我。” “记住了。” 崔嵬站起身,默默离去。 陈平安站起身,没有送行。 纳兰夜行出现在屋檐下,感慨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平安笑道:“应该庆幸身边少去一个‘不好的万一’。” 至于为崔嵬说什么好话,或是帮着纳兰夜行骂崔嵬,都无必要。 纳兰夜行苦笑不已,更唏嘘不已。 陈平安领着老人去对面厢房,老人取出两壶酒,没有佐酒菜也无妨。 听过了陈平安说了简湖那场问心局的大概,诸多内幕多说无益。大体上还是为了让老人宽心,输给崔瀺不怪。 纳兰夜行听得忍不住多喝了一壶酒,最后问道:“如此糟心,姑爷怎么熬过来的。” 陈平安笑道:“纳兰爷爷不是已经说了答案?” 纳兰夜行愣了半天,随即会意,爽朗大笑。 ———— 剑气长城正值酷暑,浩然天下的宝瓶洲龙泉郡,却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落魄山祖师堂不在主峰,离着宅邸住处有些距离,但是陈暖树每半旬都要去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打开大门,仔细擦拭清洗一番。 今天裴钱与周米粒跟着陈暖树一起,说要帮忙。去的路上,裴钱一伸手,落魄山右护法便毕恭毕敬双手奉上行山杖,裴钱耍了一路的疯魔剑法,打碎雪花无数。 到了祖师堂府邸最外边的大门口,裴钱双手拄剑站在台阶上,环顾四周,大雪茫茫,师父不在落魄山上,她这位开山大弟子,便有一种天下无敌的寂寞。 拎着小水桶的陈暖树掏出钥匙开了大门,大门后面是一座大天井,再往后,才是那座不关门的祖师堂,周米粒接过水桶,深呼吸一口气,使出本命神通,在积雪深重的天井里边撒腿狂奔,双手使劲晃荡水桶,很快就变出一桶清水,高高举起,交给站在高处的陈暖树,陈暖树就要跨过门槛,去往悬挂画像、摆放座椅的祖师堂内,裴钱突然一把扯住陈暖树,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裴钱微微弯腰,手持行山杖,死死凝视住祖师堂内摆放在最前边的居中椅子附近。 那张便是自己师父的椅子。 涟漪阵阵,然后凭空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须发雪白的老先生。 裴钱看着那个瘦小老头儿,看得怔怔出神。 人间灯火万点如星河。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心境,一望无垠,好像不管她怎么瞪大眼睛去看,风景都无穷尽时。 老秀才站在椅子旁边,身后高处,便是三张挂像,看着门外那个个儿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感慨颇多。 不枉费自己豁出去一张老脸,又是与人借东西,又是与人打赌的。 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关门弟子,从来不让先生与师兄失望啊。 裴钱问道:“文圣老老爷?” 老秀才愣了一下,还真没被人如此称呼过,好问道:“为何是老老爷?” 裴钱一本正经道:“显得辈分额外高些。” 老秀才拈须而笑,轻轻点头,“这就很善啊。” 自己这一脉的某门学问,只可意会的不传之秘,这么快就发扬光大啦? 裴钱看了眼最高处的那幅挂像,收回视线,朗声道:“文圣老老爷,你这么个大活人,好像比挂像更有威严嘞!” 陈暖树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周米粒歪着脑袋,使劲皱着眉头,在挂像和老秀才之间来回瞥,她真没瞧出来啊。 老秀才咳嗽几声,扯了扯领口,挺直腰杆,问道:“当真?” 裴钱使劲点头,缩着脖子,左右摇晃脑袋,左看右看,踮起脚跟上看下看,最后点头道:“千真万确,准没错了!大白鹅都夸我看人贼准!”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招呼三个小丫头落座,反正在这里边,她们本就都有座椅,老秀才压低嗓音道:“我到落魄山这件事,你们仨小丫头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与其他人说。” 裴钱咳嗽一声,“暖树,米粒!” 陈暖树立即点头道:“好的。” 周米粒扛着裴钱“御赐”的那根行山杖,挺起胸膛,紧紧闭着嘴巴。 从现在起,她就要当个哑巴了。再说了,她本来就是来自哑巴湖的大水怪。 老秀才在祖师堂内缓缓散步,陈暖树开始熟门熟路清洗一张张椅子,裴钱站在自己那张座椅旁边,周米粒想要坐在那张贴了张右护法小纸条的座椅上,结果给裴钱一瞪眼,没点礼数,自己师父的长辈大驾光临,老先生都没坐下,你坐个锤儿的坐。周米粒立即站好,心里边有些小委屈,自己这不是想要让那位老先生,晓得自己到底谁嘛。 老秀才看在眼里,笑在脸上,也没说什么。 能够一步步将裴钱带到今天这条大路上,自己那个闭关弟子,为之耗费的心神,真不少了。教得这么好,更是难能可贵。 这其实是老秀才第三次来到落魄山了,前边两次,来去匆匆,就都没踏足此地,此次过后,他就又有得忙活了,劳苦命。 先前只是老人偷偷摸摸去了趟小镇学塾,身处其中,站在一个位置上。 举目望去,早些年,这座课堂上,应该会有一个红棉袄小姑娘,正襟危坐,看似专心听课,实则神游万里。 会有凝神专注的林守一,先生说到哪里,便想到哪里。 会有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会有那个当时肯定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赵繇,竟然有一天会离开先生身边,坐着牛车远游,最终又独自远游中土神洲。 会有一个大智若愚的董水井,一个扎着羊角丫儿的小女孩。 老人当时站在那边,也想到了一个与茅小冬差不多的记名弟子,马瞻,一步错步步错,幡然醒悟后,明明有那悔改机会,却只愿意以死明志。 老人发现到最后,好像一切过错,都在自身,身为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传授弟子之学问,不够多,传授弟子安身立命之法,更是一塌糊涂。 老秀才低头捻须更揪心。 只是今天到了自己关门弟子的那座落魄山祖师堂,高高的挂像,井然有序的椅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尤其是看到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老人才有了几分笑颜。可老秀才却愈发愧疚起来,自己那幅画像怎的就挂在了最高处?自己这个狗屁混账的先生,为弟子做了多少?可有悉心传授学问,为其细细解惑?可有像崔瀺那般,带在身边,一起远游万里?可有像茅小冬、马瞻那般,心中一有疑惑,便能向先生问道?除了三言两语、稀里糊涂灌输了一位少年郎那份顺序学说,让弟子年纪轻轻便困顿不前,思虑重重,当年也就只剩下些醉话连篇了,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先生? 某些学问,早早涉足,难如入山且搬山。 老先生愧疚难当。 当时在学塾,老人转头向外边望去,就好像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踮起脚跟,站在窗台外,孩子张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声,闻着香,望着里边的先生学生,孤零零一人站在学塾外的孩子,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眸里,充满了憧憬。 在那个孩子以后的人生当中,兴许会背着大箩筐,在山上采药的时候,为自己壮胆,大声喊着并不解其意的“人之初,性本善”,在下山路上,兴高采烈背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上山下山之间,大日曝晒,大汗淋漓,孩子躲在树荫下歇息,自己玩着斗草,输赢都是自己,高高举起一手,嚷嚷着赢喽赢喽,才会略显童真稚趣。 世间苦难重重,孩子如此人生,并不罕见。 只是小小年纪,便自己消受了,却不多见。 老秀才甚至后悔当初与陈平安说了那番言语,少年郎的肩头应当挑起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 与裴钱她们这些孩子说,没有问题,与陈平安说这个,是不是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可是老秀才又一想,再看如今的落魄山,好像早年与那草鞋少年如此言语,又是最对的。 最后裴钱她们发现那个远道而来的老先生,坐在了最靠近门槛的一张椅子上,安安静静坐在那边,抬头望向三幅挂像。 不去看居中那幅自己的挂像,看了崔诚挂像许久,轻轻点头,喃喃言语,谁都听不真切,最后老先生便一直望向那位自己弟子的挂像,默不作声。 老先生自言自语道:“或曰:‘以德报怨如何?’” 老先生自问自答道:“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 一艘来自宝瓶洲的跨洲渡船桂花岛,走下一对家乡是那北俱芦洲的剑修师徒。 当师父的那位青衫剑仙,大概还不清楚,他如今在剑气长城的许多巷子,莫名其妙就小有名气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五章 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范大澈今天一身细碎伤痕,在酒铺那边喝着酒,怔怔出神。 陈三秋也好不到哪里去,受伤不少。 说好的五人合力,在宁府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当中,围杀剑仙纳兰夜行。 结果除了陈平安,陈三秋,晏琢,董画符,加上最拖后腿的范大澈,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伤多伤少而已。 晏胖子回家继续练剑,董黑炭又不知道去哪儿瞎逛荡,然后吃吃喝喝,买这买那,反正所有的账都算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说道:“三秋,我突然有些害怕成为金丹剑修了。成了金丹,就不会有剑师扈从。” 陈三秋笑道:“那我比你好些,投胎好,姓氏大,家里有钱有人,哪怕成了金丹,还是有家族剑师帮着护阵。开心,真开心,我先喝一个。” 陈三秋果然自己举碗喝了一口酒。 陈三秋如今也发现了,与范大澈这种心细如发的朋友,言语不如直截了当些,不用太过刻意照顾对方的心情。 范大澈跟着笑起来,道:“陈平安答应下次大战打起来,我就跟随你们一起离开城头,那么他陈平安就是我的剑师嘛。” 这么多次的演武练剑,范大澈就算再傻,也看出了陈平安的一些用意,除了帮着范大澈砥砺境界,还要让所有人娴熟配合,争取在下一场厮杀当中,人人活下来,同时尽可能杀妖更多。 陈三秋举起酒碗,磕碰了一下,“那你范大澈了不起,有这待遇,能让陈平安当扈从。” 范大澈又倒了一碗酒,抹了把嘴,“这么一想,就又愿意当金丹剑修了。” 范大澈压低嗓音道:“陈平安如今竟然是五境修士了,又是刚好在咱们剑气长城破的境,为何他自己不来酒铺嚷嚷?” 陈三秋笑道:“估计是不太好意思宣扬吧,毕竟尚未洞府境。” 范大澈摇头道:“他有啥不好意思的。” 先前一起在这边喝酒,陈平安站起身敬酒所有客人,语重心长来了一番言语,诸位剑仙啊,你们怎么还不破境,别与我客气啊,这有啥好客气的,喝着咱们剑气长城最便宜的酒水、吃着最好吃的阳春面、不收钱的酱菜,却迟迟不破境,这就是蹲茅坑不拉屎啊,你们对得起我铺子的酒水吗,对得起酒铺楹联和横批吗?你们再不争气点,以后光棍来此喝酒,一律加钱! 当时所有酒客都给说懵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好像较真到最后,例如推敲那句蹲茅坑不拉屎,还是自己吃亏。 其实这些还好,最让人跳脚骂娘的,还是押注董画符主动掏钱这件事,大小赌棍们,几乎就没人赢钱,一开始大家还挺乐呵,反正二掌柜跟那晏家小胖子都跟着赔钱极多,后来唯一在明面上赢了钱的庞元济,来酒铺这边笑眯眯喝酒,于是就有人开始逐渐回过味来了,加上那个坐庄的元婴老贼,可不就是先前莫名其妙写出了一首诗词的王八蛋。 狗日的,好熟悉的路数! 所以今天陈平安就没跟着陈三秋和范大澈去铺子喝酒,而是去了一趟剑气长城。 去的路上,分账后还挣了好几颗谷雨钱的陈平安,打算下一次坐庄之人,得换人了。例如剑仙陶文,就瞧着比较憨厚。 在城头那边,陈平安没有直接驾驭符舟落在师兄身边,而是多走了百余里路程。 期间遇到一群下五境的孩子剑修,在那边跟随一位元婴剑修练剑。 旁观这类练剑,并无忌讳。 陈平安就坐在城头上,远远看着,不远处还有七八个小屁孩趴那儿吵架,刚好在争吵到底几个林君璧才能打得过一个二掌柜。 能够登上城头玩耍的孩子,其实都不简单,非富即贵,或是天生有那练剑资质的。 像妍媸巷、灵犀巷这些地方的孩子,就不会来这边,一来城池离着剑气长城太过遥远,寻常市井孩子,脚力不济。再者城头之上,剑意沉重,剑气浓郁,体魄孱弱的孩子,根本扛不住这份煎熬。这就是人生,有些人,从小如鱼得水,有些人越长大,越水生火热。 有个孩子瞧见了坐在旁边的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二掌柜,你来说说看,你是不是一只手能够打五个林君璧。你要是点个头,以后就是我元造化的朋友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只是挥挥手,示意滚蛋。 那个名字意思不算小的屁孩,不愿死心,继续问道:“三个呢?三个总可以吧?!” 陈平安笑道:“没打过,不清楚。” 元造化喊道:“那我去帮你下一封战?就说二掌柜打算用一只手,单挑林君璧、严律和蒋观澄在内的所有人!”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那个双手叉腰的孩子身边,愣了一下,竟是个假小子,按住她的脑袋,轻轻一拧,一脚踹在她屁股上,“一边去。你知道写字吗,还下战。” 元造化站稳后,恼火道:“我识字可多!比你学问大多了!” 陈平安笑道:“吹牛不打草稿这几个字,会不会写?” 元造化说道:“会写,我偏不写。其实是你自己不会写,想要我教你吧?想得美!” 她明显是个孩子王,其余孩子们都同仇敌忾,纷纷附和元造化。 陈平安一屁股坐下,面朝北边的那座城池,手腕拧转,取出一片竹叶,吹起了一支曲子。 元造化听过之后,不以为然道:“不好听。” 其余孩子们只好一起小鸡啄米。 元造化见陈平安不搭话,反而有些失落,他只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眺望北方,城池更北,是那座商贸繁荣、鱼龙混杂的海市蜃楼。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你们觉得如今是哪十位剑仙最厉害?不用有先后顺序。” 元造化白眼道:“没有个先后顺序,那还说个屁,没意思。你自己瞎猜去吧。” 陈平安打算起身,练剑去了。 如今跟师兄学剑,比较轻松,以四把飞剑,抵御剑气,少死几次即可。 元造化伸出手,“陈平安,你要是送我一把折扇,我就跟你泄露天机。” 陈平安笑道:“算盘打得可以啊。” 元造化伸开双手,阻拦陈平安离开,眼神倔强道:“赶紧的!一定得是字写得最好、最多的那把折扇!” 陈平安原本不想理会,突然记起一事,便坐回去,道:“你先讲,我看心情。” 元造化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就这十个了!折扇拿来!” 陈平安站起身,还真从咫尺物当中拣选出一把玉竹折扇,拍在这个假小子的手掌上,“记得收好,值好多神仙钱的。” 元造化打开折扇,挺喜欢的,只是扇面上的字有些少,她也认不得几个,便怒道:“换一把,我要字多一些的。” 陈平安又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一拧,将她的脑袋转向一旁,笑道:“小丫头片子还敢跟我讨价还价?见好就收,不然小心我反悔。” 元造化合拢得手的那把折扇,绕到身后,又伸手,“那我再跟你买一把字数最多的折扇!” 陈平安笑问道:“钱呢?” 元造化一本正经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从今天起,再加上一个二掌柜陈平安!这就是我们剑气长城的最强十一大剑仙!” 陈平安乐得不行,又给了她一把字数确实很多的折扇,笑眯眯道:“小丫头可以啊,能够从我这边坑走钱的,你是剑气长城头一号。” 元造化哪里会计较这种“虚名”,她这会儿两手皆有折扇,十分开心,她突然用打商量的语气,压低嗓音问道:“你再送我一把,字数少点没得事,我可以把你排进前十,前五都可以!” 可惜那个傻乎乎的二掌柜笑着走了。 不过走之前,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呵了口气,让元造化将那把字数少的折扇交给她,轻轻钤印,这才将折扇还给小丫头。 把一群孩子看得面面相觑。 那位元婴老剑仙传授剑术告一段落,在陈平安走远后,来到这帮孩子附近。 元造化正趴在墙头上,眼前摊开两把折扇,在那边使劲认着字,她当然是喜欢那把密密麻麻写满扇面的那把扇子,瞧着就更值钱些。 老人却弯腰打量着那把字数更少的折扇,哑然失笑。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彩云易散还复来,心如琉璃碎未碎。 前边那句,是浩然天下极其有名的诗句。 后边的,狗尾续貂,都什么跟什么,前后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应该是那个年轻人自己胡乱编撰的。 不过到底寓意是好的,一改前句的颓然悲苦意味,只能说用心不错,仅此而已了。 老剑修咦了一声,蹲下身,看着那方不太显眼的朱印,笑了起来,有点意思。 印文是那“人间多离散,破镜也重圆”。 一想到元造化这丫头的身世,原本有望跻身上五境的父亲战死于南边,只剩下母女相依为命。老剑修便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年轻人的远去背影。 不管怎么说,与以往那些学宫、院的读人,还是不太一样的。 不是说前者不愿做些什么,可几乎都是处处碰壁的结局,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心灰意冷,黯然返回浩然天下。 陈平安到了左右那边。 左右问道:“这么快就破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是练气士第五境了。” 左右说道:“治学修心,不可懈怠。” 大概天底下就只有左右这种师兄,不担心自己师弟境界低,反而担心破境太快。 陈平安无奈道:“有师兄盯着,我哪怕想要懈怠也不敢啊。” 左右冷笑道:“怎么不说‘哪怕想要在剑气之下多死几次也不能’?” 陈平安便知此次练剑要遭罪了。 ———— 桂花岛渡船上的桂花小娘金粟,实则是桂夫人的唯一嫡传弟子,十年前是什么境界,如今还是,毕竟瓶颈难破,所以这次跨洲渡船停靠倒悬山,桂夫人故意让她在倒悬山多散散心,山海相依,是一处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不但如此,桂夫人此次还给了金粟一颗谷雨钱作为零花钱,与弟子笑言,见到那些惦念了将近小二十年的心爱物件,就莫要犹犹豫豫了。让金粟吓了一大跳,想要拒绝,桂夫人却摆摆手,同时叮嘱了金粟一句,齐先生与他弟子两人,都是第一次登上倒悬山,记得尽量帮衬。 金粟也没多想。 那齐景龙与弟子白首,并没有报上师门,金粟便当作是出门游学的儒家门生与童。 北俱芦洲是出了名的剑修如云,但是师徒二人都无佩剑在身。 此次他们乘坐桂花岛远游倒悬山,因为听说是陈平安的朋友,就住在早已记在陈平安名下的圭脉院子。金粟与师徒二人打交道不多,偶尔会陪着桂夫人一起去往小院做客,喝个茶什么的,金粟只知道齐景龙来自北俱芦洲,乘坐骸骨滩披麻宗渡船,一路南下,中途在大骊龙泉郡停留,然后直接到了老龙城,刚好桂花岛要去倒悬山,便住在了一直无人居住的圭脉院子。 师父桂夫人不说对方修为,金粟也懒得多问对方根脚,只视为那种见过一次便再不会碰头的寻常渡船客人。 家世如何,境界如何,为人如何,与她金粟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师父交代下来的事情,金粟不敢怠慢,桂花岛此次停泊处,依旧是捉放亭附近,她与齐景龙介绍了捉放亭的由来,不曾想那个名字古怪的少年,只是见过了道老二亲笔撰写的匾额后,便没了去小亭子凑热闹的兴致,反而是齐景龙一定要去凉亭那边站一站,金粟是无所谓,少年白首是不耐烦,只有齐景龙慢悠悠挤过人群,在人头攒动的捉放亭里边驻足许久,最后离开了倒悬山八处景点当中最没意思的小凉亭,还要抬头凝视着那块匾额,好像真能瞧出点什么门道来,这让金粟有些微微不喜,这般惺惺作态,好像还不如当年那个陈平安。 好在金粟本就是性子冷清的女子,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加上身边还站着几位关系亲近的桂花小娘,此后三天会结伴游玩,金粟想起小心翼翼藏起的那颗谷雨钱,便有了些笑意。 那个白首倒是实在到了缺心眼的地步,大大咧咧一路牢骚,埋怨“姓刘的”耽误自己去那座雷泽台了。 少年不尊称齐景龙为师父,也不喊齐先生,偏偏一口一个“姓刘的”,其实挺怪。 带了这么个不知尊卑、欠缺礼数的弟子一起远游山河,金粟觉得其实这个齐景龙更怪。 离开了人山人海的捉放亭,金粟按例询问齐先生是否有心仪的客栈,灵芝斋客栈风光最好,就是贵,所以许多桂花岛的熟客,一般都会住在那座鹳雀客栈,之前陈平安便是如此,只是客栈不大,位于陋巷深处,不太起眼,也不算多好的客栈,好在价格实惠。齐景龙笑着说劳烦金粟姑娘领我们去鹳雀客栈。 白首一百个不乐意了,刚要瞎嚷嚷,给齐景龙转头看了眼,少年便将跑到嘴边的言语乖乖咽回肚子,只敢腹诽。 一行人到了那座果真躲在陋巷深处的鹳雀客栈,白首看着那个笑脸灿烂的年轻掌柜,总觉得自己是给人牵到猪圈挨宰的货色,所以与姓刘的在一间屋子坐下后,白首便开始埋怨:“姓刘的,咱们北俱芦洲的剑修到了倒悬山,不都住在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吗?住着小破地儿做啥嘛。咋的,你觊觎那几位桂花小娘姐姐们的美色?” 齐景龙倒了两杯茶水,白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继续絮絮叨叨:“姓刘的,我真要与你说几句肺腑之言了,哪怕是那个最好看的金粟,姿色也不如对你痴心一片的卢仙子吧?哦对了,春幡斋的主人,听说早年与水经山卢仙子的师祖,差点成了神仙道侣,你怕有人给卢仙子通风报信,赶来倒悬山堵你的路?不会的,这位卢仙子,又不是彩雀府那位孙府主,不过要我说啊,喜欢你的女子当中,姿色,当然是卢穗最佳,性情嘛,我最喜欢孙清,大大方方的,却又有些小小的含蓄,三郎庙那位,实在是过于热情了些,眼神好凶,见了你姓刘的,就跟酒鬼见着了一壶好酒似的,我一看你们俩就没戏,根本不是一路人。” 齐景龙笑道:“将来返回太徽剑宗,要不要再走一趟龙泉郡落魄山?” 白首立即闭嘴,装聋作哑,似乎依旧觉得不稳妥,还拧着性子,客客气气给姓刘的倒了一杯茶。 么的法子,白首现在一想到某个心狠手辣还爱装蒜的黑炭,他就头皮发麻肝儿疼。 不曾想我堂堂白首大剑仙,第一次出门游历,尚未建功立业,一世英名就已经毁于一旦! 去他娘的落魄山,老子这辈子再也不去了。 狗日的陈平安教出来的好徒弟! 落魄山这地儿,与他白首估摸着是八字不合,命里相克,何况一听名字就不吉利,不去了,打死不去了。 齐景龙想起一些自家事,有些无奈和伤感。 此次离开北俱芦洲,既是齐景龙暂时无事,三位剑仙的三次问剑太徽剑宗,他都已顺利接下,所以就想要走一走浩然天下的其余八洲,而且也有师祖黄童的暗中授意,说是宗主有令,要他立即去一趟剑气长城,宗主有话要与他交代。齐景龙岂会不知宗主的用意,是有心想要让他齐景龙在相对安稳的大战间隙,赶紧走一趟剑气长城,甚至会直接将宗主之位传给自己,那么随后最少百年,就不用再想以齐景龙自己的名义、纯粹以北俱芦洲新剑仙的身份,参加剑气长城的杀妖守城。 太徽剑宗其余事,都交予韩槐子一人便足矣。 白首再不敢说那男女之事,识趣换了个话题,“咱们真不能去春幡斋住一住啊?我很想去亲眼瞧瞧那条葫芦藤的。在山上,我与好些师弟师侄拍过胸脯,保证替他们见一见那些未来的养剑葫,见不着,回了太徽剑宗,我多没面子。难不成我就只能躲在翩然峰?我没面子,说到底,还不是你没面子?” 春幡斋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 名气最大的,当然还是皑皑洲刘大财神爷的那座猿揉府,纯粹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金山银山,猿揉府刘氏家主年轻时与那位道家大天君的恩怨,更是流传广泛的一桩笑谈。 中土神洲宗修士建造的梅花园子,传闻园子有一位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上五境精魅,当年园主为了将那棵祖宗梅树从家乡顺利搬迁到倒悬山,就直接雇佣了一整艘跨洲渡船,所耗钱财之巨,可想而知。 春幡斋,是北俱芦洲一位失意剑仙打造而成,经常接待家乡剑修,只是斋主却从来不会抛头露面。 最后一座水精府,是一座海上宗门仙家的别院,听说这些年靠着近水楼台,收拢了那条蛟龙沟的残余底蕴,宗门声势暴涨。 像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祖师堂掌律祖师黄童,以及之后赶赴倒悬山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都曾下榻于春幡斋。春幡斋内种植有一条葫芦藤,经过一代代得道仙人的栽培,最终被春幡斋主人得了这桩天大福缘,继续以灵气持续浇灌千年之久,已经孕育出十四枚有望打造出养剑葫的大小葫芦,只要炼化成功,品秩皆是法宝起步,品相最好的一枚葫芦,一旦炼化成养剑葫,传闻是那半仙兵。 山上法宝或是半仙兵,哪怕是同一品秩的仙家重宝,也有高下之分,甚至是极为悬殊的云泥之别。 一件半仙兵的养剑葫,几乎可以媲美道祖当年遗留下来的养剑葫,故而当以仙兵视之。 那位北俱芦洲剑仙远离家乡,带着那株葫芦藤,来到此处扎根,春幡府得到倒悬山庇护,不受外界纷扰的影响,是极其明智之举。 只不过十四颗尚未彻底成熟的葫芦,最终能够炼化出一半的养剑葫,就已经相当不错,春幡斋就足以名动天下,挣个钵满盆盈,最关键的还可以凭借七枚或者更多的养剑葫,结交最少七位剑仙。说不定凭借这些香火情,春幡斋主人,都有希望直接在浩然天下随便哪个洲,直接开宗立派,成为一位开山鼻祖。 所以白首才会对春幡斋如此心心念念。 何况陈平安那只朱红色酒壶,竟然就是一只传说中的养剑葫,当初在翩然峰上,都快把少年眼馋死了。 若是自己也能与陈兄弟一般无二,拿一只养剑葫装酒饮酒,行走江湖多有面儿? 只不过陈兄弟到底还是脸皮薄了些,没有听他的建议,在那酒壶上刻下“养剑葫”三个大字。 齐景龙点头道:“会去的,先逛过了其余七处景点再说。如今外乡人想要从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极难,我们需要春幡斋打点关系和帮忙担保。” 在落魄山很是失魂落魄的白首,一听说有戏,立即还魂几分,兴高采烈道:“那你能不能帮我预定一枚春幡斋养剑葫,我也不要求太多,只要品秩最差最低的那枚,就当是你的收徒礼了?太徽剑宗这么大的门派,你又是玉璞境剑修了,收徒礼,可不能差了,你看我那陈兄弟,落魄山祖师堂一落成,送东送西的,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姓刘的,你好歹跟我陈兄弟学一点好吧?” 其实少年也就是瞎扯,没想着刘景龙真会答应,养剑葫这种千金难买的剑修至宝,尤其是品秩够高的养剑葫,剑仙都未必拥有。因为养剑葫这类凤毛麟角的存在,比方寸物和咫尺物更加尴尬,剑修境界高了,养剑葫的品秩低了,反而耽误本命飞剑的温养,可能够让剑仙都瞧上眼的养剑葫,何等可遇不可求。 但是白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慢慢饮茶的家伙,点头道:“我开个口,试试看。成与不成,我不与你保证什么。若是听了这句话,你自己期待过高,到时候大为失望,迁怒于我,结果藏得不深,被我察觉到迹象,就是我这个师父传道有误,到时候你我一起修心。” 白首头一回不反感姓刘的如此絮叨,大喜过望,惊讶道:“姓刘的!真愿意为我开这个口?” 姓刘的,浑身的臭毛病,只有一点好,言出必行。 齐景龙反问道:“在祖师堂,你拜师,我收徒,身为传道之人,理该有一件收徒礼赠送弟子,你是太徽剑宗祖师堂嫡传剑修,拥有一件不俗的养剑葫,裨益大道,以堂堂正正之法养剑更快,便可以多出光阴去修心,我为何不愿意开口?我又不是强人所难,与春幡斋硬抢硬买一枚养剑葫。” 白首愣了一下,嘀咕道:“我这不是见你出门都不带钱的,根本不像是个大方的人嘛。” 齐景龙笑道:“一个人大不大方,又不只在钱财上见品性。此语在字面意思之外,关键还在‘只’字上,世间道理,走了极端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我这不是为自己开脱,是要你见我之外的所有人,遇事多想。免得你在以后的修行路上,错过一些不该错过的朋友,错交一些不该成为好友的朋友。” 白首疑惑道:“你是不是明知道春幡斋不会卖你养剑葫,只是借此机会,跟我唠叨这些大道理!” 齐景龙笑道:“修行之人,尤其是有道之人,光阴悠悠,只要愿意睁眼去看,能看多少回的水落石出?我用心如何,你需要问吗?我与你说,你便信吗?” 白首双手捂住脑袋,哀嚎道:“脑阔儿疼。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在落魄山那边,少年还是学到好些乡野俗语的。 齐景龙也不生气,笑着饮茶。 白首突然问道:“姓刘的,以后都要跟着金粟她们一起逛街啊?多没劲,这些姐姐逛街起来,比咱们修行还要不怕劳累,我怕啊。” 齐景龙说道:“老龙城符家渡船刚好也在倒悬山靠岸,桂夫人应该是担心她们在倒悬山这边游玩,会有意外发生。符家子弟行事跋扈,自认家法就是城规,我们在老龙城是亲眼见过的。我们这次住在圭脉小院,跨海远游,衣食住行,一颗雪花钱都没花,总得礼尚往来。” 白首双手抱胸,说道:“这样的话,那我就多陪陪姐姐们好了。若真有符家人暗中使绊子,可别怪我展露剑仙风采了。” 齐景龙笑问道:“说说看,怎么个剑仙风采?” 披麻宗渡船在牛角山渡船停靠之前,少年也是这般信心满满,后来在落魄山台阶顶部,见着了正在嗑瓜子的一排三颗小脑袋,少年也还是觉得自己一场武斗,稳操胜券。 白首恼羞成怒道:“姓刘的,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子啊?!” 说到这里,少年有些眼神黯然。 那个说话不着调、偏能气死人的黑炭丫头,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自己其实也算姓刘的唯一嫡传弟子。 陈平安如今练气士境界,还远远不如姓刘的。 结果他在落魄山那么惨,自己没了面子,多多少少也会害得姓刘的丢了点面子。 齐景龙轻声道:“我没觉得自己的弟子不如人。” 白首涨红了脸,气呼呼道:“姓刘的,你少自作多情啊,我如今都没真心实意把你当师父!” 齐景龙正色道:“与他人争道,总是输赢皆有,与己争胜,只分赢多赢少。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取舍,白首,你觉得呢?” 少年趴在桌上,哀叹不已,真羡慕那个皮肤黑心更黑的小丫头片子,她的师父三天两头往外跑,不会在身边经常唠叨。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 最可怕的一件事,是那黑炭赔钱货,临别之际,竟然贼开心,说她有可能也要去一趟剑气长城见师父,关键要看种夫子何时动身。她也不管白首愿不愿意,直接帮着他做好决定了,下次双方只文斗,不武斗啊。 白首一想到这个,便窝火糟心。 ———— 宁姚依旧在闭关。 陈平安炼气之余,就在演武场上,放开手脚,与纳兰夜行捉对厮杀。 没有范大澈他们在场,倾力出拳出剑的陈平安,芥子小天地之中,那一袭青衫,完全是另外一幅风景。 白嬷嬷如今习惯了在凉亭那边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姑爷就是剑气长城最俊的后生,其次是那百年不出千年没有的学武才。至于修道炼气一事,急什么,姑爷一看就是个后发制人的,如今不就是五境练气士了?修行资质不比自家小姐差多少啊。 这天在铺子不远处的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嗑着瓜子,总算说完了那位喜好饮酒齐剑仙的一段山水故事。 冯康乐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便问陈平安关于这位老头儿剑仙,还有没有其它的神怪传,陈平安想了想,觉得可以再随便编撰几个,便说还有,故事一箩筐,于是起了个头,说那年轻剑仙夜行至一处老鸦振翅飞的荒郊古寺,点燃篝火,正要痛快饮酒,便遇上了几位婀娜多姿的女子,带着阵阵香风,莺声笑语,衣袂翩翩,飘入了古寺。年轻剑仙一抬头,便是皱眉,因为身为修道之人,凝神一望,运转神通,便瞧见了那些女子身后的一条条狐狸尾巴,于是年轻剑仙便痛饮了一壶酒,缓缓起身。 说到这里,陈平安便打住,来了一句最惹人烦的且听下回分解。 陈平安去酒铺依旧没喝酒,主要是范大澈几个没在,其余那些酒鬼赌棍,如今对自己一个个眼神不太善,再想要蹭个一碗半碗的酒水,难了。没理由啊,我是卖酒给你们喝的,又没欠你们钱。陈平安蹲路边,吃了碗阳春面,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齐景龙,故事似乎说得不够精彩,么的法子,自己终究不是真正的说先生,已经很尽心尽力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六章 有人要问拳陈平安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陈平安倒也不是真的贪杯,只是觉得在自家地盘卖酒,竟然蹭不到半碗酒喝,不像话。这是半碗酒一碗酒的事吗? 所以陈平安与身边两位喝酒、吃面、夹菜都使劲瞪着自己的熟人剑修,费了不少劲,成功将两位押注输了不少神仙钱的赌棍,变成了自己的托儿,作为蹭酒喝的代价,就是陈平安暗示双方,下次再有哪个王八蛋坐庄挣黑心钱,他这二掌柜,可以带着大家一起挣钱。结果两位剑修抢着要请陈平安喝酒,还不是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最后两个穷光蛋酒鬼赌棍,非要凑钱买那五颗雪花钱一壶的,还说二掌柜不喝,就是不赏脸,瞧不起朋友。 陈平安放下碗筷,安安静静等待别人拎酒来,觉得有些寂寞,朋友多,想要不喝酒都难。 之前在城头上,元造化那个假小子,关于剑气长城杀力最大的十位剑仙,其实与陈平安心目中的人选,出入不大。 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陈清都一旦倾力出剑,杀力到底如何,从来没个确切说法,往往都只在一代代孩子们极尽浪漫色彩的言语和想象力当中。 董观瀑勾结妖族、被老大剑仙亲手斩杀一事,让董家在剑气长城有些伤元气,董三更这些年好像极少露面,上次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送行饮酒,算是破例。 阿良早已不在剑气长城,戴着斗笠,悬佩竹刀,后来从魏晋那边骗了一头毛驴,一枚银白养剑葫,然后与身边跟着一个红棉袄小姑娘的草鞋少年,就那么相逢了。 隐官大人,战力高不高,显而易见,唯一的疑惑,在于隐官大人的战力巅峰,到底有多高。因为至今还没有人见识过隐官大人的本命飞剑,无论是在宁府,还是酒铺那边,最少陈平安不曾听说过。即便有酒客提及隐官大人,如果细心,便会发现,隐官大人好像是剑气长城最不像剑修的一位剑仙。 陈熙是陈氏当代家主,但是在老大剑仙这边,从来抬不起头。哪怕那个陈字,是陈熙刻下的,在陈清都面前,好像依旧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所以陈氏子弟,是剑气长城所有大姓豪门当中,最不喜欢跑去城头的一拨人。 齐廷济,陈平安第一次赶来剑气长城,在城头上练拳,见过一位姿容俊美的“年轻”剑仙,便是齐家家主。 左右,自己的大师兄,不用多说。 纳兰烧苇,闭关许久。纳兰在剑气长城是一等一的大姓,只是纳兰烧苇实在太久没有现身,才使得纳兰家族略显沉寂。至于纳兰夜行是不是纳兰家族一员,陈平安没有问过,也不会去刻意探究。人生在世,质疑事事,可总得有那么几个人几件事,得是心中的天经地义。 老聋儿,正是那个传闻妖族出身的老剑修,管着那座关押许多头大妖的牢狱。 陆芝,如今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她那浩然天下的野修身份,金丹境界,就赶来剑气长城,一步步破境,战功彪炳。 每次守城,必然死战。 阿良曾经找她喝过酒,说过一句好玩的言语,不知怎么流传开来的,就两人对饮而已。 “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 董不得与叠嶂心中最神往之人,便都是陆芝。 阿良喝酒的时候,信誓旦旦,拍桌子怒骂,也不知道是哪个剑仙,太不要脸了,竟然偷听我与陆芝的对话!这种私底下与姑娘家家说的悄悄话,是可以随便流传散布的吗,哪怕这句话说得极有学问,极有嚼头,极有风范,又如何,征得我阿良与陆姑娘的同意了吗? 陈平安喝着不花钱的酒,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在元造化心目中排在第十一,也不差了。 有酒鬼随口问道:“二掌柜,听说你有个北俱芦洲的剑仙朋友,斩妖除魔的本事不小,喝酒本事更大?”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下巴,认真思量一番,点头道:“你们加一起都不够他打吧。” 自然没人相信。 张嘉贞在闹哄哄的喧嚣中,看着那个怔怔出神的陈先生。 好像这一刻,陈先生是想要与那人喝酒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转头望向小街,憧憬一幅画面。 齐景龙与曹晴朗并肩而行。 陈平安为之痛饮一碗酒,拿起碗筷和酒壶,站起身,朗声道:“诸位剑仙,今天的酒水!” 所有酒客瞬间沉默。 咋的,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二掌柜要请客?! 不料那家伙笑道:“记得结账!” ———— 此后三天,姓刘的果然耐着性子,陪着金粟在内几位桂花小娘,一起逛完了所有倒悬山形胜之地,白首对上香楼、灵芝斋都没啥兴趣,哪怕是那座悬挂众多剑仙挂像的敬剑阁,也没太多感触,归根结底,还是少年尚未真正将自己视为一名剑修。白首还是对雷泽台最向往,噼里啪啦、电闪雷鸣的,瞅着就得劲,听说中土神洲那位女子武神,前不久就在这儿炼剑来着,可惜那些姐姐们在雷泽台,纯粹是照顾少年的感受,才稍稍多逗留了些时分,然后转去了麋鹿崖,便立即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起来,麋鹿崖山脚,有那一整条街的铺子,脂粉气重得很,哪怕是相对稳重的金粟,到了大大小小的铺子那边,也要管不住钱袋子了,看得白首直翻白眼,女人唉。 齐景龙依旧慢悠悠跟在最后,仔细打量各处景点,哪怕是麋鹿崖山脚的店铺,逛起来也一样很认真,偶尔还帮着桂花小娘掌掌眼。 白首算是看出来了,最少有两位桂花小娘,对姓刘的有想法,与他言语的时候,嗓音格外柔糯,眼神格外专注。 白首就了怪了,她们又不知道姓刘的是谁,不清楚什么太徽剑宗,更不知道什么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怎么看都是只个没啥钱的迂腐生,怎么就这么猪油蒙心喜欢上了?这姓刘的,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该不会就是让女子犯痴吧?如果真是,白首倒是觉得可以与他用心学习剑术了。 不管如何,终究没有意外发生。 齐景龙也不会与少年明言,其实先后有两拨人鬼祟跟踪,却都被自己吓退了。 一次是流露出金丹剑修的气息,暗中之人犹不死心,随后又多出一位老者现身,齐景龙便只好再加一境,作为待客之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白首看似抱着后脑勺,不厌其烦跟在她们身边,后来还要帮着她们拎东西,实则身为太徽剑宗祖师堂嫡传,却更像是早年的割鹿山刺客,小心谨慎看待四周动静。 齐景龙其实有些欣慰。 诸多本心,细微体现。 符家人,反正在他齐景龙这边注定掀不起风浪,那么白首是不是就可以高枕无忧,全然不在意,优哉游哉,挑三拣四,或是满腹牢骚,逛遍倒悬山? 即便是自家的太徽剑宗,又有多少嫡传弟子,拜师之后,心性微妙转变而不自知?言行举止,看似如常,恭谨依旧,恪守规矩,实则处处是心路偏差的细微痕迹?一着不慎,长久以往,人生便去往别处?齐景龙在太徽剑宗和翩然峰,在自家修行之余,也会尽量帮着同门晚辈们尽量守住清澈本心,只是某些涉及了大道根本,依旧无法多说多做什么。 所以齐景龙不太喜欢“神仙种”和“先天剑胚”这两个说法。 金粟她们满载而归,人人心满意足,返回桂花岛,走完这趟短暂游历后,饶是金粟,也对齐景龙的印象改观许多,离别之际,诚心道谢。 齐景龙将她们一路送到捉放亭,这才带着白首去鹳雀客栈结账,打算去春幡斋那边住下,然后回了客栈,少年幸灾乐祸了个半死。 因为客栈里边,站着一位熟悉的女子,姿容极美,正是水经山仙子卢穗,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第八位,被誉为与太徽剑宗刘景龙最般配的神仙眷侣。 卢穗柔声道:“景龙,春幡斋那边听说你与白首已经到了倒悬山三天,就让我来催促你,我已经帮忙结账了,不会怪我吧?” 齐景龙心中无奈,笑着摇头,好像说了怪或不怪,都是个错,那就干脆不说话了。 每当这种时候,齐景龙便有些想念陈平安。 客栈掌柜大是怪,春幡斋亲自来请? 这个年纪不大的青衫外乡人,架子有点大啊? 春幡斋、猿揉府这些眼比天高的著名私宅,一般情况下,不是上五境修士领衔的队伍,可能连门都进不去。 齐景龙与客栈掌柜笑着道别。 年轻掌柜趴在柜台上,笑着点头,自己一个小客栈的屁大掌柜,也无须与这般神仙中人太客气,反正注定大献殷勤也高攀不上,何况他也不乐意与人低头哈腰,挣点小钱,日子安稳,不去多想。偶尔能够见到陈平安、齐景龙这样浑身云遮雾缭的年轻人,不也很好。说不得他们以后名气大了,鹳雀客栈的生意就跟着水涨船高。 只不过想要在藏龙卧蛟的倒悬山,有点名气,却也不容易就是了。 到春幡斋之前,一路上都是白首在与卢穗热络闲聊,白首可是对水经山很向往,那边的漂亮姐姐贼多。 少年其实不花心,只是喜欢女子喜欢自己而已。 卢穗显然也比平日里那个冷冷清清、一心问道的卢仙子,言语更多。 白首就大为惋惜,替卢仙子很是打抱不平,姓刘的竟然这都不喜欢她,活该打光棍,被那云上城徐杏酒两次往死里灌酒。 春幡斋的主人,破天荒现身,亲自款待齐景龙。 卢穗在一旁为两位年龄悬殊的剑仙煮茶,少年白首有些局促不安。 不知为何,白首对太徽剑宗没什么敬畏,对姓刘的更是不怕,可上次见到了掌律师祖剑仙黄童后,白首便开始慌张起来。 其实这次远游剑气长城,要见宗主韩槐子,白首更怕。 这会儿见到了与自己师父相对而坐的春幡斋邵云岩,白首同样浑身不自在。 到底是一位位传说中的剑仙啊。 能够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站在山巅的大人物啊。 至于为何自己师父也是剑仙,朝夕相处,一口一口姓刘的,白首却完全没这份担惊受怕,少年从未深思。 只是看着眼前的师父,在金粟那些桂花岛小修士那边是如何,到了春幡斋见着了剑仙主人,好像还是如何。 双手接过卢穗笑着递来的一杯茶,白首低头饮茶,便渐渐心静下来。 齐景龙提及预定养剑葫一事。 邵云岩笑着点头答应下来,还给了一个极为公道的价格。 齐景龙道谢。 白首听着谷雨钱之前那个数字,当场额头冒汗。 邵云岩说道:“买卖之外。太徽剑宗不欠我人情,只是齐道友你却欠了我一个人情。实话实说,假定十四颗葫芦,最终炼化成功七枚养剑葫,在这千年之内,皆是早有预定,不可悔改。只是先前其中一人,无法按约购买了,齐道友才有机会开口,我才敢点头答应。千年之内,偿还人情,只需出剑一次即可。而且齐道友大可放心,出剑必然占理,绝不会让齐道友为难。” 齐景龙笑道:“可以。” 然后齐景龙犹豫了一下,“若是养剑葫在七之上,我是否可以再预定一枚?” 邵云岩微笑道:“只能是价高者得了,我相信齐道友很难得偿所愿。” 还一些实在话,邵云岩没有坦言罢了,哪怕多出一枚养剑葫的预定,还真不是谁都可以买到手,齐景龙之所以可以占据这枚养剑葫,原因有三,春幡斋与他邵云岩,看好如今已是玉璞境剑修的齐景龙,未来大道成就。第二,齐景龙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徽剑宗宗主。第三,邵云岩自己出身北俱芦洲,也算一桩可有可无的香火情。 这些话之所以不用多讲,还是因为这位年纪轻轻的陆地蛟龙,心中明了。 齐景龙说道:“确实是晚辈多想了。” 邵云岩笑道:“托齐道友的福,我才能够喝上卢丫头的茶水。” 卢穗是水经山宗主最器重的嫡传弟子。 而邵云岩此生唯一亏欠之人,便是卢穗的师父。 当年春幡斋内的那根先天至宝葫芦藤,是两人一起机缘巧合得到,甚至可以说她出力更多,但是最终两人却因为各种缘由,没能走到一起,成为神仙道侣。对于葫芦藤的归属,她更是从未改变主意,她越是如此,邵云岩越是心中难安,故而对于她的得意弟子卢穗,膝下无儿女的邵云岩,几乎视为自己女儿。再者,卢穗对刘景龙痴心一片,与当年邵云岩与卢穗师父,何其相似? 白首有些小小的别扭,这个邵剑仙,为何与那陈平安差不多,一个称呼齐景龙,一个称呼齐道友。 关于此事,白首在翩然峰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好像姓刘的,最早在山下本姓为齐,后来上山修道,在祖师堂那边记名,却是写了刘景龙。 邵云岩喝过了茶,谈妥了那枚养剑葫的归属,很快便告辞离去。 卢穗依旧留下煮茶。 白首看着这位仙子姐姐的煮茶手法,真是赏心悦目。 卢穗微笑道:“景龙,可曾看出倒悬山一些内幕?” 齐景龙点头道:“捉放亭、师刀房在内八处风景形胜,是一座大阵的八处阵眼。倒悬山不单单是一座山字印那么简单,早已是一件层层淬炼、攻守兼备的仙兵了。至于阵法渊源,应该是传自三山九侯先生留下的三大古法之一,最大的精妙处,在于以山炼水,颠倒乾坤,一旦祭出,便有翻转天地的神通。” 卢穗神采奕奕,哪怕她只是看了一眼姓刘的,很快就低头去盯着火候,依旧难以掩饰那份百转千回的女子心思。 齐景龙却自顾自沉思于倒悬山大阵中。 白首看得恨不得给姓刘的一锤儿砸脑阔上。 卢穗仿佛临时记起一事,“我师父与郦剑仙是好友,刚好可以与你一起去往剑气长城。与我同行游历倒悬山的,还有珑璁那丫头,景龙,你应该见过的。我这次就是陪着她一起游历倒悬山。” 齐景龙点点头。 似乎觉得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白首在一旁看得心累不已,将杯中茶水一口闷了。卢仙子怎么来的倒悬山,为何去的剑气长城,你倒是开点窍啊! 还点头,点你大爷的头! 这种事情,真不是他白首胳膊肘往外拐,我那陈兄弟,真要甩你姓刘的十八条大街! 算了,等见到了陈平安再说吧。 到时候他白大爷委屈一点,恳请好兄弟陈平安传授你个三五成功力。 卢穗却已经习惯了,为齐景龙添茶水的时候,轻声说道:“水精宫那边,听说来了一位中土神洲的天才武夫,是以最强六境跻身的金身境,在金甲洲那边破的瓶颈,受过曹慈不少指点。此次前来剑气长城,那位女子,是想要去城头,学先前曹慈在那边练拳几年。” 齐景龙微笑道:“我有个朋友如今也在剑气长城那边练拳,说不定双方会碰上。” 白首现在一听到纯粹武夫,还是女子,就难免心慌。 卢穗好道:“是那个宝瓶洲的陈平安?” 上次在三郎庙,齐景龙说起过这个名字,好像就是为了陈平安,齐景龙才会在三场问剑之前,跑去恨剑山和三郎庙购买东西。所以卢穗对此人,记忆极其深刻。 齐景龙笑着点头。 卢穗笑道:“我都对这个陈平安有些好了,竟然能够让景龙如此刮目相看。” 齐景龙依旧没说什么。 白首忍不住说道:“卢姐姐,我那好兄弟,没啥长处,就是劝酒本事,天下第一!” 齐景龙转头,面带笑意,看着白首。 少年一身正气,斩钉截铁道:“这陈平安的酒品实在太差了!有这样的兄弟,我真是感到羞愤难当!” 卢穗哭笑不得,景龙怎么找了这么个混不吝的弟子。 ———— 城头之上。 剑仙苦夏正对林君璧、严律一行人,传授剑术,苦夏所授,正是剑气长城准许外来剑修研习的一门剑术。 人人坐在蒲团之上,竖耳聆听苦夏剑仙的指点。 苦夏先阐述了一遍剑道口诀的大意,然后拆解一系列关键窍穴的灵气运转、牵引、呼应之法,讲述得极其细微,然后让众人询问各自不解处,或是提出自以为是关隘处的症结,苦夏大多是让资质最佳、悟性最好的林君璧,代为解惑,林君璧若有不足,苦夏才会补充一二,查漏补缺。 这门上乘剑术之的古怪之处,在于唯有置身于剑气长城这座剑气沛然的小天地,才有显著效果,到了浩然天下,也可以强行演练,只是收效极小,对于有机会接触到这门剑诀的外乡剑修而言,多是不缺上乘剑法道术的宗门子弟,意义不大。简而言之,这门剑术,太过讲究天时地利,想要裨益剑道和魂魄,哪怕是林君璧这般身负一国气运的天子骄子,依旧只能在城头之上,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精进道行。 苦夏其实心中颇有忧虑,因为传授剑诀之人,本该是本土剑仙孙巨源,但是孙巨源对这帮绍元王朝的未来栋梁,观感太差,竟然直接撂挑子了,推三阻四,苦夏也是那种死脑筋的,起先不愿退而求其次,自己传道,后来孙巨源被纠缠得烦了,才与苦夏坦言,绍元王朝如果还希望下次再带人来剑气长城,依旧能够住在孙府,那么这次就别让他孙巨源太为难。 苦夏看了眼自己的嫡传弟子蒋观澄,心中叹息不已。 既忧愁这个弟子的直肠子,又觉得剑修学剑与为人,确实无需太过相似林君璧。何况比起蒋观澄身边某些个小鸡肚肠、充满算计的少年少女,苦夏还是看自己弟子更顺眼些。苦夏之所以选择蒋观澄作为弟子,自然有其道理,大道相近,是前提。只不过蒋观澄的登高之路,确实需要磨砺更多。 林君璧哪怕只是坐在蒲团上,双手摊掌叠放在腹部,笑意恬淡,依然是山上亦少见的谪仙人风范。 严律一直在学林君璧,极为用心,无论是小处的待人接物,还是更大处的为人处世,严律都觉得林君璧虽然年纪小,却值得自己好好去琢磨推敲。 严律以前看人,很简单,只分蠢人和聪明人,至于好坏善恶,根本不在意,能为我所用者,便是朋友,不为我所用者,便是最多与之笑言的心中陌路人。 此次同行剑修之中,其实没有蠢人。只分足够聪明和不够聪明的。 不够聪明的,像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蒋观澄。还有那个对林君璧痴心一片的傻子少女。 足够聪明的,像那些当初为林君璧仗义执言的“蠢人”,看似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真以为这群人不知晓轻重利害?事实上所求为何?不过是想着在林君璧这边,说些讨巧的漂亮话,惠而不费,内心深处,说不定是在希望林君璧一个不小心,年少轻狂,被众口一词,添油加醋,林君璧就要意气用事,与那陈平安不死不休是最好,哪怕退一步,双方最终撕破脸皮,结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陈平安那边碰了一鼻子灰,林君璧道心受损,也是一个不差的结果。 修行路上,少了一个林君璧,对于这帮人而言,损人也不利己的事情,就已经愿意去做,更何况还有机会去利己。 毕竟在绍元王朝,利益关系,盘根交错,此次携手游历,林君璧实在太过出彩,冥冥之中,就算是他们这些绍元王朝的修行晚辈,都察觉到一个真相,一旦让林君璧顺利登顶,未来百年千年,绍元王朝的所有剑修,都会面临一种“一人独占大道”的尴尬处境。 绍元王朝的林君璧,就会像是中土神洲武学路上的曹慈。 与之同道者,皆是可怜人。 在这些人之外,朱枚和金真梦,又是另外一种人,相对更加少些算计。 可严律反而不太喜欢跟这类人过多往来。 严律内心更喜欢打交道的,愿意去多花些心思笼络关系的,反而不是朱枚与金真梦,恰恰是那帮养不熟的白眼狼。 与身世不输自己的朱枚打交道,或是拉拢道心坚定、剑意纯粹的金真梦,需要付出严律许多不愿意、或者说不擅长付出的东西。 林君璧在充当半个传道人的同时,早已分心别处。 这处城头之上,每隔一段路途,便有剑仙坐镇一方。 至于身边众人,包括那个严律,林君璧从来不觉得他们是自己的同道中人,心性太弱,资质太差,脑子太蠢,故而他们的所有靠山与背景,皆是虚妄,林君璧甚至有些时候,都会想笑,想要笑着与他们说句心里话:你们应该珍惜如今的光阴,能够与我林君璧勉强同行,大道路上,好歹还能够看到我林君璧的背影,如今更是有幸在城头上,一起练剑,算是平起平坐。 边境没有跟随苦夏剑仙在城头学剑。 而是跑去了海市蜃楼那边凑热闹。这边有个好地方,说是演武场,其实有点类似北俱芦洲的砥砺山,对峙双方,不分胜负,只分生死。 不过比起砥砺山,又有不同,这座演武场只有同境厮杀,赌的是双方性命,赢的是对方的所有家底,以及一笔数目极为可观的赌注抽成。 剑修之争,其实不是最精彩的,而且机会不多,一般除非是双方结下死仇,不然不会来此。再者剑修捉对厮杀,往往瞬间结束,没什么看头,屁股没捂热就得起身离开,太没趣味。 真正精彩的,是那种剑修与其他练气士的搏杀,最精彩的,当然还是一位练气士,能够侥幸与那杀力最大的剑修换命。 一小撮剑修为何主动来此涉险,除了砥砺自身道行之外,当然是挣了钱,好养飞剑。 其余练气士为何愿意冒着送死的风险,也要进入演武场,自然不是自己找死,而是身不由己,这些练气士,几乎全部都是被跨洲渡船秘密押送至此,是浩然天下各大洲的野修,或是一些覆灭仙家门派的孤魂野鬼。若是赢了同境练气士三场,就可以活命,如果然后还敢主动下场厮杀,就可以按照规矩赢钱,若是能够顺利击杀一位剑修,一场即可恢复自由。 曾有儒家门生,对此痛心疾首,觉得如此荒唐行径,太过草菅人命,质问剑气长城为何不加约束,任由一艘艘跨洲渡船关押那么多野修,丧命于此。 更有一位中土神洲大王朝的豪阀女子,靠山极硬,自家便拥有一艘跨洲渡船,到了倒悬山,直接下榻于猿揉府,好似女主人一般的作态,在灵芝斋那边一掷千金,更是惹人注目。她身边两位扈从,除了明面上的一位九境武夫大宗师,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上五境兵家修士。到了海市蜃楼的演武场,女子观战后,不但怜悯被抓来剑气长城的浩然天下练气士,还怜悯那些被当作“磨剑石”的妖族剑修,觉得它们既然已经化作人形,便已经是人,如此虐待,惨无人道,不合礼数。于是女子便在海市蜃楼演武场那边,大闹了一场,趾高气昂离开,结果当天她的那位兵家扈从,就被一位离开城头的本土剑仙打成重伤,至于那位九境武夫,根本就没敢出拳,因为出剑的剑仙之外,分明又有剑仙,在云海中随时准备出剑,她只得忍气吞声,跑去求助于与家族交好的剑仙孙巨源,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她们一行人的所有物件都被丢到孙府外的大街上,还被孙巨源赏了个滚字。 女子梨花带雨,带人仓皇退出剑气长城,据说回到了浩然天下之后,她凭借家世和财力,让人聚拢了一大波文坛士林的文豪大儒,大肆抨击剑气长城的野蛮风俗,其中言语最重的一句话,当然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与那蛮荒天下的妖族,又有何异”?只不过在那之后,她所在的家族、宗门和王朝,便再没有一人能够进入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而是直接连倒悬山都无法登上,一经发现有人胆敢偷偷登上倒悬山,自有守门剑仙一剑劈入大海,至于下场如何,生死看天。 当年此事闹得极大。 但是老大剑仙都没说什么,曾经亲自负责处理此事的董家,便底气十足。 边境今天不但观战,还押注了好几种,押生死,往往输赢都有数,毕竟悬念不大,在这里厮混多年的赌棍,一个个眼光好。所以真正赚钱或是亏惨的押注,还是押注多久会有人毙命,至于押注双方皆死的,只要一旦真给押中了,往往可以赢个三两年喝酒不愁,在剑气长城喝那仙家酒酿,真心不便宜。 边境坐在人满为患的看台一处角落,默默喝着酒,安静等待今日演武场搏命双方的入场。 然后率先出现了一位来此历练的浩然天下观海境剑修,随后是一位衣衫褴褛、浑身伤势的同境妖族剑修,伤痕累累,却不影响战力,更何况妖族体魄本就坚韧,受了伤后,凶性勃发,身为剑修,杀力更大。 这种对峙,不太常见。 边境看着那个眼神麻木的年轻妖族剑修,听说在那座一墙之隔的蛮荒天下,只要能够成为剑修,都被誉为“大道种子”,有点类似浩然天下的读种子。 据说这头妖族,是在一场大战落幕后,偷偷潜入战场遗址,碰运气,试图捡取残破剑骸,然后被剑气长城的巡守剑修抓获,带回了那座牢狱,最终与许多妖族的下场差不多,被丢入此地,死了就死了,若是活下来,再被带回那座牢狱,养好伤,等待下一次永远不知对手是谁的捉对厮杀。 边境一点不怪,为什么会有不在少数的浩然天下游历之人,对此生出恻隐之心。 所以边境这会儿喝着酒,期待着剑气长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期待着到时候占据浩然天下的妖族,会不会对这些好心肠的人,怀有恻隐之心。 边境心神沉浸于小天地,知晓他所有念头的某个存在,隐匿于边境心湖极深处,见到了边境的芥子心神后,咧嘴一笑,那个存在,浑身充斥着无可匹敌的蛮荒气息,只是这么一个细微动作,便牵扯得一位金丹瓶颈剑修,小天地诸多本命窍穴灵气,齐齐随之摇晃起来,沸腾如油锅。所幸那股气息稍稍流散几分,无需边境以心意压制,很快就被那个存在自己收敛起来,以免露出蛛丝马迹,然后毫无悬念地被本地剑仙围杀至死,这些剑仙,可不是什么玉璞境的小猫小狗,因为给它塞牙缝都不够,说不定就会有董、齐、陈这几个姓氏当中的某个老匹夫,这才棘手。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浩然天下的读人,讲起大道理来,还是有点意思的。 它只与边境的芥子心神说了一番言语,“事成之后,我的功劳,足以让你获得某把仙兵,加上之前的约定,我可以保证你成为一位仙人境剑修,至于能否跻身飞升境剑仙,只能看你小子自己的造化了。成了飞升境,又有一把好剑,还管什么浩然天下什么蛮荒天下?你小小子哪里去不得?脚下何处不是山巅?林君璧、陈平安这类货色,无论敌我,就都只是不值得边境低头去看一眼的蝼蚁了。” ———— 如今倒悬山与剑气长城的往来,有两处大门。 齐景龙和白首这对师徒,以及卢穗和任珑璁这两位朋友,四人一起走入剑气长城。 白首头晕目眩,蹲在地上干呕,齐景龙蹲下身,轻轻按住少年肩头。 任珑璁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强忍着,同样被卢穗握住手,帮着稳固气府灵气,脸色惨白的任珑璁,这才稍稍好转几分。 而几乎同时,另外一处大门,有女子独自离开水精宫,来到剑气长城,站定之时,一身拳意流淌,对于剑气长城那股遮天蔽日的天然压胜,毫无不适感觉。 她此次剑气长城之行,原本是要追寻曹慈的足迹,借住在城头那座曹慈打造的小茅屋内,砥砺金身境,希望能够以最强第七境,跻身远游境。只是在水精宫听闻了某些事迹后,让她只觉得天意如此!故而她当下所求唯一事,就是要与那曹慈与刘幽州多次提及之人,在城头之上,以拳对拳,要他再次连输三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七章 问拳之前便险峻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白首一时半会儿不太适应剑气长城的风土,病恹恹的,与那任珑璁同病相怜。 这就是为何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不愿意来剑气长城久留的根本原因,熬不住,简直就是重返洞府境、时刻经受海水倒灌之苦。是年轻剑修还好,长久以往,终究是份裨益,能够滋养魂魄和飞剑,剑修之外的三教百家练气士,光是抽丝剥茧,将那些剑意从天地灵气当中剥离出去,便是天大苦头,历史上,在剑气长城相对安稳的大战间隙,不是没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练气士,从倒悬山那边走来,强撑着去了那座城头,陪着一起“游山玩水”的身边扈从,又刚好境界不高,结果等到给扈从背去大门口,竟然已经直接跌境。 卢穗试探性问道:“既然你朋友就在城内,不如随我一起去往太象街白脉府吧?那位宋律剑仙,本就与我们北俱芦洲渊源颇深。” 卢穗其实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她就怕今天分别后,刘景龙便安心练剑,沉浸其中,物我两忘,到时候她怎么办?万里迢迢赶来倒悬山相逢,才看了景龙几眼?难道便要咫尺天涯,说不定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她准备重返倒悬山,去与他道别?可如果是一起入住宋律剑仙的白脉府,哪怕刘景龙一样是在潜心练剑,闭关谢客,卢穗也会觉得与他同在一片屋檐下,风雨也好晴也好,终究两人所见风景是一样的啊。 白首附和道:“有道理!咱们就不去打搅宗主修行了,去打搅宋律剑仙吧。” 白首不太敢见那位从未见过的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在翩然峰听许多同龄人闲聊,好像这位宗主是个极其严厉的老家伙,人人说起,都敬畏不已,反而是那个白首见过一面的掌律老祖黄童,趣事多多。可问题是等到白首真正见着了黄老祖师,一样如履薄冰,十分畏惧。剑仙黄童尚且如此让人不自在,见到了那个太徽剑宗的头把交椅,白首都要担心自己会不会一句话没说对,就要被老家伙当场驱逐出祖师堂,到时候最尊师重道的姓刘的,岂不是就要乖乖听命,白首不觉得自己是心疼这份师徒名分,只是心疼自己在翩然峰积攒下来的那份风光和威严罢了。 卢穗会心一笑。 任珑璁不太喜欢这个口无遮拦的少年。 齐景龙摇头道:“我与宋律剑仙此前并不认识,直接登门,太过冒失,而且需要浪费卢姑娘与师门的香火情,此事不妥。何况于情于理,我都该先去拜会宗主。再者,郦前辈的万壑居距离我太徽剑宗府邸不远,先前问剑过后,郦前辈走的着急,我需要登门道谢一声。” 来此出剑的外乡剑仙,在剑气长城和城池之间,有许多闲置私宅可住,自行挑选,再与隐官一脉的竹庵、洛衫剑仙打声招呼即可。若是有本土剑仙邀请入住城内,当然亦可。愿意待在城头上,拣选一处驻守,更不阻拦。 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自从韩槐子、黄童两位剑仙联袂赶赴剑气长城之后,凭借杀妖战功,直接挣来了一座占地不小的府邸,名为甲仗库,太徽剑宗所有子弟,便有了落脚地,到了剑气长城,再无需寄人篱下。反观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却是刚到,也无相熟的本土剑仙,故而直接挑选了那位本洲战死剑仙前辈的下榻处,“万壑居”,郦采丝毫不惧那点“晦气”,大大方方入住的当天,便有不少的本土剑仙,愿意高看郦采一眼。 卢穗微笑道:“景龙,那我有机会就去拜访韩宗主。” 齐景龙点头道:“当然可以啊,宗主对卢姑娘的大道,十分赞赏,卢姑娘愿意去我们那边做客,宗主定然欣慰。” 卢穗笑了笑,眉眼弯弯。 任珑璁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去看卢穗与那呆头鹅刘景龙,看多了,她就忍不住要骂人。 白首也觉得姓刘的太欠骂了。咱们太徽剑宗的宗主欣慰不欣慰的,是卢仙子真正想要在意的事情吗?卢仙子抛了那么多媚眼,就算是个瞎子,好歹也该接住一两次吧?你姓刘的倒好,凭本事次次躲过。 双方分开后,齐景龙照顾弟子白首,没有御剑去往那座已经记在太徽剑宗名下的甲仗库府邸,而是尽可能步行前往,让少年尽可能靠自己熟悉这一方天地的剑意流转,不过齐景龙似乎有些后知后觉,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先前与卢姑娘的言语当中,有不近人情的地方?” 白首没好气道:“开什么玩笑?” 齐景龙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白首加了一句,“你根本就没有一句近人情的好话。” 齐景龙感叹道:“原来如此。” 白首疑惑道:“姓刘的,你为什么不喜欢卢姐姐啊?没有半点不好的万般好,咱们北俱芦洲,喜欢卢姐姐的年轻俊彦,数都数不过来,怎就偏偏她喜欢的你,不喜欢她呢?” 齐景龙无奈道:“唯独此事,无理可说。” 沿着城池边缘,一直南下,行出百余里,师徒二人找到了那座甲仗库。 修道之人,哪怕不御风御剑,百余里路途,依旧是穿街过巷一般。即便白首暂时无法完全适应剑气长城的那种窒息感,步伐相较于市井凡夫的跋山涉水,依然显得健步如飞,快若奔马。 沿途稀稀疏疏的大小府邸宅子,多是上五境剑仙坐镇、或是外乡地仙剑修暂居。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站在门口,齐景龙作揖道:“翩然峰刘景龙,拜见宗主。” 白首偷偷咽了口唾沫,学着姓刘的,作揖弯腰,颤声道:“太徽剑宗祖师堂第十六代嫡传弟子,翩然峰白首,拜见宗主!” 韩槐子是太徽剑宗的第四代宗主,但是祖师堂传承,自然远远不止于此。 太徽剑宗虽然在北俱芦洲不算历史久远,但是胜在每一位宗主皆剑仙,并且宗主之外,几乎都会有类似黄童这样的辅佐剑仙,站在北俱芦洲山巅之侧。而每一任宗主手上的开枝散叶,也有多寡之分。像并非以先天剑胚身份跻身太徽剑宗祖师堂的刘景龙,其实辈分不高,因为带他上山的传道恩师,只是祖师堂嫡传十四代子弟,故而白首就只能算是第十六代。不过浩然天下的宗门传承,一旦有人开峰,或是一举继任道统,祖师堂谱牒的辈分,就会有大小不一的更换。例如刘景龙一旦接任宗主,那么刘景龙这一脉的祖师堂谱牒记载,都会有一个水到渠成的“抬升”仪式,白首作为翩然峰开山大弟子,自然而然就会晋升为太徽剑宗祖师堂的第六代“祖师爷”。 只不过在辈分称呼一事上,除了破格升迁、得以继承一脉道统的新宗主、山主之外,此人的嫡传弟子,外人依循祖师堂旧历,也无不可。 韩槐子笑着抬了抬手,“无需多礼。以后在此的修行岁月,无论长短,我们都入乡随俗,不然宅子就我们三人,做样子给谁看?对不对,白首?” 白首哭丧着脸,对?肯定不对啊。 不对?那更加不对啊。 所以白首可怜兮兮望向姓刘的。 齐景龙笑道:“怎么天大的胆子,到了宗主这边便米粒大小了?” 在姓刘的这边,白首还是胆大包天的,脱口而出道:“怪那哑巴湖小水怪,取了个名字叫米粒。” 突然意识到一旁还有个高入云霄的宗主剑仙,白首汗流浃背,竟是直接说出了心声,“宗主,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求你老人家千万别把我赶出太徽剑宗!” 韩槐子哭笑不得,幸好景龙在先前那封信上,早有明言,收了怎么个徒弟,不然他这宗主还真有点措手不及。 韩槐子笑着安慰道:“在剑气长城,确实言行忌讳颇多,你切不可依仗自己是太徽剑宗剑修、刘景龙嫡传,便妄自尊大,只是在自家府邸,便无需太过拘谨了,在此修行 ,多想多问。我太徽剑宗弟子,修行路上,剑心纯粹光明,便是尊师最多,敢向不平处一往无前出剑,便是重道最大。” 白首愣在当场。 与想象中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摆剑仙架子、宗主气势的韩槐子,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 齐景龙笑道:“这会儿应该大声说一句‘记住了’。” 白首赶紧说道:“记住了!” 齐景龙无可奈何,以前就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白首。 韩槐子忍住笑,与那少年打趣道:“记住个什么记住,不用记住,年纪轻轻的剑修,哪里需要刻意记住这些大话。” 白首都快给这位宗主整蒙了。 然后韩槐子领着两人,一起走入甲仗库大门,说了些这座宅子的历史。 曾经有哪些剑仙居住于此,又是何时战死、如何战死的。 白首便肃然起敬,不由自主放慢了呼吸与脚步。 因为少年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脚步,仿佛都是在打搅那些前辈剑仙的休歇。 韩槐子悄然看了眼少年的脸色和眼神,转头对齐景龙轻轻点头。 ———— 一名故意以自身拳意牵引剑气为敌的年轻女子,她脚穿麻鞋,身著赤衣,满头青丝,扎了个干脆利落的盘踞发髻。 只背了个装有干粮的包裹,没有入城,径直去往剑气长城,离得墙根还有一里路途,便开始狂奔向前,高高跃起,一脚踩在十数丈高的城墙上,然后弯腰上冲,步步登高。 距离城头数丈时,一脚重重踩踏墙壁,身形蓦然跃起,最终飘然落在城头之上。 然后往左手边缓缓走去,按照曹慈的说法,那座不知有无人居住的小茅屋,应该相距不足三十里。 一路行去,并无遇到驻守剑仙,因为大小两栋茅屋附近,根本无需有人在此提防大妖袭扰,不会有谁登上城头,耀武扬威一番,还能够安然返回南边天下。 因为有那位老大剑仙。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因为先是察觉到对面城头之上,有剑气极重。 应该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大剑仙左右,一个出海访仙之前,打碎了无数先天剑胚道心的怪人。 只是当她愈发临近茅屋的时候,发现自己前行路线上,还有位瞧着年轻容貌的剑仙,已经转头朝她望来。 她依旧向前而行,瞥了眼不远处的小茅屋,收回视线,抱拳问道:“前辈可是暂住茅屋?” 魏晋笑着点头,说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就搬出茅屋。” 她点头道:“介意。所以前辈只管继续借住。” 她停下脚步,盘腿而坐,摘下包裹,取出一只烙饼,大口嚼起来。 魏晋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闭眼修行。 女子吃过了烙印,取出水壶喝了口水,问道:“前辈可知道那位来自绍元王朝的苦夏剑仙,如今身在城头何处?” 魏晋睁眼,“约莫七百里之外,便是苦夏剑仙修道和驻守之地,如果没有意外,此刻苦夏剑仙正在传授剑术。” 女子点头道:“谢了。” 她背好包裹,起身后,开始走桩,缓缓出拳,一步往往跨出数丈,拳却极慢,去往七百里之外。 期间遇到一只巨大金色飞禽破开云海,阴影笼罩城头,如昼入夜,落在一位白衣剑仙身畔,落地之时,便化作麻雀大小,跃上剑仙主人的肩头。 有剑仙身姿慵懒,斜卧一张榻上,面朝南方,仰头饮酒。 女子只是看过一眼便不再多看。 剑仙苦夏正坐在蒲团上,林君璧在内众多晚辈剑修,正在闭目凝思,呼吸吐纳,尝试着汲取天地间流散不定、快若剑仙飞剑的精粹剑意,而非灵气,不然就是捡了芝麻丢西瓜,白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只不过除了林君璧收获显著,此外哪怕是严律,依旧是暂时毫无头绪,只能去碰运气,期间有人侥幸收拢了一缕剑意,稍稍流露出雀跃神色,便是一个心神不稳,那缕剑意便开始翻江倒海,剑仙苦夏便祭出飞剑,将那缕极其细微的远古剑意,从剑修人身小天地内,驱逐出境。 差点就要伤及大道根本的年轻剑修,面无人色。 剑仙苦夏以心声与之言语,嗓音沉稳,帮着年轻人稳固剑心,至于气府灵气紊乱,那是小事。根本无需这位剑仙出手安抚。 能够从众多绍元王朝的年轻俊彦当中脱颖而出,赶赴剑气长城,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那么明天就可以离开孙府,返回倒悬山,老老实实待在那边等着同行众人,反正梅花园子,一向待客周到。 剑仙苦夏突然站起身,转头望去,认出对方后,这位天生苦相的剑仙,破天荒露出笑容,直接转身迎接那位女子。 不管这位喜好游走江湖的晚辈,在外用了多少个化名,或是习惯性被人称呼为什么,在她家族的祖师堂谱牒上,是个与脂粉气半点不沾边的名字。 姓郁,名狷夫。 中土郁家,是一个历史极其久远的顶尖豪阀。 曾经一手扶植起了一座比如今绍元王朝更加强势的大澄王朝,大澄王朝覆灭之后,不过百年,便又扶起了一个更加庞大的玄密王朝。 郁狷夫与那未婚夫怀潜,皆是中土神洲最拔尖那一小撮年轻人,只是两人都有意思,郁狷夫为了逃婚,跑去金甲洲在一处上古遗址,独自练拳多年。怀潜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跑去了北俱芦洲,据说是专门狩猎、收集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只是听说怀家老祖在去年破天荒露面,亲自出门,找了同为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好友,至于缘由,无人知晓。 剑仙苦夏的那位师伯,周神芝,与怀家老祖一样,皆在十人之列,而且名次还要更前,曾经被人说了句脍炙人口的评语,“从来眼高于顶,反正剑道更高”。周神芝在中土神洲那座广袤版图上,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哪怕是对于师侄苦夏,这位享誉天下的大剑仙,依旧没个好脸色。 他们这一脉,与郁家世代交好。 郁狷夫更是剑仙苦夏那位师伯最喜欢的晚辈,甚至没有之一。 周神芝与人坦言我家子孙皆废物,配不上郁狷夫。 要知道周神芝的子嗣,已经是以英才辈出、天生神仙种著称于世。 周神芝宠溺郁狷夫到了什么地步?就是郁狷夫最早在中土神洲的三年游历,周神芝一直在暗中护道,结果性情耿直的郁狷夫不小心闯下大祸,惹来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暗算,然后就被周神芝直接砍断了一只手,逃遁回了祖师堂,凭借一座小洞天,选择闭关不出。周神芝慢悠悠尾随其后,最终整座宗门全部跪地,周神芝从山门走到山巅,一路上,敢言语者,死,敢抬头者,死,敢流露出丝毫愤懑心思者,死。 而郁狷夫的心大到了什么境界?反而埋怨周神芝退敌即可,应该将仇家交予她自己去对付。不曾想周神芝非但不恼火,反而继续一路护送郁狷夫那个小丫头,离开中土神洲到达金甲洲才返身。 见到了迎面走来的剑仙苦夏,郁狷夫停步抱拳道:“见过苦夏前辈。” 剑仙苦夏笑着点头,“怎么来这儿了?” 郁狷夫说道:“练拳。” 说了其实等于没说。 剑仙苦夏却笑了起来,说了句干巴巴的言语,“已经是金身境了,再接再厉。” 然后双方便都沉默起来,只是双方都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剑仙苦夏不是那种擅长钻营之人,更不会希冀着自己多照拂郁狷夫一二,以此赢得自家师伯的好感,而是确实苦夏自己就看好郁狷夫。 至于郁狷夫,更是被笑称 为“所有长辈缘都被周神芝一人吃光”的郁家人。 怀家与郁家的那桩娃娃亲,随着时间推移,其实怀家老祖对这个脾气又臭又硬的丫头,并不喜欢,所以后来郁狷夫为了逃婚去走江湖,怀家上下,根本没有任何怨言,怀家许多长辈反过来安慰诸多郁家好友,年轻人多走走是好事,那桩婚事不着急,怀潜是修道之人,郁狷夫虽然是纯粹武夫,凭她的武道资质,寿命也注定绵长,让两个孩子自己慢慢相处便是。 两人一起走回剑仙苦夏教剑处,苦夏示意郁狷夫坐在蒲团上,她也没客气,摘了包裹,又开始烙饼就水吃。 林君璧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郁狷夫她明明看见了,却当作自己没看见。 ———— 宁府大门外的那条街上,一袭青衫的年轻剑仙,带着自己弟子缓缓而行。 少年压低嗓音道:“姓刘的,我听说陈平安如今可牛气,有了个二掌柜的响当当绰号,尤其是他那个媳妇,在剑气长城这边,可厉害。郦剑仙私底下与我说了,她见不得那个宁姚,不然心里边会窝囊。” 齐景龙没说什么。 敲了门,开门之人正是纳兰夜行。 齐景龙自报名号。 纳兰夜行先是神色古怪,然后立即笑着领那师徒二人去往斩龙崖。 原本正在勤勉炼气的陈平安,已经离开凉亭,走下斩龙台,笑眯眯招着手。 白首原本瞧见了自家兄弟陈平安,总算松了口气,不然在这座剑气长城,每天太不自在,只是白首刚乐呵了片刻,突然想起那家伙是某人的师父,立即耷拉着脑袋,觉得人生了无生趣。 纳兰夜行已经告辞离去。 陈平安带着两人走入凉亭,笑问道:“三场问剑过后,觉得一个北俱芦洲显摆不够,都来咱们剑气长城抖搂来了?” 齐景龙说道:“闲来无事,来见宗主与郦剑仙,顺便来看看你。”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栏杆,瞥了眼那个白首,难得,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到了凉亭,少年一屁股就坐在陈平安身边。 齐景龙倒是无所谓这些,自己这个弟子,确实与陈平安更亲近些。 齐景龙笑着道破天机:“来这里之前,我们先去了一趟落魄山,某人听说你的开山大弟子才学拳一两年,就说他压境在下五境,外加让她一只手。” 陈平安已经知道大概的下场了。 齐景龙又说道:“你那弟子胆子小,就问能不能再让一条腿。” 陈平安瞥了眼白首,憋着笑,“这都答应了?” 齐景龙点头道:“答应了,某人还开心得要死,于是又说站着不动,让裴钱只管出手。”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跟我说结果了。”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取出一壶前不久从店铺那边蹭来的竹海洞天酒,“来,庆贺一下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开门大吉。” 齐景龙摆摆手。 白首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敢保证,她绝对肯定必然十成十,不止学拳一两年!陈平安,你跟我说老实话,裴钱到底学拳多少年了,十年?!” 陈平安直接将酒壶抛给齐景龙,然后自己又拿出一壶,反正还是蹭来的,揭了泥封,呡了一口酒,这壶酒似乎滋味格外好,陈平安盘腿坐在那边,一手扶在栏杆上,一手手心按住长椅上的那只酒壶,“我那开山大弟子是一拳下去,还是一腿横扫?她有没有被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剑气给伤到?没事,伤到了也没事,切磋嘛,技不如人,就该拿块豆腐撞死。” 白首恼火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双手握拳,重重叹息,使劲砸在长椅上。 齐景龙将那壶酒放在身边,笑道:“你那弟子,好像自己比横飞出去的某人,更懵,也不知为何,特别心虚,蹲在某人身边,与躺地上那个七窍流血的家伙,双方大眼瞪小眼。然后裴钱就跑去与她的两个朋友,开始商量怎么圆场了。我没多偷听,只听到裴钱说这次绝对不能再用摔跤这个理由了,上次师父就没真信。一定要换个靠谱些的说法。” 白首黑着脸。 背靠栏杆,双手捂脸。 齐景龙提醒道:“我跟裴钱保证过,不许泄露此事。所以你听过就算了,并且不许因为此事责罚裴钱。不然以后我就别想再去落魄山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 本来就没想着说她什么。 白首嘀咕道:“我反正不会再去落魄山了。裴钱有本事下次去我太徽剑宗试试看?我下次只要不掉以轻心,哪怕只拿出一半的修为……” 陈平安不等少年说完,就点头笑道:“好的,我跟裴钱说一声,就说下一场武斗,放在翩然峰。” 白首顿时委屈万分,一想到姓刘的关于那个赔钱货的评价,便嚷嚷道:“反正裴钱不在,你让我说几句硬气话,咋了嘛!” 当初裴钱那一脚,真是够心黑的。 白首不光是七窍流血倒地不起,事实上,竭力睁开眼睛后,就像醉酒之人,又好几个裴钱蹲在眼前晃来晃去。 关键是那个赔钱货的言语,更恶心人,当时白首脸色铁青,嘴唇颤抖,手脚抽搐。她蹲一旁,兴许见他眼神游移,没找到她,还“好心好意”小声提醒他,“这儿这儿,我在这儿。你千万别有事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先前说话口气那么大,我哪晓得你真的就只是口气大嘞。也亏得我担心力气太大,反而会被传说中的仙人剑气给伤到自己,所以只出了七八分气力,要不然以后咋个与师父解释?你别装了,快醒醒!我站着不动,让你打上一拳便是……” 后来白首便昏死过去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巧了,你们来之前,我刚好寄了一封信回落魄山,只要裴钱她自己愿意,就可以立即赶来剑气长城这边。” 白首转头问道:“师父,我们啥时候回宗门啊?翩然峰如今都没个人打理茅屋,刮风下雨的,弟子心里不得劲儿。” 这应该是白首在太徽剑宗祖师堂之外,第一次喊齐景龙为师父,并且如此诚心诚意。 齐景龙想了想,“好歹等到裴钱赶来吧。” 白首眼神呆滞。 齐景龙说道:“对了,听说有个很了不起的武学天才,来自中土神洲,名叫郁狷夫,想要找你练拳。” 陈平安笑道:“没兴趣。” 白首有气无力道:“别给人家的名字骗了,那是个娘们。” 陈平安愣了一下。 总不能那么巧吧。 齐景龙点头道:“确实是一位女子,跟你差不多岁数,同样是底子极好的金身境。” 看到陈平安的脸色有些莫名其妙。 白首眼睛一亮,“至于好不好看嘛,我是不清楚,你到时候跟她打来打去的,自己多看几眼,何况拳脚无眼,嘿嘿嘿……” 然后白首整个人就像是炸毛一般,毛骨悚然,手脚冰凉,然后僵硬转头,看到了一位缓缓走入凉亭的女子。 她明明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不悦神色,更没有刻意针对他白首,少年依旧敏锐察觉到了一股仿佛与剑气长城“天地契合”的大道压胜。 她兴许只是稍稍流转心意,她不太高兴,那么这一方天地便自然对他白首不太高兴了。 白首再次僵硬转头,对陈平安说道:“千万别毛手毛脚,武夫切磋,要守规矩,当然了,最好是别答应那谁谁谁的练拳,没必要。” 陈平安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小心我拧下你的狗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齐景龙站起身,笑道:“太徽剑宗刘景龙,见过宁姑娘。” 宁姚笑道:“很高兴见到刘先生。” 白首伸手拍掉陈平安搁在头顶的五指山,一头雾水,称呼上,有点嚼头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跟着笑。 至于长椅上那壶酒,在双手笼袖之前,早已经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了白首身边。这对师徒,大小酒鬼,不太好,得劝劝。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 白首坐到了齐景龙那边去,起身的时候没忘记拎上那壶酒。 宁姚主动开口道:“我早年游历过北俱芦洲,只是不曾拜访太徽剑宗,多是在山下行走。” 齐景龙点头道:“以后可以与陈平安一起重返北俱芦洲,翩然峰的风景还算不错。” 宁姚摇头道:“近期很难。” 齐景龙说道:“确实。” 宁姚沉默片刻,转头望向少年白首。 白首立即下意识正襟危坐。 宁姚说道:“既然是刘先生的唯一弟子,为何不好好练剑。” 虽然言语中有“为何”二字,却不是什么疑问语气。 白首如学塾蒙童遇到查询课业的教夫子,战战兢兢说道:“宁姐姐,我会用心的!” 宁姚说道:“剑修练剑,需问本心。问剑问剑,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于无言天地以剑问之,要教天地大道,不回答也要回答。” 少年委屈得都不敢将委屈放在脸上,只能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不过宁姐姐说话,真是有豪杰气概,这会儿听过了宁姐姐的教诲,都想要喝酒了,喝过了酒,肯定好好练剑。 齐景龙并不觉得宁姚言语,有何不妥。 换成别人来说,兴许就是不合时宜,可是在剑气长城,宁姚指点他人剑术,与剑仙传授无异。更何况宁姚为何愿意有此说,自然不是宁姚在佐证传言,而只是因为她对面所坐之人,是陈平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弟子,同时因为双方皆是剑修。 宁姚起身告辞道:“我继续闭关去了。” 齐景龙起身道:“打搅宁姑娘闭关了。” 宁姚对陈平安说道:“家里还有些珍藏酒水,只管与纳兰爷爷开口。” 齐景龙愣了愣,解释道:“宁姑娘,我不喝酒。” 宁姚笑道:“刘先生无需客气,哪怕宁府酒水不够,剑气长城除了剑修,就是酒多。”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是啊。” 偷偷朝宁姚伸出大拇指。 其实那本陈平安亲笔撰写的山水游记当中,齐景龙到底喜不喜欢喝酒,早就有写。宁姚当然心知肚明。 宁姚一走。 白首如释重负,瘫靠在栏杆上,眼神幽怨道:“陈平安,你就不怕宁姐姐吗?我都快要怕死了,之前见着了宗主,我都没这么紧张。” 陈平安笑呵呵道:“怕什么怕,一个大老爷们,怕自己媳妇算怎么回事。” 齐景龙突然转头望向廊道与斩龙崖衔接处。 陈平安立即心弦紧绷,伸长脖子举目望去,并无宁姚身姿,这才笑骂道:“齐景龙,好家伙,成了上五境剑仙,道理没见多,倒是多了一肚子坏水!” 齐景龙微笑道:“你跟我老实讲,在这剑气长城,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觉得我是个酒鬼?慢慢想,好好说。” 陈平安问道:“你看我在剑气长城才待了多久,每天多忙,要勤勉练拳,对吧,还要经常跑去城头上找师兄练剑,经常一个不留神,就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每天更要拿出整整十个时辰炼气,所以如今练气士又破境了,五境修士,在满大街都是剑仙的剑气长城,我有脸经常出门逛荡吗?你扪心自问,我这一年,能认识几个人?” 齐景龙说道:“解释这么多?” 陈平安哑口无言,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齐景龙起身笑道:“对宁府的斩龙台和芥子小天地慕名已久,斩龙台已经见过,下去看看演武场。” 白首疑惑道:“斩龙台咋就见过了,在哪儿?” 陈平安笑道:“白长了一颗小狗头,狗眼呢?” 白首怒道:“看在宁姐姐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 陈平安跺了跺脚,“低下狗头,瞪大狗眼。” 白首呆若木鸡,“凉亭下边的整座小山,都是斩龙台?!” 陈平安已经陪着齐景龙走下斩龙崖,去往那座芥子小天地。 白首没跟着去凑热闹,什么芥子小天地,哪里比得上斩龙台更让少年感兴趣,起先在甲仗库那边,只听说这里有座斩龙台极大,可当时少年的想象力极限,大概就是一张桌子大小,哪里想到是一栋屋子大小!此刻白首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伸手摩挲着地面,然后侧过头,弯曲手指,轻轻敲击,聆听声响,结果没有半点动静,白首用手腕擦了擦地面,感慨道:“乖乖,宁姐姐家里真有钱!” 与陈平安一起走在芥子小天地当中,齐景龙说道:“在甲仗库那边,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二掌柜的名号,别说是剑气长城,我在春幡斋那边都听说了。” 陈平安无奈道:“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 齐景龙说道:“此处说话?” 陈平安说道:“一般言语,不用忌讳。” 有纳兰夜行帮忙盯着,加上双方就在芥子小天地,哪怕有剑仙窥探,也要掂量掂量三方势力聚拢的杀力。 除了纳兰夜行这位跌境犹有玉璞的宁府剑仙,齐景龙本身就是玉璞境剑仙,身后更有宗主韩槐子、与女子剑仙郦采,或者说整座北俱芦洲,至于陈平安,有一位师兄左右坐镇城头,足矣。 齐景龙这才说道:“你三件事,都做得很好。天底下不收钱的学问,丢在地上白捡的那种,往往无人理会,捡起来也不会珍惜。” 陈平安神色认真,说道:“继续。你一个剑气长城的局外人,帮我复盘,会更好。” 齐景龙缓缓道:“开酒铺,卖仙家酒酿,重点在楹联和横批,以及铺子里边那些喝酒时也不会瞧见的墙上无事牌,人人写下名字与心声。” “绸缎铺子那边,从百剑仙印谱,到皕剑仙印谱,再到折扇。” “街巷挂角处的说先生,与孩子们蹭些瓜子、零食。” 齐景龙说完三件事后,开始盖棺定论,“天底下家底最厚也是手头最穷的练气士,就是剑修,为了养剑,填补这个无底洞,人人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一般,偶有闲钱,在这剑气长城,男子无非是喝酒与赌博,女子剑修,相对更加无事可做,无非各凭喜好,买些有眼缘的物件,只不过这类花钱,往往不会让女子觉得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或者说是青神山酒,一般而言,能够让人来喝酒一两次,却未必留得住人,与那些大小酒楼,争不过回头客。但是不管初衷为何,只要在墙上挂了无事牌,心中便会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牵挂,看似极轻,实则不然。尤其是那些秉性各异的剑仙,以剑气作笔,落笔岂会轻了?无事牌上诸多言语,哪里是无心之语,某些剑仙与剑修,分明是在与这方天地交代遗言。” “换成我齐景龙,去往那酒铺饮酒之时,哪怕是老旧桌凳,喝着粗劣的酒水,吃着不要钱的阳春面和酱菜,甚至是蹲在路边饮酒,可真正与我为邻者,是那百余位剑仙、剑修的明志,是一生剑意凝聚所在,是某种酒后吐真言,更希望将来有一天,有后人翻开那些无事牌,便可以知晓天地之间,曾有先贤来过这一方天地,出过剑。” “当然,有了酒铺,只要生意不错,你这个二掌柜,就可以在那边,以最自然而然、不露痕迹的方式,听到最多的剑气长城故事,让你以极快推进的进展,更加了解剑气长城这块形势复杂的棋盘。” 陈平安点头道:“除此之外,帮着宁姚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叠嶂姑娘拉拢生意。这才是最早的初衷,后续想法,是渐次而生,初衷与机谋,其实两者间隔很小,几乎是先有一个念头,便念念相生。” 齐景龙笑道:“能够如此坦言,以后成了剑修,剑心走在澄澈光明的道路上,足够在我太徽剑宗挂个供奉了。” 陈平安问道:“没劝一劝韩宗主?” 齐景龙苦笑道:“劝了,讨了顿骂而已,还能如何。其实我自己不愿意劝,是黄童祖师劝我去劝宗主,长辈所求,不敢推辞。” 先前齐景龙忘记长椅上的那壶酒,陈平安便帮他拎着,这会儿派上了用场,递过去,“按照这边的说法,剑仙不喝酒,元婴走一走,赶紧喝起来,一不小心再偷偷摸摸破个境,同样是仙人境了,再仗着年纪小,让韩宗主压境与你切磋,到时候打得你们韩宗主跑回北俱芦洲,岂不美哉?” 齐景龙接过了酒壶,却没有饮酒,根本不想接这一茬,他继续先前的话题,“印章此物,原是文人案头清供,最是契合自身学问与本心,在浩然天下,读人至多是假借他人之手,重金聘请大家,篆刻印文与边款,极少将印章与印文一并交由他人处置,所以你那两百方印章,不管不顾,先有百剑仙印谱,后有皕剑仙印谱,爱看不看,爱买不买,其实最考究眼缘,所以你很有心,可若无酒铺那么多传闻事迹,小道消息,帮你作为铺垫,让你有的放矢,去悉心揣摩那么多剑仙、地仙剑修的心思,尤其是他们的人生道路,你绝无可能有此成果,能够像现在这样被人苦等下一方印章,哪怕印文不与心相契,依旧会被一清而空。因为谁都清楚,那座绸缎铺子的印章,本就不贵,买了十方印章,只要转手卖出一方,就可以赚。所以你在将第一部皕剑仙印谱装订成册的时候,其实会有忧心,担心印章此物,只是剑气长城的一桩小买卖,一旦有了第三拨印章,导致此物泛滥开来,甚至会牵连之前那部皕剑仙印谱上边的所有心血,故而你并未一条道走到黑,如何耗费心神,全力雕琢下一个百枚印章,而是另辟蹊径,转去售卖折扇,扇面上的文字内容,更加随心所欲,这就类似‘次一等真迹’,不但可以拉拢女子买家,还可以反过来,让收藏了印章的买家自己去稍稍对比,便会觉得先前入手的印章,买而藏之,值得。” 陈平安说道:“所说不差。而且还有一点,我之所以转去做折扇,也希望能够尽可能掩藏用心,免得被剑仙随意堪破,觉得此人城府过深,心生不喜。可如果到了这一步,依旧被人看破,其实就无所谓了,反正万事不用一味求全,终究也要给一些回过味来的剑仙,笑骂一句小子贼滑的机会。为何可以不介意?因为我所有的印章与折扇,希望拿到它们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针对这一小撮心思最为剔透、人生阅历足够厚重的剑仙前辈。当然这些人当中,有谁看破真相却不道破,甚至还愿意收下某枚入得法眼的印章,我更会由衷敬重,有机会的话,我还要当面说一句‘以贱卖之法兜售学问,是晚辈失礼’。” 齐景龙点头说道:“思虑周密,应对得体。” 陈平安重重一拍齐景龙的肩膀,“不愧是去过我那落魄山的人!没白去!白首这小兔崽子就不成,悟性太差,只学到了些皮毛,先前言语,那叫一个转折生硬,简直就是帮倒忙。” 齐景龙破天荒主动喝了口酒,望向那个酒铺方向,那边除了剑修与酒水,还有妍媸巷、灵犀巷这些陋巷,还有许多一辈子看腻了剑仙风采、却全然不知浩然天下半点风土人情的孩子,齐景龙抹了抹嘴,沉声道:“没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功夫,你这么做,意义不大的。”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终说道:“不做点什么,心里边难受。这件事,就这么简单,根本没多想。” 齐景龙举起酒壶,似乎是想要与陈平安如那酒碗磕碰,与之豪饮。 结果陈平安气笑道:“老子在酒铺那边十八般武艺齐出,费了好大劲,才好不容易蹭来了两壶酒,一壶给了你,一壶又给白首摸走了,真当我是神仙啊,本事那么大,一口气能蹭三壶酒?!” 齐景龙哦了一声,也不再饮酒。 齐景龙问道:“先前听你说要寄信让裴钱赶来剑气长城,陈暖树与周米粒又如何?若是不让两个小姑娘来,那你在信上,可有好好解释一番?你应该清楚,就你那位开山大弟子的性格,对待那封家,肯定会看待圣旨一般,同时还不会忘记与两个朋友显摆。” 陈平安笑道:“当然。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齐景龙点头道:“这就好。” 陈平安带着齐景龙走出芥子小天地,“带你看样东西。” 白首已经走下斩龙崖,绕着小山好几圈,总觉得这么大一块斩龙台,自己得请人帮自己画一幅画卷,站在山脚来一幅,坐在凉亭再来一幅,回了太徽剑宗和翩 然峰,画轴那么一摊开,旁边那些脑袋还不得一个个倒抽冷气瞪圆眼,就都是白首大剑仙嗖嗖嗖往上涨的宗门声望了。所以说靠姓刘的,不太成,还是要自力更生,靠着自家兄弟陈平安,更靠谱些。 白首见两个同样是青衫的家伙走出演武场,便跟上两人,一起去往陈平安住处。 白首看到那可怜兮兮的小宅子,顿时心中悲从中来,对陈平安安慰道:“好兄弟,吃苦了。” 陈平安一抬腿。 白首直接跑出去老远。 自己都觉得有些丢脸,少年慢悠悠走入宅子,在院子里挑了张本就搁放在屋檐下的椅子,坐在那儿装大爷。 一想到说不定哪天就要蹦出个黑炭赔钱货,白首就很珍惜自己当下的悠闲时光。 姓刘的,与自己兄弟分明是谈正事,不是那种闲聊瞎扯,少年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所以就不去掺合了。 陈平安带着齐景龙走入那间摆放了两张桌子的厢房,一张桌上,还有尚未打磨彻底的玉竹扇骨,以及许多空白无字的扇面 ,并无印文边款的素章也有不少,许多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楷,都是关于印文和扇面内容的草稿。 隔壁桌上,则是一幅大骊龙泉郡的所有龙窑堪舆形势图。 如今的龙泉郡,许多地界,例如老瓷山、神仙坟,还有那些龙窑窑口,依旧云雾重重,哪怕是乘坐仙家渡船路过上方,依旧无法窥见全貌。 齐景龙站在桌边,将酒壶轻轻放在桌上,低头望去,所有龙窑窑口,并非杂乱布局,而是形成了一条弯曲长线,在这条长线之外,稍有距离处,有一个小圆圈,齐景龙指了指此地,问道:“是小镇那口铁锁井?” 陈平安点头。 齐景龙凝视片刻,说道:“龙衔骊珠飞升图。” 陈平安感叹道:“好眼光!” 齐景龙淡然道:“我会些符箓阵法,比你眼光好些,不值得怪。” 陈平安啧啧道:“用一种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自己多么的了不起,我算是学到了。” 齐景龙神色凝重,伸手轻轻抚过那幅地图,眯眼道:“哪怕只看此图,依旧可以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和杀意,看来最后一条真龙身死道消之际,一定恨不得天翻地覆,山水倒转。” 陈平安双手笼袖,弯腰趴在桌上。 齐景龙将那些龙窑名称一个一个看过去,一手负后,一手伸出,在一处处龙窑轻轻抹过,“果然是在那条真龙尸骸之上,以一处处脊柱关键窍穴,打造出来的窑口,故而每一座龙窑烧造而成的本命瓷器,便先天身负不同的本命神通。龙生九子各不同,许多能够传承下来的市井俗语,皆有大学问。先前我逛过龙泉小镇,也去过那座拱桥,以及圣人阮邛在龙须河畔建造而成的剑铺,那不太起眼的七口水井,除了自身蕴含的七元解厄,承担一些佛家因果之外,实则与这条真龙尸骸,遥遥呼应,是争珠之势,当然本意并非真要抢夺‘骊珠’,依旧是压胜的意思更多,并且还没有这么简单,原本是在天格局,针锋相对,等到骊珠洞天坠落人间,与大骊版图接壤,便巧妙翻转了,瞬间颠倒为在地形势,并且加上龙泉剑宗挑选出来的几座西边大山,作为阵眼,堂堂正正,牵引气运进入七口水井,最终形成了天魁天钺、左辅右弼的格局,大量山水气运反哺祖师堂所在神秀山。只说这一口口龙窑的设置,其实与如今的地理堪舆、寻龙点穴,许多简直就是对冲的,但是偏偏能够以天理压地理,真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比如这文昌窑与毗邻武隆窑,按照如今浩然天下阴阳家推崇的经纬至理,那么在你绘制的这张地图上,文昌窑就需下移半寸,或是武隆窑右迁一寸,才能达到如今世道的文武相济,只是如此一来,便差了好多意思,不对,牵一发而动全身,肯定是其余窑口,与这两窑环环相扣,是这座冲霄窑?也不对,应该是这座拱璧窑使然,可惜当时游历此地,还是看得模糊,不够真切,应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居高临下,多看几眼的……” 齐景龙的每一句话,陈平安当然都听得懂,至于其中的意思,当然是听不明白的,反正就是一脸笑意,你齐景龙说你的,我听着便是,我多说一个字就算我输。 齐景龙突然转头问道:“你的确切生辰八字?不然这局棋,对我目前而言,还是太难,棋盘太大,棋理太深,以你作为切入口,才有机会破局。” 陈平安放了一把瓜子在桌上,还是蹭来的,摇摇头。 齐景龙皱眉道:“你已经在谋划破局,怎么就不许我帮你一二?如果我还是元婴剑修,也就罢了,跻身了上五境,意外便小了许多。”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管不着,气不气。” 齐景龙倒是没生气,坐在椅子上,继续凝视着那幅气象万千的小小升龙图,偶尔伸手掐诀,同时开始翻阅桌上的两本册子。 看的时候,齐景龙随口问道:“寄信一事?” 陈平安说道:“稳当的。” 齐景龙便不再多问。 陈平安只是忙着嗑瓜子,那是真的闲。 后来干脆跑去隔壁桌子,提笔写扇面,写下一句,八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 想了想,又以更小的楷体蚊蝇小字,写了一句类似旁白批注的言语:万事过心,皆还天地;万物入眼,皆为我有。 手持扇面,轻轻吹了吹墨迹,陈平安点了点头,好字,离着传说中的圣之境,约莫从万步之遥,变成了九千九百多步。 齐景龙转过身,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水经山卢姑娘?” 陈平安疑惑道:“堂堂水经山卢仙子,肯定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知道我啊,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人家跟着你一起来的倒悬山?可以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看你不如干脆答应了人家,百来岁的人了,总这么打光棍也不是个事儿,在这剑气长城,酒鬼赌棍,都瞧不起光棍。” 齐景龙解释了一下,“不是跟随我而来,是刚好在倒悬山遇到了,然后与我一起来的剑气长城。” 陈平安一手持笔,换了一张崭新扇面,打算再掏一掏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说实话,又是印章又是折扇的,陈平安那半桶墨水不够晃荡了,他抬起一手,懒得跟齐景龙说废话,“先把事情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聊这个。” 齐景龙好似顿悟开窍一般,点头说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陈平安都没转头,只是埋头写扇面,随口道:“能怎么办,发乎情止乎礼而已,姑娘见你,你就见,别板着脸,人家喜欢你,又不是欠你什么钱了,见了几次后,哪怕你不愿意主动找她,免得让人误会,这无妨,可最终分别之际,无论是谁先离开剑气长城,你就主动找她一次,道一声别即可。你反正如今并无心仪女子,其实可以更加洒脱,你若一味拘谨,她反而容易多想。” 齐景龙豁然开朗。 陈平安当下所写,没先前那幅扇面那么一本正经,便有意多了些脂粉气,终究是搁放在绸缎铺子的物件,太端着,别说什么讨喜不讨喜,兴许卖都卖不出去,便写了一句:所思之人,翩翩公子,便是世间第一消暑风。 齐景龙瞥了眼扇面题字,有些无言以对。 真希望自己能够把先前那些好话,收回大半。眼前这个走了北俱芦洲一路便当了一路包袱斋的家伙,分明没少想着挣钱一事! 世间许多念头与念头,就是那般一线牵引,念念相生,文思泉涌,陈平安很快又题写了一款扇面:此地自古无炎暑,原来剑气已消之。 对这句话比较满意,陈平安便捻起一枚篆刻完毕的印章,打开印盒,轻轻钤印在诗句下方,印文为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 如此一来,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购买折扇,都可。 齐景龙笑道:“辛苦修心,顺便修出个精打细算的包袱斋,你真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在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小心遭报应,我跟你打个赌,我赌卢仙子会送你一枚我篆写的印章或是折扇,如何?” 齐景龙起身道:“我先走了,还需要去往城头,为太徽剑宗弟子传授剑术。” 陈平安也没挽留,一起跨过门槛,白首还坐在椅子上,见到了陈平安,提了提手中那只酒壶,陈平安笑道:“如果裴钱来得早,能跟你遇到,我帮你说说她。” 白首嗤笑道:“我如今又不是真打不过她。只不过她年纪小,练拳晚,又是个小姑娘家家的,我怎么好意思倾力出招,就算赢了她又如何,反正怎么看都是我输,这才不愿意有第二场武斗。” 陈平安冷笑道:“好好说话。” 白首立即站起身,屁颠屁颠跑到陈平安身边,双手奉上那只酒壶,“好兄弟,劳烦你劝一劝裴钱,莫要武斗了,伤和气。” 陈平安接过酒壶,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不管在甲仗库还是在城头上,多练剑少说话,你这张嘴巴,比较容易招惹剑仙的飞剑。” 白首恼火道:“陈平安,你对我放尊重点,没大没小,讲不讲辈分了?!” 陈平安笑道:“裴钱来了之后,你敢当她面喊我一句兄弟,我就认了你这个兄弟,咋样?” 白首权衡利弊一番,“兄弟不兄弟的,还是裴钱走了之后,再当吧。” 陈平安讥笑道:“瞧你这怂样。” 白首双手并拢掐剑诀,仰头望天,“大丈夫顶天立地,不与小姑娘做意气之争。” 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有他陪在齐景龙身边,挺不错,不然师徒都是闷葫芦,不太好。 陈平安把齐景龙送到宁府大门口那边,白首快步走下台阶后,摇晃肩头,幸灾乐祸道:“就要问拳喽,你一拳我一拳呦。” 陈平安无奈道:“不管管?” 于是齐景龙对白首道:“这些大实话,可以搁在心里。” 齐景龙转身,对一旁的纳兰夜行作揖拜别。 白首见着了,只得站在远处,跟着姓刘的一起作揖抱拳。 师徒二人离开城池去往甲仗库那边。 陈平安和纳兰夜行并肩而行,老人微笑道:“小姐闭关之前,让我与姑爷捎句话,就两个字,别输。” 陈平安如释重负,低声道:“那我就知道出手的轻重了。” 关于自己和郁狷夫的六境瓶颈高度,陈平安心中有数,到达狮子峰被李二叔叔喂拳之前,确实是郁狷夫更高,但是在他打破瓶颈跻身金身境之时,已经超出郁狷夫的六境武道一筹。 撇开曹慈这位陈平安默默追赶之人,其余纯粹武夫,只要是同境之争,陈平安不想输,也不可以输。 至于曹慈,哪怕将来再输三场,甚至是三十场,只要曹慈还愿意出拳,那么陈平安便会出拳不停,心气绝不下坠丝毫。 我心之神往处,是齐先生的学问,是崔诚的拳意,是阿良曾经说过的强者之大自由,故而大道之上,我心中并无敌手,唯有陈平安与陈平安为敌。 纳兰夜行微微讶异,转头望去。 陈平安笑着点头,意气风发,拳意昂然。 于是陈平安之后在病榻上躺了足足半个月。 然后在城头之上,那个扎了个包子头发髻的女子,啃着烙饼,她先前已经传出消息给城池那边,明明白白说了希望与陈平安切磋三场,结果通过一些小道消息,听说宁府那个二掌柜托病不出半个月了,她有些震惊,天底下真有这么不要脸的纯粹武夫啊? 是不是曹慈当时说错了话,也看错了人?不然曹慈怎么会说那岁数相差不多的天下武夫,就是他曹慈独自前行,身后紧跟陈平安,与此外你郁狷夫在内所有人,三者而已? 关键是曹慈只要愿意开口言语,从来无比认真,既不会多说一分好话,也不会多说一丝坏话,最多就是怕她郁狷夫心气受损,曹慈才拧着性子多说了一句,算是提醒她郁狷夫。 “陈平安韧性尤其强大,并且他的武道会走得极其沉稳踏实,只要今日输他一次,此后极有可能便是次次皆输,说不定我也不例外,所以武学路上,根本不会给陈平安走到我身边的机会。” 郁狷夫猛然起身,就陈平安这种人,也有资格让曹慈如此刮目相看?! 明明有同辈武夫光明正大邀战,偏偏有拳不出,你要留着当饭吃吗?! 难不成是忌惮我郁狷夫的那点家世背景?只是因为这个,一位纯粹武夫,便要束手束脚? 郁狷夫吃完烙饼,收起水壶放入包裹,没有背在身上,让剑仙苦夏帮着看管,她独自向城头北边奔去,一跃而上,最终在城头边缘一步踏出,脚踩城墙,往大地狂奔而去。 离地 数十丈之时,一脚重重蹬在墙上,如箭矢掠出,飘然落地,往城池那边一路掠去,气势如虹。 不知是哪位剑仙率先泄露了天机,不等那位女子武夫入城,城池里边,不同街巷的大小赌庄,生意就已经兴隆起来,人人打了鸡血一般,比起海市蜃楼那边只是奔着挣钱养飞剑去的演武押注,哪怕当下这个押注钱财更少,却让人更加雀跃,好似过年一般,一句句买定离手、赌大赢大、一笔赚个小媳妇,五花八门的押注,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还有一些昧着良心的坐庄,还可以押注那个二掌柜赢拳之后,会不会与那郁姓女子打得对了眼,勾眉搭眼的,惺惺相惜,然后一个没隐藏好男人心思,就被宁姚痛打一顿。 至于那位郁狷夫的底细,早已被剑气长城吃饱了撑着的大小赌棍们,查得干干净净,一清二楚,简而言之,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尤其是那个心黑奸猾的二掌柜,必须纯粹以拳对拳,便要白白少去许多坑人手段,所以绝大多数人,依旧押注陈平安稳稳赢下这第一场,只是赢在几十拳之后,才是挣大挣小的关键所在。但是也有些赌桌经验丰富的赌棍,心里边一直犯嘀咕,天晓得这个二掌柜会不会押注自己输?到时候他娘的岂不是被他一人通杀整座剑气长城?这种事情,需要怀疑吗?如今随便问个路边孩子,都觉得二掌柜十成十做得出来。 郁狷夫入城后,越是临近宁府大街,便脚步愈慢愈稳。 结果等她一到大街那边,就发现道路两边蹲满了人,一个个看着她。 郁狷夫有些疑惑,两位纯粹武夫的切磋问拳,至于让这么多剑修观战吗? 剑仙苦夏与她说的一些事情,多是帮忙复盘陈平安早先的那大街四战,以及一些传闻。 剑仙苦夏本就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每次与郁狷夫言语,都是力求言之有物,故而一些乌烟瘴气的小道消息,郁狷夫还是从一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剑修那边听来。 郁狷夫一路前行,在宁府大门口停步,正要开口说话,蓦然之间,哄然大笑。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 她环顾四周,然后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擦肩走过的一处墙头,那边蹲着一个胖子、一个精瘦少年、一个独臂女子、一位俊俏公子哥,还有一个正在与人窃窃私语的青衫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缓缓起身,笑道:“我就是陈平安,郁姑娘问拳之人。” 郁狷夫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戏耍我郁狷夫?! 这些剑修为何也个个配合此人?先前是人人故意眼神都不去瞧这陈平安? 陈平安独自走到大街上,与郁狷夫相距不过二十余步,一手负后,一手摊掌,轻轻伸出,然后笑望向郁狷夫,下压了两次。 郁狷夫瞬间心神凝聚为芥子,再无杂念,拳意流淌全身,绵延如江河循环流转,她向那个青衫白玉簪好似读人的年轻武夫,点了点头。 眼前这家伙,还算有点武夫气度。 陈平安问道:“问拳在不在多?” 郁狷夫沉声道:“这第一场,那我们就各自倾力,互换一拳?” 陈平安笑道:“你先出一拳,我扛住了,再还你一拳,扛不住,自然就是输了。然后以此反复,谁先倒地不起,算谁输。” 郁狷夫干脆利落道:“可以!半个月后,打第二场。前提是你伤好了。” 这是他自找的一拳。 此言一出,口哨声四起。 显而易见,那位郁家姑娘,白白等了二掌柜半个月,还是有些不太开心的嘛。 这都不算什么,竟然还有个小姑娘飞奔在一座座府邸的墙头上,撒腿狂奔,敲锣震天响,“未来师父,我溜出来给你鼓劲来了!这锣儿敲起来贼响!我爹估计马上就要来抓我,我能敲多久是多久啊!” 晏胖子脑袋后仰,一撞墙壁,这绿端丫头,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别敲锣了?很多凑热闹的下五境剑修,真听不见你说了啥。 陈平安转头望向郭竹酒,笑着点头。 一瞬间。 郁狷夫拳罡大震。 有一位此次坐庄注定要赢不少钱的剑仙,喝着竹海洞天酒,坐在墙头上,看着大街上的对峙双方,一低头,任由那嚷着“陶文大剑仙让让唉”的丫头脚尖一点,一跨而过。 一拳过后。 其实哪怕是许多对郁狷夫心存轻视的地仙剑修,都皱起了眉头。 这小姑娘,好重的拳。 那个原先站着不动的陈平安,被直直一拳砸中胸膛,倒飞出去,直接摔在了大街尽头。 大街之上风雷声势大作,除了那些岿然不动的元婴剑修,哪怕是金丹剑修,都需要纷纷以剑气抵御那份四散拳意。 陈平安躺在地上片刻,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擦拭嘴角血迹,摇摇欲坠,依旧是站起身了。 有不少剑修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二掌柜太托大,肯定输了。 这拨人,显然是押注二掌柜几拳打了个郁狷夫半死的,也是经常去酒铺混酒喝的,对于二掌柜的人品,那是极其信任的。 但是连同陈平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郁狷夫转身就走,朗声道:“第一场,我认输。半月之后,第二场问拳,没这讲究,随便出拳。” 做买卖就没亏过的二掌柜,立即顾不得藏藏掖掖,大声喊道:“第二场接着打,如何?” 郁狷夫停下脚步,转头说道:“你心目中的武夫问拳?就是这般场景?”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血水,点点头,沉声道:“那现在就去城头之上。” 郁狷夫能说此言,就必须敬重几分。 纯粹武夫应该如何敬重对手?自然唯有出拳。 郁狷夫看着那个陈平安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内敛蕴藏的拳架拳意,尤其是某种稍纵即逝的纯粹气息,当初在金甲洲古战场遗址,她曾经对曹慈出拳不知几千几万,所以既熟悉,又陌生,果然两人,十分相似,又大不相同! “陈平安,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并无任何私怨,只是问拳而已,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不分生死,只分胜负,那种不痛不痒的点到为止,对于双方拳法武道,其实毫无意义。” 郁狷夫问道:“所以能不能不去管剑气长城的守关规矩,你我之间,除了不分生死,哪怕打碎对方武学前程,各自无悔?!”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眯眼道:“到了城头,你可以先问问看苦夏剑仙,他敢不敢替郁家老祖和周神芝答应下来。郁狷夫,我们纯粹武夫,不是我只管自己埋头出拳,不顾天地与他人。即便真有那么一拳,也绝对不是今天的郁狷夫可以递出。说重话,得有大拳意才行。” 郁狷夫沉默无言。 陈平安双臂一震,袖管舒展,微笑道:“只剩下最后一场,随时随地恭候。” 一处墙头上的郭竹酒已经忘了敲锣,抬起手肘擦了擦额头汗水,然后重重摇晃手中棒槌,感慨道:“太强了,我师父太强了,竟是连一招半式都不用,便能以言语退敌,乱敌道心,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武学巅峰,大道之巅!了不得,我找了一个了不得的师父啊……” 然后小姑娘就被郭稼剑仙扯着耳朵带回了家。 陈平安心中哀叹一声。 果不其然,原本已经有了去意的郁狷夫,说道:“第二场还没打过,第三场更不着急。” 陈平安刚要说话。 那些差点全部懵了的赌棍连同大小庄家,就已经帮着二掌柜答应下来,若是平白无故少打一场,得少挣多少钱? 斩龙崖凉亭内,宁姚皱眉道:“白嬷嬷,凭什么我的男人一定要帮她喂拳,答应打一场,就很够了,对吧?” 老妪伸手握住自己小姐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声笑道:“有什么关系呢?姑爷眼中,从来只有他的那位宁姑娘啊。” 宁姚嘴角翘起,突然恼羞成怒道:“白嬷嬷,这是不是那个家伙早早与你说好了的?” 老妪学自家小姐与姑爷说话,笑道:“怎么可能。” 宁姚站起身,又闭关去了。 她的闭关出关,似乎很随意。 但是老妪却无比清楚,事实就是如此。 小姐此次闭关,其实所求极大。 因为她是剑气长城的万年唯一的宁姚。 今天陈三秋他们都很默契,没跟着走入宁府。 大门关上后,陈平安伸手捂嘴,摊开手掌后,皱了皱眉头。 看来城头之上的第二场问拳,撇开以神人擂鼓式成功开局这种情况不谈,自己必须争取百拳之内就结束,不然越往后推移,胜算越小。 纳兰夜行说道:“这小姑娘的拳法,已得其法,不容小觑。” 陈平安笑道:“不过她还是会输,哪怕她一定会是一个身形极快的纯粹武夫,哪怕我到时候不可以使用缩地符。” 陈平安跻身金丹境之后,尤其是经过剑气长城轮番上阵的各种打熬过后,其实一直不曾倾力奔走过,所以连陈平安自己都好,自己到底可以“走得”有多快。 然后陈平安有些无奈:“只不过今天过后,哪怕我赢了之后的两场,剑气长城都要有一拳倒地陈平安的说法了。” 纳兰夜行摇摇头。 陈平安疑惑道:“不会?” 纳兰夜行笑道:“站着不动陈平安,一拳倒地二掌柜。”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跑向大门口,转头笑道:“纳兰爷爷,万一宁姚问起,就说我被拉着喝酒去了。” 不行,他得赶紧去酒铺那边,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返回城头之上的郁狷夫,盘腿而坐,皱眉深思。 剑仙苦夏问道:“第二场还是会输?” 郁狷夫点头道:“只要被他用对付齐狩的那一拳打中我,就等于分出了胜负,我在想着破解之法,好像很难。我如今的出拳与身形,还是不够快。” 剑仙苦夏不再言语。 郁狷夫说道:“那人说的话,前辈听到了吧?” 剑仙苦夏点头,这是当然,事实上他非但没有用掌管山河的神通远看战场,反而亲自去了一趟城池,只不过没露面罢了。 郁狷夫说道:“第二场其实我真的已经输了。” 苦夏疑惑道:“何解?” 郁狷夫举目远眺那座城池,“他陈平安哪怕在剑气长城,不远处就有师兄左右,依旧可以对自己的言语负责,无需问过左右答应不答应,我敢断言,左右甚至根本就不会观战。我却不行,比如前辈会不放心我,会悄悄离开城头,免得我有意外,我若是真有意外,我家老祖,还有周老剑仙,确实不会管我郁狷夫当初的承诺,早晚都会有些动作,报复对方,最少心中都会有些疙瘩,即便暂时不会出手,大道漫长,人生路远,将来一有机会,仍旧会落井下石,甚至是直接出手。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如今依旧是晚辈,但是那个陈平安,哪怕是在大剑仙左右心中,以及其余他身边所有人当中,应该都已经足可说些‘重话’。” 剑仙苦夏更加疑惑,“虽说道理确实如此,可纯粹武夫,不该纯粹只以拳法分高下吗?” 郁狷夫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曹慈说过,只要能够跻身十境,那么第一层气盛的底子,往往就可以决定一位武夫,这辈子到底能否跻身传说中的十一境。早早踏入那个归真范畴,绝非好事。曹慈这些年就一直在思虑这个气盛境界,应该如何打底子,所以他挑选了一个最有意思的选择。” 饶是剑仙苦夏这般不愿意理会俗世纷争的剑修,都有些好,“那曹慈的选择,怎么个有意思?” 郁狷夫双拳撑在膝盖上,“三教诸子百家,如今曹慈都在学。所以当初他才会去那座古战场遗址,揣摩一尊尊神像真意,然后一一融入自身拳法。” 剑仙苦夏摇摇头,“疯子。” 郁狷夫抬起一臂,伸手指了指那座城池,“那个陈平安,也很怪。可能是我的错觉,虽然他今天在大街上,一拳未出,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与曹慈,看似是一条路上,实则两人方向截然相反,各自走向一处极端最远处。” 剑仙苦夏笑道:“会不是你想多了。” 郁狷夫神色复杂道:“我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 城池那边。 陈平安走到酒铺那边,结果发现齐景龙和白首正与两位女子同桌,只有齐景龙在吃阳春面,似乎心情不咋的。 齐景龙抬起头,“辛苦二掌柜帮我扬名立万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转头望向那个水经山卢仙子。 齐景龙犹豫片刻,说道:“都是小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五百九十九章 阳春面上的葱花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卢穗站起身,兴许是清楚身边朋友的性子,起身之时,就握住了任珑璁的手,根本不给她坐在那儿装聋作哑的机会。 卢穗微笑道:“见过陈公子。” 陈平安笑道:“卢仙子喊我二掌柜就可以了。” 卢穗微微一笑,似乎眼中有话要讲却未说。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喊卢姑娘。” 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已经跑来,只带酒碗不带酒。 卢穗帮着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举起酒碗,陈平安举起酒碗,双方并不磕碰酒碗,只是各自饮尽碗中酒。 任珑璁也跟着抿了口酒,仅此而已,然后与卢穗一起坐回长凳。 白首双手持筷,搅拌了一大坨阳春面,却没吃,啧啧称,然后斜眼看那姓刘的,学到没,学到没,这就是我家兄弟的能耐,里边全是学问,当然卢仙子也是极聪慧、得体的。白首甚至会觉得卢穗如果喜欢这个陈好人,那才般配,跑去喜欢姓刘的,就是一株仙家花卉丢菜圃里,山谷幽兰挪到了猪圈旁,怎么看怎么不合适,只是刚有这个念头,白首便摔了筷子,双手合十,满脸肃穆,在心中念念有词,宁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卢穗配不上陈平安,配不上陈平安。 任珑璁先前与卢穗一起在大街尽头那边观战,然后遇到了齐景龙和白首,双方都仔细看过陈平安与郁狷夫的交手,如果不是陈平安最后说了那番“说重话需有大拳意”的言语,任珑璁甚至不会来铺子这边喝酒。 任珑璁其实更接受齐景龙这种修道之人,有道之人,对于这会儿坐在同一张酒桌上的陈平安,印象实在平平。倒不是瞧不起陈平安卖酒卖印章卖折扇,事实上,任珑璁有一次下山历练,险象环生,同行师门长辈和同辈尽死,她独自流落江湖,日子极苦,酒铺这边的老旧桌凳,非但不会厌恶,反而有些怀念当年那段煎熬岁月的摸爬滚打,可是陈平安身上,总是有一种让任珑璁觉得别扭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可能是陈平安太像剑气长城这边的人,反而没有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气息,可能是那么多不同阵营、不同境界的观战剑修,都对这个二掌柜很不客气,而那种不客气,却是任珑璁自己,以及她许多师长根本无法想象的场景,甚至可能是明知自己求而不得的一种怪氛围。 只能说任珑璁对陈平安没意见,但是不会想成为什么朋友。 毕竟一开始脑海中的陈平安,那个能够让陆地蛟龙刘景龙视为挚友的年轻人,应该也是风度翩翩,浑身仙气的。 只可惜眼前这位二掌柜,除了穿着还算符合印象,其余的言行举止,太让任珑璁失望了。 至于陈平安如何看待她任珑璁,她根本无所谓。 其实原本一张酒桌位置足够,可卢穗和任珑璁还是坐在一起,好像关系要好的女子都是这般。关于此事,齐景龙是不去多想,陈平安是想不明白,白首是觉得真好,每次出门,可以有那机会多看一两位漂亮姐姐嘛。 卢穗聊了些关于郁狷夫的话题,都是关于那位女子武夫的好话。 陈平安一一听在耳中,没有不当回事。 第一,卢穗这般言语,哪怕传到城头那边,依旧不会得罪郁狷夫和苦夏剑仙。 第二,郁狷夫武学天赋越好,为人也不差,那么能够一拳未出便赢下第一场的陈平安,自然更好。 第三,卢穗所说,夹杂着一些有意无意的天机,春幡斋的消息,当然不会无中生有,以讹传讹。显而易见,双方作为齐景龙的朋友,卢穗更偏向于陈平安赢下第二场。 任珑璁不爱听这些,更多注意力,还是那些喝酒的剑修身上,这里是剑气长城的酒铺,所以她根本分不清楚到底谁的境界更高。 但是在家乡的浩然天下,哪怕是在风俗习气最接近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无论是上桌喝酒,还是聚众议事,身份高低,境界如何,一眼便知。 结果这铺子这边倒好,生意太好,酒桌长凳不够用,还有愿意蹲路边喝酒的,但是任珑璁发现好像蹲那吭哧吭哧吃阳春面的剑修当中,先前有人打招呼,打趣了几句,所以分明是个元婴剑修!元婴剑修,哪怕是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多吗?!然后你就给我蹲在连一条小板凳都没有的路边,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在浩然天下任何一个大洲的山下世俗王朝,元婴剑修,哪个不是帝王君主的座上宾,恨不得端出一盘传说中的龙肝凤髓来? 关键是这老剑修方才见着了那个陈平安,就是骂骂咧咧,说坑完了他辛苦积攒多年的媳妇本,又来坑他的棺材本是吧? 然后那个与卢穗闲聊的二掌柜,便与卢穗告罪一声,然后伸长脖子,对那个老剑修说了个滚字,然后冷笑着使了个眼色,结果堂堂元婴剑修,瞥见路边某位已经吃喝起来的男子背影,哎呦喂一声,说误会了误会了,只怪自己赌艺不精,二掌柜这种最讲良心的,哪里会坑人半颗铜钱,只会卖天底下最实惠的仙家酒酿。然后老人拎了酒掏了钱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朝地上吐唾沫,说二掌柜你良心掉地上了,快来捡,小心被狗叼走。酒铺那边一个个大声叫好,只觉得大快人心,有人一个冲动,便又多要了一壶酒。 任珑璁觉得这里的剑修,都很怪,没脸没皮,言行荒诞,不可理喻。 陈平安微微一笑,环顾四周。众人疑心重重,有人一说破,疑也不疑了,最少也会疑心骤减许多。 我这路数,你们能懂? 不过一想到要给这个老王八蛋再代笔一首诗词,便有些头疼,于是笑望向对面那个家伙,诚心问道:“景龙啊,你最近有没有吟诗作对的想法?我们可以切磋切磋。” 至于切磋过后,是给那老剑修,还是刻在印章、写在扇面上,你齐景龙管得着吗? 齐景龙微笑道:“不通文墨,毫无想法。我这半桶水,好在不晃荡。” 陈平安对白首说道:“以后劝你师父多读。” 白首问道:“你当我傻吗?” 姓刘的已经足够多读了,还要再多?就姓刘的那脾气,自己不得陪着看?翩然峰是我白大剑仙练剑的地儿,以后就要因为是白首的练剑之地而享誉天下的,读什么。茅屋里边那些姓刘的藏,白首觉得自己哪怕只是随手翻一遍,这辈子估计都翻不完。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白首拿起筷子一戳,威胁道:“小心我这万物可作飞剑的剑仙神通!” 齐景龙会心一笑,只是言语却是在教训弟子,“饭桌上,不要学某些人。” 白首欢快吃着阳春面,味道不咋的,只能算凑合吧,但是反正不收钱,要多吃几碗。 卢穗笑眯起眼。 这会儿的齐景龙,让她尤为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这铺子的阳春面,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钱了,白首大剑仙,是不是很开心?” 白首抬起头,含糊不清道:“你不是二掌柜吗?” 陈平安点头道:“规矩都是我订的。” 白首非但没有恼火,反而有些替自家兄弟伤心,一想到陈平安在那么大的宁府,然后只住米粒那么小的宅子,便轻声问道:“你这么辛苦挣钱,是不是给不起聘礼的缘故啊?实在不行的话,我硬着头皮与宁姐姐求个情,让宁姐姐先嫁了你再说嘛。聘礼没有的话,彩礼也就不送给你了。而且我觉得宁姐姐也不是那种在意聘礼的人,是你自己多想了。一个大老爷们没点钱就想娶媳妇,确实说不过去,可谁让宁姐姐自己不小心选了你。说真的,如果我们不是兄弟,我先认识了宁姐姐,我非要劝她一劝。唉,不说了,我难得喝酒,千言万语,反正都在碗里了,你随意,我干了。” 看着那个喝了一口酒就打哆嗦的少年,然后默默将酒碗放在桌上。 陈平安挠挠头,自己总不能真把这少年狗头拧下来吧,所以便有些怀念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 剑仙陶文蹲在路边吃着阳春面,依旧是一脸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愁苦神色。先前有酒桌的剑修想要给这位剑仙前辈挪位置,陶文摆摆手,独自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和一碟酱菜,蹲下没多久,刚觉得这酱菜是不是又咸了些,所幸很快就有少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那几粒鲜绿葱花,瞧着便可爱喜人,陶文都不舍得吃,每次筷子卷裹面条,都有意无意拨开葱花,让它们在比酒碗更小的小碗里多待会儿。 这次挣钱极多,光是分账后他陶文的收益,就得有个七八颗谷雨钱的样子。 因为几乎谁都没有想到二掌柜,能够一拳败敌。 最开始的陶文也不信,毕竟对方是郁狷夫,不是什么绣花枕头,纯粹武夫问拳切磋,相互打生打死,没个几十上百拳,说不过去,又不是很容易瞬间分胜负的剑修问剑,但是二掌柜言之凿凿,还保证若是自己无法一拳赢下,本次坐庄,陶大剑仙输多少神仙钱,他酒铺这边全部用酒水还债。陶文又不傻,当时便继续埋头吃面,没兴趣坐这个庄了,二掌柜便退了一步,说以钱还钱也行,但是先前说好的五五分账,他陈平安得多出两成,七三分,陶文觉得可行,连杀价都懒得开口,若真是陈平安能够一拳撂倒郁狷夫,只要自己这坐庄盘子开得大,不会少赚,不曾想二掌柜人品过硬,说跟陶大剑仙做买卖,光是剑仙就该多赚一成,所以还是六-四分账,不要白不要,陶文便点头答应下来,说若是万一输了钱,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飞剑。 陶文身边蹲着个唉声叹气的年轻赌棍,这次押注,输了个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经足够心大,押了二掌柜十拳之内赢下第一场,结果哪里想到那个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占了天大便宜,然后就直接认输了。所以今儿年轻剑修都没买酒,只是跟少输些钱就当是挣了钱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铺两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找补找补。 陶文说道:“程筌,以后少赌钱,只要上了赌桌,肯定赢不过庄家的。就算要赌,也别想着靠这个挣大钱。” 年轻人从小就与这位剑仙相熟,双方是临近巷子的人,可以说陶文是看着程筌长大的长辈。而陶文也是一个很怪的剑仙,从无依附豪阀大姓,常年独来独往,除了在战场上,也会与其他剑仙并肩作战,不遗余力,回了城中,就是守着那栋不大不小的祖宅,不过陶剑仙如今虽然是光棍,但其实比没娶过媳妇的光棍还要惨些,以前家里那个婆娘疯了很多年,年复一年,心力憔悴,心神萎靡,她走的时候,神仙难留下。陶文好像也没怎么伤心,每次喝酒依旧不多,从未醉过。 程筌无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这么赌啊,可是飞剑难养,到了一个关键的小瓶颈,虽然无法帮我提升境界,但破不破瓶颈,太重要了,我缺了好多神仙钱,陶叔叔你看我这些年才喝过几次酒,去过几次海市蜃楼,我真不喜欢这些,实在是没法子了。” 说到这里,程筌抬起头,遥遥望向南边的城头,伤感道:“天晓得下次大战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我资质一般,本命飞剑品秩却凑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头上,那能杀几头妖挣多少钱?若是飞剑破了瓶颈,可以一鼓作气多提升飞剑倾力远攻的距离,最少也有三四里路,就算是在城头,杀妖便快了,一多,钱就多,成为金丹剑修才有希望。再说了,光靠那几颗小暑钱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赌不行。” 陶文问道:“怎么不去借借看?” 程筌苦笑道:“身边朋友也是穷光蛋,即便有点余钱的,也需要自己温养飞剑,每天吃掉的神仙钱,不是小数目,我开不了这个口。” 陶文吃了一大口阳春面,夹了一筷子酱菜,咀嚼起来,问道:“在你婶婶走后,我记得当时跟你说过一次,将来遇到事情,不管大小,我可以帮你一回,为何不开口?” 程筌咧嘴笑道:“这不是想着以后能够下了城头厮杀,可以让陶叔叔救命一次嘛。如今只是缺钱,再忧心,也还是小事,总比没命好。” 说到这里,程筌脸色惨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满是后悔,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耳光。 陶文神色自若,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程筌也跟着心情轻松起来,“再说了,陶叔叔以前有个屁的钱。” 陶文笑了起来,“也对。” 陶文以心声说道:“帮你介绍一份活计,我可以预支给你一颗谷雨钱,做不做?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二掌柜的想法。他说你小子面相好,一看就是个实诚人厚道人,所以比较合适。” 程筌听到了心声涟漪后,疑惑道:“怎么说?酒铺要招长工?我看不需要啊,有叠嶂姑娘和张嘉贞,铺子又不大,足够了。何况就算我愿意帮这个忙,牛年马月才能凑足钱。” 陶文无奈道:“二掌柜果然没看错人。” 一个小口吃阳春面的剑仙,一个小口喝酒的观海境剑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后,程筌狠狠揉了揉脸,大口喝酒,使劲点头,这桩买卖,做了! 陶文记起一件事,想起那个二掌柜之前说过的一番话,就照搬拿来,提醒程筌:“坐庄有坐庄的规矩,赌桌有赌桌的规矩,你要是与朋友义气混淆在一起,那以后就没得合作机会了。” 程筌点点头。 程筌走后没多久,陈平安那边,齐景龙等人也离开酒铺,二掌柜就端着酒碗来到陶文身边,笑眯眯道:“陶剑仙,挣了几百上千颗谷雨钱,还喝这种酒?今儿咱们大伙儿的酒水,陶大剑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无所谓的事情,就刚要想要点头答应下来,不料二掌柜急急忙忙以言语心声说道:“别直接嚷着帮忙结账,就说在座各位,无论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帮着付一半的酒水钱,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这一趟了,刚入行的赌棍,都晓得咱俩是合伙坐庄坑人。可我要是故意与你装不认识,更不行,就得让他们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将信将疑刚刚好,以后咱俩才能继续坐庄,要的就是这帮喝个酒还抠抠搜搜的王八蛋一个个自以为是。” 陶文以心声骂了一句,“这都什么玩意儿,你脑子有事没事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愿意专心练剑,不出十年,早他娘的剑仙了。” 不过陶文还是板着脸与众人说了句,今天酒水,五壶以内,他陶文帮忙付一半,就当是感谢大家捧场,在他这个赌庄押注。可五壶以及以上的酒水钱,跟他陶文没一文钱的关系,滚你娘的,兜里有钱就自己买酒,没钱滚回家喝尿吃奶去吧。 陈平安听着陶文的言语,觉得不愧是一位实打实的剑仙,极有坐庄的资质!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以心声问道:“那程筌答应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壶酒水,说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刻意帮程筌吧?” 陈平安说道:“知道,其实不太愿意他早早离开城头厮杀,说不定还希望他就一直是这么个不高不低的尴尬境界,赌棍也好,赌鬼也罢,就他程筌那性子,人也坏不到哪里去,如今每天大小忧愁,终究比死了好。至于陶叔叔家里的那点事,我哪怕这一年都捂着耳朵,也该听说了。剑气长城有一点好也不好,言语无忌,再大的剑仙,都藏不住事。” 陶文摆摆手,“不谈这个,喝酒。” 陶文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干脆押注自己输?好些赌庄,其实是有这个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计最少能赚几十颗谷雨钱,让好多赔本的剑仙都要跳脚骂娘。” 陈平安没好气道:“宁姚早就说了,让我别输。你觉得我敢输吗?为了几十颗谷雨钱,丢掉半条命不说,然后一年半载夜不归宿,在铺子这边打地铺,划算啊?”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怕媳妇又不丢人,挺好,再接再厉。” 陈平安笑了笑,与陶文酒碗磕碰。 陶文轻声感慨道:“陈平安,对他人的悲欢离合,太过感同身受,其实不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就该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消自受。” 陶文错愕,然后笑着点头,只不过换了个话题,“关于赌桌规矩一事,我也与程筌直白说了。” 陈平安晃了晃酒碗,说道:“能够一直守着生意上的规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着规矩的程筌,依旧愿意为了哪个朋友坏了规矩,那就说明程筌这个人,真正值得结交,到时候陶叔叔你不借钱给他,帮着程筌修行,我来。实不相瞒,在二掌柜之前,我曾经有两个响彻浩然天下的绰号,更加名副其实,一个叫陈好人,一个叫善财童子!” 陶文指了指陈平安手中的酒碗,“低头瞧瞧,有没有脸。” 陈平安低头一看,震惊道:“这后生是谁,刮了胡子,还挺俊。” ———— 晏家家主的房。 晏胖子战战兢兢站在房门口。 先前父亲听说了那场宁府门外的问拳,便给了晏琢一颗谷雨钱,押注陈平安一拳胜人。 晏琢哪怕对陈平安极有信心,依旧觉得这颗谷雨钱要打水漂,可父亲晏溟却说押错了,无所谓。所以晏琢得了钱后,想着稍稍安稳些,便自作主张,替父亲偷偷押注三拳之后、十拳之内分出胜负,除了这颗谷雨钱,自己还押了两颗小暑钱的私房钱,押注陈平安百拳之内撂倒那个中土豪阀女子郁狷夫。结果谁能想到,陈平安与郁狷夫提出了那么一个自己吃亏极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脑子拎不清,一拳过后,直接认输。你他娘的倒是多扛几拳啊,陈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样是底子无敌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来父亲房这边,可是不得不来,道理很简单,他晏琢掏光私房钱,就算是与娘亲再借些,都赔不起父亲这颗谷雨钱本该挣来的一堆谷雨钱。所以只能过来挨骂,挨顿打是也不怪的。 晏溟头也不抬,问道:“押错了?” 晏琢嗯了一声。 晏溟说道:“此次问拳,陈平安会不会输?会不会坐庄挣钱。” 晏琢说道:“绝对不会。陈平安对于修士厮杀的胜负,并无胜负心,唯独在武学一途,执念极深,别说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对峙远游境武夫,陈平安都不愿意输。” 晏溟问道:“陈平安身边就是宁府,宁府当中有宁丫头。此次问拳,你觉得郁狷夫怀揣着必胜之心,砥砺之意,那么对于陈平安而言,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吗?” 晏琢摇头道:“先前不确定。后来见过了陈平安与郁狷夫的对话,我便知道,陈平安根本不觉得双方切磋,对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晏溟抬起头,继续问道:“那么如何才能够让郁狷夫少做纠缠?你现在有没有想明白,为何陈平安要提出那个建议了?如果没有,那么我的那颗谷雨钱,就真打了水漂。所有关于这颗谷雨钱带来的损失,你都给我记在账上,以后慢慢还。晏琢,你真以为陈平安是故意让一先手?你还以为郁狷夫出拳却认输,是随心所欲吗?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学优势,学那陈平安站着不动,然后挨上陈平安一拳,郁狷夫会直接没脸喊着打此后两场?你真以为宁府白炼霜这位曾经的十境武夫,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每天就是在那边看大门或是打扫房间吗?他们只要是能教的,都会教给自家姑爷,而那陈平安只要是能学的,都会学,并且学得极好极快。更别提城头那边,隔三岔五还有左右帮着教剑,这一年来,你晏琢的一年光阴,其实也不算虚度,可人家却偏偏像是过了三五年光阴。”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与剑仙切磋啊,可咱们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还大,从小看我就不顺眼,如今还是死活不愿意教我剑术,我死皮赖脸求了好多次,老家伙都不乐意搭理我。” 晏溟神色平静,“为什么不来请我开口,让他乖乖教你剑术?晏家谁说话,最管用?家主晏溟,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剑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骂我没出息,只会靠家里混吃混喝,什么晏家大少爷,猪已肥,南边妖族只管收肉……这种恶心人的话,就是我们晏家自己人传出去的,爹你当年就从来没管过……我干嘛要来你这边挨骂……” 晏溟神色如常,始终没有开口。 晏琢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话,自己转过头,擦了擦眼泪。 这位双臂袖管空荡荡的晏家家主,这才开口说道:“去与他说,教你练剑,倾囊相授,不可藏私。” 晏琢嗯了一声,跑出房。 房角落处,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当这恶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个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钱的供奉,不当恶人,难道还要我这个给人当爹的,在儿子眼中是那恶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毕竟那个小胖子得了圣旨,这会儿正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过老人笑道:“先前家主所谓的‘小小剑仙供奉’,其中二字,措辞欠妥当啊。” 晏溟轻轻摆了摆头,那头负责帮忙翻的小精魅,心领神会,双膝微蹲,一个蹦跳,跃入桌上一只笔筒当中,从里边搬出两颗谷雨钱,然后砸向那老人。 老人将两颗谷雨钱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当了。” 晏溟想了想,神色别扭,说道:“同样的练剑效果,记得下手轻些。” 老人一闪而逝。 晏溟其实还有些话,没有与晏琢明说。 比如晏家希望某个女儿小名是葱花的剑仙,能够成为新供奉。 那个原本大道前程极好的少女,离开城头,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死状极惨。父亲是剑仙,当时战场厮杀得惨烈,最终这个男人,拼着重伤赶去,依旧救之不及。 后来少女的娘亲便疯了,只会反反复复,日日夜夜,询问自己男人一句话,你是剑仙,为何不护着自己女儿? ———— 一个男人,回到没了他便是空无一人的家中,先前从铺子那边多要了三碗阳春面,藏在袖里乾坤当中,这会儿,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双筷子,一一摆好,然后男人埋头吃着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阳春面,葱花多放了些。 ———— 暮色里,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门槛上,斜靠门轴,看着生意极好的自家铺子,以及更远处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楼。 听说当年那位中土豪阀女子,大摇大摆走出海市蜃楼之后,剑气长城这边,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剑之剑仙,名叫陶文。 后来这些个其实只是他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原本听一听,就会过去,喝过几壶酒,吃过几碗阳春面,也就过去了。可在陈平安心中,偏偏盘桓不去,总会让离乡千万里的年轻人,没来由想起家乡的泥瓶巷,后来想得他心中实在难受,所以当初才会询问宁姚那个问题。 剑气长城无论老幼,只要是个剑修,那就是人人在等死,已经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没人愿意去长久记住谁了。 然后浩然天下这么些个王八蛋,跑这儿来讲那些站不住脚的仁义道德,礼仪规矩? 为什么不是看遍了剑气长城,才来说这里的好与不好?又没要你们去城头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们啊,那么只是多看几眼,稍稍多想些,也很难吗? 少年张嘉贞忙里偷闲,擦了擦额头汗水,无意间看到那个陈先生,脑袋斜靠着门轴,怔怔望向前方,从未有过的眼神恍惚。 陈先生好像有些伤心,有些失望。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章 学生弟子去见先生师父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剑气长城的秋季,没有什么萧萧梧桐,芭蕉夜雨,乌啼枯荷,帘卷西风,鸳鸯浦冷,桂花浮玉。 却也有那树树秋色,草木摇落,秋夜凉天,城满月辉。 浩然天下,当下则是春风春雨打春联,春山春水生春草,天下同春。 宝瓶洲龙泉郡的落魄山,惊蛰时分,老天爷莫名其妙变了脸,阳光高照变成了乌云密布,然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三个丫头一起趴在竹楼二楼廊道里赏雨。 黑衣小姑娘身边一左一右,放着一根翠绿欲滴的行山杖,和一条小小的金扁担。身为落魄山祖师堂正儿八经的右护法,周米粒偷偷给行山杖和小扁担,取了两个“小右护法”“小左护法”的绰号,只是没敢跟裴钱说这个。裴钱规矩贼多,烦人。好几次都不想跟她耍朋友了。 可是双方闹别扭那会儿,才刚开始,周米粒就要开始掰手指数数,等着裴钱来找她耍。 陈暖树有些担心,因为陈灵均前不久好像下定决心,只要他跻身了金丹,就立即去北俱芦洲济渎走江。 裴钱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双手交错当做枕头,翘起二郎腿,轻轻晃荡。想了想,一点一点挪动身体,换了一个方向,二郎腿朝着竹楼屋檐外边的雨幕,裴钱最近也有些烦,与老厨子练拳,总觉得差了好些意思,没劲,有次她还急眼了,朝老厨子怒吼了一句,然后就给老厨子不太客气地一脚踩晕死过去。事后裴钱觉得其实挺对不起老厨子的,但也不太乐意说对不起。除了那句话,自己确实说得比较冲,其它的,本来就是老厨子先不对,喂拳,就该像崔爷爷那样,往死里打她啊。反正又不会真的打死她,挨揍的她都不怕,一闭眼一睁眼,打几个哈欠,就又是新的一天了,真不知道老厨子怕个锤儿。 你老厨子每次出手没个气力,算咋回事。她每泡一次药缸子,得花掉师父多少的银子?她跟暖树合计过,按照她现在这么个练武的法子,就算裴钱在骑龙巷那边,拉着石柔姐姐一起做买卖,哪怕晚上不关门,就她挣来的那点碎银子,不知道多少个一百年才能赚回来。所以你老厨子干嘛扭扭捏捏,跟没吃饱饭似的,喂拳就用心出拳,反正她都是个晕死睡觉的下场,她其实先前忍了他好几次,最后才忍不住发火的。 于是她那天半夜醒过来后,就跑去喊老厨子起来做了顿宵夜,然后还多吃了几碗饭,老厨子应该明白这是她的道歉了吧,应该是懂了的,老厨子当时系着围裙,还帮她夹菜来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老厨子这人吧,老是老了点,丑是丑了点,有点最好,不记仇。 还有个更大的烦心事,就是裴钱担心自己死皮赖脸跟着种夫子,一起到了剑气长城那边,师父会不高兴。 裴钱翻了个白眼,那家伙又来看竹楼后边的那座小池塘了。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了廊道中,微笑道:“裴钱,最近闷不闷?” 裴钱无聊道:“闷啊,怎么不闷,闷得脑阔疼。” 裴钱一巴掌轻轻拍在地板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那一巴掌极其巧妙,行山杖跟着弹起,被她抄在手中,跃上栏杆,就是一通疯魔剑法,无数水珠崩碎,水花四溅,不少往廊道这边溅射而来,魏檗挥了挥手,也没着急开口说事情。裴钱一边酣畅淋漓出剑,一边扯开嗓子喊道:“晴天霹雳锣鼓响唉,大雨如钱扑面来呦,发财喽发财喽……” 落魄山是真缺钱,这点没假,千真万确。 不过这么想要天上掉钱的,应该就只有这个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赔钱货的丫头了。 魏檗笑道:“我这边有封信,谁想看?” 裴钱立即收了行山杖,跳下栏杆,一挥手,早已站起身迎接北岳山君的,以及慢悠悠爬起身的周米粒,与裴钱一起低头弯腰,齐声道:“山君老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财源滚滚来!” 魏檗笑眯眯点头,这才将那信封以蝇头小楷写有“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的家,交给暖树丫头。 陈暖树赶紧伸手擦了擦袖子,双手接过信后,小心拆开,然后将信封交给周米粒,裴钱接过信纸,盘腿而坐,正襟危坐。其余两个小姑娘也跟着坐下,三颗小脑袋几乎都要磕碰在一起。裴钱转头埋怨了一句,米粒你小点劲儿,信封都给你捏皱了,怎么办的事,再这样手笨脚笨的,我以后怎么敢放心把大事交代给你去做? 黑衣小姑娘立即皱着脸,泫然欲泣。裴钱立即笑了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阔儿,安慰了几句。周米粒很快笑了起来。 魏檗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大雨急骤,天地朦胧,唯独廊道这边,风景明亮。 三个小姑娘看信极慢,都不愿意错过一个字,也会期待着信上出现自己,哪怕只是一两句话,她们应该都可以开心很久。 裴钱仔仔细细看完一遍后,周米粒说道:“再看一遍。” 裴钱没好气道:“说啥废话嘞。” 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裴钱小心翼翼将总共才两张信纸的家放回信封,咳嗽几声,说道:“师父如何在信上如何说的,都看清楚了吧?师父不让你们俩去剑气长城,反正理由是写了的,明明白白,无懈可击,天经地义,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们心里边有没有丁点儿怨气?有的话,一定要大声说出来,我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一定会帮你们开开窍。” 陈暖树笑道:“我可去不了剑气长城,太远了,离了落魄山去龙泉郡城那边,只是一夜,我就要眼巴巴回山上。” 她是真习惯了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以前是在黄庭国的曹氏藏芝兰楼,如今是更大的龙泉郡,何况以前还要躲着人,做贼似的,如今不光是在落魄山上,去小镇骑龙巷,去龙泉州城,都正大光明的,所以陈暖树喜欢这里,而且她更喜欢那种每天的忙忙碌碌。 周米粒双臂环胸,使劲绷着脸,依旧难以掩饰那份得意洋洋,道:“山主说了,要我这位右护法,好好盯着那处小水塘,职责重大,所以下了竹楼,我就把铺盖搬到水塘旁边去。” 黑衣小姑娘其实如果不是辛苦忍着,这会儿都要笑开了花。 陈平安在信上说了,他在剑气长城那边,与好些人说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 !而且听说戏份极多,不是好些演义小说上边一露面就给人打死的那种。我了个乖乖隆冬,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裴钱嗯了一声,缓缓道:“这说明你们俩还是有点良心的。放心,我就当是替你们走了一趟剑气长城。我这套疯魔剑法,浩然天下不识货,想必到了那边,一定会有茫茫多的剑仙,见了我这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然后立即哭着喊着要收我为徒,然后我就只能轻轻叹气,摇头说一句,对不起,我已经有师父了,你们只能哭去了。对于那些生不逢时的剑仙来说,这真是一个可悲可叹可怜的伤感故事。” 陈暖树笑问道:“到了老爷那边,你敢这么跟剑仙说话?” 裴钱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敢啊,我这不都说了,就只是个故事嘛。” 周米粒使劲点头。觉得暖树姐姐有些时候,脑子不太灵光,比自己还是差了好多。 陈暖树掏出一把瓜子,裴钱和周米粒各自娴熟抓了一把,裴钱一瞪眼,那个自以为偷偷摸摸,然后抓了一大把最多瓜子的周米粒,顿时身体僵硬,脸色不变,好似被裴钱又施展了定身法,一点一点松开拳头,漏了几颗瓜子在陈暖树手心,裴钱再瞪圆眼睛,周米粒这才放回去大半,摊手一看,还挺多,便偷着乐呵起来。 陈暖树取出一块帕巾,放在地上,在落魄山别处无所谓,在竹楼,无论是一楼还是二楼,瓜子壳不能乱丢。 裴钱说道:“魏檗,信上那些跟你有关的事情,你要是记不住,我可以每天去披云山提醒你,如今我翻山越岭,来去如风!” 魏檗笑道:“不用。” 裴钱担心道:“真不用?我怕你不上心。” 魏檗转过头,打趣道:“你不应该担心怎么跟师父解释,你与白首的那场武斗吗?” 裴钱一脸茫然道:“啥?白首是谁?我没见过这个人啊?魏檗你在做梦吧,还是我做了梦,醒了就忘啦?” 三丫头捣鼓了那么久,就憋出这么个说法? 魏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陈平安肯定信。” 周米粒伸手挡在嘴边,身体歪斜,凑到裴钱脑袋旁边,轻声邀功道:“看吧,我就说这个说法最管用,谁都会信的。魏山君不算太笨的人,都信了不是?” 裴钱点头,“记你一功!但是咱们说好,公私分明,只在我的小账本上记功,与咱们落魄山祖师堂没关系。” 周米粒今儿心情好,摇头晃脑笑眯眯道:“嘛呢嘛呢,记个锤儿的功劳,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唉!” 魏檗感慨道:“曾有诗文开端,写‘浩然离故关’,与那圣人‘予然后浩然有归志’遥相呼应,故而又被后世文人誉为‘起调最高’。” 周米粒使劲皱着那素淡的眉毛,“啥意思?” 裴钱说道:“说几句应景话,蹭咱们的瓜子吃呗。” 魏檗的大致意思,陈暖树肯定是最了解透彻的,只是她一般不太会主动说些什么。然后裴钱如今也不差,毕竟师父离开后,她又没办法再去学塾念,就翻了好多的,师父留在一楼的早给看完了,然后又让暖树帮着买了些,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背下来再说,背记东西,裴钱比陈暖树还要擅长很多,一知半解的,不懂就跳过,裴钱也无所谓,偶尔心情好,与老厨子问几个问题,可是不管说什么,裴钱总觉得若是换成师父来说,会好太多,所以有些嫌弃老厨子那种半吊子的传道授业解惑,一来二去的,老厨子便有些灰心,总说些自己学问半点不比种夫子差的混账话,裴钱当然不信,然后有次烧饭做菜,老厨子便故意多放了些盐。 陈暖树便走过去,给魏檗递过去一捧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满脸笑意,双手接过,然后背靠栏杆,开始嗑瓜子,与三个小姑娘闲聊起来。其中摊开手心上,瓜子一堆,瓜子壳一堆,大山头变成小山头,小山头变成了大山头,最后变成只有一座山头。 栏外风雨。 廊内和煦。 魏檗知道陈平安的内心想法。 是想要让两位弟子、学生,早些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去晚了,浩然天下的人,当真还有机会再看一眼剑气长城吗?还能去那边游山玩水一般,视为浩然天下开辟出来的一处风景院子? 只不过信上虽然没写,魏檗还是看出了陈平安的另外一层隐忧,南苑国国师种秋一人,带着游历完莲藕福地的曹晴朗以及裴钱两个孩子,陈平安其实有些不太放心。可如今的落魄山,几乎算是半个落魄山山主的朱敛,肯定无法离开,其余画卷三人,各司其职,也各有大道所求,至于他魏檗更不可能离开宝瓶洲,所以这么说起来,陈平安真正忧心的,其实是落魄山如今拔尖修士、武学大宗师的缺失,至于已是仙人境修为的供奉“周肥”,陈平安就算请得动姜尚真的大驾,也肯定不会开这个口。 其实如果这封信来得更早一些,就好了。可以与那位北俱芦洲刘景龙同行去往老龙城,再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魏檗当下心中便有了个打算,准备尝试一下,看看那个神出鬼没的崔东山,能否为他自己的先生分忧解难。 几天后,披云山收到了秘密的飞剑传讯,信上让种秋和裴钱、曹晴朗先行南下,在老龙城等他崔东山。 然后大伙儿一起乘坐跨洲渡船,热热闹闹,去找他的先生。 一听说那只大白鹅也要跟着去,裴钱原本心中那点小小的郁闷,便彻底烟消云散。 ———— 原本约好的半月之后再次问拳,郁狷夫竟然反悔了,说是时日待定。 城池这边赌棍们倒是半点不着急,毕竟那个二掌柜赌术不俗,太过匆忙押注,很容易着了道儿。 只是经验丰富的老赌棍们,反而开始纠结不已,怕就怕那个小姑娘郁狷夫,不小心喝过了二掌柜的酒水,脑子一坏,结果好好的一场切磋问拳,就成了唱双簧,到时候还怎么挣钱,现在看来,别说是掉以轻心的赌棍,就是许多坐庄的,都没能从那个陈平安身上挣到几颗神仙钱。 于是就有位老赌棍酒后感慨了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以后咱们剑气长城的大小赌桌,要血雨腥风了。 既然没有茅屋可以住,郁狷夫终究是女子,不好意思在城头那边每天打地铺,所以与苦夏剑仙一样,住在了剑仙孙巨源府邸那边,只是每天都会去往返一趟,在城头练拳许多个时辰。孙巨源对严律、蒋观澄那拨小兔崽子没什么好印象,对于这位中土郁家的千金小姐,倒是观感不坏,难得露面几次,高屋建瓴,以剑术说拳法,让郁狷夫感恩在心。 林君璧除了去往城头练剑,在孙府多是在那座凉亭内独自打谱,悉心揣摩那部享誉天下的《彩云谱》。 林君璧感兴趣的就三件事,中土神洲的大势,修行,围棋。 大势如何,林君璧如今只能旁观,修行如何,从未懈怠,至于棋术,最少在邵元王朝,少年已经难逢敌手。最想见者,绣虎崔瀺。 师兄边境更喜欢海市蜃楼那边,不见人影。 苦夏剑仙也从不刻意约束那个不着调的边境。练剑一事,只要成了金丹剑修,那么脚下便都有了各自道路,只管前行登高便是。 若无此路,怎能结丹。 郁狷夫在这拨邵元王朝的剑修当中,只跟朱枚还算可以聊。 只不过所谓的聊天,其实就是朱枚一个人在那边叽叽喳喳,加上郁狷夫听得不会厌烦。 朱枚还帮郁狷夫买来了那本厚厚的皕剑仙印谱,如今剑气长城都有了些相对精美的刊印本,据说是晏家的手笔,应该勉强可以保本,无法挣钱太多。 今天朱枚在郁狷夫屋子里喝着茶,看着仔细翻阅印谱的郁狷夫,朱枚好问道:“郁姐姐,听说你是直接从金甲洲来的剑气长城,难道就不会想着去看一眼未婚夫?那怀潜,其实在你离开家乡后,名气越来越大了,比如跟曹慈、刘幽州都是朋友啊,让好多宗字头的年轻仙子们肝肠寸断啊,好多好多的传闻,郁姐姐你是纯粹不喜欢那桩娃娃亲,所以为了跟长辈赌气,还是私底下与怀潜打过交道,然后喜欢不起来啊?” 郁狷夫说道:“都有。” 朱枚又问道:“那咱们就不说这个怀潜了,说说那个周老剑仙吧?这位老神仙好像次次出手,都很夸张。上次出手,好像就是为了郁姐姐打抱不平,如今都还有很多有鼻子有眼睛的传闻,说周老神仙那次出手,太过凶狠,其实惹来了一位学宫大祭酒的追责。”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假的。” 朱枚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郁狷夫说道:“周老先生,积攒了功德在身,只要别太过分,学宫院一般不会找他的麻烦。此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外传。” 朱枚点头。 郁狷夫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你没能管住嘴巴,一旦被严律这种人听说此事,会是个不小的把柄落,你自己悠着点。” 朱枚只能继续点头。 朱枚突然掩嘴而笑。 郁狷夫正在凝视印谱上的一句印文,便没在意那个少女的举动。 白鹭昼立雪,墨砚夜无灯。 郁狷夫看着这句印文,略微心动。当年曹慈教拳,照理而言,无论曹慈领不领情,她都该酬谢的。 只是也就看看印谱而已,她是绝对不会去买那印章、折扇的。 朱枚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好,收敛笑意,问道:“郁姐姐,你这个名字怎么回事?有讲究吗?” 郁狷夫继续翻看印谱,摇摇头,“有讲究,没意思。我是个女子,从小就觉得郁狷夫这个名字不好听。祖谱上改不了,自己走江湖,随便我换。在中土神洲,用了个郁绮云的化名。到了金甲洲,再换一个,石在溪。你以后可以直呼其名,喊我石在溪,比郁姐姐好听。” 朱枚轻轻呼唤,俏皮道:“在溪,在溪。” 郁狷夫有些无奈,摇摇头,继续翻看印谱。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髻挽人间最多云”。 “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还有不少成双成对的印章,“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归也”。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郁狷夫翻看印谱看久了,便看得愈发一阵火大,明明是个有些学问的读人,偏偏如此不务正业! 翻到一页,看到那“雁撞墙”三字印文。 郁狷夫想起剑气长城那堵何止是高耸入云的高墙,她竟是有些忍俊不禁,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板着脸冷哼一声。 ———— 陈平安与齐景龙在铺子那边喝酒。 在剑气长城,最暴殄天物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不纯粹,使上那修士神通术法。这种人,简直比光棍更让人看不起。 齐景龙依旧只是吃一碗阳春面,一碟酱菜而已。 四周那些个酒鬼剑修们眼神交汇,看那架势,人人都觉得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年轻剑仙,酒量深不可测,一定是海量。 说不定真如二掌柜所说,到了那种‘酒桌之上我独坐,其余皆在桌底躺’的境界。 白首喜欢来这边,因为可以喝酒,虽然姓刘的吩咐过,每次只能喝一碗,但是他的酒量,一碗也够他微微醺了。 何况陈平安自己都说了,我家铺子那么大一只大白碗,喝醉了人,很正常,跟酒量好坏没屁关系。 齐景龙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觉得卢姑娘哪怕不说话,但是看你的那种眼神,其中言语,不减反增,所以你有些心慌?” 齐景龙默不作声,瞥了眼酒壶,还真有点想喝酒了。 陈平安微笑不语,故作高深。 你这情况,老子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而在此时的浩然天下,一艘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船头那边,两位同样青衫的大小夫子,正在默默赏景,一位眉心有痣、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则在跟一个皮肤微黑、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在嬉戏打闹,旁若无人。 少年飞奔躲避那根行山杖,大袖飘摇若飞雪,大声嚷嚷道:“就要见到我的先生你的师父了,开心不开心?!” 小姑娘追着撵那只大白鹅,扯开嗓子道:“开心真开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零一章 裴钱的小钱袋子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已经依稀可见那座倒悬山的轮廓。 曹晴朗举目眺望,不敢置信道:“这竟然是一枚山字印?” 种秋感慨道道:“异国他乡,壮丽风景,何其多也。” 裴钱与崔东山坐在栏杆上,转头小声说道:“两个夫子,见识还不如我多哩。你看我,瞧见那倒悬山,会感到怪吗?半点都没有的,说到底,还是光读不走路惹的祸,我便不一样,抄不停,还跟着师父走过了千山万水万水千山,种夫子去过那么大一个桐叶洲吗?去过宝瓶洲青鸾国吗?再说了,我每天抄,天底下抄成山这件事,除了宝瓶姐姐,我自称第三,就没人敢称第二!” 崔东山一脸疑惑道:“大师姐方才见着了倒悬山,好像流口水了,一门心思想着搬回落魄山,以后谁不服气,就拿此印砸谁的脑阔儿。” 裴钱有些难为情,“那么大一宝贝,谁瞧见了不眼馋。” “关于抄一事,其实被你瞧不起学问的老厨子,还是很厉害的,早年在他手上,朝廷负责编撰史,被他拉了十多位名满天下的文臣硕儒、二十多个朝气勃勃的翰林院读郎,日夜编撰、抄写不停,最终写出千万字,其中朱敛那一手小楷,真是绝妙,说是出神入化不为过,哪怕是浩然天下如今最为盛行的那几种馆阁体,都不如朱敛早年手笔,此次编,算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次学问汇总了,可惜某个牛鼻子老道士觉得碍眼,挪了挪小指头,一场灭国之祸,如同点燃一座浩然天下某些地方乡俗的敬字火炉,专门焚烧废旧纸张、带字的碎瓷等物,便烧毁了十之七八,生心血,纸上学问,便一下子归还天地了大半。” 崔东山百无聊赖,说过了一些小地方的单薄老黄历,一上一下挥动着两只袖子,随口道:“光看不记事,浮萍打旋儿,随波流转,不如人家见一是一,见二得二,再见三便知千百,按部就班,便是中流砥柱,激起光阴长河万丈浪。” 裴钱瞪眼道:“大白鹅,你到底是哪边阵营的?咋个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嘞,要不我帮你拧一拧?我如今学武大成,约莫得有师父一成功力了,出手可没个轻重的,嘎嘣一下,说断就断了。到了师父那边,你可别告状啊。” 至于老厨子的学问啊写字啊,可拉倒吧。 师父只需要一只手,三言两语,就能让老厨子甘拜下风,安心在灶房烧火做饭。 崔东山伸出手去,道:“借我一张黄纸符箓贴脑门上,我压压惊,被大师姐吓死了。” 裴钱皱眉道:“别闹,师父说过,出门在外,不许随便拿出符箓显摆自己的家底,修士扎堆的地方,容易让人眼红,一眼红就多是非,自己没错惹来别人错,再没错,打打闹闹的,也终究谈不上‘我无错’三字。至于山鬼神祇聚众的地儿,更会被视为挑衅,这可不是我瞎说,当年我跟师父在桐叶洲那边,在月黑风高的荒郊野岭,就遇到了山神娶亲的阵仗,我就是多瞧了那么一眼,真的就一眼,那些精怪鬼魅就齐刷刷瞪我,好家伙,你猜怎么着,师父见我受了天大委屈,立即回瞪一眼过去,那些原先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的山水神怪,如遭雷击,然后就一个个伏地不起,跪地求饶,连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美娇娘坐着的轿子都没人抬了,估计被摔了个七晕八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心里边,还是挺过意不去的。” 崔东山微笑道:“真话说完了,换个假版本说说看。” 裴钱哦了一声,“假的啊,也有的,就是师父站起身,与那迎亲队伍的一位领头老嬷嬷主动道了歉,还顺便与他们诚心道贺,事后教训了我一顿,还说事不过三,已经两次了,再有犯错,就不跟我客气了。” 裴钱揉了揉眼睛,装模作样道:“哪怕是个假的故事,可想一想,还是让人伤心落泪。” 崔东山笑眯眯道:“记得把眼屎留着,别揉没了。” 裴钱一拳递出,就停在崔东山脑袋一寸外,收了拳,嬉笑道:“怕不怕?” 崔东山先是没个动静,然后两眼一翻,整个人开始打摆子,身体颤抖不已,含糊不清道:“好霸道的拳罡,我一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裴钱双指并拢,一戳,“定!” 崔东山立即纹丝不动。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就是欠收拾。 片刻之后,崔东山火急火燎道:“大师姐,快快收起神通!” 裴钱双手托着腮帮,眺望远方,慢悠悠轻声道:“不要跟我说话,害我分心,我要专心想师父了。” 崔东山此后果真稳如磐石,只是仰头看着那座倒悬山,心之所向,已经在不倒悬山,甚至不在浩然天下以及更加遥远的青冥天下,而是天外天,那些除了飞升境修士之外谁都猜不出根脚的化外天魔。 不远处种秋和曹晴朗两位大小夫子,已经习惯了那两人的打闹。 曹晴朗关于修行一事,偶尔遇上许多种秋无法解惑的症结关隘,也会主动询问那个同师门、同辈分的崔东山,崔东山每次也只是就事论事,说完之后就下逐客令,曹晴朗便道谢告辞,次次如此。 曹晴朗其实算是当年藕花福地一心做仙人的俞真意之后,最早一拨感知到天地灵气变故的修道胚子,而在这一小撮修道美玉当中,曹晴朗无疑是天赋、根骨、机缘都不缺的那种存在,所以第二次遇到裴钱,当时已经走上修道之路的曹晴朗才会坦言,就算与裴钱第一次重逢,裴钱真的出手,也不会得逞,之后在那座位于陋巷旁边的心相寺,曹晴朗的出手,几次劝阻裴钱,其实颇为……仙气。 种秋带着曹晴朗走遍了莲藕天下的江湖,不提那次落魄山祖师堂挂像、敬香仪式,其实算是第一次身临浩然天下,真正意义上,离开了那座历史上经常会有谪仙人落尘世的小天下,然后来到了浩然天下这座诸多谪仙人家乡的大天下。果然,这里有三教,百家争鸣,圣贤籍浩如烟海,幸好北岳大山君魏檗,在牛角山渡口,主动借给种秋一件方寸物,不然光是在老龙城挑买一事,就足够让种秋身陷顾此失彼的尴尬处境。 当初在返回南苑国京城后,着手筹备离开莲藕福地,种秋跟曹晴朗语重心长说了一句话:天愈高地愈阔,便应该更加牢记游必有方四字。 之所以必须要在离开家乡之前,走遍福地,除了在南苑国京城画地为牢了大半辈子的种秋,自己很想要亲身领略四国风土人情之外,一路之上,也与曹晴朗一起亲手绘制了数百幅堪舆图,种秋与曹晴朗明言,此后这方天下,会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的新格局,会有层出不穷的修道之人,入山访仙,登高求真,也会有诸多山水神祇和祠庙一座座矗立而起,会有诸多好似漏之鱼的精怪鬼魅祸乱人世。 你家先生陈平安,不可能耗费太多光阴和心思盯着这座版图,他需要有人为其分忧,为他建言,甚至更需要有人在旁愿意说一两句逆耳忠言。然后种秋问曹晴朗,真有那么一天,愿不愿意说,敢不敢讲。 少年笑着点头,愿意,也敢。 种秋再问,若是你与先生,争执不下,各自有理,又该如何? 少年再答,不可争论只为争论,需从对方言语之中,取长补短,找出道理,相互砥砺,便有可能,在藕花福地,会出现一条天下苍生皆可得自由的大道。 种秋最后还问,可若是你们双方未来大道,偏偏注定只是争论,而无结果,必须选一舍一,又当如何? 曹晴朗最后回答,且行且看,且思且行。 种秋欣慰,不再问心。 如今这位种夫子的更多思虑,还是两人一起离开莲藕福地和大骊落魄山之后,该如何求学治学,至于练气士修行一事,种秋不会过多干涉曹晴朗,修行证道长生,此非我种秋所长,那就尽量不要去对曹晴朗指手画脚。 其实曹晴朗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放心的学生,但是种秋毕竟自己都不曾领略过那座天下的风光,加上他对曹晴朗寄予厚望,所以难免要多说一些重话。 大小两座天下,风景不同,道理相通,所有人生道路上的探幽访胜,无论是极大的安身立命,还是略微狭窄的治学方略,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难题,种秋不觉得自己那点学问,尤其是那点武学境界,能够在浩然天下庇护、授业曹晴朗太多。作为昔年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氏,大概除了丁婴之外,他种秋与曾经的挚友俞真意,算是极少数能够通过各自道路稳步攀登,从井底爬到井口上的人物,真正感悟天地之大,可以想象道法之高。 渡船到了倒悬山,崔东山直接领着三人去了灵芝斋的那座客栈,先是不情不愿,挑了四间最贵的屋舍,问有没有更贵更好的,把那灵芝斋的女修给整得哭笑不得,来倒悬山的过江龙,不缺神仙钱的财主真不少,可这么言语直白的,不多。所以女修便说没有了,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那白衣少年的挑刺眼光,敢在倒悬山这么吃饱了撑着的,真当自己是个天大人物了?负责客栈日常庶务的金丹女修便笑着顶了一句,说在倒悬山比自家客栈更好的,就只有猿蹂府、春幡斋、梅花园子和水精宫四处私宅了。 那少年以拳击掌,撂下一句早说啊,就那么直接带着其余三人离开了灵芝斋客栈,裴钱一头雾水,跟着大白鹅出了客栈大门,她方才其实对客栈挺满意的,一眼望去,墙上挂的,地上铺的,还有那女子身上穿戴的,好像全是值钱物件。于是她轻声询问你认得那四处私宅?崔东山笑嘻嘻,说不算全认得,不过猿蹂府的刘财神,梅花园子的主人,早年还是打过交道的,见了面把臂言欢,觥筹交错,必须得有,然后心里念着对方早死早超生来着 ,这样的好朋友,他崔东山在浩然天下茫茫多。 裴钱就愈发纳闷,那还怎么去蹭吃蹭喝,结果崔东山绕来绕去,带着三人走入一条小巷子,在那鹳雀客栈下榻! 种秋和曹晴朗自然无所谓这些。 裴钱一开始还有些生闷气,结果崔东山坐在她屋子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来了那么一句,学生的钱,是不是先生的钱,是先生的钱,是不是你师父的钱,是你师父的钱,你这当弟子的,要不要省着点花。 裴钱立即眼睛一亮,环环相扣,天衣无缝,贼有道理啊! 她立即呼喝一声,手持行山杖,开开心心在屋子里边耍了一通疯魔剑法。 之后崔东山鬼鬼祟祟离开了一趟鹳雀客栈。 裴钱也懒得管他,万一大白鹅在外边给人欺负了,再哭哭啼啼找大师姐诉苦,没用。 因为她是一位么得感情的杀手。 崔东山偷偷摸摸返回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站在廊道裴钱门外的廊道中,发现她还在屋内走桩。 裴钱缓缓走桩,半睡半醒,那些肉眼难见的四周灰尘和月色光线,仿佛都被她的拳意拧转得扭曲起来。 窗台那边,窗户蓦然自行打开,一大片雪白飘然坠下,露出一个脑袋倒垂、吐着舌头的歪脸吊死鬼。 依旧有些迷糊的裴钱凭借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额头贴了一张符箓,一步跨出,伸手一抓,斜靠桌子的行山杖被握在手心,以行山杖作剑,一剑戳去,点中那吊死鬼的眉心处,砰然一声,白衣吊死鬼被一剑击退,裴钱脚尖一点,松了行山杖不要,跃出窗台,拳架一起,就要出拳,自然是要以铁骑凿阵式开道,再以神人擂鼓式分胜负,胜负生死只在我裴钱能撑多久,不在对手,因为崔爷爷说过,武夫出拳,身前无人。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甚至可能对裴钱而言,无思无想,故而尤其纯粹。 结果看到了那个打着哈欠的大白鹅,崔东山左顾右盼,“大师姐嘛呢,大半夜不睡觉,出门看风景?” 裴钱恼火道:“大半夜装神弄鬼,万一被我一拳打死了怪谁。” 崔东山笑问道:“出拳太快,快过武夫念头,就一定好吗?那么出拳之人,到底是谁?” 裴钱愣了一下,疑惑道:“你在说个锤儿?”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我跟先生告状去,就说你打我。” 裴钱怒道:“是你先吓唬我的!” 最后两人言归于好,一起坐在院墙上,看着浩然天下的那轮圆月。 崔东山面带微笑,听说剑气长城那边如今挺有意思,竟敢有人说如今的文圣一脉,除了左右之外,多出了一个陈平安又如何,文圣一脉,文圣不文圣的,至于更加可怜的文脉道统,还有香火可言吗? 崔东山笑了笑,与裴钱说道:“咱们明儿先逛一圈倒悬山,后天就去剑气长城,你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裴钱说道:“倒悬山有啥好逛的,咱们明儿就去剑气长城。” 崔东山笑道:“倒悬山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咱们不得买些礼物?” 裴钱觉得也对,小心翼翼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只老龙城桂姨赠送的香囊钱袋,开始数钱。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我有钱,不用你掏。” 裴钱一颗颗铜钱、一粒粒碎银子都没放过,仔细清点起来,毕竟她如今的家当私房钱里边,神仙钱很少嘛,可怜兮兮的,都没多少个伴儿,所以每次数钱,都要多摸一摸它们,与它们悄悄说说话儿。这会儿听到了崔东山的言语,她头也不抬,摇头小声道:“是给师父买礼物唉,我才不要你的神仙钱。” 崔东山玩笑道:“陪了你这么久的小铜板儿、小碎银子和神仙钱,你舍得它们离开你的香囊小窝儿?这么一离别分开,可能就这辈子都再也见不着它们面儿了,不心疼?不伤心?” 裴钱捻起一颗私底下取了个名字的雪花钱,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了几下,道:“有什么法子嘞,这些小家伙走就走呗,反正我会想它们的嘛,我那小账本上,专门有写下它们一个个的名字,就算它们走了,我还可以帮它们找学生和弟子,我这香囊就是一座小小的祖师堂哩,你不晓得了吧,以前我只跟师父说过,跟暖树米粒都没讲,师父当时还夸我来着,说我很有心,你是不知道。所以啊,当然还是师父最要紧,师父可不能丢了。” 裴钱放好那颗雪花钱,将小香囊收回袖子,晃着脚丫,“所以我感谢老天爷送了我一个师父。” 裴钱想了想,“可是如果老天爷敢把师父收回去……” 说到这里,裴钱学那小米粒,张大嘴巴嗷呜了一声,气呼呼道:“我可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零二章 年纪轻轻二掌柜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风清月朗,月坠日升,日夜更迭,所幸天地依旧有春风。 两位落魄山弟子,一宿没睡,就坐在墙头闲谈,也不知道两人哪来这么多话可以聊。所幸一位曾经差点跌境至谷底的练气士,如今又走在了去往山巅路上,而且不止步于半山腰,长生路远,登天路难,别人走,有人跑,还能够一骑绝尘,便是真正的天才。另外一位个儿高了些、皮肤不再那么黑炭的小姑娘,武道破境一事,更是宛如嗑瓜子,哪怕聊了一宿,依旧神采奕奕,没有丝毫疲惫。 崔东山起身站在墙头上,说那远古神灵高出人间所有山脉,手持长鞭,能够驱赶山岳搬迁万里。 又有神灵伸手一托,便有海上生明月的景象。 还有神灵孜孜不倦奔跑在天地之间,神灵并不显现金身,唯独肩扛大日,毫不遮掩,跑近了人间,便是中午大日高悬,跑远了,便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的光景。 裴钱反正是左耳进右耳出,大白鹅在胡说八道嘞。又不是师父讲话,她听不听、记不记都无所谓的。所以裴钱其实挺喜欢跟大白鹅说话,大白鹅总有说不完的怪话、讲不完的故事,关键是听过就算,忘了也没关系。大白鹅可从不会督促她的课业,这一点就要比老厨子好多了,老厨子烦人得很,明知道她抄勤勉,从不欠债,依旧每天询问,问嘛问,有那么多闲工夫,多炖一锅春笋咸肉、多烧一盘水芹香干不好吗。 裴钱一想到这个,便擦了擦口水,除了这些个拿手菜,还有那老厨子的油炸溪涧小鱼干,真是一绝。 这次出门远游之前,她就专程带着小米粒儿去溪涧走了一遍,抓了一大箩筐,然后裴钱在灶房那边盯着老厨子,让他用点心,必须发挥十二成的功力,这可是要带去剑气长城给师父的,若是滋味差了,不像话。结果朱敛就为了这份油炸小鱼干,差点没用上六步走桩外加猿猴拳架,才让裴钱满意。后来这些家乡吃食,一开始裴钱想要自己背在包裹里,一路亲自带去倒悬山,只是路途遥远,她担心放不住,一到了老龙城渡口,见着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崔东山,第一件事就是让大白鹅将这份小小的心意,好好藏在咫尺物里边,为此与大白鹅做了笔买卖,那些金黄灿灿的鱼干,一成算是他的了,然后一路上,裴钱就变着法子,与崔东山吃光了属于他的那一成,嘎嘣脆,美味,种老夫子和曹小木头,好像都眼馋得不行,裴钱有次问老先生要不要尝一尝,老夫子脸皮薄,笑着说不用,那裴钱就当曹晴朗也一起不用了。 自家老厨子的厨艺真是没话说,她得诚心诚意,竖个大拇指。只是裴钱有些时候也会可怜老厨子,毕竟是岁数大了,长得老丑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棋术也不高,又不太会说好话,所以亏得有这一技之长,不然在人人有事要忙的落魄山,估计就得靠她帮着撑腰了。 可这种事情,做长久了,也不顶事,终究还是会给人看不起,就像师父说的,一个人没点真本事的话,那就不是穿了件新衣裳,戴了个高帽,就会让人高看一眼,就算别人当面夸你,背后也还只是当个笑话看,反而是那些庄稼汉、铺子掌柜、龙窑长工,靠本事挣钱过活,日子过得好或坏,到底不会让人戳脊梁骨。所以裴钱很担心老厨子走路太飘,学那长不大的陈灵均,担心老厨子会被邻近山头的修道神仙们一吹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便将师父这番话原封不动照搬说给了朱敛听,当然了,裴钱牢记教诲,师父还说过,与人说理,不是自己有理即可,还要看风俗看氛围看时机,再看自己口气与心态,所以裴钱一琢磨,就喊上忠心耿耿的右护法,来了一手极其漂亮的敲山震虎,小米粒儿反正只管点头、虚心接受就行了,事后可以在她裴钱的功劳簿上又记一功。老厨子听完之后,感慨颇多,受益匪浅,说她长大了,裴钱便知道老厨子应该是听进去了,比较欣慰。 崔东山在小小墙头上,缓缓而行,是那六步走桩,裴钱觉得大白鹅走得不行,晃东摇西的,只是个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只不过大白鹅不与自己师父学拳,也就无所谓了,不然裴钱还真要念叨念叨他几句拳理。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便马虎不得,不认真就真不行。 崔东山在狭窄墙头上来回走桩,自言自语道:“相传上古修道之人,能以精诚入梦见真灵。运转三光,日月周旋,心意所向,星斗所指,浩浩神光,忘机巧照百骸,双袖别有壶洞天,任我御风云海中,与天地共逍遥。此语当中有大意,万法归源,向我词中,且取一言,神仙自古不收钱。路上行人且向前,阳寿如朝露转瞬间,生死茫茫不登仙,唯有修真门户,大道家风,头顶上有神与仙,杳杳冥冥夜幕广无边,又有潜寐黄泉下,千秋万岁永不眠,中间有个半死不死人,长生闲余,且低头,为人间耕福田。” 裴钱问道:“我师父教你的?” 崔东山停下拳桩,以掌拍额,不想说话。 裴钱遗憾道:“不是师父说的,那就不咋的了。” 崔东山一个金鸡独立,伸出并拢双指,摆出一个别扭姿势,指向裴钱,“定!” 裴钱蓦然不动。 然后裴钱冷哼一声,双肩一震,拳罡流泻,好似打散了那门“仙家神通”,立即恢复了正常,裴钱双臂环胸,“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崔东山故作惊讶,后退两步,颤声道:“你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师出何门,为何小小年纪,竟然能破我神通?!” 裴钱白眼道:“这会儿又没外人,给谁看呢,咱俩省点气力好不好,差不多就得了。” 崔东山坐回裴钱身边,轻声说道:“想要水到渠成,不露痕迹,不得演练演练?就像咱们落魄山的看门绝学撼山拳,不打个几十万上百万遍,能出功夫?” 裴钱嗤笑道:“两回事。师父说了,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与人为善,诚字当头!” 裴钱一搬出她的师父,自己的先生,崔东山便没辙了,说多了,他容易挨揍。 只不过裴钱很快低声道:“回头俩夫子瞧不见咱们了,再好好练练。因为师父还说过,无论是山上还是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示敌以弱,可以帮着保命。示敌以强,可以省去麻烦。” 崔东山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落魄山别的不多,道理很多。 清晨时分,种秋和曹晴朗一老一小两位夫子,雷打不动,几乎同时各自打开窗户,按时默诵晨读圣贤,正襟危坐,心神沉浸其中,裴钱转头望去,撇撇嘴,故作不屑。虽说她脸上不以为然,嘴上也从不说什么,可是心里边,还是有些羡慕那个曹木头,读这一块,确实比自己稍稍更像些师父,不过多得有数便是了,她自己就算装也装得不像,与圣贤籍上那些个文字,始终关系没那么好,每次都是自己跟个不讨喜的马屁精,每天敲门做客不受待见似的,它们也不晓得次次有个笑脸开门迎客,架子太大,贼气人。 只有偶尔几次,约莫先后三次,上文字总算给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用裴钱与周米粒私底下的言语说,就是那些墨块文字不再“战死了在籍沙场上”,而是“从坟堆里蹦跳了出来,耀武扬威,吓死个人”。 周米粒听得一惊一乍,眉头皱得挤一堆,吓得不轻,裴钱便借了一张符箓给右护法贴额头上,周米粒当晚就将所有珍藏的演义小说,搬到了暖树屋子里,说是这些真可怜,都没长脚,只好帮着它们挪个窝儿,把暖树给弄迷糊了,不过暖树也没多说什么,便帮着周米粒看管那些翻阅太多、磨损厉害的籍。 大概就像师父私底下所说那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本,有些人写了一辈子的,喜欢翻开给人看,然后满篇的岸然巍峨、高风明月、不为利动,却唯独无善良二字,但是又有些人,在自家本上从来不写善良二字,却是满篇的善良,一翻开,就是草长莺飞、向阳花木,哪怕是隆冬酷暑时节,也有那霜雪打柿、柿子红通通的活泼景象。 与暖树相处久了,裴钱就觉得暖树的那本上,好像也没有“拒绝”二字。 上文字的三次异样,一次是与师父的游历途中,两次是裴钱在落魄山喂拳最辛苦时分,以棉布将一杆毛笔绑在胳膊上,咬牙抄,浑浑噩噩,头脑发晕,半睡半醒之间,才会字如游鱼,排兵布阵一般。关于这件事,只与师父早早说过一次,当时还没到落魄山,师父没多说什么,裴钱也就懒得多想什么,认为大概所有用心做学问的读人,都会有这样的境遇,自己才三次,若是说了给师父晓得,结果师父已经见怪不怪几千几万次了,还不得是作茧自缚,害她白白在师父那边吃板栗?板栗是不疼,可是丢面儿啊。所以裴钱打定主意,只要师父不主动问起这件瓜子小事,她就绝对不主动开口。 裴钱突然小声问道:“你如今啥境界了,那个曹木头疙瘩可难聊天,我上次见他每天只是读,修行好像不太上心,便用心良苦,劝了他几句,说我,你,还有他,咱仨是一个辈分的吧,我是学拳练剑的,一下子就跟师父学了两门绝学,你们不用与我比,比啥嘞,有啥好比的嘞,对吧?可你崔东山都是观海境了,他曹晴朗好像才是勉勉强强的洞府境,这怎么成啊。师父不常在他身边指点道法,可也这不是曹晴朗境界不高的理由啊,是不是?曹晴朗这人也没劲,嘴上说会努力,会用心,要我看啊,还是不太行,只不过这种事情,我不会在师父那边嚼舌头,省得曹晴朗以小人之心度武学高手、绝代剑客、无情杀手之腹。所以你如今真有观海境了吧?” 崔东山摇摇头,“不是观海境。” 裴钱以拳击掌,“那有没有洞府境?中五境神仙的边儿,总该沾了吧?算了,暂且不是,也没关系,你一年到头在外边逛荡,忙这忙那,耽误了修行境界,情有可原。大不了回头我再与曹木头说一声,你其实不是观海境,就只说这个。我会照顾你的面子,毕竟咱俩更亲近些。” 崔东山学那裴钱的口气,微笑道:“大师姐就是这么善解人意哩。” 裴钱皱眉道:“恁大人了,好好说话!”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两只雪白大袖飘然下垂如瀑,在裴钱眼中,也就是看着值钱而已。这都是师父的叮嘱,对待身边亲近人,不许她用心偷看心湖与其它。 曾经有位北俱芦洲春露圃的金丹客,却在崔东山大袖之上不得出,拘押了挺久,术法皆出,依旧围困其中,最终就只能束手待毙,天地渺茫孑然一身,差点道心崩毁,当然最后金丹修士宋兰樵还是裨益更多,只是期间心路历程,想必不太好受。 在崔东山眼中,如今岁数其实不算小的裴钱,身高也好,心智也罢,真的依旧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只是裴钱天赋异禀的眼光所及,以及某些事情上的深刻认知,却大不相同,绝不是一个少女岁数该有的境界。 就像先前说那裴钱出拳太快一事,崔东山会点到即止,提醒裴钱,要与她的师父一样,多想,先将拳放慢,兴许一开始会别扭,耽误武道境界,但是长远去看,却是为了有朝一日,出拳更快甚至是最快,教她真正心中更无愧天地与师父。许多道理,只能是崔东山的先生,来与弟子裴钱说,但是有些话,恰恰又必须是陈平安之外的人,来与裴钱言语,不轻不重,循序渐进,不可拔苗助长,也不可让其被空泛大道理扰她心境。 其实种秋与曹晴朗,只是读游学一事,何尝不是在无形而为此事。 对待裴钱,之所以人人如此郑重其事,视为天经地义事。 为何? 说到底,还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最在意。 在这之外,还有重要缘由,那就是裴钱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改所变,当得起这份众人细心藏好的期待与希望。 落魄山上,人人传道护道。 年轻山主,家风使然。 但是以后的落魄山,未必能够如此圆满,落魄山祖谱上的名字会越来越多,一页又一页,然后人一多,终究心便杂,只不过那会儿,无须担心,想必裴钱,曹晴朗都已长大,无需他们的师父和先生,独自一人肩挑所有、承担一切了。 今天种秋和曹晴朗,崔东山和裴钱没一起逛倒悬山,双方分开,各逛各的。 崔东山偷偷给了种秋一颗谷雨钱,借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终归不是个事儿,何况种秋还是藕花福地的文圣人、武宗师,如今更是落魄山实打实的供奉。种秋又不是什么酸儒,治理南苑国,蒸蒸日上,若非被老道人将福地一分为四,其实南苑国已经拥有了一统天下四国的大势。种秋非但没有拒绝,反而还多跟崔东山借了两颗谷雨钱。 崔东山陪着裴钱直奔灵芝斋,结果把裴钱看得愁眉不展苦兮兮,那些物件宝贝,琳琅满目是不假,看着都喜欢,只分很喜欢和一般喜欢,可是她根本买不起啊,哪怕裴钱逛完了灵芝斋楼上楼下、左左右右的所有大小角落,依旧没能发现一件自己掏腰包可以买到手的礼物,只是裴钱直到病恹恹走出灵芝斋,也没跟崔东山借钱,崔东山也没开口说要借钱,两人再去麋鹿崖那边的山脚店铺一条街。 裴钱一下子如鱼得水,欢天喜地,这儿东西多,价格还不贵,几颗雪花钱的物件,茫茫多,挑花了眼。 掂量了一下钱袋子,底气十足,她走路的时候,就眉开眼笑了。也就是这儿人多,不然不耍一套疯魔剑法,都无法表达她心中的高兴。 街道上熙熙攘攘,从浩然天下来此游历的女子修士居多,光是她们各有千秋的发髻衣饰,就让裴钱看得啧啧称,有那两髻高耸如青山、犀角梳篱的妇人,长裙宽松袖如行云,哪怕不是姿容如何漂亮的女子,也显得婀娜多姿,还有那青丝盘起、再挽一髻、珠翠如花木攒簇的女子,看得裴钱那叫一个羡慕,她们的脑阔上都是顶着一座小小的金山银山呐。 咋个天底下与自己一般有钱的人,就这么多嘞? 最后裴钱挑选了两件礼物,一件给师父的,是一支据说是中土神洲久负盛名“钟家样”的毛笔,专写小楷,笔杆上还篆刻有“高古之风,势巧形密,幽深无际”一行细微小篆,花了裴钱一颗雪花钱,一只烧造精美的青瓷大笔海里边,那些如出一辙的小楷毛笔密集攒簇,光是从里边拣选其中之一,裴钱踮起脚跟在那边瞪大眼睛,就花了她足足一炷香功夫,崔东山就在一旁帮着出谋划策,裴钱不爱听他的唠叨,只顾自己挑选,看得那老掌柜乐不可支,不觉丝毫厌烦,反而觉得有趣,来倒悬山游历的外乡人,真没谁缺钱的,见多了一掷千金的,像这个黑炭丫头这般斤斤计较的,倒是少见。 另外一件见面礼,是裴钱打算送给师娘的,花了三颗雪花钱之多,是一张彩云信笺,信笺上彩云流转,偶见明月,绮丽可人。 两件礼物到手,世俗铜钱、碎银子和金瓜子居多的小钱袋子,其实没有干瘪几分,只是一下子就好像没了顶梁柱,让裴钱唉声叹气,小心翼翼收好入袖,么得法子,天上大玉盘有阴晴圆缺,与兜里小钱儿有那聚散离合,两事自古难全啊,其实不用太伤心。只是裴钱却不知道,一旁没帮上半点忙的大白鹅,也在两间铺子买了些乱七八糟的物件,顺便将她从钱袋子里掏出去的那几颗雪花钱,都与掌柜偷偷摸摸换了回来。 修道之人,餐霞饮露,伐骨洗髓,往往越是得道多几分,愈发姿容出尘几分。 只是如崔东山这般皮囊出彩的“风度翩翩少年郎”,走哪儿,都如仙家洞府之内、庭生芝兰玉树,依旧是极其稀罕的美景。 所以一路上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颇多,而且对于不在少数的山上神仙而言,拘束凡夫俗子的礼法世俗,于他们而言,算得了什么,便有一行护卫重重的女子练气士,与崔东山擦肩而过,回眸一笑,转头走出几步后,犹然再回首看,再看愈心动,便干脆转身,快步凑近了那少年郎身边,想要伸手去捏一捏俊美少年的脸颊,结果少年大袖一卷,女子便不见了踪迹。 同行女子与扈从们一个个惊慌失措,为首护卫是一位元婴修士,拦住了所有兴师问罪的晚辈扈从,亲自上前,致歉赔罪,那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笑眯眯不言语,还是那个手持仙家炼化行山杖的微黑小姑娘说了一句,少年才抖了抖袖子,大街上便凭空摔出一个瘫软在地的女子,少年看也不看那位元婴老修士,弯腰伸手,满脸笑意,拍了拍那女子的脸颊,只是没有说话,然后陪着小姑娘继续散步向前。 走出去没几步,少年突然一个晃荡,伸手扶额,“大师姐,这一手遮天蔽日、千古未有的大神通,消耗我灵气太多,头晕头晕,咋办咋办。” 裴钱抹了把额头,赶紧给大白鹅递过去行山杖,“那你悠着点啊,走慢点。” 裴钱有意无意放慢脚步。 只是她一慢,大白鹅也跟着慢,她只好加快步伐,尽快走远,离着身后那些人远些。 少年手持行山杖,一次次拄地,悄悄转头望去,笑容灿烂,朝那女子挥挥手。 那头疼欲裂的女子脸色惨白,头晕目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心湖之间,半点涟漪不起,仿佛被一座恰好覆盖整个心湖的山岳直接镇压。 那元婴老修士稍稍窥探自家小姐的心湖几分,便给震惊得无以复加,先前犹豫是不是事后找回场子的那点心中芥蒂,顿时消散,不但如此,还以心声言语再次开口言语,“恳请前辈饶恕我家小姐的冒犯。” 少年没有转身,只是手中行山杖轻轻拄地,力道稍稍加大,以心声与那位小小元婴修士微笑道:“这胆大女子,眼光不错,我不与她计较。你们自然也无需小题大做,画蛇添足。观你修行路数,应该是出身中土神洲山河宗,就是不知道是那‘法天贵真’一脉,还是运道不济的‘象地长流’一脉,没关系,回去与你家老祖秦芝兰招呼一声,别假托情伤,闭关装死,你与她直说,当年连输我三场问心局,死皮赖脸躲着不见我是吧,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我只是懒得跟她讨债而已,但是今儿这事没完,回头我把她那张粉嫩小脸蛋儿,不拍烂不罢休。” 女子心湖中的山岳瞬间烟消云散,好似被神祇搬山而走,于是女子练气士的小天地重归清明,心湖恢复如常。 老元婴修士道心震颤,叫苦不迭,惨也苦也,不曾想在这远离中土神洲千万里的倒悬山,小小过节,竟是为宗主老祖惹上天大麻烦了。 那少年郎,是仙人境?飞升境? 老元婴心中悲苦。修士一旦结仇,尤其是山巅那拨真神仙,可不是几年几十年的小事,是百年千年的藕断丝连,怨怼不停歇。 崔东山转头看了眼暂借给自己行山杖的小姑娘,她额头汗水,身体紧绷,眉眼之间,似乎还有些愧疚。 崔东山以心声笑道:“大师姐,你才学拳多久,不用担心我,我与先生一样,都是走惯了山上山下的,言行举止,自有分寸,自己就能够照顾好自己,哪怕天崩地裂,如今还不需要大师姐分心,只管埋头抄练拳便是。” 裴钱有些闷闷不乐,以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兴致不高言语道:“可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啊。身为大师姐,在落魄山,就该照顾暖树和小米粒儿,出了落魄山,也该拿出大师姐的气魄来。不然习武练拳图什么,又不是要自己耍威风……” 崔东山笑问道:“为何就不能耍威风了?” 裴钱疑惑道:“我跟着师父走了那么远的山山水水,师父就从来不耍啊。” 崔东山摇头笑道:“先生还是希望你的江湖路,走得开心些,随心些,只要不涉大是大非,便让自己更自由些,最好一路上,都是旁人的拍案惊,喝彩不断,哦豁哦豁,说这姑娘好俊的拳法,我了个乖乖隆冬,好厉害的剑术,这位女侠若非师出高门,就没有道理和王法了。” 裴钱一想到那些江湖场景,便开心不已。 只是裴钱又没来由想到剑气长城,便有些忧心,轻声问道:“过了倒悬山,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听说那儿剑修无数,剑修唉,一个比一个了不起,天底下最厉害的练气士了,会不会欺负师父一个外乡人啊,师父虽然拳法最高、剑术最高,可毕竟才一个人啊,如果那边的剑修抱团,几百个几千个一拥而上,里边再偷藏七八个十几个的剑仙,师父会不会顾不过来啊。” 崔东山有些无言以对。 无论换成谁,也顾不过来吧。 不过如今裴钱思虑万事,先想那最坏境地,倒是个好习惯。大概这就是她的耳濡目染,先生的言传身教了。 希望此物,不单单是春风之中甘霖之下、绿水青山之间的渐次生长。 往往是那夜幕沉沉,烂泥潭里或是贫瘠土地中,生长出来的一朵花儿,天未破晓,晨曦未至,便已开花。 哪怕风雨摧折,那我再开花一朵。 更大的真正希望,是无法开花,也不会结果,许多人生就注定只是一棵小草儿,也一定要见一见那春风,晒一晒那日头。 人间多如此。 为何不善待。 经历过那场麋鹿崖山脚的小风波,裴钱就找了个借口,一定要带着崔东山返回鹳雀客栈,说是今儿走累了,倒悬山不愧是倒悬山,真是山路绵绵太难走,她得回去休息。 崔东山总不能与这位大师姐明言,自己不是观海境,不是洞府境,其实是那玉璞境了吧?更不能讲自己当下的玉璞境界,比早年宝瓶洲的剑修李抟景的元婴、如今北俱芦洲的指玄袁灵殿的指玄,更不讲理吧。 关键是自己讲了,她也不信啊。 除非是先生说了,估计小丫头才会信以为真,然后轻飘飘来一句,再接再厉,不许骄傲自满啊。 师父之外所有人的境界,大概在裴钱眼中和心中,也未必就真是什么境界。 去鹳雀客栈的路上,崔东山咦了一声,惊呼道:“大师姐,地上有钱捡。” 裴钱低头一看,先是环顾四周,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踩在那颗雪花钱上,最后蹲在地上,捡钱在手,比她出拳还要行云流水。 裴钱摸了摸那颗雪花钱,惊喜道:“是离家走出的那颗!” 崔东山吓了一大跳,一个蹦跳往后,满脸震惊道:“世间还有此等缘分?!” 到了鹳雀客栈所在的那条巷弄的拐口处,一门心思瞧地上的裴钱,还真又从街面石板缝隙当中,捡起了一颗瞧着无家可归的雪花钱,不曾想还是自己取了名字的那颗,又是天大的缘分哩。 然后裴钱就笑得合不拢嘴,转头使劲盯着大白鹅,笑呵呵道:“说不定咱们进客栈前,它们仨,就能一家团圆哩。” 崔东山说道:“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裴钱点头道:“有啊,无巧不成嘛。” 只是很可惜,走完一遍小巷弄,地上没钱没巧合。 于是裴钱就拉着崔东山走了一遍又一遍,崔东山耐心再好,也只能改变初衷,偷偷丢了那颗本想骗些小鱼干吃的雪花钱,裴钱蹲在地上,掏出钱袋子,高高举起那颗雪花钱,微笑道:“回家喽。” 到了客栈,裴钱趴在桌上,身前摆放着那三颗雪花钱,让崔东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些金黄灿灿的小鱼干,说是庆祝庆祝,不知是天上掉下、还是地上长出、或是自己长脚跑回家的雪花钱。 崔东山吃着小鱼干,裴钱却没吃。 崔东山含糊不清道:“大师姐,你不吃啊?” 裴钱趴在桌上,脸颊枕在胳膊上,她歪着脑袋望向窗外,笑眯眯道:“我不饿哩。” 崔东山便从狼吞虎咽变成了细嚼慢咽。 裴钱一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除了师父心目中的前辈,你晓得我最感激谁吗?” 崔东山知道,却摇头说不知道。 崔东山甚至更知道自己先生,内心当中,藏着两个从未与人言说的“小”遗憾。 一个是红棉袄小姑娘的长大,所以当年在大隋院湖上,所有人才有了那个胡闹。 一个是金色小人儿的好似远走他乡不回头。 这些遗憾,兴许会陪伴终生,却好像又不是什么需要饮酒、可以拿来言语的事情。 裴钱缓缓道:“是宝瓶姐姐,还有马上要见到的师娘哦。” 崔东山捻起小鱼干,笑问道:“为什么?” 裴钱说道:“我觉得吧,所有人都觉得当年是我师父护着宝瓶姐姐他们去远游求学,但是我知道师父第一次出远门,是宝瓶姐姐陪着师父,当时宝瓶姐姐还是个小姑娘,背着小小的绿竹小箱,陪着穿草鞋的少年师父,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青山绿水,所以我特别喜欢宝瓶姐姐。” “再就是师父喜欢的师娘啊,不是师娘,师父哪怕依旧可以走很远的路,还会是今天的那个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但是师父自己一定不会这么开心走过那么多年,就会走得很累很累,怎么说呢,师父可能每次遇到必须自己去解决的事儿了,只要一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有个师娘在等他,那么不管师父一个人,走多远的路,地上好像都有一颗一颗的铜钱可以捡,师父怎么会不开心嘞?” 崔东山恍然道:“这样啊,大师姐不说,我可能这辈子不知道。” 裴钱坐起身体,点头道:“不用觉得自己笨,咱们落魄山,除了师父,就属我脑阔儿最最灵光啊,你晓得为啥不?” 崔东山忍住笑,好问道:“恳请大师姐为我解惑。” 裴钱站起身,身体前倾,招手道:“与你偷偷说。” 崔东山伸长脖子,就被裴钱一顿板栗砸在脑袋上,大白鹅方才吃了几只鱼干,就打赏几个板栗。 裴钱坐回原位,摊开双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一本正经道:“知道了吧?” 崔东山瞥了眼桌上剩下的鱼干,裴钱眨了眨眼睛,说道:“吃啊,放心吃,尽管吃,就当是师父余下来给你这学生吃的,你良心不疼,就多吃些。” ———— 蛮荒天下,一处类似中土神洲的广袤地带,居中亦有一座巍峨山岳,高出天下所有群山。 山上并无道观寺庙,甚至连结茅修行的妖族都没有一位,因为此处自古是禁地,万年以来,胆敢登高之人,唯有上五境,才有资格前去山巅礼敬。 今天一位骨瘦如柴的佝偻老人,身穿灰衣,带着一位新收的弟子,一起登山,去见他“自己”。 渐渐登高,老人一手牵着孩子的稚嫩小手,另外一只袖子在天上罡风当中肆意飘摇。 灰衣老人转头望去,极远处,有个外乡人的老瞎子,依旧在那儿驱使金甲傀儡搬动大山,老人摇摇头。 被牵着的孩子仰起头,问道:“又要打仗了吗?” 老人点头道:“因为以前我不在,所以都是些小打小闹,白白给陈清都看笑话了万年。” ———— 剑气长城,大小赌庄赌桌,生意兴隆,因为城头之上,即将有两位浩然天下屈指可数的金身境年轻武夫,要切磋第二场。 女子问拳,男子嘛,当然是喂拳,胜负肯定毫无悬念。 那位二掌柜,虽说人品酒品赌品,一样比一样差,可拳法还是很凑合的。 今天城头之上。 中土女子武夫郁狷夫,屏气凝神,拳意流转如江河长流。 相距数十步之外,一袭青衫别玉簪的年轻人,不但脱了靴子,还破天荒卷起了袖管、束紧裤管。 城头两侧密密麻麻蹲着、城头之外御剑悬停的大小赌棍们,一看到这副场景,毫不犹豫,人人押注三拳、五拳、至多十拳之内获胜。 狗日的二掌柜,又想靠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以及这种拙劣不堪的障眼法,坑我们钱?二掌柜这一回算是彻底栽跟头了,还是太年轻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六百零三章 打架之人,是我师父 最快更新剑来最新章节! 拂晓时分,临近倒悬山那道大门,随后只需走出几步路,便要从一座天下去往另外一座天下,种秋却问道:“恕我多问,此去剑气长城,是谁帮的忙,归途可有隐忧。” 崔东山没有藏掖什么,笑道:“是春幡斋主人,剑仙邵云岩帮的小忙。钱能通神罢了,不值得种夫子牵挂。” 种秋自然是不信少年的这些话,想给春幡斋邵云岩递钱,那也得能敲开门才行。 只是既然崔东山说无需牵挂,种秋便也放下心。不然的话,双方如今算是同出落魄山祖师堂,如果真有需要他种秋出力的地方,种秋还是希望崔东山能够坦言相告。 对于崔东山,不独独是他种秋心中古怪,其实种秋更看出朱敛、郑大风和山君魏檗在内三人,作为落魄山资历最老的一座小山头,他们对这位少年容貌的世外高人,其实都很在意自己与此人的亲疏远近,道理很简单,名为崔东山的“少年”,心思太重如深渊,种秋作为一国国师,可谓阅人无数,看遍了天下的帝王将相和豪杰枭雄,连转去修道求仙的俞真意本心,也可看清,反而是这位成天与裴钱一起嬉戏打闹的白衣少年郎,种秋内心深处,似乎有本心在自我言语,莫去深究此人心境,方是上上策。 此处看门人,是那倒悬山辈分与大天君一般高的稚童小道士,此刻小道童不再低头看,只是直直打量着一行四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眼光。 然后这个曾经一巴掌将陆台摔出上香楼的小道童,一心四用,分别向四人问了三个问题,其中对那儒衫少年和行山杖小姑娘,问了同一个问题。 问种秋的问题,“是否愿意去上香楼请一炷香?若是香火能够点燃,便可以凭此入我门下,从今往后,你与我,说不定能以师兄弟相称,但是我无法保证你的辈分可以一步登高,此事必须先与你明言。” 若是寻常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该将这番话,视为天高地厚一般的福缘。 问裴钱和曹晴朗,“何人门下?” 问崔东山,“你是谁?” 种秋笑着以聚音成线的手段答复道:“承蒙真人厚爱,不过我是儒家门生,半个纯粹武夫,对于修行仙家术法一事,并无想法。” 曹晴朗神色自若,以心湖涟漪答复道:“浩然天下,师门传承,重中之重,晚辈不言,还望真人恕罪。” 对于这两个还算在意料之中答案,小道童也未觉得如何怪,点点头,算是明白了,更不至于恼羞成怒。 年复一年看着倒悬山的众生百态,实在是枯燥乏味,不过是想要找些意外而已。 那个小姑娘,手持雷池金色竹鞭炼化而成的翠绿行山杖,没说话,反而抬头望天,装聋作哑,似乎得了那少年的心声答复,然后她开始一点一点挪步,最终躲在了白衣少年身后。小道童哑然失笑,自己在倒悬山的口碑,不坏啊,仗势欺人的勾当,可从来没做过一桩半件的,偶尔出手,都靠自己的那点微末道法,小本事来着。 只是那个身披一副上古真龙遗蜕皮囊的少年答案,让小道童有些无语,那家伙来了没头没脑的那么一句,既未聚音成线,也没有以心湖涟漪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我是东山啊。” 小道童没有纠缠不休的兴致,低下头,继续翻,身旁大门自开。 一行四人走向大门,裴钱就一直躲在距离那小道童最远的地方,这会儿大白鹅一挪步,她就站在大白鹅的左手边,跟着挪步,好像自己看不见那小道童,小道童便也看不见她。 崔东山在老龙城登船之后,只与裴钱提醒了一件事,遇见高人,不去多看一眼,绕道而行,争取井水不犯河水。 裴钱便问如何才算高人,崔东山笑言那些乍一看便是心湖景象云遮雾绕的家伙,便是高人。一眼看过,就学那陈灵均当个真瞎子,再学那小米粒儿假装哑巴。 种秋一脚踏地,呼吸稍稍不太顺畅,只是并无大碍,几个呼吸,便习以为常。 同样是跻身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出身于藕花福地与浩然天下,其实有着不小的差异。 种秋身为国师,其实极为消耗精力和心气,等到藕花福地变成了莲藕福地,再无大道压胜,种秋又卸下了国师的担子,无论是心境,还是心力,皆是为之开阔,其实不等种秋走入落魄山,就已经是两个种秋,所以在那十年之间,种秋先是水到渠成打破了六境瓶颈,成功跻身金身境,最终在一场变故或者说是机缘之后,近水楼台先得月、却不知身在楼台得见月的种秋,再迈过了一个大门槛。 看似机缘与运气使然,实则厚积薄发而已。 曹晴朗是最难受的一个,脸色微白,双手藏在袖中,各自掐诀,帮助自己凝神定魂魄。 此法是早年陆先生传授。 裴钱比曹晴朗更早恢复如常,摇头晃脑,十分得意,瞅瞅,身边这个曹木头的修行之路,任重道远,让她很是忧心啊。 先前崔东山与她心声言语了一句,“我逗一逗那个小家伙。” 裴钱便提醒了一句,“不许过火啊。” 崔东山是最后一个走入大门,身体后仰,伸长脖子,似乎想要看清楚那小道童在看什么。 小道童微笑道:“倒悬山上,贫道的某位师侄,对于蛟龙之属,可不太友善。” 崔东山已经身形没入大门,不曾想又一步倒退而出,问道:“方才你说啥?” 小道童愣了一下,转头望去,皱了皱眉头,“你到底什么境界?” 崔东山笑呵呵道:“我说自己是飞升境,你信啊?” 小道童摇摇头。 那少年竟然吃饱了撑着,很认真与他讨论起这个其实很无聊的话题,继续问道:“那你问我作甚?我说我是元婴境,玉璞境,你便信了?你是自己信我,还是信你自己?我怎么知道你是相信你,还是相信你心目中的我,那我又该如何相信哪个你才是相信?” 小道童怔了许久,问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那少年还真就耐着不走了,就保持那个双脚已算在蛮荒天下、身体后仰犹在浩然天下的姿势,“忧患若在大道本身不在你我,你又怎么办?吃药有用啊?” 小道童彻底无言。 那少年嬉皮笑脸道:“你也真是的,先前问我是不是有病,然后我说你要不要吃药,这就给整蒙啦?” 小道童疑惑道:“你这是活腻歪了?” 少年板着脸说道:“天地生人,何以为报?终究是要以一死相报啊。” 小道童皱眉不已,合起本,打算将这个家伙整个扯回倒悬山,痛打一顿,到时候什么境界,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不曾想那人见机不妙,跑了。 片刻之后,他又一个身体后仰,与小道童笑嘻嘻道:“那本看似缠绵悱恻了大半本的松间集,真没啥看头,那痴情生最后死翘翘了,女子却未殉情,而是改嫁他人,生了一大堆的胖娃娃,你说恼不恼人,气不气?这还不算什么,最气人的,是那生投胎转世,成了那女子儿子的儿子,绝了,妙哉妙哉!” 小道童微微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缓缓道:“来,我们好好聊聊。” 白衣少年总算识趣滚蛋了,不打算与自己多聊两句。 等那王八蛋一走,糟心不已的小道童赶紧翻到结尾,蓦然瞪大眼睛,上是那花好月圆的大结局啊。 崔东山又一个返回,忧心道:“忘了与你说一句,你这是黑心商篡改后的后世翻刻版本,最早无阙卷、未删削的初版结局,可不是如此美好的,可是如此一来,销量不畅,肆卖不动啊。不信?你这本是那流霞洲敦溪刘氏的玉山房翻刻版,对不对啊?唉,善本精本都算不上的货色,还看这么起劲,哪怕是看那文观塘版的刻本也好啊。不过有套来历不明的胭脂本,每逢男女相会处,内容必然不删反赠,那真是极好极好的,你要是有钱又有闲工夫,一定要买!” 小道童问道:“你有?” 白衣少年无奈道:“我堂堂中五境大修士,花钱收藏这些不同版本的才子佳人小说做什么。” 小道童叹了口气,收起那本,多看一眼都要糟心,终于说起了正事,“我那按辈分算是师侄的,似乎没能查出你的根脚。” 那人笑眯起眼,点头道:“那就让他别查了,活腻歪了,小心遭天谴挨雷劈。你以为倒悬山这么大一个地盘,能够如我一般潇洒,在两座大天地之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对吧?” 小道童终于站起身。 刹那之间,咫尺之地,身高只如市井稚童的小道士,却犹如一座山岳猛然矗立天地间。 崔东山挥手作别,“别想着守株待兔啊,更别打关门放狗的主意啊,我这中五境大神仙的举手抬足,那叫一个地动山摇,不等你们害怕,我自己就先怕了。” 小道童就要破例一回,去剑气长城将此人揪回倒悬山地界,不曾想那位坐镇孤峰之巅的大天君,却突然以心声漠然道:“随他去。” 小道童转过头,眼神冰冷,远眺孤峰之巅的那道身影,“你要以规矩阻我行事?” 那位与小道童道脉不同的大天君冷笑道:“规矩?规矩都是我订立的,你不服此事已多年,我何曾以规矩压你半点?道法而已。” 小道童恼火不已,原地打转而走。 突然又有一颗脑袋窜出来,痛心疾首道:“被外乡人窝心,被自己人堵心,气煞我也,真真气煞我也。” 小道童真正动怒之后,便直接引发了倒悬山高空的天地异象,天上云海翻涌,海上掀起巨浪,神仙打架,殃及无数停岸渡船起伏不定,人人惊骇,却又不知缘由。 早已在山脚大门那边设置小天地的倒悬山大天君,淡然说道:“都适可而止。” 崔东山这才彻底走入剑气长城。 有些芝麻绿豆大小的道理,与倒悬山拳头最大的掰扯清楚了,那就身前万般难事,皆有人主动持刀帮着迎刃而解了。 可崔东山依旧心情不佳。 那个小道童,道法也就那样,却来历不俗,不提小道童的师父,其中一位与小道童牵扯极深的某个存在,是白玉京极高处的大人物,崔东山其实不顺眼挺多年了。 只是一想到自己只能不顺眼,却没办法立即将其按在地上教做人,只能再等等,等那机会的到来,崔东山便觉得自己实在窝囊了些。 自己这般讲理的人,交友遍天下,天底下就不该有那隔夜仇啊。 再想一想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如今的境界,崔东山就更烦闷了。 所以脸色不太好看。 裴钱忧心忡忡问道:“说话难听,然后给人打了?出门在外,吃了亏,忍一忍。” 崔东山摇摇头,难得没有与这位大师姐说些打趣言语。 文圣一脉,恩怨也好,教训也罢,师徒之间,师兄弟之间,无论谁无论做了什么,都该是关起门来打板子的自家事。 我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学生,何曾为了一己私欲而害人间半点? 什么时候,沦落到只能由得他人合起伙来,一个个高高在天,来指手画脚了? 文圣一脉,何谈香火? 当真说错了吗? 没有! 别说是整座浩然天下,只说最小的宝瓶洲,又有几人知晓那落魄山,到底挂了几人画像? 百年以来,其罪在那崔瀺,当然也在我崔东山! 也在那自囚于功德林的落魄老秀才!也在那个躲到海上访他娘个仙的左右!也在那个光吃饭不出力、最后不知所踪的傻大个! 若是将来我崔东山之先生,你老秀才之学生,你们两个空有境界修为、却从来不知如何为师门分忧的废物,你们的小师弟,又是如此下场?那么又当如何? 依旧是那么举世皆敌,孑然一身,挺直腰杆,独自仰头望向一个个天上人吗? 我崔东山? 他日死守宝瓶洲,一旦有那一洲陆沉之大忧,老王八蛋终究暂时不能死,崔东山可死。 裴钱小声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与我说说看,我能帮就帮,就算不能帮你,也可以给你摇旗呐喊。” 崔东山笑了笑,“一想到还能见到先生,开心真开心。” 裴钱点点头,然后一板一眼教训道:“那也收着点啊,不能一次就开心完了,得将今日之开心,余着点给明天后天大后天,那么以后万一有伤心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开心开心了。”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次是真的开心。 因为他突然记起,自己先生,好像这辈子最擅长的一件事,便是活下去。 崔东山抬头张望起来。 剑气长城,他还真是第一次来。 听说那个忘了是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的家伙,如今待在城头上每天喝西北风?海风没吃饱,又跑来喝罡风,脑子能不坏掉吗? 一想到自己曾经有这么师弟,当真又是个小忧愁。 崔东山眯起眼,“走,直接去城头!那边有热闹可瞧。” 裴钱怒道:“天大的热闹,比得上我去觐见师父吗?!”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我先生就在那边啊,看架势,是要跟人打架。” 裴钱一跺脚,哭丧着脸道:“这里的人,到底怎么回事嘛,就知道欺负师父一个外人!”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握紧行山杖,率先奔走如飞。 崔东山鬼鬼祟祟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纸,转头与一位师刀房上了岁数的女冠微笑道:“借的借的,我其实很穷的。” 一艘符舟凭空浮现。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喊道:“大师姐,嘛呢?” 裴钱抬头一看,愣了一下,大白鹅这么有钱?她便高高跃起,以行山杖轻轻一点渡船栏杆,身形随即飘入符舟当中。 距离那座城头越来越近,裴钱捻出一张黄纸符箓,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袖子。 师父就在那边,怕什么。 让师父瞧见了,倒还好说,不过是一顿板栗,若是给师娘瞧见了,落了个冤枉死人的不好印象,还怎么补救? 二话不说,就给师娘咚咚咚磕头,估摸着也不顶事吧。 崔东山坐在船头栏杆上,双脚晃动,大袖飘摇。 少年就像这座蛮荒天下一朵最新的白云。 剑修,都是剑修。 视线所及,满眼的剑修。 天底下杀力最大、杀敌最快的练气士,就是这些家伙啊。 裴钱只敢探出半颗脑袋高出栏杆,还要用双手护住脑袋,尽量遮掩自己的脸庞,然后使劲瞪大眼睛,仔细寻觅着城头上自己师父的那个身影。 那套自创的疯魔剑法,应该还是差了些火候,还是晚些再耍吧。 不着急,等自己先有了那头师父答应过要送她的小毛驴儿,再带着李槐他们走过了好几趟的江湖,再攒钱买把真正的好剑,在这期间还要与某个白头发文斗几场,急个锤儿嘛,以后再说。 城头之上。 大小赌棍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见过足够心黑的阿良,还真没见过这么心黑到令人发指的二掌柜。 押注那一拳撂倒郁狷夫的赌棍,输了,押注三拳五拳的,也输了,押注五拳之外十拳以内的,还是输,押注他娘的一百拳之内的,也他娘的输了个底朝天啊。别提这些上了赌桌的,就算那些坐庄的,也一个个黑着脸,没半点好,天晓得哪里冒出的那么多脑子有坑的有钱主儿,人不多,屈指可数,偏偏就押注百拳之后陈平安胜过郁狷夫!还不是一般的重注! 在剑气长城,押注阿良,好歹坐庄的还是能赢钱的,结果现在倒好,每次都是除了寥寥无几的鬼祟货色,坐庄的押注的,全给通杀了! 那个二掌柜从头到尾,便没出一拳,反而任由郁狷夫拳出如虹,如今她已经递出不下百招。 不过二掌柜不讲半点良心,全给浩然天下的路边狗叼走了,而他们这些人,若是不昧着良心的话,若是愿意实话实说,那么二掌柜虽说只守不攻,不出半拳,但是打得真是好看。 金身境的年轻武夫,能够将躲避拳罡、或是那硬接一拳,打得如此行云流水,气势十足,只说架势气度,好似剑仙出剑,也算二掌柜独一份了。 可大爷们是来挣钱的啊,你二掌柜陈平安打得再好看,能当钱花吗?能白喝十壶百坛的竹海洞天酒? 有赔本输了个精光的老剑修开始撺掇难兄难弟们,“这场打架过后,咱们找个机会,将陈平安套麻袋打一顿吧?” 有人无奈道:“这家伙贼精,到时候谁套谁的麻袋,都不好说,咱们倒是可以大伙儿一起凑钱,雇个剑仙偷偷出剑,更靠谱些。” 于是有人便试探性建议道:“听说剑仙陶文最近跟这二掌柜翻脸了,好像是分赃不均来着,而且陶文是出了名的谁的面子不给,不如花钱请他出手?不然的话,寻常剑仙,不太愿意为了些神仙钱就出剑的,毕竟这个挨千刀的二掌柜,还有个大剑仙师兄啊。” 又有精明老道的剑修附和道:“是啊是啊,仙人境的,肯定不会出手,元婴境的,未必稳妥,所以还得是玉璞境,我看陶文这般性情憨厚、耿直爽快的玉璞境剑修,确实与那二掌柜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由陶文出手,能成!何况陶文从来缺钱,价格不会太高。” 仍然有人犯嘀咕,“那陶文,万一没与二掌柜翻脸呢,到时候咱们还不得被那二掌柜一锅端喽?” 一时间人人义愤填膺,开始群策群力,很快就有人提议道:“那就婆娑洲剑仙元青蜀?婆娑洲是亚圣一脉的地盘,跟二掌柜这一脉不太对付,成不成?会不会比陶文安稳些?不都说元青蜀嫌弃酒铺坑人吗?” “元青蜀估计还是悬乎,我看高魁不错,跟庞元济关系那么好,估摸着看二掌柜碍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突然有人幽怨道:“天晓得会不会又是一个挖好的大坑,就等着咱们跳啊?” 有人叹息,咬牙切齿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子现在走路上,见谁都是那心黑二掌柜的托儿!” 其余人都沉默起来。 除了最后这人一语道破天机,以及不谈一些瞎起哄的,反正那些开了口建言献策的,最少最少有半数,还真都是那二掌柜的托儿。 城头之上,陈平安依旧不急不缓,处处避让,躲避不及,才出手格挡郁狷夫的出拳。 挨她百拳,不中一拳。 这就是陈平安的初衷。 然后顺便掂量一下曹慈之外、天下同辈武夫的最快出拳,最重拳头。 与此同时,陈平安也要一点一滴,对自己的拳意,查漏补缺,看似变幻不定,将断未断,要输不输,实则快慢有序,随心所欲,一切只在掌握中。 所以何时郁狷夫不再隐藏实力,以最快的身形,结结实实成功打中陈平安第一拳,就是陈平安真正还手之时。 同样是以最快之拳,递出最重之拳。 剑气长城,行事无忌,出拳与心境皆无碍。 与郁狷夫对敌切磋,与先前齐狩、庞元济的问剑守关,还不太一样,后者顾虑太多,难免还要小心翼翼、辛苦追求一个不输且小胜,多胜几分,便是陈平安在势力复杂的剑气长城,多出几分来自城头之巅的意外,而在事实上双方同为外乡人、更是同为纯粹武夫的郁狷夫这边,陈平安就完全无需如此多想。 就像先前对纳兰夜行所说,他陈平安自己都很好身前有敌手,拳意凝聚至巅峰,自己一旦彻底放开手脚,出拳到底可以有多快。 我辈武夫出拳! 谁不想那天下武夫见我拳法,便只觉得苍天在上,只能束手收拳不敢递! 一艘姗姗来迟并且显得极其扎眼的符舟,如灵巧游鱼,穿梭于众多御剑悬停空中的剑修人群中,最终离着城头不过数十步远,城头上方的两位武夫切磋,清晰可见……两抹飘忽不定如烟雾的缥缈身形。 等到裴钱真正见着了师父,便天不怕地不怕了,与大白鹅一起坐在船头栏杆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 看着看着,裴钱便有些心情复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师父。 自从与师父相逢后,此后又有一次次重逢,师父好像从未这般意气风发。 不是好像,就是没有。 师父心头眉头,皆无忧虑。 师父就真的只是纯粹武夫。 她的师父,此时此刻,就只是陈平安自己。 裴钱既高兴,又伤感。 她双拳轻轻放在行山杖上,微黑的小姑娘,一双眼眸,有日月光彩。 崔东山微微一笑,不知不觉,抖了抖袖子,涟漪细微,却能够为她遮掩一份异象。 符舟不远处,有老剑修驾驭一把巨剑,身后站着高高低低、左左右右的一颗颗小脑袋。 有孩子摇头道:“这个陈平安,不行不行,这么多拳了都没能还手,肯定要输!” 不断有孩子纷纷附和,言语之间,都是对那个大名鼎鼎的二掌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二掌柜好歹是咱们剑气长城的半个自家人,结果输给那中土神洲的外乡武夫,好意思? 那个老剑修只是安静观战,笑着没说什么。 反正不止他一个人输钱,城头之上一个个赌棍都没个好脸色,眼神不善如飞剑啊,看样子是大家都输了。 有个孩子转过头,望向那艘古怪小渡船上的一个小黑炭,瞧着岁数也不大。 他问道:“喂,你是谁,以前没见过你啊?” 裴钱转过头,怯生生道:“我是我师父的弟子。” 那孩子翻了个白眼,“那弟子的师父又是谁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蓦然灿烂笑了起来,“我师父,是城头上一出拳就会赢的那个人!” 那孩子撇撇嘴,小声嘀咕道:“原来是那郁狷夫的徒弟啊?我看还不如是二掌柜的徒弟呢。” 裴钱愣了一下,剑气长城的小孩子,都这么傻了吧唧的吗?看样子半点没那白头发好啊? 想到这里,裴钱迅速转头四顾,人实在太多,没能瞧见那个太徽剑宗的白首。 这就好,白首最好已经离开剑气长城了。 裴钱不再多看,还是多看看师父的出拳风采。 唉,应该是师父太出类拔萃了,在剑气长城树敌颇多啊。 惜哉剑修没眼力,壮哉师父太无敌。 城头之上,一些御剑云海中的剑仙,率先凝神俯瞰战场。 然后是稍稍察觉到些许端倪的地仙剑修。 至于其他的年轻剑修,依旧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胜负只在一线间了。 郁狷夫一步蹬地,身形风驰电掣,等到瞬间不见她身影,才在原地砰然一声巨响,激起一圈圈涟漪,郁狷夫以远超先前已经足够快的速度,瞬间来到挨了她三百三十一拳、其实根本无损战力的家伙身前,一记膝撞在他胸口,一拳跟随而至,打在那陈平安的额头之上,打得对方脑袋向后晃荡而去,郁狷夫得手即退,借助对方额头的拳意激荡、与自身拳罡砸中后的劲道回馈,郁狷夫瞬间退出十数丈。 既然自己的出拳,算不得剑仙飞剑,那就钝刀子割肉,这其实本就是她的问拳初衷,他不着急,她更不急,只需要一点一滴积攒优势,再成功砸出这样的拳十余次,便是胜势,胜势积攒足够,就是胜局! 等到郁狷夫刚刚双脚踩实地面,便觉得轰然一震。 一拳过后,郁狷夫不但被还以颜色,头颅挨了一拳,向后晃荡而去,为了止住身形,郁狷夫整个人都身体后仰,一路倒滑出去,硬生生不倒地,不但如此,郁狷夫就要凭借本能,更换路线,躲避必然极其势大力沉的陈平安下一拳。 但是下一刻,郁狷夫确实躲了,但是那一袭青衫好像就早早在那边等待自己,这是一种让郁狷夫极其熟悉的感觉,但是又陌生,因为以往对峙之人只是等在某处,不会出拳,可是今天城头之上,换了对手,就半点不会客气了,一拳落下,打得尚未彻底直腰起身的郁狷夫,她那脑袋先于背脊、双脚率先砸在地上。 郁狷夫的那张脸庞上,鲜血如开花。 郁狷夫眼神依旧平静,手肘一个点地,身形一旋,向侧面横飞出去,最终以面朝陈平安的后退姿势,双膝微曲,双手交错挡在身前。 又是一拳直直而来,只是郁狷夫并不显眼的十指手势,却绝非她所学拳架。 而是郁狷夫专门为了针对陈平安那一招拳法,这些天琢磨出来一记神仙手,可断他拳意,不成一线前后牵引! 崔东山微笑道:“有点小聪明。” 可他真正在意处,不在胜负无悬念的战场,而在战场之外的所有人,所有细微神色变化,越是面无表情之人,或是笑容恬淡之人,崔东山越感兴趣。 一拳过后,郁狷夫不再如先前那般逞强死撑,一个后仰倒去,双手撑地,颠倒身形,脚踝触地即发力,弓腰横移数丈之外。 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他所站之处,剑气退散,剑意与拳意相互砥砺,使得陈平安的纹丝不动如山岳的身影,扭曲得仿佛一幅微皱的画卷。 郁狷夫不退反进,那就与你陈平安互换一拳! 郁狷夫一冲向前,一拳递出,一往无前。 不曾想那人临近之后,似乎突然改变了注意,并不想要与她以出拳答问拳,他身形一旋,弯腰转身,不但躲过了郁狷夫一人一拳,反而来到了郁狷夫身后,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然后一路狂奔,就那么将郁狷夫的面门按在了城头之上。 崔东山轻声笑道:“大师姐,看到没,拳意之巅峰,其实不在出拳无忌讳,而在人出拳,停拳,再出拳,拳随我心,得心便可应手,这就是出神入化,真正得拳法度。不然方才先生那一拳不改路线,顺势递出后,那女子已经不死也该半死不活了。” 裴钱目不转睛,埋怨道:“你别吵啊。” 崔东山也不以为意,别看她不以为然,好像根本没记住什么,但事实上,她自己都以为看了却没记住的诸多风景,所有听了却仿佛什么没听见的天地声音,其实都在她心中,只要需要记起,可以拿来一用了,她便能瞬间记起。 郁狷夫背靠墙头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那个陈平安,“还有第三场。”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第三场了,你我心知肚明,你要是不服输,可以,等你破境再说。” 郁狷夫咽下一口鲜血,也不去擦拭脸上血迹,皱眉道:“武夫切磋,多多益善。你是怕那宁姚误会?” 陈平安点头道:“怕啊。” 郁狷夫无言以对。 陈平安这才抬头望去那艘符舟,抬起一臂,轻轻握拳,晃了晃,微笑道:“来了啊。” 裴钱一个蹦跳起身,腋下夹着那根行山杖,站在船头栏杆上,学那小米粒儿,双手轻轻拍掌。 曹晴朗走到渡船船头这边,少年也难得如此笑容灿烂。 崔东山依旧坐在原地,双手笼袖,低头致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远处城头上那位盘腿而坐的左右。 那么今日之剑气长城。 被视为香火凋零、可以忽略不计的文圣一脉。 就有大剑仙左右,有七境武夫陈平安,有四境武夫巅峰裴钱,有玉璞境崔东山,有洞府境瓶颈曹晴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