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 第一章 明朝 第二章 山河 第三章 行刑 第五章 屯田 第六章 试射 第七章 队列 第九章 乌合【早上好呀穿越者!】 第十章 遇战 第十一章 买卖 第十三章 广城 第十四章 记功 第十五章 药局 第十六章 眼镜 第十七章 胭脂 第十八章 回还 第十九章 值防 第二十章 驿站 第二十一章 梯子【新一周求推荐!】 第二十二章 火药 第二十三章 匠人 第二十四章 药筒 第二十五章 赌注 第二十六章 传警 第二十七章 指挥 第二十八章 金扇 第二十九章 放铳 第三十章 通宝 第三十一章 穗枪 第三十二章 倭寇 第三十三章 新年 第三十四章 硝石 第三十五章 总旗 第三十六章 监工 第三十七章 遥远 第三十八章 矿工 第三十九章 民变 第四十章 让路 第四十一章 中人 第四十二章 狼马 第四十三章 望远 第四十四章 备战 第四十五章 戚军 第四十六章 屯兵 第四十七章 伍端 第四十八章 攻山 第四十九章 伤亡 第五十章 增兵 第五十一章 绕袭 第五十二章 攻寨 第五十三章 军令 第五十四章 火箭 第五十五章 百虎 第五十六章 发熕 第五十七章 林炮 第五十八章 地雷 第五十九章 初犯 第六十章 碗口 第六十一章 水陆 第六十二章 督军 第六十三章 撼山 第六十四章 十倍 第六十五章 浪费 第六十六章 白搭 第六十七章 枯骨 第六十八章 室山 第六十九章 渔利 第七十章 跃阵 第七十一章 烧七 第七十二章 蒙师 第七十三章 举人 第七十四章 征尘 第七十五章 分赃 第七十六章 炸膛 第七十八章 铳床 第七十八章 大收 第七十九章 结余 第八十章 月港 第八十一章 抗命 第八十二章 兰花 第八十三章 秋雨 第八十四章 军匠 第八十五章 画图 第八十六章 首功 第八十七章 功绩 第八十八章 督抚 第八十九章 鼓腹 第九十章 驴子 第九十一章 雪酒 第九十二章 高楼 第九十三章 病态 第九十四章 衙门 第一章 香山 第二章 乱象 第三章 番教 第四章 关铳 第五章 番夷 第六章 倭婆 第七章 战船 第八章 陈璘 第九章 潮水 第十章 走广 第十一章 书信 第十二章 三月 第十三章 干亲 第十四章 蜈蚣 第十五章 大海 第十六章 佳肴 第十七章 乘凉 第十八章 告状 第十九章 图纸 第二十章 药匠 第二十一章 手铳 第二十二章 老幺 第二十三章 初战 第二十四章 洒银 第二十五章 海寇 第二十六章 解急 第二十七章 说项 第二十八章 周密 第二十九章 大佛 第三十章 问询 第三十一章 解决 第三十二章 金子 第三十三章 登澳 第三十四章 干净 第三十五章 驻军 第三十六章 长剑 第三十七章 吓唬 第三十八章 大鱼 第三十九章 三寸 第四十章 炮击 第四十一章 地盘 第四十二章 堪舆 第四十三章 道理 第四十四章 挺美 第四十五章 腰牌 第四十六章 如何 正文 上架感言 正文 >第四十七章 重铳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摒弃 正文 第五十章 引商 正文 第五十一章 作价 正文 第五十二章 丝绸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操炮 正文 第五十四章 船厂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虎蹲 正文 今天章节十二点半发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烽火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复仇 正文 第五十八章 轰击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逼供 正文 第六十章 广海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棺材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引火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破城 正文 第六十四章 海波 香山千户所 第六十五 换铁 香山千户所 第六十六章 媒人 香山千户所 第六十七章 来袭 香山千户所 第六十八章抢掠 香山千户所 第六十九章 火炮 香山千户所 第七十章 寒毛 香山千户所 第七十一章 等人 香山千户所 第七十二章 宝刀 香山千户所 第七十三章 捉鳖【七夕加更】 香山千户所 第七十四章 夺门 香山千户所 第七十五章 借刀 香山千户所 第七十六章 急行 香山千户所 第七十七章 齐驱 香山千户所 第七十八章 转舵 香山千户所 第七十九章 铁锁 香山千户所 第八十章 疾风 香山千户所 第八十一章 骤雨 香山千户所 第八十二章 接舷 香山千户所 第八十三章 黑船 香山千户所 第八十四章 置换 香山千户所 第八十五章 检视 香山千户所 第八十六章 指挥 香山千户所 第八十七章 孤独 香山千户所 第八十八章 燕归 香山千户所 第八十九章 狱霸 香山千户所 第九十章 商量 香山千户所 第九十一章 后效 香山千户所 第九十二章 产业 香山千户所 第九十三章 回信 香山千户所 第九十四章 牦牛 香山千户所 第九十五章 林凤 香山千户所 第九十六章 买卖 香山千户所 第九十七章 手册 香山千户所 第九十八章 鲨船 香山千户所 第九十九章 百废 香山千户所 第一百章 封赏 香山千户所 第一百零一章 争锋 《开海》正文 第一章 悬赏 《开海》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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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将军骑高头大马在队伍最前趾高气扬地踢踏前行,其身后训练有素的旗军踩着战鼓轰隆,整齐划一地扛铳以密集方阵直前,就行军布阵来看,谭纶认为这虽然在遭遇战中不如戚家军的行阵朴素有效,但也够了。 这更整齐、更好看,也更有威势。 皇帝在蒙古人面前落了面子,夹枪带棒地回敬一句,可是城楼上朝中诸多大员为陈沐抹了把汗。 谓君无戏言,皇帝既然开口说万全防线以后是陈沐的,那以后就是陈沐的,他的兵要是表现不好,在大阅中令皇帝难堪事小,死只死他一人;若没有本事却丢到万全防线,不能震慑北虏,将来死的可就不是只他一人了。 所有人都在看谭纶,城上朝廷大员只有他最知兵。谭纶颔首,人们就知道——陈沐是可以的。 就连隆庆皇帝见到谭纶颔首,心里也松了口气,不过这气儿才刚上到一半,又因瓦剌部使者多和沁的笑言把心提了起来。 年轻的瓦剌准格尔酋长多和沁戴着豹尾大帽,看着城下陈沐正走来的方阵冷言道:“大明天子依仗的军队连一根矛都没有,难道是打算在鞑靼骑兵近来时用火铳敲死他们吗?” 说着,他挤着眼睛看向俺答部下使者,残忍地笑道:“还是说,他以为单凭火器就能打死右翼三万户的圣狮!” 蒙古圣狮,是草原上人们对俺答能征惯战的赞誉。 隆庆皇帝很想看仔细看清陈沐的军队究竟拿着什么兵器,险些离开龙椅,但他没有。 因强势并坚信二龙不相见的嘉靖皇帝给隆庆皇帝带来伴随一生的阴影,使得如今的皇帝即使掌握天下权柄,依然显得生性有些懦弱,但他已经很努力了,他装作镇定地轻笑一声,并未说话,把不安的手藏在圆领龙袍的大袖里。 隆庆皇帝永远不需在这样的情况下担心,因为在他身边永远有一个护徒狂魔,高拱。 “是老夫听错了?” 小心眼的高阁老转过头来,并不昏花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 今年他已有五十七岁高龄,虽然年龄到了但耳朵并不顺,皱起眉来就连胡子都被气的一翘一翘。 人有逆鳞,隆庆皇帝就是高阁老的逆鳞,他走近几步,近乎蛮横地推开中间的大汉将军,脸贴脸地对上年轻力壮的多和沁,顿了顿才后退一步,不屑地笑了。 “据老夫所知瓦剌刚与俺答联姻,使者话里的意思,是希望俺答死在万全城外被陈将军用铳打死?” 多和沁哑口无言,他确实是这么希望的,俺答在漠西把瓦剌欺压的太厉害,瓦剌四部没有谁不希望俺答死在与明朝的战争中,但当着俺答使者这话他不能这么说,只能缓缓摇头。 “很多火炮,陛下。”在高拱与多和沁争锋相对时,另一位此时宝剑藏锋的次辅则走到龙椅旁边,扶着隆庆皇帝的手,道:“您一定想看看,重炮走得很快。” 这位次辅眉目轩朗,美髯及胸,袍服洁净折痕分明,虽轻声笑着不动声色,却暗暗轻拍皇帝手背,放缓仪态扶着皇帝至城垛女墙,道:“鼓声正急,臣听人言陈将军铳为天下利,人们说他的炮比铳更利。” 他是张居正。 鼓声确实更急了,因陈沐认为戚家军极为精悍,纪律性不亚于他的旗军,单单齐步恐怕不能在观赏性上胜过戚家军,所以在操练中专门着重联系持铳奔袭,而且要求与齐步前进一样。 最大的难点不在旗军,而在驮马。 好在它们学会了。 今日这条御道饱经人踩马踏的摧残,把营地的尘埃都带到御道上,当他们跑起来那些尘土被卷在身后,黄蒙蒙一片。 陈沐是最后一支受阅部队的指挥官,尽管他的官职不应当安排在最后,但冯保与几位次辅商议后为避免后面的大阅太过乏味,将他安排在最后。 因为阅兵,其实并没有太多新意,很多人来之前根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来了之后又没有准备时间。 尽管其中有戚继光那样唱着军歌令人眼前一亮的军队,但也有像辽东新任总兵的具装甲骑,像一堵墙般冲锋而过;或大同总兵马芳的骑兵,城上人还没反应过来已一阵风般离开,留下满地不知何时射出的羽箭。 更有诸卫军士平平无奇的刺杀射击,但正因如此,人们才对陈沐寄予厚望。 有资格在城楼上观礼的都知道,这次阅兵实际是陈沐的点子,他应该能给皇帝带来些许惊喜。 “立定!” 鼓声稍缓,方阵由跑动转为齐步,接着在一声简短的军令中立在城下,五百个斜握鸟铳的旗军稳稳地全部停住,驮马嘶鸣里,阵形方正,无丝毫凌乱。 旌旗猎猎,东风卷着烟尘擦肩而走,当旌旗停摆,那些着甲持铳的武士面北而立,领军者翻身下马抱着兜鍪,披发仰头向城上望着,抬起右手成拳。 五百旗军下拜,三十一门火炮的炮首都被调成俯首模样。 陈沐单膝拜倒,低头对城上高声道:“陛下,末将陈沐,皇命所在,愿为驱驰!” 他本来想说指哪儿打哪儿之类的话,但觉得那样太粗俗了,讨好满分但毕竟还有外国使节,会让宗主国在朝贡国面前丢份儿, 说罢,陈沐也没指望听见城头的回应,起身翻身拨马面南,抽出腰间佩刀。 旗军起身面南,火炮快速卸下,向调转炮首面南,就在陈沐想要继续对旗军下令时,他听到身后城上传来尽量洪亮且陌生的声音。 “陈将军,倘南面为北虏,朕命你,重现拒马河之战法,” 陈沐笑了,正好他没带矛,重现拒马河,别说是北虏,就是变形金刚都用不着他冲锋。 当然了,他也没准备完全像拒马河表现一样,他挥刀下令道:“小旗箭,放!火炮、鸟铳,校位预备,轮射阵形!” 尽管他一口气做出三道命令,实际上还有一句他没说,他只是抬手握拳,旗军就已经动了。 有人在阵前倒出一条线的火油,有旗军执火把在旁侍立,小旗箭曳着尖啸声在木人中炸开,预备三排轮射的南洋旗军每人腰间都塞着两颗掌心雷。 陈沐勾起嘴角,露出森森白牙。 炸个痛快! 却北蛮 第六十二章 炮鸣 小旗箭飞舞并未引起隆庆皇帝的重视,尽管这赢得兵部尚书谭纶的赞叹,但对隆庆皇帝而言,那不是什么新鲜事物。 火箭而已,谁没见过? 没错,隆庆皇帝确实没见过,但他真的没有丝毫惊讶。 皇帝没有物欲,不论是见到什么,都只会有一个问题但并不存在想法:这是这个天下的东西吗?如果是,那没什么关系,那是他的;如果不是,那就假的,也没什么问题。 他有欲望,但并非物欲,当他想要什么,得到了也不会满足,因为那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天下没有任何东西不属于他。 像这种嗖嗖嗖乱飞的东西,隆庆皇帝只在炸开时看了一眼就失去兴趣。 这是大明所拥有兵器,那些比寻常短上许多的铳、那些比寻常粗上很多的炮,那是大明的兵器。兵器是自己就会造出来的,像陈将军这样出色的子民也是自己就会生出来,有什么好惊讶的。 区区一根火箭——隆庆皇帝放下玉质外壳的望远镜,身边的陈矩当即接过望远镜,皇帝先看向左侧目不转睛的鞑靼与瓦剌使者微张着口,再看向右侧柳成龙等朝贡国使者赞叹的模样,皇帝原本就笔挺的脊梁站得更直了。 他更在乎那三十一门尚未轰响的火炮,因为这个,这一次,可以让那些无法让他代天覆帱万国、无法照临所及的北土游民知道大明天子的威仪不容挑衅。 臣服。 在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傍晚,伴着晚霞大明隆庆皇帝朱载垕面容尽可能严肃并带有天子威仪,但微微抿着嘴角露出藏不住的笑意与紧张,他在心里疯狂呐喊。 让他们知道!陈将军! 让他们知道夫天下万国者胡越一体! 让他们知道兮日月光耀下华夷一家! 让他们知道我中国自古为王者无外! 砰砰,砰砰! 硝烟在旗军面前弥漫,这一次赵公明在世都不好使了,因为旗军知道他们与生俱来侍奉的帝王就在百步之外的城楼上看着他们,甚至有人紧扣扳机的同时落下泪来,尽管泪水模糊视线,但这对他们来说正好。 模糊的眼眶与弥漫的硝烟仿佛能令他们产生幻觉,仿佛一切又回到拒马河之战,他们的手因紧张或兴奋不断颤抖,当塞上王者俺答的铁骑越过长城边塞践踏他们的家园,大明三军皆败北虏兵锋抵近北直隶。 那是他们许多人一生中最荣誉的战斗,用他们的铳击碎入侵者的甲胄,用他们的刀割下入侵者的头颅。 仿佛旧日重现,只是天很蓝、云很低,鼓声未起而炮声未响,他们听见有人战马被火铳齐射惊得人立而起,马上骑士勒住坐骑脖颈高呼:“向前轮射!” 前排放铳不再后撤,在原地站定装药,身后的旗军抢上前来持铳射击,铳声甚至比在拒马河战壕中更加连贯紧凑,旗军训练有素的战术动作远远超出陈沐的预料。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旗军拥有如此高昂的士气,哪怕他们身陷绝境、哪怕他们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哪怕开出高额赏格,从来没有。 或者说他根本想象不到,面对木头与泥土垒出的敌人军阵,他的旗军会焕发出如此生机。 这甚至让他相信,哪怕面前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没有丝毫掩体,哪怕同样面对吉能部无边无沿的万众骠骑,只要皇帝在城上看着,他们能杀穿敌阵战至最后一人。 军阵因向前快速而密集的轮射稍稍散开,人与人之间不再那么密集,留出够一人通过的空隙,他们也无法再保持绝对的方阵,而像一条绵延开的斜线,但城上城下,没有人能看清这个。 他们只能看见由五百旗军组成三道鸟铳防线快速向前跨步,步定铳发、铳息步走,整支军队时刻隐匿在硝烟中,只有铳口快速射击的火光在烟雾里隐现,还有数十步外——如簧的铅弹把密集而高大的木牌打得千疮百孔。 “击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陈矩在城上攥着拳头,低声说了句话,身旁的倔老头高拱头都不转问道:“右监说什么?” 隆庆皇帝意犹未尽地将目光从城下收起,转到陈矩脸上。 陈矩拱手道:“鼓声不绝,炮击不断。陛下,这是陈将军在拒马河对臣的军令。” 轰! 城下十八门二斤炮轰响,声音不算大,和京营那些佛朗机炮差不多,但炮弹更有力,几乎肉眼可见,十多颗手臂粗的铁弹几乎同一时刻越过前线旗军头顶近丈,像狂风般扫过五百步外十余道木牌。 那些早已被鸟铳射得千疮百孔的木牌轰然碎裂,在永定门难炸成漫天木屑。 旗军依然在前进,仿佛并未受到炮声影响,他们继续向前,机械地装弹塞药,并向目光齐平的方向射击。 隆庆皇帝拿过玉望镜,仅仅扫了一眼捕捉到漫天木屑飞扬,接着镜随目转,定在俺答使者与瓦剌使者苍白的脸上。 轰轰! 这一次的炮音比先前要震撼得多,声音几乎可以与过去千斤狼机媲美,但人们见到过千斤佛朗机试射却大多未亲眼见过十二门千斤佛朗机同时齐射。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十二门五斤炮在城下不足百步之地炸响,即使有些火炮的炮膛已经变形,重新大致钻平后不再那么精准,但此时所有人想要的显然也并非精准。 五斤炮堪堪轰击一轮,陈沐军已经攻至百步之外,巨大弹丸自空中呼啸而过,碾碎数百步外近十丈土方、木垒,统统扫过,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五斤火药轰出的五斤铁球。 当炮声响起,尽管陈沐旗军放铳已意义不大,但他们仍旧向前轮射,并在他们军阵之前,一次次爆开火光与铁片四射。 他们向前轮射的太快,显然已赶不上早做好准备的火油线,但这并不妨碍旗军在射击站定后用随身火折引燃掌心雷四处抛射。 十斤炮在城下炸响,巨大震动仿佛能让人感到城墙都受到气浪冲击而震动,当然这只是巨量火药在铁芯铜壳中炸响带来的错觉。在惊人的错觉里,鼓声停止,但二斤炮五斤炮停止却依然在人们脑海轰鸣大作,隆庆皇帝矜持地笑。 火炮轰鸣似乎对生性懦弱的皇帝加强勇气有很好的疗效,他转头用前所未有的威仪嗓音对多和沁喝问道:“准格尔台吉,朕的将军还需要长矛?” 多和沁人畜无害地看向隆庆皇帝,他就看见大明天子朝他张嘴说了句话,但说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觉得幸灾乐祸。 如果在这样的狭长地带碰上这支军队,不能骑兵绕至背后仅可正面强攻,除非他们弹药绝尽,否则不可能冲过去。 他们的战马会被密集火炮惊吓践踏自己的勇士,接着死在鸟铳之下;但这与多和沁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远在大漠西北,与明朝并不接壤,会遇见下面这个妖怪的只有俺答。 尤其当这支擅长防守的军队出现在长城上时,俺答会做噩梦的。 皇帝问完就转过头去,多和沁究竟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都不重要,即使他回答了什么,皇帝也听不清。 他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城头上每个人都是如此,掌握帝国最高权柄的贵人们不能再彬彬有礼地交流了。 他们需要大喊。 天色将暗,两刻时间里,南洋旗军将一千五百步所有木垒土方碾碎轰平。 作为隆庆大阅六镇兵马中狂轰滥炸最长时间的将军,陈沐带着他的旗军在城下行礼,他听见冯保在城上高声问道:“陈将军,陛下问你,那门炮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那门炮叫十斤炮,因其弹重十斤!” “十斤?” 隆庆皇帝已从谭纶处得知陈沐的炮为他亲手所做,但这名字着实令皇帝……这炮分明重逾千斤,就起个这么随便的名字,这令皇帝感到丢人,为陈将军匮乏的辞藻感到丢人,他对谭纶大声问道:“陈将军他,他识字么?” 谭纶抿抿嘴唇,面色有些复杂,叹了口气,离皇帝近些,尽量用别人听不清但还要让耳朵暂时不太好使的皇帝听清,既要压着还要洪亮,这感觉难受极了。 他说道:“他是去岁广东乡试武举,官已至极,今年未再考进士,臣调过他的试卷,写的是大明海政,要为陛下开万里海疆,有些见地,但字不甚雅。臣以为似昭武将军这般材勇,何况武举严格,不会专程寻如此跛陋书匠代笔。” “哈,字不雅无妨,把他的考卷送到文华殿吧,不,请谭卿为朕誊写一份再送文华殿。”隆庆皇帝说着看向自裕王府时便看护他、为他遮风挡雨的高拱,问道:“老师,宣府总兵官领镇朔将军,其中朔为何意?” 高拱看着隆庆皇帝顿了顿,向城下看了一眼,这才道:“陛下,朔为北,镇朔,即古意镇北。” “朕明白了。”隆庆皇帝这一次不再让冯保传话,按着城垛对陈沐问道:“朕问你,这火炮,我宣府可造?” “回陛下,一年可造!” “朕再问你,这火炮,我九边可用?” “回陛下,两年之后,东南西北皆可用!” “好!朕封你这炮,为镇朔将军,名……镇朔将军陈公神炮!” “朕也封你,镇朔将军宣府总兵、万全都指挥使司掌印指挥使,于宣府备寇、练兵、造炮、率民南归,仿蓟镇故事,为宣府总理,你可能担当?” 陈沐解下头盔高呼拜谢,他好像打开了皇家大礼包第二级。 其实他很想告诉隆庆皇帝一件事,宣府总兵地位崇高但没什么关系,可现在就让我做都指挥使,以后还能封我什么? 陈沐想呀——这样用人是不对的。 却北蛮 第六十三章 稍安 一步登天了。 尽管品级上升没多少,但陈沐在乎的显然是权力,手上的权力。 万全都司给他领导所有卫所的权力,宣府总兵给他节制宣府所有兵事的权力——这意味着他的权力,随皇帝一句话膨胀数十倍。 其实陈沐对隆庆皇帝封他的炮为镇朔将军陈公神炮,并不满意。 非常不满意! 叫什么将军都好,但带上他的名字就不好了。 因为陈沐觉得十斤炮得到皇帝赐名后,在不久的将来蓟镇将会出现这样的一个情景,当青山口遇到袭击时,会有一个做把总的死小孩在战场上喊出这样的话。 ‘把我爹拉出来!’ 陈将军认为这非常不好,所以在他得到朝廷封赏官职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信戚继光,当然少不了作为后辈非常尊敬的拉关系与感谢,最重要的是,多让小陈把总学学车营、学学佛朗机,十斤炮那种大玩意儿不是小孩玩的,让他离远点。 实际上后面也还是写信,写给首辅、几位次辅、写给陕西宣大总督王崇古、写给兵部尚书谭纶与侍郎吴桂芳刘焘,为了向他们请示。 不单单为释放善意,他也确实需要了解宣府,这跟单单万全防线不同,比方说他的职责之一还有引边民南归,这项职责如何做,他就不太清楚。 当然也少不了写给南京工部尚书张翰的信,那位老爷子对他有知遇之恩,尽管他早在听说张翰调往南京后就去信,不过此时他显然需要再去信一封——借人。 工部工头虽贪渎、工部匠人虽懈怠,但无论如何都不可否认,天下间最优秀的匠人受工部调遣这个铁律。 以前他是没能力,对工部敬而远之,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拿到一镇总兵之权,他已经有资格向工部提一些要求,获取一些帮助。 皇帝让他去造炮,但陈沐不可能到宣府只干练兵、备寇、造炮、带回边民这四件事的。 笑话,陈将军的卫所可能只干这几件事么? 其实陈沐更想借此机会向朝廷告假回广东一趟,明年再回来,为两件事。 他确实该结婚了,没有人把事拖这么久的,但他没有办法,只能向播州去信一封说明情况。 值此与土默特议和之时,连兵部尚书侍郎得病都走不开,更别说他这受命镇守宣府的边臣大将,就是想回去生儿子都不可能! 除了结婚,陈沐也想回南洋卫看看情况。 因为随着他受封万全都指挥使,过去南洋卫指挥使的官职被正式解去,最理想的情况是白元洁能接任指挥使,那是不影响南洋卫发展最好的情况。 但这件事并非陈棉花能绝对控制,最多只能借熟人谭纶未回乡养病前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谭纶未必会买账便是。 如果他一直是南洋卫指挥使,那么没问题,哪怕他当完只要有朝廷世荫,儿子接着当都没事。但当他手握北方万全防线都司大权,还想攥着南方边卫不撒手,则未免把手伸得太长令人厌烦。 兵部。 “白静臣了解情况,他知道卫军应该怎么练,部堂,南洋卫港正给朝廷造大船,能放十几门炮的大船,不是佛朗机那种小玩意儿,就是永定门下陛下赐名镇朔将军的千斤重炮,那是船炮。” 陈沐翻出包里张永寿这次送来卫港大鲨船的构图,递给谭纶,道:“三十艘,三十艘五百七十料的炮船已经下水,其中交给广东水师参将陈朝爵巡行外海,他的舰队由六艘五百料大鲨船与十二艘二百六十料鲨船组成,如果再碰上倭寇,一轮齐射就能把他们的小船轰碎!” “如果现在南洋卫换指挥使,这一切停下来,那这些都没了,船会坏、人会死。十年二十年后,卫所依然松惫……” 谭纶一直静静听着,等陈沐说罢,这才道:“陈将军,没有倭寇了,我等已将其杀绝。” 谭纶也是南将,尽管他是文官,可实际上他才是亲手杀死倭寇最多的明朝将领,以知府的身份。不靠鸳鸯阵、不靠鸟铳火炮,唱一台大戏持一柄腰刀,他自己都不知道杀死多少倭寇。 他太清楚,只需要看一眼船图就明白,这东西不是为倭寇而生的,与倭寇相比,这样的战船就好像用大炮去打蚂蚁一般。 “这种船,是为你在广东武举乡试里所做海政,你想面南开战,去夺马六甲。”谭纶一语中的,此言即出,就连一旁饮茶的吴桂芳都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只有侍郎刘焘不明白谭纶说的是什么,就听谭纶接着道:“你在南洋卫,为的都是这件事。” 陈沐没有说话,他没想到谭纶看过他的武举试卷,但兵部堂中对此最震惊的绝非陈沐,而是吴桂芳。 往事历历在目,吴桂芳一直是欣慰的,他在两广提拔一个在战事中初显峥嵘的小小总旗任千户,破格至极。如今堪堪几年过去,那个小总旗以战功以材勇官拜镇朔将军,领万全防线,他是应当欣慰的。 但他昏花的老眼想象不到,那个小总旗想做的比这个要多得多。 他以为镇服濠镜澳上的番夷,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继续维持下去,就很好,却没想到陈沐想面南开战,打到马六甲去。 最重要的一点,陈沐在此时表现出的沉默,是说明谭纶说对了——他就是要开战,要打马六甲。 “大明的威胁,是北方,你看见了,虏骑南下轻则破大同山西,重则兵临京师。”谭纶攥手成拳锤在茶案,道:“千疮百孔之下,何来余力面南开战,有百害而无一利!” “大明有许多百姓,可你知道为何你兵镇宣府,陛下依然让你率民南归?天有好生之德,兵为不详,陛下不愿让百姓死于非命。” “你知道百姓是什么样子,也许你想,百姓总会死的,可死于死之间,有大不同;他们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饿死、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病死,那是当地官吏不作为,可罢免可整治,可励精图治!当他们在塞外、在海外,在我大明所鞭长莫及之地像野狗般为人宰杀,你怎么办!” 谭纶摇摇头,看向陈沐:“你没办法。” “我以为大明的问题不在南倭北虏、不在文恬武嬉、不在贪腐也不在过于富庶或国库贫穷,而在稳定。”陈沐也跟着摇头,“自建国初就是如此,稳定,各级官吏要的并非进步而是稳定,现在可以稳定,名臣满朝武材遍地,大明当然稳定。” “三十年五十年后呢,谭部堂、吴侍郎……请容沐恩晚辈告辞。” 说服不了人,陈沐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下去,说得多了仿佛他是个愤怒青年。 “陈将军!” 陈沐已经起身走出几步,被谭纶叫住,谭纶也已起身,他对陈沐道:“老夫要请假还乡,会告诉五军都督府,仍以白静臣代南洋卫指挥,先把宣府做好吧,海政的事,决定不在你我,稍安勿躁。” 陈沐转身行礼,缓缓走出兵部。 却北蛮 第六十四章 不忘 谭纶的字很好。 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 字写的东西不太好,里里外外表露出一种八股初学者极力想要做好但写出狗屁不通的文字。 但有些地方修辞也是极好的,在文华殿作为明经筵侍读的兵部尚书谭纶见到皇帝诧异的眼神,无可奈何地点头道:“是臣稍作修饰,但仍有修无可修之处。” 好在隆庆皇帝对这篇文章的期待并不,他并不期待。 给火炮以弹重定名,头脑匮乏到这种程度的将军,隆庆皇帝对其文章华美一丁点儿的期待都没有! 太务实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隆庆皇帝又觉得这篇文章做的还不错,“他的想法,与父皇不谋而合。” 因为陈沐海政的出发点,在于银钱,当然不止银钱,对陈沐来说银钱只是取得资源的筹码,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这种极其重视财政的理念像极了嘉靖。 嘉靖皇帝二十年不上朝,但大明朝最根本的财权始终在皇帝手上,那就是大明的根儿。 隆庆皇帝显然没有这个能力,他缺少嘉靖那种聪明至极的控制力,所以他会省钱。 喜欢吃果子馅饼,御膳监做个馅饼要五十两,好,朕不吃了;喜欢吃驴肠,做驴肠需要杀一头驴,再加上皇宫内贪污之下各项物价飞快上涨,好,朕也不吃了。 他就这样给明朝一年剩下几万两,够一场局部小仗的奖赏抚恤。 但他不会像嘉靖皇帝那样开源,一味节流自己没过好,而隆庆朝其实比嘉靖朝还缺钱。 这种情况下,陈沐的《近海卫所七事疏》就很有意思了,通篇其实没太多提到钱的地,但处处又要用钱,开源节流一个不少,不但符合过去嘉靖皇帝的看法,在隆庆皇帝看来也很受用。 七事之下,处处用钱,但没任何一句话提到向朝廷要钱,反而将开军器局、挖矿种药、织布制绸这些筹集军费的方法说个清楚,深得皇帝之心。 什么是好大臣? 知道给国库省钱,还能给朝廷把事儿办好,就是好大臣。 镇朔将军没找错人,这是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隆庆皇帝颇有赞许之意地颔首,不过他赞许的不是陈沐,是谭纶。谭纶说的没错,陈沐这篇东西,就是拿给神童张居正都改不好,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他没见过的文风,譬如说列举数据。 天知道陈沐把巨量数据加进八股文内还保持基本对仗有多难! “张卿,户部该预来年岁入,能结余多少?” 隆庆皇帝逐条阅读,头都不抬地问。张居正坐在一旁毫无衔接,当即报道:“陛下,来年预入还未出来,因广西韦贼降服,两广削减开支,南方平静,能多一百八十万两银。但北方与土默特议和之事悬而未决、朵颜三卫蠢蠢欲动,北边或再增经费。” “且睢宁等地今年又决口,连年筑堤连年摧,肥了上下官吏苦了两岸百姓,今明两年必须把三万丈长堤修成。南方省下的军费填补这里,阁臣在八月议启用前些年丁忧归故的潘学良,治黄需他,其束水冲沙法甚为精妙,明年就要将此事做成。” “故,臣预计来年岁入两千七百至三千万,支两千八百至三千二百万,比去岁前岁要好,最多亏空二百万。若无战端,国库且能盈一百两。” 张居正说罢才把目光从书册上收敛抬头,合上书起身踱出两步,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咬紧牙关,当他转过身,才语气正常地说道:“国朝需休养生息,臣以为有五大患。” “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匮。” “臣以为,待与北面停战后,以三年五载使太仓余钱,再以十年将这些弊病一一革除,以富国外示羁縻、内修守备;再以十年,强兵壮马,则可换国朝百年之安定。” 三年五载,太仓余钱。 隆庆皇帝抬眼看向文华殿高高的拱一次,要不然能记住什么,“父皇说,是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的意思,含义非常重大,要孩儿念念不忘。” 隆庆皇帝满意地颔首,张张口又闭上,重重叹出口气,才接着道:“朕想做很多事,想做更多事啊,但国库没有银子,虽位至九五之尊——什么都做不了。” “天下,就是一副陶器,治天下,如转陶器,你的手艺有多好、你的天下就有多好,有一天朕会把这个做陶器的转轮给你,你会做皇上,要把他转好,你就是那个转钧的人。” 小太子似懂非懂,隆庆皇帝的眼睛里含着他看不懂的情绪,那是羡慕。 他从他爹手里接下来的是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啊! 隆庆元年冬月刚收上很多税,什么都还没干,太仓银只剩一百五十三万两,当年要应支官军俸银、边饷银、补发年例银合计五百五十三万,就够仨月。 还制陶器?那就是一坨泥。 “张阁老,马六甲在哪,那是个什么地方,是过去满刺加国的土地么?” 隆庆皇帝说着,把陈沐的《近海卫所七事疏》抬手拿起,示意张居正来拿,接着说道:“你拿回去看看,是否有可取之处,拿回去看,今日经筵结束了,招锦衣卫都督来文华殿。” “朕要发锦衣卫去马六甲,不论它在哪,朕都要找到它,一年收税二百万两?” 侍读的阁臣与尚书缓缓退出文华殿的光影里,坐在殿中隆庆皇帝揽着太子肩膀,宽大的龙袍大袖几乎盖住小太子半个身子,世间最强大的皇帝微微晃着胳膊,口中几近梦呓。 “朕会把做陶器的架子为你做好,等你登基,只要转钧就行——过年时替朕多吃一个馅饼。” “千万别忘了。” 却北蛮 第六十五章 来换 陈沐没想到张居正会给自己写信。 在他抵达宣府之后,看着千疮百孔的万全都司,迎沿线长城特有的塞北寒风,细细体会北边的苍凉与辽阔,心中倍感欣慰。 卫所依然很烂,卫军照样缺额缺得厉害,但宣府卫军的缺额与南方卫军缺额的方式不同。 尽管只有五成人马,甚至有些卫仅有三成人马,但这的卫官知道旗军和家丁就是他们的命,不缺兵甲且战力要强。铠甲好坏不论,全往身上套;兵器精糙与否,全往手里拿。 改不了的是他们贪渡比南方卫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贪的更凶狠,但至少不像南方卫官那样一点儿不给管旗军,虽然也没到陈将军这种家财与卫财有些时候可以划等号,而且还都有盈余,却也远超陈沐的期待。 当然了,这是废话。 九边的情况就是如此,如果哪年长城沿线游击、参将、指挥使、总兵战死少于三十,那么朝臣就可以去说,今年九边风平浪静。 能打的不能打的都会死,九边将官的生存才能被旷日持久的战争强行拉高。 比方说几乎每个卫所都有少则三百、多则七八百的骑兵,与更多的车营军士,或者说除了骑兵都是车营。说来有趣,陈沐没找到任何一个卫不存在蒙古人,都有七八个甚至更多,他们充当卫所军的骑术教头或是将领家兵头子。 这是如今大同总兵,过去的宣府总兵马芳留下的痕迹。 马芳没有用旗军打仗,但他同样认识到旗军是有潜力的,只是宣府的马芳时代太短暂,又都是用兵之时,操持着营兵募兵就透不过气了,哪儿有劲管旗军? 摊子随手一支,就忙着出关踹俺答的大营了。 现在倒便宜了大明的种田专业户——陈沐陈总兵。 张居正的书信送到宣府时,陈沐正拉着董一奎、董一元兄弟俩副总兵沿长城视察各地驻军,说的宣府十三万驻军好听,其实也就三万多卫军和四万出头的营兵,就是把喂马的养驴的算上,也就才足额的一半。 哥俩对陈沐不太服气,陈沐私底下听人说,董一元夸陈沐的旗军练得好,董一奎跟弟弟讲:那兵是不是他练的还不知道呢。 他俩也是卫军出身,比陈沐高得多,宣府前卫军户,先祖是汉朝董仲舒,老爹做到大同参将,哥俩现在是万全防线的左右手,一个左边副总兵、一个右边副总兵。 要不是陈沐,镇朔将军八成就要从他俩里头选,而且八成是稍稍年长的董一奎。 董一元是挺佩服陈沐的,但哥哥董一奎看得清楚,陈沐以前的万全都指挥佥事他是心服口服,但这宣府总兵啊,那就是媚上媚出来的。 没点真本事是不行的。 然后张居正的信就来了,恰到好处。 “将军先给次辅回信,改日待咱把剩下卫所营兵看完,再议军事也不迟。”董一奎起身抱拳道:“那我们兄弟就先退下。” 陈沐放下书信,抬手道:“不急,看军兵有些日子,情况陈某大致也了解,后面三个卫及营兵差别估计也不大,大么?” 董一元笑笑说道:“相差无几。” “那就是了,比陈某想象中要好,好得多,这样一来后续事情也好办些。”陈沐点点头,让董氏兄弟且坐,接着问道:“除了一眼就能看出的。宣府军兵的问题,二位将军又什么能告诉陈某呢?” 陈沐太乐观了,因为升任宣府总兵时他非常悲观,延庆三卫就已经很难,更别说现在要他一下管十几个卫与一大堆营兵,那问题凑一起太多了。 但现在看来还好,至少这边的军队本身就有一定战斗力,剩下的事比这个好解决的多。 “一眼看不出的?” 陈沐点头,算是回应董一元的问题,在他看来这对兄弟是宣府地头蛇,有什么问题他们应当都明白。 董一元半天嘣不出个屁,但董一奎思衬片刻成竹在胸,道:“将军别高看他们,他们看起来能打,也确实能上战场。但与北虏交兵,城外野战只有死路一条;万全防线之所以难以被攻破,是因为各部将领的家丁。” “他们能挡住北虏,野战,能挡住甚至胜过北虏。但没人愿意打,一支精锐家丁,三五百人,撕开敌阵缺口,后续三五千军兵一拥而上,就能打出一场大胜,家丁太贵了。” “除此之外,就是田和钱。”董一奎面容严肃,但看向陈沐的眼神有些戏谑,“军田不足五成,而且收不回来。因为占田的不是延庆那种卫官,最多的是延庆官府。” 陈沐的眉头皱起,官府占军田是什么狗屁道理?这比军田在海里还过分。 “养廉田,朝廷要给边将养家丁,家丁很有效,但养廉田从哪出?宣府百姓外逃,宁可去塞外种地也不在塞内,因为宣府没地,百姓仅余的田不足三成,许多地都被划做边将养廉田,地方不够给朝廷交田税,就与诸卫交换,部分军田出赋税,将领则有养廉田养家丁,能守边,朝廷也高兴。” 陈沐绷不住笑出声来,因为董一奎说对了,这田他还真收不回来。 他笑是因为想到不久前和谭纶说的话,维持,又是维持,宣府上上下下也和朝堂诸公一样,也在维持。 看起来这不是个好事,但实际上他们已经尽力了,尽力维持战力,维持稳定。 “钱呢,钱的问题在哪?” “将军还看不出来?”董一奎也笑了,摊手道:“一半旗军,耕一半军田,还要保持战力,不然北虏就骑着马冲进长城砍头;将官只能捞油水武装家丁,可这事是无底洞,永远没够儿。不论将军想做什么,都没有新的钱。” 没有新的钱? 陈爷干嘛的? 破地方要钱没钱,要地没地,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这不就逼着人往大工厂方向走么?这事太好办了! “银子?我就说一个事,宣府镇要开军器局,不在诸卫开,就在宣府一家,诸卫留下基本修理甲械的匠人,其他匠人全部要派到宣府来。陈某奉陛下旨意,要造炮。” 陈沐手指重重在桌上顿了一下,“但除了火炮,鸟铳、铠甲、手雷、地雷、火箭,宣府都造;为防止边军将这些军械卖到塞外,全部以物易物,宣府诸军一视同仁,想要铳炮?羊毛、煤、金银铜铁铅矿、棉布棉花、兽皮马匹,来换。” “不知道怎么弄这些东西,我写书教他们。” “一年半载,谁军械不足,也换,换人!” 跟谁提钱儿呢? 却北蛮 第六十六章 陈宅 张居正在书信里详写着就他所知宣府兵事之关窍、及朝廷所能给予之帮助,就像他写给九边诸镇总兵的书信一样,言辞多有尊敬,并未因陈沐的年轻而稍有看低。 这种把戏过去也是陈沐之惯用,当他的地位比别人高时,只要能把待遇端平乃至稍有亲待,就会让人对他产生非凡的尊敬。 但不同的是张居正更加老练,言辞谦卑而亲待使人如沐春风,但最终读下来是什么感受呢? 是他这个人非常不好相处。 在陈沐想来,这是其刻意在书信中营造出的感受。 这封信里最有意思的只有一点,张居正在问南洋卫的事,问他战船、问他海防、以及问他海外诸国岁入之事。 他是问对人了,这三件事,俞龙戚虎谭干城最多懂两件,而且不如他从造船装炮海防划分这些懂得细致,而这第三件事,全天下都没人懂的比他多! 张居正来信后的第五日,陈沐派骑手在宣府城外上马,细心装好贴身信件奔马东走,带急报令旗通沿途驿站关卡前往京中阁臣府邸送信。 这五日里,陈沐也与董氏兄弟互相交流了关于昌平精校版旗军操练手册的观点,稍作修改,自宣府刊印万余册,其中最多的就是小旗本,指挥使本仅印百册。 在宣府这个地方十几个卫有上百个指挥使,也不好说是冗官严重还是减员厉害。毕竟九边指挥使是高危行业,可能今年还在明年就死了,总要有人接替。 与宣府尝试走上陈沐心中正轨的同时,在遥远的广东,南洋卫代指挥使忧心忡忡地派人带着随身信件上马,前往昌平。他感受到山雨欲来的气氛,尽管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但南洋卫这两日出了大问题。 那些带着南腔北调风尘仆仆的身影通过各种手段得到在濠镜登船的资格,他们有老有少来自各行各业,有商有医有匠有兵,有折扇青衫的贵公子也有衣衫褴褛的逃难者,甚至还有遮蔽发髻的倭寇,不约而同在此时抵达濠镜。 他们的目的地也多种多样,马六甲、满刺加、柔佛、霹雳州、旧港,当然也有人选择留在濠镜。 这种事突然发生令白元洁感到不安,他甚至猜想陈沐是不是在北方通虏了,才导致濠镜突然产生微妙的变化——这不是无稽之谈,陈沐的胆子很大,白元洁一直都知道。 最重要的是来自右都督俞大猷的命令,让南洋卫对目下濠镜的变化听之任之,不要横加干涉。 白元洁的心才算放下去,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至少看起来不是冲着陈沐、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看骑手渐行渐远,白元洁有些懊恼地摆摆手,对左右下令道:“跟付千户说,把卫所里逮的那十几个笨蛋放了,别直接放。” “先揍一顿再审,别管能不能审出个屁,都得放。” 代指挥使老白的眼神里透着睿智,幽幽道:“这可能是你们这辈子唯一一次揍他们的机会,不容错过。” 左右旗官不懂指挥使是什么意思,白元洁也没多说,只是后来召集五所正副千户时专门给他们提个醒,让他们千万别犯错。 后来的几日夜里,白元洁时常坐在卫港属于陈沐的宅子里点灯看着墙上挂的那幅海贼也好、海商也罢、又或者说是合兴盛带回来的海图,他觉得陈沐会喜欢这处宅子的陈设。 卫港有白元洁的家,白氏宅在一墙之隔外,而这里是卫港正中间,这不太像一处明朝诰命高官的宅邸,更像是宅邸与指挥部亮亮相合,他知道陈沐不需要宅子,以前在香山这家伙就只在千户宅睡觉,吃喝拉撒都在外边的千户衙门。 宽敞的院子正厅里中间地板挖出三丈见方、一尺深的沙盘,两侧摆着二十六张座椅,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料与上好木工材制,椅子后面对称立着明将军甲、倭寇将甲、西番将甲作为陈列装饰。 有甲必有兵,虽然没有瓷器架,但有两套兵器架,左陈明战剑、倭长刀、西洋刺剑;右陈火绳鸟铳、弓弦鸟铳、燧石鸟铳、刺刀重铳。 堂上主座后面普遍用来放文人墨宝或先祖画像的墙壁,白元洁想了又想也没想到陈沐有啥能挂在墙上的祖宗,干脆找画师循着屯门生祠各种木雕二次创作画了幅陈将军相挂在上头,画得太威武有点失真,老白不好意思看,干脆又让人把海图弄来卷在房梁上。 平时都拿海图挡着。 对了,为了顾及陈沐的虚荣心,白元洁还弄了个大书架,把家里没人看的书鼓捣过来,算是送给陈沐了。 这处宅子,白元洁只花了二两就从广州府把地契过到陈沐名下,但家里的摆设家具花了三千多两。不过这没关系,这些银子老白都没花自己的。 从陈沐的库银里取出去办陈沐的事,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不是? 他就是琢磨着陈沐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得有个地儿把老婆迎进门儿。 夜里,卫港陈氏宅打着灯,白元洁坐在正厅缓而有节奏地拍着桌案上的手铳,他又饮了一口酒,坚毅的面孔露出迷茫神色,看着海图。 “马六甲、满刺加、柔佛、霹雳州、旧港……把锦衣卫牵扯进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元洁小声嘟囔着这几个地名,虽然称谓不同,但在白元洁看来那其实是一块地方,就是地图西南边角的那个地方,这几个地名有的是新旧称呼、有的相邻,总之就是那一块地方。 他究竟是在看海图,还是看海图后面那副画的威武失真的画像呢? 没人知道。 但白元洁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人是锦衣卫,他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锦衣卫去马六甲一定与陈沐有关。 陈沐在刻意引导着什么,一步一步,井然有序。 用铳打败濠镜夷人、用船开拓马六甲商路、南洋卫渔民都开上炮舰鲨船捕鱼了,卫港更大的五百料鲨船也交付陈璘使用,流寓日本的齐正晏、扎根吕宋学种瓜的李旦、还有澎湖摩拳擦掌筹谋攻打吕宋的林阿凤、还有能够引导整个南洋商贸的合兴盛。 太多人被牵扯到南面,在陈沐的引导下。 这一次是成百上千的锦衣卫混入濠镜前往马六甲,可以预见这些探子将会依靠他们的才能出现在马六甲各处。 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冯保下西洋? 白元洁不知道。 却北蛮 第六十七章 新锐 陈沐压根就不知道锦衣卫已经去濠镜了,并且登上前往马六甲的船。 即使张居正写信来问,他也只是以为事情发展到阁臣知道他关于海政的想法而已,这是个好现象,能让阁臣用更加开阔的眼光去看看南面大海,对陈沐来说这就够了。 真正的大事,会由他去完成,这种事无法假旁人之手。 但他没有料到内敛的守成之主对自由自在吃上馅饼的巨大渴望。 对这一切他根本就不知道,冬天是个好时候,但整个帝国北方所有官吏都很繁忙,因为他们在做一件大事——促成明朝与俺答的议和。 朝堂的争执已经停止,山西道监察御史叶梦熊因俺答汗多年滋扰边疆,杀掠无时,“敌情叵测”,不可轻信,抗疏反对受降封贡,违逆朝廷旨意后遭到贬职为陕西郃阳县丞,朝廷对此事的纷争就停止了。 要议和,这就是朝廷的意思。 陈沐非常同情叶梦熊,派人去给叶梦熊送去书信、宝剑,来宽慰其寂寞的心。 他对议和也打从心底里感到不爽,当他主事宣府,之前这一切都剑拔弩张,他想要大干一场,甚至还想和马芳达成共识一道出击塞外,多些人口、牛马羔羊回来,结果突然要议和。 但他知道这是对的,此时此刻,最好的处理办法,没有女人会失去丈夫、没有小孩会失去父亲,和平了。 而且事实上,他的想法在这件事的大方向上毫无意义,不论他怎么想,事情已有定论。 陈沐才没空理这些事情,他很少外求,主靠内修,他不在乎议和或是朝堂的争论,只知道永恒不变的真理——只有强者才有展现仁慈的权力。 当宣府兵强马壮,即使不议和塞外北虏也不敢南下骚扰;当塞内百姓过的好,过去因无法维持生计而北逃的塞外百姓也会争相内附。 一切都是有前提有代价的。 他该着手的是这些。 所以他忙着给张翰写信呢,老爷子已经答应为他提供便利,内阁也专程去信,对宣府所需人力给予支持,南京工部将会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有什么需要,开口提出来就好。 “川蜀一带工匠擅挖掘钻井、景德镇窑匠会做这世上最好的窑炉、还有遵化铁厂会造高炉的铁匠、江南制作最好织机的木匠、琉璃厂会做脚踏磨床的琢玉匠,我需要他们。” 陈沐撇眼看着窗外,顿了顿合上书信,另附一封,在上面写着发往南洋卫,“还有关尊班,从南洋带几个小伙子过来。” 宣府城外已经有一片大工地,因为冬季已至被迫停工,过些日子就该下雪了,塞北寒风耽误着工期,才刚被召集至此的工匠们又回到他们的卫所,待到来年开春再行好事。 工地选址依然是河流,好在从塞外流经宣府再至京师依然有一条大河,永定河支流的洋河,河面宽七八十丈,水流量极大,狭长地带足够为接下来陈沐的算盘提供动力。 南洋卫的蒸汽机早就提上日程,蒸汽机不是难度,实用的蒸汽机才是难度所在,想办法让它动起来,动起来之后其他的问题自然会慢慢解决,没必要造得那么好,陈沐也没打算用这玩意儿开汽车。 有橡胶更好,没橡胶也不影响,瓦特的蒸汽机就没这东西,照样没耽误开工厂。 但那时后话了,至少在陈沐的想法中,宣府军器局一时半会依然要依赖水力、畜力,什么力都好,生产力进步一点是一点,这次陈沐拿到足够让他一展身手的资源了。 用这些天下各地最好的能工巧匠,从南方调来最好的钢铁材料,把用于切、削、钻的车床体系在宣府好好升级一下,接下来的事情就能轻松很多。 宣府的兵事、军器局的事务都没停,陈沐本部人马的操练也没停,实际上他可能是最近几任宣府总兵中本部人马最少的了,仅有家兵千余、营兵千余,合算两千四百。 这还是他向兵部打报告,准南洋卫超编五百,并过去濠镜三百户再新募二百户,将这五百属于香山千户所的旗军暂划本部的情况下。 不过属下兵力就很多了,四万多卫军、三万余募兵,董一奎、董一元的任务就是将三万余募兵精简至两万四千,各自掌管一万两千,分六千马步军与六千车营,并不按陈沐对卫军的想法,仅让他们用过去九边常用的战术去操演编练,作为宣府常备的活动兵力。 “把这封书信送到总督那,不得延误。” 陈沐打算寄给王崇古的书信,是要求将清减后的营兵军械输送宣府,他要再募四千二百新兵,补邓子龙、呼良朋的兵力,亲自操练一直人马,让宣府在营兵数量上依然保持三万之数。 在他、董氏兄弟、邓呼二将的一同筹谋下,以宣府、万全防线来看,至少需要实际五万五千兵力才只是个基准线,至少需六万兵力才能把沿线防务做好。 而这个数目,以目前卫军的情况来看,显然还需要更多,所以依然需要三万营兵,使总兵力达到七万,才能以备战事。铳炮这些物件可以用时间来逐步补充,但兵额是越早补齐越好。 沙汰了老弱,招募没有顽疾的新兵,由他们重新训练,早练一天就能早用一日。 不过陈沐的书信不用送了,信使还没跑出宣府地界,宣大总督王崇古就已经来了。 “陈将军,你初任宣府,老夫也不是来督你的。知你有一支精军在拒马河大挫吉能,倘若出塞,其可战否?” 王崇古来的气势很足,这也是一位在南方抗倭文进士出身的名将,当兵备道的时候多次出海指挥水师挫败倭寇,后来在陕西、宁夏、甘肃一带蒙头猛揍老吉能,是真正的猛人。 而且这话,也把陈沐心里说得直突突,能不能出塞打仗,这不是扯蛋呢? “军门要用多少兵力出塞?” 王崇古看陈沐的样子笑了,道:“不必出塞,但需将你炮队暂调往大同,你万全防线的最西端,阳和、高山二卫,以震慑长城外的俺答——朝廷与俺答的议和,在那用叛贼赵全等人交换把汉那吉,但其心中尚有顾虑,仍未谈妥。” “还需借将军威名,马将军不能去,他是重器,何况新败俺答,倘他去议和这事就议不成了;不如将军新锐,也能震他一震。” 却北蛮 第六十八章 单骑 阳和卫,长城口。 穿雄山险道,目力极尽处毡帐扯地连天,马芳说那是属于俺答的十万兵马在塞外驻营,从把汉那吉南奔,已有三个月了。 马芳的铠甲已被连月汗水锈蚀,身上衣衫带着说不清是什么造成的污渍,须发皆乱脸颊起皴,目光凌厉非凡,手按腰间不同明战剑制式的塞外贵族马刀,看着塞外兵马,神色间带着陈沐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是机警严肃,还是故作轻松,亦或只是这位镇边老将的正常神色,陈沐不知道。 “塞外圣狮慌了,他日夜惊恐中国伐害其孙。” 马芳没有倚老卖老,虽然陈沐年轻地不像话,但马芳对事不对人,抬手指指远处道:“把汉那吉未归,俺答不会兴兵,即使其陈兵十万;现在你来了,我了解他,把汉那吉放回去,交换赵全等人,他依然不会兴兵。”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陈沐不会相信,但这话出自马芳之口,陈沐信七成。 大明朝最了解俺答的人就是马芳,因为他在俺答身边生活了十二年,以奴隶之身箭毙猛虎救下俺答,成为蒙古大营中数一数二的勇士,随俺答南征北战,深谙蒙古诸部作战之道与内部弱点。 换句话说,眼前这位白发名将,一辈子都在为俺答效命与对抗俺答之间。 “难以想象,嗯?塞外圣狮会为了孙子胆战心惊,但他确实会。他极好脸面,你出塞后见到他,他会对你夸耀武功,不要担心,有什么武功就说什么,不必夸大也不必羞怯,他像狮子老虎一样,你越害怕、他越凶猛。”马芳的声音很粗,兴许是鼻子除了问题,呼吸间有咆哮之音,“这不是开关投降,是以战促和。” “这些年蒙古没有以前强大了,在对抗中敌我死伤数目趋于相等,谁都没占到真正的便宜,他们也不会想继续打仗,而且,王军门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马芳的笑容中有复杂神色,缓缓摇头道:“他不知道信白莲装神弄鬼的赵全对他意味什么,蒙古终将衰败,衰败……自把汉那吉换回赵全,为衰落之始。” 陈沐不了解赵全,赵全不过是个邪教头子,对俺答、对蒙古有这么重要? 但他对马芳的复杂笑容感同身受,蒙古之于马芳,某些地方像极了大明之于陈沐,他们都对这个国家有极深的情感,但也正在见证其由盛转衰的过程,如果马芳说:蒙古终将衰落。 陈沐也同样会说:大明终将衰落。 他做的一切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多救些人、争一口气。但拯救大明,他所做的一切还不够格,没有人能拯救大明,或许张居正可以续命,但当他不在,这一切也随之灰飞烟灭。 陈沐想过这个问题,幸运的是他生在嘉靖、隆庆朝,而非崇祯年代,倘若生在崇祯朝,这个时候他早就出海了。 救亡图存,放弃性命很难,但那不是最难接受的。 奋死救国后传首九边、兵甲不修被皇命推上战场、凌迟处死被百姓分食,他会选哪个?他肯定选造船出海,救一个人是一个人。 给崇祯帝干活想保住自己人头? 那就不可能,所以说大明现在就是死局,死在哪儿呢? 不是说留下几万强兵,强兵终会老去;也不是留下上千门火炮、几千艘战船、不是几百上千万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事。 不管隆庆帝留下多大的家底儿,后边万历爷都能败个差不多,拨乱反正的一月天子说死就死,天启用木勺子玩死熊廷弼、魏公公和客氏激化一下和文官的矛盾冲突。 最后轮到心似野狗动如菜鸡的崇祯帝收拾收拾,数数自己手上只剩下一堆送命牌,慢慢打出去,谁挡的住? 他对马芳的心思太感同身受了! 但赵全,那是个什么东西? 陈沐没说什么,但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已经向马芳传达出这个意思,很清晰。 “陈将军可知,板升为何意?” 马芳提起这个词时眼中有钦佩之意,道:“木板升起,是塞外百姓定居之地,名为板升;前朝数千年,中国北攻塞外不知几多,何时有百姓在塞外定居,筑屋舍、建雄城?” “是赵全做的,他劝俺答接纳北奔百姓,在土默特部中筑大板升城,创起长朝殿九重,尊俺答为皇帝天子,仿中国礼仪。”马芳像个年轻人般挑挑眉毛,“那是嘉靖四十四年,天大怒,猎风吹断大梁,长朝殿塌陷砸死宋艮儿等主谋修城者八人。” “俺答不敢住,大板升城虽停建,但汉人百姓在塞外安家,陈将军知道这意味什么?攻守势易,老夫在蒙古时,塞上部落连一口铁锅都造不好,现在他们能打马刀铠甲,不比我们的差,他们种麦种瓜,这是因为赵全。因为城墙用的是青砖,在蒙语里,那座城叫青城,应该这么读。” 马芳深吸口气,目光由满是震惊的陈沐转向塞外,“那是不可小觑之人啊,你要全权参与这件事,让俺答同意交换、把赵全那些人带回来。” “老夫的骑兵就在下面,还有百户鲍崇德,他很懂边事,有他助你,万事无虞。” 他以为陈沐是因赵全的作为而震惊,并不是。 陈沐的面容在震惊中恢复,挂着奇怪的笑容抿着嘴说不清道不明地点头,“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马芳刚才说的青色的城,呼和浩特。 发音不太一样,但陈沐能确定他说的就是这个。 很有意思。 城关之下,马芳一支百余骑兵队勒马被甲,人马哈气吐出白练,陈沐裹紧裘袍翻身上马,腰胯倭刀的隆俊雄正待上马,被点燃烟斗的陈沐抬手喝止。 “就送到这吧,开城门。” 天寒地冻,城门下道旁水渍凝出脏冰颜色暗黄,像人死不久眼球的颜色。 陈沐勒马轻踱,有些神经质地哼起粤地毫无意义的调子,返身目光对上步行相送的总督王崇古、巡抚方逢时、大同总兵马芳等人,还有后面端酒送行的从人们,扬鞭横指鲍崇德,道:“他给我引路,骑兵就算了。” “雄兵十万,虽百骑而单骑也,不如将酒搁下,回来再饮。” 却北蛮 第六十九章 破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没有仪仗,没人随行,就一个被塞北寒风吹花了脸的小百户,引着陈沐一路打马奔向俺答大营。 鲍崇德不是一般百户,他没有自己的百户所,百户之职为虚衔而非实授。在过去他经常越境通虏,这在北疆是军士常见的毛病,战争来了,明军与北虏以命相搏,战争走了,边镇与部落互通有无。 边关的将士都贿赂敌寇谋求和平,有人还替敌人效劳;那些落入敌手又自己逃回的人,却被边军杀头冒功请赏;对敌情毫不知晓,但边军的动静敌人总是先知道。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年正月,王崇古总督宣大,他禁止边军再擅自出关,同时使间,在过去出关轻车熟路的将领中挑选可堪一用之人,深入敌营充当间谍,散布他正在接纳归降的消息——却没想到这消息被俺答的孙子知道了。 王崇古想接纳那些南归百姓,却没想到俺答的亲孙子把汉那吉带着家眷来归降。 换句话说,这是个由通敌者转为间谍的百户。 现在,他要帮着明朝办大事儿了。 陈沐与鲍崇德在路上聊了几句,随后漫长沉默中只有马蹄踏过干裂冻土。 一路上鲍崇德对土默特游骑高声呼喊着陈沐听不懂的蒙语,由土默特骑兵引路前往俺答大营,陈沐心中压力随出塞越远而随之增大,也随距敌营越近而随之减小。 从王崇古找上陈沐起,他就知道,个人生死已经是外事了。 不可推脱,不如所幸办得漂亮点,成则皆大欢喜,死则洪水滔天。 四散乱跑的战马与穿着笨重追逐战马的发辫勇士在营中奔走,老兵拉着龙头琴唱着调子带着苍凉急促的杀气,远处成千上百大队骑兵卷土龙轰踏而来,各个持马刀操硬弓,围勒马的陈沐二人环骑而走。 眼神与刀光不怀好意,看他们像在看猎物。 鲍崇德被竭力大声喊着什么,但没有人听,或者说马蹄纷乱听也听不清,把他急坏了。 是急坏,而非吓坏。 陈沐感到十分好奇,这个百户在他想象中应当不是胆小如鼠之辈,但也绝非气壮山河的英雄汉,这种时候他应当害怕,但他没有,他急切地打马兜转,对前后左右四处骑兵高声用蒙语叫喊,但那些骑兵并无停止兜转之意,高声笑着叫着纵马疾驰。 下马威。 很有效的下马威。 陈沐脸上带着令人讨厌的嬉笑,松开捉缰的左手,掌心对着自己用手指缓缓挠着,仿佛手心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其实手心什么都没有,只有冷汗。 人呐,难在知行合一,如果说戎马倥偬给他带来什么经验教训的话,那就是绝不知行合一。 勇敢时不能对手看出自己勇敢,胆怯是不能让所有人看出自己胆怯。 通过自己的行为欺骗别人,赋予人勇气或震慑,是他作为首领的一贯主张。 他不是神灵,可以怕,但不能让同样害怕的人知道他怕,让让他们从自己无畏的模样中勇敢起来,再带给自己勇气。 战争的胜利是让自己达成目的,而不败之地即是不让敌人达成目的。 现在陈沐知道俺答像给他一个下马威,左右他拿俺答没办法,那就只能不让他达成所愿了。 “别喊了,没人听。” 陈沐叫住不停大喊的鲍崇德,有些厌烦地挠挠耳朵,无可奈何道:“你一个人怎么能比得上千百人声音大,听不见的,让他们撒会野吧。” 陈沐说完就笑了,他该在马臀囊里带俩手雷,那玩意儿声音大,这会丢出去一准让他们消停,不过估计接下来事就不好办了。 反正他知道这帮人要放箭早就放了。 与他而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诶,你要是死了,家里有什么话要陈某给你带的?”左右是游曳的草原骑兵虎视眈眈,陈沐这样的问话很是应景儿,让鲍崇德仰头大笑,他知道陈沐是什么意思,无非是用言语抵消大队骑兵对他们的震慑,笑道:“将军,我很佩服你,不过我不会死,倒是您,将军,如果俺答汗准备杀你,会让我把尸首送回去。” 陈沐眼睛乱转,虽然看上去像在与鲍崇德对话,但实际上却在观察这些骑兵的武备,并在心里记下。 毛皮铁铠,长短骨朵、马刀明剑,还有老式火铳与弓箭——和吉能部骑兵差不多,不过远处营寨门口倒是有马下勇士背着长鸟铳。 总得来说,土默特部在军械上正在与明军拉近距离,非常接近。 在战意上,他们更野性也更强悍。 鲍崇德顿了顿,小心地看向陈沐,道:“您有什么话让小人带回去的?” 陈沐也笑了,张开双手做出个毫无意义的举动,随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啊!我还真有话让你带。” “要是我回不去,告诉隆俊雄,镇朔将军里有块地砖下面压了七封信,让他该给谁给……” 嗖! 似乎是看陈沐与鲍崇德谈笑太过肆无忌惮,一支羽箭射在陈沐马前六尺,持弓的骑手对上陈沐的目光,咧着嘴露出满口大牙笑着,接着笑意缓缓凝固。 他看见陈沐矮身把斜插在地的羽箭拾起攥在手中,拨转马头朝他走来,整个骑兵阵因陈沐的动向而动,不过那个骑兵好像没想到陈沐会因此上前,稍缓片刻,就见陈沐在十几步外撒开缰绳,两手自腰间抽出两杆手铳,一手指天、一手指他。 砰! 朝天指去的手铳冒出硝烟,陈沐扬扬下巴。 “再张弓给我看看,来!” 就在手铳打响的同时,不远处响起角声,骑兵纷分而开,闪开要道,有骑兵持豹尾长幡仪仗长驱,随行者皆圆领衣衫头戴大帽,仿元朝旧制,鼓吹者与中原相近,接前后二三十彩衣绸甲骑分沓而至,中央有宽袍箭袖老者,头戴铁瓣但与中原相异的小圆盔,胸前佩戴藏教佛珠。 老者的脸恐怕是最令陈沐印象深刻的面孔,浓眉大眼脸颊瘦削,眉心自然形成川字纹、嘴角极深的法令纹都昭示这张面孔的主人并不好惹,但即使是以陈沐的审美来看,哪怕岁月不饶人的衰老,此人依然非常英俊。 嘴边留着汉人常有八字山羊胡,脑后则是发辫,编起来垂至而下,形成两个圆弧。 “南人报上姓名,本王派骑兵来接你,何故放你的破铳?” 标准京师官话,听得陈沐一愣一愣的。 却北蛮 第七十章 板升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宣府总兵官陈沐,在昌平难道还有一个与你同名同姓的副总兵?” 宽大的蒙古包里,陈沐抬头看着毡帐,好奇作战所用的帅帐有必要造得这么大? 被一群敌人包围挤在毡帐里让他很不习惯,尤其进来后发现这其实相当于俺答汗的行宫,透过木屏风他甚至能看见后面宽大的胡床。 非但如此,在这种重要的场合,俺答身旁甚至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 “没有同名同姓,你侄子想进京师,我没让他进,因为这个,我是宣府总兵了。”陈沐无所谓地探手,抓着眼前盘子里的肉又吃了一口,油乎乎的手在帐中转了一圈,问道:“大汗,能不能让这帮人坐下?” 陈沐又吃一口,咽下才指着鲍崇德道:“他们愿意站着就站着,给他拿个垫子坐下。” 陈沐提着酒囊饮了一口,就听见帐中一声暴喝。 “酒囊饭袋,你的皇帝让你过来就是吃喝的么!”帐中武士一脚踢飞陈沐面前肉盘,俺答汗攥着拳头喝问道:“本王的孙子,把汉那吉,他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杀了?” 接着就有两个膘肥体壮的草原武士握着腰间出鞘刀柄上前,俺答起身指着陈沐道:“宣府总兵官,你很有胆识,但胆识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如果你不说实话,你的皇帝会先收到你的耳朵、然后是手指、脚趾!” 陈沐能说什么呢? 他撂下酒囊,摊开油乎乎的两手,他的手铳在入帐时已经交出去,现在身上也没有兵器。他仰着脑袋看看左右虎视眈眈的武士,深吸口气两手合握,看向俺答问道:“你不知道?吉能没告诉你,也对,他在拒马河挨揍以后就没再回来,直接回河套了。” “大汗知道么,如果我们像你一样无礼,把汉那吉早被杀了。”陈沐摸摸脸上被溅上的油星,坐得端正道:“他活着好好的,受封指挥使,在大同有自己的府邸,前些日子陛下阅兵,他就站在陛下身侧,非常亲待。” “无礼?” 俺答汗被陈沐气笑了,其实也可能是因为听到把汉那吉安然无恙感到轻松,因为陈沐看到俺答身侧年长的妇人在听到把汉那吉的消息时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接着听俺答道:“你很年轻,像马芳从本王部中逃走时一样,官拜宣府总兵官,在南朝凤毛麟角。” “但从本王兴兵起,像你一样的镇将不知死了多少。” 陈沐又笑了。 马芳说过,俺答非常骄傲,一定会对他夸耀武功。 “是啊,总兵以下死了很多人,但你部下首领也没少死,何况……”陈沐盯着俺答问道:“镇将能和你孙子比么?现在朝廷待他非常优厚,你陈兵边境,杀个宣府总兵,大不了再把他凑上。” 陈沐指指鲍崇德,“一个总兵一个百户,脑袋送到大同,白天过去晚上把汉那吉的首级就能送回来,然后接着打。马将军在大同陈设营寨已有三月,长城里几道防线设得严密,且不说能不能攻进去,攻破大同,接着往南打山西、往东攻宣府,我宣府有兵十三万,还能不能打?” “打下宣府就可以进攻京师了,可你有十万人马吗?都是说得好听,五万吧。”陈沐扯扯嘴角,他的言语把俺答惊呆了,从来没见过谁能把攻打自己家说得这么轻松,就见陈沐非常认真地筹划道:“大同马将军最强,你与他胜负五五之间,算大汗运气好,折损三成击溃马将军。” “我宣府稍次,未经整合,总兵还死了,更容易击溃,算你运气更好,折损一成长驱直入,没占你便宜吧?你还剩不到三万人马,以疲敝之兵叩居庸关下。但大汗要注意,大同的马将军此时已经可以重整旗鼓封锁沿途了,而在面前,昌平总兵杨四畏率三万兵马等着你。” 陈沐打了个响指,两手接着一拍,道:“此时此刻,瓦剌应当得到消息,为抢夺故地集结兵马开始东征。大汗再战杨四畏,军心几近溃散,兵粮断绝且战力大不如前,拿下居庸关还能剩多少人?在你面前仅剩最后一道屏障,戚帅那关你过不去,就是现在五万大军拉去金山岭,你也进不去。” 俺答汗咬着牙,微微晃着头道:“七万,本王有七万雄兵。” “七万?七万也进不去。大汗兴兵也不过是这个后果了,明朝会死很多人,三万五万?大汗死的更多,七万人马死的死、降的降,马将军会锁死沿途,让你在昌平不得进退。土默川会变成战场,瓦剌、土蛮、吉能、宾兔会在那交兵,别管谁能赢、别管谁打下最大的地盘,都无所谓,反正没大汗的事儿了。” 陈沐说着,抬手指向侍从武士,“肉挺好吃,酒也很好喝,去给我再端一盘过来。” 俺答不是被陈沐的话诳住,虽然陈沐的话里没涉及到战术,但大体也就是这样了,他正是因为深知难以击入明朝京师才在这么多年里只行抄掠从不攻城。 陈沐对他来说有点意思,俺答点头,示意武士去再呈酒肉,对陈沐道:“接着说。” “没什么了,北方对我大明最有威胁的就是坐在陈某面前的草原圣狮,至于什么瓦剌、土蛮,都不在话下,我倒是希望你侄子能在角逐中取胜,他连我都打不过,马将军出塞就能杀个底朝天。” “倘若以陈某与把汉那吉两颗头颅,能换三年五载我汉家取回云中故地,还能拉十余万人为陈某殉葬,我觉得不亏。”陈沐舔舔嘴角,道:“大汗应当会觉得有些亏,不过也还有第二种解决方式。” 陈沐眨眨眼,道:“大汗把赵全等人绑好了,送至大同,白天送过去,晚上把汉那吉就能回来,边境立下盟约,谁都不必去死,今后不需要打仗,大汗与王总督聊聊议和之后的事,比如说我陛下封大汗为王,咱们开个边市,牛羊马匹、丝绸锦缎,互通有无,做一家人,大汗一封书信,陛下没准就派在下率数万援军出塞——瓦剌、土蛮,还有谁能挡大王的路?” “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俺答盯着陈沐沉默很久才说出这句话,后面三个字专门对鲍崇德说的,陈沐转头示意他放心,所有人鱼贯而出,留下陈沐与俺答对坐。 俺答起身,走到陈沐面前居高临下地说出句话,令陈沐目瞪口呆。 “陈将军,你出塞效忠本王可好——封你万骑,板升三百里!” 却北蛮 第七十一章 吃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蒙古国海军司令? 陈沐还以为俺答屏退旁人想跟自己说啥,没想到说的是这个,正待他回应,就见俺答摇头笑笑。 “本王只是见猎心喜,就算你想北来,土默特亦不敢用你。”俺答脸上扯动,拼凑成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道:“区区赵全等人,天子就要以把汉来换他们的首级,何况活陈沐呢。” 俺答摘下脖子上藏传佛教的念珠在手上一颗一颗撵着,对陈沐示意道:“本王追随佛祖已经很久了,自十余年前起,就没想过要再攻打京师,本王部下骑兵入塞,很少伤及无辜,能抢的抢一些,抢不到也不必攻城害人,你别笑。” 陈沐没绷住,他绷不住啊。 跟明朝在北疆交兵几十年的土默特大汗,对他十分认真地说自己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说他对蒙古骑兵下的命令是入塞能抢的抢一些,抢不到也别杀人。 提到明朝皇帝时不说别的,称北京为京师、称皇帝为天子。 这种诡异的反差陈沐能不笑? “这一点都好笑,陈将军,本王于嘉靖天子在世时三番五次请天子开放边市,天子不听,本王一怒兴兵有了庚戌之乱。是本王打不下北京城么?本王只是想让朝廷开放边市罢了,朝廷开边市,本王即刻退兵,难道是对天子不敬?” “我的人活不下去,需要边市!这场仗打了几十年,天子的将军们越来越厉害了,从马芳开始,赵苛那些人有样学样,都要先发制人,频频出塞袭我部落,本王占领塞内任何一座城池了吗?没有。” “发兵入塞抄掠是迫不得已,塞外诸部相互攻伐,本王不可对他们示弱,示弱则死,但天子不同,即使对天子示弱,天子也不会杀我。” “本王只问你一句,我的孙子把汉,他真的没有被你们这些边将杀死?” 陈沐已经渐渐清楚俺答的想法了,他没有直接回答,抬手道:“大汗取纸笔来,陈某为你写封信,你派亲信去大同,我让总督带着把汉,让你的人看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你的人见到把汉还活着,就知道我们的诚意了。” “很好!” 俺答出帐命人取来绢布与笔墨,陈沐把信写好,俺答派人前往大同,这才接着对陈沐说道:“如果把汉还活着,你能不能告诉我,朝廷为何愿意用把汉换赵全?” “他是大明的犯人,犯人不能再活着逍遥自在。”陈沐当然不会告诉俺答更多的东西,他笑道:“大王不知,在塞内朝廷对边将边民悬赏,能取得赵全首级交还塞内的,可白身升都指挥使。” 俺答蹲在陈沐旁边,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不作乱,作乱的都是赵全的指使。现在我的孙子归顺朝廷,这是天意。如果天子能封我为王,永远辖制北方,哪个部落还敢生乱?” “即使我不幸死去,爵位也会由孙儿继承,他接受了朝廷的大恩,又怎敢辜负?”俺答说着,自己挑眼望着毡帐顶根根竖梁,抬手摁在毡垫上道:“本王这话,让天子听来应该是何其心意的吧?” “天子应当是愿意封你为王的。” 陈沐看来,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俺答汗是汗,但他的汗是蒙古大汗封的索多汗,意为护卫汗庭的小汗之意。实际地位相当于周天子分封的诸侯,而限于他的身份,现在希望明朝天子封他为王就更有意思了。 他是元太祖第十七世孙,爷爷是大元汗,但他似乎并无复兴大元的野心,尽管其东征西讨,东西北的蒙古万户都被他收拾过,把草原霸主察哈尔撵去辽东就是他的手笔。 但此时他无疑更需要明朝的封王来扩大其在草原的统治。 俺答缓缓点头,他此时如释重负的模样,甚至让陈沐猜想,把汉那吉在俺答心中或许并非这么重要,而是时势将土默特与明朝推到了这个都想议和的时机上。 才能让事情进展地这么顺利。 “我愿意向天子进贡,同时也希望天子能在边境开放边市,陈将军,这很重要,你务必把这件事告知天子。”俺答轻说罢又着重道,“除此之外,辛爱等部落首领也应当得到皇帝的封官。” “当议和之后,国境何在,也是你们要考虑的事。” 俺答非常理智,他把事情都摊开出来,对陈沐道:“本王知道你们一定想国境再向北移,但这不可能,以长城为界,这就是本王的意思。不过这些事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去议定,我们可以在后面详谈,只要把汉还活着,一切都能去谈。” 陈沐并不在乎国境在哪,他认为这个时代的国境都是虚的,他笑道:“大王和陈某说这些,陈某也只能传话罢了,不过其实陈某更想……更想和大王聊聊开市的事,左右现在正事儿也已议定,如果朝廷同意与大王开市,市集要开在哪儿呢?” 俺答看着陈沐很长时间,这才嘀咕出一句,“你和王崇古他们一样?” “不一样,陈某是南方人,比山西河南更远,最南边靠着大海。” 陈沐知道俺答这句话的意思,宣大总督王崇古是晋商大家出身,王崇古的父亲王瑶、伯父王现、长兄王崇义,是大商人;他的外甥现任吏部侍郎张四维,他的父亲张允龄、叔张遐龄、弟弟张四教,也是大商人。 王张俩家的亲戚,沈张、范世奎,也都是大商人。 俺答的意思是,你陈沐与他们一样,也是大商世家么? “不一样就有的聊,本王在嘉靖二十九年和他们做过买卖,很吃亏。”嘉靖二十九年就算庚戌之乱,嘉靖皇帝被迫开放了一年的边市,显然那一年的经历令俺答记忆犹新,他道:“就算吃亏,本王也愿意同天子互市,却因你们言而无信关闭市集,才有随后这些年的战争。” 陈沐听着这话就笑了,和王崇古他们做买卖吃亏了么?很好,他摩拳擦掌——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同陈将军做过买卖的人还没有不吃亏的。 只是有时候他们吃亏了却不知道。 大汗,吃亏是福。 陈沐义正言辞地对俺答道:“大王,探马去南边报信尚需几日,我能不能去板升看看?” 却北蛮 第七十二章 夺地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想骑上小马,哒哒地穿梭在敌境,跑上很远的路途,看一看那些逃到塞外的百姓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结果俺答骑着马带他走了三里路,在营寨边缘向北挥手,对他笑道:“这就是板升。” 数不尽的屋舍升起数不尽的炊烟,这不是明朝腹地但北奔的百姓生活状态依然如此,他们需要一块土地来耕种,俺答给他们在这自由耕作的权力。 也许在更北的地方,那里都是蒙古人的部落,但在这,属于汉人。 长城以北与长城以南,看不出什么区别。 “他们从南方逃来,蒙古诸部没人愿意接纳他们,让他们做奴隶,他们再逃回南方;你们的人,割下他们的首级去领赏,一颗头颅多少银子?”俺答轻佻地对陈沐问着,“一百两!” “他们逃来是努力,逃回去是别人口袋里一百两银子。”俺答转动念珠,道:“明军时有小部出塞,冲袭部落,边境深受其扰却没有办法,你们可以修出长城来防备我,我却无法修出长城来防备你们,谁说不能?” “板升就是本王的长城,从宣府以北开始,直至西面长城,三百里土地皆为板升,那里过去是草场,没有人敢在这牧马放羊,会被你们抢走。所以我把这片土地给逃来的百姓,让他们种地、盖房,生儿育女。” “你很爱笑,但现在你还笑得出来么?” 陈沐摇头,他笑不出来。 他看到俺答,这是个心胸开阔且作风剽悍的塞外雄主,对南面明朝而言他是守成之主,一方面他打不下明朝的城池,另一方面也许也诚如其言,他不想打。 因为他足够聪明,知道打下的城池也站不住脚。 板升,三百里板升,本该是明朝的子民,现在却成了俺答的屏障。 “大王觉得,互市的地点选择,就选择在板升如何?”陈沐看着漫无边际的塞外炊烟,道:“画一条线,北边是蒙古,南边是大明。” 俺答皱起眉头,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声音,道:“你想夺我的地!” “嗯,因为这对我有好处,对大明有好处,而表面上看起来,大王是吃亏的。”陈沐尽可能让自己诚恳,实话实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大王所想的互市地点,应在长城以南,在宣府、大同,设边市。这样看起来是大王赚了,但其实并没有,因为边市的赋税,都交给大明,商贾云集能带来巨大的繁荣。” “可如果边市在板升,我们驻军以南、大王驻军以北,共同管理板升边市,能让大王的部落更加繁荣,边市赋税也可以共同分理。有商贾就需要有房屋、他们吃喝、睡觉,都需要花钱,数不清的人能依靠照顾他们饮食起居而存活,这些人的生活又会带动其他人存活,这就是繁荣的开始。 “对陈某而言,最重要的是板升的百姓能过得更好些,这很重要——我只是随口一说,决定在大王与皇帝,如果大王决定这么做,别忘了是陈某的建议就好。” 陈沐摇头笑笑。 他一直是个大胆的人,而此时此刻,无疑是他此生最为大胆的一刻。 出塞起,他走了十几里,之后又被俺答带着走了三里多,距他眼前七八里的位置是板升,向北再蔓延出十几里。 而俺答说,板升东西绵延三百里。 这块土地有多大? 两千平方公里? 如果这块土地被他用作修炮台、挖战壕,火炮鸟铳之下,肯定不会比长城好使,但也一样有用。 还能养羊牧马。 很长时间里,俺答看着前方远处,久久再转过头,用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神情,道:“你还是想夺我的地!” 陈沐仰头大笑,拱手道:“大王慧眼如炬!” “你是宣府总兵,为什么一个人过来?”俺答不再深思陈沐上一段话,而直接问道:“难道王崇古连给你派一两百骑从的兵都没有了?” “我没让他们跟着,没用。大王在这有多少兵,不下五万。没有十万雄兵随行——”陈沐环视左右,手指胸口,道:“是不能使我安心的。” “一两百骑,就像往大海里混进去一滴水,和一个人没有区别。”陈沐摇头,“我能否活着回去,这事并不因我随行兵多而能活,也不因随行兵少而会死,只取决于大王有多在乎把汉那吉,有多希望蒙汉握手言和。” “如果大王想停战,我就是烧两座毡帐依然能活;大王不想停战,即使我乖乖巧巧依然会死。” “而我本身能决定的,只有来不来。来则身家性命寄托于大王之手,不来则是违抗军令只能亡命天涯。”陈沐笑得洒脱,“没办法的事,又何必因其苦恼,既来之则安之。” “有意思。” 俺答汗看着陈沐点点头,诧异地问道:“你真胆子这么小?要十万雄兵才能让你安心?一般人只要一两百骑就足够安心了。” “十万都未必够,还得有两路大军分出双翼,迂回包抄,并分出一路袭击土默川,这样才能并收全功。”陈沐非常认真地说道:“我到这来就一个目的,就是让双方停战,要么陈某一个人说服大汗,要么陈某带三十万大军彻底击败大汗。” 俺答脸上神色忽然变得复杂,打马南走不理陈沐,好半天才转过头大声道:“庚戌之变,本王麾下若有一人,如你,说服天子,则事大不同也!” 说罢,俺答拨马便走,临走前对两侧随行骑兵留下命令,让他们带陈沐去逛逛板升。 陈沐在板升闲逛的次日,有骑兵远奔而来。 等他再见到俺答时,俺答兴高采烈,道:“你没骗我,把汉还活着!本王已下令将赵全等十九人押送,会有人把他们带去大同,本王不知道为什么你在这,但你自己应该知道,如果朝廷不放把汉,你回不去。” “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把汉那吉一定会回来。” 俺答很搞笑,点头道:“你回去以后,还会过来的吧?下次过来,本王好好款待你!” 却北蛮 第七十三章 惶恐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还会不会再去蒙古,陈沐在回关内后想了很久,他是想去的。 尤其当想起俺答在道别时那么期待的眼神,陈沐觉得他该去。 从塞外回还,向王崇古交付成果后,陈沐回到其在宣府的宅邸,满心轻松地从地砖里扣出七封书信,付之一炬。 如果他没回来,因为这七封信,会死很多人。 朝廷又围绕着是否开边市,进入漫长的扯皮当中,一如庚戌之变时的情景。 一样的事,没有那一边说的就是错的,实际上都是为明朝今后的发展好,但不论哪一个小环节没有处理好,都会在今后酿成大错。 高拱曾在朝堂上这样说过:对把汉那吉之事处理起来一定要方略得当,如果轻易地接受他的条件,那么则是对他示弱,将对明朝不利,这是不可取的。但是如果贸然杀了他,则断绝了蒙古诸部归附的念想,而且白白增加他们的怨恨。这也不可取。 而在俺答封贡、开边市的事上,高拱则是如此说的:蒙古自从三十年前遣使求贡以来,求封之心已久,但是当时没有人正视这件事,所以处置不善,致使这三十年来边患一直没有停止。 隆庆朝自皇帝以下,阁臣之中,对嘉靖年间明蒙战争均有极为深刻的认识,如果说三十年前是热血激荡之下做出战争的决定,那么现在他们都足够理智。 除王崇古之外,都给事中章甫端、张国彦,给事中宋应昌、张思忠、纪大纲亦各自上疏,与王崇古的八议互有异同。 这都跟陈沐没什么关系,出塞一趟,宣府的将士把他传得像个神仙,但显然他还需要吃喝,北方的天气太冷,除了裹着厚厚的棉衣裘袍视察诸卫外,陈沐最多的时间都在屋里烧着旺盛炉火学习过去关于北边的事情。 当然也断不了学习邸报,邸报是能让他最快知晓北京朝议结果的方式。 除此之外,陈将军忙着捏煤球,反正匠人闲着,打了个蜂窝煤模子,拿黄泥、煤灰、水,混着做煤球,烧着比煤块好,而且宣大这边最不缺的就是煤,这玩意儿在万全可以形成一个产业。 在年前的一个多月里,陈沐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古代北方人多。 因为冬天的北方别说人了,马都不愿意出厩,这季节太漫长了,漫长到人除了多子多福没啥别的能干的。 宣府左近的军器局工地没人干活,万全诸卫原定复杂的日常操练根本无法完成,只能由同属将官带其部下拉练,经常跑步,但就连跑步都无法达到陈沐的要求。 因为他们吃不饱,不足以维持大消耗的操练。 宣府卫军人数不多,平日里喂鸡种菜尚可饱腹,但到了冬季伙食大幅下降,他们不像南洋卫那么奢侈,喂猪养鸡自己吃。他们喂鸡是为了年末卖出去,换来面吃。 冬季是有菜的,但太贵了,陈沐吃得起,军队吃不起。 其实花样很多,最便宜的腌菜与干菜;稍贵些的有窖藏菜,即通过窖藏、沙藏、冷藏、混果、蜡封、密封等手段,比方说贮藏梨时混贮萝卜,入冬都不坏。 除此之外还有温泉地带制成的大棚菜、像蕴火、温谷的反季菜,这些东西都是达官贵人在冬季餐桌上的美食,寻常百姓很难享受。 他们只有腌菜与干菜,偶尔能吃点大白菜,没有足够食物,陈沐一时半会也弄不出这么多,这就意味着今年冬季只能半荒废状态过去。 这种情况将要持续到隆庆五年正月末才稍有好转,所以陈沐又干了件倍儿牛逼的事。 他给皇帝写了封信,希望能得到进宫的机会。 因为宫里西苑有块地,叫鹅灰池,里面种着花卉、蔬菜瓜豆之类的东西,这关系到他的赏赐。 说起来赏赐这事都快把陈沐气死了,他从塞外回来,皇帝老爷给他的赏赐居然是一屋子花,大冬天开得巨艳丽,从京师走御道装七八辆马车里快马送来。 说他做的事就是大明的春天。 可给小掌柜高兴坏了,看了好几天,说这是后宫嫔妃才有的厚恩——陈沐真不觉得这是夸人的词儿。 开了三天,全歇了,但陈沐想的是什么?他想的是皇宫里有大棚,他得把那玩意儿弄来,好东西在宫里藏着那不是个事儿。 经过与徐爵的通信,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当即就给皇帝写了封信过去,说他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事儿,冬天居然还有花儿,能不能恩赐他进宫看看。 没几天皇帝就把信传回来了,让他放假进宫来看看,专门放了个小太监在跟前等着,到时候给他引路。 上元节的假。 转眼就临近过年,冬天狗都不愿意出窝,但这十来天边防要务更要严加看管,越在情理之中该放松的时候反而越不能松懈。 接着他骑着马一路颠儿颠去了皇城,进了紫禁城,又经过紫禁城进了西苑。 实际上这是陈沐第一次面对面谒见皇帝,西苑是帝王办公与游乐所在,为了会见外将,皇帝屏退了宫女与嫔妃,专程带陈沐看花。 镇朔将军炮给隆庆帝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了,连带着入宫看花这种事,被隆庆当作对功勋之臣的迁就。 陈沐猜想中,这一路应该是顺顺利利的,但这世上显然没有事与他想象能达成一致,隆庆皇帝一见到他,就笑眯眯地说出句话。 “陈将军,你又被弹劾了。” 陈沐就知道,只有想不到,没有别人做不到,在皇帝让他免礼后强装震怖道:“陛下,臣惶恐,一定是臣做错了什么事!” 隆庆皇帝倍感无趣,皱眉的表情像吃了苍蝇般一摆大袖,背着手走在前头。 “朕就没见过比你演得还差的!” 陈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低头面无表情道:“臣真惶……” 陈沐话还没说完,就见隆庆皇帝快速转过头,嘴边胡子还颤呢,兴奋不已并洋洋得意地抬起三根手指道:“三天,他们用了三天才知道朕要招你入宫!” 陈沐被吓了一跳,定着嘴型缓缓道:“真惶……惶恐。” “行了,朕又没怪你,出塞一趟回来想逛逛御花园有什么关系。”隆庆皇帝显然心情不错,甩着袖子朝前一指道:“那边就是你想看的鹅灰池,也叫咬春圃,里面还有青瓜、韭黄之物,不过看看就行,不能吃。” “朕早说让他们不要弄这些浪费银两的东西,一个冬天要烧不知多少木料。” 不能吃? 凭啥不能吃? 却北蛮 第七十四章 不时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凭啥不能吃? 陈沐心里揣着这个念头进了咬春圃,绕过门沿,里面有院子围着,都是皇家园林的制式,里面不大也不小,是个大花园,唯一区别就是以丝为顶,跟随帝驾左右的小太监奉承着解释道:“透光,为蕴暖,布上刷过油。” 园圃里春意盎然,百花争艳,正应了咬春圃的名,在边角还有瓜藤、豆缸,这种感觉对陈沐来说很新奇。他不是没见过,见过也没仔细看过,而关键在于他不知道这个时代也有这样的大棚。 “去,给朕摘一个。” 小太监爬低上高顺溜得很,敛起衣袖连跳带蹦地给皇帝揪下只黄瓜,两手捧着给皇帝献上,皇帝‘咔嚓’掰开嗅了嗅其中清爽,就在皇帝极为享受的同时,刚刚摘瓜的小太监又奉上一只红漆木盘放在旁边,似乎是早有准备。 在陈沐茫然的目光下,皇帝很自然地将两瓣黄瓜放在木盘上,摆手道:“去埋了吧。” 说罢,这才回过头看着陈沐,问道:“陈将军要来一个闻闻么?” 俺答率骑兵在陈沐心里轰踏而过。 他吃过黄瓜、也见过黄瓜切片贴脸上、上辈子还见人用过,但眼睁睁看人掰开闻闻、然后埋地里,这还是头一次。 这啥呀这! 说好的这位皇帝节省呢! “陛下别扔!这个水分很足,切片儿,天干了,宫内贵人敷脸,好使!” 陈沐这话完全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他的脑子还停留在隆庆皇帝问他要不要来一个闻闻,皇帝就能这么任性么? 隆庆楞了一下,拿起黄瓜看了看,对陈沐哑然失笑,感慨道:“大千世界,陈将军焚城破寨之人,竟知保养之法,朕也当刮目相看啊!” “浪费可惜,就依陈将军的,给李贵妃送去,她总抱怨天干,且试试。”皇帝在宦官递来的手巾擦拭了陈沐并不觉得有灰尘的手,摆手对陈沐示意周遭,面上带着几分沉重道:“咬春圃,朕并不觉得它有用,这一冬天烧去炭火不知几多,就为这些许春色,何其奢靡?” “朕本想将它撤去,但宫人说风水气象,应有火镇着,真那么灵验么?” 陈沐脑子还是一团浆糊,这位爷一边儿感慨着浪费,一边挺好的黄瓜掰了就丢,他没听说隆庆爷是精神分裂啊! “陛下,这瓜……”陈沐也不知道这么问对不对,但可能是隆庆过于和善,让陈沐的胆子有些大了,他问道:“为何不吃,反倒丢了啊?” “吃?吃不得。” 隆庆皇帝诧异地看了陈沐一眼,语重心长道:“这些菜类皆违背天时,以人力致其在不该生长的时候生长,这不时之物常有伤与人,因此看看也就罢了,万不可食之。” 陈沐已经想抬头撞墙了,隆庆皇帝还不忘再后面砍上两刀,“陈将军是我大明良将,今后要多读书,明经义事理啊!”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到底隆庆皇帝的回答是让他心里舒服的,至少不是那种一边说着心疼浪费一边又真做着浪费的事,可他该怎么改变皇帝这种既有的观点呢? “陛下,其实臣入宫,并非是想看牡丹花为何在冬天盛开,臣是想把这冬季栽培蔬菜之法,带回宣府,让军士在冬季有菜可食,甚至令宣府百姓在冬天不歇田。” “这不是不时之物,陛下,这能让成千上万的百姓因此活命啊!” 隆庆皇帝看向陈沐的目光透着机警与怀疑,这表情不用开口都已经把意思表达地极为清楚:你在说什么啊! “在宣府,在九边,冬季难以操练,一是因天寒地冻,二是因无菜可食,军士成日吃面,无钱买肉买菜,只有偶尔才能吃上些腌菜、干菜,以至面黄肌瘦,臣都不敢让他们操练。京中有菜,但宣府没有,哪怕是有,旗军又哪里买得起,因为成本太高。” “腌菜、干菜、塞外的风干肉、窖菜、温汤菜,哪个不是违背天时,可只要能让陛下的子民吃饱,那就是好菜呀!”陈沐既然已经说出口,就没有再畏缩的道理,索性说个干净,道:“臣在来时就已想到这是靠火来仿照春日之温来让花菜生长,但臣不知是如何做的,所以才想来宫中向陛下请教。” “陛下说咬春圃每日烧火耗料许多,臣良造了煤,搭配专用的炉子,两块能烧半个多时辰,温高火快,还能少些炭毒,打算将来做万全都司旗军补贴家用的产业,能减少大棚种菜的消耗。” “让朕的子民吃饱,就是好菜?” 隆庆皇帝深吸口气,缓缓颔首,非常感动,道:“也许你说的对,但不行。” “朕的身体不好,太医也束手无策,勉强在太子能担当大任前续上一续,陈将军,当你知道了这个,还敢把不时之物拿回宣府种吗?” 陈沐目瞪口呆——这是碰瓷啊! “你有心了,但这事现在做不了,朝野叫你陈棉花,人家弹劾你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阁臣明辨是非都给你挡了,但你也不要觉得真的就是棉花了,有些事是谁都挡不住的。” “好啦!”隆庆皇帝有些无可奈何却还有笑意地摇摇头,对陈沐道:“宣府的事,朕也知道了,回去问兵部看能不能再给你拨些银子,补贴军士吃用,但估计有也不会许多,朝廷很难,这是如履薄冰啊。” “九边的兵事,隆冬都这么难么?没有人对朕说过,这皇宫啊!朕倒比不上你们这些将臣自在。”隆庆皇帝朝远方看了看,笑道:“前几年朕刚登基,想吃果馅饼,御膳监就折腾起来,那是朕吃过最好吃的馅饼,不论是看上去还是吃起来,都比过去在裕王府时吃的好上一筹。” “后来朕想知道,这么好吃的馅饼要多少银子,御膳监报账,五十金。”隆庆摇摇头,嘴角微微上翘抿着,但没有笑,“朕在宫外生活许多年,只要五钱银子,就能在东华门外,就离朕赐你的宅子不远,五钱银子就能买一大盒!” “可朕没出过北京,也不知道京师之外是什么样子。” 隆庆皇帝摇摇头,对陈沐道:“你说的煤和炉子,就这几日送进宫来,不用做工精良,寻常农家百姓用什么,也让朕看什么;这菜,朕帮不了你,首辅上了年岁,你就不要去打扰他,同次辅们聊聊,也许他们能给你帮忙。” 却北蛮 第七十五章 不缺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终于对大明在历史脉络中的走向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认识,尽管这种认识令他感到无力。 在漫长的文化发展中,掌握知识的人们毕生钻研适用于中国的古代政治学,构架出如今这个以极少官僚统治极多百姓与广袤疆域的政体。 方法是约束,互相牵制乃至内耗,像三角形的稳定性一般,明政府也一样内部极为稳定,但为这稳定付出的代价就是对抗外压时能力极差。 这就像一种规则,它约束着每一个人,就连皇帝面对冬日黄瓜都只能掰开嗅一嗅,遑论旁人。 有些事你明知道它是好的,可是你做不成。 他也终于完全理解,为何海瑞会被雪藏。 因为大明的沉疴之躯禁不住虎狼药,即使内阁重臣知道问题在哪、知道问题很大,但显然在这套规则之外的海瑞带来坏处更大。 非黑即白,在大明行不通。 但陈沐还是私底下找小宦官问出鹅灰池的咬春圃是怎么做的,他可以不去做,但他不能不知道、不能不懂,因为没准在什么时候,这些东西就会大有用处。 与此同时,有人单骑快马迎风踏雪前往宣府,取来做工简易的煤炉与蜂窝煤。 当然,陈将军再进宫的时候,也没忘记从东华门外找到隆庆皇帝提过的馅饼铺子,让人包了几种口味的馅饼带着进宫,请皇帝瞧瞧咱家的蜂窝煤炉子。 今天皇宫来了个煤炉工,太监宫女就不说了,宫里内眷被隆庆叫出来看这新鲜物事,小太子也沾了光儿从东宫叫过来,远远把着眼儿看陈将军夹着煤球添煤上火。 “下面有个通风口,火烧需借风,把它开开,火往上烧、风往上走,先在里面点些碎木,就可以夹煤球进去了。”陈沐主要是给宦官讲解,这事告诉皇帝也没用,他又不会亲手去弄这东西,“先放一块,一会儿就烧起来,烧起来再往上添,能添三块,孔要对齐,不然风走不出来一会就灭。” 冯保侍候在皇帝身侧,见陈沐把煤填进去,凑近了看着问道:“陈将军,你说这蜂窝煤,多久能烧起来?” 陈沐笑笑,抬手指着道:“督主请看,烧起来了。” “哟,爷爷,陈将军这炉子有门道儿,烧的真快!” 冯保这句爷爷叫得顺溜,陈沐钳煤球的手差点没捏住,脸上还不能有什么异样,赶紧笑着高帽砸过去,道:“督主是文武双全之人,以前的火药是成片的面,烧起来是平着过去,后来都是颗粒了,同时烧的面就大,所以起火均匀,咱想让它快就快,想让它慢就慢。” “这煤球也是一样,以前都是煤块,也是平着烧,烧得慢不说,还不均匀,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添火这事没准什么时候,有些烧完有些还没烧,就有很大的浪费,何况烧不充分还有炭毒。” “将军是说。”冯保探手问道:“这个没炭毒?” 炭毒就是燃烧不充分生成的一氧化碳。 “这个也有,只是稍少些罢了,依然不能在室内点,如果要在室内用,必须通风好。”陈沐抬手笑得轻松,对冯保道:“烧饭烧水,在室外就行。如果室内取暖,咱给它接个铁皮烟囱,把烟导到外面,也可以做点铁管灌水,想办法让水一直流动,大殿就暖和了。” 陈沐觉得这可以是一套,如果南洋或者在宣府蒸汽机有了雏形,这一套东西可以联动起来,节省资源。 蒸汽机的发明最初是为了挖煤采矿,抽走地下水。中国的煤矿分布很广,明人挖取煤矿从不挖的得很深,因为他们知道挖差不多后就把坑道盖上,二三十年后又会产生新的,取之不绝用之不尽。 隆庆皇帝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对陈沐问道:“陈将军,你说想让万全都司旗军靠做这个,补贴日用,能行么?煤块做工精巧,皆为九孔方方正正,单做出来就比寻常煤饼费时,贱了旗军入不敷出,贵了百姓又用不起。” “陛下多虑了,这煤球好就好在烧得充分,兴许一颗煤球卖的比同大煤饼贵上些许,但其烧的时间却要比煤饼长,起火也要比煤饼快,总算下来百姓用煤球是要比煤饼省钱的,而且不耽误旗军操练,军余就能做。不过臣还尚有一事担忧,有求于陛下。” 卫军做买卖在一百多年前是不敢想象的事,但如今已经成为世人皆知的事,尤其在皇帝与内官面前,这并非什么秘密,没人以此来责难他,只是当他说起有求于皇帝时,隆庆和冯保对视了一眼。 “陈将军且说,是什么事?” “陛下让臣督管宣府、阁臣派臣为万全佥事,为的都是一件事,重振已经疲敝多年的卫军,臣以为操练卫军、重振卫制,与经济是分不开的,早年初设旗军,他们有军田,食饱力足,那时卫军威风凛凛。” “但如今诸卫军田皆有不足,吃尚且吃不饱,又从何谈起操练呢?所以臣于自两方面着手,一是训练与制度、二是让旗军形成自己的产业。形成产业容易,卫军有足够的军余,三年五载,都能吃饱饭穿暖衣,但管控却很难,臣不想费心数载,肥了卫官、苦了旗军。” “就诸如这煤球,过去的煤饼在京师是千斤一两,煤球可卖到千斤一两八,而千斤煤球却能当两千八百斤煤饼去烧,单单顺天一年所耗煤饼何止千万斤?宣大、蓟辽诸地呢,可以预见其中利润。这巨量财货,不仅能使万全旗军再焕新生,甚至可补贴宣府将士。” “卫官未必怕臣,但卫官一定怕内臣,因为内臣是圣眷亲厚之人。所以臣想,请陛下派遣几位内官至万全,煤球所获资财除补贴军士之中外,余者几成,运至宫里陛下内库,一来可戒卫官贪婪之心,二来也能让这些银两用在更该用的地方。” 隆庆和冯保的小眼事儿有点不对了。 不过没等他俩说话,陈沐拱手作揖急切道:“臣知这是与民争利,皇室也不缺这点银两,但唯有内官才能镇得住积弊已久的卫官啊!” 隆庆穿着圆领龙袍,右手抚左肋,左胳膊肘撑在右手上,手指磨痧唇边胡须,看着陈沐皱眉冥想。 半晌才开口道:“陈卿是听谁乱说,谁说朕不缺?” 却北蛮 第七十六章 扒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隆庆五年,正月十四。 徐爵没说假话,皇帝赐给他这个宅子的地段是真好,从开灯市夜里他就别想睡觉,隔着一条街就是闹灯会的,动不动烟花就往天上窜着炸了,整夜都是那些包下宅子的达官贵人饮酒笑闹之音……一年到头官吏就这个假最长,陈沐也不想扫人雅兴。 但他真没办法,平时他听炮声听得挺来劲的,但就睡觉的时候,他受不了。 正月初十定国公徐文壁包了他家外头的宅子,他都没要钱,二半夜徐文壁的傻儿子在房顶放了个大炮仗,炸得漫天开花,睡得正香的陈沐从广州府南门外夜战被倭寇炮击的噩梦里惊醒,抱着颜清遥一个劲儿往床底下钻,好半天才清醒。 第二天按市价,从定国公府提回一夜四百两银子的租金。 从初八到正月十三,连送带租,外头的宅子给他带来四千三百两银子的收入,没办法,有的人就不按市价来。比方说昌平做煤炭买卖的豪商杜高,人家开口就要两千五百两银子租一夜,你说四百两人家出价两千八百两,就要租你的楼。 租完了还发请帖,请陈将军务必赏脸。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皇宫,那就是个大筛子,任何事都瞒不过有心人。 在陈沐想象中劝说隆庆皇帝向万全都司派遣内官并分账是件很困难的事,却没想到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皇帝眨眼就答应了,而且非常明确地告诉自己,他很缺钱。 如果照陈沐原先的看法,皇帝缺钱挺好的,但现在不一样。 当他身处这个时代,作为拱卫皇帝的大将而出镇宣府,他侍奉的皇帝非常明确地告诉自己他缺钱,陈沐认为这是他的耻辱。 是的,当困顿驱使他的皇帝不顾脸面地坦言自己很缺钱,陈沐认为这是整个大明帝国皇帝以下每个生活富足之人的耻辱。 是高官贵人以千金万银相互馈赠,当名相良将斥资千金购名姬美女玩乐,他们是耻辱的。 是扬州豪商登上山巅洒下金箔以赛风,当京城美妇争戴穿诰服置酒灯市,他们是耻辱的。 也是当陈沐想到自己卫港里埋着十几万两白银,他的皇帝却因缺钱而发愁,这更是他的耻辱。 在封建时代,这件事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所以他的动作很快,书信在年前传送宣府,大年初二京师街上就已有精挑细选能说会道的军余走街串巷,带着驴车挨家挨户推销蜂窝煤与煤炉,并拿下订单。 这对京中原本固有的煤炭生意冲击可想而知,他们哪儿知道什么是推销、甚至什么是营销啊! 所以名叫杜高的商贾找上门来,别无所求,只希望陈沐能给他们留一口饭吃。可以想象,洽谈非常愉快。 煤炉分五钱银、一两银、三两银三种,蜂窝煤定价千斤一两八分银,顺天地界原有的煤商,陈沐直接把制煤方法告诉他们,他们则在蜂窝煤与煤炉印上合兴盛三字,每卖出一千斤,万全都司抽六分银。 “你不怕他们黑你的钱?” 镇朔将军府邸外临街观灯楼上,徐爵小声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能卖多少煤?” “那是内官的事,陈某只需要相信内官能拿到顺天各个城池、交通要道运煤驴马车的进出登记,这事倘若徐兄去办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陈沐拍腿仰头提壶饮下烈酒,伏身凭栏远眺天边黑夜里炸开绚烂烟火,大笑道:“当然也可以为了躲抽分押着煤车专走深山老林,他们要真这么卖力,陈某也认——我就没想过银子这么容易挣!” “这话应当徐某说吧!” 徐爵撇嘴,对陈沐道:“你那手到底是咋生的,干爹说你就给人家一个奇形怪状的破铲子,人家就得为这个一年给你少说七八万两。” “你也算是奇人了,先前你在京城底下放炮,干爹说你要是文举人,就该做工部侍郎;这会可好,游七你认识不?张阁老身边办事的,前几天哥哥跟他喝酒,说你比张笔峰还聪明呢。” 张笔峰,是现在京师掌管全国钱粮的户部尚书张守直。 “哟,这可使不得!”陈沐笑笑,调侃道:“陈某何德何能,这几分小聪明要在张尚书那位置上,是要祸国殃民的……话说回来,兄长哪日有空,就在这观灯楼,小弟做东,老兄做个中人引荐那位游老爷,如何?” 徐爵笑笑不说话,推开身边陪酒的美妇,迈步走到前头,不回答陈沐的话,道:“祸国殃民,倒说的是,你万全都司什么都不用干,就靠几个内官儿,年前年后几日里就把顺天煤价抬高八成,百姓不知道就罢了,知道怎么回事是要戳你脊梁骨骂的!” “外行儿了吧!” 陈沐学着徐爵的口气笑了一句,摊手给他算道:“过去烧煤饼,五口之家烧水做饭,刨去木炭、秸秆,普遍要用四五百斤煤饼往上,算银四分;如今烧煤球,一样的消耗,只需二三百斤,算银三分上下。” “你以为在陈某卖煤球这事里受害的百姓,不是,百姓得利、陈某得利、内官得利、陛下得利,你知道谁亏了?” 徐爵被陈沐说蒙圈了,胖脸皱成一团,琢磨半天对陈沐道:“你把本儿弄低,花钱更少,用的更久,那谁也没亏啊,谁亏了?” “豪商亏了,就是前些日子送上门来从陈沐手里拿煤铲的那些人亏了。” “不对!”徐爵十分认真,并有抓住陈沐纰漏的快意,道:“你算错了,你说了,过去煤价千斤一两,煤商能赚一二分,现在煤价一两八,就算你取走六分,他们却也能赚四五分,商贾没亏。” “但也没赚啊!” 陈沐笑笑,仰头看了很久的烟火,才幽幽道:“百姓用的煤球总数少了,会少一半。他们都是聪明人,现在以为自己赚了,将来发现自己没赚,没赚就是亏了。” “以后戳陈某脊梁骨的绝非百姓,是这些人,名号我都已经替他们编排好了——陈扒皮!” 徐爵瘪瘪嘴,被陈沐噎着好半天没说话,末了才道:“游七可不喜欢见生人儿,算了,要别人也就搪塞过去了。他喜欢见生人,但我才不给你当中人,除非……咱锦衣卫的弟兄苦哇,你这赵公明下凡,不给哥哥支个招儿?” 陈沐提着酒壶大笑,转头拍拍徐爵蟒袍撑出的大肚子。 “好办,给老兄下锅煎了,锦衣兄弟上下少说五年不用买油!” 却北蛮 第七十七章 幕府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我就干他娘了!放假也能上报纸?” 陈沐想象中的陈扒皮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其实根本不必等到那个时候,因为上元节的十日假期还没结束,陈将军就再一次占据邸报大量篇幅,用他的话说,就是上报纸了。 这确实是报纸,明代发行邸报的地方是报房,发行主要两种刊物,一为对官吏的邸报,指任上官、致仕官、乞养官、滴戍官、待罪官等。以层次论,上自首辅、次辅、阁臣、大小九卿,下至县令及县令以下的典簿、吏目、释垂、训导等。 这是自汉代起根正苗红的邸报,大批量、持续久的手抄报,官府对这种邸报有严格限制,其中分数道档次,不同的人收到的邸报有不同的东西。 就像陈沐收到的邸报,其上刊载多为朝廷奏疏与九边兵事,而大多官吏收到的邸报中严令不得出现九边兵事的,其实这个相当于这个时代的内部文件。 二则对民,是指报房贾儿、及以传邸报为生者,为搏锚株之利,卖于欲搏酒食资者的报纸,也是邸报,这种报纸多为他们寻人撰稿,上至皇家之事、下到市井奇闻,什么都写,卖于酒楼,在百姓间传播。 算是说书的另一种形式。 后者皆为雕版印刷,市场化较为原始,比方说广州府就没这东西,但顺天府有。 两种邸报,不论哪一种,在陈沐看来都非常之不专业,当然了,在这个时代来看这是陈沐见过最优秀的刊物。但其也有历史局限性,比方说别管是县、府、道、省,别管一个县还是数个省,提到旱灾,必称‘赤地千里’,提到水灾就是‘顿成泽国’,饥荒则是‘饿俘载道’,虫灾就是‘飞蝗蔽天’。 尤其这次上报纸的经历,让陈沐都想办报纸了。 与以往遭受弹劾不同,这次他登上的不是官方邸报,是报房私发民间的雕版报,撰稿人是国子监生员赵士桢,洋洋洒洒介绍了此次煤价上涨八成的内情,称陈沐为白狼将军,文采极好且极精数术,基本上把陈沐此次操作的路数摸清。 而且,还说陈沐是空手给皇帝引来白狼……这个人把陈沐的想法都掀开了说,按道理是得罪了陈沐的。 但他没有。 因为白狼是祥瑞,只在君主有道时才会出现,这显然是褒义词,能给皇帝空手引来白狼,可谓是对君臣最大的赞誉。 “去查,这赵士桢,是个什么人。” 陈沐现在已经对上报纸这件事不怵了,自从来了北京,他能以各式各样的原因长久占据邸报,如果把邸报上其他事情比作流水,那他就是一直立在两岸的青山。 南兵北调,上报纸;镇朔将军炮,上报纸;最年轻的镇朔将军,上报纸; 单骑出塞,上报纸;单骑出塞结果活着回来了,上报纸; 胆大妄为想逛御花园,上报纸;胆大妄为而且真的逛了御花园,还是上报纸。 好不容易捱到上元节长假,本以为过年了、放假了,言官能消停会儿,并没有。 给事中弹劾陈大炮不务正业,观灯楼租金太高,上报纸;值此俺答议和重要时机,不修边事企图以奇技淫巧带坏皇上,弹劾、上报纸;真的以奇技淫巧带坏了皇上,弹劾、上报纸;当然也少不了让京师煤价升高八成,还是得上报纸! 陈沐整天就窝在京城的深宅大院里猫冬,但他觉得整个顺天府都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 去年科举进士是谁,京师挑十个人问,里面至少六个不知道,但要问陈沐是谁,十个人里至少有六个能兴高采烈地说上半个时辰。 没办法,镇朔陈将军就是言官之友,他身上太多话题了,隔一天揪出一个弹,能连着弹仨月。 而且关键在于,人们知道,弹劾这家伙不得罪人,因为屁用都没有,所以才总有人弹劾。 弹劾是个挺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有的人整天挨弹,但是没事,尤其在人得势时,非但没事日子还越过越好;可有的时候一封弹劾,就足够让人从九重天栽到尘埃里。 比方说被阁臣截下的那封,弹劾南洋卫指挥使陈沐私扣海关,几个字就有千斤重。 那不是最关键的,只是个弹劾的开头,如果阁臣拿出去议了,后续弹劾他的奏疏可就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进御花园了。 但因为没有议,人们就知道风向,弹劾他的奏疏就变成这些无关痛痒的小玩意儿,想办法巴结他的人,也随弹劾与日俱增。 “军爷看这团扇,奴家听说你要找赵士桢。” 陈沐坐在书房盯着邸报琢磨事情,颜清遥迈着小步端来老广熬汤,边笑着让他暖暖身子,边从腰间晃着团扇摆到桌上,问道:“好看么?” 圆扇琉璃柄,挺精致的小玩意,看上去挺贵重,扇面上提了明代三才子杨慎的临江仙,笔锋极壮,看得陈沐几乎要唱出声来——滚滚长江东逝水。 “买的,人送的?” “这可买不到呀!这样一柄扇子,若无字,寻常扇店可二两银可买一柄,但有这字,京中三十两都买不到呢。”颜清遥笑着抬手指向扇上提诗,“京中最年轻的才子名士,赵士桢所提,都说他的字是骨腾肉飞,你看这多好看。前日奴家与徐指挥夫人饮茶听戏时给的,唉。” “这扇子拿在手上可不容易,军爷是不知道,那两口子像害了失心疯一样!” 颜清遥眼珠瞪得溜圆,道:“大冬天正月里!老娘这辈,不,奴家就没挨过这样的冻,听吴兵备家李姐姐说这礼仪呀,平日里闺中密友互相赠些东西,有盒子的不打开、没盒子的就要当场试,显得欢喜。徐指挥夫人居然送扇子!回来春巧儿说嘴唇都紫了。” “她送你扇子,你就拿着扇?”陈沐差点被温汤呛着,咳嗽两声才笑道:“傻姑娘诶,她送你就收着嘛,不扇她能怎么样啊?咱也不能吃亏,这就叫人去市面上找,找个更好的扇子,让她也扇去!” 颜清遥自是知道陈沐的坏心思,她的军爷和徐爵指挥使那就是俩损友,见面笑嘻嘻,心里互相骂,就是俩坏蛋凑一块了! 小掌柜老神在在地摇头,“这会儿送她肯定不扇,还不知道怎么再背后笑呢,等夏天,等夏天给她送,给她送棉袄!” 想出这个主意可算是立了大功了! 颜清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陈沐,兴奋极了,“军爷,行不行?” “我觉得不行!徐指挥使什么身份?他夫人的身份,咱夏天能给人家送棉袄?” 陈沐沉吟着摇头,接着翻箱倒柜弄出快腰牌,开门丢给门口家丁,道:“等开市,拿腰牌去内市,找最好的貂裘,两身。” 说完陈沐才转头对小掌柜笑道:“棉袄是不行的,送貂裘,咱给他备着,夏天好好捂捂!” “你好烦!” 颜清遥白了陈沐一眼,心里松下来后给陈沐捏着肩膀问道:“奴家想说的不是这个,他的字很好,有才学又年轻,身份又只是士子诸生,正是落魄的时候,军爷身边没有舞文弄墨的宾客,那些案牍劳累之事不如交给别人,何不请他做幕上宾?” “幕上宾?” 陈沐微皱眉头,他倒没往这方面想,但如果能让这个人为自己所用,这个人的好脑子非常重要。 颜清遥说的有些道理,陈沐沉吟着点头,手指在团扇临江仙题词上顿顿,修剪洁净的指甲透过团扇与木桌交击发出笃笃响声。 “你说的对,他很聪明,就这么办!我在宣镇做事需要这样的人,我总兵幕府邀其入幕,他这个头脑,是可以做大事的!” 却北蛮 第七十八章 搭救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自春秋起,就有幕府这个词,至汉代在长官拥有征辟察举权力的条件下,幕府幕僚形成定制,直至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废止辟举,幕僚在历史长河中才勉强隐去。 这使得有明一代,所有的幕府幕僚都与先代不同,幕僚与幕府长官的关系不像古代完全人身依附的家臣幕僚,而多为上下级关系。 不过这也不是说幕主与幕僚完全没有过去的宾主之谊,有时幕僚与幕主在官场依然有同进同退的模样,只是少了许多。 自汉至赵宋,幕僚只有一种,他们都有官方身份,同样受幕主征辟,以其智、力为幕主筹谋。 但到了明代,幕僚则分为两种,一是拥有官方身份,但实际只是上下级属吏,诸如陈沐麾下的万全都司断事等属吏,那都是他的幕僚,但与他没有其他关系。 二是由幕主私人聘请,同进同退,是真正的幕宾却没有官方身份,所以也称此为士子游幕,比方说戚继光的陈文治、胡宗宪的徐渭。 不论如何,邀请幕僚对宾主双方都是大事,马虎不得,甚至还有一套已成定制的礼仪。 延聘最重要的是礼数周全,为此陈沐专程亲笔做聘书一封,备下聘礼锦绣四表里、琉璃壁一双,专门派人携银牵马前往国子监,并说了如果赵士桢答应下来,另行迎接。 事情置办地周全,赵士桢那边更为容易,当日便上马叩门,求见陈沐。 赵士桢年不及二十,有秀才的身份,去年秋闱并未参加,目下正在国子监学习,游学京师,以写一手好字而在市井得名,多有达官贵人重金求其提字,非常年轻有为,但又算不上神童。 一番正常的延聘礼数下来,到了陈沐要为其安置在宣府的住所时,赵士桢坚辞不受,对陈沐道:“明公对小生看重,在下感激涕零,但房宅大可不必,只是聘在下为将军书记,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陈沐哑然失笑,问道:“你以为陈某聘你来是为代笔写信的?” 赵士桢抿抿嘴唇,没有接话,但神色已经把意思表达地非常清楚——你不找我写字,还能干嘛? 陈将军的延聘书写得那是叫个目不忍睹,如果不是知道信是陈沐写的,赵士桢根本看不下去。再加上陈沐是如今京中话题最多的人物,关于他的传闻也多得数不胜数,在那些传闻当中最让赵士桢记忆犹新的无疑是陈沐的奏章。 坊间传闻,陈将军给皇帝写手本,要经由兵部大员润色一番才能呈交皇帝,不然皇帝也看不下去。 当然在这个故事里人们都以为表达的是陈将军的圣眷之隆,但赵士桢在看到陈沐的亲笔书信后才明白童话里都是骗人的,这字儿不润色一番根本不能看。 苦了谭部堂。 “真以为陈沐请你是来代笔写信啊?”陈沐笑着摇头,在书案上翻找片刻,寻到那封雕版邸报,道:“我是看了这个,你聪慧有智,而且会收集旁人不在乎的煤价、甚至可能还亲自烧过煤炉,这种务实的秉性在当今时代极为难得,所以想让你来帮我,不是写字那些小事情,我认为你可以做大事。” 陈沐就事论事,却把赵士桢说得满面激动涨红,连气息都沉重几分,但他并未慷慨地说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只是重重点头道:“既然如此,在下明白了,不知将军幕下还要哪些同僚?” “还有几人,有擅造鸟铳火炮的关匠;有擅长开船的老兵,这个是俊雄,还要一个在海上不知去向;一个干儿,在吕宋学种瓜;一个养儿在戚帅门下学带兵;还有书生叫谢鸣,和尚叫天时,都在南洋。” 这些人可以算幕僚,也可以不算,但他们的性质是一样的,受陈沐私聘,是隶属于他的人。 “明公帐下,竟无筹画之人?” 赵士桢惊了,讲道理一镇总兵,不开幕也就罢了,但凡开幕带兵打仗的,身边怎么能没几个出主意的?像陈沐这样,就是个光杆儿司令啊! 陈沐倒觉得无所谓,抬手翻着手掌对赵士桢示意道:“你有智慧,也能筹划,现在陈某有筹画士了。” “在下恐怕是难当此重任的,不过如果明公需要,在下倒有好的人选,是为天下第一等筹画士。”赵士桢重重点头,颔首道:“过此时此际,再没有将他收之幕下的机会。” 陈沐被赵士桢说动了,问道:“你说的天下第一等筹画士,是谁?”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吗?陈沐可不想把戚继光招进自己幕府。 “徐渭!” “徐渭啊……”陈沐仰头靠在座椅上,这个名字太古老了,似乎隔着一个时代般古老,把陈沐拖回在南方与倭寇鏖战的岁月,“他现在在哪?” 是谁平息了倭患呢?这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是谭纶、是戚继光、是俞大猷,也是当时的总督胡宗宪。当然,在南倭乱的末尾,陈沐用手铳击死曾一本、合作林阿凤,为东南倭乱划下休止符。 但这件绵延数十年的大事件里,陈沐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只能说这是一个趋势,没有他别人也做得到,最关键的人,是胡宗宪。 那么徐渭又是谁呢?他是明代三才子之一,画艺当世无双,他的军事才能可与其画艺相提并论,他是胡宗宪的幕僚,在东南平倭一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对陈沐来说,那是上一个时代的人了,那还是严嵩时代,因为斗争,胡宗宪作为严党亲信在不间断的弹劾中下狱,最终自杀。他的幕僚也多收到迫害,徐渭在担忧迫害中精神失常,九次自杀未果,后因怀疑继妻不忠,杀妻下狱。 “他被关在绍兴大狱,已有六年。”赵士桢刚至府中,尚有拘谨,尤其提及这种大事不够果决,道:“明公能救他能用他,不过有利有弊。” “利是什么,弊是什么?” “利有二,得用徐渭,就是一利;二来明公朝中少挚友,而徐渭挚友颇多,他能留下性命就在于其友礼部右侍郎诸大绶、翰林院张元忭及京中绍兴官吏搭救,此为二利。” 赵士桢虽年轻,但侃侃而谈并不畏人,比小八郎那种野生野长的野孩子不知强到哪里去,道:“至于弊,则在得罪当朝首辅。” 陈沐端茶饮了一口,放下茶碗。 “说说吧,怎么救。” 却北蛮 第七十九章 不必 得罪首辅,大学士李春芳啊。 徐渭得罪李春芳,那是老辈子的事儿了。他在做胡宗宪幕僚前做过李春芳的幕僚,因同李春芳合不来就辞幕走人,因为这事得罪了李春芳,那时候李春芳还是礼部尚书呢,他不能接受徐渭辞幕,威胁他回来。 后来徐渭找了京里的朋友从中调解,才算把事情揭过。随后他做胡宗宪的幕僚,胡宗宪是严阁老的人,谁都没办法。但等徐渭下狱时李春芳已经入阁,人们知道徐渭得罪过李春芳,即使有心救他出狱也不敢做。 可陈沐悄悄掂量了一下……他还真不在乎。 只要不是高拱和张居正,他谁都不怕。 那位就是内阁的受气包,虽说是首辅,但底下俩次辅一个高拱一个张居正,哪个首辅摊上他俩能舒服了? 徐阶下台的时候,李春芳对张居正掏心掏肺地说:徐阁老都这样了,我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 恃才傲物视春芳如草芥的张阁老会说什么,会安慰吗? 才没有! 张阁老说:岁数大了该回家赶紧回家吧,自个儿走了还能保住名声。 高阁老呢?高阁老就直接多了,揣摩心意的言官直接放开手脚弹劾,说李春芳‘亲已老而求去不力,弟改职而非分希恩’,是为不忠不孝。 就这么狠。 所以首辅很受气,成日不敢多言语,该磕头跟着磕头、该认罪跟着认罪,没完没了且极其密集地上奏疏请辞,偏偏皇帝就不放人。 赵士桢分析,首辅撑不住几个月了,八成就在今年走人,陈沐要想救徐渭,最好的时机就是李春芳即将走人而并未走人之时,串联绍兴籍官员,把徐渭的罪名做成充军。 这事没难度,别人代劳即可,真正让陈沐大展身手的是下一步。不论充到哪里,能充到万全防线最好,充不到也无妨,到时候就要靠‘钦差镇守宣府地方总兵万全都指挥使司佥事总理军务镇朔将军陈’下一条为军务事的命令: 近因宣府奉旨练兵拒虏,欠乏谋士,查得某地军人徐渭有行军布阵之能,为此牌仰本卫即将此老先生送至军前,为参谋之用,毋违! 这样一道命牌发下去,全天下不管哪个都督府下哪个都指挥使司的哪个卫所,都得把徐渭好生送来,而且是快马加急那种。 陈沐势在必得,不单单因徐渭有足够的军事经验,来补足陈沐在战略上的短板,而且他写公文也是第一等,当年内阁还是严嵩时代,严嵩没少因胡宗宪的公文夸奖他,而胡的公文,皆为徐渭代笔。 最大的问题不是任用徐渭的外部阻力,而在于其本身。 徐渭有狂病,他自杀了九次,敲碎头骨、锥刺耳孔、甚至打碎自己一只腰子,以前心智正常的时候在胡宗宪幕府中就以放荡不羁而著称,如今脑子出了问题,过去的才学能保留几分还是个问题。 不论如何,陈沐都要等见到他再说。 揽至自己麾下,能不能用是次要的事情。 趁最后的假期,赵士桢去拜访了礼部侍郎诸大绶,代陈沐表达想要营救徐渭的想法,并把方式跟他们说了说,请他们派人在绍兴过问徐渭,这事关窍还是在徐渭身上,他要是愿意在狱中作画不想出来,那谁也没办法。 眼看假期结束,正月十八长街闭市后,陈府的车驾也套上骏马,离开京师前往宣府,京城陈将军府邸仅留下两个丫鬟侍奉与几个仆役,打扫灰尘收拾花草,眼看着入春,园里的花儿都要开了。 离开京师的路上,颜清遥如释重负,在马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友请提示:长时间阅读请注意眼睛的休息。推荐阅读: ----这是华丽的分割线--- 车里一会哼粤地的调、一会唱扬州的曲儿,陈沐有时也听不懂她的唱词,不过能感受她的轻松。 前头有隆俊雄带骑手引路,后面赵士桢跟家丁学骑马,陈沐在外面策行几十里,累了便钻进马车歇着,挑了个时机才对颜清遥问道:“京城是繁华之地,本以为离了京师你会有些不乐意,看起来情绪很好啊!” 他本来是想着入春天还寒凉,让颜清遥在京城多住段日子,等天暖和了再把她接到宣府,不过颜清遥一定要跟着去宣府上任,开始也没多想,直到离开京师他才感觉出味道。 这段日子对枕边人而言并不轻松。 并不是哪个五岭以南之人来到京师,都能像他揣着一肚子优越感如鱼得水。 “在京城,跟那些官夫人结交,累了吧。” 镇朔将军如夫人的交际比镇朔将军强,跟兵备道吴兑的小妻李氏常伴、住的不多远就是戚帅夫人王氏、徐爵的夫人、张四维的老婆,她们都有来往,就算是定国公府的夫人颜清遥一同踏了次雪。 比她们的男人们之间来往还多。 陈沐跟张四维就那一个饼子的交情,但颜清遥与张四维妻室就不一样了,商贾大家,颜清遥从小受训最初的目的就是迎合这种人的喜好,因此颇能聊到一块去,尤其在陈沐把京师煤价抬高八成之后的十日里就有三日是她们之间互相来往的。 “累,倒也不是很累。” “妾身从小学的都是伺候人,就像过去照顾酒客,没什么累的。” 小掌柜揣手抱怀炉,坐在车里跟着摇摇晃晃,耷拉着眉眼小模小样儿地叹气道:“就是跟不上别人呀,就算把人脾性都摸透,也总觉得跟不上。京师是繁华,但繁华里规规矩矩的紫禁城像座大山,压得人透不过气,不自在呀!” “徐指挥的夫人霸道、张侍郎的夫人大气、戚帅的夫人严肃……她还总吵人,别人说妾身不在的时候不是那个样子的,她是心里苦,见不得别人小妻。”颜清遥撇撇嘴,“跟她们在一起就矮一头,跟李姐姐在一块倒是自在,姐姐也愿意教我怎么和人相处,可学也麻烦,总有自己没见过的、不懂的讲究。” “可能以后就好了。” 陈沐看着颜清遥,心里复杂有话梗在喉咙,却不知说出口的会是什么,只好沉默良久才问道:“知道为什么跟不上么,因为你是在学她们,既然是学,徒弟就比不上师傅,即使学会了,也不是咱自己的秉性,还是要慢人一步。” “学她们干嘛,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我就喜欢你的本性,何必刻意学别人的样子?委屈自己舒服别人的事儿,咱能不做就不做。” “可是不学,她们会笑,不是笑妾身,是笑军爷啊!” 颜清遥无可奈何,摊开两手道:“这世道就这样,人人都在委屈自己舒服别人,舒服别人再抬举自己。” “可你不必。” “那些邸报你看过的,多少人弹劾我,我理他们吗、我改么?没有!”陈沐颇为自得地摇头,手指向马车之外,“那些人,他们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何,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被推着走,眼前被蒙着布,什么都看不见,所有人组成大势,然后推着自己走。” “可我知道,知因何而生、知可为而无不可为,他们现在不明白,也许到死都不明白,但我知道。”陈沐没说什么是他在推别人这类的话,尽管他是这么想的,但事情还没做成,所以他不说,他只是对颜清遥十分认真道:“别人笑,就让他们笑去,无关痛痒。” “所以不用学李姐姐、不必学王夫人,她们哪里能与你相比。诚如你所见,你所见一切有朝一日皆将载入史册,你活在当下,只需且歌且行,接着唱吧!” 却北蛮 第八十章 准备 当陈沐面前有几条路时,他总会选择最难走的那条,天下许多人都是如此,看上去前路有无限可能,实际上一切早在最初就注定了,其实没得选。 既然自己早就没得选,陈沐希望身边的人能有一些选择,选自己想做的、而非该做的。 马车拖沓不比单骑快马,何况随行还有女眷,镇朔将军一行十余众经昌平榆河驿走宣府,路上累了就歇、乏了就睡,不急不躁地至宣府时,正月底营兵旗军的恢复训练已经开始了。 在宣府东门外二十里,迎接陈沐的是呼良朋,他为新入伙赵士桢互相引荐后便听呼大熊汇报起宣府在正月里的军务情况。 “正月里旗军五日一练,军务松懈得像新卒一般,倒是得益煤事,整个万全都司的旗军都过了好年。”呼良朋这么说着,放出骑兵为镇朔将军车马出警,边道:“邓将军与两位总兵在年后召集车营骑营在宣府三卫大校场操练,未能前来迎接。” 陈沐笑笑,摆手道:“陈某也不喜欢这套,只要能练有可用之兵就行,辛苦你们了……宣府的煤市如何?” 有董氏兄弟、邓呼二将在,宣府兵事维持过去的程度不在话下,更让他关心的还是年前才与皇帝谈成的蜂窝煤,卖出去几把铲子? 顺天府故事让陈沐对这个时代做买卖,皇家做买卖有了新的认识,他自己都没想到给人一把铲子就能年入数万两,那还只是顺天府。 宣府呢? “那些事儿我老呼哪儿懂,不敢擅做主张,收了信儿的人早就在镇朔将军府等着了,他们同朝廷派下的内官谈过,也都拿不定主意,现在就只等着将军回去拍板呢,不光宣府。” 呼良朋说着摇摇头,看看左右这才极其慎重道:“是宣府与整个山西,还有宁、甘及山东、江淮。” 陈沐踱马前行着突然顿住,拧眉望向呼良朋,诧异道:“这么大?” “王、张两家与内官铺开的摊子,他们要让天下有盐的地方,就有煤。” 呼良朋一说王、张,陈沐就知道为什么能把摊子铺这么大了,这是如今的晋商地头蛇,王是宣大总督王崇古、张是今年由礼部走吏部的张四维,说是两家,实为一家。 张四维之母是王崇古的姐姐。 陈沐在马上颔首,这才打马接着走,不过没再走进城的大道,拐向宣府三卫的方向,呼良朋忙道:“将军不回府上?人还在镇朔将军府等着呢!” “俊雄带车马回去安置,带商贾和内官到宣府三卫,陈某在那见他们,衙门和家里不方便谈这事。”陈沐策马同颜清遥及隆俊雄交代几句,对呼良朋道:“走,去看将军们练兵!” 并不是陈沐要摆谱或是什么,从刚才他听呼良朋说了邓子龙与董氏兄弟在校场练车马营,陈沐就决定不回家先去看看。虽说过年是放假了,但在别人眼中自己到底是跑去北京逍遥快活,回来第一件事当然是该去看看自己麾下的将士。 至于让商贾牵头人与内官到大营找自己,这不是摆谱儿,是应该的。 这不是后世的商业谈判,在这个时代,由他全权负责的事,他就是最大的,何况即使他不是全权负责,他也是最大的。 他是谁? 全天下在书文里能直接叫他镇朔将军的人也就百来个,剩下的都要叫全名儿,得叫他这个: 钦差镇守宣府地方总兵万全都指挥使司佥事总理军务镇朔陈将军。 他可以礼贤下士寻访于人,但纵使旁人跋山涉水来找他——应该的。 在前往宣府三卫大校场的路上,陈沐终于读到去年白元洁从南洋卫港传来的书信,信里说成百上千的锦衣卫抵达南洋,搭船出海探访马六甲,陈沐笑了。 这让他开心地从呼良朋腰间摸出二两银子丢给送信的家丁骑手,让他拿去请人饮酒作乐。 呼良朋看着陈沐极为熟练地从自己腰间摸银子丢出去赏人,脑子都歇了,就见陈沐在马上拍着他肩膀仰头大笑,他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 还能是什么缘故,误打误撞,这成了陈沐北上最大的好事! “呼将军,和东西二洋夷人见过阵仗么?” 这急转弯儿刹得让呼良朋有点接受不来,不论是他、邓子龙、白七亦或是那些从南方走到北方的军士,这半年来他们都近乎疯狂地学习吸收着北方战法,因为他们知道有一日是要与北虏见仗的,北方是车骑的战场,他们这些人都是新手。 即使陈沐带来长炮,这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北方战事模式,但关键的车骑不会变。 即使朝野正大论议和,但他们还拐不过来弯,或者说根本不需要拐弯,傻子都认为议和是为了再战,到游击将军往上的这个层次,他们的认知更清楚,议和,是为趁此时机整顿兵马,以能战敢战来达成不战的目的。 呼大熊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在战场上收拾那些看起来没他凶悍的北虏,陈沐突然在这儿问他和东西二洋夷人打没打过,呼良朋几乎没动脑子地机械回答道:“属下与倭寇交战数次,但不曾与西洋人打过。” “会有机会的,呼将军!你只需做好准备,到时候同陈沐卷土南下便是,一旦南下,咱们面临的就不是岸上的小打小闹、也不是单纯船舰跳帮刀弓决胜负。” “那是海战凭坚船利炮定成败,陆上全屏车骑显威风!”陈沐在马背上撒开缰绳,单凭双腿控马炫耀着磨练数年的骑术,双拳在胸前对击道:“那将会远离闽广,国与国大陆上对决胜负,哈哈哈!” 陈沐知道,从锦衣卫下南洋起,就决定了大明将卷入另一场带来富贵或玉石俱焚的战争。当那些飞鱼斗牛为紫禁城带回马六甲甚至更西面新世界的情报,节俭的皇帝、奋发图强的内阁大臣、还有这满朝文武、天下兆黎——谁能拒绝这场吞噬世界的饕餮盛宴? 他一心想做的大事终于不再势单力孤,终于不再是费尽心力拉拢海防将士、团结东南海商、抚援海中巨寇的孤军奋战! 心中那场旷日持久掀翻格局的战争终将来临。 当整个世界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陈沐在东亚明帝国肱骨之地的宣府校场看着他属下威风凛凛的军队,摩拳擦掌,试着露出锋利獠牙。 他在准备,他准备很久了! 却北蛮 第八十一章 自给 这些年的冬一年比一年冷,北方更是如此。跟着陈沐到北疆不过一个冬天,邓子龙面上便多了风霜,这是练兵必然付出的代价。 这段日子邓子龙和呼良朋一样,除了做自己的军务,还要做陈沐的事,帮他练兵募兵。 明军省一级正统大战,总兵官领正兵节制辖下诸卫军、副总兵领奇兵、游击将军领游兵、参将领援兵,称四兵。 宣府的正兵被陈沐沙汰老弱遴选掉一批,就得招募新兵。去年和俺答从春天打到秋天,田地收成本就不好,又因战事家破人亡,百姓的生计在冬季更是雪上加霜,因此,募兵尤其容易。 “散落各地的骑手在年后带回符合将军要求的一千多新卒,先编入将军正军。照这样下去,春天还没过完,就能把兵招全。”这是邓子龙心里揣得最大的事了,“还有就是兵部送来的兵器、马匹,高头大马陆续运来两千多匹,春季还得接四次,合算驮马战马一万三千匹。” 说着邓子龙招来部下主记,把单子呈给陈沐,军马七千八百,其中南马北马数额相差无几。余者为用于辎重的驮马,其中有一千二百匹驮马是谭纶临走前加调,专程为其拉炮之用,选的都是力大体阔的上好辽东驮马。 听戏的老爷子回乡休假还记挂着他这的事儿呢。 “嗯,募兵与接应辎重这事很重要,后面咱宣府从兵部拿东西就不好拿了,得靠自己的本事。” 陈沐沉吟着点头,他的熟人都离开兵部了,谭纶、吴桂芳都回家了,现在接替尚书的是杨博。这位也是猛人,从世宗皇帝嘉靖八年进士开始,仅有一任知县和兵事无关,其余皆为文官武职。 在二十年前就是兵部尚书,在古北口怼过蒙古首领把都儿和打来孙的十万大军,现在老爷子的本职是吏部尚书,兼理兵部事务,大方向上应该没有改动,只等着谭纶回来就行。 “将军,兵部给咱运来的兵器甲胄,还不算坏啊!” 邓子龙叫来俩军士,让陈沐看他们身上崭新的甲胄与兵器,垫皮铁罩甲、臂铠兜鍪都挺厚实,抽出腰刀也是雪亮做工精良。 陈沐笑道:“那能一样么?咱在南方是千户副千户,领的军械肯定是最坏的一批,现在你是参将我是总兵官,拿的军械肯定是最好的,这是宣府!” “总兵官四军要用的都是烂东西,拿什么守边镇?”陈沐说着摇摇头,道:“兵部送来的军械也就够营兵配上,四万卫军的兵器甲胄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换句话说,不是兵部给的东西好了,而是卫所军本身就是三线兵马,即使在宣府总兵官陈沐麾下的卫军,照样轮不到最好的军械。 都是逼出来的,现在即使把兵部最好的军械给他,他也看不上了,因为他已经有更好的选择。 用惯了鸟铳就看不上火铳,这道理用在甲胄上也一样。 “匠人,有匠人过来了么?” 提到匠人,邓子龙可不像先前说起军械时兴高采烈,偏头望向一旁看军阵在辽阔校场上奔走,叹口气道:“来了一百多个,更多人还在路上,衣衫褴褛挨饿受冻,有几个死在路上没挺过来。” “死在路上?” 邓子龙摇摇头,似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只是道:“卑职已派人知会宣府境内沿途驿站,让他们为匠人准备粥棚和炭盆,工地搭了屋舍,派去医匠,给他们治疮看病。” 一百来个人里死了几个? 陈沐的脸阴沉的可怕,对赵士桢吩咐道:“代我撰文,发沿途诸驿。让他们对前来宣府的匠人路上好生照顾!黄河以南,施以便利;黄河以北,但凡匠人没有棉衣、无食果腹,让驿站都照顾好,切不可再出现匠人病死饿死之事!” 出乎意料。 这让他蓦然想起关元固带着俩儿子在清远找他时候的情景,背着工匠箱,父子算收拾了家当从千户所找到在外面驿站当值的自己,他们那也就走了几里路。 与这不同,他此次招募匠人天南海北哪里都有,就近的北直隶,远的要到川蜀两广,他们从那边过来,何况还要在年关赶路,路上遇到的艰险可想而知。 此次调度匠人是陈沐借由老上司张翰,令发自南京工部,征调天下各类匠人。论技艺,他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在这个没人重视匠人的时代,他们在陈沐眼中都是瑰宝。 一个都不能少! “稍晚些,我去看望那些匠人——他们来了。” 正说着,就见顶盔掼甲的隆俊雄引数骑家丁,带车马策入校场边沿,陈沐对邓子龙道:“买卖煤矿的商贾和内官来了。” 王张两家派来的商贾姓沈,名叫沈江,年岁很长,是有名的盐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宣大总督王崇古的姐夫。 “听闻将军单骑出塞的故事,令老夫心折不已,早就想面见将军,在宣府等候将军很久啊,今日终于见到了!”沈江并不像陈沐印象中肥头大耳的商贾,体态匀称健硕,虽年岁已高却精神焕发,对陈沐笑呵呵地抱拳道:“老夫沈江,拜见镇朔将军!” 在沈江后面,三个内官既有如沈江般年长者,也有如陈沐般年轻者,一一向陈沐行礼,其中年长者对陈沐道:“来的时候冯督主与咱说了,煤事主在兵事,二来是陈将军对宫中的美意,这是件好事,不能被人坏了,凡事要听陈将军的。” 这三个宦官都是御马监在职的宦官,放在别处也是八面威风的人物。 “几位请坐,陈某不是有意折腾长者,这事为皇帝办差,在府中谈就不合适。”虽说是校场,但也有三卫的衙门,陈沐引四人进衙门,带着赵士桢入座,对几人道:“陈某没来时,几位应当已经谈过了,我听说要将蜂窝煤买卖做到甘宁还有两淮,怎么谈的,几位说说吧。” “将军在京师给煤定了价,摊子铺多大,老夫也不能坏了将军的规矩。商市老夫已与旁家谈妥,绸缎、铜料等事都让与旁人,他们则在煤事上让沈某一步,关窍就在定价。” 沈江侃侃而谈,看着陈沐道:“顺天、宣府,是将军主事,将军给顺天的抽分是底价千斤一两八,抽三成三分。那宣府也是如此,也给将军抽三成三分,宣府顺天之外,将军抽一成,如何?” 听沈江这意思,是要把事情全都包揽下来,不过这分成其实比陈沐想象中差不多,毕竟他就卖个铲子。 陈沐问道:“这些抽分,顺天陈某算过,一年抽分应在万三千两上下,宣府的怎么算、北直隶山西怎么算、它们之外又怎么算?” “宣府一年七千两,山西一年、北直隶一年七万五千两,之外一年应在二十五万两上下,合一年三十二万五千两,这是最少。” 陈沐缓缓颔首,扣除给皇帝的一部分,宣府军费能自给自足。 “既然如此,先垫付一半、剩下一半年中给陈某,今后每年二月、八月交付三十二万五千两,如何?” 却北蛮 第八十二章 代笔 明代边军供饷来源及其复杂,比方说宣府,得到军饷的渠道包括军屯、民运、开中、京运、捐助多种。 俸禄来源不一,各级分工明确,形成层级清晰、联系紧密的供应链,但凡其中哪个链条出现错误,就会导致兵粮供给不上。 如户部不给全饷、工部不给军需、兵部不清兵额,结果就是像如今这样,兵变层出不穷、将帅债台高筑,供饷与用饷部门矛盾越发尖锐。 究其原因,是因正处在大变革时期。 明军从生产者,变成国家供养的纯消费者,同时在北方来看,客兵募兵的增加,带来一系列包括武官地位、兵将矛盾的变化。 这是陈沐亟待解决的问题。 煤矿产业,能给宣府解决问题,但治标不治本,同加派赋税一样,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掉边军军饷急剧增加的大难题。 归结根本,陈沐认为还是军士身份才是解决之道,把他们从消费者再带回生产者,关窍还是在明朝最多的军人群体,卫所军。 “南方卫所一个织丝厂就能盘活,北方不行啊!” 陈沐从工地看望挨饿受冻的匠人随后又去万全防线监察各卫,同时放间使出塞收集北方情报。等他再回宣府,很有一番感慨。 沈江肯定是觉得陈沐黑的,不过他也听出陈沐的意思,这位镇朔将军对银两数目很满意,打算今后就以这个定价了。 新任幕僚赵士桢是好学的很,宣府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新的,起先还怕镇朔将军府的工作处理不好,来了才知道非但不难,而且还有趣的很。 陈沐给他安排了五个亲兵,一个照顾生活起居、两个识字会算的做书记副手,另外俩人兼任宿卫、马夫、传信,日常工作就是跟着陈将军走走这儿、看看那儿,处处新奇处处有趣,正符合他青年人的好奇。 “将军在南方卫所,做丝织厂,盘活?” “先喝两口水,来人拿纸笔!”陈沐端着温水饮了两口,这才对赵士桢道:“现在的卫所,是死的。说出去是咱有百万大军,可实际兵员呢?基本差个四成是正常现象,算正军六十万吧,这些旗军和他们的家眷,百万人对国家有什么用?” “要说是平民百姓,他们所能提供的赋税劳役,远不如百姓;要说是军士,他们在战争中所能发挥的作用,又远不如军人!像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官贪渎,所有人知道,但谁都办法解决!” 将军府差役将纸笔送来,赵士桢正瞪着眼睛听朝野所云治卫第一人讲述他眼中的卫所,原本目不转睛地认真听着,见到送来的纸笔却又不禁将眼神挪了过去。 纸是上好五色粉裁成斗方,但笔不一样,用的是工匠常用的硬炭笔,只是木片稍显精致。赵士桢不是没见过这种笔,他只是没见过这种笔抓在将军手上。 陈沐提笔就在纸上写写画画,而且笔迹要比他用毛笔是强出许多倍,他才不理会赵士桢的新奇,接着说道:“现在的卫军,表面上看一年能给两京一十三省供些米面赋税,可实际呢?” 宣纸上像图案分叉,写着旗军、小旗、总旗、百户、千户等官职名称:“层层盘剥,重私室而轻公室,一个卫普遍耕种田地只有一半,这些田地还不是都能耕种的,在南洋卫,我见过军田被划到海里;在万全我见过军田划在长城外,呵。” “不是说划在长城外不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好事,但这和言官说话一样,听听就算了,旗军不敢出塞耕作,那就是屁用没有。盘剥的结果是什么?”陈沐在纸上重重顿顿,道:“四口之家一月发米八斗,旗军养家糊口的米粮都不够,他们拿什么来供给正军?” “朝堂上总说一个指挥使没有兵不行,这帮人就养个三五百家兵,好像是能打仗了,大家都免为其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其实呢?一卫指挥使本该有五千六百精兵啊!” 赵士桢点点头,他也很受陈沐这种锐意进取的心态鼓舞,这就是他跟陈沐来宣府的目的。所谓士人游幕,没几个人是单纯为幕主做事,他们也是借这个过程学习、磨砺自己,用圣贤书中学到的道理见微知著。 在这一点上,赵士桢对陈沐这个幕主绝对满意,他能学到很多东西。虽然这个将军有点浪费,多好的纸啊!他就拿着炭笔在上头写写画画。 “明公欲重振卫军,首要在银两,如今银两已有,又该如何着手?” “就像陈沐开始说的那句,南方一个织丝厂就能解决问题,但北方不行。”陈沐抬手笑了,“所以要有万全军器局,军器局下属有做军服军被的毛纺厂、做鸟铳火炮的铳炮厂、做刀矛甲具的铠甲厂、训练驯养骏马的军马场。” “毛纺厂下属被服,这个是可以给都司盈利的,除供给都司被服的棉衣棉被外,还能羊毛织毛线、毛线织毛衣,再卖到外面;铳炮厂……怎么了?” 陈沐说到毛纺厂,见赵士桢欲言又止的模样,随即发问,赵士桢有些尴尬地问道:“将军,那羊毛,从哪儿来啊?” “你觉得我能吐羊毛不?肯定从塞外弄来,所以我还得去找俺答。” “铳炮、铠甲厂需要铁,要有下属的炼铁炼钢厂,所以这次叫来的匠人里有造炉、打铁炼钢的能手,除了他们还有做砖的,开砖窑。景德镇瓷工知道怎么耐火、也知道怎么升炉温,万全用他们的技艺炼铁炒钢。” 单单这个谈不上多优秀,但如果把车床攒出来,加工上就不一样了。 “这个在供给军用后,也一样能为民用赚些钱财,这些钱能反哺马场,马是花钱的东西,但必须要弄,以后还指望着这给我改良马种呢,西洋有高头大马,它们能拖重炮。” 赵士桢听得蠢蠢欲动,眼下陈沐手上活儿多得无数,显然他来的正是时候,陈将军说这些总不会是没意义的显摆,总有大任交到自己身上。 结果陈将军挥手下一句就把赵士桢噎了回去。 “这些事你都帮不上忙!” 没错,陈将军就是没意义的显摆,借由显摆给他自己整理好思路。 “不过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这事确实需要你去办。”陈沐看着失望的赵士桢笑了,道:“我要给内阁与皇帝上书,在万全都司办讲武堂,训练小旗以上、指挥使以下的将领,手本已经写好,你来誊写一份。” 赵士桢耷拉着眉眼看向陈沐……还说让我来不是替你写字的! 却北蛮 第八十三章 构图 讲武堂嘛,袁宫保的东西,陈沐觉得名字很好,借来一用。 旗军战力低下的另一个原因陈沐在清远时就知道了,下级军官军事素养太差,即使在百户一级,知道如何指挥作战的都是凤毛麟角。 没有家学渊源就没有学习渠道,只有在生死之间慢慢体会,这种效率多低? 可办军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在南洋一直想做,但即使到他离开南洋卫都只是把军校限定在军学之中,没有自己独立的框架,因为南方战事不如北方紧迫,即使是张翰都不会支持他大办特办。 但北疆不一样。 从皇帝到大臣,都深受北方威胁的苦楚,而且在北方将官地位是明显要比南方将官地位高的,比方说如今北方加总理衔的两个官员,分别为蓟辽总理戚继光、宣府总理陈沐。 他是练兵总理,练将校自然也是其分内之事,这不是在南方单纯一个指挥使或者都指挥使就能搞定的事,但在北方他能。 除了禀报内阁,在这件事上他还耍了个小心眼,在直达宫廷禀报皇帝煤事谈成,内官与王崇古姐夫说一年能岁入三十二万五千两,其中八至十万可入内库的书信中,他把这些银两要花在什么地儿以及前景向皇帝汇报了一遍。 这前景与花钱的地方,自然就有其要开设讲武堂的意思,同书信一同送去的,还有沈江先期垫付十六万两千五百两中的四万两千五百两。 点派家兵步骑千人,由原旗军统率隆俊雄、原蛮獠军统率向飞一同押送至京,估摸着车马进京,陈沐在衙门里好好洗了把脸——估计车马进宫一个时辰后,言官的斥骂也就该到了。 向飞是跟着白七一块来的,他是永顺保靖地方的土人首领,被白元洁招募麾下,作战勇猛武艺高强,又随白七一道送到陈沐手下听用,白七把他们带过来,陈沐就没让他再管蛮獠军的事,转去率领从老王那接手的骑兵队,这支家兵就直接受向飞统率。 陈沐的两千家兵构成简单的很。 五百南洋卫旗军,一支使用最好的火枪、最好火炮的部队; 五百蛮獠军,除五十杆钢刺重铳外,其余四百五十人皆为冷兵器,熟悉山地、河流作战,作风强悍但对火枪火炮并不熟悉,也是步兵。 五百斥候骑兵,在拒马河受损三成,回到宣府后募兵补足,战马配齐。既不如蛮獠军勇敢,也不如旗军善战,比较上面两支部队除了四条腿跑得快,没有任何优势。 最后五百人的成分就复杂了,有一百陈沐从南方带来的家兵,作战经历不多,他们是陈沐的近卫,经常担当传信、仪仗、护卫、传令之类的使命。还有四百人是从拒马河之战的矿工里挑选出的施工能手,算是陈沐麾下的工兵,也担当辎重任务。 四部家兵,能构成基本的作战单元,应付战场上出现的各种麻烦。 宣府近来热火朝天,正月一过,地上冻土随之消解,宣府西南永定河流域的军器局工地再度开工,由总设计师陈沐监督、从南洋卫乘船赶来的关尊班也到了,依照香山军器局的格局,加以扩大在永定河流域施工。 不过因接近春耕,军余都要开始忙农事,主要由家丁里的工兵队和赶来身体良好的匠人工作,进度缓慢。 关尊班来的可不像那些普通匠人,穿着破衣烂衫千里迢迢赶来小命儿都丢一半,这位是陈将军重用的大家匠,陈沐给的俸银就多,从肚子被炸膛划个豁口捡回条命起就很受陈沐重用,在南洋一听陈沐召他,屁颠颠就跟着漕运送炮的船来了。 一路都没受委屈。 一来就接受督造万全都司军器局的大工程,关尊班听着陈沐的命令眼都直了。 万全都司军器局的摊子支得太大! 同这相比,南洋卫军器局就是个小玩意儿,单单用工,这边就比南洋卫要多十倍不止。 毕竟南洋是个卫、万全是都司。 先实地考察沿线河流情况,根据流速把地址向北挪了七里,带着从南洋卫赶来的几个手下工匠,三天三夜没合眼把构图给陈沐赶工出来,这才算睡了个安稳觉。 等他睡醒,就开始火急火燎地给陈沐介绍构图。 “将军调来那么多匠人,有这上千各类大匠在,再加上各个卫所的军匠,至少两千多匠人和接近三千的学徒,首先要修屋舍,工匠的主要屋舍在中间与河边,离铳炮、铠甲厂近。” 关尊班说着笑道:“估计匠人会有些不习惯,天下把匠人聚在一起做活的,除了几个大厂和咱南洋,别的地不多。” 陈沐点点头,也就朝廷命令的诸如宣化铁场、再就是北京的一些皇家大厂是集中匠人劳作的,其他地方大多还是小作坊式生产,他说道:“他们会习惯的。” “屋舍可惜分两批修,先修河边,修好能住,木工铁匠就可以开始干活了,属下是这么想的。” 关尊班兴致勃勃,道:“他们先用屋舍制小的水力锻锤、钻床、锯木器具,先打铁件和木件,一旬之后如果需要就能给将军做鸟铳,平时也能方便后续用工。” “北疆鸟铳不急,多长时间能开始造炮?” “两个月,如果料足,四月初就能造出第一批炮,这次从南洋过来带了炮铁模和熟练炮匠,只要炼炉造好就能铸炮。”关尊班说着朴实地笑道:“北疆能造咱的铳和炮,南洋卫压力也轻松点,那边现在主要是造船和造炮,旗军的兵甲都配齐了。” 四月初,陈沐对这个时间很满意,点头道:“铁料是绝对足的,现在不用像过去成日想着把东西卖了换铜铁,现在咱能直接从户部调铁了,都司的矿也都收回来,不用担心铜铁料。” “那就好那就好。”关尊班听着陈沐豪气地说可以从户部调铁,摇着头叹气感慨万千,“过去多难啊,还得靠给人做工把铁换来,对了!将军说那个蒸,蒸汽机,家父做了半年,现在已经在南洋转起来了。” 陈沐直接省略过小匠人身份地位提高后措辞上称老关叫家父,瞪大眼睛问道:“转,转起来是什么意思?” “就是蒸汽机啊,气推着一个轮转得飞快,将军不是一直想用那个替水么,确实劲儿挺足的。”关尊班说着拉陈沐往他的屋子走去,边走边道:“就是容易炸,来的时候家父还想着怎么让它稳下来,我带着图呢!” 却北蛮 第八十四章 家匠 从构图上来看,关尊班所言不虚,南洋卫的蒸汽机确实转起来了! 虽然也只是转起来,容易炸掉是因为不知道气压何况也没有泄压构造,没有冷凝、没有添水泵,依然不能投入使用。 但陈沐觉得自己很伟大、关元固也很伟大。 在这个世界的隆庆五年,或许是隆庆四年冬?明朝匠人关元固制作出第一台蒸汽机。 哪怕不能投入使用,但关元固迈步从无到有的第一步,这恰恰是对陈沐来说最难的地方,他知道蒸汽机是把蒸汽热能转化为机械能,但他不知道是如何转化的。 现在最难的一步已经被关元固做好。 剩下的问题就只是再向前进步了。 见到构图的当日,陈沐提笔写信派人快马传送南洋,请白元洁派兵好生看护关元固的心血,并向关元固提出下一步问题。 虽然他不会造,但他有一双能看出毛病在哪儿的眼睛。 比方说活塞之间还不紧凑,这种问题要他在北方弄出更好的钻床来解决;陈沐给关元固的任务就是把简陋的蒸汽机再进一步,把蒸汽冷凝回流、思考添水泵如何运作、怎么测试内部压力并适当泄压。 陈沐知道,这已经超出古代匠人的能力了。 他们有极强的专业技能,也有独特的奇思妙想,不过做出蒸汽机后再做点没什么进步的小改良就已经达到其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而陈沐给出的问题已不是这些才能所可以解决的了。 但陈沐能给出问题的方向,如果让他们自己找,当然找不到,别说没有解决方法,就算有解决方法也想不到哪里有问题,更无从下手。不过这些事在陈沐给出最正确方向之后,最难的问题就已经解决了。 “大量测试,把蒸汽炉规格与水量定下来,可以在外壳嵌一块水晶来看水量,测试水消耗时间。加几个阀门,水量低于阀门,外部阀门打开引水、并释放炉内部分压力。” 陈沐在信里是这么写的,同时还附送给关元固一份虹吸原理的构图,让他在南洋试验。 他不着急,三年五载甚至说一辈子他都用不上蒸汽机,但这个东西只要出来了,只要能投入实际使用并面向整个天下,将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妈的,真的心累! 看着骑手远走,陈沐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也想办个学校,挂着格物的名堂教学生些什么物理、化学,搞出一大堆科学家,弄不好现在都能造飞机了——可他哪儿会什么物理化学? 他会的物理,是炮弹出膛能把城砖打碎。 他会的化学,是火药点燃能把炮弹推出去。 由此可见陈沐在物理学上有极高的造诣,论炮弹出膛轰碎二百不外什么东西,给他一门炮没人做的比他强;但要说化学?他还没个古代匠人懂得多。 他的匠人正在除银存金。 因为陈沐想早些让皇帝见到成果,所以向沈江要银两要的急。沈氏虽是豪商,一时半会凑出十数万银两也绝非易事,因此收了市面上很多金银。 单纯银两已经不够了,还给陈沐送来八千多两成色不太好的金。 不是沈江诚心坑陈沐,在道德高于一切的时代,商贾没有诚信是不能成就大业的。在金银送来时沈江就说了,这些银足量,但八千多两金只能抵三万五千两银。 老金银匠人指挥四十多个学徒把金子锤锻成扁片,随后一一剪成小块裹上泥土,倒入坩埚中混以石粉融化,足色的金便能流出来。 陈沐未穿官袍,裹着貂裘立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对匠人问道:“那石粉是什么?” “看你样子跟着镇朔将军很受重用,也不回来干这苦差事,告诉你也无妨。” 匠人兴许只当他是将军府走动的武弁,嚼着槟榔用时常干活干裂嵌着洗不净黑色污渍的手抓起石粉让陈沐看看,笑呵呵道:“这是硼砂,有这个和土,烧金子就能把里面的银吸走,你们将军的金子就能流出来,重铸金条金锭。” “把银吸走?” “对,银,这伪金只能掺银,现在银都在土里,等把金都分出来,在拿个坩埚放进一点铅,就又能把银勾出来。” 老匠人说着很是自得,道:“用这样的法子,金银都是毫厘具在!” 陈沐缓缓点着头,眼里露出恰到好处的敬仰,这确实很有智慧,接着就听老匠人感慨道:“你们将军是真富,这金有的足色有的不足色,老儿还没见过这么多金银……听说将军府要招家匠,是真的么?” 陈沐在心里暗笑,果然已经传出来了。 他要从这些赶来服劳役的工匠里再招募一批家匠养着,这次这些天南海北最优秀的匠人受工部调令赶来,为期不过一年,一年后会再换一批过来,因为是劳役,所以没人给他们酬劳,宣府地方所需供给的也只是给他们提供食宿罢了。 陈沐养一批人,就是要从中挑出一部分给予月俸,长长久久地跟在自己身边干活。 “当然是真的,不过想做将军的家匠很难啊,只有技艺最好的匠人才能选上,你们会来一千多人,将军只招二三十个。”陈沐挑着眉眼笑道:“月俸银一两,家里有学徒的每人另给米面一石,平时在军器局管事,有宣府地方供给食物。” “要是将军有特别命令做工,每个工时给银二分的酒茶钱,做成了还有不等的奖赏。” 待遇对工匠群体来说,绝对优渥,各项奖励加到一起,再合宣府管吃,相当于一月净收入三四两,这甚比他们自己开个作坊收益还高了。 老匠人狠嚼两口槟榔,操着湖广口音道:“这都是最好的匠人!给将军做家匠,能不能免班匠和劳役?” “那肯定免啊!”陈沐哈哈大笑,他就知道匠人最关心的就是这事,这些最优秀的匠人都是因为没钱缴纳工部的班银,才只能来宣府工作,他挥手道:“朝廷的劳役银,镇朔将军给!” “什么时候招人!”老匠人回头看了一眼忙碌的工地,急道:“老儿有四个儿子,都有这手艺,将军收下老儿绝对不亏!” “别着急,等人都来了,到时候会统一通知的。” 陈沐高高兴兴地走了,两年,两年招出个家匠营,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造不出来的! 却北蛮 第八十五章 书信 邵廷达和颜清一同踏上前往月港的路,一个带着卖地招人送地揽名的使命,另一个则去勘察地形,在陈千户名下土地中挑选一处适合作为酒楼客栈的土地。 真正打动颜清的并非是陈沐开出的条件,三分的利益并不能让自己坐拥一处酒楼的颜清心动,而在于陈沐构建的远景,把酒楼、客栈、商铺、仓库这些合为一体,经营属于海商的会馆,才真正让颜清感兴趣。 当然,把小颜掌柜托付给陈沐是不可能的,老颜走之前没少对颜清遥耳提面命地一再重申——兵者大凶,离陈军爷远一点,沾到煞气咱家可受不了! 县令周行把第二批军丁送到之前,香山千户所也发生了不少事。 举人公李焘从京城托人送信过来,说他已经平安到达,准备考试。信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这一路的见闻,说宁国府去年在太平县给娃娃接种人痘预防天花、也说今年南京织染局内使张进朝在南直隶湖广等地为皇帝选秀女,消息风闻天下,让沿途各地百姓家家户户吓得张灯结彩该结婚的赶紧结婚,沾到不少喜气。 这是东边的事,西边的事呢,就要属广西来的几个老兵,给陈沐送来个和尚。 “和尚叫常威,法号天时,嵩山少林寺弟子。嘉靖三十二年朝廷向嵩山少林寺传下檄文,命少林派武僧抗倭。方丈坦然法师以少林规矩打出山门才下山,选出精悍武僧三十一人,由方丈大弟子月空法师率领,策马持棍,携刀矛长剑下山。” “淞江白沙湾一战,官军因先遭战败畏缩不前,武僧沉舰三艘,杀倭百余;至泉州,武僧尚余十八人,立泉州少林寺,同军民齐攻七星岛,泉州方丈月空阵毙头目黑田,后随俞某阵亡于潮州战役。” 信是俞大猷写的,老将军笔力苍劲,陈沐一行行看下去。 “战十余年,武僧殆尽,天时和尚是月空方丈大弟子,在泉州犯法,充军听用。讨平伍端余党时身受箭创,老夫曾与少林有旧,如今僧兵只余他一人,不忍死于战场,调入香山千户所,在陈千户门下听用。” “万望千户好生照顾,其人棍矛经义甚佳,可为千户旗军教头。” 陈沐看过书信,抬头看了看厅中坐着的和尚和几个送和尚过来的老兵。 老兵没什么可看的,都是俞家军,和尚年过五旬须发皆白,但灰扑扑的僧袍都遮不住健壮的身躯,筋肉都练到脖子上了,携一根坑坑洼洼的三十斤混铁棍,腰上挎着借刀,并非光溜溜的脑袋长着半寸白发,颌下还有一绺大白胡子。 老剑眉眼神凶得很。 别说俞大猷在广城总督衙门送他一份奇功,单单俞大猷这个名字,这个过去在历史上抗击倭寇的民族英雄,他就是送来个魏八郎那样的傻孩子,他都会服服帖帖地养大让他成才。 更何况这么一尊怒目罗汉了! “俞将军说,法师可为陈某旗军枪术教头。将军既然说法师可做,那一定有可做的才能。不过法师要听陈某驱驰,有事不得推脱,违背军法从事。”陈沐看着大和尚问道:“法师可愿意?” “嗯!” 大和尚瓮声瓮气地点头,陈沐观察他时他又何尝没有观察陈沐,年纪轻轻坐上千户之位,说话不急不躁,身后两人握倭刀的手法分明是经年的倭寇,却服服帖帖,看上去像是个人物。 “军法比戒律好,佛爷不要别的,没人烟的地一处宅子,不用大;每日三斤牛肉五斤米,要管够。” “别的,什么都不要。” 呵! 合着俞大猷是给自己送来一鲁智深?怪不得长这么大个子! “粮饷好说,那几位军汉。”陈沐点头应下,这点肉米他并不看在眼里,牛肉一斤一分银、米一石六钱多,合每月支出一石米来一两银,陈沐更感兴趣的是俞大猷的信,招手叫来几个俞家军,道:“将军在信上说,在广西和伍端余党作战,他怎么了?” 伍首领也送了他新江镇一份首功,怎么转眼袍泽就动起手来,伍端又叛了? “回陈千户,伍守备在广西身染瘴气不治,其后部下王世桥复叛,被手下割了脑袋找我家将军领功。” 陈沐点头示意他知道了,招手让齐正晏下去给这几个军汉安排食宿,俞大猷快回来了,他们也不用去广西回报,信上让这几人暂居香山千户所。 大和尚也是一样,他说他过几日要接个人到宅子同住,暂时先也住在千户衙门的厢房里。 送走这几个人,陈沐才心里有些发堵地走出前厅,到后院亭子里坐下,看着几颗椰子树愣神。 “千户。” 闻讯被招来千户衙门的石岐走进后院见陈沐望着椰子树出神,想了想缓缓走近拱手道:“您找我?” “来了,坐。” 陈沐看见石岐这才把目光收回,问道:“百户所搭好了么?” “差不多,再有两日就能完工,你这是?”石岐指指池塘的椰子树,显然问的是陈沐发愣的事,随后斟酌着问道:“是出什么事了?” “伍端死了,新江镇跟咱们一起打李亚元那个。” 陈沐手臂撑在膝盖上,张开手掌虚握几下,想抓住什么似的,最终却只是长长地叹出口气,“广西的瘴气。他手下那个王世桥在他死后叛乱,被俞将军击败,后来部下割了他的脑袋去领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新江桥血战不退的伍端没败给叛军却死在瘴气手上,凶猛强悍的冲阵将王世桥更是屈辱地死在自己人手上。 匪号花腰蜂,在闽粤一代叱咤风云的大首领伍端和他部下的倭寇山匪们,这一次算彻底被朝廷平定了。 “狡兔死,走狗烹。” 石岐顿了很久,摇摇头没有说话。 “近来闽地商贾来走广,他们的目的是向濠镜番夷走私,百户所大致建成,新旗军日渐招来,也该准备练兵了。”陈沐站起身来,对石岐道:“从今往后,旗军两日轮换至千户衙门外操练,让他们削木为杆,每日一总旗来操练。” “另一总旗,由你带着巡查,道途设卡,卖点瓷器丝绸器具,嘱咐他们小心黄粱都的贼人,能放行的就放行,别为难这些正经做买卖的。” “货物中但凡有米粮铁铜硝黄兵器火铳,连人带货全部扣下。” 却北蛮 第八十六章 陈条 有些人就是很烦,你明明不想理他,但有些事却必须去问他的意见。 在宣大总督王崇古眼中,镇朔将军陈沐就是这样的人。 “将军真觉得,同俺答议定国境以板升为界,在板升互市,是好事?” 王崇古在二月初八对朝廷上疏八件事,分别为赐封号官职、定贡额、酌定贡期贡道、立互市、省边费、拒收降、开荒城与修边备。 兵部请将王崇古的奏疏刊印发至臣僚议事,发到陈沐这儿,陈沐又依王崇古的一递交修改意见,另增定国境、常演习、多震慑三事,被称作王陈十一条,同发刊印。 对于俺答及蒙古诸部,明朝这会儿的朝臣就没有鸽派,长达三十年的战争贯穿着当今明朝官场所有人的一生,他们只有鹰派。 朝堂的议论也无非是两种出发点皆为战争的声音,王崇古是其中稍显温和者,他的目的也很明确,缓缓再打。 另一拨人的目的更明确,要打,现在就要接着打。 “当然是好事!”陈沐如今对总督依然尊敬,不过在言辞上更趋于真正的尊敬而非过去因地位差异过大而稍显媚上,他对王崇古说道:“显而易见,我们能把边境向北推进十数里至三十里不等,这难道不是好事?” 王崇古顿了顿,抬手向外指道:“倘单以板升为界,是好事,但互市设在长城之外,拿什么来保护商贾商路?” 这很重要。 啪! “铳与炮!” 陈沐拍手,斩钉截铁,“在长城外择地利之处,修炮台、设兵营、挖战壕,保护我们的商路与土地,毕竟塞外有太多马匪了。” 说着陈沐自己都笑了,恐怕将来他会成为塞外最大的马匪头子。 “那五六里地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不过倘若为准备后面的战事,倒是未雨绸缪。” 王崇古笼着胡须,倒没再说什么,他认为陈沐盯着那片土地不放肯定不是为了在塞外种地,虽说长城距板升有二三十里地路程,但长城是依山建的,没多少在平地上,沿途都是山地,真正能耕种的只有接近板升的五六里地。 陈沐听出王崇古的意思,在心里大笑,面上并不说话,他可不单单为打仗,他就是盯上了那块地,尽管那片土地对长城南北双方而言都只是一块战略缓冲地带,而非农业用地。 可是对陈沐来说,那就是农业用地,那是他治下军田,不要?开什么玩笑! 他的人正在海外找土豆呢,一旦找到土豆,这些军田就全部种上,反正那块地现在爹嫌娘弃,他就是在那种鸦片都没人管。 等到种成,就推广西南、甘肃,后边的事就不用他管了。 “朝廷在议此事,也不知是何结果,老夫看你递上另一奏疏,说是要在宣府建讲武堂,那是何物?”王崇古不再在十一条的事上多说,转而提起陈沐的奏疏,问道:“像国子监一样?” “不是不是,哪儿能和国子监一样。”陈沐倒想当国子监校长呢,他对王崇古答道:“晚辈认为一支能打仗的军队,要有步炮车骑工五兵,主帅的才能可遇不可求,胜败的因素,取决于人们眼睛看到的将帅,但一支军队的强弱,决定在前面五兵的技艺与被忽视的下级将官。” 王崇古轻轻点头,归结根本陈沐说的还是将领能力,无非是高级将领与低级将领分开罢了,他示意陈沐继续说下去,同时让陈沐府上亲兵添茶倒水。 “现在万全都司,五兵科正应五部千户所,所需军械在军器局落成后一年内都能陆续到位,将帅的才能姑且不说,所欠缺的就是下级将官的才能与操守。” “下级将官大多从旗军升上来,武艺不成问题,但有些是世袭千户百户有家底学习韬略、有些则没有,单靠人手一本手册读下去,未必能有多大作用,尤其在小旗成为总旗、总旗成为百户甚至千户时,才能尤其欠缺。” 这是陈沐的亲身体会,他在香山时,诸多亲信还游刃有余,但当他们成立南洋卫,想要提拔千户时,像付元等人的才能就显得不足,难以担当千户之重任。 虽然勉强也能去做,但他们是亲身经历陈沐如何整顿卫所的,即便如此还多有困难,那旁人呢? “所以需要有一个地方,在职强帅编撰书籍、赋闲老将担当教习,挑选在职下级将官进学,待他们学成回归本部,统帅兵马,继续向其部下传授才能,只要这些人能活下来,大明的将星将源源不断!” 王崇古缓缓颔首,将帅天分有限,未必能学成,但若是下级将官,却是可以通过学习来达成的,如果陈沐所提议的讲武堂是有意义的。 “不知镇朔将军对编撰书籍的强帅、担当教习的老将,可有思虑呀?” 王崇古脸上带着笑意,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他所说的在职强帅、赋闲老将又是编书又是教习的,对天下武将而言意味着什么。 假设讲武堂真的通过内阁先以宣府施行,那就意味着将来只要没问题,就要推行全国。而这件事又没有任何人比陈沐还明白应该怎么办,他将会成为今后武将的祖师爷。 同行并列的,就是这些编撰兵书的强帅与担当教习的老将! 陈沐顿了顿,抬手侃侃而谈道:“步兵首推蓟镇戚帅、陈某也略有心得,可与戚帅相互印证;车营还是要依靠两广的俞帅与蓟镇戚帅;马战大同马帅无人能挡,去年大阅辽东的李副总兵,哦,现在是都督佥事了,他的骑兵也很厉害。” 说到这,陈沐就卡克了。 顿了顿才对王崇古道:“炮兵科与工兵科,陈某当下还没想好,嗨!陈某想不想好也不重要,到时候阁臣自有明鉴,他们觉得谁有这本事,自会让谁去办。” 怎么,陈将军不要脸面的吗?难道他好意思告诉王老爷子,除了步兵科戚帅能与我互相印证之外,炮兵科工兵科连能跟陈爷互相印证的都没有? 他才不好意思说这话! 却北蛮 第八十七章 小将 朝廷没空理陈沐的条陈,现在都忙着议王崇古这摊子事,与蒙古互市,对陈沐要建万全讲武堂的事情就没那么上心,高阁老直接发了票,司礼监陈洪自然披红,就算过了。 在传送给镇朔将军的书信中,夹着高阁老的责怪:陈帅为宣府总理,练兵选将之军务不必事事言于内阁。 陈沐琢磨琢磨,话是这么说,可事儿不是这么办的啊! 陈爷要不跟你说,回头你再骂我怎么办? 不论如何,既然高阁老已经允了,那就不必多说,陈沐当即给马芳、戚继光、俞大猷去信,表明自己心志,请他们助自己一臂之力,合一时将帅之力编撰兵书。 这边信刚写完,内阁又来信了,这次是张阁老传来的书信:“高阁老已准许讲武堂,此事仆亦深以为然,且尚有小节仍需再议,陈帅放心择地修堂,待讲武堂落成,仆愿代陈帅请徐阁老出山,担任山长,为陈帅擂鼓助威!” 信送来时陈沐正在万全防线东段的龙门卫查验旗军操练,读到张居正的信让他心中不免感慨——张居正的心是真细。 如今三个次辅,张居正以高拱为首,殷士儋新入阁中,没什么话语权。 在陈沐看来,这二人皆有极高才能,无非高拱锋芒毕露、张居正宝剑藏锋罢了,相同的是两个人都很傲。 高拱的傲,是他瞧不起别人,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瞧不起你! 张居正就不一样了,他不但明明白白地把你抬高,还让你知道他更高。 龙门卫操练的结果让陈沐非常满意,询问后知道有个年轻小将非常聪慧,给卫中愚笨的千户练兵提供很多帮助,便借休息吃饭时把此人召到身旁,询问了几句操练手册上的事务,一一对答如流。 “你叫什么名字,现居何职啊?” 这真的是个小将,装束是将官不会有错,但年纪比陈沐还年轻,看上去也就比赵士桢稍长一点,生得相貌堂堂,体态雄健同呼大熊有一拼,个子还要比呼大熊高些,就是大熊脸黑他脸白。 这样的年轻人,陈沐一看就心生欢喜。 “卑职倪尚忠,龙门卫指挥佥事!” 指挥佥事,正四品了。 不过陈沐看倪尚忠这股青涩劲头不像战场里滚着杀出来的老兵,问道:“袭职,可有战功?” “回将军,卑职元年冬袭家父指挥佥事之职,虽无战功,但元年北蛮子南下,卑职射杀一人、擒回一人。” 怪不得! 陈沐吹了口气,人家这多高,比老白还高,袭官就是指挥佥事,不过显然他没带过兵,要不然战功不会那么少。 “杀了人没战功?”陈沐问道:“怎么杀的,跟我讲讲。” “卑职胆大,从祖辈起就一直是指挥佥事没立过功勋,好不容易碰上北蛮入寇,立功心切就单人出营探查敌情。”倪尚忠说起这事有点脸红,道:“敌情没查着,碰上五个虏骑抢夺百姓家财,射杀一人,砍伤一人,剩下三个逃了。” 说着,倪尚忠很是尴尬地低头道:“回来没给赏赐,违令出营,被打了军棍。” “哈哈哈!” “挨打不冤。”陈沐笑得快意,握手成拳轻叩桌案道:“主将下令,你认为他不够明智,可以提出来反驳给出建议、也可以说他是错的,但军令就是军令,军令不能违反,即使你认为是错的,也得按军令办。” 倪尚忠对陈沐点头,大声道:“回将军,卑职已知错了!” “指挥佥事,没什么意思。”堂上没旁人,陈沐说话也没什么避讳,欣赏之意不容拒绝,道:“你现在没战功,跟陈某去宣府吧,那边正是用人之际,过去看看有什么是你能做的。” “反正现在不去,过一段也得过去,朝廷要在宣府开设讲武堂,你们这些卫官早晚都要去学习,等你学出来,陈某给你寻个比现在好的去处,如何啊?” 这还用说?跟在总兵身边当护卫都比在鸟不拉屎的龙门卫当指挥佥事好! 自宣德年间,他家先祖倪凯奉命从老家江苏淮安府调到这龙门卫守边,一百四十年过去了,他倪家的官职一点儿没往上动过。 陈沐这位镇朔将军造访龙门卫,在倪尚忠看来就是他倪家运道峰回路转,往后要有大造化了! 二话不说收拾妥当,当日就跟着陈沐继续向西巡行万全右卫。 陈沐这边呢,则给兵部送了封调令,告诉兵部这人有智略,被他调到宣府近前另用,暂时仍领龙门指挥佥事之职。 送往两广俞大猷那边的书信,请他编撰车营之练法的书信还在路上,大同的马芳、蓟镇的戚继光就已回过信来,俩人都答应了,不过不同的是马芳是传书过来,戚继光直接请吴兑来了。 吴兑来找陈沐是有事,神神秘秘的大事。 蓟州兵备道提酒壶带熏肉,至将军衙门就拉着陈沐往内堂走,走到半截才避过旁人耳目对陈沐小声而喜悦道:“陈将军,你要救徐文长?” “在下是从礼部侍郎诸端甫那听来的。”吴兑看上去很是振奋,大袖里攥着拳头道:“发配充军,这样的方法我也曾请戚帅帮过忙,只是未能成功,但若是将军有心,必可救文长出狱!” 陈沐对吴兑突然造访,张口就提救徐渭的事让他摸不到头脑,心里暗道诸大绶行事不密,怎么让吴兑知道了,幸好听这意思吴兑也曾试过救徐渭,这要是让不喜欢自己不喜欢徐渭的人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面上搪塞地笑笑,问道:“吴兵备曾清戚帅帮忙,怎么没成呢?” 吴兑比陈沐年长二十岁,一眼就看出陈沐心中所想,转了口音一口陈沐听不懂的绍兴话道:“陈将军想什么呢,吴某也是绍兴人啊!” “吴兵备也是绍兴人?” 陈沐惊了,“那,那你这口音,一点儿都听不出来,我还以为您是京官呢!” “自从受进士,一直在京师,如今有十多年了,乡音都没了。”吴兑仰头大笑,竟有几分年少轻狂之意,抬手开了酒坛,给陈沐满上酒碗,道:“边饮边说,想当年吴某与徐文长在绍兴,那是值得击掌相庆的日子,世事难料啊!” 却北蛮 第八十八章 吴兑 仿佛因陈沐决意救徐渭出狱,他与在京师的绍兴人都有了很好的关系,尤其是吴兑。 吴兑在未考取进士功名时,同徐渭有过一段非常要好的关系。 “文长在乡试里初试第一,复试没考上举人,做了县里的廪膳生。将军不知何为廪膳生?就是住在学舍,朝廷供给饭食,在下那时也一样,不过比文长晚两年。” “那时都还年少,尚不知世事艰辛,成日作诗游玩,荒废时日。直至嘉靖三十四,不,是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大举南来,进犯浙闽沿海,绍兴府也成了烽火之地。”吴兑说起当时,话中带着苦意,同陈沐遥遥相敬一碗酒,道:“当时尚不觉得,实则我等举子之命运,皆与那场大战有关。” 陈沐被勾起兴趣,将酒饮下认真倾听。 “当时各路兵马汇于绍兴,我们虽是举子,但也尝阅兵书,尤其是长文,身兼文武。将军别不信,在三十三年,绍兴城里乱的很,乱兵不讲纪律,县中官吏都不敢约束,我们路遇醉酒小校四人,不避不让,就打了起来,将军以为谁赢了?” 陈沐看着吴兑,摇头失笑道:“没看出来啊,吴兵备。” “哈哈,那四小将被我与文长一一掀倒,脱下衣裤痛打一顿赶出城门!”正在极乐之时,吴兑却叹了口气,道:“在那之后,吴某用心攻读,文长则以智慧自告奋勇,历柯亭、皋埠、龛山等战事,为官军出谋划策,直至入胡汝贞幕府。” 宦海沉浮,陈沐能看出吴兑是有大志向的,这是废话,这世上大多数人心中都是有大志向的,他那老弟还是个小小旗军时就想在广州府买自己的宅子成日饮酒作乐了。 有没有足够的运气与才能达成志向,才是人生的问题。 徐渭后面的事,陈沐都知道,吴兑后面的事,陈沐也知道。 两个当初一同学习玩耍的年轻人,渐行渐远。 吴兑考中进士时,他的主考官是高拱,后来在兵部吏员、湖广参议等任上蹉跎数年,直至高拱与徐阶斗争失败被罢相请辞。 有时人就是运气,高拱离开京师时,朝中官吏无人敢送,唯有吴兑一人随同践行,送至潞河。 当时没人能想到高拱还会再回来,吴兑也因此沾上干系,朝中官僚筹谋驱逐他,因吏部尚书杨博回护才得以幸免。即使如此,那两年吴兑在朝中也很受气,不过到隆庆三年,什么都好了——高拱被张居正迎回,再度请入阁中。 所有人都知道,吴兑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 也就是现在,朝野传闻吴兑即将调任宣府地方的原因。 因为与蒙古俺答议和,宣大之地正处用人之际,而用人,高拱一定会用吴兑! 不过陈沐并没有多在乎这个,有皇命在身,地方即使是封疆大吏也不能对他掣肘,宣府地方有熟人最好,没熟人也没关系,现在他手握大权又圣眷颇隆,大多数时候已经变成被巴结的那个了。 “戚帅若想救徐文长,应当不是难事,怎么会救不出呢?” 这是陈沐好奇的事,如果说他能把徐渭救出来,那么戚继光更能,尽管在官位权柄上他们几乎相同,但在京中的能量是不一样的。 简而言之倘若易地而处,戚继光能做好宣府的事,陈沐却未必能做好蓟辽的事。 “戚帅不能救。” 吴兑笑笑,对陈沐没有嘲笑只有欣赏道:“很多事将军敢做,但旁人是因知做不成而不敢做的,但将军偏偏做成了。因此在下以为,倘将军想救徐文长,就一定能救出他!” 陈沐突然就理解了,和戚继光比起来,他幸福不知多少倍。 不能和不想,有时候是一样的。 戚继光很少得罪人,他只会拉拢人,救一个人是要得罪另一些人的,所以戚继光不会救。 一个人越是面面俱到,其实也越是如履薄冰。 陈沐点点头,宽慰道:“戚帅也是无奈之举,陈某请他百忙之中编撰兵书,也是辛苦啊。” “无妨,近来戚帅练兵备边多有心得,就算将军不提,戚帅也正在编书,他过去在南方就编过兵书,北方更容易些,也算因地制宜罢了。倒是将军上疏立讲武堂之事,朝中有识之士俱以此妙,兵部还私下议论过如各省皆立讲武堂当为何胜景。” “且陈帅有识人之明,如今北方很少有人知道车营最初是南方俞帅效曾铣的车营之法立出,尝以大同镇五千车营败鞑靼数万步骑。” 曾铣也是大牛,不过含冤而死,这位是明朝手雷地雷的发明者,在嘉靖年历任三边总督,手雷丢出去胡骑不知是什么东西,环视着立在旁边观看,等袍泽被炸死了就落荒而逃,塞外称曾铣为‘曾爷爷’。 他有四宝,为车营、重炮、手雷、地雷。 当然,他的炮比陈沐的炮小不止一圈。 倘若曾铣还活着,跟陈沐肯定大有共同语言。 “讲武堂势在必行,现在边镇是把能做千户的人提拔为指挥使,如果讲武堂施行得当,那就是把才华足够做指挥使的人任职千户,到时才是真正的良将如云,如果每个百户都懂得如何练兵如何打仗,那北疆祸患即使不议和也将消弭无形。” “说到议和,朝廷真要互市了,对俺答等部中首领的官爵封赏已经议定,现在正在议开市的位置,这次在下来宣府,也是为勘察何处易开边市,现议是在长城以南宣府右卫、张家口开两处边市,将军请议塞外开边市的奏疏,没能通过朝臣议事。” 说着王崇古话头一转道:“不过朝廷诸臣还是认为将军所提在塞外设炮台、挖战壕之事甚好,所以在封贡中划国境于长城外沿线二十里。” 啪! 陈沐拍手大笑,这帮人比他陈扒皮还狠,互市设在长城内,国境划到长城外,真狠。 “那就好。” 陈沐眨眨眼,哪怕朝臣不提也没关系,反正就算朝廷不划国界,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去塞外种地的,这事儿——谁都别想拦不住他! 在将军府书房桌角狮头白玉镇纸下,压着一封从南洋新近送来的书信,他儿子揣着瓜来北上寻爹了。 却北蛮 第八十九章 将门 【】 隆庆五年四月,皇帝下诏册封俺答为顺义王,其部下诸部首领亦受封都督指挥c千户百户等职,宣告胡越一体,双方言和,向结束蒙汉二十九年战争迈出大步。 在位于大同的受封仪式上,宣大总督王崇古像打赢一场大战的胜者,替朝廷宣旨封俺答为王,因明廷放过他的孙子把汉,立誓永不再犯宣大。 实际上王崇古也确实打赢了一场大战,如果没有阁臣高拱的支持,王崇古早在提起封贡俺答之初就因人言而辞官,更不会有今天的封贡。 尽管即使到封贡已成,朝中言官虽不敢再忤逆内阁次辅的意思,但私下依然有人说王崇古是私通鞑靼,松弛边防便利敌人,说他是大奸臣。 但在陈沐所知道的历史中,由王崇古所倡导的俺答封贡,是明朝北疆和平的开始,直至明末,甚至为后来的清朝提供治理长城以北的思路。 作为宣大军事指挥官,陈沐与马芳在封贡仪式上露了个面,接着一老一少两个总兵就骑马出城到没人知道的田间地头让骑兵拉出警戒,席地而坐,边饮着农家烧酒边交流军事教材的意见。 “陈总兵的提议老夫看过,原本以为老夫已经对下属将校够严厉了,没想到陈总兵更严厉。”马芳表情与他的言辞一样,满满都是对陈沐这个年轻人的赏识与佩服,“我等想的都是如何操练士卒,陈将军却要操练将官,诶还得倒出来?” 马芳说着看向陈沐正往酒碗里倒酒的手,撇着嘴不知嘀咕了句什么,自己提起另一只酒壶直接仰头饮了下去,自言自语道:“这几年边事常警,马某饮酒少了,要是今后封贡俺答使边塞诸部一一求封。” “老夫心窍日渐浑浊,不比你们这些后生。” 说着马芳转过头,看着陈沐非常认真地问道:“陈总兵你说,今后是不是,就不打仗了?” 陈沐在马芳松弛下垂带着风霜与疤痕的脸上,既看到对和平的期望,也有对将来的迷茫。 正当陈沐想着如何回答时,马芳已经自接自话道:“老夫八岁流落草原,没上过社学c没读过兵书,弯木为弓驽马驰驾,戎马倥偬” “将军不必做此烈士暮年之态,还会打仗,永远都会打仗。” “前些日子高阁老不是传文边将,说不恃人之不吾犯,恃我不可犯;不恃人之不吾欺,恃我不可欺,我以为他说的自强,就是这个意思。” 提到高拱时,马芳并不像陈沐那般推崇,撂下酒壶,偏头两只手臂自下而上,道:“都是糊涂蛋!真能恃我不可犯,就该打过去,三路车骑出宣c大c陕,骑兵穿插合围c包抄而灭,让塞外全他娘地板升!” 哦,陈沐明白了,原来板升这个地名,在老将军这儿是个动词。 陈沐能说啥,他放下酒碗抱拳道:“将军说得对,全他娘地板升,提气!” “不是提不提气,泱泱大明,像个钱袋子,北人没粮没钱,就南下来抢。杀父兄c踏祖坟,到头来你还得跟他做买卖!老夫不是说做买卖不好,不用死人,往朝议送的奏疏老夫也是赞同议和的,就是这心里。” 马芳摇摇头,咬着牙胡子沾了酒都粘到一起,捶捶胸口的甲胄,道:“不畅快。” 陈沐深以为然。 马芳的家人有些死在嘉靖初年蒙古入寇,父母也因战乱离散,及至俺答入侵,蒙古兵扫了明朝帝陵。是战争塑造了他们这代人,南倭北虏,这代人皆有切肤之痛。 让他们议和,他们不舒服。 陈沐听着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宽慰马芳。 “人们都说老夫打仗百战百胜,其实老夫输了,勇武可胜一时,可再勇武的人也有暮年,人老了,边患却还未平息。” 马芳说着晃晃饮空的酒壶,无趣地丢到一旁,摇摇头对陈沐道:“立讲武堂吧,老夫没什么学问,但还能看明白讲武堂的意思。休养生息积蓄国力,守卫边境乃至胜过北方,老夫这一代,也只能把重任交给你们了。” 这是最教陈沐诧异的地方,他以为这个时候的功勋武将不会支持讲武堂,对文官而言设立讲武堂并非坏事,但对既得利益的武官而言,讲武堂势必会影响他们后代的上升空间,却没想到马芳话里话外,似乎对讲武堂比陈沐还看重。 “将军真认为讲武堂是可以担当重任的吗?”陈沐饮下一碗酒,这才有些语无伦次道:“晚辈还以为,军中将门,不会喜欢下级军官多学东西。” “放屁!” 马芳莞尔笑骂一句,十分认真地问道:“不知陈总兵说的是哪个将门,是百户做了大将军的俞氏将门c是指挥佥事做大将军的戚氏将门c是奴隶做大将军的马某?还是小旗做大将军的陈氏啊?” 说着马芳就乐了,道:“对,你还不是大将军。” 这些独领一镇总兵的大将,都有左右都督官职,也就是古代的大将军官号,唯独陈沐没有,所以他的权柄虽大,但地位较之旁人稍次,这是资历不足的缘故。 他这是幸进。 “从世袭都指挥佥事到世袭百户,都是陈总兵说的将门,讲武堂教的不就是他们,他们心窍生粪了才不喜欢自己多学东西。”马芳抬手指左右道:“就那些小子,倘若不是讲武堂,求着老夫去教都懒得教!” 马爷酒量超人,饮下一壶烧酒像没喝一样,眼睛发亮舌头不打结,抬手一拍脑门儿道:“忘了正事,俩事。一个是老夫觉得讲武堂还要添个规矩,军中教习。光教习去教不管用,还要挑有才能的将官特设一营,新老两期轮换,互相带着印证。” “第二个事就是编书太难了,让老夫带兵容易,但写出来就没那本事了,大同麾下有两大将之才,驾驭骑兵尽得马某才干,把他们调到陈将军部下,帮将军编书吧,骑兵的那个叫什么,教材,陈将军一并编了吧。” 马芳说着朝左右招手,自有发辫家丁下马跑来,就听马芳道:“把麻锦c麻贵兄弟俩叫来,让他们来见见陈总兵。”()! 却北蛮 第九十章 番薯 回宣府的路上,随行里多了近百骑,身边俩彪形大汉跟着,镇朔将军脸上一直带着高深莫测的傻笑。 麻贵啊! 麻贵被马芳送到自己麾下效力了! 马芳送人是送全套的,麻贵是大同新平堡参将,过去就做过宣府的游击将军;他哥哥麻锦则是新平堡的副总兵,也称副将。 不过这个副总兵的含金量和陈沐先前的昌镇副总兵不一样,属于地方小总兵,本部人马不过八百多而已。 调人的手续也是一样,陈马二人当面跟总督王崇古说过此事后,再由陈沐发调令往兵部,兵部都手续传回宣府,陈沐再送往大同,就算办好了二人调动的事宜。 名义是协办讲武堂骑科。 春耕过后,宣府突然就热闹起来,有了充足劳力,军器局建设进度很快,转眼沿河林立屋舍、水力锻坊锯坊都兴建起来,一部分匠人投入打制工件的事务,更多的匠人也从各地赶来。 匠人们对陈沐的奇思妙想感到惊奇,窑匠与铁匠各发才能设计更好的炼铁炉,砖厂、织造厂也投入建设,除此之外,就是位于宣府城北的讲武堂亦投入建设之中。 万全都司庞大的人力在农忙后投入到宣府外的建设中,陈将军无形拔高了匠人的地位,他们作为设计者、老师与监工,带着军余建设讲武堂与军器局,整个宣府一派热火朝天。 “明公,这……不好挑啊!” 赵士桢脸上苦极了,在他面前桌案上摆着堆积如山的书稿,均为陈沐亲笔写就的大字。 陈沐大字写了几十份,打算让人做牌匾、篆石刻。在书法上,他是信不过自己审美的,就请赵士桢在自己的墨宝中挑选出其中最好的那副,交于匠人刻画牌匾石碑。 这对赵士桢来说显然是个苦差事。 陈沐靠在窗边吧嗒往短烟斗里压着烟丝,瞥了赵士桢一眼,“快挑!”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字对赵士桢来说简直目不忍睹,但牌匾石刻必须用自己的笔迹,几百年后是要让后人看的! 勉勉强强,赵士桢挑出一副,正逢邓子龙来报告事由,看见赵士桢提着的书卷就笑了,边看边对陈沐道:“将军,李旦来了,同行的还有杨应龙,他要入国子监读书……宣府讲武陆军学堂?将军,这字比香山船厂好了不止一筹啊!” 陈沐闻闻烟斗,揣回腰囊,满意地看着邓子龙道:“常吉啊,你看看,你看看咱武桥将军的眼力!” 赵士桢恍然大悟,对陈沐拱手道:“将军,要不您再修书一份送往香山,把那什么船厂的牌匾换了吧。” “不换,说什么也不换,将来后人是可以看见陈某书法进步的。”陈沐抬手拒绝赵士桢的提议,对邓子龙问道:“刚刚你说,旦儿跟杨应龙过来了?他们在哪呢。” 说着陈沐转过头对赵士桢道:“就那份了,请人做牌匾、刻石,将来这就是宣府讲武堂的牌子了!” 二将先后走出书房,赵士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挤着眼睛往手上墨宝看了一眼,连忙卷起来夹在肋旁也跟着走了出去。 走出书房时,赵士桢握着拳头,他决定自己眼下的首要任务,就是帮陈将军把字练好! “这个讲武堂为何要叫讲武陆军学堂?” 邓子龙边走边问,陆军不是个新词,晋书里就提到过陆军,与水师相对。做为从广东随同北上的老部下,邓子龙显然是听出陈沐的弦外之音才这么问,“将军的意思是,将来还有讲武水师学堂?” “水师?不不不。” “我们要用海军,讲武海军学堂。”陈沐走在前面意气风发,“宣府讲武堂试行一段,只要不出现大问题,我就上疏在广东建广府讲武海军学堂、天津卫建天津讲武海陆学堂,现在正是阁臣锐意进取的时候,大多有前途的奏疏都能畅意执行,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比拟的。” 就在今年四月,高拱向朝廷上疏,请每岁特遣才望大臣四出阅视,以今视昔,钱谷赢几何,兵马增几何,器械整几何,其他屯田盐法以及诸事拓广几何。明白开报,若比往昔有所增益,则与过去战时擒斩同功论赏;如果只保持以往水平,则罪如失机论处。 隆庆皇帝准许,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明朝各地主官都要进行绩效考核。高拱能提出这个,足可见其才华绝伦。 陈沐在邸报上看见高拱这份奏疏时就写了一份方便、规范的绩效考核标准,这不是出自他的智慧而是出自他不同这个时代的阅历,但思前想后,陈沐并未将这封信送给高拱。 他收起来了。 高拱的脾气暴躁,心胸略显狭窄,又自视甚高,当然他有自视甚高的才华,不过此时陈沐认为把更规范的绩效考核送给他并不是个好选择。 高阁老正因这份奏疏高兴着呢,他又何必去打扰高阁老的幸福。 快走到校场时,陈沐才斟酌着对邓子龙说道:“咱在北方呆不长,朝廷派了锦衣卫去马六甲,等锦衣卫回来,就该是咱们下南洋的时候了。” 李旦来的正是时候,陈沐正有下一步事情要他去办。 “孩儿拜见义父!” 校场外,李旦带着十几个一看就是海里讨生活的汉子披甲带刀等在车队旁边。车队是杨应龙的,车旁侍立的一看就是杨氏的九股苗兵,各个透着剽悍劲头,长标大弩随意挎着生怕旁人瞧不见那股气势一般。 眼见陈沐一来,李旦就行出个大礼,陈沐忙拉起笑道:“快快起来,有一年没见了!黑了、也壮了,添了几道疤,在吕宋和人打仗了?” 李旦年轻的脸上多了风吹日晒的痕迹,尤其肤色黑了许多,卷起的衣袖露出胳膊上旧疤,这在以前都是没有的。陈沐能感觉到,义子身上那股属于海盗的剽悍气息重了。 “义父说笑,您在保定与鞑靼人大战一场那才是打仗,孩儿这不过小打小闹。有义父提携,海上不论什么事都容易许多。” 李旦说着抱拳小声道:“孩儿不辱使命,从吕宋带回番薯,来的时候还不过滕苗,现应已生根茎了。” 陈沐满意地点头,目光在车驾间巡视着,琢磨自己都过来了,杨应龙这小子跑哪去了,转头一往,就见一青衫公子在校场大门口扒头踮脚儿朝里面张望着,还不忘回过头朝里抬手傻笑:“诶!练兵呢!” 却北蛮 第九十一章 播州 杨应龙的车驾有十七辆,十三辆放的都是李旦的东西。 长短鸟铳,李旦一行总共七人却带了七长七短三备共十七杆;手雷十七颗、南洋新造总旗箭六筒,这还是他们在路上遭山匪时用了一些的结果。 因为李旦等人并无官身,只能携挎腰刀,所以火器全装在杨应龙的马车里。 除了火器与一架马车里连土带红薯苗的大盆栽,剩下的都是李旦本人、以及林阿凤托付他给陈沐献上的东西二洋珍宝奇物。 这些东西才是杨应龙带这么多车驾,以及车驾旁有那么多苗人武士护送的原因。 他们在路上都是分开几队走的,就连杨应龙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都怕树大招风惹麻烦。 陈沐让邓子龙提溜着偷窥家兵操练的杨应龙,吩咐隆俊雄带苗兵与水手下去休息,带几人进镇朔将军府。 杨应龙直至快入府了还转头挑着眉眼往校场看呢,陈沐以前就不知道自己的兵怎么对杨应龙能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刚落座便对他奇道:“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喜欢兵事啊,不喝茶了,要不我派人去给你取山泉水去?” “不用麻烦将军,家父有令,京师不比南方,不能有那架势。” 这一年,人们都有了变化,李旦是更剽悍了,杨应龙这次到宣府来也让陈沐觉得他懂事许多。显然,杨应龙自己也很聪明,知道在京师不能张扬,因为这的人看到的不是他的张扬,而是播州杨氏的跋扈。 说着杨应龙嘿嘿一笑,对陈沐拱手道:“将军位列九边,杨氏也深感荣光,若非播州现在打仗,家里还有大礼给将军送去呢!” “播州,在打仗?” 陈沐同邓子龙对视一眼,他们可没听说这事啊。 “将军没听说么,也是,边夷之地、夷族互攻,又如何会让朝廷在意。是贵州水西的安氏,本来就是同宗互相攻讦的小事,当地抚臣有意偏袒,就做成了安国亨叛乱,派兵去打了几次,难道朝廷大军来伐,还不准人还手吗?” 提起安国亨,杨应龙语气不善,但也心有戚戚,道:“家父与安国亨叔祖安万铨相攻十余年,甚至其安氏之心仅盯水西一片地,安国亨更是只想做个宣慰使再无他念,就算是我杨氏,都不愿借此时机攻打安氏。” 陈沐点头,明朝在注意力一直在北部边境,对四川贵州一带几乎放任自流,但地方大吏对土司、土民多行压榨,稍有不妥便大兴杀戮,以至矛盾激烈。 故而单是杨应龙这么一说,陈沐便信了八分,问道:“那杨氏现在?” “放兵围着呗,安国亨本来就不想叛,他想打的是他叔叔,可不是我们更非朝廷天军。”杨应龙说着一摊手,带着几分无赖笑道:“反正家父已经卸任、我奉诏入国子监,没人管播州的事,没人怪得到我们。” “自由自在的日子,过去咯!” 杨应龙带着几分自嘲,带几分艳意道:“真羡慕将军啊,南平倭寇北御鞑靼,在哪都有建立功业的才能,小弟就只能圈在播州,跟田氏联姻,跟安氏宋氏斗到底!” 小伙子敌对目标很明确啊! 陈沐莞尔笑笑,道:“也没那么悲哀,四大土司合纵连横,杨氏七百年富贵,难道还觉得有什么不好?” “铁定是好啊,就是川贵一带的抚臣,看着就烦得很。”杨应龙年纪不大,肃容眉宇间厉色却分毫不少,缓缓摇头道:“四川兵马疲弱、官吏贪渎,兵事农事都要依靠我们宣慰司,年年要粮支应、但凡平叛便要调我们的人去捉刀送死。” “即便如此,言语礼仪却还要高人一等,好似我们是他们的奴婢一般,在国子监读书,恐怕是小弟这辈子最畅快的时候啦!” 陈沐默然不语,这种三岁看到老的感觉很难在别人身上体现,但在杨应龙身上出现,并不意外。诚如他所说,如果一切正常发展,等他从国子监学习再回到播州,其一生本应像他那些无丝毫波澜壮阔的先祖一样,享一世富贵待年迈卸任,由子嗣接任。 一辈子都不会再离开播州。 陈沐还没想好如何宽慰规劝,杨应龙突然笑出声来,摆手道:“不,开将军的船出海才是最畅快的时候!” 说着杨应龙抱拳道:“还请将军不要怪罪旁人,船造好后,正逢倭寇袭击雷州,调用了将军的大船,小弟也随军去了雷州,大获全胜。” “战船生来就是要打仗的,调用不足为奇,说来陈某还没见过,我的船什么样,威风吗?” 陈沐说着,就已经转头望向李旦了,海战的事,杨应龙至多算个票友,他能知道什么,还是问义子靠谱。 李旦非常慎重地抱拳颔首,对陈沐道:“回义父,孩儿在吕宋番夷那都未见那么大的船,极威!” “大没有用!”陈沐听见说船多大就不太乐意,问道:“几层、载员多少、多少炮位?” 李旦连忙挑陈沐想听的说,道:“船长十五丈七尺,算艏艉四层,两层甲板,左右各设炮位。下层十八门十斤炮、上层十四门五斤炮,船首船尾,令各陈一门二十斤、两门十斤炮,另备佛朗机二十四门,于艏楼艉楼上下。” “载兵三百,若另备粮船可载七百。船仍是鲨船形制,今南洋卫鲨船分二百七十料单桅快船、五百八十料双桅战船,还有义父的一千八百料三桅将船。”李旦说着笑了,道:“不过大将船只此一艘,陈将军造不起、白将军不想造。” 这船听起来很威风,打起来也很厉害,就是性价比不高,因为现在整个南洋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对手。 “这艘船今后如果打仗,不能单独出去,至少四艘五百料战船、十二艘二百料快船同行,这样就需要六艘大福船做粮船马船。” 李旦拳掌相击,道:“义父,听白指挥使说,陈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这个陈将军说的可不是陈沐,是陈璘。 “这是自然,我那义兄是海战的行家。” 陈沐虽然在夸赞陈璘,但他脸上颇有并列其间的自得之色,拍拍手笑道:“来吧,给陈某讲讲,你在吕宋的见闻,还有你刚才说的二十斤炮是怎么回事……” 却北蛮 第九十二章 脱缰 陈沐最关心的二十斤炮,南洋卫仅造了两门,因为其他船装不下依照老关口扩一寸则炮长三尺三的规律做出的火炮。二十斤炮口阔三寸九,炮长丈二,仅有陈沐的将军船能装下,而且还要只能装在首尾。 李旦去过马六甲,在吕宋待了更长时间,给他增长了许多见识与阅历。 在镇朔将军府,这些阅历变成谈资。 陈沐不在广东的这一年,南洋卫有太多值得说道的地了。 付副千户给李旦生了个弟弟,俩人也没操办,只是在官府走了道程序,算有了正经的婚姻关系;邵廷达在广州府买了宅子,却发现宅子没啥用,顺德千户所军务繁忙,他根本没空去广府住。 老光棍石岐还是老光棍,听说他以前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不过就因为这事杀人充军,到现在翻身了也没再娶。对了,石岐现在不单单是屯门千户,还因统帅水师、练兵出色,领了游击将军。 官位上变化最大的是老白和陈璘,因颇受殷正茂重用,老白带兵去广西虽没赶上攻伐最烈的时期,靠火炮轰开韦银豹的城砦,加了广东都指挥使司的佥事;陈璘则因海外进攻倭寇,招降李茂、庄酋,如今做了广东副总兵,仍掌水师。 天时大和尚常威仍然是南洋卫的枪矛教头,这酒肉和尚托白元洁从中说项,从福建接来个女人,据说过去是大户人家小姐,讨倭时跟天时和尚私奔,家里告到俞大猷那,大和尚因为这个治罪再也回不去少林。 陈将军觉得自老部下里,最拽的就是毁容的娄奇迈。 原本乡里媒婆为娄副千户说了门亲事,是广城商贾的女儿,成亲当日因为娄奇迈没鼻子,把女孩吓哭,场面一度很僵,婚事没结成。 不好说是一气之下还是灰心丧气,总之娄奇迈把家迁到濠镜,有一段借酒消愁。不过李旦小声告诉陈沐,说娄副千户后来在酒馆番夷手下救了个年轻漂亮的倭婆子,宅子里还有一个西洋女子——日子没羞没臊,但很快乐。 都秃噜出来,李旦才感失言,低头对陈沐道:“有些事大伙都不敢写信告知义父,不过孩儿以为,还应让义父拿主意。” 拿主意,李旦所说的拿什么主意陈沐当然知道,比方说娄副千户通倭通番;比方说大家都很快乐,但一定程度上军务要松懈于他在南洋卫的时候。 这都总是要他去拿主意的。 陈沐摇摇头,很感慨地笑,道:“没什么需要拿主意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样很好。等你这次回去,代我去找白兄,成亲、过日子的,各送百两,礼仪不能落下。” “告诉他们,现在的高兴,是他们拼命换的,应得的。” “怎么想起给我拿烟草了。”李旦给陈沐带了一包烟草,陈沐笑笑从里面拿了不到一两,其他的推回去说道:“偶尔给我送一点,但不要这么多。” 李旦大笑,道:“孩儿知道,听俊雄说,义父只在心烦的时候闻闻,说烟斗里的草都干了碎了,义父还带在身上。” 陈沐站起身,叹了口气。 “在北边总不比在南洋安心,人就需要有个安心的东西,铳炮不是能当着人面摸的东西——心烦意乱,也只能闻闻,这个不能抽。”陈沐摇摇头,转头指指李旦道:“你也不能抽,抽这个短命的。要多活几年,往后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做。” 原本满脸笑意的李旦与一晚上插不上话老老实实坐着听的杨应龙都因陈沐突然展露出不安收敛笑容,杨应龙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着陈沐,李旦有更多直观的感慨。 “义父说的是,孩儿在海外深有感触,占据吕宋的佛朗机人,义父叫他们西班牙人,就是法里卡特的同族。”李旦说着看向手臂的伤疤,道:“孩儿与林首领在海上同他们打过几次,败多胜少。他们的人不多,但船很大、铳炮坚利只有水师才能对付他们。” “自义父设船纲、以引商坐商分葡夷、通马六甲以来,我海商在南洋如日中天。但孩儿久居海上,能感觉到西班牙人越来越多,他们多使西番大船火炮,孩儿虽仅有小鲨船,炮战也不落于人。” 李旦说到这时非常骄傲,小鲨船是单桅船,所载火炮也不多,甚至在陈沐的规划中只是水师最小的战船,同时也是近海军余捕鱼用船,用这些在海上炮战不落于人,已经很好了。 陈沐从李旦的话中捕捉到一个关键点,“林阿凤和吕宋西班牙人交战了?” “不算交战,只是互相抢,他们抢我们的货、我们夺他们的船。”李旦长出口气,道:“他们手下还有很多倭人,如今海商在吕宋做买卖越来越难,都要靠客居吕宋的明人在近海卖货卖货,根本不得登岸——白指挥使准备驱逐濠镜所有西班牙人,让孩儿来问义父的想法。” “哦?” 陈沐疑惑里,李旦对门外隆俊雄说了几句,转身对陈沐道:“义父,孩儿带来一些他们船上的书信与所载海图,孩儿此次回南洋,就与白指挥使说明,如今也都带来,请义父过目。” 不多时,隆俊雄提来木匣,内里装着十几份海图、羊皮卷书信上面都写着番语,陈沐只能听说但没有读写能力,但他是海战的行家,只是粗略地看上一眼就知道那些海图上标画的是由吕宋经台湾行至濠镜澳的海图。 而且从濠镜开始的陆上地图,指向广东诸重镇。 这并非商图。 陈沐面色慎重,带李旦进书房,将木匣置其身前,坐下道:“念。” 李旦有读写能力,取出一封道:“这是他们一个船长写给另一船长的,建议叫李可儿的首领上书他们的国王,说只要几十个武士就能从吕宋登陆广州府,横扫大明,说我们的城墙挡不住他们的火炮、我们的士兵不会瞄准。” 李旦又拿起另一封信,道:“这是个传教士的书信,说大明非常富贵,却连倭寇都不能阻挡,是他们神赐给他们国王的土地,应当像恩加的黄人一样,打败我们取得土地让他们传教……义父,恩加是什么?” 恩加? 印加吧? 陈沐没有怒意,反而很轻松地笑了,关紧门窗,并用旁人听不懂的李旦说道:“旦儿,等你回南洋卫,同白、陈、林三人密谈,请他们帮我个忙,为父在北方的事已经做得差不多,往后一年,南洋卫只有两件大事可做,其一,多造战船、炮船,让白指挥使多练旗军,借广东都司佥事的身份,大练旗军。” “其二,做足准备之后……” 陈沐思衬良久,他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句话说出,一旦出口,也许整个世界将会像脱缰野马冲向不可知的方向。 “义父?其二是什么?” 陈沐眯起眼睛,深呼吸后点头,对李旦道:“想方设法,引诱吕宋西班牙人与我交战!” 却北蛮 第九十三章 如松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经过书房番语密谈,陈沐与李旦出来时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都很清楚密谈的重量,以及对天下大势的影响,只不过会是什么方向? 李旦不知道,陈沐知道,却不知道会不会朝他所想的方向去走,天下大势,向来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转。 碰碰运气。 这么做陈沐是有担心的,非常担心——真打起来,万一俞老爷子把西班牙人收拾了用不着他怎么办? 杨应龙进了京城国子监读书,陈沐也忙起来。 陈沐最忙的事就是编书,同戚继光往来传信,编修教材。 与此同时,宣府家丁亲信向京师奔走极为频繁,高拱、张居正、冯保,张四维、申时行、陈矩、徐爵,甚至还有宫内的皇帝。 李旦和林凤送给他的东西,陈沐只是看了看,一样儿不留地统统琢磨喜好,打着老家特产的名头送了出去。 这些玩意儿他老家确实有,只是没一样是从老家弄来的就是了。 自己人忙着京师外跑,外人也忙着往宣府跑。 “李如松,还和杨四畏一起,这爷俩怎么来了?” 陈沐这边正高兴着呢,刚跟王崇古一道巡视张家口正在营建的马市,回来传信给月港的颜清,请他物色人选沟通南北,回宣府却听说隆俊雄报辽东新上任的总兵官李成梁之子李如松与昌镇总兵杨四畏联袂而来。 他刚调任宣府将军时,很多人来拜会礼仪,都很正常,但这时候来就肯定是有事了。 就连有什么事,陈沐也猜得到——宣府军器局刚刚开工,订单就来了。 看起来陈爷在买卖军火这方面有非凡天赋,还没做什么,口碑就已经打出去了嘛。 “陈总兵,久违了。” 杨四畏还是那般模样,但再拜会陈沐时神色就已不同,再不是那副‘年轻人让我看看你的本事’的模样,抱拳笑笑,本来还要行礼,不过被陈沐快走两步拦住,把着手臂惊喜道:“杨将军!有什么事让下面人说一声就是,何必亲自跑这么远,让在下有失远迎,没了礼数!” 杨四畏并不吃陈沐这套佯做怪罪,呵呵笑着给他引荐身旁年轻道:“陈将军,这位是辽东李总兵之子。如松,见到陈将军,还不快行礼?” 李如松是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且体貌健硕眉宇间有豪杰气概,身后跟着的家丁也都是辽东凶悍善战之兵,陈沐看到他就缓缓颔首,笑道:“这位就是李总兵的公子么,有大将之资,将来能镇守辽东的一定就是你了。” 这是个了不得的名将,陈沐不会吝惜自己的赞赏。 而李如松,笑着看着陈沐,直至杨四畏催促,这才拱手道:“在下李如松,见过陈兄。” 陈,陈兄? 就是李成梁来了,也要称他一句陈将军吧? 陈沐的脸僵住,杨四畏干着急,后面侍立的隆俊雄手扣刀鞘拇指已弹开倭刀半寸,李如松身后的辽东武士反应一瞬,也纷纷手按刀柄。 陈沐见过很多人,其中不是没有张狂或不明事理之人,也不是没有初一见面就跟自己称兄道弟的,徐胖子就是这样的,但他没见过李如松这样的。 换了旁人,就算不过白身百姓,跟自己称兄道弟都没关系,问题是他叫李如松。他老子叫李成梁,跟陈沐平级,半个多月前刚刚当上辽东总兵。 以后他见了李成梁说什么,说:我跟你儿子称兄道弟? “不用大惊小怪。”陈沐无所谓地笑笑,随他话音身后隆俊雄将刀收回,对杨四畏拱拱手道:“杨总兵请,李公子,有事入府详谈。” 陈沐无所谓地笑,以此来表示自己大度,他没想到李如松也跟着无所谓地笑,还朝身后家丁挥挥手,这才大摇大摆进了镇朔将军府。 几人入座,自有府上杂役取来茶水点心,陈沐对杨四畏道:“杨总兵前些时日派人传信,让宣府军器局合造昌镇军械,还要运来一批废置军械以赖修补,这陈某都知道,没问题。” “江月林他们也找宣府要军械呢,军器局正造,兵部已经把军器所需物料运来一批,后面的至多俩月就补全,今年年底昌镇就有新兵器用,宣府的兵器肯定先紧着宣府,然后就是昌镇,那毕竟是陈某的老驻地、您也是陈某的老长官。” 陈沐摆手开玩笑道:“就不用特意过来鞭策卑职了吧?” “哈哈,陈总兵说的哪里话,杨某可不敢来鞭策你,是真有事拜托镇朔将军啊。”杨四畏说着对陈沐道:“军兵可以让兵部发调令,可杨某这次来是为了家丁,陈将军旗军所着铠甲,能否给在下匀五百副?” 杨四畏这么一说,陈沐就想起初见时这杨总兵随手袭他旗军的胸,还问他价钱来着,恍如昨日。 陈沐笑道:“杨总兵是要买,还是换?” “这买怎么说,换又如……” 杨四畏还没说完,李如松在一旁看着陈沐慢悠悠地侃侃而谈,渐感不耐,出言打断道:“陈兄,辽东要买军械,铠甲腰刀三眼铳,多少银两!” 说实话,就这脾性,别说是买军械,就算是来送银子陈沐都不收! 全赖是名将、另一个时空里是为国尽忠的英雄这才没直接轰出去。但对话被打断一样让陈沐不快,转头看向李如松,语气没那么善意了,道:“我知道李总兵官大,官大等着。” 等他再转过头,杨四畏又是帮李如松说好话,这会儿他也看出陈沐看李如松不顺眼了,不过见陈沐没好气,连忙道:“买,将军就说多少银,如松你干什么,回来!” 陈沐一看杨四畏变脸,转头就见李如松留下迈步出堂的背影,让他等着干脆直接走了。 “让他走吧,在这留着也办不成事。”陈沐无所谓地摆摆手,伸手在腰间摸了摸,换个人他早提铳干了。倘若北京同僚都这种脾性,他现在指不定在西洋哪个岛上带着儿子带海贼王呢,他转头问杨四畏:“没事,这是大明的霍去病。李总兵让他家这李骠姚干嘛来了?” 杨四畏苦笑,他做辽阳副总兵时,李成梁是辽东副总兵协守辽阳,老上司的儿子,他也说不了什么,道:“一个事,给家丁买些甲胄兵器。唉,怎么闹成这样。” “没事,杨总兵回头告诉李总兵,要什么列个单子派人送来便是,不过得先帮陈某个忙。”陈沐依着椅把,偏身对杨四畏笑笑,道:“在建州帮我找个小娃娃,叫努尔哈赤。” 却北蛮 第九十四章 放假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余身已老,病体亦荒,将军招来又有何用?” 徐渭来了,人来了,魂没来。 陈沐不知道徐渭过去是什么模样,但他知道肯定不是自己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老者。 上次吴兑来时说过,徐渭今年四十有九,按理说是正值壮年,可眼下跋山涉水的外卫旗军送来的人呢?神色枯槁须发皆白,身形瘦弱似乎连剑都提不起来,更别说像失了魂般地双目无神了。 可以说是个废人了。 白面披发,不带帽子发巾在明朝男子中已经很少见了,连头都懒得梳起,教陈沐一看就乐了。 徐渭道:“何故发笑?” “先生披发的模样,除了在战场上,陈某已经很少见到了。”他们在战场上都束发,包着头巾扣上兜鍪刚好减震,只是有时打得乱了,仗打完难免有人兜鍪落地披头散发,这在平常很难见到,陈沐示手道:“反正来都来了,先生何不坐会儿,站着不累?” 徐渭来之前,陈沐想了许多他应该如何与徐渭打交道,但当徐渭来了,陈沐发现之前准备的那些想法都没什么用,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和徐渭打交道。 这段时间把派人搜集了徐渭过去的履历,把他的行事风格好好研究了一下,得到的答案就是顺其自然,这人没治。 别说他精神失常自杀九次未果、杀妻后在牢狱待了六年,即使他精神正常的时候,也和这个时代旁人迥然不同。 胡宗宪面相就是官威很重的人,更别说位居浙直总督统制南北。就这么个人,开军议时话说一半徐渭晃晃悠悠走进来,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禀报,一屋子人都等着徐渭发话,结果徐渭在屋里大大方方转一圈,谁都没理又出去了。 说他疯癫,但徐渭始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像现在,将军府前厅堂上有八张椅子,上座两张,客座八张。陈沐坐在客座左起第一张,赵士桢坐在右面第二张,显然留出右面下首那张椅子就是徐渭的,但他不坐。 他坐到上面去了,上面右侧客座,指着左侧主座对陈沐道:“将军应该坐这,不是那,这是余的位置,将军就是不坐那,余也坐这。” 陈沐听明白了,他知道徐渭也看明白了。 他坐在这而不是上面,就是想要表达自己礼贤下士,现在徐渭明白了,陈沐笑呵呵道:“先生愿意坐那更好,陈某是怕你来了又走啊。” “戴罪之身发配充军,现在又被将军要到宣府参军事。”徐渭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能去哪?” 陈沐摊摊手,“你哪儿都能去。本来延聘幕僚这事,要宾主两愿,但目下情况谈宾主两愿也不可能,徐先生是一定要为陈某做事了,陈某能把先生从外卫调来,却没人能把先生从陈某身边调走,不过……” “先生现在还不是能行军务的样子,二来陈某手边眼下,也确实没先生能做的事。”陈沐很仔细地想了想,确实是这样的情况,颇有几分无可奈何道:“就先,就先放假吧。” 赵士桢揣手端坐,看向陈沐的眼神都直了——前几天是谁说等徐渭来了我就不用再帮你誊抄公文的? 这就放假了? 徐渭也有疑惑,“放假?” 虽说这不是正常的延聘幕僚,但这也太简陋了吧?李春芳就不说了,胡宗宪当时给自己多大的重视,怎么这陈总兵,上来就放假了? 要说是无理之人也就罢了,费这么大劲儿,从绍兴监牢里把人弄出来发配充军,再派人传书从外卫把人掉来,就是为调来放假的? “对,放假吧,幕宾延聘通常有许多大礼,写信什么的,陈某字很难看,也就不写了。” 陈沐点点头,非常认真,指指赵士桢道:“我这儿眼下还没到忙的时候,有常吉支应着也够了,常吉是游幕,弄不好哪天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幕僚该是什么俸银。先生不同,肯定是我的人了,也就不跟你算俸银,让人取了五百两,路上用。” “对了,就是常吉让我把先生救出来的,京师都说他文才很好,我也不知道多好,反正比我好。路上钱不够花,就让人回来拿,我给先生挑了五个家兵,一个能牛饮烈酒、一个粗通文墨、一个长于计算、一个能说会道、还有一个勇武过人,应当够应付大多情况了。” “还准备几套衣服,不是什么华贵衣料,但陈某试过,穿着舒服。备下几块腰牌,十几张加盖印信的调令没写地名,回头你自己补上,路遇情况酌情使用吧,别的好像也没什么事了。” 陈沐说着从腰间掏出厚牛皮外壳的笔记本翻着看了看,道:“对了,过十天半月,让驿站传封信回来,让我知道你在那,省的有人找我问起,我得知道自己把你派去哪里执行军务,不然显得太糊涂。” “然后就没了,七匹马五个人,行囊在马上,府外等着呢。” 陈沐起身长出口气,挥手道:“牢狱六年,该见朋友见见、该祭拜的故人祭拜,等你该饮的酒饮了、该游的山游了,可以尽心尽力来给陈某帮忙了,你再回来。” “请吧徐参军,你放假了!” 陈沐觉得自己这么安排挺好,赵士桢和徐渭都蒙了。 尤其徐渭,他可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缓缓从客座起身,愣了片刻才朝门口走去,走过陈沐身边时突然问道:“陈将军,你有多少钱?” 徐渭在胡宗宪手下做幕僚时在钱财上已是极为亲待,受其所馈六七百两徐渭都数不清,现在陈沐开口就五百两银子,还让他花完了派人回来拿……住了六年牢,银两已不值钱至此了吗? 看幕府陈设,陈总兵也不像是贪渎之人。 哪知道陈沐皱着眉头,十分艰难地摇头,道:“这太难了,我知道自己有多少兵,但不知道有多少钱。” 徐渭还能说什么呢?他拱拱手:“告辞!” 等徐渭一走,赵士桢连忙起身,走到陈沐身边问道:“将军,你就这么让徐文长走了?他要是一去不回,当如何?” “一去不回,他还能去踏碎凌霄宝殿?” 陈沐轻笑,随后肃容摇头,“他这种人,身负天纵之才却遇不到用武之地,心里都有团火。放眼天下,还有谁比陈某更知人善用,还有谁身边更能让英雄尽出所长,嗯?你说是不是,赵书记?” 书记书记!赵士桢现在想到陈沐的字就头大! 赵士桢撇头道:“将军,你再这么说,在下就要辞幕了!” “哈哈哈!” 才子吃瘪,陈沐畅快大笑,旋即认真道:“你做书记是大材小用,只是正如陈某刚对徐文长之言,咱们这现在不太忙,但会有忙的时候,趁现在你没事看看军务运作、学学铳炮打放,惊涛骇浪就要来了,在那之前,我们要做好准备。” 赵士桢选择性忽略掉陈沐这句话,他的幕主哪儿都好,唯独两点,一曰字丑二曰癫——整天不是惊涛骇浪就是什么凛冬将至,鬼知道他在等什么。 赵士桢不接茬,想到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小声问道:“将军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 陈沐抿着嘴转过头,想了想。 “要不你帮我数数?” 却北蛮 第九十五章 巡抚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轰! 宣府校场边沿,专门留出炮队操练的八百步场地,火炮炸响,赵士桢提着火把向前张望,对左右催促道:“装药装药。” 不一会骑手奔驰而还,高声道:“未中,偏二丈!” 赵士桢拍拍头巾,眼前三座火炮的炮卒都等着他再发号施令,他摇摇头,正待再调整炮位,就见校场上跑来镇朔将军的骑手,勒马传令道:“赵先生,将军请你回府。” 火把交给别人,让军卒把火炮拉回去,赵士桢接了命令带着命中绝对闪避的郁闷翻身上马,跟骑手回了将军府。 他有点明白陈沐写字总也不好看是什么原因了,也许就像他操炮怎么都打不准一样,是需要天赋的事。 “今日打放战绩如何?” 刚一回府,就见陈沐伸展了两条手臂,身旁俩婢女侍弄着穿上大红狮子纹绯袍,两个婢女,土豆给将军围上犀牛角腰带,红薯给将军腰悬牙牌。 赵士桢歪着脑袋心又不平,道:“又无一炮打中。” 陈沐点点头,在他问赵士桢之前就知道又是这个结果了,学了有一个多月,打放操典被赵士桢用得精熟,但就是不知为什么,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规章,赵士桢就是打不准。 跟赵士桢一块学炮的倪尚忠就不一样,学了半个多月就已经能炮击五百步外了,高兴了还提两把腰刀在校场舞上一会儿。赵士桢呢,他是越练越郁闷。 不过好在小赵能分清工作和娱乐,每当他走进镇朔将军府,也不为外面的事情所影响,拱手对陈沐问道:“将军今日怎么穿戴整齐,是要会客?” “不是会客,是迎接巡抚。” 土豆和红薯退下去,陈沐拢着长袖坐在椅上,摇摇头道:“宣府新任巡抚到了,陈某感觉不太好,这几日没人来送邸报、似乎有人刻意不让陈某知道新任巡抚是谁,现在却突然通知巡抚上任,让陈某前去迎接。” “事情反常,慎重一点不是坏事。” 说话间,府外的随从已经备马,陈沐带着赵士桢、隆俊雄几人收敛下摆翻身上马,一路朝东行去。 陈沐觉得这新任巡抚就是冲自己来的,行迹遮遮掩掩,到了宣府却传信让他这堂堂镇朔将军前往军器局迎接,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巡抚上任,要先查他的工作! 陈沐对此愤愤不平,一路马上颠着对赵士桢抱怨道:“常吉你说,如今高阁老下令各地每年查绩效,这巡抚来了,是不是陈某在政绩上肯定的送他一份大礼?就这过来还要神神秘秘地查我!” 去年宣府是什么样子?今年宣府是什么样子? 那就是陈沐上任前与上任后,天壤之别。军费一年省十二万两,自造军械鸟铳火炮样样都行,兵力虽未增多,但旗军战力更上一台阶。 方方面面,新任巡抚和王崇古对宣府什么都不必管,今年宣府政绩是铁定是要名列诸府之冠的。 更别说,王崇古在边塞正兴建马市,待马市落成,朝廷议事通过,税收又要再高一筹。 “常吉你觉得,这次宣府巡抚的人选,会是谁?” 赵士桢在马上跟着亦步亦趋,听陈沐发问当即回道:“在下不知,不过阁臣前时奏疏已有迹可循,应当是从兵部侍郎中遴选。” 高拱前些时候在奏疏里提过,今后要形成兵部侍郎外放地方、地方督抚收归兵部尚书的体系,来避免各地督抚不知兵事、不会用兵的窘境,只有他们这些督抚知兵,才能让地方兵备增强。 “我与你想的一样。”陈沐也是根据这道得皇帝准许的奏疏,来猜测遮遮掩掩上任宣府巡抚的人选,但他想来想去,“虽说如今谭部堂、吴侍郎皆归家,兵部陈某的熟人十去其六,但余下如刘焘等人,也不至于如此针对陈某啊。” 这就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六部当中,别的地方陈沐也有熟人,但最熟的肯定是兵部和工部,哪怕谭纶与吴桂芳走了,其他人也都维持差不多的关系,遇事不会像谭纶那样有求必应,却也不至于给自己添堵。 “看吧,就是冲陈某来的。” 陈沐带人行至军器局,军器局一派祥和,问过督匠,没有人宣府其他官吏来过,像往常平静的一天一样,这位新任宣府巡抚没有通知其他官吏到这来,仅让陈沐到这来迎接。 他要做什么? 要钱还是要命? “陈将军怎么来了!” 陈沐正翘首以望,派隆俊雄带探骑到官道上放哨,却见军器局铁匠坊里吴兑扛着杆鸟铳走出来,惊喜地走过来,对陈沐拱拱手:“兵部让吴某来查验送往戚帅那的军械,在下是开眼了!” “吴兄来了,怎么不派人告诉陈某。” 陈沐满脑子想的都是宣府巡抚的事,见到吴兑也分外惊喜,问道:“鸟铳可还合用?陈某这边军器皆有专人检查,抽检合格才会送出,戚帅要的一千杆鸟铳还需几日,昨日匠人才刚与陈某报过,铳杆皆已制成,木铳床要耗几日。” 吴兑连连点头,道:“旁人的铳都是钻膛钻得慢,铳床做的快,陈帅军器局却恰好相反,木工反倒要多耗时日。陈帅也是来查验军械的么?” “你不知道?”陈沐看吴兑不像假装,道:“宣府巡抚来了,传信让陈某到军器局来迎接,却不知是哪位兵部堂官,一上任就来查验将来陈某能给他做多少政……诶,吴兄,你到这来,兵部的调令呢?” “陈帅还要看吴某的调令么?” 吴兑被陈沐问得一愣,惊讶极了,道:“自你初初北上,就与吴某搭伙,难道还信不过吴某么?” 陈沐缓缓摇头,从上到下看了把吴兑看个干净,狐疑道:“新任宣府巡抚,不会是你吧?” 吴兑瞪大眼睛,竭力想装作无辜的模样,但到底在陈沐狐疑的目光下装不下去,叹了口气仰头大笑道:“瞒不过陈帅!不错,吴某奉朝廷之命巡抚宣府,陈帅可愿将这政绩送与吴某啊?” 陈沐抬手非常无礼地指着吴兑,摇头大笑,“高阁老慧眼识人,有吴兄任巡抚,宣府绝不会再让朝廷忧虑。” 说着陈沐肃容拱手,道:“在下镇朔将军陈沐,拜见巡抚!” 却北蛮 第九十六章 阁老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吴兑没带随从,骑了匹戚继光那借来的老马就跑到宣府来上任。他巡抚宣府地方,做的第一件事是戏弄陈沐,顺便查了宣府军器局的岗。 还好,关尊班管理军器局的经验非常充足,挺给陈沐长脸,不论生产标准的严格还是生产力的进步,都远超王恭厂等地。 “陈帅练兵的才学吴某原先就已有领教,万全都司走了不知多少遍,日新月异之下早已不必探查,就是这军器局,也不出吴某所料。” 坐在宣府镇朔将军府,吴兑也不急着前往巡抚府邸就任,反倒上门做客,抿了口茶对陈沐道:“鸟铳之难,难在钻膛制管,万全比之旁人可快十倍!” 陈沐点头,吴兑所说快十倍都不算夸赞,铳管的制法已经非常熟练了。关尊班在南洋督造铳管过万,即使宣府扩大了生产规模,但制法万变不离其宗。 让陈将军得意地对吴兑抬起一根手指,道:“军器局一日可打好铳管百杆、钻通百杆,这是并未全力制作的效率,因为木铳床一日仅能制成百副,倘木工足够,军器局一日能制铳二百杆。” “让神木厂与营缮司做吧,将铳床形制发过去,军器局只管做铳管,一日二百杆。”吴兑捶案道:“半年就能把宣府军器换上一遍!” 陈沐暗自咂舌,吴兑的心真野,北方的传统官吏,他还没见过这么推崇鸟铳的。吴兑居然上来就要三万杆鸟铳把宣府军备换装,宣府在籍十三万,可实际军兵才七万,一下三万杆鸟铳是什么概念? 是库存火药跟不上消耗的概念啊! “先不说这个,在下来寻陈帅,是有京中要事,这个——还请陈帅屏退随从。” 吴兑让陈沐将厅中侍从都清退,这才对陈沐道:“在下带着座师口信,有些事不能写在信中,所以特来亲传,下南洋的锦衣卫,已有人回来了。” 吴兑的座师不是旁人,正是锋芒毕露的当朝次辅高拱。 听见这个名字陈沐就心头一肃,何况说锦衣卫已经回来,更让陈沐挣挣眼睛,问道:“这么快?” 老白在信里说,去年秋月锦衣卫才到南洋,去走马六甲,如今才过去半年,就已经有锦衣卫回来。陈沐在心里已经勾勒出锦衣下西洋的路线与时间。 三月夷商自马六甲至濠镜,四五六月闽商走广,秋月锦衣卫抓住夷商回还的尾巴,乘船出海,今年三月再通过夷商东走抵达濠镜,一路奔赴回还。 倘若这么算,现在夏天都快过完,锦衣卫应当回来的比现在还要早些。 他知道消息已经晚很多了。 “如何?” 再没有比南洋的事更牵动陈沐内心的了,不过他急切地问出,吴兑却在笑,道:“陈帅,可不一定都是好事。” “阁老问你,陈帅任南洋卫指挥使两年中,截留海关税金,两年已逾十万两白银,除海防所添设舰船、南洋新造军器,其余截留打算何用?” 摊牌了。 这事儿他藏不住,谁都藏不住,因为当年这就不是陈沐或者张翰刻意隐藏的事。就是他一封手本发上去,张翰就肯定要批——往年海关关税十几万两,刚刚够两广军费。 待陈沐整饬南洋,朝廷一年关税翻倍,陈沐则从更多的关税中截留用做南洋卫所需,当时是没有人会不准的。 但到现在翻出来,就是问题。 不过这事高拱选择让吴兑私下里问自己,就很可以说明问题了。 陈沐非常坦然,道:“造更多舰船、更多军械,以待海防之用。” 吴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接着问道:“南洋卫贩运绸缎于外洋、交通军械于内卫。陈帅任南洋卫指挥使时,此等收益数逾三十万两。南洋卫一年所耗不足三万,卫库存银十四万两,卫库及余下十余万两白银,陈帅打算何用?” 陈沐依然很坦然,事已至此,他没什么好忐忑的,道:“造更多舰船、更多军械,以待海战之中。” 变了个字,吴兑颔首记下,换了坐姿继续问道:“阁老问陈帅,自东洋至马六甲,一年船舶载货逾千万石、其间番夷聚居,因而商贾云集,倘商航马六甲,一年获利几何?” “过不去,葡夷不让所有明船通过马六甲,能通者仅十余小船而已,货可贩三十倍之利,马六甲的商船多为葡夷之船。”陈沐无可奈何道:“陈某麾下有商船能至马六甲,那也是以兵胁之,才有十条濠镜商船能至马六甲而已。” 坐在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陈沐面前,吴兑问这些问题其实心里很没底。 以前,朝中阁臣都认为陈沐是能臣,也确实如此,他历镇南北,都能把问题解决。从南方调任留下一支强兵在南洋卫,来到北方把万全防线修缮、定万全军器局,即使有皇帝、阁臣、内官支持,这也是很厉害的人才能做成的事。 人们知道陈沐贪,这是显而易见的,朝廷但凡说得上话的官员没谁家里不摆几件陈帅老家土产,他这些花销肯定是有地方来的,只是没人深挖。 此次锦衣卫回京,带回的消息,用高拱对吴兑的原话说,就是‘此人令朝野胆寒’。 海防诸策就提了海外有多富裕,也着重说了明朝海军在外洋还不够看,需要加强;陈沐在南方干的也都是这些事,造新式海船、造炮造铳,把伶仃洋一带海防做的固若金汤。 让福建地方都有意见——陈璘一支镇守伶仃洋的舰队,能把福建、浙江的水师全干翻。 朝廷没人支持,陈沐在干嘛,他在做准备,高拱现在是整个天下唯一一个能把陈沐所作所为联系到一起的人,这不是他们心中乖乖巧巧练兵备寇的良将能臣。 高拱心里有俩老大难,以前就只有总想带兵踹俺答部落的马芳一个,现在多了个陈沐,这家伙想下南洋。 “高阁老还问,朝廷不会同意再下南洋劳民伤财——阁老应该怎么办?” 这次轮到陈沐瞪眼了,高拱,这,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阁老应该怎么办? “吴兄,这句陈某,没懂。” 吴兑点点头,对陈沐重复一遍,问道:“阁老倘若想让陈帅下南洋,阁老应该怎么办?” 却北蛮 第九十七章 翻倍 陈沐心中不知有多少方法,但他不说。 他只是露出恰到好处的错愕与难以置信,张口道:“在下不知,若阁老有意,一定能劝导百官行事,陈某只是武将,做好为国尽忠的准备也就罢了。” 吴兑有些讶异,失笑道:“从拒马河到万全都司,陈帅可不像没主意的人。” “陈某一直很有主意,让旗军食饱力足、让铳炮坚利耐用,给朝廷省军费、为诸公省麻烦。如你所见,陈某一直很有主意。” 陈沐在茶案示手,似乎其手下茶壶就是万全防线、就是军器局,随后给茶碗倒满一杯,道:“陈某能拿所有主意且有把握做好,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那不是在下能拿的主意。” “可陈帅似乎已经拿主意了。” 吴兑无声地叹息,盖上茶杯,对陈沐道:“将军回不回南洋卫,在南洋可动金银达四十万两之巨,在北疆同样每年有二十余万两进帐,倘若再过两三年,这笔银两当多达百万两。” “吴某观将军之衣食,与常人无异,日常取用除家丁供养、礼尚往来外不过一二两,既不买田也不置地,开销尚不及官俸廉田十一。倘将军不为南征,藏百万金银又有何用?” 让吴兑没想到的是,面前端坐的陈将军居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已经这么多了吗?” 吴兑突然就不想继续和陈沐说话了。 他做了十几年京官,就在年前终于狠心咬牙存够了在北京买套大些宅子的钱,就这还没敢买,因为仕途到了关键时刻,买宅子的钱里到底有这些年京军赠礼一类的添凑。 家里哪怕一个子儿,吴兑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陈沐刚刚说什么,已经这么多了,吗? 一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的样子——吴巡抚衡量了一下双方体格、年岁、武艺差距,决定不跟小辈计较。 哼,吴某要是年轻二十岁,明天官场就有巡抚暴揍镇将的大新闻! “让吴兄见笑了,那些金银不是陈某的,是陈某为朝廷南洋卫、为万全防线代管,因为陈某认为与其让旁人将这些金银挥霍掉,不如陈某把它们取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只可惜武举海事疏,并未得到朝廷回应,否则南洋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朝廷年底太仓,也应有些余银。” “在下懂的不多,那官吏之难、兆黎之苦,陈沐一概不懂,只会占着官身的便宜,经略些许贾事,做做兵器。但我是大明的将军,就像马将军最懂北疆戎事一般,在下也关心南洋海事。” “国家到这个地步,发给南方卫所的火铳不知何时会炸膛,北虏犯边太仓却没有余银支付来年边军饷银——海外有钱。” 陈沐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是痛心疾首,他确实很痛,他觉得自己用刁钻唇舌欺骗吴巡抚这样的老实人,他的良心在隐隐作痛,但他还是非常熟练地张开手臂锤在茶案上,慷慨道:“别人不造海船我来造,别人不制铳炮我来制,朝廷无银拨款我自己把它赚来,都放在卫所的账上。” “怕遭人猜忌,陈某人在广东都没有房子,若非陛下赐我宅邸,解职后在广东都没有半面墙为我遮风挡雨,那是因为别人不知道的我知道。” “在南洋,那些番夷跨过同大明土地一样宽阔的大海,从马六甲到濠镜澳、从濠镜澳到日本国,从日本国到吕宋,再从马六甲开回他们的国家,一个乞丐驾片板,到濠镜就能买一艘福船,当他从日本国回到濠镜,买卖间所积攒的财富就够买下十艘大福船,当他载着茶叶、瓷器、丝绸漂洋过海,就能跻身巨富。” 陈沐对上吴兑难以置信的神色,认真点头道:“大多数这么干的人,都死了。” “海难、海盗、还有沿途各国官兵,杀死他们轻而易举,历尽劫难,十个人中也许只有一个能活着回去。但这一个人,有买下一千个人的财富,等他再来,就会驾载满亡命之徒、鸟铳火炮的大船乘风破浪,没有人能杀死他们。” 陈沐张开五指,对吴兑道:“那是五十年前屯门之战,葡夷刚来时的情况,他们总有一天还会卷土重来。当陈某还是清远卫小小总旗时,时任两广总督军门的吴侍郎拔陈某为香山千户,那时他让在下遏制番夷,据守濠镜。” 他们当然会卷土重来,陈沐心中十分清楚,就算他们不想来,陈沐也要创造条件让他们来。 “陈某了解番夷,知道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当他们兵船重来,在下将确保让他们和其先人一样葬身海底。” 吴兑不知应怎样回应陈沐,是该说其太过杞人忧天?还是该宽慰他不要多想呢? 不管怎么说,吴兑都觉得这不是他该对陈沐说的话,该说这些话的是高拱,不是他吴兑。 陈沐面容慷慨,但心里有点打鼓。 吴兑是不是看出来什么了,不然他怎么不说话? 他又咬咬牙,道:“何时发兵、何时打仗,那是高阁老要做的决定。陈某能做只是在发兵之时,让陛下与阁老无军费之难、军械之忧。” “陈某不知什么以德服人,只知道咱是大明朝的将军,大明朝现在没钱,海外有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隔着海,那也是王土。” “如果朝廷要用,几位阁老只要一封信来,陈某只留一百两,一百两够陈某潇洒活着了,余下银两即刻交送户部。如果朝廷不用,陈某再筹备两年,筹出百万金银,练雄兵、制铳炮、修巨舰,只等陛下与诸位阁臣议定南征,不费朝廷一两银,助朝廷再下南洋。” 这话不是对高拱说的,因为陈沐知道,高拱在阁内待不到那么久,他的皇帝,恐怕也活不到那么久。 但这话有意义,因为有意义的话只能说给能听懂的人听。 “广东的俞帅、汤帅,名将如云,有他们下南洋,诸夷之辈,不足为虑,一年少说为朝廷交送五十万两白银,陈某也能在京中享人间乐事,何其快哉?” “如果这不够,在下不才,征战不强于诸帅。” “但用我。”陈沐说着起身,抬起两根手指,轻笑一声,微微扬起脸:“银两翻倍。” 却北蛮 第九十八章 日上 这种感觉很奇妙,陈沐明明在同吴兑对话,但他认为这些话不是在对吴兑说,并且他也确信,这些话会通过吴兑之口传进他想让听见的人耳朵里去。 吴兑走后陈沐在府邸回忆很久,确定自己表现得非常到位,这才破例让土豆温上一壶黄酒,坐在府衙厅门口木阶上,对着院子里不结果的桃树把玩手铳。 美中不足地想着,自己该早点决断,让李旦他们串通一下,引西班牙人北上。 要是吴兑前脚把这番夷人迟早卷土重来的言论告诉高拱,后脚上他们就打上门来,效果肯定好的很! 不过这也已经很不错了,至少在吴兑的表现看来,高拱没打算追究那些问题,这让陈沐有些摸到高拱除了高傲的性格外另一部分特质。 在韦银豹叛乱中,高拱坚持任命殷正茂为两广总督平叛,朝臣曾就殷正茂的名声而提出异议。 人们知道殷正茂任法严、善战,不过性情也贪婪。但高拱说,我给他一百万两,纵使里面一半都没了,事情也能立刻办好! 高拱用人不拘一格并且多手准备,尽管上面用着殷正茂并给予完全信任,同时让两广培养自己的人才,派人去整饬官吏,遴选才干。 他有可能不喜欢你,但你对得起官职,他就对得起你。 说到桃树不结果,陈沐郁闷的事多着呢。 人们都说兰花开花极香,李焘送陈沐的兰花养了好几年,从南到北他都带着,叶子长得茂盛极了,可就是从没开过花。 院子里桃树不结果、屋檐下兰花不开花,陈沐已经认命了。 转眼时至七月,内阁那边没给陈沐回信,既没说要银子、也没说下南洋,陈沐索性也不多想,继续兢兢业业地练兵揽财。 钱生钱对他来说是件容易事,来北方一年,一不小心又存下二十万两金银。沈江在六月底提早运送来今年下半年的十六万两,转眼陈将军身家再度暴涨。 宣府军兵击掌相庆,原因无他,朝廷先前军饷始终是欠着,六月发三月的、明年发今年的。自打陈将军上任以来,从不拖欠,虽然发饷习惯有点蠢,总要一队一队排着去领饷,单单发个饷银就要耗去几日时间,但饷银从来足数,而且还提前发! “你们是各卫选出的采买旗军,张家口马市,你们要去买什么,都知道吧?” 宣府召集了诸卫精通买卖的旗军,陈将军对其训话,交与每卫足数银两,道:“从宣府市买绸缎、广锅、茶砖,等马市一开,就去拿绸缎、广锅、茶砖去换牛羊、换毛皮,虽然那叫马市,但不要买马,没那么多钱,谁敢牵马回来陈某就让你当马!” 时至七月,张家口马市要开了。 王崇古在议和后与朝廷斗智斗勇,因为嘉靖皇帝在位时曾定下规矩,往后不得开马市,要对蒙古封锁。但其实这种事,就同海禁一样,官府可以禁,但屡禁不止。 所以王崇古才倡议,与其屡禁不止,不如干脆打开再来限制,想办法绕过嘉靖皇帝的规矩,在边镇开了不一样的市场,不用银子,由商贾以物易物,宣大开了市场,让俺答部换取生活所需,同时每年向朝廷进贡。 贡品不多,俺答等部落酋长,每部每年向朝廷献马二三十匹,但塞外的相应很好。 俺答汗是守卫王庭的小汗,像他一样地位的酋长在蒙古还有一些,自俺答封贡得到王号,河套不远千里到保定被陈沐揍一顿的小吉能、再往北的瓦剌,诸部都派人向朝廷请求封贡,除了北京北边的土蛮,大家都希望能得到互市的权利。 九边突然就安定祥和起来,老百姓都放下兵器拿起锄头,饱受军争摧残的九边竟显露出一丝安居乐业的势头。 但百姓安居乐业,边将可清闲不起来。 高阁老火急火燎地不停传信鞭策边将,单单六月里就向边镇发过三通信,一再重申议和是为了下一次战争,要练兵、要备寇,不得轻松。 也没人轻松,尤其爱搞事的陈沐,绝对不会让军兵轻松的。 军器局新铸火炮除了送往京营及大同城关的,还留下八十门大小火炮,着重分配给董氏兄弟车骑营,并把二十门留在自己本部,随即给王崇古奏上手本,要趁开边市蒙古诸部入塞的机会在宣大做联合演习。 之所以叫联合演习,就是他和马芳,搞车马步炮联合作战。 陈将军手上也有骑兵,军器局新造火铳造好他就武装了自己麾下五百骑,勤加操练半年,这帮骑兵面前能在马上放铳,但精准低得惊人,但陈沐没办法——这帮人,和塞外骑兵在马上拼不得弓刀,马背上揣四三一长四杆铳,战前装好上扳机,真到临战就崩吧。 都打完要是还没跑成,那就只能抽出马刀和人干了。 联合演习的效果还不错,最大的风头还是被火炮抢先,陈将军手上五十门火炮,再加上董氏兄弟,足足上百门重炮。马爷的骑兵还没冲出去,战场已经被炮弹犁了一遍,骑兵由侧翼跑过去回旋兜击也用不着了,只能再从侧翼意思意思冲回来。 满地圆滚滚的炮弹,骑兵都不敢让马下脚。 演习本身没意义,但带来的震慑意义很大,至少俺答诸部在听说陈将军想要羊毛后,一个个马队往镇朔将军府里送,连皮带毛,都给他送来。 聚少成多,万全都司的毛纺厂可以开工了。 互市对陈沐的好处显而易见,除了能让军余找到更好的事情做,一次开市就让他们在各卫里开起养殖场,养猪、养羊、养牛,当然也少不得鸡鸭,肉食保证之外还可以织毛衣毛袄毛毯子。 比不得南洋卫暴利,但多少是些收入,算上军田,食饱穿暖外还能有点结余。 巡抚吴兑对万全都司的运行方式很感兴趣,受万全旗军织毛衣启迪,在宣府办了第一家官办毛纺厂,招的全是什么都不怕的老太太,还真别说,产能比陈沐的万全毛纺厂还高,人家都是熟练工! 总之,在这蒸蒸日上里,镇朔将军迎来新的秋天。 —py分割线— 感谢父母的伟大凝结了我的血肉,感谢父母的睿智塑造了我的灵魂,最感谢父母让我成为富二代....不一样的富二代,但我真的是富二代。都市老牌作者中秋月明最新力作《我真是个富二代》重磅推出!正在火爆上架ps:一对有钱的戏精父母,花式穷养儿子。看贫贵公子的花样人生。 却北蛮 第九十九章 跳海 紫禁城,西苑值庐。 这是一处不显眼的小房子,尤其在殿宇林立的紫禁城中并不显现,但它曾是朝廷显贵所在。嘉靖皇帝时,因在西苑炼丹,值庐就成了内阁大臣值班所在,不过如今已经无人使用了。 自嘉靖帝驾崩,隆庆帝再度上朝,内阁成员又回到文渊阁办事。 不过今日,值庐又迎来两个老熟人。 高拱擦拭书案灰尘,摇头叹道:“这才几年,内官打扫已仓促至此,案上落灰都不管不顾,宦官是聪明人,知道这里用不着了。” 值庐中另一人较之高拱这山西大汉要清秀得多,是次辅张居正,他点头感慨道:“值庐小,四五个人就显得拥挤,东西向既不通风,整日还要被太阳晒,但当时阁臣可不觉得难过。” “怎么不难过。”高拱诧异地转头,道:“太岳难道忘了高某昼出暮归来值庐点卯?” 张居正轻笑,道:“肃卿兄把家迁到西安门,可不是因为怕日光晒,那不是忙着颠鸾倒凤么。” “没有那时昼出暮归,如今哪有观儿?” 高老西老来得子,春风得意。 陈沐要是在这,怕是要瞪眼。原来高拱当内阁大臣时不但翘班,而且还翘班生娃,为了翘班生娃专门把家搬到西华门外! 怕是和高阁老比起来,他陈将军是极其务正业了。 “阁老今日带仆重游值庐,是为何事?” 谈笑两句,张居正稍感气氛轻松,这才对高拱发问,其实他心里知道是所为何事,猜也能猜出八九不离十。 果然,谈及正事,高拱当即肃容,开门见山对张居正道:“值庐尚且落灰,已经赋闲的徐阁老,又何必再出山担任什么讲武山长呢,他懂兵事吗?不过是给陈帅掣肘罢了!” 张居叹了口气,突然笑道:“讲武堂一定要有山长,徐阁老分量够重,又不可能再入阁,高阁老何必害怕他啊?” “我怕他哪里!是你怕他啊!” “我问你徐阶儿子呢,徐璠现在在哪?是不是放了,他鱼肉百姓祸害一方。”高老西一说就急,掌拍桌案激起灰尘弥漫,嗓门也不小,道:“有人说是张居正收了三万两黄金!” “你说你要与我联手富国强兵,现在你堂堂内阁次辅为黄金你帮他做事?先帝让我顾命,你同徐阶篡改遗诏;我判徐璠发配充军,你改他充原籍卫所;我让陈沐建讲武堂,你传信让他让位请徐阶出山!” “陛下龙体江河日下,内阁政令尚不统一,倘有一日泰山倾,十岁太子如何治理天下?你我要辅佐太子成人,可你让我如何与你联手治国!” 高拱急吼吼地手指张居正,可谓是极其无礼了,他大声嚷嚷,张居正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说出‘泰山倾’,这才连忙制止道:“肃卿兄慎言,你有治国之重任,何必如此性急啊!” 高拱的愤怒,像重拳打在棉花上,气急了自己,张居正依然面色平淡。 “徐阁老是我的座师,难道有一天高阁老做了错事,吴巡抚就能对你痛下杀手了吗?当今之世正德、嘉靖先朝遗留之内外交困亟待革弊,老师保守有余革新不足,是仆活动将其驱出内阁,他的子侄做了错事仆一定要办,所以让海瑞去松江;可老师在位时得罪过多少人,阁老让徐璠发配充军至边疆那就是要借刀杀人斩草除根。” “陈帅的肘子那么宽,徐阁老掣不到他的肘。他太年轻,你我二人在内阁一月可压下弹劾他的奏疏十几封,再让他立为山长,岂不是拿他竖成靶子让人打,高阁老知人善用,难道要看着火坑让他往里跳……” “他跳个屁!” 张居正说徐阶家事时,高拱涨红着脸不说话,他也说不出话,因为他确实就是想斩草除根,但等张居正说到陈沐,高老西终于能说上话了! “朝廷言官就都是瞎子,还说什么陈镇朔交手发银收买人心、另立讲武图谋不轨,他们知道个屁!那就是个北疆的过路客,小镇朔整天想的都是把北疆的窟窿补上就去跳海,他会去跳火坑?” “跳……跳海?” 饶是张居正绝顶聪明,听到这话都愣了愣,他就说高拱今日怎么不太正常。 “肃卿兄,陈镇朔,又做什么了?” 高拱的心眼不大,称不上心胸宽广之人,他的眼也不大,能被他看见的人不多,但无疑对张居正,他既心中宽阔、又能高看一眼,吼了一顿心里也畅快了,挥手道:“还能如何,你知道陈镇朔攒了几十万两金银?” 张居正点头,这不是什么新消息,陈沐有钱是内阁公认的。在这一点上张居正与高拱意见一致,能办成事情的人就算是贪些钱财都不是问题,更别说陈沐只是自己想办法给朝廷搂银子的同时没忘了自己。 这无伤大雅。 “那你知道,他攒银子不买田置地,是为了什么?” 高拱嗤笑一声,从衣袖里取出书信递给张居正,收拢着衣袖没好气道:“他要去海里给大明开疆辟土,这是个跟你一样的人!” 书信上还能有什么?是吴兑传来的书信,读来振聋发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隔着海也是王土。 多执拗的傻孩子? 但是很快,张居正猛然抬头,捧着书信难以置信地望向高拱,高拱知道他惊讶的是什么,苦笑颔首,山西大汉抬起食指晃晃,道:“他说要为朝廷攒一百万两白银,南征不费朝廷一两银,还说派俞大猷、汤克宽出海,一年能运回五十万两,两年回本。” 天真啊! 张居正摇摇头,转头望向值庐外夏末刺目的日光,只是五十万百万两,就寄望能打动朝廷南征,他究竟该怎么说陈镇朔呢? 陈沐是生财有道,但他没想过更深层的东西,南征至少动员五万军兵、为他们运筹辎重与运力、开海带来的民心震动、一系列推演反映及所需要冒出的风险。 是百万两没用的白银所能弥补的? 高拱道:“他说的没错,朝廷需要这笔钱。” 张居正不置可否,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说得好听,他想跳海可以,但不可拉上大明一起跳。” “正合我意。” 高拱笑了,这一次,他和张居正达成一致了。 却北蛮 第一百章 黑娃 远在宣府的陈将军并不知道紫禁城西苑落了灰的值庐吵过一架,即使知道那对他而言也比不上给马梳毛重要。 “你从北方来,被骟了一刀,经历生死又被卖到南方去,驰骋过草原、攀登过高山,我还带你看过大海……” 隆俊雄嘴上噙着不知从哪薅来的狗尾草,靠在马场门口抓耳挠腮地看着陈沐在草场上牵火烧云嘟嘟囔囔兜圈子,就见陈沐拍拍马屁股,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像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北来、北去,这马比咱幸福多了。” 招手叫来看护马场的头子,陈沐指指草场里撒欢乱跑的火烧云道:“那是我的马,以后不骑了,养在你这,直到它老死。不必管别的,该喂喂、该遛的时候遛遛,千万别给我卖了就是。” 马场头人接连点头,赔笑道:“别说将军的马,这马场随便一匹,小老儿也不敢私贩啊,谁不知道这是将军您养马的地方。” “对,这里任何一匹马都是宝贝,陈某弄来这些没骟过的马可不容易,谁要是敢卖我的马,我就把谁骟了。”陈沐点点头,望向马场里上百匹骏马,走出几步又折回来。 “千万别忘了,别的马……”陈沐觉得这时候可能也不流行说交配,就抬手拍了几下,眼神耐人寻味,等马夫头儿理解了才接着说道:“它们办事的时候,把火烧云眼蒙上,有劲使不出干着急,会气得折寿的。” “诶,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知道什么啊! 陈沐笑笑,最后看了一眼火烧云,笑呵呵地出去翻身上马带家兵远走。 火烧云原本到他手上就是老马,性情温顺懂事刚好那时陈沐骑术不精。不过如今其体力明显下降,已经跟不上陈沐长途跋涉的需要。 在南方时尚且感觉不到,到北方平路多,放开马力疾驰时他总跟不上别人。 正好从马市沟通长城内外,好马在北疆不再是稀奇货物,放在宣府养马场,尽管陈沐不能帮他把低下那根棍儿续上,但到底吃食无忧,别管火烧云还能再活几年,总不至于在战场上死于非命。 算尽了主仆之谊。 如今他的坐骑是从蒙古诸部互市时一个部落首领送的,听说是从瓦剌那边弄到的宝马,身形并不矮小,看上去比寻常蒙古马要高上一头,但继承了蒙古马绝佳的耐力,筋骨强健。 陈沐觉得可能是无意中跟中亚那边混过血,通体黑毛不见杂色,模样神骏。 “以后啊,它就叫黑娃。今年赚了一千四百匹骟过的战马没花钱,这样的买卖很好,可惜以后就没了。明年估计要想办法用千两银子买千匹战马再走私百匹没骟过……” 陈沐正畅想今后从蒙古糊弄马匹的事,话还未说完就被隆俊雄极其罕见地打断,惊道:“陈爷,换千匹战马,没花银子?” “为什么要花银子?我傻啊!” 陈沐在马背上一步三晃,就见隆俊雄面色难堪道:“陈爷,您都镇朔将军了,骗人钱财……咱也不缺银子吧?” “谁骗了?你啊,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学到陈某的看家本领么,等咱们再回南洋怎么放心让你去日本做买卖啊。”陈沐恨铁不成钢地拍拍额头,“我算知道齐正晏为什么跑到日本回不来了,多半是不会做买卖,赔个底儿掉没脸回来。” “前些时候是不是从广东走漕运来了十几船货,是陈某传信找佛山商贾买的铁锅和茶叶,大铁锅作价两钱银、小铁锅作价四分银,茶呢我占了便宜,算一担五两。” 隆俊雄摇头,没明白。 “我跟他说,银子捣不开,有一批战利蒙古战马,一匹算二两五钱银子,换十口大锅、五十口小锅、或半担茶叶,但他装船回去,都能赚钱,没亏待他吧?” 隆俊雄点点头,但还是没明白。 “我让他等了几天,把货从北直隶的漕船上接到马市。。” “互市初开,总督才传信召集南方商贾,马市上货物不够,何况塞外部落入塞人不多,带不走多少货物,市面上铁锅、粮食、胭脂、红线、马鞍、药材、绸缎都不够。” “锅呢,两口大锅添三口小锅,换马一匹;茶呢,这东西暴利,一担能换马十二匹,换了战马一千六百匹有余,还有黑娃。” 陈沐笑笑,道:“给了商贾三百匹,赚了一千三百匹,没花钱。等他跟着漕船渡过黄河,别的商贾应该也从南方带着货碰面了,他会感激陈某的。你想啊,那人山人海人挤人,谁能舒服了?陈某早早儿就帮他清了货,是不是特仗义?” 隆俊雄哼哼两声,唯唯诺诺,但他和陈沐的表情都并不认真,陈沐当笑话说、他就当笑话听。 明显是赚大了。 陈沐以为在路上的闲谈已经足够开心,可回到将军府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他。 “将军,朝中来信。” 陈沐在门口随意接过信,等步入书房坐下才发现是内阁发来的书信,高拱的字迹。 让他不必等山长徐阶过来了,说是徐阁老年事已高,不必打扰,山长的名号由高拱亲自担任,让他尽快让讲武堂开张。除此之外,需要拟两份手本奏报朝廷,还要另给高拱写封信。 拟的手本,自然是讲武堂要如何办,运行程序告知朝廷,待内阁与司礼监通过后就可以当作今后讲武堂的规章推为定例。 这是北方的事。 南方的事是另一封手本,高拱驳了他想在两京一十三省皆设讲武堂的想法,仅在宣府与广东设讲武堂。让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广东讲武堂的事宜定下来,高拱已经选了个山长,是过去因严嵩罢相而断绝仕途的海战名将卢镗。 陈沐抚着信皱眉良久,轻轻笑了起来。 高拱非常明白陈沐想要的是什么啊,甚至不用他去提,就已经打算设立讲武海军学堂了。 虽然整封信没有提及一点南征的事,也没提银子的事,但陈沐还是在高拱让自己做的事情里看到微妙的变化。 高拱最后一个要求,是让陈沐就所言番夷坚船利炮,向他言明规划中大明海防应当用什么样的船舰、备多少军兵,海外防区如何,一一写明。 想到这,陈沐不禁抚掌大笑。 火烧云回到北方,他回南方的日子看起来也不远了! 却北蛮 第一百零一章 二事 【】 水师配置,这对陈沐而言太容易了。 南洋卫有现成例子,一省常备三支混合舰队,每支舰队三组舰船,每组含一艘四艘五百料鲨船c四艘四百料跳战福船c四艘四百料粮福船c十二艘二百料鲨船,分别在海域划出两个范围,各驻派副总兵领一支舰队巡行,一组巡逻两组休息。 余出一支海上正军则由总兵官居中统帅,在海上结合部随时准备支援。 如此一来,一省海军合三十六艘五百料鲨船c七十二艘四百料福船百零八艘二百料鲨船,足以应对愈演愈烈的海上冲突。 陈沐的手本奏上去,高拱看得头大。 没有谁是不知道炮好的,过去俞大猷c戚继光巡行近海就知道用炮轰倭寇,但没办法,福船架不住大炮,戚帅在海外一直是福船吊小艇c小艇架大发熕,就这样也要拿着火炮去轰。 不是别人不知道火炮沾光,实在是没人有陈沐这样的机会,打着建修船厂的幌子,自己造出架设火炮的新船。 这世上再没谁比高拱还信任陈沐了,因为陈沐所做每件事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这些所作所为在高拱眼中脉络清晰后, 就连陈将军的形象在内阁里都显得圆润起来。 闷头做事的,就没有谁是无欲无求的,所以这种人一旦表现出无欲无求,最可怕。就像高拱知道张居正所求合物,就引为志同道合,因为觉得没有威胁了。 七月底,高拱领衔,内阁通过了在两广c福建c浙江三省沿海组建新式海军船队的奏疏,责令南京工部尚书张翰c南洋卫指挥使白元洁并再议将闲置广船福船北调天津c南京之事。 高阁老还是舍不得。 一省组建一支数逾二百的庞大船队谈不上有多困难,困难的是每个省同时做出开支,压力就大了。何况除了船还有炮呢,陈沐水师战力高昂的原因就是武装着旁人所难以企及的火炮。 陈沐要因为其言语中莫须有的‘番夷卷土重来’就要让从广东到辽东沿海各省皆备二百余艘战船,还不是过去那种小快船,是他在南洋卫造出来的鲨船,谈何容易? 虽然小鲨船号称二百料,实际用木料二百七八十,工时比过去二百料快船多出近一倍,六百余条大小战船在南部沿海同时还造,这在朝中诸多官吏看来,已经是高阁老非常倚重陈镇朔的表现了。 远在宣府的镇朔将军可不会这么觉得,为什么? “你说这高阁老,朝廷缺这点银子么?”陈沐牢骚满腹,讲武堂快完工了,他也稍稍清闲,在府邸跟邓子龙呼大熊等人坐着议事,拿出邸报传阅众人,道:“何必在邸报中写明,给三省造船预算十八万两白银,由广东支应?” 这已经写的很隐晦了,高拱也不可能说无名无分地,就让南洋卫小小卫所拿出三省造船所需银两,毕竟不知道事的人多了去,区区一卫凭什么拿得出十八万两。 但两广总督殷正茂从哪儿弄这十八万两,两广为征讨韦银豹,本地军费都入不敷出,还需要临省调拨一点呢。 “将军的意思是,这十八万两广东也出不起?” 呼良朋没看明白,问道:“那谁出?” 陈沐瘪瘪嘴,抬起大拇指,指指自己,道:“还能有谁,高阁老这奏疏就是让陈某看的,这银子南洋卫出呗,来人常吉啊,写信吧,给南洋卫指挥使白静臣,辛辛苦苦两三年,一朝回到他娘的。” 跟着朝廷送信的奏折南下,书信比往常传得快,跑到北疆给陈将军送锅的商贾还没到福建,书信就已传回南洋。 李旦也刚回来没多久,不过这次回来,他成了广州府的大忙人。 广州这个地方没有哪里是绝对保密的,要说保密,只有一个地方。 “抛船锚,所有人放船下去。都下去,架上小炮方圆一里有人接近格杀勿论——陈兄,请。” 离南洋卫港远去十里,属于北疆镇朔将军的将军鲨船上,副总兵陈璘迷迷糊糊地被白元洁带到海上,看着船舱里走出来的李旦,更迷糊了,问道:“静臣是出了什么事,要把陈某带到这来?” “旦儿,你说吧。” 白元洁脸上像蒙着一层阴霾,叹了口气招呼陈璘坐下,对一旁的李旦示意。陈璘认识李旦,这位靠着镇朔将军义子身份纵横海上的李爷没少给他送东西。 “是,白叔。陈叔,今年春天在下北上,回还时为义父带回了口信。” 虽然白元洁c陈璘都比李旦大不了多少,但李旦全跟着陈沐叫,陈沐称他们为兄长,李旦就称他们为叔伯。执子侄礼拱手让座后,这才说道:“义父离回来不远了,但需二位叔伯相助。” “二郎要回来!” 陈璘对这个消息大喜过望,陈沐在北方是镇朔将军,将来如果调回南方,担任广东总兵官那都算是降了半级,要是立功调回广东,肯定要领都督职的。 有个做大将军的义弟对他们这些武官而言意味着什么自不必说,尤其这个大将军与朝中诸多要员交好的情况下,他们在南方做什么都容易。 “侄儿且说,要我们做什么?” “义父说了两件事,要二位叔伯尽量操练更多军士,旗军也好营兵也罢,整个广东的兵都要练。” 这个事没悬念,白元洁广东都司佥事直管练兵屯田,整个广东所有卫所练兵都是他的工作,陈璘则能练沿海所有营兵,这基本上就是多半个广东的兵力了。 何况,谁又愿意让南洋卫专美于前呢,广东兵事变革陈沐带来的影响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陈璘点点头,他知道李旦没说的才是最难的,“第二件是什么?” “占据吕宋的夷人早有意攻我大明,义父想请二位引诱其先攻广东,以此为朝廷调义父回广c下南洋之契有船。” 小船载着信使,由白元洁的旗军操橹前来,远远报过后高声道:“将军,北方镇朔将军给将军的传信,与朝廷发来两广的奏疏一起来了!”()! 却北蛮 第一百零二章 国门 【】 陈璘没说话,他明白下船取奏疏与书信的白指挥使为何会一副吃苍蝇的表情了。 他转头看看海面,回身皱着眉头想对李旦问些什么,张张口却没有说话,站起身在船甲板上踱步,踢了船舷炮尾巴一脚,浑身甲叶子抖得哗哗响,转过头指着李旦道:“弄点酒,船上有酒吧?” 李旦转头跑去船舱,他对干爹的船熟悉极了,从吕宋回来没在广东待上多久,但已经上船玩过三次。尽管老白不让人开陈沐的船,可对李旦来说,这样的大船,只是在甲板上走动就已过极了瘾。 船上不但有酒,还有老白让人仨月一换的存粮,一应配备都是齐的。 李旦取来酒,陈璘饮了两口,见白元洁登船,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朝廷要在两广c福建c浙江新设战船各二百余条,都用鲨船形制,二郎让白某调些船匠去南京支应工部张部堂,另外再帮他取些银子。” 白元洁笑着摇摇头,道:“朝廷让广东出给船费,广东没有,南洋卫有。” “那就是八百多,不,广西不靠海,那就是六百多条了。”陈璘心里且烦闷着呢,又饮两口,苦笑道:“这次陈某应当能领大船队了。” “确实能领大船队,镇朔将军给朝廷的奏议里,以后不叫水师要叫海军,副总兵要领一支舰队,七十二艘战船。”白元洁说着把朝廷发来的奏疏递给陈璘。 陈璘一目十行扫过,道:“粮船没什么用,即使巡行海上三日内也能转一圈,何况沿海皆能补给。” “等陈二郎变成陈帅,从北边回到南洋,粮船就有用了。” 哐! 陈璘一拳砸在酒案,酒壶被掀翻在地,“陈某为朝廷效力八九年,打了不知多少仗,几经生死为的就是老百姓能高高兴兴晒太阳,没有战事,现在我那义兄弟一封信回来,要引人攻明。我真就不明白了广东这才过上几天好日子?” “说是吕宋夷人想攻打大明,就书信里什么几十个人从濠镜登陆,就不说他们也是在议这事,就是真来了——连濠镜三个百户所都打不过,他何必再开战端!” 白元洁其实心里也腻歪,要说真告发陈沐,他和陈璘都做不出这样的事;可引番夷攻大明,不论居心是好是坏,更是不可能。 陈璘皱着眉头朝向李旦,“你义父鬼迷心窍,你就不劝他悬崖勒马?” 这事真的难以想象,大明朝的镇守北疆的镇朔将军,派人到南边找旧部好友勾结外敌攻打大明? “侄儿劝了几句,毕竟这事干系太大,但诱西班牙人率先来攻。”李旦摊摊手,“是件好事。” 陈璘像听到天大笑话,嗤笑道:“无稽之谈,这如何能是好事。” 李旦敛起袖子露出伤疤,抬手指着远处海上空中飞行的大鸟,道:“那些鸟,在我小时候是没有的,它们跟西洋人的船舰一起过来,这些年越来越多,尤其吕宋,航路上满天都是;在吕宋,那有数万定居的明人商贾c百姓称我为甲必丹,求我帮他们决断事务,那些奴役他们的西洋人,义父说他们的国家叫西班牙。” “他们的国家远在万里之外,但马六甲c吕宋,大明的属国被一一攻掠,不讲羁縻,抢走看见的一切,奴役剩下的人。” “西洋人和我们不一样,不单单在眼睛c皮肤c头发的颜色。”李旦指指心口,“他们似乎每个人都懂算数,精于铳炮c贸易与航行,富有智力但无耻不知礼义,为想得到的一切不择手段且不认为那是错的。” “听起来”陈璘又饮了一口酒,皱着鼻子,道:“你像是在说镇朔将军。” 李旦楞了一下,细细想来陈沐确实和他所说很像。 一旁依靠船舷的白元洁已笑出声,走过来从甲板上拾起酒壶晃了晃,饮了一口对李旦道:“接着说,别听他打岔。” 李旦摇摇头,“义父和他们不一样,义父并不无耻,知礼义明事理,况且,义父的不择手段是他坚信这么做的对的。” “有什么分别?勾结镇将诱敌入侵是忠,串通倭寇售卖铳炮是义?陈某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可知道此事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没有万劫不复,盘踞吕宋的西班牙人少得可怜,妄自尊大行径野蛮,他们的大船仅有十几艘,根本不会是南洋卫的对手,只要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就能攻下吕宋!这是开疆扩土的功业,为此哪怕冒险都是值得的,何况根本无险可冒。” 陈璘沉默良久,抬手找白元洁要酒壶,接过酒壶却发现是空的,几下摇晃用力抛入海中,转头对李旦问道:“你确定,他们只有十几艘大船?” “像这么大的船,只有一艘,有时在c有时不在,其他四百至千料战船居多,达十数艘;余者皆为小船,他们的船便于炮战,但主要目的还是跳战,大船像海上营寨般,船首有撞角c艏楼很高,比福船还高,一旦碰撞后他们的水兵能轻易登上其他战船。” “但是火炮,并不强于南洋水师鲨船,我和林凤跟他们的千料炮船在海上打过,小鲨船对付他们只要不接战,能占尽便宜,福船吃亏得多,他们船上多用且勇且憨的倭人,跳战最是凶悍。” 不知陈璘被李旦话语中哪一句所打动,看上去竟有些接受的意思,问道:“说说想法,如何引诱他们来攻南洋卫,除了南洋卫,广东各地都扛不住十几艘大船的进攻。” “这个容易,收买些倭寇与海寇,水师只需跟林凤演一场反目成仇的戏,找些废船在海上相轰,让海盗看见,露出我水师战力弱势打了败仗元气大伤的模样,水师退入伶仃洋,他们自会去散布消息,何况还有我推波助澜。” “我去吕宋继续当我的甲必丹,一旦开战,我会率舰队跟他们一同过来,中途倒戈以防不测。” “回来时义父说了,他盯着吕宋和马六甲已经许多年了,准备充足且有心算无心,即使是最平庸的将领都不会在一开始输掉这场海战。他说要复仇,我也不知是为谁复仇,义父没有细说,可能是为过去的朝贡国吧——义父说,等他回来,要用大炮轰开西洋人的国门。”()! 却北蛮 第一百零三章 食谱 朝廷近来没发生大事,自同俺答汗议和以来,九边燃烧几十年的烽燧渐熄,主持议和的高拱声望渐隆,紧跟着内阁首辅李春芳便被驱逐。 在隆庆五年秋,高拱为文渊阁大学士,正式成为帝国首辅。 紧跟着,高拱就挨揍了。 揍他的是内阁辅臣殷士儋,殷阁老也是裕王府教习,说起来如今的阁臣都是早年同事。不过殷阁老脾气急、高阁老性子傲,所以不是很合得来,在殷士儋入阁这件事里高拱死活不答应,最后是走了司礼监陈洪的路子才入阁。 “事情起因,是高阁老先后驱逐陈以勤、赵贞吉、李春芳出阁,如今啊,想让张四维入阁,向殷阁老动手是早晚的事。” 徐爵翘着脚在宣府讲武堂炮兵科校场边坐在一门五斤炮上,对陈沐轻松地笑道:“起因是给事中韩楫弹劾殷阁老,正赶上月中给事中要入阁拜会,就有了口角,殷阁老脾气暴躁,撸起袖子拽高阁老领子就要揍。” “幸亏周围有人拦开,这才没酿成正统十五年的大乱。” 正统十五年,王振与其心腹被朝中官吏围殴,甚至还死了几个人。高拱显然没那么天怒人怨,徐爵笑道:“张次辅去拉架,也被殷阁老骂了一顿,不过也正因他阻拦,高阁老才没被打几拳。” “张次辅拦了架?” 陈沐坐在镇朔将军炮上,对此不置可否,眼看着就要隆庆六年,随张居正羽翼渐丰,高拱还能在首辅位子上待几天,陈沐不知道。 但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他们还在同一战线。 “怎么能不拦,高阁老已过壮年五十有八、殷阁老四十有九,张次辅比殷阁老还要年轻四五岁,他要不拦着两个辅臣在阁内打出个好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说着徐爵将目光转向陈沐,顿了顿才摇头道:“看来陈将军到北方来也没松懈了武艺,去年冬天瞧不出来,今年体魄倒是更强健。” “我是小旗出身,靠的就是两膀子力气杀了些贼人才当上总旗,何况出兵放马一两个月都是常事,虽说大多靠的是铳炮,可我还拿鸟铳抡死几个人呢,武艺和射准一样,都是技术。” 陈沐笑道:“军器局那永定河,每天穿胸甲腿甲跟家兵一起带着刀游俩来回再编书。” “游河?” 陈沐点头,“几个月不下水,身上就发虚。河里跟海里不一样,平时和战时又一个样,没风浪水流不急更没有战船冲撞铳炮疾射。这河也不算窄,能游俩来回,海战时落水也就只是能让自己不沉底儿。” 徐爵连连点头,摆手憨笑道:“海战的事你说给我也不懂,我就知道你们能打。青山口,你儿子带车骑炮队把土蛮子轰跑找都找不着,这讲武堂什么时候开讲呢?” 如今偌大的讲武堂大体落成,在宣府城外占地颇广,诸如厨子、马夫之类的人手亦已募齐,只等着开课。 “各科教材编好、教习遴选大半,现在正在万全都司百户中挑选第一批学员,过几日送到就可以开课。”陈沐拍拍手,心情大好,张开双臂对徐爵自豪道:“五兵十五科目课程,两年半学制,学成出兵为将!” 陈沐当然值得骄傲,尽管他督造明朝第一门新式火炮、第一艘新式战船,但这些哪里比得上第一所军校值得骄傲? “你的五兵咱知道,步炮车骑工,近日在京营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十五科是啥?”徐爵抬手数着指节算了算,道:“同太医院的十一科一样?” “哈哈,没错,一模一样!” 陈沐大笑,明更改元朝医学十三科,设大方脉、小方脉、妇人、外科、针灸、眼、口齿、咽喉、伤寒、正骨、痘疹十一科独立研究,为明代医学发展奠定基础。 如今他设军事十五科,想来哪怕将来没有他,军事技术的研究也能更容易些。 “经学、数学两科是一切的基础,用来识字识数;兵法学、战术学、兵器学、兵制学四科,包含大的战略小的战术,所用器械,是大小战阵之必备学科。” “地理学、天象学、地形学、测绘学四科,是为将者不可不知的学科;筑城学、卫生学、行军学、辎重学四科,亦是不可或缺。” 徐爵听得五迷三道,这些东西有些他听说过,有些则听都没听说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板着指头道:“这才十四科,还有一科呢?” 提到最后一科,陈沐突然笑了,道:“最后一科叫荣誉学,虽然叫这个名字,但教授的是忠君爱国,以及如何同上下官吏相处关系。” “两年半时间里,第一年学习全部科目,年末考试不达标着重修一年,达标者次年选择六个科目学习,年末考试不达标者从第一年重修,达标者今后半年专精一科,与同期生及教习互相印证,由陛下、首辅、兵部尚书共同签发毕业证书。” “陈某已与陛下、内阁、兵部沟通好,今后首辅兼任山长,兵部尚书致仕后在讲武堂担任一到三年总理,兵部侍郎致仕后担任教习,五军都督告老告老入讲武堂担任教习与学科格主,格主就是专门研究某学科的主事。” 陈沐说完,徐爵瞪着大眼摇头感慨道:“不简单,我说你为何成日游河,原来是准备往南洋跑了……你不走,这讲武堂开不长。” 陈沐对徐爵竖起了大拇指。 这明显是宫廷斗争的行家,讲武堂推动军事进步的意义不必多说,瞎子都能看见。但另外其对武人的意义并不多,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不需要武举了,通过讲武堂学业,出山后就是天子门生。 “北方如今已用不上陈某,万全防线革除弊病、收支已无大碍,将来缺的就只是监管;军器局与讲武堂亦已落成,教材编好,将来只待学员毕业大受重用,陈某所要做的也只剩一件事。” “什么事?” 陈沐眯眼笑了,对徐爵摇摇头,道:“这事儿就跟徐兄没多大关系了,不过陈某打算再送徐兄一份大礼。” 徐爵听到陈沐这么说,两眼登时就亮起来,搓着手问道:“将军要送徐某什么?” “一份食谱。” 陈沐笑眯眯地从镇朔将军炮上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卷巾帛,“能强筋壮骨、益寿延年,唯独忌春药,徐兄知道该把这个送去哪里吧?” 却北蛮 第一百零四章 六部 “阁下是陈将军?真是年轻有为!前日见到将军拜帖,老爷专门吩咐您来了直接带去书房,不必在外等候。” 面前大学士府上壮年苍头腰背些微佝偻,衣着干净整洁体魄强健,神情谦卑有礼,甚至带着一点讨好,但也仅限讨好,无丝毫献媚。 若易地而处,陈沐只会觉得这是达官贵人家的管家,除了神态略有寻常管家不应存在的矜持外,毫无出奇之色。谁又能想到,如此面相泛泛之辈、身无些微官职,出了这座大宅,便是同锦衣指挥谈笑风生,各地官吏皆以兄事之,势倾中外的角色呢? 管家与管家也有不同,因为他是张居正的管家,游七。 “您一定是游兄,锦衣指挥徐兄同陈某提起过,说游兄时常提携后辈,是京师闻名的忠厚长者。初次见面,陈某也没带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家乡土产也都送个干净。正巧前些时日作了几幅小画,送你一副。” 陈沐点头笑笑,微微行礼后问明书房所在,对身侧隆俊雄使了个眼色,迈步朝书房走去。 隆俊雄跟着行礼,取出一方几寸画纸,上面既有朱砂也有蓝靛墨渍,小纸画抽象白泽狮子,两侧各书扭曲小字,左有临江仙、右有念奴娇,乱写乱画,当中大片留白挥毫写就两个两个大字——陈沐,并加盖镇朔将军官印。 游七仔细看着,他觉得陈沐是在耍他。 这鬼画符送自己干嘛?还不如留着叠起来垫桌腿! 而且当中那两个大字也是真的不好看! 游七手拿纸画,茫然地抬头看向等候在府门前的隆俊雄,似乎察觉到游七的目光,隆俊雄像没事人一样抬头望向天边观赏云卷云舒。 大管家在鬼画符上把两首诗都念了一遍,才发现在诗中间夹着一行更小的字:‘执此画者,于京师合兴盛会馆换银千两。’ 游七满意地将画纸收入袖中,连折都不带打的,看向望运的武夫目光都带着几分欣赏,上前与之攀谈。 府中书房。 陈沐在书房没等太久,就见张居正披着薄氅宽袍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缓缓入室,陈沐连忙起身行礼。 张居正坐到主座,道:“陈帅在宣府事务繁忙,亲自前来定是情形要紧,不必拘泥客套,还请直言。” “末将前来倒不算要紧,只是有几件事想请阁老知道。”陈沐说着自袖中取出两侧手本,递交张居正,道:“其一,是在下因高阁老每年令大臣四出以今视昔有所启发,所写绩效法,拿来请阁老阅视。” “哦?” 张居正接过手本,翻阅视看,面上不动声色,但还是忍不住接连轻轻点头,边看边道:“这个手本,难道高阁老认为不妥么?” “末将没有拿给高阁老看。” 张居正听到这句,猛然抬头问道:“为何?” “高阁老立大臣四出之法,已是极为明智,阁老亦深以为傲,因而在下以为此时献上别法,不妥。” 张居正看着陈沐笑笑,没在这事上多说,继续低头看着手本后面道:“桌角镇纸下有手本,打开看看,那是仆准备良久的考成法,几经修改才有如今雏形,陈帅看看,告诉仆这考成法与绩效法,孰优孰劣。” 考成法? 张居正改革中最有知名度的是一条鞭法,但其最大的功绩却是整饬吏治成效卓越的考成法,陈沐闻言连忙翻开手本看着,一时间二人在书房中仅有翻看手本的声音,互相看着对方的成果,落针可闻。 考成法是一套环环相扣的提高官员效率、上下级互相监督的条例,与这比起来陈沐的绩效则着重提高效率,在官员内部以功绩硬性指标优胜劣汰的法则,但受限于陈沐的身份,没有多少监督机制。 不是没有,而是陈沐不写。 不多时,张居正抬起头,对陈沐道:“仆看完了,陈帅以为两个法,哪个好些?” “考成法!” 陈沐斩钉截铁,道:“考成法督察六部、相互约束比在下想的全面得多。” “不要妄自菲薄,陈帅的绩效法也很好,这是在练兵中总结出的吧,也有借鉴之处。今后考成法若得以施行,就叫考成绩效法,陈帅,恐怕仆要取你绩效法借鉴许多。” 陈沐无所谓地笑,这就是他的目的,忙道:“只要朝廷能用的上,在下就没白写。” “这个呢?”有了第一份手本铺垫,张居正对第二份手本更感兴趣,“这个又是何法?” “那是在下的私信,里面写了对讲武堂、军器局、万全防线的述职成果,以及想将一年十六万煤银结余归入朝廷户部的想法,权当煤税,因为万全都司的存银已足够都司撑到自给自足,末将握着这笔钱就没什么用了。” 张居正抬头看看陈沐,打开手本一边看一边摇头道:“廉洁的将帅,仆见过许多,但像陈帅这样给朝廷赚钱的……是仆孤陋寡闻,你不造船出海了?” 陈沐楞了一下,一时反应不及笑了一下,这才接着答道:“回阁老,如今朝廷造船,末将就不必费心了。” 看来高拱已经就自己的事同张居正通过气了,而且听张居正话中语调,似乎并不反感他所说的南征。 张居正粗略地看了看,合上手本,道:“陈帅辛苦历任部堂,辛苦了,你这将军思虑的事,比李阁老还多!” 李阁老说的是李春芳,这话陈沐听懂一半,他做的事确实比李春芳多些,毕竟李春芳的长处在写青词。 “历任部堂?” 张居正笑了,道:“立一省军器局,这是工部尚书的事;开讲武堂,是兵部尚书职责所在。” “两个手本,一本说的是吏部尚书的事,这本则把军余、匠人称作手工业者,倡议兴建工厂,并提议朝廷对商贾多抽一成商税并要鼓励经商,似乎并不提倡以农为本,这比户部尚书考虑还要周全。” “前些时候,还向巡抚吴兑大谈羁縻外洋属国,要率船队南征收回朝贡国,这勉强算是礼部尚书吧。” “陈镇朔,你是不是还想开个大热审,把六部的事多做一遍?” 却北蛮 第一百零五章 箭车 你觉得有些人是瘟神,有些人也觉得你是瘟神。 比方说张居正,他就觉得朝廷这个镇朔将军……也不好说是瘟神,应该说是个讨厌鬼。 有点像海瑞,但还不一样。 人们知道海瑞,无论哪个辅臣,都知道海瑞能做什么、会做什么,所以海瑞对百官而言是火药桶,但对阁臣来说,是一把非常保险的刀,绝不会出意外。 高拱和张居正知道陈沐想做什么,他想出海南征,虽然说是给朝廷挣钱回来,但其实在时人看来,多半是希望能取得开疆辟土的大功,这也不是多坏的事。 但坏就坏在他是陈沐。 谁知道陈沐能做什么? “镇朔将军走了?” 陈沐走后,张居正从书房走出,见到游七问了一句,游七点头,斟酌着对张居正问道:“老爷不喜镇朔将军?他走的时候神态自若但脚步慌张。” “慌张?”张居正嗤笑一声,“他应该慌,无妨,让他去吧。” 游七极擅揣摩张居正的心意,并因此成为当朝次辅心腹。可这一次,他却看不出张居正对镇朔将军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待见。 斟酌良久,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小画,呈给张居正道:“这是镇朔将军入府时赠与仆,老爷不喜其为人,仆这就退回去。” “狗……” 张居正端详着画纸,皱眉良久才勉强认出画上动物,“狗,狗和羊、临江仙和念奴娇,陈镇朔的字名不虚传。哦,能换千两银子。” 说着摇头笑笑,轻飘飘地把画递回去,道:“送你的你就留着吧,他的银子不是贪赃枉法来的,但你缺钱从府上支,不要去换;回头把书房的道德经给他送去。” “谁也不知道他能做什么、他又会做什么,不懂中庸之道,原本还想把他留京做都督,可他却又万里觅封侯的志向。” 张居正望向府门缓缓摇头,轻甩大袖回到室中。 “谁敢把他留在京师!” 陈沐没在京城多待,去国子监看望杨应龙一趟,给小舅子送了匹口外好马,转头就回宣府。 他还真没想到张居正一直对他有所安排,说他是六部尚书敲打一顿后,表露出陈沐木秀于林不适合留在北方的意思。 也算是跟他通气,以免将来调令下来太唐突。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知道,而有些人不知道。 陈沐知道张居正出于好心,有让他留于京师的意思。留在京师当然好,既不必上阵搏命也不用苦心孤诣,如果他能放下心中所想,或许等待他的将会是舒舒服服的一生。 官拜一品只是时间问题,这是大多数人三生三世所无法企及的尊贵地位。 如果可以,陈沐真愿意就此留在京师享世间乐趣,但他不能。 安于享乐会让他的内心备受谴责。 尽管被张居正敲打一顿,但陈沐感觉还不错——张阁老巴不得他早点滚蛋,这是个好现象。 哧! 砰! 回到宣府,还未进镇朔将军府,隔着半条街陈沐正在马上与巡行兵头说话,就听见火箭尖啸之音从府中演武场的方向响起。 隔着院墙与望楼,六道火光喷着硝烟先后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 陈沐同隆俊雄对视一眼,深色不善,隆俊雄当即挥手,几名家丁骑手拨马踏阶入府。 “是谁费我军器,小旗箭存量本就不多,刚发下命令让军器局仿制才多久!” 长久以来,陈沐军南征北战所学成的进攻手段已合近铳、远铳、小旗箭、火炮达成多层次战法,缺一不可。但其随军人马小旗箭已消耗殆尽,存量不足百支。 待军器局初成,陈沐便下令仿制小旗箭,不过因木匠产能有限,优先制作铳床补充万全都司所需巨量鸟铳,便搁置下来。 陈沐现在想法就一个,他想看看将军府里哪个王八蛋把他的宝贝当烟花放着玩! 撂下黑娃给马夫,陈沐绕过前院直入演武场,却见四个家丁瘪着脸立在门口,演武场上赵士桢挽着袖子吃力地推着两轮车上前,车上堆着满当当的圆筒子。 眼见自己入府,赵士桢撂下车子边擦汗边笑道:“明公回来啦!” 陈沐一看就知道,他想见的王八蛋,就是赵士桢。 “好玩么?”陈沐原本是想惩罚在府中放箭之人的,但看是赵士桢,心里却犯了难,这是专门代笔的幕宾,万一揍跑了怎么办。只得责怪道:“火箭是军中利器,你若在军器局放几箭玩耍也就罢了,在府衙内放箭,惊到驻军怎么办!” “我跟他们说了,没事的将军!” 陈沐眼里的赵士桢,笑得像个傻子。 “明公请看这车,这是在下督造推车,轮前两条折腿,放下能立、抬起就能像炮车一样被马驮着跑。”赵士桢像献宝一样,从车上搬起一个方盒道:“这是在下督造的火箭匣,内装火箭六支,重十四斤,多加了推爆药,可射三百步。” “刚刚是在地上放的,所以向天上飞,要是架在车上——明公,此车专配此箭,可载十三匣火箭,车前匣架有炮车调角一样的绞盘,能调高低,射匣厚实阻挡硝烟,前插蒙皮大牌不惧弓弩,用燧石发火,每次射前在火砧撒一点引药即可。” 赵士桢围着双轮车窜上跳下,兴冲冲地要装上新箭匣给陈沐演示一遍,却被陈将军制止,夸赞道:“做的不错,确实不错。” 不需要演示,基本都是旧东西拼凑到一起,即使说有些新技术也无非是他在南洋卫搞的那些诸如炮位绞盘之类,但组合到一起,新的火箭车比过去小旗箭威力、便捷都提升许多。 真没看出来,以书法称名京师的赵士桢还会钻研兵器呢! “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别的,俊雄,从家兵旗军里挑个精熟番语的,让他从今天起跟在常吉左右,教授番语。”陈沐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士桢,道:“葡夷在澳门有学校,等咱们去南洋,先去那学一年半载,你要喜欢做兵器,将来家匠都由你带着,但是现在——” 陈沐眯起眼睛笑了,道:“去书房帮我写信吧。” 却北蛮 第一百零六章 有缘 陈沐给赵士桢的箭车起名叫总旗箭,赵士桢不乐意,非说叫什么神威机关箭。 其实不单单赵士桢,全军上下对陈帅简单粗暴命名万物的方式都有领教,谁不希望自己使用的武器能威风些呢?可翻遍军火库,除了二斤炮就是小旗箭掌心雷,他们的军火库似乎是整个大明最不威风的一个。 看看别人,人家的炮兴许尚不及二斤炮一半大小,可名号威风啊!什么神威炮、大将军二将军炮,人家的火箭都是百虎齐奔之类的名字,哪怕是注重实干的戚帅,还在蓟镇做了五雷神机,其实也不过是会转的五眼铳罢了。 他们呢? 拜他们神威无敌的陈帅所赐,他们使着天下最利的鸟铳与火炮,名字却一个赛一个挫。 在别人那,鸟铳有很多名字,而在陈帅口中,只有手铳、短铳、长铳之分;在别人那火炮也有许多名字,陈帅口中则只有二斤、五斤、十斤的轻重之分。 没人知道,陈沐有一套自己的命名哲学。 在他最近传送广东白元洁嘱托为他打造专用舰队的书信中,除将军船号赤海外,另设一艘千二百料规模的主力炮舰,舰名狗剩。 “怎么急急忙忙跑进来,先喝两口水。武桥,我正要找你。”陈沐见邓子龙进书房,笑呵呵道:“我刚托静臣兄在南洋再建大船,一千二百料,比寻常将军船稍小,但我让匠人在船板、水线下三尺都覆上铁皮,船前撞角用纯铁。” “这艘船它不怕烧,虽然火炮要少,我估计只能装十二到十八门炮,但除了风帆在船里还有水轮,天下能挡住它撞的船还没出世!我早就想送你一艘不怕火烧的船了,连名字我都给你起好!” 邓子龙被陈沐一番话砸晕了,铁皮船,铁皮船是什么玩意儿? 那东西下水会直接沉底儿吧? 而且为什么早就想送不怕火的船给我? 但邓子龙看陈沐正在兴头上,也没细问,只是道:“将军给船起什么名?” “嘿嘿。”陈沐神秘兮兮地笑了,道:“等咱们回广东你就知道了!” “回广东啊。” 粤兵已离乡一年有余,人人归心似箭,邓子龙也不例外,甩头抛下多余思绪,邓子龙抱拳道:“将军,辽东李总兵次子来了,带了几个人在府外等着。” 李成梁的儿子又来了,不过这次来的不再是李如松那楞头,陈沐非常欣慰,道:“让他们进来。俊雄,去取胸甲、腰刀、手铳各一备着。” 邓子龙去府衙门前迎那些人,隆俊雄则去了府上兵器库,陈沐也没在原地坐着,在府衙前厅门槛站着,就见邓子龙带衣着各式七八人入府,就这还是府上军兵把外面十余人截住的缘故,否则来人更多。 入府的有老有少,装扮也大有分别,既有为首的汉人公子,也有老少女真武士,更有几个戴着大帽的朝鲜人。 单单看这怪异的组合,陈沐就觉得可能他要找的人都来了。 两个面容与李如松有几分相似但稍显青涩的汉人公子行至近前,远远隔着两步就收敛衣袖,迈开步子躬身行礼,年长者道:“后生晚辈李如柏,携五弟如梅,奉家父之命拜会镇朔将军!” 李如梅还是少年,但李如柏看上去同李如松年岁相近。换句话说,他和陈沐年岁也是相仿,却以晚辈自居,完全不像其兄的骄傲做派,干净利落地赢得了陈沐的好感。 “李公子快快请起,你我年岁相仿,不必以晚辈自居。”陈沐笑呵呵地托起李如柏,真诚道:“我与李总兵神交已久,也见过李氏铁骑的威名,我们就各交各的,称陈某一句兄长即可。” 李如柏瞪大眼睛,连道不敢,开玩笑!他们来就是来给陈沐道歉的,他大哥李如松就因为称了陈沐一声兄长算是得罪,如今他哪里还敢再称陈沐为兄。 同时在心里,给镇朔陈将军打上虚伪之人的大标签。 “没什么不敢的,我们进去说话。” 陈沐引诸人入府,他可不是虚伪。尽管这个时代同岁甚至年岁小的做长辈非常普遍,但他并不在乎这些,他不喜欢李如松是因其骄傲的性格让他感到不舒服,而不是称他做兄长。 换句话说,陈沐一直认为别人不能替他做决定,他愿意平等待人,但别人不能替他决定平等,因为这个时代本就不平等。他选择平等,是恩赐,是他宽宏,而不是他应该。 我想给,自然就会给,但你不能要。 “这几位是?” 众人落座,李如柏居主客,下面众人一一落座,李如梅坐在左侧首座,座位虽然还有三张空着,但其他人只是站着并不入座。 听到陈沐发问,李如柏介绍道:“这是舍弟如梅,在他旁边坐着的是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那位是建州的图伦城主尼堪外兰。” “末将拜见镇朔将军!”觉昌安的汉语很好,如今已上了年岁,披着带毛皮的棉甲起身拱手行礼,看着陈沐问道:“将军让李总兵在建州寻找末将孙儿,若是无知小儿无意触怒将军虎威,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陈沐的官职里也有都指挥使,说起来同觉昌安平级,但陈沐加有位高权重的宣府总兵官,何况建州三卫受边将节制,入关地位不高,甚至要坐在李如柏李如梅这小毛孩子后面,即使行礼,陈沐也不觉得奇怪。 真的是个小孩子啊! 陈沐的目光越过觉昌安,在他身后立着尚不及椅背高的女真小童,年岁不过十岁上下,面容无奇甚至沾着污垢不像都指挥使的孙子,但与陈沐对视的眼神并不畏惧,亦没有多少天真——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警惕。 “将军多虑了,你的孙子并没有触怒我,我甚至没见过他。”陈沐笑着朝努尔哈赤挑挑眉毛,道:“看起来将军的孙子日子似乎并不好。” “让将军见笑,他的母亲去年病去,继母是海西王台的族女,谁顾得上他呢?”觉昌安说起这事没有悲痛,只有无奈:“过去左卫中有诸部强悍,如今建州右卫更凶,我有五个儿子,他们又都有很多儿子,如果不是将军要找,末将都忘记还有个名叫努尔哈赤的孙子——却不知将军找他,所为何事?” “他和我有缘。” 陈沐微微偏头,挑着眼皮看向觉昌安,道:“我这有对他来说比建州更好的去处,将军,让你这个孙子跟着我吧。” 却北蛮 第一百零七章 承惠 觉昌安几乎没有犹豫,甚至没问陈沐是什么缘分,直截了当地做出把孙儿放在陈沐身边的决定。 还非常爽快地对努尔哈赤说,以后你就是陈将军的马前卒了! 觉昌安没在将军府多留,陈沐也没想留。 在他走后,李如柏笑道:“建州左卫的都指挥使还以为是自家孙儿得罪了将军,他的部落还指望着马市富贵呢。” 祖父把孙儿留在宣府,留给警惕的小女真人的只有一匹瘦毛矮马,马臀挂着一副软弓与七枚铁箭簇,除此之外再无行李。 看样子觉昌安就是到宣府来看看自己是不是惹了人,根本没有送努尔哈赤的意思,一看没事立马就走了。 连箭杆子都没舍得留。 建州来的另一位图伦城主就更有意思了,见陈沐没留觉昌安吃饭,自己也早早告退。 就是告退,不是告辞,很认真地让人把礼单留在将军府上,自始至终除了恭恭敬敬来行了几个大礼外陈沐根本就没顾上搭理人家。 “这图伦城主,叫尼堪外什么的,他是什么人?”土豆把礼单给陈沐送来,陈沐粗略看了一眼,眼神就挪不开,对李如柏问道:“貂皮熊皮各五十领、战马五十匹、大山参一百只,他给陈某送这么多东西,一个字不说就走了?” “将军不必在意,尼堪外兰就这性子,他明年还会来进贡。” 进贡? 那是说给皇帝的吧? “外兰喜欢巴结大明官吏,虽是建州外卫人,但心窍灵活,能聚拢人心,所以年纪轻轻就做了图伦城主。他爹就是个人头儿,听家父说以前马市方开,经常在抚顺贩马,偶时也贩些健仆。” “所以外兰从小就有做朝廷大吏的志向,读了很多汉书买回许多典籍,不过又没有功名的机会,但攀关系还是有一套的,同辽东将官都有交情,只是家父看不上他。” 李如柏摇摇头道:“他礼数周全,唯独一点,瞧不上自己族人。” 陈沐点点头,看向站着的朝鲜人,道:“都坐下,不必拘谨,几位当中谁是李舜臣?” 几人都是戴着大帽的武士装扮,倒是让陈沐不能区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在几名紧张的朝鲜武弁耳中无疑分量颇重了,其中一人连忙上前拜倒,用不太熟练的汉话道:“在下李舜臣,拜见陈指挥使!” 陈沐笑出声,问道:“是柳书状告诉你陈某是指挥使的么?” 李舜臣抬头又紧跟着低下去,道:“拜见将军!” “快起来吧,柳书状回去时陈某确实还是指挥使,坐。你们几位是什么人?” 陈沐对后面不敢上前的朝鲜武弁问着,随后将隆俊雄招来,让他派人带这几个从京城朝鲜馆过来沿途护送的武弁下去吃饭。 李舜臣年纪看上去与陈沐相差无几,但二人在本国地位却天差地别,对话基本上都是陈沐问什么,李舜臣答什么。 “你说你正准备去考朝鲜的武举,朝鲜与大明没有区别,宗主藩属俱为一体。既然你还没有考武举,不如来我麾下做事,等送你来的那些人回去,我会让他们把你的家人接来大明。” 李舜臣有一肚子疑问,但不敢问,因为这位陈将军根本没有问他的意见,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他不知道陈将军是什么人,甚至对陈沐的官位都不太了解,只知道比指挥使还大。但他知道李成梁,知道上座李如柏是李成梁的公子,而他对陈将军分外恭敬甚至有些讨好。 “红薯,你带他俩先下去,在府中倪尚忠旁边安顿下来,既来之则安之,晚些时候我再找你们。” 一大一小俩外族人满脑子浆糊被地瓜姑娘带走,陈沐这才让人取来隆俊雄早放在屏风后的刀甲,对李如柏道:“上次你兄长来,说李总兵有意在军器局购置一匹兵甲,你们看看这些,可合心意。” 谈及正事,李成梁的两个儿子不敢含糊,李如柏取刀甲后向陈沐行礼后招来府外等候的老卒,在厅外试到后李如柏才带着刀回到厅中,颔首赞道:“陈帅督造雁翎、胸甲甚为坚利!” 刀是好刀,雁翎形制,军器局有天下最好的刀甲匠,再有关尊班继承南洋卫严格的督造程序,哪怕没有任何改良都是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兵器。 胸甲更不必说,良好的实用性与明朝匠人的艺术处理让其兼具美观,没有哪个武将会不喜欢。 “陈帅,不知兵甲作价几何?” 上次他哥哥就因为急性子卡在问价上,现在李如柏问起这个分外小心。 “刀仅有雁翎一形,因颇费工时,百柄银六十两;甲有兵甲、军头甲、将甲三种,损耗颇多故造价要贵,兵甲百副银三百两、军头甲百副银六百两;将甲一副十两……看李总兵要多少?” 陈沐说罢,非但没有在李如柏脸上找到因价格高昂而灰心丧气的表情,反而看到了小总兵的惊喜,李家老二脱口而出道:“这么便宜?” “你要是嫌便宜价格咱还可以再谈。” 陈沐没好气,他已经奔着贵的说了,且不说军器局匠人都只管吃住发些米粮不给工钱,即使算上工钱,他这个价格仍然赚得多。 刀的工时是一样的,但军器局更省力,虽然没能减少成本但匠人打刀更轻松,这让他们的工作效率业所提高,市面上刀价普遍二钱三钱,他的刀六钱已经不便宜了。 陈沐知道真正让李如柏感到便宜的是甲,铁甲市面价格及贵,铁叶铆钉令精铁甲的价格居高不下,就辽东那些铁骑每人身上的全套铠甲都要至少十两银子,陈沐这一副前后两片胸甲才卖六两,确实不算贵。 “不必再谈了,陈将军,刀千柄、军头与兵甲各要五百领,再要三十副将甲,这是多少银两,您容在下算算……” 李如柏话还没说完,陈沐就已笑着接道:“承惠五千一百两,军器局有现货,李总兵下次直接派人马带银子来取货就行,陈某这不管送。” “对了,宣府讲武堂已经快开课,李公子回去问问总兵,几位公子如果需要可以给陈某写信,学点新东西。” 却北蛮 第一百零八章 大盗 李如柏走后没多久,辽东的几个副总兵也派人过来,分别购置了一批刀甲,让陈将军一不小心又赚了白银万两。 贩卖军火是陈爷在南洋的老本行,如今领皇帝诰命钦差督造军器局,让他少了与工部竞争的忌讳,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忘了工部。 胸甲在北方除了前胸后背主体外,还有臂甲及腿部甲裙,但这种繁琐的锁甲工艺陈帅心疼自己麾下匠人,专门和去工部谈了笔买卖,由朝廷其他地方的工匠代工,每副臂甲三钱银、甲裙四钱银。 最有竞争力的胸甲在军器局水力锻锤的配合下恰恰最节省工时,这个优势别人无法取代。 所以腰刀才赚一半,对陈沐来说是赔了;但他在胸甲上赚了接近五倍。 “银子入帐就别盯着看了,整天想银子没啥大出息。”陈帅对御用秘书赵士桢如是道:“咱这个不是说赚多少钱,陈某也没给他们定高价,你看咱的刀比别人贵点,但质量卖相都好;咱的甲更别说了,防刀砍剑刺不比别家差,价钱便宜一小半……咱薄利多销。” 赵士桢被陈沐唬得一愣一愣,薄利多销这个词他能理解啥意思,但他理解不了赚五倍利润的人,脸皮究竟有几座居庸关才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个词。 不过也确实达成陈沐的目的了,薄利多销。 自李成梁及辽东副总兵们为家兵购置甲械后,昌平的杨四畏、宣府的董一奎董一元、大同镇的马芳等人先后向军器局订购甲械,像鸟铳、胸甲、腰刀卖得最好。 没有蓟镇戚帅,尽管蓟镇是对宣府军器局除宣府本身外甲具需求最大的地方,但戚帅那不兴家兵那一套,自然也不需要私下里向宣府另外购置军械。 转眼,宣府军器局的订单就堆到后年了。 哪怕产能极强,但陈沐早先就下令朝廷紧缺军械时优先供给朝廷,哪怕平时尚有库存,也只能取其中一至三成供将帅家丁。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私贩军械,违者处死。 就算是陈沐自己,也要守这规矩,或者说他自己更要守这规矩。 陈沐和赵士桢在书房大眼瞪小眼,书案上摆得不是书册,只有几幅图画同一杆奇形短铳——蓟镇的五雷神机。 五雷神机的铳床是一根直棍,有五斤重,上面五根稍短一体转动的铳管,由火绳击发,操作需要两人合用,但近距离仍旧很划算。 “你说让它多几个管?”陈沐摇摇头,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看着五雷神机,道:“多几个铳管就会变沉,携带不便,而它本身射击距离就短,止二三十步而已,况且装药困难。” 赵士桢很快接话道:“太沉的话可以把它架在车上,像在下所做火箭车般,不怕沉就能做长,装药多铳管长,打得就远。” 陈沐还是摇摇头,“在步战马战中意义不大,造价高昂,却不能起到同等花费的效果。” 说着陈沐话锋一转,道:“但在海战中也许有大用,不过要先解决几个问题。” “转动,在左侧设一绞盘和齿轮,让一个人就能完成转动;底部加旋转、角度的支架,同样一个人就能调整铳口所朝角度高低;再就是加铳管,至少十眼,这需要大量制作实验,让重量和威力在最好的阶段。” 陈将军越说越兴奋,道:“最好在铳管与铳床之间能够灵活拆卸,常吉你想啊,将来二三十年,海战船炮互轰肯定是常理,但快船大船跳帮夺船也一定是司空见惯,远距离船上有炮自然不必担心,但近距离呢?” “敌船临近,互抛勾索趋于并拢,木板拍下来,从船艏楼上一群手持刀铳的敌人正要跃到你的船上来近身作战,这种时候你艏楼船舷上有两个这怪东西,砰砰砰!” “十几发铳子打过去,两船间隔十余步,海战也没人穿多厚的铠甲,转眼就能打死七八人;敌船兵头在船上大呼小叫重整旗鼓,你的副将把发热冒烟的大铳管卸掉,从旁抱上提早装好药的铳管快速安好,接着居高临下向敌船低矮的船身扫上一遭,好歹又是五六条命。” “海上一条船才多少人?百十人上下已经是多的了,像我儿子说南洋我的船能塞三五百人,我都觉得他在胡扯。” 陈沐也不管赵士桢的目瞪口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大明战船加装土鳖火神炮的画面,道:“炮战少说要打死打伤十几个,一架这东西再弄死十几个,咱们船上还有六七十人,对面只剩三四十,不用打他们自己就跳海了,好了,他们的船他们的货,都是我们的。” 赵士桢看向陈沐的眼神更怪异了。 平心而论,赵士桢确实挺喜欢琢磨兵器,像火箭、鸟铳这些新奇物件,他都很感兴趣。但说句特别傻的话,赵士桢琢磨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感兴趣。 像陈沐这样张口杀死十几个、闭口弄死十几个,对没见过血的赵书记来说,太真实了。 让他对改良火器产生些许的抵触。 更让他奇怪的,陈沐非常熟练地说出他们的船、他们的货是我们的这句话,这话从明朝将军口中说出,感觉不对啊! 非常不对! “尤其对付西班牙火炮少、铳手少的武装商船,福船的艏楼比他们的高,贴近了艏楼艉楼要有两个这玩意,上去扫一遍甲板他们就消停了;要是装在小鲨船上,仗着船快就能把船帆打得都是窟窿,让它动都动不了!” 陈沐说着一把抓住赵士桢的胳膊,眼里有光,“咱要把这个做出来,一架五两银子陈某都受得住,往后每艘战船都安它四架,海上还有谁能挡!” 陈沐心里一直在对标,尽管他所知道对西方海上力量的印象未必是对的,但他一直在把自己手中拥有的东西同西方对标。在他心里,小鲨船与大福船对标的就是马六甲以西的武装商船;战船则是中型鲨船的对手,将军大鲨船则是要能挡住诸国最强船舰才行。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现在西方最强船舰是什么样子,因为还没见过。 赵士桢茫然地点头,他终于发现陈沐隐藏在将军、官员、兵甲贩子外另外一个本色身份。 他可能是最成功的海盗了。 却北蛮 第一百零九章 内阁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隆庆五年秋末,广东两月之内连发三封奏报手本送于朝廷,引轩然大波于朝野。 奏报之初来自南洋卫指挥使白元洁,奏其麾下截获盘踞吕宋的大西洋夷有攻打大明之意,原版信送夹带送至朝廷。次辅殷士儋送信至四夷馆翻译,四夷馆的番夷不通西洋言语,就此作罢。 第二封奏报则来自两广总督殷正茂,只是普通的战事陈情。信中说在鸡笼南部海域,南洋卫与广东水师操旧制福船联合巡查海上时,遭遇倭寇伏击,双方僵持追击两日互有胜负,最终官军得胜但损失战船颇多。 没人把这份奏报当成正事,首辅高拱已经下令整顿船舰,一年半载新船就能统统武装水师,并就镇朔将军陈沐的意思更名海军,这种时候损失一些福船广船,无关痛痒。 这船还是镇朔将军执掌南洋时从曾一本那得来的呢! 但第三封奏报,就不一样了。 同样来自两广总督殷正茂,斥责京官怠政,弹劾主事官员,问他两广送到朝廷的番夷信为何没有翻译没有下问,并奏海外蛮夷舰队欲攻濠镜,被炮台轰退,游曳于上川、下川诸岛之间,他正整顿兵将,要与番夷大作一仗! 这个时候,朝廷才重视起广东的事情,免了四夷馆几个小吏,责余者速速翻译,才得到他们不通大西洋夷番语的回答,最终皇帝从去过吕宋的锦衣卫里挑出人来,却也没人有读写能力。 翻来覆去,他们在北方只能想到一个人。 宣府。 镇朔将军府前院,陈沐穿圆领大团狮子绯曳撒戴幞头,带巡抚吴兑闲游菜地。满地绿油油里,陈爷只身赤红嘴角带笑,翻动手上笔记,抬头对吴兑道:“我那义子说了,天一冷它就不长了,说它要长半年,算算日子应当还差十来天,但它既然不长了,就刨出来吧。” 话音落,陈沐没动,吴兑也没动。侍立一旁的隆俊雄左看看、右看看,抿抿嘴低头下手刨土,不一会提溜起两串红薯。 沾着土,个头很大,陈沐提着枝蔓让吴兑看,笑道:“真不小,这东西漂洋过海实属不易,西夷离港时会查船货搜人身,旦儿为把它带来,藤蔓束在麻绳里沾了土才从吕宋带回来,产量十倍于稻麦,这枝蔓截下来明年春天回暖就能种。” “这一亩地,吴巡抚就收着吧,明年春天长城外多划的地,长城火炮射程之内,都种上。后年种满张家口,大后年就能把长城沿线填满!” 吴兑眼中惊喜非常,谁能想到陈沐大力向总督王崇古要求同俺答划境居然真是为了种地,不过没等他回话,隆俊雄就指着不远处官道上策行的骑手道:“巡抚、将军,有匹马过来了。” “镇朔将军何在,宫内有信,速来接旨!” 马上骑手在镇朔将军府门前翻身下马,不待喘两口气便已下令。来人年岁不大派头不小,手握圣旨趾高气扬,尖细的嗓音让将军府前巡行军士拜倒一片。 菜地里陈沐与吴兑对视一眼,来的是宦官、拿的是圣旨,事情非同小可。 “陛下宣陈将军进京,速带精通海外番夷言语可译信者进京面圣!” 来的不是朝廷文,是皇帝私下召他进京,陈沐接下旨意,并无迟疑之色。先前两封从广东发来的手本他都了解,此时此刻皇帝让他带翻译进京师的原因已不必多言。 派人安顿来传达消息的小宦官后招来赵士桢,递给其笔记道:“常吉,你把栽种红薯的方法给吴巡抚抄录一份,派人把关尊班从军器局找来。” “这是?” 吴兑不明白陈沐的意思,听这安排,好似陈沐不会在宣府待太久一样。 “我早说了,咱不先下手为强。”陈沐对吴兑耸肩轻笑,道:“早晚给人家打上门!” 打上门是一定的,谁打上谁的门,是个问题。 交待完诸般事宜,陈沐带几人随行,一路马不停蹄奔向京师,根本来不及回府换官袍,进西门就被高拱府上的下人截住,直接朝西华门带。 走到西华门,内官在宫门下把陈沐及翻译带入宫中,自然少不了陈帅所携乱七八糟的用具,他们去的不是别的地方,是皇家藏楼文渊阁。 在陈沐心里,这地儿还有另一个名字——内阁办公室。 林立殿宇的宫中,文渊阁东有藏楼,西则为没有正脊的卷棚硬山小室三间,高拱挥手道:“信都在那边,让他们译,陈帅随我入阁,陛下一会就到。” 在陈沐当头,内阁门前悬着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一应安排虽急,但高拱看上去并不焦急,入阁后左右无人,他才对陈沐道:“你说的事成真了。” 陈沐明知故问道:“阁老说的是何事?” “还能何事,西夷侵攻广东,陛下召你是为问广东兵事,吴侍郎不在,朝廷没人比你更了解。”高拱说着点点头,抬起手掌拦住继续向前走的陈沐,道:“但老夫不在乎这件事……你说的南征。” 南征! 陈沐听到这俩字,当即肃容倾听,就见高拱轻声问道:“倘朝廷真命陈帅南征,这绝非倾国之战,所以陈帅需说明,需募兵几万、造船几百、动银粮几何。胜算,它又有几成?” 高老爷子是个小心眼,这不单单体现在他任用官吏或脾性上,也体现在当他所治理的国家遭受入侵时,其强硬的报复心理。 陈沐听明白了,高阁老这意思,关键在于让他领会这不是倾国之战的意思。 朝廷好不容易同北虏议和,没人希望被拉入另一个泥潭当中。 陈沐拍拍随身背挂的圆筒,与背包,对高拱笑道:“阁老勿急,如果说海外西夷的事,在下有些准备,稍后议事会一一禀明,阁老的问题也必迎刃而解,这绝非什么倾国之战。” 就在此时,文渊阁外有列队脚步传来,宦官高唱:“陛下驾到!” 内阁诸人鱼贯而出夹道行礼,隆庆皇帝脚步虚浮地走来,左右环顾找到陈沐,眉目稍有舒缓,道:“陈卿来了,快随朕入阁,这上川岛究竟是哪儿啊!” 却北蛮 第一百一十章 诏书 【】 隆庆皇帝对着白元洁送来截获番夷的地图钻研了一整夜,硬是没看懂。 陈沐在内阁中看着西班牙人的地图,同样也只能看个半懂。 “陛下,这,这应当是鲛人,那个是大八带鱼,都是自己吓自己的东西。”陈沐看着羊皮地图上美人鱼海妖c大章鱼也是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图上太多志怪的东西了,他指着图道:“咱们在这,京师在这块c西北是这c广东是这,他们没来过咱们这,所以图画全凭心想瞎猜。” 没有北极圈,印度c中南半岛和明朝被直接画成一个大圆圈,从福建到日本顺风几天的航程被画得离八丈远。 陈沐笑嘻嘻地对隆庆皇帝行礼,像个妄臣般指着羊皮地图道:“陛下,这幅图有问题。” 他用手指在羊皮图从上到下c从左到右划了两条线,然后指着中间道:“地图中间是这个地方,是他们的国家,倒挺精细。但他们把大明画在边角,这不对。臣以为得对他们晓之以理,让他们改改。” “咳!” 张居正沉着脸指指地图,道:“陈帅,说正事。” 陈沐不好意思地笑笑,返身从身后圆筒里抽出舆图,上前铺盖后说道:“陛下,这是臣的海图,北面是广东,西至马六甲c东至日本c南至吕宋。” 高拱跟张居正看着舆图对视一眼,这小镇朔整天就像南征他的舆图上也没把大明放中间啊! “这就是陛下想知道的上川岛,过去广海卫在时,上川岛有几十个驻军,不过后来末将主南洋卫时就把驻军撤了,用兵船巡逻,这次没挡住番夷,应当是兵船不足的缘故。” 上川岛离濠镜很近,在西边广海卫城以南海外。 陈沐边指边道:“吕宋在广东以南稍稍偏东,他们顺风攻打广东,没有选择打东部门户南洋港,而进攻濠镜非常明智,如果其大举入侵,单凭濠镜是抵挡不住的,但这也恰恰说明其兵力不足,所以才游曳至上川岛。” 高拱对陈沐单靠一幅图信口拈来深感惊奇,这是全靠编得吧? 他问道:“何以见得?” “那岛上炮台都是末将为香山千户时从葡夷手里抢来的,一共” 隆庆皇帝皱眉打断,不虞道:“抢的?” “啊,臣失言,请陛下治罪。哪有自己抢自己东西的,濠镜是陛下的土地,那会刚到香山,臣看着濠镜上有葡夷几百军兵c岛上还有朝向北边的炮台心里就不痛快,后来就上岛跟葡夷交涉,他们也就是些商贾军头,不知礼仪满心防备。” “臣对他们晓之以理,他们还是很懂事的,就把炮台献给陛下了。” “当时总督军门是工部张部堂,末将提议在濠镜增设三百户所驻军,那毕竟是国朝广东门户,后来倭寇侵袭,加固炮台c新添火炮,臣离开时岛上才八座炮台,驻军三百,再加上码头力夫c心向朝廷多缴赋税的葡夷商贾,满打满也就才五百人。” “所以西夷此次来攻,兵力不慎充足,很快就能将他们打退。” 听陈沐说到这,隆庆皇帝才算稍做轻松,但依然心有余悸地问道:“依陈卿之鉴,西夷不会酿成先前倭寇之乱那样的动荡?” 高拱与张居正也看向陈沐,倒不是别人不看,实在是内阁阁臣都被高阁老驱逐没了,揍了高拱的殷士儋也在前几天正式告老,如今高拱一路力挺的张四维还未入阁,阁臣只剩他跟张居正了。 陈沐断然摇头,斩钉截铁道:“陛下放心,绝对不会,其此次入侵很快就会被击退,甚至也许此时此刻,广东将官已将其击溃。” “但自正德年间屯门海战起,国朝同佛朗机人的争端就没停过,臣以为是时候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陈沐解释道:“正如过去军争,弓弩为先;当今之世,铳炮为冠;这都是因为不必短兵相接即可杀死敌人,敌在海而我在陆,运筹必然占优,但就像倭乱时一般,沿海百姓深受其扰。” “臣以为是时候南征了,其利有三,海事烦不胜烦,一劳永逸使海疆安泰三十年为一利;满刺加c摩鹿加c吕宋,原皆为国朝藩属,今先后为西夷所占,灭国戮王c掳民财货,战其重扬国威于外使藩国臣服,是为二利。” “至于三利,在于控制海内航线,能为朝廷运回大量财货,补充国库所需。” 陈沐口若悬河,但隆庆皇帝不置可否,至少他没有被说服,他说:“陈卿在走险。” 高拱微微颔首,对陈沐道:“陛下要听的不是蛊惑,是庙算。” “高阁老,这正是庙算。凡战者必有仰仗,西夷远渡重洋,舰船调动需数月之功;而我军就近,自南洋港至吕宋顺风十日可达,即使无风,一月亦能至,我船舰往来运送三次,其尚不可至一次。” “论兵船炮舰,我未必强但彼必势弱;论后勤辎重,我快彼三倍;论人多地广,国朝更强西夷十倍有余。” “能战之国不轻言兵事,善战之将不轻言战事,战争就是风险,但战争更是机会!因此高阁老问陈某南征需调度兵员c财秣?” 陈沐端端正正地向皇帝及阁臣行礼,道:“如陛下与朝廷授臣南洋大臣,总理外洋事务。则以广东都司c南京工部全力支持,若平时战事,多需军饷军粮数十万,臣只需广东都司财力物力人力,另请陛下赐诏书一封c军旗船旗各一面,则不需朝廷多耗一两银粒米——” “明年冬季之前,朝廷可在吕宋再设总督,年运白银百万两。”陈沐拱手,随后指向地图马六甲道:“但马六甲还不行,先攻西夷,震慑葡夷,否则海上没了商贾,有货也卖不出去。” “至于胜算,如战事进行至此,至少六成。”陈沐看阁中众人表情还不算抵触,都在深思,遂道:“毕竟海上风猛浪急,若朝廷所派监军能熟知兵事自然最好,除此之外,若驱逐吕宋西夷,还需朝廷派遣知兵善政的官吏协助治理,相助藩属。” 陈沐说罢不再言语,端端正正地等待皇帝与阁臣决断。 高拱与张居正在心中盘算,隆庆皇帝却已先问道:“朕还不知,陈卿想要的诏书,是什么?”()! 第五卷 第一章 播州 隆庆五年秋,朝廷解陈帅宣府总兵官镇朔将军之职,授南洋大臣,留京入国子监读书三月,派往广东都督战事。 在陈爷进国子监跟小舅子当同学的这个冬天,朝臣都在议一系列国事要政,这跟陈沐的官职分不开。 因为在他离京时,高拱给他送了一份大礼,大礼是他的官职。 官号全称为:广东兵事协办南洋军府右都督提督海事总理南洋大臣。 离开宣府时,很多人送他进京;离开京师时,没多少人送他回广。 真正地位崇高的只有吴兑,其他人则是替高拱来的张四维、替张居正来的游七,还有替冯保来的徐爵,官员基本上就这几个人,其他官员来基本上都是给别人送行的。 给他送行的商贾居多。 因为陈沐官号挺多,官居一品,但权力是一张大饼,和谁都没关系。 广东兵事协办,让他在广东谁都能管得着,但谁都能不听他的;南洋军府右都督听起来很厉害,可不属五军都督府,是新设都督府,没有下辖没有直接统属,甚至整个都督府只有他一个右都督,还要受兵部辖制;总理南洋大臣也是个空壳,根据名字朝野大多认为他管的是南洋卫。 北边对海外所知甚少。 在常人眼中,在宣府呼风唤雨的镇朔将军是犯错被贬了,这才是真正的明升暗降。 腰插双刀的倪尚忠跟随车马迎着风雪一路南走,越走心越凉;董一元和麻贵并马,二将俱是满面苦涩;倒是从青山口回来的养子陈八智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着与坚毅,同呼良朋指挥家丁督促前行,既无兴奋也无不甘,仿佛只是寻常调令一般。 倒是作为监军的陈矩,即使在军队行进中也是众星拱月,一众宦官跑前跑后, 邓子龙打马对陈沐笑道:“将军,士气很低迷呀!” 陈沐咧嘴笑了,回头看了一眼绵延的兵势,道:“低迷很正常,人人都能看懂朝廷的诏令,但他们不信,都不信陈某能做成事。” 阁臣给的官位其实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明确了,海外的事,他说了算。 问题是大明在海外有权力吗?没有,什么权利都没有,就连南方的海道副使,管的都是陆上海关,那么别人把这个官号解读为没有权力的虚衔,也是应有之义。 新设的南洋军都督府,要说是六军都督府,可以,但要说还是五军都督府,也可以,反正它转眼就能裁撤;总理南洋大臣也是没有实权的官,值得一提的提督海事、广东兵事协办,其实还抵不上一个广东总兵官。 这和镇朔将军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 “别人说我这是自讨苦吃,武桥你觉得这是什么?” 陈沐裹着狐裘缓缓踱马,就连黑娃身上都披着厚实狼毛皮马衣,神情看起来轻松的很,全然不像后边那些被调到他麾下的将官一般低迷。 “不管别人怎么看,将军是已达成所愿了。”邓子龙摇摇头,道:“其实邓某也不知将军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就这一点,让邓子龙觉得跟着陈沐还挺有劲的,“邓某就只是俗人,当兵吃饷,总想干点大事,但不知道能干什么大事,也许将军知道。” 陈沐仰头大笑,看了邓子龙一眼,猛地打马前驱,对左右高声笑道:“已经进广平了,再走一个时辰,去邯郸歇脚!” - 战争是风险,战争也是机会,上至家国、下至个人,皆是如此。 于陈沐而言,最大的风险,就是迈出这一步便回不去了。所谓的君无戏言,不单单是皇帝说出的话没有戏言,臣子对皇帝做出的承诺,也只能达成。 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兵马周转拖沓,他们从冬末向南行军,走至开封府已是春暖花开,继而向南走湖广翻山越岭。在承天府堵了半个月,待到进入四川地界,已是三月底了。 陈沐的第一站不是广东,是播州。 杨应龙在国子监的课程结束了,跟陈沐一道回来继任其父杨烈播州宣慰使的官职,陈沐则来完成他的婚礼。 婚礼之事不算繁琐,只是受限距离,往来几经麻烦,不过中间聘礼等事务都已完成,只待迎回清远庙见就算完婚。值得一提的是,陈沐的聘礼是槟榔。 邵廷达帮他送的,除槟榔之外则是金银等物,皆自南洋港中运送。 大部兵马已由邓子龙率领转道广东,陈沐则率小部起去播州迎亲。 在湖广、贵州、四川三省交界,所设立宣慰司极多,如陈沐从白元洁那得来的家兵头子向飞,就是湖广保靖地方永顺宣慰司的武士,在湖广以西则是酉阳宣慰司,南边是现在的思南府,过去是思州宣慰司。 经过贵州思南再向西,才是隶属四川的播州宣慰司。 播州宣慰司比陈沐想象中大的多,辖地几乎与重庆府相等,北抵纂江、南囊瓮水,河流充足往来商船不断,从永安驿起山势渐低,路上来往车马络绎不绝,远处山云之间播州城在屯兵大营拱卫下耸然而立,自城中走向官道的车马挑夫数之不尽。 这不是北京那样气概高贵的都会,也非广东交通便利海陆齐备的大城,但播州城也有自己的气势。尤其在崇山峻岭江河坐拥之间,透着这样的繁华实属不易。 杨应龙说:“挑夫向北,每年遇春采山茶万担、遇夏米价高贵,就起夫挑米茶去纂江,在那上船,送到重庆去变卖。往东则是贩运杉板、铅,山里每年煎银万两、黑铅万担、花杉板也要以万副来算。” 陈沐看着为之骄傲的杨应龙,面色复杂心中感慨。 你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都忙着做买卖,关系网人情债铺设全国各地,如果此时的你知道终有一日这份基业在你手中败坏,不知会是何样感想? 远处官道奔来大队人马,顶盔掼甲的山地骑手面带喜意,远远瞧见杨应龙就翻身下马,带人一路跑来,跪伏在地叫道:“快去禀报宣慰使,大公子回来了!” 第五卷 第二章 南洋 九月十六日,巡抚熊桴病逝,都司派人马沿途护送。熊桴生命里最后两年在广东没有太大存在感,但闽广之地没有谁是不钦佩他的,这位进士出身的抗倭名将一生与海寇大小三十余战,屡立奇功,护灵回乡是件大事,都司挑来选去,派人来香山商议,请香山旗军沿途护送。 不为别的,天下各地募兵比营兵强,营兵比卫军硬,这是不变的道理,可唯独到广东到广州府,陈指挥的旗军可谓广东最强,甲械都比营兵多,走在官道上也好看,这事整个广东是没人不知道的。 升副千户领百户实授的娄奇迈率他麾下百户旗军为熊巡抚护灵还乡,往武昌去了。 朝廷的赏赐不可谓不丰,不到一千四百员额的香山所,像指挥佥事、卫镇抚、正副千户一下封出近三十位,至于五品之下的经历司经历、都事,断事司断事、副断事、正副百户、总旗、吏目等则数上百,过去战场勇猛作战的老旗军只要活下来,至少都是小旗了。 接着没几日,广东传出消息,香山县升香山府,辖制顺德、新会、新宁、新安及香山五县之地,择选治政有功、前番战事中调度辎重有佳的香山县令周行为首任知府。 周行这个知府并非朝廷直接任命,而是由总督张翰奏报朝廷,着周行署理知府职务一年。 明代各府因自然条件的差异、交通通塞、事务繁闲、人口多寡、路程远近、案件多少、民风顺劣,定有“冲、繁、疲、难”四种,四个字都含有的为最要缺,含三个字的为要缺,含两个字的为中缺,含一个字或四字全无的为简缺。 简缺和中缺一般给初次当任知府或当任知府时间不长的官员,尤其初次任职的官员就像周行这种,要缺和最要缺则给当任知府很有经验的官员。 香山县在四字中唯独占个海关要冲,还是偏军务的方向,对政务影响不大,所以这个官职给他正合适。 而香山既升府,后面香山所升卫的事也就顺理成章,设立南洋卫,除已破败的广海,辖新宁、新会、顺德、香山四所,并领于新安县西南设立屯门所,合五所为卫,卫衙设于香山。 张翰对陈沐是仁至义尽,随同设南洋卫消息一同来的,是要他为麾下五所卫官选才奏上手本,再由择选报缺。 这相当于把部分补卫官实授的大权交到陈沐手中,不单单是亲待也是提携,一个指挥使,麾下诸多卫官皆为亲信,办起事来自然顺风顺水,一旦遇贼,也更容易再立功勋。 千户以下的官职,是陈沐可以挑选奏本的,而千户以上,比方说南洋卫的指挥同知,陈沐就只能提几个人名,这事张翰说了也不全算。 广州府左近,能让陈沐提名提名指挥同知的没几个人,清城千户白元洁、香山副千户邓子龙、孙敖,再了就是广州府城里看门的呼良朋、广城右卫的副千户张世爵,勉强再算个功勋不够的新会千户黄德祥,他们的才能都足矣担当指挥同知。 至于五所千户的名字,则好说的很,香山千户邓子龙、屯门千户孙敖、新宁千户石岐、新会千户黄德祥、顺德千户邵廷达,基本上都没问题,其他人主要充任副千户,及下属五十个百户、一百总旗、五百小旗。 这一百五十个人,全部由香山所此次立功者中择选,开枝散叶至五部千户所。 邵廷达也没什么好发愁的了,他要人,转眼陈沐就能派人把他麾下基层卫官全部充实,而且还全是香山系熟面孔。 书信往来传回,快马兼程,从肇庆至广州香山不过两日往返,便带回张翰对陈指挥使书信的批复,指挥同知之下,一百六十余个官职尽数批复,唯独指挥同知被张翰按下,说朝廷会派别人来担任同知。 一个副手,对陈沐来说无所谓,南洋卫的印信在他手中,别人就无法影响大局。何况他也不介意朝廷派来别人,到这个四品官职的位置,遇见庸人的几率已经很小了,能有帮手来是好事。 十月陈沐参加广东武举乡试,齐射发十中五,不过中等,但其写就一篇《近海卫所七事疏》的策论被考举主官点为第一,嗯,主官不是张翰。 是张翰选的。 陈指挥使以三品武官的身份,光荣地拿到这个时代的武官文凭,武举人。 实际上今年的广东乡试,别说陈沐是考武举,他就算去考文举,一样会考取文举人的官身,无非不会取得第一罢了。 因为今年广东从省外延聘考官,从往年进士中挑选,泉州府推官李焘刚好被调来做内帘主事。 这事还是陈沐知道李焘来广东,请他饮酒时才知道,不过那时候乡试都结束了——燕归陈以三品指挥使、昭勇将军的身份与武生争举人,成为广城一时笑谈。 即便会试考取武进士,朝廷也就给个五品千户填补实缺,运气好遇上战事,也许会给个带几百至上千不等的副总兵,立下战功平息战事,兴许会落个指挥的官职。 陈爷凭借野路子出身,一路屡立战功成为广东最年轻的昭勇将军,却回头跟武生搏取武举人,人们猜测他等明年会试时的遭遇可能会不太好。 让他考取武进士,朝廷又能给什么官职? 京中那些大爷可不会乐意见到这种情况。 陈沐的威名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银子的力量也是一样,十月下旬,陈沐在燕归舫上为李焘摆出送别酒,酒至微醺,便见江岸有南洋卫旗军飞驰而来,于江岸高声报喝。 醉意微醺的陈沐招手让画舫停船,等旗军上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将军,周云翔找到了,邓千户带人把他扣住,人在濠镜。” 这事准了,快,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 陈沐摇摇晃晃地起身对李焘拱手,“李兄,在下卫衙有要事,赔罪先走一步。苏三娘,李推官唯独喜听些曲儿,替陈某好生照顾着,明日陈某在香山澳等着,派兵船相送!” 第五卷 第三章 应龙 周云翔不是被人抓来的,他是自投濠镜,行船到濠镜外海自己找上巡行的旗军报上大名,被邓子龙按到濠镜。 原因无他,太可怕了。 他以前是参将啊,只在总兵之下,整个广东的参将都不算多,能混到这个官位上的战将,已经是凤毛麟角,不容易。 周参将什么大阵仗没见过? 以前拼死立功就不说了,就说这曾一本攻沿海,周云翔杀了同为参将的耿宗元,陆战连破三座卫所c攻陷水寨,最终抢船出海与曾一本汇合,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 可他娘陈沐这个名字就像个噩梦。 整整五个月里,这个噩梦不停侵袭着周云翔,驱之不散。 他要找曾一本,只有找到曾一本才能有固定的补给,能得到倭寇固定的栖息地补充给养,才能筹谋后事。 曾一本被香山千户陈沐毙了。 他得逃,驾船逃到海外荒岛上简略补给一番,朝鸡笼行进,路上遇到的商船贼船,所有人都拿着他的画像在找他,虽然画的不太像,可他的手下都是营兵,还穿着朝廷甲械,一人一个准,连他娘佛朗机人长毛番鬼见了都打他,打了几仗找俘虏一问怎么回事。 香山千户陈沐让佛朗机人找他。 就一个小小守御千户,仗着管辖濠镜驱使佛朗机人,周云翔认了。 好不容易快逃到鸡笼,周云翔学精了,让麾下营兵把战甲装箱子里,上岸扎进老林子里埋了,想着鸡笼是大海盗林道乾的地盘,何况林道乾现在人在广东,这里鱼龙混杂应该没事,哪儿知道有海盗认出他,在岸上又打一仗。 香山千户陈沐让海盗通缉他。 跑是跑了,甲械都丢在鸡笼,打了几仗手下死了不少,剩下的也都无精打采,周云翔带着他们接着往澎湖跑,想着兴许是林道乾和官府关系近,受了陈沐之托,澎湖是大海盗林凤的地盘,林凤是不可能受官府驱驰的,逃到澎湖兴许就没事了。 其实周云翔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儿得罪陈沐了,难不成耿宗元是陈沐亲戚?没听说啊! 澎湖算是进了贼窝了,周云翔连澎湖的岸都没上,他们的船只兵数已经随海盗的一路见闻传开,直接被巡行的十几艘海盗小船衔尾追击,这还不算完,还惊动了林凤,远远地二十多艘装载佛朗机的大福船炮舰对他一顿狂轰,在海上追了他四百多里,两天两夜! 自投罗网的周云翔上岸什么都不说,带他到濠镜的那艘破船在离开后被巡行海上的旗军战船击沉,知道这个消息的周云翔连眼都不带眨的,就一句话。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实在没办法,我到底对你们指挥使做了什么,让他这么恨我?” 邓子龙知道实情,不过他不想跟周云翔说,嘿嘿笑笑就把周云翔关到牢里,等陈沐来了也不跟他多说,甚至看着衣衫褴褛口干舌燥的周云翔还有些怜悯,根本没有跟他对话的欲望。 他一点儿都不恨周云翔,抓他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他需要。 在周云翔撕心裂肺的大喊中,准备离开的陈沐才回过头,轻飘飘地说道“我跟你?没仇没怨,就是逮住你给老爷子加个分儿。” 张翰在两广总督这个位子上待不了多久,就算有周云翔,估计也就再待个一年半载就该调走了,但有周云翔,张翰就不必引咎告老,迅速扑灭曾一本c肃清沿海大多倭寇,张翰在广东这边是有功勋的,至少能安然待到广西韦银豹之事结束。 到时候等待老人家的不是黯然还乡,就该是升迁了。 至于什么时候升,升到哪儿,下一任总督是谁,陈沐都不在乎。 星夜疾驰肇庆才刚过去俩月,这一次陈指挥再入肇庆,形制就不同了,前有押送囚车的旗军开道c左右五骑仪仗,沿途矛铳齐出,高举回避,一路直走府城,大大方方地把兵马仪仗停在总督府门口。 把叛将周云翔押解肇庆,张翰对此自然是欣喜的,在府衙中追问陈沐“这周云翔是如何抓到的,旗军可有伤亡?” “军门无需多虑,没有伤亡。”陈沐拱手笑道“周云翔是自己跑到濠镜的,跟海上巨寇交战,被打得但水尽粮绝,走投无路干脆逃到濠镜领死。” “末将就是动了动嘴。” 陈沐轻松地笑道“让外洋的海商去抓他,许诺谁抓到他,赏些银子,诸多船长逐利,故趋之若鹜。” “有陈二郎在,老夫可高枕无忧啊!” 张翰仰头大笑,一扫先前阴霾心绪,对陈沐好一番夸奖,把这桩功勋上报兵部。 正如陈沐所想,有没有周云翔其实对张翰而言问题不大,无非是个心气儿的事,并不能左右将来他会调走。所差也仅仅是今年末承认无能,上书告老,与明后年被朝廷选调旁处罢了。 不论如何,不必上书受气,对张翰来说是一件大好事,更关键的是能让他全心全意支援广西殷正茂对阵韦银豹的攻势,那边正向朝廷请旨调集兵员准备大做一场呢——张老爷子管不到别的,打仗的事还需殷正茂与俞大猷去做,他只管调拨辎重。 陈沐的军器局里有好炮,张翰是知道的,在陈沐返回南洋卫后,又传书南洋卫,命军器局把火炮造价上报,十二月前造炮二十门送往肇庆,由肇庆传送广西。 有铁模在,陈指挥使的军器局造炮很快,省了很多时间,以现有人手造二斤炮半个月就能造好二十门,当即爽快应下,把人工c二倍损耗都折算为铁料铜料造价上报。 这些事都交给如今的南洋卫军器局主事关元固处理,陈指挥使最近忙着教徒弟呢。 他收了个徒,是石岐的同乡少年,名叫沈宗炼,幼时多经倭寇之乱,既有正直的品格又有远大的抱负,陈沐很喜欢,遂收为弟子,传授练兵c铳术c炮术。 为人师长,有趣的很。 陈沐正在郊外教授沈宗炼佛朗机炮的打放手法,就见隆俊雄带着俩人飞快跑来,报道“将军,有个小崽子领十几个苗兵到卫衙外说要拜访你,对家兵出言不逊,被邓千户带兵围了,却亮出播州宣慰司的牌子,您快回去吧,叫什么杨应龙。” “播州宣慰司?八竿子打不着的土司跑这儿撒野?”播州在贵州呢,中间隔半个贵州半个广西,让他火冒三丈,突然定住抬手问道“你说闹事儿的叫什么名字?” “杨应龙,没打过邓千户气得哇哇大叫,说了好几遍名字。” 杨应龙。 陈沐的表情变了,重重颔首翻身上马,暗骂一句,重重道“那可不是个小崽子!”   第五卷 第四章 杉木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陈沐算是见到主角了,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役,打的就是这位杨应龙。 七百年播州杨氏,也因那场发生在二十九年的战争毁于一旦,葬送在杨氏第二十九位继承人杨应龙手中。 杨应龙大概是陈沐最熟悉的明朝土司了,他看过海龙屯的纪录片,里头连杨氏祖先的墓葬都有。 原原本本的把杨应龙这辈子演绎一边,三年后进国子监学习继承宣慰使c二十多年后因为小三儿杀正妻全家c被人诬告谋反c降了宣慰使的官职c想带兵北上抗倭赎罪结果和谈了c想输金输木赎罪结果儿子被弄死了。 掀起明朝播州之役,海龙屯破c七百年杨氏除c播州改土归流。 残暴猜疑的性格之后,陈沐认为那是一场必然会发生的战争,只要杨氏还是土司,就必然有播州之役,或早或晚。 依照他的了解,这个被邓子龙揍了一顿的小子肯定是杨应龙。 只是陈沐想不通的是,这位小土司不踏踏实在贵州做小太子享荣华富贵,跑他这儿来做什么? 他们俩可是八竿子打不着,这比张居正到南洋卫找他还玄幻。 带着沈宗炼一路驰马回卫衙,门口就见十几个服甲携带与常人有异的苗人武士被围在正中。 这些光脚披甲斜扎发髻裹着头巾的武士身段雄壮,有人顿着高至肩头的包银铜兽面大牌,若不持大牌则肩扛巨大药弩,每人另一只手握着长杆,即是长矛也是标枪,腰间皆插环刀。 甲械精良,容貌精悍。 上面都是陈沐幻想出来的,现在这些武士都忙着劝架,陈沐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如何携带这些兵器,标枪大盾散落一地,几个苗人武士正拦住一名十七八岁穿着华贵的俊俏少年的冲势。 少年一身白袍披甲,此时白袍像在地里打了滚般满是褶皱,面容也很狰狞,被人拦住高举的右手护臂已不知落在何处,大袖落在手肘,手上高举精制钢刀,即使被七八个苗兵拦着仍兀自叫骂不止。 “来啊!都给我闪开,被拦着我!拳脚胜的了我,来比刀啊!来啊!” 小哥儿挺凶悍,玉带都特么扯掉了,还想砍人呢。 看样子杨应龙已经打过一场,没占到便宜,不过没被干倒已经很不错了。 武艺是不错,但挑选对手的眼力很有问题,南洋卫一共俩武举人,邓子龙的武艺在整个南洋卫都是最厉害的那个,陈沐觉得杨应龙完全是吃饱撑的,还敢操刀大骂,真让邓子龙宰了都没处说理去。 看了邓子龙一眼,更让陈沐了然。 也不知道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给卫衙门口搬来副大椅,披甲抱盔的邓子龙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脸上连汗都没有,怜悯地看着被苗兵拦住的杨应龙。 “别拦着嘛,让他过来——诶,去衙门里倒杯茶。”邓千户慢条斯理地说着,吩咐旗军去干些零活,转过头抬起一只拳头,“邓某让他一只手。” 不用说了,那椅子肯定也是邓子龙让人搬来的,南洋卫的二把手今儿个是碰上好玩物了。 杨应龙可不好玩。 陈沐迈开步伐上前,夹道看热闹的旗军余丁见到指挥使连忙拜倒行礼,一众苗兵如临大敌。 不是因为人,虽然罩纹虎绯袍着山文将甲腰悬钢刀c手抱雕六甲神兜鍪的陈沐走来令人很有压力,但真正让苗兵如临大敌的是因为陈老师的教具——两尊南洋造五斤铁芯铜壳炮,炮口和人胳膊一样的粗的大家伙挂着炮车被几个家兵吃力推着前进,挂在炮口下的小水桶吱呀吱呀乱响。 连杨应龙都不闹了。 眼看陈沐越走越近,当那些护在面前的苗兵不存在般直逼近前,苗兵也不敢硬拦,竟让他走到杨应龙面前半步,几乎高举苗刀的手落下就能劈在陈沐脑袋上。 陈沐比杨应龙高些,小吐司微仰着脸,眼神在陈沐与其后两尊黑洞洞的炮口间摇摆,高举的苗刀缓缓收下,“我,你,我跟邓千户玩呢你推炮出来做什么啊!” 陈沐也是因为杨应龙这句话才意识到他身后跟着两门五斤火炮,下意识想回头招呼火炮推进炮库,但被他硬生生止住,干脆不去理杨应龙。 睥睨的目光扫过持兵护卫主家的苗兵,开口道:“真是健儿,卸了兵器,入衙我请你们饮酒!” 气势不能丢! 眼前这红口白牙的英武少年几年后将继承杨氏七百年播州,接着西南土皇帝的位子被他坐着带入深沟万劫不复,破坏力极强。 不能以等闲论之。 “你,来打架还是来饮酒?” 陈沐有点盛气凌人,还有点气势逼人,硬把杨应龙噎住,说出刚刚那句结结巴巴的话,其在气势上就矮了一头,不过杨应龙也不怵陈沐,很干脆地把苗刀入鞘,“能饮酒谁打架啊,还不是你回来的晚!” “走,指挥使请饮酒,我们喝酒去!把我酒器抬进去!” 苗兵一应俱起,长矛大盾巨弩在卫衙外墙摆了一排,各个带着随身腰刀鱼贯入卫衙,陈沐立在门口摆摆手,“火炮入库,叫人多搬些酒来,这帮人看起来都挺能喝。” 说着就见苗兵从他们的马车上抬下几个小匣子进了卫衙。 陈沐对邓子龙笑笑,问他有事没事,邓子龙哈哈大笑,拍拍衣甲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儿,能伤了我?” “走,饮酒饮酒,看看他们过来干嘛。” 没多大会,旗军搬来酒坛,陈沐坐在上首一看,好家伙——杨应龙面前小食案上摆着雕龙凤的金杯银盘,是朝廷赏赐器物还是僭越的自造陈沐也不知道,可是让他开了眼界。 “陈将军的宅子,这桌案还勉强过眼,别的,寒酸了!” 杨应龙左看右看,指指点点地说了一遍陈沐衙内的陈设,也就上一任贪了几万两银子的香山千户留下桌案得了个勉强过眼的评价,剩下的对这还没继位的小土司来说不值一哂,随意对陈沐道:“我这次出来是奉父亲的命,去福建找狼山刘总兵,他有个儿子,我有个妹妹,想成一桩姻缘。” “不过他那个儿子没福气,岁数太小。正好听说陈将军在广东击死海寇立下大功,就来看看。”杨应龙端着金杯饮下一口,眉间一皱放下,吧唧唇舌道:“这酒没味道,我听说将军再求购良材造船?播州今年给朝廷供二十根杉木殿柱良材,拿一根到南洋卫,忘了有多长,好像二十丈吧,至多明年就到。” 杨应龙既不想吃酒也不想吃菜,边说边虚头扒脑地四下张望,好像想多了解陈沐一点一样,“看陈将军一表人才,家里也不见个女眷,可曾婚配?” “要是没有,我还有个姐姐,年华双十”   第五卷 第五章 生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毁三观。 陈沐本来就想不明白杨应龙到自己这儿是干嘛的,等他说是去福建找狼山总兵刘显联姻,陈沐这才了然,小瘟神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就是单纯顺路,喝两杯住几天的事儿,让他心里一轻。 紧跟着杨应龙说给南洋卫送根二十丈杉木,让陈沐有点懵逼。 二十丈是多长?六十六米,这是做巨舰龙骨的好材料,而且还是一体龙骨。 现在香山船厂造出的炮舰龙骨可没有一体的,都是船首c船身c船尾三节龙骨榫卯拼接。要是拿二十丈大紫衫良材做船骨,那船的造价可就上去了。 一副王爷用上好的紫衫棺材要四五十两,更别说二十丈良材该有多贵重。 等到杨应龙说他还有个二十岁待嫁闺中的姐姐,陈沐就更懵逼了。 我拿你当客人请你喝酒,你特么居然想当我小舅子! 虽然说看杨应龙的模样,他姐姐肯定很漂亮这不重要! 关窍在于播州杨氏的女婿,是那么好当的吗?尤其是有个小舅子叫杨应龙的情况下。 “嗨,将军不用不好意思,一根木头罢了,江南亭台楼阁用的多是我播州杨氏的良材,茶叶大米这些也做,每年从赤水进江,往来武昌c南京的船有几百艘,咱图什么?”杨应龙颇为豪气地一拍手,“木头放着也要烂嘛,茶叶大米自己都会长出来的,起集人夫每年砍花杉板一万余副,一半买嘱来往官员,一半发往苏州等处变卖。” 人啊,就怕个比。 你说陈爷这么浴血奋战好几年,逢战必登先陷陈,卫城都掀翻一座,挣得如今南洋卫偌大家底,还来不及沾沾自喜蹦出这小瘟神见面就送出二十丈良材,酒器非金银不用,开口就是几百条船在长江上往来送运。 这还不算完,人家做买卖的是卖一半送一半。 陈沐端起青花酒杯饮尽,深深地呼吸,他对这个时代了解的还是太少了——他一直以为杨应龙家里专事造反呢。 “我姐肯定配得上将军,虽然这指挥使宅看着有些破落,是可能委屈点,不过将军不用担心,你们要成亲我杨氏嫁妆绝不会少,守着广州都会,从播州到广州也水路便利,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全貌一新,我辈男儿不长于身外之物,建功立业为先!” 兴许是说到兴头上,杨应龙又端起嫌弃的酒杯,向对面坐着的邓子龙遥遥祝酒,道:“邓千户武艺高超,旗军也练得俊,将来逢着大事,是可以做都督的英雄!” 邓子龙哈哈大笑,端着酒杯一饮而尽,道:“揍你一顿也不恨我?” “恨,再过两年你肯定打不过我!” 陈沐觉得杨应龙很有眼力,邓子龙在另一个没有自己的历史时空可不是就做了左军都督上柱国。 实际上杨应龙和邓子龙一同饮酒,还带出点惺惺相惜的气氛让陈沐很有时空错乱的感觉,二三十年后现在的中年英武将官已成为老将,壮志未酬死于露梁,他的长官陈璘自朝鲜班师回朝,接着投入平定杨应龙的战事中,围攻杨应龙悉心建造的海龙屯。 有时间他应该介绍陈璘给杨应龙认识认识。 “应龙,联姻的事容我考虑,这是大事,不容仓促决定。” “无妨,我也是顺口一提,反正都出来了,不过陈将军倘若有意,半年之内决定吧。”杨应龙嘿嘿笑着,摆手道:“杨氏儿女众多,也不会等着谁,没准明年就许给播州几个大姓了。” “酒不好喝,不喝了,让他们喝。”杨应龙一推酒杯,自有亲随苗兵把金杯银盘收起,道:“刚才我看见陈将军的火炮,和别处火炮似有不同,还有将军击败倭寇的战船,能不能带我看看?” 现在杨应龙在陈沐眼里除了小瘟神还有一层大财主的身份,他的这个请求让陈沐嗅到银子的气味,挥手道:“南洋卫军器皆为南洋军器局所造,做工精良,我们到外面去看。” “拉二斤五斤炮,带鸟铳出来!” 陈沐注意到,杨应龙的这些苗兵亲随没有一杆鸟铳,他们的远程兵器是长标与双人合开的药弩,弩箭喂毒力能破甲。 卫衙外校场,工匠牵马挂载两门口径不同的火炮,扛几杆军器局精造长鸟铳出来。鸟铳依然是火绳打火构造,也依然是五尺长度,也同样是三钱弹丸。 套用时髦的话来讲,这就是南洋卫鸟铳的外贸版本,不论结构还是性能,都没有丝毫新设计,唯独料足精锻,不会炸膛。而单单这一点,就连广州府军器局的新式转轮鸟铳都比不上。 “陈将军,你的工匠穿成这样,能好好干活么?”杨应龙撇着嘴,似乎十分看不惯军器局衣服整齐干净的工匠,也没有丝毫避嫌,当着匠人面对陈沐道:“其实可以让他们穿草鞋,播州的工匠就这样,做一样的事,四川贵州的工匠都比不上播州匠人勤劳。” 陈沐皱起眉头,想不通,“穿草鞋对工匠用心做事还有特别的效果么?” 杨应龙认真地点头,道:“在播州,哪个工人一天不穿坏三双草鞋,就是干活不够勤劳,不勤劳的匠人养他做什么,就杀掉丢到沟里去。” “不想死,就会认真干活。”杨应龙轻轻笑着,扬着脸对陈沐道:“将军可以试试,你的工匠做东西会又好又快。” 陈沐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草菅人命,他见了太多甚至不愿去争辩,问道:“你把人都杀掉,谁来为你干活?” “播州有民一百九十万,人和树c米c茶是一样的,都会自己长出来,杀不完,再说也没人整天凑着脑袋挨刀,知道害怕,就会认真干活,把草鞋穿破。” 杨应龙依然在陈述事实,没有丝毫夸张,道:“治民如治军,将军需要旗军打仗,打仗时他们跑了,你就会把他们杀掉,因为将军需要他们作战,只要杀些逃军,立威后剩下的人就不会忤逆逃跑,难道不正是这样的道理么?” 小瘟神简单粗暴的管理理论把陈沐噎住,他确实杀过逃兵,不止一次。 “我的匠人可能要快乐一点,你把播州的匠人送到南洋卫,他们不会想回去;我把南洋卫匠人送到播州,他们一定会逃回来。”陈沐回头看见军器局的匠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无比感激,他对杨应龙抱了抱拳,“陈某轻而易举又得到匠人的忠诚,多谢。” 一声令下,五斤炮响。   第五卷 第六章 工期 杨应龙想买百杆鸟铳回去玩玩,陈沐借口南洋卫近来忙不过来没卖。 只送了他一把做工精良上有雕画漆文的手铳,南洋造馈赠佳品。 对杨应龙,陈沐倒谈不上多厌恶,就像杨应龙自己说的,他的出发点其实就和皇帝一样,整个播州都是他们父子的,其奉行宗族一贯高压政策在这个时代简单高效,称不上是错。 但其残忍暴虐,对这一切司空见惯并引以为豪,也不会让陈沐喜欢。 他更喜欢香山军器局的气氛,匠人们干活轻松快乐,靠着更好的技术得到恐怖高压也达不到的效率这是很好的,但他也同样明白这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匠人地位依然低下,在别的地方依然命如草芥。 杨应龙在南洋卫住了几日,踏上回还播州宣慰司的路,也留给陈沐继续向前的动力。 如果这条路只是掌握权力,权力又陈沐去掌握,一定比杨应龙去掌握对别人而言更好。 播州宣慰司掌握一百九十万人身家性命,南洋卫则将拥有两万余人的前途,嗯,只是即将拥有。 实际上南洋卫只是叫着好听,旗军余丁全员五千二百有奇,实际上依然只是一个千户所的人数,因为他们还没有募兵。 “说说看,勾军你们都有什么想法?” 召集五部千户所正副千户于卫衙前厅,过去看过去很宽敞的香山千户前厅显得拥挤,只有正千户能坐着,就算副千户都只能侍立一旁,一来是前厅再没地儿放椅子,而来则是陈沐这儿也没椅子了。 就六把,还都是以前被绞死的老千户留下的家底儿。 陈指挥使的地盘儿细节处处是土鳖乍富的寒酸,也不怪七百年播州土皇帝出身的小瘟神杨应龙嫌他穷。 香山千户邓子龙现在领着陈沐的香山的家底,五个所只有他的旗军足额,事不关己坐在那也不发话。黄德祥是五部千户里仅有的外系,虽然他手上旗军不多,但也不打算做出头鸟,老老实实坐着装鹌鹑。 “都不说话?都不是我说,将军,属下的屯门急呀,是必须要勾军了!” 原香山副千户孙敖,现在的屯门千户抱拳道:“新设屯门千户所,总共一百多人,跑腿的都是小旗,正经旗军一个没有,没人连千户所都修不出来,卑职过来就是向将军请拨粮草的。” 孙敖是有备而来,说着找身后副千户取来书信报道:“屯门请调一百八十两银备用,另拨够五千人所食一月之粮,供卑职招募旗军。” “你招兵不拿银子?” 陈沐啧啧称奇,不是因为孙敖要的多,而是孙敖要的少,银不到两千c粮不过两千多石,这远不到陈沐对他们招兵所需的心理预期。 “别胡闹。”就算给自己省钱,给这次议事定基调也不至于如此,陈沐对孙敖有些不满,道:“该要多少就多少,陈某不吝钱粮,你们必须把千户所兵员足额c操练好才行,兵都没有,以后到用武之地拿什么建功立业!” 别提孙敖多委屈了,心知是陈沐误会,连忙分辨道:“将军明鉴,卑职是对屯门所勾军已有腹稿,才敢要这么少。屯门属新安县,多次历经倭寇之扰,最严重的就是先前曾三老之乱,吏民皆对海寇有血海深仇,何况村庄聚落被烧,无家可归之人数不胜数,何况将军亲率香山旗军击溃贼寇舰队,但凡屯门所募兵,吏民必携粮云集。” “既有将军虎威,又有军门看重,屯门所五万亩军田划分清晰,不乏上田中田,现在赶种已来不及,但新安县亦能支援一点粮食,采果捕鱼c种菜养鸭,渡过今年,到来年即可耕作军田,缓缓勾军六月之后勾满员额,种好军田再图练军,则明年冬月,旗军初成。” 有一套,孙敖这套因地制宜缓招旗军的法子,陈沐看来可行性很高。 五千人吃一个月的粮,让一千人吃,则能吃五个月,何况还有其他副食,缓缓减少对卫衙的依赖,几个月就能自给自足。 “很好,是陈某误会了。”陈沐想了想,点头道:“屯门所可以行缓募旗军的法子,陈某准了,有需要就派人来卫衙报告,明年冬月,旗军初成,记住你说的。” 孙敖抱拳应下,随后陈沐才点起邵廷达,问道:“邵千户的顺德,如何?” “钱粮旗官卫衙都给顺德拨足,顺德没问题,已有旗军四百余,还有人放出去疍江上招军,等他们回来就能把旗军招满,军田不多不少能用的有三万多亩,军余也一直在种,像香山一样,织造局也建起来,唯独就是以后肯定要沙汰几十个老旗军,拿他们逐出去立法立威,正好。” 顺德拿了最多的钱粮,陈沐确实没什么担心的,招募疍民对他们这些出身清远的白元洁属下也不出奇,点点头也算过去,陈沐这才问起黄德祥,道:“黄千户,新会所把旗军募满,遗留问题应该很多,说说吧。” 摊上个以国事为家事的指挥使,让黄德祥倍感压力——整个南洋卫朝气蓬勃,从指挥使到千户奋发精进,尤其陈沐这种一切指向建功立业的心让他这正统卫官有些接受不来。 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五就已经做到三品指挥使昭勇将军,还想怎么着?这官位换个成熟老迈的指挥使,打战都能加总兵官了,哪怕这么年轻,也能弄个副总兵,还想升到哪儿去? 招这么多费粮食的旗军有什么用?又不是陈指挥使的私兵,种田有三四百旗军,他们的余丁还耕不好地吗?黄德祥想了想,拱手道:“将军,勾军可以,但勾满,没必要吧?” 陈沐点点头,黄德祥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的他能理解,微微摆手示意黄德祥先等等,对向最后一个千户石岐,“石千户多有计谋,新宁所应当是没问题的吧?” 石岐在他身边属于足智多谋的那种手下,何况还是落第书生,因此倍受倚重,陈沐最不担心的就是他,哪儿知道陈沐一问,石岐的脸便苦极了。 “将军,勾军c钱粮c耕种乃至织丝都不是问题,卫衙能拨一些就能过去。” 石岐摊开两手在桌面磕磕,道:“掀开的广海卫城,咱修不修,修的话,石料c用工c钱粮c工期,全是问题啊!”   第五卷 第七章 麻烦【为舰队提督文若加更】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陈沐过广海,广海卫城留个大豁口。 石岐不提他都忘了。 陈指挥使懊恼地拍着脑门儿,无可奈何地看向石岐,“早知道不炸城了,炸坏了还得修,你回去算个章程,看修城都需要什么,回头我派人报给军门,看广东能给支援多少,修成以后就作为新宁所的屯兵驻地,以后叫广海城。” “不光是广海卫,咱们南洋卫也要建卫城啊!” 陈沐摇着脑袋,发愁的很,修广海城是小事,兴建新城可就是大事了,但他这新设南洋卫又连座卫城都没有,迟早是要修城的,可怎么修呢? “咱南洋造铳造炮是没得说,全天下都不会有谁造的比咱们精良了,可筑城?”陈沐苦恼地拍拍脸面,“要不让周县,不,周知府帮忙参谋一下,他督造过澄海,应该是有些” 陈沐话还没说完,就见身旁侍立的八爷面无表情低头轻声道:“澄海被烧了,县城攻破了。” “邓千户,你会筑城么?”陈沐瞥了魏八郎一眼,这死小孩个头长高了心气儿也高,连人家知府大人都看不上了,“这事陈某真是没能耐,除非有几个懂行的,我才能搀和点东西进去。” 说筑城,谁不知道棱堡的好处,可问题出在陈沐手头上连一个懂筑城的人才都没有,修个屁堡,他从未主持过修造城池,至多搭过军寨,可陆战临时军寨,和他眼前想造的海防重镇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陈沐亲手掀翻了一座历史古迹,现在他想造另一座历史古迹,在一两百年里依然有用的海防重镇。 广州就是海来敌人进攻的大门口,在这个地理位置建起一座坚城自然很有意义。 有点子没用,空手搓不出一座城池。 陈沐忧心忡忡,邓子龙却好似没看见般问道:“将军为何忧虑啊?” 明知故问! 哪知邓子龙接着笑道:“宋朝川蜀山城防线,青居c大获c钓鱼c云顶等十余城,将军不知是哪里人建的?” “你都说是川蜀防线,当然是川人建的,钓鱼城,打死蒙哥大汗那座城池吧。”陈沐不知道邓子龙这会说这有什么用意,“你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难道是邓氏先祖所修?” 可邓子龙怎么看都不像个筑城高手,反倒像拆城专家。 “哪儿是邓某先祖,不过确实是山人有妙计,将军前几天刚见过,杨应龙。”邓子龙抿着嘴笑了,道:“播州人一向长于筑城修寨,将军何不找他讨要些石匠,借几个专事筑城的土工,在香山筑一座山城呢?” 播州石匠? “钓鱼城是播州人建的?” “播州二冉,他们就是播州人,虽然不曾为杨氏效力,但用的工匠都是播州匠人,朝代变了,我祖宗驱逐北虏还复中国,代代相传的手艺不会变,将军要筑城找播州人,不会有错!” 找杨应龙那小瘟神? “我写封信,给播州宣慰司,请他们调些工匠。播州调就调,不调再想办法,大不了撒银子,不至于请不到人来筑城。” 邓子龙听陈沐这正事正办的话面露异色,他知道杨氏有意跟陈沐联姻的事,但旁人并不知道,如今几部千户都在,邓子龙也没多说,抱拳应下便继续正坐。 “那么,就只剩最后一个所的问题了。”陈沐在笔记本上记下给播州宣慰司写信的事,抬头道:“新会千户所,黄千户。” 黄德祥的思维不难理解,陈沐就是正经卫军出身,明白这些千户里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不是他们不知道更多旗军能在战时立功,也不是不知道旗军多力量强,主要其实就俩问题。 旗军三四百,军余齐上阵累些苦些就能照看千户所农田,再多在承平时就是浪费粮食。再一个则是逃军,一个人干三个人的农活,毫无荣辱感反而满是屈辱,被人随意役使会带来巨大的屈辱感,使旗军逃离卫所。 而一旦逃离,没人愿意拿自己的银两募兵填进卫所,所库只是旗官们上下其手就被掏个干净,承平的卫所旗官日子也不好过,兵越少c粮越少c战力越低下c越立不成功勋c越贫苦c越要逃军。 发展到这个地步,一个普通千户实际上已经无法扭转卫所颓败模样,除非是白元洁那种根基深厚几代大权在握的卫官,可这样的卫官又一般没有远大志向。 这就是卫所的死胡同。 说白了都是一句话,匮乏的人力无法形成有效的变现渠道。 不是谁都有濠镜,也不是谁都有白元洁的志向。 “黄千户不知道香山的收入来源吧,香山的收入与战力来源都是余丁。”陈沐轻叩桌案,道:“旗军能食魄强健,是因军余畜牧;旗军统一服色兵装,是妇人在香山纺织;旗军兵甲精良,是匠户在军器局日夜劳作;而香山的收入,则是战功赏赐c军屯种植,而香山卫库充足则是易卖绸缎的功劳。” “一个蓬勃发展的千户所,能形成劳作c变卖c反哺,环环相扣。”陈沐没说产业链这个新词,只是在桌案上画出圈来,对黄德祥问道:“广州城下陈某见过黄千户悍不畏死的气概,现在不过是募些旗军,难道比与倭寇作战还可怕吗?” “卑职并无反对将军的意思。” 黄德祥这话说的诚心实意,每个人认知层次不一样,有时善意的话也要担心被人误解,道:“卑职也不怕,只是新会募旗军不似诸多千户般容易,需要银两,卑职想至湖广募土兵充军,请将军准许。” 银子,现在陈沐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准,准你募五百土兵,再同新会县令勾乡人二百户充满新会所,拨你银六百两,可够?” 黄德祥没话说,当即抱拳道:“卑职即日派人启程,四月之内,必募得五百旗军回还!” “散!诸位今日在卫衙住下歇息,饮些酒水,明日再启程也不迟。” 陈沐心满意足地下令,命众人下去休息,自己又看了看笔记本上可有疏漏,抬起头却见邓子龙还坐在不远处,问道:“武桥兄是有事?” 邓子龙点点头,接着起身对陈沐疑惑道:“将军不打算与杨氏联姻,莫非念着鼓腹楼?” 陈沐楞了一下,邓子龙都有四旬了,是正经的过来人,看他表情挺慎重,陈沐摇头,想了想道:“陈某不是必须要与杨氏联姻,无杨氏助力,一样过得很好我不想惹麻烦。”   第五卷 第八章 养子 陈沐怕麻烦? 邓子龙回去想了很久,还是没能理解陈沐的意思。 南海屹立快二百年的广海卫城让你推个棺材炸塌了,现在让你娶个自带高额嫁妆的婆娘你说你怕麻烦? 邓子龙说什么也不信。 这事说破天去,都没人能明白。 其实陈沐自己都没想清楚这事是好是坏,虽然杨应龙会造反,但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如今海龙屯还未建,就连播州宣慰使的官职他都没能承袭,因未发生的事忧愁未免太过杞人忧天。 可事就在那,也由不得他不想。 但也不是全是麻烦,至少与联姻相比,不论修广海城还是兴建南洋城,都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不了把广海城拆了,城砖运到南阳,只建这一座城。” 那些扰人忧心的事,且顺其自然,又何必多想呢? 陈沐还是喜欢舒舒服服地,闲来无事带着徒弟c八郎c儿子,还有他的鹅,漫步在南洋一望无际的沙滩上,吹着海风调整炮位,伴着震耳欲聋的炮音轰碎海面飘着的靶子。 当夕阳洒在沙滩,在波光粼粼的海上映出金红,美妇翩翩起舞c乐工吹响长笛,美人美酒美景相伴,能让人忘记一切纷扰。 军器局又有新东西要琢磨。 从佛山镇请来的甲匠教授给军器局如何制作扎甲c锁甲,关匠请批四十二两银子购置全套拉铁线的器物,经过匠人们自己改装,等陈沐再去视察军器局时感觉整个南洋卫军器局的技能点都被他带着点偏了。 半个香山靠近入海口一侧,除了石垒炮台就是军器局或大或小或远或近而各式各样的水车,为军器局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杨应龙说得对,他的匠人真懒啊! 借助水力,军器局进入半自动化时代。 捶打锻铁,用水;钻膛拉线,用水;甚至就连吊起火炮的铁锁他们都要用水力,但凡能不用人力,他们就不用人力。 高大的围墙锁住南洋卫迥然于这个时代的水力怪物,甚至可能已经不是这个时代了,就连陈沐灵魂深处逐渐被遮盖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记忆里,似乎都没有哪个时期哪个地区对水力产生如此庞大的依赖。 他们在锻钢,用相当于熟铁的价钱依靠船运购入苏钢,在军器局仿制自濠镜得到的板甲,虽然只有几件,但这对匠人们而言并不困难,像制作火炮一样,造出炮不难,难在多重c多厚才最为合适。 选取到防护与累赘的中间点,需要大量实验与数据支撑。 在第一次对关匠所制成品下令时,陈沐觉得自己是个别扭的人——板甲原本就是西方的东西,而他则要求打制出的板甲需要有东方的象征。 有些当婊立牌坊的心态。 后来他发现自己多虑了,他的匠人在这一点上比他还要别扭的多,关元固一早就把这种新制钢甲定位为将甲,至少是南洋卫百户以上才能穿在里面作为内衬的铠甲当胸,因而不辞辛苦地设计雕画,他献给陈沐的成品,则根本看不出是一套有西方血统的武具。 胸甲正中雕虎头纹,肩头两下山虎,据关元固所说能防备鸟铳三十步外放出的流弹。整个甲具钉在一副皮质袍内衬上,外面真正的铠甲则是漆青山文甲,每颗山字甲片三角都有泡钉,这是为防备箭矢做出的改良。 山文甲对劈砍刺击的防护很高,唯独缺陷在于箭弩钉射时会因山文片倾角落在甲片相对薄弱的连接处,这种时候只能靠过去作为内衬的锁子甲来防护箭簇,普遍能钉入锁甲不到三分,不至伤及要害,但一样很疼。 山文角按上泡钉则大不相同,一来劈开冲击力会被传导至大块胸甲上,二来箭簇直射也很难击穿泡钉。 两两相合,美观且实用,就是还有些沉。 胸甲十五斤,再加上山文甲及全套护具,重超四十明斤。 重量与过去内衬锁甲差不多,如果是海战,依然只能穿内衬战斗。 这套甲具被陈沐推为指挥使定制,千户则是罩甲内衬胸甲,百户为布面胸甲,小旗总旗为胸甲鸳鸯战袄,普通旗军为单面胸甲战袄。 明人对服装仪制的要求比陈沐高多了。 规制定下来,剩下就是慢慢造了,要想甲具列装全军,估计要明年末了。 陈沐在忙一件事,招募家兵。 因为还未成婚的陈将军又多了两只儿子,其中之一连姓都改了的小八爷。 起因是陈沐想让八郎去考科举,虽然魏八郎在广州城下指挥炮队立功,陈沐却没有向张翰保举他更高的官职,亲自登门请来赋闲在家的老举人做他的老师,教授他经义,这个兔崽子死活不学,还说什么大丈夫应建功立业,十年后做南洋卫指挥使,学作诗有何用! “李旦是你儿子,他都喊你爹你都不给他请老先生,我也喊你爹,你别给我请老先生了!” 把陈沐急得火上眉头都没法子,老举人都请来了不能放人家鸽子,偏偏翻遍了南洋卫都没有符合完成开蒙既会算数又有点身份的童子,最后陈爷没法子,提着烧火棍把八爷抽得满宅子乱窜,完事儿给陈璘写了封信。 陈璘儿子陈九经,岁数比八爷稍小点,开过蒙熟悉弓马,参将之子也有身份,送到南洋卫来读书。 后来俩人一合计干脆招宾客呼良朋,摆酒设宴,陈璘陈沐结兄弟,魏八更名陈智,唤陈八智,认义父陈璘c养父陈沐,陈九经亦认陈沐为义父,两家干脆结亲。 本来就猫崽子读书的小事,硬是被操办成大事了。 八爷还是八爷,不爱考经史取功名就不考了,但书还是要读。 陈沐的手笔大,放八爷出去募两广才武鸷勇之士充作陈氏家丁,他没有李成梁那么大的心,何况这也不是九边,上奏募疍c土c苗二百余家丁于南洋卫,左臂纹蛇以避水c右手虎口纹忠勇二字,配给新造战船及炮铳兵甲,亲自操练由八爷率领。 史载,隆庆三年冬,广东降雪,西樵山草木皆冰。 该来的终归要来。 广州城外鼓腹楼,关张了。   第五卷 第九章 江海 曾一本死后的几个月,香山所衙改换门面,称南洋卫,府县官吏c粤南武及各地商贾,地位低的亲自登门c身份高的派人拜访,与巴结并无关,因为真正与南洋卫有利益关系的并不多,不过是寻常礼尚往来,甚至都不图交好。手机端 /p 人情世故是件有趣的事,也许很多人并不认识陈沐,或许只是广城之战时有过一面之缘,根本不到会派人庆贺的交情。但事情诡异,但凡一个圈子里有一个人提出走访南洋卫,剩下的人也会同去。/p 庆贺并非是交好,而是为了别记仇。/p 表达善意的人多了,善意未必都能被人记下,没表露善意的人却多半会被记住,并被误解为敌意。/p 人们只是为了避免敌意。/p 事务繁忙,有时会忽略身边亲近的人,陈沐没想到鼓腹楼真的会关张。/p 因为诸多宴席,他只请鼓腹楼的厨子来操办,甚至颜清遥还专程来帮忙数次,也为他欢喜,颜伯从月港传来的书信被颜清遥一笑而过,任性的小姑娘正如陈沐所料,根本没想要关张鼓腹楼。/p 甚至两个月前还写信告诉颜清鼓腹楼的生意愈加红火,还打算把在濠镜再开一家更大的酒楼。/p 怎么说关张关张了呢?/p 鼓腹楼关张酬谢广城父老的请帖送至南洋卫,陈沐措手不及。/p “备马!”/p 陈沐没想到鼓腹楼关张,旬月之前的颜清遥也没想到她会把鼓腹楼关张。/p 也许这世再没人颜清遥更知晓一句话能给人多大力量。/p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个桌椅收拾妥当的黄昏,鼓腹楼二层向南靠着凭栏,小掌柜总是喜欢短暂地换短衣宽襕碎花马面裙,眺望看不见的江海千帆,入目总是重影檐牙和叠嶂的山,痴痴笑。/p 她想啊,在那边有人说过,要娶她做千户夫人的。/p 那算是承诺么?/p 她觉得不算,只值十四两银子,颜伯从妈妈手里把她买回来,哪里会有高官显贵愿意娶她呢?/p 是娶呀,是夫人啊!/p 千户夫人。/p 可是不算承诺么?/p 那个人在广城大警时把腰牌交给自己,说遇警用这块木牌叫开城门住到军营去,说是香山千户的家眷。/p 小掌柜往燕归舫跑得更勤了,她像只松果藏进嘴巴鼓着腮帮的松鼠,怀揣以为别人看不出的小秘密,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打听五品官夫人是什么仪态,即使那些姐姐们也不过道听途说,却是她唯一珍视所能知道这些事情的全部机会。/p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小掌柜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苏三娘下了令,不准燕归舫的姑娘们拿恩人的事乱讲乱说。连带着,也尽心呵护小掌柜的梦。/p 一个人因为认识时间与机遇,别人通过不同角度所认识的模样是不同的。/p 颜清遥眼性格随和而开朗温柔的陈沐,在燕归舫姑娘眼则是另一番模样,行止不近女色虽贪些享受却一心建功立业,尊谦下——那是年少有为可肩俞龙戚虎,杀人如土的将军,整船广城名妓甚至因画舫署名在他的诨号内而谨慎自己的德行。/p 每当颜清遥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把话题引到千户夫人时,会有看不她的妓女发出刻薄的笑声,苏三娘能管住她们说话,却管不住她们发笑。/p 那些人从到下用冷冷而鄙夷的目光看向颜清遥,直至看得小掌柜浑身不舒服,才轻飘飘地说些“高官之主门当户对c娶妻娶贤c温良贤惠至少是要有的。”“他们的夫人还要有在朝做要员的父亲,这才能帮他们日后升迁,官运亨通呀!”之类的话。/p 每每听来,总让人垂头丧气。/p 当千户夫人很难呀,满口的市井脏话会被一棒子打死,更别说还要有与之相匹的家世。/p 可是有什么能打倒怀揣美梦的小掌柜呢?/p 她还是会穿着漂漂亮亮的马面裙,点化淡妆偷偷溜画舫,打探那些对旁人无足轻重于她却意义非凡的‘机密’。像心人一样随身藏着小本,记录自己每天脱口而出的脏话,每到夜里着烛火对账后掏出小本露出心灰意冷的失望或心满意足的笑意。/p 可后来那是不是承诺已不重要了,因为承诺永远无法兑现,她也永远不会是千户夫人。/p 因为香山没有了陈千户,有的是南洋卫指挥使司掌印指挥使,昭勇将军陈沐。/p 绯袍冠金胸背猛虎的三品武官。/p 作废篆刻香山千户的腰牌没有人给她换新的,好在也没有人来找她索要,算香山所变成南洋卫,吃的也还是鼓腹楼的熟肉。/p 在南洋卫衙一次次请她带人操持回馈贺礼的宴会,小掌柜也一如往常青衣小帽打扮成将军府的门客小厮笑吟吟地掬手迎客,看他人来志得意满,也看他人去疲惫不堪。/p 看他笑,看他舞,看他趴在溪边吐。/p 他是别人眼威风显贵的昭勇将军,也是她心里破衣烂袄的清远总旗。/p 从广州府到南洋卫,翻过几座山越过几条河,足迹闭眼都还清晰。/p 有时也会自我安慰,反正他不近女色,反正她还年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能达到千户夫人的德行吧,达不到做指挥使的妾也不错——如果正妻贵妇不是那么刻薄严厉的话。/p 人在编织的景色缓缓成长,直到有天。/p 燕归舫的姐姐在不经意间讲出前些时候被请去南洋卫陪侍远方到来的贵客,原来三言两语能摧毁坚强幻梦。/p “从播州来的那位是真正的贵人,非金银器物不用c非华服美饰不配,饮茶用的都是肇庆盘龙泉,一壶茶跑死三匹马,陈将军都照顾不起,全凭客人高兴。奴家听贵人说呀,觉得陈将军很好,想把姐姐许将军做妻,到时嫁妆要在南洋卫送他座城呢!”/p “嘘!清遥也在船呢,小声点!别让她知道。”/p 隔着木墙屏风,小声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竖起两只耳朵的小掌柜听得一清二楚。/p 颜清遥噘嘴笑笑,还是被她鄙视回来了。/p 她以为她会转头跑下船,她没有,如常照旧地跟姐姐们学了一首曲儿,这才笑嫣嫣地靠岸摆手。/p 她轻笑,心里警钟大鸣人声熙攘,如倭寇登岸江心岛;/p 她摆手,似如那日,整座广州城吏民高呼陈沐名字,传唱将军功绩;/p 心战乱趋于平息,只是颜清遥,并非大获全胜的那个。/p 平静地给厨子小厮发出雇银,发出酒楼关张酬谢父老设宴的请柬,废腰牌被放入手绣鸳鸯锦囊藏进行礼木匣最底,秉烛书写给颜伯的书信:不日启程,前往月港。/p 墨是黑的,纸是湿的。/p /p   第五卷 第十章 不吝 自打认了养义父,八爷就是南洋卫的真八爷了。 整个南洋卫没人像这崽子家底这么硬的,指挥使和参将都是人 更新快家爹。 “父亲自己骑马跑了?你们干嘛的!”魏,不是,陈小八爷拽着马就往营外跑,下令道“会骑马的跟我走!” 风雪割面,广东的冬还没这么冷过,二十余骑家兵策马背铳循雪迹马蹄北去。 陈沐也没比八爷快多少,风雪路难行,路上在农家讨一碗热汤些许吃食,策马疾驰还是在顺德驿歇息一夜,带着八爷与家兵到广城时已至次日傍晚,街市挂华灯,一片红里唯鼓腹楼大门紧闭。 “这位客官,小楼歇业,天寒风雪进来喝碗热”开门的小厮声到一半,看见门口披甲带刀的军爷有点面熟,眉发披雪冒着蒸蒸热气还有点认不出,就听脸都被马风冻青的将官没好气道“我是陈沐,二十三匹战马喂好,掌柜呢?” “陈,陈将军,快请进,小人有眼” “眼珠子还在呢,你掌柜呢?” 陈沐本来不着急的,就是小姑娘突然把酒楼关张也不跟他说,要过来问个究竟,哪儿知道路上地滑临近广城被摔下来一次,此时哪儿能有半点好气,听见小厮说颜清遥在楼上招呼都不打直接往楼上走。 “来来来赶紧暖暖,冻得像个傻屌,来热几壶水喝!” 八爷脑瓜都快冻傻了,一进屋拿了小厮水壶就往嘴里灌,窜到火炉旁边嚷嚷着让家兵过来取暖,还不忘按住小厮让他在最暖和的地儿,跟一票冻得犯傻的家丁凑到火炉边,像是飞蛾。 陈沐在楼梯才蹑手蹑脚地走上半截,想偷偷看看鼓腹楼关张颜清遥在楼上做什么,就听傻儿子在下头大呼小叫跟进了贼似的,暗骂一句拿出昂首挺胸的架势上楼,正见颜清遥听见楼下糟乱合上桌案的小本,起身目光正合自己对上。 “呀,下着雪你怎么来啦!” 陈沐觉得颜清遥现在有点蠢,皱着眉头往前走两步,疑问道“我还问你呢,好端端怎么就要把鼓腹楼关了,也不跟我商量?” 颜清遥被陈沐理所应当的样子逗笑了,“这是奴家的鼓腹楼,可不是将军的卫衙,关张就关张,哼要去月港啦。” “去什么月港,广城呆着不顺心?你不是要在濠镜再开酒楼,商铺我都让旦儿找好,你一走了之怎么行——写的什么,我看看。” 陈沐听着颜清遥说自己管不着可还是把去想说了就笑,又走几步到桌边看小本儿脸上笑意更明显,拿起来挤兑道“这肯定是跟我学的吧,还弄个备忘录,账本啊?” 可打开就着烛光瞥一眼就把眼神黏住,颜清遥想来抢,又不敢真抢,陈沐只一个闪身就躲过去,捧起烛台仔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很,还不时以诡异的目光瞟向颜清遥。 “行走坐卧皆有章法,忌风火c忌大步c忌足出裙。”通篇行走坐卧仪态,看得陈沐眼花缭乱,时不时末尾还有杂乱的小字,引来陈沐错愕“夫,夫人好烦?” 小姑娘您这是魔怔了吧,都什么玩意儿啊! 陈沐一脸嬉笑,直到看见‘千户夫人’四个字,他的表情凝重许多,再向后看到贤良淑德等字眼时,他合上笔记轻轻放回茶桌。 眼很酸,喉咙很痒。 有话梗着,说不出。 缓缓坐在桌前,尚未穿惯的胸甲让陈沐坐姿有些别扭,语气有些低沉“想做千户夫人,为什么要去月港?” 何德何能? 他陈某人连让手无缚鸡之力者为他去杀戮都做不到,何德何能让市井生长骂惯了人素行无忌的姑娘去背什么贤良淑德! 小掌柜像做错了事,一反常态低头抿嘴立在哪里什么都不说,陈沐抹了把脸眨眨眼,手上多余的动作分外多,“坐,这是你的酒楼,干嘛站着,坐。” 颜清遥听话的很,坐在另一张桌边依然不说话,陈沐看着急道“我说你坐这边,坐那么远怎” “七年男女不同席!” 语速飞快。 陈沐被噎住,瞪着眼却无可奈何,“你学那玩意儿干嘛,礼是用来约束别人的,自己知道就行,行了!别在那装大人儿了,辛苦不辛苦,好好说话,为什么突然要去月港?” 小姑娘平时挺可爱的,今天怎么他娘的这么别扭! “算了,不问你了,问你得气死我,坐着吧你。”陈沐很无礼地指指小掌柜,“你就坐着,你不是给我讲礼记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知道吧?回去我就给颜伯写信,我提亲,让土垒兵都提着锄头跟过来,唢呐一吹给你蒙上红布头,连鼓腹楼一块搬南洋卫去!” “傻不傻,做指挥使夫人学什么千户夫人啊?” 颜清遥像只小兔子,嗖地转过身来坐,瞪着亮晶晶的大眼还含着泪呢,“你真娶我?” “别啊!” 轮到陈沐瞪眼了,这什么套路? 哪儿知道颜清遥伴着手指头算开了,“你娶我门不当户不对,你都三品大员了,姐姐们说娶我这样的妻,官场上别人会笑话你的。你把我纳回去,只要你去官府画押,不能把我卖掉就行,不要好多钱的。” “三品大员,三品大员娶妻是谁说了算?”陈沐表情牛极了,微微向后靠着轻拍胸甲虎头,“三品大员说了算!” “那也不行啊!”颜清遥极其认真地摇头,皱着小鼻子给陈沐算道“你纳了我,再娶播州杨大小姐,诶,杨大小姐好看么?” 这个小女人的脑回路一向擅长卖了自己给别人数钱,陈沐摇摇头,“没见过,不过她弟弟杨应龙挺好看。” “那就行了,奴家可听说了,播州杨氏是真正的贵人,可富贵了。”小掌柜张开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他们的嫁妆可是要在南洋卫送你座城呢!财色双收啊,你放心吧,杨大小姐是贵女,我敬着她,让着她。” “好久没叫军爷了,来叫声军爷听。” 陈沐抿着嘴,听颜清遥带着迟疑脆生生叫声军爷,闭着眼重重地从喉咙中发出悠长回应,轻叩桌面手臂长伸,道“上酒。” 酒来,陈沐仰头灌下,呛得眼圈发红。 “我有城。在我的月港老家,别人喊我叫陈半城,整条街都是我的。别人说你身份低,可不偷不骗自己养活自己不丢人,我身份也低。” “嘉靖四十五年我在清远卫,刀绣了甲叶子掉了,我家房子四面漏风,桌子还缺个腿。我弟媳刚生产最后一点粮拿给弟弟去活命,饿急了山里晃了一下午,不会打猎连兔子都弄不到,翻别人家菜地拾一捧烂野菜才有今天的昭勇将军,我什么都没有。” “黑岭遇上匪,怕的要死被贼人踹个大跟头,我不想死,所以杀了他们五个人,他们杀不了我。” “别人说我胆大包天不怕死,那是我从来只拼命不送死,一条烂命一杆歪铳,这命再烂我也要活,我想活,我只想活,谁不让我活我就杀谁。” “总督不让我进门,坐衙门外看一下午书,我快被晒晕了,问我为什么在外面,我说总督门下好乘凉。我不是别人想的英雄好汉,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想活着。” “我不贪富贵,富贵让我安全,我就富贵;贫穷让我更安全,我就贫穷,我有手有脚,什么不是拼出来的?你说杨大小姐好,能给我一座城,没错,很好!我不但觉得好还认为杨应龙姐姐应该会很漂亮,而且有播州杨氏帮忙,以后二十年我能走更远。” “可我才二十四,不能走更远了,走更远会死的。” 陈沐说这话时很认真,仿佛走更远就真的会死掉一样,“你为我好,我知道。如果现在需要联姻,我马上跑去播州把他姐姐娶回来,入赘都行。可我现在能活,活的还挺舒服,那我想娶谁就娶谁。” “别人笑,让别人笑去,一人笑我,我也跟着笑;一百人笑我,我就忍着;一万人笑我,我忍不住就哭” 陈沐微微歪头,颜清遥能看见他微张唇中白牙咬合一处,眼神也变得危险,把她因为听见陈沐说自己会哭本想发出的笑意憋了回去,就见他微微前伏身子,小声道“我哭,就掀桌子,等他们哭了我再笑。” “呼!” 说罢,陈沐坐直身子,神色恢复如常,狠狠地吐出浊气,笑道“从来没对人说过,舒服多了,我知道你听不懂,没关系,怎么样,跟我姓过门吧?” “可还是纳我吧。”颜清遥小嘴抿住又撇,决定艰难“我不想让人笑你,一个也不想。” 啪! “好办,那就选选。”来的路上陈沐早想通了,拍手道“我回去给颜伯写信,不,还是你来写,省的颜伯觉得我以势压人,你和他说我要提亲,问他给你再认个养父同不同意,如果同意,你就选,广东所有官吏,七品往上二品往下,县官也好总督也罢,选他十七八个。” “我带着你,登门拜访。这几年没有好好跪过人,不是不能,只是不想,但如果跪岳老子岳爷爷,无妨。” 陈沐像说笑话般说出这件极为严肃的事,“过去了你负责讲故事,把振武营兵变好好讲讲,咱也是官宦之后;我负责下跪磕头,广东的官儿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不理我的看不起的,多的是,但能接住我膝盖和脑袋的不多。” “嫁我,妇随夫职,你就是朝廷诰命三品夫人,再有我三品指挥使,求别人收个养女女婿很难?” 陈沐像块滚刀肉,一撇嘴,眼睛定定看着颜清遥,“要还不行,那你今天就得跟我回家了——往后生死离合,你都是我的人,军爷纳了!”   第五卷 第十一章 弹劾 美好一天,从被鹅叫醒开始。 天冷了鹅都不愿意在外面,从广州府赶回南洋卫时两只大鹅干脆被陈沐领到屋子里,睡的比陈沐晚,醒的比陈沐早,也挺不容易的。 陈指挥使还是没把小颜掌柜领回南洋卫,左右思虑,不论是明媒正娶还是到官府办手续纳妾,都是个名份,没名份这事做的就不对,而名份的关键在于,要让远在月港的颜清点头。 他们要先写信问颜清的意思。 陈沐迷迷糊糊地高叫一声,燕归舫的姑娘端来面盆,侍候他穿上衣服披挂胸甲,这才 更新快问道“大清早鹅叫个不停,谁来了?” “回将军,是广州府的呼守备,好像有急事,在卫衙外等着。” 呼良朋? “他怎么不进来,天寒地冻,在外面受着,也就他了。”陈沐扣好胸甲上甲扣,戴好发巾向外走去,“他那么壮,冻冻不碍事。” 呼良朋是真不怕冷,裹着大袍子立在卫衙外像堵黑墙,急得团团转,一见陈沐出来就凑了上去,道“陈将军啊,好端端你养那么多鹅做什么,一进卫衙就都给我轰出来,站在门外就不叫,还被伺候的挺灵性。” 陈沐笑笑,领呼良朋进卫衙前厅,这才问道“你老兄从广州府过来,肯定是有事,这么远找人带话就行了,什么事还要亲自过来?” 呼良朋搓着手捧起卫衙从人奉上的温茶暖手,咒骂了句这鬼天气,才严肃地对陈沐问道“驿站新传来的邸报,看过没有?” “我昨天刚从广城回来,哪儿顾得上看邸报,怎么了?” “猜你也没看,看了就不是这样。”呼良朋看陈沐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边打哈欠边无所谓的模样就来气,小声而急切地道“你被弹劾了!” “广东道监察御史齐康弹劾你四大罪状,都送到朝廷了!” 嗡! 陈沐一下就清醒了,快速接过呼良朋拿来的邸报翻看,果不其然,御史弹劾广东武官这种事在邸报上占不上什么篇幅,这个叫齐康的弹劾他结党营私c买卖军械c勾军懈怠c练兵不利四项罪状,十月的事。 “这弹劾的是什么玩意?” 陈沐仔仔细细看着列数四项罪状,原本凉透的心慢慢回暖,邸报丢到桌案上,“一派胡言,这破玩意换个名就能弹劾广东任何一个武官。” 其实呼良朋一说御史弹劾他四大罪状,真把陈沐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弹劾侵吞海关c私联海盗c暗自通番之类的东西,哪里想到居然是勾军懈怠练兵不利这些罪状。 尤其买卖军械,卫官之间军械互通有无本来就是定制,其他的也是无稽之谈。 这让陈沐轻松不少,对呼良朋抱拳道“多谢,陈某得去肇庆一趟,呼兄要是没事,在南洋卫小住几日,等我回来咱们好好聚聚。” “不聚了,我就是怕你不看邸报不知道这事,既然你知道了,我这就回广城。” 呼良朋端着热茶一口饮尽,起身又笑着对陈沐问道“将军去广城,是去鼓腹楼了?” 陈沐笑笑,“是啊,估计再过些日子就该请你们来饮酒了。” 呼良朋大笑着告辞,陈沐立在卫衙门口让人备马,看着呼良朋远去的背影暗自发笑,这是个好朋友啊。 他对感情是个迟钝的人,如果不是杨应龙与他说起姐姐的事,陈沐可能很久都不会有这方面的想法,他喜欢小掌柜么?喜欢,可有多喜欢呢? 他也不知道。 陈沐只知道杨应龙提起联姻时,他心里想的是小掌柜。 这就够了。 肇庆,总督府。 “来了。”张翰没让陈沐等多久,在偏厅坐了一会就被招进书房,老军门笑吟吟地问道“看见邸报,知道自己被弹劾,坐不住了?” 张翰比他想象中要淡定,这种态度给陈沐吃了一颗定心丸,行礼后点头道“是,卑职被弹劾有些六神无主,思来想去只能来叨扰军门” “要称末将,称呼不能乱。”张翰在着小铜杆敲敲桌上的西洋钟,不用说这也是陈沐派人送来的,钟这种东西不能单独送,是先前和一堆别的物事一起送来的,看得出来张翰很喜欢这个,拿着南洋军器局的放大镜对在眼睛上看着发条哒哒走,这才自己笑笑,坐下后对陈沐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齐康他有两年多没弹劾人了,再不给朝廷送个手本,显得尸位素餐,要弹劾。” “隆庆元年时他走高拱的路子,弹劾徐阁老,被海刚峰臭骂一顿,这次找上你,算有些眼力。”张翰身居高位,得到消息的渠道比陈沐不知高出多少,说起这些事来也是如数家珍,“老夫已为你奏本解释,四项罪状除了结党营私,另外三个你就认下来,给朝廷上本解释就是,这些事没人在乎,这是你的机会,让朝中大人看见你的机会。” 陈沐听明白了,他把事认了谁都不得罪,卫所之间买卖军械是朝廷律法允许的c勾军懈怠是因为难c没有旗军自然就练兵不利,把这三桩事情认了不但不是坏事,反而能体现出自己的能力,也能让朝堂诸公得到态度良好的印象。 “多谢军门指点迷津!” 张翰笑着摆手,道“来都来了,傍晚留府中用饭,老夫的事可比你严重的多。” 见陈沐面露不解,张翰抬手指着案上堆叠书信道“前番广城用你不用俞志辅,再加广西听从高阁老的事临阵以殷正茂换俞大猷,次辅张白圭发来书信为俞志辅鸣不平,夹在中间很难任事啊!” 张翰走到门槛,向书房外看了一眼,关上门对陈沐问道“你是知兵的,广西之事,老夫该听谁的?” 这种事,问我吗? 陈沐瞪大眼睛,接着就见张翰从书信中抽出一张拍在他面前案上,其上字迹清晰。 《答两广总督》 “顷广中士人,力诋俞帅,科中亦以为言,该部议欲易之。仆闻此人,老将知兵,第数年以来,志颇骄怠。意其功名已极,欲善刀而藏之。” “论者之言,适中其意,前闻公以十月进剿,临敌易将兵家所忌,代者或未必胜之,且抚按俱未尝有所论劾,乃独用乡官之言而罢之,亦非事体。” “故止于戒饬,然仆不知其人,毕竟何如,公与同事必知之,真若果不可用,亦宜明示,以便易置也。” 陈沐缓缓咽下口水朝廷打算,罢掉俞帅?   第五卷 第十二章 重视 和广中对俞大猷的弹劾比起来,自己这点破事,确实小到可忽略不计了。 张居正的书信很厉害,虽话里话外说他不知俞大猷其人,可实际上却清楚地不得了,虽说如果不可用请明示,实际就是有问题你要明说,如果没能说出口的问题,这个人就不能不用。 张次辅的态度表现的很明确了,他要用俞大猷,别说两广有人弹劾俞大猷,就算俞大猷自己想歇着都不行。 陈沐有一肚子话想说,但他拿捏不清,这些话是否轮得到他去说。 张翰在乎的又究竟是俞大猷能不能打仗,还是在乎高拱与张居正的看法呢? 倘如前者,张翰根本无需忧虑;若如后者,在陈沐看来也是不需要忧虑的。 “南洋卫的同知,过些日子就要去上任了。” 张翰有些忧郁,陈沐陪着饮了几杯酒,老爷子上年岁也不能多喝,这些问题陈沐又觉得不是自己所能解惑的,方至微醺,就听张翰道“是闽人邓钟,邓铨三弟。” 邓氏闽地将门,邓铨与俞大猷是忘年交,后来娶了俞大猷的女儿,邓钟则是邓铨三弟,以后就是陈沐的新同事了。 这对陈沐来说不算坏,到底没派来个什么都不懂的人。 “他在南洋卫待不久,殷正茂已向朝廷请调十四万兵马征讨韦银豹,高阁老多忧两广之事,朝廷准许下来,邓钟多半就要调走。你的老长官白静臣,现在做了清远卫同知,等邓钟调走,把他调来南洋卫如何?” 又有一场大仗? 陈沐对张翰拱手道“广西讨韦银豹,军门,末将可同去?” 这几个月他手上添了很多火炮,整天在野地里打放也不是个事,总得试试才行。 “还想立功?你不能立功了。”张翰笑着摇头,道“你于广城父老有大功,于老夫也有大功,在南洋卫舒服几年,没看俞帅这样么,再往上走,你也会和他一样。现在谁都管不着你,既没有海盗也没有贼寇,在南洋卫歇着吧。” “你再出兵就要加总兵官,能做好么?” 总兵啊,陈沐还真不知道。 喝了两口小酒,陈爷就着小火炉板着手指头算着,参将王如龙c参将陈璘c守备呼良朋c几部千户再带上广城的张世爵,呼啸间人马上万,也能撑起个总兵官了吧? 算了算他心里还是挺美的,一拍腿才清醒过来,顺势抱拳行礼道“多谢军门厚爱!” 明年他还要去北京考武举呢。 “弹劾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谁还能没被弹劾过。俞帅天天被弹劾,单单起复下狱都几次了,那不是过得也挺好,能吃能睡,在广西督军又胖了。” 张翰呵呵笑了,道“做官都是要政绩的,文官有政绩c武官有武勋,言官不就是弹劾人?不过有的言官很坏,言路,不需要看人功绩,只要做错一件事,揪着就可以不放。” “还是要端正自己言行,说对的就要改,说错的也只当是自勉,你太年轻,风头正劲更要小心。” 张翰饮几杯黄酒,倒一点儿都不像老迷糊,眼神清亮说起这些事更是头头是道,唯独话多些,不过对陈沐而言老爷子话多是好事。 “末将知道。” “你啊,我听说几个月前戚帅找你要炮,被你驳了?”张翰老神在在,“戚帅要炮你就给他嘛,又不是不给你钱,朝中首辅们斗得厉害,可没有哪个说戚帅不好的,这种事很难得,要能和戚帅交好,是你的福气。” “军门从何处听说末将驳戚帅,哪儿敢!” 陈沐哭笑不得,张老爷子这个驳字用的甚为精妙,听起来他尾巴牛到天上去了,“是王参将,在广城瞧见卑职轰海寇的炮,就写信给戚帅,戚帅传信来问卑职炮是否合用——军门是知道的,七门炮打一仗炸四门,这炮到北疆不得恨死我?” “现在南洋卫的炮还行,正想给戚将军写信说明情况。” 张翰颔首,“要尽快,别得罪人,最好明年考武举把炮给戚帅送去,你去考武举,老夫也有事要你去做。” “带些东西,替老夫拜访徐阁老c高阁老c张次辅;再为你自己去拜访谭部堂c吴侍郎c戚帅,去聆听训话。”张翰抿了口酒,道“武举会试于你而言并不重要,去北京多接触些人才重要,这也是老夫想把白静臣调来的缘故。” “你去北京,只有他能接手南洋卫的事宜,按你的想法去做事。不要因为徐阁老已经致仕就轻视他,满朝皆有他门生故吏,就连张次辅都是他的学生,如果能得徐阁老青眼,此后你将无往不利。” 陈沐已经不是过去的愣头青了,他能听懂张翰在言语中的意思,这不单单是在给他铺路,陈沐喜道“军门已经知道将要调任何处了吗?” 张翰要他拿老爷子的牌子去北京招摇撞骗,肯定是在两广待不得多久,而且不是先前那般处事不周而被免职或自行去官,很可能是上头的大人已经把去处给他安排了。 “聪明了。”张翰看着陈沐笑了,眼神多有唏嘘,道“与你献上番夷军器有关,也许任职工部。不过如今事还未定,高阁老与张次辅都是认可张某在两广功绩的,如果广西之事能够得胜,下一任军门,老夫估计可能是广西巡抚殷养实。” 到张翰这一步,如若再向上升,那就是工部尚书,以后要冠以张部堂的称号。 而殷养实自然就是广西巡抚殷正茂,是张居正同榜,文武双全的人物。 “你可以提前走一走他的门路,但不要动歪心思。”张翰说着摆手道“很多武人非常粗鄙,总好送些金银,以为就能得人好意,实则落人口实。” “末将明白。”陈沐这事还是很清楚的,拱手道“听闻广西贼乱,卑职虽镇南洋,亦牵挂广西兵事,现得新法火炮一十五门,请总督准许卑职押炮入广西,呈见殷抚台。” 张翰撇头,脸上笑意甚重,雪白的胡须缓缓抖动。 “受用!” “军门,首辅次辅之事,卑职不知朝廷时局不敢擅下断言,但张次辅更为年轻。”陈沐尽量斟酌着词汇,如今内阁不是简单三两句就能说清的事,张翰是谁都尊敬谁都在意,陈沐道“卑职以为,多给张次辅一些重视?”   第五卷 第十三章 后路 回南洋卫的路上,陈沐并不像在张翰府上时那么轻松。 浓重的危机感环绕着他。 像他这样的武官,就是言官的业绩,闲着没事弹劾一下,自己就要奏本请罪。 这事儿是很容易做没错,可凭什么啊? 一次弹劾没事两次弹劾没事,弹劾的多了,能没事么? 虽说至多不过免官,但这种事发生足够恶心人。 必须要多几手准备了。 “义父。” 大儿子来了,李旦立在屋外,隔着木墙报门,被陈沐招进室内。屋子里陈沐正对小八提点着前往广西的事宜,“图给你了,照着这个走,押送十五门火炮去广西找殷巡抚,把这封信亲手交给巡抚。” “十二门二斤炮,三门五斤炮,另有一个总旗炮卒,你带家丁二十骑随行,到了那边,所有话该写的我都写在信上,一总旗炮卒留在殷巡抚帐下听用,你回来就行。” 至于炮队,火炮直接留广西,旗军在战后殷正茂如果不需要就返回南洋卫,需要就留身边充作家兵,这些事陈沐在信里都写清了。 和广西巡抚搭关系,其他人陈沐不乐意,这事还是儿子去做靠谱。 而且儿子去比自己去好,哪怕火炮不收,事情也还有回寰余地,要是他自己去,事就定死了。 小八都记下转身告退,李旦这才上前问道:“义父找孩儿有什么事?” “坐。”陈沐把玩着望远镜不断开合,顿了好一会才对李旦问道:“你手上现在有几条船,多少人手?” 李旦不知陈沐这话是什么意思,拱手道:“有两条福船c两条快船c四条单桅番船与一些小船。孩儿与华宇一起人手有六七百,不过都是做事的,能打仗的人不多。” 似乎明白陈沐想要让他做什么,李旦将眉毛一横,道:“如果义父需要不见光的亡命徒,孩儿手上也有几个。” 陈沐摆手,“不是杀人,我想你组一支船队,通吕宋c占城c鸡笼c满刺加一来是通商,二来也留些信得过的人手,有问题么?” “占城,没问题,鸡笼虽都是倭寇,也还行。”李旦思虑片刻后说道:“不过要去满刺加与吕宋,就不容易了,满刺加都是葡夷c吕宋让番鬼海盗占了,满刺加需要同葡人交涉,孩儿这就可以去找佩雷拉等人;吕宋则需要找法里卡特,有他们带路,短期贸易并留下些人手,应当问题不大。” “嗯,先去跑一趟,如果可以站住脚跟,我再拨你几条船,让咱们的人在那买房置地,建起庄园。”陈沐脸上看不出高兴,随意道:“另外,你出海要找几样东西,去占城购米,大福船一艘一千五百石,可以召集引商,让他们从占城向濠镜输米,今年年景不好,广西又在打仗。” “除此之外再找几样咱这没有的种子,黄的红的,有没见过的就买些回来,别忘了在濠镜留下信得过的人手来帮你做事。”陈沐说着突然想起来,问道:“濠镜有你能信得过的人么?” “有几个。” 李旦皱眉想了一会,对陈沐道:“就黄程吧,他是漳州人,跟海商去过日本,去年海难被人救下,在濠镜做事,我给了他条船,今年去过一次日本,赚了些钱。” “聪明伶俐,有些能耐,虽然岁数不大。”李旦对陈沐笑笑,拱手道:“义父若对他亲待,更有忠心。” “很好,过几日让他来见我,别急着回去了。” 说完正事,陈沐对李旦道:“晚上在卫衙吃,明天去看看你娘,劝劝她,就和付千户成了婚事吧,以后等付元再立功了也有个诰命,付元都副千户了,再不清不楚地,也不妥啊。” 李旦笑笑,对蝶娘有没有诰命也不看重,道:“行,明天我去问问娘的意思。” 陈沐想往海上走了。 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当然最好还是能在南洋卫执掌大权最好,怕就怕有一日大事有变,他要尽早想一条退路。 李旦回濠镜的第三日,齐正晏也被陈沐放出去,让他广募人手,发下三艘福船三艘快船,赠与银两叫他采买商货往日本去,意在通一通日本的路子,陈沐的目标很明确——石见银山。 陈沐对日本的了解并不多,也刚好这个时间那边刚好是战国时期,这才听过几个名字知道几件大事。上次从林凤口中,他知道德川家康与织田信长已经联军,要打大仗,让他动了借此时机攥取一些什么的心思。 可是能攥取什么,陈沐却又不知道。 在他昭勇将军宅的暗室中,悬挂一面庞大地图,那潦草的绘着明朝舆图,大片空白省份并不精细,就连北京与长城所在都只是全凭印象,唯有两广c台湾是精细的,与这幅图对应的,是笔记中一个个人名,有些是记忆c有些是来自张翰等人的提点,意味着他能得到更高的地位与权力。 而在地图西面c南面c东面,则分别是葡萄牙人所侵占的满刺加马六甲海峡c西班牙人攻占为殖民地的吕宋以及战国时代的日本。 马六甲与吕宋意味着庞大的财富,日本则意味着巨大的机会。 这一切,描绘出他将来登场的舞台。 摆在他面前两条路,在明朝现有体制中爬得更高,掌握南面海事大权,得到皇帝准许,依靠自己的才能与庞大国土的支持来达成千百年间从未有过的海权称霸。 这条路很难,需要庞大的人际与非凡的际遇,但与之难度相对的是庞大助力。 要么就依靠自己的财富与才能,跳出这个臃肿而迟暮的国度,自己去开创一番事业,这条路限制会少很多,但相应也会缺少助力,而且很有可能腹背受敌,一不小心就陪自己击毙的曾一本做伴儿。 暗室中陈沐长长地出了口气,现在还没到考虑那些事的时候,只需要做一条后路就够了,当务之急是按张老爷子的话,赶紧给戚继光回信,晚了得罪人就不好了。 就着烛光,陈沐缓缓写着新式二斤炮的各项参数与行军速度,如果戚继光需要,可由兵部发出书信,来年他进京会试可亲自押送。   第五卷 第十四章 羔羊 隆庆三年腊月二十七,濠镜传来消息,陈沐原本没当成事的通商马六甲被驳了。 一直以来合作还算融洽的佛朗机人没有同意,拒绝让李旦的船队至马六甲通商。 “义父,濠镜的主教卡内罗c首领佩雷拉c耶稣会平托c兵头达维加愿一同至香山来向你解释。” 陈沐眉宇神色稍好,但仍旧摆手道:“不必了,在濠镜见面吧,我会在市政衙门设宴款待他们,你去准备。”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陈沐的意料,不过问题不大,既然葡萄牙人在濠镜的各个首领都愿意来向自己解释,陈沐认为这件事也许已经不是他们说了算,他愿意去濠镜听听他们的解释。 实际上陈沐现在的心情糟透了,他刚给朝廷发去认罪的书信,认下结党营私之外练兵不力之类三个罪状,都是狗屁话。这在他看来太滑稽了,在隆庆元年以来他立下的战功甚至可比肩俞大猷,整个讨伐曾一本战事中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他的千户所军器最利c战力最强,为朝廷立下最优秀的功勋,就因为一个吃饱撑着没事做的言官一封弹劾,就要他认下莫须有的罪名,这事放谁身上不恶心? 弹劾不可怕,要是弹劾侵吞海关c私通番夷c阴使倭寇,陈沐绝对不生气,现在可能已经畏罪远走海外了。 言官忠于任事,陈沐无话可说。 关键这弹劾明显就是瞎写的,那个言官甚至连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可能都说不清楚,大约就是从旁处听来这个无甚根基的千户升任指挥使,刚好闲着弹劾一下。 他带兵杀了几千人才有今日,言官动笔几十个字,他就得低头认罪。 陈沐越来越佩服俞大猷了,这种接屎盆子的闷亏俞老爷子居然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安心受着,佩服。 濠镜的天气比广州府没好到哪里去,只是不曾下雪,也许琼州府那边会暖和些,但天冷有一点好处,皮内衬胸甲外罩山文甲不会很热,以往打仗时穿内外双甲永远能把人热出一身汗。 未出广州府香山府这片辖区,陈将军的排场从来不按仪制来,尤其当目的地是濠镜时,前八骑后八骑已经是有所改观了,以前没百户相随陈沐是从来不会踏上濠镜的。 也就是从上次濠镜会林凤让陈将军学到一个道理,有时候人少气势更足。 岛北下船,守备关闸的旗军鸣铳行礼,十七骑至议事广场,道旁两侧李旦手下海盗一样向天放铳,诸多夷商首领早就带着随从等在广场,陈沐翻身下马,向几个熟识者点头,库大使朱襄等在门口,引陈将军率先步入市政衙门。 入座二层中厅正中,陈沐坐下第一件事是掏出笔记本记录组建军乐队,等众人落座,陈沐合上笔记目光扫过服饰各异的几人,笑道:“诸位会说明语了么?” 着甲罩教士服的主教卡内罗c平托及首领佩雷拉大笑,新来的兵头达维加则面露疑惑,显然只有他不会,而三人点头对陈沐的回答也印证了这点猜测,佩雷拉为其解释道:“达维加爵士是优秀的战士,只是时日,尚短,还没学会。” 在陈沐不知道的情况下,濠镜这些葡人曾聚首研究过他们当前这位明国岭南军事主官的喜好,总结出其与明人迥异的特点。 其他明人能爽快地赞颂别国的任何德行,勇敢的自承不如,特别表现在一个才能超越他人的民族身上时,这种谦逊态度值得称羡。 而在这位明国将军身上极其缺少这种明人共有的品格,他对本国拥有的一切有着盲目地自大与夸张的防卫心态,像一个小气的日本人或大胆的西班牙人,唯独不像一个明人。 同其他诸如库大使朱襄所代表的正常明人温良多礼的态度比起来,这位将军的野蛮是明人之耻! 但迫于其带来武力压力,佛朗机人在屋檐下,只能尽力去迎合他非常脆弱的自卑心,学明语。 “无妨,我们有很长时间去学习,我也在学习你们的语言。”陈沐是用葡萄牙人的语言说出这句话,接着用明语笑道:“我想我学的还不错,那么——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何我明人的船不能到满刺加行商?” 陈沐微微靠在椅子上,两只手平放桌旁,目光无视桌旁侍立的诸多仆人,扫过在座四个佛朗机人,实际上四人中只有三个人在认真听话,那个叫做达维加的新来兵头一直瞪着自己看样子想和自己打一架,叫平托的则侧耳倾听并在羊皮纸上写着什么,主教看向自己微笑致意,真正主事的还是佩雷拉。 “抱歉我的将军,这件事我想我可以给您解释。”老武士佩雷拉点头,对陈沐道:“马六甲,你们所称满刺加,并非由我们说了算,事实上我们只是葡人在濠镜的首领,国王授予总督管辖那里的权力,我们并不能像将军凭借心意改变濠镜规矩这样改变马六甲的规矩,那里有那里的规矩,希望将军能理解。” 陈沐面上看不出神色,不以为然道:“你们在马六甲是什么规矩,说来听听。” “马六甲c濠镜c长崎这条商路非常富有,只授予我们国家有名望的c服现役的c功勋卓著的贵族,您在濠镜看到的每一艘船,都得到国王的特许才能穿过马六甲抵达濠镜。”佩雷拉说到这些时非常骄傲,因为他也是其中一员,继续对陈沐解释道:“即使在现在有私商加入,他们一样向国王缴纳高额投资并通过五千五百枚克鲁扎多的高价来竞拍取得特许。” “这并非我们能决定的。” 佩雷拉诚恳地说罢,又话锋一转说道:“但这不是绝对,鉴于您在明朝同样是功勋卓著很有威望的将军,并于我们达成良好私交,如果我们一同使用私人权力,也许能够为将军取得这条航线的许可,只需要您付出微小的代价。” 说着,佩雷拉转向主教卡内罗,卡内罗行礼后张开双臂,道:“迷途的羔羊,当你投入主的怀抱,耶稣会愿指引你的船队安然停靠马六甲”   第五卷 第十五章 愚蠢 迷途的羔羊? 陈沐磨痧着胡须,不理会兵头达维加双眼近乎喷出火来的怒视,沉默良久。主教卡内罗张着双臂僵硬地站在长桌一侧,佩雷拉的眼神带着脑袋在左右摇摆三次。 噌。 他听见身后侍立的隆俊雄拇指弹开刀覃,对着兵头达维加不屑的冷哼,抬起右手止住家将,陈沐皱着眉头对佩雷拉与卡内罗问道“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足够亲近,其实我对你们的教会是有一点了解的。” 看吧看吧,这个自大到极点的明人之耻又出现了! “如果我让你们改变自己的信仰投入我祖先的怀抱中,你们恐怕回想拔剑杀了我吧?”陈沐轻佻地指指达维加,摇摇手指道“放宽心,我把佛朗机人当作朋友,不会对待你们的,沉思并非无礼,只是在考虑如果你们的教会没有这个主,我会不会加入。” “在你们的信仰中,过去发生过一场洗刷罪恶的大洪水,你们的祖先求神拜佛,万能的主赐给你们一艘大船,叫诺亚,装着猪牛羊鸟与淡水,七天后你们活了下来,繁衍生息。每当迷途的时候,信仰将指引你们找到内心的安宁。” 陈沐说得认真极了,甚至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敬,“很好,这是很好的信仰。” “想不想听听我的信仰,它曾真实地发生在你们脚下所踩踏这片土地更北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大河,它长万里而宽千丈,这个故事也从淹没天下的洪水中开始,当它决口,人们口口相传说那是天地间翻滚的恶龙。” “兆黎受难,生灵涂炭,我的祖先没拜谁。他们划九州,疏河道,扼龙首使洪水为我所用!” “在我们的故事里,不需要拜神拜佛,天漏了自己补c山挡路子孙凿,大海凶猛就日夜填平,人们为拯救他人而付出性命,如果有机会——” 陈沐对主教卡内罗道“如果有机会,你们真的应该去更北的地方看看,在大好河山的每一个村庄c每一座城池,都有数不清的祠堂与牌坊,当你成就常人所不可及之事,哪怕你为此而死,子孙也会连年供奉香火不绝,你的姓名与功绩将在千百年后依然为后人铭记。” “没有人会忘记你,正如你不曾忘记祖先一般。” 在一片寂静中,达维加听不懂这个异教徒神色激动地说些什么,轻声吐出一个词语,却被陈沐听懂,是愚蠢的意思。 “那不是愚蠢,只是愚昧。” 在佩雷拉惊骇的眼神中,他眼中这名脾性极其暴躁的明朝将军一反常态,居然认同地点头,还笑了,“一会儿你会知道什么是愚蠢。” 陈沐被打断,但并未动怒,干脆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摊手道“信仰的事,我说清了。入马六甲贸易的事,你们也说清了,就是说,如果陈某不加入你们的宗教,我们的船将无法在马六甲靠港,自然也没有办法取得贸易,是这个意思吧?” “非常抱歉,将军。”卡内罗主教的脸色依然不好,但还保持着主教的风度,“这也是一个交易,我们需要将主的光辉洒在一片未经照耀的土地,如果你拒绝受洗,我们无法答应为你取得” 陈沐摆手,依然在笑,道“我明白了,就是你们所说的贸易,实际上只是单方面的贸易,你们通过小手段得到濠镜贸易的权力,而拒绝我们前往马六甲贸易,我还以为这是建立在公平基础之上的交易,有些失望,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真遗憾,我并不想表现地咄咄逼人。” 陈沐摇头,转而目光坚定。 “那么我的回答是,如果明人不能在马六甲贸易,我将上奏皇帝,让你们在濠镜受到同样的待遇,三个月,我会没收你们在濠镜所有的店铺与船只,并宽宏大量地恩赐两条能够装下所有人的福船,视你们离开的态度决定放进船里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大明只在乎能不能得到关税抽盘,而不在乎缴税的究竟是佛朗机人还是倭人,而我会在明天派人前往吕宋,邀请那里的佛朗机人,他们和你们好像并非一个国家,这样最好,我会请他们到岛上来继续贸易,并在今后继续寻觅进入马六甲的贸易的方法。” “我知道,你们的总督也许会想用战争的方式来解决这些,这正合我意,只要你们发动战争,大明的国门将永远不会向你们敞开,而在沿海,整个大明漫长的海岸线上只有濠镜能让你们停靠。” “何况,你们在马六甲c在印度有多少军队?派那些畏惧大明的土人么,那你们需要多少士兵才能战胜我八百部下,一千六百?还是两千四百?甚至更多。” “我有至少三千名旗军与六十条战船整装待发,并准备好邀请更多将军共赴黄泉或战胜你们,即使不能夺取马六甲,相信我,从今往后马六甲到长崎,不论官军还是海盗,将不会让任何一条悬挂你们旗子的商船通行,马六甲也无法再为你们输送丝毫货物与克鲁扎多。” “朋友们,今天只有一艘船能够离港,如果那位教士记录完今天发生的一切,你可以去港口登船了,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你们在马六甲的总督——是准许几条来自大明的小船抵达马六甲贸易;还是以失去马六甲以东的一切为代价发动死伤颇多而未必能获胜的战争。” “如果要贸易不要战争,需要保证明人在马六甲得到最好的照顾,你们如何照顾我的人,我如何照顾你们的人。” 陈沐站起身,两手卡在腰间玉带,满意地活动脖颈的筋骨,这才撇眼望向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听懂的达维加。 “知道么,我也认为我的族人很愚昧啊!在屯门,那的百姓因为倭寇侵扰流离失所,我率船队杀死倭寇,有人在那为我建起生祠,很小,只有半人高,里面用木头刻了小陈将军和他的仆人,笨拙的匠人刻得一点儿都不像,但上面写着,昭勇将军陈公祠。” “他们每日奉上果食香火,虽然很少,虽然我根本吃不到,但我愚昧的族人相信我是屯门的保护神,当他们面临危险,我会率领舰队杀死所有敌人,要么为保他们性命c要么为他们复仇,为此他们甘愿奉上自己为数不多的食物。” “你就不一样了,你没有保护神还这么愚蠢,你的神不灵。” 陈沐用佛朗机语说出最后这句话,右手大拇指板开已上好弦的手铳上燧石龙杆,说话的同时指向惊骇莫名甚至有些无助望向佩雷拉的达维加,“为他祷告吧神父,主与你同在!” 砰! 一片刀剑出鞘鸟铳齐举中,陈沐甩甩手铳硝烟,满是厌恶地望了一眼未能瞑目的尸首。 “别人说话时插嘴才是愚蠢!”   第五卷 第十六章 主教 “你怎么能未经审判杀死他!” 佩雷拉的吼声在身后传来,已被家兵簇拥着走出市政衙门的陈沐回过头,皱眉望向佩雷拉,定了一瞬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走出两步,陈沐回头道:“他侮辱我,我为什么杀死他?” “他是个贵族,即使在战斗中被俘虏也有缴纳赎金的资格。”佩雷拉顿了顿,这才站在李旦的部下组成的人墙后高声道:“你怎么能直接杀了他!” 一切发生地太快,尽管达维加出言不逊时佩雷拉就有所预料,他想到陈沐不会让这件事简单揭过,或许会把他拉出市政衙门用明人的方式打板子,却没想到说动枪就动枪,用他那杆像极西方人最新燧发枪一样的手铳把达维加打死。 从里斯本漂洋过海,在印度服役凭借出色指挥才能取得澳门兵头身份的达维加,在登岸七天还未对马六甲以东这片新大陆有足够了解的达维加,就这样死了。 可作为濠镜首领的佩雷拉毫无办法,他们在这里没有力量,即使这座小岛上有几百个葡萄牙人与上千基督徒,但这似乎都无法成为威胁陈沐的筹码。 现在,市政衙门外数以百计的水手握着刀铳,把少数葡人堵在衙门里,人们无计可施。 “本来可以不死人的,我知道,不能取得马六甲的通商权力,这不是你们能决定的。如果他能像你们一样尊重我,我就会像尊敬你们一样尊敬他,可惜他没有。” 陈沐说这话时满脸的理所应当,现在他因认罪而压抑的心舒缓许多,抬手指天道:“这片土地不是你们国王能管辖到的,所以没有贵族,他不是引商也不是坐商,甚至没有任何身份,我只是希望你们明白一个事实——濠镜是大明的土地,这件事永远都不会有变化,除非你们出兵占领这里。” “不要忘记,从你们攻占大明属国满刺加,我们打了多少年仗?六十年,没有停战c没有人认输,尽管在濠镜开放贸易,但这只是让商人贸易,国与国,没有停战。” “陈将军!” 年过五旬的濠镜主教卡内罗戴着眼镜披宽大的教士袍挤出人群,被李旦强壮的黑番水手阻拦着,张手高呼陈沐的名字。看见佩雷拉哑口无言,准备离开的陈沐再一次转过头,有些厌烦地挥手道:“让他过来,主教又有什么事?” “你说错了一件事。” 留着花白大胡子的濠镜主教挤开人群,站在陈沐三步之外端正自己的衣袍,这才对陈沐道:“我必须告诉你,在我们的教义中,诺亚并非主的赐予,而是主的指引,指引我们的祖先建造了它,得以生存。” “你说的对,或许你们求人不如求己,但主与我们同在,达维加没有像你这样的保护神保护着他,但我们一样有愿意为他人付出生命的人!主指引我——与你决斗!” 说着,年事已高的卡内罗脱下教士袍,显出袍下斑驳半身板甲,左手仍旧捧着圣经,胸前仍旧坠着十字架,他说:“请给我一柄长剑,就算面对猛虎,牧羊人也会保护他的羔羊!” 陈沐突然开口笑了,高举着手臂发号施令:“让开!给他一柄长剑!” 市政衙门外不论番汉皆发出惊呼,没人想到指挥使这样地位尊崇的大员会愿意接受一介夷人的挑战,不论李旦华宇还是隆俊雄,争相替代陈沐出战。 陈沐当然没打算正常地与卡内罗比剑。 就在剑落在卡内罗手中时,陈沐的另一只手铳也握在手中,在几步之内指着卡内罗,接着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砰! 声音清脆,手铳短距击发铅丸把长剑崩飞脱手,斜插在不远处的土里,陈沐提着还冒烟的手铳笑了,“牧羊人,胜负已分不过我有点喜欢你们教会了,哈哈!” “如果你们的总督答应我的要求,七条商船通商,我会准许你到我的衙门,讲讲你们的教义,我想听听。” 两杆手铳丢给家丁装药,翻身上马的陈沐扬起马鞭,最后环顾整个市政广场,微微俯身道:“苦修士,也许以后你会成为新的教皇呢。” 陈沐笑得比以往都要快意,向李旦下达协同三部百户封锁港口安排平托上船前往马六甲的事宜之后,在家兵骑手的护送一下一路北行。 濠镜被三个百户封锁的消息极快地传遍香山,并随陈沐召集五部千户议事的消息在整个南洋卫内部掀起轩然大波。 召集五部千户,只有一个目的,练兵。 “将军,此次是否欠妥,卑职没有忤逆的意思。”邓子龙抱拳道:“将军刚受言官弹劾,这种时候却要兴兵与葡夷大做一场,一旦叫言官知道,恐怕广中言论大有厉害,广西兵事未平,若徒生事端,就算是朝廷诸公也会降下罪责。” 邓子龙很担心,孙敖同黄德祥的反应则差不多,基本是一副懒得跟陈沐说太多的模样——且由着这位爷折腾吧,反正说了也不听。 这种时候最能看出谁是真人才,邓子龙想的最多,从广州府到两广乃至整个朝野局面,他都有模糊认识;而黄德祥与孙敖则是既有一点认识又不够拿出来反驳陈沐。 至于到剩下俩千户,邵廷达与石岐的反应则几乎相似,石岐听着陈沐的话抱拳爽快应下,老弟邵廷达则抱拳对几个千户现身说法:“广城打曾一本,你们都去打仗,沐哥叫我看着老总督,没战功了,结果怎么着?顺德千户。别管沐哥说啥,肯定对!” “葡夷敢打濠镜么?敢。” 陈沐被邵廷达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摆手让几人坐下,这才接着说道:“但他愿意跟我打么?不愿意。这的贸易对他们太重要了,他们从濠镜高价买走货物,可这些东西运到马六甲以西就能换取五倍十倍的暴利,如果开战,他们将什么都得不到。” “他们最有可能就是拖,给一条船的名额,或是五条,最多不会超过十条,就这个数,打不起来的。” “就像陈某在决定开战与否之前考虑的找谁来补上濠镜抽盘的空子交代朝廷一样,大海那面的葡夷总督想的也是这件事,而差别就在于陈某能补上,而他——补不上!”   第五卷 第十七章 局面 信息不对等是谈判中必不可少的筹码,正如现在,陈沐知道在大海那边的一切都由葡萄牙总督说了算,而他说了算的前提是保证贸易与传教。 反之,那位总督却不知道陈沐是否真有断绝葡人在海域通行的能力,并一定会选择性忽略掉陈沐是否能影响皇帝的看法。 以小欺大总令人快乐。 所有的一切,除射杀达维加之外,都并非心血来潮。 陈沐的目光盯着马六甲已经很久了,尤其在知道濠镜是单方贸易之后,陈沐就决定改变这一切。 寻找一个突破口。 先了解,再做后续打算。 而另一方面,他是真有打算一旦葡萄牙人不接受条件,就从吕宋招募西班牙海商来这里做生意,何况他手上还有一块筹码——林凤。 这是非常难得的关系,官吏自矜看不上海盗c海盗桀骜看不上官吏,能像林道乾那样归降后受到倚重的已是少之又少,可那又是多大的倚重呢? 不过小小的帮总兵官参军事罢了。 在陈沐看来那完全就是侮辱,让一个笑傲海上的绿林匪首做个小小参军事? 可偏偏,海盗在官吏眼中只有那么点儿地位,而官吏在海盗眼中又那么地备受尊敬,所有人都是这种思想。 只有陈指挥使能有接近平等的身份地位去同林凤做交易,这就为陈沐对葡人的威胁套上一层保险。 濠镜不必说,一旦双反交恶,没有一艘葡人舰船能停靠在这;而鸡笼与澎湖,同样保证没有一艘葡人舰船能通往日本。 这不是很好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葡人全输,濠镜与大明都没有失去什么,西班牙人的势力在东亚海域更进一步必然会保证其与葡萄牙之间更大的摩擦——他们最好再打一架。 从濠镜回来已是年关,帮衬起来得心应手的齐正晏带船队远行日本,家里的事多由谢鸣主持,还算周到。 年前谢鸣从账上支了笔银子,从广州府运回三车礼品,紧着年前以陈沐的名义送往南洋卫各部旗官,并对旗官家庭状况做出一份细致的调查,家世富有的送上来自指挥使贴心的书信,家中清贫者则由送些些许钱米。 家里有小孩的送些布匹笔墨,家里老人岁数大的则由陈沐亲自上门配老人说说话。 总之鳏寡孤独,都要照顾到。 除了南洋卫里的,肇庆c广城c清城,陈沐也在开年跑了够。老总督张翰c义兄陈璘c老长官白元洁,这都是要登门拜访的,当然还有将来可能成为新总督的殷正茂c老将军俞大猷,不过广西实在是太远,陈沐派去家兵带着些小礼物去找八爷。 当然,其他地方陈沐也没忽略。 但凡有理由拜年的,就算是北京兵部的谭部堂c吴老爷子,蓟镇的戚将军陈沐都派人一月就往北京跑。 两手准备,不光要想着怎么往外跑,也要想着怎么外上跑。 “这是香山旗军考核结果?” 才刚出正月,南洋卫诸军就已忙着恢复训练,二月初五邓子龙将香山所的操练考核报了上来,陈沐对着去年秋季的考核结果翻了翻,道:“各项指标升等的c降等的,照实赏罚,旗官不得贪墨,另外再给各个旗官,旗下旗军比之去年的有进步的人数,给予数目十分之一的奖赏。” 这些奖惩制度都是在去年陈沐写出操练手册时定下的章程,每季考核一次,对旗军的作战能力选出多项,多为身体素质与技巧的硬性考核目标,列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每等有分上中下,每年从所库中取出一定量的银两或米粮作为奖赏。 旗军每次考核与过去相比,有进步的赏c有退步的罚,直至最终各项素质技艺皆为甲等——实际上很少有人能取得一项上甲,更不必说皆为上甲了。 就算陈沐自己也只能在铳术c炮术中取得上甲,邓子龙也只在近搏c弓术中取得上甲,制定标准的陈沐压根没指望有人能在各项都得到上甲。 这项举措的关键目的并不在于使旗军都达到上甲,而是给每名旗军战斗才能量化的考核,让直接指挥他们的旗官更清晰地认知部下才能,以达成在军队中各个战斗位置安排最合适的人手。 陈沐望向邓子龙,问道:“旗官对考核结果感受如何,可能习惯?” “嗯,还不错,这个应当是可以推行全军的,不过——”邓子龙顿了顿说道:“推行四部千户所,是不是应当再定下基本要求,新募旗军未必能达到基本要求,或许整个新募千户所旗军一个季度下来每一个人达到下丁,恐怕更不会好好操练了。” “你说的对,这件事我来做吧。”陈沐欣然同意,接着对邓子龙道:“可以下令把手册传送三部千户所了,让他们按照上面条例来操练旗军,各部不得懈怠。香山旗军这几日把炮都装到鲨船上,准备巡行海外。” “算算时日,佛朗机人快该传回口信了。” 南洋卫的战船很多,如果仅仅是香山旗军来使用,他们甚至无法让所有鲨船都动起来。在香山船厂,七十七艘鲨船停靠在港内,与这支由二百多料快船炮舰组成的船队总造价如折算白银超过万两。 单单把五百门炮拉到船厂武装战船就要消去很长时间,也是大体力的工程,但这事显然等不得了,万一佛朗机人脑子真坏了打过来呢? “可惜了鲨船不能都放十斤炮。” 鲨船只有船首船尾能放两尊大炮,但受限于南洋卫军器局产能,仅有三十艘鲨船船首装载一门十斤炮,其余则都为两门五斤炮,船尾受限船形,有些是两门五斤炮c有的则是船用大号虎蹲,当然不会少了明人海战的老家底——焚烧兵器。 三十艘装备十斤炮的杀手船被陈沐分配给新会所c屯门所各五艘,余下作为辅佐进攻的五斤炮船则分给五部千户所每所五艘,最尖端的战斗力则留在香山,供战时香山旗军与家丁使用。 陈沐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同葡萄牙人在海上打一仗——不论是蜈蚣船还是卡瑞克帆船,船板都不能阻挡十斤炮的杀伤,哪怕是五斤炮,也能对船体造成部分破坏。 陈沐很期待,接下来的局势发展。   第五卷 第十八章 紫杉 戚继光回信比谁都快,朝廷兵部c工部调令,责广州府南海县炉户向南洋卫香山输送铜铁料,戚继光要各式火炮三百门,并给予南洋卫征发广东班匠徭役的便利,同时开工,务必八月先送百门火炮至蓟镇。 陈沐接到命令时头很疼。 不是因为时间紧任务重,只要铁料充足,再调拨些徭役民夫帮忙吊炮之类的力气活,别说百门,二百门他都能造出来。 头疼的原因是戚继光显然并不信任陈沐的新式火炮,尽管以其高超的情商在书信中写的的确令人如沐春风,但戚帅要的是什么货? 千斤屯城重佛朗机五十门c七百斤发熕式佛朗机百门c五百斤大佛朗机百门,最后——十斤炮五门c五斤炮十五门c二斤炮三十门。 “是不是陈某起先没做市场调查,是因为我南洋卫造炮比工部便宜,拉来一堆佛朗机订单是怎么回事?”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你买佛朗机直接就近从北京买就好了,非让我从广东造佛朗机给你弄过去做什么? 陈沐看着蓟镇的需求,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佛朗机是挺好做的,就算千斤的也不难,送百门火炮过去一点压力都没有,真没法说明人对佛朗机的狂热爱好。 就这种千斤佛朗机,除了大明朝,全天下那个地儿都找不到。本来就是西方船上的小谋杀炮,专打人和船帆的,到了明朝变种成各式各样,但凡后装炮全叫佛朗机,越造越大。 可陈沐不喜欢佛朗机炮。 南洋造新炮多好啊,二斤炮五斤炮,骡马挂车依照北方那种一马平川的地形,碰上好路段一个时辰五十里都能跑,一个五十门二斤炮的炮队除了不能急行军,炮击敌阵像打儿子一样,多好啊! 就算是屯城,一门十斤炮跟千斤佛朗机差不多沉,打得远威力足,就是射速稍慢了点,但这是完全可以忽略的,反正打上炮,佛朗机换子铳再快炮管撑不住也得消停。 “关匠,看看吧,兵部要这些东西。” 牵着鹅一路溜达到军器局,陈沐没好气地给关元固报了一遍兵部的需求,道:“五十门新炮,再凑五十门佛朗机,先从小的造,路上送的方便,林凤要的东西都差不多了吧?” 关元固听了也是皱眉不止,不过老匠人对朝廷的决定比陈将军尊敬的多,点头应下就开始替他考虑道:“佛朗机好造,尤其大点的佛朗机,咱直接铸出来,无非是新造些铁模罢了。” “林阿凤那边就剩锁甲了,离约定还有一年多,不碍事。”说罢关元固补了一句,“从大的造也行,不耽误工期。” “嘿!”陈沐笑出一声,撒手让俩鹅自己跑出去玩,把门关上说道:“不是怕耽误工期,新炮送过去,我估计他们就不想要佛朗机了,反倒浪费铜铁料,何必呢——说到佛朗机。” “用一样的铜铁料,一样沉的炮,佛朗机打得近c威力小,关匠知道它差在哪么?” 不等关元固回答,陈沐就已开口道:“漏气。” 明人用大块头佛朗机炮随行是要带木槌和几块木楔子的,子铳塞进去把木楔子从屁股上砸进去,以此来增加气密。可即便如此,终究比不上前装滑膛炮的威力。 “反正都要新做铁模,要做就做好,让京城官老爷看看咱南洋卫的手艺。”陈沐笑了,他觉得自己这事如果做好了,能再露个脸,“子铳耳不要两个,在左边一个就好,子铳口和炮膛用螺旋形固定,子铳耳从左边推到右边,保证子铳口在铳膛里旋进螺纹,就像这个样子。” 陈沐在桌上取来纸笔边画边说,道:“屁股砸进木楔,药室上加块榫卯厚铁盖,留出一个卡死子铳耳的缝隙,从后面推进去封好,不让它漏气。” “虽然费点铁,费点时间,不过应该能在最大程度上避免漏气,关匠你琢磨琢磨,可行的话就先拿一个月做几个试试,同时旧式佛朗机也别停,都先做着,能行的话再做几门大的拿到北方去就行。” “北面修长城,咱也算出一份力。” 在戚继光的来信中,今年他与谭纶主持修建承德金山岭长城,长二十多里,西连古北口c东接司马台,地势易攻难守,距北京城仅二百里路,因而城墙要修得格外厚实,火炮也要用最厉害的——戚继光通过兵部给南洋卫下达订单大部分也是这个考虑。 多为大口径火炮,主备防守,正常列装部队的火炮,戚继光都没找南洋卫造,可能他们在北京就解决了。 可在陈沐看来,守长城的火炮更轮不到佛朗机,敌军爬山还得忙上一会儿呢,有这个时间,前装滑膛炮早把他们轰得士气崩溃了。 “还有很重要的事要托付关匠,五套。”陈沐抬手敲敲身上将甲,道:“胸甲五套,燧发手铳二十支,东西都一样,但要用最好的工艺去做,不但好用,还要好看。” 其实他准备的不单单只有这些,谢鸣在开年后代他往广州府跑了两趟,斥数千两白银收来不少珍奇物件,小到上年份的封坛老酒c精饰华灯c奇艺烟火c花鸟茶具,大到良骑宝马c书画真迹c古董珍藏。 但凡能拿来喜好的,除了没有美婢,陈将军这都备着,只等往京城洒。 也不光是他要给别人送礼,二月中旬,从播州发来二十条大船,装着长短两根紫衫大材顺江停泊香山渡,除了木料还有一百七十名各业工匠及看护他们的二百苗兵,下船的小土司杨应龙被仆人八抬大轿送到卫衙,跳下轿怨声载道。 “陈将军,你这人太不爽快,要修城你就直说,还派人去宣慰司传信,直接写信给我啊!” 陈沐满脑子浆糊,还想着岸边卸下长短两根紫衫,说是长短也只是相对而言,短的都是超过十丈的大材。 什么是好东西?好东西就是有钱都买不到。 “朝廷下的调令,要我杨氏助你修卫城,帮你大忙吧?我得在你这住到城造好,城先不修。”杨应龙指着靠向伶仃洋的山壁道:“让他们先给我修处宅子,广东没什么好玩的,在这住半年怕是要闷死,先修宅子,宅子修好,咱修城。” 不等陈沐这边答应,南洋卫响彻示警的号角声。 陈沐也不理杨应龙,翻身窜进卫衙披甲佩刀,背挂三支长短铳再出宅时,家丁已列阵于卫衙外,远处香山所闲修旗军也正在集结。 他对摸不清头脑的杨应龙笑道:“安心住着,我这儿有意思的事多着呢!狗娘养的还真准备跟老子打一仗?”   第五卷 第十九章 抠门 戴眼镜的老爷子,葡人探险家平托回来了。 乘着一艘双桅快船,葡人船长在濠镜近海向巡行海外的香山所战船炮击,然后毫无疑问地被闻讯赶来两艘鲨船以船首十斤炮轰漏水线,五斤舷炮打这样等级的战船即使一对一都能轻松取胜,何况是三艘鲨船夹击。 双桅快船被打漏,已经六十一岁高龄的平托侥幸未在炮战中受伤,落海被捞上时来分外狼狈,不断叫着没有战争的想法被押送至濠镜。 近海的炮战令濠镜炮台发炮示警,声音传到香山,不明真相的香山所沿海炮台接连发炮,派出探马,致使整个南洋卫大警。 真正侥幸的是陈沐对麾下旗军战力有充足信心,并未命人点燃烽火,否则就因一个张狂的船长开出一炮而导致广州大警,再引人弹劾可就不是闹着玩了。 濠镜岸边,跟陈沐一起赶过来看热闹的杨应龙算开了眼,围着平托与几个被海水灌个半死躺在岸边不停吐水的番夷水手左看看右看看,好奇的很。 “等会再看,岛上外国人多的是,以后有你看的。”陈沐拨拉开挡在前头的杨应龙,对平托问道:“那个船长呢?敢打我的船。” 海上炮战持续时间并不长,那艘接近沉没的双桅快船上也只有八门佛朗机炮,打不穿鲨船,但依然对旗军伤亡,死了两个还有一个落水找不到。 因为眼镜丢了,裹着帆布取暖的平托眼睛一直眯着,脸上表情更为复杂:“船长死了,这不是总督授意,他心血来潮想试试将军的战船是否与将军的脾气一样厉害,唉!” “总督没有想与将军战争的想法,他答应准许将军的船队到马六甲贸易,但船数最多不能超过十条,到马六甲贸易的水手不能超过五百。” 平托觉得那个该死的船长完全就是神经病啊! 做什么不好,只是开船从马六甲航行到濠镜,把他送到这里就好了,非要惹上这个魔鬼。 “你们的总督怎么说的,给我细说一下。”陈沐说话间有人把木箱放在身后,顺势坐下对邓子龙下令道:“派船队继续巡行,不要走漏葡人战船,小心是缓兵之计。” 这有点太容易了,就这样,他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了? 十艘商船前往马六甲的贸易名额,一匹绸缎从广州府买来运到马六甲能得到三十倍暴利,前面闹出阵仗颇大,结果就这样? 太不真实了。 “王国四处征战,但我们没有打算与明国作战,即使将军得寸进尺。”大概老人的胆子总是要比没什么见识的年轻人要大一点,平托毫无忌讳地指出陈沐得寸进尺,道:“如果有重修旧好的可能,总督愿意动用他的私人权力来让将军得到这条特许航线,但总督需要将军以名誉保证。” “保证什么?” “这仅仅是私人在口头上的保证,在马六甲总督与将军之间,不需要任何书面文件。”平托环顾周围,在确认并未看见任何西人面孔后才慎重地对陈沐道:“将军是大明国在濠镜的掌权者,我们需要您做出承诺,这本应在教士与主的见证下,鉴于将军并非主的信徒,请您以祖先的名誉做出承诺——濠镜不能与吕宋的佛朗机人贸易。” 陈沐笑了,尽管他是想显得严肃一点,但没憋住。 他押对了,但还是明知故问道:“吕宋的佛朗机人,和你们不是一条心?” “这,实际上是一条心的。”平托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如何向陈沐解释他们与西班牙的关系,道:“他们曾是我们的宗主国,就像满刺加对大明那样,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这边是我们的贸易范围,他们占据吕宋已经很过分了,不能再让他们到濠镜来,将军能保证么?” 陈沐当然明白这里面的关系,西班牙的国王菲利普二世给吕宋起名叫菲律宾,看来葡萄牙人也对此不满,他乐呵呵地说道:“我不会对此保证,因为没有人能占据濠镜,这里是大明的国土,受大明管辖,恰恰相反,我依然需要你们保证。” “当濠镜面临外敌,不管是从哪里来的人,濠镜葡人必须我站在一起,进攻他们。” 这帮人把发现的土地当作殖民地,把生活在这里的人民当作土著,明朝用六十年漫长时间与多次战争来帮他们确立正确的国与国观念,现在看来平等教育还是挺失败的。 “你可以派人告诉你们的总督,今年会有十艘闽广合兴盛商船抵达马六甲,希望能得到妥善照顾与公平的交易,他们在马六甲得到怎样的照顾,葡人在濠镜就会得到怎样的照顾。” 陈沐笑着离开,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拍着凤翅兜鍪道:“忘了,那艘擅自攻击朝廷水师的双桅船的船长死了,那艘船和船上所有东西归我所有,没问题吧?” “还有,我的旗军阵亡失踪三人,抚恤应该由你们给。三十枚克鲁扎多,从今年葡人引商的收入中平摊,没意见吧?” 平托不理陈沐,闭着眼睛拿着胸前十字架比划,老人家根本不想和陈沐多说一句话,似乎多说一句话就会被这个恶魔引向万劫不复。 当然陈沐也没指望他会回答,只要达成共识,有没有声音回应是不重要的。 “没意见就行,有意见就去市政衙门口信箱写信。”陈沐很认真地说道:“我会看的——走吧!” 杨应龙是没怵过什么的,走到哪都是一副大爷做派,唯独在濠镜有点露怯,眼巴巴地不断从夷人与海上战船及陈沐脸上循环,像看妖怪一样,直到陈沐提醒这才跟着走,边走边小声道:“那个克什么多,是他们的钱?蕞尔小邦,那么不值钱,你跟他们做买卖干嘛?” “不值钱?挺值钱的。”陈沐从家丁腰囊里拿出一枚金币递给杨应龙,道:“一个这个顶一两四五钱银子吧。” 杨应龙接过金币正看着,闻声瞪大眼睛吃惊地望向陈沐:“仨人的抚恤,你要四五十两抚恤?” “我们穷啊,哪儿能比得上播州宣慰司那么富有,陈某的钱一个子儿都是扣来的。”陈沐边苦穷边对家丁头子隆俊雄下令道:“跟阵亡旗军的小旗说,这次是陈某惹来的祸,阵亡旗军家里每人送去五两,剩下参与海战的两船旗军,各赏一两。” “诶,你看见俘获的番船没,海船,挺好的,你要不要?”陈沐转头对杨应龙道:“回头我把炮都拆了货卸下来,修补修补,卖你一百五十两。”   第五卷 第二十章 筑港 杨应龙这家伙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自平托带回马六甲准许贸易的消息后他在香山住了几天,没事就跑到刚解除禁港的濠镜转悠,回来坐檐牙下总是一副认真思索的神情,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陈沐一直忙着琢磨商船分配的事,再加上往军器局跑的勤,想早日确定佛朗机炮气密形制的事,也没顾上理他,一直到过了有一旬,这家伙才找上门来,非常认真疑惑地问了陈沐一个问题。 “陈将军,佛朗机人,他们只生男子,生不出妇人也能生娃娃?” 这话问得陈沐都不知道该咋接。 你可是杨应龙啊! 还有二十多年就该造反了,时间紧任务重,你说你对军事政治没有多大兴趣爱好,一天天的贪图享受,喝壶茶跑死几匹马,跑我南洋卫装富二代就算了,怎么还在这儿研究上哲学与生物学了。 你什么毛病啊! “当然有妇人,只是濠镜没有罢了,他们要从很远的地方乘船渡海,海上人会得病,何况远离乡土。”陈沐笑笑,道:“这边没有夷人妇女,马六甲可能有。怎么,想见见番夷女人?” “嗯。” 杨应龙很认真地点头,歪着脑袋脸上还带着疑惑:“我听人说他们叫红毛番,可他们有的很白c有的很黑,没看见红毛的,难道是因为女人有红毛所以才这么叫?” 杨应龙给陈沐的感觉,像个外国人。 有些葡人最早看明人像看其他物种,或者说动物;而杨应龙看外国人,也是完完全全地在看别的动物。 “想不想去马六甲?今年让我儿子探探路,把路趟熟了明年想去你也能去。” 陈沐的十条船已经分出去了,五部千户所一所一艘,李旦华宇一艘艘c陈璘白元洁一人一艘,最后剩下两艘也让李旦带着。 每艘船自己他们自己派人手,卖出货物收益三成归陈沐,十条商船全挂闽广合兴盛的名头。 “你还有儿子?” 杨应龙刚才还满脸惊奇,转眼眯起眼来望着陈沐充满危险,似乎有被戏耍的恼怒:“你儿子,都会开船了还想娶我杨氏女人?” 什么叫我想娶你杨氏的女人,明明是你自己跳过来要做我小舅子好吧。 “你觉得我能生出来已经能开船的儿子?”杨应龙的气势非常危险,不过在陈沐看来这完全是橘猫装老虎,吓不到他,“岁数比你还大呢,是义子,做事伶俐踏实,我有仨儿子,一个养子俩义子。” 陈沐很清楚地知道播州杨氏的女儿不是嫁不出去,内心多方权衡,他要等颜伯回信后再决定是否应下这桩联姻。 能以婚姻与播州杨氏加强联系当然是件好事,就像他对颜清遥说的那样,播州能对南洋造船业提供非凡的支持,这当然不是坏事。另一方面从杨应龙的做派来看,虽然这个小鬼盛气凌人,可内心一样脆弱——拒绝会不会被视为侮辱? “明年我是出不去了,明年我要去京城,像我祖先一样进国子监读书。”杨应龙摆摆手,看起来对前往马六甲还是很好奇的,有多好奇此刻就有多失望,“然后回播州,承袭播州宣慰使。” 说着,杨应龙拉出一卷图录,交给陈沐道:“这是筑城匠画的图,你要是觉得行,等我的宅子盖好就按这个筑城,可以从现在开始开山了,城就筑在那——” 山城。 面南而建,东为军器局c南为造船厂,山下左近香山千户所,两座山峰分建城磐,扼守要道,易守难攻。 播州匠人是筑山城的行家,陈沐对这幅构图非常满意,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棱堡在防御战中的优势,对杨应龙补充道:“让城墙凹进去,随山势上下两层,广布敌台炮所,则不论哪面迎敌,皆会遭受两面三面,甚至还有上面的火炮夹击。” “筑城所需木料c土方c石料,可自取于山,如果不够,濠镜有花岗石c拆掉废弃广海卫也可行。”陈沐挥手道:“船运至江岸,并不困难。这座城多久能筑好?” 杨应龙摊摊手,用心看着图纸想象陈沐所说的凹墙,随意道:“我怎么知道,即使料足,不征发徭役也不够,我带来的工匠只能作图c教导,真正筑城还要靠役夫。广东给你派两万徭役,半年就能筑好,一万就要一年c五千就要两三年,要是不征徭役,靠南洋卫军余昭勇将军还要多立功勋。” “等你儿子当上南洋卫指挥使,这两座城兴许就筑好了。” “我可听说了,广东的徭役不好征,今天征来徭役,明天入海做倭寇了,这点可比不上我们播州。”杨应龙笑得无比轻松,“就算徭役来了,朝廷也未必有余钱顾及工食,南洋卫负担的起?” 想修座城,真难。 被杨应龙泼上一盆冷水,让陈沐不禁去想继续修筑南洋卫城值不值得,可如果不修,杨应龙带来的匠人不就白糟了么? “那就不修城了,下辈子的事,帮我修座港口水寨吧。”陈沐摇摇头,虽然修城太过困难,但修筑一座港口水寨并不难,而且同样花费一两年精力,修筑一座巨水寨在陈沐看来收效更大。“我想再建一座造船厂,以后伶仃洋西用香山船厂造小船c伶仃洋东,用新港造大船。” “伶仃洋东,那是哪里?” 陈沐看上播州匠人用古法与今法相合的土木石三层筑墙,要在新安修一座大港,如今的南洋卫修建深水港,位置呼之欲出:“新安最南有个地方,岸边水很深,即使最大的巨舰也能直接入港,播州慷慨赠与的木料,可以在那变成陈某手下第一艘千料巨舰。” 后世那个地方有个名字叫维多利亚港,不过这个世界可不会再叫那个名字了。 “这两日左右闲着没事,走,叫上俩匠人,我带你去那看看。”陈沐越说越高兴,拍手击掌道:“顺便看看我的新船图纸,去年向葡夷买了艘大黑船让我拆了,匠人正筹谋造新大船!”   第五卷 第二十一章 联姻 南洋卫港,陈沐决定那里叫南洋卫港。 陈沐驾十几艘鲨船一路穿越零仃洋,后世繁荣的香港连岸边渔村都算不上,至多是不毛之地,居住也仅数百户而已。 整个广州海防实际上防务重合,过去没有卫所的事,广州海防属南头寨水师,是广东六寨之一,东至大屋c西至广海,与南洋卫辖区相仿,只不过广海卫在过去主要防务陆上c南头寨则主要防务水师。 不过这件事在陈沐任香山千户时一枝独秀,于海上力挫曾一本后出现改变,新设南洋卫成为海陆皆防,兼得内外设船队c船厂,不防也得防。 陈璘管辖的南头寨水师才五十六艘战船,一千多常备营兵;实际海上炮战还不如一个香山所——尽管屯门海战后陈璘对火炮的应用大加青烟,但营兵系统毕竟不似卫军,更不像干干净净的新设南洋卫,主力战船还是多以焚烧兵器为主。 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火炮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大规模应用,不过直至目前这还只是一个过程,没能发育成型的坚船利炮面对明朝数量庞大老练而英勇的跳帮焚船并不能取得完胜。 所以即使没有陈沐,这个时代的南海依然是这帮纵火狂魔的天下。 没有人在乎南洋卫指挥使在新安修建水寨的想法,传送都司的要求几乎在送达当日就完成批示,广东都指挥使对这个能让他们安然享乐且礼数周到而靠山坚实的指挥使非常亲待,不但毫无阻力地达成目的,并且表示从诸卫抽调五百匠人协助建港。 至于送达总督的书信,陈将军被训了一顿。 张翰说只要南头寨水师愿意,新会船厂他爱搬哪儿就搬哪儿,新港口爱建哪就建哪儿,都已经是掌印指挥使了,别总因为这种小事烦他——张老爷子被广西韦银豹的战事心力交瘁,根本没精力管这点小事。 邓铨的三弟邓钟根本没到南洋卫来上任,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调往广西,紧跟着白元洁被调至南洋卫担任同知,被授权在陈沐前往北京后暂管南洋卫大小诸事。 陈沐的生活状态被近距离观察他的杨应龙看个清楚,在他写给播州的书信中言语从来不会缺少奚落,当然也不会缺少恭维。 “这个指挥使一看就是个劳碌命,虽是将官,却总把自己当成文官,喜好颇少,言语中拿出手的仅有三样:一曰鹅c二曰船c三曰炮。” 当然杨应龙也发现陈将军不为人知的一面,虽然这位青年将军生活颇为‘朴实’,但实际上并不贫穷,恰恰相反,有钱的很,单单濠镜岁入万余两,而私贩南洋更获利颇丰,并在广州将官中营造出一张以其为首的庞大关系网。 整个广州府真正有才能的将官,皆被他笼络,不论供给军需也好c私情往来也罢,风头正劲的将校都与他关系密切。 有一手点石成金的本事,带着清远卫c广州卫c南洋卫c南头寨卫军营军形成由织绸c商贩c护航全面海贩的开源进项,并且与闽地诸多海商过从甚密。 这一点从朝廷在月港下发一百张船引,而船首钉闽广合兴盛的商船达七十艘之巨就能看出。 当然,很多事只是杨应龙自以为,他在南洋卫住下两个月,刚好看见濠镜商贸最旺盛的四月,月港商贾停船靠岸c马六甲夷商也从西洋赶来,因而异常繁荣的一面被小土司亲眼所见。 而恰恰很巧的是小土司对海外一无所知,因而看见的一切都蒙上一层面纱,那么神秘又那么引人好奇。 谁让播州主要关系网都在扬州苏杭与朝廷藩王,而不知海上呢? 在杨应龙眼中,初见满屋子穷酸气概的陈将军,从濠镜挟制番夷后就变得高大了一点,而这个高大的印象在其居座南洋卫而遥制海外时尤其明显。 因为他瞧见陈沐给林凤与林道乾旧部找了份工作。 这事在杨应龙看来很神,但在陈沐看来就是管了个闲事,他再不管这闲事林道乾就又要复叛了,因为林凤总带人欺负她的旧部,自开年以来率船队攻掠鸡笼已经两次,广东的总兵官又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去替林道乾惹林凤。 关键海寇打海寇,对他们来说是喜闻乐见的事。 陈沐当了次和事佬,把林道乾和林凤都叫到濠镜,试着把问题解决。 他是看不惯明人海盗自相残杀的,可林凤的人要吃饭,不愿攻略城池c又跟陈沐有生意往来不好劫掠合兴盛商船,何况觊觎鸡笼已经很久,自然要打。 其实那么多闽地海商挂合兴盛的名号,也和林凤有关,他们发现闽广海盗都不抢合兴盛的船,何况相互之间也早就认识,纷纷跑到濠镜来加入商号。 陈沐给林凤及林道乾旧部出的主意,就是设卡收钱,从吕宋到日本的航线,由他们护航。不用打仗,既不是税也不是抢,只是单纯的雇佣,既统合闽广海盗力量,也能给他们找个生计。 合兴盛商人也刚好需要这股力量,几乎一拍即合。 陈沐就是个中间人。 但这事被杨应龙看在眼里,成了不显山不露水的陈将军威行海外之证明。 从月港过来的海商带回颜伯的书信,书信中颜伯并不认同陈沐提出带颜清遥认爹的想法,基本上老掌柜和小掌柜决断一样,立婚契纳娶为侧室即可。 而另一边的杨氏,经由杨应龙传信,再度正式问询陈沐是否应下这桩联姻。 他没什么可拒绝的了,杨氏造反是二三十年后的事,与联姻带来的助力相比,三十年后即使杨应龙造反对陈沐而言也可以忽略不计。 三十年,要连这点事都摆不平,他不如回清远喂鹅。 应下联姻择选聘礼差人送往播州,不过别管是大婚还是纳妾,婚期却确实都要向后推了。 因为从遥远北京的兵部发来书信,调令已经下达,责南洋卫掌印指挥使陈沐择选精悍旗军千人充作班军,押炮至蓟镇。   第五卷 第二十二章 海瑞 太阳照常升起。 南洋卫指挥使准备启程,兵强马壮的香山所被抽调半数旗军,其余四所各出一百户,最后还添上陈将军的家丁,收拾妥当,广州府征调骡马初至,则千军启程。 挑兵挑将与交代走后事宜花费很长时间,关键是带强兵去还是带新兵去,后来考虑干脆各挑一半,五百老卒五百新丁,分别由邓子龙c呼良朋率领,启程北上。 邓子龙不必说,他是陈将军麾下门面,呼良朋是陈沐从广州营兵里借调来的,这只呼大熊过去给戚继光当过辎重队头子,押炮是老本行c戚继光是老上司,到了蓟镇好说话。 骡马嘶鸣c轮轴吱呀,踏上四年来第一次远行。 陈沐前脚刚出广州府,后边从广西来的探马就跟上来,儿子被殷正茂遣送回来,说是战场立功该赏的殷正茂都会报,但让他今后好生管教小八。 信上说的不清不楚,让陈沐摸不到头脑。 等小八耷拉着脑袋带家兵跟上队列时已经出广东进福建地界,那模样一看就是又惹祸了。 “怎么回事,被人家巡抚赶回来,仗都不让打了。” 小八不吭声,旁边家兵气呼呼地向陈沐解释道:“将军,不怪八爷,那些土知州军头太欺负人了!” “桂林他们没守住,被八爷指挥咱二十多门炮夺回来,轰塌了城门楼,还打死守城叛军贼首,立下首功。看着眼气吧,庆功宴上有人奚落八爷,又饮多了酒,就闹出笑话。” 小八满脸羞恼的涨红,陈沐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问道:“他们说什么?” 家丁凑近陈沐小声道:“他们说八爷没爹,才要认个指挥使当爹。” “谁说的。”陈沐眯起眼睛,“后来怎么了?” “后来”家丁前面义愤填膺,后面却不敢说,顿了顿才道:“八爷在庆功宴上拔了刀,追着古田所千户让他把首级交出来。” 把首级交出来? 陈沐觉得殷正茂已经很够意思了,酒宴上闹出这么大乱子还没把人扣下,炮是白送了,人能回来也不错。 “古田所千户?行了,这事小八没做错,下次就是喝多了酒也要有点策略,不要像个莽夫。”陈沐提点小八两句,挥手让别人都撤下去,这才让八郎在帐中坐下,问道:“气消了没有?” 总说是小八小八,其实已经是个身量七尺作战英勇的大人了,摇摇头道:“父亲,其实我没生气。” “没生气?” 陈沐听着都生气,要是他亲自在场恐怕会把那个千户绑柱子上抽一顿,当然要是他在别人也说不出那样的话,但八郎现在说没生气,陈沐有些难以置信。 “我说的都是真的。”八郎抬起头,狭长的眼睛很亮,“没生气,就是想要他的首级。” 呼! 陈沐起身撩开帐帘,夜风吹来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扑面。 他这个儿子好酷啊! 回过头,陈沐笑道:“看看,你比张千户强多了。他想杀谁,就只能跑到没人的地儿砍树,你能直接拔刀让他交出首级。” “张傻子” 显然,陈八智并不认为养父是在夸自己。 可怜的张千户,连儿子都看不起。八郎这句话让陈沐认识到,八郎已经从一个死小孩变成一个死少年,接下来可能会变成一个死青年。 总之这股混蛋的气质恐怕消不掉了。 “觉得别人傻也好c想取谁的首级也罢,别像个莽夫一样脱口而出。”陈沐捏捏八郎的脸,笑道:“放在心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总想着杀人。” “你看张千户砍树,多傻啊。”陈沐笑笑,“别闷坐着了,明早还要赶路,你跟宗炼一起,对了,你有没有看上哪家姑娘,爹给你提亲。” 八郎仔细思索,缓缓摇头,“我能把炮兵操典改改么,炮口仰太高不实用,离远也打不准,五斤炮打八百步就够了。广西打桂林就是,出八百连城门楼都打不准。” 不是说姑娘么? 陈沐点头应下,道:“行,你改吧,改完我看,一路上有的是时间改。” 八郎走了,留陈沐一个人在帐中坐了很久,想来满是感慨。他是眼看着八郎从小长到大,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长成如今少年,能舞刀能骑马能放铳还会操炮,带着炮队去广西凑个人情都能战场立功。 可惜就是性格不太好,战功得手,弄出些乱子让人情没了。 “将军,路上有许多书生,要接纳他们同行么?” 进京途中热闹非凡,等待秋闱的学子都在这段时日进京赶考,陈沐欣然答应,笑道:“去年不是好年景,松江大饥,道途恐怕不会太平,邀学子同行吧,路上能有些照顾。” 这些人不是赶考者,他们是贡生,去京师求学准备来年会试春闱的,在这些人中有个老举人,年龄已上六十,数次不第,是呼良朋的老乡,名叫叶朝荣,因为年纪太大,陈沐专门给他准备了一架马车供其乘坐。 炮车,谈不上多熟识,还多了颠簸,唯独能减些赶路之苦。 呼良朋倒是挺乐呵,邓子龙统率军队,他乐得清闲,策马扬鞭在官道上查验炮车,闲暇时就在后面跟在老举人车旁闲聊,把老举人侍奉的就差结拜了。 虽然人长得憨,像呼大熊,但为人忠厚老实,很得老举人欢心,一再和呼良朋解释实在是女儿已经出阁,不然非要许给他才好。 陈沐并不知道,明年春闱老举人再次不中,空欢喜一场。而在另一个世界,老举人的二儿子后来帮其父圆了两个梦,在十二年后考上进士,并把老举人三儿子的女儿许给呼大熊的儿子。 在那个故事里,时来运转的呼大熊是挂征蛮将军印的福建大都督,考进士考得眉眼耷拉都考不上的老举人后来被人称作独相之父,他教出的儿子叫叶向高,七年独揽阁务。 一路上陈沐听说了应天府诸地大饥,海瑞施以工代赈修桥浚河,可道途仍旧饿殍遍地。 当陈沐出福建即让邓子龙监军前行,独率家丁前往松江华亭拜会徐阶时他看到另一番景象——百姓因海瑞解职呼号哭泣于道路,士大夫设宴摆酒弹冠相庆。 海瑞的时代结束了。   第五卷 第二十三章 顺天 徐阶压根没见陈沐,其长子徐璠尚在北方被发配充军,接待陈沐的是老阁老的次子,一切彬彬有礼又透着疏离,只有在陈沐有心引导下看看那些西洋奇物才露出些许欢心。 甚至陈沐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张翰的片子,他一个广东卫所指挥使可能都无法见到徐家人,就在前厅坐一坐也就完了。 何况来的也不是好时候,徐家被海瑞弄了一顿,哪怕动私情调走海瑞,徐阶的声望也一落千丈,谁让他动的是海瑞呢? 陈沐听说了不少海瑞的事,几乎满朝文武对他看法都一样:这个人只要不和自己共事,所有人都会称赞他,因为海瑞就是时下官场唯一的道德楷模;而一旦与自己共事,那太可怕了,必须要想尽办法把他调走。 海瑞不走,别人走。 别管见着见不着,拜访过徐阶了却陈沐心头一桩大事,再追上部队已临近黄河,过汝宁府再向北走就舒服多了,前往京师的路上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人多马多的军队要不是有那些千斤重炮拖后腿,一个时辰能往前窜五十里。 只是他们实际行进速度要比这慢得多,因为邓子龙一路都没闲。 沿途放出熟悉绘图的旗军勾画山川地形,几个月将他们沿途百里之地画个通透,图纸都装了两大箱,只等着到京师安顿下来再汇总,而且邓子龙还向陈沐建议,交接火炮后回广东时他们走另一条路,湖广大山那条路。 沿京师官道直走,更难见到南面深山密林那样的景色,处处田野一览无遗,风物皆不同南地。 但这世间也有些东西是南北相近的,比方说一样贫弱的卫所军。 “前处扎营可是南洋卫陈将军?” 进顺天府,临京城百里,陈沐军不能再向前进,原地驻营派人前去蓟镇报备,请右都督戚继光派人接引火炮。 炮送到这,其实陈沐的使命已经完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向兵部尚书谭纶报备后他的旗军就可以调回广东了。 扎营多日,顺天府粮草供给日渐份薄,就在陈沐等得有些不耐烦时,派出去的信使回来了,而且来的不单单是信使。 “将军,兵部吴侍郎亲自来了!” 陈沐千想万想也没想到送炮这种小事居然会让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侍郎来查看,连忙从帐中走出呼喝军士擂鼓列阵,营地才列出五百军阵,营门外的老侍郎已经进营了。 刚走半截的陈沐快走数步,行礼道:“卑职陈沐,参见都堂!” 若是旁人,陈沐会在后面加上大人的尊称,不过老爷子吴桂芳不喜那一套,干脆简洁点。 吴桂芳并不说话,站在面前让陈沐保持行礼的姿势微微弯腰拜了很久,目光从下到上把他看个通透,刚想说话却又猛地转头一旁咳嗽几声,这才缓缓说道:“嗯,头次进京居然没叫错,好。不过却称错了,你我同为三品,不要自称卑职末将,武将应有武将之气概!” 说罢,又重咳了几声,陈沐知道,这位老爷子是病了。 吴桂芳是文进士出身,可实际上与谭纶一样,从任扬州知府开始所历官职处处以武勋诰命,故而陈沐能看出其对武将多有回护之意。 至于都堂这个称呼,则是对各部坐堂办公之人敬称,主要称各部尚书与侍郎,侍郎虽比尚书官低二级,却是直向皇帝负责的官吏,在这个级别位卑权重。 “后生晚辈多谢都堂抬举武人。”陈沐直起腰来再度对吴桂芳行礼,这才笑道:“都是张军门教授,启程前多有提点——都堂的身体,抱恙?” “去年受了风寒,本想因病回乡的,不碍事。” 吴桂芳摇摇头,这才对陈沐介绍道:“这是大毛山提调吴惟忠,是戚南塘旧部,你应当听过他的功勋。” 陈沐当然听说过吴惟忠,入目是年仅四旬的将官,只是身上甲具有些埋汰,正色抱拳行礼道:“在下陈沐,见过吴将军!” 陈沐这一拜,让吴惟忠疑惑地够呛,连忙闪开抱拳道:“卑职仅为提调,如不嫌弃称汝诚即可,当不得将军如此大礼!” 提调是个屁官儿啊! 就是长城上守备堡垒为辖区,地位甚至在把总之下,看得出来吴惟忠在北方备受排挤,又不是在南方,恐怕戚继光就算想保举也保举不来。 “将军当得起,在下一路行来,福建浙江的百姓都感激您浴血奋战才让他们的家乡得以保全。” 别说这当着吴桂芳的面,即使吴桂芳不在,陈沐也不会对吴惟忠的官职大放厥词,那不是他能说闲话的地方,他只是抱拳说道:“官位虽因朝廷需要而有高低,但保家卫国的功勋是一样的。” 吴惟忠没再说话,只是重重地向陈沐回礼。 “保家卫国,说的好。” 吴桂芳点头,再看向陈沐,颇有赏识后辈之意,道:“你在香山做的不错,当年即治濠镜番夷,还令朝廷抽盘多了些许,另立引商坐商的决断也很不错,了却广人心腹之患,能除去曾一本大寇更为难能可贵——这是你击倭寇的旗军?” 陈沐回过头,脏话梗在喉咙,颇有面上无光之感。 他们在营门说了半天话,早在吴桂芳来之前香山的五部百户就把旗军列阵集结,家丁随后也列好战阵,最后四部千户所抽调新卒才列好阵势。 尽管能看出四部百户是很认真地在约束旗军了,可百人阵形仍旧与先头五百旗军有巨大差距。 没有刀兵出鞘的气概。 吴桂芳看了几眼,点头道:“旗军列阵严整,甲械齐备,你是有教练之才的,你带来的火炮名目兵部批阅过,多为五百斤佛朗机很多,千斤炮仅有二十门。” “若是工期太紧,为何老夫没听说你广发徭役征募军匠?” “回都堂,千斤炮有二十五门,其中五门为晚辈在南洋卫新造火炮,另有十五门打放五斤弹的火炮亦可屯城。” 陈沐刚说罢,吴桂芳摆手道:“老夫知道了,这六百旗军留下,另外四百旗军放回南洋卫,快马传信南洋卫再九月之前再输千斤重炮进京——你不用去。” “把七十门火炮转交吴提调,让你的副将率兵马炮队进驻京营,你身边随从不要超过六人,去金山岭见戚帅。”   第五卷 第二十四章 望京 陈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让他去金山岭试放新炮,他能理解。 随员不能超过六人,毕竟京师不比广东,统率兵马乱跑是胡闹,他也能理解。 可是让他连班军都算不上,旗军进驻京营是怎么回事? 这个待遇好像有点隆重了。 而关键在于,火炮没有全数领走,还给他留了三十门,这就奇怪了。 “将军无需多虑,驻营地是随便选的。”吴桂芳回京后,陈沐同吴惟忠踏上前往长城金山岭的路,这段路吴惟忠自在许多,对陈沐满是骄傲道:“自谭军门总领蓟辽,分设三营,蓟镇c昌平等地再无秋警,就不需在秋季再调陕西c河间c正定班军,城外大场空营寨很多,所以才让将军部下进驻京营。” 吴惟忠笑道:“将军来得晚,要是去年来,陛下还亲自阅军,十万京军旌旗遮天,那样的场面平时可见不到。” 陈沐在马上眉眼睁睁,“陛下阅军?” “将军不知道?过去京营没三年由司礼监太监阅视,去年陛下决定亲阅,往后就要推为定制。” 隆庆皇帝,这个让人没什么印象的皇帝居然喜欢阅兵,让陈沐出乎意料,接着就听吴惟忠道:“三大营的将官跋扈的很,陈将军你的兵看上去比京营要好许多,恐怕少不了他们责难。” “将军赠我铠甲,老吴穷得很,没什么能回赠将军的。”陈沐的胸甲已经脱手一套了,正在吴惟忠红罩甲内衬,他笑笑道:“且还将军一句良言:待部下报来屯营位置,务必告知副将日夜巡营,看好火炮。” 吴惟忠的眼睛瞪得很大,连额上抬头纹都显露出来,看着陈沐重重说道:“切不可让炮在营中炸响。” “多谢吴兄,炮怎么会响,他们都是老——”陈沐有些敷衍地笑,突然笑容凝在脸上,“吴兄是说,会有别人跑到陈某营地害我?” “将军安心,未必真有,只是多防备无坏。” 这次陈沐慎重了,认认真真在马上给吴惟忠拱手行礼,道:“多谢吴兄警示。” 京营足有十万,谁知道会不会碰上一心使坏的杂种,这种事一旦发生连追悔余地都没有,让陈沐疑惑的是,京营军士已经无聊幼稚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知都堂所言,今年本欲因疾去官,却为何还在朝中?” “打仗。”吴惟忠看向陈沐的眼神里带着笑意,他很乐意解答这个问题:“二月土默特部俺答一反常态,在春季进犯大同c宣府c山西,越长城而过,被谭军门修筑军都山二道长城挡住,这才刚退军一个月。” 陈沐有些吃惊地望向道旁劳作后歇息的农人,一望无际的麦田无丝毫受袭之意,听到后面才明白,原来是被挡住了。 “北军不乏善守者,然少有折冲善战之将,这时将军率兵押炮北来,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吴惟忠说着讪笑道:“这是兵部的意思,谭军门则是另一个意思。” “秣马厉兵,决定胜负于呼吸之间的方法适宜于南方;坚壁清野,钳制侵略之敌的方法适宜于北方。” 谭纶的话是有大见地的。 北京正北方向,百里开外的密云一带,就是戚继光新修之金山岭c古北口,而长城,在这个时代就是明朝的北方国界。 与国力强盛之时,都城守国门自是精进之举,而一旦国力衰微,再遇上冲动的指挥官,依照谭纶口中南兵战法,决战于瞬息之间,就一次都输不起。 “具体军势,吴某人微言轻,也不甚知晓,带日后自有高官向将军明示。总之,正直用兵之际,将军一时半会恐怕不得回还广东了。” 陈沐沉默很久才叹了口气道:“陈某是来考武科的。” 其实他心里是松了口气的。 幸亏没在来时藏拙,想着如果有机会让朝廷诸公看到自己操练兵马的成果,也有些许虚荣心作祟的缘故,这才抽调半数香山精锐北上,实在是带千人老弱病残太掉价。 却没想到无心插柳,反帮了自己一把。 没有那五百香山旗军,吴桂芳恐怕也不会把他留下。 “诶没事。” 陈沐心里有些猜测,他猜想吴桂芳过来可能就是有心要看看他带来的兵,不过这种事是没必要同别人说起的。 他试着教八郎学会闭嘴,对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此呢? 在京郊歇息一宿,沿途赶路至第三日,七十门火炮押送至金山岭,陈沐也如愿以偿地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建塔狂魔。 金山岭段长城不过二十里还要算上弯绕,设五道关口三座烽燧,敌台多达六十七座,五十至百步必有敌台,这段调集明朝能工巧匠所修长城敌台汇集了这个时代明朝几乎所有的建筑特色。 时值盛夏,万木葱笼,云雾飘渺。 依山而建巨石为基的长城上敌台结构各样,有砖石c砖木,又单层有双层;楼墩有方c扁c圆c偏,楼顶有船篷c穹窿c四角和八角钻天;城关要塞星罗棋布,障墙c垛墙c战台c炮台c瞭望台c雷石孔c射孔c挡马墙c支墙c围战墙层层设防。 不但是固若金汤的北疆防御体系,还是令人震撼的艺术。 “戚帅在望京楼,陈将军,我们过去吧。” 陈沐以为自己一至长城边塞就能见到戚继光,向他示范筹谋已久的发炮技巧,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令这位英雄 大开眼界,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没有依照他的预料。 他要先爬山。 当陈沐问起望京楼在哪时,扶着城垛的吴惟忠只是抬手一指远处,陈沐就明白为什么那叫望京楼了。 金山岭长城东端,有高入云端的高山拔地而起,如果将金山岭长城比作大龙的身体,那里无疑就是龙吟九天冲上云霄的龙首,人们说在那个地方能够望见京城的轮廓。 沿城道御守京兵人皆目不斜视,严守岗位,像一群木头人,尽管他们的兵甲在陈沐看来实属落后,其士气与纪律却令人侧目,这让本已疲惫的他心中升起攀上望京楼的动力。 站在哪个地方,把金山岭长城尽收眼底,会很有成就感!   第五卷 第二十五章 戚帅 望京楼的山风在夜里吹,三百余丈的高山足矣将周边一切尽收眼底,四周一片黑暗,唯有南面万家灯火映照出远处朦胧的红,虽望不透彻,却别有美感。 陈沐直至黑夜才攀上望京楼,他以为戚继光这个立下无数功勋的将官会在夜里独坐望京楼,俯瞰他修起的长城,瞭望京师,饮一碗酒,抒发高寒的寂寞。 他想多了。 望京楼上热闹的很,有几名戚军在望台彻夜持望远镜观察北方,还有人直盯着长城上数不清的敌台,在书本上记下依然点起篝火的违例边防。 在人群簇拥里,都督同知总理军务的戚继光顶盔掼甲地走过来,面带笑意看了看陈沐,拱手道:“你就是陈将军吧,我是戚继光,如龙的事,戚某代他向你道歉,还望将军你不要介怀。” “戚帅言重了,造炮送炮至北疆护卫边境,本就是在下应做之事。”陈沐看着戚继光有些出神,在其疑惑中片刻回过神来,拱手行礼,道:“哪怕只为能来见见戚帅,于下将而言,也是值得的。” 对陈沐来说,这一眼,雕像c故事和人对上了。 “其实晚辈一直把王参将视作兄长,在新江他救过下将的命,广城多次守备都有他的功勋,我很敬重他。” 提到王如龙,虽然戚继光没有说话,但他神色间仍旧带着忧虑,但只是片刻,他笑道:“俞帅还好吧?” “好,广西韦银豹叛乱,俞将军前去平叛,想来是又一场大获全胜。” 戚继光点头,谈话似乎出人意料地顺利,索性把望远镜递给陈沐,指着北边说道:“这个是你做的,兵部仿制后配给北疆将校,非常有用,常能料敌于先——那边是瓦剌,你看到星火点点,就是蒙古人在边境的屋舍。” “屋舍?” 陈沐印象里蒙古人不应该都睡毡帐,一个部落一个部落的么? “对,屋舍,这边还好一点,越往西走,越境逃到蒙古的汉民越多,他们在那耕种,农c牧c匠,土默川都修起城砦。”戚继光微微摇头,道:“山西闹白莲的赵全投奔过去后,帮土默特治理部落,危害极大。” “我听说过你,许多次,从王如龙c俞帅c谭帅那里,对你都多有夸赞,说你是兵家技巧者,不过每个人说的都有些不同。” 看陈沐放下望远镜,戚继光笑道:“如龙说你和戚某年轻时很像;俞帅来信言你行军打仗以力破巧,行船火具一概不用,大舰多布狼机,只轰过去便杀尽倭寇;谭帅则说你造器颇精,火器一概弃之不用,只使鸟铳c火炮。” 说的陈沐都不好意思了。 “今日戚某军务在身,不可久陪,明日设宴请你大饮一场,再调校火炮。”戚继光说着与陈沐一同坐下,道:“如火炮合用,今后还需将军传信南洋卫,多运炮火,以备蓟辽之用。” 戚继光很有意思。 陈沐听明白了,这是先拉关系再办正事,而陈沐则喜欢在正事中拉关系,因为事情他能做好,而且做得很好,抱拳道:“戚帅军务繁忙,下将岂能轻重不分,俊雄!” 陈沐开口,一旁侍立的隆俊雄带家兵奉上两只大小木匣,摆在戚继光面前,陈沐起身抱拳道:“戚帅不必多虑,内里非金非银,不过两只手铳一副衬甲,亦为南洋卫所造。” “哦?” 戚继光这些年见识过的东西多了,见过送金银的俗人,也见过送美婢c送刀剑的妙人,还不曾见到像陈沐这样哐哐两个木匣一放,说里头两杆铳的。 木匣精巧,戚继光打开后木刻内放着两支做工精巧的手铳,铳长止一尺,雕画精巧,配十只大小相同的竹筒,竹筒戚继光很熟悉,手铳就不熟悉了,没有火绳,蛇杆上夹着燧石。 “此铳,似与广东献京师轮铳异曲同工?” 戚继光是识货的。 “是。”陈沐拱手后说道:“轮铳造价高,其内机括繁杂,比之鸟铳高有二倍,燧铳则不然,其造价同鸟铳相仿,唯独其内簧片难造,稍不合用则扳机或轻或重,均不合用。” “这两支手铳簧片采西南缅铁,大小相合力度相均,并不贵重,与戚帅防身。” 陈沐说着,戚继光注意到,陈沐腰间也插有两支手铳,武将没有对武具不喜欢的,尤其是深知火器性能的戚继光,他端详手铳片刻,拿起药筒向内装药,动作甚至比陈沐还要熟练几分,陈沐忙道:“戚帅不急,还有这个!” 打开另一稍大木匣,里面则躺着没有雕花纹路的前后胸甲,道:“还请戚帅先看此甲,只护胸背,整副十一二斤,戚帅这有没有北虏弓?” 戚继光看着整块胸甲,手抚过中间带有弧度的棱面,挥手命人去取一张弓,道:“虏弓下面有,上面有我们的弓,弓力差不多。” “这是件内衬甲,不护胳膊,比内衬锁甲轻些,北军都有铁臂,保护胸腹后背,甚至可只要前面不要后面,那才只有八斤。” 陈沐说着接过弓箭,试了试弓,弓力有些大,让隆俊雄把胸甲拿到二十步外,张弓一箭射出,清脆响声在望京楼响起,羽箭被弹开。 陈沐松了口气,他对胸甲的防护还是很有信心的,就是因为弓力与他平日练习不同,担心射不准丢人。 还好天不负苦心人,成日练习弓马,还是有回报的。 等隆俊雄再把胸甲端来,上面仅留下三分凹痕。 戚继光看得清楚,这个凹痕不影响穿戴,甚至因为胸甲鼓起的形状,都无法将冲击抵在穿戴者身上,仅需一件厚棉衣穿在里面就能让攻击消弭无形。 隆俊雄在陈沐的吩咐下再次把胸甲放到三十步,陈沐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对戚继光做出请的模样,道:“戚帅,手铳在三十步杀伤不高,可取鸟铳试试。” 戚继光见猎心喜,却摆手不语,缓缓将手铳内火药倒回药筒,对陈沐抱拳谢道:“夜已深,放铳恐惊吓军卒耽误歇息,明日试炮时再试铳,戚某谢过将军相赠,今日且先在望京楼上歇息吧,日后谭帅对将军另有安排。” 望京楼的夜,陈沐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他又学到很多。   第五卷 抱歉,今天晚上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xxbi c0新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卷 第二十六章 节制 南洋造火炮有不合用的可能么? 没有。 陈沐能感受到,作为后辈,他对戚继光的吸引非常之大,毕竟不是谁都像他一样技术开挂,戚帅的发明都是在现有条件下循序渐进,合理安排各式军械以取得最优效果。 他是推翻原有路数另辟蹊径,新炮新铳新甲,对戚继光来说可不是就很有意思。 在次日的参观营寨中,陈沐又从戚继光这学了一招,戚继光居然给营寨穿衣服。 陈沐的旗军背包上面扎着帐布,戚继光是让行军辎重队带着帐布,而且是比陈沐的帐布还大的那种,大布绘画上色,颜色当然不是迷彩,是砖墙。 扎好的大营外盖上帐布,戚继光说这不是为了隐匿踪迹,是恐吓敌军,让敌军远远瞭望到我军已筑出城砦,吓其准备攻城器械,以给己方营中军士反应时间。 虽然不一定做的多精细,可相隔二三里,谁又能分辨得清这究竟是真城还是假城呢? 陈沐觉得都已经这样了,再点一下迷彩科技树也无妨啊! 只不过陈沐没想到的是,戚继光在使用过他造的火炮后,更加欣赏佛朗机了,南洋魔改版佛朗机。 “力大且射远,是好炮,却不合用北疆。戚某听说陈将军造此炮是为船战?此千斤重炮装于舰上,威力无可比拟,可将敌船轰漏,但北虏无船可用,戚某要千斤狼机不过是要其声巨可镇敌士气,使其畏惧,凡中炮者不论大小立毙。” “况炮之制无论多精,射至六百步八百步外,皆存偏差,倘一炮不中,擦炮装药,虏骑已奔上近前。”这话是戚继光用新炮发出两炮后提着水桶擦拭炮管时说的,“倘野战之时,集结十余门火炮屯高地,一齐轰击还好——只是这长城要塞。” 戚继光摇摇头,向金山岭长城一侧缓抚手而过,苦笑道:“想用火炮摆满无异痴人说梦,一座敌台置狼机炮三门,瞬息间连发十八弹,戚某就心满意足了!” 陈沐眨眨眼,戚继光的意思是,火力溢出了。 “这样的话要四门,三门佛朗机,一门是不是五斤炮无所谓,虎蹲也行。戚帅,因为您还有这个。”尽管新造南洋炮被戚继光视为不合城战之用,但陈沐并不气馁,从炮车上摸索片刻取出个大圆筒,接着自言自语道:“错了,这是十斤的,等等啊,有了!” 一只比先前小两圈的圆筒,最上面被粗布挡住的小木筒,被陈沐拿在手上掂量两下,对戚继光笑道:“戚帅,这个是五斤炮用的,内装铁丸三十颗,再辅以这颗大铁弹。” 陈沐左手散弹筒,右手大铁弹,先示出右手再示出左手道:“既可远攻,亦能近防。” 戚继光脸上扬起笑意,他知道为什么三个曾经对他提起陈沐的人都认为他应该见一见这个来自广东的年轻将官,因为正合适。 戚继光是事无巨细,明代发展到这个时候,没有太多能称得上是科学的,一曰政c二曰医c三曰军。 政治自不必说,千百年来都在研究政治,这个早就在中国成为学科,并加以具体研究;医学则在元朝后突飞猛进,自元朝分十三科,明代又合为十一科具体研究,直至李时珍进一步确定药方用途达成规范;最后的军事,则在戚继光的著作里。 后世有句话叫:外行谈战略,内行讲后勤。 戚继光把他的兵细化到如何吃饭c如何唱歌c如何买菜,就连夏天怎么带战马乘凉c冬天怎么带战马取暖的严格制定章程,他根本不必谈如何打仗。 在戚继光看来,陈沐对军事显然太粗了,这种粗并不坏,就像南方名将刘显也很粗,决胜朝夕之间精悍驰骋,只要刘显策马扬刀在阵前兜转一圈,部下就能为他出死力,这是每个人的特点。 而陈沐则体现在他所的关注点上,他关注炮有多粗c甲有多厚,在戚继光看来,这就是朝廷最优秀的游击将军了。 但朝廷不可能授予他游击将军的官职,除非他犯错,否则不会官位越授越低的。 戚继光看着手捧两种炮弹的陈沐笑了,抬手拍拍炮管问道:“陈将军,你的炮从南洋卫运送过来,路耗多少?” “四千里路,一百门火炮,需五百军兵运送c五百军兵防备,一百五十匹驮运骡马,三月耗粮四千余石,折三千两银。”陈沐看出戚继光还想让南洋卫继续运炮,遂道:“耗粮由各地县府道途供给,不算什么,损耗最大的是骡马。” 陈沐说着取出随身笔记,翻阅着报道:“行军十日,卒不疲惫,道途欢笑,日行七八十里;行军二十日,军卒疲惫,骡马亦乏,日行四五十里;等到三十日人就走不动啦,骡子也要靠强拽着才走,到这个时候再行军,一日能走三十里就已是非常努力。” “再往后,就必须要歇息四五日,才能继续前行。”陈沐合上笔记,道:“如果能在路中置备四百五十匹骡马千五百军兵,分三截护送火炮,那么几乎是没有路耗,且押送速度还能再快些许。” 途经各县算下来,每地仅需供给三四十石粮,如果把中间的兵换一换,能让他们歇脚,原本三月甚至六月才能运送一次的火炮就能增加到两个月运送一次,那么一年陈沐张开五指道:“一年可向北疆输炮四百门。” 戚继光根本没指望陈沐能说这么多,一下上上下下都被陈沐抢着说了反倒没什么能由他补充的,着实愣了半晌,干脆跳过这个话题:“我听说你的旗军练得很好,戚某最早也是卫官,没练好卫军,你比我强,北疆正值用人之际,俺答不知何时再次犯边。” “京师是个大染缸,什么进来都会坏掉,戚某与谭军门立车营,需南洋卫新炮,火炮要造要运c虏贼要击要御,这个时候你不能走。” “你与麾下五百旗军,轮做班军一年,镇守昌平如何,南洋卫掌印指挥使c昭勇将军c陈总兵。” 嗯? 陈沐有点懵。 “陈总兵?” “对,陈副总兵。”戚继光很认真地拍手,望向远处云淡天高,“总兵以下,皆受戚某节制。昌平不是个容易镇守的地方,陈将军,你能肩负如此重任吗?”   第五卷 第二十七章 谭帅 陈沐不是没想过自己会做总兵官,他的资历已经足够做总兵官了。 张翰也说过,如果广东再临战事,他会充任总兵官,可他没想过自己会千里迢迢跑到北方来做总兵官。 而且还没有去掉南洋卫的官职,陈沐觉得这太玄幻了。 他还有什么好奢求呢?当然他还做了一件事,把儿子和徒弟都交给戚继光,请充在戚帅部下管教。 在蓟镇总督衙门住了两日,带着昌平防区沿线地图与所需资料,离开止止堂时陈沐还是想不通戚继光这个杀人盈野的大帅为何给自己衙门起这种叠音卖萌的名字。 出止止堂,再入总督衙门照面谭纶,就和同戚继光会面时的气氛大有不同了。 陈沐对谭纶的印象可谓多种多样,不论哪一样都离不开两个字,倭寇。 俗话说嘉靖朝两大难,难在南倭北虏,倭寇在明朝已经闹了很久了,在东南与倭寇的厮杀中使明朝涌现出大批能打硬仗的将领,以俞大猷c戚继光c刘显三人为首,而这三人,是谭纶的部下。 同戚继光会面,因二人具备共同的特质,而彻底变成军器交流会展,基本上就是戚帅把自己从虎蹲c地雷等火器到狼筅c镗把等冷兵器一一亮出,指出各等要点,分析军械强弱;陈将军把火炮c燧铳c胸甲c手雷,也摆设一排,两个实操派在炮火连天中进行深入浅出的交流。 最终达成共识,相互认可。 谭纶也是实操派,但和戚继光不一样。 “将军能见到谭某,说明已得戚氏认可,不知戚帅为将军作保何等官职?” 谭纶和陈沐想象中,完全不同,他的总督衙门也与张翰的衙门截然不同,院子里外全是军兵营房,处处擦拭整修明亮的兵器架,漫天浙江口音,都是谭纶的家兵。 这是个进士出身的文官,初任南京礼部,可他一辈子都在打仗,像武人多过文人,装束与陈璘有几分相似,也是铠甲外罩袒肩宽袍,身形并不高大却很健硕,不苟言笑地看着陈沐。 “回军门,戚帅言卑职为副总兵,镇守昌平。” 说实话陈沐没弄明白谭纶这话什么意思,合着他跟戚继光对自己的事早有交待? “镇守昌平,就是居庸关了,那是京畿门户,历次大战皆在此处。”谭纶颔首,这才摆手让陈沐坐下,继续问道:“对你南洋卫的官职呢?” “因火炮合用,卑职继续兼领。” “不要自称卑职,我大明军事疲弱,盖因文恬武嬉,止一七品小吏尚能驱策五品武官,此事非朝夕之间能改,但为将者岂能毫无自尊,你是最年轻的副总兵,何故在你身上看不到丝毫傲气啊?” 谭纶眼睛盯着陈沐,就在陈沐以为这是个考验时,蓟辽总督却将眼神挪开,问道:“止二百新兵,对阵二百倭寇,五日兵临城下,应以何为战?” 这才是考验。 陈沐摇摇头,这是道送命题:“能不战则不战,收田毁稻坚壁清野闭门不出。” “闭门不出?” 谭纶看着陈沐没有答话,继续问道:“倘二百老卒,军械齐备,二百倭寇兵临城下,又如何能不败?” 这不是出难题呢? “回军门,卑职不知。”陈沐一扬脸,你不是问为何没傲气么,“若二百老卒为卑职亲自操练,且铳炮齐备,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败北,这样的仗——没输过。” “我知道你没输过。”谭纶笑了,手拍拍桌案上的书册,道:“嘉靖四十五年,倭寇兵临清远,将军时任清城小旗,随百户出战,手毙真倭数名,敌部下杀敌十余;后新江之战对阵乱军,以战功升香山千户,尔来数次击退海寇。” “寻常人似你这等出身,能做到游击将军已是战功之极,能任掌印指挥使想来是有造化的。”谭纶说着却又皱起眉头,对陈沐道:“你给谭某送过望远镜c听说又送了戚帅两杆铳,你只会送这些么?” 人的名树的影,在陈沐看来他是第一次见到谭纶,而实际上在北疆,广东陈沐的名字早就被许多人惦记上了。 “征讨曾一本的战报,谭某时任兵部主事,都看了,打得好。海上追击数日并立下大功,望远镜想必居功甚伟吧?” 谭纶讲话对陈沐来说很有跳跃性,让他有些摸不准这位总督想说的中心究竟是什么,但既然被问到,他只得抱拳道:“实不相瞒,卑职初制望远镜,为的就是海上船战炮战,能抢占先机。” “在下以为,之所以倭乱东南,是因我大明海防薄弱,倘我船坚炮利,倭尚不至岸便已船毁人亡,又何来倭乱呢?” 谭纶坐正了身子,疑问道:“船坚炮利?” 这个词很异端呀! 再坚的船敌不过火烧,再利的炮逃不过跳帮——这才是东亚海战的主旋律! “是,船坚炮利。我大明健儿久习船战,皆为跳帮火攻,然每战必多死伤,老练水手皆为精锐,死一人尚且心疼,何况每每大战则数百阵亡,何苦来哉?” 陈沐抱拳道:“朝廷如军门般善战者无几,勇气与纪律已可使军士所向无敌,然若有更好的器械来使勇气与纪律俱佳的精兵减少阵亡,而增强战力,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陈沐的话在他看来是说南洋卫的优势,而在谭纶听来却是剑指工部的意思,因为他听到过太多对军器的抱怨了,这种事谁都知道,可谁又能做得好呢? 倘若他真能做好,蓟镇三营又何必从浙闽购鸟铳c广东购火炮呢? 还不是北京牵连太多,做出来的东西不合用也退不回去! “将军既有才学,昌平现有在籍军兵二万余,要练出可战之兵,需要多久?” 这是句硬话,如果不是来北京的路上陈沐对谭纶的经历备足功课,一句话就能把自己将来套进去。谭纶任台州知府时也问过戚继光一样的话,戚继光的回答是三年。 而那三年里,台州所有战役,皆为知府谭纶亲自上阵应付,三年后戚家军成,所攻无可挡者。 陈沐根本不接这茬,道:“在下不敢擅做承诺,七日,待巡视昌平军兵后方能给军门答复。” 有点一波三折了,吴桂芳查看他的炮c戚继光让他班军镇守昌平一年c到谭纶这怎么成让他在昌平练兵了?   第五卷 第二十八章 革弊 昌平防区不大不小,军务很重,但守备任务不重,戚继光所言之重,重在练兵。 从居庸关到京城北郊,方圆百里之地,既有雄关亦有险道,最要命的是皇陵所在。 在军事地位上,这是个二道防线,北面连古北口c金山岭,西面防宣府大同防线被攻破后可守备都城。换而言之,虽然这是二道防线,但他的背后就是北京城。 可以说,正常情况下,昌平不会发生战斗,一旦发生战斗,这就是死节之地。 “居庸关之险要坚固,是世间少有,将军功起南处且年轻有为,首次驻守北面雄关,还往事事谨慎,遇事不可贪功。” 讲话的是隶属蓟辽总兵戚继光的蓟州兵备道副使吴兑,也是久历兵事的文官,早年做过兵部主事,如今是以从四品湖广参议充蓟州兵备副使,毫无疑问是蓟州军事高官。 谭纶为让陈沐顺利接手昌平事宜,特意选了吴兑来带他巡视防区。 “历年间,凡居庸关破,皆非关口,而在险道,故将军布防应于险道布置游兵以待战事。”吴兑是公事公办,既不盛气凌人也不和颜悦色,给陈沐的感觉是很有心计能办大事,因为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但不做声。 在巡阅军兵过程中,他们眼看着诸多卫所松弛疲惫,军兵皆老弱病残,吴兑也不说话,只尽自己本分带陈沐去看,摆明了其他要看他本事。 不过陈沐觉得这个人不错,是很可交的那种,因为在回到昌平城也就是将来陈副总兵驻地时,陈沐邀他饮宴,他让仆人回绝,接着又派人来邀请陈沐。 青灯小酒,无丝无舞,止两人在屋里分桌对饮,道:“昌平之镇,将军以为重在几处?” 陈沐抬起三根手指,放下酒碗道:“关口c险道c帝陵。” “还有一处,龙虎台行宫。”吴兑指向龙虎山的方向,向天拱手,道:“龙虎台之地,重在陛下行宫,备出行驻跸,亦为重中之重。几日以来,将军可能看到,诸多卫所营兵,短缺兵额着实严重,沙汰老弱亟待进行,将军要如何做,是将军的事,吴某不便多说。” “但整饬兵备为吴某本分,但凡要事,皆可传书于在下商议。”吴兑这话其实已经是说得好听了,意思就算别管啥事都要先跟他通报才行,“不论将军盘算如何,在下都只能告诉将军,没有新兵——至多半月,往南募兵去的锦衣卫官至昌平交接,兴许会有五六千军兵,除此之外再无军士。” 陈沐的眉头皱的比何时都厉害,他没问新募兵员的事,而是问道:“吴兵备,在下想问,宣府c大同,各有兵额多少?” 这些事久居兵部的吴兑手到擒来,道:“宣府方六百里,额定兵士十五万;大同方圆千余里,额定兵士十三万五千。” 紧跟着陈沐就追问道:“那昌平呢,不算卫军,有多少营兵与募兵?” 吴兑笑了,这位陈将军很聪明啊! “将军不用算那些。”他抬起三根手指,道:“三千营兵由龙虎台参将率领,驻防龙虎台;五千六百孝陵卫驻防帝陵,这都是不能动的兵力。其他的将军也看见了,延庆卫下辖居庸关沿线各处要隘五部千户所,延庆卫过去叫隆庆卫,元年才改的名,含左右二卫,旗军也是满额。” “除此之外,就是半个月后锦衣卫官送来的新卒。” 玩毛啊? 昌平在册军兵两万出头,实际上他能用的只有延庆三卫十五个千户所c新募南兵一千到五千不等,全靠锦衣卫心情而定。 朝廷没骗人,算上老弱病残的卫军,就是两万出头。 陈沐以为自己取得蓟辽西路副总兵的官职,是已经通过了考验。他会面戚继光c会面谭纶,以为对话里每一句,行为中每个动作,都是考验。 他错了,他的功名还不足以令谭纶戚继光为之侧目,人人夸耀他的战功,总结他的战法,可把他调来不是让他打仗的。 吴兑见陈沐出神,笑道:“世兵弱而营兵强,募兵较之营兵更强,世人皆知。唯独广东有个香山千户不服,治兵两年,用旗军打出零仃洋屯门海战,追闽广海寇总首领上天入地无处可逃。” “这样的战绩,倘是募兵,远逊台州大捷;若是营兵,则亦不如新江之役。”吴兑饮下一杯酒,大撩袖袍,呼出一口浊气,向偏初拱手道:“我祖宗初设旗军卫所,以养兵百万不耗百姓一粒粮而傲之,至今已近二百载,子孙无能,卫军崩溃沦为百万佣人佃户,谈兵如谈虎,岂非愧对祖宗?” “壮如谭戚诸帅,亦不愿驱驰卫军而使募兵,唯陈将军可化腐朽为神奇,使之疲敝卫军募疍户勾军,操练二载,海陆皆胜倭寇于广,大壮我兵部气概!” 兴许是饮多了酒,吴兑的气概也豪迈起来,抱拳道:“实不相瞒,招将军北来,不但是兵部都堂亲点,更得首辅次辅应允,为的止一件事——卫军革弊。” 肩上担子好似突然间就变沉了,他就养个卫所军,如今居然成了整个帝国卫军革弊之先驱,让陈沐有点难以接受。 他也插不上嘴,干脆就只听吴兑说。 “张次辅在隆庆初年上奏条陈七疏,意在富国强兵,因改革之事波及甚广而未被采纳。在昌平,没有谁能阻拦将军,锦衣卫官募来军士合用最好,不合用也无妨。” “只要延庆三卫旗军能操练合用,自给自足,于将军而言便是大功一件,即使没有战功,加官进爵亦指日可待!” 辞别吴兑,骑着马儿在家兵簇拥下颠颠回换驻衙,微醺的陈总兵脸上带着乏意与说不上多高兴的复杂。 考验,在这个时候才刚刚开始。 “后勤,又他娘是过来搞后勤的。” “陈爷是战将啊!” 从清远到南洋,从南洋到昌平,打造战船c新设兵器,嗯?陈爷落后于谁? 非抓着老子会种田不放啊! 陈沐恶狠狠地把《旗军生产操练手册》拍在桌上。   第五卷 第二十九章 歃血 不管怎么说,铳c炮c甲的订单算拉来了。 火炮蓟镇要三月百门不断输送c甲先定了千副小兵的单面胸甲,回南洋的信使正在路上疾驰,开兵部的条子沿途驿站都要给予方便,速度自是没得说,至多半月就能跑到南洋去。 往后运力就无需担忧了,来自六部的书信能让沿途大开方便之门,别管陆运也好c漕运也罢,后边的事都不用陈沐操心,全程有旁人监管,南洋只需发炮c蓟辽只需收炮,自有大明快递帮忙干活。 这也了去陈沐一桩心事,他不想用海船装炮运送天津,尽管那样快c方便。 身为武官的他,永远都不知道言官骂人的点儿究竟在哪,所以能少干的活就少干点,省得干多挨骂。 实地考察驻地兵马情况后,陈沐再至密云的蓟辽总督衙门,才刚下马,却见从人牵出马来,看了看才拱手笑道:“陈将军,您来的不巧,老爷正要出门,您稍等。” 陈沐笑呵呵,这蓟辽总督衙门又不是给他家开的,赶不巧也没办法,抬马鞭搔着后脖颈子就见谭纶带着大批随员从衙门里出来,扫眼看见拴马桩旁的陈沐,对家仆说了两句,翻身上马等在路中,身后随员依照军阵站好。 粗略一看,随员四五十,陈沐在心里想:谭帅倒是挺讲究排场,勉强能赶上南洋卫陈某一半。 “陈将军,老爷让您上马跟在左右。” “多谢!” 陈沐拱手道谢,这才翻身上马,向前在队列外踱马半截才察觉有些不对。 等等——这些是什么人? 刚才他没注意,以为谭纶后边跟着都是家兵,个个儿全副武装的,等限制离近了扫一眼才发现他们身上虽然穿着铠甲,可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虽然这气概与纪律像极了军兵,可手上的东西不对。 有肋下夹着高跷的c有抬大鼓挎小鼓的c捏笛子的抓拍板儿的,嗯,当然也少不了民乐界的大流氓c浙兵军号唢呐。 妈呀!谭老爷带着戏班子出门了! 谭纶出门不坐轿,骑高头大马,侧头瞧见陈沐对戏班惊讶的表情,轻笑一下,对开道举回避的家兵摆手,队列前行,这才在缓缓踱马中向落后一马的陈沐抬起二指道:“没见过?这是我的戏班,谭子理此生只嗜两样,一曰兵c二曰戏,我是江西人,却喜欢浙地的海盐腔,陈将军运气好。” 谈及戏曲,谭纶不似坐在衙门堂上那么严肃,笑道:“今日戚帅在蓟镇祭天,谭某的海盐腔戏班也去给将士助阵。以前浙江倭乱,这些乐者都没了生计,我任台州知府,就把他们留在军中,独列一部加以操练,陈将军与倭寇见仗过,知道倭寇喜跳战吧?” 陈沐点头道:“是,倭人战前喜小舞,动作缓而僵硬,非常严肃,拍手鼓吹海螺,接着就进攻了。把跳舞的c吹海螺的用鸟铳打死,就能挫敌三分锐气。” “哈哈!你倒是直接,谭某不这样,当年在台州我练了一千兵马,他们跳舞,我这唱戏,高高兴兴把他们击溃围歼,以至后来倭寇逢听唱戏就逃窜,保全了浙江许多乐人啊!” 陈沐眨眨眼,他可是听说谭纶过去在台州打仗时拼杀当前,杀至血水浸透手腕衣袖,洗了很久才洗掉血迹,他还想不通一介文官为何有这么高强的战斗力,闹半天你是自带背景音乐的男人。 他能说什么,他拱手十分认真道:“这当真是功德一件!” 其实陈沐心头有万马千军奔踏而过,他实在无能想象,开战前在阵营里唱起大戏的军队是如何打出胜仗的,而谭纶这位指挥官,又是如何操着海盐戏腔指挥军士行军布阵。 倘若他输了或没打过倭寇,陈沐还能够理解,这种近似嬉戏的方式糅合在军阵中,偏偏所攻无不破,又会有多高的指挥才能呢? “今日将军过来,想必对操练延庆三卫已有腹稿,需要多久,才能让延庆三卫像南洋卫一样,军械齐备c旗军合用c且兵粮自足呢?” “两年。”陈沐踱马随行,在马背上微微矮身,道:“练兵不难,难在号令难以统一,卑职并非延庆三卫指挥使,如果军门能给卑职节制三卫诸多卫官,统一号令的大权,则卑职两年必使旗军合用,四年便可推行京师诸卫!” 谭纶面露异色,拢着胡须回头看了陈沐一眼,接着在踱马前行的过程中闭目思虑片刻,道:“推行京师不急,既然要你练兵,节制三卫的大权就一定会给你。” 陈沐并不知道他的话对谭纶而言意味着什么,朝廷已有定例,通常一事不烦二主,谁上的奏疏c事情落实一般就都由这个人去做。 外卫隶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司则隶五军都督府,而京卫是直属五军都督府——陈沐的一句推行京师,让谭纶听做他有进入五军都督府的志向。 这事谁能答应?三四年后,年不到三十的将军入五军都督府,就算做的再好也至多一个都督佥事,可卫军革弊这种大事并非只都督佥事就能办成的。 三十岁当上一品大员,以后不干了? 谭纶就不接这茬。 “陈将军在南洋卫时也用祭拜天地四方神灵来约束士卒么?”见陈沐摇头,谭纶轻轻点头,扬鞭前指道:“那正好去看看,能多学些,也好教你知道,谭某更善将将,凡节制精明,百无禁忌,今后你就可以放心c放手去做。” 陈沐不太明白谭纶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在密云校场见到两万余蓟镇新军旌旗蔽空,各式戚继光手绘旗帜长幡迎风而起,高大将台上戚继光及部下上百将官,在巨钟开鸣间祭拜天地,一齐抽出刀来,歃血为盟同饮血酒。 “天地人神共鉴,我等在此立誓,今后倘以军资恣意科敛以供馈送,天灾人祸,瘟疫水火,使全家立死;若怀二心,不爱军力,便男盗女娼,十代不止!” “且知道经佛法,讲天堂地狱,说轮回报应。你们如今把我的号令当道经佛法一般听信,当轮回报应一般惧怕,人人遵守,个个敬服,这便是万人一心,北虏亦无可惧!”   第五卷 起晚了,今天更新晚一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xxbi c0新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卷 第三十章 修心 陈沐永远会记得戚继光同两万官军饮血酒发毒誓的画面,因为他终于在这个时代找到另一个不敬鬼神者。 他知道,台上的戚继光知道自己在说谎。 因为在接下来十五年里,戚继光将一次又一次违背誓言。 他将源源不断地向首辅次辅各部堂官送礼行贿,甚至最后蓟辽的账目都无所能查,换来其手握京畿军事大权,带起一支最强悍的部队,构筑帝国北疆最坚固的防线,并依托这道防线使北虏十八年不敢犯边。 第十五年遭受清算,南调广东,十八年再闻边患,老将穿甲骑战马,等来的却是请他出战的官员被言官认为为同党而夺俸,一代将星随之陨落在不为人知的夜里。 过世时家无余财,孤苦伶仃地困病而死。 他说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区区几十年,苦心经营的边镇被打成筛子,马六甲另一边狂风骇浪还是呼啸而来。 大明王朝铁了心要自毁长城,又岂是你徒效奋臂螳螂就能搀扶的起? 陈沐并不知道当时看着戚继光在将台饮下血酒时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后来大戏唱罢,隆俊雄悄悄把笔记本递给他,小声道:“将军可有事要记录?” 陈沐勾起僵硬的脸,笑道:“为何这么问?” “将军刚才——”隆俊雄看了一眼左右,道:“很冷。” 陈沐无所谓地笑,推回笔记,偏头边走边笑至堂中饮宴,他知道自己为何表情会很冷,因为找到了同类。 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有几个同类的,他们目标明确拥有远大理想c并且能够为这个理想放弃很多,以至于看上去不择手段,信奉精英主义,嘴上说的是兴百姓苦c亡百姓苦,做的是与旁人同甘共苦,可打心底里奉行的终究是弱肉强食,即便怀揣对弱者悲悯之心,出发点也只是上位者之优越。 如果方向错了,他们将是对天下破坏力最大的一撮人。 庆幸的是,不论张居正还是戚继光,他们的方向对天下大部分人今后的人生是有利的。 而陈沐,也坚信自己今后的方向,是对大部分人有利的。 “我要学心学,致良知。” 带着他留滞京营严防死守的骄兵悍将走向昌平的路上,陈沐突然地对邓子龙这么说着,因为他知道邓子龙的老师罗洪先就是江右王门学者。 “借我几本你先生的书吧。” 在戚继光与效忠于他的军队歃血为盟后,陈沐来到这个世界为适应生存揉碎捏烂而百无禁忌的人生观,重新塑形回到脑海。 让他突然不再那么厌恶远离自己地盘,丢到北疆来练兵。 “将军,卑职还有军务禀报。”兵马已从京营拉出来,还能有什么军务,然后陈沐就瞧见家丁与五百旗军的队列后面押着几辆囚车大摇大摆地随行,“那是什么?” 在官道尽头,似乎有几个骑兵影子跟在后头,猥猥琐琐,既不敢离去也不敢追上来。 邓子龙抱拳道:“卑职要说的正是他们,诚如将军所料,在京营没待几日就有人夜里潜入营地,被巡夜的旗军擒了,卑职本想关押几日就把他们放了,后来听说将军加副总兵,就扣到现在等将军发落。” 陈沐能感觉到,邓子龙是被这几个俘虏气坏了。 就是说邓军爷本来就不想放人,奈何自己是客军没有扣人的底气,这才想着关押几日放掉他们,可突然听说长官成了副总兵,从客军变成坐地虎,干脆就不放了。 兵马前行,陈沐调转马头,邓子龙亦步亦趋停驻道旁,等囚车行至近前,陈沐看着囚车里倒霉的京营大兵笑了,道:“我是陈沐,蓟镇副总兵陈沐,你们是哪个营的军士?” 很多时候人是不是刺头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几个京营军士自然不必多说,老实人也干不出夜潜营寨这种事,不过显然此时他们已经被邓子龙收拾服帖,就连陈沐这句问话的第一反应都是看向其身边的邓子龙。 “看我做什么,将军问话不回,想死吗?” 陈沐都不必动气,邓子龙一声便把几个京营大头兵吓得竹筒倒豆子全吐露干净,一个神机营的c两个神枢营的,然后邓子龙才拍拍手笑道:“就是吓吓他们,卑职早就审问清了,这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神枢营就是过去的三千营,嘉靖二十九年重设三大营时更名做神枢营,其实还是以前的老样子。 邓子龙看陈沐没好气地看着他,连忙正色拱手道:“将军,卑职以为待行至驻地,四十军棍打个半死就行,毕竟初来乍到,直接杀了不好,饶他们一命吧。” “陈某是杀性那么大的人么?” 陈沐的表情讶异极了,瞪大眼睛转而对囚车里京军问道:“尔等是知错了?” 三名京军实在是脖子动不了,否则必须给陈总兵磕几个响头,口中连叫:“知罪,知罪了,只求总兵饶我们一命!” “你看,这已经知罪,苦头也吃到,行了,放了吧。” 邓子龙全程撇嘴看着陈将军,长官今天太反常了,一过来就找自己借书,而且还没杀人,这要是在往常碰上想害自己的人,恐怕要在辕门下立几根长杆把他们串起来才能了结这事儿。 他可是太清楚陈爷这无理不吭声有理欺到底的性子,如今京营有文臣总理,可不是那些军官说了算,夜潜营寨试图破坏,直接杀了都不为过,这么轻松把人放掉,太奇怪了。 邓将军有点担心,他的长官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回昌平州驻地的路上,邓子龙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怎么突然要借书,可是出什么事了?” “两件事。”陈沐踱马前行,抬出两根手指,“一是这几年忙着杀人放火,你得借我几本书修心。” 看吧看吧,还说自己杀性不大,还不是把实话说了,除了杀人放火你这几年还干过啥? “第二个是好事,明天兵部派人到昌平,你和呼大熊等着听封,不出意外是参将和游击。等锦衣卫募来兵,你们带着操练,咱要在居庸关待很久,直到这三卫旗军练好。”   第五卷 第三十一章 四畏 没有意外,兵马移镇昌平的次日,兵部来人分别授予邓子龙c呼良朋,居庸关参将与游击将军的官职,除此之外因邓子龙曾在广东建功,依照其千户官职给予正五品武德将军的散阶。 陈沐则在当日拜见上官,昌镇总兵官杨四畏,这位手上攥着六千车营c六千马营,驻扎昌平南大营。 “什么都不比说,长官让你来昌镇练兵,杨某一定跟你联手共事,但你要先让杨某看看你的本事。” “要是随随便便从南边来个草包就想练昌镇兵,就是杨某答应,三卫指挥使也不会答应。” 杨四畏年岁比白元洁稍长,辽东辽阳世代将门出身,是北疆战功赫赫的名将,早年以三催北虏强军而得名,后来在辽东同李成梁一同打过几次北虏,皆大获全胜,隆庆二年调到昌镇,跟戚继光共同防备漫长边境。 陈沐没什么可说的,五百旗军结阵于昌平州西小营。 杨四畏本想在将台上走马观花地看看也就算了,哪儿知道看见陈沐的旗军就定住身形,问道:“这是你的旗军?” 他眼前这是一帮什么人? 区区五百人,一个马军没有,阵前九十匹骡马拉三十架排车与三十门杨四畏没看明白的火炮,包括炮兵在内五百名旗军穿得鼓鼓囊囊,紫花布袄里肯定是着有甲胄,如果说巨量火炮还不够震慑人心,那就是他们手上的兵器。 矛,入眼望去方阵里全是矛,除了阵势门脸架起一排长牌,内里至少二百杆丈五长矛与二百杆八尺短矛,让整个军阵看起来就像一只大刺猬,除此之外根本瞧不见什么镗把c长刀之类的长柄兵器。 杨四畏看了一眼陈沐,眯起眼睛再度望向军阵,接着走下台去。 队形太紧凑,杨四畏看不清这些旗军身后背的是什么,走近看去,每名旗军身后都背着帐布c毡毯以及小皮包,这些东西完全是一模一样的统一制式,跟陈沐亲兵背的一样,上面挂着水壶等用具。 杨四畏开始还以为只有陈沐身边跟着那几个家丁有,现在没想到全军都有。 最多的是鸟铳,陈沐的铳短,不像戚家军或者杨四畏在任何地方见到的五尺铳,这些旗军的铳只有四尺长,用帆布带挂在右肩,五百旗军里至少三百杆铳,铳手有的仅配腰刀,剩下的则除了腰刀还有一杆八尺短矛。 杨四畏随手敲了敲一名旗军的胸口,不出他所料,里头穿着铁甲。 说实话,要说这些旗军有多精悍,杨四畏能感觉到这些旗军的阵势气概很足,而且他们都是历战的老卒,这些东西是沙场老将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而他们到底有多精悍,就不是一眼能看出的了。 杨四畏只有一个感觉,他回头看看跟在一旁眉目和善的陈沐——这南洋佬真他娘有钱! 军服c甲胄c军器皆为统一制造,它们造价比其主人的精悍程度更显而易见,对杨四畏来说,他眼前不是由五百人组成的军阵,而是活生生的银山。 “陈总旗,你得给杨某说实话。” 杨四畏把陈沐拉到一边,问道:“这一个旗军,身上的东西得有十五两银子吧?” 陈沐没想到杨四畏会是这个反应,愣了愣自己在心里算了一遍才道:“回总兵,差不多。” 要是说卖价,那确实是差不多了。 “你在广东,南洋卫的旗军都是这样?” 杨四畏问的很急切。 “现在还不是,属下不敢欺瞒,去年秋月才刚上任南洋卫指挥,这都是任香山千户时所练旗军,余下四所都为新募,虽细心操练但未历战事,战力上要相差一些。” “不是问你战事,南洋卫旗军都穿甲胄背铳执矛?” “哦,总兵是问这个啊,也没有,都是新募旗军,兵装甲械在陈某北来时还未造齐,配齐应该要等明年出头了。” 杨四畏的眼睛很大,陈沐说完瞪得更大,狠狠地倒吸口气,良久才摇摇头,接着问道:“延庆三卫,也能如此?” “昌平有铁,军备好说,铁装船让漕运送到南洋卫,南洋卫把铳c刀c甲送过来就行,没铁的话米粮换银子运过去,按铁价换东西就行,质量都比外边便宜,这些外物都很好说。” 陈沐说这些轻巧得很,道:“关键在操练旗军,这事没有三卫官上下一心,单凭陈某一个人是做不好的。” 杨四畏看陈沐的眼神就像贫民在看大户,“陈将军难道不知道,就你所说的‘好说’,天下九成九的武官能为此发愁死?” 陈沐觉得自己越来越想个军火贩子了,他非常无辜地抿抿嘴,道:“谁,哪个卫官发愁,找我。” 陈沐虽然说的敞亮,但他越发地觉得这事不能再这么干下去了,以前在南方,广东诸卫之间互通有无,这是律法准许的,而兵部这次找他给边镇募兵输送火炮,已经是有点律法既不违禁也没准许的意思了,要是改天再把生意做到将领家丁部曲身上去——那就是在违法边缘白鹤亮翅了。 好端端的三品大员,可不能走上违法犯罪道路。 “行,看你的旗军,杨某也放心了,延庆三卫由你去练,昌镇正常防务由我部下二营驻守,你我互不同属,但有事杨某一定会帮你,后面就看你本事了。” 总兵与副总兵之间并非直接领导下属关系,在战时总兵为正,统帅其麾下兵马迎敌;副总兵为奇,也是一样统帅其麾下兵马迎敌。当然在地位上总兵要比副总兵高,这不用说。 陈沐的练兵本事姑且不说,带卫军靠的也不是练兵手段,就连戚继光那样的人在卫军都吃不开,原因只有一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把新募兵当作是零,那卫军就是负数,从零到一很难,从负数到零更难。 依靠的关键在于生财有道,让卫军先顾住吃穿用度,要不然根本无法变成募兵一般的脱产军士。 在杨四畏看来,陈沐只要能用他的点金手让延庆三卫衣食无忧,就算打仗是个草包他都乐意高高捧着,更别说——广东陈沐的战功,可没比他杨四畏低到哪儿去!   第五卷 第三十二章 文盲 邓子龙还是厉害的,陈沐觉得照这位爷的本事,当年就考错了科,就是走文科成不得进士,弄个举人当也是轻轻松松。 本来他以为自己说了想看罗洪先在世时的书籍,再怎么着也得等三个月老家人把书卷送来,哪想到邓爷做上居庸关参将第一个夜里,在房里点灯熬蜡写了半宿。 待到夜半鸡鸣,刚敲过四更鼓,让人把厚厚书卷送给陈沐门口值夜的家兵,待到天明放亮,迷迷糊糊的陈总兵起床就见到洋洋洒洒数千言——邓子龙默写出王守仁的《教条示龙场诸生》,这也就一千来字,没什么特别。 特别在默写教条之后,邓子龙还附上故刑部主事黄宏纲c及其先师罗洪先的两份注解,并留信一封,意在让陈沐对照学习,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大早起弄得陈沐是既感动又生气。 感动是自然,邓子龙将军要是个姑娘,就因为一句话熬夜写一宿书,他说什么也得抱回家,可惜邓将军是万人敌,陈沐打算等回南洋送他艘船,点不着不怕烧的那种。 另一个世界快七十的邓老爷子在露梁乘舟急驱杀倭无算,结果让自己人把船烧了失去机动壮烈战死,太亏了。 至于为何生气?也没别的原因,被鄙视文化程度了。 王守仁写龙场教条,一定考虑到学生知识水平参差不齐,为了让他们能看懂,通篇道理简单用词朴实,就是童生都能看懂。在陈沐看来只要能读懂初中文言文阅读理解,那龙场教条就能理解九成九。 就这么一篇文章,邓将军居然专门给他写两份注解一份个人叮嘱。 陈沐很想知道在邓子龙心里他这种自己著书立说——陈爷说起这话绝对不脸红,这《旗军生产操练手册》c《炮术操典》这种书,整个大明翻个个儿,前后三十年,能找到第五个不抄书自己写的吗? 像陈爷这种著书立说的水平,在邓子龙心里到底是个啥文化程度啊! 难道是文盲吗? “将军,邓将军不在房中,他吃过饭了。”替陈沐送粥的隆俊雄扑了个空,回来报信道:“听家兵说,天亮时邓将军就提着八尺枪带旗军操练去了,说是精神抖擞的。” 陈沐穿着铠甲从床上弹起来,他小小地打了个盹,包里摸出从波西米亚辗转而来不知历经几代主人的大圆饼子怀钟,还好,他没眯太久,时间依然是早上。 “武桥将军去练兵了,他不好好睡觉练什么兵,呼大熊整天就想趁练兵逞逞威风,君子要成人之美啊!” 陈沐迷迷糊糊絮絮叨叨地洗了把脸,稍精神点这才把乱糟糟的书案上自己的手稿收拾一下,分出两封书信,再从茶案上把邓子龙的书册收拢齐了放在书案一角,用青铜蛇兽镇住,这才把那两封书信递给隆俊雄。 “让家丁主记上面誊抄三份下面誊抄四份,上边这个送延庆三卫,五日之内,陈某要看见信上所需条目;下边那个,分别快马呈送杨总兵c密云总督衙门谭军门c金山岭戚帅与吴兵备处,挑办事伶俐的家丁去,拿到回信再回来,别让长官派人送信。” 说完这些,陈将军也算清醒,昨晚半宿没睡的不光邓子龙,陈沐也是听见鸡鸣才睡,编了半宿的书。 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因地制宜,想富卫强兵,单单把香山所时的成功经验套用到这边是不够的,同广东比起来,昌平可谓处处束手束脚,偏偏陈沐的练兵并非无中生有。 若非昨夜仔细盘算,陈沐也觉得自己居功至伟,而一番精确测算下来,他也才刚刚明白过来,过去的香山所有三个支柱产业,这三个产业都和他有关,但关系并无旁人想象中那么大。 南洋富裕,其一在产出,米粮牲畜及后来的绸缎,这些东西几乎都被卫所自己吃掉,所以不显山露水,可实际上这一部分占了香山所五成半的收入。 其二在贸易,贸易占据四成,其中三成半是绸缎贸易,与产出占额重合,剩下的是两次战利贸易。 其三则是朝廷对战功的赏赐,占了余下四成当中一半,两成也算大头儿了。 剩下两成是林阿凤三十艘福船的贼赃,那是飞来横财,于良性发展无多大益处,更别说到现在都还没卖干净。 表面上看香山最大的收入是军器局,可仔细一算军器局其实一直是负债单位,挣回来的金属全部重新填在里面给旗军c给外贸做军械,合着除去军匠,陈爷的家匠俸禄是年年都在赔钱。 昨天夜里其实并非陈沐非常勤劳,而是越算心越慌,越算越不敢睡觉,一直到鸡叫困得不行才躺到榻上,躺到榻上脑子里想的还是在北方怎么弄钱。 幸亏他没跟谭纶吹牛,使劲往下压着才说了个两年,只要一年时间他能找到北方卫所的盈利点,后面还是比较稳的。 可就算知道后面应该是稳,也架不住他因为这个‘应该’而愁得掉头发。 北方卫所搞军器局肯定是瞎了,现在兵部有人用他,律法之内,别人动不得他,何况山高皇帝远的,别人也犯不上为这事整他;倘若他在北京城旁边弄出个大军器局,那就是摆明了跟工部寻不痛快,这点利害关系陈爷还分得清。 贸易也不用想了,军器依赖南洋卫往来输送,疏通一下漕运关系两年里运个次还行,运其他的贸易品是不可能。 打仗的贸易赏赐更是白瞎,且不说就算有敌人来了,谭c戚c杨让不让他出战还要两说,关键他的驻地昌平在他娘八达岭里头,哪儿能有出战机会! 就靠穷种地? 陈沐这几天已经往南洋卫派回七八趟骑手了,这个早上他又派回去一趟,让李旦一靠岸就派人飞马来信,黄的跟红的,找到没有! 开源暂时没有办法,陈沐就只能从节流上找方式,他送给三位长官一位同僚的书信里就是昨天夜里苦思冥想选出的惩戒贪渎法令,找兵部要直接革职送审指挥使的权力,哪怕朝廷派下中官监军都不怕。 只是陈爷没想到,当天夜里就有人叫开辕门,来了个指挥使。 嗯,锦衣卫指挥使。   第五卷 第三十三章 尾巴 陈沐是做好准备了,在北京这两年他就没打算上自己睡上一天好觉。 幸亏夜里他依然在秉烛写书,要是睡着觉突然听说有指挥使来找自己,怕是非要吓得从床上跳下去。 其实陈沐不用怕,对这个人到来他早有准备了,虽然名号出了些意外,但他还是心里有数的。从吴兑c谭纶告诉他锦衣卫官募兵快要回来,他就把算盘打到锦衣卫官的身上,要跟他们拉拉关系,旋即派耳目伶俐的家丁去打探募兵归来的卫官是谁。 他得到一个名字,锦衣卫佥事徐爵。 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自隆庆元年提督东厂,兼管御马监事的太监冯保义子。 按道理说,这样的身份,不至于南下募兵蹚这风吹日晒的苦水,可偏偏徐爵去了。 陈沐的指挥使来的不容易,杀人放火人头滚滚,一战送三千条性命轮回,得受南洋卫指挥使与昭勇将军。 徐爵的指挥使听封也不容易,人未还c兵未接,募兵有功的封赏便派了下来,赐飞鱼蟒袍c銮带绣春刀及御马,进官指挥使,得昭勇将军散阶。 别说指挥佥事成了指挥使,就算指挥佥事一下子蹦成都指挥使,陈沐都必须咬牙接待。 锦衣卫与别的卫不同,它这个系统里自己就有都指挥使,而且都指挥使通常还会加左都督的官职;都指挥使下面则有一大堆指挥使,有实权的就几个,剩下都是领俸禄没权柄的,现在的徐爵就是其中之一。 但没权柄也有关系,不要说指挥使,就算是锦衣千户,在京师的关系网都不亚于陈沐在广东的关系网,而且威力要大得多,因为他们能沟通内外。 其实有时候陈沐是很懊恼的,重回四百年后,他最大的才能难道不是未卜先知,不是知道张居正能当国十余年吗?依照正常的故事发展,讲道理现在当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应该是他啊! 哪里还需要奋死拼杀,自己还挨倭寇一铳? 可陈爷自香山千户任南洋指挥使之后才发现,原来明朝人跟自己知道的差不多,想搞这种奇货可居,根本不可能! 嘉靖四十一年,心学思想家何心隐游学京师,就感慨过:“天下之能士尽在京城,在我看来,能兴我学者并非华亭,亡我学者也非分宜,兴亡之在江陵。” 明人喜以家乡暗指,华亭指的是松江府华亭出生的次辅徐阶;分宜指的是当时首辅严嵩;而江陵,是当时因病请假回老家游山玩水的五品翰林院编修张居正。 别人都知道,几十年以后这个家伙一定会很厉害的,锋芒藏都藏不住。 不过现在有个唾手可得就能奇货可居的机会摆在陈沐眼前——被当国首辅压制而风雨飘摇的东厂提督,冯保。 机遇与绊脚石就是眼前的徐爵。 明代历史,尤其这个时期的历史,能让陈沐记住的不多,首辅与名将之外,最引他注意的就是与前者相较只是个小人物的徐爵,因为历史中的徐爵只有寥寥数句,但只需一句话就能让陈沐对这个家伙提起面对虎狼尚不足的心。 ‘且数用计使两人相疑,旋复相好,两人皆在爵术中。’ 这两人,一曰张曰冯。 “啊!使不得使不得,爵何德何能,怎能请陈将军亲自迎接?” 着鲜红飞鱼蟒袍腰胯绣春刀的徐爵看上去年轻极了,也就比陈沐老十岁,发际线很高,黑丝发巾下连发根都看不见,只露出光洁额头,浓眉大眼笑起来非常面善。 他的额头c他的下巴c他的肩膀c以及撑起飞鱼蟒袍的肚子,都是圆的,此时满面笑意肩膀微耸,腰背也稍有佝偻,拱起手来憨态可掬,很难让人不生出好感。 “哎呀,实在是叨扰啊,仆听说接手这支兵马的是打出屯门大捷的陈将军,一路马都没敢停,生怕耽搁将军要务。”徐爵的嗓门洪亮,虽然身材不像武人,但做派却比陈沐还像是沙场豪将,说着收回向后回指的手臂再度拱起,又用不好意思的神态与语气道:“却不想叨扰了将军休息,实在罪过!” 说着,便又要抱拳拜下。 有生以来头次听人用仆自称,这胖爵用一套极其浮夸的谦卑组合拳差点把陈爷打蒙,硬是让他眼神飘忽不知该怎么接话。 瞟来瞟去,陈沐的眼神在肩头盏茶前刚脱下披在身上的薄氅上找到焦点,抬手果决地扒下掷于地下,两手捧住徐爵继续向下拜的手道:“早知徐将军来,小弟哪里还敢睡觉!” “徐指挥请入堂上座。” 陈沐脸上义正言辞,他这外卫出力小旗的底子,熟练弓马拼杀三年,力气比徐爵要大,亲热地攥着胖爵两只手硬把要拜下去的锦衣指挥托起来,示手向前厅道:“请!” 演呗,演得这么浮夸肯定是心里有事,爷看你能揣到啥时候。 显然,徐爵也被打蒙了,被托起来保持耸着肩的姿势睁圆眼睛看着陈沐,缓缓眨了三次眼,这才抿抿嘴道:“陈将军,兵,兵还没交” 尾巴露出来了! “诶呀!兄长您夜半到访,咱们就不要管什么兵了,难道兄长还会糊弄小弟不成?哈哈,兵都停在大营外吧,我部下参将一盏茶前就去接收新兵了,让下边人办吧。兄长,小弟实不相瞒——” 陈沐把着徐爵的手臂让他居前往厅里走,走到门槛正见隆俊雄火急火燎从偏院出来,二人眼神交汇隆俊雄重重点头,陈沐喜上眉梢,笑着像吐露天大秘密般小声对徐爵道:“小弟刚睡醒不识数,我去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兵。” 俩人一入堂,高谈阔论互相吹捧,兄长贤弟的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言语是一个比一个谦卑,门外的家兵与锦衣卫站出两列个个汗颜,虽服色不同却都向对方露出一样的表情:你家爷真特么丢人! 邓子龙没让陈沐等太久,不多时快步走入堂中,在陈沐耳边说出一个数字,陈沐挑挑眉毛,“两” 紧跟着话音收住,邓子龙行礼退下,陈沐偏头挂着职业笑容问道:“兄长此次募来多少兵?” 徐爵也在笑,抬手三根指,“五千足数。” 陈沐心里了然,歪头朝旁边咳嗽一声,话音一转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兄长,前年你托人持重金到广州说是要给令尊购东南夷国象牙,小弟此次不但带来象牙,还带了西洋自鸣钟与金线锻,请兄长转赠令尊,要记得小弟一片苦心,美言几句啊!” 说话间,偏厅的家丁便捧着盛宝盘三只,分别摆着一根三尺象牙樽自鸣钟c三匹西洋金线锻。 徐爵不笑了,很干脆地恢复了即将笑抽筋的脸,语气平淡地对陈沐道:“陈爷,别着凉,罩袍脱下来再披,有心了。” 呸!你礼物都备好了,还说是刚醒?就等着爷呢! “徐爷的飞鱼袍是昌平换的?”陈沐也不笑了,他脸有点酸,陈沐出了口气,两手在大腿上一叠,向后微靠,轻飘飘道:“来人,伺候徐爷换身衣服,闲服官服外面再套个飞鱼服,小弟看着都热。” 刚赏你的飞鱼蟒袍就穿身上了,吓唬谁呢,呸!   第五卷 早上别等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xxbi c0新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卷 第三十四章 数目 从徐爵露出尾巴,陈沐就知道他是个什么盘算。 无非看他是外卫兵头,今后打不出什么交到,虽然互不相识但捧得高高,坑这一次也够用了。 就他这种锦衣指挥使却低到骨子里,对着小十岁的平级外将躬身拱手好几次,别说是武官,哪怕没直接同属的文官都受不住,心里必然是美到了天上,他再说办什么事,多半连一个子儿都不用使就办了。 千算万算,没算陈沐也是二皮脸。 对徐爵来说,见这个副总兵是真累,笑得脸都抽筋了,事儿还没办成。 陈沐怎么可能让徐爵的事成了,带来两千出头的募兵,他往上报五千人,要是让这事成了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逼。 三更半夜,昌平州小校场衙门的灯还亮着,衙门里两位爷传出消息,让家兵和锦衣卫都撤走,进小校场营房里歇息去,找人筹备酒菜,各自留下七八个贴心手足,接着衙门外灯笼都熄了。 徐爵换了衣裳,反正穿得鼓鼓囊囊也吓不住陈沐,干脆把里面罩甲脱了,单罩飞鱼服坐在厅中等着陈沐,浓眉大眼在厅侧摆出三样要通过他的手转送冯保的礼物上巡视。 都是好东西,象牙就不说了,这是稀罕物件儿,不过斥出重金在京师还是能买到的。后面两个,其未必有多贵重,但物以稀为贵,不论自鸣钟还是金线锻,这都是想买都买不到的东西。 徐爵是去脱衣服,陈沐则是去穿衣服,没多大会,穿绯袍罩猛虎雕文胸甲,提两杆手铳走出后堂。 “呔!” 原本端坐堂上的徐爵为之侧目,惊叫一声露出想跑又被头脑制止的尴尬动作,抬起二指指向陈沐,“你,贤弟提铳出来这是何故啊?” 哐哐! “我与兄长一见如故,请务必收下傍身!” 陈沐权当没看见徐爵的惊讶,两杆精雕手铳往茶案上一撂,横推过去,陈沐言辞也正经许多,道:“小弟到京师来,领的是兵部操练军士的命,前日刚传信辖下各卫指挥,让他们统计旗军数额,不让用在籍缺额来糊弄我。” “现在兄长让陈某拿同样的东西去糊弄别人,今后还如何管别人,所以我做不到,这是我的难处。”陈沐像闲谈一样,摊手问道:“兄长的难处是什么呢,难道说在交接兵马之前,已经向朝廷报备募足五千人马了么?” “这倒没有。” 开玩笑,就是真向朝廷报了,能跟你说? “贤弟能报多少?” “要是别人,送五千人来,陈某还得劝回去三千,报两千足矣。”陈沐板着手指头老神在在,“不过既然押送兵马的是兄长,两千三百一十八人,陈某就全收下,报两千三百一十八人,如何!” 之所以这么说,是邓子龙来报过,说兵员身体还过得去,要不然陈沐打定的主意就是来多少人他至少退回去一半。兵在精而不在多,更多数量更低的素质只能浪费粮食c浪费军械,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贤弟不如这样,你报四千军兵,为兄给你跑路子从武库司弄来两千套兵甲。” 陈沐挠挠头,徐爵还真是执着,但他还是拒绝了,道:“在下准备所有军械,都自南方调集,这事已经与兵部议过了。” 这话徐爵找错人来说了,武库司是兵部下属单位,陈沐不是那些对京师毫无关系的外卫指挥,六部三司,他对兵部的熟悉程度甚至远超其直属的都指挥使司。 哪怕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满口奉承一手银子是陈沐绝活,如果想要,陈沐自己也能从武库司提出足够的刀枪。 “从南方调啊,这路遥水远,贤弟该不是听了京师谚语,这才信不过武库司的吧?”徐爵看陈沐这水泼不进的样子,抬起三根手指道:“三千,贤弟报上三千之数,总可以吧?” 徐爵有点摸不清陈沐的路数了,这话依然留有余地,为的就是等陈沐把为何要通过自己给冯保送礼的原因说出来可越问话,越觉得陈沐一点儿都不着急。 他才出去募兵半年,难不成现在京师已经流行无事献殷勤这套了么? 可这要是无事献殷勤,三样礼物,随便拿出去一样都足够了,开始就送这么贵重的礼,今后真要办事,你还有别的东西可送么? “两千三百一十八人。”陈沐见徐爵眼睛偶尔看向他准备的礼物,虽不知徐爵心里在想什么,但知道已经到了该再逼一步的时候了,转头望向礼物自言自语道:“陈某是刚睡醒心思混沌呀,这三样难道是内官张大受托陈某采买的么?” 徐爵算明白了,这姓陈的就是无事献殷勤,摆明了让他端正心态,这些东西是陈沐送徐爵送冯保,而不是陈沐托徐爵送冯保,他不求人,所以这样的好事也未必只有他徐爵能做。 “两千三百一十八就两千三百一十八。”徐爵好大不乐意,把玩着两杆手铳打了个哈欠,在他看来和陈沐没什么好谈的了,就听陈沐拍手叫道:“来人!东西给指挥使装车。” “兄长先别急,来都来了,不如小住一晚,下人已备下酒菜,权当一洗风尘。”说罢这才侧身按下手铳,对徐爵问道:“长夜漫漫,方才所说京师谚语,是什么?” “这京城有四不靠谱,你不知道?”徐爵原本作势起身要走,不过屁股没离开椅子,又靠回去道:“那京师谚语说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谓其虚有表,而不适用。” “你倒是很有意思,往后咱们多来往。” 陈沐心道这徐爵倒真厚脸皮,刚还说要给自己跑路子弄两千套武库司刀枪,转眼又说起武库司刀枪虚有其表。 不过却并不让人讨厌,这是个聪明人,只怕陈沐不问,他自己也会说出来,至少这话他自己说出来同别人说出来,听在陈沐耳朵里的效果是不同的。 一顿宴席,酒足饭饱就已是深夜,徐爵在小校场住了一宿,次日离开,陈将军得了两千三百营兵调邓子龙与呼良朋麾下。 只是不知道,三卫的在籍旗军与实际旗军,是同一个数字吗?   第五卷 第三十五章 彻查 “这数目当然不会一样,陈某卫官出身,这种事不会弄错。” 延庆卫指挥使跟兵备道吴兑前后脚来到小校场,嗯,这个前后脚是陈沐刻意为之。 他压根没见指挥使,硬生生把同级卫官留了一天一夜,听见指挥使亲自过来的消息,直接派出快马请吴兑前来。 兵备道的全称是整饬兵备道,其实就是监军,地方兵马c钱粮和屯田都归他们管,虽品级稍低,但对地方军官是现管,如果陈沐想对指挥使做什么,都需要知会吴兑。 吴兑很早就来了,端着茶碗轻嗅,这才说道:“新官不算旧官账,将军是要既往不咎只论今后,还是从头到尾抓个干净?” “抓个干净?” 陈沐摇头,“抓不干净,如能既往不咎最好,可惜了。” 他茶案上摆着一份书信,是延庆左卫指挥使送来的,内里详细写了延庆卫兵员c田亩c兵装c钱粮等信息,算是唯一一个把事情办好的,哪怕五部千户所缺额六百七十,也都详细写在上头。 当下的情况看来,缺额六百七十都已经不算什么事情了。 “缺额的,陈某打算让他尽快补齐,没办法的,陈某帮他一道想办法,世上没杀不死的人,也没办不成的事。”陈沐说着抬手指向桌案另一边盖着红布的绸盘,撩开了内里码着整整齐齐二十颗银锭,“门外头认错的且不说他,这位该怎么办?” “陈某要的是卫所情况,不是四百两银子。” 延庆三卫,延庆卫指挥使王忠国人没来c信没送,送来白银四百两;延庆左卫指挥使胡兴运把事情如托办好,旗军差额六百七十;延庆右卫指挥使江月林在小校场住着,陈沐还没见。 陈沐可算见着个送礼送的比自己还神的人,这王忠国送银子没问题,陈沐不说他,可银子送来却不报延庆卫的事,这是糊涂到家了吧? “那将军打算如何?” 吴兑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坐着看陈沐下一步想法。其实他没什么想法,这一幕他已经有所预料,只是更加深了他对卫军不可用的印象罢了。 卫军让他丢人丢大了,前些日子他刚在陈沐面前说过延庆三卫兵员是足额的,此时一封书信却引出一个缺额六百余的卫所,还有一个来求见个送银子的,可想而知到底是什么情况! “且请吴兵备回避,待陈某见过江月林再做打算。” 吴兑没说其他,拱拱手走去偏厅,陈沐这才召江月林进来。 这位将官名字风雅,眉骨棱起,最引陈沐注意的就是他的肩和手,这是个用惯了劲弓的指挥使,手上有功夫的。 “在下江月林,拜见陈总兵。” 虽是同级,但受制于人,面上的恭敬还要有,江月林随之递交书信道:“这是总兵让卫所上交的信目,总兵到任后卑职还没来拜谒,便借此机会一并带来了。” “江指挥使请坐。” 江月林言辞坦荡,一屁股坐在旁边等着训话,看上去像不善言辞的主儿,陈沐翻阅书信,看上去同延庆左卫情况差不多,问道:“江指挥麾下,也差额六七百?” “是,回陈总兵,自隆庆元年卫所更名,朝廷募足旗军用了半年,延庆卫靠居庸关,扼守京师c宣府,逃军之风屡禁不止,勾军又没人愿意从军,故缺额难补。” 两个卫所的账目都差不多,钱粮军械军户都有缺差,但数额不大,因距京师接近,情况比南方卫所稍好些。 这的确是有差额,但差额数目并不巨,若只是如此,王忠国也不至于给自己送四百两银子。不论是像是延庆左卫的胡兴运坦坦荡荡把信送来还是像江月林这样自己前来,都能让陈沐揭过——那延庆卫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让陈沐心里轻松不少,问道:“江指挥使可知延庆卫的情况?” “这”江月林见陈沐开口便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哪儿知道陈沐问的是王忠国的延庆卫,当即变色接着摇头道:“卑职不知延庆卫情况,还请总兵勿怪。” 不知道才有鬼! “唉。” 江月林见陈沐突然叹气,并且在脸上露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失望,还以为他是因兵源不满而发愁,拱手道:“总兵不必多虑,只要能疏通兵部吏员,旗军差额三四个月就能补满,无非勾军罢了。” 陈沐哪儿是为了这个叹气,这个江月林来的和自己想象中目的完全不一样,他还以为是另一个送礼送上门的指挥使呢,这下好了,偏厅埋伏的刀斧,不是刀斧手,是偏厅埋伏的吴兵备用不上了。 “无妨,这些事江指挥不必多想,且放宽心,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来怪罪你的。”陈沐和善地笑,道:“正好江指挥使来了,不如在小西营住几日,陈某传信请另两位指挥使也过来,咱们说说今后卫所开源节流,江指挥能听我的么?” 江月林二话不说抱拳道:“请总兵示下,江某无所不从!” 上道! “好极了,那江指挥使便先不要急,在小西营住下,晚上陈某设宴款待,到时还请你给陈某讲些京师故事。” 在这个时期的明朝官场,武官是不太容易存活下来的,没有战事,大多数卫官一辈子都只能呆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丝毫上升空间,一不小心还要被弹劾c被惩处;有了战事,又一不小心就死在战场上,最后还是什么都捞不到。 只有那些业务c交际c运气c能力极强的武官,如戚继光c如俞大猷c如陈沐c如李成梁,他们才能镇守一地而步步高升。 为什么这里会有俞大猷呢?俞老爷子不像其他人交友甚广,但其能让人出死力,俞大猷的好朋友,权势滔天曾任三公兼三孤,锤杀兵马指挥而嘉靖皇帝下诏不让过问的锦衣卫头子陆炳过世十年,否则朝中没人能动俞大猷。 实际上,上面四个人,只有陈沐在朝中没有大员好友。 江月林走了,吴兑从幕后走出,对陈沐问道:“将军打算如何处置王忠国呢?” 陈沐笑笑没说话,召邓子龙进来,道:“邓将军,延庆卫指挥王忠国给陈某送银四百两,请你代我退回去吧——带兵去退,彻查延庆卫!”   第五卷 第三十六章 折冲 “三千七百。” 陈沐眉头皱起,眼皮抽动,抬起的手指都带着微微颤抖,“延庆卫满额才五千六百,你说他延庆卫缺额三千七百?” 邓子龙轻叹鼻息,眼里带着藏不住的失望,他知道陈沐应该比他还要失望,操练好三卫这种事谈何容易呢?他对陈沐抱拳道:“回将军,是,延庆卫缺额三千七百六十五户,仅有军户一千八百三十五。” “可这不对啊,你跟我一道去看过,长城下五部千户所,每个千户所都有七八百旗军在操练,那些人呢?” 难不成这王忠国会变魔术,会什么撒豆成兵不成? 邓子龙脸上更露出些许愤慨,“被他骗了,指挥使王忠国有五百骑家丁,收到将军前去探查的消息,五百骑走小道飞奔,两日驰走五部千户所装样子,兵都是那些兵,五个千户所,都是一样的兵!” 陈沐眨眨眼,懵了片刻才缓过神,就是说——他们走到哪,骑兵就从另一边小道疾驰然后装作旗军操练? 这王八蛋深谙兵法虚实之道啊! “王忠国人呢?” “属下发兵依总兵所言直入五部千户所查看,合算军户盘查账目后王忠国自感畏罪,率百十骑欲走古北口逃出去,所幸为戚帅部下关防所截击,现在人在蓟镇密云衙门,戚帅让你去兵部衙门拜会部堂。” 衙门里邓子龙正说着,门口隆俊雄就快步上前,看来一眼邓子龙这才小声在陈沐耳边道:“将军,衙门外来了位夫人,随行数十,送上一口大箱,想求见将军。” 隆俊雄脸有些红,着重道:“箱内金银不下五千两。” 五千两? 陈沐为数字所侧目,“是王忠国的家室?这忠国不忠也就罢了,跑路都没带上妻妾,金无足赤可人有完蛋——劝回去,箱内金银一文钱都不要动,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陈沐站起身来,点上邓子龙道:“走,随我去兵部。” 快步走出两步,又叫住隆俊雄回头道:“实在不行给她指条明路,这五千两金银别管是送密云还是送兵部,就是送天宁寺都比陈某这好使,当然,我认为天宁寺最好。” 陈沐与邓子龙各带六名随员,十四骑出衙直往京城驰去。 邓子龙是很发愁的,在他看来没有军户,这就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练兵本事都使不出。现在满打满算,整个昌平不算昌镇总兵官杨四畏的本部一万两千车骑,仅有实籍军兵一万四,他们拿什么练出两万兵? 就是这两年生都生不够! 可陈沐不这样想,大明朝缺军兵?笑话,明朝什么都缺,只不缺人。只要兵部愿意调些银子,一月至三月之间他就能募来足够军兵,相较而言他更在乎的是练兵所需的第一件事,立威,已经办成了。 王忠国是个好队友,他神乎其神地冲击关防想逃出古北口,在他这个动作之后,别管先前他犯的是什么事,只这一条,他就完了。 想叛逃到瓦剌去? 他死定了,所以陈沐才说五千两金银哪怕送到天宁寺去都比送他衙门里好,好歹收尸时能有些和尚超度。 一至京师,气氛却与往常全然不同,三大营兵马呼号声震数里,待至城南六部,更是如此,一队队军士持矛携弓列队横行街市,兵部吏员各个挎剑带刀,部中奔走都失了以往气度。 陈沐与邓子龙面面相觑,各自心道:出事了! 待到堂上,却又是另一番光景,谭纶稳坐堂上,几位堂官不论吴桂芳还是刘焘等人皆神态自若,陈沐不敢多话,入堂拱手道:“下将陈沐,拜见诸位部堂都堂!” “不必多礼。王忠国的事,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我等被欺瞒的好苦,还以为昌镇有兵额两万余,你部下邓将军报给戚帅的数目,昌镇只有旗军一万四千?” “回部堂,昌镇受下将节制兵员仅一万三千有奇,其中营兵两千三百一十八为锦衣新募。”陈沐看这气氛不对,像是到了用兵之时,抱拳多说一句道:“三卫旗军一万一千余,半农半兵,与新募矿工盐徒相差无几。” 陈沐这句话似乎把谭纶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堵在喉咙,蓟辽总督兼兵部尚书坐在堂上嘴唇轻动,没有再说话。倒是一旁病恹恹的吴桂芳看着老部下长叹口气,轻咳两声打破沉默,问道:“陈二郎,你虽年轻,在南方也算善战老将,多次救张子文于危难之际,你,咳,不曾与北虏交手,这些京军也不曾与其交手,老夫只一句。” 北虏? 陈沐连忙抱拳拱手道:“请老大人示下!” 吴桂芳身处枯槁的手指遥点陈沐两下,道:“一万三千军兵,你能不能把他们收拢麾下,在房山拒马河之间构筑防线?” 房山,拒马河?那是京营的防区,不是昌镇的防区啊! 接着陈沐从吴桂芳的话里回过味来,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抱拳问道:“山西,被北虏攻破了?” “六月俺答刚退,八月再入山西,三日前攻至平虏城,分兵沿袭诸道,若其突破防线五日即可兵临京城之下;俺答长子黄台吉亦有兵进山海关外进犯锦州的动向。” 谭纶颔首,吴桂芳感叹道:“二十九载,自庚戌之变以来已二十九载,我朝奇耻大辱,世宗皇帝晚年每写夷狄二字,字必极小,深仇大恨不外如此,如今阁臣新锐,闻得警兆,高次辅掌北事,已命戚帅休整边防,阁臣与诸尚书皆亲自下城率师背面京城严阵以待。” “张次辅掌西,已将征剿之事统授谭某。”谭纶看着陈沐道:“太行八道,真定c保定有二道防线,房山与拒马河为城外最后的一道防线,昌镇由杨总兵统管,辎重由御使刘侍郎奔天津守通粮,已环环相扣。” 说罢,谭纶将目光放在陈沐脸上,意思很明了——京师要地皆已连成一片,最后一个没卯住的铁环,就是陈将军。 “请军门授我遇战事部下有违者可先斩杀的大权,则卑职非但可率三卫诸军于房山设防,即使出战,亦能集千军精锐c二千敢死以随军门号令折冲!”   第五卷 第三十七章 死守 “房山!” 对陈沐这个起于微末的清远小旗而言,战争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战争就是机会。 只要他能赢。 谭纶原本是打算把王忠国放回去让他戴罪立功的,因为卫军对卫官的人身依附什么都比不来,短时间内延庆卫旗军没有人能比王忠国指挥的更好。 但陈沐的话改变了谭纶这个想法。 陈将军又升官了,明朝的官职一个比一个长,陈沐现在也享受到这种待遇,现在他是南洋卫掌印指挥使c昭勇将军c昌镇副总兵兼延庆卫代指挥使,节制三卫。 陈沐也没有在兵部说谎,拿到兵部手令当下,他就在延庆三卫拉出一支三千步骑炮队。 本部旗军五百c强硬接收王忠国家财垒砌出五百骑兵c从矿工盐徒及卫军中择选胆大敢死之士组出两千人敢死队,分由邓子龙c呼良朋率领,节制三卫合军一万四,押送辎重开赴房山阵地。 对了,老王半辈子积蓄给陈将军做了顺水人情。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拿着兵部手令,带着刑部脏罚库吏员抄了前任指挥使的家,截留银两三千,以备今后鼓舞士气。 大房山,上方山。 望远镜中,山下地势直至拒马河,除了两侧山峰就是一马平川的田地果园,如今正值农时,即使大军在此屯驻,乡间百姓仍旧忙着抢收,陈沐也派出旗军帮助百姓收粮——这是军事的一部分,坚壁清野。 他从未统率过如此大军,但统率起来正常行军驻营倒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毕竟有两部指挥使帮衬,八千余旗军皆由左右指挥使胡兴运c江月林直接指挥,其余四千军兵则由邓子龙c呼良朋率领。 真正只属陈沐的,只有一千多最精锐的部队,本部步炮旗军c家兵及收拢五百骑。 对了,这五百骑不是骑兵,是骑马步兵,陈沐在收拢他们时专门问过这件事,他们大多粗通骑射,但不会也不敢与胡虏在马上作战,如果真要用他们作战,他们会选择骑马到胡虏面前再下马列阵作战。 这也是明军北疆军士惯用的作战方式。 “陈某同诸位初次共事,没想到就是这样的战事,我们身后百里是北京城,西南四十里是拒马河,在这中间,我们得布两道防线,是这,和这。” 陈沐在大方山下的帅帐外,指挥c参将c千户c游击c把总,分坐两列,中间三步见方的空地摆着木板上是家兵用土石胶汁摆出防区沙盘。 陈沐指了两个地,一个是大方山下,房山山脉当中几处山脉断口,地势平缓的一线,他说道:“这里请胡指挥率本部旗军构筑五处营寨,三处扼守山谷c两处居前互为犄角扼守官道,待营寨搭出,留五百军兵扼守,本部向前推十五里,再设军寨。” 第二处也就是前沿阵线,为拒马河东北十里,他道:“这由江指挥率本部旗军首先要做的,是筑两处大寨,分设左右,挖掘拒马壕沟,并在壕沟上搭出接引溃军的木桥。” 其实陈沐已经有点期待这场战争了,如果这场仗打不到他这里,恐怕他会非常失望。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在前面有真定c保定两处重镇,可以想象在接下来不出意外,不论战事会不会进行到拒马河以北,陈沐的防区都会迎接大批溃军与逃难的百姓。 “陈某会在接下来坐镇这里,待营寨筑成,请江指挥渡过拒马河,在河水浅处再挖壕沟,并设下营寨。” 陈沐要坐镇拒马河东北十里的前线,说着他看向江c胡二指挥使,道:“在胡虏打到拒马河之前,二位的兵马都会推进到拒马河前,这十里,就是你们安营扎寨的地方。” 说白了,后面那些营寨都不是住人的,或许会住人,但住的不是他们,当然陈沐宁可那些营寨永远都用不上,因为几道阵线,是用来掩护撤退的。 “谨遵将军号令!” 江c胡二将抱拳应下,只若平常。在京城这个地方做卫官,他们已经习惯听从命令了,不论上官是谁,反正每个上官对他们都有统辖权力。 “若无战事,我等在此驻营修寨,是以备不虞,一旦临阵,陈某有条将令,还望诸位现在就传下去。”战时将令自然严肃,其实陈沐这会儿很想带上笑眯眯的表情,但他没有,只是对二将问道:“可否?” “请将军示下。” “好!记下来!”陈沐抬手点起帐外主记,待其准备好才下令道:“各百户下设一小旗督战c千户下设一百户督战c指挥由陈某督战,凡战事中,督战无需历战,止一命令,杀逃军。” “凡小旗官一触即溃,记小旗官;凡小旗皆死而旗军逃还,记全旗旗军;小旗皆战死,总旗逃还,记总旗官;总旗战死,旗军逃还,记全旗军;百户千户依例。” “小旗由总旗杀c总旗由百户杀c百户由千户杀c千户由指挥使杀,不能求情。”陈沐看着两个指挥使道:“谁求情,一起杀。” “这将军!” 胡兴运依然没有反应,但对江月林来说太难接受了,这什么鬼军法啊! “当然了,陈某也不是不近人情,上面那是没有撤退命令的情况下逃军,逃军一律处死,全天下都这样。”陈沐顿了顿说道:“什么时候撤退,陈某说了算,但陈某未必同指挥在一处,所以指挥使也有宣布撤退的权力,我们有很多防线,可以一直退。” “但不是说随便退,撤退只有三个可能,要么陈某下令,让指挥使退,可以退;要么就是己方伤亡过大,在拒马河西伤亡一成,可以退到河北来;在前沿伤亡超过两成,可以向后退十五里营寨去;在营寨伤亡超过三成,可以退到大方山下;大方山伤亡超过四成,可以撤出战场。” “除此之外再想退,就是杀敌,你们各有四千余兵,河西杀敌过二百,退回河北;河北杀敌过三百,退回营寨;营寨杀敌过五百;退回大方山,如果既没有那么大伤亡又没有那么多斩及,陈某也未下达命令而指挥使却擅自撤退,就麻烦千户替我杀了指挥使吧,陈某会为你保举官职的。” “这么说,诸位明白了吧?俊雄!” 陈沐下达命令,转头叫来掌握家兵与骑兵的隆俊雄,道:“命马队渡河营哨打探情况,沿途百里插十个马哨,一个时辰回报一次;带家兵运火药把两座木桥炸了,只留大石桥,那就是陈某要死守的地方!”   第五卷 第三十八章 勉强 八月初二,俺答越长城入大同,围平虏卫城,转行抄掠,待中三边总督王崇古发兵援平虏,留给明军的只有被抢夺一空并烧做赤地的麦田与遍地尸首。 八月初八,京师初闻虏犯,此时俺答的军队已一路抄掠,兵分数路,大同的平虏c朔州;山西太原的宁武c振武,接着是阳曲c寿阳,南路土默特军几乎与真定守军隔关而望。 转眼就到八月十五。 “食月饼咯!” 拒马河大营,中军帐内除值防千户之外,余下近十名将官围舆图而坐,人手一只月饼,吃完还得向东北方拜拜。他们吃的月饼是隆庆皇帝赐给领兵将帅的,仅赐下三盒,原本江月林的意思是想派人送还家里供起来的,结果陈沐把他的分给左右手下,两名指挥使也只能有样学样。 就成了房山驻军将领的月饼聚餐。 帐外驻军也都有月饼吃,陈沐从查抄王忠国截留的银子里取了部分差人提前在就近的良乡等人向民户采购月饼,也有军中火头自己做的一部分,凑足了全军数目分发下去,人手一只应个景儿。 他们看不见月亮,也没心思看月亮。 “虏贼大举进犯,但这不对,他们行军破城闻所未闻。”月饼还不够邓子龙塞牙缝的,一口就吃完了,陈沐干脆把他那块也放在邓子龙手里,端陶壶随意地给他添上半碗水,示意他继续说,就听他道:“兵进井陉的只是一支偏师,却连下数城,那些城池难道就没有丝毫抵抗,只知在城中岂活吗?” 陈沐颔首,没有说话,这也是他心头的疑惑,短短七日土默特这支偏师几乎杀穿太原,虽有城关阻挡,但也不饶各地沿线皆有小道,照这样的速度,再有至多十五日虏贼就要和他们隔拒马河相望。 如今营寨还未布好一半,至少还要两个十五日才能在房山左近构筑出陈沐想要的阵地,可这谈何容易? “这难道不正常么?” 胡兴运比较佛系,一直以来都是陈沐下什么命令他就听什么命令,这会儿也是一样。虏贼攻的快,对他来说是正常;虏贼攻的慢,对他来说也正常,并起二指点在舆图平虏城和振武卫的位置,道:“几位南将军来的晚,五月平虏城参将张刚才被锦衣卫押解京师杀掉。” “四月俺答来攻,张刚怕平虏有失,贿赂俺答,让他去攻别处,结果振武卫被俺答带兵打了。”胡兴运摇摇头道:“这样的事,在九边再正常不过了。” 这在陈沐听来就像天方夜谭,这是个什么逻辑,敌军来攻,既不说战也不说守,贿赂敌军让他们去攻别处。而且事情的关键在于这种混账事居然还被做成了,俺答还真带着两三万骑收了银子打别处去。 听这话的意思,九边将士还把这当成常理了。 看见陈沐c邓子龙c呼良朋等人面面相觑的表情,江月林感到十分丢脸,垂着头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打又打不过,俺答还是守信誉的,只要给他钱,他不管你是皇帝还是参将,你让他退兵他都听,庚戌之变不就这样——” “这王八蛋带兵打到北京城下,跟皇帝说通市c拿钱,他立马就走。” 越说,江月林越垂头丧气,道:“以前塞外不种地还好,一年来一回,自先帝整军修武,每年秋调十几万大军至京师,没再被打到京城外,近些年逃到塞北的百姓多了,长城以北到处是村庄田地,他们都种起地来,这不,这是今年第二次犯边了。” 陈沐嘴角抽动两下,看向一样哑口无言的邓子龙,他都被气笑了,“合着这不是南侵,这是蒙古大汗巡视领地,顺便来收个税,过去不缺钱,一年收一次,如今加赋了,一年要收两次?” 胡兴运刚想开口辩解些什么,却被陈沐说得哑口无言,这话真把他噎住了,因为俺答的脑子就和陈沐说的这些话一模一样。 俺答这辈子没干几件事,一是抢地盘c二是抢钱,一辈子六十多了,就压根没干过别的事。在长城外,是打打打,不停往西扩张地盘;在长城内,是打打打,不停向南抢钱抢粮。 俺答把这两件事分的很轻,明朝城池一概只围不攻,城外抢光起来就走。 “将军也别小瞧边塞武人,哪年不因为和北虏作战死二三十个将官,不管用啊。”江月林原本想这些事就够受气的了,现在碰上陈沐等人小觑,更受气,难受道:“防线漫长北虏来去如风,到处是统率几百上千的将官,和俺答照面就一个结果,战是死;逃也是死。” “朝廷不管你有没有足够兵力,你不打,就是死;打又没有兵力,就是让戚帅带一千兵力和俺答两万大军去打,那也是鸡蛋碰石头!” “别说一千,咱们在拒马河有一万多人,北虏要半月之后打到这,将军觉得一定能取胜?” 又不是小孩子,陈沐也不会吹这个牛逞一时口快,他倒觉得口有些干,想起包里有些烟草,起身去翻找,过会才坐回来拍拍江月林道:“好啦好啦,没有人怪你们,做官难,武官更难,这年头谁不难?人嘛,不可忽其易,当勉为其难。”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没有兵力,如果你有足够的兵力,又会做出什么?想打一场陈兵数万一战定十载太平的大战,想建立不世的功业?战争就是机会,我们离北京最近,这场仗打的出色,倘若北虏真杀到拒马河,你能按陈某所说杀敌且战且退。” “退到上方山,杀北虏过千,难道还怕将来没有足够的兵力?” 好生宽慰几句,鼓舞起麾下将官士气,送他们走出帅帐时陈沐听见营寨里此起彼伏的压抑哭声,天空阴沉地想要下雨,他节制的旗军因为月饼,想家了。 陈沐无力地靠在帅帐门帘下,缓缓向没用过几次的铁烟斗里压着烟草,蹴而苦笑道:“这气氛不好,大战在即呀!” “俊雄,河边二百步,垒土坡c搭炮棚,趁没下雨把炮阵搭起来,再在桥边百步挖一条可供五个百人队并排的壕沟,上面一样用木架垒出斜坡防雨,咱的铳短,只露小半个身子在上面。” “要是能漂亮地阻他一阵,后面延庆三卫谨遵号令,也会容易的多吧!”   第五卷 第三十九章 战壕 北方六月底就该进入雨季,今年夏天没降大雨,算是旱了。 原本陈沐还以为今年直至冬季都不会再有大雨,可如今看这天象,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雨。 下雨,自从手上有了鸟铳队,陈沐就讨厌下雨,后来有船有炮,更是如此。 因为下雨意味着他部下战力急剧下降。 没有火炮没有鸟铳,他指挥作战的才能就被大大削弱,因为他的战术都依赖火器而生,否则就算只一参将在冷兵器作战中都能胜过他。 所幸,等待他的并非一场遭遇战,而是防守,而且还是他比较熟悉的河岸桥头防守,甚至比新江之战条件还更加有力。 拒马水沿线很漫长,但同样拒马水也很宽,尽管其中高低不平有几处水深不足半人,但多数都在两侧山壁之间形成河谷,没有道路让蒙古骑兵通过,真正的缺口,只有两处。 一处是为给前方友军留出后路十余步宽的拴马桥,一处在拴马桥西北十四里,而一旦下雨,从山上源头布下河水一样会暴涨,使那边敌军渡河难上加难,故而守备使命对四千旗军而言不算困难。 何况在两处要道之间,还有另外四千余旗军设防驻守,从哨骑出发到兵马来援,只需小半时辰。 火炮阵地是个大作业,二十四门轻重不一的火炮将要置放在铳手阵地正后方百步,陈沐要求垒出一丈高,宽四十四步c长四十步的坚实土木方,并在其后垒出二十步缓坡,坡上坡下还要置备庞大的雨棚。 坡上给火炮c屯放火药遮雨,坡下则是给驮马遮雨,这样一旦见势不妙,炮兵可以先带火炮快速机动——不过能机动到什么程度,就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道路一旦泥泞,火炮是跑不快的。 所幸离阵地不远就是三合土官道,只要能走到那,即使下雨,炮车也能放开了跑。 在陈沐设计图中,铳手战壕就在炮兵阵地前百步,要五步宽c四尺深的八十步弧形战壕,其上用木板c大盾拼接从后向前置出斜面,木板在战壕前由每隔两步一根的大棍支起,板上铺他们浸过桐油的帐布防水。 在战壕前,则横放扎下一排大盾,同样斜放把雨水导向外面,为旗军提供部分防护与架铳之用。 陈沐把这定名为陈氏防雨战壕,构图画了两份,一份交给部下矿工头子让呼大熊监督他们挖掘工事,一份夹在笔记本里留待日后整理。 矿工很好用,他早就想在旗下建立一支土工军,因戚继光调他向北而被打断,却没想到徐爵给他招来一帮矿兵,这帮人别的不说,矿兵陈沐是一定要招到自家手底下来的。 也就是仗着手上旗军多,否则陈沐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造出这么大工程,但本土作战就这点好处,一份手本方圆十几里的百姓都帮着伐木运送,当然,还有从保定风闻战事逃难的百姓,也被截留到房山劳役。 水泥是怎么烧来着? 石灰石和黏土磨面,烧完了再配上炼铁渣? 可陈沐不知道配比,只能穷试,在笔记本上记下后,他又向南洋卫送了封书信。 如果这个东西能做出来,配上砖石c钢筋炒钢能做钢筋么? 别管能不能,先试了再说。 就算能做出来,这玩意儿在北方也没啥大用,北虏连木墙都射不塌,还是得用到南边。 以后装他十几船混凝土和钢棍子,驾船抄到马六甲和吕宋就盖炮楼,跟葡萄牙西班牙的堡垒并排盖,大不了就火炮互射,看谁的结实! 什么?这是侵略? 不不不,如果那发生了,一定是正义的战争,为了满刺加与吕宋无需更名马六甲与菲律宾,为朝贡国的荣誉而战才是陈将军毕生之追求。 不过当下,他要先打赢这场仗,就算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他需要一场漂亮的胜仗在三卫中建立威信,也需要一场足够华丽的战功来做晋身之资,现在的陈沐看来,北调已全然不是一件坏事,而为他寻找到另一个突破口——一个直抵朝中结交当国者,并取得于南洋开海政的权力。 海政之事牵扯太大,会伤及太多人的利益,这并非他一个人就能做成的事,需要强有力的支援。 幸运的时,当今内阁至少有两个一意孤行以富国强兵为己任的楞头。 说实话陈沐现在已经非常理解不断修筑长城,拉出漫长防线的心态了,纸上谈兵,了解再多终究不够真切,自移防房山,他切实地体会到这个时代想防备游牧究竟有多难。 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战报c传警像在广东那样短距离海防尚能用烽火传递,可在北疆塞内,完全依靠两条腿或四条腿,太慢了。 我们的信使骑马奔驰,敌军也在骑马奔驰,总督收到战报调兵遣将,兵马从这边出发,敌骑已经跑到另外一边,又是一番大掠。 想阻拦一支游骑,就要用四面八方数倍兵力才能围困,可兵马行程远近不同c发兵地点与时间不同,想要合围谈何容易?恐怕更大的可能是尚未形成合围,就被敌军更快的机动而调集优势兵力分而击之。 久而久之,少兵不敢去打c大兵来不及打,就成了这般疲弱的情况——俺答军的动向,完全依靠失陷城池的战报来判断,其尚未叩关,关内已严阵以待。 倘若其不欲兵临京城,仅为祸山西,则明军便是一派的束手无策。 随辎重一同送来的,还有朝中正在兴起议和的声音,其实大部分明眼人都知道议和是唯一出路,从四月起就在争论,到现在还在争论,争论的根本无非是以战促和还是以钱促和罢了。 不论如何,所有人都在等待战事的结果,不同的是有些人需要一场胜利。 而陈沐在军事之外忙着向天祈祷,他祈祷土默特部能冲到拒马河来,因为这个从南方一路杀出来的男人固执地认为,世人所等待的那场大胜,将在他手中缔造。 九月七,天降骤雨,拒马河暴涨,河对岸受战乱波及的灾民接踵而至,他们带来北虏穿过井陉进入真定的消息。与此同时,南洋卫第二次输送火炮也进入京师,送来白元洁对南洋卫诸事的情况,还附带一块皮子一样的东西。 陈沐的随身短佩刀扎着那块不知什么构造的软东西钉在案上,神情振奋。 “来吧来吧,让我轰你个稀巴烂!”   第五卷 第四十章 对峙 白元洁从南洋卫传来书信,虽然陈沐不在南洋,但留下的人手可以保证南洋卫依然按照陈沐走之前的安排继续下去。 合兴盛的船队走了几趟,卫港还在修筑,清远卫大规模种植杜仲失败,但他们从湖广采购大量杜仲叶熬胶,熬出这块看起来没什么大用的东西。 简而言之就是一切都好,只是儿子丢了。 李旦带着合兴盛船队在马六甲大赚一笔后回南洋卫补了货物,接着前往吕宋,派人传信回来他要在吕宋住一年半载,既没带多少银两c也没带几艘船c只带了一帮人手,远走重洋。 他说他找到黄的东西了,但不会种,他要和吕宋番夷学学,这东西该怎么种。 南洋卫真的做大了,在他离开这半年,过去铺好的所有路都进入蓬勃发展的状态,不论商市c船队c船厂还是军工,香山船厂出产的鲨船正在向四百料大船前进,二百料小船真的变成陈沐所预想的那样,变成南洋卫军余的渔船。 这将是他们称霸南洋的第一步。 与南洋卫相比,陈将军北方防区的情况却越来越坏。 土默特部真的杀进真定了。 最先攻破的是神武右卫,当地守军既不愿贿赂北虏,又不愿坚守城池,在城外同前哨敌骑小胜一阵,接着贪功冒进落入虏骑包围圈,不得寸进也无法退还,溃败后被大肆杀掠,半数兵力零散逃亡。 接着北虏南部偏师就打进保定,攻略唐县庆都一带,同时北虏南路大军也从山西灵丘打入保定府,兵叩紫荆关。关防死守,却腹背受敌,两路虏军合兵过万,守关将士独木难支,区区守关十日紫荆关参将见无兵来援,率军弃关退往易州c涞水,进入京师南部防御。 敌骑前哨,距拒马水不足百里。 直到这个时候,陈沐才弄清楚自己的敌人究竟是谁。 不是俺答,俺答主力尚在大同,因为其内部出现问题,并未继续向南,陈沐需要面对的是一支俺答节制下的部落,是俺答的哥哥吉能所率兵马,步骑过万,观其战法是想效法土木堡之时蒙军攻破紫荆关一路打到北京西直门故事。 对陈沐来说,形势大好。 “虏蛮子真怪,叔爷都在跟咱打仗,孙子倒自己跑来投奔了。”邓子龙拿着书信对陈沐道:“把汉那吉因为俺答娶了他的未婚妻带了十几个人逃到大同请降,巡抚准许了,朝中对此很高兴,所以俺答才聚兵十万走到边境讨要把汉那吉。” 陈沐取过书信,看了看一时半会也没看懂里面人物的关系,把汉那吉是俺答的孙子,他的未婚妻是瓦剌部落的女儿算起来是俺答的外甥女——总之这一团乱麻里,明朝对俺答议和的目的再添一重要筹码。 “先不管朝中的事。”陈沐把书信拍回案上,出帐登高持镜望去,视野迷蒙雾气里,有发辫骑兵奔走的踪影,“敌人越来越近,他们在观察我军阵形,武桥你觉得,他们会在什么时候进攻?” 晨间的雾气很浓,离下雨不远了。 邓子龙摇摇头,他也没与北虏作战的经验,只是斟酌地说道:“暴雨初至,他们一定会进攻;但北虏先前攻无不破,兴许待其兵马集结就会先攻一阵。” “桥上的铁蒺藜布好了么?” 收到肯定答复,陈沐稍稍放心,对岸雾气里的骑兵像来去无踪的鬼魅,从敌骑越境之初便时不时会在夜里传来几声惨叫,给守军带来很大压力。 陈沐站在望楼上再度细数一遍防务,从桥上的铁蒺藜到岸边的鹿角木栅,他甚至还让人用皮子包裹掺碎石的地雷埋在桥边,火线用竹子裹着,不过没放太多——天气很潮,雨下起来未必还有用。 除了防水构造良好的炮兵阵地与铳手战壕,外面一切的火器都不足以依靠。 “小旗箭有多少?” 三个百户的鸟铳队已尽数入驻战壕,看起来旗军还挺习惯这样防务的,听到陈沐发问,百户答道:“将军,小旗箭有六十支,够打两次。” “这和在南边打仗不一样,不要一次打那么多,看见敌骑攻上桥来,小旗箭只发五支即可。”陈沐深吸口气,指着桥头对旗军道:“这场仗不能在瞬息之间决胜,会打很久。” 南兵到北疆,因为面对旗军的情况不同,很难转变攻守策略,陈沐也是一样。他们在南方用来杀伤敌军的小旗箭,在北疆恐怕只会起到扰乱敌骑的作用,再一窝蜂地打出去则效用不大。 临近战前,与未知的敌军相抗,即使久经战阵的邓子龙也变得话多,一次次巡回阵地。陈沐也是如此,不过他强装镇定,一直拉着邓子龙与呼大熊在阵前谈笑风生,看上去好像对大敌当前毫无担忧。 其实每次在阵前转一圈,回到军帐时他都要饮一大壶水,缺少睡眠让他的眼睛浮起血丝,为了不让人看出,在帐外时他经常眯着眼。 又回到过去那种状态了,兵力相仿,缺少训练的友军何止超过半数,足足占据八成! 三天,三天转眼就过去。 对岸游曳的敌骑更多,有时甚至会望见大队骑兵在岸边兜转,己方士气更加低迷,从没与骑兵对阵的旗军在战壕里摆着木雕小陈沐拜了又拜,派到对岸的骑手只回来三百多,有一百多人都在与敌军斥候的遭遇中阵亡。 剩下三百多活着回来并非是因为他们在遭遇中得胜,只是他们运气好,没有同敌军遭遇。 大雨还是没下,但似有似无的雾气在早晨与傍晚更加浓重,几百步外即使用望远镜也看不清晰,但陈沐能感觉到,大队人马已在对岸列阵,有时来自草原上的歌声能传进他们的耳朵里。 为激起士气,陈沐有时会带家兵队在岸边向对岸放上几铳,能不能打到敌军要另说,为的就是让旗军看到他并不畏惧,以此来让麾下旗军也不畏惧。 心底的畏惧,是战争中比敌人更加可怕的对手。 九月初十早晨,对岸终于响起了号角声。 “敌袭!”   第五卷 第四十一章 三阵 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在拒马河畔响起,各部按兵不动,眼看着对岸浓雾中列队驰骋的马队,前线铳手交给邓子龙去统率,他的本部军士则在战壕旁等待杀出,陈沐退到其后炮兵阵地,亲自指挥他手中前所未有的步炮大队。 他手上有而二十四门火炮,邓子龙在战壕旁则有六门,陈沐有些后悔没把八郎从戚继光那拿回来,让那个小子指挥炮队应该也是得心应手的。 不过无所谓了,他来指挥也是一样。 二十四门火炮被分作左中右三阵,每阵有五门二斤炮与三门五斤炮,在他们的预设阵地上,即使再强的敌军,也会被他们生吞活剥。 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再度从对岸响起,远方延庆三卫的阵地好似并无动静,显然敌军的探查是十分有效的,他们能分辨两处防区哪里守备薄弱,哪里兵力不足,从而挑选守备看起来弱势的拴马桥来进行突破。 只是有时眼睛会骗人,看起来弱势的反而正是强势的一方,而看起来人多势众的,反而软弱可欺。 “敌骑进攻了!” 短短二百步防线上密布着数不清的旗手,从大队骑兵踏上拴马桥起,各处便掀起此起彼伏的叫喊,陈沐看得清楚,区区百骑直朝桥面奔驰而来,其后至多只有两个百人队,敌军阵势还在后面老远。 这是一次试探进攻。 “不要发炮,听我号令。” 陈沐手中令旗摆在向下摆着,在他心里,前三次交锋最为重要,不论敌军有多少,他的炮队都不会敌军第三次进攻开始之前发炮。 他的军队在尚未交手之前士气已经低迷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出了战壕哪怕是手中最精锐的旗军也会被敌人几次游击冲垮,他需要一次轻松漂亮的首战得胜,除此之外还需要两次漂亮的胜利来彻底扭转敌我之前的心态对比。 “左军举铳!” 邓子龙立在战壕左侧,歇斯底里的喊声与高扬的镶龙角旗无疑在战阵中最为出彩,哪怕是陈沐所处的方向依然能听见他的吼声c看见他的英姿。 望远镜中,敌骑奔踏而来,受阻于桥上铁蒺藜,冲锋阵形在行至半路时慌乱,有秃瓢细辫的土默特部骑兵从马上吃痛的马儿撅下,邓子龙还尚未下令放铳,先有一声铳响,接着在陈沐看不见的战壕里,一排火铳便朝桥上放去。 夹杂着两支小旗箭歪歪扭扭地飞射桥上,接着炸响。 “太紧张了。” 陈沐脚踩一桶火药,望向对岸,所幸后面的敌骑并未紧随而上,前阵的混乱扰乱了后面的骑兵,一排放铳距离太远,不论铳子还是火箭都无法伤及敌骑丝毫,全靠铁蒺藜把虏骑扎得哇哇乱叫。 “别慌!第二列,上!” 邓子龙显然被气坏了,不过没等他喊出第二列举铳,桥上的虏骑就已潮水般向后退去,接着阵前就响起募兵的欢呼声。 初次交锋,铁蒺藜让敌骑吃了点小亏,虽然己方旗军也表现不好,但占上风就是占上风。 当然,也只是占上风而已,因为双方都没有一个死于非命,就连马都没死,一瘸一拐地被牵回桥下。 邓子龙似乎疑惑地朝陈沐这边望了过来,陈沐缓缓点头,虽然他也不知道邓子龙能不能看见。但他知道,邓子龙想问的是他为什么不开炮轰他们。 打仗都是心理战,尽管这个时期还没有心理学这个专科,但几乎自古以来所有战争都用到心理战术,就像虏骑在迷雾里奔走数日时隐时现,为的就是让旗军出错,比方说压力紧绷之下旗军不受控制地发铳。 不过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陈沐要让敌军士气多层次地受阻,完全把恐惧丢给对方骑兵,第一阵伤马c第二阵伤人,第三阵——让他们觉得自己完全不能取胜! 没过多久,有下马步兵举着盾牌列阵上桥,清理桥上的铁蒺藜,邓子龙高声道:“火炮瞄准!” 战壕旁六门火炮对准了桥上下马步兵,接着一声令下发出巨吼,声震数里的炮音中大片硝烟浮起,炮弹似狂风扫过沿途所有屏障,不论人盾,触之皆裂。 二斤炮已可裂人穿盾,何况更有五斤炮带着巨大啸音直穿阵而过,直将下马百人队轰得七零八落,几十个未受伤的虏兵抱头鼠窜逃回阵地。 战壕左右再度欢呼,这一次他们的士气要比先前高得多,火炮同天地齐威,而对手是没有火炮的,这能使他们在战事中占尽便宜。 邓子龙很聪明,他大概弄明白陈沐的想法了,派人过来告知道:“邓将军云不发第二炮,不使北虏知我装药多久。” 陈沐回道:“六门炮分开使,打两次。” 桥头那么狭窄的地方,只要两发炮弹打过去,就能从这头打到那头,别管步骑都拦不住五斤炮,倒是二斤炮可能打到马上就被挡住,不过这都不碍事。 因为已经第三阵了。 第三次交锋,比陈沐想象中来得晚,胡兴运在中间的营寨也派来飞骑,禀报西北设营寨的江月林部也已与北虏交兵,阵前炮声阵阵。 江月林的炮是虎蹲与将军炮,除此之外他还有些百虎齐奔之类的物件,显然这江指挥为打这场仗把家底子都搬来了,别管那些器具是否好使,有就比没有强。 “北虏聚兵了!” 望远镜里,陈沐看见大批北虏骑兵在步队之后聚集,准备要强行突破桥面,而且他的想法有误,北虏也有炮他看见敌军步队里强壮的塞北武士光着膀子扛起虎蹲炮列阵最前。 想来是他们先前攻打哪处卫城夺来的军械。 还好不是佛朗机。 呜呜—— 低沉的角声里,陈沐看见他们列阵前行,他挥动令旗对左右道:“炮队瞄准,中阵瞄阵前桥面c左右队瞄其后大队骑兵,准备!” 奔踏之间,大队人马涌上桥面,前面扛大盾,中间的清铁蒺藜,后面的骑兵摇摆着骨朵随行而上,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呼哨,仿佛四面八方。 这种声音让人感到恐怖,仿佛十三世纪的战争已写入人类的基因中,陈沐不喜欢听,所以他挥手,捂住耳朵。 “放!” 轰!轰轰轰! 二十四门口径不一的火炮在拒马河战场发出吼声。   第五卷 第四十二章 监军 人仰马翻里,比俺答年轻,正值壮年的小吉能折断马鞭。 在他最初翻身上马征战四方时,土默特右翼三万户的大权还在他父亲的手里,等到他的父亲年老不理军政,大权旁落进他叔叔俺答手中,开始土默特部的新时代,而他继续在叔叔部下征战四方,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南朝大明一直是他们主要敌人,在常年不断的战争中,他学会了如何躲避火炮,与趁明军给火炮装药时抢夺城关要地,在面对炮火时这样的战法屡试不爽。 在他率领部下南征北战中,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敌人,能得到他敬佩的只新任大同总兵马芳一人而已。 这种尊敬几乎伴随小吉能的一生,在他小时候就很尊敬叔叔俺答汗身边作为随行侍卫的马芳了,马芳从被掳掠的奴隶熟练弓马成为俺答的近侍,就是其不断受人尊敬的过程,后来他逃回汉地更是如此。 而在明朝,从嘉靖皇帝口中说出,由边将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勇不过马芳。 就在今年六月,就是陈沐刚押火炮进京的时候,马芳率骑兵从大同出击,直攻俺答主力所屯咸宁海子,一举攻破其大营,向西追击数十里,斩及无算,擒部落首领十数人。 哪怕是蒙古诸部,也没有人不尊敬马芳的,所以他们称马芳做马太师。 吉能很聪明,他知道在大同是打不过马芳的,所以他像叔叔俺答那样就在大同跟马芳耗,他直接纵兵攻太原,再由太原分兵攻入保定,这一战他寄予厚望,是要见到明朝皇帝的。 结果呢? 吉能自问也是见多识广,可就拒马河这个,这个连个城墙都没有的破地儿,就在他要大举进攻时,拴马桥后面的破土墩子上突然照起让人瞎眼的光芒,接着地动山摇数不清的大铁弹就砸在他刚聚拢起的骑兵阵势中,桥上派出的军士直接被碾成一滩肉酱。 桥下聚起骑兵阵势也遭受恐怖的打击,那些大铁弹带着无匹的威能,轰在地上还能弹起来接着再碾两阵,成排能骑马驰射的好汉子,没了。 就算是在大同,他们也能和马芳的家兵拼两阵吧! 吉能根本都不带心疼的,因为让他头疼的事在后边。 派上去的千长当场被炮弹命中而死,他的侍从牵回了战马,还有千长的下半身,伤亡算出来直接被炮击打死打伤近三成,后面的兵说什么都不往桥上走——这才是他真正的麻烦。 虽然直接死于炮火者仅二百多,却让临阵五千余兵马不敢乱动,麾下五个千长不听命令向部下向后撤出三里半,说什么都不再调集部众上前。 “绕过去?绕到哪里去?想去北京就只有这一条路!” 吉能也想绕,在拒马河以南,哪条路都能绕,可到了拒马河就已经无路可绕,他们只能走这条路,再绕就得绕到天津卫去走那条路,他们的后路一定会被断掉,比直面河对岸的明将还要难。 “他一轮炮只能打死三百人,怕什么!” 从前号称骁勇的千长深吸两口气,无力道:“可桥上只容百骑通过。” 吉能想用马鞭摔他,却发现自己的马鞭早在前军遭受炮击时就折断了。他也不是没见过火炮轰击,在长城边c在紫荆关,明军地面上到处都有火炮,可他却从未见到过这么多的火炮掌握在这么少的军队手里。 经过斥候骑兵战前数次探查,河对岸正经明军撑死两千,而且这两千看上去还是军容不整的新兵,看上去只要渡过桥头只需几次回旋冲锋,箭雨射到他们头上就崩溃了。 正因如此他才决定试探进攻西北的河谷,主力聚集在这先行突破,却没想到这里驻守的明军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桥面上洒铁蒺藜只是常见情况,伤了一些战马,并不碍事,可他们居然把火铳兵放在拒马壕里,壕沟是用来站人的吗? 壕沟站人就算了,那么一道百步宽的壕沟才能站多少人,过了桥大不了和他们用弓箭对射,先死的铁定是明军,权当他们提前给自己挖坟了。 可壕沟旁边至少六门火炮是怎么回事? 吉能也可以理解,既然壕里都站人了,明军再把城防炮搬到河岸来也不奇怪,毕竟都南朝腹地了,这纵横数十里的防线,几千上万的守军,有那么六位炮,虽然他没有车营,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破土墩子上二十四门火炮齐射这就不正常了吧! 东征西讨,别说是小吉能,就是他爹老吉能,就是他叔叔俺答,都不可能见到明军野战没车营的情况下带这么多火炮! “换个地我让他知道我的厉害!派人去问,让他拿银子来,我就绕路,给我问清楚,领军者是谁!” 吉能并不知道,他不听号令就撤退的兵马救了他一命。 陈将军正站在他口中的‘破土墩子’上,让人给他稳稳地举着望远镜,对着火炮使力气,搜寻他的位置呢,最后不免扼腕叹息:“他妈的,退的太快了!打不着啊!” 虽然抵挡三阵,北虏骑兵连他兵的毛都没挨着,但从其自发的撤退来看,这些土默特骑兵是久经战阵的,撤退三里半,明军最好用的千斤佛朗机最大射程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他们后撤三里半,能保证明军火炮无法击中他们。 如果陈沐手里有一门十斤炮,他可以试试在望远镜的帮助下轰击敌军主帅,但他手上口径最大的火炮只有五斤,超过八百步的距离,哪怕九门五斤炮都调整到同一目标都未必能准确命中,反而有可能直接把敌军赶跑。 “可使不得,这战功在到哪儿?” 陈沐攥着右手腕紧了紧护臂,就听留在上方山的骑兵快马来报道:“将军,吴兵备来了!” 哟,监军来了! “来得正好,这场仗才刚开始。”陈沐搓着手大笑,喊来隆俊雄道:“俊雄,你带右阵炮队去支援江指挥,八门炮分四阵,敌近六百步往死里轰就是!”   第五卷 第四十三章 银子 “虏兵撤了?伤亡几何?” 吴兑是带着阁臣亲笔信来的,来给陈沐鼓舞士气,当然朝中诸多干臣也没想到这支北虏偏师会来得这么快,本来吴兑是坐着官轿来的,走到上方山突然听到拒马河这边传出炮声,这才知道双方已经接战,赶忙找守军要了两匹马,带着内官一路疾驰过来。 跟他一道来的内官也不一般,名叫陈矩,九岁就入宫了,调到当时有勇名的秉笔太监高忠名下,一直在司礼监。庚戌之乱时见到高忠带司礼监宦官全副武装守备京师,从此立志,对政治经济都有所涉猎,兵事更不一般。 如今高忠虽已亡故,但陈矩为御马监监丞,掌管着神机营营务,骑行奔走不在话下。 陈沐迎了监军与内官,看二人架势都是顶盔掼甲,穿得跟大汉将军一样,看模样是打算过来挽大厦之将倾的,拱手钦佩,道:“北虏过来打了三阵,先为铁蒺藜所阻c后为我部旗军拦下,刚刚又被炮兵轰了一阵,他们吃痛,后撤三里半。” “伤亡”陈沐抓耳挠腮,他实在不知道伤亡该咋说,直接说没有伤亡好像太托大了,突然想到还有先前派出的探马,连忙道:“阵亡失踪一百四十有余,杀敌,杀敌还未数,尸首都在桥上和对岸摆着呢,虏兵不敢收尸。” 陈沐把望远镜递给吴兑,吴兑摆手从自己腰间提出一只比他望远镜做工精细几分的对战场望去;陈沐又递给内官陈矩,陈矩虽然跟陈沐是本家,但看他这临阵松散得不像样子,连伤亡多少都不敢说,显然是把他想歪了,哼出一声,从腰间拿出一只做工精致地不像话的望远镜,看上去比吴兑还要好许多。 这二位爷拿着望远镜朝战场上望着,也没陈沐啥事,他干脆蹲到炮兵阵地边沿对执勤的家丁小声道:“赶紧去好好数数,没回来的骑兵探子到底多少。” “陈将军!” 陈爷这正小心翼翼地说悄悄话呢,突然就听身后陈矩大喝一声,吓得陈沐本能回头怒视,“如何?” “你说伤亡一百四十有余,北虏不敢收尸,怎么桥上只有虏尸,不见我大明军士尸首啊!” 陈沐站起身,头一次见宦官,他心里本来就揣揣的,这陈矩又不好好跟自己说话,弄得他也没好气,干脆道:“我的兵又没死,要什么尸首,北虏连我的人毛都没摸着!” 吴兑见二人气氛不善,连忙帮腔道:“陈将军,陈右监是代陛下监军的,可容不得半点差池,若有军士阵亡如实报了便是,真定保定皆破,陈将军能固守一阵已是不易,即使有些伤亡,也没人会苛责的。” “我真没伤亡,在拴马桥上真正打仗的就我从南洋卫带来的本部五百旗军,一个伤亡都没有,那一百四十多失踪是王忠国的家丁骑兵,战前被陈某放到对岸当斥候,有一百多没跑回来。” 陈沐也很无奈啊,咋连没死人这种事都还要解释一番了,“真要伤亡,小河谷那是延庆右卫旗军在守,那边也交兵一阵,应该会有伤亡。” “真没伤亡?”陈矩原本板着脸,听陈沐这么无可奈何地说倒笑了起来,惊奇道:“陈将军是说,交兵三阵,下官所见河岸上四分五裂的尸首皆为北虏?” 陈矩说着就吴兑道:“吴兵备,俺们内官是见惯了战报,却还未见过野战对北虏无一阵亡的,您见多识广,这拒马河,是野战吧?” 陈沐觉得自己这忙活半个多月的预设战场称野战有点过分,颇有提示性的拍拍炮棚杆子,就见吴兑在那拢着胡须啧啧称奇道:“陈右监说的不错,这当然是前所未有之野战!” 得了,你们要把这当成野战往上报,我当然也没啥想说的。 好事嘛! “陈总兵勿怪,下官错怪您了!”陈矩脾气大,但知错改错也来得快,毫不犹豫地向陈沐认错,随后才问道:“不知陈总兵是如何杀贼三百己不伤一人的,能否告知下官,也好向陛下报功。” 陈沐自然笑着揭过,把作战经过讲了一遍,这才对吴兑问出他早就想知道的事,道:“吴兵备,朝廷对北虏首级赏银,是如何算的?” 吴兑看着陈沐眼中更是溢出笑意,那意思就是他发财了,道:“隆庆元年提准,蓟镇临阵斩虏贼首级一颗,升二级,不愿升者赏银百两;领军千人者,部下斩首二十,加一级,加三级为止;如升至都指挥使,止赏银不升官职。” 陈沐被砸蒙了,抬起两根手指,脸上意欲难明道:“陈某在南洋杀倭寇,假倭一级止赏银二两!” “不过北方的首级功更难计。”吴兑笑道:“贼首需完整,且需是真虏首,凡将军所见战报捣巢斩贼首数百者,他们皆杀贼十倍以上,就如有些首级被炮轰裂的,朝廷就不会给赏。” 没什么可说的了,陈沐挥手对家兵下令道:“带一百户旗军去把虏贼尸首都给我抬到河这边,告诉参战旗军,不要抢首级,战后参战每人均赏!” 战场上旗军正搬运尸首,就见一个土默特骑兵扛着长幡晃晃悠悠到桥上,高声喊道:“明军为何人指挥,奉右翼万户之命,还请将军出来一见!” 陈爷现在正高兴呢,从未想过北疆居然这么好挣钱,高高兴兴地对吴兑及陈矩问道:“二位随我去见见,看看他们想说啥?” 他可不敢自己见,万一被人知道了将来告自己个私通北虏呢。 二人自是应允,来到桥头,土默特部的骑兵倒挺有职业道德,目不斜视道:“奉右翼万户之命,敢问杀伤我部勇士的明军将军姓甚名谁?” 还别说,这家伙汉话水平不错。 “我是昌镇副总兵陈沐,你过来有什么事?” 土默特骑兵扫视陈沐一眼,在马背上捶捶胸口算行过礼,道:“我部首领请将军转告皇帝,取千金,我部即退还塞外!” 陈沐抬手磨砂下颌短须,心花怒放,面容愤怒,喝道:“让皇帝纳金于北,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情么!” “你回去,把陈某的话转告你家首领,陈某的首级就在这,让他速速来取,千万别撤走,撤走陈某看不起你们!来啊,再和我打一场!” 这是一堆什么,嗯? 对岸那就是成片白花花的银子啊!   第五卷 第四十四章 骂阵 有了北虏信使来劝,两位监军这才真信了陈总兵本部的战力,这种反差带给陈矩c吴兑极其强烈的震撼。这两位别管是文是宦,都可谓久掌兵事,可越是知兵,才越觉得陈沐这支五百上下的旗军是宝。 拴马桥边屯卫明军三千余,但其中两千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新卒,弄不好连血都没见过,一看他们慌张的神情就知道前面的仗不是他们在打。 而真正称得上军士的,却只有战壕里三个百户与炮兵阵地上一个百户,再了就是游曳左右跑腿传令的百户,拢共不到五百人。 陈沐这支旗军,尤其对陈矩而言,太有意思了。 不论是其军械置备还是战壕炮台,都对掌管神机营的陈矩有极强的对照意义。 不过吉能一时半会是不敢打陈沐了,大军在河对岸一屯就是两日,两个昼夜战线往前拱了一里,军骑游曳散乱。看起来这种迂回试探的状态还能持续好几天才能再打一场。 吉能很急,哪怕仅仅驻军二日,但这状况在他们翻越长城之后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倘若是在先前任何一座城池任何一道关口,他们都会绕道而走,偏偏是拒马河,无路可绕。 陈沐比吉能更急,他比谁都清楚土默特南侵不是单单拒马河的局部战事,而关系全局,全局的关键在俺答c在朝廷,战争是否继续下去的决定权不在他也不再吉能。 他生怕北方议和的事有了决断,到口边的银子飞了! “这江指挥使,也是个狠人啊!” 吉能不敢在陈沐驻守的拴马桥强攻,对付小河谷的延庆卫守军却从未手软,虽主力牵制陈沐,放出千骑三日里接连进攻延庆卫所屯小河谷多达七次,以扰袭疲兵为主——陈沐看来是这样的。 而在江月林递交来的战报上,哪里是什么扰袭,那就是总攻! 每一次延庆卫旗军都要拿命去阻拦敌军骑兵,顶着箭雨淌至河岸阻击敌骑,死伤颇大,战果不佳。 斩获虏骑首级七十九颗,阵亡与伤者四百有奇。 江月林部伤亡,已接近陈沐定下的撤退标准,但江月林却没打算撤退,他趁虏骑进攻的间歇,派人策马疾驰到陈沐这,书信拆开就一句话。 ‘陈将军,再派属下一千援军,江某还能再守三日!’ 陈沐皱眉不语,问道:“你们江指挥使在做什么?” 开战前战意低迷的是他,开战后死战不退的也是他,这中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否则四倍的伤亡是不可能让将领坚持死战不退的。 “也在挖壕沟设鹿砦,江指挥说以前拦不住北虏是因为抢夺首级c吝惜战马,如今将军下令战后数首级均功,他带兵几次身先士卒,已想出野战杀北虏的方法。” “哦?”陈沐乐了,问道:“什么方法?” “先用长矛拒马,矛兵里夹着滚刀手,砍马腿,把马砍翻,北虏手格亦不强于我。”传令兵面对陈沐时有些怯懦,想了想才说到:“这是戚帅早就下过的令,只是那时候都不懂,没和虏贼见仗哪舍得杀马。” 陈沐出气缓缓点头,这就对了,以步兵同骑兵打战还想着怎么把马抢过来就是脑子有洞,一匹好马止七八两银,斩一虏首便是百两银子,多少匹好马都买了,倒是想着保马杀人,反倒为敌所杀,得不偿失。 “好,陈某且借调一千兵至江指挥麾下,我可不是让他们去打仗的,他们这些矿兵过去帮江指挥挖战壕,打仗还要靠旗军。如果事不可为,也不要同胡指挥抢功。”陈沐有了决断,道:“无论如何,再守一日,同胡指挥换防,旗军需要休息。” 陈沐估计让江月林坚定守备的心思不单单是杀马再杀人,隆俊雄的八门火炮应该也起到不小作用,要不然以旗军对北虏,小河谷那样的地形伤亡四百都是少的。 小河谷那边暂且不提,单说拴马桥两岸,陈沐在吉能的使者回去后就在找人,在全军中找会唱会跳的募兵,不但要挑这些才艺,而且还要试他们的胆量,最终集结出一支十人队,由一名南洋卫小旗带盾手护卫着临至阵前岸边。 “将军要让他们做什么?” 吴兑和陈矩这几日是大开眼界,他俩人派随员把陈沐的阵地布置全画了一遍。 “去挑战骂阵,这帮北虏在桥那边,我的旗军好几日没踏实睡过了。”陈沐眼睛很红,尽管初阵得胜,但大几千虏骑在河对岸游曳谁都无法安眠,他指着广阔的河面道:“吉能会想办法突破河面,沿线数十里未必没有可供步骑突破的地方——不能让他安宁。” 陈矩对骂阵之类的事并不感兴趣,他这几天都被南洋造火器迷住了,专程向陈沐讨要了南洋卫火铳两杆,没事就围着炮兵阵地兜转,摸摸这看看那——神机营可没这种重炮。 “将军,这一门炮造价几何?” 陈矩指着一门二斤炮,陈沐在心里盘算了下,道:“这是一门二斤炮,由两匹骡马拖拽牵引,在北方能日行百里,工料c炮c车c及损耗加在一起,二十两上下。” “这么贵?”陈矩瞪瞪眼,在心里算了算,缓缓道:“王恭厂造威远炮要九两三,将军的炮比威远炮好得多,倒值这个价,它耐用么?” 贵,能不贵么? 陈沐可是把南洋卫的造价在心里打了个滚儿才说出来,就佛山那铁价离得又近,连运费都省了,铸炮最大的消耗就是人工,在南洋卫人工算什么? 一门二斤炮造价也就才七两不到,消耗翻上去也才十几两,当然达不到二十两那么贵。 “耐用,南洋卫火炮出局前都要抽出几门试射百次,发百炮身不变形,同批火炮才能出军器局。”陈沐原本和颜悦色说着,盘算着兴许能通过售卖军火跟这位看上去很正直的大宦官搭上关系,突然皱起眉头望向天空,喃喃道:“不用挑战了。” 天边滚滚雷音传来,等待多日的雨,终于要下下来。 土默特人最后的机会,大举进攻,必如期而至。   第五卷 第四十五章 爷们 当第一滴雨水从天空降下时,拒马河那边响起蒙古兵浩大的欢呼,那些识尽弓刀健马的塞北勇士同明朝作战多年,他们深知明军之强,强在火器;火器之弱,弱在下雨。 不论铳炮,沾了雨水都要哑火。 得知如此,吉能部虏骑自是欢天喜地,甚至久历兵事的吉能分调数股骑兵游曳河岸,再度使出震慑战术,意在打击对岸旗军士气。 在吉能看来,未下雨时拴马桥易守难攻c小河谷守军弱上许多,而一旦下雨,火器不多的小河谷守军反倒会比拴马桥强上不少。 “且再让他威风半日,待大雨下起来,陈沐?呵,踏平他的破土墩!” 对岸的明军是怕了啊! 从下雨开始,频繁兵力调动的不仅仅是吉能,对岸明军也在调动,先是桥边两侧至少各五百人列阵严阵以待,显然他们的火铳火炮不好使了。 接着有三门炮远远地在对岸右侧轰击过来,没打伤几个人,看起来就是装装样子,狐假虎威地想告诉他火炮还能用。 可越是如此,难道不越说明这陈沐心虚了么? 陈沐当然心虚! “快,把炮再拖去右翼,这次只放两炮,把那门五斤炮拉上来擦干净!”陈沐站在炮兵阵地上,指东画西地接连下令,对外头传令不断提点,“千万不能让吉能看出来咱的炮都还能用!” 下雨前的雾气帮了陈沐大忙,对岸的虏骑如此振奋,显然是不知道他早就搭起雨棚,只是炮阵没挂油布罢了,这会儿他的兵正忙里忙外地挂上帐布,别管火药还是火炮,雨天没有带来丝毫影响。 “去告诉邓将军,一旦北虏进攻,先以两翼弓弩刀矛与其对上一阵,待虏骑过桥者众后,再临敌放铳,这次陈某要杀他千人,造一场大胜!” 两翼的千人队都是新兵,但备下不少弓弩,便宜的长矛更不必说,武库司调来最多的兵器就是长矛,把桥头两翼同鸟铳战壕堵得水泄不通,即使虏骑渡河,要么纵马驰射c要么下马结阵,没人会骑着战马往矛阵上窜。 当然,要真有人这么朝矛阵上怼,陈沐也是乐见其成的。 交代完这些,陈沐解下发巾,披头散发抱着红缨凤翅兜鍪,转身朝两个监军笑了,扣上头盔抱拳问道:“陈某可否请监军代行炮令?” 吴兑和陈矩被他问懵了,谁不知道陈沐这处阵地重中之重就是火炮所在,陈矩看出这个请求这其实有陈将军讨好之意在内的,故板着脸道:“多谢将军美意,然此炮阵乃重中之重,咱爷们儿虽是内官,却也知晓轻重,不可假旁人之手!” 咱爷们! 嘿,这宦官的自称够味! 陈沐扬着脸系好盔绳,先将自己的望远镜交给吴兑,再把着陈矩的手将一方镶龙角旗放入其手,道:“不必多虑,十六门火炮已调至发射角度,意在截断敌骑后路,把他们堵在桥上,口令只有两个,装药c放。” “陈某来北疆本没打算征战,所率可独当一面之亲信不足,这场仗前线需三名将官指挥方可得胜,奈何仅带两名副将,只能身先士卒了。” 陈沐甲胄穿戴整齐,背后背挂南洋铳,从家兵手上一左一右接过两支装好药的手铳插在腰间,整好束带再度对吴兑叮嘱道:“吴兵备,您只需用望远镜时刻盯着陈某左右,凡黑旗挥舞,即告知监军,监军下令发炮即可。炮令一开,便不再停,直至我军得胜!” “陈某身家性命,便拜托二位了!” 最后拱拱手,陈沐跨上腰刀,在一众家兵簇拥中走下炮阵,直朝前军战壕走去,留下两名监军在炮阵上寒毛炸起,咬紧牙关。 这是真正的以弱对强,陈沐走得潇洒,手心也是一片滑腻,待到阵前,三军皆已严阵以待,招来邓子龙c呼良朋道:“你二人各领六百,居于两翼,先以弓弩阻敌,只管据守互射,可行?” 邓子龙皱眉道:“将军是要用旗军充两翼?” “对,两个南洋百户调到你们部下,充任前锋,没他们在只要初初接战新兵就要溃败,这场仗只许胜不许败,一次把虏兵杀怕c杀退。” “那中军?” 这意味着,中军战壕内鸟铳手完全放弃保护,将直面敌军冲锋。即使有倒扎长矛在战壕前七八步,这样的布置在邓子龙看来依然有些太过冒险。 “我亲自率领他们,速速布阵吧,敌军要不了多久就该进攻了。” 陈沐亲自进入战壕令旗军备受鼓舞,战壕里响起欢呼。 火炮阵地上,吴兑与陈矩交换眼色,走开几步避过周边严阵以待的炮兵,问道:“你觉得陈将军,如何?” “是有本事的,虽然年轻了些。”陈矩点点头,看着百步外拴马桥阵线随陈沐抵达而飞快变动列阵,眯起眼睛道:“本官监军见过许多将帅,谭子理节制精明c戚元敬赏罚必信c李汝契纵横截击c马德馨骁勇驰骋,哪个面对北虏都能谈笑风生,不过这陈总兵得心应手,也是独树一帜。” 陈沐的伪装很成功,没人看出他究竟有多紧张,只能感受到他的轻松。 提兵上阵能轻轻松松的明将多了去,哪怕是像陈沐这样,修一堆壕沟c带不足两千的新兵摆出个稀里糊涂的口袋阵,连阵形都列不严整,面对数倍于己的北虏骑兵还能笑出声来的明将也不是没有。 国朝虽有不少精明强悍之将,但也从不缺少带兵马虎的糊涂蛋,但能把上述难得的糊涂条件一一具备,还能把北虏打退的将领——陈矩笑笑,对吴兑道:“朝廷很缺陈总兵这样的人啊,只要一个就够了,没人能把器械像他这样使得如此精妙,他要是考过科举,就该去工部做堂官!” 吴兑闻言大笑,陈矩言下之意他听的明白,好似并不在意地转头看看,旋即低声问道:“广东给事中弹劾其任南洋指挥使为人贪渎,截留海关抽盘c攥取四成卫入,次辅命在下来看他为人——陈右监以为如何?” 陈矩虽以‘咱爷们儿’自居,但有时不经意的动作还是会露出些许女性化,抿嘴笑笑,正色道:“他一门小炮就二十两银子,没财力能让他做出大事来?私德有亏,不负大节,兵备如实上报就是,阁臣明智,自有公断。” “有的人就干一件好事,能念一辈子好;有的人只干一件坏事,能被记一辈子坏;这世道啊,何必对能办事的人那么严苛?”陈矩笑笑,眨眨眼,道:“拒马河要一场大胜,乾清宫的爷爷会喜欢的。”   第五卷 第四十六章 交锋 陈沐后悔战壕挖这么低了。 从这个视角向拴马桥上看去,平视到的净是马蹄子,那些原本身材矮小的蒙古马都变得异常高大,扑面疾驰给战壕中的旗军带来莫大压力。 初阵中有旗军提早放响鸟铳,一点都不奇怪。 端着铳的陈沐都忍不住想要隔上百步先开一铳,但他忍住了。 没有火炮震慑,成排土默特部勇士下马在桥上清开那些铁蒺藜,紧跟着步骑列阵快步穿过桥面,最先散开的是持圆盾的下马步兵,迎两翼明军箭雨奔跑散开结出盾墙,就在战壕前数十步。 接着那些骑马的弓手在盾墙中打马兜转,以弓箭向两翼还击。 陈沐举着鸟铳架在战壕前斜置的木盾上,舔舔干涩的嘴唇,他们这支鸟铳队好像被选择性忽略了——他以为最先会受到射击的会是他们,却没料到那些土默特人像没看到这里一样,直接与两翼的邓子龙c呼大熊开打。 这么大的战壕,盾牌后面露出几百个密密麻麻的脑袋他们看不到吗? 他们确实看不到,隔数十近百步重重雨幕,战壕外还添了一片倒矛刺,就连有些初阵被击退的蒙古兵都不认为这里还会藏人,何况那些被火炮轰怕了的北兵连部落首领都被轰死,早就不成建制了,又怎么会被吉能再派上来。 人们在攻上拴马桥的当下便会下意识认为这是一道阻拦骑兵的壕沟与土坡,即使有人,也该在土坡后面。 陈沐是轻松了,但对邓子龙与呼良朋而言,这是一场苦战。 “强弩,放!” 邓子龙已经忘记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指挥过弓弩部队了,曾经在营兵中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冷兵器如今恍如隔世。周遭募兵随其号令慌里慌张地抬起大小弓力不一的强弩,高高扬着弩机扣动扳机,一片崩弦之音里,矢发如蝗。 “上弦!弓手攒射!” 上百张强弩齐射如敌骑阵地,到处是弩矢钉在木盾上发出哚哚的声音,接着身边便响起令人牙酸的强弩上弦,也夹杂着己方军士被土默特弓手命中而射得哭爹喊娘的惨叫。 邓子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有流矢带着啸音钉在他的胸口,猝不及防被冲力打得后退半步,下意识低头去看,身上却几乎没有任何感受,只像被推了一把般,引他扬起笑容,继续发号施令。 没有人在乎雨天对弓弦弩弦的影响,哪怕打完这场这些弓弩全都废掉都无所谓,何况雨水也没那么大的破坏力。 无非是兽筋鱼胶遇水膨胀,会变软罢了。 跟着陈沐,用惯了鸟铳的邓子龙看来,弓弩变软不变软,其实都很软,土默特步兵举个破木牌就挡住了,大批抛射的箭雨落入敌阵却未必能对敌军杀伤,令他焦躁,不时将目光望向战壕。 陈将军也太能沉得住气了。 临战不过两矢,尽管邓子龙与呼良朋的部下七八百张弓弩不停攒射,但对敌骑造成杀伤着实有限,反而桥上源源不断的敌骑正在步兵外围盾墙保护下大批渡河,在盾墙内游曳的骑兵环阵越来越大,不断向两翼抛射箭雨。 这些先头骑兵都有着良好的防护,厚重的皮甲与铁甲保护着他们在最大限度上不受弓弩伤害,但邓子龙与呼良朋的新兵却没有那么好的防具,哪怕同样是皮甲,他们的甲相较土默特人都薄得可怕。 根本挡不住弓箭。 双方并未近身接战,但伤亡持续上升,每时每刻阵中都有军士惨呼着倒地,给袍泽带来更深的恐惧,若非持长矛大盾的南洋卫旗军据守阵前一步不退,军阵恐怕登时就要溃散。 不过交战短短半刻,邓子龙已将发号施令的使命交给麾下百户,他则带亲兵立在阵侧不断呼喝:“不要乱,不要退!进者生没c退者死!” 呼大熊那边的局面也没好到哪里去,干脆提着长刀带亲兵持大旗立在阵前,企图以此激起部下的士气,他仗着身穿双甲并有南洋胸甲的保护而无所畏惧,但大旗还未挥舞两下,作为活靶子的他身上便扎上几支流矢,身边七个亲兵转眼倒了四个。 “将军怎么还不下令!” 狂澜难挽。 陈沐立于战壕,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地环顾不远处的战场,于将官而言这是极其难得的学习机会,过去苦读兵法烙印在脑海中,此时此刻一句句段段涌现脑海,只要能抓住几句,就能让临战才华充分提升。 他看见的敌阵,既是外围两层前蹲后站举着圆盾手持骨朵的步兵c内里环环驰走奔射的骑兵,也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大漩涡,尽管他的两翼短时间里已有超过五十伤亡,后方甚至已有募兵脱阵,但对敌军而言其实这场仗还未开始。 他们奔走,只是聚兵中的过程,战壕内的陈沐清晰地捕捉到这个过程,并进而将敌军的战术目的抓在手里——聚兵,打击士气,当兵力足够多时,一举突破。 “无令放铳者——斩!” 战阵是会发生变化的,因为他已经抓住敌军的目标,就能预料到他们下一步行动,他们会在两翼即将被庞大压力挤压地溃散之处,奔驰冲击。 那个时候,也是步阵对骑兵威胁最小的时候,只需付出微小的代价,冲垮敌阵后整个拒马河沿岸都将陷入铁蹄践踏之下。 “举铳,准备。” 陈沐的声音很轻,身侧两名紧张的传令则高声将军令在战壕中喊出,接着由左及右传达过去,这是一道没用的军令,因为所有鸟铳皆已架好待放,但这道军令又很重要。 让后方等待换上的旗军打起精神。 战壕中到处是旗军因不敢大声出气而憋得受不了的深呼吸声,陈沐目不斜视,但他知道在他身侧有旗军在发抖,他的双眼紧紧盯着回环奔驰的土默特军骑,看着那些不停用羽箭射杀他部下的敌人,也看着他们被箭矢射翻,直至敌阵中传出变调的呼哨。 奔驰的环阵在他眼前变做左右两阵,阵前步盾手向前冲出,就在这时,陈沐声嘶力竭。 “鸟铳队,放!” 砰砰,砰! 漫天硝烟里,重重雨幕中,战壕喷出弹丸,直射敌阵。   第五卷 第四十七章 掩杀 上百步的战线里,即使三面喊杀,也没有人能忽略上百杆鸟铳齐射的巨响。 只是两翼对战阵变化却比不得炮兵阵地上端着望远镜紧张兮兮的吴兑看着精妙,在他眼中陈沐的两翼已濒临溃败,来自北方的鞑靼骑兵则变阵于瞬息之间,仿佛青山欲倒,事不可为。 过桥者已有六七百敌骑,当他们分作两阵冲杀脆弱的两翼,将会给陈沐军带来灭顶之灾,吴兑甚至要忍不住告知陈矩率先发炮,就在他猛地下定决心放下望远镜转头对陈矩喊道:“要败,陈右” 砰砰,砰! 鸟铳齐发的闷声,在阵前响起。 不需要望远镜了,慌忙转过头的吴兑看不见战壕喷出的火光,只见到大片硝烟从战壕雨棚前由左及右升起,接着转眼被雨幕打熄,在更前的位置,成片北虏步骑倒下。 不论人马c不论盾甲。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鸟铳杀人。 陈矩紧攥在手的望远镜被这个自称爷们儿的太监捏得吱吱作响,他看见军阵慌乱。不单单是变阵在即的北虏骑兵阵,就连两翼的己方新兵都被突然响起的铳声吓得一窒,不论是受不住压力向前冲出的还是因紧张害怕向后脱队的,都仿佛被定住一瞬。 十步里,陈矩不知道有多少北虏被齐射杀死,但他能清晰地看见北虏兵阵靠近战壕一侧倒下整整一排步骑。 砰砰砰,砰! 不过数息,硝烟再起,不间断的鸟铳齐射把凶猛剽悍的北虏骑兵打懵了,整个战阵几乎是以停滞状态,人声马嘶间,许多骏马因突如其来的铳声与身前战马倒地的撞击而人立而起,紧跟着倒在第二次齐射来临之时。 快,太快了。 接着第三阵齐射就已到来,陈矩甚至可以想象,倘若没有下雨,三次齐射的硝烟甚至能在空中连成大片白雾。 短短十数息,三次齐射,三百杆鸟铳接连喷出弹丸,成片收割敌军性命,将整个桥东虏骑阵形打散,转瞬间倒地者数俞百人,被打伤的更多。 几乎只是一阵,就让攻守势易,不少临近桥边的虏骑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便是调转马头向桥上奔去。 可早已挤满后续骑兵的桥上哪里能让他们奔走? 后面的不知变故继续向前进,前面的被鸟铳吓住猛地往后退,阵形就乱了。 十室之邑必有勇夫,北虏也不例外,除了大批骑兵被吓住,中间总有超乎常人之骠勇者,奔踏战马越过袍泽人马尸首,或持劲弓或扬骨朵,朝战壕奔踏冲来,气势无匹。 可雨幕里他们看不清战壕前扎满的倒刺长矛,待到临近看清却已来不及调转方向,多是手中弓箭还未射出,健马便用强健的胸脯狠狠撞击在矛刺上,清脆的木矛折断声音里,惊呼同起,羽箭不知飞向哪里,马上的骑士也被狠狠掀起,接着重重跌落在战壕前。 砰! 陈沐放下还冒烟的手铳丢给家兵,毙掉一名摔落后被马尸拱着向前推出两步远还挣扎起身的敌人,在战壕中高呼道:“前阵举铳!” 他们足足有三百多杆铳,但三次齐射总数不到三百次。 在炮兵阵地上的吴兑与陈矩看见的是他们轮妙,陈沐看到的是自己麾下最强的旗军在临阵中依然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前三次齐射结束,中间停滞近十息,鸟铳前队才装好弹药,重新举铳齐射,尽管这有被虏骑单个冲锋吓住的原因,其中临阵换弹慌乱也占了很大部分,算下来前队铳手居然用了接近四十息的速度才装填好鸟铳。 他们还是不太熟悉轮击。 砰砰! 再放一阵,陈沐对战果并不满意,除了少数向前冲来的虏骑,大部分敌军已经弄清楚在战壕中藏着大队不怕雨水的铳手,而且是明军最精锐的铳手——他们都装备着三眼铳! 而且是射程超级远的三眼铳! 他们见识过三眼铳,尽管这东西在北疆的装备其实也不多,但对土默特人而言是明人单兵火器中仅次于神机箭的的兵器,要拉开距离。 因此陈沐眼看着敌军像扎堆一般朝桥边窜去,最近的北虏在四次齐射后离战壕都要七八十步的距离,这个距离他部下旗军的南洋造短铳杀伤已经不足,很难再像先前般直接将敌骑毙命。 这样不好。 “挥黑旗,轰他们后路!” 陈沐左侧,传令家兵奔出战壕,战壕上三杆黑旗在雨幕中挥动,战壕下第五次齐射如约而至。 “陈将军威武!” 炮兵阵地,吴兑看着战场分外振奋,尽管穿着云雁绯袍,却像个武官般一拳擂在遮雨棚杆柱上,脸上溢出藏都藏不住的大喜过望,望远镜早被丢到一边,攥着俩拳头对陈矩抿嘴咬牙笑道:“南将长于决胜瞬息之间,攻守势易,果真如此,凶猛剽悍的虏骑在陈将军阵前竟如此孱弱,就像这杀人如刈麦啊!” “那可不是!咱爷们儿就说了,这陈将军是有本事的!不会错!” 陈矩也振奋,甚至比吴兑要更振奋几分,他是庚戌之变北京城的亲历者,那会才十二岁跟着大太监高忠全副武装立城职守,胡虏破关攻城的凶悍给他留下太多可怖印象,故而一遇兵事则是慎重再慎重,小时候留下的印记往往会伴随人一生。 几时见过这样的情景? 十六门大炮就在阵地摆着都不需发,单靠鸟铳就把虏骑打得哭爹喊娘,像割麦子一样,成片的北虏说没就没,骑兵被步兵吓得退避百步,连马都不敢乱动。 诶! 陈矩笑脸凝在面上,浮出思索,他刚才好像想到什么非常要紧的东西,是什么? 环顾左右,陈矩看见阵地上十六门上了黑漆的火炮! “炮,炮!”陈矩终究还是年轻,一下子慌了,抬手敛大袖左右找着,然后才在胸口抓住挂着的望远镜朝阵前望去,就瞧见硝烟四起里三杆黑旗如风中蓬草般左右飘零,“炮兵听令——放!” 在宦官高亢明亮的嗓音里,十六门火炮向预设目标,拴马桥西大队虏兵集结之处,狂轰而去。 轰!轰轰! 虽然来得稍晚,但于陈沐而言并不碍事,陈将军率旗军弃铳持兵跃出战壕,抽出腰刀,高呼道:“传令两翼,掩杀过去!”   第五卷 第四十八章 不情 吴兑c陈矩c炮兵,都是实在人。 陈沐说炮火不歇,那就真不歇了。 火炮轰的别说早就引军退出四五里开外的吉能,就连陈沐杀到后面听见狂轰滥炸都听得肝儿颤——桥上只剩二百多跪地讨饶的虏兵,七八百人都把俘虏押回来了,火炮阵地的炮还轰呢。 一直到陈沐派人去告诉阵地上的陈矩,让他把炮停了,耳朵根才算安生。 就这一战,往拒马河西边轰了近三百炮,瞄准的地方都不带变的,打过去的铁蛋子加在一块都超过千斤。 可是让抗蒙中年人和青年宦官发了一遭少年狂,等陈沐再走上火炮阵地时,俩爷们儿容光焕发的,这会别管什么文官的倨傲也好c宦官的乖戾也罢,都笑晏晏地给陈沐拱手道喜,陈沐也同贺他们打了一场胜仗。 陈老阴不就这个目的么,给吴兑和陈矩一种参与其中的荣誉感,人说是一道扛过枪的关系铁,再铁能铁过一块打过炮? 就是看着陈矩抚摸炮身,夸赞南洋卫的火炮质量好,陈沐的心有点疼,光想大耳刮子抽自己——好端端的,干嘛为了气势下一道火炮不停的令呢? 这两位监军都不太懂炮,拿着炮往死里用,每门火炮都连发十五炮以上,就算铁芯铜皮炮耐用c前装炮发的慢,也撑不住这样高频率打击。 陈沐也抚摸着炮身,欲哭无泪——铜皮都鼓了,这都是钱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将军,敌军退了。” 有传令来报,陈沐有些疲惫地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摘下凤翅兜鍪披头散发地坐在火炮阵地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向后靠着,这才舒舒服服地长出口气,低头看着甲胄上的凹痕,折断一支不知何时钉在上面的羽箭,这才对二人拱手笑道:“能有此胜,二位运筹帷幄居功至伟!” 吉能退却在陈沐预料之中,土默特人只能依靠突袭,随战线拉长但凡诸关口被明朝后续援军占据,一旦形成合围之势就能把他们困死在明朝腹地,没有攻城军械的他们在坚壁清野战术下难逃被围歼的命运。 所以他们掠袭就一个要务,必须要快。 一旦攻势受挫,要么绕走要么退兵,再无其他战法。 在拒马河耽搁数日,这已经远超吉能预计,若再耗下去,别说已超过大军一成的死伤补不回来,剩下的兵马也要丢在明地。 吴兑和陈矩不像陈沐这样疲惫,这俩老哥哥兴奋的很,大有意犹未尽之感。 他俩都带过兵,甚至整天能见到军兵,也上过许多次战场,但都没打过仗。 唯独这次,亲身参与其中,且炮退强敌,让这一文一宦两个中年人似容光焕发回到少年模样般,别提有多兴奋了。 这时候陈沐一句话,对二位监军而言就好像正兴头上泼了盆冷水,见惯朝中龌龊的吴兑收敛笑意并不说话,刚刚而立的内官陈矩登时就板起脸来,横眉道:“陈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杂家到你这来还会抢你的功勋?还是说你打算用将士拿命换来的功勋做顺水人情?” 陈沐收起手来,坐着没动挑挑眉毛,看陈矩说话神情不似作伪,没想到这‘爷们儿’还挺正直,他笑笑,坦然道:“不错,陈某就是要用功勋来做人情,而且这战报上,请二位务必如实写就如何操炮却敌的功勋。” 陈矩皱起眉头,洁面无须的脸上神情复杂到了极点,难以置信的双眼瞪得好似铜铃——就,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嘿,陈某不是将门传家,世为清远小旗,干的是农奴的活儿,领的是月三石糙米的俸。二位先前说过,北边功勋难计,首级挑的严,北虏又赏赐甚巨,如今陈某在拒马河杀敌过千,朝廷又能记下多少功勋?” 陈沐自嘲地笑了一声:“不怕二位笑话,南洋番夷据澳为家有多有倭患,陈某想练一支强兵,奈何卫军出身难上艰难,诚如二位所见——” “我的兵所备炮铳,都为天下一等,南洋卫军器局为陈某一手拉起,用的都是卫里的钱。自陈某升任千户,便下定决心要让旗军吃饱穿暖,可为陈某私欲,亏欠旗军诸多。” “吴兵备,我南洋卫旗军杀敌,可还算骁勇果决?” 吴兑这才刚颔首,陈矩已为陈沐部旗军叫屈道:“何止骁勇果决,他们轮射之法就是神机营都难匹!不但铳炮是天下一等,就是这旗军,也是天下一等!” 先前陈矩从不大开口说话,此时开口为旗军叫屈陈沐才发现,这个面白洁净的年轻宦官口中牙齿发黑,惹他心里暗笑,八成是小时候跟在司礼监大太监门下经常有糖吃,把牙吃坏了。 “陈某别无二想,只求能如实记功,合例的首级,有一百便算一百c有三百便算三百,不希望被人抹去功勋。二位监军明鉴,陈某为边臣,京中无人护持,又不愿将士用命换来的功勋为小人所抹,所以才有此请求,希望战报上能有二位大人的名号,以防宵小觊觎。” “陈某位至指挥副总兵官,深受朝廷恩泽,能为国尽忠阻敌一战,杀其溃退,心中已无抱憾。” 陈沐说得是情深意重,起身作揖道:“但能如实记功,哪怕陈某功勋少些,让士卒能得到朝廷恩赐的赏钱,能让他们里有才华的将士升官受赏,于陈某而言便是莫大的欣慰了。” “我观二位都是正直廉洁之人,故而才有此不情之请,希望二位能看在拒马河上万将士的面上,不要吝惜名声,在战报上写下名号吧!” 陈矩的嘴唇发干,与吴兑面面相觑。 两个监军都是聪明之人,但哪怕再聪明也还是没绕过来,明明是陈沐要给他们恩惠,怎么被他一番话说下来,好像成了他们是给陈沐恩惠,而且还成了帮助上万旗军的大恩德。 吴兑笑笑,他早就知道陈沐在小事上百无禁忌,大事却分外细心,拱手道:“将军放心,兵部c蓟镇c昌镇,都是向着将军的,没人能抹掉将军的功勋。” “陛下有如此将领,着实难得。”陈矩摇摇头,感慨几分,遂道:“将军,有心了!”   第五卷 第四十九章 战利 陈副总兵在拒马河严防死守数日,终在九月末收到真定的消息,说是吉能已带兵撤出京师一带,走敷舆山往山西退走。 此后没过几日,兵部便传来调令,命他回防昌镇。 不论如何,整场局部战争对陈沐而言都是极好的,除了阵亡很多——受命坚守小河谷的江月林肩膀被流矢射伤,还从马上跌落,其部旗军阵亡五百有余;邓子龙c呼良朋二部阵亡合计二百七十余。 还有他最宝贵的本部旗军,虽然最后的歼灭战他们根本冲不进去,但还是阵亡了四人。 拴马桥俘虏二百三十三,杀死一千三百记不清,取得完整首级四百三十三颗;小河谷虏尸为敌军夺走大半,杀敌一百七十七,取完整首级一百二十三颗。 拴马桥杀人多首级少也没办法,火炮朝桥头狂轰把地都夯实了,哪儿有脑袋,全凭左右手c左右脚啥的计算杀敌数目。 兵部吏员挑肥拣瘦,说这个耳蜗不扁c那个鼻梁太挺c别个后槽牙太平是吃粗粮的不啃骨头,总之哪一个例子都让陈沐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他妈老子眼睁睁看着王八蛋过来飞马放箭,你说这不是胡虏,你是不是觉得陈某二十多岁已经是个糊涂蛋了?” 当然,这话他只能腹诽,因为这就是北疆记录首级功的正常流程。 朝廷记功吏员的使命就是挑挑拣拣,一方面防止将领杀良冒功,一面也尽力给朝廷省钱。 皇帝开口就是一颗脑袋一百两,边地长城根儿上是遍地胡虏,底下的官吏最怕的就是陈将军这样的良将,钻在犄角旮旯不世出,放兵出马就是一场大捷,抓着二百多俘虏做不了假c只能在头颅上下功夫。 要不然单单拒马河大捷首级赏c抚恤就是小十万两银子,再加上戚继光c李成梁c马芳这帮人,朝廷拿啥给?卖龙椅吧! 但在蓟镇兵备道与御马右监的虎视眈眈下,不情不愿地记下三百三十九颗,不,陈沐又往脑袋堆里扔了一个,凑了个整,三百四十颗首级功c二百三十三个俘虏功。 陈沐心满意足啦! 功勋到手,哪怕赏钱折半,还能落两三万两银子,这么一番赏格下去,后面别管是延庆三卫的后续工作开展还是说手下这支营兵,都能归心。 最关键的是,北虏退兵c他们大部分人都还活着。 分功受赏时最残忍的事,就是有些为这份功勋奋力拼杀过的人再也看不见了。 其实陈将军在兵部吏员眼里不算老大难,就算开口扯皮也不影响关系,陈沐和戚继光一样,喜好用炮,一弄就把敌人脑袋打坏了,打坏了自然没有首级功,无非是大胜,兵部吏员也喜欢大胜。 朝廷兵部吏员看来啊,东三边真正的老大难是李成梁和马芳,那二位爷惯用步骑与北虏互怼,杀多少人就有多少脑袋,每次记功扯皮都难得很。 哪儿像陈爷这么体惜吏情,上来自己先把脑袋都轰碎。 陈沐c吴兑c陈矩三人在战报上配合非常默契,陈将军身先士卒决胜战机自不必说,吴兵备运筹帷幄调集辎重写得明明白白,陈右肩发炮截断敌军退路,三者合一促成此次拒马河大捷,杀敌无算,迫使敌军退走。 当然战报上陈矩还添了一句解释,说是陈副总兵手上没有马队,所以无法在敌军溃败后继续扩大战果——对陈沐来说,这就纯属戴高帽子了,就算有马队,他也不敢追。 没有拒马河沿线的地利,野战中他的旗军就算再精锐也要被草原骑兵游曳着累死。 他的旗军又发了笔横财,千余敌军的兵器c铠甲c马匹以及随身携带的器物,都是他的了。小到几块金具装饰c大到数以百计的直刀c弯刀c骨朵c土铳,数百具皮甲c棉甲c锁甲,当然最多的也是最好的就是那些硬弓与其部众掠夺太原随身携带的财物。 还有马,接近四百匹活着的战马,虽然很难找到没有受伤的马匹,但其中仍有上百健马依然能够奔驰,其余伤马从江月林部下找到擅相马者,也得到令陈沐舒心的答案,大部分过几个月都能治好。 至少能补齐他从王忠国那得到马队死伤。 除了活着的战马,还有大量马肉与马皮马骨,马肉在士卒分食后分给房山良乡一带的避难百姓,交与诸县长吏让他们尽快把肉消灭掉,皮骨兽筋等则被辎重队带回昌平。 陈沐的炮队在回去的路上忙得焦头烂额,没办法,这里不是南洋卫,陈沐手下就这么多可用之人,家兵队与旗军加在一起懂数术的就这么点人,他们忙着计算功勋份额,统计出历次参战军士应当分得的赏赐。 黑心的陈将军尽管对吴兑c陈矩说的情深意重,但他依然不会让任何一个军卒哪怕是他自己的旗军拿到全额赏赐,战功最多的三百户鸟铳队与炮兵肯定是受赏最多的,其次是邓子龙c呼良朋所率直面敌军的募兵,依十人为单位计算首级功,陈沐打算让他们拿到依照战绩赏赐的五分之二。 延庆三卫的旗军斩获是固定的,陈沐让江月林与胡兴运商量,尽量让胡兴运部也分得一成,江月林部则分四成。 也就是,陈将军至少要截留五成赏赐。 “这年头做什么不要银子?农具耕牛,军械牲畜,趁这个机会把朝廷赏赐用在该用的地方,旗军里真正奋勇杀敌的,该赏的要赏,怯战后退非但不能赏,该杀的都要杀。要用赏赐与惩罚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二位指挥使知道积极性么?就是想办法让所有旗军遇到战事都像狼一样嗷嗷叫着听令杀敌!” 回到昌平的第三日,陈沐向延庆三卫下达了自己就任一来的第一道军令,命三部卫所重整旗军,勾足旗军,细化各千户所c百户所及麾下小旗的职能与旗军职份划分。 各千户所下辖十部百户,分置军乐c炮兵c骑兵c车营c土工与辎重,术业专攻;并且在指挥使所在另设指挥炮队,员额未定;处正军外,军余同样整编依照技能初分为矿c农c牧c织c匠五分,同样各司其职,由专人统计各职人数,以待后用。 接到命令的江月林与胡兴运,面面相觑这步子,太大了。   第五卷 第五十章 炮操 即使陈沐击败吉能的进攻,战争仍在继续,因孙子把汉那吉扣关请降的俺答依然陈兵十万于大同外,出工不出力的乞庆哈辛爱黄台吉依然在塞外游曳。 不过辛爱黄台吉对明朝来说不是问题,表面上看,辛爱黄台吉是因为把汉那吉的事和他爹不对路,而实际上则是因对待明朝的看法上大相径庭而不愿在此战中出力,因而不在边境与明朝动兵,只是装腔作势罢了。 俺答和马芳在大同对峙,把汉那吉已进入大同腹地受巡抚方逢时的款待,朝廷与大同之间书信不绝,诸多朝臣认为机不可失,尤以大同上下督抚极力促成。 朝臣商议朝臣的事,陈沐忙着在延庆收缴矿产。 延庆之地多山,也多矿,周边的北京c大同皆多煤,但这些矿山大多都被卫官与当地权贵私占,甚至役使军户为他们挖矿,如今陈沐正视之下,整个延庆三卫的军务可谓烂透了。 比邻京师的昌镇卫所军务,比南方清远c香山之地的军务烂的多,唯一的好处就是一场大胜让两个指挥使与诸多卫官看见陈沐的能力与威势,以五百旗军千余新兵硬抗住虏骑主攻的拴马桥,得到卫官钦佩,再加上战后又处置了二百多人,威信才算立了下来。 这时候再下令整军,就比先前容易得多。 不过陈沐没想到的是,陈矩在这几日干了件大事——他从兵部漕运新到南洋卫火炮里截下一门十斤c两门五斤c五门二斤火炮,编入神机营在城外试炮,请次辅高拱登城观礼。 高拱没叫别人,叫了厨子出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一道观神机营炮礼。 此时国朝首辅是李春芳,为人宽厚,居政持论平,不事操切,虽无失措之举,但显然气魄c才力不足;真正的阁中主事是隆庆皇帝做裕王的近臣高拱与张居正。 二次辅中,高拱锋芒毕露,事事皆以其为首。 然后,御马监的大太监冯保就让锦衣卫指挥徐胖子来了昌镇。 “徐兄来了。”陈沐不明所以,迎着徐爵派人奉茶,笑呵呵道:“兄长来的正巧,小弟这边正有事想请你帮忙,不想兄长居然来了,这难道就是你我兄弟心有灵犀?” 他确实有事要找徐爵帮忙,对他来说很难办,但若是徐爵去办,则很容易。 胖乎乎像弥勒佛一样的徐爵听见陈沐这句,悬着的心可算放肚子里,就连坐姿都轻松不少。 陈沐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真的不好,说不上是奸猾得很还是实在至极,总之,对徐爵来说,如果不拿住陈沐点儿小辫子或落他个大人情,恐怕就办不好冯保交给他的勾当。 来的时候徐爵都做好准备被陈沐狠宰一通才能把交代办好的心理,没想到过来陈沐还正需要他帮忙,当下美滋滋地靠着椅子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豪爽道:“贤弟无需多虑,有什么事,包在兄长身上!” 包在兄长身上? 真的是说胖就喘起来了。 陈沐喜笑颜开,拍案喜道:“实不相瞒,这京城啊,小弟是人地两生,就知道兄长靠得住!延庆三卫要编四十五个马队百户,尚缺六千匹战马,兄长给小弟解决了?” 徐爵被茶水呛着,差点把椅子靠翻。 “唉,看来是强人所难了。”陈沐露出失望神色,虽然他并不觉得这个时候需要失望,但为了应景儿,他还是决定失望地长叹口气,随后接着喜道:“延庆三卫尚短大小火炮一百八十门,这个兄长可以解决吧!” 茶碗被徐爵放回案上,起身擦着官服上的水渍,偷瞄陈沐一眼,权当没听见。 陈沐睁着眼皮,撇嘴道:“马不行c炮也不行,那就只剩铳了,延庆三卫缺鸟铳九千杆,这事比上面俩都容易,八九成新的就行,火药弹丸就不必麻烦兄长了,小弟自己” “陈指挥使,莫非在戏弄徐某!” 徐爵瞪着眼睛朝堂外瞟了一眼,这才凑近了对陈沐怒道:“整个京师谁不知道买铳买炮找你陈总兵比王恭厂军器局还好使,你倒让徐某给你捣腾铳炮,你看我长得像炮么!” 这种程度的怒喝对把居庸关贴脸上的陈将军完全没有杀伤力,陈沐侧过身子认真地看着徐爵,缓缓摇头,随后想想起什么般抬手在腿上轻拍两下,接连点头道:“碗口炮。” 徐爵确实长得像碗口炮,圆圆的脑袋和圆滚滚的身子,个儿还不太高。不过陈沐说完才反应过来这个笑话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并不好笑,因为碗口炮嘴大肚子小,连忙摆手撇开话题。 “算啦,不同兄长开玩笑了,实不相瞒,小弟在收拢三卫矿产,这事对在下太过棘手,卫官看乡豪的c乡豪看权贵的,权贵里最难办的是他们跟锦衣卫官有接触,陈某动不得。” 陈沐搓着手指头道:“兄长帮我把矿都要过来,陈某也不想乱杀人。” “这事还差不多,你这会儿可不能杀人,别胡闹。” “看样子你真是要在京师大干一场。”徐爵轻笑一声,他就知道前面陈沐是在戏耍他,让他弄马弄炮,他是没地儿弄,不过这事他还真能办,“这样,你把占了你矿山的锦衣卫官告诉我,我去找他们,不出一个月给你事办妥,不过你也得帮我个忙。” 如果徐爵不来,陈沐就打算直接给朝廷递手本了,让阁臣去琢磨卫军收军田c并加以军矿,以及提高旗军地位的思路。他的手本一定能得到统治者的支持,但很难得到下层支持。 蛋糕就这么大,他想收回来,必然要得罪一大批人,若单单昌镇的事自然好说,但如今陈沐也琢磨出味道,不知不觉间,其实他已经一脚踏进张居正改革的漩涡里,脱身不得——他不知道原来高拱c张居正的革除旧弊里有没有卫军革弊,但现在显然已经提上日程。 总有一天,他的卫军革弊是要推行一个都司,甚至推行五军都督府。 “高拱和孟冲自己观礼,却不叫掌管御马监的干爹。”徐爵坐正身子,对陈沐道:“干爹要说动陛下,再阅京营,陈将军,你在拒马河得胜之师,也要进驻京营,行炮操取龙颜一悦。”   第五卷 第五十一章 飞鱼 这叫什么破事? 怪不得徐爵对自己的要求答应得那么爽快。 自己和陈矩,搀和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争锋里了! 明代这个时期,讲究的也是像诸葛亮所说的‘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原本大太监李芳之后,最有可能做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就是冯保,但临到高拱入阁,他推荐了陈洪上位;等陈洪如今被罢,最有资格就是冯保,结果高拱又推荐了厨子出身的孟冲。 其实未必说高拱和冯保有多不对头,也不是他多喜欢陈洪与孟冲,只是高拱太傲,他根本看不上中官,谁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对他而言都不重要,唯独一个就是要听话。 司礼监最大权柄的部门自然是冯保所掌握的御马监,几次三番地这样,冯保也和高拱不对头。 此次陈矩在京营行炮礼,本意是给神机营将士看看新炮,以后也打算着从南洋卫订一批火炮,却不料高拱与孟冲观礼引来冯保嫉妒,要弄个大事出来。 陈沐想了想,这事对他没啥坏处,也不会说得罪谁。 阅兵是冯保牵头,又不干他的事,他只是带兵去表个演。何况冯保既然劝说皇帝阅兵,那就没什么剑指高拱的意思,无非是向皇帝讨宠罢了,他会叫上所有的阁臣与高官,真要说得罪,恐怕也无非是得罪京营的兵。 谁在乎? 与这种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比较起来,谁在乎得罪不得罪京营? 他南洋卫旗军战力并非天下第一,但那也得看带兵的是谁,陈将军一手带的兵,走起方阵来绝对是天下第一! “这个阅兵,不知冯督主是怎么安排的?” 冯保是东厂提督,陈沐叫声督主不过分,却把徐爵问住了——冯保这个太监颇有才情,书画琴艺都可谓精,久居深宫掌握御马监,政事也足矣担当内相,兵事不说有多知,却也不算弱项。 可这如何阅兵,这已超出内官之本分,事情交给锦衣卫指挥使徐爵去办,徐爵也没细想,此时陈沐一问,竟有些结巴道:“就,就如先前大阅一般,让三大营军士操练,陛下登台即是,还,还能怎么阅?” “嗨!” 陈沐一拍案头,翘起腿来向后靠去,问道:“还要陛下登台,兄长,档次低了不是?” 他才不管徐爵能不能听懂档次这个词的意思,接着说道:“都让陛下阅兵,难道看的还要和那些阁臣c京营总理看一样的东西?陛下不需要看他们操练,要看,就看他们操练的成果!” “陛下不需要走到登台,就在永定门,出警入跸让城外主街关门闭户,大军在南边操练,阅兵队伍从左定门走到右定门,陛下在永定门大阅军校,有铳的在永定门面南放铳c有炮的在永定门面南放炮,各部军校挑出五个百人队,至多一个时辰陛下就能阅完大军。” 陈沐摊手道:“不光阅京营,像天津卫c蓟镇c辽东c大同的部队,就算锦衣卫都能让他们派五个百人队过来,让陛下看看,这才有大阅四方兵马的气象。” “各地军兵良莠不齐,全挑最好的五个百人队来阅,兄长想想,那是什么气象?” 徐爵被陈沐说得一愣一愣的,缓缓吞咽口水,虽然不知道陈沐为何挑永定门,但他这招各地边军五百入京阅兵的主意,真没得说,徐爵甚至能想到他办好这桩事,别说冯保长脸,往后他在京师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当即起身对陈沐拱手道:“贤弟,这事你可要帮哥哥一把!” 陈爷等的不就是这句话么! 他为啥说要五个百人队?因为他手里能拿出手的只有五百人! 而且这五百人可都是在南洋卫经由他一手训练的,队列这些玩意儿简直不要太小意思,再加上全套新式携行具c鸟铳火炮,别说单单东三边和锦衣卫,就损天下兵马都招来,也没人能在气概上超过他的兵! “弄出新花样,容易得很。挑上百个成年才进宫,嗓音洪亮的宦官报幕,嗯,怎么说吧,提前让他们背下词句,比方说戚帅的兵阵过来,就让他们大声向陛下宣读:此为蓟镇浙兵,将领为戚帅,南平倭患北御鞑靼,悍不畏死功勋卓著;此为辽东铁骑,李总兵的部下” 陈沐说着一拍手道:“陛下肯定不知道谁是谁的兵马,但这么一报,谁还能不知道?到时候各地将帅一打听,这事是冯督主办的,督主的贤名能不落下么?再一打听是你徐老兄上下操办,你这能不落人情?” 陈沐很享受徐大胖这种敬仰的神情,再一翻手道:“阅兵,绝不是为取悦陛下的劳民伤财,还有震慑四夷之用,各地进贡留居京师的异国使节,就比方说刚刚归降的把汉那吉c还有国子监里的四方土司子嗣,都邀他们登城观礼,甚至可以邀请土默特c瓦剌的使者来观礼,以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此则一利。” “有此次阅兵之事,今后如能推为定制,四方兵马为在陛下面前表现,必会勤加操练,使军风拨乱反正。就像这天下诸卫,现在恐怕连五百能看的军队都没有,但若进京阅兵推为定制,往后他们总得练出五百能看的军兵吧,这难道不是第二利?” “等等,贤弟,你说的太多了。”徐爵听着头都大,看着陈沐实在想不出他脑袋究竟如何装着这么多信手拈来的东西,“本来干爹就是想请陛下阅兵扳回脸面,你这一下子不简单,贤弟,能否给为兄写上一份?” “你放心,我绝不让你平白出力,干爹那一定为你美言,而且你延庆这些事,包在我身上!”徐爵把胸口拍得震山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们敢占你的矿,就是占我的矿,哥哥全给你办妥!” 徐爵说着皱起眉头思索片刻,这才喜笑颜开道:“差点忘了,哥哥过来还有好事要告诉你呢,你在拒马河大胜一场,猜猜能得什么功勋?” 陈沐摇摇头,他那知道会得什么功勋,就见徐爵神秘兮兮地吐出几个字来。 “官位先不说,陛下要赐你二品飞鱼服!”   第五卷 第五十二章 南人 隆庆阅兵,真的没经过陈沐的深思熟虑,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不能让自己被冯保拉进直接对抗高拱的阵营,宁可把摊子搞大c水搅浑,又不愿得罪冯保,干脆让东厂提督弄个大动作。 但他真的没想到,隆庆大阅,几乎完全依照他的想法进行,甚至,即将到来的议和都因此搁浅。 阅兵校武,正合当今锐意进取之阁臣富国强兵的国策,十月初,拒马河之战的赏赐率先发下一万四千三百两银,兵部的意思是先发一部分,后续银两运至京中后再行发放。 陈将军的战功连升二级,官阶越过昭毅将军,加授三品最高昭武将军,距二品仅差临门一脚,但把他延庆卫代指挥使的官职摘了,好在南洋卫指挥使的官职还留着。 接着没过几日,陈沐这边还忙着管理诸卫勾军事宜,兵部那边又发来书信,拿掉了他昌镇副总兵的官衔,偏偏兵部吏员还笑呵呵地让他不要多想,说是部堂的意思,让他安心等着。 等个屁啊! 拿掉昌镇副总兵c代延庆卫指挥使的官衔,等于把他在三卫练兵的权力拿掉,现在他除了官位,地位上甚至还不如徐爵这个锦衣弄臣指挥使,他是屁权力都没有,卫军改制的事也直接停滞了。 实权还不如邓子龙和呼大熊呢! 好歹那两位还是参将与游击将军呢。 陈沐想破头都想不通,前面不是还说自己要得到二品飞鱼服,怎么转眼就又被拿掉除南洋卫指挥使外的所有官职,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给他放假了,还说说北边用不到他可以回家了呢? 倒也谈不上多心灰意冷,虽然陈沐不知道上面为何会这样决定,但回南洋卫完成大婚也是一桩好事,他的根儿在南洋卫c在南洋,北面用不到他正好回广东陈沐可是一直想窜动林阿凤去收拾占据吕宋的西班牙人来着。 “这是什么?” 陈沐闲了,手下只剩五六百旗军家丁屯驻在昌平小西营,虽然手上失了权柄,但至少这些人是听命与他的,晨间一睡醒就带人去校场操练,满头大汗回到宅子正打算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就见桌案上摆着一大两小的精美食盒。 拆看之下,酱汁小鱼干并不奇怪,但白灼鲜虾c广府熬汤甚至还有一道清远黑鬃烧鹅,这就不是北地厨子能给他做出的风味——陈沐抬起头,四下里搜寻着,家里来人了。 能让旗军违背军令不通传而进入他宅邸的人即便在广东都不算多,更别说在北方。 “嘻嘻,这位军爷在找谁?”正看着,门后传来吃吃笑声,颜清遥从门后闪出身来,小模小样地还是那副女扮男装青衣小帽的模样,提一坛尚未开封的贴红老酒,笑道:“可是在找这广城老酒?整个北京城只此一坛,再无奴家颜氏佳酿!” 陈沐抬头想说什么,半年来诸般滋味却霎时涌上心头,竟不知应从何说起,慢条斯理地从食盒里取出朱红墨黑的酒碗放在当前,轻叩桌案,道:“上酒!” “咦!你就不问奴家是怎么来的?”颜清遥款款上前,身子越发高挑,解开封盖倾出一碗清冽低度酒,却抬手封住酒碗不让陈沐去饮,道:“别急着饮,你的兵只让奴家进来,张佥事还在外面等着呢。” “张佥事?永寿兄?” 他思来想去,熟识的人里姓张的不多,也就这老不死的了,连忙挥手叫旗军传令放人进来,可不多时旗军却跑回来小声问道:“将军,五百多人都放进来?” “五百多人?”陈沐有点懵,问道:“领头的是不是张永寿,是就都放进小西营,他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这次旗军离开,要不得多久就传出张永寿大大咧咧的响动,陈沐起身去迎,张永寿带几个熟识面孔迎面走来连忙摆手,道:“二爷别弄这些虚礼,给咱来一碗水喝着才是正理,干他娘,这一路真远!” 张永寿说完,也不使唤陈沐的人,自顾自走到水缸边端瓢仰头就饮,陈沐叫都叫不住,咕咚咕咚牛饮两大口才被陈沐把瓢夺走,就这还抱怨呢,“当上昭武将军就这么小气,连点水都不让” “你有病啊,放着屋里水不喝,喝我洗澡水干嘛!” 陈沐话音一落,张永寿脸上连青带白,窜到墙角扣嗓子眼吐去,周围白七c颜清遥c隆俊雄等人笑成一片,陈沐也乐呵呵地看张永寿在那吐,等他吐完了才轻飘飘道:“刚烧的水,还没洗呢,干净的。” 一番哄笑,众人入室分坐,陈沐跟张永寿坐在最上,看着被戏弄得狼狈不堪的张永寿,陈沐笑道:“永寿兄怎么来了,还带了五个百户随行?你这排场太大了。” “你当我愿意跑这一趟,我就是来送几个人c送点东西,张某的排场就俩小旗。”张永寿撇撇嘴,他发现陈沐的心性是越来越坏了,抬手朝边上颜清遥那一指,道:“还不是你的如夫人,她要过来c白静臣也要给你壮声势,你说你们这南洋卫家事,非要指派我这清远卫佥事办算怎么回事?” 陈沐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不是南洋卫太忙c清远卫太闲的事儿,这位张少爷就是个闲适命,指望他像白元洁或自己这样奋发向上是不可能的,从小旗开始,张永寿的官职虽说也是一年一个样儿,但每次都是使偏门混上去的。 向来没大力可出。 “小七,是老熟人了,静臣的家丁头子,现在是你的人了,静臣听说北边在打仗,怕你手上兵少不堪用,让张某送如夫人押漕船过来,找两广总督给递的手本,五百蛮獠营,是陈指挥使的家兵。”张永寿说着摇摇头道:“这帮人正卸东西呢,五百人带来一千二杆鸟铳c还有手铳刀矛那些,都在兵部报备过了,另外还给你运来金银八千两。” “嗨,哪知道没赶上,你把仗打完了!” 大手笔! 陈沐挑挑眉毛,感慨道:“看来静臣兄把南洋卫维持的很好啊,还有张军门的关系。” “那都托你的福,有你的书在,张某在清远都成了练兵敛财一绝,别说静臣了。不过张老军门不在两广了,来的时候我刚送老爷子去南京上任,现在是南京工部尚书,老白走的是殷正茂的关系——这俩是你本家,邵兴邵勇,给咱合兴盛押船的船头,让他们给你报报帐!”   第五卷 第五十三章 蛮獠 闽广合兴盛,已俨然成为海外的吞金巨兽。 他们的主要财货来源,自林凤加盟后,早已不是依靠贩卖财货从中取利,而是抽船提成,并依照层层分成几乎将海外八成明船捆绑在合兴盛的战车上,滚滚向前。 去年是七成,实际上加入合兴盛的船只数量并没有太大改变,占有海外船舰却上升为八成,只有一个原因。 不是合兴盛的船,会被林凤掠夺。 不过海外明船其实也不多,月港每年才仅发出船引五十份,即使有官商勾结发放伪引也才堪堪百份,海面上最多的仍旧是私商,而来往东西二洋的海上总船数按照合兴盛的估算四百料福船不会超过三百艘,大小船舰总数则不会超过千艘。 而不管官船还是私船,装钉合兴盛船头的海船则高达七百七十三艘,其中四百料大船二百八十艘。 这样的运力非常恐怖,四百料福船用做战船,战力堪忧,但若用作货船,所需水手少c水粮少c仓位足载货量大,一船可运载重近三十万斤——当然,这只是理想状态,实际运送货物只能达到这个数目的一小半。 两千石。 只是合兴盛的联盟形式太过松散,没有人能直接对他们发号施令,尽管内部偶尔互相帮助,其实也只是像塞北俺答与吉能的关系一半,时而合兵c时而分散,没有共同目的与愿景,仅为海上安全团结在一起,是很脆弱的。 不过陈沐相信,总会有那么一日,合兴盛除了金钱之外,还能给他c给这个帝国带来更多。 从去年到今年十月,合兴盛给陈沐带来五万余两白银的收入,为了存好陈沐的银子,白元洁专门让杨应龙的匠人在卫港修了宅院与金窖,把他们的银子都放在那。 对,就是他们的银子。 老白对金银看得很淡,即使如今经手银两已颇为巨大,他的钱也和陈沐的钱放在一起,用的时候再拿——实际上一地高官权贵威行海外好似军阀般的白陈二人这样的地位,他们用银子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了。 白元洁比谁都更明白陈沐为何贩卖铳炮时多要铜铁而不收银子,因为白银这种硬通货对他们影响不大,南洋卫一切自给自足,银钱除了上下打点与日常开支,超过二十万两银子屯在卫港不知道该怎么花。 那些钱不单单是陈沐c白元洁的私财,还有他们南洋卫的卫银——要说起来,老白在和陈沐交心联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发觉得自己当初让他种地是极为正确的抉择。 这家伙练兵打仗有术,但朝廷却的不是会练兵打仗的将军,能带兵打仗的同时能带着上下发财才是其不可或缺的专业技能。 南洋卫不但是东南战力最强悍的卫所,同时也绝对是天下最富裕的卫所,金银铜铁堆积如山,刀矛铳炮各式甲械,应有尽有。 白元洁是知道陈沐的想法的,知道自卫港兴建起,南洋卫的防卫重心就从陆上转至海上,因而兴建过程中南洋卫的中枢也在向那边转移,从军器局开始,逐步搬迁至卫港,然后背靠海路,一应事务由海船从广东运送。 一切似乎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去前行着,包括他在北方。 虽然手上权柄没了也没人来告诉陈沐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显然是阁臣与上官有更多打算,带尘埃落定就会告诉他。 唯独的缺憾就是儿子迷航在吕宋,跑去学人家种地;再就是他的倭寇部下跑去日本送了两趟货好像回不来了。 最多的意外总是发生在海上。 昌镇小校场,五百家兵列队而立,他们的战阵不如南洋卫旗军那样方正,更像是白元洁的惯用战阵,阵中实多冷兵,环刀腰刀c长标大弩,尽管一水儿的新式携行具与铠甲,但火器甚少,五百人仅仅有一个总旗的鸟铳手,使的还是五十杆南洋卫少见的长铳。 所谓长铳,就是南洋卫仿制西人重铳,配陈沐瞎想出来的长钢杆刺刀,身长六尺的大铳,打的是一两重弹——实属性价比极低的大杀器。 陈沐本部兵马是没人用这种铳的,因为他的直属旗军一直在扩张,从五十到一百c从一百到一千c从一千到五千六,他的旗军越多,只能选择性价比更高的南洋造短铳,不过此时此刻这支重铳队倒来的正是时候。 其实陈沐并不关注蛮獠军用的是什么兵器,他更在乎的是这些人身上的新式携行具。 这些携行具和衣甲,俱为应付北疆寒冷而新制。 皮制短袍,染着明军常用赤色,并有明人常用衣衫图案,代替南军原有之紫花布袄,圆领衣衫内缝着毛里儿,美观保暖。脚下皮靴腿上长条铁胫甲与行缠绑束一起,身上双面胸甲,胸甲内是长至近膝并直至手腕的锁甲,手腕c衣摆钉薄皮甲,配一顶勇字六瓣铁笠盔,单是如此,已足够威风凛凛。 携行具还是老一套,但武装带c背包全为皮质,裹新制毛毡c桐油帐布,毛毡内裹的是蓝布小被。 “南洋卫这些东西都已推为定制了?” 张永寿对南洋卫的事不太懂,含糊道:“应该是定制,南洋卫已经向广东诸卫出售这些东西了,不过都是布的,不像他们这个这么好看,我也买了二十套,一套要七分银子,好像不太好卖。” “后来静臣送了我二十套皮的,清远指挥使给他家兵买了三百套,静臣好像卖他一两四。”张永寿背着手在小西营边走边说,转头道:“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陈沐瘪着嘴摇头,看起来不太开心,他走之前跟老白说过,别管卖什么,只要别人想买,就两倍三倍的往上加价,很多东西只有他们会做,而且形成流水线形式地去制作,不光技术比别人好c产量也比别人大,可看起来老白还是狠不下心。 三百套新的皮携行具,这在陈沐看来完全可以买他们以前那个指挥使二两嘛,这一套造价都快七分银子了,反正指挥使也有钱。 “啧啧,就是太贵了才不好卖吧,布的静臣都要卖一两四,还不让还价。”张永寿也和陈沐一样瘪着嘴摇头,“皮的也不是不卖,但静臣非要三两一套,这谁买得起?” 陈沐不瘪嘴了,喜笑颜开道:“以前旧式的卖一两四?好,很好!老七啊!” 说着陈沐叫来白七,道:“让蛮獠军把身上东西先接下来,先给我旗军用用,过些时候是大日子,再传信静臣兄,再给他们送五百套过来。对了,那个蛮獠铳队不要解,我要用他们!”   第五卷 第五十四章 看赏 一叶知秋,南洋卫今非昔比。 陈沐离开南洋卫的日子,恰恰是南洋卫飞速发展的时期,南洋贸易的海关税务截留使南洋卫异常富足,合兴盛的海船贸易则让白c陈等人私财巨富。 与播州宣慰司良好的关系使南洋卫在半卖半送的贸易中得到充足的木料c毛皮及巨量的矿物,播州杨氏做买卖讲究面子,交易中一贯秉持半卖半送的原则,因为这些靠天收的东西对土皇帝而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哪怕只换回一半价值的银子,也是赚的。 何况还赚到互通有无的人情。 南洋陈氏的贸易理念则是另一个极端,打上陈沐烙印的南洋卫做买卖都恨不得买东西能少给钱c卖东西数倍取利,所以他们与播州的交易甚是融洽。 要面子的有面子,要里子的有里子。 通过香山千户所的纺织厂,到如今五所都开展近似的纺织业,并因产能过剩而开始织造绸缎之外的皮具,就像这次新式携行具带给陈沐最大的感想一样——他提出方向,接下来的事会由专人自己完成。 事实上他们做的并不坏。 陈沐提出的一切东西都像建国初向北方邻居学习时的物件风格,朴实c厚重,但缺少那么点美观。 陈将军的一切都不够艺术,而明人没有思路,却比他艺术的多。 他指导匠人做出的铠甲就是铠甲c携行具就是携行具,而匠人自己琢磨出的东西铠甲不但是铠甲c携行具也不但是携行具,它们更美观,是艺术品。 尽管有些小部件是无实用c仅仅是观赏性的东西,但这很有必要。 实际上即使时间再向后推二百年,当世界军争完全进入近代,各国活跃在战场上的士兵在装束与装饰上依然会有古代武士的装饰风格,以用来震慑敌人。 这同样是一种实用性。 幸运的是,陈沐现在有足够的钱与地位,能够一展所长。 小西营白天的操练总会引来昌镇总兵杨四畏部下将官的侧目,不少军士在闲暇时会扒着脑袋偷看他们操练,似乎从陈将军的小妻到昌平以来这支军队越来越好看了。 虽然那些将官总在偷笑,认为陈将军的旗军看上在做没用的事,他们沿着号令从东走到西,从西跑到东,走到半截还要举铳架炮,铳炮齐鸣间有时候还要喊两句谁也听不太懂的号子,喊什么见了鬼的一二三四。 每当盘起头发挽起发髻的小掌柜送来蜜水,烟斗塞回腰间的陈将军总会向校场外嬉笑的营兵瞟去不屑的目光:“过些日子,他们会知道怎么回事的,等着瞧吧。” 如果陈沐面前听令的不是跟随他很久的亲信旗军,这场专为阅兵而产生的军训会给旗军带来很大困扰,尤其是旁人的嬉笑。 所幸这支作为亲信的砥柱旗军足够令行禁止,他们甚至比信赖神佛更加信任陈将军,因为当友军连城千里的溃败,只有陈将军率领他们构筑出帝国最坚实的防线阻挡塞北虏兵,并取下他们的头颅。 很多人坚信陈将军是骑黑虎的武财神赵公明下凡,甚至就连南洋卫那两只看门的大鹅都带有些许神性,被戏称做招财利市——它们的哥哥是招宝八郎与纳珍李旦。 陈沐知道这事,不过他只是嘿嘿一笑,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他的旗军如果拜他信他,升官发财战功得胜的几率确实要比拜赵公明好使多了。 虽然暂时失了直接统领三卫的权柄,但江月林与胡兴运还是不间断地派人来小西营汇报卫军改编的情况。 于公,陈将军的重新编制,让卫所每个人都从浑浑噩噩的情况中拥有参与感,重新找到自己在卫所的位置,这令延庆三卫在气氛上焕发生机,这是谁都能认识到的。 于私,朝廷发下赏赐很少,延庆三卫旗军在战争中立下的功勋也很少,在朝廷初次赏赐后得到的银钱自然也少。别说陈沐今后很可能换个更高的官位来节制他们,更关键的是就算陈沐不再节制他们,谁知道朝廷会不会把赏赐再交给陈沐分配。 况且,还有徐爵的助攻。 徐胖子因交上大阅书册的条例而受到冯保青眼,在那些干儿子中脱颖而出,被委以重任。冯保知道书册不是徐爵写的,知道是陈沐写的,谁会在乎是谁写的?重要的是徐爵把这东西给他弄来。 这就是得力。 徐爵得到他想要的,别看这徐胖子生得像个碗口炮,但劲儿很足,更有言必信行必果的架势,在延庆三卫轰轰烈烈的执掌矿事。 其实并不轰烈,徐爵可以说是毫无动静了,也不知他使的是什么法子,那些占据矿山私自开窑的无论锦衣卫官还是当地权贵,其中位高权重者率先在几日中把人手从矿上都撤了下去,甚至主动告知卫指挥使让他们收回矿山,当地备受役使的旗军也被还了回去。 润物无声,但在陈沐c江月林等人看来却是轰轰烈烈,那些身份高的人先把矿山还回,剩下的小喽啰自然也必说,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紧跟着几日里就把矿山该还的还了差不多。 其实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耳目清明者,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传言数十里。 “那么,徐爵究竟使的是什么法子呢?” 陈沐这么问着,坐在他对面的江月林左右看看,仿佛害怕什么般,这才小声说道:“延庆有个锦衣千户,前几日被发现一家老小五十余口吊死在宅子里,仵作去看的时候臭气熏天,书房有千户通北虏的畏罪绝笔书,笔迹对照后,是亲笔。” 江月林摇摇头道:“谁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但那个千户手里有延庆最大的银矿八窑,那是徐指挥使去延庆前三日的事。” 陈沐能想象那人全家老家被逼迫自缢房梁的情景,同时他脑海中还浮现出徐爵那张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仿佛弥勒佛般的脸。 手段之酷烈,为陈沐闻所未闻。 这是震慑,不单单用以震慑延庆盗矿者,也用来震慑他,陈指挥使。 十月十八,在冯保的一手策划下,各地总兵c都司皆摘选良将强军向京师汇集,陈指挥使的赏赐到了。 这一次来的既不是兵部吏员c也非五军都督府将官,来的是宦官,陈沐还得跪拜,因为是圣旨诰命亲宣。 万全都指挥使司佥事,世荫南洋卫百户。 赐二品飞鱼服c绣各式狮子彩缎衣料八表里c白金一百两c羊三牵酒三十瓶,以犒功勋。 赐奴婢四人c京师宅邸c庄田百亩c貂裘一袭;赐名马赤鞍c宝刀一口c折扇一副c靴袜一双,还有刚刚进贡来的高丽丝巾一副,以示亲待。 陈将军感觉,这就像,像打北虏爆出了皇家大礼包。   第五卷 第五十五章 两市 陈沐被皇家大礼包砸得有点懵,虽然他还未面见过隆庆皇帝,但好像自己被收买了。 首先他知道的是,隆庆皇帝对这个人本身是很小气的,这体现在他比他爹吃饭一年省七八万两银子,但对他的赏赐不算小气。 虽然没赏多少银子,所谓的白金百两也只是银子的雅称。 各式锦缎八表里,绣狮子是因为一二品武官补子是狮子,其实也就是不到十匹御赐锦缎,八表里则是八套内外面料,就是说赐给他够做八套衣服的御料,他自己爱穿什么就请人做什么便是。 贡品高丽丝巾是发巾,明代男子用的头发网巾,还有穿在外面的用来拉风的飞鱼服,靴袜质地也属上品,还有外面御寒的貂裘也配齐了。 有冬天的貂裘,也有夏天的扇子;出门的骑的御马,配腰间的长刀;侍奉的奴婢还有不会让将军饿死的田庄,庄田百亩并非是给他一百亩田,而是给他一百亩田的收成,其实没多少,一年收成也就才二百石米面上下。 陈将军现在的月俸是六十一石,相当于以后一年领十五个月工资。 值得一提的是羊三牵酒,就因为这个,这玩意儿对陈沐来说是个新奇的东西,其实字面意思是牵羊担酒c犒赏功勋的意思,不过到明代,功勋犒赏与赏赐已有一套非常成熟的规格,羊牵酒就是如此。 三头羊像马儿一样并排挂着车驾,车后放着一大瓶御酒,这叫羊三牵酒一瓶。 像这样的羊,不,像这样的酒,陈爷有足足三十瓶,羊也是他的。 朝廷的赏赐规格除了羊三牵酒,还有羊五牵酒,比方说今年初马芳在塞北骑兵把俺答家踹了,皇帝给马芳的赏赐就是羊五牵酒五十瓶。 羊和酒,其实不论马芳还是陈沐,朝廷都不是送他们慢慢吃慢慢喝,留在家里剪羊毛的,其实就是皇帝怕将领打了胜仗却没有资财犒赏跟随自己奋勇作战的士兵,所以赏赐下羊和酒,把全军犒赏中最贵的东西解决掉,让这些为国家拼死作战取得胜利的有功之人放开手脚去庆贺大胜。 陈沐自己没留多少,其中二十瓶酒一收到就派人给江月林c胡兴运送去,让他们跟旗军好好吃一顿。 他这边历战者也就才两千多,算上老白给的家兵开顿荤还不到三千,一人能吃小半斤c晚上还能熬汤喝。 还有就是他在北京有房了。 位置在内城里的皇城东,挨着东大仓,离朝阳门不远,坐落于内市与灯市之间。 “贤弟你不知道,这处宅子可是难得的好地段!” 左右解了官职在北方闲得发慌,陈沐带隆俊雄与两员随行,到京城找到徐爵,看他没事就请他带自己循着地契找新宅子看看,哪儿知道徐爵一见地契就大为惊讶,感慨地指着地契道:“搁百年前,那前后几条街上住的都是勋贵!” “往西是东安门,过东安门就是内市,内市走到头是东华门,那就是皇城东门。” 徐胖跟陈沐走在街上,虽然俩人相处非常融洽,但陈沐明显能感觉到徐爵笑呵呵只是来源于对自己的迁就,而并非其本身性格——穿绯红飞鱼服的徐爵行走在帝都街市可谓横行无忌,甚至在陈沐看来有些猖狂了。 他要走就走街道正中间。 前头四名京师緹骑引路,后面四名锦衣飞鱼随行,简直是净街虎,真正的横行街市,来往之人见到他们别管是骑马的还是坐轿的,别管是穿蓝袍穿青袍的文官还是武官,全都退避,寻常百姓见了还要躬身下拜,徐爵理都不理,趾高气扬地走过去,边走边向陈沐左右指点着京师地界。 “往西的内市每月逢四开设,外人不得入,最繁华的就是东安门一带,你的总兵腰牌也不好使,回头哥哥给你锦衣指挥的腰牌,到时去逛逛,那有全天下最好的物件儿。” 徐爵说起这些头头是道,“宣德的铜器c成化的窑瓷c永乐果园的漆器c景泰御前作坊的珐琅,都是天下难寻的宝物,内市从来不缺,甚至有时那小内官从宫里偷取的器物,也会从内市流落民间。每逢开市,诸王府c嫔妃都会派人去采买,到时你也可派人去逛逛。” 说话间陈沐看着街道两侧高楼,商市云集,即使是内市之外也分外繁华,各式店铺应有尽有,酒食楼台集会于此,与之相比,他从南方过来反倒真像个乡巴佬般,处处新奇。 只不过他们走到哪,哪里密集的人潮就被排挤到别处,倒少了几分逛街的繁华熙攘之乐。 “这边属于外市,也就是京中俗称的灯市了,出东安门过玉石桥再往东,王府街东到崇文街西,这段都是灯市。最早只有上元节放灯十日,还是祖宗改前宋时六日为十日,不过如今每年十日也不够了。” 徐爵笑笑,道:“除上元节正月初八起至十七罢市之外,每月初五c初十c二十,同样是每月开市三日,虽器物不比内市,灯市也有独到之处,每年上元朝廷给百官休假十日,二里九市,货随队走,每到傍晚张灯而作乐,烟火升空不绝,最为。” “能在灯市开市夜点起的灯都是集天下贵重于一身,用闽粤技巧c苏杭锦绣c海洋物料,集选而成,要是哪家点起的花灯稍有平凡,就不敢拿出来。” 徐爵说着拍拍脑门,道:“你那处宅子应该也有两间外楼,平日可租赁给别人做些买卖,到灯市时外楼赏花灯饮酒是再好不过,正月十三到十六最盛时,夜里你从楼上看,楼台上到处内臣宫眷,到处灯影补子蟒衣。你要是出外不用,赁出一日可值百两银子。” 说着,走到一处门牌颇宽的铺面外头,招牌有御笔写就‘袁氏裁作’的裁缝铺,徐爵站定道:“这是你家宅子外头的几间铺子,懒得拐弯,咱从他家店里进去,这铺子制衣好的很,陛下的衣服都是尚衣监从他家定的。” 穿过袁氏裁作,到了繁华的后街,正对着就是门脸摆着两只大辟邪兽的三进大四合,如今宅子已改换门楣,门前偏处还立有雕狮子滚绣球的大条石,篆刻‘功勋将门’,是陈沐的新家。   第五卷 第五十六章 万全 后来陈沐听说,这处宅子是嘉靖年工部尚书徐杲的宅子,那个历史上以匠人之身平步青云被嘉靖皇帝升做工部尚书的徐杲。 隆庆元年其贪污修补卢沟桥公款事发,后来下狱死掉了,他的宅子被重新收回朝廷,修缮之后留待赏赐。这次陈沐这南将立功,就被皇帝赏赐给他。 位置极好c交通便利,守着内市c三街灯市以及阜成门外的驴马牛骡市,而且离牲畜市还远些,是很受陈沐喜欢的地方。 宅子里家具不全,且要收拾一两月,陈沐和徐爵认了认门,吩咐随行家丁回昌平找人把这边收拾收拾,就跟徐爵一道去街市上挑了上好的临栏隔间饮酒,顺便聊聊他官职动向的事。 徐爵的锦衣指挥使别管有没有实权,在北京都是地头蛇般的人物,朝中的事情有什么动向,问他是一准没错的。 “万全都指挥使司,这都是钱啊!”徐爵摇头感慨,看向陈沐的眼神非常羡慕,不过旋即讪笑道:“那地儿也就老弟你能去,万全是国朝所立最后一个省都司,从昌平榆河驿,过居庸关穿宣府,直抵大同阳和驿,长城边儿十一个卫c七个千户所,屯田练兵都归你管。三司六部你知道吧?” “南北二京都有六部,各省三司相互制衡,可你猜怎么着?万全没有三司,只有一个都指挥使司,有事手本直送兵部,没人能管你做什么,全天下两京一十三省九部边镇,只有辽东镇和宣大万全不设三司。”徐爵说着摊开手道:“那,这样能在地方约束你的只有指挥使的指挥同知了,可他们也没用。” 陈沐皱眉纳闷,端起酒杯向徐爵敬去,问道:“此话怎讲?” “哈!”徐爵将烧酒饮了,放下酒杯,抬起两只胖手,手背拍手心道:“你万全都指挥佥事还是正三品,但朝廷这次给你的赏赐,飞鱼服是二品的仪制,哥哥这飞鱼蟒袍还是按三品的来呢,你锦绣八表里全是绣狮子一二品大员的规制,你不觉得有意思?” 要这么说的话,陈沐也觉得确实是。哪怕他的散阶升到三品最高,可那也依然还是三品武官,但朝廷给的都是按一二品的来,俸禄也加级按正二品的来,这是什么意思? 分明是让摆在家里看,不让人穿了啊,穿出去万一被弹劾违制怎么办?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没人会因为朝廷赏赐的东西被弹劾,除非言官脑壳坏了。 “你昌镇副总兵的官职被先前的古北口总兵董一元接了,并兼领了延庆卫指挥使,他是万全指挥同知c宣府副总兵董一奎的弟弟,都是能征惯战的猛将。”徐爵说着看看陈沐,道:“你也一样,你们这些驻扎宣府,万全都司对朝廷而言才是万全。” “现在别人兼领的官职都出来了,只有你还没出来,只有都司佥事一职,朝廷对你肯定是另有重用。”徐爵笑笑,让陈沐轻松点,道:“何况后面不还有大阅么,徐某估计,你的官职要等大阅结束才有定论——陛下和阁臣已经知道你打仗的本事,现在要看你练兵的本领了。” 这么一说,陈沐心里就通明了,不过他其实和徐爵是一类人,在摸不清的地方就夹起尾巴做人,对徐爵而言京城是他的老巢c昌镇不熟,所以初见才会做出那样德行;而对陈沐来说,南洋是他的老巢,他在京师一向谦卑,并不喜于形色。 他也卯着劲等大阅呢。 陈将军要让皇帝见识见识,咱这古典军队的威风! 没错,陈将军的军队谈不上近代军队,他的部下旗军只是使用近代火器的古典军队,虽然朝近代化迈进了一小步,但本质上还是依靠财c权,并返古用帮助旗军实现个人价值为目标向前推进士兵战斗力。 虽然方法老套,但胜在军械先进c后勤充足,提升军士战斗力非常有效。 最大程度上约束陈沐手中南洋卫五百旗军不能向近代化军队过渡的恰恰是他自己,因为他目前虽身份为武将,但一直是用朝廷的资源养自己的兵,这一点上甚至比戚继光还彻底,导致他比起朝廷武将,更像一个自由行走在大明的领主。 就是军阀。 士兵效忠于个人,即非组织也非理念。 从南洋的小环境看,这是一支近代军队,但从天下的大环境看,这就是一支古典军团。 而陈沐要用这支古典军团,在大阅中为自己争取更高的威望,他所需比肩的目标只有一个——同样超出天下兵马半步的戚家军。 “大阅,陛下允许了?” “本来高次辅并不同意,认为这劳民伤财,调动四方兵马是有害无利。”徐爵点头大笑,随后拍拍胸口,对陈沐道:“可我陈贤弟早已将理据编入书中,首辅与张次辅是同意的,再说他们也知道新郑是和干爹不对付,话说回来了哥哥也帮你个大忙。” 徐爵神神秘秘地笑道:“干爹让我负责给四方兵马传信,我在信里可没告诉他们要大阅,只说是管叫他们派五百精兵,朝廷要比校罢了,到现在,除了京中几部兵马,别人就算跑得快,也不知道朝廷要大阅,贤弟的精兵,必能在陛下眼前露个大脸儿!” 嚯!这徐胖子虽然事事必称贤弟让人挺烦的,但这事确实有点神,他居然还帮陈沐作弊! 阅兵这事,陈爷不需要作弊啊! 他的旗军在阅兵上天然就比别人高出几个档次好吧。 尽管心里对此颇有不以为然,陈沐仍旧抱拳祝酒,道:“多谢徐兄美意,如此一来,小弟在大阅中怕是更难逢敌手了,如能得陛下青睐,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还要青睐?贤弟未免太贪心了。我听说陛下赏赐给你名马赤鞍c银百两c锦绣八表里还要刚进贡来的高丽巾?”徐爵抬手指着长街不远处的二层楼阁道:“那是朝鲜的会同馆,他们的使节都在那落脚,知道陛下前些日子今年赐朝鲜王什么,赐名马赤鞍c白金百两c锦绣八表里,跟你一样。” “可别觉得少,当今陛下可不是铺张的嘉靖爷爷,那是爱吃驴肠,听说吃一盘就要杀掉一头驴都舍不得再吃的贤君,能赏赐这么多,已经是极为亲待啦!” 徐爵咧嘴大笑,再给陈沐添酒道:“等大阅过后,贤弟可别因官职变动就看不上愚兄了!”   第五卷 第五十七章 礼毕 “兵部尚书谭,着人贺陈将军乔迁,贺金华虎骨酒一瓶!” “蓟辽总兵戚,着人贺陈将军乔迁,贺麒麟纹宝刀一口!” “昌平总兵杨,遣参将亲至贺喜,馈乔迁喜仪白金百两!” “御马右监陈,着人贺陈将军乔迁,贺素瓷壶一套!” 陈沐正式入住京城宅邸那日,所来赠礼之人远超他的想象,更让他对京师官吏对迎来送往的礼仪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那些人不在京师的大将,都纷纷遣人送礼,他甚至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知道他住进新家的。 兵部吏员包括兵备道吴兑在内,七品往上四品往下来了三位,着人送礼的则有七位;礼部一位不请自来,带的是东华门外的馅饼;吏部没人来但有三位差人送过礼,刑部有一位提早派人来说知道这事但走不开,也送了些许小物。 尤其是锦衣卫,不大不小的锦衣指挥徐爵亲至,连带着来了八个锦衣千户,这帮人非但送的礼阔,身上穿的也最花,弄得宅子里像徐爵先前说开灯市一般,处处团绣飞鱼斗牛。 除此之外两个王府邻居还有王府街上的会同馆c诸多会馆都派人送来礼物,有些地方甚至是大人亲至,把他原本以为很大的宅子挤得满满当当,连张永寿c邵兴邵勇这样的自己人都要在外面等着,把家里几个奴婢累坏,要不是有家兵随行,根本无法伺候周到。 没办法,有些大爷必须请入前厅,不能干坐在外面,比方说礼部侍郎——申时行。 就是他带的馅饼。 有些时候人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亲近,但却迫于时势必须如此,比方说在陈沐家里好似第二个男主人般的徐爵,家里来了太多陌生人,有些人陈沐甚至分不清官位大小与座次,全靠徐爵在身边指引。 致使这位原本只是顺路来送个礼的锦衣指挥现在像男主人般不停在陈沐耳边小声言语。 有些时候依照衣服颜色来安排座次不是问题,但有时也不能全凭品级。 “这位虽是五品小官,但他是替兵部主事曹邦辅来的,这就需要重视,何况曹邦辅是高新郑的亲信,要安排在厅外第一桌。” “这位虽然是六品的行太仆寺丞,但管的是马政,座次也要靠前,往后万全养马的事就看他了。” “贤弟呀,那位九品的你可不能往后撂,往前提两桌跟五品坐一起,他?他没什么大实权,管的是教坊司,你说你身边也没几个姑娘,嗯,你明白为兄的意思吧。” 陈沐听着头都大了,方方面面里里外外,哪个他都得照顾到了。厅里的诸位长吏倒不需照顾,那些人过来其实也没谁是真正需要他去陪的,就是来添个场面,现在厅里正放着从京师名楼高价青睐的乐师,吹龙笛凤管赏箜篌呢。 就见徐爵恬着肚儿迈步走到五品官儿的位置,皱眉对陈沐道:“这个五品,该坐到九品那去他不是咱朝廷的五品官,会同馆的。” 那是个来自朝鲜的年轻人,彬彬有礼,虽然动作有些古板,但的确比陈沐所见的许多明朝官吏要更加有礼数,见到主人过来,连忙起身行礼,操着一口还算标准的京师官话道:“恭喜陈将军乔迁,外国小臣柳成龙无以为赠,仅赠尊夫人螺钿梳妆盒一副,还望将军不要见怪。” 似乎是因为这个礼物让他感到不体面,有些羞涩地从大袖中取出小巧而雕饰异域工艺的梳妆木盒,双手奉上。 柳成龙? 陈沐心里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他的夫人是谁,当然这并不重要,小西营的三十门火炮用不着梳妆盒;第二个则是朝鲜未来的宰相为何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大明c并坐在他家的院子里。 而且,好年轻。 柳成龙只比陈沐大上三四岁。 “哈哈哈!”比起陈沐的慎重,徐爵可以说分外无礼了,仰头大笑,甚至抬手指着柳成龙对陈沐笑道:“贤弟徐某居然不知道你还有夫人!” 徐爵是无礼惯了的人,正经人走路谁走路中间啊。但他说出这句颇有取笑之意的话后,柳成龙白皙的面孔涨得发红。 陈沐看着柳成龙是有点出神的,因为脑子里想起一个人,想起一些事,不过就在他想事的片刻,周围已起了一片哄笑。有时候笑话是否好笑并不重要,如果讲笑话的人很重要,而且他笑了,那么所有人都会跟着笑。 比方说,当锦衣指挥徐爵发笑时,周围的五六品官吏都会笑,因为他所处的地位似乎比一名将军个外国小臣重要的多。 陈沐也笑,他勾起嘴角并不出声,在哄笑里接过柳成龙递上的梳妆盒,甚至都不收起,直接打开梳妆盒仔细端详,面露笑意,这才郑重地对柳成龙说道:“谢谢,我是陈沐,很喜欢你送给我夫人的礼物,她也会喜欢的,过几年吧,因为陈某还没有夫人。” “陈某有不情之请,您能再送我一只么?”陈沐并不理会刚才那些不合时宜的笑声,非常认真地对柳成龙道:“我希望能送给我的如夫人,请务必再送我一只。” 说着,陈沐解下腰间佩刀,交到因送自己礼物而被落了脸面的柳成龙手里,道:“这柄刀随陈某上过战场为大明立下功勋,我把它送给你,希望将来你也能用它保卫你的君主。” 陈沐的行为不合礼仪,令周遭权贵为之侧目,徐爵大为不解,甚至身侧有官吏交头接耳小声窃笑,但同样也令柳成龙面色更加涨红,两眼同样微红竟似快要落下泪来。 在朝鲜出自名门的柳成龙能感受到陈沐的重视,这样的善意在普遍感觉他低人一头的大明极为稀有。 就在这时,大门外的迎客锣一声响,宣读贺礼的家兵似乎有些结巴,高高唱了一句。 “提,提督东厂,监理御马监,冯督主亲至,赠亲笔书画一副” 家兵还未报完,已有净军昂首阔步持打开的大幅绿水青山画入内,无丝毫过问直接入室悬挂,院中诸座不论文武官僚起身行庭参之礼,跪拜叩首。 一片飞鱼斗牛簇拥里,有蟒衣麒麟服的大太监面露不解,眉头微蹙看向一片跪拜中还站着的人。 陈沐拱手,礼毕。   第五卷 第五十八章 下限 陈沐没想到冯保会亲自来,冯保也没想到陈沐居然只向他行拱手礼。 并不是说行拱手礼有多不对,实际上当冯保进入厅中时,那些人没一个给冯保行大礼的,他们只是让出上座,场面一下热闹起来,连主持宴会的人不需要陈沐操心了,几个当朝大员自告奋勇,连带着对陈沐都多了许多原本不该存在的尊敬。 各官献茶把盏c簪金花c捧玉斝,彼此酬饮。 有冯保带来的乐者弹琴唱曲,茶还未饮两道,冯大伴儿便挥手,自有从人备马抬轿,清开跸道,诸多官吏出府送别,接着匆匆离去。 从头至尾,冯保没有对陈沐说一句话,甚至看上去都不像是专程来做客,明明这里的一切都提不起东厂督主丝毫兴趣,不与人交谈c不饮茶不吃酒,但他还是在这坐了一刻时间。 冯保不是专程来做客的,但曲儿听的很认真,听人唱了三首曲儿,来串个门儿,一路走皇帝才走的跸道由东安门回了皇宫。 这的确是串门了,因为距离着实不远,冯保过去在裕王府时就是皇太孙大伴儿,现在皇孙成了太子,但冯保依然经常出入东宫照看太子,有时就在东宫陪着太子读书。 人们都知道,高拱可阻冯保一时,但阻不得他一世。 陈沐更清楚,因为距离他仅有两道宫门,现年七岁住在东宫的,是今后的万历皇帝。 就连徐爵都不知道冯保会来,陈沐更不知道冯保为什么要来给自己撑场面,谁都不知道。别人只知道,或许几年之后将掌握内宫权柄的冯保,在客居京师的昭武将军乔迁新居时,亲自至府做客。 单单因为此事,后来有二十三位客人追加赠礼,令陈沐多收了一千七百两贺礼。 尤其是那几个因陈沐很高兴收下柳成龙梳妆盒而嘲笑他的官吏,一桌人给陈沐凑了一千两,在次日补上,希望陈沐能不怪罪他们。 夜深人静,颜清遥给桌边枯坐的陈沐披上薄氅,她家老爷已经对着桌上一千两银子愣了很久的神了,像傻了一样。 虽然千两白银确实挺容易让人犯傻的,但颜清遥还是不免担心她家老爷真的会因这些钱变傻。 “南洋不也挺挣钱的,军爷看着这些银子发什么愣?”颜清遥撇撇嘴,道:“你儿子出海一趟能给你挣二十个这么多。” 陈沐狠狠地深呼吸,恋恋不舍地把眼神从银子上挪走,摇头的动作缓慢至极。 “我看的不是钱,是权势。” 陈沐从银子里看到一言不发的冯保,看到他自己,也这些银子原本的主人。 “军爷怎么不跪,不跪冯公公会不高兴吧?那天所有人都跪下了,只有军爷还站着。”颜清遥斟酌地小声说道:“如果他们都跟着军爷拱手就好了,就不会显得有些无礼。” 陈沐蹙眉回想,其实那个时候他头脑很乱,所有人黑压压地起身离席作揖叩拜,动作一致地像排练过多少次,而他则完全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冯保怎么来了:“不想跪,就不跪。” 跪天跪地跪父母,至多在这个时代跪跪皇帝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 跪别人,就免了吧。 “不高兴?”陈沐挑起一边眉毛,脸上带着几分戏谑,但没再说与现在身份不符的话,抬手叩叩桌案,让颜清遥招呼奴婢把银子收起来,“银子在家留着花吧,我明日就走,去昌平。” “明天,会有一个朝鲜人来,叫柳成龙,会给你送一只螺钿梳妆盒,让家丁接待,我给他留了封信,不用见他,如果他有什么要说的,可以把信留下,派人送往昌平。” 颜清遥分外惊讶,问道:“明天就走?” “各路兵马都快到京营,我要回昌平练兵,你在这住几日替我过把京师有房的瘾,最迟明年就要去宣府住了。” 陈沐说着攥了攥拳头,勾起嘴角对颜清遥道:“你家军爷这次北上,大发了。” 他有一种感觉,局势的发展正在向他所期望的方向前进。 当此次大阅结束,今后两年,都没人能挡他的路。 他的兵书快写好了,不过要说他写的是兵书,恐怕也不全是,准确地说,陈沐写的依然是手册,而且是需要分别发放下去的手册,涵盖了旗军c小旗c总旗c百户c千户c指挥使,以及细分为骑c车c炮c土c辎c乐六大分类,各级将官的操练与指挥手册。 除此之外,还有两套使卫军依据其地缘环境恢复至明初甚至超过明初的方法手册,一为生产c二为奖惩。奖励多种多样,处罚就要少许多。 陈沐没打算做个好人,如果事情的发展如他所想,当他人到宣府的时候,受到的外部阻力可以忽略不计,而内部阻力最简单的处理方法就是老样子——都是初犯留全尸。 这个时代大部分兵书,提高的都是将领作战才能的上限,而陈沐的手册,提高的是从旗军到指挥使的下限,他的手册不教人如何打仗,因为就算是陈沐自己,也没到可以教人如何打仗的份儿上。 尽管他还没有打过败仗,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对运筹帷幄克敌千里之外的事,所知甚少。 如果所有旗军都能依照手册上的要求达到三成标准,那明朝在北方边境绵延五百里的万全防线便有一支不算废物的后备兵力;如果能达到七成,那万全都司则可以担当应对北方的主力军队。 也就是徐爵听说朝廷任命陈沐为万全都司佥事时所说的那句:这都是钱。 达到这个标准,宣府在额近十三万军兵,其中除卫军外的营兵募兵则可革除或调防他处,宣府财政压力有所减轻c京师也无需一年运送几万两白银补贴宣府。 倘若达到十成,万全都司就能在塞外屯些田c种些地c养些马,再杀些人。 那就达成陈沐对卫军的期待了,从军粮c军费c军械c军马的自给自足,到首级c功勋c赏银的自给自足。 夜深了,陈沐吹熄了灯,桌案平静地躺着一封信,信是留给柳成龙的,希望他回朝鲜后帮他寻个故人,多加照顾,教文习武c多学海事,将来合适的时间送来见他。 那个故人现在只是个家道中落的穷小子乡巴佬,名叫李舜臣。   第五卷 第五十九章 压轴 京师以西,三大营。 入秋后下几场雨,转眼就让人感到冬日寒凉,但三大营却热火朝天,处处人喊马嘶。 京师周边六镇兵马各处强将统帅着他们的雄兵至京师耀武,这种盛况只可能在高祖之后c成祖之时c武宗之前都可能发生,但它却在隆庆之年达成,即使是京中知兵的大员,都因为是不可能的。 就为这事,陈沐没少遭到弹劾。 其实陈将军是觉得自己很冤的,当然话说回来,但凡遭到的弹劾,他就没有觉得不冤过。但这个是真的冤,他不是什么别人想象中的幕后推手,也没能力在这样的大事上推波助澜,他一直是觉得自己交了好运,才能碰上这样对他而言利益最大化的事情。 但别人显然不这么想,如果不是陈矩去拒马河监军,怎么会回到京师在三大营请次辅阅炮? 如果不是他给冯保献上全盘大阅操典的计划,冯保又怎么会把事情在皇帝耳边说的头头是道? 如果不是高拱观礼了,依照高倔驴的性情又怎么会在阻拦皇帝大阅这件大事上不发一言? 东厂督主全力推行c首辅李春芳次辅张居正一言不发c观礼过的次辅高拱及司礼监大太监陈洪在这件事上没法发言,这在自嘉靖皇帝起内阁吵架的情况屡见不鲜时,并且是如此大事,达成一致口风,太可怕了。 有些人看到的是陈沐进了谗言,有些人则在大阅的安排上看到陈沐的能力,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所看见的东西也是不同的。 不论如何,陈将军在京城的威望在隆庆大阅定下来后直线上升,人送诨号陈棉花。 因为不怕弹。 一个多月里弹劾他的手本超过二十份,各个石沉大海,唯独一个说他乔迁懈怠不理军务,内阁掀开议了议,给出的处理办法是罚俸半年。 紧跟着兵部又运了一万七千两军功赏银送到小西营。 陈沐也算勤恳,在皇帝赏赐的宅子里就住了两天,回到小西营操练军士,到朝廷下诏调他兵马进驻京营时,领着千军跨马持铳押炮前往京营。 冯保铺的摊子比他大,朝廷下的诏令就是六边参将c指挥以上,统统率本部五百至京师参加校阅,连带着参将邓子龙都要带五百兵马同去,这么一凑,陈沐手底下的兵就成了一千。 在小西营还剩他六百余家兵与八百多募兵,由游击呼良朋留守。 可把呼大熊气坏了。 “那营马队可真威风,那是谁的人?” 驻在京营,陈沐的官职在四方前来兵马里排不上号,营地位置不算好也不算坏,在他前边有六边七镇的总兵副总兵,他排在昌镇总兵杨四畏后面,勉强算是副总兵的待遇,水粮不短,还算过得去。 陈沐带几员亲随,跟邓子龙骑马在营里兜转,不想让人觉得他有意刺探,匆匆撇眼拨马就走,几乎把参阅兵马都看了个遍,往前去看,最像样子的肯定是戚继光的兵,他的营地里兵都跟机器人一样,即使在休息一队哨围一篝火对坐不说话,让吃饭就都吃饭,吃完接着坐着不吭声。 里里外外都是纪律。 其他营地就不一样了,那是叫个喧闹,尤其辽东镇,一会儿披着铁甲的战马像个火车头一样窜出来,紧跟着几个具装甲骑提着小佛朗机铳奔出来追马;要么就是营地里打架了,裹着厚重罩甲棉甲的辽东兵各个看一眼就知道是吃够了苦头的好汉子,里里外外都透着剽悍。 最多的就是骑兵,六镇来的总兵副总兵带的大多都是骑兵,戚家军是带了个小车营,有车有马有炮有铳,是个迷你的蓟镇作战单元,前二十座营地里,只有陈沐的营地是清一色步兵。 “征西前将军,那是大同镇的骑军吧。”邓子龙看了看将军号,对陈沐道:“将军,等我们去万全,也要弄一营骑兵。” 最吸引他的就是征西前将军c大同总兵马芳的营地,他营里来的五百骑都是发辫的归附蒙古骑兵,人人骑健马挎腰刀骨朵,马臀囊塞两杆老式火铳,而且这些满脸横肉的战士虽然很少说汉话,但在马芳的约束下极有纪律性——虽然比不上戚家军。 “骑兵?” 陈沐轻笑一声,在马上指指远处一座营地,道:“看见真保镇的兵了吧,他们的铳和咱的铳有啥不同?” 真保镇就是真定和保定,就是前些时候被吉能突破的地段,如果不是他们的军队在后方活动闭拢防线,没准吉能真能找到突破拒马河的地方。 他们这次也派来三个五百营,有步兵有骑兵,步兵还带着佛朗机。 听陈沐问到有什么不同,邓子龙笑道:“他们的铳长呗。” “对,他们的铳长,所以不能在马上使,咱的铳短,最早我让老关去做,做的就是马上铳。” “但不好练,我现在马上停下来装铳子都不太容易。”陈沐说着拍拍腰间手铳,道:“所以还有这个,一个马兵带最少三杆铳,两把马刀,碰上弓弩手用短铳打一阵,抵近了两杆铳手再打一阵,如果兵力相仿,应该就已经击溃了,提马刀就能杀人。” 陈沐也想有骑兵,他早就希望能有一支骑兵队了,他的军队现在最大的短板就是没有骑兵c没有车营,他摇摇头道:“先等我想法子把马弄来,会有骑兵的。” 回到营地时,迎面几名旗军正赶着四匹驮马的大车,后面挂近丈长车盖着红布,钢骨车轮在三合土地上犁出两道沟壑,向京营外官道绵延而去。 隆俊雄摘下兜鍪,披散的头发比旁人短起来已不太明显,将腰牌交回,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对陈沐道:“将军,弄回来了,陈右监也只有两位,均了一位。” 陈沐看看马车,缓缓颔首,没有说话,只是看看左右,向营内示意让隆俊雄把马车赶进营里。 马车上是九尺多长接近一丈的十斤炮,对北疆所有将官而言,这是一门城防炮。 于它的制造者陈沐而言,在海里,它是一门常规船炮;在地上,它是一门野战炮。 他在京师大阅的压轴炮。   第五卷 第六十章 邻居 隆庆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大阅当天,永定门上的城防重狼机炮响个不停。 旌旗招展,出警入跸的大汉将军锦衣外披金甲戴金盔,盔插红缨手提金瓜,让京师南城墙上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远远地,在那些大汉将军的簇拥中,陈沐能看见城头上立着的朝中大员,城墙上有文官有宦官,但没有任何一个正经武官,即使是蓟辽总理戚继光,也没有资格与皇帝同台阅兵。 唯一一个与兵事有关并参加大阅的是兵部尚书谭纶,他负责在隆庆皇帝身边向诸阁臣讲解此次大阅的好坏,这大约是谭纶今年在兵部尚书位置上最后一件事。 他也要因病向皇帝请假还乡,在俺答之事处理好之后。 冯保说服了很多人,尤其是张居正及谭纶,冯保认为同俺答的议和的契机,就在此次大阅之中。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永乐十八年的十一月二十日,明成祖朱棣曾在北京接见各国使臣,诸国使节皆跪,唯有帖木儿帝国的使者以“我国无此风俗”为由,坚持行鞠躬礼,朱棣并未恼怒。 帖木儿使团的首领是宰相阿尔都沙,副使是曾跟随帖木的名将盖苏耶丁,他们即使在本国也是免跪拜礼的。 使团在江苏c南京等地游览后,成祖皇帝在次年三月京郊狩猎,邀请诸国使节观礼。 盛大的‘狩猎’在京北怀来调动军队十万,以“五军营”c“三千营”c“神机营”精锐相继表演了明军骑兵包抄c步兵突击c步骑合击;“土狼兵”c白杆兵演练了步兵劲弩齐射c长枪步兵刺杀训练。 整整持续了一个月,那是一四二一年,火炮c火铳c抬枪c火箭c火油,这些兵器在各国使节眼皮底下绽放。 这一次,帖木儿国使臣带头下跪磕头,“叩首触地”,全然不顾“我国无此风俗”,此后帖木儿帝国终其一世向明朝派遣使节六十多次。 帖木儿副使盖苏耶丁后来在他的回忆录里坦言:“我不得不承认,大帝死在东征的路上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使他保全了一生的英名。” 一百四十九年后,隆庆皇帝选择与祖先同日接受诸国朝见,并邀请他们参加此次阅兵观礼。 只不过隆庆皇帝要比他的祖宗节俭的多,他只召集了三十几位将军与一万八千余军队,看上去寒酸极了。 在城门楼左右两边不远处,远离皇帝与阁臣,被大汉将军隔开的地方同样立着许多人,那些人都穿着奇装异服,左侧是朝鲜c鲁密c莫卧儿等诸多客居北京的朝贡国使节,右侧则是俺答c吉能的使者与瓦剌等地被邀请来的使节,实际上他们此时的身份更像是敌国使者。 在这人当中,只有俺答汗的孙子,率十余人南投明朝的把汉那吉以明朝指挥使的身份侍立在隆庆皇帝不远处,同台参加观礼。 当隆庆皇帝坐在城头早设好稍高些的龙椅上时,旌旗齐挥,低沉的号角因在城头响起,蔓延到城外,人们能看见更远处被街巷遮挡的目力尽头扬起风沙卷着尘土飞上天际,有兵马山呼万岁,隔着辽阔的林地依然能传至城头。 为了掩盖不太健康日光下显得苍白的脸色,隆庆皇帝的面上擦了少许的粉,微微挥手,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有几分不情愿地将诏书交到城头侍立的冯保手上,虽然面上在笑,眼里却像有条毒蛇一般。 冯保则是真开心,立在城头用有些怪异但并不难听的嗓音高声宣读诏书,随后城下旌旗招展,在长街尽头,一支人马五百的军队静静而立,直到有一声城头听不清的呐喊在那里响起。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依然是凯歌,依然是这支人马皆甲c车骑同立的军队,唯独不同的一点——陈沐隔着很远骑在马上拿望远镜望啊,他觉得这次领戚家军的肯定是戚继光心腹,应该回头琢磨着送点东西过去。 那知道望着望着他就皱起眉头,抬手把望远镜递给一旁有些兴奋焦躁的邓子龙,抬手指着道:“武桥你看,那个带兵的小将是不是有点眼熟!” 接着就听京城南门下有上百宦官齐声宣道:“蓟镇总兵官戚帅之阵,青山口车营把总陈八智领军!” 陈沐的手糊在脸上,能不眼熟么,那是他儿子。 “初出直阵!” 八郎也成年了,在战阵中骑着马儿游曳阵外举手投足之间有了一点将军的气度,随他下令,号炮一声响,军士变阵。 前后左右四排冷兵器步骑长蛇阵,中军鸟铳队稳步前进,在一个整体北方戚家军阵后,是一个更小的车营,马匹挂载着偏箱车,披甲军士随车而走。 步车阵中间,是十六人组成的中军旗鼓吹鼓手,分持喇叭c唢呐c哱啰c铜锣c羯鼓c摔钹c炮号等乐器,但并不用来演奏,仅在变阵当中作为信号。 “临阵横阵!” 单单在走向城门的过程中,军队变阵二次,中间为方阵的铳手散开为横阵,在宫门下拍成一排,车营当前,接着唢呐一响车营打开,向南面早有准备的土垛木墙射击,还有常规的明军阅兵中冲锋刺杀c迎敌变阵等项目,赢得城上诸多喝彩。 像短兵相接的刺杀c迎敌变阵这种项目,陈沐看得津津有味,他的旗军没有这些,别说是为了阅兵,就是平常训练也没有这些项目。 带戚家军过后,李成梁的重装甲骑c马芳的蒙古归附亲兵c神机营的步射c真保镇的步骑合击都极为精彩,反倒是各镇副总兵c参将一类的军队没什么特别,其中尤其以邓子龙的部队最为没劲。 他手上都是些新募操练仨月还不到的兵,又不敢按陈沐的意思用蛮獠军暂且充任,只能硬着头皮在城下丢了个人,表现平淡无奇。 也就在邓子龙的兵马经过南门时,城上吉能c瓦剌诸部使节也走到圣驾不远,大声说着什么为俺答讨要把汉那吉的话,说这些军队没什么好看的。 “才五百人,能有什么好看的!” 隆庆皇帝并不答话,面色并不好看地望向高拱,高拱也不说话,转头没好脸地看向冯保,冯保还不答话,咧嘴笑了,抬手指向御马监太监陈矩。 人群里,陈矩低头上前,先对隆庆皇帝拱拱手,随后指向南门外为此次大阅清理出的大片空地。 “陛下想看巨马河之战,奴婢在城外垒土木为兵,陛下请看。” 那里原先都盖着红布,此时有京营军士将城下二百步至千五百步距离掀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木人土方,陈矩笑道:“每一个木人,都是拒马河上吉能部军士,他们汹涌冲锋而来,这场仗就是这样打的。” 说着,远处御街跸道响起鼓点,完全由步兵组成的方阵整齐走来,不知为何,他们的脚踏在地上只有一个声音,而且是金石之音。 吉能的使者脸色并不好看,瓦剌使者则满是戏谑,他们都知道那场仗,但都没亲身经历,人们口口相传像个魔鬼,因为过桥的没有活口。 “万全都司佥事陈帅,亲领旗军!” 听见城下宦官的声音,隆庆皇帝转头望向俺答的使者和蔼地笑,“朕万望诸位耐着性子好好看,万全都司在长城沿线,从今往后,要与陈将军邻居。”   第五卷 第六十一章 重现 咚,咚,咚咚咚咚! 八马并排拉两架鼓车,谭纶在城头看得清楚,心里暗笑这是陈沐为大阅赶工操练才能达到如此效果,但面上仍旧端正肃穆,瞥了首辅次辅一眼,微微颔首。 当陈将军骑高头大马在队伍最前趾高气扬地踢踏前行,其身后训练有素的旗军踩着战鼓轰隆,整齐划一地扛铳以密集方阵直前,就行军布阵来看,谭纶认为这虽然在遭遇战中不如戚家军的行阵朴素有效,但也够了。 这更整齐c更好看,也更有威势。 皇帝在蒙古人面前落了面子,夹枪带棒地回敬一句,可是城楼上朝中诸多大员为陈沐抹了把汗。 谓君无戏言,皇帝既然开口说万全防线以后是陈沐的,那以后就是陈沐的,他的兵要是表现不好,在大阅中令皇帝难堪事小,死只死他一人;若没有本事却丢到万全防线,不能震慑北虏,将来死的可就不是只他一人了。 所有人都在看谭纶,城上朝廷大员只有他最知兵。谭纶颔首,人们就知道——陈沐是可以的。 就连隆庆皇帝见到谭纶颔首,心里也松了口气,不过这气儿才刚上到一半,又因瓦剌部使者多和沁的笑言把心提了起来。 年轻的瓦剌准格尔酋长多和沁戴着豹尾大帽,看着城下陈沐正走来的方阵冷言道:“大明天子依仗的军队连一根矛都没有,难道是打算在鞑靼骑兵近来时用火铳敲死他们吗?” 说着,他挤着眼睛看向俺答部下使者,残忍地笑道:“还是说,他以为单凭火器就能打死右翼三万户的圣狮!” 蒙古圣狮,是草原上人们对俺答能征惯战的赞誉。 隆庆皇帝很想看仔细看清陈沐的军队究竟拿着什么兵器,险些离开龙椅,但他没有。 因强势并坚信二龙不相见的嘉靖皇帝给隆庆皇帝带来伴随一生的阴影,使得如今的皇帝即使掌握天下权柄,依然显得生性有些懦弱,但他已经很努力了,他装作镇定地轻笑一声,并未说话,把不安的手藏在圆领龙袍的大袖里。 隆庆皇帝永远不需在这样的情况下担心,因为在他身边永远有一个护徒狂魔,高拱。 “是老夫听错了?” 小心眼的高阁老转过头来,并不昏花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 今年他已有五十七岁高龄,虽然年龄到了但耳朵并不顺,皱起眉来就连胡子都被气的一翘一翘。 人有逆鳞,隆庆皇帝就是高阁老的逆鳞,他走近几步,近乎蛮横地推开中间的大汉将军,脸贴脸地对上年轻力壮的多和沁,顿了顿才后退一步,不屑地笑了。 “据老夫所知瓦剌刚与俺答联姻,使者话里的意思,是希望俺答死在万全城外被陈将军用铳打死?” 多和沁哑口无言,他确实是这么希望的,俺答在漠西把瓦剌欺压的太厉害,瓦剌四部没有谁不希望俺答死在与明朝的战争中,但当着俺答使者这话他不能这么说,只能缓缓摇头。 “很多火炮,陛下。”在高拱与多和沁争锋相对时,另一位此时宝剑藏锋的次辅则走到龙椅旁边,扶着隆庆皇帝的手,道:“您一定想看看,重炮走得很快。” 这位次辅眉目轩朗,美髯及胸,袍服洁净折痕分明,虽轻声笑着不动声色,却暗暗轻拍皇帝手背,放缓仪态扶着皇帝至城垛女墙,道:“鼓声正急,臣听人言陈将军铳为天下利,人们说他的炮比铳更利。” 他是张居正。 鼓声确实更急了,因陈沐认为戚家军极为精悍,纪律性不亚于他的旗军,单单齐步恐怕不能在观赏性上胜过戚家军,所以在操练中专门着重联系持铳奔袭,而且要求与齐步前进一样。 最大的难点不在旗军,而在驮马。 好在它们学会了。 今日这条御道饱经人踩马踏的摧残,把营地的尘埃都带到御道上,当他们跑起来那些尘土被卷在身后,黄蒙蒙一片。 陈沐是最后一支受阅部队的指挥官,尽管他的官职不应当安排在最后,但冯保与几位次辅商议后为避免后面的大阅太过乏味,将他安排在最后。 因为阅兵,其实并没有太多新意,很多人来之前根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来了之后又没有准备时间。 尽管其中有戚继光那样唱着军歌令人眼前一亮的军队,但也有像辽东新任总兵的具装甲骑,像一堵墙般冲锋而过;或大同总兵马芳的骑兵,城上人还没反应过来已一阵风般离开,留下满地不知何时射出的羽箭。 更有诸卫军士平平无奇的刺杀射击,但正因如此,人们才对陈沐寄予厚望。 有资格在城楼上观礼的都知道,这次阅兵实际是陈沐的点子,他应该能给皇帝带来些许惊喜。 “立定!” 鼓声稍缓,方阵由跑动转为齐步,接着在一声简短的军令中立在城下,五百个斜握鸟铳的旗军稳稳地全部停住,驮马嘶鸣里,阵形方正,无丝毫凌乱。 旌旗猎猎,东风卷着烟尘擦肩而走,当旌旗停摆,那些着甲持铳的武士面北而立,领军者翻身下马抱着兜鍪,披发仰头向城上望着,抬起右手成拳。 五百旗军下拜,三十一门火炮的炮首都被调成俯首模样。 陈沐单膝拜倒,低头对城上高声道:“陛下,末将陈沐,皇命所在,愿为驱驰!” 他本来想说指哪儿打哪儿之类的话,但觉得那样太粗俗了,讨好满分但毕竟还有外国使节,会让宗主国在朝贡国面前丢份儿, 说罢,陈沐也没指望听见城头的回应,起身翻身拨马面南,抽出腰间佩刀。 旗军起身面南,火炮快速卸下,向调转炮首面南,就在陈沐想要继续对旗军下令时,他听到身后城上传来尽量洪亮且陌生的声音。 “陈将军,倘南面为北虏,朕命你,重现拒马河之战法,” 陈沐笑了,正好他没带矛,重现拒马河,别说是北虏,就是变形金刚都用不着他冲锋。 当然了,他也没准备完全像拒马河表现一样,他挥刀下令道:“小旗箭,放!火炮c鸟铳,校位预备,轮射阵形!” 尽管他一口气做出三道命令,实际上还有一句他没说,他只是抬手握拳,旗军就已经动了。 有人在阵前倒出一条线的火油,有旗军执火把在旁侍立,小旗箭曳着尖啸声在木人中炸开,预备三排轮射的南洋旗军每人腰间都塞着两颗掌心雷。 陈沐勾起嘴角,露出森森白牙。 炸个痛快!   第五卷 第六十二章 炮鸣 小旗箭飞舞并未引起隆庆皇帝的重视,尽管这赢得兵部尚书谭纶的赞叹,但对隆庆皇帝而言,那不是什么新鲜事物。 火箭而已,谁没见过? 没错,隆庆皇帝确实没见过,但他真的没有丝毫惊讶。 皇帝没有物欲,不论是见到什么,都只会有一个问题但并不存在想法:这是这个天下的东西吗?如果是,那没什么关系,那是他的;如果不是,那就假的,也没什么问题。 他有欲望,但并非物欲,当他想要什么,得到了也不会满足,因为那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天下没有任何东西不属于他。 像这种嗖嗖嗖乱飞的东西,隆庆皇帝只在炸开时看了一眼就失去兴趣。 这是大明所拥有兵器,那些比寻常短上许多的铳c那些比寻常粗上很多的炮,那是大明的兵器。兵器是自己就会造出来的,像陈将军这样出色的子民也是自己就会生出来,有什么好惊讶的。 区区一根火箭——隆庆皇帝放下玉质外壳的望远镜,身边的陈矩当即接过望远镜,皇帝先看向左侧目不转睛的鞑靼与瓦剌使者微张着口,再看向右侧柳成龙等朝贡国使者赞叹的模样,皇帝原本就笔挺的脊梁站得更直了。 他更在乎那三十一门尚未轰响的火炮,因为这个,这一次,可以让那些无法让他代天覆帱万国c无法照临所及的北土游民知道大明天子的威仪不容挑衅。 臣服。 在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傍晚,伴着晚霞大明隆庆皇帝朱载垕面容尽可能严肃并带有天子威仪,但微微抿着嘴角露出藏不住的笑意与紧张,他在心里疯狂呐喊。 让他们知道!陈将军! 让他们知道夫天下万国者胡越一体! 让他们知道兮日月光耀下华夷一家! 让他们知道我中国自古为王者无外! 砰砰,砰砰! 硝烟在旗军面前弥漫,这一次赵公明在世都不好使了,因为旗军知道他们与生俱来侍奉的帝王就在百步之外的城楼上看着他们,甚至有人紧扣扳机的同时落下泪来,尽管泪水模糊视线,但这对他们来说正好。 模糊的眼眶与弥漫的硝烟仿佛能令他们产生幻觉,仿佛一切又回到拒马河之战,他们的手因紧张或兴奋不断颤抖,当塞上王者俺答的铁骑越过长城边塞践踏他们的家园,大明三军皆败北虏兵锋抵近北直隶。 那是他们许多人一生中最荣誉的战斗,用他们的铳击碎入侵者的甲胄,用他们的刀割下入侵者的头颅。 仿佛旧日重现,只是天很蓝c云很低,鼓声未起而炮声未响,他们听见有人战马被火铳齐射惊得人立而起,马上骑士勒住坐骑脖颈高呼:“向前轮射!” 前排放铳不再后撤,在原地站定装药,身后的旗军抢上前来持铳射击,铳声甚至比在拒马河战壕中更加连贯紧凑,旗军训练有素的战术动作远远超出陈沐的预料。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旗军拥有如此高昂的士气,哪怕他们身陷绝境c哪怕他们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c哪怕开出高额赏格,从来没有。 或者说他根本想象不到,面对木头与泥土垒出的敌人军阵,他的旗军会焕发出如此生机。 这甚至让他相信,哪怕面前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没有丝毫掩体,哪怕同样面对吉能部无边无沿的万众骠骑,只要皇帝在城上看着,他们能杀穿敌阵战至最后一人。 军阵因向前快速而密集的轮射稍稍散开,人与人之间不再那么密集,留出够一人通过的空隙,他们也无法再保持绝对的方阵,而像一条绵延开的斜线,但城上城下,没有人能看清这个。 他们只能看见由五百旗军组成三道鸟铳防线快速向前跨步,步定铳发c铳息步走,整支军队时刻隐匿在硝烟中,只有铳口快速射击的火光在烟雾里隐现,还有数十步外——如簧的铅弹把密集而高大的木牌打得千疮百孔。 “击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陈矩在城上攥着拳头,低声说了句话,身旁的倔老头高拱头都不转问道:“右监说什么?” 隆庆皇帝意犹未尽地将目光从城下收起,转到陈矩脸上。 陈矩拱手道:“鼓声不绝,炮击不断。陛下,这是陈将军在拒马河对臣的军令。” 轰! 城下十八门二斤炮轰响,声音不算大,和京营那些佛朗机炮差不多,但炮弹更有力,几乎肉眼可见,十多颗手臂粗的铁弹几乎同一时刻越过前线旗军头顶近丈,像狂风般扫过五百步外十余道木牌。 那些早已被鸟铳射得千疮百孔的木牌轰然碎裂,在永定门难炸成漫天木屑。 旗军依然在前进,仿佛并未受到炮声影响,他们继续向前,机械地装弹塞药,并向目光齐平的方向射击。 隆庆皇帝拿过玉望镜,仅仅扫了一眼捕捉到漫天木屑飞扬,接着镜随目转,定在俺答使者与瓦剌使者苍白的脸上。 轰轰! 这一次的炮音比先前要震撼得多,声音几乎可以与过去千斤狼机媲美,但人们见到过千斤佛朗机试射却大多未亲眼见过十二门千斤佛朗机同时齐射。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十二门五斤炮在城下不足百步之地炸响,即使有些火炮的炮膛已经变形,重新大致钻平后不再那么精准,但此时所有人想要的显然也并非精准。 五斤炮堪堪轰击一轮,陈沐军已经攻至百步之外,巨大弹丸自空中呼啸而过,碾碎数百步外近十丈土方c木垒,统统扫过,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五斤火药轰出的五斤铁球。 当炮声响起,尽管陈沐旗军放铳已意义不大,但他们仍旧向前轮射,并在他们军阵之前,一次次爆开火光与铁片四射。 他们向前轮射的太快,显然已赶不上早做好准备的火油线,但这并不妨碍旗军在射击站定后用随身火折引燃掌心雷四处抛射。 十斤炮在城下炸响,巨大震动仿佛能让人感到城墙都受到气浪冲击而震动,当然这只是巨量火药在铁芯铜壳中炸响带来的错觉。在惊人的错觉里,鼓声停止,但二斤炮五斤炮停止却依然在人们脑海轰鸣大作,隆庆皇帝矜持地笑。 火炮轰鸣似乎对生性懦弱的皇帝加强勇气有很好的疗效,他转头用前所未有的威仪嗓音对多和沁喝问道:“准格尔台吉,朕的将军还需要长矛?” 多和沁人畜无害地看向隆庆皇帝,他就看见大明天子朝他张嘴说了句话,但说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觉得幸灾乐祸。 如果在这样的狭长地带碰上这支军队,不能骑兵绕至背后仅可正面强攻,除非他们弹药绝尽,否则不可能冲过去。 他们的战马会被密集火炮惊吓践踏自己的勇士,接着死在鸟铳之下;但这与多和沁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远在大漠西北,与明朝并不接壤,会遇见下面这个妖怪的只有俺答。 尤其当这支擅长防守的军队出现在长城上时,俺答会做噩梦的。 皇帝问完就转过头去,多和沁究竟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都不重要,即使他回答了什么,皇帝也听不清。 他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城头上每个人都是如此,掌握帝国最高权柄的贵人们不能再彬彬有礼地交流了。 他们需要大喊。 天色将暗,两刻时间里,南洋旗军将一千五百步所有木垒土方碾碎轰平。 作为隆庆大阅六镇兵马中狂轰滥炸最长时间的将军,陈沐带着他的旗军在城下行礼,他听见冯保在城上高声问道:“陈将军,陛下问你,那门炮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那门炮叫十斤炮,因其弹重十斤!” “十斤?” 隆庆皇帝已从谭纶处得知陈沐的炮为他亲手所做,但这名字着实令皇帝这炮分明重逾千斤,就起个这么随便的名字,这令皇帝感到丢人,为陈将军匮乏的辞藻感到丢人,他对谭纶大声问道:“陈将军他,他识字么?” 谭纶抿抿嘴唇,面色有些复杂,叹了口气,离皇帝近些,尽量用别人听不清但还要让耳朵暂时不太好使的皇帝听清,既要压着还要洪亮,这感觉难受极了。 他说道:“他是去岁广东乡试武举,官已至极,今年未再考进士,臣调过他的试卷,写的是大明海政,要为陛下开万里海疆,有些见地,但字不甚雅。臣以为似昭武将军这般材勇,何况武举严格,不会专程寻如此跛陋书匠代笔。” “哈,字不雅无妨,把他的考卷送到文华殿吧,不,请谭卿为朕誊写一份再送文华殿。”隆庆皇帝说着看向自裕王府时便看护他c为他遮风挡雨的高拱,问道:“老师,宣府总兵官领镇朔将军,其中朔为何意?” 高拱看着隆庆皇帝顿了顿,向城下看了一眼,这才道:“陛下,朔为北,镇朔,即古意镇北。” “朕明白了。”隆庆皇帝这一次不再让冯保传话,按着城垛对陈沐问道:“朕问你,这火炮,我宣府可造?” “回陛下,一年可造!” “朕再问你,这火炮,我九边可用?” “回陛下,两年之后,东南西北皆可用!” “好!朕封你这炮,为镇朔将军,名镇朔将军陈公神炮!” “朕也封你,镇朔将军宣府总兵c万全都指挥使司掌印指挥使,于宣府备寇c练兵c造炮c率民南归,仿蓟镇故事,为宣府总理,你可能担当?” 陈沐解下头盔高呼拜谢,他好像打开了皇家大礼包第二级。 其实他很想告诉隆庆皇帝一件事,宣府总兵地位崇高但没什么关系,可现在就让我做都指挥使,以后还能封我什么? 陈沐想呀——这样用人是不对的。   第五卷 第六十三章 稍安 【】 一步登天了。 尽管品级上升没多少,但陈沐在乎的显然是权力,手上的权力。 万全都司给他领导所有卫所的权力,宣府总兵给他节制宣府所有兵事的权力——这意味着他的权力,随皇帝一句话膨胀数十倍。 其实陈沐对隆庆皇帝封他的炮为镇朔将军陈公神炮,并不满意。 非常不满意! 叫什么将军都好,但带上他的名字就不好了。 因为陈沐觉得十斤炮得到皇帝赐名后,在不久的将来蓟镇将会出现这样的一个情景,当青山口遇到袭击时,会有一个做把总的死小孩在战场上喊出这样的话。 ‘把我爹拉出来!’ 陈将军认为这非常不好,所以在他得到朝廷封赏官职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信戚继光,当然少不了作为后辈非常尊敬的拉关系与感谢,最重要的是,多让小陈把总学学车营c学学佛朗机,十斤炮那种大玩意儿不是小孩玩的,让他离远点。 实际上后面也还是写信,写给首辅c几位次辅c写给陕西宣大总督王崇古c写给兵部尚书谭纶与侍郎吴桂芳刘焘,为了向他们请示。 不单单为释放善意,他也确实需要了解宣府,这跟单单万全防线不同,比方说他的职责之一还有引边民南归,这项职责如何做,他就不太清楚。 当然也少不了写给南京工部尚书张翰的信,那位老爷子对他有知遇之恩,尽管他早在听说张翰调往南京后就去信,不过此时他显然需要再去信一封——借人。 工部工头虽贪渎c工部匠人虽懈怠,但无论如何都不可否认,天下间最优秀的匠人受工部调遣这个铁律。 以前他是没能力,对工部敬而远之,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拿到一镇总兵之权,他已经有资格向工部提一些要求,获取一些帮助。 皇帝让他去造炮,但陈沐不可能到宣府只干练兵c备寇c造炮c带回边民这四件事的。 笑话,陈将军的卫所可能只干这几件事么? 其实陈沐更想借此机会向朝廷告假回广东一趟,明年再回来,为两件事。 他确实该结婚了,没有人把事拖这么久的,但他没有办法,只能向播州去信一封说明情况。 值此与土默特议和之时,连兵部尚书侍郎得病都走不开,更别说他这受命镇守宣府的边臣大将,就是想回去生儿子都不可能! 除了结婚,陈沐也想回南洋卫看看情况。 因为随着他受封万全都指挥使,过去南洋卫指挥使的官职被正式解去,最理想的情况是白元洁能接任指挥使,那是不影响南洋卫发展最好的情况。 但这件事并非陈棉花能绝对控制,最多只能借熟人谭纶未回乡养病前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谭纶未必会买账便是。 如果他一直是南洋卫指挥使,那么没问题,哪怕他当完只要有朝廷世荫,儿子接着当都没事。但当他手握北方万全防线都司大权,还想攥着南方边卫不撒手,则未免把手伸得太长令人厌烦。 兵部。 “白静臣了解情况,他知道卫军应该怎么练,部堂,南洋卫港正给朝廷造大船,能放十几门炮的大船,不是佛朗机那种小玩意儿,就是永定门下陛下赐名镇朔将军的千斤重炮,那是船炮。” 陈沐翻出包里张永寿这次送来卫港大鲨船的构图,递给谭纶,道:“三十艘,三十艘五百七十料的炮船已经下水,其中交给广东水师参将陈朝爵巡行外海,他的舰队由六艘五百料大鲨船与十二艘二百六十料鲨船组成,如果再碰上倭寇,一轮齐射就能把他们的小船轰碎!” “如果现在南洋卫换指挥使,这一切停下来,那这些都没了,船会坏c人会死。十年二十年后,卫所依然松惫” 谭纶一直静静听着,等陈沐说罢,这才道:“陈将军,没有倭寇了,我等已将其杀绝。” 谭纶也是南将,尽管他是文官,可实际上他才是亲手杀死倭寇最多的明朝将领,以知府的身份。不靠鸳鸯阵c不靠鸟铳火炮,唱一台大戏持一柄腰刀,他自己都不知道杀死多少倭寇。 他太清楚,只需要看一眼船图就明白,这东西不是为倭寇而生的,与倭寇相比,这样的战船就好像用大炮去打蚂蚁一般。 “这种船,是为你在广东武举乡试里所做海政,你想面南开战,去夺马六甲。”谭纶一语中的,此言即出,就连一旁饮茶的吴桂芳都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只有侍郎刘焘不明白谭纶说的是什么,就听谭纶接着道:“你在南洋卫,为的都是这件事。” 陈沐没有说话,他没想到谭纶看过他的武举试卷,但兵部堂中对此最震惊的绝非陈沐,而是吴桂芳。 往事历历在目,吴桂芳一直是欣慰的,他在两广提拔一个在战事中初显峥嵘的小小总旗任千户,破格至极。如今堪堪几年过去,那个小总旗以战功以材勇官拜镇朔将军,领万全防线,他是应当欣慰的。 但他昏花的老眼想象不到,那个小总旗想做的比这个要多得多。 他以为镇服濠镜澳上的番夷,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继续维持下去,就很好,却没想到陈沐想面南开战,打到马六甲去。 最重要的一点,陈沐在此时表现出的沉默,是说明谭纶说对了——他就是要开战,要打马六甲。 “大明的威胁,是北方,你看见了,虏骑南下轻则破大同山西,重则兵临京师。”谭纶攥手成拳锤在茶案,道:“千疮百孔之下,何来余力面南开战,有百害而无一利!” “大明有许多百姓,可你知道为何你兵镇宣府,陛下依然让你率民南归?天有好生之德,兵为不详,陛下不愿让百姓死于非命。” “你知道百姓是什么样子,也许你想,百姓总会死的,可死于死之间,有大不同;他们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饿死c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病死,那是当地官吏不作为,可罢免可整治,可励精图治!当他们在塞外c在海外,在我大明所鞭长莫及之地像野狗般为人宰杀,你怎么办!” 谭纶摇摇头,看向陈沐:“你没办法。” “我以为大明的问题不在南倭北虏c不在文恬武嬉c不在贪腐也不在过于富庶或国库贫穷,而在稳定。”陈沐也跟着摇头,“自建国初就是如此,稳定,各级官吏要的并非进步而是稳定,现在可以稳定,名臣满朝武材遍地,大明当然稳定。” “三十年五十年后呢,谭部堂c吴侍郎请容沐恩晚辈告辞。” 说服不了人,陈沐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下去,说得多了仿佛他是个愤怒青年。 “陈将军!” 陈沐已经起身走出几步,被谭纶叫住,谭纶也已起身,他对陈沐道:“老夫要请假还乡,会告诉五军都督府,仍以白静臣代南洋卫指挥,先把宣府做好吧,海政的事,决定不在你我,稍安勿躁。” 陈沐转身行礼,缓缓走出兵部。()! 第五卷 第六十四章 不忘 【】 谭纶的字很好。 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 字写的东西不太好,里里外外表露出一种八股初学者极力想要做好但写出狗屁不通的文字。 但有些地方修辞也是极好的,在文华殿作为明经筵侍读的兵部尚书谭纶见到皇帝诧异的眼神,无可奈何地点头道:“是臣稍作修饰,但仍有修无可修之处。” 好在隆庆皇帝对这篇文章的期待并不,他并不期待。 给火炮以弹重定名,头脑匮乏到这种程度的将军,隆庆皇帝对其文章华美一丁点儿的期待都没有! 太务实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隆庆皇帝又觉得这篇文章做的还不错,“他的想法,与父皇不谋而合。” 因为陈沐海政的出发点,在于银钱,当然不止银钱,对陈沐来说银钱只是取得资源的筹码,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这种极其重视财政的理念像极了嘉靖。 嘉靖皇帝二十年不上朝,但大明朝最根本的财权始终在皇帝手上,那就是大明的根儿。 隆庆皇帝显然没有这个能力,他缺少嘉靖那种聪明至极的控制力,所以他会省钱。 喜欢吃果子馅饼,御膳监做个馅饼要五十两,好,朕不吃了;喜欢吃驴肠,做驴肠需要杀一头驴,再加上皇宫内贪污之下各项物价飞快上涨,好,朕也不吃了。 他就这样给明朝一年剩下几万两,够一场局部小仗的奖赏抚恤。 但他不会像嘉靖皇帝那样开源,一味节流自己没过好,而隆庆朝其实比嘉靖朝还缺钱。 这种情况下,陈沐的《近海卫所七事疏》就很有意思了,通篇其实没太多提到钱的地,但处处又要用钱,开源节流一个不少,不但符合过去嘉靖皇帝的看法,在隆庆皇帝看来也很受用。 七事之下,处处用钱,但没任何一句话提到向朝廷要钱,反而将开军器局c挖矿种药c织布制绸这些筹集军费的方法说个清楚,深得皇帝之心。 什么是好大臣? 知道给国库省钱,还能给朝廷把事儿办好,就是好大臣。 镇朔将军没找错人,这是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隆庆皇帝颇有赞许之意地颔首,不过他赞许的不是陈沐,是谭纶。谭纶说的没错,陈沐这篇东西,就是拿给神童张居正都改不好,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他没见过的文风,譬如说列举数据。 天知道陈沐把巨量数据加进八股文内还保持基本对仗有多难! “张卿,户部该预来年岁入,能结余多少?” 隆庆皇帝逐条阅读,头都不抬地问。张居正坐在一旁毫无衔接,当即报道:“陛下,来年预入还未出来,因广西韦贼降服,两广削减开支,南方平静,能多一百八十万两银。但北方与土默特议和之事悬而未决c朵颜三卫蠢蠢欲动,北边或再增经费。” “且睢宁等地今年又决口,连年筑堤连年摧,肥了上下官吏苦了两岸百姓,今明两年必须把三万丈长堤修成。南方省下的军费填补这里,阁臣在八月议启用前些年丁忧归故的潘学良,治黄需他,其束水冲沙法甚为精妙,明年就要将此事做成。” “故,臣预计来年岁入两千七百至三千万,支两千八百至三千二百万,比去岁前岁要好,最多亏空二百万。若无战端,国库且能盈一百两。” 张居正说罢才把目光从书册上收敛抬头,合上书起身踱出两步,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咬紧牙关,当他转过身,才语气正常地说道:“国朝需休养生息,臣以为有五大患。” “曰宗室骄恣c曰庶官瘝旷c曰吏治因循c曰边备未修c曰财用大匮。” “臣以为,待与北面停战后,以三年五载使太仓余钱,再以十年将这些弊病一一革除,以富国外示羁縻c内修守备;再以十年,强兵壮马,则可换国朝百年之安定。” 三年五载,太仓余钱。 隆庆皇帝抬眼看向文华殿高高的拱顶,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还能看到太仓一年过完还有余银的样子吗? 如果能看见,就吃一点果子馅饼,就吃一点驴肠吧。 真想看看,真的好想看见冬月里太仓还有银子啊! “朱翊钧,太子,过来。” 隆庆皇帝没有对张居正的话回应什么,反向一旁端正坐着读书的小太子招手。他们在这儿议论大事听得才刚七岁的小太子都快睡着了,突然被叫道吓了一跳,赶忙小跑过来跪好,却见他爹拍拍身边,问道:“你记得在四岁时,朕给你赐名为钧,是什么意思么?” “儿臣记得!” 小太子声音清脆得很,他记得个屁,还不都是身边的老头儿们隔两天就说一次,要不然能记住什么,“父皇说,是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的意思,含义非常重大,要孩儿念念不忘。” 隆庆皇帝满意地颔首,张张口又闭上,重重叹出口气,才接着道:“朕想做很多事,想做更多事啊,但国库没有银子,虽位至九五之尊——什么都做不了。” “天下,就是一副陶器,治天下,如转陶器,你的手艺有多好c你的天下就有多好,有一天朕会把这个做陶器的转轮给你,你会做皇上,要把他转好,你就是那个转钧的人。” 小太子似懂非懂,隆庆皇帝的眼睛里含着他看不懂的情绪,那是羡慕。 他从他爹手里接下来的是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啊! 隆庆元年冬月刚收上很多税,什么都还没干,太仓银只剩一百五十三万两,当年要应支官军俸银c边饷银c补发年例银合计五百五十三万,就够仨月。 还制陶器?那就是一坨泥。 “张阁老,马六甲在哪,那是个什么地方,是过去满刺加国的土地么?” 隆庆皇帝说着,把陈沐的《近海卫所七事疏》抬手拿起,示意张居正来拿,接着说道:“你拿回去看看,是否有可取之处,拿回去看,今日经筵结束了,招锦衣卫都督来文华殿。” “朕要发锦衣卫去马六甲,不论它在哪,朕都要找到它,一年收税二百万两?” 侍读的阁臣与尚书缓缓退出文华殿的光影里,坐在殿中隆庆皇帝揽着太子肩膀,宽大的龙袍大袖几乎盖住小太子半个身子,世间最强大的皇帝微微晃着胳膊,口中几近梦呓。 “朕会把做陶器的架子为你做好,等你登基,只要转钧就行——过年时替朕多吃一个馅饼。” “千万别忘了。”()! 第五卷 第六十五章 来换 【】 陈沐没想到张居正会给自己写信。 在他抵达宣府之后,看着千疮百孔的万全都司,迎沿线长城特有的塞北寒风,细细体会北边的苍凉与辽阔,心中倍感欣慰。 卫所依然很烂,卫军照样缺额缺得厉害,但宣府卫军的缺额与南方卫军缺额的方式不同。 尽管只有五成人马,甚至有些卫仅有三成人马,但这的卫官知道旗军和家丁就是他们的命,不缺兵甲且战力要强。铠甲好坏不论,全往身上套;兵器精糙与否,全往手里拿。 改不了的是他们贪渡比南方卫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贪的更凶狠,但至少不像南方卫官那样一点儿不给管旗军,虽然也没到陈将军这种家财与卫财有些时候可以划等号,而且还都有盈余,却也远超陈沐的期待。 当然了,这是废话。 九边的情况就是如此,如果哪年长城沿线游击c参将c指挥使c总兵战死少于三十,那么朝臣就可以去说,今年九边风平浪静。 能打的不能打的都会死,九边将官的生存才能被旷日持久的战争强行拉高。 比方说几乎每个卫所都有少则三百c多则七八百的骑兵,与更多的车营军士,或者说除了骑兵都是车营。说来有趣,陈沐没找到任何一个卫不存在蒙古人,都有七八个甚至更多,他们充当卫所军的骑术教头或是将领家兵头子。 这是如今大同总兵,过去的宣府总兵马芳留下的痕迹。 马芳没有用旗军打仗,但他同样认识到旗军是有潜力的,只是宣府的马芳时代太短暂,又都是用兵之时,操持着营兵募兵就透不过气了,哪儿有劲管旗军? 摊子随手一支,就忙着出关踹俺答的大营了。 现在倒便宜了大明的种田专业户——陈沐陈总兵。 张居正的书信送到宣府时,陈沐正拉着董一奎c董一元兄弟俩副总兵沿长城视察各地驻军,说的宣府十三万驻军好听,其实也就三万多卫军和四万出头的营兵,就是把喂马的养驴的算上,也就才足额的一半。 哥俩对陈沐不太服气,陈沐私底下听人说,董一元夸陈沐的旗军练得好,董一奎跟弟弟讲:那兵是不是他练的还不知道呢。 他俩也是卫军出身,比陈沐高得多,宣府前卫军户,先祖是汉朝董仲舒,老爹做到大同参将,哥俩现在是万全防线的左右手,一个左边副总兵个右边副总兵。 要不是陈沐,镇朔将军八成就要从他俩里头选,而且八成是稍稍年长的董一奎。 董一元是挺佩服陈沐的,但哥哥董一奎看得清楚,陈沐以前的万全都指挥佥事他是心服口服,但这宣府总兵啊,那就是媚上媚出来的。 没点真本事是不行的。 然后张居正的信就来了,恰到好处。 “将军先给次辅回信,改日待咱把剩下卫所营兵看完,再议军事也不迟。”董一奎起身抱拳道:“那我们兄弟就先退下。” 陈沐放下书信,抬手道:“不急,看军兵有些日子,情况陈某大致也了解,后面三个卫及营兵差别估计也不大,大么?” 董一元笑笑说道:“相差无几。” “那就是了,比陈某想象中要好,好得多,这样一来后续事情也好办些。”陈沐点点头,让董氏兄弟且坐,接着问道:“除了一眼就能看出的。宣府军兵的问题,二位将军又什么能告诉陈某呢?” 陈沐太乐观了,因为升任宣府总兵时他非常悲观,延庆三卫就已经很难,更别说现在要他一下管十几个卫与一大堆营兵,那问题凑一起太多了。 但现在看来还好,至少这边的军队本身就有一定战斗力,剩下的事比这个好解决的多。 “一眼看不出的?” 陈沐点头,算是回应董一元的问题,在他看来这对兄弟是宣府地头蛇,有什么问题他们应当都明白。 董一元半天嘣不出个屁,但董一奎思衬片刻成竹在胸,道:“将军别高看他们,他们看起来能打,也确实能上战场。但与北虏交兵,城外野战只有死路一条;万全防线之所以难以被攻破,是因为各部将领的家丁。” “他们能挡住北虏,野战,能挡住甚至胜过北虏。但没人愿意打,一支精锐家丁,百人,撕开敌阵缺口,后续千军兵一拥而上,就能打出一场大胜,家丁太贵了。” “除此之外,就是田和钱。”董一奎面容严肃,但看向陈沐的眼神有些戏谑,“军田不足五成,而且收不回来。因为占田的不是延庆那种卫官,最多的是延庆官府。” 陈沐的眉头皱起,官府占军田是什么狗屁道理?这比军田在海里还过分。 “养廉田,朝廷要给边将养家丁,家丁很有效,但养廉田从哪出?宣府百姓外逃,宁可去塞外种地也不在塞内,因为宣府没地,百姓仅余的田不足三成,许多地都被划做边将养廉田,地方不够给朝廷交田税,就与诸卫交换,部分军田出赋税,将领则有养廉田养家丁,能守边,朝廷也高兴。” 陈沐绷不住笑出声来,因为董一奎说对了,这田他还真收不回来。 他笑是因为想到不久前和谭纶说的话,维持,又是维持,宣府上上下下也和朝堂诸公一样,也在维持。 看起来这不是个好事,但实际上他们已经尽力了,尽力维持战力,维持稳定。 “钱呢,钱的问题在哪?” “将军还看不出来?”董一奎也笑了,摊手道:“一半旗军,耕一半军田,还要保持战力,不然北虏就骑着马冲进长城砍头;将官只能捞油水武装家丁,可这事是无底洞,永远没够儿。不论将军想做什么,都没有新的钱。” 没有新的钱? 陈爷干嘛的? 破地方要钱没钱,要地没地,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这不就逼着人往大工厂方向走么?这事太好办了! “银子?我就说一个事,宣府镇要开军器局,不在诸卫开,就在宣府一家,诸卫留下基本修理甲械的匠人,其他匠人全部要派到宣府来。陈某奉陛下旨意,要造炮。” 陈沐手指重重在桌上顿了一下,“但除了火炮,鸟铳c铠甲c手雷c地雷c火箭,宣府都造;为防止边军将这些军械卖到塞外,全部以物易物,宣府诸军一视同仁,想要铳炮?羊毛c煤c金银铜铁铅矿c棉布棉花c兽皮马匹,来换。” “不知道怎么弄这些东西,我写书教他们。” “一年半载,谁军械不足,也换,换人!” 跟谁提钱儿呢?()! 第五卷 第六十六章 陈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xxbi c0新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卷 第六十七章 新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xxbi c0新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卷 第六十八章 单骑 【】 阳和卫,长城口。 穿雄山险道,目力极尽处毡帐扯地连天,马芳说那是属于俺答的十万兵马在塞外驻营,从把汉那吉南奔,已有三个月了。 马芳的铠甲已被连月汗水锈蚀,身上衣衫带着说不清是什么造成的污渍,须发皆乱脸颊起皴,目光凌厉非凡,手按腰间不同明战剑制式的塞外贵族马刀,看着塞外兵马,神色间带着陈沐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是机警严肃,还是故作轻松,亦或只是这位镇边老将的正常神色,陈沐不知道。 “塞外圣狮慌了,他日夜惊恐中国伐害其孙。” 马芳没有倚老卖老,虽然陈沐年轻地不像话,但马芳对事不对人,抬手指指远处道:“把汉那吉未归,俺答不会兴兵,即使其陈兵十万;现在你来了,我了解他,把汉那吉放回去,交换赵全等人,他依然不会兴兵。”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陈沐不会相信,但这话出自马芳之口,陈沐信七成。 大明朝最了解俺答的人就是马芳,因为他在俺答身边生活了十二年,以奴隶之身箭毙猛虎救下俺答,成为蒙古大营中数一数二的勇士,随俺答南征北战,深谙蒙古诸部作战之道与内部弱点。 换句话说,眼前这位白发名将,一辈子都在为俺答效命与对抗俺答之间。 “难以想象,嗯?塞外圣狮会为了孙子胆战心惊,但他确实会。他极好脸面,你出塞后见到他,他会对你夸耀武功,不要担心,有什么武功就说什么,不必夸大也不必羞怯,他像狮子老虎一样,你越害怕c他越凶猛。”马芳的声音很粗,兴许是鼻子除了问题,呼吸间有咆哮之音,“这不是开关投降,是以战促和。” “这些年蒙古没有以前强大了,在对抗中敌我死伤数目趋于相等,谁都没占到真正的便宜,他们也不会想继续打仗,而且,王军门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马芳的笑容中有复杂神色,缓缓摇头道:“他不知道信白莲装神弄鬼的赵全对他意味什么,蒙古终将衰败,衰败自把汉那吉换回赵全,为衰落之始。” 陈沐不了解赵全,赵全不过是个邪教头子,对俺答c对蒙古有这么重要? 但他对马芳的复杂笑容感同身受,蒙古之于马芳,某些地方像极了大明之于陈沐,他们都对这个国家有极深的情感,但也正在见证其由盛转衰的过程,如果马芳说:蒙古终将衰落。 陈沐也同样会说:大明终将衰落。 他做的一切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多救些人c争一口气。但拯救大明,他所做的一切还不够格,没有人能拯救大明,或许张居正可以续命,但当他不在,这一切也随之灰飞烟灭。 陈沐想过这个问题,幸运的是他生在嘉靖c隆庆朝,而非崇祯年代,倘若生在崇祯朝,这个时候他早就出海了。 救亡图存,放弃性命很难,但那不是最难接受的。 奋死救国后传首九边c兵甲不修被皇命推上战场c凌迟处死被百姓分食,他会选哪个?他肯定选造船出海,救一个人是一个人。 给崇祯帝干活想保住自己人头? 那就不可能,所以说大明现在就是死局,死在哪儿呢? 不是说留下几万强兵,强兵终会老去;也不是留下上千门火炮c几千艘战船c不是几百上千万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事。 不管隆庆帝留下多大的家底儿,后边万历爷都能败个差不多,拨乱反正的一月天子说死就死,天启用木勺子玩死熊廷弼c魏公公和客氏激化一下和文官的矛盾冲突。 最后轮到心似野狗动如菜鸡的崇祯帝收拾收拾,数数自己手上只剩下一堆送命牌,慢慢打出去,谁挡的住? 他对马芳的心思太感同身受了! 但赵全,那是个什么东西? 陈沐没说什么,但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已经向马芳传达出这个意思,很清晰。 “陈将军可知,板升为何意?” 马芳提起这个词时眼中有钦佩之意,道:“木板升起,是塞外百姓定居之地,名为板升;前朝数千年,中国北攻塞外不知几多,何时有百姓在塞外定居,筑屋舍c建雄城?” “是赵全做的,他劝俺答接纳北奔百姓,在土默特部中筑大板升城,创起长朝殿九重,尊俺答为皇帝天子,仿中国礼仪。”马芳像个年轻人般挑挑眉毛,“那是嘉靖四十四年,天大怒,猎风吹断大梁,长朝殿塌陷砸死宋艮儿等主谋修城者八人。” “俺答不敢住,大板升城虽停建,但汉人百姓在塞外安家,陈将军知道这意味什么?攻守势易,老夫在蒙古时,塞上部落连一口铁锅都造不好,现在他们能打马刀铠甲,不比我们的差,他们种麦种瓜,这是因为赵全。因为城墙用的是青砖,在蒙语里,那座城叫青城,应该这么读。” 马芳深吸口气,目光由满是震惊的陈沐转向塞外,“那是不可小觑之人啊,你要全权参与这件事,让俺答同意交换c把赵全那些人带回来。” “老夫的骑兵就在下面,还有百户鲍崇德,他很懂边事,有他助你,万事无虞。” 他以为陈沐是因赵全的作为而震惊,并不是。 陈沐的面容在震惊中恢复,挂着奇怪的笑容抿着嘴说不清道不明地点头,“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马芳刚才说的青色的城,呼和浩特。 发音不太一样,但陈沐能确定他说的就是这个。 很有意思。 城关之下,马芳一支百余骑兵队勒马被甲,人马哈气吐出白练,陈沐裹紧裘袍翻身上马,腰胯倭刀的隆俊雄正待上马,被点燃烟斗的陈沐抬手喝止。 “就送到这吧,开城门。” 天寒地冻,城门下道旁水渍凝出脏冰颜色暗黄,像人死不久眼球的颜色。 陈沐勒马轻踱,有些神经质地哼起粤地毫无意义的调子,返身目光对上步行相送的总督王崇古c巡抚方逢时c大同总兵马芳等人,还有后面端酒送行的从人们,扬鞭横指鲍崇德,道:“他给我引路,骑兵就算了。” “雄兵十万,虽百骑而单骑也,不如将酒搁下,回来再饮。”()! 第五卷 第六十九章 破铳 【】 没有仪仗,没人随行,就一个被塞北寒风吹花了脸的小百户,引着陈沐一路打马奔向俺答大营。 鲍崇德不是一般百户,他没有自己的百户所,百户之职为虚衔而非实授。在过去他经常越境通虏,这在北疆是军士常见的毛病,战争来了,明军与北虏以命相搏,战争走了,边镇与部落互通有无。 边关的将士都贿赂敌寇谋求和平,有人还替敌人效劳;那些落入敌手又自己逃回的人,却被边军杀头冒功请赏;对敌情毫不知晓,但边军的动静敌人总是先知道。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年正月,王崇古总督宣大,他禁止边军再擅自出关,同时使间,在过去出关轻车熟路的将领中挑选可堪一用之人,深入敌营充当间谍,散布他正在接纳归降的消息——却没想到这消息被俺答的孙子知道了。 王崇古想接纳那些南归百姓,却没想到俺答的亲孙子把汉那吉带着家眷来归降。 换句话说,这是个由通敌者转为间谍的百户。 现在,他要帮着明朝办大事儿了。 陈沐与鲍崇德在路上聊了几句,随后漫长沉默中只有马蹄踏过干裂冻土。 一路上鲍崇德对土默特游骑高声呼喊着陈沐听不懂的蒙语,由土默特骑兵引路前往俺答大营,陈沐心中压力随出塞越远而随之增大,也随距敌营越近而随之减小。 从王崇古找上陈沐起,他就知道,个人生死已经是外事了。 不可推脱,不如所幸办得漂亮点,成则皆大欢喜,死则洪水滔天。 四散乱跑的战马与穿着笨重追逐战马的发辫勇士在营中奔走,老兵拉着龙头琴唱着调子带着苍凉急促的杀气,远处成千上百大队骑兵卷土龙轰踏而来,各个持马刀操硬弓,围勒马的陈沐二人环骑而走。 眼神与刀光不怀好意,看他们像在看猎物。 鲍崇德被竭力大声喊着什么,但没有人听,或者说马蹄纷乱听也听不清,把他急坏了。 是急坏,而非吓坏。 陈沐感到十分好奇,这个百户在他想象中应当不是胆小如鼠之辈,但也绝非气壮山河的英雄汉,这种时候他应当害怕,但他没有,他急切地打马兜转,对前后左右四处骑兵高声用蒙语叫喊,但那些骑兵并无停止兜转之意,高声笑着叫着纵马疾驰。 下马威。 很有效的下马威。 陈沐脸上带着令人讨厌的嬉笑,松开捉缰的左手,掌心对着自己用手指缓缓挠着,仿佛手心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其实手心什么都没有,只有冷汗。 人呐,难在知行合一,如果说戎马倥偬给他带来什么经验教训的话,那就是绝不知行合一。 勇敢时不能对手看出自己勇敢,胆怯是不能让所有人看出自己胆怯。 通过自己的行为欺骗别人,赋予人勇气或震慑,是他作为首领的一贯主张。 他不是神灵,可以怕,但不能让同样害怕的人知道他怕,让让他们从自己无畏的模样中勇敢起来,再带给自己勇气。 战争的胜利是让自己达成目的,而不败之地即是不让敌人达成目的。 现在陈沐知道俺答像给他一个下马威,左右他拿俺答没办法,那就只能不让他达成所愿了。 “别喊了,没人听。” 陈沐叫住不停大喊的鲍崇德,有些厌烦地挠挠耳朵,无可奈何道:“你一个人怎么能比得上千百人声音大,听不见的,让他们撒会野吧。” 陈沐说完就笑了,他该在马臀囊里带俩手雷,那玩意儿声音大,这会丢出去一准让他们消停,不过估计接下来事就不好办了。 反正他知道这帮人要放箭早就放了。 与他而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诶,你要是死了,家里有什么话要陈某给你带的?”左右是游曳的草原骑兵虎视眈眈,陈沐这样的问话很是应景儿,让鲍崇德仰头大笑,他知道陈沐是什么意思,无非是用言语抵消大队骑兵对他们的震慑,笑道:“将军,我很佩服你,不过我不会死,倒是您,将军,如果俺答汗准备杀你,会让我把尸首送回去。” 陈沐眼睛乱转,虽然看上去像在与鲍崇德对话,但实际上却在观察这些骑兵的武备,并在心里记下。 毛皮铁铠,长短骨朵c马刀明剑,还有老式火铳与弓箭——和吉能部骑兵差不多,不过远处营寨门口倒是有马下勇士背着长鸟铳。 总得来说,土默特部在军械上正在与明军拉近距离,非常接近。 在战意上,他们更野性也更强悍。 鲍崇德顿了顿,小心地看向陈沐,道:“您有什么话让小人带回去的?” 陈沐也笑了,张开双手做出个毫无意义的举动,随后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啊!我还真有话让你带。” “要是我回不去,告诉隆俊雄,镇朔将军里有块地砖下面压了七封信,让他该给谁给” 嗖! 似乎是看陈沐与鲍崇德谈笑太过肆无忌惮,一支羽箭射在陈沐马前六尺,持弓的骑手对上陈沐的目光,咧着嘴露出满口大牙笑着,接着笑意缓缓凝固。 他看见陈沐矮身把斜插在地的羽箭拾起攥在手中,拨转马头朝他走来,整个骑兵阵因陈沐的动向而动,不过那个骑兵好像没想到陈沐会因此上前,稍缓片刻,就见陈沐在十几步外撒开缰绳,两手自腰间抽出两杆手铳,一手指天手指他。 砰! 朝天指去的手铳冒出硝烟,陈沐扬扬下巴。 “再张弓给我看看,来!” 就在手铳打响的同时,不远处响起角声,骑兵纷分而开,闪开要道,有骑兵持豹尾长幡仪仗长驱,随行者皆圆领衣衫头戴大帽,仿元朝旧制,鼓吹者与中原相近,接前后二三十彩衣绸甲骑分沓而至,中央有宽袍箭袖老者,头戴铁瓣但与中原相异的小圆盔,胸前佩戴藏教佛珠。 老者的脸恐怕是最令陈沐印象深刻的面孔,浓眉大眼脸颊瘦削,眉心自然形成川字纹c嘴角极深的法令纹都昭示这张面孔的主人并不好惹,但即使是以陈沐的审美来看,哪怕岁月不饶人的衰老,此人依然非常英俊。 嘴边留着汉人常有八字山羊胡,脑后则是发辫,编起来垂至而下,形成两个圆弧。 “南人报上姓名,本王派骑兵来接你,何故放你的破铳?” 标准京师官话,听得陈沐一愣一愣的。()! 第五卷 第七十章 板升 【】 “宣府总兵官陈沐,在昌平难道还有一个与你同名同姓的副总兵?” 宽大的蒙古包里,陈沐抬头看着毡帐,好奇作战所用的帅帐有必要造得这么大? 被一群敌人包围挤在毡帐里让他很不习惯,尤其进来后发现这其实相当于俺答汗的行宫,透过木屏风他甚至能看见后面宽大的胡床。 非但如此,在这种重要的场合,俺答身旁甚至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年长个年轻。 “没有同名同姓,你侄子想进京师,我没让他进,因为这个,我是宣府总兵了。”陈沐无所谓地探手,抓着眼前盘子里的肉又吃了一口,油乎乎的手在帐中转了一圈,问道:“大汗,能不能让这帮人坐下?” 陈沐又吃一口,咽下才指着鲍崇德道:“他们愿意站着就站着,给他拿个垫子坐下。” 陈沐提着酒囊饮了一口,就听见帐中一声暴喝。 “酒囊饭袋,你的皇帝让你过来就是吃喝的么!”帐中武士一脚踢飞陈沐面前肉盘,俺答汗攥着拳头喝问道:“本王的孙子,把汉那吉,他是不是已经被你们杀了?” 接着就有两个膘肥体壮的草原武士握着腰间出鞘刀柄上前,俺答起身指着陈沐道:“宣府总兵官,你很有胆识,但胆识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如果你不说实话,你的皇帝会先收到你的耳朵c然后是手指c脚趾!” 陈沐能说什么呢? 他撂下酒囊,摊开油乎乎的两手,他的手铳在入帐时已经交出去,现在身上也没有兵器。他仰着脑袋看看左右虎视眈眈的武士,深吸口气两手合握,看向俺答问道:“你不知道?吉能没告诉你,也对,他在拒马河挨揍以后就没再回来,直接回河套了。” “大汗知道么,如果我们像你一样无礼,把汉那吉早被杀了。”陈沐摸摸脸上被溅上的油星,坐得端正道:“他活着好好的,受封指挥使,在大同有自己的府邸,前些日子陛下阅兵,他就站在陛下身侧,非常亲待。” “无礼?” 俺答汗被陈沐气笑了,其实也可能是因为听到把汉那吉安然无恙感到轻松,因为陈沐看到俺答身侧年长的妇人在听到把汉那吉的消息时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接着听俺答道:“你很年轻,像马芳从本王部中逃走时一样,官拜宣府总兵官,在南朝凤毛麟角。” “但从本王兴兵起,像你一样的镇将不知死了多少。” 陈沐又笑了。 马芳说过,俺答非常骄傲,一定会对他夸耀武功。 “是啊,总兵以下死了很多人,但你部下首领也没少死,何况”陈沐盯着俺答问道:“镇将能和你孙子比么?现在朝廷待他非常优厚,你陈兵边境,杀个宣府总兵,大不了再把他凑上。” 陈沐指指鲍崇德,“一个总兵一个百户,脑袋送到大同,白天过去晚上把汉那吉的首级就能送回来,然后接着打。马将军在大同陈设营寨已有三月,长城里几道防线设得严密,且不说能不能攻进去,攻破大同,接着往南打山西c往东攻宣府,我宣府有兵十三万,还能不能打?” “打下宣府就可以进攻京师了,可你有十万人马吗?都是说得好听,五万吧。”陈沐扯扯嘴角,他的言语把俺答惊呆了,从来没见过谁能把攻打自己家说得这么轻松,就见陈沐非常认真地筹划道:“大同马将军最强,你与他胜负五五之间,算大汗运气好,折损三成击溃马将军。” “我宣府稍次,未经整合,总兵还死了,更容易击溃,算你运气更好,折损一成长驱直入,没占你便宜吧?你还剩不到三万人马,以疲敝之兵叩居庸关下。但大汗要注意,大同的马将军此时已经可以重整旗鼓封锁沿途了,而在面前,昌平总兵杨四畏率三万兵马等着你。” 陈沐打了个响指,两手接着一拍,道:“此时此刻,瓦剌应当得到消息,为抢夺故地集结兵马开始东征。大汗再战杨四畏,军心几近溃散,兵粮断绝且战力大不如前,拿下居庸关还能剩多少人?在你面前仅剩最后一道屏障,戚帅那关你过不去,就是现在五万大军拉去金山岭,你也进不去。” 俺答汗咬着牙,微微晃着头道:“七万,本王有七万雄兵。” “七万?七万也进不去。大汗兴兵也不过是这个后果了,明朝会死很多人,三万五万?大汗死的更多,七万人马死的死c降的降,马将军会锁死沿途,让你在昌平不得进退。土默川会变成战场,瓦剌c土蛮c吉能c宾兔会在那交兵,别管谁能赢c别管谁打下最大的地盘,都无所谓,反正没大汗的事儿了。” 陈沐说着,抬手指向侍从武士,“肉挺好吃,酒也很好喝,去给我再端一盘过来。” 俺答不是被陈沐的话诳住,虽然陈沐的话里没涉及到战术,但大体也就是这样了,他正是因为深知难以击入明朝京师才在这么多年里只行抄掠从不攻城。 陈沐对他来说有点意思,俺答点头,示意武士去再呈酒肉,对陈沐道:“接着说。” “没什么了,北方对我大明最有威胁的就是坐在陈某面前的草原圣狮,至于什么瓦剌c土蛮,都不在话下,我倒是希望你侄子能在角逐中取胜,他连我都打不过,马将军出塞就能杀个底朝天。” “倘若以陈某与把汉那吉两颗头颅,能换三年五载我汉家取回云中故地,还能拉十余万人为陈某殉葬,我觉得不亏。”陈沐舔舔嘴角,道:“大汗应当会觉得有些亏,不过也还有第二种解决方式。” 陈沐眨眨眼,道:“大汗把赵全等人绑好了,送至大同,白天送过去,晚上把汉那吉就能回来,边境立下盟约,谁都不必去死,今后不需要打仗,大汗与王总督聊聊议和之后的事,比如说我陛下封大汗为王,咱们开个边市,牛羊马匹c丝绸锦缎,互通有无,做一家人,大汗一封书信,陛下没准就派在下率数万援军出塞——瓦剌c土蛮,还有谁能挡大王的路?” “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俺答盯着陈沐沉默很久才说出这句话,后面三个字专门对鲍崇德说的,陈沐转头示意他放心,所有人鱼贯而出,留下陈沐与俺答对坐。 俺答起身,走到陈沐面前居高临下地说出句话,令陈沐目瞪口呆。 “陈将军,你出塞效忠本王可好——封你万骑,板升三百里!”()! 第五卷 今天章节晚上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xxbi c0新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卷 第七十一章 吃亏 【】 蒙古国海军司令? 陈沐还以为俺答屏退旁人想跟自己说啥,没想到说的是这个,正待他回应,就见俺答摇头笑笑。 “本王只是见猎心喜,就算你想北来,土默特亦不敢用你。”俺答脸上扯动,拼凑成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道:“区区赵全等人,天子就要以把汉来换他们的首级,何况活陈沐呢。” 俺答摘下脖子上藏传佛教的念珠在手上一颗一颗撵着,对陈沐示意道:“本王追随佛祖已经很久了,自十余年前起,就没想过要再攻打京师,本王部下骑兵入塞,很少伤及无辜,能抢的抢一些,抢不到也不必攻城害人,你别笑。” 陈沐没绷住,他绷不住啊。 跟明朝在北疆交兵几十年的土默特大汗,对他十分认真地说自己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说他对蒙古骑兵下的命令是入塞能抢的抢一些,抢不到也别杀人。 提到明朝皇帝时不说别的,称北京为京师c称皇帝为天子。 这种诡异的反差陈沐能不笑? “这一点都好笑,陈将军,本王于嘉靖天子在世时三番五次请天子开放边市,天子不听,本王一怒兴兵有了庚戌之乱。是本王打不下北京城么?本王只是想让朝廷开放边市罢了,朝廷开边市,本王即刻退兵,难道是对天子不敬?” “我的人活不下去,需要边市!这场仗打了几十年,天子的将军们越来越厉害了,从马芳开始,赵苛那些人有样学样,都要先发制人,频频出塞袭我部落,本王占领塞内任何一座城池了吗?没有。” “发兵入塞抄掠是迫不得已,塞外诸部相互攻伐,本王不可对他们示弱,示弱则死,但天子不同,即使对天子示弱,天子也不会杀我。” “本王只问你一句,我的孙子把汉,他真的没有被你们这些边将杀死?” 陈沐已经渐渐清楚俺答的想法了,他没有直接回答,抬手道:“大汗取纸笔来,陈某为你写封信,你派亲信去大同,我让总督带着把汉,让你的人看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你的人见到把汉还活着,就知道我们的诚意了。” “很好!” 俺答出帐命人取来绢布与笔墨,陈沐把信写好,俺答派人前往大同,这才接着对陈沐说道:“如果把汉还活着,你能不能告诉我,朝廷为何愿意用把汉换赵全?” “他是大明的犯人,犯人不能再活着逍遥自在。”陈沐当然不会告诉俺答更多的东西,他笑道:“大王不知,在塞内朝廷对边将边民悬赏,能取得赵全首级交还塞内的,可白身升都指挥使。” 俺答蹲在陈沐旁边,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不作乱,作乱的都是赵全的指使。现在我的孙子归顺朝廷,这是天意。如果天子能封我为王,永远辖制北方,哪个部落还敢生乱?” “即使我不幸死去,爵位也会由孙儿继承,他接受了朝廷的大恩,又怎敢辜负?”俺答说着,自己挑眼望着毡帐顶根根竖梁,抬手摁在毡垫上道:“本王这话,让天子听来应该是何其心意的吧?” “天子应当是愿意封你为王的。” 陈沐看来,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俺答汗是汗,但他的汗是蒙古大汗封的索多汗,意为护卫汗庭的小汗之意。实际地位相当于周天子分封的诸侯,而限于他的身份,现在希望明朝天子封他为王就更有意思了。 他是元太祖第十七世孙,爷爷是大元汗,但他似乎并无复兴大元的野心,尽管其东征西讨,东西北的蒙古万户都被他收拾过,把草原霸主察哈尔撵去辽东就是他的手笔。 但此时他无疑更需要明朝的封王来扩大其在草原的统治。 俺答缓缓点头,他此时如释重负的模样,甚至让陈沐猜想,把汉那吉在俺答心中或许并非这么重要,而是时势将土默特与明朝推到了这个都想议和的时机上。 才能让事情进展地这么顺利。 “我愿意向天子进贡,同时也希望天子能在边境开放边市,陈将军,这很重要,你务必把这件事告知天子。”俺答轻说罢又着重道,“除此之外,辛爱等部落首领也应当得到皇帝的封官。” “当议和之后,国境何在,也是你们要考虑的事。” 俺答非常理智,他把事情都摊开出来,对陈沐道:“本王知道你们一定想国境再向北移,但这不可能,以长城为界,这就是本王的意思。不过这些事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去议定,我们可以在后面详谈,只要把汉还活着,一切都能去谈。” 陈沐并不在乎国境在哪,他认为这个时代的国境都是虚的,他笑道:“大王和陈某说这些,陈某也只能传话罢了,不过其实陈某更想更想和大王聊聊开市的事,左右现在正事儿也已议定,如果朝廷同意与大王开市,市集要开在哪儿呢?” 俺答看着陈沐很长时间,这才嘀咕出一句,“你和王崇古他们一样?” “不一样,陈某是南方人,比山西河南更远,最南边靠着大海。” 陈沐知道俺答这句话的意思,宣大总督王崇古是晋商大家出身,王崇古的父亲王瑶c伯父王现c长兄王崇义,是大商人;他的外甥现任吏部侍郎张四维,他的父亲张允龄c叔张遐龄c弟弟张四教,也是大商人。 王张俩家的亲戚,沈张c范世奎,也都是大商人。 俺答的意思是,你陈沐与他们一样,也是大商世家么? “不一样就有的聊,本王在嘉靖二十九年和他们做过买卖,很吃亏。”嘉靖二十九年就算庚戌之乱,嘉靖皇帝被迫开放了一年的边市,显然那一年的经历令俺答记忆犹新,他道:“就算吃亏,本王也愿意同天子互市,却因你们言而无信关闭市集,才有随后这些年的战争。” 陈沐听着这话就笑了,和王崇古他们做买卖吃亏了么?很好,他摩拳擦掌——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同陈将军做过买卖的人还没有不吃亏的。 只是有时候他们吃亏了却不知道。 大汗,吃亏是福。 陈沐义正言辞地对俺答道:“大王,探马去南边报信尚需几日,我能不能去板升看看?”()! 第五卷 第七十二章 夺地 【】 陈沐想骑上小马,哒哒地穿梭在敌境,跑上很远的路途,看一看那些逃到塞外的百姓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结果俺答骑着马带他走了三里路,在营寨边缘向北挥手,对他笑道:“这就是板升。” 数不尽的屋舍升起数不尽的炊烟,这不是明朝腹地但北奔的百姓生活状态依然如此,他们需要一块土地来耕种,俺答给他们在这自由耕作的权力。 也许在更北的地方,那里都是蒙古人的部落,但在这,属于汉人。 长城以北与长城以南,看不出什么区别。 “他们从南方逃来,蒙古诸部没人愿意接纳他们,让他们做奴隶,他们再逃回南方;你们的人,割下他们的首级去领赏,一颗头颅多少银子?”俺答轻佻地对陈沐问着,“一百两!” “他们逃来是努力,逃回去是别人口袋里一百两银子。”俺答转动念珠,道:“明军时有小部出塞,冲袭部落,边境深受其扰却没有办法,你们可以修出长城来防备我,我却无法修出长城来防备你们,谁说不能?” “板升就是本王的长城,从宣府以北开始,直至西面长城,三百里土地皆为板升,那里过去是草场,没有人敢在这牧马放羊,会被你们抢走。所以我把这片土地给逃来的百姓,让他们种地c盖房,生儿育女。” “你很爱笑,但现在你还笑得出来么?” 陈沐摇头,他笑不出来。 他看到俺答,这是个心胸开阔且作风剽悍的塞外雄主,对南面明朝而言他是守成之主,一方面他打不下明朝的城池,另一方面也许也诚如其言,他不想打。 因为他足够聪明,知道打下的城池也站不住脚。 板升,三百里板升,本该是明朝的子民,现在却成了俺答的屏障。 “大王觉得,互市的地点选择,就选择在板升如何?”陈沐看着漫无边际的塞外炊烟,道:“画一条线,北边是蒙古,南边是大明。” 俺答皱起眉头,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声音,道:“你想夺我的地!” “嗯,因为这对我有好处,对大明有好处,而表面上看起来,大王是吃亏的。”陈沐尽可能让自己诚恳,实话实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大王所想的互市地点,应在长城以南,在宣府c大同,设边市。这样看起来是大王赚了,但其实并没有,因为边市的赋税,都交给大明,商贾云集能带来巨大的繁荣。” “可如果边市在板升,我们驻军以南c大王驻军以北,共同管理板升边市,能让大王的部落更加繁荣,边市赋税也可以共同分理。有商贾就需要有房屋c他们吃喝c睡觉,都需要花钱,数不清的人能依靠照顾他们饮食起居而存活,这些人的生活又会带动其他人存活,这就是繁荣的开始。 “对陈某而言,最重要的是板升的百姓能过得更好些,这很重要——我只是随口一说,决定在大王与皇帝,如果大王决定这么做,别忘了是陈某的建议就好。” 陈沐摇头笑笑。 他一直是个大胆的人,而此时此刻,无疑是他此生最为大胆的一刻。 出塞起,他走了十几里,之后又被俺答带着走了三里多,距他眼前七八里的位置是板升,向北再蔓延出十几里。 而俺答说,板升东西绵延三百里。 这块土地有多大? 两千平方公里? 如果这块土地被他用作修炮台c挖战壕,火炮鸟铳之下,肯定不会比长城好使,但也一样有用。 还能养羊牧马。 很长时间里,俺答看着前方远处,久久再转过头,用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神情,道:“你还是想夺我的地!” 陈沐仰头大笑,拱手道:“大王慧眼如炬!” “你是宣府总兵,为什么一个人过来?”俺答不再深思陈沐上一段话,而直接问道:“难道王崇古连给你派一两百骑从的兵都没有了?” “我没让他们跟着,没用。大王在这有多少兵,不下五万。没有十万雄兵随行——”陈沐环视左右,手指胸口,道:“是不能使我安心的。” “一两百骑,就像往大海里混进去一滴水,和一个人没有区别。”陈沐摇头,“我能否活着回去,这事并不因我随行兵多而能活,也不因随行兵少而会死,只取决于大王有多在乎把汉那吉,有多希望蒙汉握手言和。” “如果大王想停战,我就是烧两座毡帐依然能活;大王不想停战,即使我乖乖巧巧依然会死。” “而我本身能决定的,只有来不来。来则身家性命寄托于大王之手,不来则是违抗军令只能亡命天涯。”陈沐笑得洒脱,“没办法的事,又何必因其苦恼,既来之则安之。” “有意思。” 俺答汗看着陈沐点点头,诧异地问道:“你真胆子这么小?要十万雄兵才能让你安心?一般人只要一两百骑就足够安心了。” “十万都未必够,还得有两路大军分出双翼,迂回包抄,并分出一路袭击土默川,这样才能并收全功。”陈沐非常认真地说道:“我到这来就一个目的,就是让双方停战,要么陈某一个人说服大汗,要么陈某带三十万大军彻底击败大汗。” 俺答脸上神色忽然变得复杂,打马南走不理陈沐,好半天才转过头大声道:“庚戌之变,本王麾下若有一人,如你,说服天子,则事大不同也!” 说罢,俺答拨马便走,临走前对两侧随行骑兵留下命令,让他们带陈沐去逛逛板升。 陈沐在板升闲逛的次日,有骑兵远奔而来。 等他再见到俺答时,俺答兴高采烈,道:“你没骗我,把汉还活着!本王已下令将赵全等十九人押送,会有人把他们带去大同,本王不知道为什么你在这,但你自己应该知道,如果朝廷不放把汉,你回不去。” “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把汉那吉一定会回来。” 俺答很搞笑,点头道:“你回去以后,还会过来的吧?下次过来,本王好好款待你!”()! 第五卷 第七十三章 惶恐 【】 还会不会再去蒙古,陈沐在回关内后想了很久,他是想去的。 尤其当想起俺答在道别时那么期待的眼神,陈沐觉得他该去。 从塞外回还,向王崇古交付成果后,陈沐回到其在宣府的宅邸,满心轻松地从地砖里扣出七封书信,付之一炬。 如果他没回来,因为这七封信,会死很多人。 朝廷又围绕着是否开边市,进入漫长的扯皮当中,一如庚戌之变时的情景。 一样的事,没有那一边说的就是错的,实际上都是为明朝今后的发展好,但不论哪一个小环节没有处理好,都会在今后酿成大错。 高拱曾在朝堂上这样说过:对把汉那吉之事处理起来一定要方略得当,如果轻易地接受他的条件,那么则是对他示弱,将对明朝不利,这是不可取的。但是如果贸然杀了他,则断绝了蒙古诸部归附的念想,而且白白增加他们的怨恨。这也不可取。 而在俺答封贡c开边市的事上,高拱则是如此说的:蒙古自从三十年前遣使求贡以来,求封之心已久,但是当时没有人正视这件事,所以处置不善,致使这三十年来边患一直没有停止。 隆庆朝自皇帝以下,阁臣之中,对嘉靖年间明蒙战争均有极为深刻的认识,如果说三十年前是热血激荡之下做出战争的决定,那么现在他们都足够理智。 除王崇古之外,都给事中章甫端c张国彦,给事中宋应昌c张思忠c纪大纲亦各自上疏,与王崇古的八议互有异同。 这都跟陈沐没什么关系,出塞一趟,宣府的将士把他传得像个神仙,但显然他还需要吃喝,北方的天气太冷,除了裹着厚厚的棉衣裘袍视察诸卫外,陈沐最多的时间都在屋里烧着旺盛炉火学习过去关于北边的事情。 当然也断不了学习邸报,邸报是能让他最快知晓北京朝议结果的方式。 除此之外,陈将军忙着捏煤球,反正匠人闲着,打了个蜂窝煤模子,拿黄泥c煤灰c水,混着做煤球,烧着比煤块好,而且宣大这边最不缺的就是煤,这玩意儿在万全可以形成一个产业。 在年前的一个多月里,陈沐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古代北方人多。 因为冬天的北方别说人了,马都不愿意出厩,这季节太漫长了,漫长到人除了多子多福没啥别的能干的。 宣府左近的军器局工地没人干活,万全诸卫原定复杂的日常操练根本无法完成,只能由同属将官带其部下拉练,经常跑步,但就连跑步都无法达到陈沐的要求。 因为他们吃不饱,不足以维持大消耗的操练。 宣府卫军人数不多,平日里喂鸡种菜尚可饱腹,但到了冬季伙食大幅下降,他们不像南洋卫那么奢侈,喂猪养鸡自己吃。他们喂鸡是为了年末卖出去,换来面吃。 冬季是有菜的,但太贵了,陈沐吃得起,军队吃不起。 其实花样很多,最便宜的腌菜与干菜;稍贵些的有窖藏菜,即通过窖藏c沙藏c冷藏c混果c蜡封c密封等手段,比方说贮藏梨时混贮萝卜,入冬都不坏。 除此之外还有温泉地带制成的大棚菜c像蕴火c温谷的反季菜,这些东西都是达官贵人在冬季餐桌上的美食,寻常百姓很难享受。 他们只有腌菜与干菜,偶尔能吃点大白菜,没有足够食物,陈沐一时半会也弄不出这么多,这就意味着今年冬季只能半荒废状态过去。 这种情况将要持续到隆庆五年正月末才稍有好转,所以陈沐又干了件倍儿牛逼的事。 他给皇帝写了封信,希望能得到进宫的机会。 因为宫里西苑有块地,叫鹅灰池,里面种着花卉c蔬菜瓜豆之类的东西,这关系到他的赏赐。 说起来赏赐这事都快把陈沐气死了,他从塞外回来,皇帝老爷给他的赏赐居然是一屋子花,大冬天开得巨艳丽,从京师走御道装七八辆马车里快马送来。 说他做的事就是大明的春天。 可给小掌柜高兴坏了,看了好几天,说这是后宫嫔妃才有的厚恩——陈沐真不觉得这是夸人的词儿。 开了三天,全歇了,但陈沐想的是什么?他想的是皇宫里有大棚,他得把那玩意儿弄来,好东西在宫里藏着那不是个事儿。 经过与徐爵的通信,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当即就给皇帝写了封信过去,说他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事儿,冬天居然还有花儿,能不能恩赐他进宫看看。 没几天皇帝就把信传回来了,让他放假进宫来看看,专门放了个小太监在跟前等着,到时候给他引路。 上元节的假。 转眼就临近过年,冬天狗都不愿意出窝,但这十来天边防要务更要严加看管,越在情理之中该放松的时候反而越不能松懈。 接着他骑着马一路颠儿颠去了皇城,进了紫禁城,又经过紫禁城进了西苑。 实际上这是陈沐第一次面对面谒见皇帝,西苑是帝王办公与游乐所在,为了会见外将,皇帝屏退了宫女与嫔妃,专程带陈沐看花。 镇朔将军炮给隆庆帝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了,连带着入宫看花这种事,被隆庆当作对功勋之臣的迁就。 陈沐猜想中,这一路应该是顺顺利利的,但这世上显然没有事与他想象能达成一致,隆庆皇帝一见到他,就笑眯眯地说出句话。 “陈将军,你又被弹劾了。” 陈沐就知道,只有想不到,没有别人做不到,在皇帝让他免礼后强装震怖道:“陛下,臣惶恐,一定是臣做错了什么事!” 隆庆皇帝倍感无趣,皱眉的表情像吃了苍蝇般一摆大袖,背着手走在前头。 “朕就没见过比你演得还差的!” 陈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低头面无表情道:“臣真惶” 陈沐话还没说完,就见隆庆皇帝快速转过头,嘴边胡子还颤呢,兴奋不已并洋洋得意地抬起三根手指道:“三天,他们用了三天才知道朕要招你入宫!” 陈沐被吓了一跳,定着嘴型缓缓道:“真惶惶恐。” “行了,朕又没怪你,出塞一趟回来想逛逛御花园有什么关系。”隆庆皇帝显然心情不错,甩着袖子朝前一指道:“那边就是你想看的鹅灰池,也叫咬春圃,里面还有青瓜c韭黄之物,不过看看就行,不能吃。” “朕早说让他们不要弄这些浪费银两的东西,一个冬天要烧不知多少木料。” 不能吃? 凭啥不能吃?()! 第五卷 第七十四章 不时 【】 凭啥不能吃? 陈沐心里揣着这个念头进了咬春圃,绕过门沿,里面有院子围着,都是皇家园林的制式,里面不大也不小,是个大花园,唯一区别就是以丝为顶,跟随帝驾左右的小太监奉承着解释道:“透光,为蕴暖,布上刷过油。” 园圃里春意盎然,百花争艳,正应了咬春圃的名,在边角还有瓜藤c豆缸,这种感觉对陈沐来说很新奇。他不是没见过,见过也没仔细看过,而关键在于他不知道这个时代也有这样的大棚。 “去,给朕摘一个。” 小太监爬低上高顺溜得很,敛起衣袖连跳带蹦地给皇帝揪下只黄瓜,两手捧着给皇帝献上,皇帝‘咔嚓’掰开嗅了嗅其中清爽,就在皇帝极为享受的同时,刚刚摘瓜的小太监又奉上一只红漆木盘放在旁边,似乎是早有准备。 在陈沐茫然的目光下,皇帝很自然地将两瓣黄瓜放在木盘上,摆手道:“去埋了吧。” 说罢,这才回过头看着陈沐,问道:“陈将军要来一个闻闻么?” 俺答率骑兵在陈沐心里轰踏而过。 他吃过黄瓜c也见过黄瓜切片贴脸上c上辈子还见人用过,但眼睁睁看人掰开闻闻c然后埋地里,这还是头一次。 这啥呀这! 说好的这位皇帝节省呢! “陛下别扔!这个水分很足,切片儿,天干了,宫内贵人敷脸,好使!” 陈沐这话完全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他的脑子还停留在隆庆皇帝问他要不要来一个闻闻,皇帝就能这么任性么? 隆庆楞了一下,拿起黄瓜看了看,对陈沐哑然失笑,感慨道:“大千世界,陈将军焚城破寨之人,竟知保养之法,朕也当刮目相看啊!” “浪费可惜,就依陈将军的,给李贵妃送去,她总抱怨天干,且试试。”皇帝在宦官递来的手巾擦拭了陈沐并不觉得有灰尘的手,摆手对陈沐示意周遭,面上带着几分沉重道:“咬春圃,朕并不觉得它有用,这一冬天烧去炭火不知几多,就为这些许春色,何其奢靡?” “朕本想将它撤去,但宫人说风水气象,应有火镇着,真那么灵验么?” 陈沐脑子还是一团浆糊,这位爷一边儿感慨着浪费,一边挺好的黄瓜掰了就丢,他没听说隆庆爷是精神分裂啊! “陛下,这瓜”陈沐也不知道这么问对不对,但可能是隆庆过于和善,让陈沐的胆子有些大了,他问道:“为何不吃,反倒丢了啊?” “吃?吃不得。” 隆庆皇帝诧异地看了陈沐一眼,语重心长道:“这些菜类皆违背天时,以人力致其在不该生长的时候生长,这不时之物常有伤与人,因此看看也就罢了,万不可食之。” 陈沐已经想抬头撞墙了,隆庆皇帝还不忘再后面砍上两刀,“陈将军是我大明良将,今后要多读书,明经义事理啊!”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到底隆庆皇帝的回答是让他心里舒服的,至少不是那种一边说着心疼浪费一边又真做着浪费的事,可他该怎么改变皇帝这种既有的观点呢? “陛下,其实臣入宫,并非是想看牡丹花为何在冬天盛开,臣是想把这冬季栽培蔬菜之法,带回宣府,让军士在冬季有菜可食,甚至令宣府百姓在冬天不歇田。” “这不是不时之物,陛下,这能让成千上万的百姓因此活命啊!” 隆庆皇帝看向陈沐的目光透着机警与怀疑,这表情不用开口都已经把意思表达地极为清楚:你在说什么啊! “在宣府,在九边,冬季难以操练,一是因天寒地冻,二是因无菜可食,军士成日吃面,无钱买肉买菜,只有偶尔才能吃上些腌菜c干菜,以至面黄肌瘦,臣都不敢让他们操练。京中有菜,但宣府没有,哪怕是有,旗军又哪里买得起,因为成本太高。” “腌菜c干菜c塞外的风干肉c窖菜c温汤菜,哪个不是违背天时,可只要能让陛下的子民吃饱,那就是好菜呀!”陈沐既然已经说出口,就没有再畏缩的道理,索性说个干净,道:“臣在来时就已想到这是靠火来仿照春日之温来让花菜生长,但臣不知是如何做的,所以才想来宫中向陛下请教。” “陛下说咬春圃每日烧火耗料许多,臣良造了煤,搭配专用的炉子,两块能烧半个多时辰,温高火快,还能少些炭毒,打算将来做万全都司旗军补贴家用的产业,能减少大棚种菜的消耗。” “让朕的子民吃饱,就是好菜?” 隆庆皇帝深吸口气,缓缓颔首,非常感动,道:“也许你说的对,但不行。” “朕的身体不好,太医也束手无策,勉强在太子能担当大任前续上一续,陈将军,当你知道了这个,还敢把不时之物拿回宣府种吗?” 陈沐目瞪口呆——这是碰瓷啊! “你有心了,但这事现在做不了,朝野叫你陈棉花,人家弹劾你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阁臣明辨是非都给你挡了,但你也不要觉得真的就是棉花了,有些事是谁都挡不住的。” “好啦!”隆庆皇帝有些无可奈何却还有笑意地摇摇头,对陈沐道:“宣府的事,朕也知道了,回去问兵部看能不能再给你拨些银子,补贴军士吃用,但估计有也不会许多,朝廷很难,这是如履薄冰啊。” “九边的兵事,隆冬都这么难么?没有人对朕说过,这皇宫啊!朕倒比不上你们这些将臣自在。”隆庆皇帝朝远方看了看,笑道:“前几年朕刚登基,想吃果馅饼,御膳监就折腾起来,那是朕吃过最好吃的馅饼,不论是看上去还是吃起来,都比过去在裕王府时吃的好上一筹。” “后来朕想知道,这么好吃的馅饼要多少银子,御膳监报账,五十金。”隆庆摇摇头,嘴角微微上翘抿着,但没有笑,“朕在宫外生活许多年,只要五钱银子,就能在东华门外,就离朕赐你的宅子不远,五钱银子就能买一大盒!” “可朕没出过北京,也不知道京师之外是什么样子。” 隆庆皇帝摇摇头,对陈沐道:“你说的煤和炉子,就这几日送进宫来,不用做工精良,寻常农家百姓用什么,也让朕看什么;这菜,朕帮不了你,首辅上了年岁,你就不要去打扰他,同次辅们聊聊,也许他们能给你帮忙。”()! 第五卷 第七十五章 不缺 【】 陈沐终于对大明在历史脉络中的走向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认识,尽管这种认识令他感到无力。 在漫长的文化发展中,掌握知识的人们毕生钻研适用于中国的古代政治学,构架出如今这个以极少官僚统治极多百姓与广袤疆域的政体。 方法是约束,互相牵制乃至内耗,像三角形的稳定性一般,明政府也一样内部极为稳定,但为这稳定付出的代价就是对抗外压时能力极差。 这就像一种规则,它约束着每一个人,就连皇帝面对冬日黄瓜都只能掰开嗅一嗅,遑论旁人。 有些事你明知道它是好的,可是你做不成。 他也终于完全理解,为何海瑞会被雪藏。 因为大明的沉疴之躯禁不住虎狼药,即使内阁重臣知道问题在哪c知道问题很大,但显然在这套规则之外的海瑞带来坏处更大。 非黑即白,在大明行不通。 但陈沐还是私底下找小宦官问出鹅灰池的咬春圃是怎么做的,他可以不去做,但他不能不知道c不能不懂,因为没准在什么时候,这些东西就会大有用处。 与此同时,有人单骑快马迎风踏雪前往宣府,取来做工简易的煤炉与蜂窝煤。 当然,陈将军再进宫的时候,也没忘记从东华门外找到隆庆皇帝提过的馅饼铺子,让人包了几种口味的馅饼带着进宫,请皇帝瞧瞧咱家的蜂窝煤炉子。 今天皇宫来了个煤炉工,太监宫女就不说了,宫里内眷被隆庆叫出来看这新鲜物事,小太子也沾了光儿从东宫叫过来,远远把着眼儿看陈将军夹着煤球添煤上火。 “下面有个通风口,火烧需借风,把它开开,火往上烧c风往上走,先在里面点些碎木,就可以夹煤球进去了。”陈沐主要是给宦官讲解,这事告诉皇帝也没用,他又不会亲手去弄这东西,“先放一块,一会儿就烧起来,烧起来再往上添,能添三块,孔要对齐,不然风走不出来一会就灭。” 冯保侍候在皇帝身侧,见陈沐把煤填进去,凑近了看着问道:“陈将军,你说这蜂窝煤,多久能烧起来?” 陈沐笑笑,抬手指着道:“督主请看,烧起来了。” “哟,爷爷,陈将军这炉子有门道儿,烧的真快!” 冯保这句爷爷叫得顺溜,陈沐钳煤球的手差点没捏住,脸上还不能有什么异样,赶紧笑着高帽砸过去,道:“督主是文武双全之人,以前的火药是成片的面,烧起来是平着过去,后来都是颗粒了,同时烧的面就大,所以起火均匀,咱想让它快就快,想让它慢就慢。” “这煤球也是一样,以前都是煤块,也是平着烧,烧得慢不说,还不均匀,有时候快c有时候慢,添火这事没准什么时候,有些烧完有些还没烧,就有很大的浪费,何况烧不充分还有炭毒。” “将军是说。”冯保探手问道:“这个没炭毒?” 炭毒就是燃烧不充分生成的一氧化碳。 “这个也有,只是稍少些罢了,依然不能在室内点,如果要在室内用,必须通风好。”陈沐抬手笑得轻松,对冯保道:“烧饭烧水,在室外就行。如果室内取暖,咱给它接个铁皮烟囱,把烟导到外面,也可以做点铁管灌水,想办法让水一直流动,大殿就暖和了。” 陈沐觉得这可以是一套,如果南洋或者在宣府蒸汽机有了雏形,这一套东西可以联动起来,节省资源。 蒸汽机的发明最初是为了挖煤采矿,抽走地下水。中国的煤矿分布很广,明人挖取煤矿从不挖的得很深,因为他们知道挖差不多后就把坑道盖上,二三十年后又会产生新的,取之不绝用之不尽。 隆庆皇帝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对陈沐问道:“陈将军,你说想让万全都司旗军靠做这个,补贴日用,能行么?煤块做工精巧,皆为九孔方方正正,单做出来就比寻常煤饼费时,贱了旗军入不敷出,贵了百姓又用不起。” “陛下多虑了,这煤球好就好在烧得充分,兴许一颗煤球卖的比同大煤饼贵上些许,但其烧的时间却要比煤饼长,起火也要比煤饼快,总算下来百姓用煤球是要比煤饼省钱的,而且不耽误旗军操练,军余就能做。不过臣还尚有一事担忧,有求于陛下。” 卫军做买卖在一百多年前是不敢想象的事,但如今已经成为世人皆知的事,尤其在皇帝与内官面前,这并非什么秘密,没人以此来责难他,只是当他说起有求于皇帝时,隆庆和冯保对视了一眼。 “陈将军且说,是什么事?” “陛下让臣督管宣府c阁臣派臣为万全佥事,为的都是一件事,重振已经疲敝多年的卫军,臣以为操练卫军c重振卫制,与经济是分不开的,早年初设旗军,他们有军田,食饱力足,那时卫军威风凛凛。” “但如今诸卫军田皆有不足,吃尚且吃不饱,又从何谈起操练呢?所以臣于自两方面着手,一是训练与制度c二是让旗军形成自己的产业。形成产业容易,卫军有足够的军余,三年五载,都能吃饱饭穿暖衣,但管控却很难,臣不想费心数载,肥了卫官c苦了旗军。” “就诸如这煤球,过去的煤饼在京师是千斤一两,煤球可卖到千斤一两八,而千斤煤球却能当两千八百斤煤饼去烧,单单顺天一年所耗煤饼何止千万斤?宣大c蓟辽诸地呢,可以预见其中利润。这巨量财货,不仅能使万全旗军再焕新生,甚至可补贴宣府将士。” “卫官未必怕臣,但卫官一定怕内臣,因为内臣是圣眷亲厚之人。所以臣想,请陛下派遣几位内官至万全,煤球所获资财除补贴军士之中外,余者几成,运至宫里陛下内库,一来可戒卫官贪婪之心,二来也能让这些银两用在更该用的地方。” 隆庆和冯保的小眼事儿有点不对了。 不过没等他俩说话,陈沐拱手作揖急切道:“臣知这是与民争利,皇室也不缺这点银两,但唯有内官才能镇得住积弊已久的卫官啊!” 隆庆穿着圆领龙袍,右手抚左肋,左胳膊肘撑在右手上,手指磨痧唇边胡须,看着陈沐皱眉冥想。 半晌才开口道:“陈卿是听谁乱说,谁说朕不缺?”()! 第五卷 第七十六章 扒皮 【】 隆庆五年,正月十四。 徐爵没说假话,皇帝赐给他这个宅子的地段是真好,从开灯市夜里他就别想睡觉,隔着一条街就是闹灯会的,动不动烟花就往天上窜着炸了,整夜都是那些包下宅子的达官贵人饮酒笑闹之音一年到头官吏就这个假最长,陈沐也不想扫人雅兴。 但他真没办法,平时他听炮声听得挺来劲的,但就睡觉的时候,他受不了。 正月初十定国公徐文壁包了他家外头的宅子,他都没要钱,二半夜徐文壁的傻儿子在房顶放了个大炮仗,炸得漫天开花,睡得正香的陈沐从广州府南门外夜战被倭寇炮击的噩梦里惊醒,抱着颜清遥一个劲儿往床底下钻,好半天才清醒。 第二天按市价,从定国公府提回一夜四百两银子的租金。 从初八到正月十三,连送带租,外头的宅子给他带来四千三百两银子的收入,没办法,有的人就不按市价来。比方说昌平做煤炭买卖的豪商杜高,人家开口就要两千五百两银子租一夜,你说四百两人家出价两千八百两,就要租你的楼。 租完了还发请帖,请陈将军务必赏脸。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皇宫,那就是个大筛子,任何事都瞒不过有心人。 在陈沐想象中劝说隆庆皇帝向万全都司派遣内官并分账是件很困难的事,却没想到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皇帝眨眼就答应了,而且非常明确地告诉自己,他很缺钱。 如果照陈沐原先的看法,皇帝缺钱挺好的,但现在不一样。 当他身处这个时代,作为拱卫皇帝的大将而出镇宣府,他侍奉的皇帝非常明确地告诉自己他缺钱,陈沐认为这是他的耻辱。 是的,当困顿驱使他的皇帝不顾脸面地坦言自己很缺钱,陈沐认为这是整个大明帝国皇帝以下每个生活富足之人的耻辱。 是高官贵人以千金万银相互馈赠,当名相良将斥资千金购名姬美女玩乐,他们是耻辱的。 是扬州豪商登上山巅洒下金箔以赛风,当京城美妇争戴穿诰服置酒灯市,他们是耻辱的。 也是当陈沐想到自己卫港里埋着十几万两白银,他的皇帝却因缺钱而发愁,这更是他的耻辱。 在封建时代,这件事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所以他的动作很快,书信在年前传送宣府,大年初二京师街上就已有精挑细选能说会道的军余走街串巷,带着驴车挨家挨户推销蜂窝煤与煤炉,并拿下订单。 这对京中原本固有的煤炭生意冲击可想而知,他们哪儿知道什么是推销c甚至什么是营销啊! 所以名叫杜高的商贾找上门来,别无所求,只希望陈沐能给他们留一口饭吃。可以想象,洽谈非常愉快。 煤炉分五钱银两银c三两银三种,蜂窝煤定价千斤一两八分银,顺天地界原有的煤商,陈沐直接把制煤方法告诉他们,他们则在蜂窝煤与煤炉印上合兴盛三字,每卖出一千斤,万全都司抽六分银。 “你不怕他们黑你的钱?” 镇朔将军府邸外临街观灯楼上,徐爵小声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能卖多少煤?” “那是内官的事,陈某只需要相信内官能拿到顺天各个城池c交通要道运煤驴马车的进出登记,这事倘若徐兄去办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陈沐拍腿仰头提壶饮下烈酒,伏身凭栏远眺天边黑夜里炸开绚烂烟火,大笑道:“当然也可以为了躲抽分押着煤车专走深山老林,他们要真这么卖力,陈某也认——我就没想过银子这么容易挣!” “这话应当徐某说吧!” 徐爵撇嘴,对陈沐道:“你那手到底是咋生的,干爹说你就给人家一个奇形怪状的破铲子,人家就得为这个一年给你少说七八万两。” “你也算是奇人了,先前你在京城底下放炮,干爹说你要是文举人,就该做工部侍郎;这会可好,游七你认识不?张阁老身边办事的,前几天哥哥跟他喝酒,说你比张笔峰还聪明呢。” 张笔峰,是现在京师掌管全国钱粮的户部尚书张守直。 “哟,这可使不得!”陈沐笑笑,调侃道:“陈某何德何能,这几分小聪明要在张尚书那位置上,是要祸国殃民的话说回来,兄长哪日有空,就在这观灯楼,小弟做东,老兄做个中人引荐那位游老爷,如何?” 徐爵笑笑不说话,推开身边陪酒的美妇,迈步走到前头,不回答陈沐的话,道:“祸国殃民,倒说的是,你万全都司什么都不用干,就靠几个内官儿,年前年后几日里就把顺天煤价抬高八成,百姓不知道就罢了,知道怎么回事是要戳你脊梁骨骂的!” “外行儿了吧!” 陈沐学着徐爵的口气笑了一句,摊手给他算道:“过去烧煤饼,五口之家烧水做饭,刨去木炭c秸秆,普遍要用四五百斤煤饼往上,算银四分;如今烧煤球,一样的消耗,只需二三百斤,算银三分上下。” “你以为在陈某卖煤球这事里受害的百姓,不是,百姓得利c陈某得利c内官得利c陛下得利,你知道谁亏了?” 徐爵被陈沐说蒙圈了,胖脸皱成一团,琢磨半天对陈沐道:“你把本儿弄低,花钱更少,用的更久,那谁也没亏啊,谁亏了?” “豪商亏了,就是前些日子送上门来从陈沐手里拿煤铲的那些人亏了。” “不对!”徐爵十分认真,并有抓住陈沐纰漏的快意,道:“你算错了,你说了,过去煤价千斤一两,煤商能赚一二分,现在煤价一两八,就算你取走六分,他们却也能赚四五分,商贾没亏。” “但也没赚啊!” 陈沐笑笑,仰头看了很久的烟火,才幽幽道:“百姓用的煤球总数少了,会少一半。他们都是聪明人,现在以为自己赚了,将来发现自己没赚,没赚就是亏了。” “以后戳陈某脊梁骨的绝非百姓,是这些人,名号我都已经替他们编排好了——陈扒皮!” 徐爵瘪瘪嘴,被陈沐噎着好半天没说话,末了才道:“游七可不喜欢见生人儿,算了,要别人也就搪塞过去了。他喜欢见生人,但我才不给你当中人,除非咱锦衣卫的弟兄苦哇,你这赵公明下凡,不给哥哥支个招儿?” 陈沐提着酒壶大笑,转头拍拍徐爵蟒袍撑出的大肚子。 “好办,给老兄下锅煎了,锦衣兄弟上下少说五年不用买油!”()! 第五卷 第七十七章 幕府 【】 “我就干他娘了!放假也能上报纸?” 陈沐想象中的陈扒皮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其实根本不必等到那个时候,因为上元节的十日假期还没结束,陈将军就再一次占据邸报大量篇幅,用他的话说,就是上报纸了。 这确实是报纸,明代发行邸报的地方是报房,发行主要两种刊物,一为对官吏的邸报,指任上官c致仕官c乞养官c滴戍官c待罪官等。以层次论,上自首辅c次辅c阁臣c大小九卿,下至县令及县令以下的典簿c吏目c释垂c训导等。 这是自汉代起根正苗红的邸报,大批量c持续久的手抄报,官府对这种邸报有严格限制,其中分数道档次,不同的人收到的邸报有不同的东西。 就像陈沐收到的邸报,其上刊载多为朝廷奏疏与九边兵事,而大多官吏收到的邸报中严令不得出现九边兵事的,其实这个相当于这个时代的内部文件。 二则对民,是指报房贾儿c及以传邸报为生者,为搏锚株之利,卖于欲搏酒食资者的报纸,也是邸报,这种报纸多为他们寻人撰稿,上至皇家之事c下到市井奇闻,什么都写,卖于酒楼,在百姓间传播。 算是说书的另一种形式。 后者皆为雕版印刷,市场化较为原始,比方说广州府就没这东西,但顺天府有。 两种邸报,不论哪一种,在陈沐看来都非常之不专业,当然了,在这个时代来看这是陈沐见过最优秀的刊物。但其也有历史局限性,比方说别管是县c府c道c省,别管一个县还是数个省,提到旱灾,必称‘赤地千里’,提到水灾就是‘顿成泽国’,饥荒则是‘饿俘载道’,虫灾就是‘飞蝗蔽天’。 尤其这次上报纸的经历,让陈沐都想办报纸了。 与以往遭受弹劾不同,这次他登上的不是官方邸报,是报房私发民间的雕版报,撰稿人是国子监生员赵士桢,洋洋洒洒介绍了此次煤价上涨八成的内情,称陈沐为白狼将军,文采极好且极精数术,基本上把陈沐此次操作的路数摸清。 而且,还说陈沐是空手给皇帝引来白狼这个人把陈沐的想法都掀开了说,按道理是得罪了陈沐的。 但他没有。 因为白狼是祥瑞,只在君主有道时才会出现,这显然是褒义词,能给皇帝空手引来白狼,可谓是对君臣最大的赞誉。 “去查,这赵士桢,是个什么人。” 陈沐现在已经对上报纸这件事不怵了,自从来了北京,他能以各式各样的原因长久占据邸报,如果把邸报上其他事情比作流水,那他就是一直立在两岸的青山。 南兵北调,上报纸;镇朔将军炮,上报纸;最年轻的镇朔将军,上报纸; 单骑出塞,上报纸;单骑出塞结果活着回来了,上报纸; 胆大妄为想逛御花园,上报纸;胆大妄为而且真的逛了御花园,还是上报纸。 好不容易捱到上元节长假,本以为过年了c放假了,言官能消停会儿,并没有。 给事中弹劾陈大炮不务正业,观灯楼租金太高,上报纸;值此俺答议和重要时机,不修边事企图以奇技淫巧带坏皇上,弹劾c上报纸;真的以奇技淫巧带坏了皇上,弹劾c上报纸;当然也少不了让京师煤价升高八成,还是得上报纸! 陈沐整天就窝在京城的深宅大院里猫冬,但他觉得整个顺天府都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 去年科举进士是谁,京师挑十个人问,里面至少六个不知道,但要问陈沐是谁,十个人里至少有六个能兴高采烈地说上半个时辰。 没办法,镇朔陈将军就是言官之友,他身上太多话题了,隔一天揪出一个弹,能连着弹仨月。 而且关键在于,人们知道,弹劾这家伙不得罪人,因为屁用都没有,所以才总有人弹劾。 弹劾是个挺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有的人整天挨弹,但是没事,尤其在人得势时,非但没事日子还越过越好;可有的时候一封弹劾,就足够让人从九重天栽到尘埃里。 比方说被阁臣截下的那封,弹劾南洋卫指挥使陈沐私扣海关,几个字就有千斤重。 那不是最关键的,只是个弹劾的开头,如果阁臣拿出去议了,后续弹劾他的奏疏可就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进御花园了。 但因为没有议,人们就知道风向,弹劾他的奏疏就变成这些无关痛痒的小玩意儿,想办法巴结他的人,也随弹劾与日俱增。 “军爷看这团扇,奴家听说你要找赵士桢。” 陈沐坐在书房盯着邸报琢磨事情,颜清遥迈着小步端来老广熬汤,边笑着让他暖暖身子,边从腰间晃着团扇摆到桌上,问道:“好看么?” 圆扇琉璃柄,挺精致的小玩意,看上去挺贵重,扇面上提了明代三才子杨慎的临江仙,笔锋极壮,看得陈沐几乎要唱出声来——滚滚长江东逝水。 “买的,人送的?” “这可买不到呀!这样一柄扇子,若无字,寻常扇店可二两银可买一柄,但有这字,京中三十两都买不到呢。”颜清遥笑着抬手指向扇上提诗,“京中最年轻的才子名士,赵士桢所提,都说他的字是骨腾肉飞,你看这多好看。前日奴家与徐指挥夫人饮茶听戏时给的,唉。” “这扇子拿在手上可不容易,军爷是不知道,那两口子像害了失心疯一样!” 颜清遥眼珠瞪得溜圆,道:“大冬天正月里!老娘这辈,不,奴家就没挨过这样的冻,听吴兵备家李姐姐说这礼仪呀,平日里闺中密友互相赠些东西,有盒子的不打开c没盒子的就要当场试,显得欢喜。徐指挥夫人居然送扇子!回来春巧儿说嘴唇都紫了。” “她送你扇子,你就拿着扇?”陈沐差点被温汤呛着,咳嗽两声才笑道:“傻姑娘诶,她送你就收着嘛,不扇她能怎么样啊?咱也不能吃亏,这就叫人去市面上找,找个更好的扇子,让她也扇去!” 颜清遥自是知道陈沐的坏心思,她的军爷和徐爵指挥使那就是俩损友,见面笑嘻嘻,心里互相骂,就是俩坏蛋凑一块了! 小掌柜老神在在地摇头,“这会儿送她肯定不扇,还不知道怎么再背后笑呢,等夏天,等夏天给她送,给她送棉袄!” 想出这个主意可算是立了大功了! 颜清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陈沐,兴奋极了,“军爷,行不行?” “我觉得不行!徐指挥使什么身份?他夫人的身份,咱夏天能给人家送棉袄?” 陈沐沉吟着摇头,接着翻箱倒柜弄出快腰牌,开门丢给门口家丁,道:“等开市,拿腰牌去内市,找最好的貂裘,两身。” 说完陈沐才转头对小掌柜笑道:“棉袄是不行的,送貂裘,咱给他备着,夏天好好捂捂!” “你好烦!” 颜清遥白了陈沐一眼,心里松下来后给陈沐捏着肩膀问道:“奴家想说的不是这个,他的字很好,有才学又年轻,身份又只是士子诸生,正是落魄的时候,军爷身边没有舞文弄墨的宾客,那些案牍劳累之事不如交给别人,何不请他做幕上宾?” “幕上宾?” 陈沐微皱眉头,他倒没往这方面想,但如果能让这个人为自己所用,这个人的好脑子非常重要。 颜清遥说的有些道理,陈沐沉吟着点头,手指在团扇临江仙题词上顿顿,修剪洁净的指甲透过团扇与木桌交击发出笃笃响声。 “你说的对,他很聪明,就这么办!我在宣镇做事需要这样的人,我总兵幕府邀其入幕,他这个头脑,是可以做大事的!”()! 第五卷 第七十八章 搭救 【】 自春秋起,就有幕府这个词,至汉代在长官拥有征辟察举权力的条件下,幕府幕僚形成定制,直至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废止辟举,幕僚在历史长河中才勉强隐去。 这使得有明一代,所有的幕府幕僚都与先代不同,幕僚与幕府长官的关系不像古代完全人身依附的家臣幕僚,而多为上下级关系。 不过这也不是说幕主与幕僚完全没有过去的宾主之谊,有时幕僚与幕主在官场依然有同进同退的模样,只是少了许多。 自汉至赵宋,幕僚只有一种,他们都有官方身份,同样受幕主征辟,以其智c力为幕主筹谋。 但到了明代,幕僚则分为两种,一是拥有官方身份,但实际只是上下级属吏,诸如陈沐麾下的万全都司断事等属吏,那都是他的幕僚,但与他没有其他关系。 二是由幕主私人聘请,同进同退,是真正的幕宾却没有官方身份,所以也称此为士子游幕,比方说戚继光的陈文治c胡宗宪的徐渭。 不论如何,邀请幕僚对宾主双方都是大事,马虎不得,甚至还有一套已成定制的礼仪。 延聘最重要的是礼数周全,为此陈沐专程亲笔做聘书一封,备下聘礼锦绣四表里c琉璃壁一双,专门派人携银牵马前往国子监,并说了如果赵士桢答应下来,另行迎接。 事情置办地周全,赵士桢那边更为容易,当日便上马叩门,求见陈沐。 赵士桢年不及二十,有秀才的身份,去年秋闱并未参加,目下正在国子监学习,游学京师,以写一手好字而在市井得名,多有达官贵人重金求其提字,非常年轻有为,但又算不上神童。 一番正常的延聘礼数下来,到了陈沐要为其安置在宣府的住所时,赵士桢坚辞不受,对陈沐道:“明公对小生看重,在下感激涕零,但房宅大可不必,只是聘在下为将军书记,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陈沐哑然失笑,问道:“你以为陈某聘你来是为代笔写信的?” 赵士桢抿抿嘴唇,没有接话,但神色已经把意思表达地非常清楚——你不找我写字,还能干嘛? 陈将军的延聘书写得那是叫个目不忍睹,如果不是知道信是陈沐写的,赵士桢根本看不下去。再加上陈沐是如今京中话题最多的人物,关于他的传闻也多得数不胜数,在那些传闻当中最让赵士桢记忆犹新的无疑是陈沐的奏章。 坊间传闻,陈将军给皇帝写手本,要经由兵部大员润色一番才能呈交皇帝,不然皇帝也看不下去。 当然在这个故事里人们都以为表达的是陈将军的圣眷之隆,但赵士桢在看到陈沐的亲笔书信后才明白童话里都是骗人的,这字儿不润色一番根本不能看。 苦了谭部堂。 “真以为陈沐请你是来代笔写信啊?”陈沐笑着摇头,在书案上翻找片刻,寻到那封雕版邸报,道:“我是看了这个,你聪慧有智,而且会收集旁人不在乎的煤价c甚至可能还亲自烧过煤炉,这种务实的秉性在当今时代极为难得,所以想让你来帮我,不是写字那些小事情,我认为你可以做大事。” 陈沐就事论事,却把赵士桢说得满面激动涨红,连气息都沉重几分,但他并未慷慨地说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只是重重点头道:“既然如此,在下明白了,不知将军幕下还要哪些同僚?” “还有几人,有擅造鸟铳火炮的关匠;有擅长开船的老兵,这个是俊雄,还要一个在海上不知去向;一个干儿,在吕宋学种瓜;一个养儿在戚帅门下学带兵;还有书生叫谢鸣,和尚叫天时,都在南洋。” 这些人可以算幕僚,也可以不算,但他们的性质是一样的,受陈沐私聘,是隶属于他的人。 “明公帐下,竟无筹画之人?” 赵士桢惊了,讲道理一镇总兵,不开幕也就罢了,但凡开幕带兵打仗的,身边怎么能没几个出主意的?像陈沐这样,就是个光杆儿司令啊! 陈沐倒觉得无所谓,抬手翻着手掌对赵士桢示意道:“你有智慧,也能筹划,现在陈某有筹画士了。” “在下恐怕是难当此重任的,不过如果明公需要,在下倒有好的人选,是为天下第一等筹画士。”赵士桢重重点头,颔首道:“过此时此际,再没有将他收之幕下的机会。” 陈沐被赵士桢说动了,问道:“你说的天下第一等筹画士,是谁?”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吗?陈沐可不想把戚继光招进自己幕府。 “徐渭!” “徐渭啊”陈沐仰头靠在座椅上,这个名字太古老了,似乎隔着一个时代般古老,把陈沐拖回在南方与倭寇鏖战的岁月,“他现在在哪?” 是谁平息了倭患呢?这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是谭纶c是戚继光c是俞大猷,也是当时的总督胡宗宪。当然,在南倭乱的末尾,陈沐用手铳击死曾一本c合作林阿凤,为东南倭乱划下休止符。 但这件绵延数十年的大事件里,陈沐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只能说这是一个趋势,没有他别人也做得到,最关键的人,是胡宗宪。 那么徐渭又是谁呢?他是明代三才子之一,画艺当世无双,他的军事才能可与其画艺相提并论,他是胡宗宪的幕僚,在东南平倭一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对陈沐来说,那是上一个时代的人了,那还是严嵩时代,因为斗争,胡宗宪作为严党亲信在不间断的弹劾中下狱,最终自杀。他的幕僚也多收到迫害,徐渭在担忧迫害中精神失常,九次自杀未果,后因怀疑继妻不忠,杀妻下狱。 “他被关在绍兴大狱,已有六年。”赵士桢刚至府中,尚有拘谨,尤其提及这种大事不够果决,道:“明公能救他能用他,不过有利有弊。” “利是什么,弊是什么?” “利有二,得用徐渭,就是一利;二来明公朝中少挚友,而徐渭挚友颇多,他能留下性命就在于其友礼部右侍郎诸大绶c翰林院张元忭及京中绍兴官吏搭救,此为二利。” 赵士桢虽年轻,但侃侃而谈并不畏人,比小八郎那种野生野长的野孩子不知强到哪里去,道:“至于弊,则在得罪当朝首辅。” 陈沐端茶饮了一口,放下茶碗。 “说说吧,怎么救。”()! 第五卷 第七十九章 不必 【】 得罪首辅,大学士李春芳啊。 徐渭得罪李春芳,那是老辈子的事儿了。他在做胡宗宪幕僚前做过李春芳的幕僚,因同李春芳合不来就辞幕走人,因为这事得罪了李春芳,那时候李春芳还是礼部尚书呢,他不能接受徐渭辞幕,威胁他回来。 后来徐渭找了京里的朋友从中调解,才算把事情揭过。随后他做胡宗宪的幕僚,胡宗宪是严阁老的人,谁都没办法。但等徐渭下狱时李春芳已经入阁,人们知道徐渭得罪过李春芳,即使有心救他出狱也不敢做。 可陈沐悄悄掂量了一下他还真不在乎。 只要不是高拱和张居正,他谁都不怕。 那位就是内阁的受气包,虽说是首辅,但底下俩次辅一个高拱一个张居正,哪个首辅摊上他俩能舒服了? 徐阶下台的时候,李春芳对张居正掏心掏肺地说:徐阁老都这样了,我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 恃才傲物视春芳如草芥的张阁老会说什么,会安慰吗? 才没有! 张阁老说:岁数大了该回家赶紧回家吧,自个儿走了还能保住名声。 高阁老呢?高阁老就直接多了,揣摩心意的言官直接放开手脚弹劾,说李春芳‘亲已老而求去不力,弟改职而非分希恩’,是为不忠不孝。 就这么狠。 所以首辅很受气,成日不敢多言语,该磕头跟着磕头c该认罪跟着认罪,没完没了且极其密集地上奏疏请辞,偏偏皇帝就不放人。 赵士桢分析,首辅撑不住几个月了,八成就在今年走人,陈沐要想救徐渭,最好的时机就是李春芳即将走人而并未走人之时,串联绍兴籍官员,把徐渭的罪名做成充军。 这事没难度,别人代劳即可,真正让陈沐大展身手的是下一步。不论充到哪里,能充到万全防线最好,充不到也无妨,到时候就要靠‘钦差镇守宣府地方总兵万全都指挥使司佥事总理军务镇朔将军陈’下一条为军务事的命令: 近因宣府奉旨练兵拒虏,欠乏谋士,查得某地军人徐渭有行军布阵之能,为此牌仰本卫即将此老先生送至军前,为参谋之用,毋违! 这样一道命牌发下去,全天下不管哪个都督府下哪个都指挥使司的哪个卫所,都得把徐渭好生送来,而且是快马加急那种。 陈沐势在必得,不单单因徐渭有足够的军事经验,来补足陈沐在战略上的短板,而且他写公文也是第一等,当年内阁还是严嵩时代,严嵩没少因胡宗宪的公文夸奖他,而胡的公文,皆为徐渭代笔。 最大的问题不是任用徐渭的外部阻力,而在于其本身。 徐渭有狂病,他自杀了九次,敲碎头骨c锥刺耳孔c甚至打碎自己一只腰子,以前心智正常的时候在胡宗宪幕府中就以放荡不羁而著称,如今脑子出了问题,过去的才学能保留几分还是个问题。 不论如何,陈沐都要等见到他再说。 揽至自己麾下,能不能用是次要的事情。 趁最后的假期,赵士桢去拜访了礼部侍郎诸大绶,代陈沐表达想要营救徐渭的想法,并把方式跟他们说了说,请他们派人在绍兴过问徐渭,这事关窍还是在徐渭身上,他要是愿意在狱中作画不想出来,那谁也没办法。 眼看假期结束,正月十八长街闭市后,陈府的车驾也套上骏马,离开京师前往宣府,京城陈将军府邸仅留下两个丫鬟侍奉与几个仆役,打扫灰尘收拾花草,眼看着入春,园里的花儿都要开了。 离开京师的路上,颜清遥如释重负,在马车里一会哼粤地的调会唱扬州的曲儿,陈沐有时也听不懂她的唱词,不过能感受她的轻松。 前头有隆俊雄带骑手引路,后面赵士桢跟家丁学骑马,陈沐在外面策行几十里,累了便钻进马车歇着,挑了个时机才对颜清遥问道:“京城是繁华之地,本以为离了京师你会有些不乐意,看起来情绪很好啊!” 他本来是想着入春天还寒凉,让颜清遥在京城多住段日子,等天暖和了再把她接到宣府,不过颜清遥一定要跟着去宣府上任,开始也没多想,直到离开京师他才感觉出味道。 这段日子对枕边人而言并不轻松。 并不是哪个五岭以南之人来到京师,都能像他揣着一肚子优越感如鱼得水。 “在京城,跟那些官夫人结交,累了吧。” 镇朔将军如夫人的交际比镇朔将军强,跟兵备道吴兑的小妻李氏常伴c住的不多远就是戚帅夫人王氏c徐爵的夫人c张四维的老婆,她们都有来往,就算是定国公府的夫人颜清遥一同踏了次雪。 比她们的男人们之间来往还多。 陈沐跟张四维就那一个饼子的交情,但颜清遥与张四维妻室就不一样了,商贾大家,颜清遥从小受训最初的目的就是迎合这种人的喜好,因此颇能聊到一块去,尤其在陈沐把京师煤价抬高八成之后的十日里就有三日是她们之间互相来往的。 “累,倒也不是很累。” “妾身从小学的都是伺候人,就像过去照顾酒客,没什么累的。” 小掌柜揣手抱怀炉,坐在车里跟着摇摇晃晃,耷拉着眉眼小模小样儿地叹气道:“就是跟不上别人呀,就算把人脾性都摸透,也总觉得跟不上。京师是繁华,但繁华里规规矩矩的紫禁城像座大山,压得人透不过气,不自在呀!” “徐指挥的夫人霸道c张侍郎的夫人大气c戚帅的夫人严肃她还总吵人,别人说妾身不在的时候不是那个样子的,她是心里苦,见不得别人小妻。”颜清遥撇撇嘴,“跟她们在一起就矮一头,跟李姐姐在一块倒是自在,姐姐也愿意教我怎么和人相处,可学也麻烦,总有自己没见过的c不懂的讲究。” “可能以后就好了。” 陈沐看着颜清遥,心里复杂有话梗在喉咙,却不知说出口的会是什么,只好沉默良久才问道:“知道为什么跟不上么,因为你是在学她们,既然是学,徒弟就比不上师傅,即使学会了,也不是咱自己的秉性,还是要慢人一步。” “学她们干嘛,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我就喜欢你的本性,何必刻意学别人的样子?委屈自己舒服别人的事儿,咱能不做就不做。” “可是不学,她们会笑,不是笑妾身,是笑军爷啊!” 颜清遥无可奈何,摊开两手道:“这世道就这样,人人都在委屈自己舒服别人,舒服别人再抬举自己。” “可你不必。” “那些邸报你看过的,多少人弹劾我,我理他们吗c我改么?没有!”陈沐颇为自得地摇头,手指向马车之外,“那些人,他们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何,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被推着走,眼前被蒙着布,什么都看不见,所有人组成大势,然后推着自己走。” “可我知道,知因何而生c知可为而无不可为,他们现在不明白,也许到死都不明白,但我知道。”陈沐没说什么是他在推别人这类的话,尽管他是这么想的,但事情还没做成,所以他不说,他只是对颜清遥十分认真道:“别人笑,就让他们笑去,无关痛痒。” “所以不用学李姐姐c不必学王夫人,她们哪里能与你相比。诚如你所见,你所见一切有朝一日皆将载入史册,你活在当下,只需且歌且行,接着唱吧!”()! 第五卷 第八十章 准备 【】 当陈沐面前有几条路时,他总会选择最难走的那条,天下许多人都是如此,看上去前路有无限可能,实际上一切早在最初就注定了,其实没得选。 既然自己早就没得选,陈沐希望身边的人能有一些选择,选自己想做的c而非该做的。 马车拖沓不比单骑快马,何况随行还有女眷,镇朔将军一行十余众经昌平榆河驿走宣府,路上累了就歇c乏了就睡,不急不躁地至宣府时,正月底营兵旗军的恢复训练已经开始了。 在宣府东门外二十里,迎接陈沐的是呼良朋,他为新入伙赵士桢互相引荐后便听呼大熊汇报起宣府在正月里的军务情况。 “正月里旗军五日一练,军务松懈得像新卒一般,倒是得益煤事,整个万全都司的旗军都过了好年。”呼良朋这么说着,放出骑兵为镇朔将军车马出警,边道:“邓将军与两位总兵在年后召集车营骑营在宣府三卫大校场操练,未能前来迎接。” 陈沐笑笑,摆手道:“陈某也不喜欢这套,只要能练有可用之兵就行,辛苦你们了宣府的煤市如何?” 有董氏兄弟c邓呼二将在,宣府兵事维持过去的程度不在话下,更让他关心的还是年前才与皇帝谈成的蜂窝煤,卖出去几把铲子? 顺天府故事让陈沐对这个时代做买卖,皇家做买卖有了新的认识,他自己都没想到给人一把铲子就能年入数万两,那还只是顺天府。 宣府呢? “那些事儿我老呼哪儿懂,不敢擅做主张,收了信儿的人早就在镇朔将军府等着了,他们同朝廷派下的内官谈过,也都拿不定主意,现在就只等着将军回去拍板呢,不光宣府。” 呼良朋说着摇摇头,看看左右这才极其慎重道:“是宣府与整个山西,还有宁c甘及山东c江淮。” 陈沐踱马前行着突然顿住,拧眉望向呼良朋,诧异道:“这么大?” “王c张两家与内官铺开的摊子,他们要让天下有盐的地方,就有煤。” 呼良朋一说王c张,陈沐就知道为什么能把摊子铺这么大了,这是如今的晋商地头蛇,王是宣大总督王崇古c张是今年由礼部走吏部的张四维,说是两家,实为一家。 张四维之母是王崇古的姐姐。 陈沐在马上颔首,这才打马接着走,不过没再走进城的大道,拐向宣府三卫的方向,呼良朋忙道:“将军不回府上?人还在镇朔将军府等着呢!” “俊雄带车马回去安置,带商贾和内官到宣府三卫,陈某在那见他们,衙门和家里不方便谈这事。”陈沐策马同颜清遥及隆俊雄交代几句,对呼良朋道:“走,去看将军们练兵!” 并不是陈沐要摆谱或是什么,从刚才他听呼良朋说了邓子龙与董氏兄弟在校场练车马营,陈沐就决定不回家先去看看。虽说过年是放假了,但在别人眼中自己到底是跑去北京逍遥快活,回来第一件事当然是该去看看自己麾下的将士。 至于让商贾牵头人与内官到大营找自己,这不是摆谱儿,是应该的。 这不是后世的商业谈判,在这个时代,由他全权负责的事,他就是最大的,何况即使他不是全权负责,他也是最大的。 他是谁? 全天下在书文里能直接叫他镇朔将军的人也就百来个,剩下的都要叫全名儿,得叫他这个: 钦差镇守宣府地方总兵万全都指挥使司佥事总理军务镇朔陈将军。 他可以礼贤下士寻访于人,但纵使旁人跋山涉水来找他——应该的。 在前往宣府三卫大校场的路上,陈沐终于读到去年白元洁从南洋卫港传来的书信,信里说成百上千的锦衣卫抵达南洋,搭船出海探访马六甲,陈沐笑了。 这让他开心地从呼良朋腰间摸出二两银子丢给送信的家丁骑手,让他拿去请人饮酒作乐。 呼良朋看着陈沐极为熟练地从自己腰间摸银子丢出去赏人,脑子都歇了,就见陈沐在马上拍着他肩膀仰头大笑,他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 还能是什么缘故,误打误撞,这成了陈沐北上最大的好事! “呼将军,和东西二洋夷人见过阵仗么?” 这急转弯儿刹得让呼良朋有点接受不来,不论是他c邓子龙c白七亦或是那些从南方走到北方的军士,这半年来他们都近乎疯狂地学习吸收着北方战法,因为他们知道有一日是要与北虏见仗的,北方是车骑的战场,他们这些人都是新手。 即使陈沐带来长炮,这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北方战事模式,但关键的车骑不会变。 即使朝野正大论议和,但他们还拐不过来弯,或者说根本不需要拐弯,傻子都认为议和是为了再战,到游击将军往上的这个层次,他们的认知更清楚,议和,是为趁此时机整顿兵马,以能战敢战来达成不战的目的。 呼大熊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在战场上收拾那些看起来没他凶悍的北虏,陈沐突然在这儿问他和东西二洋夷人打没打过,呼良朋几乎没动脑子地机械回答道:“属下与倭寇交战数次,但不曾与西洋人打过。” “会有机会的,呼将军!你只需做好准备,到时候同陈沐卷土南下便是,一旦南下,咱们面临的就不是岸上的小打小闹c也不是单纯船舰跳帮刀弓决胜负。” “那是海战凭坚船利炮定成败,陆上全屏车骑显威风!”陈沐在马背上撒开缰绳,单凭双腿控马炫耀着磨练数年的骑术,双拳在胸前对击道:“那将会远离闽广,国与国,在我们的新大陆上对决胜负,哈哈哈!” 陈沐知道,从锦衣卫下南洋起,就决定了大明将卷入另一场带来富贵或玉石俱焚的战争。当那些飞鱼斗牛为紫禁城带回马六甲甚至更西面新世界的情报,节俭的皇帝c奋发图强的内阁大臣c还有这满朝文武c天下兆黎——谁能拒绝这场吞噬世界的饕餮盛宴? 他一心想做的大事终于不再势单力孤,终于不再是费尽心力拉拢海防将士c团结东南海商c抚援海中巨寇的孤军奋战! 心中那场旷日持久掀翻格局的战争终将来临。 当整个世界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陈沐在东亚明帝国肱骨之地的宣府校场看着他属下威风凛凛的军队,摩拳擦掌,试着露出锋利獠牙。 他在准备,他准备很久了!()! 第五卷 第八十一章 自给 【】 这些年的冬一年比一年冷,北方更是如此。跟着陈沐到北疆不过一个冬天,邓子龙面上便多了风霜,这是练兵必然付出的代价。 这段日子邓子龙和呼良朋一样,除了做自己的军务,还要做陈沐的事,帮他练兵募兵。 明军省一级正统大战,总兵官领正兵节制辖下诸卫军c副总兵领奇兵c游击将军领游兵c参将领援兵,称四兵。 宣府的正兵被陈沐沙汰老弱遴选掉一批,就得招募新兵。去年和俺答从春天打到秋天,田地收成本就不好,又因战事家破人亡,百姓的生计在冬季更是雪上加霜,因此,募兵尤其容易。 “散落各地的骑手在年后带回符合将军要求的一千多新卒,先编入将军正军。照这样下去,春天还没过完,就能把兵招全。”这是邓子龙心里揣得最大的事了,“还有就是兵部送来的兵器c马匹,高头大马陆续运来两千多匹,春季还得接四次,合算驮马战马一万三千匹。” 说着邓子龙招来部下主记,把单子呈给陈沐,军马七千八百,其中南马北马数额相差无几。余者为用于辎重的驮马,其中有一千二百匹驮马是谭纶临走前加调,专程为其拉炮之用,选的都是力大体阔的上好辽东驮马。 听戏的老爷子回乡休假还记挂着他这的事儿呢。 “嗯,募兵与接应辎重这事很重要,后面咱宣府从兵部拿东西就不好拿了,得靠自己的本事。” 陈沐沉吟着点头,他的熟人都离开兵部了,谭纶c吴桂芳都回家了,现在接替尚书的是杨博。这位也是猛人,从世宗皇帝嘉靖八年进士开始,仅有一任知县和兵事无关,其余皆为文官武职。 在二十年前就是兵部尚书,在古北口怼过蒙古首领把都儿和打来孙的十万大军,现在老爷子的本职是吏部尚书,兼理兵部事务,大方向上应该没有改动,只等着谭纶回来就行。 “将军,兵部给咱运来的兵器甲胄,还不算坏啊!” 邓子龙叫来俩军士,让陈沐看他们身上崭新的甲胄与兵器,垫皮铁罩甲c臂铠兜鍪都挺厚实,抽出腰刀也是雪亮做工精良。 陈沐笑道:“那能一样么?咱在南方是千户副千户,领的军械肯定是最坏的一批,现在你是参将我是总兵官,拿的军械肯定是最好的,这是宣府!” “总兵官四军要用的都是烂东西,拿什么守边镇?”陈沐说着摇摇头,道:“兵部送来的军械也就够营兵配上,四万卫军的兵器甲胄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换句话说,不是兵部给的东西好了,而是卫所军本身就是三线兵马,即使在宣府总兵官陈沐麾下的卫军,照样轮不到最好的军械。 都是逼出来的,现在即使把兵部最好的军械给他,他也看不上了,因为他已经有更好的选择。 用惯了鸟铳就看不上火铳,这道理用在甲胄上也一样。 “匠人,有匠人过来了么?” 提到匠人,邓子龙可不像先前说起军械时兴高采烈,偏头望向一旁看军阵在辽阔校场上奔走,叹口气道:“来了一百多个,更多人还在路上,衣衫褴褛挨饿受冻,有几个死在路上没挺过来。” “死在路上?” 邓子龙摇摇头,似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只是道:“卑职已派人知会宣府境内沿途驿站,让他们为匠人准备粥棚和炭盆,工地搭了屋舍,派去医匠,给他们治疮看病。” 一百来个人里死了几个? 陈沐的脸阴沉的可怕,对赵士桢吩咐道:“代我撰文,发沿途诸驿。让他们对前来宣府的匠人路上好生照顾!黄河以南,施以便利;黄河以北,但凡匠人没有棉衣c无食果腹,让驿站都照顾好,切不可再出现匠人病死饿死之事!” 出乎意料。 这让他蓦然想起关元固带着俩儿子在清远找他时候的情景,背着工匠箱,父子算收拾了家当从千户所找到在外面驿站当值的自己,他们那也就走了几里路。 与这不同,他此次招募匠人天南海北哪里都有,就近的北直隶,远的要到川蜀两广,他们从那边过来,何况还要在年关赶路,路上遇到的艰险可想而知。 此次调度匠人是陈沐借由老上司张翰,令发自南京工部,征调天下各类匠人。论技艺,他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在这个没人重视匠人的时代,他们在陈沐眼中都是瑰宝。 一个都不能少! “稍晚些,我去看望那些匠人——他们来了。” 正说着,就见顶盔掼甲的隆俊雄引数骑家丁,带车马策入校场边沿,陈沐对邓子龙道:“买卖煤矿的商贾和内官来了。” 王张两家派来的商贾姓沈,名叫沈江,年岁很长,是有名的盐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宣大总督王崇古的姐夫。 “听闻将军单骑出塞的故事,令老夫心折不已,早就想面见将军,在宣府等候将军很久啊,今日终于见到了!”沈江并不像陈沐印象中肥头大耳的商贾,体态匀称健硕,虽年岁已高却精神焕发,对陈沐笑呵呵地抱拳道:“老夫沈江,拜见镇朔将军!” 在沈江后面,三个内官既有如沈江般年长者,也有如陈沐般年轻者,一一向陈沐行礼,其中年长者对陈沐道:“来的时候冯督主与咱说了,煤事主在兵事,二来是陈将军对宫中的美意,这是件好事,不能被人坏了,凡事要听陈将军的。” 这三个宦官都是御马监在职的宦官,放在别处也是八面威风的人物。 “几位请坐,陈某不是有意折腾长者,这事为皇帝办差,在府中谈就不合适。”虽说是校场,但也有三卫的衙门,陈沐引四人进衙门,带着赵士桢入座,对几人道:“陈某没来时,几位应当已经谈过了,我听说要将蜂窝煤买卖做到甘宁还有两淮,怎么谈的,几位说说吧。” “将军在京师给煤定了价,摊子铺多大,老夫也不能坏了将军的规矩。商市老夫已与旁家谈妥,绸缎c铜料等事都让与旁人,他们则在煤事上让沈某一步,关窍就在定价。” 沈江侃侃而谈,看着陈沐道:“顺天c宣府,是将军主事,将军给顺天的抽分是底价千斤一两八,抽三成三分。那宣府也是如此,也给将军抽三成三分,宣府顺天之外,将军抽一成,如何?” 听沈江这意思,是要把事情全都包揽下来,不过这分成其实比陈沐想象中差不多,毕竟他就卖个铲子。 陈沐问道:“这些抽分,顺天陈某算过,一年抽分应在万三千两上下,宣府的怎么算c北直隶山西怎么算c它们之外又怎么算?” “宣府一年七千两,山西一年c北直隶一年七万五千两,之外一年应在二十五万两上下,合一年三十二万五千两,这是最少。” 陈沐缓缓颔首,扣除给皇帝的一部分,宣府军费能自给自足。 “既然如此,先垫付一半c剩下一半年中给陈某,今后每年二月c八月交付三十二万五千两,如何?”()! 第五卷 第八十二章 代笔 【】 明代边军供饷来源及其复杂,比方说宣府,得到军饷的渠道包括军屯c民运c开中c京运c捐助多种。 俸禄来源不一,各级分工明确,形成层级清晰c联系紧密的供应链,但凡其中哪个链条出现错误,就会导致兵粮供给不上。 如户部不给全饷c工部不给军需c兵部不清兵额,结果就是像如今这样,兵变层出不穷c将帅债台高筑,供饷与用饷部门矛盾越发尖锐。 究其原因,是因正处在大变革时期。 明军从生产者,变成国家供养的纯消费者,同时在北方来看,客兵募兵的增加,带来一系列包括武官地位c兵将矛盾的变化。 这是陈沐亟待解决的问题。 煤矿产业,能给宣府解决问题,但治标不治本,同加派赋税一样,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掉边军军饷急剧增加的大难题。 归结根本,陈沐认为还是军士身份才是解决之道,把他们从消费者再带回生产者,关窍还是在明朝最多的军人群体,卫所军。 “南方卫所一个织丝厂就能盘活,北方不行啊!” 陈沐从工地看望挨饿受冻的匠人随后又去万全防线监察各卫,同时放间使出塞收集北方情报。等他再回宣府,很有一番感慨。 沈江肯定是觉得陈沐黑的,不过他也听出陈沐的意思,这位镇朔将军对银两数目很满意,打算今后就以这个定价了。 新任幕僚赵士桢是好学的很,宣府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新的,起先还怕镇朔将军府的工作处理不好,来了才知道非但不难,而且还有趣的很。 陈沐给他安排了五个亲兵,一个照顾生活起居c两个识字会算的做书记副手,另外俩人兼任宿卫c马夫c传信,日常工作就是跟着陈将军走走这儿c看看那儿,处处新奇处处有趣,正符合他青年人的好奇。 “将军在南方卫所,做丝织厂,盘活?” “先喝两口水,来人拿纸笔!”陈沐端着温水饮了两口,这才对赵士桢道:“现在的卫所,是死的。说出去是咱有百万大军,可实际兵员呢?基本差个四成是正常现象,算正军六十万吧,这些旗军和他们的家眷,百万人对国家有什么用?” “要说是平民百姓,他们所能提供的赋税劳役,远不如百姓;要说是军士,他们在战争中所能发挥的作用,又远不如军人!像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官贪渎,所有人知道,但谁都办法解决!” 将军府差役将纸笔送来,赵士桢正瞪着眼睛听朝野所云治卫第一人讲述他眼中的卫所,原本目不转睛地认真听着,见到送来的纸笔却又不禁将眼神挪了过去。 纸是上好五色粉裁成斗方,但笔不一样,用的是工匠常用的硬炭笔,只是木片稍显精致。赵士桢不是没见过这种笔,他只是没见过这种笔抓在将军手上。 陈沐提笔就在纸上写写画画,而且笔迹要比他用毛笔是强出许多倍,他才不理会赵士桢的新奇,接着说道:“现在的卫军,表面上看一年能给两京一十三省供些米面赋税,可实际呢?” 宣纸上像图案分叉,写着旗军c小旗c总旗c百户c千户等官职名称:“层层盘剥,重私室而轻公室,一个卫普遍耕种田地只有一半,这些田地还不是都能耕种的,在南洋卫,我见过军田被划到海里;在万全我见过军田划在长城外,呵。” “不是说划在长城外不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好事,但这和言官说话一样,听听就算了,旗军不敢出塞耕作,那就是屁用没有。盘剥的结果是什么?”陈沐在纸上重重顿顿,道:“四口之家一月发米八斗,旗军养家糊口的米粮都不够,他们拿什么来供给正军?” “朝堂上总说一个指挥使没有兵不行,这帮人就养个百家兵,好像是能打仗了,大家都免为其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其实呢?一卫指挥使本该有五千六百精兵啊!” 赵士桢点点头,他也很受陈沐这种锐意进取的心态鼓舞,这就是他跟陈沐来宣府的目的。所谓士人游幕,没几个人是单纯为幕主做事,他们也是借这个过程学习c磨砺自己,用圣贤书中学到的道理见微知著。 在这一点上,赵士桢对陈沐这个幕主绝对满意,他能学到很多东西。虽然这个将军有点浪费,多好的纸啊!他就拿着炭笔在上头写写画画。 “明公欲重振卫军,首要在银两,如今银两已有,又该如何着手?” “就像陈沐开始说的那句,南方一个织丝厂就能解决问题,但北方不行。”陈沐抬手笑了,“所以要有万全军器局,军器局下属有做军服军被的毛纺厂c做鸟铳火炮的铳炮厂c做刀矛甲具的铠甲厂c训练驯养骏马的军马场。” “毛纺厂下属被服,这个是可以给都司盈利的,除供给都司被服的棉衣棉被外,还能羊毛织毛线c毛线织毛衣,再卖到外面;铳炮厂怎么了?” 陈沐说到毛纺厂,见赵士桢欲言又止的模样,随即发问,赵士桢有些尴尬地问道:“将军,那羊毛,从哪儿来啊?” “你觉得我能吐羊毛不?肯定从塞外弄来,所以我还得去找俺答。” “铳炮c铠甲厂需要铁,要有下属的炼铁炼钢厂,所以这次叫来的匠人里有造炉c打铁炼钢的能手,除了他们还有做砖的,开砖窑。景德镇瓷工知道怎么耐火c也知道怎么升炉温,万全用他们的技艺炼铁炒钢。” 单单这个谈不上多优秀,但如果把车床攒出来,加工上就不一样了。 “这个在供给军用后,也一样能为民用赚些钱财,这些钱能反哺马场,马是花钱的东西,但必须要弄,以后还指望着这给我改良马种呢,西洋有高头大马,它们能拖重炮。” 赵士桢听得蠢蠢欲动,眼下陈沐手上活儿多得无数,显然他来的正是时候,陈将军说这些总不会是没意义的显摆,总有大任交到自己身上。 结果陈将军挥手下一句就把赵士桢噎了回去。 “这些事你都帮不上忙!” 没错,陈将军就是没意义的显摆,借由显摆给他自己整理好思路。 “不过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这事确实需要你去办。”陈沐看着失望的赵士桢笑了,道:“我要给内阁与皇帝上书,在万全都司办讲武堂,训练小旗以上c指挥使以下的将领,手本已经写好,你来誊写一份。” 赵士桢耷拉着眉眼看向陈沐还说让我来不是替你写字的!()! 第五卷 第八十三章 构图 【】 讲武堂嘛,袁宫保的东西,陈沐觉得名字很好,借来一用。 旗军战力低下的另一个原因陈沐在清远时就知道了,下级军官军事素养太差,即使在百户一级,知道如何指挥作战的都是凤毛麟角。 没有家学渊源就没有学习渠道,只有在生死之间慢慢体会,这种效率多低? 可办军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在南洋一直想做,但即使到他离开南洋卫都只是把军校限定在军学之中,没有自己独立的框架,因为南方战事不如北方紧迫,即使是张翰都不会支持他大办特办。 但北疆不一样。 从皇帝到大臣,都深受北方威胁的苦楚,而且在北方将官地位是明显要比南方将官地位高的,比方说如今北方加总理衔的两个官员,分别为蓟辽总理戚继光c宣府总理陈沐。 他是练兵总理,练将校自然也是其分内之事,这不是在南方单纯一个指挥使或者都指挥使就能搞定的事,但在北方他能。 除了禀报内阁,在这件事上他还耍了个小心眼,在直达宫廷禀报皇帝煤事谈成,内官与王崇古姐夫说一年能岁入三十二万五千两,其中八至十万可入内库的书信中,他把这些银两要花在什么地儿以及前景向皇帝汇报了一遍。 这前景与花钱的地方,自然就有其要开设讲武堂的意思,同书信一同送去的,还有沈江先期垫付十六万两千五百两中的四万两千五百两。 点派家兵步骑千人,由原旗军统率隆俊雄c原蛮獠军统率向飞一同押送至京,估摸着车马进京,陈沐在衙门里好好洗了把脸——估计车马进宫一个时辰后,言官的斥骂也就该到了。 向飞是跟着白七一块来的,他是永顺保靖地方的土人首领,被白元洁招募麾下,作战勇猛武艺高强,又随白七一道送到陈沐手下听用,白七把他们带过来,陈沐就没让他再管蛮獠军的事,转去率领从老王那接手的骑兵队,这支家兵就直接受向飞统率。 陈沐的两千家兵构成简单的很。 五百南洋卫旗军,一支使用最好的火枪c最好火炮的部队; 五百蛮獠军,除五十杆钢刺重铳外,其余四百五十人皆为冷兵器,熟悉山地c河流作战,作风强悍但对火枪火炮并不熟悉,也是步兵。 五百斥候骑兵,在拒马河受损三成,回到宣府后募兵补足,战马配齐。既不如蛮獠军勇敢,也不如旗军善战,比较上面两支部队除了四条腿跑得快,没有任何优势。 最后五百人的成分就复杂了,有一百陈沐从南方带来的家兵,作战经历不多,他们是陈沐的近卫,经常担当传信c仪仗c护卫c传令之类的使命。还有四百人是从拒马河之战的矿工里挑选出的施工能手,算是陈沐麾下的工兵,也担当辎重任务。 四部家兵,能构成基本的作战单元,应付战场上出现的各种麻烦。 宣府近来热火朝天,正月一过,地上冻土随之消解,宣府西南永定河流域的军器局工地再度开工,由总设计师陈沐监督c从南洋卫乘船赶来的关尊班也到了,依照香山军器局的格局,加以扩大在永定河流域施工。 不过因接近春耕,军余都要开始忙农事,主要由家丁里的工兵队和赶来身体良好的匠人工作,进度缓慢。 关尊班来的可不像那些普通匠人,穿着破衣烂衫千里迢迢赶来小命儿都丢一半,这位是陈将军重用的大家匠,陈沐给的俸银就多,从肚子被炸膛划个豁口捡回条命起就很受陈沐重用,在南洋一听陈沐召他,屁颠颠就跟着漕运送炮的船来了。 一路都没受委屈。 一来就接受督造万全都司军器局的大工程,关尊班听着陈沐的命令眼都直了。 万全都司军器局的摊子支得太大! 同这相比,南洋卫军器局就是个小玩意儿,单单用工,这边就比南洋卫要多十倍不止。 毕竟南洋是个卫c万全是都司。 先实地考察沿线河流情况,根据流速把地址向北挪了七里,带着从南洋卫赶来的几个手下工匠,三天三夜没合眼把构图给陈沐赶工出来,这才算睡了个安稳觉。 等他睡醒,就开始火急火燎地给陈沐介绍构图。 “将军调来那么多匠人,有这上千各类大匠在,再加上各个卫所的军匠,至少两千多匠人和接近三千的学徒,首先要修屋舍,工匠的主要屋舍在中间与河边,离铳炮c铠甲厂近。” 关尊班说着笑道:“估计匠人会有些不习惯,天下把匠人聚在一起做活的,除了几个大厂和咱南洋,别的地不多。” 陈沐点点头,也就朝廷命令的诸如宣化铁场c再就是北京的一些皇家大厂是集中匠人劳作的,其他地方大多还是小作坊式生产,他说道:“他们会习惯的。” “屋舍可惜分两批修,先修河边,修好能住,木工铁匠就可以开始干活了,属下是这么想的。” 关尊班兴致勃勃,道:“他们先用屋舍制小的水力锻锤c钻床c锯木器具,先打铁件和木件,一旬之后如果需要就能给将军做鸟铳,平时也能方便后续用工。” “北疆鸟铳不急,多长时间能开始造炮?” “两个月,如果料足,四月初就能造出第一批炮,这次从南洋过来带了炮铁模和熟练炮匠,只要炼炉造好就能铸炮。”关尊班说着朴实地笑道:“北疆能造咱的铳和炮,南洋卫压力也轻松点,那边现在主要是造船和造炮,旗军的兵甲都配齐了。” 四月初,陈沐对这个时间很满意,点头道:“铁料是绝对足的,现在不用像过去成日想着把东西卖了换铜铁,现在咱能直接从户部调铁了,都司的矿也都收回来,不用担心铜铁料。” “那就好那就好。”关尊班听着陈沐豪气地说可以从户部调铁,摇着头叹气感慨万千,“过去多难啊,还得靠给人做工把铁换来,对了!将军说那个蒸,蒸汽机,家父做了半年,现在已经在南洋转起来了。” 陈沐直接省略过小匠人身份地位提高后措辞上称老关叫家父,瞪大眼睛问道:“转,转起来是什么意思?” “就是蒸汽机啊,气推着一个轮转得飞快,将军不是一直想用那个替水么,确实劲儿挺足的。”关尊班说着拉陈沐往他的屋子走去,边走边道:“就是容易炸,来的时候家父还想着怎么让它稳下来,我带着图呢!”()! 第五卷 第八十四章 家匠 【】 从构图上来看,关尊班所言不虚,南洋卫的蒸汽机确实转起来了! 虽然也只是转起来,容易炸掉是因为不知道气压何况也没有泄压构造,没有冷凝c没有添水泵,依然不能投入使用。 但陈沐觉得自己很伟大c关元固也很伟大。 在这个世界的隆庆五年,或许是隆庆四年冬?明朝匠人关元固制作出第一台蒸汽机。 哪怕不能投入使用,但关元固迈步从无到有的第一步,这恰恰是对陈沐来说最难的地方,他知道蒸汽机是把蒸汽热能转化为机械能,但他不知道是如何转化的。 现在最难的一步已经被关元固做好。 剩下的问题就只是再向前进步了。 见到构图的当日,陈沐提笔写信派人快马传送南洋,请白元洁派兵好生看护关元固的心血,并向关元固提出下一步问题。 虽然他不会造,但他有一双能看出毛病在哪儿的眼睛。 比方说活塞之间还不紧凑,这种问题要他在北方弄出更好的钻床来解决;陈沐给关元固的任务就是把简陋的蒸汽机再进一步,把蒸汽冷凝回流c思考添水泵如何运作c怎么测试内部压力并适当泄压。 陈沐知道,这已经超出古代匠人的能力了。 他们有极强的专业技能,也有独特的奇思妙想,不过做出蒸汽机后再做点没什么进步的小改良就已经达到其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而陈沐给出的问题已不是这些才能所可以解决的了。 但陈沐能给出问题的方向,如果让他们自己找,当然找不到,别说没有解决方法,就算有解决方法也想不到哪里有问题,更无从下手。不过这些事在陈沐给出最正确方向之后,最难的问题就已经解决了。 “大量测试,把蒸汽炉规格与水量定下来,可以在外壳嵌一块水晶来看水量,测试水消耗时间。加几个阀门,水量低于阀门,外部阀门打开引水c并释放炉内部分压力。” 陈沐在信里是这么写的,同时还附送给关元固一份虹吸原理的构图,让他在南洋试验。 他不着急,三年五载甚至说一辈子他都用不上蒸汽机,但这个东西只要出来了,只要能投入实际使用并面向整个天下,将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妈的,真的心累! 看着骑手远走,陈沐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也想办个学校,挂着格物的名堂教学生些什么物理c化学,搞出一大堆科学家,弄不好现在都能造飞机了——可他哪儿会什么物理化学? 他会的物理,是炮弹出膛能把城砖打碎。 他会的化学,是火药点燃能把炮弹推出去。 由此可见陈沐在物理学上有极高的造诣,论炮弹出膛轰碎二百不外什么东西,给他一门炮没人做的比他强;但要说化学?他还没个古代匠人懂得多。 他的匠人正在除银存金。 因为陈沐想早些让皇帝见到成果,所以向沈江要银两要的急。沈氏虽是豪商,一时半会凑出十数万银两也绝非易事,因此收了市面上很多金银。 单纯银两已经不够了,还给陈沐送来八千多两成色不太好的金。 不是沈江诚心坑陈沐,在道德高于一切的时代,商贾没有诚信是不能成就大业的。在金银送来时沈江就说了,这些银足量,但八千多两金只能抵三万五千两银。 老金银匠人指挥四十多个学徒把金子锤锻成扁片,随后一一剪成小块裹上泥土,倒入坩埚中混以石粉融化,足色的金便能流出来。 陈沐未穿官袍,裹着貂裘立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对匠人问道:“那石粉是什么?” “看你样子跟着镇朔将军很受重用,也不回来干这苦差事,告诉你也无妨。” 匠人兴许只当他是将军府走动的武弁,嚼着槟榔用时常干活干裂嵌着洗不净黑色污渍的手抓起石粉让陈沐看看,笑呵呵道:“这是硼砂,有这个和土,烧金子就能把里面的银吸走,你们将军的金子就能流出来,重铸金条金锭。” “把银吸走?” “对,银,这伪金只能掺银,现在银都在土里,等把金都分出来,在拿个坩埚放进一点铅,就又能把银勾出来。” 老匠人说着很是自得,道:“用这样的法子,金银都是毫厘具在!” 陈沐缓缓点着头,眼里露出恰到好处的敬仰,这确实很有智慧,接着就听老匠人感慨道:“你们将军是真富,这金有的足色有的不足色,老儿还没见过这么多金银听说将军府要招家匠,是真的么?” 陈沐在心里暗笑,果然已经传出来了。 他要从这些赶来服劳役的工匠里再招募一批家匠养着,这次这些天南海北最优秀的匠人受工部调令赶来,为期不过一年,一年后会再换一批过来,因为是劳役,所以没人给他们酬劳,宣府地方所需供给的也只是给他们提供食宿罢了。 陈沐养一批人,就是要从中挑出一部分给予月俸,长长久久地跟在自己身边干活。 “当然是真的,不过想做将军的家匠很难啊,只有技艺最好的匠人才能选上,你们会来一千多人,将军只招二三十个。”陈沐挑着眉眼笑道:“月俸银一两,家里有学徒的每人另给米面一石,平时在军器局管事,有宣府地方供给食物。” “要是将军有特别命令做工,每个工时给银二分的酒茶钱,做成了还有不等的奖赏。” 待遇对工匠群体来说,绝对优渥,各项奖励加到一起,再合宣府管吃,相当于一月净收入三四两,这甚比他们自己开个作坊收益还高了。 老匠人狠嚼两口槟榔,操着湖广口音道:“这都是最好的匠人!给将军做家匠,能不能免班匠和劳役?” “那肯定免啊!”陈沐哈哈大笑,他就知道匠人最关心的就是这事,这些最优秀的匠人都是因为没钱缴纳工部的班银,才只能来宣府工作,他挥手道:“朝廷的劳役银,镇朔将军给!” “什么时候招人!”老匠人回头看了一眼忙碌的工地,急道:“老儿有四个儿子,都有这手艺,将军收下老儿绝对不亏!” “别着急,等人都来了,到时候会统一通知的。” 陈沐高高兴兴地走了,两年,两年招出个家匠营,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造不出来的!()! 第五卷 第八十五章 书信 【】 随万全都司进入农忙,诸卫旗军在一点一点习惯陈沐的练兵手册,在陈沐看来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旗军因违反纪律遭到惩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从一月上万次惩罚记录,到如今一月上千次,这是可喜的进步。 在陈沐的严令下,今年农忙不关正军的事,全靠军余下地干活,因为万全都司的旗军变多了。这几个月各卫指挥使都忙着勾军,争先恐后各显神通地勾军。 《旗军操练手册》给身在各个位置的旗军制定严格的量化考核标准,但唯独没有指挥使的考核,陈沐在今年对指挥使的考核就是——看谁麾下的旗军多,每月一统计,进步最大的有奖励且记功,进步最小的有处罚并把自己应得的那份给有奖励的指挥使。 接连受处罚三次,换个指挥使。 宣府的指挥使太多了,每卫都有不下十个指挥使等着座这位置,陈沐不生产指挥使,他只是指挥使的搬运工。 旗军多了,军余也就多,军田还是那么大点儿地,这就意味着今年宣府万全都司给宣府地方c朝廷缴纳的赋税会少一些,这件事陈沐已经将手本奏了上去,总督王崇古没什么说的,直接给陈沐批了。 没见过哪个总兵官能自带军费上任的,陈沐这是独一份,原本春季需要吏部给宣府京运饷银三万两,因为陈沐的上任,不需要了。 宣府这边刚给三万营兵发下去年欠下的三月军饷,王崇古愁得脑壳大,思前想后就想到陈沐这刚靠煤球赚了一笔,就派人送信问陈沐宣府今后能不能供给十个月军饷,由陈将军从煤款里折色俩月支出。 信送到,陈将军就已经给营兵把今年头里两月的军饷手把手发了,六万两白银,说发就发,一点儿不带推辞。而且还打报告说今后宣府地方营兵由宣府管八个月,每年一二c六七月由万全都司支出。 除此之外,宣府明面兵额减少两万,由十三万减至十一万,革除吃空饷,减轻朝廷压力。 这事儿让王崇古刚对陈沐升起的好意转眼变成慎重,这就是个火箭,你永远想不到他会往哪儿飞往哪儿炸。 朝廷两京一十三省,哪儿没吃空饷的事?哪儿都有。谁不知道吃空饷的事?谁都知道。 可谁敢管c谁又能管? 这是个连带问题,不是单单一个将帅贪渎就能说清楚的事,是连锁性质——户部给饷不足数c军兵战死缺额就不能补c兵部就不愿清军c地方更不乐意拿少饷,然后就出现吃空饷。 要是单单一个贪渎,这事早解决了! 关键原因在于宣府在籍军士十三万,户部什么时候真给发十三万饷了?他发的永远都是荒年五六万c丰年八九万,两相一抵,实际上为的还不就是尽量不让抛头颅洒鲜血的军兵挨饿受冻? 但王崇古知道,任何一个总督都知道,用这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不过是饮鸩止渴。 终有一日,朝廷财政更困难的时候,发现你十三万军兵领七万饷也能过,那我发三万行不行?那我干脆今年不给你发是不是也能熬得过去? 那好,我先把银子用到更重要的地方去。 真发生这种情况,谁能给朝廷兜底? 没人。 可这事能怪谁呢?怪武将c怪总督c怪户部?这事真不怪户部,朝廷就是没钱,年年赋税收上来挺多c但花出去更多,每次一统计就是赤字,户部又不造钱,那就是个拆东墙补西墙的地方,所有人没钱了都能找户部伸手要钱,可户部找谁要去? 就是把户部尚书杀了,他也没钱。 张翰在陈沐眼中就是明朝官员的缩影,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危机啊,封疆大吏有切身的南倭北虏c国都重臣有糟糕的财政危机,北方蒙古土蛮时常入侵c南方叛乱频发,还有那屡屡决口的黄河。 为何百年大计通通不用,单盯着些三年五载蝇头小利? 因为整个大明由君到臣都在战战兢兢地维持,勉为其难之下谁敢去想百年之后的事? 眼下三年五载,都过不下去了! 但像陈沐这样就好吗? 张居正在送给镇朔将军的书信中一针见血地指明了陈沐这样做的不妥之处,这会加大地方权力而影响中心稳定,这并非救国良药而只是另一层面的轻公室而重私门。 无非这私门不是赵钱孙李,而是他陈氏罢了。 尽管陈沐挂将军印,但他在阁臣心中并非名将,这个不曾考取文治功名的年轻后生在高拱与张居正眼中是要划分到‘能臣’范围内的。 名将是什么?是戚继光马芳那样,朝廷给命令c予资源,他把兵练好,练得别人都不敢来打他镇守的地方,用政治力量去解决军事问题。 陈沐是吗? 他没有,如果不是议和的大环境,陈沐至多是良将,他镇守的地方将会是双方冲突最严重的争夺点,他仰仗铳炮坚利,他能赢。 但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 那是劳民伤财的大混蛋。 陈沐到任地方不打仗,负责解决问题,上任三月,把宣府兵额减了两万,为朝廷剩下十万两白银c而且本职工作练兵御寇还做的挺不错——这是能臣。 就是方法非主流了些,所以阁臣是有疑惑的,你这么瞎搞下去,会不会乱套呀?要不要先稳一点。 陈沐在写给张居正的回信中这样说着:在下深知此非解决之道,但身处此际,革新之鸿才尚有掣肘不得腾飞,且在阁老陈六事皆成之前,徒效奋勇,以此权宜之计撑过一时罢了。 也许只有给高拱c给张居正写信时,陈沐心中对这片土地的危机感才能稍有展现,因为他们有足够的天资与才能,也处在相应的地方,能看见危机的冰山一角。 “将军,这是什么?” 当陈沐拿他的狗爬字书稿交给赵士桢,请他誊写一份派人送往京师时,赵士桢指着书信末尾大片划去遮盖的墨渍问着。 陈沐笑笑,道:“总有些心里话,不足于外人道,没事,你去誊写吧,不要管那里就好。” 看着赵士桢颔首点头吹着书信坐在书房主座誊写,陈沐撑开窗户任由清冷春风铺面,院子里的花开了。 有些话可以忍住不说,但他不能不写下来在自己心里头过把瘾。 在信稿划去的墨渍下,陈沐曾这样写着。 “你跟皇帝,多喝牛奶c少吃春药。”()! 第五卷 第八十六章 陈条 【】 有些人就是很烦,你明明不想理他,但有些事却必须去问他的意见。 在宣大总督王崇古眼中,镇朔将军陈沐就是这样的人。 “将军真觉得,同俺答议定国境以板升为界,在板升互市,是好事?” 王崇古在二月初八对朝廷上疏八件事,分别为赐封号官职c定贡额c酌定贡期贡道c立互市c省边费c拒收降c开荒城与修边备。 兵部请将王崇古的奏疏刊印发至臣僚议事,发到陈沐这儿,陈沐又依王崇古的八条一一递交修改意见,另增定国境c常演习c多震慑三事,被称作王陈十一条,同发刊印。 对于俺答及蒙古诸部,明朝这会儿的朝臣就没有鸽派,长达三十年的战争贯穿着当今明朝官场所有人的一生,他们只有鹰派。 朝堂的议论也无非是两种出发点皆为战争的声音,王崇古是其中稍显温和者,他的目的也很明确,缓缓再打。 另一拨人的目的更明确,要打,现在就要接着打。 “当然是好事!”陈沐如今对总督依然尊敬,不过在言辞上更趋于真正的尊敬而非过去因地位差异过大而稍显媚上,他对王崇古说道:“显而易见,我们能把边境向北推进十数里至三十里不等,这难道不是好事?” 王崇古顿了顿,抬手向外指道:“倘单以板升为界,是好事,但互市设在长城之外,拿什么来保护商贾商路?” 这很重要。 啪! “铳与炮!” 陈沐拍手,斩钉截铁,“在长城外择地利之处,修炮台c设兵营c挖战壕,保护我们的商路与土地,毕竟塞外有太多马匪了。” 说着陈沐自己都笑了,恐怕将来他会成为塞外最大的马匪头子。 “那五六里地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不过倘若为准备后面的战事,倒是未雨绸缪。” 王崇古笼着胡须,倒没再说什么,他认为陈沐盯着那片土地不放肯定不是为了在塞外种地,虽说长城距板升有二三十里地路程,但长城是依山建的,没多少在平地上,沿途都是山地,真正能耕种的只有接近板升的五六里地。 陈沐听出王崇古的意思,在心里大笑,面上并不说话,他可不单单为打仗,他就是盯上了那块地,尽管那片土地对长城南北双方而言都只是一块战略缓冲地带,而非农业用地。 可是对陈沐来说,那就是农业用地,那是他治下军田,不要?开什么玩笑! 他的人正在海外找土豆呢,一旦找到土豆,这些军田就全部种上,反正那块地现在爹嫌娘弃,他就是在那种鸦片都没人管。 等到种成,就推广西南c甘肃,后边的事就不用他管了。 “朝廷在议此事,也不知是何结果,老夫看你递上另一奏疏,说是要在宣府建讲武堂,那是何物?”王崇古不再在十一条的事上多说,转而提起陈沐的奏疏,问道:“像国子监一样?” “不是不是,哪儿能和国子监一样。”陈沐倒想当国子监校长呢,他对王崇古答道:“晚辈认为一支能打仗的军队,要有步炮车骑工五兵,主帅的才能可遇不可求,胜败的因素,取决于人们眼睛看到的将帅,但一支军队的强弱,决定在前面五兵的技艺与被忽视的下级将官。” 王崇古轻轻点头,归结根本陈沐说的还是将领能力,无非是高级将领与低级将领分开罢了,他示意陈沐继续说下去,同时让陈沐府上亲兵添茶倒水。 “现在万全都司,五兵科正应五部千户所,所需军械在军器局落成后一年内都能陆续到位,将帅的才能姑且不说,所欠缺的就是下级将官的才能与操守。” “下级将官大多从旗军升上来,武艺不成问题,但有些是世袭千户百户有家底学习韬略c有些则没有,单靠人手一本手册读下去,未必能有多大作用,尤其在小旗成为总旗c总旗成为百户甚至千户时,才能尤其欠缺。” 这是陈沐的亲身体会,他在香山时,诸多亲信还游刃有余,但当他们成立南洋卫,想要提拔千户时,像付元等人的才能就显得不足,难以担当千户之重任。 虽然勉强也能去做,但他们是亲身经历陈沐如何整顿卫所的,即便如此还多有困难,那旁人呢? “所以需要有一个地方,在职强帅编撰书籍c赋闲老将担当教习,挑选在职下级将官进学,待他们学成回归本部,统帅兵马,继续向其部下传授才能,只要这些人能活下来,大明的将星将源源不断!” 王崇古缓缓颔首,将帅天分有限,未必能学成,但若是下级将官,却是可以通过学习来达成的,如果陈沐所提议的讲武堂是有意义的。 “不知镇朔将军对编撰书籍的强帅c担当教习的老将,可有思虑呀?” 王崇古脸上带着笑意,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他所说的在职强帅c赋闲老将又是编书又是教习的,对天下武将而言意味着什么。 假设讲武堂真的通过内阁先以宣府施行,那就意味着将来只要没问题,就要推行全国。而这件事又没有任何人比陈沐还明白应该怎么办,他将会成为今后武将的祖师爷。 同行并列的,就是这些编撰兵书的强帅与担当教习的老将! 陈沐顿了顿,抬手侃侃而谈道:“步兵首推蓟镇戚帅c陈某也略有心得,可与戚帅相互印证;车营还是要依靠两广的俞帅与蓟镇戚帅;马战大同马帅无人能挡,去年大阅辽东的李副总兵,哦,现在是都督佥事了,他的骑兵也很厉害。” 说到这,陈沐就卡克了。 顿了顿才对王崇古道:“炮兵科与工兵科,陈某当下还没想好,嗨!陈某想不想好也不重要,到时候阁臣自有明鉴,他们觉得谁有这本事,自会让谁去办。” 怎么,陈将军不要脸面的吗?难道他好意思告诉王老爷子,除了步兵科戚帅能与我互相印证之外,炮兵科工兵科连能跟陈爷互相印证的都没有? 他才不好意思说这话!()! 第五卷 第八十七章 小将 【】 朝廷没空理陈沐的条陈,现在都忙着议王崇古这摊子事,与蒙古互市,对陈沐要建万全讲武堂的事情就没那么上心,高阁老直接发了票,司礼监陈洪自然披红,就算过了。 在传送给镇朔将军的书信中,夹着高阁老的责怪:陈帅为宣府总理,练兵选将之军务不必事事言于内阁。 陈沐琢磨琢磨,话是这么说,可事儿不是这么办的啊! 陈爷要不跟你说,回头你再骂我怎么办? 不论如何,既然高阁老已经允了,那就不必多说,陈沐当即给马芳c戚继光c俞大猷去信,表明自己心志,请他们助自己一臂之力,合一时将帅之力编撰兵书。 这边信刚写完,内阁又来信了,这次是张阁老传来的书信:“高阁老已准许讲武堂,此事仆亦深以为然,且尚有小节仍需再议,陈帅放心择地修堂,待讲武堂落成,仆愿代陈帅请徐阁老出山,担任山长,为陈帅擂鼓助威!” 信送来时陈沐正在万全防线东段的龙门卫查验旗军操练,读到张居正的信让他心中不免感慨——张居正的心是真细。 如今三个次辅,张居正以高拱为首,殷士儋新入阁中,没什么话语权。 在陈沐看来,这二人皆有极高才能,无非高拱锋芒毕露c张居正宝剑藏锋罢了,相同的是两个人都很傲。 高拱的傲,是他瞧不起别人,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瞧不起你! 张居正就不一样了,他不但明明白白地把你抬高,还让你知道他更高。 龙门卫操练的结果让陈沐非常满意,询问后知道有个年轻小将非常聪慧,给卫中愚笨的千户练兵提供很多帮助,便借休息吃饭时把此人召到身旁,询问了几句操练手册上的事务,一一对答如流。 “你叫什么名字,现居何职啊?” 这真的是个小将,装束是将官不会有错,但年纪比陈沐还年轻,看上去也就比赵士桢稍长一点,生得相貌堂堂,体态雄健同呼大熊有一拼,个子还要比呼大熊高些,就是大熊脸黑他脸白。 这样的年轻人,陈沐一看就心生欢喜。 “卑职倪尚忠,龙门卫指挥佥事!” 指挥佥事,正四品了。 不过陈沐看倪尚忠这股青涩劲头不像战场里滚着杀出来的老兵,问道:“袭职,可有战功?” “回将军,卑职元年冬袭家父指挥佥事之职,虽无战功,但元年北蛮子南下,卑职射杀一人c擒回一人。” 怪不得! 陈沐吹了口气,人家这多高,比老白还高,袭官就是指挥佥事,不过显然他没带过兵,要不然战功不会那么少。 “杀了人没战功?”陈沐问道:“怎么杀的,跟我讲讲。” “卑职胆大,从祖辈起就一直是指挥佥事没立过功勋,好不容易碰上北蛮入寇,立功心切就单人出营探查敌情。”倪尚忠说起这事有点脸红,道:“敌情没查着,碰上五个虏骑抢夺百姓家财,射杀一人,砍伤一人,剩下三个逃了。” 说着,倪尚忠很是尴尬地低头道:“回来没给赏赐,违令出营,被打了军棍。” “哈哈哈!” “挨打不冤。”陈沐笑得快意,握手成拳轻叩桌案道:“主将下令,你认为他不够明智,可以提出来反驳给出建议c也可以说他是错的,但军令就是军令,军令不能违反,即使你认为是错的,也得按军令办。” 倪尚忠对陈沐点头,大声道:“回将军,卑职已知错了!” “指挥佥事,没什么意思。”堂上没旁人,陈沐说话也没什么避讳,欣赏之意不容拒绝,道:“你现在没战功,跟陈某去宣府吧,那边正是用人之际,过去看看有什么是你能做的。” “反正现在不去,过一段也得过去,朝廷要在宣府开设讲武堂,你们这些卫官早晚都要去学习,等你学出来,陈某给你寻个比现在好的去处,如何啊?” 这还用说?跟在总兵身边当护卫都比在鸟不拉屎的龙门卫当指挥佥事好! 自宣德年间,他家先祖倪凯奉命从老家江苏淮安府调到这龙门卫守边,一百四十年过去了,他倪家的官职一点儿没往上动过。 陈沐这位镇朔将军造访龙门卫,在倪尚忠看来就是他倪家运道峰回路转,往后要有大造化了! 二话不说收拾妥当,当日就跟着陈沐继续向西巡行万全右卫。 陈沐这边呢,则给兵部送了封调令,告诉兵部这人有智略,被他调到宣府近前另用,暂时仍领龙门指挥佥事之职。 送往两广俞大猷那边的书信,请他编撰车营之练法的书信还在路上,大同的马芳c蓟镇的戚继光就已回过信来,俩人都答应了,不过不同的是马芳是传书过来,戚继光直接请吴兑来了。 吴兑来找陈沐是有事,神神秘秘的大事。 蓟州兵备道提酒壶带熏肉,至将军衙门就拉着陈沐往内堂走,走到半截才避过旁人耳目对陈沐小声而喜悦道:“陈将军,你要救徐文长?” “在下是从礼部侍郎诸端甫那听来的。”吴兑看上去很是振奋,大袖里攥着拳头道:“发配充军,这样的方法我也曾请戚帅帮过忙,只是未能成功,但若是将军有心,必可救文长出狱!” 陈沐对吴兑突然造访,张口就提救徐渭的事让他摸不到头脑,心里暗道诸大绶行事不密,怎么让吴兑知道了,幸好听这意思吴兑也曾试过救徐渭,这要是让不喜欢自己不喜欢徐渭的人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面上搪塞地笑笑,问道:“吴兵备曾清戚帅帮忙,怎么没成呢?” 吴兑比陈沐年长二十岁,一眼就看出陈沐心中所想,转了口音一口陈沐听不懂的绍兴话道:“陈将军想什么呢,吴某也是绍兴人啊!” “吴兵备也是绍兴人?” 陈沐惊了,“那,那你这口音,一点儿都听不出来,我还以为您是京官呢!” “自从受进士,一直在京师,如今有十多年了,乡音都没了。”吴兑仰头大笑,竟有几分年少轻狂之意,抬手开了酒坛,给陈沐满上酒碗,道:“边饮边说,想当年吴某与徐文长在绍兴,那是值得击掌相庆的日子,世事难料啊!”()! 第五卷 第八十八章 吴兑 【】 仿佛因陈沐决意救徐渭出狱,他与在京师的绍兴人都有了很好的关系,尤其是吴兑。 吴兑在未考取进士功名时,同徐渭有过一段非常要好的关系。 “文长在乡试里初试第一,复试没考上举人,做了县里的廪膳生。将军不知何为廪膳生?就是住在学舍,朝廷供给饭食,在下那时也一样,不过比文长晚两年。” “那时都还年少,尚不知世事艰辛,成日作诗游玩,荒废时日。直至嘉靖三十四,不,是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大举南来,进犯浙闽沿海,绍兴府也成了烽火之地。”吴兑说起当时,话中带着苦意,同陈沐遥遥相敬一碗酒,道:“当时尚不觉得,实则我等举子之命运,皆与那场大战有关。” 陈沐被勾起兴趣,将酒饮下认真倾听。 “当时各路兵马汇于绍兴,我们虽是举子,但也尝阅兵书,尤其是长文,身兼文武。将军别不信,在三十三年,绍兴城里乱的很,乱兵不讲纪律,县中官吏都不敢约束,我们路遇醉酒小校四人,不避不让,就打了起来,将军以为谁赢了?” 陈沐看着吴兑,摇头失笑道:“没看出来啊,吴兵备。” “哈哈,那四小将被我与文长一一掀倒,脱下衣裤痛打一顿赶出城门!”正在极乐之时,吴兑却叹了口气,道:“在那之后,吴某用心攻读,文长则以智慧自告奋勇,历柯亭c皋埠c龛山等战事,为官军出谋划策,直至入胡汝贞幕府。” 宦海沉浮,陈沐能看出吴兑是有大志向的,这是废话,这世上大多数人心中都是有大志向的,他那老弟还是个小小旗军时就想在广州府买自己的宅子成日饮酒作乐了。 有没有足够的运气与才能达成志向,才是人生的问题。 徐渭后面的事,陈沐都知道,吴兑后面的事,陈沐也知道。 两个当初一同学习玩耍的年轻人,渐行渐远。 吴兑考中进士时,他的主考官是高拱,后来在兵部吏员c湖广参议等任上蹉跎数年,直至高拱与徐阶斗争失败被罢相请辞。 有时人就是运气,高拱离开京师时,朝中官吏无人敢送,唯有吴兑一人随同践行,送至潞河。 当时没人能想到高拱还会再回来,吴兑也因此沾上干系,朝中官僚筹谋驱逐他,因吏部尚书杨博回护才得以幸免。即使如此,那两年吴兑在朝中也很受气,不过到隆庆三年,什么都好了——高拱被张居正迎回,再度请入阁中。 所有人都知道,吴兑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 也就是现在,朝野传闻吴兑即将调任宣府地方的原因。 因为与蒙古俺答议和,宣大之地正处用人之际,而用人,高拱一定会用吴兑! 不过陈沐并没有多在乎这个,有皇命在身,地方即使是封疆大吏也不能对他掣肘,宣府地方有熟人最好,没熟人也没关系,现在他手握大权又圣眷颇隆,大多数时候已经变成被巴结的那个了。 “戚帅若想救徐文长,应当不是难事,怎么会救不出呢?” 这是陈沐好奇的事,如果说他能把徐渭救出来,那么戚继光更能,尽管在官位权柄上他们几乎相同,但在京中的能量是不一样的。 简而言之倘若易地而处,戚继光能做好宣府的事,陈沐却未必能做好蓟辽的事。 “戚帅不能救。” 吴兑笑笑,对陈沐没有嘲笑只有欣赏道:“很多事将军敢做,但旁人是因知做不成而不敢做的,但将军偏偏做成了。因此在下以为,倘将军想救徐文长,就一定能救出他!” 陈沐突然就理解了,和戚继光比起来,他幸福不知多少倍。 不能和不想,有时候是一样的。 戚继光很少得罪人,他只会拉拢人,救一个人是要得罪另一些人的,所以戚继光不会救。 一个人越是面面俱到,其实也越是如履薄冰。 陈沐点点头,宽慰道:“戚帅也是无奈之举,陈某请他百忙之中编撰兵书,也是辛苦啊。” “无妨,近来戚帅练兵备边多有心得,就算将军不提,戚帅也正在编书,他过去在南方就编过兵书,北方更容易些,也算因地制宜罢了。倒是将军上疏立讲武堂之事,朝中有识之士俱以此妙,兵部还私下议论过如各省皆立讲武堂当为何胜景。” “且陈帅有识人之明,如今北方很少有人知道车营最初是南方俞帅效曾铣的车营之法立出,尝以大同镇五千车营败鞑靼数万步骑。” 曾铣也是大牛,不过含冤而死,这位是明朝手雷地雷的发明者,在嘉靖年历任三边总督,手雷丢出去胡骑不知是什么东西,环视着立在旁边观看,等袍泽被炸死了就落荒而逃,塞外称曾铣为‘曾爷爷’。 他有四宝,为车营c重炮c手雷c地雷。 当然,他的炮比陈沐的炮小不止一圈。 倘若曾铣还活着,跟陈沐肯定大有共同语言。 “讲武堂势在必行,现在边镇是把能做千户的人提拔为指挥使,如果讲武堂施行得当,那就是把才华足够做指挥使的人任职千户,到时才是真正的良将如云,如果每个百户都懂得如何练兵如何打仗,那北疆祸患即使不议和也将消弭无形。” “说到议和,朝廷真要互市了,对俺答等部中首领的官爵封赏已经议定,现在正在议开市的位置,这次在下来宣府,也是为勘察何处易开边市,现议是在长城以南宣府右卫c张家口开两处边市,将军请议塞外开边市的奏疏,没能通过朝臣议事。” 说着王崇古话头一转道:“不过朝廷诸臣还是认为将军所提在塞外设炮台c挖战壕之事甚好,所以在封贡中划国境于长城外沿线二十里。” 啪! 陈沐拍手大笑,这帮人比他陈扒皮还狠,互市设在长城内,国境划到长城外,真狠。 “那就好。” 陈沐眨眨眼,哪怕朝臣不提也没关系,反正就算朝廷不划国界,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去塞外种地的,这事儿——谁都别想拦不住他! 在将军府书房桌角狮头白玉镇纸下,压着一封从南洋新近送来的书信,他儿子揣着瓜来北上寻爹了。()! 第五卷 第八十九章 将门 【】 隆庆五年四月,皇帝下诏册封俺答为顺义王,其部下诸部首领亦受封都督指挥c千户百户等职,宣告胡越一体,双方言和,向结束蒙汉二十九年战争迈出大步。 在位于大同的受封仪式上,宣大总督王崇古像打赢一场大战的胜者,替朝廷宣旨封俺答为王,因明廷放过他的孙子把汉,立誓永不再犯宣大。 实际上王崇古也确实打赢了一场大战,如果没有阁臣高拱的支持,王崇古早在提起封贡俺答之初就因人言而辞官,更不会有今天的封贡。 尽管即使到封贡已成,朝中言官虽不敢再忤逆内阁次辅的意思,但私下依然有人说王崇古是私通鞑靼,松弛边防便利敌人,说他是大奸臣。 但在陈沐所知道的历史中,由王崇古所倡导的俺答封贡,是明朝北疆和平的开始,直至明末,甚至为后来的清朝提供治理长城以北的思路。 作为宣大军事指挥官,陈沐与马芳在封贡仪式上露了个面,接着一老一少两个总兵就骑马出城到没人知道的田间地头让骑兵拉出警戒,席地而坐,边饮着农家烧酒边交流军事教材的意见。 “陈总兵的提议老夫看过,原本以为老夫已经对下属将校够严厉了,没想到陈总兵更严厉。”马芳表情与他的言辞一样,满满都是对陈沐这个年轻人的赏识与佩服,“我等想的都是如何操练士卒,陈将军却要操练将官,诶还得倒出来?” 马芳说着看向陈沐正往酒碗里倒酒的手,撇着嘴不知嘀咕了句什么,自己提起另一只酒壶直接仰头饮了下去,自言自语道:“这几年边事常警,马某饮酒少了,要是今后封贡俺答使边塞诸部一一求封。” “老夫心窍日渐浑浊,不比你们这些后生。” 说着马芳转过头,看着陈沐非常认真地问道:“陈总兵你说,今后是不是,就不打仗了?” 陈沐在马芳松弛下垂带着风霜与疤痕的脸上,既看到对和平的期望,也有对将来的迷茫。 正当陈沐想着如何回答时,马芳已经自接自话道:“老夫八岁流落草原,没上过社学c没读过兵书,弯木为弓驽马驰驾,戎马倥偬” “将军不必做此烈士暮年之态,还会打仗,永远都会打仗。” “前些日子高阁老不是传文边将,说不恃人之不吾犯,恃我不可犯;不恃人之不吾欺,恃我不可欺,我以为他说的自强,就是这个意思。” 提到高拱时,马芳并不像陈沐那般推崇,撂下酒壶,偏头两只手臂自下而上,道:“都是糊涂蛋!真能恃我不可犯,就该打过去,三路车骑出宣c大c陕,骑兵穿插合围c包抄而灭,让塞外全他娘地板升!” 哦,陈沐明白了,原来板升这个地名,在老将军这儿是个动词。 陈沐能说啥,他放下酒碗抱拳道:“将军说得对,全他娘地板升,提气!” “不是提不提气,泱泱大明,像个钱袋子,北人没粮没钱,就南下来抢。杀父兄c踏祖坟,到头来你还得跟他做买卖!老夫不是说做买卖不好,不用死人,往朝议送的奏疏老夫也是赞同议和的,就是这心里。” 马芳摇摇头,咬着牙胡子沾了酒都粘到一起,捶捶胸口的甲胄,道:“不畅快。” 陈沐深以为然。 马芳的家人有些死在嘉靖初年蒙古入寇,父母也因战乱离散,及至俺答入侵,蒙古兵扫了明朝帝陵。是战争塑造了他们这代人,南倭北虏,这代人皆有切肤之痛。 让他们议和,他们不舒服。 陈沐听着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宽慰马芳。 “人们都说老夫打仗百战百胜,其实老夫输了,勇武可胜一时,可再勇武的人也有暮年,人老了,边患却还未平息。” 马芳说着晃晃饮空的酒壶,无趣地丢到一旁,摇摇头对陈沐道:“立讲武堂吧,老夫没什么学问,但还能看明白讲武堂的意思。休养生息积蓄国力,守卫边境乃至胜过北方,老夫这一代,也只能把重任交给你们了。” 这是最教陈沐诧异的地方,他以为这个时候的功勋武将不会支持讲武堂,对文官而言设立讲武堂并非坏事,但对既得利益的武官而言,讲武堂势必会影响他们后代的上升空间,却没想到马芳话里话外,似乎对讲武堂比陈沐还看重。 “将军真认为讲武堂是可以担当重任的吗?”陈沐饮下一碗酒,这才有些语无伦次道:“晚辈还以为,军中将门,不会喜欢下级军官多学东西。” “放屁!” 马芳莞尔笑骂一句,十分认真地问道:“不知陈总兵说的是哪个将门,是百户做了大将军的俞氏将门c是指挥佥事做大将军的戚氏将门c是奴隶做大将军的马某?还是小旗做大将军的陈氏啊?” 说着马芳就乐了,道:“对,你还不是大将军。” 这些独领一镇总兵的大将,都有左右都督官职,也就是古代的大将军官号,唯独陈沐没有,所以他的权柄虽大,但地位较之旁人稍次,这是资历不足的缘故。 他这是幸进。 “从世袭都指挥佥事到世袭百户,都是陈总兵说的将门,讲武堂教的不就是他们,他们心窍生粪了才不喜欢自己多学东西。”马芳抬手指左右道:“就那些小子,倘若不是讲武堂,求着老夫去教都懒得教!” 马爷酒量超人,饮下一壶烧酒像没喝一样,眼睛发亮舌头不打结,抬手一拍脑门儿道:“忘了正事,俩事。一个是老夫觉得讲武堂还要添个规矩,军中教习。光教习去教不管用,还要挑有才能的将官特设一营,新老两期轮换,互相带着印证。” “第二个事就是编书太难了,让老夫带兵容易,但写出来就没那本事了,大同麾下有两大将之才,驾驭骑兵尽得马某才干,把他们调到陈将军部下,帮将军编书吧,骑兵的那个叫什么,教材,陈将军一并编了吧。” 马芳说着朝左右招手,自有发辫家丁下马跑来,就听马芳道:“把麻锦c麻贵兄弟俩叫来,让他们来见见陈总兵。”()! 第五卷 第九十章 番薯 【】 回宣府的路上,随行里多了近百骑,身边俩彪形大汉跟着,镇朔将军脸上一直带着高深莫测的傻笑。 麻贵啊! 麻贵被马芳送到自己麾下效力了! 马芳送人是送全套的,麻贵是大同新平堡参将,过去就做过宣府的游击将军;他哥哥麻锦则是新平堡的副总兵,也称副将。 不过这个副总兵的含金量和陈沐先前的昌镇副总兵不一样,属于地方小总兵,本部人马不过八百多而已。 调人的手续也是一样,陈马二人当面跟总督王崇古说过此事后,再由陈沐发调令往兵部,兵部都手续传回宣府,陈沐再送往大同,就算办好了二人调动的事宜。 名义是协办讲武堂骑科。 春耕过后,宣府突然就热闹起来,有了充足劳力,军器局建设进度很快,转眼沿河林立屋舍c水力锻坊锯坊都兴建起来,一部分匠人投入打制工件的事务,更多的匠人也从各地赶来。 匠人们对陈沐的奇思妙想感到惊奇,窑匠与铁匠各发才能设计更好的炼铁炉,砖厂c织造厂也投入建设,除此之外,就是位于宣府城北的讲武堂亦投入建设之中。 万全都司庞大的人力在农忙后投入到宣府外的建设中,陈将军无形拔高了匠人的地位,他们作为设计者c老师与监工,带着军余建设讲武堂与军器局,整个宣府一派热火朝天。 “明公,这不好挑啊!” 赵士桢脸上苦极了,在他面前桌案上摆着堆积如山的书稿,均为陈沐亲笔写就的大字。 陈沐大字写了几十份,打算让人做牌匾c篆石刻。在书法上,他是信不过自己审美的,就请赵士桢在自己的墨宝中挑选出其中最好的那副,交于匠人刻画牌匾石碑。 这对赵士桢来说显然是个苦差事。 陈沐靠在窗边吧嗒往短烟斗里压着烟丝,瞥了赵士桢一眼,“快挑!”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字对赵士桢来说简直目不忍睹,但牌匾石刻必须用自己的笔迹,几百年后是要让后人看的! 勉勉强强,赵士桢挑出一副,正逢邓子龙来报告事由,看见赵士桢提着的书卷就笑了,边看边对陈沐道:“将军,李旦来了,同行的还有杨应龙,他要入国子监读书宣府讲武陆军学堂?将军,这字比香山船厂好了不止一筹啊!” 陈沐闻闻烟斗,揣回腰囊,满意地看着邓子龙道:“常吉啊,你看看,你看看咱武桥将军的眼力!” 赵士桢恍然大悟,对陈沐拱手道:“将军,要不您再修书一份送往香山,把那什么船厂的牌匾换了吧。” “不换,说什么也不换,将来后人是可以看见陈某书法进步的。”陈沐抬手拒绝赵士桢的提议,对邓子龙问道:“刚刚你说,旦儿跟杨应龙过来了?他们在哪呢。” 说着陈沐转过头对赵士桢道:“就那份了,请人做牌匾c刻石,将来这就是宣府讲武堂的牌子了!” 二将先后走出书房,赵士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挤着眼睛往手上墨宝看了一眼,连忙卷起来夹在肋旁也跟着走了出去。 走出书房时,赵士桢握着拳头,他决定自己眼下的首要任务,就是帮陈将军把字练好! “这个讲武堂为何要叫讲武陆军学堂?” 邓子龙边走边问,陆军不是个新词,晋书里就提到过陆军,与水师相对。做为从广东随同北上的老部下,邓子龙显然是听出陈沐的弦外之音才这么问,“将军的意思是,将来还有讲武水师学堂?” “水师?不不不。” “我们要用海军,讲武海军学堂。”陈沐走在前面意气风发,“宣府讲武堂试行一段,只要不出现大问题,我就上疏在广东建广府讲武海军学堂c天津卫建天津讲武海陆学堂,现在正是阁臣锐意进取的时候,大多有前途的奏疏都能畅意执行,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比拟的。” 就在今年四月,高拱向朝廷上疏,请每岁特遣才望大臣四出阅视,以今视昔,钱谷赢几何,兵马增几何,器械整几何,其他屯田盐法以及诸事拓广几何。明白开报,若比往昔有所增益,则与过去战时擒斩同功论赏;如果只保持以往水平,则罪如失机论处。 隆庆皇帝准许,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明朝各地主官都要进行绩效考核。高拱能提出这个,足可见其才华绝伦。 陈沐在邸报上看见高拱这份奏疏时就写了一份方便c规范的绩效考核标准,这不是出自他的智慧而是出自他不同这个时代的阅历,但思前想后,陈沐并未将这封信送给高拱。 他收起来了。 高拱的脾气暴躁,心胸略显狭窄,又自视甚高,当然他有自视甚高的才华,不过此时陈沐认为把更规范的绩效考核送给他并不是个好选择。 高阁老正因这份奏疏高兴着呢,他又何必去打扰高阁老的幸福。 快走到校场时,陈沐才斟酌着对邓子龙说道:“咱在北方呆不长,朝廷派了锦衣卫去马六甲,等锦衣卫回来,就该是咱们下南洋的时候了。” 李旦来的正是时候,陈沐正有下一步事情要他去办。 “孩儿拜见义父!” 校场外,李旦带着十几个一看就是海里讨生活的汉子披甲带刀等在车队旁边。车队是杨应龙的,车旁侍立的一看就是杨氏的九股苗兵,各个透着剽悍劲头,长标大弩随意挎着生怕旁人瞧不见那股气势一般。 眼见陈沐一来,李旦就行出个大礼,陈沐忙拉起笑道:“快快起来,有一年没见了!黑了c也壮了,添了几道疤,在吕宋和人打仗了?” 李旦年轻的脸上多了风吹日晒的痕迹,尤其肤色黑了许多,卷起的衣袖露出胳膊上旧疤,这在以前都是没有的。陈沐能感觉到,义子身上那股属于海盗的剽悍气息重了。 “义父说笑,您在保定与鞑靼人大战一场那才是打仗,孩儿这不过小打小闹。有义父提携,海上不论什么事都容易许多。” 李旦说着抱拳小声道:“孩儿不辱使命,从吕宋带回番薯,来的时候还不过滕苗,现应已生根茎了。” 陈沐满意地点头,目光在车驾间巡视着,琢磨自己都过来了,杨应龙这小子跑哪去了,转头一往,就见一青衫公子在校场大门口扒头踮脚儿朝里面张望着,还不忘回过头朝里抬手傻笑:“诶!练兵呢!”()! 第五卷 第九十一章 播州 【】 杨应龙的车驾有十七辆,十三辆放的都是李旦的东西。 长短鸟铳,李旦一行总共七人却带了七长七短三备共十七杆;手雷十七颗c南洋新造总旗箭六筒,这还是他们在路上遭山匪时用了一些的结果。 因为李旦等人并无官身,只能携挎腰刀,所以火器全装在杨应龙的马车里。 除了火器与一架马车里连土带红薯苗的大盆栽,剩下的都是李旦本人c以及林阿凤托付他给陈沐献上的东西二洋珍宝奇物。 这些东西才是杨应龙带这么多车驾,以及车驾旁有那么多苗人武士护送的原因。 他们在路上都是分开几队走的,就连杨应龙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都怕树大招风惹麻烦。 陈沐让邓子龙提溜着偷窥家兵操练的杨应龙,吩咐隆俊雄带苗兵与水手下去休息,带几人进镇朔将军府。 杨应龙直至快入府了还转头挑着眉眼往校场看呢,陈沐以前就不知道自己的兵怎么对杨应龙能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刚落座便对他奇道:“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喜欢兵事啊,不喝茶了,要不我派人去给你取山泉水去?” “不用麻烦将军,家父有令,京师不比南方,不能有那架势。” 这一年,人们都有了变化,李旦是更剽悍了,杨应龙这次到宣府来也让陈沐觉得他懂事许多。显然,杨应龙自己也很聪明,知道在京师不能张扬,因为这的人看到的不是他的张扬,而是播州杨氏的跋扈。 说着杨应龙嘿嘿一笑,对陈沐拱手道:“将军位列九边,杨氏也深感荣光,若非播州现在打仗,家里还有大礼给将军送去呢!” “播州,在打仗?” 陈沐同邓子龙对视一眼,他们可没听说这事啊。 “将军没听说么,也是,边夷之地c夷族互攻,又如何会让朝廷在意。是贵州水西的安氏,本来就是同宗互相攻讦的小事,当地抚臣有意偏袒,就做成了安国亨叛乱,派兵去打了几次,难道朝廷大军来伐,还不准人还手吗?” 提起安国亨,杨应龙语气不善,但也心有戚戚,道:“家父与安国亨叔祖安万铨相攻十余年,甚至其安氏之心仅盯水西一片地,安国亨更是只想做个宣慰使再无他念,就算是我杨氏,都不愿借此时机攻打安氏。” 陈沐点头,明朝在注意力一直在北部边境,对四川贵州一带几乎放任自流,但地方大吏对土司c土民多行压榨,稍有不妥便大兴杀戮,以至矛盾激烈。 故而单是杨应龙这么一说,陈沐便信了八分,问道:“那杨氏现在?” “放兵围着呗,安国亨本来就不想叛,他想打的是他叔叔,可不是我们更非朝廷天军。”杨应龙说着一摊手,带着几分无赖笑道:“反正家父已经卸任c我奉诏入国子监,没人管播州的事,没人怪得到我们。” “自由自在的日子,过去咯!” 杨应龙带着几分自嘲,带几分艳意道:“真羡慕将军啊,南平倭寇北御鞑靼,在哪都有建立功业的才能,小弟就只能圈在播州,跟田氏联姻,跟安氏宋氏斗到底!” 小伙子敌对目标很明确啊! 陈沐莞尔笑笑,道:“也没那么悲哀,四大土司合纵连横,杨氏七百年富贵,难道还觉得有什么不好?” “铁定是好啊,就是川贵一带的抚臣,看着就烦得很。”杨应龙年纪不大,肃容眉宇间厉色却分毫不少,缓缓摇头道:“四川兵马疲弱c官吏贪渎,兵事农事都要依靠我们宣慰司,年年要粮支应c但凡平叛便要调我们的人去捉刀送死。” “即便如此,言语礼仪却还要高人一等,好似我们是他们的奴婢一般,在国子监读书,恐怕是小弟这辈子最畅快的时候啦!” 陈沐默然不语,这种三岁看到老的感觉很难在别人身上体现,但在杨应龙身上出现,并不意外。诚如他所说,如果一切正常发展,等他从国子监学习再回到播州,其一生本应像他那些无丝毫波澜壮阔的先祖一样,享一世富贵待年迈卸任,由子嗣接任。 一辈子都不会再离开播州。 陈沐还没想好如何宽慰规劝,杨应龙突然笑出声来,摆手道:“不,开将军的船出海才是最畅快的时候!” 说着杨应龙抱拳道:“还请将军不要怪罪旁人,船造好后,正逢倭寇袭击雷州,调用了将军的大船,小弟也随军去了雷州,大获全胜。” “战船生来就是要打仗的,调用不足为奇,说来陈某还没见过,我的船什么样,威风吗?” 陈沐说着,就已经转头望向李旦了,海战的事,杨应龙至多算个票友,他能知道什么,还是问义子靠谱。 李旦非常慎重地抱拳颔首,对陈沐道:“回义父,孩儿在吕宋番夷那都未见那么大的船,极威!” “大没有用!”陈沐听见说船多大就不太乐意,问道:“几层c载员多少c多少炮位?” 李旦连忙挑陈沐想听的说,道:“船长十五丈七尺,算艏艉四层,两层甲板,左右各设炮位。下层十八门十斤炮c上层十四门五斤炮,船首船尾,令各陈一门二十斤c两门十斤炮,另备佛朗机二十四门,于艏楼艉楼上下。” “载兵三百,若另备粮船可载七百。船仍是鲨船形制,今南洋卫鲨船分二百七十料单桅快船c五百八十料双桅战船,还有义父的一千八百料三桅将船。”李旦说着笑了,道:“不过大将船只此一艘,陈将军造不起c白将军不想造。” 这船听起来很威风,打起来也很厉害,就是性价比不高,因为现在整个南洋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对手。 “这艘船今后如果打仗,不能单独出去,至少四艘五百料战船c十二艘二百料快船同行,这样就需要六艘大福船做粮船马船。” 李旦拳掌相击,道:“义父,听白指挥使说,陈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这个陈将军说的可不是陈沐,是陈璘。 “这是自然,我那义兄是海战的行家。” 陈沐虽然在夸赞陈璘,但他脸上颇有并列其间的自得之色,拍拍手笑道:“来吧,给陈某讲讲,你在吕宋的见闻,还有你刚才说的二十斤炮是怎么回事”()! 第五卷 第九十二章 脱缰 【】 陈沐最关心的二十斤炮,南洋卫仅造了两门,因为其他船装不下依照老关口扩一寸则炮长三尺三的规律做出的火炮。二十斤炮口阔三寸九,炮长丈二,仅有陈沐的将军船能装下,而且还要只能装在首尾。 李旦去过马六甲,在吕宋待了更长时间,给他增长了许多见识与阅历。 在镇朔将军府,这些阅历变成谈资。 陈沐不在广东的这一年,南洋卫有太多值得说道的地了。 付副千户给李旦生了个弟弟,俩人也没操办,只是在官府走了道程序,算有了正经的婚姻关系;邵廷达在广州府买了宅子,却发现宅子没啥用,顺德千户所军务繁忙,他根本没空去广府住。 老光棍石岐还是老光棍,听说他以前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不过就因为这事杀人充军,到现在翻身了也没再娶。对了,石岐现在不单单是屯门千户,还因统帅水师c练兵出色,领了游击将军。 官位上变化最大的是老白和陈璘,因颇受殷正茂重用,老白带兵去广西虽没赶上攻伐最烈的时期,靠火炮轰开韦银豹的城砦,加了广东都指挥使司的佥事;陈璘则因海外进攻倭寇,招降李茂c庄酋,如今做了广东副总兵,仍掌水师。 天时大和尚常威仍然是南洋卫的枪矛教头,这酒肉和尚托白元洁从中说项,从福建接来个女人,据说过去是大户人家小姐,讨倭时跟天时和尚私奔,家里告到俞大猷那,大和尚因为这个治罪再也回不去少林。 陈将军觉得自老部下里,最拽的就是毁容的娄奇迈。 原本乡里媒婆为娄副千户说了门亲事,是广城商贾的女儿,成亲当日因为娄奇迈没鼻子,把女孩吓哭,场面一度很僵,婚事没结成。 不好说是一气之下还是灰心丧气,总之娄奇迈把家迁到濠镜,有一段借酒消愁。不过李旦小声告诉陈沐,说娄副千户后来在酒馆番夷手下救了个年轻漂亮的倭婆子,宅子里还有一个西洋女子——日子没羞没臊,但很快乐。 都秃噜出来,李旦才感失言,低头对陈沐道:“有些事大伙都不敢写信告知义父,不过孩儿以为,还应让义父拿主意。” 拿主意,李旦所说的拿什么主意陈沐当然知道,比方说娄副千户通倭通番;比方说大家都很快乐,但一定程度上军务要松懈于他在南洋卫的时候。 这都总是要他去拿主意的。 陈沐摇摇头,很感慨地笑,道:“没什么需要拿主意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样很好。等你这次回去,代我去找白兄,成亲c过日子的,各送百两,礼仪不能落下。” “告诉他们,现在的高兴,是他们拼命换的,应得的。” “怎么想起给我拿烟草了。”李旦给陈沐带了一包烟草,陈沐笑笑从里面拿了不到一两,其他的推回去说道:“偶尔给我送一点,但不要这么多。” 李旦大笑,道:“孩儿知道,听俊雄说,义父只在心烦的时候闻闻,说烟斗里的草都干了碎了,义父还带在身上。” 陈沐站起身,叹了口气。 “在北边总不比在南洋安心,人就需要有个安心的东西,铳炮不是能当着人面摸的东西——心烦意乱,也只能闻闻,这个不能抽。”陈沐摇摇头,转头指指李旦道:“你也不能抽,抽这个短命的。要多活几年,往后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做。” 原本满脸笑意的李旦与一晚上插不上话老老实实坐着听的杨应龙都因陈沐突然展露出不安收敛笑容,杨应龙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着陈沐,李旦有更多直观的感慨。 “义父说的是,孩儿在海外深有感触,占据吕宋的佛朗机人,义父叫他们西班牙人,就是法里卡特的同族。”李旦说着看向手臂的伤疤,道:“孩儿与林首领在海上同他们打过几次,败多胜少。他们的人不多,但船很大c铳炮坚利只有水师才能对付他们。” “自义父设船纲c以引商坐商分葡夷c通马六甲以来,我海商在南洋如日中天。但孩儿久居海上,能感觉到西班牙人越来越多,他们多使西番大船火炮,孩儿虽仅有小鲨船,炮战也不落于人。” 李旦说到这时非常骄傲,小鲨船是单桅船,所载火炮也不多,甚至在陈沐的规划中只是水师最小的战船,同时也是近海军余捕鱼用船,用这些在海上炮战不落于人,已经很好了。 陈沐从李旦的话中捕捉到一个关键点,“林阿凤和吕宋西班牙人交战了?” “不算交战,只是互相抢,他们抢我们的货c我们夺他们的船。”李旦长出口气,道:“他们手下还有很多倭人,如今海商在吕宋做买卖越来越难,都要靠客居吕宋的明人在近海卖货卖货,根本不得登岸——白指挥使准备驱逐濠镜所有西班牙人,让孩儿来问义父的想法。” “哦?” 陈沐疑惑里,李旦对门外隆俊雄说了几句,转身对陈沐道:“义父,孩儿带来一些他们船上的书信与所载海图,孩儿此次回南洋,就与白指挥使说明,如今也都带来,请义父过目。” 不多时,隆俊雄提来木匣,内里装着十几份海图c羊皮卷书信上面都写着番语,陈沐只能听说但没有读写能力,但他是海战的行家,只是粗略地看上一眼就知道那些海图上标画的是由吕宋经台湾行至濠镜澳的海图。 而且从濠镜开始的陆上地图,指向广东诸重镇。 这并非商图。 陈沐面色慎重,带李旦进书房,将木匣置其身前,坐下道:“念。” 李旦有读写能力,取出一封道:“这是他们一个船长写给另一船长的,建议叫李可儿的首领上书他们的国王,说只要几十个武士就能从吕宋登陆广州府,横扫大明,说我们的城墙挡不住他们的火炮c我们的士兵不会瞄准。” 李旦又拿起另一封信,道:“这是个传教士的书信,说大明非常富贵,却连倭寇都不能阻挡,是他们神赐给他们国王的土地,应当像恩加的黄人一样,打败我们取得土地让他们传教义父,恩加是什么?” 恩加? 印加吧? 陈沐没有怒意,反而很轻松地笑了,关紧门窗,并用旁人听不懂的李旦说道:“旦儿,等你回南洋卫,同白c陈c林三人密谈,请他们帮我个忙,为父在北方的事已经做得差不多,往后一年,南洋卫只有两件大事可做,其一,多造战船c炮船,让白指挥使多练旗军,借广东都司佥事的身份,大练旗军。” “其二,做足准备之后” 陈沐思衬良久,他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句话说出,一旦出口,也许整个世界将会像脱缰野马冲向不可知的方向。 “义父?其二是什么?” 陈沐眯起眼睛,深呼吸后点头,对李旦道:“想方设法,引诱吕宋西班牙人与我交战!”()! 第五卷 第九十三章 如松 【】 经过书房番语密谈,陈沐与李旦出来时脸色都不太好看。 他们都很清楚密谈的重量,以及对天下大势的影响,只不过会是什么方向? 李旦不知道,陈沐知道,却不知道会不会朝他所想的方向去走,天下大势,向来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转。 碰碰运气。 这么做陈沐是有担心的,非常担心——真打起来,万一俞老爷子把西班牙人收拾了用不着他怎么办? 杨应龙进了京城国子监读书,陈沐也忙起来。 陈沐最忙的事就是编书,同戚继光往来传信,编修教材。 与此同时,宣府家丁亲信向京师奔走极为频繁,高拱c张居正c冯保,张四维c申时行c陈矩c徐爵,甚至还有宫内的皇帝。 李旦和林凤送给他的东西,陈沐只是看了看,一样儿不留地统统琢磨喜好,打着老家特产的名头送了出去。 这些玩意儿他老家确实有,只是没一样是从老家弄来的就是了。 自己人忙着京师外跑,外人也忙着往宣府跑。 “李如松,还和杨四畏一起,这爷俩怎么来了?” 陈沐这边正高兴着呢,刚跟王崇古一道巡视张家口正在营建的马市,回来传信给月港的颜清,请他物色人选沟通南北,回宣府却听说隆俊雄报辽东新上任的总兵官李成梁之子李如松与昌镇总兵杨四畏联袂而来。 他刚调任宣府将军时,很多人来拜会礼仪,都很正常,但这时候来就肯定是有事了。 就连有什么事,陈沐也猜得到——宣府军器局刚刚开工,订单就来了。 看起来陈爷在买卖军火这方面有非凡天赋,还没做什么,口碑就已经打出去了嘛。 “陈总兵,久违了。” 杨四畏还是那般模样,但再拜会陈沐时神色就已不同,再不是那副‘年轻人让我看看你的本事’的模样,抱拳笑笑,本来还要行礼,不过被陈沐快走两步拦住,把着手臂惊喜道:“杨将军!有什么事让下面人说一声就是,何必亲自跑这么远,让在下有失远迎,没了礼数!” 杨四畏并不吃陈沐这套佯做怪罪,呵呵笑着给他引荐身旁年轻道:“陈将军,这位是辽东李总兵之子。如松,见到陈将军,还不快行礼?” 李如松是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且体貌健硕眉宇间有豪杰气概,身后跟着的家丁也都是辽东凶悍善战之兵,陈沐看到他就缓缓颔首,笑道:“这位就是李总兵的公子么,有大将之资,将来能镇守辽东的一定就是你了。” 这是个了不得的名将,陈沐不会吝惜自己的赞赏。 而李如松,笑着看着陈沐,直至杨四畏催促,这才拱手道:“在下李如松,见过陈兄。” 陈,陈兄? 就是李成梁来了,也要称他一句陈将军吧? 陈沐的脸僵住,杨四畏干着急,后面侍立的隆俊雄手扣刀鞘拇指已弹开倭刀半寸,李如松身后的辽东武士反应一瞬,也纷纷手按刀柄。 陈沐见过很多人,其中不是没有张狂或不明事理之人,也不是没有初一见面就跟自己称兄道弟的,徐胖子就是这样的,但他没见过李如松这样的。 换了旁人,就算不过白身百姓,跟自己称兄道弟都没关系,问题是他叫李如松。他老子叫李成梁,跟陈沐平级,半个多月前刚刚当上辽东总兵。 以后他见了李成梁说什么,说:我跟你儿子称兄道弟? “不用大惊小怪。”陈沐无所谓地笑笑,随他话音身后隆俊雄将刀收回,对杨四畏拱拱手道:“杨总兵请,李公子,有事入府详谈。” 陈沐无所谓地笑,以此来表示自己大度,他没想到李如松也跟着无所谓地笑,还朝身后家丁挥挥手,这才大摇大摆进了镇朔将军府。 几人入座,自有府上杂役取来茶水点心,陈沐对杨四畏道:“杨总兵前些时日派人传信,让宣府军器局合造昌镇军械,还要运来一批废置军械以赖修补,这陈某都知道,没问题。” “江月林他们也找宣府要军械呢,军器局正造,兵部已经把军器所需物料运来一批,后面的至多俩月就补全,今年年底昌镇就有新兵器用,宣府的兵器肯定先紧着宣府,然后就是昌镇,那毕竟是陈某的老驻地c您也是陈某的老长官。” 陈沐摆手开玩笑道:“就不用特意过来鞭策卑职了吧?” “哈哈,陈总兵说的哪里话,杨某可不敢来鞭策你,是真有事拜托镇朔将军啊。”杨四畏说着对陈沐道:“军兵可以让兵部发调令,可杨某这次来是为了家丁,陈将军旗军所着铠甲,能否给在下匀五百副?” 杨四畏这么一说,陈沐就想起初见时这杨总兵随手袭他旗军的胸,还问他价钱来着,恍如昨日。 陈沐笑道:“杨总兵是要买,还是换?” “这买怎么说,换又如” 杨四畏还没说完,李如松在一旁看着陈沐慢悠悠地侃侃而谈,渐感不耐,出言打断道:“陈兄,辽东要买军械,铠甲腰刀三眼铳,多少银两!” 说实话,就这脾性,别说是买军械,就算是来送银子陈沐都不收! 全赖是名将c另一个时空里是为国尽忠的英雄这才没直接轰出去。但对话被打断一样让陈沐不快,转头看向李如松,语气没那么善意了,道:“我知道李总兵官大,官大等着。” 等他再转过头,杨四畏又是帮李如松说好话,这会儿他也看出陈沐看李如松不顺眼了,不过见陈沐没好气,连忙道:“买,将军就说多少银,如松你干什么,回来!” 陈沐一看杨四畏变脸,转头就见李如松留下迈步出堂的背影,让他等着干脆直接走了。 “让他走吧,在这留着也办不成事。”陈沐无所谓地摆摆手,伸手在腰间摸了摸,换个人他早提铳干了。倘若北京同僚都这种脾性,他现在指不定在西洋哪个岛上带着儿子带海贼王呢,他转头问杨四畏:“没事,这是大明的霍去病。李总兵让他家这李骠姚干嘛来了?” 杨四畏苦笑,他做辽阳副总兵时,李成梁是辽东副总兵协守辽阳,老上司的儿子,他也说不了什么,道:“一个事,给家丁买些甲胄兵器。唉,怎么闹成这样。” “没事,杨总兵回头告诉李总兵,要什么列个单子派人送来便是,不过得先帮陈某个忙。”陈沐依着椅把,偏身对杨四畏笑笑,道:“在建州帮我找个小娃娃,叫努尔哈赤。” ()! 第五卷 第九十四章 放假 【】 “余身已老,病体亦荒,将军招来又有何用?” 徐渭来了,人来了,魂没来。 陈沐不知道徐渭过去是什么模样,但他知道肯定不是自己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老者。 上次吴兑来时说过,徐渭今年四十有九,按理说是正值壮年,可眼下跋山涉水的外卫旗军送来的人呢?神色枯槁须发皆白,身形瘦弱似乎连剑都提不起来,更别说像失了魂般地双目无神了。 可以说是个废人了。 白面披发,不带帽子发巾在明朝男子中已经很少见了,连头都懒得梳起,教陈沐一看就乐了。 徐渭道:“何故发笑?” “先生披发的模样,除了在战场上,陈某已经很少见到了。”他们在战场上都束发,包着头巾扣上兜鍪刚好减震,只是有时打得乱了,仗打完难免有人兜鍪落地披头散发,这在平常很难见到,陈沐示手道:“反正来都来了,先生何不坐会儿,站着不累?” 徐渭来之前,陈沐想了许多他应该如何与徐渭打交道,但当徐渭来了,陈沐发现之前准备的那些想法都没什么用,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和徐渭打交道。 这段时间把派人搜集了徐渭过去的履历,把他的行事风格好好研究了一下,得到的答案就是顺其自然,这人没治。 别说他精神失常自杀九次未果c杀妻后在牢狱待了六年,即使他精神正常的时候,也和这个时代旁人迥然不同。 胡宗宪面相就是官威很重的人,更别说位居浙直总督统制南北。就这么个人,开军议时话说一半徐渭晃晃悠悠走进来,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禀报,一屋子人都等着徐渭发话,结果徐渭在屋里大大方方转一圈,谁都没理又出去了。 说他疯癫,但徐渭始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像现在,将军府前厅堂上有八张椅子,上座两张,客座八张。陈沐坐在客座左起第一张,赵士桢坐在右面第二张,显然留出右面下首那张椅子就是徐渭的,但他不坐。 他坐到上面去了,上面右侧客座,指着左侧主座对陈沐道:“将军应该坐这,不是那,这是余的位置,将军就是不坐那,余也坐这。” 陈沐听明白了,他知道徐渭也看明白了。 他坐在这而不是上面,就是想要表达自己礼贤下士,现在徐渭明白了,陈沐笑呵呵道:“先生愿意坐那更好,陈某是怕你来了又走啊。” “戴罪之身发配充军,现在又被将军要到宣府参军事。”徐渭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能去哪?” 陈沐摊摊手,“你哪儿都能去。本来延聘幕僚这事,要宾主两愿,但目下情况谈宾主两愿也不可能,徐先生是一定要为陈某做事了,陈某能把先生从外卫调来,却没人能把先生从陈某身边调走,不过” “先生现在还不是能行军务的样子,二来陈某手边眼下,也确实没先生能做的事。”陈沐很仔细地想了想,确实是这样的情况,颇有几分无可奈何道:“就先,就先放假吧。” 赵士桢揣手端坐,看向陈沐的眼神都直了——前几天是谁说等徐渭来了我就不用再帮你誊抄公文的? 这就放假了? 徐渭也有疑惑,“放假?” 虽说这不是正常的延聘幕僚,但这也太简陋了吧?李春芳就不说了,胡宗宪当时给自己多大的重视,怎么这陈总兵,上来就放假了? 要说是无理之人也就罢了,费这么大劲儿,从绍兴监牢里把人弄出来发配充军,再派人传书从外卫把人掉来,就是为调来放假的? “对,放假吧,幕宾延聘通常有许多大礼,写信什么的,陈某字很难看,也就不写了。” 陈沐点点头,非常认真,指指赵士桢道:“我这儿眼下还没到忙的时候,有常吉支应着也够了,常吉是游幕,弄不好哪天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幕僚该是什么俸银。先生不同,肯定是我的人了,也就不跟你算俸银,让人取了五百两,路上用。” “对了,就是常吉让我把先生救出来的,京师都说他文才很好,我也不知道多好,反正比我好。路上钱不够花,就让人回来拿,我给先生挑了五个家兵,一个能牛饮烈酒个粗通文墨个长于计算个能说会道c还有一个勇武过人,应当够应付大多情况了。” “还准备几套衣服,不是什么华贵衣料,但陈某试过,穿着舒服。备下几块腰牌,十几张加盖印信的调令没写地名,回头你自己补上,路遇情况酌情使用吧,别的好像也没什么事了。” 陈沐说着从腰间掏出厚牛皮外壳的笔记本翻着看了看,道:“对了,过十天半月,让驿站传封信回来,让我知道你在那,省的有人找我问起,我得知道自己把你派去哪里执行军务,不然显得太糊涂。” “然后就没了,七匹马五个人,行囊在马上,府外等着呢。” 陈沐起身长出口气,挥手道:“牢狱六年,该见朋友见见c该祭拜的故人祭拜,等你该饮的酒饮了c该游的山游了,可以尽心尽力来给陈某帮忙了,你再回来。” “请吧徐参军,你放假了!” 陈沐觉得自己这么安排挺好,赵士桢和徐渭都蒙了。 尤其徐渭,他可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缓缓从客座起身,愣了片刻才朝门口走去,走过陈沐身边时突然问道:“陈将军,你有多少钱?” 徐渭在胡宗宪手下做幕僚时在钱财上已是极为亲待,受其所馈六七百两徐渭都数不清,现在陈沐开口就五百两银子,还让他花完了派人回来拿住了六年牢,银两已不值钱至此了吗? 看幕府陈设,陈总兵也不像是贪渎之人。 哪知道陈沐皱着眉头,十分艰难地摇头,道:“这太难了,我知道自己有多少兵,但不知道有多少钱。” 徐渭还能说什么呢?他拱拱手:“告辞!” 等徐渭一走,赵士桢连忙起身,走到陈沐身边问道:“将军,你就这么让徐文长走了?他要是一去不回,当如何?” “一去不回,他还能去踏碎凌霄宝殿?” 陈沐轻笑,随后肃容摇头,“他这种人,身负天纵之才却遇不到用武之地,心里都有团火。放眼天下,还有谁比陈某更知人善用,还有谁身边更能让英雄尽出所长,嗯?你说是不是,赵书记?” 书记书记!赵士桢现在想到陈沐的字就头大! 赵士桢撇头道:“将军,你再这么说,在下就要辞幕了!” “哈哈哈!” 才子吃瘪,陈沐畅快大笑,旋即认真道:“你做书记是大材小用,只是正如陈某刚对徐文长之言,咱们这现在不太忙,但会有忙的时候,趁现在你没事看看军务运作c学学铳炮打放,惊涛骇浪就要来了,在那之前,我们要做好准备。” 赵士桢选择性忽略掉陈沐这句话,他的幕主哪儿都好,唯独两点,一曰字丑二曰癫——整天不是惊涛骇浪就是什么凛冬将至,鬼知道他在等什么。 赵士桢不接茬,想到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小声问道:“将军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 陈沐抿着嘴转过头,想了想。 “要不你帮我数数?”()! 第五卷 第九十五章 巡抚 【】 轰! 宣府校场边沿,专门留出炮队操练的八百步场地,火炮炸响,赵士桢提着火把向前张望,对左右催促道:“装药装药。” 不一会骑手奔驰而还,高声道:“未中,偏二丈!” 赵士桢拍拍头巾,眼前三座火炮的炮卒都等着他再发号施令,他摇摇头,正待再调整炮位,就见校场上跑来镇朔将军的骑手,勒马传令道:“赵先生,将军请你回府。” 火把交给别人,让军卒把火炮拉回去,赵士桢接了命令带着命中绝对闪避的郁闷翻身上马,跟骑手回了将军府。 他有点明白陈沐写字总也不好看是什么原因了,也许就像他操炮怎么都打不准一样,是需要天赋的事。 “今日打放战绩如何?” 刚一回府,就见陈沐伸展了两条手臂,身旁俩婢女侍弄着穿上大红狮子纹绯袍,两个婢女,土豆给将军围上犀牛角腰带,红薯给将军腰悬牙牌。 赵士桢歪着脑袋心又不平,道:“又无一炮打中。” 陈沐点点头,在他问赵士桢之前就知道又是这个结果了,学了有一个多月,打放操典被赵士桢用得精熟,但就是不知为什么,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规章,赵士桢就是打不准。 跟赵士桢一块学炮的倪尚忠就不一样,学了半个多月就已经能炮击五百步外了,高兴了还提两把腰刀在校场舞上一会儿。赵士桢呢,他是越练越郁闷。 不过好在小赵能分清工作和娱乐,每当他走进镇朔将军府,也不为外面的事情所影响,拱手对陈沐问道:“将军今日怎么穿戴整齐,是要会客?” “不是会客,是迎接巡抚。” 土豆和红薯退下去,陈沐拢着长袖坐在椅上,摇摇头道:“宣府新任巡抚到了,陈某感觉不太好,这几日没人来送邸报c似乎有人刻意不让陈某知道新任巡抚是谁,现在却突然通知巡抚上任,让陈某前去迎接。” “事情反常,慎重一点不是坏事。” 说话间,府外的随从已经备马,陈沐带着赵士桢c隆俊雄几人收敛下摆翻身上马,一路朝东行去。 陈沐觉得这新任巡抚就是冲自己来的,行迹遮遮掩掩,到了宣府却传信让他这堂堂镇朔将军前往军器局迎接,这意思就很明显了。 巡抚上任,要先查他的工作! 陈沐对此愤愤不平,一路马上颠着对赵士桢抱怨道:“常吉你说,如今高阁老下令各地每年查绩效,这巡抚来了,是不是陈某在政绩上肯定的送他一份大礼?就这过来还要神神秘秘地查我!” 去年宣府是什么样子?今年宣府是什么样子? 那就是陈沐上任前与上任后,天壤之别。军费一年省十二万两,自造军械鸟铳火炮样样都行,兵力虽未增多,但旗军战力更上一台阶。 方方面面,新任巡抚和王崇古对宣府什么都不必管,今年宣府政绩是铁定是要名列诸府之冠的。 更别说,王崇古在边塞正兴建马市,待马市落成,朝廷议事通过,税收又要再高一筹。 “常吉你觉得,这次宣府巡抚的人选,会是谁?” 赵士桢在马上跟着亦步亦趋,听陈沐发问当即回道:“在下不知,不过阁臣前时奏疏已有迹可循,应当是从兵部侍郎中遴选。” 高拱前些时候在奏疏里提过,今后要形成兵部侍郎外放地方c地方督抚收归兵部尚书的体系,来避免各地督抚不知兵事c不会用兵的窘境,只有他们这些督抚知兵,才能让地方兵备增强。 “我与你想的一样。”陈沐也是根据这道得皇帝准许的奏疏,来猜测遮遮掩掩上任宣府巡抚的人选,但他想来想去,“虽说如今谭部堂c吴侍郎皆归家,兵部陈某的熟人十去其六,但余下如刘焘等人,也不至于如此针对陈某啊。” 这就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六部当中,别的地方陈沐也有熟人,但最熟的肯定是兵部和工部,哪怕谭纶与吴桂芳走了,其他人也都维持差不多的关系,遇事不会像谭纶那样有求必应,却也不至于给自己添堵。 “看吧,就是冲陈某来的。” 陈沐带人行至军器局,军器局一派祥和,问过督匠,没有人宣府其他官吏来过,像往常平静的一天一样,这位新任宣府巡抚没有通知其他官吏到这来,仅让陈沐到这来迎接。 他要做什么? 要钱还是要命? “陈将军怎么来了!” 陈沐正翘首以望,派隆俊雄带探骑到官道上放哨,却见军器局铁匠坊里吴兑扛着杆鸟铳走出来,惊喜地走过来,对陈沐拱拱手:“兵部让吴某来查验送往戚帅那的军械,在下是开眼了!” “吴兄来了,怎么不派人告诉陈某。” 陈沐满脑子想的都是宣府巡抚的事,见到吴兑也分外惊喜,问道:“鸟铳可还合用?陈某这边军器皆有专人检查,抽检合格才会送出,戚帅要的一千杆鸟铳还需几日,昨日匠人才刚与陈某报过,铳杆皆已制成,木铳床要耗几日。” 吴兑连连点头,道:“旁人的铳都是钻膛钻得慢,铳床做的快,陈帅军器局却恰好相反,木工反倒要多耗时日。陈帅也是来查验军械的么?” “你不知道?”陈沐看吴兑不像假装,道:“宣府巡抚来了,传信让陈某到军器局来迎接,却不知是哪位兵部堂官,一上任就来查验将来陈某能给他做多少政诶,吴兄,你到这来,兵部的调令呢?” “陈帅还要看吴某的调令么?” 吴兑被陈沐问得一愣,惊讶极了,道:“自你初初北上,就与吴某搭伙,难道还信不过吴某么?” 陈沐缓缓摇头,从上到下看了把吴兑看个干净,狐疑道:“新任宣府巡抚,不会是你吧?” 吴兑瞪大眼睛,竭力想装作无辜的模样,但到底在陈沐狐疑的目光下装不下去,叹了口气仰头大笑道:“瞒不过陈帅!不错,吴某奉朝廷之命巡抚宣府,陈帅可愿将这政绩送与吴某啊?” 陈沐抬手非常无礼地指着吴兑,摇头大笑,“高阁老慧眼识人,有吴兄任巡抚,宣府绝不会再让朝廷忧虑。” 说着陈沐肃容拱手,道:“在下镇朔将军陈沐,拜见巡抚!”()! 第五卷 第九十六章 阁老 【】 吴兑没带随从,骑了匹戚继光那借来的老马就跑到宣府来上任。他巡抚宣府地方,做的第一件事是戏弄陈沐,顺便查了宣府军器局的岗。 还好,关尊班管理军器局的经验非常充足,挺给陈沐长脸,不论生产标准的严格还是生产力的进步,都远超王恭厂等地。 “陈帅练兵的才学吴某原先就已有领教,万全都司走了不知多少遍,日新月异之下早已不必探查,就是这军器局,也不出吴某所料。” 坐在宣府镇朔将军府,吴兑也不急着前往巡抚府邸就任,反倒上门做客,抿了口茶对陈沐道:“鸟铳之难,难在钻膛制管,万全比之旁人可快十倍!” 陈沐点头,吴兑所说快十倍都不算夸赞,铳管的制法已经非常熟练了。关尊班在南洋督造铳管过万,即使宣府扩大了生产规模,但制法万变不离其宗。 让陈将军得意地对吴兑抬起一根手指,道:“军器局一日可打好铳管百杆c钻通百杆,这是并未全力制作的效率,因为木铳床一日仅能制成百副,倘木工足够,军器局一日能制铳二百杆。” “让神木厂与营缮司做吧,将铳床形制发过去,军器局只管做铳管,一日二百杆。”吴兑捶案道:“半年就能把宣府军器换上一遍!” 陈沐暗自咂舌,吴兑的心真野,北方的传统官吏,他还没见过这么推崇鸟铳的。吴兑居然上来就要三万杆鸟铳把宣府军备换装,宣府在籍十三万,可实际军兵才七万,一下三万杆鸟铳是什么概念? 是库存火药跟不上消耗的概念啊! “先不说这个,在下来寻陈帅,是有京中要事,这个——还请陈帅屏退随从。” 吴兑让陈沐将厅中侍从都清退,这才对陈沐道:“在下带着座师口信,有些事不能写在信中,所以特来亲传,下南洋的锦衣卫,已有人回来了。” 吴兑的座师不是旁人,正是锋芒毕露的当朝次辅高拱。 听见这个名字陈沐就心头一肃,何况说锦衣卫已经回来,更让陈沐挣挣眼睛,问道:“这么快?” 老白在信里说,去年秋月锦衣卫才到南洋,去走马六甲,如今才过去半年,就已经有锦衣卫回来。陈沐在心里已经勾勒出锦衣下西洋的路线与时间。 三月夷商自马六甲至濠镜,四五六月闽商走广,秋月锦衣卫抓住夷商回还的尾巴,乘船出海,今年三月再通过夷商东走抵达濠镜,一路奔赴回还。 倘若这么算,现在夏天都快过完,锦衣卫应当回来的比现在还要早些。 他知道消息已经晚很多了。 “如何?” 再没有比南洋的事更牵动陈沐内心的了,不过他急切地问出,吴兑却在笑,道:“陈帅,可不一定都是好事。” “阁老问你,陈帅任南洋卫指挥使两年中,截留海关税金,两年已逾十万两白银,除海防所添设舰船c南洋新造军器,其余截留打算何用?” 摊牌了。 这事儿他藏不住,谁都藏不住,因为当年这就不是陈沐或者张翰刻意隐藏的事。就是他一封手本发上去,张翰就肯定要批——往年海关关税十几万两,刚刚够两广军费。 待陈沐整饬南洋,朝廷一年关税翻倍,陈沐则从更多的关税中截留用做南洋卫所需,当时是没有人会不准的。 但到现在翻出来,就是问题。 不过这事高拱选择让吴兑私下里问自己,就很可以说明问题了。 陈沐非常坦然,道:“造更多舰船c更多军械,以待海防之用。” 吴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接着问道:“南洋卫贩运绸缎于外洋c交通军械于内卫。陈帅任南洋卫指挥使时,此等收益数逾三十万两。南洋卫一年所耗不足三万,卫库存银十四万两,卫库及余下十余万两白银,陈帅打算何用?” 陈沐依然很坦然,事已至此,他没什么好忐忑的,道:“造更多舰船c更多军械,以待海战之中。” 变了个字,吴兑颔首记下,换了坐姿继续问道:“阁老问陈帅,自东洋至马六甲,一年船舶载货逾千万石c其间番夷聚居,因而商贾云集,倘商航马六甲,一年获利几何?” “过不去,葡夷不让所有明船通过马六甲,能通者仅十余小船而已,货可贩三十倍之利,马六甲的商船多为葡夷之船。”陈沐无可奈何道:“陈某麾下有商船能至马六甲,那也是以兵胁之,才有十条濠镜商船能至马六甲而已。” 坐在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陈沐面前,吴兑问这些问题其实心里很没底。 以前,朝中阁臣都认为陈沐是能臣,也确实如此,他历镇南北,都能把问题解决。从南方调任留下一支强兵在南洋卫,来到北方把万全防线修缮c定万全军器局,即使有皇帝c阁臣c内官支持,这也是很厉害的人才能做成的事。 人们知道陈沐贪,这是显而易见的,朝廷但凡说得上话的官员没谁家里不摆几件陈帅老家土产,他这些花销肯定是有地方来的,只是没人深挖。 此次锦衣卫回京,带回的消息,用高拱对吴兑的原话说,就是‘此人令朝野胆寒’。 海防诸策就提了海外有多富裕,也着重说了明朝海军在外洋还不够看,需要加强;陈沐在南方干的也都是这些事,造新式海船c造炮造铳,把伶仃洋一带海防做的固若金汤。 让福建地方都有意见——陈璘一支镇守伶仃洋的舰队,能把福建c浙江的水师全干翻。 朝廷没人支持,陈沐在干嘛,他在做准备,高拱现在是整个天下唯一一个能把陈沐所作所为联系到一起的人,这不是他们心中乖乖巧巧练兵备寇的良将能臣。 高拱心里有俩老大难,以前就只有总想带兵踹俺答部落的马芳一个,现在多了个陈沐,这家伙想下南洋。 “高阁老还问,朝廷不会同意再下南洋劳民伤财——阁老应该怎么办?” 这次轮到陈沐瞪眼了,高拱,这,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阁老应该怎么办? “吴兄,这句陈某,没懂。” 吴兑点点头,对陈沐重复一遍,问道:“阁老倘若想让陈帅下南洋,阁老应该怎么办?”()! 第五卷 第九十七章 翻倍 【】 陈沐心中不知有多少方法,但他不说。 他只是露出恰到好处的错愕与难以置信,张口道:“在下不知,若阁老有意,一定能劝导百官行事,陈某只是武将,做好为国尽忠的准备也就罢了。” 吴兑有些讶异,失笑道:“从拒马河到万全都司,陈帅可不像没主意的人。” “陈某一直很有主意,让旗军食饱力足c让铳炮坚利耐用,给朝廷省军费c为诸公省麻烦。如你所见,陈某一直很有主意。” 陈沐在茶案示手,似乎其手下茶壶就是万全防线c就是军器局,随后给茶碗倒满一杯,道:“陈某能拿所有主意且有把握做好,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那不是在下能拿的主意。” “可陈帅似乎已经拿主意了。” 吴兑无声地叹息,盖上茶杯,对陈沐道:“将军回不回南洋卫,在南洋可动金银达四十万两之巨,在北疆同样每年有二十余万两进帐,倘若再过两三年,这笔银两当多达百万两。” “吴某观将军之衣食,与常人无异,日常取用除家丁供养c礼尚往来外不过一二两,既不买田也不置地,开销尚不及官俸廉田十一。倘将军不为南征,藏百万金银又有何用?” 让吴兑没想到的是,面前端坐的陈将军居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已经这么多了吗?” 吴兑突然就不想继续和陈沐说话了。 他做了十几年京官,就在年前终于狠心咬牙存够了在北京买套大些宅子的钱,就这还没敢买,因为仕途到了关键时刻,买宅子的钱里到底有这些年京军赠礼一类的添凑。 家里哪怕一个子儿,吴兑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陈沐刚刚说什么,已经这么多了,吗? 一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的样子——吴巡抚衡量了一下双方体格c年岁c武艺差距,决定不跟小辈计较。 哼,吴某要是年轻二十岁,明天官场就有巡抚暴揍镇将的大新闻! “让吴兄见笑了,那些金银不是陈某的,是陈某为朝廷南洋卫c为万全防线代管,因为陈某认为与其让旁人将这些金银挥霍掉,不如陈某把它们取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只可惜武举海事疏,并未得到朝廷回应,否则南洋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朝廷年底太仓,也应有些余银。” “在下懂的不多,那官吏之难c兆黎之苦,陈沐一概不懂,只会占着官身的便宜,经略些许贾事,做做兵器。但我是大明的将军,就像马将军最懂北疆戎事一般,在下也关心南洋海事。” “国家到这个地步,发给南方卫所的火铳不知何时会炸膛,北虏犯边太仓却没有余银支付来年边军饷银——海外有钱。” 陈沐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是痛心疾首,他确实很痛,他觉得自己用刁钻唇舌欺骗吴巡抚这样的老实人,他的良心在隐隐作痛,但他还是非常熟练地张开手臂锤在茶案上,慷慨道:“别人不造海船我来造,别人不制铳炮我来制,朝廷无银拨款我自己把它赚来,都放在卫所的账上。” “怕遭人猜忌,陈某人在广东都没有房子,若非陛下赐我宅邸,解职后在广东都没有半面墙为我遮风挡雨,那是因为别人不知道的我知道。” “在南洋,那些番夷跨过同大明土地一样宽阔的大海,从马六甲到濠镜澳c从濠镜澳到日本国,从日本国到吕宋,再从马六甲开回他们的国家,一个乞丐驾片板,到濠镜就能买一艘福船,当他从日本国回到濠镜,买卖间所积攒的财富就够买下十艘大福船,当他载着茶叶c瓷器c丝绸漂洋过海,就能跻身巨富。” 陈沐对上吴兑难以置信的神色,认真点头道:“大多数这么干的人,都死了。” “海难c海盗c还有沿途各国官兵,杀死他们轻而易举,历尽劫难,十个人中也许只有一个能活着回去。但这一个人,有买下一千个人的财富,等他再来,就会驾载满亡命之徒c鸟铳火炮的大船乘风破浪,没有人能杀死他们。” 陈沐张开五指,对吴兑道:“那是五十年前屯门之战,葡夷刚来时的情况,他们总有一天还会卷土重来。当陈某还是清远卫小小总旗时,时任两广总督军门的吴侍郎拔陈某为香山千户,那时他让在下遏制番夷,据守濠镜。” 他们当然会卷土重来,陈沐心中十分清楚,就算他们不想来,陈沐也要创造条件让他们来。 “陈某了解番夷,知道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当他们兵船重来,在下将确保让他们和其先人一样葬身海底。” 吴兑不知应怎样回应陈沐,是该说其太过杞人忧天?还是该宽慰他不要多想呢? 不管怎么说,吴兑都觉得这不是他该对陈沐说的话,该说这些话的是高拱,不是他吴兑。 陈沐面容慷慨,但心里有点打鼓。 吴兑是不是看出来什么了,不然他怎么不说话? 他又咬咬牙,道:“何时发兵c何时打仗,那是高阁老要做的决定。陈某能做只是在发兵之时,让陛下与阁老无军费之难c军械之忧。” “陈某不知什么以德服人,只知道咱是大明朝的将军,大明朝现在没钱,海外有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隔着海,那也是王土。” “如果朝廷要用,几位阁老只要一封信来,陈某只留一百两,一百两够陈某潇洒活着了,余下银两即刻交送户部。如果朝廷不用,陈某再筹备两年,筹出百万金银,练雄兵c制铳炮c修巨舰,只等陛下与诸位阁臣议定南征,不费朝廷一两银,助朝廷再下南洋。” 这话不是对高拱说的,因为陈沐知道,高拱在阁内待不到那么久,他的皇帝,恐怕也活不到那么久。 但这话有意义,因为有意义的话只能说给能听懂的人听。 “广东的俞帅c汤帅,名将如云,有他们下南洋,诸夷之辈,不足为虑,一年少说为朝廷交送五十万两白银,陈某也能在京中享人间乐事,何其快哉?” “如果这不够,在下不才,征战不强于诸帅。” “但用我。”陈沐说着起身,抬起两根手指,轻笑一声,微微扬起脸:“银两翻倍。”()! 第五卷 第九十八章 日上 【】 这种感觉很奇妙,陈沐明明在同吴兑对话,但他认为这些话不是在对吴兑说,并且他也确信,这些话会通过吴兑之口传进他想让听见的人耳朵里去。 吴兑走后陈沐在府邸回忆很久,确定自己表现得非常到位,这才破例让土豆温上一壶黄酒,坐在府衙厅门口木阶上,对着院子里不结果的桃树把玩手铳。 美中不足地想着,自己该早点决断,让李旦他们串通一下,引西班牙人北上。 要是吴兑前脚把这番夷人迟早卷土重来的言论告诉高拱,后脚上他们就打上门来,效果肯定好的很! 不过这也已经很不错了,至少在吴兑的表现看来,高拱没打算追究那些问题,这让陈沐有些摸到高拱除了高傲的性格外另一部分特质。 在韦银豹叛乱中,高拱坚持任命殷正茂为两广总督平叛,朝臣曾就殷正茂的名声而提出异议。 人们知道殷正茂任法严c善战,不过性情也贪婪。但高拱说,我给他一百万两,纵使里面一半都没了,事情也能立刻办好! 高拱用人不拘一格并且多手准备,尽管上面用着殷正茂并给予完全信任,同时让两广培养自己的人才,派人去整饬官吏,遴选才干。 他有可能不喜欢你,但你对得起官职,他就对得起你。 说到桃树不结果,陈沐郁闷的事多着呢。 人们都说兰花开花极香,李焘送陈沐的兰花养了好几年,从南到北他都带着,叶子长得茂盛极了,可就是从没开过花。 院子里桃树不结果c屋檐下兰花不开花,陈沐已经认命了。 转眼时至七月,内阁那边没给陈沐回信,既没说要银子c也没说下南洋,陈沐索性也不多想,继续兢兢业业地练兵揽财。 钱生钱对他来说是件容易事,来北方一年,一不小心又存下二十万两金银。沈江在六月底提早运送来今年下半年的十六万两,转眼陈将军身家再度暴涨。 宣府军兵击掌相庆,原因无他,朝廷先前军饷始终是欠着,六月发三月的c明年发今年的。自打陈将军上任以来,从不拖欠,虽然发饷习惯有点蠢,总要一队一队排着去领饷,单单发个饷银就要耗去几日时间,但饷银从来足数,而且还提前发! “你们是各卫选出的采买旗军,张家口马市,你们要去买什么,都知道吧?” 宣府召集了诸卫精通买卖的旗军,陈将军对其训话,交与每卫足数银两,道:“从宣府市买绸缎c广锅c茶砖,等马市一开,就去拿绸缎c广锅c茶砖去换牛羊c换毛皮,虽然那叫马市,但不要买马,没那么多钱,谁敢牵马回来陈某就让你当马!” 时至七月,张家口马市要开了。 王崇古在议和后与朝廷斗智斗勇,因为嘉靖皇帝在位时曾定下规矩,往后不得开马市,要对蒙古封锁。但其实这种事,就同海禁一样,官府可以禁,但屡禁不止。 所以王崇古才倡议,与其屡禁不止,不如干脆打开再来限制,想办法绕过嘉靖皇帝的规矩,在边镇开了不一样的市场,不用银子,由商贾以物易物,宣大开了市场,让俺答部换取生活所需,同时每年向朝廷进贡。 贡品不多,俺答等部落酋长,每部每年向朝廷献马二三十匹,但塞外的相应很好。 俺答汗是守卫王庭的小汗,像他一样地位的酋长在蒙古还有一些,自俺答封贡得到王号,河套不远千里到保定被陈沐揍一顿的小吉能c再往北的瓦剌,诸部都派人向朝廷请求封贡,除了北京北边的土蛮,大家都希望能得到互市的权利。 九边突然就安定祥和起来,老百姓都放下兵器拿起锄头,饱受军争摧残的九边竟显露出一丝安居乐业的势头。 但百姓安居乐业,边将可清闲不起来。 高阁老火急火燎地不停传信鞭策边将,单单六月里就向边镇发过三通信,一再重申议和是为了下一次战争,要练兵c要备寇,不得轻松。 也没人轻松,尤其爱搞事的陈沐,绝对不会让军兵轻松的。 军器局新铸火炮除了送往京营及大同城关的,还留下八十门大小火炮,着重分配给董氏兄弟车骑营,并把二十门留在自己本部,随即给王崇古奏上手本,要趁开边市蒙古诸部入塞的机会在宣大做联合演习。 之所以叫联合演习,就是他和马芳,搞车马步炮联合作战。 陈将军手上也有骑兵,军器局新造火铳造好他就武装了自己麾下五百骑,勤加操练半年,这帮骑兵面前能在马上放铳,但精准低得惊人,但陈沐没办法——这帮人,和塞外骑兵在马上拼不得弓刀,马背上揣四三一长四杆铳,战前装好上扳机,真到临战就崩吧。 都打完要是还没跑成,那就只能抽出马刀和人干了。 联合演习的效果还不错,最大的风头还是被火炮抢先,陈将军手上五十门火炮,再加上董氏兄弟,足足上百门重炮。马爷的骑兵还没冲出去,战场已经被炮弹犁了一遍,骑兵由侧翼跑过去回旋兜击也用不着了,只能再从侧翼意思意思冲回来。 满地圆滚滚的炮弹,骑兵都不敢让马下脚。 演习本身没意义,但带来的震慑意义很大,至少俺答诸部在听说陈将军想要羊毛后,一个个马队往镇朔将军府里送,连皮带毛,都给他送来。 聚少成多,万全都司的毛纺厂可以开工了。 互市对陈沐的好处显而易见,除了能让军余找到更好的事情做,一次开市就让他们在各卫里开起养殖场,养猪c养羊c养牛,当然也少不得鸡鸭,肉食保证之外还可以织毛衣毛袄毛毯子。 比不得南洋卫暴利,但多少是些收入,算上军田,食饱穿暖外还能有点结余。 巡抚吴兑对万全都司的运行方式很感兴趣,受万全旗军织毛衣启迪,在宣府办了第一家官办毛纺厂,招的全是什么都不怕的老太太,还真别说,产能比陈沐的万全毛纺厂还高,人家都是熟练工! 总之,在这蒸蒸日上里,镇朔将军迎来新的秋天。 —py分割线— 感谢父母的伟大凝结了我的血肉,感谢父母的睿智塑造了我的灵魂,最感谢父母让我成为富二代不一样的富二代,但我真的是富二代。都市老牌作者中秋月明最新力作《我真是个富二代》重磅推出!正在火爆上架ps:一对有钱的戏精父母,花式穷养儿子。看贫贵公子的花样人生。(不算字数)()! 第五卷 第九十九章 跳海 【】 紫禁城,西苑值庐。 这是一处不显眼的小房子,尤其在殿宇林立的紫禁城中并不显现,但它曾是朝廷显贵所在。嘉靖皇帝时,因在西苑炼丹,值庐就成了内阁大臣值班所在,不过如今已经无人使用了。 自嘉靖帝驾崩,隆庆帝再度上朝,内阁成员又回到文渊阁办事。 不过今日,值庐又迎来两个老熟人。 高拱擦拭书案灰尘,摇头叹道:“这才几年,内官打扫已仓促至此,案上落灰都不管不顾,宦官是聪明人,知道这里用不着了。” 值庐中另一人较之高拱这山西大汉要清秀得多,是次辅张居正,他点头感慨道:“值庐小,四五个人就显得拥挤,东西向既不通风,整日还要被太阳晒,但当时阁臣可不觉得难过。” “怎么不难过。”高拱诧异地转头,道:“太岳难道忘了高某昼出暮归来值庐点卯?” 张居正轻笑,道:“肃卿兄把家迁到西安门,可不是因为怕日光晒,那不是忙着颠鸾倒凤么。” “没有那时昼出暮归,如今哪有观儿?” 高老西老来得子,春风得意。 陈沐要是在这,怕是要瞪眼。原来高拱当内阁大臣时不但翘班,而且还翘班生娃,为了翘班生娃专门把家搬到西华门外! 怕是和高阁老比起来,他陈将军是极其务正业了。 “阁老今日带仆重游值庐,是为何事?” 谈笑两句,张居正稍感气氛轻松,这才对高拱发问,其实他心里知道是所为何事,猜也能猜出八九不离十。 果然,谈及正事,高拱当即肃容,开门见山对张居正道:“值庐尚且落灰,已经赋闲的徐阁老,又何必再出山担任什么讲武山长呢,他懂兵事吗?不过是给陈帅掣肘罢了!” 张居叹了口气,突然笑道:“讲武堂一定要有山长,徐阁老分量够重,又不可能再入阁,高阁老何必害怕他啊?” “我怕他哪里!是你怕他啊!” “我问你徐阶儿子呢,徐璠现在在哪?是不是放了,他鱼肉百姓祸害一方。”高老西一说就急,掌拍桌案激起灰尘弥漫,嗓门也不小,道:“有人说是张居正收了三万两黄金!” “你说你要与我联手富国强兵,现在你堂堂内阁次辅为黄金你帮他做事?先帝让我顾命,你同徐阶篡改遗诏;我判徐璠发配充军,你改他充原籍卫所;我让陈沐建讲武堂,你传信让他让位请徐阶出山!” “陛下龙体江河日下,内阁政令尚不统一,倘有一日泰山倾,十岁太子如何治理天下?你我要辅佐太子成人,可你让我如何与你联手治国!” 高拱急吼吼地手指张居正,可谓是极其无礼了,他大声嚷嚷,张居正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说出‘泰山倾’,这才连忙制止道:“肃卿兄慎言,你有治国之重任,何必如此性急啊!” 高拱的愤怒,像重拳打在棉花上,气急了自己,张居正依然面色平淡。 “徐阁老是我的座师,难道有一天高阁老做了错事,吴巡抚就能对你痛下杀手了吗?当今之世正德c嘉靖先朝遗留之内外交困亟待革弊,老师保守有余革新不足,是仆活动将其驱出内阁,他的子侄做了错事仆一定要办,所以让海瑞去松江;可老师在位时得罪过多少人,阁老让徐璠发配充军至边疆那就是要借刀杀人斩草除根。” “陈帅的肘子那么宽,徐阁老掣不到他的肘。他太年轻,你我二人在内阁一月可压下弹劾他的奏疏十几封,再让他立为山长,岂不是拿他竖成靶子让人打,高阁老知人善用,难道要看着火坑让他往里跳” “他跳个屁!” 张居正说徐阶家事时,高拱涨红着脸不说话,他也说不出话,因为他确实就是想斩草除根,但等张居正说到陈沐,高老西终于能说上话了! “朝廷言官就都是瞎子,还说什么陈镇朔交手发银收买人心c另立讲武图谋不轨,他们知道个屁!那就是个北疆的过路客,小镇朔整天想的都是把北疆的窟窿补上就去跳海,他会去跳火坑?” “跳跳海?” 饶是张居正绝顶聪明,听到这话都愣了愣,他就说高拱今日怎么不太正常。 “肃卿兄,陈镇朔,又做什么了?” 高拱的心眼不大,称不上心胸宽广之人,他的眼也不大,能被他看见的人不多,但无疑对张居正,他既心中宽阔c又能高看一眼,吼了一顿心里也畅快了,挥手道:“还能如何,你知道陈镇朔攒了几十万两金银?” 张居正点头,这不是什么新消息,陈沐有钱是内阁公认的。在这一点上张居正与高拱意见一致,能办成事情的人就算是贪些钱财都不是问题,更别说陈沐只是自己想办法给朝廷搂银子的同时没忘了自己。 这无伤大雅。 “那你知道,他攒银子不买田置地,是为了什么?” 高拱嗤笑一声,从衣袖里取出书信递给张居正,收拢着衣袖没好气道:“他要去海里给大明开疆辟土,这是个跟你一样的人!” 书信上还能有什么?是吴兑传来的书信,读来振聋发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隔着海也是王土。 多执拗的傻孩子? 但是很快,张居正猛然抬头,捧着书信难以置信地望向高拱,高拱知道他惊讶的是什么,苦笑颔首,山西大汉抬起食指晃晃,道:“他说要为朝廷攒一百万两白银,南征不费朝廷一两银,还说派俞大猷c汤克宽出海,一年能运回五十万两,两年回本。” 天真啊! 张居正摇摇头,转头望向值庐外夏末刺目的日光,只是五十万百万两,就寄望能打动朝廷南征,他究竟该怎么说陈镇朔呢? 陈沐是生财有道,但他没想过更深层的东西,南征至少动员五万军兵c为他们运筹辎重与运力c开海带来的民心震动系列推演反映及所需要冒出的风险。 是百万两没用的白银所能弥补的? 高拱道:“他说的没错,朝廷需要这笔钱。” 张居正不置可否,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说得好听,他想跳海可以,但不可拉上大明一起跳。” “正合我意。” 高拱笑了,这一次,他和张居正达成一致了。()! 第五卷 第一百章 黑娃 【】 远在宣府的陈将军并不知道紫禁城西苑落了灰的值庐吵过一架,即使知道那对他而言也比不上给马梳毛重要。 “你从北方来,被骟了一刀,经历生死又被卖到南方去,驰骋过草原c攀登过高山,我还带你看过大海” 隆俊雄嘴上噙着不知从哪薅来的狗尾草,靠在马场门口抓耳挠腮地看着陈沐在草场上牵火烧云嘟嘟囔囔兜圈子,就见陈沐拍拍马屁股,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像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北来c北去,这马比咱幸福多了。” 招手叫来看护马场的头子,陈沐指指草场里撒欢乱跑的火烧云道:“那是我的马,以后不骑了,养在你这,直到它老死。不必管别的,该喂喂c该遛的时候遛遛,千万别给我卖了就是。” 马场头人接连点头,赔笑道:“别说将军的马,这马场随便一匹,小老儿也不敢私贩啊,谁不知道这是将军您养马的地方。” “对,这里任何一匹马都是宝贝,陈某弄来这些没骟过的马可不容易,谁要是敢卖我的马,我就把谁骟了。”陈沐点点头,望向马场里上百匹骏马,走出几步又折回来。 “千万别忘了,别的马”陈沐觉得这时候可能也不流行说交配,就抬手拍了几下,眼神耐人寻味,等马夫头儿理解了才接着说道:“它们办事的时候,把火烧云眼蒙上,有劲使不出干着急,会气得折寿的。” “诶,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知道什么啊! 陈沐笑笑,最后看了一眼火烧云,笑呵呵地出去翻身上马带家兵远走。 火烧云原本到他手上就是老马,性情温顺懂事刚好那时陈沐骑术不精。不过如今其体力明显下降,已经跟不上陈沐长途跋涉的需要。 在南方时尚且感觉不到,到北方平路多,放开马力疾驰时他总跟不上别人。 正好从马市沟通长城内外,好马在北疆不再是稀奇货物,放在宣府养马场,尽管陈沐不能帮他把低下那根棍儿续上,但到底吃食无忧,别管火烧云还能再活几年,总不至于在战场上死于非命。 算尽了主仆之谊。 如今他的坐骑是从蒙古诸部互市时一个部落首领送的,听说是从瓦剌那边弄到的宝马,身形并不矮小,看上去比寻常蒙古马要高上一头,但继承了蒙古马绝佳的耐力,筋骨强健。 陈沐觉得可能是无意中跟中亚那边混过血,通体黑毛不见杂色,模样神骏。 “以后啊,它就叫黑娃。今年赚了一千四百匹骟过的战马没花钱,这样的买卖很好,可惜以后就没了。明年估计要想办法用千两银子买千匹战马再走私百匹没骟过” 陈沐正畅想今后从蒙古糊弄马匹的事,话还未说完就被隆俊雄极其罕见地打断,惊道:“陈爷,换千匹战马,没花银子?” “为什么要花银子?我傻啊!” 陈沐在马背上一步三晃,就见隆俊雄面色难堪道:“陈爷,您都镇朔将军了,骗人钱财咱也不缺银子吧?” “谁骗了?你啊,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学到陈某的看家本领么,等咱们再回南洋怎么放心让你去日本做买卖啊。”陈沐恨铁不成钢地拍拍额头,“我算知道齐正晏为什么跑到日本回不来了,多半是不会做买卖,赔个底儿掉没脸回来。” “前些时候是不是从广东走漕运来了十几船货,是陈某传信找佛山商贾买的铁锅和茶叶,大铁锅作价两钱银c小铁锅作价四分银,茶呢我占了便宜,算一担五两。” 隆俊雄摇头,没明白。 “我跟他说,银子捣不开,有一批战利蒙古战马,一匹算二两五钱银子,换十口大锅c五十口小锅c或半担茶叶,但他装船回去,都能赚钱,没亏待他吧?” 隆俊雄点点头,但还是没明白。 “我让他等了几天,把货从北直隶的漕船上接到马市。。” “互市初开,总督才传信召集南方商贾,马市上货物不够,何况塞外部落入塞人不多,带不走多少货物,市面上铁锅c粮食c胭脂c红线c马鞍c药材c绸缎都不够。” “锅呢,两口大锅添三口小锅,换马一匹;茶呢,这东西暴利,一担能换马十二匹,换了战马一千六百匹有余,还有黑娃。” 陈沐笑笑,道:“给了商贾三百匹,赚了一千三百匹,没花钱。等他跟着漕船渡过黄河,别的商贾应该也从南方带着货碰面了,他会感激陈某的。你想啊,那人山人海人挤人,谁能舒服了?陈某早早儿就帮他清了货,是不是特仗义?” 隆俊雄哼哼两声,唯唯诺诺,但他和陈沐的表情都并不认真,陈沐当笑话说c他就当笑话听。 明显是赚大了。 陈沐以为在路上的闲谈已经足够开心,可回到将军府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他。 “将军,朝中来信。” 陈沐在门口随意接过信,等步入书房坐下才发现是内阁发来的书信,高拱的字迹。 让他不必等山长徐阶过来了,说是徐阁老年事已高,不必打扰,山长的名号由高拱亲自担任,让他尽快让讲武堂开张。除此之外,需要拟两份手本奏报朝廷,还要另给高拱写封信。 拟的手本,自然是讲武堂要如何办,运行程序告知朝廷,待内阁与司礼监通过后就可以当作今后讲武堂的规章推为定例。 这是北方的事。 南方的事是另一封手本,高拱驳了他想在两京一十三省皆设讲武堂的想法,仅在宣府与广东设讲武堂。让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广东讲武堂的事宜定下来,高拱已经选了个山长,是过去因严嵩罢相而断绝仕途的海战名将卢镗。 陈沐抚着信皱眉良久,轻轻笑了起来。 高拱非常明白陈沐想要的是什么啊,甚至不用他去提,就已经打算设立讲武海军学堂了。 虽然整封信没有提及一点南征的事,也没提银子的事,但陈沐还是在高拱让自己做的事情里看到微妙的变化。 高拱最后一个要求,是让陈沐就所言番夷坚船利炮,向他言明规划中大明海防应当用什么样的船舰c备多少军兵,海外防区如何,一一写明。 想到这,陈沐不禁抚掌大笑。 火烧云回到北方,他回南方的日子看起来也不远了!()! 第五卷 第一百零一章 二事 【】 水师配置,这对陈沐而言太容易了。 南洋卫有现成例子,一省常备三支混合舰队,每支舰队三组舰船,每组含一艘四艘五百料鲨船c四艘四百料跳战福船c四艘四百料粮福船c十二艘二百料鲨船,分别在海域划出两个范围,各驻派副总兵领一支舰队巡行,一组巡逻两组休息。 余出一支海上正军则由总兵官居中统帅,在海上结合部随时准备支援。 如此一来,一省海军合三十六艘五百料鲨船c七十二艘四百料福船百零八艘二百料鲨船,足以应对愈演愈烈的海上冲突。 陈沐的手本奏上去,高拱看得头大。 没有谁是不知道炮好的,过去俞大猷c戚继光巡行近海就知道用炮轰倭寇,但没办法,福船架不住大炮,戚帅在海外一直是福船吊小艇c小艇架大发熕,就这样也要拿着火炮去轰。 不是别人不知道火炮沾光,实在是没人有陈沐这样的机会,打着建修船厂的幌子,自己造出架设火炮的新船。 这世上再没谁比高拱还信任陈沐了,因为陈沐所做每件事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这些所作所为在高拱眼中脉络清晰后, 就连陈将军的形象在内阁里都显得圆润起来。 闷头做事的,就没有谁是无欲无求的,所以这种人一旦表现出无欲无求,最可怕。就像高拱知道张居正所求合物,就引为志同道合,因为觉得没有威胁了。 七月底,高拱领衔,内阁通过了在两广c福建c浙江三省沿海组建新式海军船队的奏疏,责令南京工部尚书张翰c南洋卫指挥使白元洁并再议将闲置广船福船北调天津c南京之事。 高阁老还是舍不得。 一省组建一支数逾二百的庞大船队谈不上有多困难,困难的是每个省同时做出开支,压力就大了。何况除了船还有炮呢,陈沐水师战力高昂的原因就是武装着旁人所难以企及的火炮。 陈沐要因为其言语中莫须有的‘番夷卷土重来’就要让从广东到辽东沿海各省皆备二百余艘战船,还不是过去那种小快船,是他在南洋卫造出来的鲨船,谈何容易? 虽然小鲨船号称二百料,实际用木料二百七八十,工时比过去二百料快船多出近一倍,六百余条大小战船在南部沿海同时还造,这在朝中诸多官吏看来,已经是高阁老非常倚重陈镇朔的表现了。 远在宣府的镇朔将军可不会这么觉得,为什么? “你说这高阁老,朝廷缺这点银子么?”陈沐牢骚满腹,讲武堂快完工了,他也稍稍清闲,在府邸跟邓子龙呼大熊等人坐着议事,拿出邸报传阅众人,道:“何必在邸报中写明,给三省造船预算十八万两白银,由广东支应?” 这已经写的很隐晦了,高拱也不可能说无名无分地,就让南洋卫小小卫所拿出三省造船所需银两,毕竟不知道事的人多了去,区区一卫凭什么拿得出十八万两。 但两广总督殷正茂从哪儿弄这十八万两,两广为征讨韦银豹,本地军费都入不敷出,还需要临省调拨一点呢。 “将军的意思是,这十八万两广东也出不起?” 呼良朋没看明白,问道:“那谁出?” 陈沐瘪瘪嘴,抬起大拇指,指指自己,道:“还能有谁,高阁老这奏疏就是让陈某看的,这银子南洋卫出呗,来人常吉啊,写信吧,给南洋卫指挥使白静臣,辛辛苦苦两三年,一朝回到他娘的。” 跟着朝廷送信的奏折南下,书信比往常传得快,跑到北疆给陈将军送锅的商贾还没到福建,书信就已传回南洋。 李旦也刚回来没多久,不过这次回来,他成了广州府的大忙人。 广州这个地方没有哪里是绝对保密的,要说保密,只有一个地方。 “抛船锚,所有人放船下去。都下去,架上小炮方圆一里有人接近格杀勿论——陈兄,请。” 离南洋卫港远去十里,属于北疆镇朔将军的将军鲨船上,副总兵陈璘迷迷糊糊地被白元洁带到海上,看着船舱里走出来的李旦,更迷糊了,问道:“静臣是出了什么事,要把陈某带到这来?” “旦儿,你说吧。” 白元洁脸上像蒙着一层阴霾,叹了口气招呼陈璘坐下,对一旁的李旦示意。陈璘认识李旦,这位靠着镇朔将军义子身份纵横海上的李爷没少给他送东西。 “是,白叔。陈叔,今年春天在下北上,回还时为义父带回了口信。” 虽然白元洁c陈璘都比李旦大不了多少,但李旦全跟着陈沐叫,陈沐称他们为兄长,李旦就称他们为叔伯。执子侄礼拱手让座后,这才说道:“义父离回来不远了,但需二位叔伯相助。” “二郎要回来!” 陈璘对这个消息大喜过望,陈沐在北方是镇朔将军,将来如果调回南方,担任广东总兵官那都算是降了半级,要是立功调回广东,肯定要领都督职的。 有个做大将军的义弟对他们这些武官而言意味着什么自不必说,尤其这个大将军与朝中诸多要员交好的情况下,他们在南方做什么都容易。 “侄儿且说,要我们做什么?” “义父说了两件事,要二位叔伯尽量操练更多军士,旗军也好营兵也罢,整个广东的兵都要练。” 这个事没悬念,白元洁广东都司佥事直管练兵屯田,整个广东所有卫所练兵都是他的工作,陈璘则能练沿海所有营兵,这基本上就是多半个广东的兵力了。 何况,谁又愿意让南洋卫专美于前呢,广东兵事变革陈沐带来的影响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陈璘点点头,他知道李旦没说的才是最难的,“第二件是什么?” “占据吕宋的夷人早有意攻我大明,义父想请二位引诱其先攻广东,以此为朝廷调义父回广c下南洋之契有船。” 小船载着信使,由白元洁的旗军操橹前来,远远报过后高声道:“将军,北方镇朔将军给将军的传信,与朝廷发来两广的奏疏一起来了!”()! 第五卷 第一百零二章 国门 【】 陈璘没说话,他明白下船取奏疏与书信的白指挥使为何会一副吃苍蝇的表情了。 他转头看看海面,回身皱着眉头想对李旦问些什么,张张口却没有说话,站起身在船甲板上踱步,踢了船舷炮尾巴一脚,浑身甲叶子抖得哗哗响,转过头指着李旦道:“弄点酒,船上有酒吧?” 李旦转头跑去船舱,他对干爹的船熟悉极了,从吕宋回来没在广东待上多久,但已经上船玩过三次。尽管老白不让人开陈沐的船,可对李旦来说,这样的大船,只是在甲板上走动就已过极了瘾。 船上不但有酒,还有老白让人仨月一换的存粮,一应配备都是齐的。 李旦取来酒,陈璘饮了两口,见白元洁登船,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朝廷要在两广c福建c浙江新设战船各二百余条,都用鲨船形制,二郎让白某调些船匠去南京支应工部张部堂,另外再帮他取些银子。” 白元洁笑着摇摇头,道:“朝廷让广东出给船费,广东没有,南洋卫有。” “那就是八百多,不,广西不靠海,那就是六百多条了。”陈璘心里且烦闷着呢,又饮两口,苦笑道:“这次陈某应当能领大船队了。” “确实能领大船队,镇朔将军给朝廷的奏议里,以后不叫水师要叫海军,副总兵要领一支舰队,七十二艘战船。”白元洁说着把朝廷发来的奏疏递给陈璘。 陈璘一目十行扫过,道:“粮船没什么用,即使巡行海上三日内也能转一圈,何况沿海皆能补给。” “等陈二郎变成陈帅,从北边回到南洋,粮船就有用了。” 哐! 陈璘一拳砸在酒案,酒壶被掀翻在地,“陈某为朝廷效力八九年,打了不知多少仗,几经生死为的就是老百姓能高高兴兴晒太阳,没有战事,现在我那义兄弟一封信回来,要引人攻明。我真就不明白了广东这才过上几天好日子?” “说是吕宋夷人想攻打大明,就书信里什么几十个人从濠镜登陆,就不说他们也是在议这事,就是真来了——连濠镜三个百户所都打不过,他何必再开战端!” 白元洁其实心里也腻歪,要说真告发陈沐,他和陈璘都做不出这样的事;可引番夷攻大明,不论居心是好是坏,更是不可能。 陈璘皱着眉头朝向李旦,“你义父鬼迷心窍,你就不劝他悬崖勒马?” 这事真的难以想象,大明朝的镇守北疆的镇朔将军,派人到南边找旧部好友勾结外敌攻打大明? “侄儿劝了几句,毕竟这事干系太大,但诱西班牙人率先来攻。”李旦摊摊手,“是件好事。” 陈璘像听到天大笑话,嗤笑道:“无稽之谈,这如何能是好事。” 李旦敛起袖子露出伤疤,抬手指着远处海上空中飞行的大鸟,道:“那些鸟,在我小时候是没有的,它们跟西洋人的船舰一起过来,这些年越来越多,尤其吕宋,航路上满天都是;在吕宋,那有数万定居的明人商贾c百姓称我为甲必丹,求我帮他们决断事务,那些奴役他们的西洋人,义父说他们的国家叫西班牙。” “他们的国家远在万里之外,但马六甲c吕宋,大明的属国被一一攻掠,不讲羁縻,抢走看见的一切,奴役剩下的人。” “西洋人和我们不一样,不单单在眼睛c皮肤c头发的颜色。”李旦指指心口,“他们似乎每个人都懂算数,精于铳炮c贸易与航行,富有智力但无耻不知礼义,为想得到的一切不择手段且不认为那是错的。” “听起来”陈璘又饮了一口酒,皱着鼻子,道:“你像是在说镇朔将军。” 李旦楞了一下,细细想来陈沐确实和他所说很像。 一旁依靠船舷的白元洁已笑出声,走过来从甲板上拾起酒壶晃了晃,饮了一口对李旦道:“接着说,别听他打岔。” 李旦摇摇头,“义父和他们不一样,义父并不无耻,知礼义明事理,况且,义父的不择手段是他坚信这么做的对的。” “有什么分别?勾结镇将诱敌入侵是忠,串通倭寇售卖铳炮是义?陈某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可知道此事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没有万劫不复,盘踞吕宋的西班牙人少得可怜,妄自尊大行径野蛮,他们的大船仅有十几艘,根本不会是南洋卫的对手,只要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就能攻下吕宋!这是开疆扩土的功业,为此哪怕冒险都是值得的,何况根本无险可冒。” 陈璘沉默良久,抬手找白元洁要酒壶,接过酒壶却发现是空的,几下摇晃用力抛入海中,转头对李旦问道:“你确定,他们只有十几艘大船?” “像这么大的船,只有一艘,有时在c有时不在,其他四百至千料战船居多,达十数艘;余者皆为小船,他们的船便于炮战,但主要目的还是跳战,大船像海上营寨般,船首有撞角c艏楼很高,比福船还高,一旦碰撞后他们的水兵能轻易登上其他战船。” “但是火炮,并不强于南洋水师鲨船,我和林凤跟他们的千料炮船在海上打过,小鲨船对付他们只要不接战,能占尽便宜,福船吃亏得多,他们船上多用且勇且憨的倭人,跳战最是凶悍。” 不知陈璘被李旦话语中哪一句所打动,看上去竟有些接受的意思,问道:“说说想法,如何引诱他们来攻南洋卫,除了南洋卫,广东各地都扛不住十几艘大船的进攻。” “这个容易,收买些倭寇与海寇,水师只需跟林凤演一场反目成仇的戏,找些废船在海上相轰,让海盗看见,露出我水师战力弱势打了败仗元气大伤的模样,水师退入伶仃洋,他们自会去散布消息,何况还有我推波助澜。” “我去吕宋继续当我的甲必丹,一旦开战,我会率舰队跟他们一同过来,中途倒戈以防不测。” “回来时义父说了,他盯着吕宋和马六甲已经许多年了,准备充足且有心算无心,即使是最平庸的将领都不会在一开始输掉这场海战。他说要复仇,我也不知是为谁复仇,义父没有细说,可能是为过去的朝贡国吧——义父说,等他回来,要用大炮轰开西洋人的国门。”()! 第五卷 第一百零三章 食谱 【】 朝廷近来没发生大事,自同俺答汗议和以来,九边燃烧几十年的烽燧渐熄,主持议和的高拱声望渐隆,紧跟着内阁首辅李春芳便被驱逐。 在隆庆五年秋,高拱为文渊阁大学士,正式成为帝国首辅。 紧跟着,高拱就挨揍了。 揍他的是内阁辅臣殷士儋,殷阁老也是裕王府教习,说起来如今的阁臣都是早年同事。不过殷阁老脾气急c高阁老性子傲,所以不是很合得来,在殷士儋入阁这件事里高拱死活不答应,最后是走了司礼监陈洪的路子才入阁。 “事情起因,是高阁老先后驱逐陈以勤c赵贞吉c李春芳出阁,如今啊,想让张四维入阁,向殷阁老动手是早晚的事。” 徐爵翘着脚在宣府讲武堂炮兵科校场边坐在一门五斤炮上,对陈沐轻松地笑道:“起因是给事中韩楫弹劾殷阁老,正赶上月中给事中要入阁拜会,就有了口角,殷阁老脾气暴躁,撸起袖子拽高阁老领子就要揍。” “幸亏周围有人拦开,这才没酿成正统十五年的大乱。” 正统十五年,王振与其心腹被朝中官吏围殴,甚至还死了几个人。高拱显然没那么天怒人怨,徐爵笑道:“张次辅去拉架,也被殷阁老骂了一顿,不过也正因他阻拦,高阁老才没被打几拳。” “张次辅拦了架?” 陈沐坐在镇朔将军炮上,对此不置可否,眼看着就要隆庆六年,随张居正羽翼渐丰,高拱还能在首辅位子上待几天,陈沐不知道。 但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他们还在同一战线。 “怎么能不拦,高阁老已过壮年五十有八c殷阁老四十有九,张次辅比殷阁老还要年轻四五岁,他要不拦着两个辅臣在阁内打出个好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说着徐爵将目光转向陈沐,顿了顿才摇头道:“看来陈将军到北方来也没松懈了武艺,去年冬天瞧不出来,今年体魄倒是更强健。” “我是小旗出身,靠的就是两膀子力气杀了些贼人才当上总旗,何况出兵放马一两个月都是常事,虽说大多靠的是铳炮,可我还拿鸟铳抡死几个人呢,武艺和射准一样,都是技术。” 陈沐笑道:“军器局那永定河,每天穿胸甲腿甲跟家兵一起带着刀游俩来回再编书。” “游河?” 陈沐点头,“几个月不下水,身上就发虚。河里跟海里不一样,平时和战时又一个样,没风浪水流不急更没有战船冲撞铳炮疾射。这河也不算窄,能游俩来回,海战时落水也就只是能让自己不沉底儿。” 徐爵连连点头,摆手憨笑道:“海战的事你说给我也不懂,我就知道你们能打。青山口,你儿子带车骑炮队把土蛮子轰跑找都找不着,这讲武堂什么时候开讲呢?” 如今偌大的讲武堂大体落成,在宣府城外占地颇广,诸如厨子c马夫之类的人手亦已募齐,只等着开课。 “各科教材编好c教习遴选大半,现在正在万全都司百户中挑选第一批学员,过几日送到就可以开课。”陈沐拍拍手,心情大好,张开双臂对徐爵自豪道:“五兵十五科目课程,两年半学制,学成出兵为将!” 陈沐当然值得骄傲,尽管他督造明朝第一门新式火炮c第一艘新式战船,但这些哪里比得上第一所军校值得骄傲? “你的五兵咱知道,步炮车骑工,近日在京营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十五科是啥?”徐爵抬手数着指节算了算,道:“同太医院的十一科一样?” “哈哈,没错,一模一样!” 陈沐大笑,明更改元朝医学十三科,设大方脉c小方脉c妇人c外科c针灸c眼c口齿c咽喉c伤寒c正骨c痘疹十一科独立研究,为明代医学发展奠定基础。 如今他设军事十五科,想来哪怕将来没有他,军事技术的研究也能更容易些。 “经学c数学两科是一切的基础,用来识字识数;兵法学c战术学c兵器学c兵制学四科,包含大的战略小的战术,所用器械,是大小战阵之必备学科。” “地理学c天象学c地形学c测绘学四科,是为将者不可不知的学科;筑城学c卫生学c行军学c辎重学四科,亦是不可或缺。” 徐爵听得五迷三道,这些东西有些他听说过,有些则听都没听说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板着指头道:“这才十四科,还有一科呢?” 提到最后一科,陈沐突然笑了,道:“最后一科叫荣誉学,虽然叫这个名字,但教授的是忠君爱国,以及如何同上下官吏相处关系。” “两年半时间里,第一年学习全部科目,年末考试不达标着重修一年,达标者次年选择六个科目学习,年末考试不达标者从第一年重修,达标者今后半年专精一科,与同期生及教习互相印证,由陛下c首辅c兵部尚书共同签发毕业证书。” “陈某已与陛下c内阁c兵部沟通好,今后首辅兼任山长,兵部尚书致仕后在讲武堂担任一到三年总理,兵部侍郎致仕后担任教习,五军都督告老告老入讲武堂担任教习与学科格主,格主就是专门研究某学科的主事。” 陈沐说完,徐爵瞪着大眼摇头感慨道:“不简单,我说你为何成日游河,原来是准备往南洋跑了你不走,这讲武堂开不长。” 陈沐对徐爵竖起了大拇指。 这明显是宫廷斗争的行家,讲武堂推动军事进步的意义不必多说,瞎子都能看见。但另外其对武人的意义并不多,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不需要武举了,通过讲武堂学业,出山后就是天子门生。 “北方如今已用不上陈某,万全防线革除弊病c收支已无大碍,将来缺的就只是监管;军器局与讲武堂亦已落成,教材编好,将来只待学员毕业大受重用,陈某所要做的也只剩一件事。” “什么事?” 陈沐眯眼笑了,对徐爵摇摇头,道:“这事儿就跟徐兄没多大关系了,不过陈某打算再送徐兄一份大礼。” 徐爵听到陈沐这么说,两眼登时就亮起来,搓着手问道:“将军要送徐某什么?” “一份食谱。” 陈沐笑眯眯地从镇朔将军炮上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卷巾帛,“能强筋壮骨c益寿延年,唯独忌春药,徐兄知道该把这个送去哪里吧?”()! 第五卷 第一百零四章 六部 【】 “阁下是陈将军?真是年轻有为!前日见到将军拜帖,老爷专门吩咐您来了直接带去书房,不必在外等候。” 面前大学士府上壮年苍头腰背些微佝偻,衣着干净整洁体魄强健,神情谦卑有礼,甚至带着一点讨好,但也仅限讨好,无丝毫献媚。 若易地而处,陈沐只会觉得这是达官贵人家的管家,除了神态略有寻常管家不应存在的矜持外,毫无出奇之色。谁又能想到,如此面相泛泛之辈c身无些微官职,出了这座大宅,便是同锦衣指挥谈笑风生,各地官吏皆以兄事之,势倾中外的角色呢? 管家与管家也有不同,因为他是张居正的管家,游七。 “您一定是游兄,锦衣指挥徐兄同陈某提起过,说游兄时常提携后辈,是京师闻名的忠厚长者。初次见面,陈某也没带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家乡土产也都送个干净。正巧前些时日作了几幅小画,送你一副。” 陈沐点头笑笑,微微行礼后问明书房所在,对身侧隆俊雄使了个眼色,迈步朝书房走去。 隆俊雄跟着行礼,取出一方几寸画纸,上面既有朱砂也有蓝靛墨渍,小纸画抽象白泽狮子,两侧各书扭曲小字,左有临江仙c右有念奴娇,乱写乱画,当中大片留白挥毫写就两个两个大字——陈沐,并加盖镇朔将军官印。 游七仔细看着,他觉得陈沐是在耍他。 这鬼画符送自己干嘛?还不如留着叠起来垫桌腿! 而且当中那两个大字也是真的不好看! 游七手拿纸画,茫然地抬头看向等候在府门前的隆俊雄,似乎察觉到游七的目光,隆俊雄像没事人一样抬头望向天边观赏云卷云舒。 大管家在鬼画符上把两首诗都念了一遍,才发现在诗中间夹着一行更小的字:‘执此画者,于京师合兴盛会馆换银千两。’ 游七满意地将画纸收入袖中,连折都不带打的,看向望运的武夫目光都带着几分欣赏,上前与之攀谈。 府中书房。 陈沐在书房没等太久,就见张居正披着薄氅宽袍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缓缓入室,陈沐连忙起身行礼。 张居正坐到主座,道:“陈帅在宣府事务繁忙,亲自前来定是情形要紧,不必拘泥客套,还请直言。” “末将前来倒不算要紧,只是有几件事想请阁老知道。”陈沐说着自袖中取出两侧手本,递交张居正,道:“其一,是在下因高阁老每年令大臣四出以今视昔有所启发,所写绩效法,拿来请阁老阅视。” “哦?” 张居正接过手本,翻阅视看,面上不动声色,但还是忍不住接连轻轻点头,边看边道:“这个手本,难道高阁老认为不妥么?” “末将没有拿给高阁老看。” 张居正听到这句,猛然抬头问道:“为何?” “高阁老立大臣四出之法,已是极为明智,阁老亦深以为傲,因而在下以为此时献上别法,不妥。” 张居正看着陈沐笑笑,没在这事上多说,继续低头看着手本后面道:“桌角镇纸下有手本,打开看看,那是仆准备良久的考成法,几经修改才有如今雏形,陈帅看看,告诉仆这考成法与绩效法,孰优孰劣。” 考成法? 张居正改革中最有知名度的是一条鞭法,但其最大的功绩却是整饬吏治成效卓越的考成法,陈沐闻言连忙翻开手本看着,一时间二人在书房中仅有翻看手本的声音,互相看着对方的成果,落针可闻。 考成法是一套环环相扣的提高官员效率c上下级互相监督的条例,与这比起来陈沐的绩效则着重提高效率,在官员内部以功绩硬性指标优胜劣汰的法则,但受限于陈沐的身份,没有多少监督机制。 不是没有,而是陈沐不写。 不多时,张居正抬起头,对陈沐道:“仆看完了,陈帅以为两个法,哪个好些?” “考成法!” 陈沐斩钉截铁,道:“考成法督察六部c相互约束比在下想的全面得多。” “不要妄自菲薄,陈帅的绩效法也很好,这是在练兵中总结出的吧,也有借鉴之处。今后考成法若得以施行,就叫考成绩效法,陈帅,恐怕仆要取你绩效法借鉴许多。” 陈沐无所谓地笑,这就是他的目的,忙道:“只要朝廷能用的上,在下就没白写。” “这个呢?”有了第一份手本铺垫,张居正对第二份手本更感兴趣,“这个又是何法?” “那是在下的私信,里面写了对讲武堂c军器局c万全防线的述职成果,以及想将一年十六万煤银结余归入朝廷户部的想法,权当煤税,因为万全都司的存银已足够都司撑到自给自足,末将握着这笔钱就没什么用了。” 张居正抬头看看陈沐,打开手本一边看一边摇头道:“廉洁的将帅,仆见过许多,但像陈帅这样给朝廷赚钱的是仆孤陋寡闻,你不造船出海了?” 陈沐楞了一下,一时反应不及笑了一下,这才接着答道:“回阁老,如今朝廷造船,末将就不必费心了。” 看来高拱已经就自己的事同张居正通过气了,而且听张居正话中语调,似乎并不反感他所说的南征。 张居正粗略地看了看,合上手本,道:“陈帅辛苦历任部堂,辛苦了,你这将军思虑的事,比李阁老还多!” 李阁老说的是李春芳,这话陈沐听懂一半,他做的事确实比李春芳多些,毕竟李春芳的长处在写青词。 “历任部堂?” 张居正笑了,道:“立一省军器局,这是工部尚书的事;开讲武堂,是兵部尚书职责所在。” “两个手本,一本说的是吏部尚书的事,这本则把军余c匠人称作手工业者,倡议兴建工厂,并提议朝廷对商贾多抽一成商税并要鼓励经商,似乎并不提倡以农为本,这比户部尚书考虑还要周全。” “前些时候,还向巡抚吴兑大谈羁縻外洋属国,要率船队南征收回朝贡国,这勉强算是礼部尚书吧。” “陈镇朔,你是不是还想开个大热审,把六部的事多做一遍?”()! 第五卷 第一百零五章 箭车 【】 你觉得有些人是瘟神,有些人也觉得你是瘟神。 比方说张居正,他就觉得朝廷这个镇朔将军也不好说是瘟神,应该说是个讨厌鬼。 有点像海瑞,但还不一样。 人们知道海瑞,无论哪个辅臣,都知道海瑞能做什么c会做什么,所以海瑞对百官而言是火药桶,但对阁臣来说,是一把非常保险的刀,绝不会出意外。 高拱和张居正知道陈沐想做什么,他想出海南征,虽然说是给朝廷挣钱回来,但其实在时人看来,多半是希望能取得开疆辟土的大功,这也不是多坏的事。 但坏就坏在他是陈沐。 谁知道陈沐能做什么? “镇朔将军走了?” 陈沐走后,张居正从书房走出,见到游七问了一句,游七点头,斟酌着对张居正问道:“老爷不喜镇朔将军?他走的时候神态自若但脚步慌张。” “慌张?”张居正嗤笑一声,“他应该慌,无妨,让他去吧。” 游七极擅揣摩张居正的心意,并因此成为当朝次辅心腹。可这一次,他却看不出张居正对镇朔将军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待见。 斟酌良久,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小画,呈给张居正道:“这是镇朔将军入府时赠与仆,老爷不喜其为人,仆这就退回去。” “狗” 张居正端详着画纸,皱眉良久才勉强认出画上动物,“狗,狗和羊c临江仙和念奴娇,陈镇朔的字名不虚传。哦,能换千两银子。” 说着摇头笑笑,轻飘飘地把画递回去,道:“送你的你就留着吧,他的银子不是贪赃枉法来的,但你缺钱从府上支,不要去换;回头把书房的道德经给他送去。” “谁也不知道他能做什么c他又会做什么,不懂中庸之道,原本还想把他留京做都督,可他却又万里觅封侯的志向。” 张居正望向府门缓缓摇头,轻甩大袖回到室中。 “谁敢把他留在京师!” 陈沐没在京城多待,去国子监看望杨应龙一趟,给小舅子送了匹口外好马,转头就回宣府。 他还真没想到张居正一直对他有所安排,说他是六部尚书敲打一顿后,表露出陈沐木秀于林不适合留在北方的意思。 也算是跟他通气,以免将来调令下来太唐突。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知道,而有些人不知道。 陈沐知道张居正出于好心,有让他留于京师的意思。留在京师当然好,既不必上阵搏命也不用苦心孤诣,如果他能放下心中所想,或许等待他的将会是舒舒服服的一生。 官拜一品只是时间问题,这是大多数人三生三世所无法企及的尊贵地位。 如果可以,陈沐真愿意就此留在京师享世间乐趣,但他不能。 安于享乐会让他的内心备受谴责。 尽管被张居正敲打一顿,但陈沐感觉还不错——张阁老巴不得他早点滚蛋,这是个好现象。 哧! 砰! 回到宣府,还未进镇朔将军府,隔着半条街陈沐正在马上与巡行兵头说话,就听见火箭尖啸之音从府中演武场的方向响起。 隔着院墙与望楼,六道火光喷着硝烟先后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 陈沐同隆俊雄对视一眼,深色不善,隆俊雄当即挥手,几名家丁骑手拨马踏阶入府。 “是谁费我军器,小旗箭存量本就不多,刚发下命令让军器局仿制才多久!” 长久以来,陈沐军南征北战所学成的进攻手段已合近铳c远铳c小旗箭c火炮达成多层次战法,缺一不可。但其随军人马小旗箭已消耗殆尽,存量不足百支。 待军器局初成,陈沐便下令仿制小旗箭,不过因木匠产能有限,优先制作铳床补充万全都司所需巨量鸟铳,便搁置下来。 陈沐现在想法就一个,他想看看将军府里哪个王八蛋把他的宝贝当烟花放着玩! 撂下黑娃给马夫,陈沐绕过前院直入演武场,却见四个家丁瘪着脸立在门口,演武场上赵士桢挽着袖子吃力地推着两轮车上前,车上堆着满当当的圆筒子。 眼见自己入府,赵士桢撂下车子边擦汗边笑道:“明公回来啦!” 陈沐一看就知道,他想见的王八蛋,就是赵士桢。 “好玩么?”陈沐原本是想惩罚在府中放箭之人的,但看是赵士桢,心里却犯了难,这是专门代笔的幕宾,万一揍跑了怎么办。只得责怪道:“火箭是军中利器,你若在军器局放几箭玩耍也就罢了,在府衙内放箭,惊到驻军怎么办!” “我跟他们说了,没事的将军!” 陈沐眼里的赵士桢,笑得像个傻子。 “明公请看这车,这是在下督造推车,轮前两条折腿,放下能立c抬起就能像炮车一样被马驮着跑。”赵士桢像献宝一样,从车上搬起一个方盒道:“这是在下督造的火箭匣,内装火箭六支,重十四斤,多加了推爆药,可射三百步。” “刚刚是在地上放的,所以向天上飞,要是架在车上——明公,此车专配此箭,可载十三匣火箭,车前匣架有炮车调角一样的绞盘,能调高低,射匣厚实阻挡硝烟,前插蒙皮大牌不惧弓弩,用燧石发火,每次射前在火砧撒一点引药即可。” 赵士桢围着双轮车窜上跳下,兴冲冲地要装上新箭匣给陈沐演示一遍,却被陈将军制止,夸赞道:“做的不错,确实不错。” 不需要演示,基本都是旧东西拼凑到一起,即使说有些新技术也无非是他在南洋卫搞的那些诸如炮位绞盘之类,但组合到一起,新的火箭车比过去小旗箭威力c便捷都提升许多。 真没看出来,以书法称名京师的赵士桢还会钻研兵器呢! “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别的,俊雄,从家兵旗军里挑个精熟番语的,让他从今天起跟在常吉左右,教授番语。”陈沐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士桢,道:“葡夷在澳门有学校,等咱们去南洋,先去那学一年半载,你要喜欢做兵器,将来家匠都由你带着,但是现在——” 陈沐眯起眼睛笑了,道:“去书房帮我写信吧。”()! 第五卷 第一百零六章 有缘 【】 陈沐给赵士桢的箭车起名叫总旗箭,赵士桢不乐意,非说叫什么神威机关箭。 其实不单单赵士桢,全军上下对陈帅简单粗暴命名万物的方式都有领教,谁不希望自己使用的武器能威风些呢?可翻遍军火库,除了二斤炮就是小旗箭掌心雷,他们的军火库似乎是整个大明最不威风的一个。 看看别人,人家的炮兴许尚不及二斤炮一半大小,可名号威风啊!什么神威炮c大将军二将军炮,人家的火箭都是百虎齐奔之类的名字,哪怕是注重实干的戚帅,还在蓟镇做了五雷神机,其实也不过是会转的五眼铳罢了。 他们呢? 拜他们神威无敌的陈帅所赐,他们使着天下最利的鸟铳与火炮,名字却一个赛一个挫。 在别人那,鸟铳有很多名字,而在陈帅口中,只有手铳c短铳c长铳之分;在别人那火炮也有许多名字,陈帅口中则只有二斤c五斤c十斤的轻重之分。 没人知道,陈沐有一套自己的命名哲学。 在他最近传送广东白元洁嘱托为他打造专用舰队的书信中,除将军船号赤海外,另设一艘千二百料规模的主力炮舰,舰名狗剩。 “怎么急急忙忙跑进来,先喝两口水。武桥,我正要找你。”陈沐见邓子龙进书房,笑呵呵道:“我刚托静臣兄在南洋再建大船,一千二百料,比寻常将军船稍小,但我让匠人在船板c水线下三尺都覆上铁皮,船前撞角用纯铁。” “这艘船它不怕烧,虽然火炮要少,我估计只能装十二到十八门炮,但除了风帆在船里还有水轮,天下能挡住它撞的船还没出世!我早就想送你一艘不怕火烧的船了,连名字我都给你起好!” 邓子龙被陈沐一番话砸晕了,铁皮船,铁皮船是什么玩意儿? 那东西下水会直接沉底儿吧? 而且为什么早就想送不怕火的船给我? 但邓子龙看陈沐正在兴头上,也没细问,只是道:“将军给船起什么名?” “嘿嘿。”陈沐神秘兮兮地笑了,道:“等咱们回广东你就知道了!” “回广东啊。” 粤兵已离乡一年有余,人人归心似箭,邓子龙也不例外,甩头抛下多余思绪,邓子龙抱拳道:“将军,辽东李总兵次子来了,带了几个人在府外等着。” 李成梁的儿子又来了,不过这次来的不再是李如松那楞头,陈沐非常欣慰,道:“让他们进来。俊雄,去取胸甲c腰刀c手铳各一备着。” 邓子龙去府衙门前迎那些人,隆俊雄则去了府上兵器库,陈沐也没在原地坐着,在府衙前厅门槛站着,就见邓子龙带衣着各式七八人入府,就这还是府上军兵把外面十余人截住的缘故,否则来人更多。 入府的有老有少,装扮也大有分别,既有为首的汉人公子,也有老少女真武士,更有几个戴着大帽的朝鲜人。 单单看这怪异的组合,陈沐就觉得可能他要找的人都来了。 两个面容与李如松有几分相似但稍显青涩的汉人公子行至近前,远远隔着两步就收敛衣袖,迈开步子躬身行礼,年长者道:“后生晚辈李如柏,携五弟如梅,奉家父之命拜会镇朔将军!” 李如梅还是少年,但李如柏看上去同李如松年岁相近。换句话说,他和陈沐年岁也是相仿,却以晚辈自居,完全不像其兄的骄傲做派,干净利落地赢得了陈沐的好感。 “李公子快快请起,你我年岁相仿,不必以晚辈自居。”陈沐笑呵呵地托起李如柏,真诚道:“我与李总兵神交已久,也见过李氏铁骑的威名,我们就各交各的,称陈某一句兄长即可。” 李如柏瞪大眼睛,连道不敢,开玩笑!他们来就是来给陈沐道歉的,他大哥李如松就因为称了陈沐一声兄长算是得罪,如今他哪里还敢再称陈沐为兄。 同时在心里,给镇朔陈将军打上虚伪之人的大标签。 “没什么不敢的,我们进去说话。” 陈沐引诸人入府,他可不是虚伪。尽管这个时代同岁甚至年岁小的做长辈非常普遍,但他并不在乎这些,他不喜欢李如松是因其骄傲的性格让他感到不舒服,而不是称他做兄长。 换句话说,陈沐一直认为别人不能替他做决定,他愿意平等待人,但别人不能替他决定平等,因为这个时代本就不平等。他选择平等,是恩赐,是他宽宏,而不是他应该。 我想给,自然就会给,但你不能要。 “这几位是?” 众人落座,李如柏居主客,下面众人一一落座,李如梅坐在左侧首座,座位虽然还有三张空着,但其他人只是站着并不入座。 听到陈沐发问,李如柏介绍道:“这是舍弟如梅,在他旁边坐着的是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那位是建州的图伦城主尼堪外兰。” “末将拜见镇朔将军!”觉昌安的汉语很好,如今已上了年岁,披着带毛皮的棉甲起身拱手行礼,看着陈沐问道:“将军让李总兵在建州寻找末将孙儿,若是无知小儿无意触怒将军虎威,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陈沐的官职里也有都指挥使,说起来同觉昌安平级,但陈沐加有位高权重的宣府总兵官,何况建州三卫受边将节制,入关地位不高,甚至要坐在李如柏李如梅这小毛孩子后面,即使行礼,陈沐也不觉得奇怪。 真的是个小孩子啊! 陈沐的目光越过觉昌安,在他身后立着尚不及椅背高的女真小童,年岁不过十岁上下,面容无奇甚至沾着污垢不像都指挥使的孙子,但与陈沐对视的眼神并不畏惧,亦没有多少天真——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警惕。 “将军多虑了,你的孙子并没有触怒我,我甚至没见过他。”陈沐笑着朝努尔哈赤挑挑眉毛,道:“看起来将军的孙子日子似乎并不好。” “让将军见笑,他的母亲去年病去,继母是海西王台的族女,谁顾得上他呢?”觉昌安说起这事没有悲痛,只有无奈:“过去左卫中有诸部强悍,如今建州右卫更凶,我有五个儿子,他们又都有很多儿子,如果不是将军要找,末将都忘记还有个名叫努尔哈赤的孙子——却不知将军找他,所为何事?” “他和我有缘。” 陈沐微微偏头,挑着眼皮看向觉昌安,道:“我这有对他来说比建州更好的去处,将军,让你这个孙子跟着我吧。”()! 第五卷 第一百零七章 承惠 【】 觉昌安几乎没有犹豫,甚至没问陈沐是什么缘分,直截了当地做出把孙儿放在陈沐身边的决定。 还非常爽快地对努尔哈赤说,以后你就是陈将军的马前卒了! 觉昌安没在将军府多留,陈沐也没想留。 在他走后,李如柏笑道:“建州左卫的都指挥使还以为是自家孙儿得罪了将军,他的部落还指望着马市富贵呢。” 祖父把孙儿留在宣府,留给警惕的小女真人的只有一匹瘦毛矮马,马臀挂着一副软弓与七枚铁箭簇,除此之外再无行李。 看样子觉昌安就是到宣府来看看自己是不是惹了人,根本没有送努尔哈赤的意思,一看没事立马就走了。 连箭杆子都没舍得留。 建州来的另一位图伦城主就更有意思了,见陈沐没留觉昌安吃饭,自己也早早告退。 就是告退,不是告辞,很认真地让人把礼单留在将军府上,自始至终除了恭恭敬敬来行了几个大礼外陈沐根本就没顾上搭理人家。 “这图伦城主,叫尼堪外什么的,他是什么人?”土豆把礼单给陈沐送来,陈沐粗略看了一眼,眼神就挪不开,对李如柏问道:“貂皮熊皮各五十领c战马五十匹c大山参一百只,他给陈某送这么多东西,一个字不说就走了?” “将军不必在意,尼堪外兰就这性子,他明年还会来进贡。” 进贡? 那是说给皇帝的吧? “外兰喜欢巴结大明官吏,虽是建州外卫人,但心窍灵活,能聚拢人心,所以年纪轻轻就做了图伦城主。他爹就是个人头儿,听家父说以前马市方开,经常在抚顺贩马,偶时也贩些健仆。” “所以外兰从小就有做朝廷大吏的志向,读了很多汉书买回许多典籍,不过又没有功名的机会,但攀关系还是有一套的,同辽东将官都有交情,只是家父看不上他。” 李如柏摇摇头道:“他礼数周全,唯独一点,瞧不上自己族人。” 陈沐点点头,看向站着的朝鲜人,道:“都坐下,不必拘谨,几位当中谁是李舜臣?” 几人都是戴着大帽的武士装扮,倒是让陈沐不能区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在几名紧张的朝鲜武弁耳中无疑分量颇重了,其中一人连忙上前拜倒,用不太熟练的汉话道:“在下李舜臣,拜见陈指挥使!” 陈沐笑出声,问道:“是柳书状告诉你陈某是指挥使的么?” 李舜臣抬头又紧跟着低下去,道:“拜见将军!” “快起来吧,柳书状回去时陈某确实还是指挥使,坐。你们几位是什么人?” 陈沐对后面不敢上前的朝鲜武弁问着,随后将隆俊雄招来,让他派人带这几个从京城朝鲜馆过来沿途护送的武弁下去吃饭。 李舜臣年纪看上去与陈沐相差无几,但二人在本国地位却天差地别,对话基本上都是陈沐问什么,李舜臣答什么。 “你说你正准备去考朝鲜的武举,朝鲜与大明没有区别,宗主藩属俱为一体。既然你还没有考武举,不如来我麾下做事,等送你来的那些人回去,我会让他们把你的家人接来大明。” 李舜臣有一肚子疑问,但不敢问,因为这位陈将军根本没有问他的意见,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他不知道陈将军是什么人,甚至对陈沐的官位都不太了解,只知道比指挥使还大。但他知道李成梁,知道上座李如柏是李成梁的公子,而他对陈将军分外恭敬甚至有些讨好。 “红薯,你带他俩先下去,在府中倪尚忠旁边安顿下来,既来之则安之,晚些时候我再找你们。” 一大一小俩外族人满脑子浆糊被地瓜姑娘带走,陈沐这才让人取来隆俊雄早放在屏风后的刀甲,对李如柏道:“上次你兄长来,说李总兵有意在军器局购置一匹兵甲,你们看看这些,可合心意。” 谈及正事,李成梁的两个儿子不敢含糊,李如柏取刀甲后向陈沐行礼后招来府外等候的老卒,在厅外试到后李如柏才带着刀回到厅中,颔首赞道:“陈帅督造雁翎c胸甲甚为坚利!” 刀是好刀,雁翎形制,军器局有天下最好的刀甲匠,再有关尊班继承南洋卫严格的督造程序,哪怕没有任何改良都是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兵器。 胸甲更不必说,良好的实用性与明朝匠人的艺术处理让其兼具美观,没有哪个武将会不喜欢。 “陈帅,不知兵甲作价几何?” 上次他哥哥就因为急性子卡在问价上,现在李如柏问起这个分外小心。 “刀仅有雁翎一形,因颇费工时,百柄银六十两;甲有兵甲c军头甲c将甲三种,损耗颇多故造价要贵,兵甲百副银三百两c军头甲百副银六百两;将甲一副十两看李总兵要多少?” 陈沐说罢,非但没有在李如柏脸上找到因价格高昂而灰心丧气的表情,反而看到了小总兵的惊喜,李家老二脱口而出道:“这么便宜?” “你要是嫌便宜价格咱还可以再谈。” 陈沐没好气,他已经奔着贵的说了,且不说军器局匠人都只管吃住发些米粮不给工钱,即使算上工钱,他这个价格仍然赚得多。 刀的工时是一样的,但军器局更省力,虽然没能减少成本但匠人打刀更轻松,这让他们的工作效率业所提高,市面上刀价普遍二钱三钱,他的刀六钱已经不便宜了。 陈沐知道真正让李如柏感到便宜的是甲,铁甲市面价格及贵,铁叶铆钉令精铁甲的价格居高不下,就辽东那些铁骑每人身上的全套铠甲都要至少十两银子,陈沐这一副前后两片胸甲才卖六两,确实不算贵。 “不必再谈了,陈将军,刀千柄c军头与兵甲各要五百领,再要三十副将甲,这是多少银两,您容在下算算” 李如柏话还没说完,陈沐就已笑着接道:“承惠五千一百两,军器局有现货,李总兵下次直接派人马带银子来取货就行,陈某这不管送。” “对了,宣府讲武堂已经快开课,李公子回去问问总兵,几位公子如果需要可以给陈某写信,学点新东西。”()! 第五卷 第一百零八章 大盗 【】 李如柏走后没多久,辽东的几个副总兵也派人过来,分别购置了一批刀甲,让陈将军一不小心又赚了白银万两。 贩卖军火是陈爷在南洋的老本行,如今领皇帝诰命钦差督造军器局,让他少了与工部竞争的忌讳,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忘了工部。 胸甲在北方除了前胸后背主体外,还有臂甲及腿部甲裙,但这种繁琐的锁甲工艺陈帅心疼自己麾下匠人,专门和去工部谈了笔买卖,由朝廷其他地方的工匠代工,每副臂甲三钱银c甲裙四钱银。 最有竞争力的胸甲在军器局水力锻锤的配合下恰恰最节省工时,这个优势别人无法取代。 所以腰刀才赚一半,对陈沐来说是赔了;但他在胸甲上赚了接近五倍。 “银子入帐就别盯着看了,整天想银子没啥大出息。”陈帅对御用秘书赵士桢如是道:“咱这个不是说赚多少钱,陈某也没给他们定高价,你看咱的刀比别人贵点,但质量卖相都好;咱的甲更别说了,防刀砍剑刺不比别家差,价钱便宜一小半咱薄利多销。” 赵士桢被陈沐唬得一愣一愣,薄利多销这个词他能理解啥意思,但他理解不了赚五倍利润的人,脸皮究竟有几座居庸关才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个词。 不过也确实达成陈沐的目的了,薄利多销。 自李成梁及辽东副总兵们为家兵购置甲械后,昌平的杨四畏c宣府的董一奎董一元c大同镇的马芳等人先后向军器局订购甲械,像鸟铳c胸甲c腰刀卖得最好。 没有蓟镇戚帅,尽管蓟镇是对宣府军器局除宣府本身外甲具需求最大的地方,但戚帅那不兴家兵那一套,自然也不需要私下里向宣府另外购置军械。 转眼,宣府军器局的订单就堆到后年了。 哪怕产能极强,但陈沐早先就下令朝廷紧缺军械时优先供给朝廷,哪怕平时尚有库存,也只能取其中一至三成供将帅家丁。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私贩军械,违者处死。 就算是陈沐自己,也要守这规矩,或者说他自己更要守这规矩。 陈沐和赵士桢在书房大眼瞪小眼,书案上摆得不是书册,只有几幅图画同一杆奇形短铳——蓟镇的五雷神机。 五雷神机的铳床是一根直棍,有五斤重,上面五根稍短一体转动的铳管,由火绳击发,操作需要两人合用,但近距离仍旧很划算。 “你说让它多几个管?”陈沐摇摇头,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看着五雷神机,道:“多几个铳管就会变沉,携带不便,而它本身射击距离就短,止二三十步而已,况且装药困难。” 赵士桢很快接话道:“太沉的话可以把它架在车上,像在下所做火箭车般,不怕沉就能做长,装药多铳管长,打得就远。” 陈沐还是摇摇头,“在步战马战中意义不大,造价高昂,却不能起到同等花费的效果。” 说着陈沐话锋一转,道:“但在海战中也许有大用,不过要先解决几个问题。” “转动,在左侧设一绞盘和齿轮,让一个人就能完成转动;底部加旋转c角度的支架,同样一个人就能调整铳口所朝角度高低;再就是加铳管,至少十眼,这需要大量制作实验,让重量和威力在最好的阶段。” 陈将军越说越兴奋,道:“最好在铳管与铳床之间能够灵活拆卸,常吉你想啊,将来二三十年,海战船炮互轰肯定是常理,但快船大船跳帮夺船也一定是司空见惯,远距离船上有炮自然不必担心,但近距离呢?” “敌船临近,互抛勾索趋于并拢,木板拍下来,从船艏楼上一群手持刀铳的敌人正要跃到你的船上来近身作战,这种时候你艏楼船舷上有两个这怪东西,砰砰砰!” “十几发铳子打过去,两船间隔十余步,海战也没人穿多厚的铠甲,转眼就能打死七八人;敌船兵头在船上大呼小叫重整旗鼓,你的副将把发热冒烟的大铳管卸掉,从旁抱上提早装好药的铳管快速安好,接着居高临下向敌船低矮的船身扫上一遭,好歹又是五六条命。” “海上一条船才多少人?百十人上下已经是多的了,像我儿子说南洋我的船能塞百人,我都觉得他在胡扯。” 陈沐也不管赵士桢的目瞪口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大明战船加装土鳖火神炮的画面,道:“炮战少说要打死打伤十几个,一架这东西再弄死十几个,咱们船上还有六七十人,对面只剩三四十,不用打他们自己就跳海了,好了,他们的船他们的货,都是我们的。” 赵士桢看向陈沐的眼神更怪异了。 平心而论,赵士桢确实挺喜欢琢磨兵器,像火箭c鸟铳这些新奇物件,他都很感兴趣。但说句特别傻的话,赵士桢琢磨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杀人,只是感兴趣。 像陈沐这样张口杀死十几个c闭口弄死十几个,对没见过血的赵书记来说,太真实了。 让他对改良火器产生些许的抵触。 更让他奇怪的,陈沐非常熟练地说出他们的船c他们的货是我们的这句话,这话从明朝将军口中说出,感觉不对啊! 非常不对! “尤其对付西班牙火炮少c铳手少的武装商船,福船的艏楼比他们的高,贴近了艏楼艉楼要有两个这玩意,上去扫一遍甲板他们就消停了;要是装在小鲨船上,仗着船快就能把船帆打得都是窟窿,让它动都动不了!” 陈沐说着一把抓住赵士桢的胳膊,眼里有光,“咱要把这个做出来,一架五两银子陈某都受得住,往后每艘战船都安它四架,海上还有谁能挡!” 陈沐心里一直在对标,尽管他所知道对西方海上力量的印象未必是对的,但他一直在把自己手中拥有的东西同西方对标。在他心里,小鲨船与大福船对标的就是马六甲以西的武装商船;战船则是中型鲨船的对手,将军大鲨船则是要能挡住诸国最强船舰才行。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现在西方最强船舰是什么样子,因为还没见过。 赵士桢茫然地点头,他终于发现陈沐隐藏在将军c官员c兵甲贩子外另外一个本色身份。 他可能是最成功的海盗了。()! 第五卷 第一百零九章 内阁 【】 隆庆五年秋末,广东两月之内连发三封奏报手本送于朝廷,引轩然大波于朝野。 奏报之初来自南洋卫指挥使白元洁,奏其麾下截获盘踞吕宋的大西洋夷有攻打大明之意,原版书信送夹带送至朝廷。次辅殷士儋送信至四夷馆翻译,四夷馆的番夷不通西洋言语,就此作罢。 第二封奏报则来自两广总督殷正茂,只是普通的战事陈情。信中说在鸡笼南部海域,南洋卫与广东水师操旧制福船联合巡查海上时,遭遇倭寇伏击,双方僵持追击两日互有胜负,最终官军得胜但损失战船颇多。 没人把这份奏报当成正事,首辅高拱已经下令整顿船舰,一年半载新船就能统统武装水师,并就镇朔将军陈沐的意思更名海军,这种时候损失一些福船广船,无关痛痒。 这船还是镇朔将军执掌南洋时从曾一本那得来的呢! 但第三封奏报,就不一样了。 同样来自两广总督殷正茂,斥责京官怠政,弹劾主事官员,问他两广送到朝廷的番夷书信为何没有翻译没有下问,并奏海外蛮夷舰队欲攻濠镜,被炮台轰退,游曳于上川c下川诸岛之间,他正整顿兵将,要与番夷大作一仗! 这个时候,朝廷才重视起广东的事情,免了四夷馆几个小吏,责余者速速翻译,才得到他们不通大西洋夷番语的回答,最终皇帝从去过吕宋的锦衣卫里挑出人来,却也没人有读写能力。 翻来覆去,他们在北方只能想到一个人。 宣府。 镇朔将军府前院,陈沐穿圆领大团狮子绯曳撒戴幞头,带巡抚吴兑闲游菜地。满地绿油油里,陈爷只身赤红嘴角带笑,翻动手上笔记,抬头对吴兑道:“我那义子说了,天一冷它就不长了,说它要长半年,算算日子应当还差十来天,但它既然不长了,就刨出来吧。” 话音落,陈沐没动,吴兑也没动。侍立一旁的隆俊雄左看看c右看看,抿抿嘴低头下手刨土,不一会提溜起两串红薯。 沾着土,个头很大,陈沐提着枝蔓让吴兑看,笑道:“真不小,这东西漂洋过海实属不易,西夷离港时会查船货搜人身,旦儿为把它带来,藤蔓束在麻绳里沾了土才从吕宋带回来,产量十倍于稻麦,这枝蔓截下来明年春天回暖就能种。” “这一亩地,吴巡抚就收着吧,明年春天长城外多划的地,长城火炮射程之内,都种上。后年种满张家口,大后年就能把长城沿线填满!” 吴兑眼中惊喜非常,谁能想到陈沐大力向总督王崇古要求同俺答划境居然真是为了种地,不过没等他回话,隆俊雄就指着不远处官道上策行的骑手道:“巡抚c将军,有匹马过来了。” “镇朔将军何在,宫内有信,速来接旨!” 马上骑手在镇朔将军府门前翻身下马,不待喘两口气便已下令。来人年岁不大派头不小,手握圣旨趾高气扬,尖细的嗓音让将军府前巡行军士拜倒一片。 菜地里陈沐与吴兑对视一眼,来的是宦官c拿的是圣旨,事情非同小可。 “陛下宣陈将军进京,速带精通海外番夷言语可译书信者进京面圣!” 来的不是朝廷文书,是皇帝私下召他进京,陈沐接下旨意,并无迟疑之色。先前两封从广东发来的手本他都了解,此时此刻皇帝让他带翻译进京师的原因已不必多言。 派人安顿来传达消息的小宦官后招来赵士桢,递给其笔记道:“常吉,你把栽种红薯的方法给吴巡抚抄录一份,派人把关尊班从军器局找来。” “这是?” 吴兑不明白陈沐的意思,听这安排,好似陈沐不会在宣府待太久一样。 “我早说了,咱不先下手为强。”陈沐对吴兑耸肩轻笑,道:“早晚给人家打上门!” 打上门是一定的,谁打上谁的门,是个问题。 交待完诸般事宜,陈沐带几人随行,一路马不停蹄奔向京师,根本来不及回府换官袍,进西门就被高拱府上的下人截住,直接朝西华门带。 走到西华门,内官在宫门下把陈沐及翻译带入宫中,自然少不了陈帅所携乱七八糟的用具,他们去的不是别的地方,是皇家藏书楼文渊阁。 在陈沐心里,这地儿还有另一个名字——内阁办公室。 林立殿宇的宫中,文渊阁东有藏书楼,西则为没有正脊的卷棚硬山小室三间,高拱挥手道:“书信都在那边,让他们译,陈帅随我入阁,陛下一会就到。” 在陈沐当头,内阁门前悬着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一应安排虽急,但高拱看上去并不焦急,入阁后左右无人,他才对陈沐道:“你说的事成真了。” 陈沐明知故问道:“阁老说的是何事?” “还能何事,西夷侵攻广东,陛下召你是为问广东兵事,吴侍郎不在,朝廷没人比你更了解。”高拱说着点点头,抬起手掌拦住继续向前走的陈沐,道:“但老夫不在乎这件事你说的南征。” 南征! 陈沐听到这俩字,当即肃容倾听,就见高拱轻声问道:“倘朝廷真命陈帅南征,这绝非倾国之战,所以陈帅需说明,需募兵几万c造船几百c动银粮几何。胜算,它又有几成?” 高老爷子是个小心眼,这不单单体现在他任用官吏或脾性上,也体现在当他所治理的国家遭受入侵时,其强硬的报复心理。 陈沐听明白了,高阁老这意思,关键在于让他领会这不是倾国之战的意思。 朝廷好不容易同北虏议和,没人希望被拉入另一个泥潭当中。 陈沐拍拍随身背挂的圆筒,与背包,对高拱笑道:“阁老勿急,如果说海外西夷的事,在下有些准备,稍后议事会一一禀明,阁老的问题也必迎刃而解,这绝非什么倾国之战。” 就在此时,文渊阁外有列队脚步传来,宦官高唱:“陛下驾到!” 内阁诸人鱼贯而出夹道行礼,隆庆皇帝脚步虚浮地走来,左右环顾找到陈沐,眉目稍有舒缓,道:“陈卿来了,快随朕入阁,这上川岛究竟是哪儿啊!”()! 第五卷 第一百一十章 诏书 【】 隆庆皇帝对着白元洁送来截获番夷的地图钻研了一整夜,硬是没看懂。 陈沐在内阁中看着西班牙人的地图,同样也只能看个半懂。 “陛下,这,这应当是鲛人,那个是大八带鱼,都是自己吓自己的东西。”陈沐看着羊皮地图上美人鱼海妖c大章鱼也是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图上太多志怪的东西了,他指着图道:“咱们在这,京师在这块c西北是这c广东是这,他们没来过咱们这,所以图画全凭心想瞎猜。” 没有北极圈,印度c中南半岛和明朝被直接画成一个大圆圈,从福建到日本顺风几天的航程被画得离八丈远。 陈沐笑嘻嘻地对隆庆皇帝行礼,像个妄臣般指着羊皮地图道:“陛下,这幅图有问题。” 他用手指在羊皮图从上到下c从左到右划了两条线,然后指着中间道:“地图中间是这个地方,是他们的国家,倒挺精细。但他们把大明画在边角,这不对。臣以为得对他们晓之以理,让他们改改。” “咳!” 张居正沉着脸指指地图,道:“陈帅,说正事。” 陈沐不好意思地笑笑,返身从身后圆筒里抽出舆图,上前铺盖后说道:“陛下,这是臣的海图,北面是广东,西至马六甲c东至日本c南至吕宋。” 高拱跟张居正看着舆图对视一眼,这小镇朔整天就像南征他的舆图上也没把大明放中间啊! “这就是陛下想知道的上川岛,过去广海卫在时,上川岛有几十个驻军,不过后来末将主南洋卫时就把驻军撤了,用兵船巡逻,这次没挡住番夷,应当是兵船不足的缘故。” 上川岛离濠镜很近,在西边广海卫城以南海外。 陈沐边指边道:“吕宋在广东以南稍稍偏东,他们顺风攻打广东,没有选择打东部门户南洋港,而进攻濠镜非常明智,如果其大举入侵,单凭濠镜是抵挡不住的,但这也恰恰说明其兵力不足,所以才游曳至上川岛。” 高拱对陈沐单靠一幅图信口拈来深感惊奇,这是全靠编得吧? 他问道:“何以见得?” “那岛上炮台都是末将为香山千户时从葡夷手里抢来的,一共” 隆庆皇帝皱眉打断,不虞道:“抢的?” “啊,臣失言,请陛下治罪。哪有自己抢自己东西的,濠镜是陛下的土地,那会刚到香山,臣看着濠镜上有葡夷几百军兵c岛上还有朝向北边的炮台心里就不痛快,后来就上岛跟葡夷交涉,他们也就是些商贾军头,不知礼仪满心防备。” “臣对他们晓之以理,他们还是很懂事的,就把炮台献给陛下了。” “当时总督军门是工部张部堂,末将提议在濠镜增设三百户所驻军,那毕竟是国朝广东门户,后来倭寇侵袭,加固炮台c新添火炮,臣离开时岛上才八座炮台,驻军三百,再加上码头力夫c心向朝廷多缴赋税的葡夷商贾,满打满也就才五百人。” “所以西夷此次来攻,兵力不慎充足,很快就能将他们打退。” 听陈沐说到这,隆庆皇帝才算稍做轻松,但依然心有余悸地问道:“依陈卿之鉴,西夷不会酿成先前倭寇之乱那样的动荡?” 高拱与张居正也看向陈沐,倒不是别人不看,实在是内阁阁臣都被高阁老驱逐没了,揍了高拱的殷士儋也在前几天正式告老,如今高拱一路力挺的张四维还未入阁,阁臣只剩他跟张居正了。 陈沐断然摇头,斩钉截铁道:“陛下放心,绝对不会,其此次入侵很快就会被击退,甚至也许此时此刻,广东将官已将其击溃。” “但自正德年间屯门海战起,国朝同佛朗机人的争端就没停过,臣以为是时候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陈沐解释道:“正如过去军争,弓弩为先;当今之世,铳炮为冠;这都是因为不必短兵相接即可杀死敌人,敌在海而我在陆,运筹必然占优,但就像倭乱时一般,沿海百姓深受其扰。” “臣以为是时候南征了,其利有三,海事烦不胜烦,一劳永逸使海疆安泰三十年为一利;满刺加c摩鹿加c吕宋,原皆为国朝藩属,今先后为西夷所占,灭国戮王c掳民财货,战其重扬国威于外使藩国臣服,是为二利。” “至于三利,在于控制海内航线,能为朝廷运回大量财货,补充国库所需。” 陈沐口若悬河,但隆庆皇帝不置可否,至少他没有被说服,他说:“陈卿在走险。” 高拱微微颔首,对陈沐道:“陛下要听的不是蛊惑,是庙算。” “高阁老,这正是庙算。凡战者必有仰仗,西夷远渡重洋,舰船调动需数月之功;而我军就近,自南洋港至吕宋顺风十日可达,即使无风,一月亦能至,我船舰往来运送三次,其尚不可至一次。” “论兵船炮舰,我未必强但彼必势弱;论后勤辎重,我快彼三倍;论人多地广,国朝更强西夷十倍有余。” “能战之国不轻言兵事,善战之将不轻言战事,战争就是风险,但战争更是机会!因此高阁老问陈某南征需调度兵员c财秣?” 陈沐端端正正地向皇帝及阁臣行礼,道:“如陛下与朝廷授臣南洋大臣,总理外洋事务。则以广东都司c南京工部全力支持,若平时战事,多需军饷军粮数十万,臣只需广东都司财力物力人力,另请陛下赐诏书一封c军旗船旗各一面,则不需朝廷多耗一两银粒米——” “明年冬季之前,朝廷可在吕宋再设总督,年运白银百万两。”陈沐拱手,随后指向地图马六甲道:“但马六甲还不行,先攻西夷,震慑葡夷,否则海上没了商贾,有货也卖不出去。” “至于胜算,如战事进行至此,至少六成。”陈沐看阁中众人表情还不算抵触,都在深思,遂道:“毕竟海上风猛浪急,若朝廷所派监军能熟知兵事自然最好,除此之外,若驱逐吕宋西夷,还需朝廷派遣知兵善政的官吏协助治理,相助藩属。” 陈沐说罢不再言语,端端正正地等待皇帝与阁臣决断。 高拱与张居正在心中盘算,隆庆皇帝却已先问道:“朕还不知,陈卿想要的诏书,是什么?”()! 第五卷 第一章 播州 【】 隆庆五年秋,朝廷解陈帅宣府总兵官镇朔将军之职,授南洋大臣,留京入国子监读书三月,派往广东都督战事。 在陈爷进国子监跟小舅子当同学的这个冬天,朝臣都在议一系列国事要政,这跟陈沐的官职分不开。 因为在他离京时,高拱给他送了一份大礼,大礼是他的官职。 官号全称为:广东兵事协办南洋军府右都督提督海事总理南洋大臣。 离开宣府时,很多人送他进京;离开京师时,没多少人送他回广。 真正地位崇高的只有吴兑,其他人则是替高拱来的张四维c替张居正来的游七,还有替冯保来的徐爵,官员基本上就这几个人,其他官员来基本上都是给别人送行的。 给他送行的商贾居多。 因为陈沐官号挺多,官居一品,但权力是一张大饼,和谁都没关系。 广东兵事协办,让他在广东谁都能管得着,但谁都能不听他的;南洋军府右都督听起来很厉害,可不属五军都督府,是新设都督府,没有下辖没有直接统属,甚至整个都督府只有他一个右都督,还要受兵部辖制;总理南洋大臣也是个空壳,根据名字朝野大多认为他管的是南洋卫。 北边对海外所知甚少。 在常人眼中,在宣府呼风唤雨的镇朔将军是犯错被贬了,这才是真正的明升暗降。 腰插双刀的倪尚忠跟随车马迎着风雪一路南走,越走心越凉;董一元和麻贵并马,二将俱是满面苦涩;倒是从青山口回来的养子陈八智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着与坚毅,同呼良朋指挥家丁督促前行,既无兴奋也无不甘,仿佛只是寻常调令一般。 倒是作为监军的陈矩,即使在军队行进中也是众星拱月,一众宦官跑前跑后, 邓子龙打马对陈沐笑道:“将军,士气很低迷呀!” 陈沐咧嘴笑了,回头看了一眼绵延的兵势,道:“低迷很正常,人人都能看懂朝廷的诏令,但他们不信,都不信陈某能做成事。” 阁臣给的官位其实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明确了,海外的事,他说了算。 问题是大明在海外有权力吗?没有,什么权利都没有,就连南方的海道副使,管的都是陆上海关,那么别人把这个官号解读为没有权力的虚衔,也是应有之义。 新设的南洋军都督府,要说是六军都督府,可以,但要说还是五军都督府,也可以,反正它转眼就能裁撤;总理南洋大臣也是没有实权的官,值得一提的提督海事c广东兵事协办,其实还抵不上一个广东总兵官。 这和镇朔将军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 “别人说我这是自讨苦吃,武桥你觉得这是什么?” 陈沐裹着狐裘缓缓踱马,就连黑娃身上都披着厚实狼毛皮马衣,神情看起来轻松的很,全然不像后边那些被调到他麾下的将官一般低迷。 “不管别人怎么看,将军是已达成所愿了。”邓子龙摇摇头,道:“其实邓某也不知将军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就这一点,让邓子龙觉得跟着陈沐还挺有劲的,“邓某就只是俗人,当兵吃饷,总想干点大事,但不知道能干什么大事,也许将军知道。” 陈沐仰头大笑,看了邓子龙一眼,猛地打马前驱,对左右高声笑道:“已经进广平了,再走一个时辰,去邯郸歇脚!” 一 战争是风险,战争也是机会,上至家国c下至个人,皆是如此。 于陈沐而言,最大的风险,就是迈出这一步便回不去了。所谓的君无戏言,不单单是皇帝说出的话没有戏言,臣子对皇帝做出的承诺,也只能达成。 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兵马周转拖沓,他们从冬末向南行军,走至开封府已是春暖花开,继而向南走湖广翻山越岭。在承天府堵了半个月,待到进入四川地界,已是三月底了。 陈沐的第一站不是广东,是播州。 杨应龙在国子监的课程结束了,跟陈沐一道回来继任其父杨烈播州宣慰使的官职,陈沐则来完成他的婚礼。 婚礼之事不算繁琐,只是受限距离,往来几经麻烦,不过中间聘礼等事务都已完成,只待迎回清远庙见就算完婚。值得一提的是,陈沐的聘礼是槟榔。 邵廷达帮他送的,除槟榔之外则是金银等物,皆自南洋港中运送。 大部兵马已由邓子龙率领转道广东,陈沐则率小部起去播州迎亲。 在湖广c贵州c四川三省交界,所设立宣慰司极多,如陈沐从白元洁那得来的家兵头子向飞,就是湖广保靖地方永顺宣慰司的武士,在湖广以西则是酉阳宣慰司,南边是现在的思南府,过去是思州宣慰司。 经过贵州思南再向西,才是隶属四川的播州宣慰司。 播州宣慰司比陈沐想象中大的多,辖地几乎与重庆府相等,北抵纂江c南囊瓮水,河流充足往来商船不断,从永安驿起山势渐低,路上来往车马络绎不绝,远处山云之间播州城在屯兵大营拱卫下耸然而立,自城中走向官道的车马挑夫数之不尽。 这不是北京那样气概高贵的都会,也非广东交通便利海陆齐备的大城,但播州城也有自己的气势。尤其在崇山峻岭江河坐拥之间,透着这样的繁华实属不易。 杨应龙说:“挑夫向北,每年遇春采山茶万担c遇夏米价高贵,就起夫挑米茶去纂江,在那上船,送到重庆去变卖。往东则是贩运杉板c铅,山里每年煎银万两c黑铅万担c花杉板也要以万副来算。” 陈沐看着为之骄傲的杨应龙,面色复杂心中感慨。 你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都忙着做买卖,关系网人情债铺设全国各地,如果此时的你知道终有一日这份基业在你手中败坏,不知会是何样感想? 远处官道奔来大队人马,顶盔掼甲的山地骑手面带喜意,远远瞧见杨应龙就翻身下马,带人一路跑来,跪伏在地叫道:“快去禀报宣慰使,大公子回来了!”()! 第五卷 请个假,章节晚上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xxbi c0新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卷 第三章 狗剩 【】 天色已晚,南洋军港张灯结彩,岛上时不时几颗爆竹在夜空炸开。 酒宴正酣,即使陈沐不胜酒力潦草退场,前厅的乐声夹杂宾客哄堂大笑的喜悦仍时不时传入内室,只是距离遥远让人听不真切。 红烛色昏,新人对坐,陈沐打量着自己的寝室,室内陈设几乎能找到这个时代亚洲所有元素。 进门左手木垫上立人高的青铜酒樽摆件,其上篆雕战国时代赵国名相蔺相如与名将廉颇的负荆请罪;门口右侧则立巨大珐琅瓶,瓶身绘春宫画,室左角置桌案于六笋凳,右脚矮几放半身西式板甲,甲衣明亮嵌着异域花纹,头盔上斜扣明人仿制船长帽,帽尾扎两根红蓝鸟羽。 衬起甲衣的是木偶,长剑随意搭在案旁,左手持鸢盾,右手提一杆灯笼,陈沐这才明白原来是一副灯架。 就是鸢盾上瘦金体的大字陈,让陈老爷有时空错位的错觉。 陈沐急得抓耳挠腮,饮酒让他想不起挑盖头的秤杆被丢到哪里,甚至不知道别人究竟给没给他秤杆,但他隐约记得进洞房时有人说过,盖头要用秤杆撩。 他在屋里急得兜转,硬是没找到除了长剑c倭刀c战剑c鸟铳之外的任何棍状物体,用这几个东西挑盖头实在太过分了。 陈帅并没注意到,室内端正跪坐的新妇攥着衣摆的青葱手指骨节发白,盖头微微回转,嗅着满屋子酒气,透过红绸看着醉汉在新婚之夜掂掂长剑c抬抬倭刀,仿佛没有趁手的兵器,最后终于把手向墙上壁挂的鸟铳。 她坐不住了。 “夫,夫君,你在找什么?” 声音很清澈,陈沐回过头,手里攥着鸟铳纳闷道:“你能看见?” 盖头里久久地沉默,缓缓转了回去,她看见陈沐是从鸟铳里抽出通条,轻轻出了口气,道:“你看不见我,我能看见你。” 陈沐脸上微讪,把鸟铳挂回墙上,有点尴尬地拿着通条走近几步,道:“秤杆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拿这个替一下,夫人别见怪。” 陈大帅似乎听见盖头里无可奈何的叹息,好半天才幽幽道:“夫君就是用手c用剑c用刀c用铳,用什么都行,只要你快把它取走妾身戴它半个月了!” 陈沐心里一算可不是么,从离开播州,杨青鸾就穿了乌纱绛袍,戴了凤冠霞帔,沿途在轿里不见人,夜里才能轻巧些。路途遥远的迎亲对她来说想必是个体力活。 “夫人辛苦。” 陈沐叫错了,现在杨青鸾还不是夫人,要等朝廷诰命发下来才是,其实他现在应该称‘太太’,但杨氏子女才不在乎这些或早或晚的称谓,杨青鸾只是轻声道:“秤杆在酒宴上被邓将军藏起来了,没有拿给夫君,府君也没去要,妾身还以为夫君知道。” 邓子龙这家伙! 陈沐摇头笑了,无所谓地把通条丢到一旁,抬手缓缓掀开盖头。 先是白腻的颈子,白莲瓣儿似的下巴微微扬着,抿着一点樱唇上略高的鼻梁透着英气,瓜子脸上双眼微闭,长长的睫毛悄悄颤抖,映着红烛陈沐觉得她白得发光。 杨青鸾慢慢睁开眼睛,终于清晰地看清楚自己等待两年的男人是什么模样,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眶盈出晶莹,道:“我还以为你不来接我了” 陈沐深吸口气,道:“有些事,我要先告诉你,我有” “妾身都知道,你有小妻颜清遥,在京师宣府多亏有她替妾身服侍左右;有两名义子是南洋甲必丹李旦和广东副总兵陈璘之子陈九经;一名养子是清远人故潮河千户所千户陈八智;明日祭拜宗庙祖宗,从此以后生是陈氏人c死是陈氏鬼,妾身都知道。” 杨青鸾的抢答与言语中的坚定无所适从,实际上他也清楚,这两年里有太多时间让杨青鸾知道自己将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顿了顿才问道:“那你知道,陈氏没有宗庙么?明日是不能去祭拜的,等清远宗庙盖好,还要半月。” 他一破落军户,哪里来的宗庙,就像陈沐在战场拼杀时心底的一口气一样,他死了都说不清会埋在哪儿! 杨青鸾似乎对这事猝不及防,并未出言思索片刻,脑海中似乎在判断着是不是这世上还有人家里没有宗庙,然后才颔首点头道:“妾身现在知道了,那就依夫君,半月之后再行告庙。” 从抵达广州府起,这一天的一切对杨青鸾而言都闻所未闻,她没听说过谁成婚是要乘坐巨大炮舰出海的,也没想过嫁给年轻指挥使却变成朝廷一品大将军。 明朝没有大将军号,左右都督就是过去的大将军。 全天下最年轻的大将军,在今年之前,是蓟镇四十三岁的戚继光。 其实南洋卫这一切都让自小到大二十二年养在播州深闺的杨青鸾感到无所适从并格格不入,这些人不论南兵北将,似乎每个人与每个人都那么熟悉,唯独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问道:“夫君总是苛待下将么,妾身看邓将军今日似大仇得报。” “哪有什么仇啊,就待他们好着呢,他们待我也好的很,武桥就是没事找事。我让南洋卫给他造了条船,一千二百料的大战船,蒙铁皮放大炮的那种,很厉害很厉害的大船!” 说到这个,陈沐也不尴尬了,拉着杨青鸾坐到床榻边上,滔滔不绝道:“不怕火烧,现在海面上也没人能打过他那条船,赤海都够呛,就咱过来时坐的那条大船,那都不一定能击沉它,武桥他还不满意,怨气大着呢,就因为个名字。” 杨青鸾对海战并不感兴趣,但她对陈沐感兴趣,侧耳倾听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船的名字叫狗剩,你别笑呀!”陈沐表情非常认真,道:“咱们船多,不兴给船起名字,夷人国家大多喜欢一条船起一个名,还都特威风,像什么女王号c海上君王之类的东西,他们没避讳,什么都敢起,你想想它们和狗剩遇见会怎么样?” 陈沐摊手道:“海上君王号被狗剩击沉了;女王号被狗剩俘虏了,多好啊。武桥还老觉得陈某是个粗人啥都不懂,咦!” “等我们的船队拿下马六甲,继续向西,就会遇见一个国家,他们的海军正在变强,将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在他们的语言里,神,读作狗的,儿子,读作散,他们到时候会怎么叫狗剩?” 陈沐吹熄红烛,紧握双拳。 “上帝之子!”()! 第五卷 第四章 亵渎 【】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陈沐要做的事情太多,一时间毫无头绪,他决定先从去濠镜开始。 他要视察一下白元洁的工作。 很长时间没有登岛,恐怕信箱里的投诉早已堆积如山。还别说,在他离开广东这两年,人们并没有忘了他,隆俊雄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屯门的陈公祠烧烧香,给他家主公在冥冥之中补点香火。 给牵两头健鹅遛弯的陈沐带回屯门小生祠被出身当地的海商翻新加盖了,过去各个村前巷口的小矮庙儿都不见,屯门有六个村子拜一个大祠堂,祠堂的陈沐刷了黄漆,比他真人还大,长得跟南洋港陈氏大宅前厅当中挂的失真画像一个样,就是改了名儿。 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 “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是福建有个姓余的,他过来打听民间传说,好像说是要写本小说。”隆俊雄抱着头盔挠脑袋,“叫什么东州什么列国的,他总给乡民讲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后来就成这样了。” 东周列国志? 陈沐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仔细想想,瞪大了眼睛。 封神演义! 尽管元代已经有关于 “回头让邵兴回趟福建老家,找找这个姓余的,他要编撰小说,陈某可以资助他一些,如果愿意的话,来我幕下写书也可以。”陈爷牵着鹅跳下船,看着不远处关闸与久违的濠镜炮台,道:“写小说的目光要长远,让他跟陈某一道去吕宋收集素材,以后咱的舰队走到哪,小说就影响到那。” 随行的邵廷达c石岐等老下属听着莞尔,不过他们对将军一贯胡闹的性子也习惯了,并未多说。白元洁与邓子龙更是没什么好说的,他们知道陈沐心既野且大。 唯独出声的是处处新奇的赵士桢,他不认为陈沐是单单因为别人写个小说,通过鬼神之说给他在屯门建立更高威信,就要收做幕僚。 毕竟万全都司军户大多拜陈沐,这些事情在他看来应该已不足以让陈帅为之惊讶了。 他觉得陈沐肯定有更深的打算。 问道:“明公此举,在下不懂,能否详解一番?” “现在可谓万事俱备,最难得到的朝廷支持,已经解决了;广东也称得上兵强马壮,船炮具备;目标也很明确,那就是吕宋的西夷。” 陈沐对关闸将士拱手还礼,带着南洋将官边走边说,道:“现在剩下的就一点,在全面开战前,我等的目的是什么?是兵行域外,作威作福?那当然不是,朝廷是要驱逐西夷,还吕宋太平,重新竖立天子在天子之国外的威信。” “所以我向陛下请御笔四字作为今后南洋炮舰的船帆,是天朝无疆,因为国有界c朝无疆。” “诸位大多是战将,在过去朝廷不是没有外出作战过,但很少,多在北方。这一次我们不是为朝贡国而战,仍然是为自己而战,我们有三个战场,在战争c在贸易c在文化。” “单单朝贡还不够补足朝廷所需,也不够让我们把将士推上战场,所以需要贸易;而要想贸易不断,就需要文化,当他们读我们的典籍c学我们的英雄c甚至耳濡目染的神灵都在我们的体系之中,心里的东西和我们一样,他们就成为我们。” 陈沐已经能望见濠镜广场中间教堂上高高的十字架,看上去这两年澳门主教卡内罗没闲着,虽然台阶条石被他拿去铺路,但教堂还是慢慢盖起来了。 神明本无罪,奈何人有心。 “文化与贸易互相影响,形成新的天朝体系,好的技术相互交流c坏的东西慢慢摒弃。陈某一直觉得人活着,要么掌握钱财权势,要么就让这条命很有意义。” 陈沐看着身后追随他的人们笑了,抬手扫过道:“眼下诸位,二者皆有!” 一 这一天濠镜葡人终于想起赛驴公火烧信访箱的恐惧。 随两只迈着八字步的大鹅昂首阔步挺进市政广场,肤色各异的商贾帮工各个深吸一口冷气,紧跟着他们看见稳坐市政厅的濠镜头人黄程带着一干随从快步窜过广场,在两头大鹅中间躬身拜倒,奉上一册书录高声唱道:“小人濠镜头目黄程,拜见南洋大臣!” 远处有新至濠镜的夷商小声交头接耳,问这个让白指挥使及南洋卫一干达官贵人簇拥c让头目黄程下拜的年轻人是谁,接着他们就露出不难猜想的惊讶神色。 “消息挺灵通,旦儿说过你很出色,所以他把管理濠镜的重任交给你。”陈沐说着,接过书册一目十行地看了两眼,这东西白元洁早就给他看过,陈沐点头道:“现在看来你管的还挺不错,好了,陈某过来不是看你账目的,派人去召集哟,自己来了?” 陈沐是想召集主教卡内罗c兵头佩雷斯等濠镜引商,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呢,这些人已经过来了,为首的主教卡内罗当先行礼,急切道:“陈将军,你终于来了,恳请你必须约束安德烈亚狄迪思,他不虔诚的举动影响了我们许多教徒,人们虔诚的心受他影响都引向堕落!” 等等! 陈沐想来和葡萄牙人谈的不是什么安德烈亚狄迪思,他想看看葡萄牙人在明朝与西班牙的战争中会站在那里,尤其是濠镜的葡萄牙人,何况陈沐皱眉道:“主教我还没有夸你,你的汉语进步很快。但那个安德烈亚什么的,那是谁?” 陈沐并不讨厌这个当年在这块土地上为了信徒要和自己单挑的主教。 老主教眼镜后面的目光为之一顿,狐疑地看看白元洁再看看陈沐,道:“这是你们的国家,我要用你们的语言,安德烈亚是你的儿子啊!” 陈沐脸上表情更诡异了,他什么时候有个洋儿子? 黄程连忙说道:“是李爷,为去吕宋取番薯,通过神父才得以入港,所以受洗,那个是他的教名,教徒都称他那个。” 是因为给自己取番薯,陈沐点点头,磨痧着下颌短须问道:“他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了?” “他在每次出海前都会到教堂向天主祈求保佑,这很好,我们出海都这样,但他非说一个神灵不足以保护他。他去屯门拜将军的庙c在濠镜拜天妃庙,去广州府六榕寺拜佛祖c再去是越秀山拜长发修行之人的北庙。说他有五方神灵保佑,出海万事大吉!” “将军,这是亵渎!”()! 第五卷 第五章 五月【读者‘仲权黄家瑞波丘‘生日快乐’】 【】 陈沐觉得李旦出趟海确实是挺不容易的。 天主教堂c佛刹道观c天妃庙宇还有他的生祠,在濠镜这个小地方,他干儿子出一趟海要把世上信徒最多的神明全拜一遍。 辛苦了。 “主教不必因此焦急,教堂建好了,带我进去坐坐?” 陈沐对教堂的兴趣,令澳门主教卡内罗既兴奋又担忧,但他不能回绝,只好请陈沐进教堂。 一方面,陈沐这位帝国南方首屈一指的高官如果对天主产生好感,那么无疑会令他们的传教事业产生极大的帮助;但另一方面,谁都无法忘记这是个能下令把教堂石阶拿去铺路的恶棍。 每名耶稣会士都经历非常严格的考验,他们发誓贫穷c贞洁c服从,他们为推动海外传教这一伟业无惧生死,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够打倒他们心中的坚定。 但是。 凡事都有但是,面对陈沐这个掌握大权的恶棍,卡内罗只觉得这就是天主给与他最大的考验。 圣保禄教堂里,陈沐坐在长椅上仰头望着壁上浮雕,圣婴雕像和被天使c鲜花环绕的圣母塑像,这巧夺天工的艺术很壮美也很令人赞叹。 他对卡内罗道:“旦儿的事情,主教不必放在心上,亦不必如此狭隘,倘天主真有灵,他会保护旦儿在海外不受威胁。时间也会让旦儿明白,谁才是他真正应当信仰的神灵。” “当信徒迷茫时,主教不应苛责,虽然陈某不信你们的教派与神灵,但如你所见,陈某也很尊敬你们为信仰不畏生死的虔诚,这是我所没有的品格。”陈沐脸上非常严肃真诚,对主教卡内罗伸出手道:“主教在我们的土地上生活已经很久,应该了解,在这片土地上传教没那么容易。” “陈某没有反对你们传教,其实已经是对阁下及教派最大的帮助。” 卡内罗肃容点头,尽管他总因陈沐的贪婪c恶霸举动而感到不快,但这一点他也无法否认,这个如果生在西方要被架在烧烤架上烧成肉干的男人,如果他想,只需要一句话就能驱逐所有教士。 但他没有。 卡内罗认为这对他们就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老主教点头道:“尊敬的将军,对此我愿献上对您最崇高的敬意。” 老头儿汉语学的不错! 陈沐再度露出赞赏神色,点头道:“主教不用感谢我,鉴于我们已有极好的合作经历,所以我希望能开诚布公地与诸位葡人交谈,几位兵头也有份——我希望知道,对于吕宋的西夷频频到濠镜挑衅,甚至使陈某在大婚当日只能乘兵船炮舰回家,你们是怎么想的?” 西班牙人惹火这个恶棍了! 教堂里传出羽毛笔沙沙的记录声,陈沐扭头一看是老熟人平托,虽然不知道他怎么还在濠镜,但看因为自己的眼神而手都在颤抖的平托,陈沐笑道:“没有关系,先生,继续记录吧。” 平托轻轻点头,在记录中添了一句:似乎岁月与北上令陈将军更加谦和,但依然没改变他的好战,此时此刻圣保禄教堂里,我有幸亲历一场庞大战争的开端 “和我们无关!” 深刻认识陈沐本质的佩雷斯在听见陈沐问起这件事时当即大叫着撇清关系,道:“西班牙的海盗来攻打濠镜时我带人开炮了,我们的枪手在岸上向他们射击,所有人都见证了!” 看着须发斑白满脸皱纹的佩雷斯急着表态,陈将军老怀大慰。 “骑士说得很好,但我还是要纠正阁下一点,那不是海盗,那是西班牙的军队,他们的军队进入伶仃洋,是对我朝皇帝的挑衅。” 陈沐说这话时认真极了,抚胸道:“因其在广东作乱,使远在北方的陈某不能享世间富贵,皇帝命我南下。我想问诸位的是,当陈某反击他们,诸位及诸位背后的马六甲c印度总督甚至你们的国王,会如何打算?” “你们的国家很近,会不会联起手来”陈沐抬手指指脚下,道:“诸位都是虔诚的信徒,在这个地方,应当没人对我说谎。” “绝对不会!” 佩雷斯狠狠拍手在长椅上,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教堂圣象,道:“我们的国王在两年前对摩洛哥的菲斯开战,曾向西班牙的腓力求援,但他没有加入我们的战争,并延缓了他们与国王的联姻,那是个背信弃义之人,神明会惩罚他的!” “尽管我们不能做出是否战争的决定,但葡萄牙不会加入阁下与西班牙的战争,更不会加入西班牙!” 啪! 陈沐拍手喜道:“好极了!既然如此,诸位请帮我往吕宋送一封信吧,给他们的吕宋总督,让他投降吧。” 嗯? 投降? 卡内罗c佩雷斯都没转过来,实际上来攻打濠镜的只是一群海盗啊,那根本不是什么西班牙军队,似乎在陈将军的脑海里他们已经开战了,但西班牙吕宋并不这样认为啊! 都没有开战,投什么降啊! “鉴于其对我濠镜的侮辱,需要赔偿十万两白银;擅自通行伶仃洋,一进一出算两次,各五万两;还抢走屯门七头牛,牛在我大明是很贵重的动物,它们是农夫的朋友,所以合计二十七万两白银,路途遥远,让他们五月之内给我回复。” 说罢,陈沐起身对几人点头致意,又补了一句道:“这教堂盖得真好。” 带着众人走出教堂,白元洁才不解地问道:“既然已决定开战,何必等到入冬,你知道他们绝不会答应。” “入冬,入什么冬?”陈沐嗤笑一声,“咱们在这整顿兵马的事瞒不住那边,他们看见兵船肯定要有所准备,我说的五月,是今年五月的意思,他们理解为五个月,可不怪我。” 白元洁瞪眼,同邓子龙面面相觑,这他娘已经五月了啊! “俊雄,回头派人去请道士,修道的炼丹的,都请到屯门来,咱修个道观,就像我跟主教说的那样,时间会让旦儿知道谁是该信仰的神明,百姓也一样。” “他们该信谁?” 陈沐牵鹅迈着四方步朝港口走去,嗤笑道:“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 第五卷 第六章 酒馆 【】 吕宋,马尼拉。 幽暗的酒馆点着一盏盏壁灯,肤色各异的水手高举着木酒杯剧烈碰撞,高声叫着遥远航线上听来的奇闻异事,他们说水怪说海难,当然也不会缺少女人。 水手是一群饿极的狼。 体态丰腴的侍女端着食盘游走之间,时不时被揩一把油也并不愠怒,娇笑着在拥挤的酒馆中如鱼得水,像花丛里飞舞的蝴蝶。 喧嚣与刺鼻的劣酒,烛台上沾满油污与灰尘。 李旦坐在靠窗的位子,他习惯鼻子能嗅到海风里的咸味,就像陈沐在遥远北方时总要在鸟铳c烟斗里拿一个才能感到心安一样。 在他身边,是义弟华宇与日本人庄公,他们李旦身边最信赖的兄弟与林凤手下最优秀的日本剑客。 岸边不远抛锚的西班牙大船随海浪缓缓起伏,码头上穿破裤遮羞的本地工人吃力抱着木桶,一队头戴弧形大铁帽身着胸甲手持火枪长矛的步兵巡逻,他们的队长在经过港口关卡时点燃烟斗,他的卫兵大声呵斥醉酒拽着吕宋女子的日本佣兵。 让他们离远点。 那显然是个贵族,他有同旁人不一样的黑色半身板甲,露出长度超过大腿的紧身白袜,板甲每个部件边缘都缀以深红色滚边,腰间插着手铳与长剑。 这是吕宋最大的城市,过去是贸易集散地,但是现在,这里是西班牙人的军事重镇。这里无比繁华,来往船舰甚至超过濠镜,自西班牙人逐渐在印加战争中取得绝对优势,世界尽头的白银运送到这,再由明人商贾换成货物运到另一端。 李旦的眼神从港口边沿低矮的城墙收回,老旧的窗框上木纹劈得毛糙,潮气让木料的颜色更深,日渐腐坏。 “甲必丹李旦!” 李旦听到近在咫尺的呼唤转过头,坐在对面的是西班牙海盗法里卡特,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濠镜引商,当他在海上抢夺西班牙人的货物,就把货低价卖到濠镜去销赃。 法里卡特带来一个陌生人,一个年轻c骄傲的西班牙贵族,他用挑剔的目光审视李旦,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向法里卡特矜持地点了点头,法里卡特当即对李旦开口介绍。 “在你面前的,是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阁下的孙子,远征马尼拉并获胜的海军上校,马尼拉军团长胡安萨尔塞多。” 李旦挑挑眉毛,他眼前这个满脸傲气的海军上校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在海上,李旦这两年收拾过几支西班牙船队,上校已经是很大的官了,何况马尼拉军团长这种在李旦意识里同总兵一样的官职。 他点点头,端着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哪怕已经在马尼拉住了很久他也依然不能习惯酒里怪异的味道,他看着酒杯皱眉道:“找我来有什么事?” “注意你的身” 法里卡特出言呵斥,被萨尔塞多抬手打断,他的下巴似乎永远都是微微扬着,道:“不要对我们的新朋友这么凶恶,过去你也是个海盗,但现在你是西班牙荣誉的船长,尤其当你面前同样是一位基督徒时。” 法里卡特微微低头。 萨尔塞多很满意海盗头子在他面前如此驯服,他勾起嘴角对李旦道:“法里卡特说,你有绕过城防进入南洋卫港的方法,同样也熟悉广东地形,可以做向导,何况手下还有三百名擅长搏斗的战士。” “西班牙帝国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愿意,当我们攻下广东,你可以随便挑选一个地方,你看见的土地,都是你的。” 李旦摇头不屑地笑了,“你们赢不了。” “我和你们的船打过,那不是几艘小船,你们叫它福船,对吧?我的士兵难以约束,两艘小船发现了它,没有火炮只有可怜巴巴的笨枪,被我的水手登船后没死几个人就投降了。” “战斗只持续了我的船航行到战场的时间,后来我没杀死他们,让士兵把货还回去,并赔偿他们的损失。我知道中国很富有,而且士兵并不勇敢打下广东后,你看见的第一条河流,河流两岸你看见的土地,都是你的。” 李旦心想这个傻屌,老子在广东看见的第一条河流叫珠江。 酬劳很可观,言语令李旦不快,他摊开两手道:“也许你们能赢一时,可你们有多少兵力?从吕宋到广州,你们的辎重补给不上,大明的沿线城池都可用作补给,一旦战事稍稍受挫,你们就只能退回海上,这些许诺都不算数,大明不会给我土地,只有斩首的刀。” “不需要坚守很久。”萨尔塞多稳操胜券,有着同他年龄一样的锐气,道:“只要坚守半年,取得一两场像样的胜利,甚至夺下一座城池洗劫它,帝国就会派来源源不断的勇敢战士,我们不会输。” 李旦显得无可奈何,他看向萨尔塞多,道:“大明南洋指挥官是我的义父,让儿子背叛父亲?” 这一次,萨尔塞多转头望向法里卡特,“他到底想要什么?” 法里卡特嘿嘿笑道:“只有白银能让儿子背叛父亲c能让神父背叛天主,阁下。” “两万两白银,先给你五千两,十月之前你去招募菲律宾汉人和马来人,开战前再给你五千两,剩下一万两视你在战事中起到的作用而定。” 萨尔塞多抬抬下巴,看着李旦:“嗯?” “义父不是血亲。”李旦舌头快速划过嘴唇,抬起三根手指,道:“三万两,一次都给我,开战前我会招募至少千名士兵。” 萨尔塞多没有再同李旦说话,起身用手扶了扶法里卡特的肩膀,转身离开酒馆。 酒馆里的西班牙人唱起关于征服的歌,透过老旧的木窗,萨尔塞多的仆人牵着高大的健马等在外面,他翻身上马,渐行渐远。 “知道么,他让我把你灌醉,套出进入卫港的路后就杀了你,给我五千雷亚尔,还不到五百两。”法里卡特磨砂着下巴,用略微生疏的汉语说道:“我在想,等他把银子给你,杀了你逃进海里,可能更划算。” 李旦没有理他,抬手指向窗外港口的卫兵队长,问道:“那是谁,开战时他会在哪?” “马丁·德·戈伊蒂,总督的另一个孙子,马尼拉的指挥官,一样是海军上校,他身上那套板甲是从米兰买的,全世界最好的铠甲,深红滚边象征他对西班牙的忠诚。毫无疑问,最后你能在马尼拉看见他。” 李旦点点头,又朝窗外看了一眼,这才收回目光道:“我喜欢他的铠甲。” “你会得到它的。”法里卡特眯着眼睛笑了,端起酒杯对李旦撞过来:“我要马尼拉一块够用就行的土地,还有马尼拉与濠镜之间的特许航线。” “敬陈将军!”()! 第五卷 第七章 辎重 【】 “这是蒸汽机?” 陈沐看见,嗯,怎么说呢。 同他想象中相似的只有飞轮。 他看见一个窑,窑上垒着烟囱,烟囱在墙上拐弯,两根铁杆一左一右连着大飞轮,一前一后往复带动飞轮转得陈沐心慌。 但这就是个完全密封骨骼清奇的窑。 窑下有炉,窑上按他书信里镶着一块琉璃,琉璃与砖窑的连接边角能确定砖窑里是铁质锅炉。琉璃称不上完全透明,但能大致看出内里水量。 “这,怎么加水c怎么放气?” 关匠从窑上抽出一掌长的榫卯铁条,像拉抽屉一样拉开三寸见方的铁抽屉,蒸汽嗤嗤地往外冒,道:“这么放气。” 说罢,老爷子又踩着凳子指着窑上几节从隔壁院子伸过来的半竹竿,拍拍窑边道:“里边有两层,中间有个铁挡板,只要在外边按一下,水就能升到一样高,这个竹筒拉一下就蓄水了。” 陈沐觉得关元固玩的有点高,他指着歪脖烟囱问道:“那里面活塞用什么做的?” “皮,一层铁片两层皮,一共六层钉一起,铁片小一点皮片刚刚好,砖里也是铁筒,不漏气。”关元固对蒸汽机还挺满意,道:“能用很久,磨坏再换也不贵,就是劲小,让它躺下来倒是能磨米。” 磨米,现在这个窑,也干不了啥。 蒸汽窑的个头已经不小了,劲也不小,少说能带十柄铁锤敲来敲去,十个这个,也许就能带动香山的纺织厂,当然是织机同样改良的情况下。 但问题不在这,问题在于热量转化动能的利用率,这东西老关不懂。老关能让蒸汽机转,但他已经不能再让它转更快,也不能再减少消耗。 纺织厂能用这个,凭纺织厂巨大的利润,烧煤也烧得起,但别人烧不起。 烧不起,就不能卖给别人,不能卖给别人就不能群策群力,后面的事已经不是单单老关一个人就能做的,要一代人去琢磨。 “关匠,去屯门吧,等回南洋港陈某就要着手战事,也顾不上这些,我在屯门让人做了个道观,请了些道士,到时候关匠帮我管着他们,就俩事。” 陈沐伸出一根手指道:“想法把它做小,或者想办法让他劲更大,再一个。” “给道士磁石和铜线,让他们拿着琢磨吧。” 要是能成,陈沐兴许再做个小灯泡,往后屯门道观供奉的神明弄不好就要改名。琢磨不出来也没关系,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两年前一片荒芜的港口如今已成为广东水师的首选军寨,南洋港在东面c水师港在西面。准确地说,陈璘的水师港才真正扼住广东门户,本着杨氏工匠不用白不用的理念,陈璘在伶仃洋口十余座小岛统统修起炮台。 由濠镜到南洋港,神仙井东西大碌与东山两座大岛更修筑水寨,几乎彻底封锁伶仃洋。 南洋港近来调动频繁。 南洋卫五部千户所已各抽调半数旗军至岛上屯兵,除作为主力的南洋军外,另抽调广东都司下各卫所各遣精悍兵力。 广东都司诸多卫所良莠不齐,即使是严行军法督促各地卫将依操练手册去练兵,以南洋卫补给他们兵甲,也终归没有南洋卫新募旗军来的精悍,陈沐能调动的兵船运力有限,干脆就仅招募最精悍的将士,仅要求质量而不要求数量。 南洋港已经进入战争开始前的准备阶段。 港口,赵士桢同徐渭联袂而来。 徐老爷子离开宣府后其实没干别的事,虽然当时看起来神情涣散,但徐渭心里清明的很。他在京师c绍兴办了点事,游玩的第一站就是广东,他要入陈将军的幕府,就必须先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来了就挪不动腿了。 隔着大老远望见赤海号在海上停着,看见卫所军余乘小鲨船炮舰出海打渔满载而归,徐渭在岸边哭得像个孩子。 这是神器啊! 早有这些船c这些炮,哪里还有什么倭乱。 后来的日子里徐渭在广州府喝醉了睡c睡醒了喝,突然就有一天听说朝廷派陈沐回到广东,旧衣服丢到路边乘船就到陈沐这报道了。 “明公,从广城又购入兵粮四万石,耗银二万六千八百两,三日内粮船由广城运至南洋港。”赵士桢下船见到陈沐正在港口开箱查验输送军备,上前抱拳道:“明公所言酱菜c干米仍需消耗时日,各个卫所正在赶制,十日内可送达广城。” 酱菜既没有酱c也没有菜,是三升豆豉五斤盐,捣碎成泥碾做饼,晒干后封箱,代替酱菜补充盐分;干米则是煮好的米做成干米封箱,待食用时热水泡开。 陈沐端着一杆铳对齐瞄准,磕磕铳管放回铺着干草的长条木箱,点头颔首,转头对一旁白七问道:“运到南洋港的猪牛羊呢?” “回陈帅,所需量巨,各地卫所还在转运,若非这两年各地仿南洋卫圈养牲畜,根本凑不够。” 咸鱼四千条c鸡鸭各千只c猪羊各五百c牛一百头,这若放在三年前的广东都司谈何容易?即使是现在有军令,让各地卫将调集这些牲畜对他们来说都是切肤之痛。 别的还好说,每个千户所交出两头牛,这可不容易。 “全部做肉干,除咸鱼外,做成三万斤肉干,八郎,这事你去做,贪三两肉者,斩。” 儿子干这事最在行,八郎二话不说抱拳应下,陈沐这才问到最关键的:“各地调派的兵力,集结的如何了?” 徐渭拱手道:“回陈公,广州府已集结旗军四千七百余人,尚有近五千人马未至,暂由指挥同知孙敖统帅,孙指挥问,何时将他们调过来?” “不用调,就先让他们在广城屯着,别到我这来吃粮——林凤c卢山长过来没有?” “等他们过来,就召集各部将官入陈宅议事。” 辎重查得差不多,陈沐松了口气,对暂时督管辎重的呼良朋叮嘱道:“各地送来的铳炮手雷火箭,甲具火药铅丸炮弹,必须有专人一一检查,不得出任何纰漏,尤其是铳,两万杆铳,到吕宋就指望它们了。”()! 第五卷 第八章 鞠躬 【】 要打仗咯! 山雨欲来的气氛,广州城感受最为明显。 短短半月,南洋卫从广城周边购走兵粮两万余石,还从广州官府购置五万余石,还有从各地调集来的兵马在广城蹭兵粮。 更别说,先是陈沐一封手本打到两广总督府上,紧跟着就是大规模兵马调动,不单单卢镗,就连刚刚在广西得胜回还没多久的俞大猷都被惊出来。 没人是傻子,一联系前些时候番夷入寇伶仃洋,老百姓都能猜出陈帅秣马厉兵要打谁。 陈宅作战室的沙盘已经被堆成马尼拉地图形状,不过因情报不足,对周边山势不能有准确堆积,但所幸马尼拉在港湾之中,并不需要他们靠岸后长途奔袭。 “但这恰恰是最危险的地方,港湾由南北两岸c中间二岛所扼守,是我们需要突破的第一道防线,并且可能会遇见敌人屯在大港中的大量兵船炮舰。”陈沐抬手指向马尼拉,道:“除此之外,时常往来吕宋的引商李禹西说,马尼拉岸边有多座炮台,沿途设寨。” “广东有三支舰队级南洋卫上百条小鲨船c上百条大福船广船。我是这么想的,留一支舰队与南洋卫小鲨船屯守南洋c伶仃洋及广东沿海,此事要请俞帅c卢帅坐镇,不知二位前辈?” 俞大猷与卢镗,是大明海战少有的行家里手,何况陆战没人能强过此时的俞大猷,既然这两位老将军来了,陈沐绝对不会让他们歇着。 卢镗不多说话,点头应下。 他过去是没见过陈沐,但神交已久,广东讲武海军学堂是他拿着陈沐从宣府送来的书信章法一手建立,对陈沐好奇的很。哪怕有那些教材,请来了致仕老将教习过去讨倭时也是身经百战,但硬是看不懂什么测绘学之类的东西,别的倒是容易了解。 就像海军科,不讲究火战c跳战,极为推崇炮战,满满的财大气粗,关键上哪儿找那么多炮,大火炮福船能载上四门就烧高香了! 可是到南洋卫一看,人家一艘船载个大小十门炮轻轻松松。 战法虽然异端,但有用。 到是俞大猷呵呵笑了,道:“老夫这才闲下来没几日,陈帅就给俞某找到事做了,放心,俞某断不会让葡夷拖陈帅后腿。” 广东要防的不是别人,就是防葡萄牙人和倭寇。 “多谢二位前辈,有二位坐镇,广东可高枕无忧了。” 陈沐说罢,指向香港岛的方向道:“先头兵马,陈某欲分兵三路,我一路,陈总兵领营兵一路c白将军领广东卫军一路。” 这就是在点将了,陈璘拱手道:“陈某必不负重托!” 白元洁抱拳没说话,他在想,他的船呢?一共三支舰队,广东留一支c陈璘领一支c陈沐总不会自己飞过去,可陈沐不飞,那不就是要他飞过去? “陈总兵率一支舰队,两个目的,其一是在马尼拉湾西部山区港湾沿岸登陆,卸下辎重,择险要处设寨布防,有敌则将之击溃,否则即东奔向马尼拉进军。” “其二,则要以舰队保护运送辎重的福船广船,扫除海面所有悬西班牙十字帆的战船商船,确保航线无虞,同时运送白指挥使的部下抵达此处。” 白元洁闭上眼,得了,船都是老子督造的,打起仗倒让老子蹭船。 陈璘开口问道:“这个港,离马尼拉有多远?” 陈沐望向边缘端坐的引商李禹西,他说道:“一百八十里,但地方偏僻,那都是本地土民,西夷极少。” “如果这是一百八十里,为何不在马尼拉腹背登陆,海上沿岸绕行不是难事。”陈璘指向马尼拉东面岸边,道:“这看上去只有百里路程。” 陈沐一看就笑了,他开始也是想从那登陆,这次不用李禹西开口,他就说道:“因为那没路,中间隔着山地与丛林,变数太大,倒不如走一百八十里,至少有路,而且就一条,有熟悉地形的向导指引,不会迷路。” “兄长赶路不必太急,只要能比其他地方赶来的西班牙援军快,就行。” 陈沐这句话一出口,白元洁等人都变了颜色,听陈沐这话里的意思,是要独夺马尼拉了! “这太冒险,一支舰队如何能夺取城池?” 说话的是陈璘。 “不必担忧,如果马尼拉的城防炮台太厉害,我会尽量摧毁敌军港口大舰后向北沿岸退去,只要退出十几里,他们的炮台就打不到我,实在不行,北走五十里在岸边等你们大部队汇合就是,但最好还是——一鼓作气直接拿下马尼拉。” “而且也别小看我的舰队,我有赤海c有狗剩,西班牙人的大船也不过是大黑船那样的克拉克帆船,大部分比狗剩还小,炮也没我的多,三艘大舰过来都未必能胜我两艘船。” 当陈沐叫出船名时,邓子龙瘪着嘴别过头去,拔得先锋战头筹的喜悦突然就随令人羞耻的船名不见了。 虽然船名不好听,但陈沐说的话还是在理的,整个广东水师最庞大的炮舰赤海和唯一一艘包铁战舰狗剩都在陈沐手里,单对单没有任何船舰会是那两艘海上怪物的对手。 而且陈沐知道,他的赤海并不是世界上最大的舰船,西班牙人对卡瑞克帆船的改良型号盖伦船也已经出现了,但在东亚,没有能和赤海匹敌的战船。 因为奥斯曼帝国正在同西班牙c威尼斯c教皇三国组成基督教世界神圣同盟在海上死磕。 “在战争开始,我们会节节胜利,这毫无疑问。但接下来战事多半陷入拉锯,我们的海上运力c辎重补给c战船填补,都将决定能不能彻底将吕宋从西班牙人手中彻底解放!” “龙江船厂给造什么船,我们说了不算,但香山船厂的大船与小鲨船,必须加快进度。对了,这几天给狗剩的铁壳上漆油染成木色,别让人看出来给别人学去了。” 邓子龙的脸瘪得更厉害了,名字不好听就算了,船长得还丑,又扁又平,完事还把铁色漆没,炮和载兵还都比同等大小的船少这下好了,除了耐揍之外似乎再无其他优点。 交代完战事,陈沐下达最后一条命令,在五月末的最后一日酒肉宴全军,接着他起身踱步,目光自每个人脸上扫过,缓缓鞠躬。 “大明的航海时代,始自我等离港南征。有幸能与诸君并载史册,陈某无上荣光!”()! 第五卷 第九章 舰队 【】 万顷碧波里,海风少有的舒缓,夏季西南季风令人熟识,只不过他们被吹得偏离了航向,一小两大由卡拉维尔船c克拉克船组成的舰队停泊在海上抛锚。 他们发现了海龟,要想办法把海龟弄上船。 没有人比这些漂洋过海的水手更清楚一望无际的海上获得新鲜肉食有多艰难,尤其是海龟这种丢进底仓能活很久的新鲜肉食。 与林凤为敌让他们不能停靠台湾,从马尼拉到日本的航线被无限拉长,沿途只有几个小岛可以停靠,而他们现在又偏移了航线,船上的士气已经变得非常低落。 因为他们的测量员出现牙龈出血的症状,这令他在恐惧中精神恍惚,所以偏移航线。人们抓着他的胳膊放血,以为把坏血放出去就没事了,结果症状加深c放血更多,几天的时间测量员奄奄一息。 说是一小两大,其实三艘船都不小,即使是最小的卡拉维尔船也有二十多米长,这艘有年头的老船为了多运载货物还刻意加高了船舷,看上去也分外威武;至于两艘克拉克船则更为庞大,足有三十多米长,其宽大的体形与三层甲板在海上看起来像一座城堡。 就在这时。 砰! 砰砰! 远方三声轻响,却令捕捉海龟的西班牙水手如临大敌,那声音在海上讨生活的他们并不熟悉——但他们知道那不是铳就是炮。 西北目力极尽处,一艘模样怪异的小船正以之字型航线借助飞速快速逼近。船上的人衣甲看不清楚,但有几人立在船首刚把怪模怪样东西收了回去,硝烟在船头缓缓散去。 似乎是在向他们示威? 距离很远,船上的西班牙水手看不清楚对方的船行,只是凭感觉认为那是一艘和卡拉维尔规格相似的二十米小船。船上看不出有什么火力,只有张开的蝴蝶帆才能让人认出是中国船。 “升帆,要钱要命,还抓什么海龟!” 三条大小不一的武装商船随即扬帆,黄白一片的帆布兜风而起,巨大红色十字纹汹涌向前。船上水手在船长的号令下快速进入战斗位置,仅有少数人进入炮位待命,大多数水手立在桅杆两侧拔剑挥刀,准备接舷。 虽然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北方帝国叫做中国,但在他们的印象中明船一贯缺少火炮,善用火攻与接舷跳战——他们一样很擅长,此时此刻,他们水手显然更多。 西班牙人是征服者,无论为陆地c船只还是货物。 同他们相隔近七八里海程的是一艘小鲨船,也就是南洋卫俗称的武装渔船,长五丈六尺,实际上比西班牙人的小卡拉维尔船还要小上一圈。 船上武备并不多,仅有四门五斤炮,除此之外便是六门佛朗机,载三个小旗,稳稳当当地停在海上。即使是同小鲨船相比,他们的船既没有加装后来南洋卫给小鲨船增设的一门十斤炮,也没把佛朗机换成二斤炮,显然不是海战主力。 他们是南洋远征军的海上斥候,没装大炮,航速稍快,位居船队最先,刚才他们放的是三发信炮。 告知后面的舰队,他们看见三艘敌舰。 “哦?还敢来?” 搂着主桅的小旗官抬着望远镜望向敌舰,片刻恍然大悟,小心收起望远镜爬下桅杆,高声下令道:“把桅杆升起来,升帆!” “他们桅杆有瞭望台,但前船瞭望台好像没人,后面看不清,应该是以为就咱一条船。”船上几名旗官交流道:“他们顺风,再有一刻就能放炮,怎么办?” “千户说西夷的船炮不比咱少,别把帆都升起来,往后退吧。”一直立在船首的小旗朝远方望着,道:“再来几艘船再打,千户听到炮声应当正往这来呢。” 他们是顺德的兵,邵莽虫的部下。 实际上如果此地有高山,向北望去就能看见数支庞大舰队正直冲东南而行,陈沐的南征已经开始了。 十二艘五百料鲨船簇拥着两艘巨舰,间隔甚远齐头并进,每艘五百料大舰周围皆有六艘小鲨船护卫,组成十二个能够独立作战的水师编队。 他们武装到牙齿,仅仅四千名远征军士的船队就有千门各式火炮。 在陈沐之后,则是远征军的另一支舰队,多了战福船与粮福船,少很多小鲨船,大体相似,则是陈璘麾下的六千余广东营兵,是陈沐的护航与辎重舰队。 除了这两支威风凛凛的大明舰队,还有林阿凤的草台,四十余艘大福船c小鲨船,两千多东亚海盗组成船队游曳在侧翼,庞大舰队几乎覆盖整片海域。 远在南洋港,白元洁统率着更多作为补充兵员的广东都司旗军,在先头作战取得战果后加入军争。 邵廷达正在向他的斥候船靠拢,他麾下七艘大小战船作为先锋,在方圆七里海域散开,听到信炮后朝前头小船靠拢而去。船上莽虫摩拳擦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打过海战了,自陈沐北上之后,再没有那样的机会。 “看见那仨含鸟猢狲了?” 莽虫已经能看见自己左侧海域两艘赶来的小鲨船,也能看见正朝自己这边靠拢发现敌情的部下,显然他正在被敌船追赶,甚至远处还能听见不轻不重的轰隆炮响,但立在艉楼的他显然看不见敌船。 桅杆上的部下高声喊道:“看见了,三艘,左右夹击追赶!” “夹击个屁,还有多远?”邵廷达朝桅杆上哼出一声,接着以更大的嗓音在船上高呼道:“都记住了,不接战不恋战,摆出大龙,从侧面走之先把他们的破帆打烂!” “左旗领命!” “右旗领命!” 邵廷达传令二总旗,二总旗传令各小旗,转眼五百料鲨船上整个百户皆已领命,旗军从船舱里搬运出炮弹火药,一杆杆装好药的鸟铳放在船舷铳架,乘风破浪里,双方船队逐渐逼近。 穷追猛打的三艘西班牙船舰在某个时刻突然转向,船舰几乎直挺挺地在海上原地兜圈,原本顺风突然逆风,给他们转向航速带来极大难度,就在此时,镶龙旗下白色蝴蝶帆的大鲨船上邵廷达猛然麾下抬手:“击鼓!” 咚咚,咚咚咚! 轰! 船首重炮猛然轰出,船舰穿破硝烟,调转船头斜刺而去,艉楼响起一声声号令。 “右舷炮——准备!”()! 第五卷 第十章 清野 【】 “快!转舵!” 西人船长高声下令,同时不忘在转舵时用侧弦几门火炮向前面调头卷土重来的小鲨船轰出一阵,张手抓住一名水手,扬臂指着不远处行动缓慢的克拉克船道:“让商船返回马尼拉!狗屎!这群无耻的婊子!小伙子们,我们遇上李马奔了!” 李马奔就是林阿凤,由客居吕宋的闽商发音转为罗马字母,叫liaben,所以林凤在吕宋被称作李马奔。 这片海域向北,在西班牙人的印象中都是林凤的地盘。 虽然前面的卡拉维尔船要小上接近一半,但三艘船舰里恰恰最小的这艘才是炮舰,船舷上一排作为回旋炮的佛朗机,后部舷窗伸出三门火炮发出怒吼,对落入包围圈发出抗议。 噗通! 穿着无袖皮夹克的水手跳海,奋力朝克拉克大船游去。 克拉克是极好的商船,甚至在二十年前称其为全世界最好的商船都不为过,双层甚至三层甲板能布放更多火炮,厚实的船壳即使是十二磅炮也很难击穿水线,庞大船形与巨大横帆像海上堡垒,能在逆风中依然保持不低的航速,普遍载巨量士兵与货物。 缺点只有一个,庞大的船体带来操控上的难度,风力过强时重心不稳导致倾覆。 西班牙人在海上常用攻击手段并非炮战,大多时候首选依然是撞击与接舷战,现在就是克拉克帆船危险的时刻。原本打算追赶上小鲨船用撞击手段得胜俘虏这艘‘明国商船’的它们突然看见海面上数艘敌舰追赶而来,各个急着调头,让船身上部摇晃不停。 航速也几乎停滞,这让对面的鲨船编队快速接近他们。 “那是什么队形?” 卡拉维尔船的船长远远瞭望着汹涌攻来的鲨船编队,六艘鲨船衔尾赶上为首的小鲨船,因第二艘鲨船体态庞大,几乎将后面船舰完全遮住,让他吃惊之余轻松得笑起来,“他们的船首炮被自己人挡住了!” 轰! 话音一落,卡拉维尔船尾最精湛的炮手操作重炮轰了出去,炮弹隔数百米擦着为首小鲨船帆骨落在大鲨船前脸,带来船身剧烈的摇晃。 鲨船上邵廷达扶着栏杆大声叫骂:“老子的鲲鹏出海图!” 他的船首是请画师精心绘制的涂漆鲲鹏出海图,被重炮轰这一下哪怕在船尾都能听见木料裂开的声音,让他大怒下令道:“船首炮准备!” 西班牙人说得不错,像他这样的阵形,一列船舰的船首炮除第一艘小鲨船与邵廷达的座舰外都废了,他们总不可能瞄着自己人去打,但问题在于超过十斤炮规制的船首炮只有莽虫的船才有,其他小鲨船的船首炮不过十斤,和他船上舷炮规制一样。 轰! 船首十四斤火炮轰鸣而发,炮弹曳着尖啸轰在卡拉维尔船身侧,溅起比船舷还高的水花,令船上西班牙人心有余悸,这种声势同他们在吕宋听说林凤传闻不同——人们说明船上没有重炮,可这种炮声只有在地中海的战事中才能经常听见! 他们遇见的恐怕不是海盗李马奔,恐怕是明军! 镶龙逐日旗下,邵廷达抽出腰刀,船尾舵转向整支船队紧跟偏移,蝴蝶帆兜风转向,舰队统一将右侧船舷斜着朝向敌船,间隔数百步,敌船船长瞪大眼睛摘下自己的帽子。 七艘船首像鲨鱼裂开嘴角的大小战船露出侧腹,双层甲板露出二到八个炮窗,黝黑的炮膛带着船上轰隆的战鼓转向斜对着他,他看见大船上有人挥动赤旗。 “躲辶——” 话音还未完全出口,已拖着长音戛然而止。 超过四十门大小重炮先后不间断地轰击而来,久经操练的南洋卫旗军操纵下,七艘战船几乎皆在航行到同一地点同一方向开炮。 炮弹曳着尖啸似疾风骤雨包裹住卡拉维尔船,所夹裹的巨大力量在顷刻之间从后向前扫过甲板摧毁一切,作为稳定重心而加高但脆弱的艉楼千疮百孔,三角帆被撕扯出一块块破洞。 船长被一颗砸在甲板上的炮弹弹起时砸中肩膀,尽管已被橡木船身卸去大部分力量,但仍然使身体像一块破布包裹住炮弹高高抛起接着重重抵在栏杆。 悬挂巨大三角帆的桅杆被一刻炮弹扫过,犁断小半,砸出可怕的凹痕,受损的桅杆不足以承受海风吹鼓三角帆的力度,伴着巨木折断的缓慢巨响重重砸落船头,复杂的帆索绊倒面对不能匹敌对手带来巨大恐惧四处逃窜的水手。 处处哀嚎下,毫无还手之力。 也不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左舷四磅炮似乎因炮手惊慌而朝四下无人的海面放出一炮,声势还是很惊人的。 最要紧的是水线被几门镇朔将军炮命中,巨大铁弹一次次轰击致使船壳裂开,甚至有一颗炮弹直接穿透船壳砸进船舱,卡拉维尔漏水了。 炮火纷飞里,两艘已经起航逃出二里的克拉克帆船见到炮舰桅杆被击断,一艘完全调头另一艘也正在调转方向,准备回程救援己方水兵。他们巨大且厚实的船壳在海上并不惧怕小型船舰的火力。 何况即使炮战不敌,只要能拉近距离撞上去未必不能取胜。 不过这种慷慨激昂的心态在两艘船舰的船长心里仅仅持续到调转航向后半分钟。 他们听见桅杆瞭望台上水兵用惊恐至极的破音高声喊出:“又来两支船队,更多!” 石岐与付元两支就近舰队亦支援而来,三支舰队逐渐以合围之势呈半圆包裹住两艘克拉克大船,他们在航速上本就不占优势,如今又错过最好的逃生时机,像两只迷路的乌龟,用缓慢的速度退出去c转回来c又退出去。 拿望远镜看着他们的邵廷达把这当成挑衅,气得暴跳如雷。 “那俩傻屌兜转什么,含鸟猢狲!” 一声令下,船队快速绕过缓缓下沉的卡拉维尔,朝两艘克拉克大船追击而去,在他身后,另外两支船队亦一左一右地破浪衔尾。 这是他们的海上坚壁清野,任何船舰离了马尼拉,就别想再回去了!()! 第五卷 第十一章 宝船 【】 舰队航行速度比陈沐想象中要来得快。 南风要比北风温和得多,自起航以来数日陈沐都在让船上的水手忙着捡绳子。 他让前面的船舰把船绳大节系好,用皮尺量出二里长的绳子裹着空泡菜坛子飘在海上,后面则让人带着他的怀表乘船捡绳子,以此来测出他们的航速。 并不准确,但能让他在心里有所估计。 他们一个时辰航速将近二十四里,换成西方度量则是时速四节多一点,这在小逆风c大舰队的情况下速度已经尤为难得。如果不是逆风让他们必须变动航向以维持速度,哪怕稍稍顺风,从香港航行到马尼拉也就仅需六七日而已。 但他们这次显然要花费将近半个月。 出海远航,西方人需要担心的问题有三个,海战c海难c坏血病;而中国人出海只需要担心前两个问题,坏血病是不存在的。 其实是误打误撞,中国人的泡菜虽然会破坏一定程度的维生素,但还能保留部分,哪怕一丝一毫,就能救命;另一方面,中国人有茶叶。 陈帅下南洋的茶叶受小舅子杨应龙独家赞助,万人远征军每人每月配给绿茶四两,一年会茶一百二十担,考虑到后续战局,陈沐找杨应龙要的茶是一年四百担。 不是白送,陈沐当然不会给钱,但这场仗要是赢了,下一步他就要拉杨氏出来。 所以陈帅什么都不担心,只关心补给线以及接下来的台风季。 正因台风,他才选择六月里进攻马尼拉。 马尼拉是个好地方,几乎所有台风都会影响到吕宋,而台风季是五月到十月,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来,因此这个时间,西班牙船舰会争相离港,不论前往日本还是墨西哥,他们大多数船舰不会留在马尼拉。 就连他说的五月,被脑补为五个月也很正常。 这个时候敌人最弱,而他们一直是这么强。 “情况不妙” 赤海号艉楼将军室外,陈沐撑着过道栏杆眉头微皱,侍立左右的赵士桢c倪尚忠等人不解,徐渭问道:“将军何出此言?” “这是俘获交送陈总兵的第几条克拉克了?” 随陈沐抬手指着的方向,距离他们不远,一个鲨船编队正靠勾索拖拽两条断掉桅杆的克拉克帆船反向航去,那是他们俘虏的船舰,交送后面的陈璘派福船拖拽,等他们抵达马尼拉后卸去辎重,再派船队送回南洋港。 “距吕宋越近,越容易遇到西夷船舰,商船也好海盗也罢,单单大船已不下十条,凡遇到小船,被击沉的能有多半,很难幸免。但克拉克,遇到一艘就俘获一艘c遇到两艘就俘获两艘,俘虏十几条,仅击沉一条而已。” 陈沐眉头紧锁,缓缓摇头。 “情况不妙。” 能在赤海号担任兵头或幕僚的都是聪明人,没谁听不懂,随陈沐一番话出口各个变了颜色。 赵士桢眼皮微眯,道:“将军是说,我们的船炮打不坏他们的船?” “不是打不坏,是镇朔将军打不穿它的水线。你看被俘克拉克的艏楼艉楼还有桅杆,像给人拿斧头劈去了;船壳被打得支离破碎四处漏风,但再往下就不行了。”风和日丽的海面无边无际,陈沐犹自不满道:“克拉克不是西夷最大的船。” 在南征途中,陈沐明白为什么西方战船与火炮在这个时间段飞速发展,而明朝非但没有进步反而退步。 海战不是陆战,在陆地有充足的地形c各式各样的兵器兵种,来让将帅发挥其卓越的才能。但海战不一样,尽管也需要调兵遣将,也需要出色将帅,但什么船就是什么船,什么炮就是什么炮,虽然战斗的结果也不绝对,但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决定性。 十艘大福船满载兵员能不能打赢赤海? 也许能,也许不能。 但一艘福船是绝对不可能打赢赤海的。 当发现小鲨船甚至五百料鲨船上镇朔将军炮都无法击穿克拉克帆船的水线时,陈沐脑袋里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他要更大的船,更大的炮来装备军队,先有需求后有发展。 “陈监军,如果后面海战需要赤海炮战,就请你在船舱里好好呆着吧,别上甲板。” 陈沐说罢,陈矩还没开口就被他阻住,道:“我知道你不乐意,船舱里监军算怎么回事,我也知道你不怕死,但陈某怕你死——下洋征战不同北方,你不容有失,陈某两位夫人还在南洋呢!” 他打算等解放马尼拉,就把夫人接过去,省得以后朝局变动影响他。 “你们几个也一样,还有几日就能到吕宋,登陆时赤海肯定要去轰炮台,到时候除了俊雄都下船舱待着。” 陈沐的目光扫过倪尚忠c麻贵c徐渭等人,这帮家伙可都是他搜罗来的珍宝,千万不能有闪失。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扫到海面上有一艘蜈蚣船脱离船队快速驶来。这种陈沐手下最早的主力战船如今成为沟通诸部船队的通讯船,借其在海上无匹的船速来传达各个船队之间的号令。 看见这艘船陈沐就知道,前边又出事了。 而且看上去蜈蚣船来得又急又快,大事。 “放小舟接人上船。” 蜈蚣船水夫操橹航速极快,不多时就有信使登船,快步跑过宽阔甲板,拜在艉楼下高声报道:“禀报大帅,石千户与黄千户遇西夷船队,有一艘大船!” “大船?”石岐与黄德祥两个船队十二艘船舰,区区一艘大船有必要这么惊慌失措,“什么大船,船队一共几条?” “十余艘,七条小船c三艘炮船c两艘大商船,还有一艘大船比赤海将军还大!石千户请大帅发邓将军船驰援!” 比赤海还大! 陈沐瞪起眼来,问道:“敌船向东航行时被截住?” 得到肯定答复,陈沐深吸口气一拳砸在栏杆,这不是逮住一条大鱼,是一条海上巨兽! 三艘卡拉维尔c两艘旧式克拉克,以及一艘,可能那是一艘圣字打头的盖伦船。 六月里从马尼拉向东,由西班牙皇室全权贸易航线,陈沐已经知道他遇见的是什么了。 一支西班牙宝船队,从马尼拉到墨西哥,俗称的马尼拉大帆船。 “传令全军继续航行,航速减慢;告诉邓武桥让他跟我一起,两个护航船队跟上,赤海转舵,擂鼓全船准备炮战,蜈蚣船!” 陈沐拍拍手,重重擂在栏杆,“我们去找它们!”()! 第五卷 第十二章 临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圣巴布洛号,是西班牙皇室以盖伦船形制造出的大船,确切地说这艘船的主人是西班牙皇帝菲利浦二世。 炮声在外围接连轰响,重心稳妥的庞大战船却因外围船队的护卫不会受到丝毫攻击,并不断以船上所载长炮反击着,当然,因距离过远,同样收效甚微。 与外界战场格格不入的是舰首船舱,这艘船载着几名贵族,因此艉楼船长室实际上并非这艘船的首脑,这里的乘客才有绝对的话语权。 但是现在,陈设穷奢极欲的客房正爆发激烈的争吵。 “中国人,十几艘船的中国人,进攻有序,用火炮轰击我们的货船。我们庞大的战船却像几只乌龟,只会在海上兜圈子挨打,不会撞上去杀死他们。这些蠢货要打碎我的玻璃了!” 说话的人叫菲德尔,出身海军军官家庭,父姓阿尔瓦罗,这个姓氏让他在这艘船上有超凡的地位。他的远亲哥哥叫巴赞,是那不勒斯海军司令,是西班牙圣克鲁斯侯爵,正奉命加入神圣同盟,与奥斯曼帝国作战。 菲德尔也曾是一名征服者,并在围剿阿尔及利亚海盗中建立功勋,但这并不妨碍转向宫廷帮助皇帝处理政务的数年令他对海战的理论过时。 放炮、撞上去、朝对方甲板丢肥皂、依靠天下无敌的接舷战取得胜利。 在这一方面,他与这个时代许多西班牙船长一样,他们不像斗牛士。 像牛。 “我们现在不应该继续和他们作战,他们灵活的船舰让我们不能快速取胜,我们得退回马尼拉。” 菲德尔言之凿凿地这样说着,拳头有力地按在依靠的桌角,道:“这支舰队在海上弱小得可怜,但他们有五六百人,相当数量火炮和火枪,击沉了两艘通讯艇并重创炮船。” 菲德尔的话使室内许多人赞同,有人端着酒杯道:“没错,整个菲律宾群岛西班牙人不足三千,其中战士更少,何况正在与吕宋人作战,如果让他们登岛,会洗劫我们的种植园和矿场,甚至摧毁造船厂带走那些汉人船工,这对接下来的战事不利。” “占领宿雾后我们议过是北上攻明还是南下与葡萄牙争夺香料群岛,现在香料在旧大陆并不贵重,何况吕宋岛也有香料,我们不招惹葡萄牙,就要与明朝作战,我们准备了上万仆从军,马尼拉的指挥官正日夜赶造船舰火炮,布置防御工事防备明朝十月后的袭击。” 听到这,菲德尔笑了,道:“那个陈沐,可能他也在准备,担心船队穿越海洋会遭受暴风。我听说明朝人对航海并不热衷,在吕宋的汉人都不能回去,那些最好的水手和船匠在他们国家都是叛徒,会在沿海被杀死。” “我去告诉船长,我们该返航马尼拉,在击毁他们的船队之后。”菲德尔笑着向舱门走去,“马尼拉需要我们这几百战士!” “不行。”菲德尔正要走,被另一人拽住道:“运宝船不能在夏季停靠马尼拉,如果暴风来了船会受损。” “暴风来不来我们说了不……那是什么玩意?” 菲德尔话说一半透过窗户望向外面,仅仅看了一眼就转头朝舱外跑去。身边众人还不明白发生什么,见菲德尔像阵风一半窜出去,紧跟着窗边的人各个惊呼起来。 海面上两艘庞然大物正各自带着船队一左一右朝他们疾行包抄而来,在看到它们的同时,震天的战鼓声也逐渐传进耳朵。 赤海舰艉楼将军室楼上,左右四架巨大战鼓被赤膊的力士擂响,透过望远镜陈沐看着船首携巨大浮雕好似堡垒的西班牙盖伦船,露出觊觎——他要这艘船,他要这艘船! 陈沐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这艘巨大的西班牙船舰,比赤海舰更加符合几何,同样下宽上窄让它的重心很稳。不过虽有两层火炮甲板单侧开十二个舷窗,但似乎炮位未放全火炮,露出的炮管口径看上去也并不夸张。 四根高大的桅杆,前两桅挂栏帆,后两桅挂三角帆。 实际上这艘船长度大小与赤海舰差不多,但要高出一些,之所以视觉上感觉比赤海舰高大,在于圣巴布洛号的船首有六七米高的骑士浮雕,骑士手中骑枪就是船头的斜桅杆,巨大的帆布每一块都绘着象征哈布斯堡的勃艮第十字。 显而易见,它的载货量要比赤海强得多,船上林立的水手也要多得多,还有那些错从复杂的帆索。 陈沐在心里估摸,这艘船上非战斗船夫可能要用一百出头,但单单上层甲板上的人数就有二百多人,一旦接舷,他们需要面对的很可能是三百多个全副武装的西班牙战士。 尽管赤海舰上幕僚、未经海战的北方将官都已在战前转移到其他船舰,陈沐依然不打算与西班牙人接舷,他赤海舰上算上水夫才二百多人,何况艏艉楼都要比对方低一两层,打起来完全是受欺负。 但在火炮数量与速度方面,赤海舰能比圣巴布洛号强出一截,西班牙人的海上堡垒太迟缓了。 从对方主舰收回目光,陈沐对左右旗手下令道:“让两支船队上去缠斗,先收拾小船,不要理会那艘大船,离他远点。” 说罢,陈沐对舵手喊道:“绕过去,跟它相距二里,出事好支援。” 圣巴布洛号的对手不是赤海,是邓将军像海上乌龟的铁甲舰。 在赤海舰靠近圣巴布洛号的过程中,他们有两艘小鲨船被击沉,一艘大鲨船被克拉克撞塌艏楼,还有一艘被西班牙人从克拉克船上丢出的勾索勾住逐渐拉进被迫陷入接舷。 西班牙人的两艘克拉克都发挥出其应有的作用,但相对的是他们两艘担当护卫的卡拉维尔船被击沉一艘,另一艘被打断桅杆甲板已经不见人了,还有一艘大型拿屋船船尾被火具命中点燃,冒着冲天浓烟正想办法逃跑,不过很快也被数艘小鲨船追上。 沉没只是时间问题。 似天边传来霹雳,邓子龙的铁甲舰率一艘大鲨船斜刺冲向圣巴布洛号,直至五百米远依然没有开炮,近三百米才逐渐调整方向,把船打横了面对西班牙宝船。 率先开炮的是圣巴布洛号,船首两门口径巨大的火炮在邓子龙调转方向时轰击过来,一颗落空,另一颗则重重地砸穿铁甲舰后桅船帆,巨大石弹几乎从邓子龙头顶撕开帆布扯断帆骨,惊得众人听见炮声反应过来才纷纷矮身。 邓子龙恨恨地抬头望了一眼舵楼上破开的船帆,扬刀直指敌船。 “开炮!” - 海战扔肥皂,出自西班牙人阿朗左德查韦斯1530年著《海员宝鉴》 第五卷 第十三章 错船 十斤炮弹曳着可怖尖啸,转瞬穿越二百步距离,铁甲舰六发炮弹准确命中圣巴布洛号船首,穿透客舱船窗扫过内部来自西班牙大贵族的华美陈设。 艏楼火炮更是有一门被炮弹直接命中,重型青铜射石炮足够沉重并未被砸翻,但弹起的炮弹在炮兵中起伏落下,砸死砸伤数人后缓缓滚至桅杆。 “重新装弹!” 邓子龙把御使铳手的方式用在战船炮战之中,他同陈沐是良师益友,双方在长时间通力合作中互相学习对方的优势。如果说邓子龙在陈沐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一点,那一定就是鸟铳离得越近,一轮齐射的命中率也就越高。 这事在火炮上也是一样,铁甲舰九门火炮仅仅落空三发,甚至那三发都不能说是落空,因为它们同样穿过圣巴布洛号船首的拦帆扯出一个个窟窿。 看上去伤害颇大,实则无关痛痒,圣巴布洛号遭受炮击后依然不闪不避,甚至没有想过运用弦炮来攻击,艏楼幸存的炮兵继续在另一门未受损伤的重型射石砲上装药放石,整艘巨舰直逼铁甲舰而来。 “绕过他们,不要被追上!” 铁甲舰块头小,因铁壳原因连舰炮都不敢多载,更别说水兵了,船上仅有不到二百名水手,在接舷战中有绝对弱势,邓子龙才不会这个时候就同对方接舷。 一时间一个向前一个斜追,短时间在海面上形成t字,同时两艘小鲨船不慎进入圣巴布洛号的左舷射击范围,左舷八门重炮与一片回旋炮齐射轰击,仅仅一次齐射就把小鲨船打得七零八落。 轰隆! 船首射石炮装填完毕,即使仅剩一门,依然极其凶悍,巨大石弹隔上百步准确命中铁甲舰水线以上。恐怖的冲击力使石弹在命中瞬间碎成数块,受损的船舷部位也不好受,三尺见方的铁皮凹陷成可怕形状,铁皮内部的木料被击裂断开,但是——没有任何影响。 激烈的战场让原本跟随海船的飞鸟惊得不知飞向何处,圣巴布洛号与铁甲舰的炮战不过持续片刻,海面上西班牙船队就被蜂拥而至的南洋鲨船一一扑杀俘虏,即使依然浮在海上的克拉克船也已在接舷战中落败。 但立在赤海舰上观战的陈沐面色并不好看,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每击沉敌军一艘卡拉维尔,他就要付出一艘小鲨船被击沉或击伤的代价,接舷战拿下克拉克更是如此,其一艘大船所运载的凶悍水兵足可与四五艘小鲨船相抗衡,这是与他们肃清海域武装商船时所遭遇不同的情况。 即使使用同样的战船,这些人要难对付的多。 “追上去,用火炮夹击那艘大船,不要接舷。” 赤海舰乘风破浪,随蝴蝶帆升满乘风破浪,另一端的战事也进入危急时刻。 圣巴布洛号行动非常迟缓,但微逆风中破损的前桅拦帆并不能起到反作用,倒是后桅的三角帆持续动力使其缓缓追击;前面的铁甲舰则更加迟缓,唯一的优势就是蝴蝶帆在逆风中速度稍快,短时间倒不担心被追上,却也无法拉开距离。 糟糕的是铁甲舰没有艏艉火炮,它只有十八门弦炮,仗着舷炮对圣巴布洛号轰击三次后两船进入前后追击,邓子龙便对对方束手无策,相反对方仅剩一门船首重炮却一直持续对他轰击。 虽然打准的不多。 相距不过百步,邓子龙不敢把船打横,这种时候任何停顿都会被对方追上,可能他的舷炮能再轰击对方一轮,但对方的船首石雕也一定会撞上他,强迫进入接舷战。 那是西班牙人的目的,不是他的。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轰隆炮火齐射,赤海舰在五百步外舷炮齐射开火,十数颗炮弹织出大网将圣巴布洛号船体包裹,接着赤海舰旁跟随两支船队亦呈战列快速追随大小炮弹朝甲板以上船帆桅杆抛洒而去,顿时在其船舰周围溅起比船舷还高的浪花。 赤海舰参战。 一轮齐射,似狂风般扫过甲板、桅杆及船帆。 仅仅停顿片刻,圣巴布洛号的左舷亦向赤海反击,不过因距离过远而收效甚微,大多数炮弹打在船壳上仅能对船体造成些许震动,唯独一颗打在船舷上的炮弹直接陷在杉木里,并未滚动继续杀人。 不过邓子龙的情况就不妙了,见到赤海舰加入战斗,邓将军当即下令船舰调头,在打横过程中还以九门火炮装散弹在即将调头的时刻隔数十步朝敌方巨舰喷射过去,二三百颗铁弹丸打在敌舰甲板与船帆上,数块大帆布、一些帆索绳梯被打断打坏,接着两舰距离迅速拉近。 在即将相撞时,铁甲舰脱离大帆船撞击角度,险之又险地擦边穿过,巨大的西式帆杆与张开的蝴蝶帆撞在一起,两船相距仅有数米,双方船炮抓紧时机在最短距离地对轰而出。 轰! 炮火硝烟里,西班牙大船上战士齐声高呼,各个高举枪矛,船身近距离遭受火炮打穿船壳带来的震动里,甲板上枪兵铳手亦在颠簸中高呼对放,一只只铁勾索由西班牙大船上高抛而出,挂住铁甲舰船舷,欲将其拉并停船。 更有甚者,最老练凶悍的西班牙水手早在即将相撞时顺着绳梯爬到上面,拔刀劈断绳索高呼着跳荡上船,翻滚着杀进旗军之中。 当然也有运气差的被蝴蝶帆扫进海浪中生死不知。 圣巴布洛号甲板上赤膊或穿无袖夹克的的水手奋力转动绞索,有人被对面鸟铳射来的铅丸击中,但紧跟着就另有水手补上。他们必须用拉动绞索来让勾索从敌船甲板上勾住船舷。 这是海上接舷的惯用伎俩,那些勾索会随绞索转动勾住敌船,接着天下无敌的西班牙征服者便能涌上敌船,而当他们涌上敌船,往往意味着一场接舷战已经胜利。 但是这次,似乎情况不同。 吱——嘣。 跳荡到对方船舰的水手抵不住大明旗军人多势众,转眼就要被砍光,勉强硬抗着船舷范围不让明军上前砍断勾索,但勾索勾在这艘大船船舷的声音好像不太一样,尖锐刺耳然后滑出船外。 不明就里的西班牙水手绞上勾索,眼看船舰距离逐渐拉大,再度奋力抛投出去。 吱——嘣。 裹在板甲中的水手长握着长剑恼怒地在船上大跳,高声喝骂却只能看明船渐行渐远,临走还不忘用几门火炮接着轰在他们船尾。 邓子龙在艉楼上回望西班牙大船仰头大笑。 他的船舷是铁的啊,破铁钩子怎么能勾得住! 笑罢了,邓子龙凛面传令道:“除掉船上西夷,衔尾炮击敌船!” 第五卷 第十四章 重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在心里替邓子龙捏了把冷汗,尤其当两艘东亚少有的巨舰错首而过时,他也命船上家兵准备接舷。 铁甲舰若被圣巴布洛号撞上,以那种缓慢航速船体不会有太大问题,但铁甲舰水兵太少,多半会输掉战斗。其他小船要想登舰要靠勾索往上爬,只有赤海舰一同加入接舷才有可能取胜。 但亲眼看着两艘巨舰对轰、错船之后,陈沐心中的担忧烟消云散——他们赢了。 甲板失去大部分士兵,右侧船舷被近距离九门重炮轰击几乎处处开裂,因为支撑柱被轰塌,使上层甲板塌陷一大块,里里外外到处死尸伤兵,两轮炮火轰击后船长室燃起火光。 面对两条大船,四支船队环伺,腓利二世的船长深知大势已去,自杀前用火药把屋子点燃企图让这艘宝船跟他一起沉入大海,但剩下的幸存者毫无战意很快投降,旗军登上船舰后押解俘虏,火势来不及进一步扩大就被扑灭。 大部分俘虏被捆绑看管起来,稍后他们会被带到小船上。大帆船没有下沉的危险,肃清船舰的邓子龙才传信让陈沐登上他最好的战利品。 “生死之际,西夷将袍泽尸首弃入海中,并不知斩及几何,舱中伤者与俘虏皆带到上层,七十余人。”邓子龙行礼抱拳,脸上并没显露出战胜的喜悦,对跪倒一片被看管的俘虏示手后说道:“需大帅派懂夷语的家兵审问,倘吕宋西夷皆为此等战船,我等南行只怕……” 邓子龙不说陈沐也知道,他想说的是凶多吉少。 各个舰队在战后清点伤亡,石岐与黄德祥两个船队受损极重,黄德祥在率众夺取克拉克船时被火枪击中直接被打得背过气去。幸亏只是普通火绳枪,不是西班牙重火枪。 即便如此,也全仗胸甲、锁甲两层甲胄才捡回条命,刚刚被军医弄醒,咧着嘴一个劲喊疼。 一片锁甲环子直接变形的胸甲压迫砌进胸口,不疼才怪。 击沉的、撞毁的、烧坏的,一战损失大鲨船一艘、小鲨船五条,船上的水手倒是有不少得救,即便如此,同这支西班牙宝船队作战令陈沐损失超过二百个好手。 黄德祥剩下的船舰直接被并入石岐麾下,他得在赤海舰上好好养伤了。 陈沐挥挥手,身边精通西班牙语的家丁便四散着向船上俘虏问话,陈沐对邓子龙拍拍手道:“多少是一场大胜,不必忧心忡忡,像这样的船马尼拉应该没有了,最坏的打算也不过再有两条,不会再多了,不过晚些时候要找朝爵兄来议一议,得改变计划。” 鲨船受损倒是能直接在海上修补,但铁甲舰受损严重,它的铁壳在海上可补不好,必须靠岸修补。后面这艘船不能再经历战事,要让两条甚至更多大鲨船牵着走两天。 邓子龙环顾甲板上还未清洗的血迹,点头道:“西夷迎战顽强,船战阵形虽散,但自有章法,海上强攻吕宋恐伤亡颇大,现下当先在临近岛屿登陆,发小舟探查港湾,休整后再寻时机强攻。” “等与朝爵兄长汇合,我们先寻小岛修船,再探查吕宋北部哪里适合登陆,我听说那边有个玳瑁港,也许可以先去那边,至多再有一日就能抵达。” 陈沐回头看着鲨船来往海上收拾阵亡旗军尸首运到一艘大鲨船上,轻轻拍拍没被打坏的船舷,对邓子龙道:“走,去看看有什么收获。” 甲胄、火枪、弹药以及食物和淡水不用多说,陈帅最关心的是火炮和货,由马尼拉运往美洲的货物。 货物自有家丁去清点,陈沐则围着船上火炮、各式战时用具仔细观摩,边让旗军拿着皮尺测量各项数据,随军记员则拿笔记本严谨记录。 舰用长炮皆为重炮,换算下十二磅炮居多,还有几门十八磅炮甚至更大的炮。 船首船尾四门火炮的炮弹很沉,比赤海舰最大口径的火炮还要大,挨打的也就是铁甲舰,如果石弹换成铁弹轰在赤海舰上,恐怕会被砸个大窟窿。 有些旧式重炮的首尾比例依然相等,但也出现像南洋炮一样首窄尾宽比例更加科学有助释放膛压并节省重量的形制,这种形制在另一个世界被称作红夷炮。 陈沐在这艘船上看到西方科技的快速进步的原因,进步源于他们不曾间断的战争与贸易,这个过程中不同文化互相吸收,生存压力迫使进步。 这种交流在势均力敌时对科技攀升最为有利,明朝也在进步,但不存在势均力敌。 “知道为什么我总防着西夷?像这样的仗,他们一直在打。”陈沐对着青铜射石重炮的炮口看着,抬手敲敲炮壁,道:“双屿岛,大明得到佛朗机和鸟铳,仿制,一用用了几十年。倘若没有关炮,今日一战,我们得了西夷大炮,回去接着仿制,但没有关炮、没有鲨船,就打不赢这场仗。” “造佛朗机难么?不难,比造一座钟容易得多;但这东西难么?稍难了点,它耗费工时,要削炮膛。” “这个时代属于大海,海和船把天下连做一体,他们不断交流,愈发强大,我们如果在家里待着,早晚有一天要挨打。看上去濠镜夷人孱弱极了,虽然船上铳炮齐备,但不过几百人,挥手便可踏平。” 贸易、土地,只是大航海的馈赠,不同文化、技术的交流,才是大航海时代真正的意义所在。 能抵达东方的欧洲人太少了,对明朝乃至清朝前期都无法形成压力,中国只需要打败他们的陆战队,而欧洲人抵达东方就已经克服极大的困难了,他们站在濠镜哪怕只走一步,在背后都要付出百步千步的代价。 看上去蹒跚学步的欧洲人在明朝看来一推就倒,欧洲人远渡重洋就好比陷在深坑,只有两只手扒在坑边用力,明朝人只能看见他们的手,只需要踩一脚就能让他重新坠落。 再强壮都没有用。 “拥有广阔土地与数不尽百姓,大明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立在圣巴布洛号船首的陈沐张开双臂,对着骑士船首象像拥抱整个世界:“从吕宋开始,这是大明的航海时代!” 第五卷 第十五章 陈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打算把这块没被打碎的船首象运回南洋,这是件不错的战利品。 实际上他的战利品比想象中要丰盛的多。 从台湾到吕宋之间散布群岛,如今这片海域与水道因发生在这里的海战以及对陈沐的意义,定名为陈来峡。在陈来峡的岛屿之间,最大的岛屿被称作陈来岛,这里距吕宋最北端仅有二百里路程,傍晚启程,次日早上就能登陆吕宋。 因此,南征舰队决定在这里稍事休整,修复海战中受损的战船,并由旗军与林凤部下共乘船队向南继续前进,登陆吕宋北部,寻找适合登陆之地建立前沿哨所、探明周围情况。 陈璘则派遣三支船队起航北行,多半粮福船在卸下辎重后返回台湾与陈来岛之间五六座岛屿,目的一在驻军通航,二来他们要返回南洋港,开始运送第二批辎重。 剩余的粮船将在抵达玳瑁港或马尼拉后启程北行,这样一来就能把辎重输送减少到半月一次甚至更短。 当然,这要在明军控制陈来峡的情况下。 控制陈来峡,意味着吕宋岛以北没有人能穿过这里,今年日本九州的被动贸易应当很受影响。 陈来群岛由各式各样的火山岛组成,最大的火山岛从今往后也被叫做陈来,巨大的火山让他们在辽阔大海上就能看见,岛上除了火山、山林以及海滩外几乎一无所有,当然还有在此地居住的百姓。 数百人在岛屿北侧火山脚下海滩散落群居,都是本地居民与中国百姓混血后代。有些人先祖是宋元时期到吕宋岛贸易的商贾、有些人则不愿对明军提及先祖是什么身份。 明人北来对岛上居民而言不算新鲜事,从隆庆皇帝开海以来,从月港到吕宋的商船每年增加了数十艘,在开海之前本身就有上百艘。 巨量的货物由明朝抵达这里,再由这里抵达吕宋,有时候商船会停靠在岸边,向居民索取帮助并买卖一些货物,更多时候商船并不在陈来岛停靠,毕竟商船不像陈爷头铁,他们过来时都是顺风,一个昼夜够从这直接开到玳瑁港甚至马尼拉。 没必要在这停靠。 但明军登岛,而且是数以千计的明军称大船登岛,使当地百姓充满恐慌。 相邻几个村庄的男人们携家带口持弓箭长矛向山上退避,在看出他们来自明朝后才挑出几个胆大的后生护着半只脚入土的老爷子来打探他们的来意。 军师身上傲气太足、兵将身上杀性太烈,负责接待当地人长者的是点歪技能树误上海盗船的法名家赵士桢,这样问题就来了。 陈来岛老爷子祖上是宋朝闽人,讲一口和现在闽人不一样的闽语,偏偏赵士桢这温州人能听差不多;但他别管是说浙语还是北京官话,老爷子一概听不懂。 后来又把隆俊雄这个福建人派过去,双方才勉强能进行正常交流。 虽然这里地处边远,但生活习俗都与福建相差无几,仅是稍稍落后而已。这归功于一百多年前郑和下西洋时委派福建晋江人许柴佬做吕宋国总督,总揽吕宋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二十年,上忠朝廷下应黎民,把福建的农渔工商技术带到吕宋。 “明公,他们说南方在打仗,这些年没停过,国王通过闽商购置战船兵器,就是通过明公的合兴盛,依靠这些和西夷作战,不过在西夷大船火炮之下节节败退,今年马尼拉有人背叛国王,开城门迎西夷入城,国王现在吕宋岛北部同西夷血战。” 赵士桢这么说着,叹了口气道:“吕宋王把岛上能持矛操弓的青壮都召至吕宋岛北方抵御西夷,沿岸没有多少会用兵器的人,就连妇人腰上都要别着小刀,害怕西夷乘船来掠。” 国王……都开始打游击了? “他们说吕宋岛以南的宿雾岛是西夷大营,宿雾岛上的首领与西夷结盟北攻,有倭人及马来兵帮凶,大明海商给他们贩卖绸缎、器具;吕宋王则依靠海商贩卖战船、刀兵、粮食,同时也有海寇在吕宋王麾下面南而战,不过依然不能止住溃势。” 陈沐在赤海号上端坐,看着不远处岸边军士正搬卸辎重,揉了把脸。 说实话他都不知道合兴盛这么有出息,不光和西班牙人卖绸缎器具,还跑到吕宋来卖船卖刀,当一把军火贩子,甚至还有海盗在吕宋王麾下作战。 “卖吧,现在那些绸缎生丝又回到咱们手上了。” 至于卖船卖刀的,陈沐也不打算阻止,在出发之前合兴盛的商贾都已经收到最近吕宋有战事不能做买卖的消息,别说原本陈沐的话对他们就有一定的影响力,如今大明南征,这些善于钻营的海商比朝廷大员更能认识到南征的好处,一个个争着预约得胜后坐商引商的机会。 借着东风,陈沐的话对他们来说比圣旨还好事。 但福船、刀弓,他们继续卖是对的,宗主国现在应该与朝贡国站在一起,虽然吕宋国对大明的朝贡断过一段时间。 可陈爷不正是因为这个来的吗? 至少在朝廷官面上,南洋大臣陈沐率军巡行海外的目的就是重整朝贡国,重新竖立天子在天子之国外的权威,脱离朝贡国的要重收、已经灭国的要再复。 “好好准备吧,等先遣船队探明消息回来,我们的船应该也修好了,打这一仗,刨去给朝廷送的,往后几年的军费都有了!” 陈沐这话真不是开玩笑的,从马尼拉到墨西哥的航线西班牙一年只走一趟,一趟把这年购入的明朝特产及东行日本采购金银全数装船,这些东亚货物在美洲能卖出好价钱,这都是船上俘虏说的。 而陈沐从南洋一路东南行来,俘获大克拉克船十余艘,那些普通商船里的东西并不算太珍贵,多是生丝等物,船上也并未统统满载;但圣巴布洛号的船队不同,俘获四艘大船统统满载,单单巴布洛号就清点出五千余石货物。 这是巴布洛号炮位不满的原因,他们都用来载货了。 诸多缴获总和正在清点,生丝不下十五万斤,各式绸缎近十万匹、棉布也接近万匹;瓷器清点出一百九十箱,珍珠、宝石也要论千斤称量。 遗憾的是这不是从美洲过来的运银船,否则收获更大。 陈沐磨痧着下巴,靠着船舷贪心不足地想着。 第五卷 第十六章 双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吕宋国王苏莱曼无形中帮了陈沐大忙,因他们在吕宋岛马尼拉以北的山地英勇顽强地抗争殖民,让西班牙人对吕宋岛北部控制力极低,别说放到吕宋岛的斥候往返都未受到攻击,就连陈沐的舰队停靠在陈来岛都没人打扰。 虽然在海战中战胜运宝船,但陈沐对西班牙人却更加忌惮,即使他的对手仅仅是菲律宾总督,而非海上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帝国。 陈沐对此甚至有些懊恼,因为他在战后不断回想作战时一桩桩细节,在小本儿上写写画画,最终得出一个在他看来滑稽可笑的结论——他们在战船、火炮、鸟铳,皆势均力敌。 在他数年如一日全心全意,全方位升级大明武备之后,率领这支集心血大成之师同东亚的西班牙人在海上争锋,却得出势均力敌的结果。 他胜在战术新颖,在清一色炮船的情况下使用战列战术,令西班牙人难以接舷。 同时也必须承认即使西班牙人在美洲胜过印加帝国是借天花与内乱的机会,他们能称霸海上也确实不是浪得虚名。 他们的海军士兵在接舷战中更有章法,同时士兵也更加狂热,甚至比陈沐精心挑选的三千旗军更强。 数量,他依靠的是庞大的数量取胜,但西班牙人更熟悉海战,如果这次遭遇他们是同样数量的战船,恐怕陈沐会吃到有生以来第一次败仗,而且是能让他输到一蹶不振隐居海上不敢归国的惨败。 他必须更加谨慎。 数千旗军在岸边搭着军帐,外围伐木扎起简易寨墙,墙外布置防御工事,虽然敌人不会从陆上打来。营寨外围海岸铺开绵延数里,全是他们的辎重货物。 最要紧的军备依然呆在船舱里,出征前备用的鸟铳、火药都做好防潮密封,并不担心舱底的潮气;但海战后俘虏船舰多多少少都有受损,有些货物不但受潮而且还被海水泡了,晾晒之后能救回多少算多少,救不回也就救不回了。 左右量并不大,九牛一毛而已。 当地人对天军很友好,尤其在知道他们此次南下的目的是驱逐占据吕宋的西班牙人之后,村庄里百姓专门送来酒水招待明军,虽然不多、酒也不好喝,但是一份心意,除此之外他们还帮着伐木构筑营寨,很是尽心。 “帅爷,算出来了!” 南洋卫陈氏的塾师兼管家谢鸣带童上前,捧着卷宗对陈沐报道:“生丝十六万七千斤,广东二百斤可卖百两,合银八万三千五百两;绸一匹二两六钱银、纱一匹一两六钱银、罗一匹二两五钱银;种种在下已登记造册,不算珠宝珍,战利送往广东转卖,可获利,五十七万两有。” 谢鸣说这些的时候声音都打着颤,五十七万两银,就在海上打一仗,大宗货物就到手了。 老实巴交的落第生算是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去当海盗了! 陈沐脸上没有丝毫激动,内心也非常平静。 这一仗收获颇丰他早有心理准备,从猜出遇见西班牙运宝船后他就知道会是这种情况。 他也知道谢鸣在想什么,沿海那么多人当海盗,当到头也无非是换命的棋子。没有稳定提供兵员、兵器、兵船、补给、辎重的后勤力量,拿什么去干真正的大买卖。 林阿凤四十条大福船小鲨船,这次带了手底下两千多号弟兄,但就算这样的力量,如果单独在海上碰见圣巴布洛号船队,他也不会去抢。 一来未必能打过、打不过伤筋动骨他就要被人灭掉;二来就算折损过半把船抢了,依靠海盗的销赃渠道,就这一票买卖他得卖到孙子辈儿。 陈爷就不一样了,他掐着手指头看了会,抬头对谢鸣问出一句话。 “那个,谢先生啊,你还记不记得濠镜物价是多少,派人去找找,赤海上有单子,我来的时候带了。卖到濠镜赚得多,你得把这数打俩滚儿。” 合兴盛开船来把货卖给西夷,陈帅开船在半路把货截回来再卖给葡夷。 一条伟大的销售链,GDP,双倍! 生高兴坏了,虽然钱不是他的,但算算就觉得爽,掐着指头盘算片刻,攥起拳头走路都颠,抬腿颠出两步又退回来给陈沐行个礼,拿走单据小跑着去找陈沐带来的濠镜物价表。 等谢鸣走了,陈沐摇摇头也轻轻笑起来。 他觉得自己再这么折腾两次,腓力二世的无敌舰队得缩水一半,就西班牙那破财政,不,腓力根本并没有财政这么一说,他们打仗都靠贷款,赢得战争的标准就是短时间内看谁能找银行家借到更多贷款。 陈沐以为他抢了腓力二世百万杜卡特的货物,实际上他给哈布斯堡造成的损失超过八百万杜卡特,至少相当四百万两白银。 这条航线一年就这几趟船,属于西班牙皇室的更是只有圣巴布洛号船队,一支船队报销是小事,这些货物本能在美洲换来价值近千万杜卡特的金银,这下好了,墨西哥等待中国生丝织布的织丝厂也不用开工了。 喝西北风去吧! 停靠陈来岛的第三日,陈沐也下船了。因为周围群岛都修好了瞭望台与烽火台,由内之外十二个船队分三班巡逻,虽说在这遭受袭击的几率非常之小,但他还是坚信小心无大错。 旗军在搜寻岛屿时找到温泉与河流,各部以小旗为单位都排上号,轮流洗洗。 旗军才是真正需要洗澡的,将领们的大船上有完备的生活设施,赛驴公只是去享受一番,洗去漂泊的疲乏,以应对接下来的大阵仗。 徐渭没跟着,老爷子在战利品里找到几本外国,如获至宝,在家兵里挑了几个懂西语的,成日在船舱里一边学习一边翻译,已经完全进入参军的状态了。 热带密林中的温泉,陈沐两臂舒展地搭在旁边,脸上蒙着帛巾遮挡日光,舒服得睡意熏熏。也不知过了多久,警戒的家丁轻声道:“帅爷,隆首领来了。” “嗯,是问出了么?” 隆俊雄行礼道:“是,问出来了,他们是先取得吕宋岛南部的小薄荷岛,接着取得宿雾岛,在岛上修筑城堡,同马尼拉做生意;今年又发兵攻占马尼拉,在城中另起一座王城正在修造,这些事所有俘虏说的都一样。” “不同的是兵力与船队,有人说他们在整个菲律宾群岛上只有三百个士兵,也有人说七百、有人说一千,但一致的是都说有三千余倭寇及上万马来及本地百姓军队。” “马尼拉的战船,有的说二十艘、有的说三十艘,还有人说五十艘,但没有更多的了。” 陈沐把蒙在脸上的帛巾拉下来,缓缓起身道:“就是说,整个菲律宾,最多有五十条战船、一千西夷兵,不到两万仆从军?” 第五卷 第十七章 玳瑁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从吕宋岛稍探后回返的斥候印证了贵族俘虏们的供词。 在陈来岛歇息几日,战船稍事修补,六月下旬陈沐率舰队继续南下,前往马尼拉西北方向的玳瑁港,那里现在还是吕宋国王苏莱曼的地盘。 陈璘的舰队依然留在陈来岛,只不过把舰队铺开在海上向玳瑁港巡行,尤其派遣两支船队直插玳瑁港西南海域,以防西班牙人的偷袭。 比舰队行进还快的,是陈沐派出的两艘桨帆船,上面载着水手与随军军医。 就在一旬之前,国王苏莱曼同西班牙人打了一仗,战事中受伤伤势很重,躲在密林里军队被打败没有医师也缺少药材,有中医没中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探查的旗军从支持苏莱曼复国战争的当地侨领那得到这一消息。 陈沐没什么好说,雪中送炭的手只有一双,长在他胳膊上。 他的舰队只有三千八百多名旗军,即使算上陈璘、林阿凤,也不过堪堪过万,比较西夷兵力仍旧严重不足;但这不是问题,当他的舰队开向吕宋,就凭赤海舰上‘天朝无疆’四字,陈爷觉得他必须告诉腓力二世麾下菲律宾总督一个冰冷的事实——菲律宾群岛已经被包围了。 “多美的国家。” 舰队沿吕宋岛西北海岸航行,日升日落,绵延不断的热带森林与山地尽收眼底。岛上居民壮男都被国王征募在更南边作战,沿岸的渔民都知道明朝舰队会经过这里消息,并未感到太多惊讶,担忧却也只多不少。 随处可见生长过程抱经台风而齐齐向北倾斜的高大棕榈,对庞大岛屿来说居民太过稀少,吕宋岛北部较为落后与穷困,沿岸大多是数百上千丁口的聚落村庄,似乎并不存在城市的痕迹。 有的沙滩细白、有的是碎石滩,有时还能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看见珊瑚岛,随船引路的向导说珊瑚岛很神,即使在阳光暴晒时光着脚踩上去也是凉凉的。 陈沐并不在乎这些,他只想知道哪处海岸与山地适合布放地雷、挖掘战壕、陈布火炮,然后把他妈的西班牙人炸上天。 这些海滩都不是最优选择,无险可守。 直到他的船队抵达玳瑁港。 玳瑁港不产玳瑁,既不是吕宋的商业中心、也不是吕宋最好的港口,甚至连随船经常往这边跑到的泉商李禹西都不知道这里为什么被称作这个名字,只知道最大的可能是因为去往马尼拉的船队初次航行大多会在这停靠。 玳瑁是海龟的一种,壳很坚硬,就像这处海湾,身处两个巨大山脉之间,东边是巨大山脉,南边则是高大而绵延不绝的火山岭,火山岭最北端是玳瑁港,最南端则是马尼拉湾,贯穿四百里。 港湾依稀可见往日繁华,如果不是卸货码头新近修补着一块块颜色不同的木料,有些地方能见到火焰焚毁后碳化边缘,港口低矮的宋明建筑还带着火炮轰击后的伤疤。 岸边停靠最多的就是受损的福船、广船以及陈沐叫不出名字的本地兵船,远处街道屋檐下随处可见蜷缩或露宿遍体鳞伤的吕宋士兵,其间行走的多是吕宋王麾下的战士,有华人、马来人以及本地武士。 当然除了少部分不穿甲胄光脚携刀负弓,皮肤黝黑目光危险的本土武士外,其他民族从长相上几乎与明人没有任何区别,至多能在衣着上看出些许不同。 玳瑁港如今还能拿起兵器的战士,最多的是明人,不过他们对陈沐舰队的造访最为警惕。他们小心翼翼地握着兵器,眼看庞大船队旗幡招展、浩浩荡荡靠港而来,他们却没有丝毫办法。 随石岐率船队先遣靠岸,港口的防务被接管了。 陈沐在战船上透过望远镜目睹这一切,他猜测那些明人对他的警惕应当出于身份,这些在吕宋王处于劣势时投入人力给予支援的明人应当是海盗,因为海商对他的到来应该感到欣喜而非警惕。 “这些人是不是被你揍过?” 下船时林凤跟在陈沐身后,对年轻大帅的调侃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些年太多人被林某从海上驱赶,如果这些人既讨厌林某,又讨厌大帅,也不是林道乾的人,那应该就是施和了。” 赤海舰上家丁早已半数下船,码头旗军握铳分列仪仗向港内铺开,天朝无疆的大纛在港口立起,陈沐停下脚步,疑惑道:“施和?” “嗯,琼州人,岁数应该很大了,早年是个海上,琼州府人,林某跟他没有来往,李茂知道他;没做过什么大事,七八年前佛朗机人剽窃行旅、抢掠商船、诱卖妇女,朝廷也不管,施和带人在海上把葡夷三艘船桅杆打断了。” 陈沐对此大感惊,问道:“后来呢?” “葡夷战船受损,别无办法,去琼州港找官兵避难,琼州指挥和葡夷一同进攻施和,虽然设计伏击了官兵,施和也元气大伤,在海上做点买卖也做不成。” “后来庄公在海上见过他的船,就在跑马尼拉的航路上,想抢合兴盛的海商,不过当时他的人不多,没打起来就退走了。” 陈沐点点头,由吕宋国使者与他的旗军带着继续向国王苏莱曼养伤的营地走去,过了好一会才对林凤说道:“放心,现在的海上,只要海盗不对大明及朝贡国为非作歹,腹背受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林道乾最近在做什么?” 林阿凤受己方支持,夺了林道乾在台湾的地盘,不过陈沐也没把这个海盗头子忘掉,“听说他在福建过得还不错。” “也没那么好,朝廷没有战事时并不信任他,年初,还托林某在台湾看在同姓之谊的份上给他造几十条白艚船,他想去暹罗,估计要不得多少日子就会率船队途经吕宋。” 陈沐笑了,去暹罗?去什么暹罗,“他跟你没仇了?” “那能算什么仇,林某一没杀他人、二没毁他船,只是他招安后取了用不着的地方罢了,陈帅想用他?” “不是用。”陈沐摇摇头:“如诸等之辈皆人中龙凤,倘在域外是可裂土称孤的豪杰枭雄。天下之大,不必非与自己祖国为敌,有大勇大智者,不应在海上荒废材力,与我携手,可在天下做更大的事业!走,我们去见吕宋王。” 第五卷 第十八章 由我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苏莱曼的伤势很重,马尼拉过去的统治者险些在战争中丢掉性命。 菲律宾群岛不是统一国家,北面有吕宋岛上吕宋国,西南有苏禄国,更有数不清的部落酋长,毫无疑问各自为战的菲律宾很容易被西班牙人入侵并殖民。 当西班牙人到来,马尼拉汤都首领拉坎杜拉接受雷加斯比的友谊,西班牙人入马尼拉。苏莱曼则率领战士对抗并被击败,不得已退入西北山区,并在四百里山脉中且战且退,直至退入班诗兰城的玳瑁港。 长途跋涉的军队不经休整,玳瑁港即被西班牙一支船队进攻,招募明人海盗及商贾的苏莱曼率领军队仓促应战,再一次被击败。 这一次,他们损失过半,身先士卒的苏莱曼身受重伤。 玳瑁港的吕宋军营地里,程宏远倍感疲惫地从帐内走出,对陈沐道:“帅爷,国王伤势很重,勉强保住性命,但今后他都不能骑马、不能上阵。” 广城惠民药局在陈沐离开后由白元洁出资,燕归舫的苏三娘买下,实际不单惠民药局,广州府的漏泽园、养济院的幕后主人都是白元洁,管理者为苏三娘。 除此之外,苏三娘也接济广州府近畿的学子赶考,为他们提供乡试的食宿与会试车马费,支出由陈沐、白元洁共同分担,摊子铺得很大,但其实花不了多少银子,但对陈沐来说收效甚巨。 比方说程宏远在这几年里教授广东都司军医成百上千,用陈沐的方式,仅教授外科手术、正骨及金创,只有少数人才学些其余诸如按摩的祝由等科,培训速度很快。 “他是国王,不到局势最坏是不必亲自上阵的,只要活着就行。” 陈沐需要一个活着的吕宋统治者,如果这个不行,他只能再废功夫去找一个,自己册封一个国王太麻烦了。 在程宏远对吕宋苏莱曼诊断时,陈沐一直在王帐外同施和交谈,他也没想到吕宋现在最大的兵头居然是个明朝海盗头目,不过在他与施和申明来意后,毫无难度地达成同盟。 施和只有一千多名手下,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暂时率领苏莱曼麾下四十多个部落首领所率两千余吕宋军,合计人马三千之众。 在一个月前,施和与苏莱曼还有六千庞大兵力,分布在玳瑁港至马尼拉沿途各地隘口。 因玳瑁港遭受袭击,陈沐的舰队又突然造访,不明来意下施和收缩防御,如今仅在玳瑁港就驻扎了两千多人。即便如此,他们的兵力相较西班牙人依然孱弱地可怕。 “先前袭击玳瑁港的西夷有多少船队?” 施和的装扮像个明朝将领,穿山文甲挎佩剑,只是没有一顶合适的头盔,蓄络腮胡须,像大多数琼州人一样皮肤黝黑,生有一副豪杰气概。 只是此时英雄气短,抬起四根手指道:“四条船,从海上攻来,广船不能挡,几百倭寇、马来人冲进港,人都被打散了。” “三千多人,战死四百多才把人打退,明明赢了,可有些人逃到东边、有些人乘船跑了。”说到这,施和有些讥讽地朝陈沐看了一眼,撇嘴道:“听闻天军来港,又跑了几百,现在只剩三千,大势已去。” 施和看到陈沐来时浩荡模样原本以为是来了一支庞大援军,却没想到这支打着天朝无疆旗号的大明舰队实际上只有不到四千,这点微末兵力能有什么用? “不必如此,我的船队能击败西夷,六条船不到三百人,能打败他们四条船,两个船队压上就是稳赢;现在玳瑁港西南已经有两个船队截断航线,在北方,我们有更多军队。”陈沐轻磕桌面,对施和道:“此次南下,陈某对吕宋、苏禄等地,势在必得。” 陈沐起身,拍拍施和肩膀道:“跟我联军,我不会让你的兄弟白白送死,去找林凤吧,他会告诉你陈某的规矩;让你的人安心,陈某有赦免你们的权力。” 隆庆皇帝的诏,对陈沐来说抵得上两万大军。 朝廷赦免过去一切海外通番之人的诏在他手上,并准许陈沐就地募兵让他们在大纛下作战,立功之后准许他们的祖先灵柩送回闽广等地认祖归宗,而南洋大臣本身职权能在吕宋设立都司卫所或宣慰司,并可全权授予总督以下官职。 至于总督,要等属国朝贡之后,向朝廷提名,再通过阁臣、司礼监后由皇帝授予印信。 简陋的王帐中弥漫着血腥气,苏莱曼这位落难国王看上去落魄极了,西班牙人占领马尼拉时他尚在城外领兵,随行没有丝毫贵重器物。 陈沐进来前早有卫兵禀报,苏莱曼勉强靠在榻上,汉语并不生疏,道:“陈将军,我,我要向你行礼么?” 苏莱曼的腿在战事中受到很严重的伤,右臂盖在毛毯里,但陈沐能看见他身上缠的净布。听说是被炮弹擦中,这也是程宏远说他以后不能再参与战事的原因。 陈沐摇摇头,坐在侍卫从玳瑁港借来的椅子上,开口道:“等大王伤势痊愈,向北面天子的方向行礼即可,等我们夺回马尼拉。” 苏莱曼缓缓点头,听到马尼拉,他的脸上灰败神色更重,摇头道:“我听说天军仅有四千,一样不是西夷的对手,他们的铳炮,他们有马尼拉,我没有粮食没有兵甲,只有玳瑁港和班诗兰城、退无可退,等我伤势痊愈,如果再被击败,就退到东面山里,他们打不进去。” 这是个意志坚定的抵抗者,拥有将生死置之度外与西班牙人对抗的决心与意志。 “大王不必担心那些,只要你尊奉天朝,得胜之后在吕宋、苏禄等地,陈某会设立都司以及羁縻的宣慰司,大王向天子朝贡,并接受天子册封。只要你愿意,养好伤势,回到马尼拉治理比从前更大的土地与更多的臣民,才是大王需要准备的事。” 苏莱曼对此并无抵触,这是他应当做的,马尼拉王邸所在的街道,叫大明街。王邸的隔壁,是废弃已久的明朝总督官邸。 “这场仗,已不再是孤军奋战,后面的战事——由我来。” 第五卷 第十九章 硫磺 【】 征兵。 苏莱曼的命令从玳瑁港开始,由善于奔走的军士穿行密林,发往玳瑁港北面c东面各处聚落,带来少量新的战士与先前被击溃的散兵游勇。 在玳瑁港东面,数千军士忙着伐木,清理出班诗兰城外大片林地作为新设军营,新兵与玳瑁港原有军士将在这里得到使用鸟铳及长矛的训练,作为今后的预备兵。 从马尼拉到玳瑁港在陆上有两条路,一条需穿越山脉,另一条则要穿过密林与河流,驻防的兵力由海盗改为邵廷达所率五百旗军,在隘口要道架设火炮修筑垒寨。 虽然驻防兵力变少,但阻击力量却增强不止一筹。 施和的海盗仅有少量老式臼炮及佛朗机,火器更是火铳c鸟铳c快枪夹杂,即使这样零散的火器数量还少得可怜,五百人火力比不上一个百户,哪怕仅仅用冷兵器,都不结阵或许还能抵抗,一旦旗军结阵,两个百户就能把他们冲垮。 海盗太容易被击溃了,虽然他们单兵凶悍异常,可一旦战局稍微不利,最先逃命的也是他们。 玳瑁港西边离岸边不远的则是陈沐旗军的营地,船上半数兵力不是在港口就是在外海巡逻,留在营地的只有不到一个千户的旗军。 陈沐第一个封出的官职是班诗兰千户陈八智,他现在是班诗兰城几千军队的教官。 再没有比八郎一样精通炮兵c铳兵战术,既受训于陈沐的练兵,也指挥操练过戚家军的他更适合做新兵教官的了。 戚继光对八郎的影响极大,陈沐让他从一个死小孩变成会用炮兵会开船还能带兵的死小孩,戚继光则让他完成从一个死小孩到军人c将领的改变。 戚家军束伍可比他爹强多了。 如果是过去,让他去带新兵肯定不乐意,谁都知道他想冲锋在最前线。但现在不同,接到命令的八郎在隔天交给陈沐一份从编伍开始的练兵方案,让陈沐一高兴就拿南洋大臣的印信给他盖了个班诗兰千户。 傻儿子懂事了啊! “就按你的方案,编兵为卫,最先提拔的小旗从汉人和懂汉语的人里挑,如果吕宋人懂汉语,优先用吕宋人。陈总兵会在近日运来两千八百杆鸟铳供你使用,这是个长远的计划。少则三月c多则一年,依战事优劣而定,如果一切顺利。” 陈沐对魏八郎道:“一年半载,我要你在班诗兰城练出五千六百精通铳c矛c兵阵,并令行禁止的预备兵。” 这是一个卫的兵力,没有火炮,因为陈沐军中火炮并不富裕。受限运力,他们携带的野战炮少得可怜,全军也只有二十门二斤炮与十门五斤炮。 当然如果情势危机,也可以把舰炮拆下来,快速让二斤炮用于城防达到上百规模。 超过五斤的火炮就不用想了,粮船上少数驮马用来运粮都只够打千人规模的小仗,只能现在正回南洋港的福船一次一次往马尼拉运。 那现在他的火炮怎么办呢?海盗和海商以及征募的本地力夫来拉。 海陆沿线布防外,斥候也没闲着,由本地人与旗军共同组成的两路斥候摸向马尼拉,他们肩负的使命不同。本地斥候探查军情与西班牙人的动向,旗军斥候则负责测绘地形勘察地势。 除此之外,陈沐与林凤的人伙同斥候一同出发,他们需要混入马尼拉,找到李旦与庄公。 “下一次,南洋卫需要向玳瑁港运送硝石和许尔瑾,同时卸空的福船会把硫磺运回南洋,大明的硫磺价格是每石六两,一艘福船可运千石。” 陈沐手里握着一柄装在木鞘里的奇型短剑,在地图上划拉着皱眉道:“本地采集硫磺,一月能采多少,卖价又是多少?” 硫磺是吕宋的一个特产,既不贵重也不算暴利,但陈沐需要用这个换硝石,单纯从价格上一斤黄能换两斤硝,陈沐的后勤辎重除了广东都司自产外都要依靠民间供给,由不得他不算。 “岛上遍地都是,如果大帅愿意,在下愿在盛产黄的海岛上用大明匠人,募本地人采黄,半月之内就知道能采多少了。” 李禹西是大商,头脑不是开玩笑的,直接打算干无本的买卖,开个矿场出工钱就行。 “行,采黄算你的,把硫磺运到港口,一艘船给你银四百两,其中一百两是给工人的,招工也要吕宋人优先,这能保证每个工人每月工钱至少一两。出力气不偷不抢干活,这点钱是人家应得的,可不要墨了。” 李禹西感觉自己有点牙疼,哪怕早在帅爷还是军爷的时候,他在濠镜就早有领教陈沐的霸道做派,此时此刻他依然觉得很难受。 这个人居然把每艘船在运送大明之后的利润都告诉他,然后再对他说一艘船让他赚三百两,明明白白的。 倒不是他嫌赚的少,哪怕一艘船三百两,如果每月他能弄到四十船硫磺,依然能赚万两以上,一年十万两白银,只需要募一堆矿工,在大明没这么容易赚的。 尤其在硫磺是大明禁止出海售卖的情况下。 但问题在哪呢? 问题在一福船硫磺在大明的卖价是六千两,哪怕价低,也有至少四千两的利润。帅爷需要做的就是把原本要空船回南洋港的辎重船,在港口多装次货,找地方卖掉就行。 还口口声声说人家出力气拿钱是应得的,不能黑;可咱张罗这事就不出力气了,赚钱就不应得了吗? 紧跟着他听见了什么? 陈沐根本没理会他的表情,拿着那把怪异短剑在地图外缘的木桌上划着,喃喃自语道:“运到台湾吧,让合兴盛的船商到那去取,一船三千两,别的事陈某就也不管了。” “濠镜,帅爷,运到濠镜,李某一船四千两收,都能贩出去!” “喔!四千两还有赚头。”陈沐大为惊喜地看向李禹西,点头道:“好,那就运到台湾,一船四千五百两,四千五百两还有得赚么?” 李禹西的表情像吃了苍蝇,可他还指望跟着陈沐,无可奈何道:“有的,还有的,但真不能再涨了,再涨就卖不出去了。” “行,那就这么定了,你在台湾一船四千三百两。”陈沐满意地笑了,从木鞘中抽出一尺六寸但却像双手持握的短剑,随手取来鸟铳,把短剑从铳口塞进去递给李禹西,道:“豪商再帮个忙,把这杆铳给港口天时和尚送去,让他给陈某编一套铳刺术。”()! 第五卷 第二十章 趁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xxbi c0新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卷 第二十一章 计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xxbi c0新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卷 第二十二章 首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计划赶不上变化极其常见,军争的谋略,是在有限的情报中臆测最有可能的变化,以期提前做好准备,就像下棋时多算几步。 兵法是心术,从这个角度来看兵也可能是最早的心理学籍。 因为错算错一步,后边的就都没用了,算对的不一定就确实能赢得战争,但总是算错,绝对不能在战争中保全自己的性命。 比方说陈沐没想到,西班牙人在即将进入他的伏击预设战场前,不走了。 “多走两步少走两步都好,老子战壕都挖好了,这帮王八蛋在这停下算怎么回事!” 大概是石岐的火箭把西班牙上尉射急了,也可能是心里掐着班诗兰城距离与海路速度,让久经战事的西班牙上尉不再急于追击。 更有可能是他终于意识到这么追下去永远都追不到这支生理人军队,眼看天色已晚,其率领的两千多由吕宋、苏禄、倭人、马来组成的军队干干脆脆地停在路边摆着长龙,掏出随身携带的食物吃了起来。 西班牙人甚至还在队列中间搭出小帐篷,看样子夜里就要在这儿歇了。 道路弯绕,又有密林阻隔,即使仅距数里,陈沐费尽心机做了一遭爬树将军,也只能透过望远镜瞭望到远处树影遮挡中的炊烟,看不出西班牙人的布置。 “回来的斥候说,他们好像就没布置,人都随便在路边靠着树歇息,前头的倭子又唱又跳高兴着呢。”邵廷达也显得无可奈何,道:“他们也放了斥候,在林子里踩了俩地雷,走了三里就回去了。” 陈沐拍拍身上的土,看着隐蔽在战壕、灌木里的旗军,无可奈何地张张手,道:“现在没办法了,火炮派不上用场,夜袭能赢么?” 吕宋边远的小窄道不远就是密林丛生,这段路又弯弯绕绕,远了炮弹打不出去,近了火炮会堵住后续兵力。偏偏最大的问题在哪呢? 在于陈沐不能等到明天。 倒不是邓子龙在海上等着,若单单邓子龙,最大的问题不过是派人回班诗兰城,明天告诉回港的邓子龙接着往南走罢了。 关键是石岐那五百人啊! 他们几乎是擦这边歇了,无非是西班牙联军在道路上屯了一里多远,石岐的人在他们左右林子隔一二里地钻着。但凡有个风吹草动,西班牙人先发现石岐,石岐肯定挡不住,而且还没法退回来。 唯一扭转局势的方法,就是先下手为强。 “石岐很聪明,现在他应该会让部下再向南走一点,绕到敌军后面,那样最好;即使没有,在左右对夜袭战果也不会坏,一打敌军肯定要乱,你和他们交手过——能赢么?” 这个问题对邵廷达显得有点艰深。 他蹲在地上,让养儿病秧子拾了根棍子,在地上写写画画,琢磨半天抬起头道:“俺觉得,能赢。” 陈沐拍手一咬牙,张手招来部下整军,八百旗军聚兵,“那就干了!” 病秧儿是孤儿,岁数跟八郎差不多。娘病死后他爹落草投了李亚元,病秧儿就被送到英德养济院。 邵廷达在战场听命把作为俘虏的他爹处死,得胜回还的路上去英德领了病秧儿养在身边,这小子体格比小八还壮实,他这个病秧儿的名字,说的是他娘病死的。 从莽虎山撤回来的旗军重新分了弹药,留下仨小旗看护火炮,左右二百人从林子里朝西夷驻地道旁摸过去,陈沐则选择直接从中军杀过去,堵敌军前路。 陈沐手上只有三百多人,这帮人都是他家丁里最老练的铳手,推着一门二斤炮分三阵大摇大摆顺小路朝敌军行去。 他一样是兵分三路,左右隔十几步灌木里走俩百人队,路中则亲率百人队推火炮呈密集阵型走过去,炮膛里塞着葡萄罐,炮车两边旗军抱四匣小旗箭,后边掌心雷小旗,再往后全是铳手。 间隔着就没多远,虽然天色黑了,像他们这种大队行走也摸不近,离敌军前阵歇息还有一里多远就被树上藏着的哨探发现,林间响起吕宋人的高声叫喊,阵前亮成一片。 一串爆豆般的铳响,树上哨探栽下来。 陈沐面无表情挥手下令,“阵形摆开,继续前进,准备迎敌;诸小旗,倘阵形被冲乱,各率部下结小阵厮杀,切勿慌张。” 远处响起倭人骂骂咧咧的大喝,骚乱离得还远,陈沐也不深究说的是什么,只管列阵前进,不一会就听见前面有人群奔走而来的声音,隔着林间能见到火把光亮由远及近。 “止步举铳,小旗箭准备!” 眼看前面几十步视野还算通畅,陈沐发令,隆俊雄带家丁强健者提着大盾护在左右,身前旗军纷纷举铳呈轮射阵形。 两边灌木棕榈让展开的兵阵有些散乱,但敌我双方都一样,没人能在热带雨林摆出大阵。 尤其是率先冲过来的浪人,根本没有阵形,拖刀举铳怪叫着冲杀出来,冲得最快的浪人头子迎面撞上飞射的小旗箭,被箭头钉在胸口,吃痛下被火药推着硬生生止住冲势,超后倒退好几步,装在人群里。 左右倭兵争相搀扶,胸口长箭砰地一声炸开,飞射的铁碎立杀数人,就那被小旗箭射中的浪人魁首脸白,竟未被铁弹击中,只是箭簇被爆炸向内推了数寸,死相不算难看。 受西班牙雇佣的浪人一路上对小旗箭这种兵器习以为常,尽管杀伤颇多,余者并不畏惧,一时间放铳的放铳、举刀跳战的举刀,士气极其高昂。 陈沐身边都是老兵了,走南闯北灭过倭寇击过鞑靼,这种声势吓不住他们,随旗官一声声命令,当先直面冲锋的旗军一步步退,鸟铳一排接着一排放响,转眼射速最快的前三轮鸟铳齐击就被放出。 硝烟弥漫里,前冲浪人便倒下一片,几个落之鱼凭超人悍勇冲杀近前,硝烟里丢出几只冒火圆瓜,紧跟着就在身后炸响,漫天铁碎里被打得千疮百孔。 “左翼轮射,放!” 陈沐目光闪烁,真要大阵仗,他真未必能照顾周到,但这种狭窄区域的千人之阵,只要有这些军队,能赢他的还没出生呢! 左右两翼铳手轮放,当眼前硝烟尽散,前面的浪人在退、后面的吕宋兵在进,小道上挤做一乱,二斤炮被推上前去,轰隆一炮在路中炸响,漫天葡萄弹喷炸出去,这是伏兵进攻的信号。 一时间密林各处旗军喊杀,林间两侧伏兵对道中敌军鸟铳齐放,正式将远征军登岛首战打响! 第五卷 第二十三章 倒戈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清晨,海岸边山雾尚浓,卷卷狼烟无端升起,让海船上邓子龙皱起眉头。 他不知道陆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原本应在昨夜点燃狼烟的陈沐隔了一宿,看起来战事应当是打胜,却仅仅让他前行三十里,这不符常理。 他们是突袭,本就占据极大优势,无非是因与圣巴布洛船队作战让明军对西夷海上战力有些许认识,从而部署中更加谨慎。 但此时陆战已息,当下应速进马尼拉才对。 不论如何,眼下他们都只能凭借山间的烽火来传递信息,邓子龙也只能率舰队依令前进三十里。 清晨的莽虎山湿气极重,露宿野外一夜让陈沐对接下来的奔袭感到担忧,炎热潮湿的气候对从广东过来的旗军还不算难以忍受,真正难捱的是露宿在外的蚊虫叮咬。 幸亏旗军的携行具带着漆过桐油的帐布,就算这样,他们昨夜依然不好受。 他需要一支辎重队,魏八郎带着几百新兵,押运水桶和石灰赶来,依照闽广驱虫的方法制液,来让他们随军在驻营时驱虫。另一方面,缴获的军械与袍泽尸首要就地挖坟埋葬、更多敌军尸首也要处理掉。 这种天气,巨量的尸首在道旁堆积,要不了多久就会让这片地域变成瘟疫的温床。 昨夜是一场大胜,连贯且来自四面八方的进攻把这支兵力庞大但构成复杂号令难以统一的军队陷入混乱,很多敌人甚至不是被旗军打死,而被失去火把后草木皆兵的友军杀死。 他们都打乱了,包括陈沐的旗军,也一样在战事末尾失去阵势,转变为一个个总旗或小旗率领的小队,但分散的原因不同。敌军是溃散,他们是出于追杀清剿的目的。 真正硬碰硬的战争在火炮放响后仅仅持续多半个时辰,接着就散乱为局部厮杀,直至深夜密林里仍然有不间断的小股遭遇战,旗军在夜里摸黑返回,超过二百人直至清晨才陆续归队。 他们的损失很少。 “让伤兵去指挥俘虏挖坑,把敌军尸首埋了,离咱们的坟远点。” 陈沐只睡了两个时辰,跟几名家丁吃力地抬起原木挖出的简易棺材推入坟坑,从旗军手中取来铲子填土。 昨天夜里,他部下有个百户被火枪流弹打死,除此之外还阵亡几十人,更多的旗军负伤。本来数十人阵亡是可以避免的,敌军从一开始就乱了,后面更是大片投降甚至倒戈的都有,只是他们的兵阵也在追击中乱了,追进密林很容易被人偷袭。 他们俘虏了上千人,几乎要赶上他麾下还有战斗力的旗军数量。 昨晚的战斗太过混乱,陈沐怎么想也想不出还能碰上战场倒戈的,眼看占据不利,上百浪人在几人高喊着汉话率领下拔刀斩向友军,就连西夷的队长都被他们突然倒戈砍死,等明军一靠近,在战场上丢下兵器坐好,非常乖巧冷静。 把旗军都惊呆了,留下点人看管剩下人接着投入战斗,等到仗打完都忙着收缴俘虏兵器,就把他们放到一起看管,直至清晨才想起来他们,陈沐就让隆俊雄去问问。 “那些浪人,怎么回事?” 主要是这帮穿武服持倭刀,跟倭寇混在一起的家伙哇哇大叫汉话让人感觉太怪了。 “就是日本人,在吕宋生活好几年了,领头的叫莲斗,最早倭国商船上的护卫,遭了海难,被泉州的商贾救了,豢养着做刀手,会讲汉话,几年里有些倭人跟着他讨生活。” “马尼拉被西夷攻占,他们这些人就成了西夷的兵,至于倒戈。”隆俊雄感慨世事无常地摇头笑了, “他喝醉的时候西夷兵打过他,见势不妙就顺手杀了。” 说着,隆俊雄抬手奉上一小块碎金和几钱银子,道:“他藏在身上的积蓄,问帅爷能不能把他们放了,随身的兵器、银钱、衣服,什么都不要,就想保条命。” 陈沐坐在炮旁认真地通着手铳,转头看了一眼远处跪坐端正的二十几个倭人,又看看隆俊雄手上碎金,抬眼问道:“你想留着他?” “厮混几年能弄到半两金,也是个有本事的。你要是不想留,就把钱放到战利里;要是想留,就把钱给他,打马尼拉他们先上,要是还活着,在马尼拉查查底儿,没问题就当亲信用。” 隆俊雄大喜,咧嘴笑道:“多谢帅爷!” 行完礼跑过去把金银丢给莲斗,给二十多个倭人发了四把刀,指派他们去监俘虏挖坑。 等太阳出来,这边好像离太阳近一点,日光透过树荫晒得脖颈很热,随魏八郎率新兵赶来,完成俘虏押送交接后,陈沐军分兵三部先后前进。 俘虏太多了,原住民居多,他打算把其中大部分俘虏押至班诗兰城,看苏莱曼能招降多少,剩下一部分愿意跟他前往马尼拉的,则跟莲斗一起,把他们分开混编后分发少量兵器。 三部兵马各带百十个降兵,由邵廷达为先锋,石岐押炮队后发,陈沐则等后续俘虏、战利被输送完才开始赶路。 休息时从濠镜漂洋过海找陈沐的葡人平托在旁边写写记记,这会陈沐真的相信平托年轻的时候是个冒险家了,昨夜的战斗中虽然平托没有参战,但跟在陈沐身边也非常镇定,甚至还给陈沐提了几个西班牙人会做出的应急反应。 立了功勋。 陈沐觉得很好,老平托虽然是葡萄牙人,但他们国家似乎也不愿与西班牙为敌,但他却在陈沐麾下分外起劲,就像……就像和西班牙有仇一样。 “将军,我接受你的雇佣,你也做出承诺每月给我发薪水,作为雇员我应该为你出力。何况我们和西班牙签过条约,在教皇仲裁下,亚速尔西三百七十里东边的一切都属葡萄牙,吕宋本该是我国商路,腓力背弃条约。” “虽然将军加入也不会让吕宋变成我们的,但比起西班牙人,我更希望吕宋在我们的朋友手中,如果将军拿到马尼拉,葡萄牙人可以来,来做生意吧?” 陈沐笑了,挥挥手道:“别写了,上路,今天行军三十里是为了让士卒休息。与其想这些,不如担心如何让自己日行百里。” 第五卷 第二十四章 行军【盟主‘厚朴1‘加一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日行百里是不可能的。 如果在明朝境内良好的道路环境下,陈沐的旗军还有可能日行百里,但在吕宋,他们最多只能行军八十里,正常则是五十里居多。 泥泞道路前拉后推炮车严重拖了行军后腿。 带炮吧,没驮马走得太慢,可不带炮陈沐就觉得不安心。 吕宋岛西北山区缺少马匹,道路都是在狭窄山区里,远征军也没带多少马过来,所带来的也只是传令马,传令马是不能用来拉炮的。 不过拿下马尼拉,这就不再是大问题了,马尼拉附近有马。虽然从大明带来的马在雨林生活并不舒适,但印度马在这边应该能很好习惯。 解放马尼拉后,陈沐就打算通过葡萄牙人让他们从印度向马尼拉输送一批印度马。 当然,也许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愿意送给自己一些上好的欧洲战马呢? 就像饥饿的人满脑子都是食物一般,陈帅在观看部下漫长徒步行军中满脑子都是战马。 观看? 当然,他骑着黑娃呢。 作为一名心疼士卒的优秀将帅,他为如何让麾下勇士保持高昂战力操碎了心。 而且他每天都有一个时辰与士卒一道步行呢——毕竟总在马上颠着,大腿屁股也挺不舒服的。 手下有吕宋岛西北本土百姓担当斥候,行军方便许多,不论摸进林间还是攀爬高山,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小路,就连引燃烽火都不用陈沐操心。 莽虎山一战后,尽管行军缓慢,足足走了数日才抵达与邓子龙约定距离马尼拉二百里的无名海湾。 尚有十余里路程,就有邓子龙麾下旗军一路跑着来报信,请他速至海岸,等他骑马过去,庞大舰队正在海岸停靠,又修船呢。 “陈帅,这次马尼拉是真空虚了。” 邓子龙在岸边开心得合不拢嘴,指着搁浅在浅滩的一排大船道:“前日海上遇到西夷船队,八艘大船,小艇炮舰十四条。” “载兵近千,除了走脱两条大船一条小艇,剩下的都在那了。” 陈沐放眼望去,小船他叫不出名字,大多比小鲨船还要小些的通讯船;大船则多为克拉克或卡拉维尔形制,但艏艉稍低,至少四艘不是战船。 不过混进一艘福船算怎么回事? 西班牙人还不至于到用福船的份上。 这样的船队在海上很厉害,但对上邓子龙只有吃亏的份,没别的原因,邓子龙有包括从陈璘处调派四支在内的十三支船队。 不论战船数量还是火炮数量他都不吃亏。 何况还有赤海与铁甲两艘超过常规的战舰,除非西班牙人在菲律宾还有圣巴布洛号那样的大盖伦,不然海上狭路相逢就是不对称战争。 “那福船是咱的,伤亡如何?” “伤亡不小,打没了俩船队,一艘大鲨船修修勉强还能用,另外一艘没拖到海湾就沉了,十艘小鲨船都没了,水兵死了三百二十三人,里面有四十是陈总兵部下营兵。” 陈沐心里平静地让自己诧异,所谓慈不掌兵并非是要对士卒狠毒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在需要的时候,明知是死依然要把他们推上战场。 就像此时此刻,性命是一个数字,而且还是一个在他承受范围内的数字。 “战至最后,一艘西夷大船为船队所围,我把福船派过去跟他们跳荡,那是艘兵福船。”邓子龙指了指千疮百孔的西夷大船道:“从玳瑁港出海前依陈帅所说,把徐先生撵下船,他让我看了译的西夷海战兵。” 说到这,邓子龙的面容更加慎重:“西夷跳船着实凶险,往后跳战精熟之前当能避则避,多以船多炮重胜之。大帅,南洋船厂该造更大的船舰与火炮了。” 得了,陈沐在邓子龙身上也能看见自己了。 邓子龙不但也成了实操派,而且还更加推崇大炮巨舰。 简直喜闻乐见,这个世界居然也有人催促陈爷去造更大的战船与更大的火炮了! “那先让徐先生在玳瑁港译着,如你所说,马尼拉现在空虚。”陈沐展臂指向近海停泊船舰道:“没受损的兵船还有多少?” 陈沐对西方人的籍很看重,这些东西早晚是要统统翻译过来的,但现在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不论军事、技术还是其他籍,甚至他们所拥有的教育体系,对陈沐而言都是极好的战利品。 “让林首领开船吧,去截断宿务来援的陆路,先在马尼拉湾外围他们几日,不要让船跑走。我这边不必担心,又得了几门火炮,如果到时候登陆作战,城里额系赤巾的是自己人。” 说着,陈沐满意地笑道:“现在他们应当连觉都不敢睡!” 开玩笑,派出舰队出海几百里就被彻底击溃,同时带回大军压境的消息,就依照马尼拉极少的驻军,谁敢睡觉? 如果易地而处,陈沐肯定会选择带走马尼拉的财富,保留兵力退守宿雾岛,合兵之后再谋夺城。但西班牙人不会这样做,他们太好斗,宿雾岛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好选择。 宿雾没有坚城。 马尼拉额系赤巾的是李旦所募手下,数百近千人肯定不是都保险,但陈沐觉得李旦在海上闯荡这几年,心里肯定有底。 邓子龙虽打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海战,但这对他们是好事。虽然会使他们面对一座严加防范的马尼拉,但这不是问题,城池总是要严加守备的,能在城外消灭敌军主力,是最好的结果。 清点接战得失,战船卸下备用船帆些许,供陆军补充辎重,赤海号扬起大纛,铁甲舰紧随其后,八支船队浩荡启程,开向马尼拉。 陈沐则率陆军稍缓,仆从军依照旗军分出三个百户,各小旗下发胸甲靠旗,明军则全副武装,尽管兵不过千余却也旌旗阵阵,随一声号炮放响,一根根军旗自阵中立起,大军呼喝三声,起兵而走。 百户千户扣上青赤铁鬼面甲,踱马偏出几步,回首看旌旗招展中列阵齐行挟刀扛铳的麾下旗军,面甲下露出没人能看见的笑容,踱开坐骑大笑而走。 伴着军鼓,扬尘里传出笑声。 “风风光光,跟我去接收马尼拉!” - 明军靠三角旗——出自《平番得胜图》 第五卷 第二十五章 赤巾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没人会坐以待毙。 自收到海上舰队受挫的消息,驻守马尼拉的西班牙的确像陈沐想象中那样寝食难安,尤其在陆上逃回的溃卒带回足有三千兵力在前往班诗兰城路上被击败的消息。 “何止是击败!三千人跑回不足二百,连义父军兵是什么样都说不出。” 李旦抬手揉面,本该非常轻松高兴的事却令他愁容满面,看着周围忙着搬军械运木料、挖壕沟起木牌的手下,心意烦躁地饮了口酒,咬着牙暗自发狠。 见首领烦闷,周围几个李旦心腹散开去督人挖沟。 不一会,腰插倭刀的庄公快步走来。 庄公个头比旁人矮些,行走时大袖抱臂,右手总是扣着刀柄,行走时总让左侧身体靠近围栏木柱墙壁之类地方,步子走得很大两腿长得很开。 这样的身形动作,即使在夹杂各色人种的马尼拉也是独树一帜,极易辨认。 远远看过去,就是秃头虎背,熊腰罗圈腿。 庄公不苟言笑,抱剑自顾自坐在李旦不远,李旦似乎对他过来早有预料,问道:“杀了?” “嗯。” 听到答复,李旦眉头才终于稍稍舒展,庄公去杀了几个他募来的头人。 在马尼拉募兵并不困难,这里的明人都是一伙一伙,尤其那些会用兵器的,全十数或数十人依照乡邻与血缘关系抱着团,但又不像其他国家那样都是一伙人。 哪怕一样是明人,相互之间仇视的也不在少数,因此李旦发出募兵消息后,很容易就募到几百人手,但不是每个小团体都乐于帮他对抗西夷。 相当部分滞留在马尼拉的明人都不愿与西夷,这不是错,因为他们早年都是商船上的护卫甚至干脆是落难商贾,哪怕远离国土,多数只是想要赚钱没想丢命。 但李旦不行,他们不想拼命,就是在害李旦的命,所以比较起来他还是更喜欢域外的日本人。 他把酒壶朝庄公那边推过去,道:“头人死了,都是一盘散沙,只能听我的。不过现在,跟义父见仗不可避免……你能夺城门么?” 这就是李旦发愁的来源,西班牙人命令他在城外布置营地,让他们和一千多吕宋兵在城外伏击前来进攻的生理人,在李旦看来,这和推着他去死没有区别。 再没有人比李旦还清楚攻来的人是谁了,可不是萨尔塞多想象中支持苏莱曼的明人商贾,那是陈沐和南洋卫的军队。 丢给李旦的选择只有一个,战场上一见面就得拔刀砍向吕宋人,晚一刻都不行。 他是进过南洋卫军器局的,天知道干爹的军队会带多少火炮,他可不想被来自明军的炮弹砸死。 但战场倒戈,也有很大几率会死。 因为庄公的目光向西望去,在他们阵地西南是吕宋人的马尼拉,现在已经属于外城了,正西面则是西班牙人新修的城堡,曲折的城墙仅修好三段,中间大片都是木架土垒,修好的城墙上一门门火炮正冲着他们这个方向。 三段城墙一段冲着他们、一段朝马尼拉湾,还有一段则面朝马尼拉老城。 城墙和他们,隔着一条大河,想要夺城,只能通过河上宽阔石桥。桥面就是再宽阔,那也不过是桥,且不说火枪,单单火炮砸在桥上弹跳碾过去,夺城就是一条荆棘血路。 他知道,陈沐的炮就是这么杀人的。 庄公低头想了想,抬头说:“嗯。” “不是,我没让你提着刀夺城,那死路一条。” 李旦一看庄公这模样就头疼,这个日本人真的太憨了,就因为林凤让他听自己的,现在是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别管事不能不能成,别管自己丢不丢命。 就依他对庄公的了解,刚才低头思索的肯定不是怎么把城夺下来或者说用什么计策,他是在盘算自己够不够勇敢,怕不怕死掉。 问了问,得到一个答案,不怕,所以点头说嗯。 根本没考虑城能不能夺下来。 “战事一起,你带亲信和百十手下往后退,别跟吕宋人动手,他们打仗是一触即溃,你跟着一起退过桥,西夷应该不会拿火炮轰你们,至多放铳催你们上阵,能少死点人。” 李旦盘腿坐在树桩上,抬手指点道:“尽快过桥,等你过去我带人在桥边堵一阵,不让吕宋人过去,但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要西夷开炮,我立刻带人往野外撤,后边就得靠你了。” “法里卡特是西夷,他在城里,说好了他会倒戈开城门,但我信不过他。”李旦有些担忧地望向城墙,道:“如果不开城门,铁栅门用火药难炸开,就在城下离城门远点等片刻,义父的火炮会打城门,但打不打得中要另说。” “实在不行,就只能冲缺口,冲缺口死伤必重,保住性命。” 在庄公看来,李旦的胆量小得可怜,三句话不离少死人、要保命,但还是知好歹的,面无表情地点头道:“嗯,南蛮人不可信。” 这话把李旦逗得嘿嘿直笑,他信不过法里卡特并非因为国籍,而是因为身份,那毕竟是海盗。他一样也信不过林阿凤,只不过无非现在没人能给林凤带来比陈沐还大的利益,所以他们在一条船上。 弄不好过些时候林凤和陈沐分赃不均,他们就站到对立面了呢?这些事都是说不准的。 但法里卡特能说准,那是真正的墙头草,明军能占据优势,就能让他跟西班牙人打;要是西班牙人有优势,法里卡特多半会顺势当一把忠臣。 李旦对自己的定位非常精准,他不是正规军,他手底下除了亲信之外也都不过为了活命,也并不打算帮义父做什么大事。只要能在马尼拉壮大明军声势,他就算没白来。 他笑眯眯地在萨尔塞多面前邀下斥候职责,派出系着赤额巾的亲信揣着马尼拉布防草图一路往北走去。 深夜,马尼拉湾被舰炮齐轰的火光照亮,紧跟着来自北边陆上的军乐声将李旦惊醒,骤然把头脑昏沉的李旦惊得捉刀奔走,边走边慌。 “义父怎么夜袭,这哪儿能看见脑袋红不红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二十六章 棱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并非陈沐主导这次夜袭,而是西班牙人。 邓子龙的舰队在马尼拉湾外游曳围困,几艘西船突围失败退回港口,岸炮对衔尾追击的邓子龙船队开火,导致舰队与岸炮互轰。 邓子龙部舰队与城墙上火炮轰击造出好大声势,间隔时间不长,岸炮还击的炮声变得密集。 岸炮攻击密集,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邓子龙已率舰队攻至岸边,要么就是城里西班牙人调动城中大口径火炮去攻击舰队。 不论哪种可能,陈沐都需要为策应舰队发动突袭。 三部旗军阵势自小道走向开阔地,直面黑夜里的马尼拉,自然也直面萨尔塞多留在成为的吕宋军团,指挥他们的是马尼拉指挥官戈伊蒂手下上尉率领的小队。 当精锐旗军自林间走出结杀气腾腾战阵时,西班牙人并未感到害怕,其实他们的敌人看起来真的非常强大。 “将军,西班牙人富有勇气,他们会让部下把火枪手放在外面,长矛手结出大阵来防御你的冲击。” 平托在进军马尼拉的路上都在为陈沐讲解西班牙方阵,他见多识广对此颇有涉猎,因为葡萄牙也是用这种阵型的行家里手。 陈沐以为自己在澳门已经见识过西班牙方阵,弱小得不堪一击,但实际上他在澳门见到的那个什么都不是。 最好的兵阵由老练的雇佣兵与冒险者组成,他们都是专业的亡命徒,除了技艺还有兵器,四角小方阵用火绳枪,正面则另有一排重火枪手,辅以骑士骑手及炮兵,才是伊比利亚半岛完整战阵。 棱堡观念贯彻在这个时代欧洲人的头脑里,西班牙方阵一样也是棱堡理念,让任何方向攻来的敌人都会遭受两到三个火枪手阵形的还击。 “我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这支由吕宋人组成的方阵依然是假的。你刚才说,结出的大阵是为防御我的冲击,他们防不住的。” 明军三个阵形呈品字,陈沐策马立在当中轻笑,随他挥手,随军炮队押十几门火炮借着夜幕隐蔽推到林地相间的边缘,里面不但有南洋造二斤炮,也有缴获西班牙人的火炮,同样也是野战炮,只是口径稍大一点,大概合四磅。 “让他们打准些,我儿子在右翼,别给轰死了。” 军乐止息,伴着炮队百户高声下令,左翼七门火炮朝木墙后胆战心惊的吕宋军阵左翼发出怒吼。 别管是吕宋人还是马来人,除了憨不要命的倭人,就没谁是不怕火炮轰击的,就算倭人也只是比他们能多扛一点伤亡罢了。 当第一颗炮弹划着抛物线掠过军阵上空坠入马尼拉城北运河时,军阵就出现骚乱,西班牙指挥官胯下高大健马人立而起,发出唏律律不安嘶鸣,但此时军阵尚能维持。 紧跟着林间再度冒出大片光火,数颗炮弹齐齐砸入军阵,几个弹起就把侧翼阵线砸得七扭八歪,甚至有炮弹穿过整个军阵——缺斤短两的吕宋版方阵根本达不到应有厚度。 当明军火炮齐轰侧翼,丐版方阵与简陋工事像窗户纸般一捅就透。 看着己方军阵被炮火撕裂,西班牙上尉高喊着发炮还击,两门小炮轰轰而出,炮弹落在林地边缘令他有苦难言。 在这场发生在吕宋岛的战斗里,他们居然成了火炮数量更少的那个。 “嘁!就两门炮?” 陈沐不屑地偏头,左翼七门火炮方才停息,右翼八门火炮再度轰出,直接造成伤亡并不显著,但夜幕下打着火把的阵势显然不能再维持稳定。 军乐变调,陈沐右侧战鼓响过三通,邵廷达率右部旗军向右移动,先头百十名仆从军战战兢兢地向对方军阵小跑而出。哪怕优势在他们这边,但要说他们的心态,大概只有麻秆打狼了。 而且拿着麻杆的陈沐和挨打的狼都不怕,他们是麻杆。 没等押着仆从军的邵廷达攻到吕宋西夷阵地,方阵右翼突然爆发大片吼声,接着是令人措手不及的倒戈。 “攻来的是朝廷天军,反了,跟老子杀啊!” 就连阵中的汉人都没反应过来,突然间他们左右各处皆有汉人举着长矛杀向吕宋军,许多汉人根本不知变故从何而起,接着就听人大喊催促道:“有人反了,反是死、不反也是死,不如跟官军杀进城去,总不至战后要我等性命!” 各处呼声此起彼伏,夹裹之下个人意志小到可以忽略,哪怕最开始仅是李旦的几十个亲信在各处起哄,紧跟着就有人随大流地跟随,再往后就没有其他人权衡利弊的机会了。 倒戈已成大势,就算不想跟着厮杀,也被吕宋人刺来的长矛激怒,军阵登时便乱。 乱象的始作俑者李旦却没让自己陷入险象环生的战场,似置身事外般看着先前移动至左翼的明军逼近乃至从腹背袭击吕宋人,城外的战事便已定下大局。 他朝城堡外的桥上看去,只是一眼就差点发出大笑,火光照耀下,一行二三十人正护着骑跨西人高大健马的上尉朝桥上且战且退过去。 即使明人追击,十几个挥舞太刀跳战的倭人身影也分外显眼——谁说庄公憨的?这倭子居然知道护着西班牙上尉逃跑,这就是混战里的护身符啊! 城西海湾炮声逾隆,城北的乱战眼看就能分出胜负,李旦带人穿梭在阵中片刻,仅留下一人与官兵接洽,率十数部下亲信朝南面脱出战场,不知所踪。 “石岐,率军自东绕过运河,外城截断后路;俊雄率部助邵千户击溃城外敌军,我去轰城门。” 这是一座棱堡,但还没建完的棱堡可拦不住他。 两支兵马一左一右奔杀出去,陈沐指挥炮队推着火炮向前进发,在合适距离瞄准城门,结果发现庄公已经登上城头,铁栅门大开,邵廷达击溃城外吕宋军后毫无阻拦地率军入城。 无往不利的火炮这次居然没有派上用场! “平托先生,你知道什么是促进文化交流么?”陈沐打马兜转,挥望远镜指着城头火把高悬,脸上喜意怎么都隐不住:“谢谢西班牙人送我的棱堡!”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二十七章 教堂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清晨,马尼拉王城。 就在一周前,驱逐苏莱曼的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在宿雾岛上向国王腓利二世宣布,马尼拉王城是西班牙东印度群岛的新首都。 一周后持续半个时辰的夜战,让首都不费吹灰之力地易手。 恐怕腓利二世会被气坏。 陈沐没让部下费劲去清除王城东部名叫宾诺多的聚居地,他只是让隆俊雄带着莲斗在城外搜寻片刻,并未进行巷战。 巷战没有意义,尤其夜间巷战,拿下王城封锁要道,让城中西班牙人自行逃窜。马尼拉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总要逃去宿雾岛的,石岐在城外巡行、林凤在八打雁一带截断必经之路。 对西班牙人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其实只有宾诺多,但他们一定想逃,逃出去就会被抓住。 次日清晨,陈沐才登上城头俯视这座西班牙人未能建成的王城与城下宾诺多聚居地,宾诺多靠近海湾的地方是明人市场,那里和宾诺多都在王城炮防射程之内。 “帅爷,我们搜查了城堡与教堂,找到许多来不及烧毁的信,还有这个,后面写了法令,看不懂。” 隆俊雄带来的人抱了几个木箱,箱子里装的是信件籍,他自己则拿着一叠厚皮纸递给陈沐。 陈沐拿着纸在地上铺好对着王城里看看,道:“是设计图,你看不懂正常,要这么看。” 是从宿雾岛送来的王城设计图,上面画了西班牙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对马尼拉王城的设计图,规划有道路、豪宅、花园、武器库、马厩等设施,在图的北面,标注着一段话。 ‘律法:只有西班牙人能住在王城内;本地人和汉人只能住在城外。’ 这里的西班牙人,包括伊比利亚半岛西班牙人、在菲律宾出生的西班牙人、西班牙男性与汉人女性或马来裔女性的后代。 这个陈沐知道一点,西班牙人不允许女性与当地人或汉人通婚。 殖民不是占领或吞并,殖民是掠夺与毫不掩饰的歧视。 “不得不说,他们规划的挺好,建筑用料也都准备好了。”陈沐起身,把几幅图交给隆俊雄道:“派人把这个送回南洋,让老关花一份学学,再让他在不改变整体框架的前提下自己规划一下送回来,到时候按新的做,把这座大城建起来——教堂就不用了,咱们也没人信。” “将军,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忽略我,我虽然老了,可难道老了就不是你的部下了吗!” 陈沐刚说完,旁边的平托急得跳脚,平时不提也就算了,现在陈沐居然要当着他的面商议把规划中的教堂去掉,这怎么能行。 当然,在平托的用词中,陈沐觉得他是斟酌过的。 “老先生,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十分尊重你的信仰,但为一个人造一座大教堂,这可能么,你又不可能给我找出一个忠诚于我的传教士。” 平托开口反驳道:“为什么不能?也许现在王城里被你们捉住的西班牙传教士就能对将军忠诚呢。” “别开玩笑了,下面那个传教士刚才还破口大骂说我抢夺他们城堡,等他们舰队再来时会把我绑在木头上烧死。”陈沐轻笑着摇摇头,道:“这些西班牙传教士希望攻打明朝,强迫百姓信教,然后用我们的财富助他们的皇帝征服天下——跟你们在濠镜的耶稣会目的差不多。” 隆俊雄恰到好处地嗤之以鼻:“这种人生孩子没**儿!” “别瞎说,耶稣会传教士不能结婚,当然也不能生孩子。” 陈沐回头制止隆俊雄,对平托非常认真地说道:“传教可以、贸易可以、刺探军情可以、刺探国情甚至发动战争都可以,但传教有传教的难度、刺探有刺探的风险、战争自然也会有战争的代价。” “不能说着传教背地里却刺探军情,看见弱小就把人家的王杀死、奴役国民;心里揣恶意却把这说成对主的虔诚,妄图发动战争,刀兵临头却说自己只是传教。” “一个人有信仰任何神明的自由,但这从来不是做了坏事却逃避惩罚的本钱,因为这些受命刺探军情发动战争的恶棍会把其他比他更加虔诚的人害死。” “所以在我能确定一些事情之前,马尼拉不会再盖新的教堂,其实就连濠镜的教堂,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把它拆除。” 平托无话可说,某种程度上陈沐甚至比他还要了解耶稣会,他耸耸肩膀道:“好吧好吧,将军你是对的,虽然有时候我也不喜欢那些狂信徒,但濠镜教堂就不要拆了吧。” “如果就因为我几句话导致教堂被拆。”平托看着陈沐,手抚胸口道:“主会惩罚我的。” 陈沐笑笑,“你知道主不会惩罚我就好——俊雄,这座城里有什么?” 隆俊雄已经在旁边等好一会儿了,他也不明白陈沐为何会热衷于跟这个老头说没用的废话,想拆就拆,不想拆就不拆,还不是帅爷一句话的事。听到陈沐叫他,他抱拳道:“城西岸边是造船厂,工匠大多是汉人,也有几个西夷工匠跑了又被抓回来。” “西南的集市,当地人叫巴里安生丝市场,开店铺的都是汉人,除了卖丝,还有其他各行各业,商贾对昨夜的战争感到担忧,有些人逃出城避难了。” “明军打过来他们跑什么。”陈沐摆摆手道:“没事,跑了过来天石千户就把他们带回来了,除了造船厂,这座城里就没别的重要的东西么?” “有,有火药库、兵器库、铸炮厂和铁匠铺,城里的金银财宝、火药跟兵器都在清点,城里有二十四门炮,昨天打坏了几门,还有就是马。” 隆俊雄说着抬手指向城中空地,旗军刚好牵着骏马出来,“二十多匹,比北马高出两头,神骏非常。” “安达卢西亚,它们的名字是安达卢西亚,这些马即使在葡萄牙也是好马。” 平托对陈沐介绍着,陈沐的眼只要看到这些马就挪不开,在见到这些马以前,他其实并不觉得蒙古马矮,但现在他确实觉得蒙古马太小了。 “这些马好生看护,在城里找养过西夷马的汉人询问该怎么养,看它们长的样子不如蒙古马好养活,别养死了。” “还有,帅爷。”隆俊雄道:“邓将军派人来问,船队正在休整,西面城墙昨天打坏了,后面怎么办?” 陈沐摆手道:“不着急,让船队巡行海湾外,派人去玳瑁港和陈来岛,接下来我们进攻宿雾岛,该把苏莱曼接来治理臣民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二十八章 赔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就像陈沐所想的那样,因为半夜发生的战事而逃离马尼拉的商贾被石岐带回来了,剩下没回来的人陈沐也没打算管他们,愿意跑就跑吧。 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兵败后打算逃回宿雾岛的萨尔塞多。 马尼拉的另一名指挥官马丁·德·戈伊蒂则被李旦杀死,现在那身漂亮的米兰板甲成了他的战利品,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这套价值不菲的板甲确实非常漂亮,李旦把它献给陈沐时,他确实有些动心,不过这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收下板甲后,又赐给李旦。 这种拿别人东西再赐给别人的感觉,还不错。 城里俘虏不少,既有西人也有汉人还有吕宋人,俘虏的汉人在城外被李旦带着监督那些被俘的吕宋人修复防御工事。其实陈沐知道他们不会反叛,因为他们的首领拉坎杜拉,以及诸多同一家族的贵族都被抓住,全部都很老实。 “听说你要见我,什么事?” 陈沐看着鼻青脸肿的萨尔塞多,笑道:“回头让人给你准备点药。” 在关押时,萨尔塞多与拉坎杜拉被关在一起,因为陈沐听说拉坎杜拉在接受雷加斯比的友谊前也抵抗过几个月,后来的接受友谊实际上不如说是投降。 结果不出预料,失去甲胄的萨尔塞多在牢房里根本不是拉坎杜拉的对手,差点被打死。 “如你所见,我和拉坎杜拉首领相处的并不愉快。”萨尔塞多像没事人一样耸耸肩,自嘲地笑了,只是手臂从背后绑着显得动作有些别扭,道:“我听说你是生理人的将军,野蛮的家伙!你派人从葡萄牙给我们传信,然后就带船队打了过来?” 陈沐是想好好聊天的,可他竟然说自己野蛮,这个来自一个闲着没事穷疯了攻打别的国家,别人本来在自己的土地上活着好好的,他们却来毁地灭国,他们的后人还美其名曰地理大发现的家伙居然敢说他野蛮! 谁特么要你去发现啊!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点头,道:“你们的海军攻打濠镜被击退,在他们的船上我们发现教士正在制作一份攻打大明的计划,几十个人?现在看来你们需要重新估计威胁了。” “那只是计划!你这个疯子!” 萨尔塞多才不在乎什么谁要攻打大明,他只是对这个结果无法接受,需要一个能够发泄的突破口。现在见到陈沐,宣泄口就有了。 陈沐对他的歇斯底里十分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还能更激怒这个人。 “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了,发兵攻打马尼拉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很困惑,和你们要攻打大明没有关系。我困惑的原因就是你们居然完全没有准备我要求的二十七万两白银赔偿。” “你现在拿到你想要的赔偿了,你的士兵洗劫了我们的王城,离开这,离开我们的菲律宾群岛!” 陈沐起身,抬起一根手指,道:“你的说法不对,这不是你们的菲律宾群岛,也不是我的,它是吕宋人的,要不了多久苏莱曼会回来治理他的国家。而王城的一切,我的士兵并没有洗劫,城外宾诺多安然无恙,为什么我要拿走王城的一切?” “这是我的战利品,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不对么?”陈沐很认真道:“你们欠我的还没还,所以我需要你帮我记一笔账。” “二十七万两,是你们拒绝支付的,现在我来要债,你们又给不起,念在初犯,我不涨利息,算算这次的帐。” “别打岔都记住了,这些话每个字都意味着死人,将来是要你去告诉你们国王的,所以记清楚点。”陈沐沉吟着走了两步,回过头道:“至此为止,我部阵亡二百六十九名陆军、三百九十三名海军,牛的价格是我坑了你们,人命就不多要,每条命白银一万两,六百六十二万两白银,现在你们签我六百八,算了,你记不住的,七百万两。” “记住了,你们现在欠我七百万两白银,可以用等价金银铜铁木料战马来支付。” 在萨尔塞多眼中,陈沐不但是个战争狂人,还显然是个疯子,因为只有疯子才会说这种大话,摇头道:“将军,我并不认为你能要到这笔‘欠款’,你也许能靠着偷袭的小手段打败我,也许也能击败总督,但你不会航海,你们都不会航海,无法跨过海洋,又去哪里索要你的欠款呢?” “当我们的舰队卷土重来,你不可能有面见国王的机会,呃,也有可能——你的头颅。” “哈哈哈!” 陈沐笑得很厉害,他抬手指指萨尔塞多,笑道:“被你说中了,你很聪明,虽然我们会航海,但我所依赖的优势是我们兵很多,吕宋相对我的国家就像近海一样,我们的辎重补给并不足以穿过大洋去进攻你们国家,所以我看起来毫无威胁。” “你以为我会傻到不远万里去攻打西班牙?你会看见的,等我赢得这场战争,你会看见,然后你会心甘情愿地回到伊比利亚半岛告诉可怜的国王,并且会诚心实意地帮我规劝他尽快早拿赔偿金,相信我,如果你是个爱国者,一定会这样做。” 陈沐心满意足地笑了,最后重申一遍:“七百万两,限于战争可能的伤亡与我随心所欲的利息,等你回国时可能带着我一千五百万甚至两千万两的赔偿条约。” “呵,阵亡两千名战士,他们都是正规军,你的国家承受得住?即使承受得住,为菲律宾这个既缺金也少银的土地,阵亡两千名战士,难道你们的皇帝还能让你继续统帅军队?你会被绞死的。” 这不是萨尔塞多没见过世面,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阵亡两千正规军,意味着需要动员两万甚至更多正规军,而正规军需要后勤以及兵器等庞大消耗,只为这样一座群岛,他不信明国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这座岛有什么意义,你不知道,但对我来说它很重要,何况大明没有哪年不因战争死几万人,如果我告诉他们一百两银子招一个兵,超过十万人愿意把自己性命变成一百两银子。好了,我知道你想念你的国王,享受你的饭菜,稍安勿躁。” “我会快让你们见面。” 陈沐拉开凳子离去,留给萨尔塞多幽暗的囚室,这座西班牙人造的囚室最后却用来关他这个西班牙人,一想到这里,萨尔塞多面前怪怪的饭菜越发寡淡无味了。 走出牢房,陈沐的情绪好到无以复加,他对隆俊雄问道:“从南洋来援的兵船,运来多少旗军?”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二十九章 饿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第二批旗军的海上保障措施做的还不错,而且还带来陈璘在台湾至吕宋沿线陈来岛诸地设立营寨已初见成效,沿途鸡笼借林道乾、林凤等人持续开发修造石寨,其余七个沿线岛屿为木寨。 用南洋卫调集的火炮,在各个岛上设立关卡炮台,布下船队巡防。诸座后勤岛屿设立的关键意义在于能缩短靠岸间歇,减少辎重船队在海上的危险——尤其对于台风。 虽然今年可能没有台风了。 四千名旗军跟着孙敖由南洋卫几经周转,抵达马尼拉湾,当他们抵达时王城内军营已经落成。西班牙人需要王城里的豪宅用以享受,陈沐的军队不需要,他只需要兵营,这里是他的兵马战船集散地与囤粮大营。 不过孙敖没过来,陈沐让他与陈璘交接,去巡防后勤诸岛,以让陈璘腾出来与邓子龙一同参与接下来的战事。在马尼拉开好头之后,陈沐并不准备再亲率旗军投入下一场战斗。 他要肃清吕宋岛上的敌人,迎接从月港、濠镜赶来的商贾,在新总督到来之前帮助苏莱曼处理政务——其实吕宋国家化程度较低,没什么政务,都是赛驴公自己的事。 除了这些,更重要的是,他要准备给朝廷发去南洋大臣第一封公文了。 不过场面有些僵住了。 正当他兴冲冲地牵着两匹肩膀与他肩膀一般高,雄健的安达卢西亚战马找自己幕僚问哪一匹适合送入朝中高拱、哪一匹适合送入朝中张居正。 正如陈沐所想的那样,安达卢西亚马拿来养,比蒙古马难养得多,冲击力强身形高大健壮,这绝对是最好的战马,毫无疑问。 但这不是最适合陈沐的,尤其在吕宋群岛,这些马他要么送出去、要么赏出去,没打算攥在手里下崽儿。 虽然这不是最合适的战马,但绝对是最好的礼物。 正高兴着,却发现门口陈矩与徐渭、赵士桢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 一个穿蟒袍,两个穿蓝衫绿衫,攥着折扇立在城堡门口神情诡异地看向自己,这是什么场景? “出大事了?” 赵士桢率先摇头。 “那是怎么了?” 陈沐把缰绳甩开,看着这仨现在这样就不对劲,就见陈矩很严肃地拱拱手道:“陈帅,我等入堡中议事,可否?” 甩甩脑袋,陈沐不明就里地挥手道:“走,先进去。” 至堡中陈沐坐在当中,城堡里陈设还是依照明人那套,把城堡正厅弄得跟官府大堂一样,待三人落座,徐渭屏退旁人,这才对陈沐拱手行礼道:“陈帅,咱爷们儿一路南下,虽说有监军直职,也从没给陈帅找过半点不痛快吧?” “没有,陈监军是极好,出谋划策不曾推辞,醉心兵事不曾给陈某添过半分麻烦。”陈沐看看陈矩,又看看徐渭与赵士桢,这爷俩儿都左顾右盼不说话,陈沐就知道是陈矩心里有事了,而且那俩也有点疑问,他对陈矩问道:“可是陈某无意中对监军有何不敬?” “那是没丝毫亏欠的,陈帅待咱爷们是没说的,来浪了看护着、起兵了船舱藏着,咱也不是因为私事有什么埋怨。” 陈矩大手一挥,露出两颗黑牙笑笑,这才肃容对陈沐问道:“咱跟两位幕府幕僚合计了,算了笔帐,账目在这。” 他拍拍桌上摆得一册录,再度对陈沐拱手,问道:“您能给说说,这下南洋远征千里打下马尼拉,为了什么?” 为什么? 陈沐怔怔地摊开手没说话,现在这些还不够显而易见么,他娘的银子啊! 十来艘船战利五十七万两的货物,还不算圣巴布洛号那样的大船,仅仅海上数场小战,这事不下南洋你去哪找? “陈帅调兵遣将,在南洋卫花销开支不下二十万两,倘兵马照这样增多,往后每年还要支出最少二十二万两军费兵粮与十万两之内的水陆兵甲费用,五十七万两白银,只不过一年之用。” “何况这钱的来路,谈不上光明磊落,虽说敌国无可厚非,可若将军为了钱财,大可逢年率舰队南下攻伐,却不必打下吕宋驱逐西夷,还不必发如此大军消耗甚重。” 陈沐听着都乐了,陈矩也是个心里揣着可持续发展战略的人啊,这是把西班牙人当成下蛋公鸡了。 不过他没插话,显然陈矩心里憋着不是这一件事,他要等陈矩都说完,他再一一解答。 “若是说陈帅打算在吕宋开通商路,可吕宋国地少民寡,丝瓷在这无法大宗流通、本地特产少之可怜,咱爷们今日探访有金、铜、铁,药槟榔、关刀芒、珍珠、玳瑁、黄蜡、吉贝,还有陈帅打算运回的硫磺。” “金铜在吕宋价亦高,槟榔珍珠关刀芒玳瑁黄蜡吉贝,甚至丁香之类物产、即便金铜,大明皆不缺,何必专程率军南下至此运送?”陈矩看向陈沐的眼神中溢着满满的不要自误,道:“何况欺诲小国,妨害陈帅英明!” 陈沐面无表情,他的表情精彩时刻已经过去了,不论陈矩把西夷当做下蛋金鸡还是自己做市场调查都让他的表情无比精彩,等到提及他似乎并不存在的‘英明’时,他已再无力气施展颜艺。 他只是语气笃定地对陈矩道:“你觉得,我傻。” 陈矩没有露出想象中的笑意,并未因陈沐矢口否认而轻松,面容更为肃穆,就好像他希望眼前统帅万军的将帅是个算不清账的傻子般。 顿了顿说道:“爷们真希望陈帅傻,大帅调兵遣将囤积粮草,派船队去南洋卫欲将夫人接来,招揽海寇如林凤、施和、道乾等引为爪牙。” “大帅既不图财,亦无所谓名,在下实不知将军所图还有何解。除非……”陈矩面上复杂,带着些许无可奈何,问道:“相识一场,倘陈帅欲叛皇帝而离故土,裂土分邦,借大明之兵开私土,就把咱爷们在这杀死吧。” 此言一出,就连徐渭、赵士桢都没想到,徐渭的惊讶之色不是作伪,赵士桢更是手臂前伸想要阻拦,脱口而出道:“陈监军,大帅绝无此意!” 说着,余光望向陈沐,却见堂上赛驴公像没事人一样,端着茶碗慢慢吹着浮沫。 仿佛说的不是他要叛国或谋反这样的大事,甚至扑哧地笑出声来,摇头指着陈矩道:“你还是觉得我傻。” “你不带兵不知道,吕宋现有家丁、旗军、营兵、海盗、吕宋兵数逾两万,你回头找火兵算个账就明白了,每天一睁眼三五百石军粮就没了,吕宋岛能养活这么多人?” 陈沐说完这句话,脸阴沉沉,抬手无礼地指指陈矩,又指向北边道:“你要是想害死我,让这两万军队都饿死在这做孤魂野鬼,就接着这么想。”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三十章 国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马尼拉湾,港口战船装卸辎重,每隔百步立明字大旗,其间背插靠旗的明军指挥招募民夫搬运辎重,赶制的推车将一车车辎重军械运入正在建筑的王城。 王城西北角有城堡,堡垒戒备森严,虽白日间也紧闭堡门,人们只知道大帅与幕僚在里面,却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 “有些事我不说,你们也许想不到。监军是读史的吧?观诸国历朝历代,一个国家在何时最朝气蓬勃?我想是乱时,不是乱世,是乱时。”陈沐抬手在茶案上轻拍着,“是内忧外患、是贫富不均,是这些问题发生之后,有圣人出世,天下有识之士俱殚精竭虑。” “是贫则思富、弱则思强,人人都求变图存,朝廷,正是如此。” “南倭北虏扰了几十年,今年俺答封贡、远征南洋,算是解决了;北边开了边市,国库年底刚能余点留存;朝臣不必再束手束脚,可以去求变,这种时候陈某如果跳出来添堵,我是什么东西?” “我只是觉得这还不够,此次出洋,你们应能感觉到,朝廷不是在和自己比,这世上还有很多国家。他们在锐意进取,我们的舰队不能抵达他们的国家,他们的舰队却能溜到我们的大门口,踹一脚、放两炮,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别被这些孩子人畜无害的外表骗了,他们比咱强,他们用船队一路向东最后回到自己的国家,证明世界是圆的,走过很多地方,知道哪个国家能对他们造成威胁。咱就知道西起马六甲、东至日本国这一段,其他地方三宝太监下南洋后发生什么变化,一无所知。” “世界的本质是争夺,人与人如此,人与人组成的国与国也是如此,因为世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是有限的。我们有两斤米,我吃一斤,你们仨就只能一起吃一斤,我的力气就比你们大。国中情况就是这样,扬州大贾能把金叶子从山顶丢下去比谁飞得远,山脚下的百姓瘦骨嶙峋就要饿死。” “那些穷困潦倒的百姓在这场争夺中失败了,这未必是那些商贾的错,并非每个官吏都贪赃枉法、也不是每个商贾都奸猾似鬼,但他们凭借智慧与诈力夺取更多,在我眼里。” “朝廷所拥有天下,祖宗制定出差不多的规矩,依靠这套规矩把天下的食物、金钱,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分给国中所有人,哪怕一开始每个人都一样多,后面也会多得多、少的少,总会有多寡之分,拿得多的未必都是坏人、拿得少的也未必都是好人。” “这套规矩出了问题,怎么改,我帮不上忙,所以才力主南征。我知道南征在你们眼里没用,可能在高阁老、张阁老甚至皇帝眼中也没用,只是觉得我成日聒噪太过厌烦,抬脚把我踹得远远儿的,不给他们捣乱就行。” “可只有这个时候,陈某的愿望才能达成啊!在平稳安和之时,如陈某这跳梁之辈,能兴起南征?这是借朝廷阁臣未能解决积弊,权做死马当活马医,至少他们觉得陈某人生财种地有一套,南征肯定不亏本。” “否则就算朝廷真兴大军以俞、戚南征又能如何?” 陈沐脸上一瘪,俩手一拍,“打到了伊比利亚半岛,让他们国王出来自缚磕头,往后年年奉上贡品,大军又回来种地了。这就是咱们正常人的想法,能赚多少金银呢?还不如把货拉到月港让别人来买,咱坐着就能收钱,跑出去做什么?” 陈沐这话,让陈矩、赵士桢深以为然,马尼拉能干啥?再征两万农夫过来种地,种出来的粮食刚好够四万人吃,这不是鬼迷心窍么,好端端在大明里头就有地啊! “陈某不看重钱财,两个事,监军是知兵的,就外头这座刚修出雏形的棱堡墙,有没有用?” 陈矩点头,其实他也谈不上有多知兵,最多是比深宫里大多数宦官对兵事更好一点,但即使如此他也能看出来,这东西最大的优点就是别管你从哪来人,同时有三面墙甚至更多的守军在打你啊。 “但这城墙矮,还是斜墙,上面盖着土、草,一旦攻城太容易爬了。” “矮,火炮就不容易射中,上头架着炮、鸟铳,人怎么爬,正常的城墙高,高了就容易被炮击。无所谓,你知道它有用就行;徐先生翻译了西夷海军兵,有用么?” 徐渭枯坐很久了,本来就是想问问陈沐到这来到底图什么,而且还一副要久居拉锯战的意思,不过自从陈矩开口后就闭口不言,同时心里把陈矩这个监军怪上,决定以后离他远点。 他可没怀疑陈沐要谋反。 此时听到陈沐发问,起身拱手道:“西夷海战凶悍,皆因此,不亚戚氏兵操练精妙。” “这就对了,这是文化交流,因为我们赢了,所以交流多少,我们说了算;他们一直在做这件事,不出海,我们就做不了,在战争中,把别人好的东西学过来,同我们好的东西加以融合,这比大明自己改良几十年快得多。” “技术的进步赖以需求,在江南织丝发达,所以出现脚踏缫车甚至水转大纺车,这是因为需求达到,技术才有进步;要是没人买丝,技术进步有什么用?” “需求如何扩大?市场,马尼拉现在就是我们的市场,产更多的棉布、棉布织机就会进步;产更多兵器,兵器打造就会进步;打更多仗,兵法就会进步。” “但单单需求还不够,大明太大,很难让人力短缺、让人苦思冥想去改良技术,不像那些小国,他们只需要殖民得到金银、人力、原料与市场,就能产生巨大改变,我们不行。” 陈沐摇着脑袋,谈不上发愁,但这就是他需要面对的现实:“再多的金银,不能填满大明;再多的人力,不比大明本身;再多的原料,比不上我们自有产量;再大的市场,难以媲美整个大明。” “所以我的金银,除了上交皇帝、下发士卒,余钱将全部投进广州府乃至广东,让广州府缺少人力,迫使其集中生产,出产倾销各地,再发布悬赏鼓励技术进步,十年八年,这总是要有变化的。我们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孝经有云: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为孝之终也。” “我等立身行道,扬国名于后世!”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三十一章 血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矩消停了,他的消停让陈沐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没人在乎他想做什么,别人只是想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徐渭手译西夷《海员宝鉴》被陈沐打回去,除了让徐渭帮他写了一份交送内阁的公文战报外,陈沐几乎没有能用得上这位高才的地方。 自以为作为军师的徐老先生,受命在马尼拉写,把他耳濡目染俞、戚等南疆海战名将的精窍容于新里,陈沐取名为《海战新》,要他编成之后再送陈沐过目,经批改后送往广东讲武海军学堂,作为教材。 做陈氏幕府的幕僚,不容易。 这位帅爷在军略上几乎没有能用得到别人的时候,因为他和幕僚对菲律宾而言都是两眼一抹黑,基本上一无所知。 马尼拉的造船厂与铸炮厂是萨尔塞多送给陈沐的宝贵财富,马尼拉不缺木料,更不缺匠人。西班牙人在这从筑城到造船造炮,用的都是汉人工匠,出自东亚最强大帝国的他们有着最好的手艺,能够胜任除设计图外几乎所有工作。 西班牙人的图纸很好地弥补了汉人工匠这个短板,从棱堡到盖伦船、从火炮到重型火枪,设计图全都有,甚至还有俘虏的西班牙铁匠愿意为陈沐工作,只要不让他去修城墙出苦工。 不过西班牙铁匠其实在手艺上没太大用处,名字叫路易斯,父姓母姓太长陈沐懒得记。这个名字在西班牙基本上和邓子龙的船一样属于随口起的那种,显然缺少父母疼爱并暴露出身不高的背景。 陈沐一问确实是这样,这是个半路出家的铁匠,父亲是个农民,打了几年铁被征进军队,打了两年仗又被征召到海军上校萨尔塞多的船上担当船匠,然后就到了陈沐的牢里。 在打造兵器这事上,陈沐的随军匠人比他懂的还多,但他非常多才多艺,在西班牙想要担当领主村庄里的铁匠可不容易,他会写和计算,过去在马尼拉宾诺多正中心有他非常显眼的铁匠铺。 除了匠人,他还是牙医、兽医、外科医生与牲畜店、农民的商业中介人,被任命为宾诺多的村长与教会理事,虽然只有短短三天。 宾诺多的吕宋人与汉人用了三天把他选出来,一天让王城里的西班牙市政官裁决,当了三天村长,陈沐就打进城了。 陈将军一不小心,毁掉一个铁匠实现阶层跳跃的西班牙梦。 不过没关系,现在路易斯是马尼拉知县赵士桢的副手,主要负责收集税金和运筹帆船、火炮所需铁木原料。 马尼拉的造船厂很大,西班牙人在东方殖民地野心庞大,看上去这座造船厂专为制作盖伦船而造。不过或许是时日尚短,造大船必备的用具不够完善,但这对陈沐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压根没打算在马尼拉造大船。 他只需要马尼拉船厂能在一年后提供给他连续不断的小鲨船就够了,大船依然让南洋卫与广东造。 七月到来之前,他在马尼拉接见了船队被拦截的林道乾,麾下又一名骁勇善战的海盗加盟。不过他没让林道乾去和林凤汇合,他有更好的去处。 从福建赶来的海盗头子麾下有近百艘四百料白艚船,两千多名新老混杂的海盗与千余妇孺,除老式火铳、火绳鸟铳、小炮等兵器外还有农具、种子与口粮,这是一支极好的移民队伍。 陈沐封林道乾为三屿千户,命他携部下登陆三屿,准其扫灭岛上西夷后设立三个千户所,并推举两名千户,在三屿农垦练兵,防卫见到的一切西班牙人。 因为陈沐的下一步目标为吕宋岛南部的民都洛岛,那是一座大岛,岛上出产金与铜。三屿是民都洛岛西南的三座岛屿,是扼守航线的战略岛屿,有林道乾在那,能提前防范西班牙人从马来的增援部队或支援民都洛岛的战事。 不过陈沐并没有急于向民都洛岛兴兵,因为从六月底开始,一直在下雨。 菲律宾的雨令人担心,因为陈沐不知道究竟是雨季和台风哪个先来,所以他不准备再继续向南推进,仅仅发兵横扫吕宋岛,帮苏莱曼肃清岛上的反叛部落,接着丈量土地,制定税法。 这事太头疼了。 “连土地都不丈量,以前吕宋国是怎么收赋税的?” 陈沐听着赵士桢近期工作的回报,放下瞄准草垛的明朝鸟铳,转身无可奈何地望向赵士桢。 他相信赵士桢的才能,虽然不是进士,但也在国子监游学年余,但他万万没想到治理地方居然要从丈量土地开始,税法更是一片空白。 “过去的吕宋国,是几个大首领一起统治,马尼拉向南是汤都,马尼拉沿着海岸各个村庄直至陈来岛,是苏莱曼;向东翻过山还有别的首领,他们各自收各自部落的税,丰年多收点、荒年少收点,上次丈量土地还是永乐年……” “等等,等等。”陈沐抬手走近赵士桢问道:“他们不统一征税,那西夷在这怎么收税?” 不知是陈沐的话让赵士桢想到什么,赵记,不,赵知县气呼呼地看了路易斯一眼,对陈沐拱手道:“明公明鉴,西夷无耻之尤,他们收税居然依人种国别而定!他们只收马尼拉的商税,贵族被分到马尼拉附近各地,享有封邑,这些封邑让他们足够吃喝。” “西夷在马尼拉买卖不收税、混血西夷交一倍税、吕宋人和混血汉人交两倍税,咱们汉人,交四倍税!” 赵士桢夸张地抬起四根手指,瞪圆了眼睛,陈沐很少见到点歪技能树的生这么义愤填膺,但他的内心很平静,即使他不知道四倍税,对汉人在西班牙人治下的不平等待遇也只是意料之中。 他在濠镜也欺负过葡萄牙人,因为拿捏住那些商人的命脉,即使多交税还是能赚钱,葡萄牙人也不会反对,和在菲律宾的汉人商贾如出一辙。 “汉人缴四倍税,为什么混血汉人就能少交一半的税,路易斯先生。”即便早在意料之中,陈沐心里还是不痛快,歪歪脖颈神色不善地望向路易斯,道:“你能给我解答这个疑惑么。” “大,大人,我只是个铁匠,不懂啊,我只听说过一点。”路易斯的性命被捏在陈沐手中,他对这个年轻的生理人将军极其畏惧,结结巴巴地说道:“在新西班牙,土人抵抗激烈,虽然被镇压了,但人们担心几十年后再度反叛,毕竟我们人少……所以。” “杀掉男人,把妻女变成奴隶,让他们的后代自以为拥有高贵血统,来抹消他们的抵抗意志,因为这个,很多人都得了生疮的西班牙病。” 陈沐抬起一根手指轻敲太阳穴,与赵士桢对视一眼接着望向路易斯,道:“我记得,西班牙船上的信,你们有人想攻打大明,也要和我们的女人生孩子,也是这目的吧?” “他妈的。” “等伊比利亚半岛戴王冠的猢狲把欠我的钱还了,大明所有港口都要对他们收十倍税,这帮低贱的玩意!”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三十二章 宿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宿雾岛,圣佩特罗堡。 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心情很糟,几天的时间里城堡中绝大多数瓷制杯具都被他摔掉,佣人只好把剩下的瓷器藏起来,换上银质器物,至少摔变形了敲敲还能用。 毕竟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恐怕很难再买到瓷器——他们和想象中的敌国,以最想象不到的方式开战了。 但是别误会,雷加斯比心情糟糕的原因绝非是他的孙子被俘虏与外孙当场阵亡。 “那个陈沐就是个疯子,雨季里航行到菲律宾来打仗,我的天,他能办出愚蠢的事!市政官佩德罗·萨门托先生,你知道什么比这更愚蠢么?” 从马尼拉乘小船避过东亚海盗重重围捕,九死一生逃回宿雾岛的马尼拉市政官萨门托战战兢兢地站在雷加斯比面前,就像老虎面前的绵羊般,擦着额头细密汗水,连忙附和道:“抱歉,总督阁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陈沐更加愚蠢。” “你不知道?” 年迈的雷加斯比像一头暴躁的雄狮,浅黄色须发与碧色的眼睛,只不过此时眼中满是怒火,疑问一句后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怒吼道:“更愚蠢的就是我们让他们赢了!” 这场战斗从头至尾,对雷加斯比来说都是彻头彻尾的嘲讽。 能以冒险家的身份成为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自问足够富有智慧或老奸巨猾。 在接到陈沐的向他讨要赔偿的信,一笑而过后他也确实花了几天认真思考,在心底认真推演接下来会发生的种种情况——不过是生理人在十月后抵达马尼拉,他们的孱弱的船队在海上就会被西班牙舰队击溃。 即使幸运儿成功登陆,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然后用他们过时的火门枪和少量火绳枪,以及杀伤力小到能够忽略的火箭被围堵在丛林里。 这场战争在雷加斯比的估计里会持续很长时间,半年至一年,因为生理人的国家很大,他不像那些秃顶的传教士对己方盲目自大,明国有很多人,兵力也一定非常庞大,但这对他没有用。 只要在前半年战事中没有丢掉马尼拉,当第二年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海军从海上封锁岛屿,毁掉他们的补给线,这些人将会饿死在丛林中,变成一大堆廉价的肥料。 就在一个月前,他亲笔写给国王腓力二世的信中以嘲笑的语气提及明国将军陈沐向他索要二十七万两赔偿的笑话,并希望马尼拉这座他亲手塑造的城市能够得到国王亲封纹章,并确立为东印度群岛的首城。 没收到一丁点儿的消息,马尼拉发来战报,在攻打苏莱曼的路上因生理人军队作战勇猛而受挫。 都是生理人,但没人告诉雷加斯比是漂洋过海的生理人军队还是吕宋岛上生理人的雇佣军,他还以为是仆从军未经训练的结果,没想到——再让他看见的就不是溃军了。 根本没有溃军,只有一小船人逃亡带回马尼拉被明军攻陷以及要道被数不清的海盗堵截的消息。 菲律宾总督甚至还没意识到这场战争开始,这场战争就已经以他丢掉首都而告终。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么? 雷加斯比是想象不到了。 “我并不想迁怒于你,但如你所见,随异教徒庞大的军队登陆与马尼拉的陷落,对国王殿下来说,菲律宾失控了。”雷加斯比压低了手指,手指压在桌面仿佛想摁出印子般,“我们只有圣佩特罗了。” 圣佩特罗堡比起规划中王城不值一提,这是雷加斯比最初登陆建立的石堡。同样也是棱堡类型,但周长仅有三百七十八米,一边面海一边面陆,作为最初守备苏禄人进攻的堡垒,这座石堡的守备需要大量火炮。 但是现在雷加斯比手上最缺的除了战士就是火炮。 “我们要守到明年春天,六百七十名战士与二十七门火炮,我把最好的东西都送去马尼拉,现在马尼拉陷落。”雷加斯比对市政官萨门托问道:“你见过生理人的军队,除了站在那擦汗,你有更好的建议么?” 见过? 萨门托没见过! 甚至他敢保证,逃回来的一船人都没亲眼见到生理人的军队,他所见到的只有该死的李旦和那些日本人,夜幕下除了炮火的光亮外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从属下的汇报中知道有几十条满载火炮的舰船在马尼拉湾中横冲直撞。 然后他们就输掉了马尼拉,他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全靠当机立断逃出来。 但他不能这样告诉雷加斯比,谁知道这个已经在癫狂边缘的老混蛋知道实情后会不会立刻绞死他。 菲律宾不存在有修养的大贵族,真正的贵族都呆在伊比利亚半岛上,谁会到这里来?甚至他敢向天主发誓,对面的生理人将领也是一样,在国内一定都是不受喜欢最危险的混蛋,才会被派出到这里玩命。 “雇佣军,阁下,我们需要勇敢的雇佣军。”萨门托上半身微微前倾,偏头说道:“如果您愿意付出三千枚银币,我刚好认识一名雇佣军首领,他前些时候受雇于葡萄牙人,在莫卧儿作战,离我们很近,只需要一两个月,就能抵达菲律宾。” “没有火炮,但装备精良、英勇善战,如果阁下能先付给他银币,我想他能带来六个连队,甚至更多。” “你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没用,萨门托先生。”雷加斯比抬手锤在桌上,道:“招募他,三千枚银币,同时让商人去向葡萄牙人购买火炮,如果商人还能出海的话。” 萨门托张张嘴,急忙道:“但还有一些小问题,比方说佣兵首领叫迪亚戈,马德里的迪亚戈。” 迪亚戈? 雷加斯比的兴奋表情冷却下去,道:“是那个从维纳达加活着回去,被指控叛国关进宗教裁判所的迪亚戈?他好像既不虔诚,也不忠诚。” “但他有熟练的战士,阁下。” “去吧,写封信让他过来,但你不用去,我还需要你做件事。”雷加斯比看着萨门托笑了,道:“我需要你再回到马尼拉,和那个叫陈沐的生理人将军谈谈,如果我不追究他进攻马尼拉,我们能讲和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三十三章 集散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七月。 陈沐在海湾沿岸检查完战船入港,内心有点忐忑。 小鲨船入港容易的多,虽然船形一样庞大,但并非人力所不及,只要出些力气,把桅杆放躺推上沙滩,再做些小心的防护措施固定就行。 大船就不行了,马尼拉有西班牙人留下的泥坞,但数量太少,仅能将赤海与铁甲舰与一些大鲨船放进去。还有超过半数的鲨船不能停入船坞,只能把它们船上四五根重铁锚全部抛下,停在靠近峭壁的岸边听天由命。 陈沐已经做好损失战船的准备。 季风变换的时节,海上风浪即使是最老练的舵手也说不清楚究竟会吹向何方。这给从南洋港向马尼拉运送辎重的福船带来很大困难,短短一个月已经有两艘福船在海上发生意外。 一艘在偏移航向三日后勉强靠岸吕宋岛,绕过补充食水休整的陈来岛,因为规定只有在超过三日断粮的情况下才能让他们从远征军辎重里取得食物,所以船匠饿了两天,算是有惊无险。 另一艘福船就没这么好运了,在出海后偏移航线夜里被海风吹到暗礁上,整艘船带着一千二百石辎重被打得支离破碎,十几个水手靠着小船划到澳门,只剩了六个活口,丰富了他们的海图。 经南洋卫输送两批辎重,让马尼拉、班诗兰城储备出巨量的粮食与军备,同时李禹西主导的硫磺买卖在台湾岛完成第一次交易,十七船硫磺银货两讫,换得白银七万两,其中四万两同南洋大臣信直送漕运,发往京师。 同时漕运的还有从濠镜贩卖部分战利的十六万两,合计二十万。其实这只是圣巴布洛号上财物变卖的十分之一,货物数量太多,虽然葡萄牙人能吃下,但他们没有足够银两来购买,陈老爷做买卖又一向概不赊账,就造成货物积压。 不过陈沐也不是非要白银的人,他派人给濠镜黄程发出一张货单,其上金银铜铁、各类木料、西洋大马以及珍贵器物,甚至印度的棉花、越南稻米都可以换,无非是用一个非常公平公正的价格。 因为他知道葡萄牙人不像西班牙人拥有那么多银,如果硬要用白银购买,恐怕会把葡萄牙商人逼死。 陈沐也是在这项商业活动中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冲击了明朝南部沿海原本旧有的海关,因为他主导的交易,朝廷不收税。 南洋大臣的职能并不明确,南方官员认为但凡与大海有关的事务都属于南洋大臣,一些地方官员甚至把上报给当地总督的信令发一份来过问他的意思,陈沐总是对赵士桢说这些事让他感到厌烦。 但赵士桢看见的是陈大帅总是很开心地给地方官员回复批示,尤其是广东的。 在陈沐写给内阁的信中,举荐时任衡阳知府的李焘来做吕宋总督,其实广州知府周行是更好的原则,但李焘久居福建,在治理闽地闽人很有经验,吕宋的明人多为闽人,这在治理地方能给他提供便利。 同时在写给两广总督殷正茂的信中,陈沐提及自己对广东的计划,以官方广东都司为首,招揽地方商贾招募人手开设纺厂,引用苏州织造技术,对内采购生丝、对外采购棉花,将香山县发展为纺织大县。 除了纺织,拥有广铁集散地佛山镇的南海县是铁与钢、包括南洋港在内的新会则是船,终归就一个目的,给出方向,让广州府全力运行起来。 合兴盛是一支伟大的力量,闽广合兴盛推选出十七名商贾首领在七月应邀抵达马尼拉,他们过去就都在马尼拉做生意,但那时候他们甚至算不上客人,现在是客人了。 “马尼拉现有本地汉人一百七十多户,吕宋人一万七千四百户,不是这座城,是从城堡开始向四周蔓延到很远的地方,下辖诸多村寨都算到一起,整个吕宋人也不多,可能才能顶得上一个广州府。” “但这什么都缺。”陈沐对商人这么说道:“做买卖是要赚钱的,我准许你们在吕宋卖所有东西,除了原料,比方说你可以从广州购入棉布、布鞋,到这里来卖,但不能到这来卖棉花。你可以把绸缎运来,但不能到这卖生丝。” “吕宋国各个部落,都会在春秋两季到马尼拉来卖东西,用瓷器、铁器、炊具、纺织品、乐器,换木料、粮食、金铜、药材,你们把东西带来卖掉、换了货物,再卖回广州府。规矩就是这样,回去之后商议,谁想要这条货运航线,我需要五十条大福船一年跑两趟。” 当下的吕宋国,对联合闽广商贾的合兴盛而言市场太小,整个吕宋岛的田亩与人口还未清算下来,但陈沐估计人口也就几十万户,不论是什么需求,都谈不上大。 货运能给海商带来的利润,自然也没过去多。过去西班牙人有庞大的市场,但吕宋本身并没有,物产方面也需要吕宋都司设立后持续开发,单就现在而言,商业潜力很低。 可以说过去吕宋地理位置重要,是作为大明与西班牙沟通的桥梁,现在这架桥梁被破坏掉,本身就变得不剩多少价值。 “陈帅,我等能否在福建采购,或者用自己的东西来吕宋卖?” 陈沐就知道商人会提出这点,他们更知道利润在哪里,单纯的货运显然并不能赚多少钱,他摆手笑道:“我知道,与西夷开战坏了你们的买卖,不过没关系,作为补偿陈某可以让你们在濠镜同葡夷做买卖,但有一个前提。” 他的手压在茶案上说道:“要想在濠镜做买卖,需要你们在广州府附近有自己开的厂,纺织或铁厂,将来广州府会成为最便宜的原料集散之地,葡夷会把棉花运到那,在那开纺织厂绝不会亏本,不要担心,几年之后市场就会变大,陈某会让你们每个人都有钱赚。” 就在这时,有侍卫从厅外快步走来,对陈沐低头耳语几句,他起身对厅中商贾端茶道:“接下来几日诸位可在马尼拉好好逛逛,可能以后这个地方还会换个名字,但多了解一些总不会坏,陈沐还有事,暂且失陪。” 说罢,他快步走出城堡大厅,对侍立在外的隆俊雄问道:“来了个举白旗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三十四章 大风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确实是举白旗的,马尼拉过去的市政官萨门托举着小旗杆,再次回到这座他熟悉的城市,险些老泪纵横。 本来他就不是什么胆大之人,胆大就不会在开战前夕就出逃了。 偏偏总督雷加斯比给他的使命又必须达成,战战兢兢开船起航,还没走出多远就被林阿凤部下的海盗截获,送进八打雁。 八打雁是吕宋岛南部扼守要地的位置,也是吕宋人本地的大型聚落,林凤率部过去后为方便补给,在八打雁设立水寨城磐,扼守地方,给当地带来繁荣。 从八打雁顺大路一路北行,被送回马尼拉这一路,萨门托可称不上好过,那些海盗总想从他身上得点什么,以至于等他到马尼拉时看上去根本不像个富有的西班牙人。 他的帽子、挂钟、项链、佩剑、丝巾、靴子,统统在几次被人押送转手的过程中不见了,等他见到陈沐时,连衬衣都被取走。 身上除了一条裤子外就是因为要见主帅,隆俊雄嫌他的样子不够体面,从马厩弄了条薄毯让他裹着。 到雨季了,陈沐对战马很珍惜,所以给马匹都备着毯子,让马夫可以在马儿站着发癔症的时候给它们盖上毯子。 毯子有神的魔力,长此以往,能给坐骑带来非常安全舒适的感觉,有时候盖上毯子后它们会躺下睡觉。 在萨门托先生身上,毯子再次显现出非凡魔力,这不单单让马觉得安全,他也觉得自己很安全。 “我听说你们喜欢和别人的女人生孩子,但还没听说你们还有光着膀子穿街过巷的喜好。” 在见到萨门托时,陈沐就已经从路易斯那得知他的身份,但他没想到见到这位市政官时,这位先生与赤条条的区别仅是一条裤子。 陈沐的西班牙语不算标准,但萨门托能听懂,这让他感觉很惊,他知道生理人是怎么说话的,和他们绝不相同,他尽量想昂着头做出符合身份的礼仪,可披着毛毯总让他感到尴尬。 “陈将军,在来的路上,你的士兵毫无纪律,他们无耻地夺走我的一切。” 萨门托的怨念可别提有多大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一直躲在我的马厩里呢。”陈沐并不在乎这些,抬手示意让他坐下后纠正道:“不是一切,他们没把你杀掉,就已经是非常非常,非常尊敬我了,他们知道什么对我有用,什么对我没用。” “你从宿雾岛上来,说要带给我一些消息,所以你活着对我是有用的。”陈沐面带笑容,挥手有人奉上一碗热茶,道:“说说吧,你们的总督派你来做什么,总不会是找我的马借一副毛毯。” “我的总督想问你的皇帝,两个国家贸易难道不是很好,为什么突然攻打我们的马尼拉。”提到总督,似乎让萨门托的腰杆硬了一点,他昂着脑袋说道:“我们需要贸易,所以总督雷加斯比阁下派我来,表达议和的希望,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议和,只要赔偿我们在马尼拉的损失,准许你退回玳瑁港,我们不会追究。” 陈沐一手托着下巴靠在椅子上,沉默一会,沉吟着点头,然后回过神满脸出乎意料地问道:“赔偿,什么赔偿?” 萨门托哪知道什么赔偿,他用欢快的语气说道:“如果将军打算做出赔偿,我会代您转告总督,在下一次过来时告知您赔偿内容。” “不用了,我就是问问,没打算赔偿。” 陈沐摆摆手道:“而且应该是你们赔偿我,可能我还没跟你们说,俊雄,去牢里招那个萨尔塞多,让他写一份赔偿单送过来,赔多少我忘了。” 隆俊雄对莲斗说了几句,这个战斗中倒戈的倭人在攻打马尼拉的过程中还算勇猛,如今是隆俊雄的副手,闻言快步走出城堡。 陈沐接着对萨门托道:“开战的原因,是你们袭击濠镜,对我们造成非常大的损失,陈某好言好语地托卡内罗主教告知你们赔偿,但你们没有理会,所以陈某也来袭击你们的港口。” 萨门托没见过有人可以胡搅蛮缠到这种程度的,两只眼睛瞪圆了吃惊道:“那只是一支海盗,几条船,二三百人!可将军却带了足足一个军团!” 讲不讲道理了,就萨门托这一路走来,见到的武装战士就足有一个军团! 陈沐抬手想挠挠脸,但为了庄严的形象,他的手只是在换了个姿势放在椅子扶手上,问道:“你们一个军团是多少人?” “三千,将军至少带了这么多军队,这和我们的海盗袭击阁下港口难道是一样的吗?” 三千? “这么说的话,我确实带了一个军团。” 陈沐在心里不屑地撇嘴,面容分外真诚,他确实来了一个军团,一个由两万海军组成的军团。 他摊手说道:“菲律宾总督,有这么大的土地,有上千西班牙人效力,派去一支几条船、二三百人组成的军队。鉴于国家大小,我认为这是一次合理的反击,如果你觉得不合理——不合理又能怎样呢,战争是讲道理的事情?” 要是讲道理就能赢,葡萄牙人早就被印加帝国、满刺加王国击败十几次了,苏禄国和吕宋国也早就战胜西班牙人了。 萨门托能说什么呢,他越发讨厌这个生理人将军了,他不该死在战场上,应该被关进宗教裁判所! 牢房离城堡很近,莲斗两手空空地回来,对陈沐道:“帅爷,七百万两白银。” “对,想议和的话,就拿七百万两白银的等价货物,我想起来这个数是怎么来的了,我的士兵每阵亡一人,增加一万两,你回去尽快让总督上报国王,除此之外,我还要你带给你们总督一个消息。” “八月之前,我的舰队会进攻宿雾岛北部海域,你们弱小的舰队最好在那准备好;同时陆上进攻班乃岛,你们弱小的军队最好也在那准备好,再见!” 说罢,端茶送客。 屏风后的徐渭拢着胡须走上前来,纳闷地问道:“将军不是已经把战船入港,难道还要去打仗?” “当然不会,兵不厌诈,我们的风水先生邓武桥将军日观天象,最近云气黑压,鱼儿上浮海鸟登陆,台风要来了。”陈沐摊开两手,道:“咱们好好歇着整军待战,让大风吹吹他们。”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三十五章 要人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缓兵之计非常拙劣,谁都能看出来,陈沐也不例外。 但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停战,至多和雷加斯比开个小玩笑,不论西班牙人的舰队会不会开至宿雾岛北方海域,陈沐的海军都只能在马尼拉湾歇着。 因为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 邓子龙说马尼拉是左青龙,前朱雀后玄武,是来水有意去水有请,中居龙穴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虽然陈沐听不大懂,他也认为马尼拉是个好地方,从宏观上去看,左右皆有大山脉来阻挡台风,虽然云气淤积会让降雨增多,但风吹到这边就会稍小些,相对破坏力也小些。 即使如此,台风还没越过马尼拉,陈沐就已经受不了了。 南洋衙门堡,由于是西洋城堡,而且属于偏重住宅舒适的贵族城堡,城堡墙上开了许多大窗口,这个时代的玻璃并非那么地透明,大多时候玻璃匠也不知道烧出来是什么颜色,就造成南洋衙门的窗户在阳光打上时花花绿绿,很是好看。 好看也没用,大雨连着下了几天,天色都是阴沉沉的,待到台风抵达马尼拉,白日骤变黑夜。狂风将山地林间椰树拔地而出,尽管马尼拉地势稍低,王城外的宾诺多也是瓦片纷飞,天空飘着百姓来不及收走的衣物。 王城有高大而宽厚的城墙,自夺取马尼拉起,整个六月旗军都忙着在城里修建军营,依城墙而修的军寨此时派上用场。城墙挡住大风,七千余旗军屯在城里,严令禁止出营。 陈沐的衙门堡里也聚了三百多人,把整座城堡塞得满当当。 这种时候再没有一座城堡更令人感到舒适的了,哪怕睡在城堡过道打地铺,也好过外面处处潮湿,除了有点黑。 台风过境,蚊虫出洞,但凡有遮雨的地方就有平时不曾见到过的小飞虫四处飞舞,黑暗里飞虫的翅膀被暴雨打坏,什么都看不见,但凡有一点光亮就往上撞,把城堡窗台铺上一层虫尸。 “你倒是他妈的悠闲!” 陈沐的卧室栓了两匹马,一匹是留下来的安达卢西亚战马,浑身雪白,名字叫白妹,性格老实,这几天被黑娃欺负坏了。别看黑娃个头比人家小,白妹一离他近就穷哼哼,把人家吓得离他远远的。 可陈沐卧室就这么点,白妹好大的个子只能躲到角落里去,留下黑娃像主人一样围着床闲着转圈。 陈沐带隆俊雄和几个家兵把一些重要的信、纸张搬进卧室,看见黑娃耷拉个大脑袋嗅桌子上的酒瓶,被陈沐敲了一下老实了,他转头对隆俊雄道:“火药库不漏雨?” 隆俊雄像陈沐第一次问起这个问题时一样认真答道:“不漏,属下在火药库睡了一夜,哪都不漏。地上不潮,地上、药桶都铺了盖了漆过桐油的帐布,防水防潮,每间火药房各派一个小旗盯着,绝对没事。” 这是陈沐今天第二次问他这事了。 不是记忆力衰退,实在是暴雨下得陈沐心慌,他的火药都屯在王城里,暴雨来临前把城里西班牙人让工匠修筑的所有石堡检查个遍,最结实最不漏雨的屋子用来屯放辎重,里面重中之重就是七个火药库。 一怕潮,二怕炸。 潮了还好,等台风过去天放晴想办法晾晒还能用,要是看管不当遇到撞击或者什么情况让火药库炸了,那就有意思了。 为了防这个,陈沐专门把火药库分了七个,即便如此每个库房里屯放的火药依然称得上巨量。 除了火药,其他东西对他来说还真无所谓,不要说吹到马尼拉的风已经不算大,只是雨大,就算风能把他的船吹跑没关系——从南洋港白元洁那传回的信,香山、南洋港两个船厂,自上一批战船造好后,已经不再造小鲨船,十二艘千料鲨船今年年底就能送到马尼拉。 同时香山的船匠也开上琢磨圣巴布洛号的构造,等这批千料鲨船造好,应该就有新船设计图出炉了,至少在陈沐写给关元固的信中提到去掉艏艉楼的平甲板结构,让船舰重心更低,普遍用双层火炮甲板甚至三层,着重使用大口径重炮。 陈沐有一个优势,优势在于现在技术条件下,全天下的技术难度尚不能抵消人力优势,而大明,有用之不竭的人力,只要有正确的方向,产能远超他国。 单单依托广州府,陈沐就有敢在东亚海面上与当今海上强国天下第一的西班牙叫板。 当然,是束手束脚的天下无敌强国。 感谢奥斯曼帝国! 当陈沐在台风侵袭中躲在城堡里瑟瑟发抖,在遥远北方,七月中旬,装载白银与信的漕船运抵通州,装满白银的木箱由顶盔掼甲的上十二卫武士押运进京。 在高拱的府邸,阁老捧着信端详半天,抬头看看院子里高大的西洋战马,转头对邀来做客的张居正笑道:“让他下南洋,是去对了,瞧这大马,一绺杂色都没有。” 张居正对安达卢西亚马没有丝毫兴趣,他府里也有,他点头道:“仆昨日进宫面圣,与陛下说了遣锦衣入吕宋的事,还不知阁老的意思。” “锦衣下吕宋做什么,查他?”高拱把信放下,抬手压在信上,转头看着张居正,表情了然语气肯定,道:“是有人说什么了。” 张居正颔首,坐得端正,两眼微眯听着隔院传来的琴曲,眼睛都没睁,道:“说他在吕宋侵占民田万亩,目无法纪。” “老夫也听说了。” 高拱的表情不像是在说大事,倒像是在说笑话,“说什么都有,说私藏甲械打造炮船,说是意图谋反;还有西夷告到福建巡抚那,说他扰乱商路。以前弹劾虽说没用,到底言之有物,近年来是怎么了——弹劾大将私藏甲械,是一点心劲都不想用啊!” 张居正睁开眼莞尔笑了,紧跟着正色道:“锦衣要派。” “派,厂卫一起派,挑几个进士、举人同行,过去不管别的,只看账目,看他报上来的与真账是否相同,相同就不用管了,都留在那充南洋衙门吏员校尉,听着他用,他这信写得叫苦连天,正要人呢。” “还说什么,朝廷用不了的人、不好用的人,都放他那去,放到海外也不能给朝中捣乱,还能人尽其才。”高拱拢着胡须笑道:“回头且看看,有那不合适呆在朝中的人啊,要有些才能,就打发到南洋。” 张居正缓缓颔首,不过颔首的动作有个非常明显的停顿,似乎回味着这句话。 不适合留在朝中,就放到海外。 他微不可察地撇眼看了高拱一眼,接着再度闭上眼睛,缓缓颔首。 鼻息轻而悠长地哼出声音。 “嗯!”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三十六章 朝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台风来了又走,陈沐也不知道雷加斯比到底有没有派船队去海上吹风。 大风过境,马尼拉处处惨相,应苏莱曼的请求,挑选懂得金疮、外科的军医与旗军下派包括马尼拉宾诺多聚居地在内的左近各部落,为那些受伤的吕宋人医治伤势。 派出去足有三百多人,其实单纯的治伤用不了这么多,关键是死人。 连续半月的暴雨在马尼拉西北山区引发多处山体滑坡与泥石流,还有房子被冲垮、吹塌造成的伤亡,淹死的、受困饿死的、砸死的、田地受损抢劫的,单单周围十几个部落报上来的就有百起之多。 很多时候屋舍一塌,一砸就是满门一户。 如果同样的受损情况发生在大明,还会有衍生的流民与盗匪,但吕宋不存在这种情况。 有啥可流的呀,海岛上踹两脚果子树都能活,地广人稀的;有啥可劫的呀,家家户户贫富差不多,都穷。 苏莱曼找上陈沐的主要原因是他发现陈沐对待瘟疫有一套,在马尼拉北方杀了那么多人,尸首都没产生瘟疫,他肯定是有躲避疫病的手段,所以才请明军善后。 理由非常正当,让陈沐无法拒绝——这都是大明天子子民,丈量田亩、编户齐民的,不容有失。 本来吧,苏莱曼回到马尼拉后,是有点厌烦满地晃悠的明军,尤其一过来就看见李禹西雇人采集硫磺,而且陈沐还霸占了王城,让这个英勇的战士首领感到不快。 但这种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 “大王请看,这个小的,是过去的部落,这个大的,是吕宋岛,现在吕宋岛没有百官、也没有天子册封的王,只有一个个首领,这样无法集中权力。” 陈沐将手指向马尼拉,道:“这里应该设为国都与贸易港,将来所有明船都在这里靠岸,由吕宋国统一征税,要制定税法、律法,比如一艘运载硫磺的福船,根据货物价值向王宫缴纳多少税,都需要专人估计。” 苏莱曼的眼睛亮了起来。 “编户齐民、丈量田亩后,每个百姓每年都要向王宫缴纳课税,钱粮与力役;这些收入,大王可以用来治理国家、王庭花费以及武装一支保护大王的常备军,不是战时征召的民夫,是真正老练的武士。” 苏莱曼的眼睛更亮了。 “由大王招募来八百、一千个十七八岁的战士,雇佣大明将官操练,从鸟铳、甲胄、军服到火炮、战船,大王都可以向南洋大臣衙门采买,朝贡国会有与明军相同,一流的军备,一流的训练,天下一流的精锐。” 苏莱曼张张口,问道:“和陈将军的士兵,一样?” 他并不知道陈沐是如何赢得战斗,甚至那些失败后俘虏的吕宋兵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赢的,总之他知道陈沐所遇到的对手都不弱于他过去的军队,守卫马尼拉的军队甚至还要强过他,因为他就是被西班牙人带着打败的。 在他所知道的战报里,敌人统统,一触即溃。 陈沐重重点头,道:“一样,吕宋人勇猛凶悍,成长跋山涉水,体力甚至要你我的旗军更好,他们天生就是优秀的武士。只是没有好的训练、优秀兵器与能保护他们的甲胄,所以才会被人击败。” “有了这些,他们将会是大王麾下战无不胜的军团。” 陈沐拱拱手:“如何?” 烛光飘忽里,苏莱曼看着扩大三倍不止的地图,想着陈沐的精锐旗军与将来会被人冠以吕宋王的称谓,问道:“请将军教我,该如何朝贡。” 这事轮得到陈沐教吗? 他又没朝贡过! “等雨季过去,还是风平浪静,伤势再好一些,大王最好不要只身前往,带着家眷一同北上,我会派船队护送至广东,从那前往北京,选出将来继承吕宋国的子嗣与几个国中将来执掌大权的国中才……就几个可靠的部落首领就行,一起去,进国子监学习,将来回来能更好地治理国内。” 陈沐所知最接近朝贡的是小舅子那种羁縻宣慰司,反正朝贡国的接待规格只会比杨应龙高不会比他还低,说罢他还又补上一句:“此后万年,每一代继承人都能得到进入国子监学习的机会;当然,每年都要派遣使者前往宗主国朝贡天子,献上珍宝。” “国中的事,大王不在的时候,会由我暂领,继续向南驱逐西夷,助大王一统吕宋。” 陈沐所说的吕宋,并非吕宋岛,而是吕宋群岛,他的手在舆图上向南划过整个吕宋群岛,最后停留在与苏禄国接壤的地方,道:“直至这里,等大王朝贡后应当有朝廷驻派总督治理国家,帮助吕宋富国强兵,在没有内忧的情况下,我会带部分吕宋军随我继续南征,解救其他国家。” 苏莱曼很想问问陈沐到底是来干嘛的,听起来感觉像西班牙人强迫他们信仰的神灵。 在国家遇到危难时突然领天军到来,驱逐敌人,带来财富和技术,把所有难做的事做完,拍拍屁股就要去解救其他国家。 西班牙则在这次朝贡中扮演绝对的大反派。 苏莱曼能说什么呢?现在一切都要看陈沐的安排,况且在他看来这种情况也不算坏,明朝既没有统治他们的意愿、也没有强迫他做什么,一切都以公平的方式来交换,即使自己吃了点亏,这也无非是另一种交换。 很公平。 走出王宫拐弯策马踱回王城的陈沐神清气爽,接下来他要去拿下岛上有金矿的民都洛岛,那里很重要,不单单体现在金矿。 拿下民都洛岛,周围的岛屿就能连成一线,舰队可完全封锁宿务北部,而且那边诸多岛屿地势相对平坦,最近应该被台风影响手忙脚乱。 如果不能让敌人感到雪上加霜,那么这场雪下得就毫无意义。 他要去和陈璘邓子龙商议进攻民都洛岛的事情了。 不过在商议之前,有沿岸的旗军快马跑来鲍信,说是陈来岛的孙敖拦截下几船倭人,派人传信说倭人正在送过来的路上,让马尼拉准备交接。 陈沐挠挠发巾,怎么会有日本人过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三十七章 银山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矮人登陆了! 在马尼拉湾,远渡重洋遭受暴雨后筋疲力尽艰难抵达的武士们由戴着阵笠的足轻相互搀扶,相互倚靠在港口木箱左右。 有些衣甲简陋,甚至干脆单穿腹当的秃头腰刀者看向港湾停靠巨大战船露出喜悦,但更多衣着合适用料精美甚至勉强能称得上华贵的着铠者则满是警惕地看向周围端着鸟铳或持长矛看押他们的明国卫军。 粗略望去三四百人,至少十个身份高于旁人,或许就是日本的武士阶层;上百个算得上老相识,一看就是倭寇或者说海贼,其余的大部分都穿着简陋腹当甲头戴阵笠,有些人甚至连像样的甲衣都没有,看向周围的目光也透着畏惧,应当是农民足轻。 除了这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日本人,还有四五十个汉人,虽然同样穿日式甲胄,拿日式兵器,但人身上气质不同,尤其开口时满腔老广,一听就是同乡,这会已经跟旗军攀亲戚开始叫饭吃了。 这帮日本来的残兵败卒,是陈沐旧部齐正晏带来的。 “一走三年,带我的商队去日本,商队回来你没了,我还以为你是死在日本了。” 南洋衙门,陈沐端坐上首,看着褪下具足穿单衣跪坐的齐正晏,抬手指向外面道:“现在你领三四百人过来,说在日本打了败仗,要回陈某这讨口饭吃,总得说说,是为什么吧?这几年又是怎么回事。” 齐正晏当年走失在日本,对陈沐来说是没头没尾,现在回来,也是迷迷糊糊,这中间的时日他没收到一点消息。 陈沐能看出来,这几年,在这个旧部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 齐正晏跪伏到地,正要了道歉,却被陈沐挥手制止道:“别说那些没用的,你是我的旗丁,当年留你性命,你给我卖命三年,虽是不告而别,也没影响在长崎的生意,主宾一场,多余的话不必说——就说你这些年在日本做了些什么。” 齐正晏无关轻重,陈沐的话是说给在座其他幕僚、部下听的。 要是以后他不得人心,谁要离开他,可自决去留,前提是不坏他的事,日后也好相见。 “是。” 齐正晏点头,再仰起头来面色还是有几分尴尬,道:“隆庆二年,我奉主公之命率船队去往长崎,于当地易卖货物,属下依靠葡夷教士,收到大阪物价低廉的消息,船队回还后留下人手随葡夷前往大阪界港靠日本商贾买入货物,来往长崎,为船队供货。” “日本国内不太平,就雇佣一些人手保护商货,后来又遇到日本助,他正为当地大族尼子氏招兵买马,因为属下听说尼子氏过去掌有石见国的银山,就与他们的首领幸盛定下约定,尼子氏复国后由我来开采,想通海路输送给主公。” “当时主公已经北上,派回来的人都在沿海被官军所阻,属下也走不开,不敢将此事通旁人之口传达,在主公这里,属下就是不告而别又音讯全无了。” “后来就帮他们打仗,购置一批鸟铳,像主公那样练兵,打下月山富田城,领了当地封邑,后来就一直是勉力支持,终究兵稀将少,不敌望族毛利氏,今年被彻底击败,幸盛不知败走何方。” “我听葡夷说主公带兵在南洋与西夷开战,与日本助等率船队来寻,海上遇到大风,若非孙千,孙指挥同知相助,恐怕就葬身鱼腹了。” 陈沐吸吸鼻子,等齐正晏说完,半天没说话,端着茶碗抿了一口,这才莞尔笑道:“尼子家的明国武士,失敬失敬!” 他听不太懂啊! 毛利家他听过,好像是个大名,但尼子家是啥?日本助他知道,最早齐正晏隆俊雄被掳到日本就在他手下做事,学来了跳战的技艺,可幸盛又是哪个? 唯一能让他有确切认识的,大概就只有银山两个字了,这两个字非常生动形象。 银,山,银子堆成的山。 别的都没用,这个是好东西! 齐正晏也不在乎陈沐奚落,或者说陈沐奚落他两句也是应该的。上岸他打听了,过去不比他亲信的隆俊雄如今都领了两三千部下,战功履立,外出做将领看起来只差个机遇。 他在日本与日本助合领石高万石一年多,实际指挥兵力还不到千人,比起来是非常憋屈了。 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没说的,琢磨一阵后他又抬头对陈沐道:“属下在日本为谋取鸟铳,同大阪商贾小西隆佐结义兄弟,还认了他的学徒做义子,叫齐行长,今年刚十四,此次也带来海湾,希望能在主公部下鞍前马后。” 别说陈沐不认识,他就是认识,也不在乎,他笑道:“不论如何,回来总是件好事,以后少自己做决定,有什么事先给我说,能办的话一起想办法,人多力量才大——你要早跟陈某说那边有银山,发三四千兵去助你又是什么难事?没准你在日本也能当个大名呢。” 陈沐说着朝一旁侍立的隆俊雄招手,道:“去给正晏带来的兵安排个住处,他们应该饿坏了,准备饭菜,和你的人一样。” 隆俊雄抱拳离去,陈沐这才让齐正晏坐好,问道:“跟我讲讲,日本近来都发生了什么,不必说其他的,葡人在日本传教做的如何,织田信长和三河诸侯,他们最近可好?” 倒不是陈沐想叫得这么‘好像很懂’的样子,织田信长是没问题,赛驴公实在是不知道三河头头现在姓啥,上次听到他消息时那位从松平元康改名叫德川家康,姓和名都改了,这该怎么叫? “都不好,葡夷在日本不受信任,只有商人为得到货物才愿意和他们走近;织田和德川被联军打败,信长去年烧了几座寺庙,全天下都是他们的敌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杀,人们大多相信武田信玄会取得天下。”齐正晏问道:“主公怎么问起他们?” 陈沐摇摇头,起身拍拍身上甲胄道:“不知道德川家康穿一身熊毛上战场是什么样子,先吃饭吧,往后有的是时间叙旧,安心住下。回头让人给你拿身甲胄,别再穿倭甲了。” 当陈沐走出城堡,刚好迎上回来的隆俊雄,他小声说道:“莲斗把倭人情况报回,经历与正晏说的一般无二,孙指挥那边派船来说,后续没有倭寇,应该就是这些人了,他会继续严防死守,这些人怎么处置?” “先独编一部,接着让莲斗接触他们,摸清情况再说,应该是可用的。” 陈沐说着向马厩溜达,边走边摇头。 “日本,日本……”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三十八章 撞角 齐正晏带来的人手,除没有力夫外,基本上是一支成建制的常规部队。 就是说大势已去后,他们成建制地撤退了。 一共三百九十五人,二十五名骑兵,其中多为武士;每个骑兵带一二郎党、四五农兵足轻,武备大多齐全,构成作战中坚力量,船上载了乘马十二头、驮马十四头。 别问为什么马按头算,陈沐现在觉得蒙古马不低。 百十个倭寇水军,富的穿甲穷的光腚,也有几个甲胄齐全,兵器从枪矛太刀打刀到投石弓箭,也算齐活儿。 一总旗规模的明军铁炮队,他们用的是真铁炮,齐正晏通过界商小西隆佐就近购置极具特色的界铁炮。特点就是做工精细、长短不一、口径不同,但看上去卖相不错。 甚至还带了三个传令,看上去比三个百户强些,因为别管好歹,他们能独力作战。 限于兵力,大兵团作战肯定不行,但零散作战正是他们的强项。 经过隆俊雄与莲斗与倭兵的接触,确认他们的确是齐正晏说的那样,在日本被击败,因为他有路子就跟着逃了过来,现在前途未卜,都没别的想法,就像吕宋岛上其他倭寇一样,想卖力卖命混口饭吃。 但到底在那边也是正规军,军事素质比莲斗底下那帮浪人要好些。 “这是地图,接下来战事,主公要我们跟俊雄一同出海,可能会登船夺船,每夺一艘大战船,赏良钱二百贯。”齐正晏铺开一副草图,展示给水军兵头奈佐日本助与曾被他救下的武士兵头兵库介说道:“如果没有海战只有陆战,取胜后也会赏良钱百贯。” 钱有良恶之分,诸如日本自造钱以及磨损严重的宋钱就会被称作恶钱,而明钱又因永乐通宝作为朝贡贸易制定货币成为流入日本最多的良钱。 齐正晏所说良钱二百贯,在明朝合银二百两,日本合银一千五百两上下,所以齐正晏没直接说银子,那会显少。 “主公从来不吝赏赐,尽心作战取得功勋,官职高低钱财多寡,全在忠心深浅。” 奈佐日本助看着大有发号施令之意的齐正晏怔了片刻,展颜笑道:“呵,看来现在要让正晏做大将——在下明白了,夺船杀敌,取陈帅信任!” 在这里,还是要依靠齐正晏啊! 八月初二,马尼拉湾。 轰! 海面上一声巨响,一艘南洋卫新送五百料鲨船撞击在一艘先前台风中被打坏的福船上,炸开的撞角把福船船体爆炸撑开窟窿,木屑漫天里鲨船毫无阻拦地顺着缺口撞进船体,几乎整个船头扎进福船,几乎像骑了上去。 陈沐在岸边缓缓点头,收起望远镜对身旁陈璘道:“这种深度,龙骨应该撞断了。” “是撞断了,比从前力量打大了很多。”陈璘依然举着望远镜,脸上的表情有些左右为难,道:“这种时候南洋卫送来这样的兵器,不合时宜啊,要是早三十年有这多好?” 陈沐点头,对陈璘这话非常认同,道:“虽然我等已知着海上炮战比跳战强,但难免还会遇到跳战的时候,专门准备些改爆角的船,遇到跳战的时候,狠撞他一下。” 说着陈沐感慨道:“老关弄出这东西虽然贵了点,但很有用,诶!是沉了吧?沉了。” 只一次撞击,水线上爆炸撞角破开船壳,减少阻力后使同样速度的船体冲撞上去有更大威力,直接把一艘仅稍小一点的福船撞。 陈沐甚至相信,就算敌船再大些,这一次撞击也会让敌船沉没,因为破口太大了,水线下的裂痕与漏洞根本不是船匠能临时修补好的。 这样的威力是因为老关的技艺进步,老头儿一直在南洋卫捣鼓与火炮、战船有关的东西,陈沐从北方带回大量戚家军的优秀技术让他学习,同时又在海军讲武堂的军器学担任教习,一不小心就折腾出新的撞角。 其实撞角现在对陈沐的船队已经没太大用处了,更大的船体并大多没有船桨,更多的火炮这些准备远洋的大家伙在近距离冲撞力并不强,他甚至打算收拾了海上跳帮狂人西班牙后就在新式战船上去掉撞角这个碍事的东西。 但关元固的点子还是很优秀的,他用金属半实心撞角,里面放几百斤火药,以榫卯接近插在船头已有的上短下长的撞角上,形成爆炸撞角,技术上最大的难点有两个。 一个是让拼接更为结实,南洋卫更优秀的金属精米加工起到作用;另一个就是撞角爆炸的发火机制,老关运用了戚继光在北方地雷的钢轮发火。 当撞角撞上东西,最中间部分会下陷,尖锐的两段刺进船壳,中间位置则由船挤压移动,扣动内部机括,钢轮快速与燧石摩擦发火,引燃火药,而这个发火机制又决定了只有撞角扎进敌船时才会起火,接着嘣一声巨响。 十四两白银带着敌船船壳一起炸裂爆开,裂缝会随战船紧接的撞击扩大成窟窿,而且是能塞进整个船头的的窟窿。 其实这东西不止十四两,但造价确实是这么高,因为它只需要大量铁和火药,至于工钱——不,陈沐不需要工钱,现在他的工匠都领俸禄了。 这个点子牛上天了! 关元固在南洋卫实验两次后就派人带着俩撞角和一艘新船首鲨船送到这来让他试试。 陈沐看着早先在风暴中受损的福船缓缓下沉,很是满意,道:“往后每个船队可以备一艘这样的船,五百料鲨船,上下大船小船都能撞,正常交战,那些西夷肯定是撵着咱要撞,自以为跳战天下无敌嘛。” 陈璘在这时接话道:“确实天下无敌,西夷海战兵书我看了,论跳战我等远逊于他们。” “无所谓,一个船队六条船,五条都躲着他们,一艘鲨船撞上去他们肯定想不到,一撞,就送一船人喂鱼。而且这个发火方式,不该放在船头,应该放在炮里,炮弹里。” “嗯?” 陈璘诧异地转过头,就见陈沐两手抱臂望向大海,目光深邃写着满脸的痴心妄想。 “更大的炮,造一种尖头炮弹,里面装火药,混小铁丸,打出去撞到东西让钢轮发火,炸开;往后船上,尤其是装撞角的船,不用掌心雷了,做八九斤的炸药捆,外面裹一层铁丸,用长捻子,撞上去点着了往敌船上扔,炸得更狠!”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三十九章 大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八月中,马尼拉第一座大型中式庙宇,天妃庙破土动工,坐落于马尼拉西南海岸山脚下。 由马尼拉石匠就地取石,雕刻南洋大帅口中高四丈的天妃娘娘像。依照设计图,天妃娘娘面容慈祥,背后依山势修筑十六座炮庙,因为陈沐还没想好在这放多大的炮,所以预留的炮位很长很大。 岸炮的口径普遍比船炮大,可他的船炮现在是大明口径最大的火炮,南洋能造最大的火炮弹重才刚二十四斤,索性都是长炮,做岸炮也不亏,但他希望再大一点。 岛上百姓安居乐业,随明军收复吕宋岛,闽广商贾带来了大量工作机会。他们在陈沐的授意下以李禹西为首,在岛上开设硫磺矿场、挖掘硝洞硝土厂,一大片矿场、林场如雨后春笋般在吕宋、陈来诸岛冒出头来。 这里有更低廉的人工成本,在南洋府衙的要求下,商贾大量雇佣本地工人、租赁土地种植、开厂,形成初步产业分工。 吕宋岛提供原材料,输送回广东制作加工,一部分产品倾销各地、再把一些国内用不到或产量太大的器具卖回吕宋。隔着大海,两个地方联动起来。 一时间,在吕宋最畅销的产品,居然不是丝绸和棉布,反倒是独轮风帆推车、矿镐、大锯。 吕宋真的是风水宝地,山地热带多硝、火山地带多黄,再有本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木材,它能极大地提升大明战争潜力。 时至八月底,林道乾从三屿传回战报,他的人手已成功登岛,岛上驻防的西夷似乎没有战意,除了登岛之初在岸边遭到阻击外,几乎没有受到抵抗,三座在西夷眼中没有多大意义的岛屿彻底易手。 但在抵抗中,林道乾再次提及由西夷组成小队的高昂战力,即使面对十倍于己的海盗,他们依然能做到有序地撤退,依靠当地土人的掩护下堂而皇之地登船向宿雾岛撤走。 战报中有林道乾的猜测,他认为西班牙人在收缩兵力。 紧跟着回到马尼拉的斥候印证了林道乾的猜测,这些吕宋人在八郎手下受训月余,接着向南投入刺探军情的使命中,跟着战事爆发后逃离吕宋的百姓一起去往群岛南方,接着寥寥可数的人手穿过防线带回宿雾岛的消息。 他们说岛上的西夷兵在增多,日渐增多,而且仅防御几个登岛地点,留下大片无人防守的海岸。 “大帅,宿雾岛只能强攻大港。” 就在陈沐筹备着率领船队自西夷不设防的海岸方向进攻雷加斯比严防死守的宿雾岛时,幕僚徐渭与平托联袂而来。徐渭受命翻译历次战争中的西夷信,因进度缓慢,就从陈沐手中借走平托,一同完成翻译。 不过就算二人联手共事,翻译的进度依然很慢,同一个词是没有正确答案的,徐渭的西语不标准、平托的汉语也有问题,更别说信中大量平托也读不通的日常用语与各式暗喻。 这一点上,海战籍比日常信件的翻译要容易的多。 “过去有一个葡萄牙人,尊敬的将军,他叫麦哲伦,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是第一个环球航行的人,虽然他死在半路,但他的船队完成了航行。”平托抬起手指托着架在鼻梁上的眼睛,对陈沐道:“遗憾的是,他受雇于西班牙人,他就死在宿雾岛。” 陈沐怎么可能不知道麦哲伦,不过他确实不知道麦哲伦死去的地方离自己这么近,他问道:“他死在宿雾岛,和必须强攻宿雾大港有什么关系?” 宿雾岛上人口没有吕宋多,聚落也不比吕宋岛,但那的港口比马尼拉港更加发达庞大,几十年的积累要强过马尼拉一切新设的模样。 也正如此,陈沐才更不愿强攻宿雾港,面对完备的港口岸防,船越大沉得越快,小船又没有足够火力,尤其西方人这种玩弄几何的家伙们设计出的岸防炮位,哪怕陈帅船多兵多,他也更希望能悄摸走到雷加斯比身后把他毙掉。 “十几年来,信中记载西班牙船队在宿雾岛岸边多次触礁,如果雷加斯比不在岸边设防,那么那里一定是暗礁地带,将军的船会在那里遇到和最初登岛的西班牙人一样的困境。” “这个消息很有用,平托先生。” 陈沐重重点头,接着有些烦躁地从座椅上起身,透过城堡的窗户望向海湾。 难以想象——整个吕宋岛,攻打港口经验最丰富的居然是仅率军进攻过马尼拉的他! 陈璘没有这种经验、邓子龙也没有这种经验。 林凤倒是有些攻打港口、城寨的经验,可那是福建的港口,和宿雾岛情况天差地别,更别说:“斥候带回来的消息,雷加斯比从印度弄来一支受雇葡萄牙的雇佣军,有二三百人,现在已经登上宿雾岛。” “敌军收缩兵力,虽然我们击败、击溃、收降数千敌军,但那大多是没有铳炮的吕宋军,现在他们不会在海上和我们打了,西班牙人本身并未伤及元气,在宿雾,我们可能要面对算上雇佣军后近千西夷,但是不能等了。” “雷加斯比会想方设法调集一切可以调集的兵力,以此来防备我们的进攻,拖延时间直至明年,如果等到明年,西班牙人将会得到兵力补充,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就是一整支西夷军队。” 说实话,陈沐不想太早遇到成建制的西班牙军团,军器齐备三千人编制的那种,“就在年前,我要拿下民都洛岛与宿雾岛,把西班牙人赶到苏禄国,等明年我们的大船队一到,战争将重新回到海上。” 这其实是陈沐自认为对西班牙人唯一的优势,他知道自己的实力与潜力,也知道潜力在多久时间后能变为实力,但西班牙人并不知道。 “传令邓子龙,率五支船队两千旗军拿下民都洛岛,命林凤向南继续推进,取吕宋岛全境,向南袭扰诸岛。徐先生,待吕宋编户齐民后,根据丁口,参谋岛上设几部指挥使合适,至少要编出五六个指挥使司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三十九章 大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八月中,马尼拉第一座大型中式庙宇,天妃庙破土动工,坐落于马尼拉西南海岸山脚下。 由马尼拉石匠就地取石,雕刻南洋大帅口中高四丈的天妃娘娘像。依照设计图,天妃娘娘面容慈祥,背后依山势修筑十六座炮庙,因为陈沐还没想好在这放多大的炮,所以预留的炮位很长很大。 岸炮的口径普遍比船炮大,可他的船炮现在是大明口径最大的火炮,南洋能造最大的火炮弹重才刚二十四斤,索性都是长炮,做岸炮也不亏,但他希望再大一点。 岛上百姓安居乐业,随明军收复吕宋岛,闽广商贾带来了大量工作机会。他们在陈沐的授意下以李禹西为首,在岛上开设硫磺矿场、挖掘硝洞硝土厂,一大片矿场、林场如雨后春笋般在吕宋、陈来诸岛冒出头来。 这里有更低廉的人工成本,在南洋府衙的要求下,商贾大量雇佣本地工人、租赁土地种植、开厂,形成初步产业分工。 吕宋岛提供原材料,输送回广东制作加工,一部分产品倾销各地、再把一些国内用不到或产量太大的器具卖回吕宋。隔着大海,两个地方联动起来。 一时间,在吕宋最畅销的产品,居然不是丝绸和棉布,反倒是独轮风帆推车、矿镐、大锯。 吕宋真的是风水宝地,山地热带多硝、火山地带多黄,再有本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木材,它能极大地提升大明战争潜力。 时至八月底,林道乾从三屿传回战报,他的人手已成功登岛,岛上驻防的西夷似乎没有战意,除了登岛之初在岸边遭到阻击外,几乎没有受到抵抗,三座在西夷眼中没有多大意义的岛屿彻底易手。 但在抵抗中,林道乾再次提及由西夷组成小队的高昂战力,即使面对十倍于己的海盗,他们依然能做到有序地撤退,依靠当地土人的掩护下堂而皇之地登船向宿雾岛撤走。 战报中有林道乾的猜测,他认为西班牙人在收缩兵力。 紧跟着回到马尼拉的斥候印证了林道乾的猜测,这些吕宋人在八郎手下受训月余,接着向南投入刺探军情的使命中,跟着战事爆发后逃离吕宋的百姓一起去往群岛南方,接着寥寥可数的人手穿过防线带回宿雾岛的消息。 他们说岛上的西夷兵在增多,日渐增多,而且仅防御几个登岛地点,留下大片无人防守的海岸。 “大帅,宿雾岛只能强攻大港。” 就在陈沐筹备着率领船队自西夷不设防的海岸方向进攻雷加斯比严防死守的宿雾岛时,幕僚徐渭与平托联袂而来。徐渭受命翻译历次战争中的西夷信,因进度缓慢,就从陈沐手中借走平托,一同完成翻译。 不过就算二人联手共事,翻译的进度依然很慢,同一个词是没有正确答案的,徐渭的西语不标准、平托的汉语也有问题,更别说信中大量平托也读不通的日常用语与各式暗喻。 这一点上,海战籍比日常信件的翻译要容易的多。 “过去有一个葡萄牙人,尊敬的将军,他叫麦哲伦,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是第一个环球航行的人,虽然他死在半路,但他的船队完成了航行。”平托抬起手指托着架在鼻梁上的眼睛,对陈沐道:“遗憾的是,他受雇于西班牙人,他就死在宿雾岛。” 陈沐怎么可能不知道麦哲伦,不过他确实不知道麦哲伦死去的地方离自己这么近,他问道:“他死在宿雾岛,和必须强攻宿雾大港有什么关系?” 宿雾岛上人口没有吕宋多,聚落也不比吕宋岛,但那的港口比马尼拉港更加发达庞大,几十年的积累要强过马尼拉一切新设的模样。 也正如此,陈沐才更不愿强攻宿雾港,面对完备的港口岸防,船越大沉得越快,小船又没有足够火力,尤其西方人这种玩弄几何的家伙们设计出的岸防炮位,哪怕陈帅船多兵多,他也更希望能悄摸走到雷加斯比身后把他毙掉。 “十几年来,信中记载西班牙船队在宿雾岛岸边多次触礁,如果雷加斯比不在岸边设防,那么那里一定是暗礁地带,将军的船会在那里遇到和最初登岛的西班牙人一样的困境。” “这个消息很有用,平托先生。” 陈沐重重点头,接着有些烦躁地从座椅上起身,透过城堡的窗户望向海湾。 难以想象——整个吕宋岛,攻打港口经验最丰富的居然是仅率军进攻过马尼拉的他! 陈璘没有这种经验、邓子龙也没有这种经验。 林凤倒是有些攻打港口、城寨的经验,可那是福建的港口,和宿雾岛情况天差地别,更别说:“斥候带回来的消息,雷加斯比从印度弄来一支受雇葡萄牙的雇佣军,有二三百人,现在已经登上宿雾岛。” “敌军收缩兵力,虽然我们击败、击溃、收降数千敌军,但那大多是没有铳炮的吕宋军,现在他们不会在海上和我们打了,西班牙人本身并未伤及元气,在宿雾,我们可能要面对算上雇佣军后近千西夷,但是不能等了。” “雷加斯比会想方设法调集一切可以调集的兵力,以此来防备我们的进攻,拖延时间直至明年,如果等到明年,西班牙人将会得到兵力补充,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就是一整支西夷军队。” 说实话,陈沐不想太早遇到成建制的西班牙军团,军器齐备三千人编制的那种,“就在年前,我要拿下民都洛岛与宿雾岛,把西班牙人赶到苏禄国,等明年我们的大船队一到,战争将重新回到海上。” 这其实是陈沐自认为对西班牙人唯一的优势,他知道自己的实力与潜力,也知道潜力在多久时间后能变为实力,但西班牙人并不知道。 “传令邓子龙,率五支船队两千旗军拿下民都洛岛,命林凤向南继续推进,取吕宋岛全境,向南袭扰诸岛。徐先生,待吕宋编户齐民后,根据丁口,参谋岛上设几部指挥使合适,至少要编出五六个指挥使司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四十章 面子 宿雾岛上的雷加斯比能感觉到自己的权势消逝。 就像得了海员病,你不知道身上哪里会烂掉,却知道总有一天会全部烂掉。 现在的菲律宾群岛对他来说,就是这种感觉,让他成日对着地图写写画画,却没有挽回颓势的方法。 “三屿岛、民都洛岛、吕宋南、班乃。” 属于他的菲律宾地图上,大片区域被贝壳压着,意味整个菲律宾有三分之一落入敌手,而他却束手无策。 雷加斯比并不知道同宿雾间隔数不清岛屿的海洋对面吕宋岛上生理人指挥官正因没有攻港经验的将领而发愁,几乎是相同的情况,雷加斯比也因自己麾下没有擅长守卫港口的将官畏首畏尾。 如果易地而处,菲律宾群岛上两个指挥官或许能相谈甚欢,就像陈沐常常挂在嘴边蛊惑人心的那句‘战争就是机会’一样,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一样也是大航海时代特有的翻身典型。 这并不是说过去他在伊比利亚半岛就是真正的破落户,倒也不是。但毫无疑问,如果不是大航海时代,他哪里有可能作为总督,像公爵一样掌握大片土地呢? 握着合适的运气,以勇气与智慧让自己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人往往因翻身太快而被真正的贵族瞧不起,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他们没有底蕴,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陈沐和雷加斯比是一类人。 “上尉,其实你的人叫你船长很奇怪,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等夺回马尼拉后任命你为上校。”雷加斯比对新来的雇佣军首领介绍道:“这是我的事,我不想欺骗你,这支生理人军队不一样。” 佣兵队长迪亚戈摘掉头上的羽饰帽,他的额头系着红纹头巾,眼里带着老迈的智慧,下颚留着大胡子,身上穿着老旧的皮衣与长靴,肩膀斜披着黑色斗篷,看上去就像个马德里的剑手。 但他的佩剑不是细剑,是一柄英式长剑;皮夹克外则穿着帖木儿式灰色扎甲,手腕系着一圈圈火绳。前腰、后腰、靴边分别插着宽刃匕首、短弯刀与小匕首,胸口的皮具带上则一左一右带两杆短火枪。 在他脚边的桌子上,还靠着一杆长火绳枪。 他看向雷加斯比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可怜人,看上去他们的菲律宾总督被生理人的攻势吓坏了。但怜悯的目光中也有赞赏——作为身居高位者,能对像他这样的雇佣军坦诚是一种高贵的品格。 “一百七十名长矛手、一百三十二名火枪手、四十四名骑兵与一门火炮,我能对付任何敌人。”迪亚戈这么说着,对雷加斯比问道:“要夺回马尼拉,就要固守宿雾岛,士气低迷,至少要取得一场胜利。” “胜利,取决于敌人什么时候来,借助港口岸炮击败他们的舰队,并在岸边阻击他们下船的军队,然后取胜。”迪亚戈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作为将来的战场,道:“如果取胜,我希望总督阁下能如实付给我佣金。” “这些钱够我在旧港买一块地,让我的人能在那生活。” 雷加斯比皱起眉头,诧异地摆手道:“你不用把钱花给葡萄牙人,我可以在菲律宾群岛给你划出一片肥沃的平原,这里现在欠缺人手。” “等我们胜利,你不但能拿到你应得的那份,还会在民都洛岛得到一份盛产稻米甘蔗的土地,在战争中表现杰出的下属会授予上尉军衔统帅一艘船,你则被任命为少校,甚至功勋卓著成为上校也是可以的。” 雷加斯比听到葡萄牙人就烦啊,尤其在这里,四周到处是葡萄牙人的土地,他则仅仅掌握菲律宾三分之一。 哪怕陈沐没来,他都无法控制整个菲律宾,如今陈沐横插一脚,让他原本刚刚掌握的北部尽数陷落。 “阁下,这很诱人,但你只给我钱就够了。” 迪亚戈撇撇嘴,摇头道:“我加入你的战争是因为钱,而不是我真的认为和明国开战是什么明智之选,事实上我更倾向于和明国议和,这场仗会旷日持久,整个菲律宾都不再安全,巨港很好。” 王八蛋不想议和! 雷加斯比瞪大了眼睛:“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没有生理人贸易,菲律宾除了播撒主的光辉外一无是处,可你知道贪得无厌的生理人将军,那个愚蠢的陈沐议和条件是什么?他要七百万两白银的赔偿,七百万!” “那不是个将军,那是个肮脏的土匪、山贼、海盗!” 雷加斯比的歇斯底里没能引起迪亚戈一点共鸣,他自顾自地在桌上取过银质酒杯,倒满后喝了一口眯着眼睛享受道:“好酒!” “冷静一点,阁下。”端着酒杯好整以暇地看向雷加斯比,迪亚戈抬起右手挠挠耳朵,道:“虽然听起来这说的和你很像,但没关系,只要你给钱,这场战争我还是会支持你的。” “就我了解,在明里,像他这样热衷于赔款而不要面子的将领可不多,总督知道面子吗?我在印度听说明人面子大过天,在你想做些什么事的时候,大多时他们的官员会要钱,而你要给多少钱,则取决于你给予他们多少面子。” “给的面子越多,给的钱就越少,面子,相当于一种尊敬?” 迪亚戈毫无形象地坐在椅子上,放下酒杯问道:“阁下试过么,给他一点面子,或者想办法给他国内的官员一点面子,如果打不过他,就用政治手段来取得胜利,贵族应该精通这些才对。” 雷加斯比摇摇头,颇为受挫地说道:“在战争一开始,我就派人去福建,买通了他们几个像司令一样的官员,但没有用,没有人能忤逆陈沐,那些官员现在都很担心被他一纸调令调到战场上来。” “他们的省,和西班牙一样大,在两三个这样的省里,陈沐是最有权势的人,如果他想,所有人都要听他调遣。” 迪亚戈明白了。 他了然地点头,对雷加斯比摊手道:“那阁下还等什么,现在你最该做的难道不是筹集七百万两白银给他送去?”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七百万两白银送到明国,他们会造更多生丝、丝绸和瓷器,一年的航线就能赚回这么多吧?只要钱没在陈沐手上,他就没有更多船和炮,明年就能击败他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四十一章 广税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从来没有哪场战争,像发生在吕宋的明西战争一般令广州府感到紧迫与危机,以及伴生的机会与财富。 两广是向来不缺少战争的,而近些年,大约同样以一年两次的频率发生在这片土地上。不论是兴起波及十数万人的叛乱,还是成百上千的贼兵掠地,当地人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战事。 官兵与贼人打他们的,百姓的日子该过还是过,无非是受到波及时迁徙逃窜,等战事结束再走回故地,对生活从来没有持续长久的影响。 但这场仗不一样,他们没看见战争,最近的战场在千里之外孤悬的海岛上,却让广城产生战争近在咫尺的错觉。 在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议论这场战争,仿佛一切都与他们有关一般。 但他们和这场战争是没有半点关系的,他们与战争之间最大的关联,在于陈沐。 从战争筹备阶段至九月,半年时间里广州府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新会海岸,那里过去与南洋卫港隔海相望,鸟不拉屎的地方只有陈将军庙的光芒照耀着那里饱受倭寇掠夺的穷苦渔民。几个月里大量商贾与贵人涌入,在那里划地为厂,雇工造船。 攀上南山,向海湾望去,一眼望不到边到处是大船骨架,数不尽的工人像蚂蚁般劳作,在这里能找到福船、广船、洋船鲨船甚至漕船,一切船舰形制都能在新会南部海湾找到。 隶属南洋衙门的官办船厂大量建造体型庞大的战船,催生当地民间船厂为运输木料铁器而建造的大型民船货船。货船订单供不应求,造好的货船立刻就被提走,远的走向西南购入造船所需木料,近的则去往南海县,提送铁料铁器。 在南海县,以佛山镇为中心的铁器作坊已蔓延开来,官府的支持下小铁坊为了求生开始互相兼并,因为更多原本不做铁业的闽广豪商已进驻佛山,他们带着外地的技术与雇工,在南海县开厂炼铁。 只要造铁达标,根本不必担心卖不出去,因为他们面向的是大明南洋的战争巨兽。 与上面相比,香山县就要温柔的多,这儿的支柱是纺织厂,濠镜运来印度的大量棉花,在这被集体作业的纺厂做成棉线、棉线成为棉布,装运上漕船与海船。 各式各样的工厂需要庞大人力,尽管各地工厂都从南洋卫军器局购入或自行制作水力大纺车、水力锻锤、水力锯木等器具,看上去制作所需的工人是少了,但总人力却并未减少。 水力大纺车让一个工人能看三架甚至四架织机,而大明原本的织机产量就已经很高,生产力进步带来产量大幅提升的结果就是原有的材料运力已经跟不上了,需要更多人力来投入运输或者说后勤工作。 广城百姓是相对开明的,但这也比不上这座正在发生变化的大都会所需要的人力,原有的无田、无业者越来越少,接着更多原本务农的佃户也投入雇佣生产当中。 陈沐计划里的人力短缺很快就发生了,但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出现的方式,而是来自总督衙门殷正茂八月份的一封手令——广人每户参海事雇工者仅可出一丁,仅一丁者不得参与海事雇工。 有人不种田了,因为一家人种田获利并没有一家人做工赚得多,省府和南洋衙门交叉管理带来的结果就是原有的祖宗之法在此时不是那么地好用,就连有些军户都逃进工厂做工,更不必说其他人了。 殷正茂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广东产粮本就不多,每年的米价都要看广西的粮食价格。如今广州府的百姓开始不种地,带来的影响肯定巨大,这不是葡夷从越南运来几大船米就能解决的。 短短半个月,各地开厂雇工的商贾就纷纷乘船上南洋港找白元洁抱怨,白元洁又能怎么办,他只能一边写信给陈沐,一边找广州知府周行商量办法。 “白某一介武夫,也不是受了金银才来寻知府给商贾办事,白某才不在乎他们是赚是赔。” 白元洁最近瘦了,整天操持陈沐留下的烂摊子,既要管辎重运输、又要管战船火炮军械的打造、还要看着旗军约束他们,更别说还有与葡夷的商贸易卖战利,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坐船就是骑马,苦不堪言。 他坐在知府衙门里,抬手点点茶案,道:“但商贾断了货,辎重供不上,不行。” 陈沐的南征很有趣,从资历上来说,他其实是没有资格领导一场这种规模的战争的,或者说是领导他想象中的战争。他争取到这个机会,就是一切供应来自民间。 广州府不管、两广官府也不管,至多有广东都司的军户参与,其他的都依靠商贾。 兵粮他要自己买、军器他要自己造,日益庞大的需求在广州府形成由民间商贾到战事的闭环。在他的预料中,广州府早晚会人力短缺,但不是这样。 周行点头,他苦笑着摇头道:“这些事都没有前例,南洋大臣是给周某出了难题,国朝一贯重农,如今百姓重利轻农,蜂拥务工数万家,广城的田地都荒了。” “陈帅虽说能加商税,也确实让船、铁、布行凡通海外者依市舶百抽十五,但如今许多商行税不好收,有些好欺负的,当地收二遍税甚至三遍,根本经营不下去;有些难收的,连一遍税都收不上来。” 如今在广东开厂经营的商贾构成太过复杂,既有闽广海商、也有扬州盐商,更别说还有北地的张、王等大族,有些商人是可以直达天听的,连地方督抚都奈何不了他们。 “事情,我已奏上手本,发往内阁,希望能在广城新设税法,定为海事港,但尚不知阁臣会作何考虑,也不知周某这广州知府还能不能接着做。” 周行故作轻松地笑笑,对白元洁道:“商贾之事,白指挥使如今担忧是为时过早,广西叛乱平定,军门早有成竹在胸,不要多久,就会从他处指引流民至广城做工。只是这税事,就劳请指挥,多与商贾沟通,谁都不想坏陈帅大事——他们再不交税,周某别无他法,只能杀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四十二章 筹划 新旧变换之际,从两广到吕宋,只一个字能形容,那就是乱。<a href="http://www.biqugecom.com" target="_blank">www.biqugecom.com</a> 南洋远征军在台风过境后用了足足两个月才把战船修整,不少军医还在吕宋岛上医治伤病,岛屿东南过去不受苏莱曼统治的部落受灾最为严重,道路也不通达,这个时间不少军医才刚行至岛屿东部聚落,同时也带去编户齐民丈量田亩的使命。 另一边的马尼拉湾,陈沐留赵士桢、石岐在马尼拉,先发陈璘部辎重船,随后率军启程登陆民都洛岛。 赵士桢暂代马尼拉知县,处理政务,主要工作为在当地聚落设立社学、乡学,编订律法;石岐则受封马城指挥使,辖地以马尼拉向东南扩散,划二十五万亩包括海岸、山地、平原的军田,择要地重镇设千户、百户所据守。 民都洛岛虽然比吕宋小,但也是大岛,北方是熔岩形成的起伏高原、南部多山水丘陵,盛产水稻仅次吕宋,除此之外有水牛、甘蔗,西班牙人过去在这制糖、种玉米,除了这些,岛上矿山很多,盛产金铜。 这座岛屿的名字在西班牙语的意思中就是金矿,直白的很。 陈沐率军在民都洛岛东北部卡拉潘登陆时,邓子龙的舰队主力已经沿西面海岸线打到南边,海陆齐击下把霸占岛屿的西夷残余兵力一路逼进南方矿山,彻底取胜指日可待。 为此,陈沐更这座港口命为克敌港,取克敌制胜之意。 福船将大批辎重装卸在港口,接着启程回还准备继续转运,大军暂时在克敌港休整,于当地立起军寨,让倪尚忠带着斥候巡行左近,李舜臣随船队去东面百十里外寻跟林阿凤一同南扫的李旦。 与当地人交流,则被交给带着翻译的麻贵。 反正他也要去寺里做礼拜,一事不烦二主。 在跟随陈沐的明军将领里,属于北将还是南将一眼就能看出来,北将多为将门出身,都有一手精熟的弓马技艺,各个顶盔掼甲左佩刀右携重弓后腰别箭囊,一水的重甲轻骑打扮。 南将看上去也不利落,哪个随身都是长铳短铳好几杆,不过南北甲胄是越来越趋于统一,大多将领都是锁甲、胸甲与外穿罩甲,在海上时仅穿双甲,登陆则穿上外甲。 火铳是铠甲之敌,现在他们的铠甲越来越厚,将来他们的铠甲也会越来越薄,因为快要防不住了。 在克敌港休整的第三日,骑着安达卢西亚马的倪尚忠兴冲冲地跑回来,刚进港口大营就跃下马来,解下腰囊进陈沐大帐摊开道:“大帅,金矿,真有金矿,离港口不远就有,你看!” 布囊里两块铜金矿石,正在琢磨军事的陈沐看了一眼,并没有多上心,点头道:“我知道,既然说了有,就一定会有,你要是喜欢做这事,探明岛上所有矿山的活就让你干,愿意么?” “我哪做的了这事啊,这还得从大明调人过来,我还是跟着大帅去打仗吧,老倪家光宗耀祖就指望着我了。” 陈沐笑笑,这家伙倒不傻,“去把徐先生请来,你接着看教材,跟着廷达多看步炮船怎用,过几日让你率领一船队,敢么?” “这怎么不敢!”倪尚忠答出一声,返身出帐道:“我去请徐先生。” 陈沐看着背影扬起笑意,他从北方调这几个人,本事是都有的,就是旱鸭子,实在是怕开船一不小心淹死了他心疼,要不然现在都能领船队。 “等明年,明年讲武堂第一批军官出来,弄到这边看看本事。” 虽然讲武堂的思路是他提出来的,但南北讲武堂的正常运作他并不参与,他也担心手伸太长让人多想。这就造成如今这个结果,讲武堂的军官水平到底如何,他也不知道。 但哪怕改变小,有改变就比没改变强。 这世上就没什么东西是一蹴而就的,解决办法永远都比问题滞后。 克敌港与马尼拉湾很近,第二批辎重运送过来时,带回赵士桢的书信,说朝廷派遣锦衣卫来了,主稽查与刺探,他们要先把陈沐在马尼拉做了些什么稽查一遍,然后再帮他刺探。 陈沐挠挠发巾,依照今年就能结束吕宋群岛战事的局面,等他们稽查完自己,吕宋群岛上应该就不用他们刺探了。 紧跟着,李旦乘船与李舜臣一道过来,见到陈沐行礼道:“义父!” “你来了,那边怎么样?” “马林岛百姓以渔牧为生,岛上有金银铜矿,种植番米,居民少但能种的地很多。”李旦到底是海盗兼职商人,经验就比倪尚忠要多的多,对陈沐拱手道:“义父打算什么时候从广城调熟练矿工过来?” “那个不急,先粗略把现有矿山画出来,等驱走西夷再一个岛一个岛探过去也不迟。”陈沐招呼李旦坐下,道:“叫你过来,主要是想问林凤,他那边如何?” 提及林凤,李旦不禁露出苦笑,道:“孩儿还当义父把林首领忘了,义父还是快把他们调派前线吧,林首领正请战呢。他部下龙蛇混杂,吕宋南又都是穷乡僻壤,让他们在那驻防,百姓胆战心惊,他的人也不舒服,实在是义父军令他们才圈在那不敢动作。” 说着,李旦看了陈沐一眼,道:“林首领的意思,他想率部下袭扰宿雾岛。” 林阿凤这是坐不住了,他的部下到底是海盗不是兵。过去护卫合兴盛,海盗能有份不错的收入,根据护卫船队的大小能得到足够的银两,何况航行时间不长,能给他们足够时间放松。 如今像军队一样,让在哪驻防就在哪驻防,又不敢就地作乱,但难保有部下不听约束做些过分的事,结果就是当地百姓不高兴、他们也不痛快。 “不用急,等我这边辎重运好,就绕过中间岛屿直袭宿雾岛,到时候有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回去了你先告诉林凤,让他先派人去岛周围看看,也可以从不设防的地方袭扰一下,探一探哪里有暗礁,哪里能登船。” “这一次,最好直接擒住雷加斯比!”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四十三章 袭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南洋大臣下令袭扰宿雾岛,令盘踞在吕宋南部的海盗欢呼雀跃。 不过他们的首领林阿凤却恰恰相反,并不对此感到高兴,而陷入深深的忧虑当中。 林凤一直试着让部下的生活回到‘正轨’,不是拿起锄头种地那种正轨,是作为海盗,取得一块海外孤悬之地,没有律法没有税务,他们是自己的军队,保护自己的土地。 本以为随陈沐南征,会让他离这种正轨越来越近,但结果却让他觉得越来越远了。 陈沐让林凤看见更多,看见西夷的大战船、看见明军的鸟铳火炮,看见自己原以为的海外孤悬之地在明军舰队下不堪一击。 着很严重地打击了林凤的信心。 “活见鬼了!” 海盗头子倚着船舷烦躁地拨着挡住眼睛的头发,转身踢开桅杆下堆放的箱子,问道:“这是陈帅赏咱的甲胄和火器?” 身上穿着胸甲把外衫撑的鼓鼓囊囊的庄公点头,抬手向林凤示意,道:“一船十箱,有甲有铳。” 木箱里有些装着单面胸甲、有些装了火绳鸟铳,如今陈沐手下的嫡系部队都换上燧发鸟铳,一下手上堆了大几千杆火绳鸟铳,干脆借着在马尼拉给部下换装的机会都重新装箱封存起来。 原本是给苏莱曼的人准备的,不过现在林凤这边需要加强武力,就先给他拨了六百杆铳和二百件单面胸甲。 林凤本来手里就有大量火铳鸟铳,都是过去用战利品跟陈沐销赃后买的。 陈爷给这支海盗带来的变化太可怕了。 在认识陈沐之前,林凤手下的弟兄也装备很多火器,火绳鸟铳自然是有的,但那是最宝贝的火器,仅有十几杆,装备数量最多的是从各地卫所、走私商贾那弄来的火铳,比方说天字手铳。 那个时候他就敢攻打官府的港口与城池了,后来偃旗息鼓也不过是因为与陈沐达成类似同盟的道义,答应他不再为祸地方。 至于现在? 林凤从木箱里提出一杆几乎全新的鸟铳,举在手上试了试,环顾左右问道:“算是火铳,有多少?” 庄公明白林凤的意思,眼都不眨,道:“还有二百多箭手。” “那就是两千多杆铳了。” 林凤转过身,随手把鸟铳扔给旁边手下,指指木箱,又倚回船舷,看着海天一色与远处不知名海岛,过了片刻才转头道:“会用铳的都提上铳,不会用铳的拿刀矛拿盾,把铠甲都船上。” “起锚吧,林某觉得,这个宿雾岛,可以强攻一下。” 三十多条大福船扬起蝴蝶帆,旗舰海盗听见首领这般言语,各个向天鸣铳,一时间喊杀大作,浩浩荡荡朝宿雾岛开去。 陈沐的动作慢,是因为他知道雷加斯比在宿雾岛修了一座防守齐备的棱堡,他要过去就得做足万全准备,不单单打下一座港口,他要连棱堡一起轰掉。 林凤并没有这种忧虑,或者说海盗从来没有这些想法——打赢了抢他娘的就通吃,打不赢就撤,考虑那么多,多累。 别管行不行,先上手揍一顿试试。 宿雾岛离林凤军所驻扎的吕宋岛最南端并不远,风向正常只需行船一昼,正午启程的林凤像夜晚的鬼魂般横穿海上,直抵宿雾东北港口。 夜晚行船让他们躲过途经小岛的狼烟,尽管岸上几个西夷趁他们沿海岸航行时放枪打来,但不论敌我都很清楚鸟铳打不了那么远。 踌躇满志的林凤抱臂望向远方灯火长明的小港口,期待着临近港口与守军展开厮杀,就见到远处猛地爆发数片亮光,接着炮声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像闷了很久的天空在雨落前的雷声轰隆。 “听声音,四门炮,倒是不小,在港口正前、左右两边,有远有近?” 林凤皱着眉头望向岸边,火炮轮射后再度沉寂,除了港口的灯火再看不见其他动静,他盯着炮弹落水方向道:“看距离,打得也不远啊,至于让陈帅这么忌惮?嗯……庄公怎么了。” 岸炮普遍比船炮打得要远,这在海上是个共识,哪怕大明都是如此,只是过去除了陈沐辖地,大明的大发熕打得也没多远就是了。 但林凤是见过圣巴布洛号停靠在港口时大炮管子的,料想中西夷岸防炮应该更重一些,却没想到射程也不过才三四里。 这距离不近,但林凤看来离吓到他还差点,陈二爷的船炮把屁股撅起来都能嘣这么远! 在林凤的旗舰前,是庄公所率八艘福船广船,可以说这就是林凤的先锋大将。 不过此时,庄公麾下八艘战船有六艘从中军向左右两翼偏航,而且都将船帆降下一些,仅有两艘依旧向前航去。 林凤船上一应海盗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庄公这是在做什么。仅仅片刻,两艘福船就已依先前风力全速向港口开出数百步距离,后面船队都因庄公三艘横摆船舰挡住降下速度,只能看两艘福船孤零零朝港口冲过去。 相距三四里,突然港口火光大作,一时间整个港口先后亮了起来,根本不知是多少门火炮同时轰鸣而出,炮弹落入海中的声音仿佛雷雨大作,将远处溅起接近艏楼高度的浪花。 两艘福船像凭空陷入风暴中起伏不定,林凤甚至能听见船上水手恐惧的叫喊,右侧福船快速打横冒着炮弹如雨向后调头,另一艘也同样想要落荒而逃,但前后桅杆皆被轰断,惯性带来的转向根本不能拖着沉重船躯逃回。 桅杆带着重帆砸于甲板,被帆绳缠住的水手像被海中妖怪攥住抛起,高高荡起尖叫声直至身体沉入海底才戛然而止。 侥幸逃回的福船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海盗惊慌失措的大声喊叫,看着船帆一点一点矮下去,林凤就知道,转眼他失去了两艘战船。 海盗在靠近舰队时纷纷跳下海中,奋力朝这边游来,被庄公提早放出的小船一一接应。 随后庄公船队顺着岛屿东岸绕行,林凤还没从岸上火炮轰然而动的震撼中反应过来,发令船队跟上,待靠近后向庄公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有炮?” “测距试射。” 庄公登上旗舰后脸色同样难看,对林凤道:“李旦和我说过,他看陈帅炮操,先打几炮试试距离,其他大炮调整角,对,角度,然后再齐射。” 他娘的,怎么让西夷学去了! 林凤突袭受挫,气呼呼地下令道:“他们把船炮都搬上岸了,绕过港口,走几十里再登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四十四章 登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林凤没在宿雾岛东北登陆,虽然被东北港口的岸炮轰翻两条船,但他不打算在那跟港口的西班牙人置气。 不是不想,只是他不打算了。 因为他累啊,几十里路寻找适合登陆的浅滩,战舰携小艇在岸边坏了三艘,好不容易登陆,他们又不敢点火把,像一群瞎子在乱石滩东抹西撞,好不容易才趟出条路来。 天亮了。 “咱的炮没炮车也没驮马,不能卸,没有炮咱未必能打得过港口守军,对吧?” 林凤这话没人理他,因为他的亲信都知道首领只是在自我安慰,给自己找个合适的放弃借口。 真正的借口,是他要直捣黄龙,进攻宿务。 宿雾岛上宿务这个地方离东北港口并不远,在林凤的海图上清晰地画着,一路向西南,一个白天就能到。 又是黑夜、又是港口。 林凤沿途四处分兵,分走了近千部下,都堵在沿岸与港口必经之地,留他们带几日干粮在要道设伏。运气好了能洗劫敌军辎重队,运气不好也算尽到袭扰敌军的使命。 有东北港的闷亏在前,林凤没那么轻视西班牙人,其实现在远远望着宿务的城堡,他已经没有那么大的自信,并不认为凭借他没有火炮的军队真能攻下港口。 之所以他还是出现在这,只是出于海盗的职业道德:他得试试。 “等会留五条船在中间吸引敌军,大军在两翼下船,我从左边摸过去、你从右边走。”林凤压低了声音,看着远处海港停靠的战船。他与庄公的座舰用木板连桥,小心翼翼地盘算道:“船上少留人,带着火具,港口那些船,能烧的都烧了……他们好像没发现咱!” 庄公抿抿嘴,不知该说什么好,装作没看见首领的窘像,偏头望向港口——港口有光,隔着没有十里也有七八里地,发现没发现,反正他在这是发现不了港口是什么模样。 林凤端着望远镜,这个望远镜是个二手,陈沐最早让老关做出来的,镜片原本就磨得很外行。 自打朝廷工部开始制作望远镜,陈沐就不稀罕用它了,这次林凤在他麾下很是尽心,此次出发前就把老伙计给了林凤。虽然是二手,却也给林凤创造出不小的优势,至少他能看清港口轮廓。 “有城墙,不好攻,所以就不攻了。”林凤端着望远镜费劲将所谓的城墙放进眼里,其实那座城墙是棱堡,但这并不妨碍让他做出正确的决定,道:“城堡外有屋子、很多房子,守军看不出来,要抢。” “我从左边往右,你从右边往左,中间留人烧船,能杀穿就把城外杀穿,杀不穿就退走。如果能杀穿,汇合之后,我抢你打的地方、你抢我打的地方,你坐我船、我坐你船,咱们到对面的岛上据守。” 就在宿务东南隔着几里外的小海峡还有一座岛,规模要小的多,地势也很平坦,但更容易据守。 “先派人开几条船过去,把船上炮卸了,放在岸边准备接应,走!” 不过片刻,安排妥当,船队兵分四路,百十人领几条船向南登陆小岛、百十人驾船留在原地准备正面吸引火力,余下八百余人分作两部,乘船一左一右向宿务包抄过去。 港口的西班牙军士,正打瞌睡呢。 倒不是最要紧的地方守备松懈,实在是陈沐把这次袭击拖延了太久,让西班牙人已经度过内心最危急的时候,如果林凤早俩月来,宿务可谓固若金汤。 但是现在?自从迪亚戈率领生力军登陆宿务,这的守军就松懈许多,有雇佣军在前面港口盯着,即使遇到敌情也能拖延些时候,何况他们在宿务有修筑完备的棱堡,对袭击而言稳操胜券。 石质棱堡、一些火炮火枪,城堡中足够的水和粮食,足够他们守到攻城军队饿死! 真正打仗的应该是前线,塔延港之类的地方,不应该是宿务。 西班牙人在东方登陆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这里,征服的第一个地方也是这,足足建设了五年,守城设施完备,城外港口还有专供商人交易的租赁仓库,即使是战场上占据很大优势的明军,也没有任何一个西班牙人认为他们能攻下这座坚城。 雷加斯比在睡梦中被吵醒,怒发冲冠地正要斥责自己的菲律宾仆人,却发现仆人的表情比自己还要慌张,城堡里炮声枪声不绝于耳,这种声音在黑夜出现无异晴天霹雳。 “生理人攻进来了?” 仆人都吓结巴了! 推开挡路又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傻仆人,雷加斯比披上丝绸外套一手持刀一手提枪走出卧室,西班牙英勇的战士正在城堡中来回穿梭,不论火炮还是火枪都正朝着城堡外开火,处处是呛鼻的硝烟味道,却令他感到放心。 生理人还没攻进城里。 “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攻进城堡!火枪手不要射击,敌人还远,打也打不准,等他们登桥再射!” 原本有些纷乱的军心,在雷加斯比站在城墙的那一刻便稳定下来,士兵需要见到他们的首领,尤其当他们的首领举着火把高声喊出:“你们是四百个身经百战的战士,我还有圣佩特罗,这世上没有人能在你们眼下攻进这座城堡!” “阁、阁下,不能不开枪,他们没有攻进堡垒的意思!” 重火枪手队长对雷加斯比行礼后边瞄准城下奔跑的明国海盗边大声喊道:“城堡两边靠近海岸的地方已经被他们攻下了,三个连队,他们有三个大连队,而且我们在作战中没有优势!” 当然没优势,虽然林凤的海盗在大军作战中表现出的纪律性蠢得像傻子,却不妨碍他们每个人都能发挥出鸟铳、火铳差不多的威力。 这群登陆的无耻之徒蒙头乱窜,街道上但凡站着的敌人统统在一个照面就被他们的鸟铳齐射近距离打倒,即使本身没有死在鸟铳之下,也难逃被穿街过巷的明国海盗蜂拥而至乱刀砍死。 巷战的一切优势,都在林阿凤手中! 而林凤乐此不疲,不时催促部下,高声叫道:“港口烧起来了,快走,我们来洗劫这座城!” 棱堡的矮墙上,雷加斯比的目光死死盯着港口,迪亚戈带来的船,被熊熊燃烧的烈火吞噬,让他气急败坏地骂道:“这些混蛋,居然把自己的船点燃来烧我的船,那是我的船!” “糟了!快!截击他们,港口,港口的射石炮!”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四十五章 重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宿务的圣佩特罗堡并不是一座标准的星形要塞,这也许是历史遗留问题,雷加斯比刚登陆宿雾岛时手中所掌握的资源过稀少,但也一定程度上利用了星形要塞防御体系——在港口反方向。 这座堡垒在建筑之初需要防备的不是海上,而是其他三个方向的陆上敌人,宿务本地人。 海上则是他们自己人过来的方向,半年一年之前,谁会认为有人能在这片海上击败他们?没有人,这不是西班牙人狂妄,而是确确实实没有人能在海上击败他们。 宿务海岸冲天的火光映红雷加斯比的脸,他仅剩的船舰抛锚在港口,突如其来的海盗驾着数条福船横冲直撞,四处抛洒着他们没见过的兵器,将岸边化为火海。 林凤麾下的海盗没有什么新兵器,火砖、火箭、火油罐,他手上能找到陈沐改良前的一切明朝水师火具。 他们从来不是一直远航舰队,明朝水师就是一支不受待见的近海巡防队,烧掉他们见到一切是这帮人的看家本事。 当然,烧船的过程中也夹杂着小鲨船穿梭其间,用舰上少得可怜的火炮对与低矮城堡炮口对轰。只是限于海盗的操炮技艺,本身数量与口径都弱于对方的火炮,命中率也低得可怜,只是强壮声势而已。 但在陆上,林凤与庄公两路兵马取得非凡战果。 西班牙人在港口的守军不多,又有守备松懈的劣势,最先被他们发现的不是冲进港口聚落的林凤,而是海上攻来的几艘福船。刚依靠岸炮轰击一阵,喊杀声已从身后传来。 十几个西班牙战士提着长矛火枪与剑盾从港口冲出,就在松散阵形下的海盗用火铳鸟铳一通乱射击溃,留下七八个中弹倒地不起的战士,其他人放枪还击且战且退地原路返回。 百十人就是百十杆铳,虽然黑灯瞎火谁都打不准,可一个照面数息之间兜脸百十杆铳打放过来,没人还有站着甚至迎难而上的勇气。 林凤的火器太多,这不是勇气能解决的事! 圣佩特罗堡隔着几百米火枪火炮发射不断,火枪根本没可能命中,但火炮可以。 林凤的部下一开始也是有阵形的,虽然不比官军熟悉战阵,但久经战事的他们也都清楚战阵对士气的影响,直到炮弹砸在天灵盖上。 海盗高举明火沿海岸线一路朝港口突击,炮弹越过胡乱生长的椰树与棕榈,落在海盗阵形边沿,砸翻沿途数名海盗。 所幸炮弹未跳起来造成更多伤亡,即便如此海盗战阵也被迫分散为一个个十余人乃至数十人组成的小队,在林间吊脚屋四处劫掠,扑杀不明就里冲出的守军。 林凤的攻势并未因城堡发出的火炮而受阻,恰恰相反,对火炮能造成的伤亡他早有预料,这会他正高兴呢,因为发现火炮对他们杀伤有限。 这的火炮并不像东北海湾港口那么强的火力,岸炮排布也不够密集,只有顶上几轮火炮,他们就能把城堡外的西夷全部干掉,到时候是走是留,都归他说了算。 随林凤冲入港口越来越深,港口守备力量越来越少,听着东北方向的炮声轰隆,显然是庄公的部下遭受炮击比他更为严重,就在他要下令舍弃港口驰援庄公时,北面偏东的城堡铁栅门突然打开,数以百计西班牙战士列阵跑出,斜刺着朝他这边杀来。 相距一二百步,西班牙阵形军士齐齐奔走通过河上石桥,其中分出几十个不着甲胄戴羽饰高顶盔的枪手扛着穆什卡特重型火绳枪在桥边面向林凤部立定。 这种火绳枪上带着铁质小支架,手上拿一根肩高的木支架定在地上,用来支撑沉重的火枪。 他们手上的兵器是从城防兵器中走下野战的庞然大物,这种火枪最早用于城防,因为枪长一米四、枪管八棱,口径是鸟铳的两倍、弹重则是三倍,全枪重达十一公斤,拥有可怕的二百五十米以上射程。 是陈沐在北方宣府军器局仿制重鸟铳的原型。 “装药,再装药!” 西班牙连队上尉高声下令,他的部下轻火枪手与长矛兵已在桥头结成方阵准备应对明国海盗的冲击。 桥上枪手咬开身上挂着的弹药壶,倒入一壶火药后又倒一壶,这才压实了火药把铅弹塞进枪管,即使弓着身子两手托住枪柄依然会因沉重而不能准确瞄准。 这玩意在四十五年前的意大利帕维亚会战中,经常一开枪就打死好几个人或好几匹马。但劣势也非常明显,没人能扛着这些怪物跑上几百码应对战争所需的烈度。 “发射!” 咚,咚咚! 全然不同与鸟铳或倭铳发射时的脆响,双倍装药后火药足有一两,三眼铳三个眼才装这么多,让这东西齐射发出的声音近似火炮。 一排重火枪在桥边打过来声势颇大,让正端铳指挥海盗向敌军方阵齐射的林凤就地扑倒。 大多数海盗和林凤的反应差不多,不少人连铳都不要了,还有转头就跑的。不是人人都能像林凤一样能看清对面的武器,很多海盗都以为城堡里的西班牙人把炮车推到桥上了。 三四十杆重型火枪即使精准很低,杀伤依然可怕,铅弹打在缺少甲胄,不,对这种兵器而言有没有甲胄都没关系,打进人体后强大动能甚至不会让铅弹发生翻滚,才刚翻动就从另一个方向突出去,接着再命中下一个人。 林凤刚想让桥头列方阵的傻逼知道自己的厉害,转眼就被一轮齐射打翻几十个部下,侥幸没被击中的海盗正摸着自己四肢检查是否都还在,就见方阵里一杆杆长矛高高举着朝这边踏步走来,两个角各有十几名火枪手边走边抽着通条压弹药。 这会强行让部下结阵根本不可能,那还打个屁! “所有人往港口撤,在港口据守他们,老子就不信他们能射到港口!” 硝烟散去,桥上指挥重型火枪手的西班牙上尉看着海盗落荒而逃隐入黑暗中的背影都懵了,说好的生理人军队战意高昂战力精悍呢? 天下无敌的西班牙方阵还没上呢,一个照面就跑了? “上尉,他们往港口跑去了!” 西班牙上尉来不及嘲笑,听见这句话脸色都绿了,朝城头望了一眼,手脚极为麻利地扛起重型火枪,高声喊道:“追击!不能让他们拿到我们的火炮,快!”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四十六章 石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林凤有点后悔,他现在发现自己打不过西班牙人,但似乎并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港口的船,都被他烧了,执行命令的部下是个叫马志善的小首领,十分忠实地执行了林凤的命令,所率六艘福船统统泯灭在烧毁西班牙港口战船的命令中。 退往港口途中,林凤到底也没闷头逃窜,派他部下铳手在树林、土人吊脚屋、院墙等遮挡下交替向追击西夷还击,这才让部下没有更多损失地逃进港口,依靠港口低矮石墙构筑起后续防线。 领着两百多残兵败卒与早先由海上登陆港口的马志善汇合,兵力达到可怜巴巴地三百人,林凤赶忙利用一切能据守的方式里达成防守的意愿。 “墙地下、房顶上、还有高台,全部都钻进去,看见人就打。”林凤跑得气喘吁吁,揪下额上发巾抹了把汗,抿嘴咬牙看着手臂擦伤,张开五指道:“告诉他们,五人一队,一队四个人装药,挑最好的射手去打放,就瞄大,算了,看见西夷就打,务必打中!” 林凤清楚地认为对他威胁最大的就是桥上那群大铳手,但现在的情况是他很有可能被堵死在港口里,重铳不再是问题,怎么活下去才是问题。 “李茂,你去找,带些伤兵去找,看港口里有什么咱们能用来防守的东西,绳子、石头、火药、木头、吃的喝的,什么都行!” 李茂是过去琼州府的海盗,林凤借陈沐的支持一统海寇,他就在那时和林凤联合。此次陈沐出兵,来的时候喜滋滋地觉得自己赶上大机缘了,到底陈帅手上拿着赦免海外遗民的诏呢,回头再立点战功,弄个指挥使光宗耀祖一把。 哪知道今天刚登陆宿务就被人拿铳把肩膀打伤,带着受伤海盗跟在林凤屁股后头抢了一堆东西,紧跟着前头军队被城堡里冲出来的西班牙人击溃,跟着撒丫子往港口跑。 伤口刚勉强止血又崩了不说,抢到的东西还都他娘扔了。 别提多憋屈了! 最憋屈的其实不是这些,最憋屈的是陈二爷手下大人物太多,官面上指挥、千户就不说了,海盗也不鸟那些。就说海盗,闽广海寇总首领林凤、潮州巨寇林道乾在这也就是个别部;琼州府老辈海上绿林施和丢到玳瑁港只是个看门儿的。 轮到他李茂,过去在琼州海域那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现在得了,就他娘能干点打杂的活儿! 只是这会性命攸关,李茂也没劲抱怨,二话不说捂着伤口找东西。 港口打的是硬仗,双方鸟铳火枪你来我往,只是攻守势易,借助石墙与房屋守备的林凤军海盗站稳脚跟,虽然火力并不密集,但在林凤的命令下由最优秀的海盗担当射手,双方短暂交火,死伤竟是西班牙人要多。 就像林凤一开始想教训他们,他的确有这样的底气,因为西班牙方阵里火枪手很少,阵形却非常密集。 如果说他要面对拥有步骑炮等辅佐,完整的西班牙方阵军团肯定不是对手,但仅仅面对这样一个方阵,林凤手上的火枪能把他们打得生活不自理——如果没有那些怪物一样的重火枪的话。 “别怕他们,我等有险可守,大铳也打不穿石墙,据守片刻久攻不下他们就会退去,庄公很快就能驰援而来!” 这话林凤说出去自己都不信的,他很清楚庄公现在还没杀过来肯定是被拖住了,但他必须要说,虽然他不信,但架不住部下海盗信啊! 庄公的勇武早已深入人心,听见这个名字海盗们就能想起那个东洋三寸丁的剽悍身影,士气猛地就能涨上一截。 林凤也是没办法,据守反击未必能赢,但不鼓舞士气肯定是死。 “海上讨生活,早晚都是死,但不是这么死,不在今夜!”林凤并不像言语中把希望寄托庄公之手,他提着鸟铳转头对部下亲信道:“发信炮,让对岸的李成带兵过来,守到他过来,就能乘船离开。” “告诉李茂,不,不能让他去,让他去他就他妈自己跑了。等他找到木头,你带人做几个木筏子,去西南海岸把咱的船开过来,也能离开。” 林凤有了后路,心下就有底气,咬着牙用发巾在被铳子擦掉块肉的胳膊上扎起来,提着鸟铳率一干亲信朝最前交火的石墙跑去,口中骂骂咧咧。 “入你娘!老子连俞大猷都干过,还能让这帮小西洋崽子吞了?” 指挥士兵的西班牙上尉对林凤率军逃进港口显得有些气急败坏,身为老兵的尊严让他没有大声斥骂港口当时为何要修筑这么多面向城堡的射台,如此一来即使他手中有三十杆重型火绳枪能在敌军射程之外不断齐射,依然不能打消敌军守备的优势。 他发现海盗十几个射台,石墙后、石屋阳台、窗子后,生理人的军队依靠这些地方不间断地用火枪打击他们,就好像那些火枪不需要装药一样。 无往不利的长矛方阵在此时派不上用场,根本来不及逼近就被击退,即使他们是最勇敢的士兵,但一排排士兵倒下总会给人带来巨大心理压力,海盗的射击只要密集一点,他们就要退下。 三次进攻甚至摸不到敌人的边,而因为他们的轻火枪与生理人用的火枪射程几乎相同,自然是谁有遮挡谁能赢,互射也没有丝毫优势。 唯一能打到敌人的重型火枪,也因糟糕的命中率无法奏效。 情急之中,西班牙上尉看见方阵里不受待见的剑盾手。 只有军官才对他们不待见,因为这些人的装备更费钱,但对士兵来说他们还是很有用的。剑盾手由经历过严格剑术训练的老兵组成,板甲护住胸背与大腿,使用单人细剑与覆钢木制小圆盾,战力高昂。 因为训练难度,如今在西方战场已经基本退出方阵。 但在宿雾岛还留了一些,他们是五年前跟雷加斯比一起过来的海军,此时能够派上用场。 十二个剑盾手掩护身后的长矛方阵,朝敌军盘踞的港口缺口冲去,远距离铳子打在钢盾上响起一片叮叮当当,但未能阻住他们的冲势。 “冲进来了!” 林凤带人放铳后抽出腰间短斧,准备与冲进来的西班牙方阵决一死战,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李茂高呼。 “林佬快闪开!炮来了!” 回过头,李茂带着二十多个伤兵推着两口巨大的火炮缓缓过来,炮口塞着能赶上一人胸口的大圆石,这个伤了胳膊的琼州巨寇正举着火把大声呼喝,炮口正对冲进来的西班牙方阵,引燃。 轰! 烟雾弥漫。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四十七章 动静 两门巨大的射石炮没有多大威力,即使这东西按口径算已经属于百磅炮了,石弹却仅仅射出去几百米远,并且废掉李茂花了近盏茶时间推炮的所有心血。 两个发射时正处在火炮屁股方向的海盗,一个直接被火炮后座怼得内脏破裂数窍出血,另一个则被压断脚骨,随后两门火炮被后座着一路退了二十多步。 火药不少力气都花到这了。 两颗大石弹虽然射程不远,但显然达到达成了海盗们的目的。 林凤没玩过保龄球,但在他眼前的画面就是如此,西班牙方阵兵高举着长矛火枪冲进豁口,正待对海盗展开一场屠杀,两颗大石弹飞射过来,其中一颗巨大的石弹角度过高,完美躲过整个军阵从上空掠过也不知是打去哪里。 另一颗则正中西班牙方阵,像镰刀切断麦子,当中被石弹砸中的战士无所谓穿不穿铠甲,直接被当头碾过,从头至尾去势不减地打穿大阵。 他们两侧的两列士兵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即使没被直接轰中,哪儿挨着哪儿就碎,整个军阵都被冲得七扭八歪,别说西班牙指挥官,就连林凤都没反应过来这样的变故。 两门装有巨量火药同时发射的射石炮轰鸣把李茂和他身边的海盗都震傻了,个个头重脚轻,人人都像得了脑病张着手在硝烟里迷惘,跌跌撞撞寻觅方向。 林阿凤从短暂的惊愕中反应过来,提起短斧跃战过去,在他身后的海盗一拥而上,右侧射台上的海盗则持鸟铳不断射击,铅丸像下雨般落入敌阵,让这支遭受重创的西班牙小方阵无以为继。 从近距离遭受射石砲轰击开始,他们的上尉下什么样的命令就已经不重要了,拿起兵器发狠死战的战士不是因为上尉的军令、丢下兵器抱头鼠窜的士兵也不是因为上尉的军令。 只是人类的本性与他们与海盗远近的区别罢了。 城堡上雷加斯比自从听到港口的炮声,心就被揪了起来,这些巨炮是用来准备给生理人海军中赤海号的,共有五门,其中三门已经运往东北海湾港口,留下两门防备敌人对宿务的袭击,但到底他们松懈了。 这种射石砲的射程也不算很近,但因为倍径短很多,命中率非常糟糕,只有在近距离才有命中的可能,又太过沉重,野战中没有丝毫用处,但攻击赤海号那样的庞然大物时显然很有优势——只要靠近港口,命中一两炮就能把一艘大船击沉。 在过去,这种傻大黑粗的火炮横行于十四世纪,装备简陋四轮炮车的野战炮兵为大胆查理立下汗马功劳,不过只是昙花一现,大多时候走直线的射石炮很快就被更容易机动的新式火炮取代。 而现在,射石炮是对付城堡铁城门最好的手段! 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派出城堡的士兵能够在东面敌军驰援前全歼这支被困在港口的敌军,否则他就只能做好在城堡中巷战的准备了。 雷加斯比如果知道林阿凤本来的计划只是抄掠城外,根本没有掠夺港口的意思,完全是被他派出的方阵兵撵进港口才得到射石炮,恐怕一把老骨头立刻会在城上被气死。 当林凤把短斧从最后一个全副武装的西班牙精锐剑盾手脖颈上取下时,这个倒霉鬼已经被一拥而上的海盗压死有一会儿了。 喘着粗气的林凤跌坐在地,发巾早不知在搏杀中丢去哪里,披头散发地望向后面簇拥在两门射石炮左右的李茂,他缓缓点头。 尚未歇息片刻,远处又传来嘈杂的行军声,让风声鹤唳的海盗纷纷持兵器从血泊中站起,面前相互搀扶着严阵以待,只是很多人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早就脱力,两条腿都是软的,拿着兵器的手抖个不停。 他们没有力气再投入一场新的搏杀之中了。 “是庄公,庄公来了!” 房屋射台上的铳手欢呼出声,众多海盗心里紧绷的弦猛然断掉,各个瘫坐在地,有些甚至直接躺在泥泞的土里,不愿再使上半分力气。 有些还有体力的海盗,已经忙着在尸首中解下西班牙士兵的甲胄穿在身上,林凤的海盗是识货的。 除了那些逃跑的重铳手没有甲胄外,这些方阵兵大多穿着胸甲与高顶铁盔,尤其全副武装的剑盾手,他们的剑能刺破锁甲、连接下半身的板甲更给他们带来充足的防护。 抛开个人技艺不谈,这是他们即使遭受石弹横扫后拼死作战依然给海盗带来巨大伤亡的原因。 “林佬,西夷的甲,有些人里面还加了一层甲皮。” 有海盗拿着西班牙剑盾手板甲里面的内衬胸甲板奉给林凤,林凤接过看了两眼还回去,准备等再见到陈沐时告诉他这个消息。 在他看来,那位陈帅是明朝的军火大师,别管发现什么稀罕玩意儿,陈二爷肯定都能造出来。 他不需要更好的火器,但很需要更好的甲胄。 庄公的人手,比林阿凤要好得多,他们被缠住只是因为城堡外防御北边的军队比港口要多,因为不熟悉地形,闷头杀进了西班牙雇佣吕宋人的营地,碰上一支兵力比他们稍多些的吕宋人军队。 结果没有悬念,那些人尽管也有火器,但使用火器的技艺上完全比不上海盗,互射一阵后干脆向海盗发起冲锋。 可冲锋,难道就是庄公的对手了? 前阵被砍得七零八落,后面一堆人干干脆脆地投降了,从俘虏营地里收获一些攻城梯,庄公几乎没过脑子地挥师攻城,杀上城头损失一个小队被击退,看见港口的信炮炸响,这才带人驱赶俘虏扛着梯子一路赶来。 林凤这边打了一仗人死不少,庄公也打了一仗,兵力比原先更多了。 “休整,铳手守备,庄公让人拆房子做盾牌木牌,歇一个时辰他们要不攻出来,咱就拿炮轰他的破铁门,打下这座烂石堡!” 林凤猜测,城堡里的守军应该不多了,要不然不会这么半天没半点动静。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四十八章 名单 城堡当然没动静,直至林凤声势浩大地在清晨推着射石砲轰碎堡门都没有丝毫动静。 雷加斯比终归放弃了这座坚城,带着他四百多名手下趁林阿凤休整时由北面走出,兵分两路一路向东北找迪亚戈、一路向西南向宿务本地部落求援。 没有守备的城堡被林阿凤轻易夺取,雷加斯比没能带走的一切也完整地被林阿凤所继承。 雷加斯比在这一天谈不上有什么运气,埋伏在林间准备抢夺辎重的海盗等了整整一宿,等到迪亚戈向宿务港传递信息的骑手,也等到了雷加斯比的残兵败卒。 疲惫饥渴的溃军根本无法想象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居然有生理人伏兵,林中密集的鸟铳火铳先后打响,飞射的铳子将他们打得惊慌失措,根本无法发现埋伏的敌人究竟在哪,又好似周围到处都是敌人,几乎一触即溃。 溃军没有敢原路返回,他们很清楚没有守军的宿务港此时此刻已经易手,只能向岛上那些土人聚落四散而逃,当然也有部分士兵向海盗投降,希望能苟全性命。 雷加斯比的运气远比他派出传递消息的士兵糟糕的多,他们去往宿务南部原住民的部落中求援,当听闻明军过境击溃西夷,宿务诸部集结出一支人数上千的军队,但不是为了帮助雷加斯比。 半路上他们吹海螺为号,倒戈杀伤带队的西班牙人,抢夺他们的兵器与物资,军队一时大乱,雷加斯比留着提防的心眼才捡回条命,靠着过去在宿雾岛上的老朋友才弄了条船,不知去向。 雷加斯比失败的消息像风一般传到东北港口,迪亚戈毫不犹豫地收拾了港口所有能带走的一切,乘船渡往马来,率领部下撤离宿雾岛。 他没有再留在这里的意义了。 胜利不论在谁的想象之中,都来得太快了些,林凤自己也没有预料,只是攻下宿务港就彻底拿下整个岛屿。 此时此刻他突然对西夷能靠几条船、几百个士兵征服整个吕宋有了些许明悟——西夷在海上的征服,和他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林阿凤没闲着,夺取宿雾港后仅仅休整两日,一边派人去与陈沐取得联系告知其这一消息,接着整备战船派庄公带本地土人与大量海盗杀出回马枪向北攻取班乃。 就像陈沐经常对他说的那些话,陈沐一直认为他有非凡的能力,他的才能与智力是能够在异邦裂土封王的英雄豪杰。尽管林凤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才华,但如果有机会,他想证明。 当庄公自岛屿南面登陆班乃时,岛上正进行着残酷的战争。 陈沐的先遣军队由邵廷达、隆俊雄、齐正晏率领的数千部下已早庄公一步登陆班乃。邵廷达率麾下旗军往来策应,隆俊雄与齐正晏则一左一右自岛屿边沿向南攻略,横扫岛上西班牙人驻防的各个港口。 他们不但有凶悍的武士,也有大量火炮,攻港夺城完全不似林阿凤那样困难,何况班乃的西夷驻军要远远少于宿务,一个港口不过零散几十个西夷,大多还不是士兵。 这些人只是督造修道院与教堂的督工,战力上与雷加斯比麾下的方阵士兵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就算是林阿凤的海盗,都能击败他们。 这次吕宋由北向南进攻的指挥官是邓子龙,陈沐与陈璘都没有参与此次战事,不是他不想,实在是不能。 因为朝廷派来吕宋的第一批官员到了,单看名单陈沐就一个脑袋两个大,只能放下战事返回马尼拉。 朝廷给他弄来五个人,其中就有他保举的李焘,除他之外四人也没有任何一个昏官,这很厉害啊,说明朝廷对赛驴公非常重视,没有把他这当成垃圾堆。 但陈沐惶恐,非常惶恐。 “这几个人应该不是高阁老拟的。”马尼拉南洋衙门的密室中,陈沐排出名单,对徐渭问道:“徐先生,朝廷派这四个人过来,是什么意思?” 陈沐手下的纸上,有一份非常豪华的名单。 赵贞吉,前两年的阁老,促成俺答议和,非常有才能也非常有脾气,嘉靖朝俺答围北京城,立劝嘉靖不订城下之盟,督促诸将敢于应战。后来在内阁里连张居正都不鸟。 结果张二爷把高拱迎回来,赵贞吉被高大爷挤兑回家了。 陈沐千想万想,他是找朝廷要人了,但他没要阁老啊,给他弄过来个文渊阁大学士算怎么回事? 大学士来了,万一俩人在处理吕宋国事务上意见向左,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大学士的? 这还不算完,赵贞吉后头是谭太初,刚致使没几年的部堂,被称作谭青天,历任地方议政,工部、户部侍郎,最高做到南京户部尚书。 谭太初之后呢,是王廷,这位老大爷言路出身,后来做过知府,总理过河道、总督过粮储,政治名声非常好。非常了不得的是还经历过倭患,大江南北三部总兵就是因他的谏言而设立的,也是部堂级别的官员。 最后一位更厉害,叫海瑞。 这得多高的规格啊! “就这帮人在朝廷,一个省都放不下的,怎么都弄到吕宋来了!” 陈沐是一直觉得自己这儿是鸟不拉屎来着,他想从朝廷要点太学生、秀才,过来充任一下县官,给内阁的书信里他也是这么说的。 这些将来要在国中教化百姓治理人民的预备官员,先到吕宋来熟悉一下,等这边做好了再调回朝中分任地方,这不是能很好地减轻出现昏官的几率吗? 这下可好,派来的都是啥人啊! 锦衣卫来了、巡抚来了、尚书来了,连文渊阁大学士都派来一个,这是要做什么? 徐渭抿着胡须,盯着名单看了半晌,吞了一下口水,对陈沐拱手道:“陈帅,这几人,在下都有耳闻,他们之间最大的关联,就是都得罪过高阁老,或是被高阁老得罪过。” 陈沐瞪圆了眼睛,“不可能!高阁老那脾气,能让得罪过他的人复起?就是到这儿都不行!” 开玩笑,徐阶担任个讲武堂山长高拱还着急冒火半天呢,更别说跑到吕宋来当大爷了。 “确实如此,陈帅也说了,这名单应当不是高阁老拟的。” 徐渭面容凛然,道:“陛下的龙体,恐怕不安康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四十九章 书坊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有些事要置身事外才看得清,但朝廷派文渊阁大学士到吕宋来这件事,则需要身在局中才能明白。 想到那个小心眼儿的高阁老,赛驴公骤然又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 经过徐渭的提点,陈沐终于想起张居正和高拱也是斗过的。如何斗,陈沐不知道,但他知道高老爷子输了,现在他俩还没开始斗,张次辅已经准备在吕宋给高阁老盖房子了。 先打发个被挤兑走的文渊阁大学士来给高阁老探探路,合适的话,往后高阁老的去处——陈沐估摸着也就是自个儿这了。 大海彼岸的信来的仅比陈沐回师马城慢了两日,在高拱写给陈沐的信中,他确信高大爷还不知道这是心腹手足为他设下的局,言语对赵贞吉等人带着一贯的不屑,轻描淡写地说是给他打发几个朝廷用不到的人聊壮声势。 别管是尚还是大学士,到吕宋来连个官职都没有,仅仅说是南洋大臣衙门听用。 陈沐等了几日也不见人来,心里就已经明白了,专心处理起自己的事,给高拱回了封信,继续请他派几个秀才、举人过来,就当仕官前的历练了。 “为什么没人过来?这还用说,朝廷可以调人家,都是赋闲在家的,人家也可以不听啊!” 陈沐从衙门外迎来一副宽阔的皮卷,让几个家丁扛进城堡偏厅,转头对徐渭小声道:“我估计,后边还得再挑个阁臣过来,不把这先例开了,估计不算完——对,打开了钉墙上,可别歪了,方方正正的。” 赵士桢与平托各个抱着好几筒画卷立在一旁,他俩都听不懂陈沐在和徐渭打什么哑谜,就见徐渭闭着眼颔首,眉眼耷拉着一副认命的模样,道:“陈帅不论在哪,都是风口浪尖。” 陈沐只能报以苦笑,他这虽不算闭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却也足够措手不及。 谁知道张二爷怎么想的,都还没开始斗,就已经给将来斗败的首辅寻摸去处,这是稳操胜券。 这和陈沐其实没太大关系,那属于他无力左右的事。对他来说,北京的一张椅子由谁坐,比帮西班牙减少一个总督工资的开支要难得多——自从林凤取得宿雾岛的战报传回,腓力二世不再需要菲律宾总督了。 “战报先生都看了,林阿凤把宿雾岛夺下来,班乃岛的敌军失去仰仗,整个吕宋群岛,至多三月就能平定。” 陈沐摇摇头,颇有几分感慨,道:“以前我是有些小看他了,果然是世间少有的豪杰,攻打宿雾岛虽有巧合,但兵法权谋一个不少,单是示敌以弱诱敌出城,这就不简单。更别说还事先留有伏兵,隔绝两地,厉害!” 赛驴公在战报中看不见林凤在东北港险些将全军推进迪亚戈岸炮范围之内,也看不见海盗首领妄自尊大地强攻城堡被桥上的火枪手打得屁滚尿流。 他把战报上的情形逆推,组合成一个英明神武、料事如神的林阿凤,虽然那两门射石炮的出现的确是巧合,但战报让他相信,即使没有那两门炮,雷加斯比也只有败逃的命运。 徐渭则对林凤的实力持怀疑态度,尽管战报与胜利让这一切显得板上钉钉,他依然不认同陈沐对那个倭寇的看法,干脆撇撇嘴背着手往一边走去,在偏厅里恍若无人地兜起圈子。 陈二爷早已习惯徐渭随时随地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不能对他有丝毫影响。 此时此刻,他完全陷入对自己慧眼识人任用豪杰的沾沾自喜与崇拜之中,张手笑道:“我大明海军将再添一员悍将,这一切在以后都将成为传故事。” “说到故事,马城的纸槽坊和印刷坊要先开起来!”说着陈沐向正悬挂皮卷的家兵指指,对赵士桢、平托道:“别抱着了,给他们,把图挂上去。” 这俩幕僚怀里抱的是地图,包括广东福建、吕宋诸岛的精细地图,婆罗洲、马六甲、日本甚至还有平托凭借印象绘制的西方地图。 当然,西方地图的首级单靠平托是不行的,濠镜已经让卡内罗主教挂出悬赏,收集西方地图、海图与各国历史及故事,现在就是先能平托画的装个样子,毕竟空一大片不好看。 之所以让主教帮忙,就是因为他毕竟是权威,不会被人拿瞎画的东西来糊弄。 赵士桢刚把图放下,听到陈沐这么说,转身道:“明公,纸匠与坊的匠人已经让李禹西去江苏寻,一月之内就有结果,虽然隔山跨海,总能找到在大明混不下去的匠人,这不是难事,只是为何非要在马城呢?” “造纸所需原料,这都有,还很富余。这对纸的需求,也很大,单单日常开蒙教材就要几千上万本,更别说陈某还打算制销往大明,非这不可——找在大明过不下去的破落户最好,虽然只是辛苦钱,陈某也能送他一场富贵。” 成千上万本,对普通商、纸商而言,的确是一场富贵了。 赵士桢无所谓地点头,富贵……这种词根本不能吸引起他的兴趣,毕竟整天守着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的幕主,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不知从哪送来的账单经他过目,自己幕主又有几万十几万两白银入库。 赵记已经超脱了,虽然那钱不是他的,但他的目光已经放得更长远,用陈沐的理论来说,非常清晰地认识到白银只是一种等价物,没啥意思。 不过陈沐想做的,可不仅仅是印上点启蒙籍而已,他问道:“赵知县最近不忙,编本吧,就叫万国志。等咱们把这份地图补全,收集的资料凑齐,由你编撰,从吕宋开始,编出一套来,贩往国内。” “大明太大,不可能人人开眼,埋首耕田的老百姓可以不知道海外是什么样子,但读人是要知道的,可他们没有知道这些事的方法,就需要天将降大任于人,让他们知道。” 陈沐挑着眉毛看向赵士桢,抬起二指道:“懂政事、通兵事、会筹算,还了解西洋兵器,依陈某看啊,这个人就是你。”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五十章 海难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眼里最重要的只有政治,军事、经济、文化,都无非是政治的延伸、手段的一种。 当这吕宋的军事、经济、文化都掌握在大明手中,那么吕宋是哪? 李禹西的能耐很大,在赵士桢交代下去寻找商、纸匠后不到半个月,从广州府开来的船上就载着陈沐需要的人抵达马城海湾,很快在马尼拉开设起纸槽坊与印刷坊,在南洋衙门的资助下,以极高的效率雇佣人手、购入原料。 赵士桢有的忙了,带着没稽查出什么东西的锦衣校尉在从大明运来的山中寻找适合的籍,送往印刷坊,让匠人排列活字板,查漏补缺,没有的活字抓紧融铅出来。 马城印刷坊印出的第一套是三字经,和大明的三字经有些不一样,加了些‘尊天朝、奉皇帝’之类的忠义洗脑,在都城附近的各个部落兴建的社学里推广开来,虽然此时学生还很少,只有吕宋富贵人家的孩子才能上的起学。 这是因为国中赋税还未定下,受限偏远山地太多,有些部落的首领还在考虑是否尊奉苏莱曼为王,进展较为缓慢。 不过目前所掌握的土地丈量田亩的工作快要达成,田地比陈沐想象中要多。 有待开垦的田地,也比想象中要多,总而言之,吕宋国还是有很好的未来的。 如果将来赋税定下,可以的话陈沐想借各个部落地广人稀小国寡民的情况,从广东养济院接一批孩子过来跟本地小孩一起上学,施行由吕宋国赋税承担的免费开蒙。 “天下最出名的印刷世家就在无锡、苏州、常州,他们不用木活字,用铅或铜。” 在去往港口的路上,赵士桢提起印刷如数家珍,毕竟认识陈沐以前他勉强算得上京师花边小报特约写手,还编排过陈沐,对这行当里的事情门儿清,道:“木、铅、铜,各有利弊。” “木活字受水大小不一,但造价低廉简单易做,印出的字迹不成行;铅活字印得好,但容易出错;铜活字印得最好,但造价要高,只有京师和江南才用铜。” “其他地方,就算有这技术,也没这本钱。” 陈沐点头颔首,走马观花地看匠人制作活字,把流程懂个大概,走出印坊对赵士桢道:“造价是一方面,江南之地文风盛行,比旁处文风盛行,也更富贵,需求量大,造价就可以少些考虑,就算都用铜才能费多少钱。” “在广城,熟铜百斤才十两银子,满打满算基本活字千斤都用不到,是技术天然发展交流地太慢,受地大的交通限制。” 这个时代的技术就像火药一样,福建用造粒、广东用粉,甚至相邻两个卫,火药的成分与威力都大不相同。这个县会炼钢、别的县就只能烧铁,因为距离与交通条件,让天然的技术交流进展无比缓慢。 也正因缓慢,一个匠人一辈子可能就生活在方圆百十里的一方小天地,这就必然会造成技术垄断,并不是人有意藏拙,而是他把技术分享出去他就要饿死。 “强权可以推行技术,我可以让广东军户都用许尔瑾的火药,但文化与大多技术,我也没办法,这些东西强硬地推行过去,会让很多人饿死。” 陈沐踱马前行,看了一眼赵士桢,抿着嘴没有说话。他早就想做这一件事,想在这个时候就把天工开物那样的编出来,他有比宋应星更大的权势,如果以他的力量去推行,完全可以彻彻底底地让大明在技术层面上焕然一新。 但这件事赵士桢做不了,让他编个万国资料没问题,技术推行需要狠心。 他太年轻,虽然做事利落,但终归更偏向玩玩闹闹的技术宅,造个大烟花玩玩炮仗不是问题,但让他去推这件事,做不好。 既然眼下无人,陈沐干脆不去想,他举目望向港口,开口笑道:“赶得巧了,战船刚进海湾!” 南洋卫新造战船到了,昨晚陈沐就收到陈来岛上孙敖派人传来的信,说战船靠在陈来岛休息一晚,今天下午就能入港。这六艘千料大鲨船可是让陈沐好盼,有了他们,陈沐才有把萨尔塞多放回去要债的底气。 六艘赤黑漆大鲨船入港带着无比的声势,舰上旌旗招展,同来的还有一个千户的旗军,抛弃艏楼艉楼后皆采取双层火炮甲板,接舷战能力极弱,但两侧船舷各有二十门火炮,炮战能力很强。 这种形制的战船被陈沐定名为赤海级。 赤海级战舰定为千料以上、一千五百料以下,装备三十至四十五门火炮、一百五十至二百名水兵,需要时可以用二十支大桨短暂划行,储存炮弹除了实心弹外还有葡萄弹及少量链弹,属于战斗力极强的炮船。 劣势在于船上装载的东西太多,没有多少储备食物与杂物的地方,作战半径不大,需要粮船供给才能长途作战。 陈沐给赤海舰的定位,是在广东船厂吃透圣巴布洛号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是大明的主力战舰。 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所以从来没打算花个几年在技术还不全面的时候就造出二三十丈封舟宝船那样的大炮舰,虽说未必就造不好,但那样的战船并不符合他的需求。 如果与西班牙舰队作战,尤其在与偏师作战的情况下,他更希望选择用稍小一点的船,更多的火炮,用两艘或三艘船去直接击沉敌人一艘大船,而不是一对多。 他有更多的人力与更多的生产力,甚至有更多的资源,别说南京工部还在帮他造船,哪怕仅仅广东一地,全力开动造船未必能比别国慢。 这才是他的优势。 六艘大舰停靠海湾,岸边驻军已划着十几艘小船前去接人回来,陈沐骑着白妹端着望远镜在岸边眺望战船。 视野里一种模样精悍的广东旗军中掺着个斗笠蓑衣的干瘦老头儿,乘着小舟颤颤巍巍下船,背着破竹篓、提着几条鱼,瞧见陈沐这边表情欢快,立直了身子拍打蓑衣上的泥污,快步走来。 老头儿是来找自己的,陈沐看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专门让家丁不要阻拦,下马问道:“老先生,您这是出海打渔遇到海难了?” “海难?老夫海瑞。” 老头垂首看看自己挽起半截的裤管与足蹬的草鞋,想将鱼交给家丁却发现家丁都拿鼻子看他,干脆把鱼放在背篓搁在地上,拱手昂头,奉上调令道:“是南洋大臣陈帅当前?在下琼山海瑞,奉君命渡海仕官幕府。” “今早在陈来岛,为陈帅捕鱼两条。” 竹篓里,两条鱼无力地蹦跶,它们的眼像极了呆立当场的赛驴公。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五十一章 吃鱼 陈沐有口福,吃了一顿海瑞亲手蒸的鱼。 他没敢让海瑞亲自动手,但海青天说一直想找个机会感谢他,感谢他清剿倭寇,除掉曾三老,让沿海为之肃清。 因为海瑞的父亲就死在倭患了,他说那是正德十二年的事,说琼州遭受倭患之扰远早于浙闽诸省。 所以海瑞偏要亲自下厨给陈沐把鱼做了,陈沐劝都劝不住。 这也是个不管瓜甜不甜,扭下来他就高兴的主儿。 “陈帅何不着箸一品?” 鱼做好了,衙门里徐渭一听说海瑞来了就躲得远远的,他俩性格相差太远,徐渭懒得自找麻烦,去港口帮陈沐安排新至旗军去了;赵士桢带着几分好奇,正襟危坐地远侍一旁。 这鱼他没福气吃,单纯想看看名传天下的海刚峰是个什么人。 在这个年月,名传天下太难了。 “刚峰先生,实不相瞒,此鱼陈某受之有愧。”陈沐拿起筷子又放下,不是鱼不好吃。这鱼闻起来很香,但陈沐不大敢吃,他拱手道:“倭寇之患消减,实非陈某之功,远有俞、戚二帅,近有二林约束海寇,这才使海岸为之清平。” “陈某毙杀曾三老与他们比起来,所起作用微乎其微,实在是受之有愧。” 若是旁人做条鱼,陈沐吃也就吃了,可这做鱼的是海瑞——人的名树的影,此人每到一地百姓为之欢腾,但上下官吏没人能高兴起来,陈沐也不觉得自己这儿就能让海瑞高兴。 “俞戚二帅自有其功,陈帅也不必妄自菲薄,老夫本欲待陈帅食过后再问起二林,既然陈帅提起。”海瑞起身拱手,踱步后回首问道:“陈帅为何任用倭寇,林凤之辈攻掠潮州贻害万家、道乾之流降叛无常杀戮甚重,还有陈帅部下倭人不在少数。” 海瑞下颌胡须花白,人说是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老爷子今年六十,却不见任何耳顺之壮,举手投足依然带着刚直气度,问道:“陈帅麾下旗军何止万人,难道非仰仗他们才能取胜?” 果然,海瑞来吕宋的第一件事就是倭寇。 陈沐即使心中早有准备,此时对海瑞在官场为人厌恶的原因也有一些新的了解。 朝廷让他到吕宋来帮自己,但海瑞这话不是幕僚或下属该说的,倒像是审问。 换了常人,一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就能让关系彻底坏掉。 “当然不是,陈某以操练旗军得名,麾下旗军兵甲最优、训练最好,战场上可以一当十,当然不是非仰仗海寇倭人才能取胜。” “但我麾下海寇倭人近五千之数,如此兵力闲置,难道放着让他们去为祸海上?”陈沐对海寇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道:“既可引其向善,何必逼其从恶,如林凤道乾之辈,皆可立功受赏,值此海外大乱之时建立功业——陈某认为使大明添一二海上悍将,远比送两颗首级回去要好得多!” “过去我水师不走远海,每逢倭人渡海,旗军便仅能被迫防守,是以倭寇屡屡侵我沿海。今我海军势大,战舰旌旗遮天蔽日,哪里还有倭寇?即使还有,他们尚未至海岸就被灭了。” 海瑞仍然觉得不妥,道:“祖宗立下通倭之罪,大明律法有这规矩,陈帅却在麾下招倭揽寇为己用,岂不视法度为无物?” “可祖宗也用降敌作战,那广城右卫色目人蒙古人早年都是祖宗之敌,如今哪个不是我大明将校?北疆讨虏大捷,马帅以其麾下蒙骑踹了俺答大营,以战促和,边塞烽火不燃铸剑为犁,难道对天下不是好事一桩?” “陈某初历大阵仗,就是在俞帅麾下担任监军,监降倭伍端的军,让他去与贼人分个生死!” “刚峰先生,陈某是素来敬你品格重你才华,但要在吕宋任事,有件必须先跟你讲清。”陈沐肃容正色问道:“大明的军兵与投降倭寇的性命,孰轻孰重;大明的百姓与海外异民,孰轻孰重。” “先生过去曾做过决断,贫苦百姓与富有士绅之间,你选择在难断案件中让富有士绅吃些亏,陈某是认同你做法的。因为一样几亩田,富有士绅即使吃亏也无伤大雅,但贫苦百姓兴许会为此丢了性命。” 陈沐说着两眼看着海瑞神色,换了更舒适的坐姿道:“这一次的选择要难的多,不论你选大明旗军还是投降倭寇,都有人死;不论你选大明百姓还是海外异民,都有人饿——老先生一辈子都做个好人,但在南洋在海外,你做不成好人了。” “凡陈某党羽,百年之内,罪大恶极;百年之后,罄竹难书,此事功在千秋罪在陈某。老先生若想保全英明,陈某为你备船回琼州府,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你能看见大明日益富裕。” “如果你选择留下来,就必须做出对大明有利的选择,因为大明不再偏安一隅,新的天下已经听见大明的声音,那就是大明的军兵比这天下任何国家的军兵性命都重要;大明的百姓,比这天下任何国家的百姓,都重要!” 海瑞眨眨眼,看着陈沐一步一步朝主座走去,张张口没说话,又眨眨眼,看向一边坐着年纪轻轻的赵士桢。 老先生很想问问,你家幕主一直这么神经么? 明明就是个任用倭寇的小事,用就用、不用就不用,拿祖宗之法已经很完美地说服海瑞了,羁縻招降,祖宗也用过,那没问题了。 怎么好端端的就牵扯出什么百年之内罪大恶极、百年之后罄竹难书,大明远征南洋不就是复仇,西夷打了濠镜港,咱就和他开战,这么简单一件事非用如此复杂的话说出来。 唰! 悬在堂上的皮卷被解下,庞大的世界地图坠落下来,右侧红色涂料漆着偌大的明,陈沐张手指着周围大片空白道:“这就是新的天下,在西面、在东面、在南面,大明要加入这场角逐,吕宋仅仅是个开始!” 海瑞深吸口气,走近两步,眼神仿佛被世界地图迷住,右手扶着左臂衣袖,左掌上翻前伸,对着那副地图。 陈沐露出欣慰的笑意,看来——大明朝又一能人要被自己带拐了。 结果就见海瑞两眼一翻,道:“陈帅,鱼要凉了。” 本书来自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五十二章 争论 夜,南洋衙门堡。<a href="http://www.biqugecom.com" target="_blank">www.biqugecom.com</a> 马城又下起雨,滴打在红色玻璃的窗上,海瑞从未见过这种窗。 其实这次走马上任已经给海瑞带来很大冲击,即使陈沐不说那些废话。老人家没见过这样的堡,也没见过这样的窗,过去更没见过赤海级那样的战舰。 “老夫不是吹毛求疵挑毛病,人老了就唠叨,说两句你们陈帅还不耐烦,他说的那都是什么,还拿幅画来糊弄我。” 海瑞躺在榻上,程宏远正在他干瘦的腿上扎针,他有风湿,一下雨腿就疼,偏偏马城这个地方位处两大山脉之间,云气积郁总会下雨。 “老先生,那不是画,明公说的没错,那是天下舆图。” 赵书记低眉顺眼地坐在一边,像学生一样乖巧坐着。他是奉陈沐的命,来看看海瑞刚到这边有什么不习惯,正好看见海瑞热水泡脚,打听之下就叫来了医匠程宏远,给他按摩一下。 “外国诸番图老夫也略有耳闻,绝对不是陈帅堂上挂的那样。” 海瑞说的外国诸番图,是郑和下西洋时带回的海图,和陈沐的海图不一样。 赵士桢道:“陈帅没有外国诸番图,堂上那副是由明人自东向西、西夷幕僚平托自西向东绘制,还未完成,正在填补之中。” “谁去过?” 海瑞趴着瞪大眼睛,“没去过就不能当真!” 赵士桢笑了,点头称是,道:“不错,陈帅也是这么想的,他说先拿来做个印象,待舰队航行过去,再做周全,不能偏信。” 海瑞舒服了,眯着眼睛颔首点头,这才接着说道:“老夫知道吕宋不比国中,战事未息,陈帅手握诸般事宜无人辅佐,甚为劳累。坊间皆云老夫是走到哪里,就将麻烦找到哪里。老夫又没病,倘那些同僚不各个以搜刮民脂民膏为己任,海某会找他们麻烦?” “百姓连饭都吃不饱,驿馆一月可费粮百石,官吏人情往来奢靡之风愈演愈烈,好似这世道本来就该如此。”海瑞眯起眼睛,透着厉色,寒声道:“我祖宗早有规制,贪钱八十贯就该被剥皮实草!” 说着,海瑞却又话锋一转,夸奖起陈沐,道:“像陈帅这样,老夫提两条鱼做见面礼却不觉寒酸,已经很少了。” 赵士桢撇撇嘴,骄傲道:“我家主公不让人给他送礼,但风气如此,当今之世,凡想成大事者,皆要疏通上下,也是没办法的事。” 换句话说,陈沐只送礼,不收礼。 这其实是个违背常识的事,你不收礼,哪儿来的钱送礼呢?可架不住陈沐自己开源开的厉害。 赵士桢对这两条鱼是充满嘲笑的,但嘲笑的不是两条鱼,而是嘲笑这天底下谁能给陈沐送得起礼。 那得送多少才能让财神爷挑挑眉毛? “贪墨之事,海公可以放心,我家主公看不上那点银子,一个知县。”赵士桢抬起一根手指,道:“搜刮民脂民膏一年半载,全身家当也比不上明公一日进帐经手,唉。” 正骄傲呢,赵士桢突然叹了口气,道:“也就是个经手,转眼就放出去了,不是供奉陛下内库、就是送往户部国库,剩个小的还要投入广州府,说要鼓励什么生产,再加上自筹军费。” 赵士桢挤着眼睛摇头道:“金银,在南洋衙门就不是钱,铳炮船,才是硬货。” 海瑞智力过人,但南洋衙门诸般情形新来还不甚了解,权当是在套赵士桢的话,不置可否地点头,听赵士桢说起陈氏三宝,问道:“早先本想问问陈帅,那六艘战船,为何在船首雕刻巨石人像,有益战事?” “哈,海公说的是船头的神像吧,那是跟西夷学的,来吕宋时遇西夷一艘大舰,名巴布洛号,他们在船首有巨石武士像,战船在海上所向无敌,我海军用多倍战船此将其击伤俘获,送往南洋卫船厂由匠人摸透,学其技艺。” “技艺还未学成,匠人们先把这大石像学去了。”赵士桢说起船首像呵呵直笑,“六丁神像,当真威武!估计明年初的六艘新船会是六甲神像。” “今年丁丑延我寿、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却我灾、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明年甲子护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镇我灵、甲寅育我真。” 赵士桢虽为一介书生,说起战舰跟陈沐手底下人一个德行,都是兴奋异常,道:“海公且等着,主公说明年西夷一定会挥师大军来犯,到时候六丁六甲齐出,就能真正奠我大明在南洋之威信!” 六丁六甲守护神,海瑞知道,但南洋海战的事海瑞不清楚,也不在乎,打仗自有陈沐操心,他要管的不是这些。老爷子叹了口气问道:“陈帅可说,让老夫在吕宋做什么?” “说了说了,海公来的正是时候,如今新总督没到,主公让我暂理政事,但比起海公您相差甚远。眼下吕宋三件要务,一为学政大宗师,海公任过教谕,当不在话下;二为清丈田亩制定赋税,过去您也做过;至于第三件就要难的多,需要您编一套羁縻之法。” “这三件事请您来做,主公才无后顾之忧,去思虑来年战胜西夷后究竟东进还是西走。” 程宏远将最后一根针取下,海瑞坐起身活动两腿,皱眉问道:“东进西走?” 赵士桢点头道:“是,东进西走,是南洋衙门接下来的策略,以广东、吕宋为基,修造战船操练军士。说是东西,其实只是容易的说法,其实还有南面,陈帅说南去千里有大岛,所以真正的说法是东进西走南下。” “西面,是婆罗洲与马六甲;东面是战乱中的日本,南面则是不知真假的巨岛。” “当前幕僚们都在争论,究竟是该去向何方,婆罗洲与马六甲最容易,但顾忌是难保会与葡夷起冲突,现在主要收入来源就是葡夷,不能和他们为敌。” “南面即使有巨岛,也需大量百姓与人力,何况瘴气与水土不服,不知物产,损耗颇多;最后是日本,那有银山,陈帅的意思是介入其战争之中,支持几个诸侯混战,不过有违我天朝处世之道,目下还尚在争论。” 本书来自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五十三章 三卫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很快,陈沐就见到海瑞的另一面。 年已六旬的老爷子抵达吕宋第三日找赵士桢要了他在吕宋的官服,行动力比赵士桢这年轻人还要厉害,短短数日中带两个小旗的人手走马玳瑁港,一路探查民情过去,他最后的目的地是陈来岛,他将会在那乘船,并带回吕宋岛西北的所有情况。 干劲十足。 起先赵士桢还跟着,待海瑞从班诗兰城启程前往陈来岛,他就自己回来了,带着怀疑人生的迷惘。 “明公,学生……愚不可及?” 他们离开这几天,陈沐连军务都懈怠了,全交给部下亲信去练兵备寇、休整船舰,他忙着陪夫人呢,如夫人。 小颜掌柜带着土豆来了,红薯留在南洋港的陈氏宅伺候正室夫人。 陈沐的本意是把俩人都接来,不过杨青鸾来信说陈宅需要有人照看着,她和小颜掌柜一替半年过来,轮换伺候陈老爷起居。 “买田置地做什么,回头都卖,不,留个几百亩吧。” 赵士桢回来正好赶上陈沐对小掌柜问起家里的变化,大的变化没有,小的变化一大堆。最让他关心的就是杨青鸾在南洋港替他置了两千亩良田。 陈沐觉得田地没用,还易招人弹劾,想要把田都卖出去,话到嘴边却又打算留下几百亩。 “也要给别人留个念想,别显得咱弃国弃家了。” “不是夫人忙着置地,广城的人都忙着做工,地都要荒了。” 陈沐点点头,这倒在他预料之中,见赵士桢迷迷瞪瞪地入堂,跟梦游似的,对小颜掌柜摆摆手道:“你先歇着,这山上有温泉,晚些时候带你去玩——常吉你找啥呢,海大爷这是打你了?” “明公,学生,当真愚不可及?” “坐着坐着,你这是出什么事了,土豆来上茶。”陈沐诧异极了,看着魂不守舍的赵士桢问道:“你不是跟海大爷去班诗兰了,怎么自己回来了?” 赵士桢仿佛此时才刚回过神,摇摇头道:“在下这辈子,从未挨受过如此多的斥责。” “就因田地少丈七亩,海先生能把整个县的地再重新丈量一遍,随同旗军苦不堪言,结果最后硬多出两千七百多亩。”赵士桢这些日子深受打击,可怜巴巴地望向陈沐道:“途经部落为百姓断事,海先生说我处事不公,一日断下七十多桩让百姓满意的案子,后来干脆在荒郊野地开了热审。” 陈沐道:“怎么开?” “让最初断事的部落散布消息,把临近七八个部落的百姓有事难言者都叫过来,一桩桩一件件把事都断开,唉。” 赵士桢长叹口气,对陈沐道:“明公,恐怕在下确实没有为官一地造福一方的才学,我还是回来看你身边有什么好做的事情吧。” 陈沐从椅子上起身,走了两步看着赵士桢笑道:“人家海刚峰六十岁,虽然没上过太学、没中过进士,可人家大半辈子都在为官,你能比?” “清丈田亩、平赋税、惩贪官污吏、平冤假错案,讨百姓欢心、打击地方豪强、疏浚河道、修筑水利,这些事,全天下能比海刚峰强的都没有几个,你不如他,这是很正常的事。让他治理吕宋,本身就是大材小用,他在应天当巡抚被调走不是政务做的不好,是因为把上下级都得罪光了。” “在吕宋啊,他没有上下级,全赖他任意施为,我相信吕宋有他是要吏治清明的,至于你啊,帮我押船去吧。”陈沐翻着笔记本看了两眼,道:“过几日从南洋卫会有不少辎重送到玳瑁港,你去验收,然后把八郎需要的辎重分给他,剩下的运到马城来。” 这批辎重是陈智专门向北方宣府军器局与南方南洋卫军器局共同提取的军械,几乎合陈戚两家军械之极,别管长刀、镗把还是鸟铳、火炮,八郎全部配装入麾下,可以说胃口很大了。 当然他对鸟铳、火炮的安排并不像陈沐,麾下铳兵一直吵着一半以上的比例进发,陈智调取的鸟铳在军械比例中仅有四分之一。考虑到鸟铳的损坏率要低于其他军械,他的铳兵大致在麾下旗军数目中占到三分之一。 吕宋最早新设卫所练兵已有数月,待军械配齐,应当能赶上明年的大阵仗。 “调配的辎重待吕宋左卫挑选完军械后,送到马城来,带着沈炼,他跟着戚帅学了不少,现在又在左卫有了经验,让他在马城立吕宋中卫,操练旗军,吕宋要设三卫。至于右卫,设到民都洛,让邵廷达去。” 仅仅吕宋岛立三卫,能备下基本的补充兵力,如此一来待来年整训完毕,南洋军的兵力便能达到三万出头,足够在将来应付东西南大多数情况。 赵士桢还是喜欢干这些事,尤其是与军火打交道,他本身就对这感兴趣,即使刚刚从班诗兰城回来,也立即拱手道:“在下知道了,这就去备船启程。” 陈沐点头,补充道:“对了,南洋港这次可能会捎带十几个匠人过来,到时候要在这边立吕宋军器局,你对这个最上心,回来就交给你看管,挑选相对隐蔽的位置,运输材料、利用水力也要方便的地方。” “炮还是要在南洋造,这边主要是造些铳箭之类的火器与刀矛甲胄,分担一些辎重压力,能让三卫自给自足就行。”陈沐说着多有感慨,摇头道:“原本我还想着让葡夷多运缅铁,不过前些日子关匠来信说他们那里总有人卖来好铁冒充缅铁,追寻之下发现竟是出产自琼州。” “在那边有百姓盗挖的铜铁矿,几经勘查不但有大量的铁与铜,还有金银等矿石,范围很大,可能以后很长时间里都不缺铁了。” “已经对商贾开出悬赏向南寻找大岛,等他们充实海图后,你手下的匠人要抽调一些去往大岛,探查岛上所有的原料与矿物,这个先告诉你,好了你去吧。” 等赵士桢走了,陈沐叫来家兵说道:“去班乃岛上叫林凤与齐正晏回来。” 回过头,陈沐的眼神望向堂中庞大地图的东边岛国。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五十四章 库存 骄兵悍将回来咯! 得陈沐召唤,扫清宿雾岛、班乃岛的林阿凤与攻略班乃岛的齐正晏等人一道回还马城,大部分兵马还驻扎在班乃岛,各自带随从一路回还,留邵廷达率主力旗军驻守岛屿。 议事之前,自然是对有功部下的赏赐,功勋自然要回报给皇帝,不过朝廷封赏是一回事,陈帅封赏是另一回事。 “林凤此次为居首功,地图在这,班乃岛上,把你在台湾的部下家眷接过来,陈某以皇帝诏书赦免他们,而你们则继续为朝廷效力。” 往吕宋移民不是说着玩的,大明百姓就算饿死,都少有愿意背井离乡,更别说远渡重洋了。何况现在的大明,至少广东是饿不死的,现在广东的雇工吸引了大量来自其他省的贫苦百姓,他哪里还有别的力气去移民过来。 最好的机会,就是趁现在林凤立功,把他们的家眷弄到这边,依然以大明百姓的身份生活着。 当然,陈沐没忘记多提一句,道:“林首领,我知你家大业大,算五千六百家,不要再多,多了那个岛也养不起,授你班乃指挥使,准划四万亩军田、一万亩海田。” “让你部下家眷在班乃岛休养生息,准你在岛上开厂造船、养马捕鱼、挖矿制糖、伐木碾米,每年两季向南洋衙门交付各类收成五成,你可愿意?” 林凤都呆了,没见过人扒皮能扒得像陈老爷这么轻松自如的,明明是招来一大堆白干活的奴隶,偏偏说的像赏赐一样。叱咤风云的海盗头子面对走上正轨的希望,像个疲惫的老农张手掐着骨节算了算,摇摇头。 “陈帅,四万亩军田,就算一年产出十二万石米粮,交你六万石,还剩六万石,养活五千六百家。”林凤艰难地望向陈沐,道:“养不活!” 陈沐眯着眼睛笑了,“不懂了吧,这没农时,随播随种、随种随收,一年种米能熟三季;所以你只需三万亩军田就能种出十二万石米粮,剩下的种甘蔗之类的东西,能做糖;除了糖你还能挖矿、能捕鱼、能造船、能伐木,这些东西都能与本地人换米。” “养活自己,绰绰有余,陈某不是把你们折腾到班乃岛求活的,五千六百家军余人数已过万人,难道还不能让班乃岛物尽其用吗?” 陈沐看见林阿凤的眼睛亮了起来,连忙补充道:“从授予你班乃指挥使起,你就是朝廷四品武官,需约束手下,非战事不得再行抢掠之事,尤其不得役使当地百姓。” “可以雇佣,但不能欺辱。” 班乃岛上的本地人不少,要是林阿凤发挥起聪明才智,这地方养活他们绝对没有问题。 至于齐正晏、隆俊雄的部下,由于多是倭人,赏赐则重银钱甲具,锁甲扎甲还有火绳枪,赏下去不少。 待赏赐结束,亲信都被屏退,室内只剩陈沐、林阿凤、齐正晏、隆俊雄四人。 他们这才将目光望向桌案上摆放的日本地图,这地图就太糙了,总共的地方不大,还极其模糊。既没有山川地形、也没有城磐位置,仅仅是个轮廓而已。 不用说,齐正晏画的。 他虽然在日本待的时间最长,但没有系统学过制图方法,制图方法在陈沐率旗军北上路途中才由邓子龙教授出去,但那时齐正晏已经远走日本很久,来不及学习。 “这个地方是九州,上面都有谁,能与谁搭上关系,能搭上关系里面谁最弱,谁最喜欢贸易?” 齐正晏看着地图就笑了,长崎就在九州岛,那是他最早登陆的地方,笑道:“九州有大友、岛津、龙造寺三家最大,里面岛津最弱,他们也最喜欢贸易,他们和琉球、葡夷贸易最多,还能自己制作鸟铳。” 岛津最弱? 陈沐印象里九州应该是岛津最强啊! “那么,谁能帮我们攻打毛利?”陈沐的手向地图右侧挪了挪,挪到尼子家故地如今属于毛利的土地上,道:“你可以再去联络那个山中鹿吧,我们帮他们打下尼子家故地,石见银山,有问题么?” 齐正晏想了想道:“如能打过毛利,银山的一部分应当在情理之中。” “不,不是一部分,是部。”陈沐理所当然地皱起眉头,张开手道:“五年,我要整个银山开采五年,由我的人手、我的技术、封闭地开采五年,这五年里,你会源源不断卖给他们一些军械、丝绸、布料甚至食物。” 陈沐抬手道:“不是白给,要交钱的。” “如果是这样,他们应当也会答应吧。” 陈沐摊开手,满足了。 五年当然不可能把石见银山挖空,当然也不可能得到陈沐所想要的。 但五年之后石见银山可以换个主人啊。 “说说大友和岛津。” “岛津是萨摩的穷鬼,前两年才刚统一萨摩,穷山恶水出刁民,一心一意做贸易,但本地出产很少;大友要好得多,和葡夷关系打得火热,葡夷把那些废旧兵器卖给他们,比如国崩。” 齐正晏对岛津的总结有些出乎陈沐意料,接着就听见国崩这个新词汇,问道:“国崩是什么?” “大友家的叫法,其实就是葡夷贩子把从濠镜私下购入的大佛朗机贩到博多去了,叫国崩。” 陈沐挠挠脑袋,一脸茫然,“他们怎么会买得到大佛朗机,卫所流出去的?” “早年的事,从哪流出去的属下也不知道,看模样是大佛朗机没错,葡夷的佛朗机都是小的,我就见过咱有大佛朗机,大友家的国崩跟那个一样。” 陈沐搓着手脸上露出难办神情,“这就不好弄了,岛津有鸟铳、大友有佛朗机,好东西不想卖、坏东西人家有对了,你说那个龙造寺呢,鸟铳、佛朗机,他有没有?” 齐正晏想了想,缓缓摇头,道:“好像是没有。” 啪! 陈沐拍掌道:“好极了,去和他们三家都联系一下吧,岛津穷,我们把丝绸之类的东西卖给他们;给大友卖点火绳鸟铳,找濠镜的主教让他帮个忙,说动大友以后帮尼子家打一打毛利。” “最后,把火绳鸟铳卖给龙造寺,好极了。” 陈沐搓着手兴奋非常,道:“库存的火绳鸟铳,这就差不多能清干净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五十五章 送别 陈沐盯着不单是石见银山与九州岛,还有林阿凤的老朋友德川家康。 其实他们算不上什么老朋友,林凤压根没见过德川家康,但这不耽误他们有联系。德川曾通过商人购置一大批做拂尘的牛尾,用以制作唐头。 但有这点联系就够了,陈沐需要一个能接触到战国三杰的渠道,贸易是很好的武器。陈沐给林阿凤定了个小目标——先想办法让三河的穷鬼富起来。 “卖入丝绸c瓷器c牛尾c各色棉布c文房四宝c香料c雕刻品c永乐通宝。” “购入木金银铜铁c硫磺硝石c油盐粮食c酱菜萝卜。” “这样的贸易不一定只和德川做,也可以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大名去做,和谁都行,没有别的要求。”陈沐抬起几根手指,道:“不能卖出铁器c不能卖出兵甲c不能卖出书籍c不能卖出火药,不能购入兵甲c购入一切生活所需的原料。” “以上是违禁,违禁者初犯斩首,祸及宗族,明白么?” 在陈沐面前的不单单林凤,还有合兴盛被召集至马城的商贾,各个听的云里雾里,豪商史小楼斟酌地问道:“陈帅,吕宋这是,闹饥荒了?” “没闹,只是我需要这些东西,平价,但你们用银换铜币,用铜币在那购粮菜等物,回来依然有的赚。”陈沐摊开手道:“愿意做这买卖的,我会发下船首木牌,准其船去往日本,回程若在沿海停靠回遭受海军驱逐,只能卖到吕宋来。” 大商大多会觉得这里面有猫腻,带着忌讳不愿参与这次行商,但下面的小商贾不管那么多,只要能赚钱他们大多都愿意做。心下合计了留有赚头,各个踊跃报出名号向陈沐索要船牌。 最终陈沐点了九个泉商广商,屏退旁人后对他们道:“你们寻倭人问清楚其势力构成,一人去一个地,同当地诸侯打好关系,收集各个诸侯情报,及其征战敌友,在必要时可以派人向马城求助部分军械,但这是给你们保命的本钱,别告诉别人。” “你们在危急时所采购军械数量,取决于你们能从日本国向吕宋运来多少粮食与金银,在马城会有专人登记。军械里没有炮,但有枪矛c火绳鸟铳,足够改变战争的局势,也是你们在那边富贵的本钱。” 陈沐的表情肃然,对几个小商贾拱拱手,把他们吓得伏倒一片,道:“万望诸位日进斗金,发挥才智在那边商事兴隆!” 这帮人真的是小海商,都是仅有一条船,而且还未必是大福那种大家伙。 对他们来说,这路真的是拿命在趟,但海上商路一直都是拿命趟的,哪怕在过去的马尼拉商路也是如此。 这种情形一直到陈沐成立闽广合兴盛,整合林阿凤等海寇后,海上附近商路的人祸才太平,但即使人祸太平也还有天灾。何况陈沐拿下吕宋后这条商路上赚钱的大头就都没了。 他们都是陈沐取得吕宋后才加入商路的,此时看见日本的机会,心中既有兴奋也有不安,个个是前途未卜。 运气好了,下次回到吕宋他们就能组起几艘船的舰队出海;运气不好,可能就回不来了。 可这事谁又说得准呢? 商贾们极为忐忑地走了,徐渭上前对陈沐道:“若能如此,陈帅说是在削弱他们,还是令其更凶悍呢?” “我不知道,但一定会更穷。” 陈沐揉着脸颊,他强迫自己装作正义的模样肃容半天,肚子都要抽筋了,抬着手道:“这种赔本买卖只能做这一次,做多了该上瘾了!” 对他来说,不大赚就是赔。 但这次派出去的几个商贾,确实不可能大赚,他们平价购入粮食c油盐才能赚多少钱,更别说这一定会引起价格上涨,总有一天会亏本,甚至在更久之后连购入金银都入不敷出。 但陈沐想试试。 暗无天日的南洋衙门堡牢房里,狱卒端着丰盛的食盒走向最底。食盒的菜式与往常不同,甚至还备下一壶老酒,这东西就算对马城旗军而言都是稀罕物事,可别提狱卒心里多别扭了。 只能一遍遍念叨着断头饭,这才稍微平复心中落差,送到牢房里的萨尔塞多面前。 几个月缺少阳光照射让萨尔塞多看上去苍白许多,身体情况也差到无以复加,精神极为衰落。披散的头发与脏乎乎的囚衣看上去相得益彰,更显狼狈。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咒骂了多少次,咒骂这座西班牙人修建的牢房居然用来关押西班牙人! 牢门铁锁打开,明武士官靴踏在潮湿牢房地面的声音让披头散发的萨尔塞多抬起头来,火把打起的光亮里,他看见被顶盔掼甲武士们簇拥中的陈沐。 那张应当属于恶魔的脸上挂着邪恶的笑容,向他摊开手,道:“吃好了?高兴么,你要重获自由了。” 萨尔塞多抬起头直视陈沐,这个西人军官脸上露出少见的忐忑,似乎在等待下文,光线透过牢门更显孤寂。 “没错,宿雾岛上的雷加斯比被击败了,他是你的爷爷还是姥算了,你们都叫爷爷。”陈沐身后有从人为他摆好椅子,他坐下说道:“不必担心,宿雾岛上城堡被攻破时,雷加斯比已经逃出去了,我的人搜索岛屿也没有抓到他。” “他可能是逃到婆罗洲或是什么地方,现在该轮到你去履行使命了。我找了一艘葡萄牙商船,他会把你和我的人送到西班牙,面见你们的国王,带着我的要求——七百万两白银或等价的货物,我知道你们国王不一定答应,他只有三个选择。” “签署条约,一次付清还是分批付清,他都能再得到商船来吕宋贸易的机会;或者像赖账,我就继续武装讨债,那样他会越来越忙的;或者明年派来你们的大舰队打败我,我都等着。” 陈沐挑了两个胆大敢死的旗军随行,在港口,萨尔塞多换了一身新衣服登上葡萄牙商贾的小船,看着船长向岸上的陈沐摘帽致敬,看着离陆地渐行渐远。 最令他心中百感交集的,无异于海湾中游曳的船首装各式东方神明的庞大炮舰。 在借来船里账本上,萨尔塞多靠着船舷用羽毛笔这样写着。 “我们曾以最自豪的情形征服菲律宾为荣,从未想到会意最垂头丧气的模样离开它,更可怕的是,因为魔鬼的贪得无厌,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五十六章 管辖 吕宋的天气让人摸不清究竟是什么季节,一年到头一直是炎热的夏天。 “不说我都不知道,已经快冬天了。” 南洋衙门城堡夹壁被匠人休整后堆入硝制的冰,陈帅单穿绯绣大团狮子绫罗袍,玉珠乌纱帽放到一旁,坐没坐相地摊在官帽椅上。 小颜掌柜在后头给他捏着肩膀,抬手打他一下,“堂堂帅爷,怎么能坐成这个样子。” “哎哟,这不是舒服么?” 陈帅满面懒相,眯着眼睛都不愿睁开,土豆坐在后面扑哧笑出声,看见懒狮子扭头瞪过来,连忙装作撇眼向一边的样子,缓缓挥着大团扇给如夫人扇风。 陈沐抬手从窗沿够着瓷茶碗,瓷碗外因凉气与热天生出一层水汽,里面放的是芒果冰茶,此时冰块都快化掉,一口饮下更是让他舒服地连腿儿都伸直了。 “啊!从头凉到脚!” 颜清遥看陈沐这懒样就想笑,取笑道:“你的兵将各个勇猛,可惜摊上个就知道享乐的大帅。” “不知道了吧!”陈沐脸上表情诧异极了,“为什么我能摊在这舒舒服服的,那是因为我赢了,我要是输了,就跟那小萨一样,坐个船孤零零地回西班牙,他输了还能回西班牙,我输了我还有脸回大明?” 颜清遥还真没想过陈沐要是打仗输了会怎么样,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陈沐不是兵家,因为他少个败。 但这事在陈沐心里显然是比较沉重的,小仗输几次都没关系,要是大仗一下子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他可就是中原的罪人了。 倒不是说怕朝廷惩罚,打了败仗朝廷处罚也轮不到他,至多是把他官职免了而已,他南洋衙门只有调兵权,统兵权在下面将领手上,输得翻不了身朝廷最多是把南洋衙门撤掉罢了。 但要是连他都输了,广东福建的兵对上敌人就不是输赢的事了。 他心里正在这儿沉甸甸呢,突然肩膀上一轻小掌柜自己掩口笑出声来,他问道:“你想到什么了,居然还笑。” “你要是输了,可记得给自己留条船,接上奴家就跑。” 陈沐楞了一下,心里有些暖,也跟着笑了。 笑过之后,抬手盖住捏着肩头的小手,道:“不急着输,抽空先把儿子生出来。莽虫前两天托我写信去京师给他家小猫崽子找个老师开蒙呢,九经也写信过来说明年从海军学堂毕业要去宣府陆军讲武堂过几年别人家儿子都能跟着老子的舰队横行四海了!” 邵廷达的运气好,指挥使的官职送去兵部报备,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兴许是有阁臣授意,这次的封赏特别大方,他家六岁的儿子直接荫了锦衣百户,陈璘的儿子,也是陈沐的义子陈九经还在海军讲武堂上学呢,摇身一变就成了锦衣千户。 别人都特么有赏,封赏诏书里一个字儿都没提陈沐。 所以陈帅自己赏自己一碗芒果冰茶。 颜清遥撇撇嘴,低眉沓眼儿地瞟了懒狮子一眼,做个鬼脸,小声嘟囔道:“二对一,奴家跟姐姐都没怀,谁的事儿?” “不是不怀,是时候未到。” 陈帅非常认真地抬起一根手指,神神叨叨地说道:“小陈沐觉得这会出来太不光彩,你想啊,这哥哥们要么是锦衣千户c要么是锦衣百户,还有俩义兄一个当上了指挥使还有一个是军商通吃的大人物,他是啥?” “现在你都不记得朝廷封他是啥了吧?南洋卫百户,听听,多寒酸!” 陈沐瘪着嘴一拍手道:“问题就出在这,要我,我也不乐意出来。” “当南洋卫百户有什么意思呀,鸟铳换馒头,腰刀换窝头儿,临敌阵前站一站,就算对得起皇上他老人家了!想当年,我就是凭我老子的本事,当的清远卫小旗,所以能有今日。” “轮到我儿子,一个南洋卫百户,能配得上他的身份么?至少得凭他老子的本事荫他个,荫他个左都督吧?” 扑哧! 颜清遥听他在这胡搅蛮缠半天蹦出来个左都督,笑道:“哪有爹是右都督,荫左都督的!” “诶,那不一样啊,小陈沐他老子一大堆官号里这个右都督是最小的一个,定品级领俸禄用的,没加总兵官实际连统兵权都没有。我协办广东兵事可是进了广东地界就有统兵权的,更别说提督海事管的是海外军务c总理南洋大臣就是海外六部部堂。” “可别小看你家老爷的官职,北京六部,帮阁老们管全天下,厉害吧!南京六部,管南直隶十五府三州,也很厉害!他们二十多个部堂绑一块跟你家老爷是一样的,荫左都督是开玩笑,但荫个指挥使不是问题。” 颜清遥看陈沐在这儿臭美,笑的花枝招展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土豆,让她去看看周围有没有听到他胡言乱语,这才笑眯眯地对陈沐问道:“那敢问老爷,您这个六部管的是哪儿啊?” 陈沐没吹牛,他南洋衙门的职权和六部确实是一样的,除了在海外仅有调兵权没有统兵权外,户部的钱粮c兵部的调兵,甚至还有相对自主的外交与官职任命,但问题就出在管辖范围不一样。 “我这个六部”陈沐说到这也有些气短,随后才觍着脸道:“我给皇帝打下哪儿,皇帝就拿哪儿让我管!” 说的陈沐自己都笑了,他才不想管,他只想多打下一些地方,制定出章程走上正轨就丢给屁股后头朝廷派来的官吏管。 他开着大舰队在混乱世界里横冲直撞,把别人家的大航海搞得乌烟瘴气,让大明的百姓不挨饿受冻,然后全天下的能臣在后面帮着擦屁股——他就享受这个感觉! 大笑的陈沐站起身来,脸上带着遮不住的喜意,抬手指向南方道:“那边有个大岛,派去的人应该快回来了,如果他们能找那个大岛,就给它起名叫新明,新大明的土地,将来的小陈沐也叫新明,陈新明!” 正当陈沐得意之时,土豆一蹦一跳地从城堡楼下拿来骑手刚送到衙门的书信,信封上加盖内阁大印,陈沐取出信件笑容凝固在脸上。 写信的人,是张居正,信上让他近来慎防伪造信件,哪怕是皇帝手书,但凡要他返回广东或带兵北上者,不管传信者身居何职——就地以谋反处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五十七章 述职 “明公这,这会不会是有人要清君侧?” 城堡暗室里,灯火昏昏,张居正送来的书信躺在桌上,赵士桢斟酌的言语才刚出声就被打断。 “不可能。” “断然不会!” 陈沐与徐渭同时开口,徐渭拱拱手,陈沐道:“清君侧,那主少国疑c武强文弱的时候才靠兵变来取得权柄,如今明君在位贤臣满朝,让你带兵打进北京城你去么?” “能跟陈某说上话的朝臣,对这事心里都有数。”陈沐两根手指在太阳穴轻敲,随后点点桌案皱眉道:“我觉得这就是张阁老给我提个醒,海外消息闭塞,可能朝中有大变动,陛下龙体不安,这不是秘密。” 陈沐说的就是他心中所想,还有一些猜测,他估计是张居正要准备坑高拱了,这种权力变换的时候要先稳住各地督抚之心,事情未必和他有关系。 也未必就会发生有人召他北上,有能力召他北上的只有高拱,高拱会做出这么傻的事?不可能,这就是在鄙视高阁老的智力。 争权夺利,徐阶李春芳退阁后都过得好好的,他争一争不是什么问题,没必要非把自己争到满门抄斩的地步。 赵士桢显然是坊间话本看多了,还清君侧呢,大明朝上一个清君侧的是朱棣,后来人家自己当皇帝了,这年头哪个带兵的敢挺进北京城给别人做嫁衣。 清君侧在这个时代,可不是褒义词,这东西跟造反是一样的。 就算夸张一万倍,高拱真要用他跟张居正以军争的手段斗一斗,陈沐真乐意带兵去钻到北京城下和戚继光c马芳过过招? 海上整个大明的名将绑一块都不是他的对手,陆上就算了吧,他可不想一登陆天津就被马芳踹屁股。 何况没有好处,他不乐意,阁臣也不会往这个方向动脑子。 人家都是鼓捣权势的高人,没人给自己降格到用粗俗的军争来夺权。 所以这事对陈沐最大的影响,无非是让他的心情很坏,因为紫禁城里很赏识他的隆庆皇帝身体恐怕不行了。 肯定还没驾崩,真要驾崩消息是怎么挡也挡不住的,但阁臣应该是已经有所预料,甚至没准现在皇帝正编遗诏呢。 但徐渭有不同看法,仙风道骨的徐老爷子拱手道:“陈帅,在下以为,要弄清这件事,应打听朝中近来可有人对陈帅大加弹劾。” “弹劾?” 好熟悉也好陌生的词啊! 陈沐挠挠鬓角笑道:“从京城回来就没再听过这个词了,弹劾,弹劾” 突然他眼神凝住,又仔仔细细将书信看了一遍,对徐渭问道:“徐先生的意思是,陈某又得罪了人,张阁老是怕陈某在此时被人陷害?” 徐渭瞟了幕主一眼,老脸写满受不了。 你要是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为什么用又?既然用了又,还干嘛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意外神色? 陈沐其实并不意外,有人恨他这是意料之中,他每时每刻都在得罪人,通过自己达成民间与皇权的利益交换,断人财路像杀人父母,这能不招人恨么? 但他从没想过别人会报复他,因为他有自己的利益集团,民间朝廷,谁能动他?谁动他高拱张居正都不答应。 但如果他带兵北上就不一样了。 “这么说来,倒是件好事。” 张居正给划出一条红线出来,这难道还不是好事么? “阁老考虑周到,常吉收拾收拾东西吧,最近把各地现有土地规模c耕地c物产c开支与入帐整理出来。”陈沐起身摇摇头道:“该准备进京述职了。” 各地督抚一年一度要进京述职,如果没有张居正这封信,在这个时候陈沐也该要准备进京了。 “啊?”赵士桢纳闷道:“不是阁老刚来信让明公不北上么?” “对啊,我不能北上。”陈沐一副你想什么呢的表情,抬手指指赵士桢道:“你去,收拾东西替陈某进京向阁老述职,带两条船,把苏莱曼安全送入京师,不走陆路,走海路,从天津卫进京。” “俊雄对京师的门路熟,带着他,有几件要紧的事要你去办。诸位阁老不能厚此薄彼c戚帅马帅都要照顾到,过年替我在二楼好好看看隆庆年的灯市烟火。” 历史上隆庆只有六年,陈沐记不清,也不在乎究竟有几年,但他相信隆庆皇帝是能撑到七年的。 “也别忘了,给司礼监c言路上拜会一下。”陈沐对赵士桢嘱咐道:“拜会言路官吏时别忘了先翻翻邸报,大多都有弹劾陈某搏名声的,要是纯属弹劾礼仪凑个政绩没关系,逮着陈某往死里弹的,该送礼还是要送,陈某向来不计前嫌。” 陈沐的表情又变得有些臭不要脸了,挑着眉眼道:“出来后要帮他们在徐指挥使那美言几句,夸他们施政有功,才学超人南方的新明大岛就需要这样的人才,让我那兄长想法子把他们弄过来!” 赵士桢又被赶鸭子上架了,摊着手简直没处说理,最后只能逮住一点对陈沐问道:“明公,你光说新明岛,可咱的人回来只带回了平托口中香料群岛的消息,新明岛还没影儿呢,这就给言路安排上?” “这叫未雨绸缪,那岛又不会跑,它肯定就在那。” 陈沐强项掩饰着自己说漏嘴的尴尬,澳洲在这个时代可不是个好去处,英国的囚犯用了几十年才把那折腾地有个活人的样子,他觉得让那帮狗屁倒灶的言官去那折腾再好不过。 如果真的是好官,他会闲着没事弹劾给朝廷输血不断的陈帅爷么? 不可能,流放过去刚好合适! 说罢陈沐拍拍赵士桢的肩膀,笑道:“轻松点,让你回趟北京,干嘛一副龙潭虎穴的样子,还有一段日子呢,年前回去就行,好好准备准备自己该干点啥。” “把平托叫来,该给一心一意跟着陈某的商贾谋些好处了。” 徐渭问道:“陈帅有何打算?” 陈沐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儿,道:“我想跟葡夷的印度总督聊聊,看怎么增进两国友好关系c好好关照异国友邦c给他们送去更加便利得到商品的机会比方说大明在香料群岛c马六甲以及印度开设一些商站。”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五十七章 述职 “明公这,这会不会是有人要清君侧?” 城堡暗室里,灯火昏昏,张居正送来的书信躺在桌上,赵士桢斟酌的言语才刚出声就被打断。 “不可能。” “断然不会!” 陈沐与徐渭同时开口,徐渭拱拱手,陈沐道:“清君侧,那主少国疑c武强文弱的时候才靠兵变来取得权柄,如今明君在位贤臣满朝,让你带兵打进北京城你去么?” “能跟陈某说上话的朝臣,对这事心里都有数。”陈沐两根手指在太阳穴轻敲,随后点点桌案皱眉道:“我觉得这就是张阁老给我提个醒,海外消息闭塞,可能朝中有大变动,陛下龙体不安,这不是秘密。” 陈沐说的就是他心中所想,还有一些猜测,他估计是张居正要准备坑高拱了,这种权力变换的时候要先稳住各地督抚之心,事情未必和他有关系。 也未必就会发生有人召他北上,有能力召他北上的只有高拱,高拱会做出这么傻的事?不可能,这就是在鄙视高阁老的智力。 争权夺利,徐阶李春芳退阁后都过得好好的,他争一争不是什么问题,没必要非把自己争到满门抄斩的地步。 赵士桢显然是坊间话本看多了,还清君侧呢,大明朝上一个清君侧的是朱棣,后来人家自己当皇帝了,这年头哪个带兵的敢挺进北京城给别人做嫁衣。 清君侧在这个时代,可不是褒义词,这东西跟造反是一样的。 就算夸张一万倍,高拱真要用他跟张居正以军争的手段斗一斗,陈沐真乐意带兵去钻到北京城下和戚继光c马芳过过招? 海上整个大明的名将绑一块都不是他的对手,陆上就算了吧,他可不想一登陆天津就被马芳踹屁股。 何况没有好处,他不乐意,阁臣也不会往这个方向动脑子。 人家都是鼓捣权势的高人,没人给自己降格到用粗俗的军争来夺权。 所以这事对陈沐最大的影响,无非是让他的心情很坏,因为紫禁城里很赏识他的隆庆皇帝身体恐怕不行了。 肯定还没驾崩,真要驾崩消息是怎么挡也挡不住的,但阁臣应该是已经有所预料,甚至没准现在皇帝正编遗诏呢。 但徐渭有不同看法,仙风道骨的徐老爷子拱手道:“陈帅,在下以为,要弄清这件事,应打听朝中近来可有人对陈帅大加弹劾。” “弹劾?” 好熟悉也好陌生的词啊! 陈沐挠挠鬓角笑道:“从京城回来就没再听过这个词了,弹劾,弹劾” 突然他眼神凝住,又仔仔细细将书信看了一遍,对徐渭问道:“徐先生的意思是,陈某又得罪了人,张阁老是怕陈某在此时被人陷害?” 徐渭瞟了幕主一眼,老脸写满受不了。 你要是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为什么用又?既然用了又,还干嘛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意外神色? 陈沐其实并不意外,有人恨他这是意料之中,他每时每刻都在得罪人,通过自己达成民间与皇权的利益交换,断人财路像杀人父母,这能不招人恨么? 但他从没想过别人会报复他,因为他有自己的利益集团,民间朝廷,谁能动他?谁动他高拱张居正都不答应。 但如果他带兵北上就不一样了。 “这么说来,倒是件好事。” 张居正给划出一条红线出来,这难道还不是好事么? “阁老考虑周到,常吉收拾收拾东西吧,最近把各地现有土地规模c耕地c物产c开支与入帐整理出来。”陈沐起身摇摇头道:“该准备进京述职了。” 各地督抚一年一度要进京述职,如果没有张居正这封信,在这个时候陈沐也该要准备进京了。 “啊?”赵士桢纳闷道:“不是阁老刚来信让明公不北上么?” “对啊,我不能北上。”陈沐一副你想什么呢的表情,抬手指指赵士桢道:“你去,收拾东西替陈某进京向阁老述职,带两条船,把苏莱曼安全送入京师,不走陆路,走海路,从天津卫进京。” “俊雄对京师的门路熟,带着他,有几件要紧的事要你去办。诸位阁老不能厚此薄彼c戚帅马帅都要照顾到,过年替我在二楼好好看看隆庆年的灯市烟火。” 历史上隆庆只有六年,陈沐记不清,也不在乎究竟有几年,但他相信隆庆皇帝是能撑到七年的。 “也别忘了,给司礼监c言路上拜会一下。”陈沐对赵士桢嘱咐道:“拜会言路官吏时别忘了先翻翻邸报,大多都有弹劾陈某搏名声的,要是纯属弹劾礼仪凑个政绩没关系,逮着陈某往死里弹的,该送礼还是要送,陈某向来不计前嫌。” 陈沐的表情又变得有些臭不要脸了,挑着眉眼道:“出来后要帮他们在徐指挥使那美言几句,夸他们施政有功,才学超人南方的新明大岛就需要这样的人才,让我那兄长想法子把他们弄过来!” 赵士桢又被赶鸭子上架了,摊着手简直没处说理,最后只能逮住一点对陈沐问道:“明公,你光说新明岛,可咱的人回来只带回了平托口中香料群岛的消息,新明岛还没影儿呢,这就给言路安排上?” “这叫未雨绸缪,那岛又不会跑,它肯定就在那。” 陈沐强项掩饰着自己说漏嘴的尴尬,澳洲在这个时代可不是个好去处,英国的囚犯用了几十年才把那折腾地有个活人的样子,他觉得让那帮狗屁倒灶的言官去那折腾再好不过。 如果真的是好官,他会闲着没事弹劾给朝廷输血不断的陈帅爷么? 不可能,流放过去刚好合适! 说罢陈沐拍拍赵士桢的肩膀,笑道:“轻松点,让你回趟北京,干嘛一副龙潭虎穴的样子,还有一段日子呢,年前回去就行,好好准备准备自己该干点啥。” “把平托叫来,该给一心一意跟着陈某的商贾谋些好处了。” 徐渭问道:“陈帅有何打算?” 陈沐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儿,道:“我想跟葡夷的印度总督聊聊,看怎么增进两国友好关系c好好关照异国友邦c给他们送去更加便利得到商品的机会比方说大明在香料群岛c马六甲以及印度开设一些商站。”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五十八章 传信 “敬爱的迪诺罗尼亚阁下,请原谅我这么久没有给你写信,陈将军的侍卫把我看管得太紧了。” “在跟随陈将军的日子里,我学到许多新奇的东西,他说我们葡萄牙在马六甲c澳门建立商站的想法很好,但不需要更进一步,说像西班牙那样用军事而非贸易,或早或晚就会遭到攻击。亲眼目睹西班牙人在菲律宾,吕宋,陈将军这样叫这个地方。” “在亲眼目睹西班牙人在吕宋的遭遇后,我认为葡萄牙在设立商站,用公平手段取得货物做的完美至极,并应继续保持,尤其在明国进攻范围之内。” “他不让我向别人透露他的情况,但他有二十支拥有火炮的船队,两万名熟练使用火枪c长矛的士兵,还有大量海盗为他效力。陈将军的背后是大明,我不知道有多大的异教徒国家,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我们在世界播撒主的光辉,虽然还不允许传教士进入大明,但这是个好的开始。” “这一次,陈将军拜托我向您写信,是希望大明能得到在马六甲c香料群岛c果阿等地建立商站的许可,这一切需要得到您的裁定,我无权说服,只是说清楚这里的情况。” “相信您已从其他途径知晓,陈将军驱逐了西班牙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用他的话说是为朝贡国复国,这可能是吕宋在一百年前曾与他们的皇帝结盟?但不像结盟,您可以把大明的皇帝视作另一个教皇,只不过这个教皇不替天主散播光辉,只在信徒需要的时候出兵。” “值得一提的,我们所占领的满刺加,也是大明皇帝的信徒。” “不过限于我们之间的关系,陈将军现在并不打算出兵夺回满刺加,他似乎在心里把葡萄牙当做朋友,说互相实惠互相得到利益,像我们在澳门一样,他不止一次地向我夸赞澳门葡人,说他们尽到朋友的本分,在需要帮助时慷慨自卫,没有拖他的后腿。” “陈将军需要黄金与白银,全世界都需要香料c丝绸和瓷器,西班牙人也需要。他们和陈将军交战后,我们能购入更多商品,所以陈将军才打算开设商站,让更多货物流通。” “我不希望您拒绝他,因为他确实不希望与我们开战。但作为葡萄牙人,我必须要向您交代,陈将军的秉性像个无法无天的恶棍,他虽然称葡萄牙为朋友,但据我观察他总是让他的朋友吃亏,并从不允许除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欺负他的朋友。” “期待能收到您的回信——曾有幸与您在埃塞俄比亚一同奋战的费尔南·门德斯·平托。” 赛驴公依然穿着他那身绯色大团狮子官袍,翘着二郎腿并不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听义子李旦宣读完平托的信件,他一手拖着下巴,神色怪异地挑着眉毛望向平托,用疑问的语气问道:“平托先生,我让你吃亏过?你把眼镜戴好仔细看着我,难道你就没有感受到我的德高望重?” “什么叫无法无天的恶棍?” 幸亏屋里除了他们仨人外只有魂游天外的徐渭,李旦读这封信都快他娘的笑岔气了。 陈沐其实也在憋着笑,把皇帝比作教皇是什么情况?还把朝贡国说成信徒,还皇帝只在信徒需要的时候出兵,我大明皇帝什么时候那么吃饱撑的了? 不被怼到家门口,我们皇帝才懒得出兵! 平托并不害怕陈沐,他神态自若地摘下帽子,对陈沐道:“陈将军,我必须告诉您,澳门的卜加劳炮厂有我的股份,虽然不多,但那是我过去的全部积蓄。炮厂的客人是得不到兵器补给的海盗与葡人商贾,过去葡人很少,主要客人都是海盗。” “因为阁下的军器局出产火炮卖给海盗,这几年分红越来越少,前些时候,你在军器局的关姓部下雇走了全部的工人,让我血本无归。” “哟,你会说血本无归了啊!继续努力。”陈沐笑出一声,随后才皱眉对李旦问道:“关匠来信说人手不足想想办法,没跟我说要买了卜加劳炮厂啊?” 李旦也是一脸茫然,他也没听说这件事,紧跟着就见平托摆手道:“我倒是希望他买下来,至少我还有钱分。那个狡猾的老人并没有买炮厂,他只是把我们全部熟练的工人都招走了!” 啪啪。 陈沐在为关元固鼓掌。 关匠真不愧是老匠人,他知道工匠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好了,别那么怨念深重,难道陈某给你的酬劳还比不上炮厂那点分红吗?”陈沐在心里想了想,好像还真比不上,卜加劳卖的炮死贵,赛驴公都觉得心黑,所以他话锋一转道:“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比方说地位,你是陈某的幕僚,在马城地位是多么尊崇,这是濠镜区区炮厂能比的吗?” “算你说的在理,这封信就这样,不改,可以交给港口等着的葡商送去果阿了。” 老平托这才十分满意地点头,对陈沐挥挥羽饰帽,看起来年轻十岁,趾高气扬地跟着家兵去送信了。 等平托走后,李旦显得有些心忧,问道:“义父,葡夷总督能答应官军去驻军开港?” “肯定不能,你能让葡夷在南京建商站?”陈沐摇头笑了,从平托那得到葡萄牙国王给予印度果阿和里斯本相同的权力后就知道开商站这事够呛,“不过应该可以谈,我什么要求都没提,就看他们提什么要求,咱们也可以跟着提,等回信呗。” “他们想要货,我要货也要钱,濠镜有他们的商站,他们至少要给我一个地方吧?后面接着谈,果阿可以不要,但马六甲和香料群岛不能少。” 陈沐的眼神定定,食指轻点桌案:“一旦谈成,商贾先过去,然后就驻军修港,马六甲c香料群岛c吕宋c日本,连成一线,既可四面出击,也能八方驰援。” 李旦对地图还没太清晰地认识,回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的地图,这才在心里把地名连起来,接着问道:“那他们要是不答应呢?也开战?” “不答应一时半会也不能打,再和葡夷开战海贸就瞎了。” 赛驴公摇摇头,可神色依然轻松,“葡夷是商站,就好像广东那么大的地方,他们只在濠镜一个地儿,大不了谈不拢,我就去他们旁边开港口呗,他在马六甲,那柔佛和亚齐就得朝贡;他在文莱有商站,沙捞越就得有诸侯封王,没王更好!” “呵,我大明宗室那么多,整日里领着俸银白费开销,我请都要请出来一个当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五十九章 里甲 隆庆七年到来之前,香山与南洋卫船厂加紧工期,赶着给赛驴公送来了六甲战舰,算把六丁六甲神明凑齐。 十二艘大舰半数游曳在马尼拉湾,另外六艘则载兵巡行诸岛,率领它们的是从南洋卫远道而来的白元洁。 临近年关广东海事无虞,因为将领部署,南洋军出征已半年有余,偏帅白元洁却在卫港眼巴巴看了半年大海,早就坐不住了。 虽然战事打完,他也要过来亲眼看看陈沐的战果,一方面是这个,另一方面则是他带来陈帅另一个小舅子,杨兆龙。 杨兆龙不是空手来的,奉陈沐之命,他从四川雇c买c换来一千多个熟练的矿工和山长,带着窑神像,携工具骡马登陆民都洛岛,取土探矿。 同行的还有娄奇迈带着陈沐从海军讲武堂山长卢镗那借来的十七名学员,陈沐剥夺了这些学员的假期,说要给他们来一堂为期两个半月的‘课外实习’,其实就是免费劳动力,让他们在民都洛岛上测绘地形。 但凡杨兆龙探出来的矿,娄奇迈手底下的学员就得把地形画好,同时陈沐也向民都洛岛派去五百多个旗军,跟着他们学习这些专业技能。 吕宋诸岛上的矿藏c林木,陈沐要一个岛一个岛这样探过去,地形图也要一个岛一个岛地画出来。 至于开发,陈沐就不打算自己操心了,他相信当这些东西送到张居正案头,掌握帝国权柄的阁老会摆平一切困难。 但清田亩赋税这事却要比陈沐想象中慢得多,因为干这事的是海瑞。 海瑞清丈田亩c编户齐民的进度远比先前赵士桢做这事时来的慢,但政绩却高出十倍。 跟着海瑞干活的旗军已经扩编到二百人,而且是用了将近三个二百人——对这位性格执拗怪异的老爷子,陈沐在他的专业领域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了,海刚峰与他的手下完全诠释了什么叫民主。 就是海瑞看旗军不顺眼,旗军也看海瑞不顺眼。 从海瑞带两个小旗一路北上开始,陈沐在接到田亩人丁进度的同时,也是接到海瑞与旗军相互抱怨的过程。 海瑞受不了大多数旗军的疲懒毛躁,天可见怜,如果陈沐手把手带起来的旗军都是疲懒毛躁之辈,这世上能入海瑞眼的也不多了。 事实正是如此,旗军也受不了海瑞的苛刻,一座没有路的山上冒起炊烟,山上几户人家一辈子就没下山过,因为没有路下山。如果办事的是赵士桢,也就把他们略过去了,至多记上一句‘某某地山顶有炊烟’。 海瑞不这样,他让旗军爬山,他要把山上的人口c田亩算下来。 旗军不爬,因为太难爬上去,海瑞也不跟旗军计较,六十岁的老爷子脱了官服自己爬——这谁不怕啊? 他万一有个好歹,跟着他的旗军还能活命? 随着海瑞一路向北越走越远,身边人手又被他一次次遣散,陈沐终于在一次次补员后烦了,干脆派去七百人让海瑞用着挑,结果现在就剩下二百人。 有的是直接被海瑞轰回来了,有的自己逃回来在南洋衙门外哭着磕头,说啥都不跟海瑞干了,就算陈沐拿军法出来都不回去——陈沐哪能真把自己手底下精于战阵的老卒宰了,抽一顿军棍了事。 海瑞就这样,把陈沐估计只有十万户百姓的吕宋岛,根据粗略估计分吕宋岛为三府,分二十二县,仅仅在马尼拉以北就编修黄册甲首六万余户,设四千八百八十名里长,推举一万多名乡老与更多的粮长。 不怪海瑞进度慢,这老爷子最喜欢的就是审案,每设出几十个或上百个里,就下令召集百姓野地热审。 这个数目是有原因的,其实大多时候都是仔仔细细地查一查当地部落首领手下有多少人,然后依祖宗之法设立里甲。紧跟着就开热审,先审的就是当地首领,看他对待治下百姓有没有不公正,有了就直接扣下押送至马尼拉。 因为这事,陈沐跟着海瑞的旗军减员好几十。 也就是当地首领的人要么不敢打,要么敢打的战斗力在鸟铳胸甲面前战斗力太弱,要不然海老爷子坟上都长青苗了。 但陈沐很支持海瑞这么干,他就是觉得这种事太繁琐一开始才交给赵士桢去办,要是他亲自去做,估计比海瑞更彻底。 掀翻旧有的基层统治,用里甲c乡老制度,虽然会失去对乡里的统治能力造成所谓的‘皇权不下县’,但这也是最容易达成对乡里分而治之的方法。 但海瑞要正直的多,那些风评良好的部落首领,都被海瑞推举到陈沐这里,说将来等取好名字c修习汉文后他们可以做县中主簿c县丞c巡检。 陈沐看着海瑞送来的书信呵呵直笑,对徐渭道:“海公这是听明白陈某的意思了,一下给人家削的连八品都没有,陈某原本还想挑一些人做知县呢。” “皆有利弊。”徐渭言简意赅,看得出来,徐疯子也比较认同海瑞这种做法,笑道:“海公不易,多次以身犯险,不愧刚峰之名。” “其是陈某倒是觉得,打起来一点儿都不怪海公,你想想,人家本地百姓看他们是什么感觉?”陈沐摊手道:“人家原本在野地里住的好好的,突然来个说话都听不懂的人,爬山跨海也要过来要量自己家的地,还说以后每年都要给国王交税了。” “这也就是有苏莱曼,要不然让让人家把赋税交给咱,恐怕直接起兵了。” 说到这个,徐渭来了精神,道:“陈帅真不打算找苏莱曼截留赋税?可别骗徐某,若向其索要赋税,吕宋岛将烽火重燃,先前所做便皆为吕宋做嫁衣了。” 尽管陈沐已经保证过许多次不会在吕宋的赋税上截留,徐渭还是有些信不过赛驴公的高尚秉性,生怕他把苏莱曼逼反。 “不会不会,这些粮长将来把赋税交给知县c知县一部分用作修路架桥灌溉,一部分送往马尼拉,陈某都不会有半点截留,截留这干嘛。” 陈沐手指顿着茶案,真诚而深刻道:“咱是做好事,为吕宋清丈田亩收拾赋税,要是人家用不到的东西,矿石什么的,咱开采一下也就算了,这钱粮吕宋王肯定是要花销的,我又不傻,能跟人家抢?” “我只不过会在钱粮开销上提一些建议罢了。”陈沐张开手伸向远方,挑挑眉毛又收手抚向胸口,道:“别管他想酒池肉林还是富国强兵。” “陈某皆备备有订单。”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六十章 弹劾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一路舟车劳顿的赵士桢与隆俊雄同行至京师,在天津卫登陆便分开路途。 赵士桢带吕宋王苏莱曼大张旗鼓进京,苏莱曼第一次进京师可比陈沐初次进京受欢迎多了,兵部礼部齐动。 兵部吏员递送公文、接待人马,礼部吏员带其下榻会同馆,四夷馆专职翻译派上用场,车马还尚未进京就已经安排妥当,用不着赵士桢了。 趁他在路上,隆俊雄快马加鞭进京师,联络锦衣徐爵递送陈沐亲笔信,当日徐爵的亲信就收集了一年来所发于京师的民间邸报送进陈府。 官方邸报不需要他们再去收集,虽然北京陈府仅留下几个老卒看门,但邸报还是会按时送去,守门的老卒都按主家要求早将邸报收集好,垒出厚厚一摞。 即使他们没在广东靠岸,也一样有几乎全套官方民间邸报。 隆俊雄本以为自己的活儿不重,毕竟赵士桢只是请他完成其熟练老本行中分配礼物外找出有陈二爷的邸报而已,哪知道进了府邸看着邸报老倭寇一个头两个大。 他根本想象不到,朝野对开海的热情丝毫不亚于他的主公。 毫不夸张地说,大海就是今年大明热点,几乎每期邸报中都会提到那些熟悉的词汇,掌握话语权的人们在各个方向你争我夺。 开海禁与闭海禁、漕运还是海运、月港海贸还是南洋海贸、藏富于民还是藏富于国……在人们争夺的关键词里,每个词都不会缺少陈沐。 这意味着,隆俊雄不是在邸报中挑选有陈沐的带走,而是挑选没陈沐的留下来。 “隆兄,你这是还没分邸报呢?” 别管怎么说,陈沐还礼部的风评不错,作为亲信部下,赵士桢此次进京与礼部官吏接洽非常愉快。 礼部人大部分是张居正的老班底,何况申时行还在礼部右侍郎的位子上待着,朝贡顺利让赵士桢轻松非常,可一进陈府就见院子里铺满了邸报,乱七八糟。 “没分?分好了。”隆俊雄是累坏了,此时满心后悔进京没多带几个识字的亲信,对赵士桢满脸抱怨,道:“没有主公的只有六张,那边那摞是有主公但不是弹劾的,那边那三摞是弹劾主公的。” “最少的是有理有据的弹劾,不多不少是照死里弹的王八蛋,最多的是主公口中有礼貌的政绩弹劾。” 赵士桢都呆了,隆俊雄说的这摞那摞,可不是摞在地上一叠,这个家兵头子显然不清楚摞的用法,他指的分明是两个院子! 地上铺得乱七八糟的两个院子,他们离开京师才一年! “我数过,隆庆六年天下被弹劾最多的是主公;次位的,是弹劾主公敛财;第三的,是弹劾主公擅开边衅;差一点就能赶上其他所有人被弹劾还登到邸报的数目。” 赵士桢甚至懒得有一丝一毫的表情,道:“主公……还是这么受人爱戴啊!” 隆俊雄觉得赵士桢现在浑身上下已经是黑色的了,因为他跳进名叫陈沐的墨汤子里,变虚伪了。 “那边是吧,我去看看他们都是谁,回头依主公的意思,找徐指挥使把他们送到吕宋去。” 赵士桢敛起袖子就往那边走,被坐在门槛的隆俊雄叫住,道:“别看了,他们里头大多在八月九月都被调走,不是广西就是四川。” “八月九月?” 赵士桢坐到隆俊雄不远,抱臂想了想,道:“应该是阁臣或直接陛下的意思,八月九月,主公从南洋运送金银刚送内库、户部不久。” “那剩下的也不用想了,阁臣都调不走,咱们再也不必白费力了。” 隆俊雄不懂这些门道,无所谓地点头道:“明年应该清闲,九月之后弹劾陆续见少,十月已经没了。” 人们爱弹劾陈沐,是因为弹劾陈沐不得罪陈沐,谁不爱干没后果的事呢?哪怕弹劾从来没有结果,心里也够爽的。 陈沐从来没有过因为别人弹劾他或者干嘛,就以此打击报复,从来没有,这一点别管百官喜欢他或不喜欢他,朝野公认他是个心胸宽广之人——当然,陈沐自己绝对不这样看。 但现在弹劾陈沐有后果了,会得罪三个人。 隆庆皇帝、高拱、张居正。 “但南洋确实缺人,没法弄他们,我也得找人给主公送去。” 赵士桢开始发愁,比他在吕宋琢磨新火器还要发愁的多。他刚把鸟铳玩顺手,觉得燧发铳射速还是慢,琢磨着明人都把佛朗机往大了弄,反其道而行之也许会有好结果。 他想把佛朗机往小了做,但要提高射速的同时保留大部分杀伤很难,这让他很发愁。 可显然现在这事比火铳更教他发愁。 该把谁送去吕宋呢? “那拨儿吧,主公在南洋那么难,自筹军费自备战事,这帮人还自以为占着道理一味弹劾,对错是个屁。”隆俊雄啐出一口,指着先前分出有理有据的那批道:“对大明有好处就够了,就该把他们扔到吕宋喂虫子!” “那都是刚正直言的言官,这可使不得,虽说主公在南洋做的都是好事,但他们这种性子过去谁能制住?又不好害人。等等,刚正直言?” 赵士桢的话说到一半,全身蜷在狐裘大氅里像头熊,缩在袄子里的手抬起来磨痧着下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口鼻在冬日里哈出白气,道:“你说得对,就该把他们弄到吕宋,好好看看主公是怎么做的,不然留他们在京师,即使出自好心不懂实情也会让事情变坏。” “士为知己者死,咱得给主公分忧,更要为主公正名!” 赵士桢满脸的正义令隆俊雄诧异,问道:“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刚刚我说是觉得很难制住他们,怕他们到南洋坏事,但坏不了事。”赵士桢摆摆手道:“咱制不住,哪怕主公制不了他们,吕宋也有人能治他们这毛病,一个个攥着道理就觉得自己所向披靡了?哼!” “谁能治?” 赵士桢起身抖抖大氅,对隆俊雄拱拱手道:“在下要去准备公文了,明日去拜会几位阁老。他们在吕宋是有人治的,海公能治他们,让他们先去海公手下待俩月,什么毛病都改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六十一章 编书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京师,张居正府邸。 宽大的桌案也摆不开整副陈氏海图,四名仆人拉着图卷画轴,从日本到美洲的轮廓在帝国次辅的面前展现。 印度洋是一条分界线,东面沿海诸岛精细程度不一,西面则相对粗劣,但有些遥远的地方也很精细。 赵士桢恰到好处地奉上一副做工精致的放大镜,对张居正示意着如何使用,道:“阁老,陈帅说,此次南征海外山川表里皆在此图。” “嗯。” 张居正接过放大镜颔首应出一声,看向海图。 持海图的仆役甚能察言观色,随张居正的眼神向下,四人不约而同将画卷微微上抬至其胸口位置,令主人不必躬身既能看个清楚。 张居正是看过海图的,朝廷对大海的掌控力是在逐年减少,但上百年前明帝国的舰队曾在海上横行远至非洲。作为殿阁大学士,文华殿中档案可随意翻阅,这幅海图对张阁老而言并不出。 只是相对补全了他对西方未知地域轮廓。 “葡夷在这,里斯本。” 张居正从看到这幅海图的眉头就皱着,掌有绝对权力的人容不得丝毫未知,未知意味着风险与威胁,而这整副海图都写满了未知,即使是城府极深的他也在不经意间露出烦躁情绪,指着海图上写着里斯本的地方问道:“从广东到这,有多远?” 赵士桢心底了然,在来之前陈沐就说张居正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他拱手恭敬地回答到:“从广东至里斯本,东去海上八九万里、西走则有七八万里之遥。” “诶?” 张居正有点迷茫,脱口叹出一声,仔细看着海舆图两端随后眉宇释然问道:“你是说从大明一路东行,走一圈真的能再绕回大明?” “回阁老,是这样的,我敌西夷,他们的船队又吕宋起航皆向东走,穿日本、跨亚泥俺峡,抵北亚墨利加,向南绕南亚墨利加,至欧罗巴佛朗机与以西班尼亚。” 亚泥俺峡是后来的白令海峡,亚墨利加是美洲的音译,同样的还有以西班尼亚的西班牙,至于欧罗巴,是因为西人自称欧罗巴的子孙。 赵士桢看着张居正,他很期待能从这样位居高位的人脸上见到震惊,道:“这条航线是陈帅击败西夷巨舶时战利册翻译整理所得。” 张居正冷淡的表情让赵士桢失望了,他只是淡然地点头,接着十分精准地问道另一问题上:“葡夷之船可航七万里、西夷之船可航八万里,陈帅之船舰,亦可航七八万里之遥?” 赵士桢被问住了,短时间里在头脑中想着实话与谎言的利弊,最终叹息一声对张居正拱手道:“阁老勿怪,陈帅船舰目下并不能航数万里之遥,现在早年所造炮舰船底皆为蛆虫所蛀,正轮换送往南洋港修补。” “吕宋更热,海中蛆虫更多,船在那更不耐用,缴获的西夷巨舶船底包铜皮,生锈后似乎可杀船蛆;亦或以石灰、硫磺拌以船料涂刷船底,亦能防害,这倒不是大事,只是耽误航行罢了。” “关键还是沿途港口,没有港口补给,我大明舰队绕过马六甲都很难,更遑论远行万里。” 张居正才不在乎船底腐蚀后如何修补,别管是铜、铁还是金银,陈沐有自己的办法解决就行。 虽说朝廷缺铜缺铁缺金缺银,但这种缺是‘相对’的缺,如果说别人要调拨金银铜铁,那肯定是缺乏,可要说陈沐需要金银铜铁,那就非但不缺而且还很富裕。 “吕宋需要调什么,陈帅写信向户部奏报即可,除了粮都能运。” 张居正一锤定音,赵士桢连忙摆手,他可不想让张阁老误会他的意思,道:“不缺不缺,吕宋不缺金铜,陈帅已调西南匠人徭役前往探矿,不久就会有福报传来。” “嗯。”张阁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海事朝廷已全权托付陈帅,只需尽心公干,不要理会朝野的风言风语,他是国朝在外洋擎天架海的白玉柱,无需被他事左右。” “陈帅在海外着实辛劳,仆已命人给陈帅备了些礼物,赵生回去时带上,此外,仆还有一事需拜托陈帅,且待仆手一封。” 赵士桢连称不敢,乖乖侯在一旁目不斜视地等张居正写完信封口,这才几拜几揖,以晚辈礼仪退下。 他没有开信的权力,但揣着信好极了,按理说张居正若有什么事应该早先就把信写好,怎么到这会儿才现写? 等他走出房,外堂上隆俊雄与游七相谈甚欢,礼物早已备好搁置一旁,既不新也不贵重,但都很珍贵,像是张居正亲笔写的匾额、精包的几帖治疑难杂症的药物等零碎物件。 属于私人馈赠。 隆俊雄以前跟着陈沐没少在京师登重臣之门,陈沐进房内厅时向来是侯在外面与主家的亲信管家打成一片。 刻意交好再加上陈沐支持下的财大气粗,东华门西华门外两条街就没有哪户是他不熟的。 就这关系,说实话跟着陈沐打仗算是耽误了,要是留在北京,轻轻松松跑出个三品官。哪怕不给自己跑官,当个捐客一年到头少说挣他七八万两也不难。 见赵士桢出来,隆俊雄笑着向游七游老爷辞别。 赵士桢揣着张居正的信有些心不在焉,他想不通张居正为何要当他面写信;隆俊雄心里也揣了个小秘密,游七告诉他今后张居正与陈沐的交流信要打个暗号。 这暗号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在面见陈沐之后告知,他一样想不通——为何不由张居正直接告诉赵士桢呢? 其实没啥好琢磨的。 赵士桢走后张居正重重舒了口气,这小东西从南洋弄出一大堆他听不懂弄不明白的东西,让由神童成长为神中年的张老爷有点受不住。 写信也没别的意思,就因为这,别管让陈沐还是赵士桢讲解,神中年都觉得有点不舒服,干脆找了个借口……天下有变,太子不可不知海外诸事,陈帅编撰《都司手册》《铳炮打放》《海战新》都很有效,干脆再请他编一套外洋教材,今后教授太子。 太子学习之前,神中年这个老师肯定是要先学一下的,两全其美!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六十二章 琉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赵士桢说的不是虚言,陈沐的舰队现在三千里都跑不出去。 香山船厂当年造船被陈沐紧催慢赶,同时下水小鲨船几十艘、几十艘造成紧跟着就上百艘同时兴建,进度很快、效果很好,带来的问题就是战船的保养统统扎堆。 一艘船到了要保养的时候,同一批几十条船都差不多是这个情况。 隆庆七年初,陈沐是几十艘几十艘地往卫港送,倒不是那些船料在马尼拉湾涂抹不好,实在是这边造船厂还在进一步扩大规模,尚不能容纳二十艘小鲨船同时保养修复。 算了算时间,与其在吕宋耗着,倒不如每隔半月发船去往南洋卫,那边船厂大、船坞多、人手足,要不了多久就能修好,修好下一批战船也到了,修复效率要比在吕宋好。 当然,吕宋也有小批船舰休整。 如今这么手忙脚乱的原因就是开始兴建船厂时技术不过关,陈沐只在乎船形与性能、炮战,没考虑过其他,也就没在船料上下功夫,后来南洋港造的大船都要好上许多。 卫港造大舰船底都抹了石灰、鱼油、桐油的料,对船蛆有保护作用,如此一来即使有些木料受蛀也为题不大,靠岸时上岸晾上几日,船蛆就死光了。 至于西班牙人包裹铜皮的制法,陈沐也决定今后大船一样学来,铜皮很薄,即使是给六丁六甲那样的千料船钉覆铜皮也没多少花费。 所以今后卫港船厂、香山船厂所造大舰一并覆铜皮于底。 等船舰的日子陈帅也没闲着,在吕宋国都马城举行了一次阅兵,校阅的是吕宋北指挥使司陈八智麾下的五千六百旗军。 这支明吕联合旗军是陈沐眼中吕宋军今后的常态,清一色香山早期布制携行具,五部千户麾下除工兵、辎重百户外,余下八百户皆操练鸳鸯阵,由于地处吕宋北部多山区地带,八郎给他们的定位显然是山地步兵。 装备的兵器有宣府造戚家刀、狼筅、藤牌、硬弓、毒弩、长牌、镗把等冷兵器,热兵器则是火绳鸟铳、小旗箭、虎蹲炮与直属指挥使的二十门二斤、十门五斤炮。 鸳鸯阵半数军士配单面胸甲,铳手、炮手、旗鼓手皆为轻装,他们身边有持长牌单刀的盾手与持戚家刀的杀手保护。 操练很是得当,军容齐整,这是小八爷杀出来军容,五千六百人在练兵过程中被八郎杀了三百七十七个,又重新募满。用他的话说,还少个步骤。 “父亲,哪儿能打仗,把孩儿派去。” 小八郎真真是陈沐看着他从四六不懂的死小孩成长为如今的青年战将模样,继承陈氏对鸟铳火炮战船精熟运用的同时,也自戚氏学到操练兵马节制精明的一丝不苟。 新兵要见血,虽然八郎麾下不是新兵,但一帮残兵败卒被他操练成如今精悍模样实属不易,当然陈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精悍之士不是花架子——但他一样从家丁老卒里带俩千人队就能把他们击溃。 因为他们没赢过,缺少赢的气势。 “打仗不好说,我最近要带兵去趟苏禄,把商路打开,也送他们的王去朝贡。”陈沐沉吟一会,还是有些担心,道:“你自己去琉球,能行?” “去琉球?” 小八爷想了又想也没想到养父会派他去琉球,惊愕问道:“琉球对朝廷侍奉始终如一,要和他们打仗?” 其实在朝鲜之役前,朝鲜对大明也称不上在朝贡国中多特殊,琉球国一两年进贡也是从不断绝,单单隆庆年间就朝贡四次,人家根本用不着陈沐去添乱。 “正是因为侍奉宗主始终如一,前些日子琉球有几条船靠港,来的是个闽人后裔名叫郑迵,在国子监读了六年,回国后专事与大明朝贡事务,他带来消息,去年琉球尚元王薨,国中如今正待混乱之际。” “因长子庶出,国臣拥立次子,拨你率五部千户,随郑迵驾船至琉球诸岛,为正统国王助威,除此之外不要生事。” 陈沐看着地图出神片刻,才接着道:“旦儿跟你同去,他去铺设商路,不是琉球,是日本。” “去日本的商贾很多,九州最多,三家诸侯咱们都做着买卖。在琉球没仗打你就接着练兵,在北面靠近种子岛、九州岛的岛屿修出一座港口,别多修,那是很好的朝贡国,别给人家添麻烦。” 八郎点头应下,其实他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给别的千户找麻烦也觉得好笑,北走一遭见多了大世面,现在陈沐这受到野路子带兵实用学说的熏陶,又到戚继光麾下接受最严厉的正统军法教育,令他稳重不少。 都死小孩还是那么轴,又重新问了一遍:“那,哪儿能打仗?” 戚继光的兵法精髓不在歃血为盟鬼神之说,甚至不在军器使用与鸳鸯阵之类外门小道,这些东西人人都能学,但没人能像戚继光带兵那么精锐,因为他真正的精髓是天下第一等严厉的军法。 就俩字,杀与赏。 现在吕宋北卫由杀士卒向杀敌人过度,他需要一场战争既杀敌人,也在战斗过程中用军法杀自己人,把旗军已经精熟到脑子里的军令变为现实。 只有在这之后,旗军才能是真正令行禁止的精兵。 “在琉球等着,由李旦甄别哪个诸侯最亲明,哪个诸侯最恶明,等亲明的进攻恶明的,你就发兵助拳收拾他们。”陈沐说着想到八郎的脑子有点轴,连忙紧跟着叮嘱道:“别一下把人打垮,比方说龙造寺恶明,你就助岛津或大友,打下长崎就不要再进兵了。” “如果是岛津,就取鹿儿岛、种子岛,不要说占领,就说在当地驻军休整、晒晒船上的蛆虫,修几座水寨之类的,接纳些明人葡夷朝鲜商贾,这叫协助防守。” 说着陈沐摆手道:“这些事李旦会做好的,你只要去打仗就行。” 陈八智满意地笑了,抱拳下拜道:“父亲放心,孩儿以戚帅御倭之法练兵,打的就是他们,铳炮一响,管叫他爹娘白养!”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六十三章 霸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琉球,霸港。 吕宋北卫指挥使、昭勇将军陈八智自丁亥舰平甲板船舱中跨步走出,瘦削的青年面孔微微扬起,带枪缨的六瓣铁盔使阴影遮挡住半张面孔,举目向岸边望去。 年轻的指挥使盔甲考究,六瓣铁盔饰六甲神,盔枪悬红缨,铜饰枪座也雕出真武大帝;身着精锻胸甲覆上一层磨砺后的铜纹,使铠甲在日光下不反光,钢制护颈挂着没有带起的恶鬼覆面甲,威风凛凛。 在他身边,是抱臂而立的齐正晏与横道兵库介为首的几名尼子家武士,少年模样的齐行长吃力地两手竖举义父的倭刀,睁大眼睛新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齐行长的眼神尤其聚集在陈八智的身上,他总听义父提起这位将军,并以其作为鼓励他,让他无比在此次追随少将军作战中初阵斩获一级。 当陈八智还是魏八郎时,就像齐行长这么大,用穗枪扎死了与义父一起逃到清远卫的朋友,后来他就成了如今的昭勇将军。 这对年少的齐行长而言就像是一个仪式。 过去在日本列岛他就知道这样的仪式,年轻的武士元服后初阵尤其重要,能为一生的武运取得好兆头,现在这个仪式有了更坚定的信念,就是像陈八智将军一样! 在这个故事里,不论还是魏八郎时的陈八智,亦或亡命逃窜的齐正晏,还是说听故事的齐行长,都没人在乎当年死在穗枪下的朋友。 谁在乎朋友,值此乱世之事,难道不是自己活下去才最重要吗? “这和日本很像。”齐正晏率部西归时曾靠港这里,向陈八智介绍道:“看岸上那些兵勇,他们看上去像倭人,因为盔甲都由日本贸易而来,胸前涂巴纹是国王尚氏的旗帜,是这样吧,郑地头?” 郑迵立在一旁,齐正晏对他的称谓来源于他的封地,浦添间切谢名村地头。他先点头,随后对几人解释道:“琉球重海贸,大明、日本、朝鲜、暹罗、吕宋、苏禄等地都有贸易往来,日本甲胄便宜易制,因而琉球兵使日本甲胄。” “兵器因太刀过长,不宜单用配盾,就购置许多二尺余长的短刀,与天朝购入的长枪混用,朝贡中购入大多火铳、三眼铳,先王一统诸岛时还向皇帝请下二十门将军砲,倭人称石火矢,立下大功。” 郑迵恭敬令人心生好感,不过陈八智向来不是好相处的性子,他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皱眉问道:“既使天朝火器,何不连甲胄刀具一并换了,朝贡准换火器,不准换甲胄?” “将军说笑,并非如此。我琉球自三山时代起贡天朝已二百年,不论造船、兵甲、兵法皆从习天朝,最早太祖皇帝命福建善造船三十六姓南至琉球传造巨舶之法,就有我郑氏宗族,家父遇倭寇之难,流落琉球最早也靠宗族接济才得以活命,没人敢忘记天朝大恩。” “但琉球一样也有倭人后裔,倭寇抢掠、岛津贸易,国中又有亲近倭国的三司,故而就成了这样。”郑迵解释道:“琉球,离大明近,但离日本也很近,这也是无奈之举。” 陈八智颔首,抬手在脖颈间拾起覆面甲看着上面的纹路沉吟片刻,这才转头看着郑迵说道:“无妨,日本,离大明也很近——放小舟!” 陈八智没有下船,他和他的旗军都呆在舰队上,下船的只有李旦与齐正晏的人手及两个百户。 用八爷的话说,他呆在船上,什么时候有仗打派人叫他就好。 没仗打他们分文不取,连粮草都不需琉球供养,因为即使让琉球养,也养不起。 琉球缺少粮食,虽然琉球因地理海贸发达,但土地贫瘠缺少粮食却是不争的事实,即使靠近海洋不缺少肉食,但仅有肉食也是很难活下去的。 因为缺少粮食,琉球人常食苏铁,也就是铁树的果实,这个里面含有淀粉,虽可以食用,但稍不留神就会中毒,因为在明朝是做药的,治痢疾。 整个岛上才有几千兵,几乎与陈八智的舰队兵力持平。陈八智除了吕宋北卫旗军外,还有施和、齐正晏、法里卡特为首的中、日、西三方海盗,兵力达七千余之巨,猛然以如此庞大的兵力交由琉球给养是什么结果——会让琉球闹饥荒。 所以他们带着粮船,备足了吕宋大收后准备的军粮。 李旦下船只有两个要务,一是帮陈八智看看琉球国中的世子之争有没有发展到兵变的地步,如果有,让他去剿灭;如果没有,第二要务就是向琉球诸臣表达借用大岛最东北地方兴建港口屯兵,保护海商。 陈八智率军扎根琉球,作为被保护者的海商并不能理解、琉球国内朝臣也不是很能理解,不过他们倒没有多想,最大的误会也只是觉得天军要防备倭寇,倒没觉得陈八智是想打他们。 没逻辑啊! 根本不需要打仗的,遍观大中华圈,所有朝贡国中琉球最乖,大明至今,日本朝贡十余次、朝鲜朝贡二十余次、安南朝贡五十余次,人家琉球到今年——刚好一百次! 比海外朝贡国加一块还多。 虽说大明的朝贡有时带点救济意义的赔本,但这话要看怎么说了,放着海岛上小兄弟成日闹饥荒,换了谁都不能不管,更何况这小兄弟还那么乖。 只有陈八智知道陈沐为什么让他带兵到这来,主要目标不是日本,是为争夺海上霸权,防范回来找场子的西班牙人。 因为陈沐也不知道西班牙人究竟会从东边来还是西边来,毕竟已经宣战,如果从西夷从东边绕日本过来,没有防范下最先遇袭的将会是南北直隶、浙江一带,毕竟已经宣战了,西夷不会只盯着吕宋打。 真要闹到战火烧到国内,陈沐可就罪大恶极了。 这才是让养子率舰队入琉球的主要原因。 陈八智在海图上画了个圈,如果依照战争兴起之初菲律宾总督就回报马德里,现在西班牙舰队应当已经启程了;如果战争结束才派人回去,那么西夷王室应该也收到消息,正在战争的准备阶段。 陈沐以下,南洋诸将没有任何人觉得横行四海的西班牙人会直接低头认输——他们都在等待一场声势浩大,奠定大明霸主地位的海战!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六十四章 练兵 琉球没仗可打,究竟长子继位还是次子继位靠大臣们周旋,天军靠港哪里还有兴兵的念头,就算继承人拉起几千农兵也不可能是明军的对手,干脆派人渡海前往福建,奏报送去朝廷请隆庆皇帝册封。 皇帝册封,结果就不用问了,肯定是嫡出次子继位。 陈八智的要求轻而易举地实现,琉球群臣念及两国友好,将奄美大岛北部让陈八智去修建港口,不过也商定了没有意外的情况下明军不能在岛上兴兵,如果有事直接派船至霸港即可。 明军来的是个好时间,隆庆五年时奄美大岛的酋长与湾大亲亡故后,他麾下群臣谋逆,拒绝再向琉球王室进贡,因此先君尚元王亲征大岛,攻败当地谋逆者后自己也病危,法司官马顺徳,祈求上天能替他们的大王受死,尚元王坚持着回到国都。 当年马顺德过世,因此被厚葬。 到去年,尚元王薨,国中世子争位纷乱,没人能顾得上大岛,这会儿明军愿意驻扎岛上,刚好能弹压大岛反对势力,朝臣乐意还来不及。 陈八智没仗可打,愿望落空,只能在大岛北方修建海港,因瞭望北方种子岛遂定名为望岛港,接着在左近岛屿修筑三处关防,分别是由海盗在望岛港对岸修筑喜界岛修水寨与北方海域两个海中百户所。 其实他望见的不是种子岛,是诹访之濑岛,种子岛比那大得多,也要远得多。 “兄长来了?” 如今麾下五部千户皆已熟悉陈家军日常操练,八爷轻松许多,带几名家丁自山上打猎而还,就见李旦带郑迵在内的几名琉球官吏等在营外。 他治军严厉,天下除了陈沐,只要没他准许,任何人都会被挡在营外——谁让吕宋北卫的旗军摊上一位推崇尉缭子的指挥使呢? 家丁提着只有奄美大岛才有的小黑兔去了火兵营房,水寨正建才初显轮廓,官吏被留在帐外,李旦跟着入帅帐时看陈八智坐主座仔仔细细地擦拭鸟铳,认真的神情仿佛在手中是情人的手臂般。 李旦入座,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入营,你的兵都不让,还在营门口给我背军令,说无主帅应允擅带人入营者斩。八郎啊,你这斩斩斩的,把兵都杀没了以后谁给你打仗?” 李旦在带兵打仗上是玩票的,他的一切军事才能都靠耳濡目染,从未刻意学过,也没觉得需要自己带兵作战。义父手底下那么多猛将战将,像他这种精通数国语言、懂得行商还见过大世面的义子根本不需要带兵。 哪怕打过仗,也是不得已时凭借急智罢了。 自己这兄弟带兵对士卒的杀性,让他有点怵。 陈八智把鸟铳小心翼翼地放入铳囊搁置一旁,这才抬眼对李旦正色道:“像我这样卑微之人,本应死在战场或受冻饿之苦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仗养父亲待才有今日,叫我练兵,怎敢敷衍了事,我之军令如山,唯养父为日月,旁人何能违反。” “我听说古之用兵者,杀士卒之半可威加海内,陈八不才,杀其十三尚可为,愿助父帅力加诸侯。” 李旦两手一摊,道:“你说的为兄知道,义父做大事,你筹兵事我筹钱粮,你我尽心则万事无虞;但你把士卒逼得太狠,他们现在对你恐惧的很,令是不敢违反,无假日也不得饮酒打牌找妇人,行军尿急离队都要捆打三十,长此以往保不齐哪日就营啸了” “所以才要打仗,一战功成,赏如日月信如四时,则军心可定。”陈八智心里有数的很,张手道:“虽百众可敌万人,为纵横天下之雄兵——兄长带来琉球官吏,什么事?” “你有打算就好。”李旦还能说什么呢?练兵的事他也不太懂,不过提到琉球官吏,来精神极了,道:“琉球重臣一直很担忧海对面的岛津,往来贸易时他们很凶,又欺辱琉球兵弱,时常扮作倭寇往来劫掠。” “你靠岸时,他们见你船上军卒严整,又听说这是你在一样兵弱的吕宋练出的精锐,所以就想请你也在琉球帮他们练兵,你觉得如何?” 说着,李旦抬手道:“琉球虽土地贫瘠时常饥荒,粮食靠明、日易换,但贸易繁荣,任何货物都不缺。” “练兵,这事要父帅允许才行,派人回吕宋问问,要是允许帮他们练两个千户也无妨。”陈八智想了想,对帐门侍立的家丁挥手,道:“招他们进来,我问问。” 片刻,郑迵带着老迈的琉球官吏进来,见礼后介绍道:“这位是三司官翁寿祥,号瑞峰,是国中德高望重的重臣。” 说着,郑迵对翁寿祥道:“翁公,这是陈将军,吕宋北卫指挥使。” 听到这个官职,翁寿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前两年他曾出使大明朝贡,是先王在世时主管外交的官员,同时他与岛津的关系也不坏。 在与岛津的贸易中,琉球常因岛津的凶悍而吃亏,所以希望加强军事让底气更足,但他想要的绝不是琉球被大明吞并。 当然,国中是有人希望并入大明的,而且别管与岛津多亲近,也没人想要并入日本。 日本与大明,对琉球而言就像是两篇文章,一篇粗鲁野蛮,剑拔弩张;另一篇辞藻华丽,居高临下。不论哪个,都没有自己舒服。 大明在吕宋设立指挥使司,那么将来会不会也在琉球设立指挥使司呢? 但他神色如常,对比他年轻三四十岁的陈八智见礼,夸赞几句还不敢倚老卖老很是矜持,这才表明来意道:“琉球兵弱,所以想请将军代为操练一些兵马。” 看见陈八智不置可否的表情,他紧跟着说道:“琉球欲向皇帝上书,得到应允后就向南洋衙门购入军器,听说将军缺少驮马,我们可以给将军献上百匹山马作为练兵酬劳。” “琉球听不容易的,谈到买军器,他们想买火铳和三眼铳,鸟铳都没敢提。”李旦说着看向陈八智,言语中有点不忍,道:“陈将军以为呢?” “练不练,不在我,要传信南洋衙门;购置军器,不由琉球上书,南洋衙门先奏报;至于我,不想给你们练兵。” 陈八智看看郑迵又看向翁寿祥,道:“丑话在前,我练兵所需辎重军备皆与外面军兵一样,军器价格几何问我兄长。此外练兵一千死卒三百,兵马交我其他人不得过问,我劝老人家回去再考虑周。”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六十五章 苏禄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八智不想给琉球练兵? 狗屁! 他想极了,而且练兵越多越好,琉球的大岛将来很可能是面对日本甚至西班牙的前沿战线,有越多预备兵越好,这是陈沐的作战理念,他绝对要贯彻执行。 所谓的‘不想’,无非只是心术罢了。 同一件互惠互利的事,答应的太爽快,做出请求的人反而会觉得自己吃了亏,这是陈沐交给八郎的道理。 虽然陈沐一定会准许练兵、朝廷也不会在买卖军备上从中作梗,带摆在琉球王国面前仍有最艰难的问题。 军备太贵。 鸟铳、单面胸甲、臂缚、诸般兵器、弹药甚至还有小鲨船与火炮,哪怕不算粮草,统合下来一个兵要花三十三两银子才能武装起来。 这还不算陈将军要三成损耗,这要练出一千精兵就要拿一千四百人和四万两白银,太吓人了。 其实用不着那么多,陈八智杀卒也不是为杀而杀,那是疯子傻子,杀卒只是为了让士卒绝对服从命令,不在战场上害死更多人罢了。 在吕宋练兵比国内好,因为他们受募时就是新卒,告诉他们违背军法会死,他们就会害怕;在国内的兵油子是不怕的,单单为了让人知道这话是真话,就得多杀几人。 即使如此,他在吕宋练北卫还是杀了那么多人。 在琉球的情况应当会更好一些,通过琉球官吏之口,让军卒真的知道这个将军会杀他们,就会认真执行军令,何况本身就是琉球最好的军卒,也许只需要死百之三四就能把兵练的差不多。 派去传递消息的船行至马尼拉,没见到陈沐,值得一路继续向西,陈沐去苏禄国了。 苏禄国的情况和琉球吕宋差不多,但没受到西夷入侵,疆域在苏禄群岛一带,西面邻国是婆罗洲浡泥国,东部邻国则是吕宋。 诸岛土地贫瘠少食粟米,国中百姓多以鱼虾为食,但没像琉球那样总是遭受饥荒灾害,因为他们相邻的浡泥国有丰富粮产,另一方面民间与大明的贸易非常繁荣。 “苏禄国有三王,曰东王、西王、峒王,其民煮海为盐、酿蔗为酒,织竹为布。”商人李禹西是陈沐此行的向导,他们驾舰队沿吕宋诸岛直至苏禄群岛,登陆苏禄与婆罗洲隔海相望的港口,介绍道:“其国盛产珍珠宝石玳瑁,不乏逾两重的大珠。” “明商与当地土人贸易,往往获利数十倍,当地缺粮,需大明商贾,故商舶将返往往留数人为质,希翼再来。”李禹西说着笑了,右手敛起左手大袖道:“这与吕宋人无疑,过去吕宋人称汉人常来,这是他们学会的第一个汉文。” 李禹西知道陈沐在乎的是什么,斟酌着说道:“不过他们去往大明朝贡往往一隔数年,但每朝贡必偕诸国往贡。” “说起来,东王还有先祖埋在大明,朝贡南归时病逝,永乐爷爷既令以藩王礼仪葬于德州。” 在大明有两个海外藩王陵墓,一在山东福州的苏禄国东王陵墓,二在南京的浡泥国王陵墓,都是永乐时进京朝贡后故去埋葬明土。 南京的那位浡泥国王更有意思,明人称他为麻那惹加那,但这个词不是名字,是中国话本小说中常见‘并肩王’的意思。在浡泥,人们称他起初登陆的河流叫‘中国人断手之河’。 浡泥国番人称其为拉阇,王的意思;浡泥国的汉人则称其为总兵,本为闽人名黄元寿,朱元璋时期讨倭将领,受赐名黄森屏,出使浡泥,最后以浡泥国并肩王的身份朝贡大明,葬于南京。 死前其向永乐帝提了三个要求,一是‘境土悉属职方’,让浡泥国与断手河流域归入大明版图;二请皇帝‘封国之后山为一方镇’,叫长宁镇国山;三则是‘托体魄于中华’,葬在大明。 也就是说,浡泥国和断手河流域说起来还是大明海外飞地呢。 舰队上的将官轻松自在,港口的驻军百姓则乱成一团,即使陈沐早先已派人通报,现今数不清的巨舰大舶打着喧天旌旗自海中来还是引发偌大骚动。 “劳烦李老先下船交涉,免陈某舰队陈兵使其国大乱。” 陈沐说的不是虚言,看上去苏禄国与中原相差甚远,港口虽然繁荣,但百姓生计并不好过,虽奉出旗号迎接天使,但岸边军兵都透着惊慌,甚至隐隐据守木栅列出准备迎战的姿态。 “大帅,港口有三座炮台,山上那个正对着舰队。” 倪尚忠从船尾跑来,如今武艺高强的他是赤海舰上的海军首领,正在学习如何操炮。不过即使真发生海战,不到最后接舷战时也没他的事。 陈沐也发现这种情况,三座土木炮台有两座是空的,唯独山上临近王宫的炮台在望远镜中显露无疑,炮台上此时伸出的炮口正对向他们。 而且炮台上的火炮制式还让他非常熟悉,他摆手道:“不必惊慌,那是佛朗机人的船炮,看上去像五斤,我在濠镜也有几门,从山上轰下来仅能落在海中一里,即使最老练的炮手打放海岸也要一个百户的人聚在一起才能打中——他们从哪弄来的。” 他仔细看着岸边的苏禄国军备,火铳、三眼铳及冷兵器这些东西不怪,可居然夹杂鸟铳与一些佛朗机,而且和明朝鸟铳佛朗机制式不同。 倪尚忠并不认为这值得疑惑,一手拄长关刀一手按腰刀道:“买来的吧,看上去与北军军备无二,想不到海外苏禄弹丸之地竟还有一支强军。” “买?” 陈沐摇摇头,抬手指道:“跟你说,这些铳炮来源肯定有故事。” 火铳到如今南洋诸国都有自造能力,这玩意没什么技术含量,就像大明仿造鸟铳一样,属于看看就能造出来的,哪怕质量不一,到底是能用的物件。 弹重一斤的小佛朗机在大明是没人用的,单兵太重、大军大小,无非是最初版本西方回旋炮,现在西夷船上都没多少了。 最有可能买的,倒是炮台看上去像五斤炮的火炮,那是葡夷的硬货,可那也有个问题。 且不说宗教狂热的葡萄牙人会不会把炮卖给苏禄,他们就是买,作为苏丹国的苏禄也不会买啊,这两边是见到就要干仗的。 果然,等下船的李禹西再回来,带回有意思的消息,道:“葡夷正在与苏禄国打仗,近来连攻苏禄数次,都被击退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六十六章 东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苏禄东王对天朝舰队的造访做出盛大的迎接仪式,在这座被称作和乐的城镇外港口,足足八百名苏禄武士列出阵仗,一面彰显武功、一面迎接天使。 同时在港口,东王也借陈沐舰队之盛,在寺庙外向他的百姓进行鼓舞人心的演说。 和乐城虽然不像大明腹地的城池非常发达,但看起来也很繁华,即使刚经历过几场战争,港口的野民奴隶卖力地搬运准备战争的辎重与商人们的货物,街道上自由行进的则是百姓阶层,其中不乏见到穿着绸缎身戴金银的贵族。 当然,现在最多的贵族穿着宋元明以及带有东南亚风格的铠甲,率领他们的士兵在港口沿线布防。 这是一个典型由贵族统治的国家,和吕宋一样,中流砥柱地被称作达图或拉贾的贵族阶层,每位达图有三十至一百户自由民,在他们下面则是往来战争中的奴隶。 在所有人地位之上,则是被大明封做东王、西王、峒王的三名苏丹,他们既是国家的统治者,也是宗教的领导者。 这样的社会构成很大程度就是葡萄牙西班牙这些西方海洋国家殖民大半个世界却在东方进展缓慢的原因,他们的传教是直接颠覆苏丹国的统治。 这一点不论在任何国家都不可妥协。 在人群不远,陈沐看着东王顶盔掼甲一手持一手持剑地慷慨激昂,部下武士拉出一名葡夷俘虏就地处决,百姓轰然叫好。即使他再听不懂东王再说什么,也能明白大致意思。 更何况,他身边有李禹西的翻译。 “东王说他们有神灵的庇护,一定能击退这些海上入侵者,一次又一次,想抢夺他们土地和信仰,来多少杀多少。”李禹西说着看向陈沐,道:“大帅,草民听说在濠镜你也是这样,和东王很像。” 陈沐为之侧目,摇头道:“我温和多了,没这么决绝。” “不一样啊。” 他感慨道:“葡夷袭和乐,是侵人腹地,东王再如何愤怒都不过分,如葡夷攻屯门,嘉靖爷传诏水师凡悬葡夷旗船者尽数击沉,不比陈某杀的人多?” 陈沐看着清真寺前苏禄正值壮年的东王,缓而长地出了口气,道:“走这么远,就是为看苏禄有没有能做陈某盟友的统治者,东王没让我失望。” “盟友?”李禹西诧异地睁大眼睛,道:“草民观苏禄之兵,尚不及天军十一,何德何能与大帅结盟。” 说不及十一,那是纯属奉承的好听话,但苏禄之兵确实不抵旗军,尽管他们的精神面貌看上去凶悍非常战意颇盛,但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是处,李禹西会这么说并不怪。 “我不怕兵弱国小,没铳没炮没船都不是问题,只怕其没有与西夷决死之斗志。” 只不过陈沐也没想到,进王宫之前的东王与外面的东王判若两人。 “陈大人,寡人,依照大明风俗,本王自称寡人没错吧?” 东王会说一口熟练的汉话,这也许是因其先祖葬于明朝,且他们东王一支是永乐帝亲自册封的缘故。 王宫并不大,但称得上精致,石墙保护下的外庭树木葱茏,饰以假山;大殿整体由红木建成,南方常见的角楼形制与榫卯结构。 在正殿,东王在正中的王位是五层五寸高、上窄下宽方形坐垫,受明黄色帷幔遮挡,两侧立有殿前武士。左右两排臣僚盘腿而坐,正中则是宽大的明黄色大垫,备臣属奏事,颜色上与王位相同,不过位置要低上两头。 似乎苏禄国人们都不喜欢坐椅子,为彰显陈沐来自大明的身份,东王特意请人多铺一层坐垫,备陈沐带四名下属先后坐在面前。 单单王宫仪制上,陈沐感觉出苏禄比吕宋要强,至少苏禄有明确的王,而吕宋没有,那些部落首领终究在气度上要比东王差上许多,即使是被他硬抬上王位的苏莱曼。 苏莱曼看起来更像个战将首领,而非处理国政的大王。 “大王的汉话说的很好。”陈沐不太习惯这种盘腿席地而坐的模样,他说道:“这是苏禄国,大王想要自称什么就可以自称什么,陈某只是使臣,大王不必过问陈某的意思。” 东王的脸上更高兴了,他张开手对陈沐道:“如此甚好,陈将军不宜妄自菲薄,你并非使臣,本王听过往海商提及,天军在吕宋扫除佛朗机人,深入其境,金鼓震天,势如雷霆;今日本王见海上大舰自阴影中来,体态庞大舰上陈兵无算,那是天朝的册封舟?本王在古籍中曾有缘得见,天朝有长数十丈之封舟。” “此次封舟前来,是天子有诏令传于本王?” 东王的汉学造诣令陈沐侧目,不过道听途说的本事也让他不知说什么好。深入其境、金鼓震天、势如雷霆,东王怕不是以为佛朗机人生在吕宋? “大王,那是朝廷战舰,不是封舟,封舟非战舰,为配得上海外诸藩王者之尊,故船型颇大。”陈沐解释一句后拱手道:“陛下并无诏令,朝廷已将海事全权交付陈某。今夷人西来,或贸易或作乱,东国不能分辨,先有满刺加后有吕宋受贼人之扰。” “诸国为天子藩篱,葡夷西夷船坚炮利,多有不能阻挡,如吕宋受西夷奴役,故陈某兴兵将其击退,更立新王尊奉朝廷。” “陈某此来苏禄并无他事,担忧苏禄为西人所坏,不过今日见东王成竹在胸,破敌在先,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陈沐拱拱手道:“在下借港休整几日,即启程前往婆罗洲,些许叨扰还望大王勿怪。” 怎知道陈沐此言即出,东王直接自王位上站起来,出帷幕道:“陈将军且慢,本王闻将军之言,对佛朗机倭寇熟悉非常,可否代为解惑,什么葡夷、西夷,他们为何战力高强,与天军所使军器相同,可否教授本国军器使用。” “将军所言其船坚炮利,正是如此,城下本王所言不过鼓舞民心,实则对敌丝毫不知,侥幸阻敌亦不过以千人之军挡其百余而已……还望将军稍缓行程,助本国一臂之力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六十七章 有珠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在苏禄都城住下,却不是为了助东王一臂之力,苏禄遇到的并不是问题,至少在他眼中是这样的。 他的号令在这片海域对葡萄牙船长比任何人管用。 即使最不听话的商船载着鼓舞士气的传教士与水手抵达这片海域,见到悬挂大明龙旗的舰队也不敢靠近,派小船起来交涉却得到苏禄是大明藩国答复,再敢入侵就是宣战,会把他们插在礁石上做成旗杆。 这些由海商转变成无法无天的海盗立即换上海商模样,说他们只是来贸易而已。 陈沐才不在乎这一套,他在岸边抬手,赤海号上倪尚忠兴冲冲地操纵舰炮朝海面轰出一炮,打着葡国旗号的商船就远远地跑开了。 谁敢在海上朝全副武装的赤海号呲牙呢? 更别说这个庞然大物旁边还有五支赤海级为首的战船编队,没人头脑发昏和六七百门火炮做对。 “只是一伙海盗,你强的时候他们是海商,来找你贸易;你弱的时候他们就是海盗,来抢你财货占你土地。”陈沐在岸边看着商船渐行渐远,他的眉头皱着目光很深,轻声道:“战场上嗅到尸臭的犬,被你轰走还要骂你野蛮未开化。” 目睹这一幕的东王身子站得笔挺,他的佩刀都抽出来了,是一柄从大明贸易来的倭式佩刀,用的仅是明造刀条,装着苏禄造宝石具。 苏禄国主要对外贸易是宝石与珍珠,来往不断的明商带来深刻的技术交流,让这里的珠玉匠有不低的造诣,但其他技术都要差上许多。 他看的很清楚,那艘被陈沐称作‘海盗’的巨舶上有近百敌人,如果他们攻入港口,又是一场需要千百人才能阻挡的屠杀。 那艘漆赤红悬天朝无疆龙旗的战船只开一炮,就吓走这些人。 东王不懂陈沐说的什么野蛮未开化,他不屑地说道:“他们才是野蛮未开化!” 其实陈沐那话不是责怪,小到人与人大到国与国,关系的本质是争夺,无所谓经济、政治、战争,都只是争夺的手段。 这个时代大航海的先驱葡萄牙经历穷疯了的岁月,所以要贸易要掠夺,这无可厚非,谁能去责怪让父母之邦富强的人呢?陈沐不会责怪,只会在时机成熟时满怀崇敬的杀死他们。 这些葡萄牙的爱国者用船舰与生命航行出人类第一个全球性海洋大国,也给其他国家带来无尽痛苦。 陈沐认为评判事情对错是没有意义的,他只需要弄清楚自己站在那边,这个问题比对错更容易弄清楚,后续事情也就迎刃而解——时机成熟与否取决于他们的利益何时与自己相左。 他发现中华朝贡圈里朝贡国都很有趣,各个觉得除了大明和自己,别人一个比一个蛮夷,甚至包括日本都这样。 日人口中的南蛮,不仅仅是欧洲人,还泛指东南亚;朝鲜就不提了,都是蛮夷,谁都没他中华;苏禄这也差不多,虽然陈沐看来苏禄已经很不中华了,但东王也觉得隔壁都是蛮夷,尤其国内有一票明军的粮仓邻居浡泥国。 他俩老打仗,过去是苏禄强、浡泥弱,自从黄森屏率明军在婆罗洲断手河登陆后一百年里浡泥国很快强盛起来,借黄森屏之力挡住苏禄的进攻,又依靠永乐帝的诏免除对爪哇国的供奉。 东王扯着陈沐不想让他去浡泥国,也正因他们两国关系不好,生怕他没从大明取到的利益被浡泥国得去,浡泥如今还是双王并行,本地王称苏丹、黄氏称国王,陈沐过去好处肯定都要落到浡泥去。 苏禄是眼看着穷邻居依靠大明富强起来的,如今陈沐到苏禄来,东王不论如何都不愿失去这个机会,成日里连国事都不管了,整天凑在陈沐身边,不是找他下棋、就是找他喝茶,却从来不提正事,把陈沐怪的不得了。 下棋和喝茶,一个是玩物一个是饮料,需要搞得这么有仪式感? 想买铳买船做买卖你就说啊,说了我又不会不答应,你不说我好意思自己提吗,好像天朝要硬塞一样,那是绝对不行的。 “陈公,去往琉球的李首领来了。” 李旦来时陈沐正与苏禄东王交流兵法心得,其实就是传授鸟铳火器的使用,听到侍立门口的家兵来报,他心里飞快猜测着李旦过来是什么事,随后才对东王道:“大王,来的是陈某义子,前些时后派他去往琉球,让他入宫?” 东王正眼巴巴看着就等陈沐这么问呢,他也很好大明派人去琉球做了什么。他一直在与西王、峒王交涉,猜测大明在海禁这么多年后突然憋着大舰队到他们国家门口是什么意思,但从陈沐这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正因看不出来才最诡异,就在眼前,这个笑眯眯和他聊炮口调高轰击敌阵同时步兵在炮火中向前推进的青年,去年把吕宋从北打到南,驱走豺狼是真正的恶虎,这种像神灵般威武的人到这来没有其他目的,谁信? 没过多久,宫中仆从宣号几声,着皮靴胸甲抱头盔的李旦上前,对陈沐行礼后又对东王行礼,欲言又止。 陈沐趁介绍的机会对李旦使了个眼色,道:“这是苏禄东王殿下,在琉球有什么好事,说说吧。” 陈二爷挺担心李旦开口是坏事的,不过李旦很聪明,过来就在脸上扬着矜持笑意,试图以这个告诉陈沐是好事,但显然他的义父并未领会,也可能是领会了没表现出来,他也不猜,拱手道:“义父是这样,琉球国兵弱,军士仍在用永乐爷时的老火铳,连鸟铳都没有,更别说船炮了,水军都是旧式福船。” 这话听得东王就不开心了,你这哪里是说琉球,你分明是在讲我苏禄啊! 不过没等东王说话,李旦已经接着道:“琉球国为应对日本岛津之威胁,欲请吕宋北卫指挥使陈八智练兵,员额两千;八郎的意思要练就练精兵,军械配给都与吕宋北卫军士一样,所以需购置一批军械,铳炮战船,此事需义父首肯,传送朝廷。” “两千?”陈沐皱皱眉,招呼李旦坐下,盘腿道:“琉球诸岛虽比吕宋小,吕宋练三卫,琉球至少也要练一卫才好啊。” “这……”李旦笑了,对陈沐递上一册信,道:“琉球国小,亦不富裕,我军铳炮虽利战船虽坚,但造价高昂,编练一卫之财非其国所能承受。” 李旦话音未落,东王已呼地一下起身离席,边走边道:“将军稍等,稍等!” 陈沐这边还在诧异,就见东王已捧着明国漆匣回来,放于茶案,道:“琉球无财,我苏禄亦无财,但有珠,不知能否请天朝为本王编练军士,采买船舰,吕宋有什么,本王要更多!”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六十八章 鼓舞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在吕宋编三卫、想在琉球编卫所,但他从来没想过在苏禄编卫所,因为来之前他就打听了,苏禄国缺金银铜铁也不产粮。 其国中所盛产的珍珠、宝石、玳瑁、硫磺以及木材,这都是能通过贸易换来的,而且是廉价的棉布、粮食就能换来。 没有太大挖掘价值,地理位置即是群岛,兵马调度往来不便,又夹在吕宋和婆罗洲之间,陈沐给这的定位一开始就是能继续向皇帝朝贡就行,关系好好的,只要不更坏,保持良好贸易关系也就可以了。 可苏禄和邻居关系都不太好,最近又和葡萄牙海商打起来,苏禄三王太需要增强军队了,尤其是陈沐那种开一炮就能把敌人吓走的军队。 而且陈沐现在好像无法拒绝,因为东王打开放在他面前的漆匣,长一尺宽六寸高四寸的匣子里盛满了珍珠,那些珍珠每颗都比过去陈沐见到的要大。 而其上更有大小八颗珍珠最为出众,陈沐不确定这些玩意还能不能称作珍珠——他从没见过珍珠能上两重的。 可木匣中这八颗,颗颗上两,最重的一颗重达四两七钱,当属无价之宝。 不,这八颗都是无价之宝。 这还不是苏禄能采到最大的珍珠,他们采到最大的珍珠当属永乐十九年东王叔前去北京朝贡,向成祖贡上一颗重七两有的青珠。 因其质地好,光泽亮,苏禄珍珠一直是最昂贵的珍珠,在大明有时同样品质大小甚至能超过合浦珍珠。 在知道苏禄产珍珠后,平托对陈沐说过他知道的一件事,按西方人的算法那是一五二零年,有人在巴拿马得到一颗名为奥维多之珠的珍珠,珍珠很大,重一百零四珠喱,合不到两钱。 那颗珍珠后来被人用重量六百五十倍的纯金买去,也就是黄金九十两。 现在这个木匣里每一颗,都比奥维多之珠要大,而且每一颗皆为东王精挑细选的上品。 尤其东王神情激动地按着陈沐的手说:“这些倘若不够,西王与峒王那还有。” 陈沐还能说什么呢? 有时候定位改一改,也不是不可以。 “练兵、军器,这事要兵部准许,待陈某传一封看兵部回应吧,不过有几个条件,希望东王能答应在下。”陈沐推回珠匣,道:“其一,在苏禄编练三卫,设三部指挥使由汉人充任;其二,这支军队将来诸国有难,当尊奉天朝之令,守望相助;其三,南洋诸国不得互相攻略。” “尊崇天子诏,诸侯不兼并,侵夺外夷地。” 东王的眼神锐利起来,脸上肌肉似乎都僵住,问道:“敢问将军,谁为外夷?” 他知道陈沐所言,是尊王攘夷。但他不知道这种时候为何会听见千年前的中原学说。这种曾经保全中原的学说实际上对周遭有无限大的破坏力,尤其在舰队停在自己家门口时,这种学说令人透骨生寒。 “不尊天朝者,自为夷;我等用相同言语、相同文化,然外夷相攻,如满刺加、吕宋者不能挡,诸国若不联军,当为各个击破,受万世奴役。” “东王曾于西夷见仗,当知陈某所言非虚,难道吕宋、满刺加之事大王还不清楚吗?” 陈沐其实没想在这个时候提出尊王攘夷,他的这套思想还未完全形成,只是在脑海中有一个大致思路,实际上就连这个思路都不是他自己的东西,是徐渭提出来的。 借助中原数百年对周边影响,把大明藩篱力量集中起来,筑起第一道防线,即使不让他们发挥更大力量也不能让他们为敌人所用。 徐渭是亲眼看到几百个西班牙人登陆吕宋,短短几年就能拉起不下万人的本地土人军队,这还仅仅是吕宋,倘若整个南洋诸国都为西夷所破,对大明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听到陈沐口中的夷人是西夷,而非他们,东王眼中有些许轻松,不过他接着说道:“苏禄三卫尊奉天朝之令,此为我三王分内之事,南洋诸国不得相侵,只要他们不来相攻,愿意易卖给我们粮食,本王也不会恣意兴兵。” “但三卫指挥使,不能由汉人充任,指挥使下面是千户吧?千户可以让天朝将官充任,我要亲任指挥使。” 嚯! 陈沐不由得高看东王一眼,军权还是要抓在自己手上,领导者要有这样的清楚认识。 他为难道:“大王是天子亲封藩王,担任指挥使,官职太小了,而且指挥使需听命陈某——不过无妨,大王若欲亲任指挥使,陈某这便奏报。” 东王笑道:“难道本王现在不是听命天使么?将军奏报天子即可。” 陈沐颔首,对东王与李旦道:“既然如此,如朝廷应允,便以珠算军资,易买军械,至于兵器价格到时候由旦儿同三王接洽,如何?” 苏禄东王接连点头,在他看来珍珠值多少钱并不重要,军器多贵也不重要,这些珠子都是源源不断可以采到的,充实军资才更重要。 “这就是国小的优势啊!” 陈沐没有回到城中住所,而是带着李旦直接登上赤海舰,将事情告知等在船上的徐渭,感慨道:“一介寸土小国,虽力小,却可顷刻间抓住机遇,他们的国王十分清楚国中情况,如我大明,一年两年,广东的事送入京师,还没个结果呢。” 徐渭摇头笑笑,道:“然国小,力亦小,即使将军把打造鸟铳、铸造火炮的方法给他们,三年五载都造不出武装三卫的军械。” “徐先生说的是,就算是南洋卫,骤然有这么多军器要造,也要造上半年,还是要向宣府下令,两边同造才行。” 陈沐在心里算了算,单单苏禄三卫,就需要万杆火绳枪、二斤五斤炮六十门,再加上琉球,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造好的。 不过这个数目是算上备用,实际只需要三千杆就能开始操练,后续慢慢送来即可,练兵本身也不是短时间能见到收获的事。 陈沐同徐渭议尊王攘夷的大中华圈学说之余,心心念念做着蒸汽机投入使用后的白日梦,从中原赶回的赵士桢也带着张居正的信来到苏禄群岛。 “阁老让我,编用以教授太子?” 陈沐像见到美食般抿了抿嘴,这封信让他在迷茫中找到一点光亮,那是彻底把大中华帝国从泥沼中拽出来的光芒。 再没有什么,比教导帝国继承者更令人备受鼓舞的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六十九章 都司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李旦把华宇找来,跟在陈沐身边准备和苏禄三王谈军备采买,自己则乘船回了琉球,日本那边还有一大堆商贾要他看护,这边脱不开身。 陈沐则在苏禄投入编教导太子的事务当中,这件事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他是不知道神中年担心露怯才有如此想法,如果知道他会更高兴的。 籍是人进步的阶梯,但另一方面,很多时候籍也是传播影响思想的最佳渠道,由张居正教授将来会改元万历的太子,对陈沐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不但能影响将来帝国的继承人,还能顺带给此后十余年帝国的实际掌权者开阔视野。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么?真让他治国,他也没有那样的才能,但他可以把自己所知对这两个人倾囊相授,他们越早认识到被海洋拉进的世界,对中国天下越早产生更好的影响。 这远胜陈沐一人在海外孤军奋战。 在这一点上陈沐看的很清楚,这其实也是文化交流,他本身就是另一种文化的持有者,而这全世界也只有他一人。现在的广东就是他与这个世界融合的产物,如果整个大明都能与他融合,那么短期结果是好是坏姑且不论。 海权、西方诸国历史、大中华帝国圈、新时代的尊王攘夷、世界财富、玉米红薯土豆、新式兵器战法、鼓励科技进步,甚至陈沐还吃了熊心豹子胆给张居正留下一个议题——如何完成海外财富到国中百姓生活水平的提升。 因为他只会往大明搂钱、搂金银铜铁木硝黄,甚至将来宝石玳瑁珍珠都会加入大明运宝船的行列之中,但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些东西转化为实际的国力。 他没有治理帝国的经验,但张居正有,如果张居正了解的足够多,他们这些明智的阁臣才是真正能带领帝国向蒸汽时代跨步之人。 在隆庆七年的四月,于苏禄群岛会见婆罗洲浡泥国使者的陈沐同时得到来自南洋卫的传,新会龙虎玄坛真君道观的道士炸了无数个丹炉也没弄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倒是道观收养的小道士在玩铜线与磁石时弄出异象,被山长道士编出一套什么阴极阳极的理论,名叫太极正一。 送来一副长得像电扇叶子一样的东西,四角安放磁石,安上铁叶推一下就转个不停。 陈沐翻着道士送来的,对照着大风扇看了看,没看懂上边写的是啥。 这让他觉得单靠道士瞎胡闹是不行的,没理论支撑这一切太困难了,干脆把东西送往工部,附送他所知道的碳化竹丝之类的信息,并开出悬赏,谁要是能做出灯泡并让这东西亮起来,赏白银五百两。 然后陈沐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不去管了,因为关元固发来的信里告诉他,蒸汽机已经投入使用了,南洋卫军器局在香山千户所做出一台非常巨大、笨重但能带动二十六架织机日夜不休制造绸缎的蒸汽机。 这个位于军营中的工厂只需要九个工人三班倒替着检查接线,产量可能与二十六名工人相比。 但现在依然还在尝试阶段,因为一台蒸汽机的水火耗费,与十七名工人的伙食工钱相持平——蒸汽机依然停留在只有意义,没有用处的程度上。 相比较这种显得好高骛远的机械,水轮机在广东商户手中发展极为可喜,水利机械在这片土地上野蛮生长了一千六百年,这一次由广东地方大力推广,以至由广州府为中心向周边蔓延开来。 在推广初见成效后,聪慧的商贾开始研究如何更大程度利用水力,由其在官府出资鼓励改良的情况下进步很快,人们开始自发地研究如何更有利地利用水力,改良轮片。 这种群策群力的方式远胜过去陈沐一个人默默使力,各行各业的生产力都以此为基有了些许提升。 最让陈沐开心的是,宣府的官办羊毛作坊已经把东西卖到全天下,甚至广东去年冬天也能见到宣府出产的羊毛比甲——当然,没多少人穿。 倒不是温度,广东的冬天也挺冷,关键在价格,想穿的穿不起、穿得起的人大多也有更好的御寒措施。 这个春天陈沐在苏禄过得很好,不但设立了苏禄三王卫,还在三王的一再要求下像他们授予大明苏禄东、西、峒三卫指挥使的官职,还在苏禄召见了浡泥国使者,像他们传达自己的意思,同时在浡泥国设立三卫。 主导练兵的人多得是,百户做千户、千户做指挥使,苏禄国是提拔了十几个小百户,浡泥国则是直接把付元派过去了,让他带其麾下千户就地练兵。 陈璘又多了个官职,官号为南洋诸国都指挥使,治吕宋马城,节制旗下四国十卫,南洋都司里塞了七八个指挥同知,诸如大明指挥同知、吕宋王苏莱曼;大明指挥同知、苏禄东卫指挥使之类的人物。 这是大明唯一一个指挥同知都是藩王的都司。 由南洋卫至南洋都司的运宝船往来不断,这些船舶皆为新会地方商贾所造大福,炮舰技术的进步让本土船匠进一步革新技术,制造更大的海船来承载货物,口碑良好的船商押运火炮、鸟铳,受沿海舰队保护往来输送辎重。 在各地整编联军中,陈沐时隔三月,在隆庆七年五月下旬再度收到义子从琉球国发来的信,只不过这一次是情报。 计划赶不上变化,西班牙人介入日本混战了。 “去年陈某向西夷伸了个中指,今年他们也朝陈某回了个中指。” 赤海舰上,陈沐拿着信递给徐渭,道:“大洋那头的新西班牙,他们的总督没见到去年的运宝船,派了舰队过来打探情况,走到日本时似乎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迫使龙造寺囚禁了我们的商贾,还把火炮卖给龙造寺——让八郎到琉球真是去对了。” 徐渭粗略地看了大概,对陈沐道:“他们要海港补给,多半于陈帅所想扶植诸侯的想法无二。” 徐渭说到点子上了,让陈沐很感兴趣。 在他西面,是旧西班牙;东面,是新西班牙;在这中间则是大明南洋都司十卫正在编练,一条条庞大战船正从船坞滑入海洋。 “让小八试试他们的本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七十章 混乱 九州岛,风云变幻。 半年以来,明商大举投入九州大名麾下,不单单是大友、岛津以及龙造寺,还有大村、伊东等势力稍弱的诸侯,这给当地带来极大变化。 九州岛一直是一个文化相对混乱的地区,当地不单单有佛教徒、葡萄牙传教士,甚至还有信仰天主教的切支丹大名。 明商到来主要遭受冲击的,就是这些切支丹大名。 葡萄牙人在九州岛做生意,要求是‘胡椒与灵魂,一个都不能少’,相比较最早准许葡夷开商馆又因佛教徒与传统抵触关闭商市的岛津家,大友宗麟干脆地信仰了天主教,起名叫弗朗西斯科,并得到当地葡商及教会的支持。 龙造寺同样也靠着贸易,不论是葡夷、大明、朝鲜,他们统统照单全收。 岛津也差不多是这样,他们的优势是在与葡人断绝关系后,种子岛依然能为岛津家提供缓慢而少量的自造铁炮。 但葡萄牙人能给他们提供多少呢? 一年二三百杆铁炮、好几年卖了几门大筒? 海岛对面的陈八智对九州岛这弹丸之地的混乱局势也感到束手无策,原本他以为达成养父的使命非常容易,但在略有了解情况后他知道自己小看这些日本诸侯。 九州岛的外部环境,是东面有如日中天的毛利家,齐正晏已登陆寻找山中鹿介,助他再兴尼子家,那么毛利就是他们的敌人了。 龙造寺对明商最为欢迎,但同时他在和毛利眉来眼去,一起威胁大友;大友在战略上是陈八智要拉拢的,但大友宗麟是切支丹大名;岛津做买卖特欢实,一旦商贾有让他产生联合大明的意思,岛津义久就成了死脑筋。 不是岛津义久厌恶大明,而是萨摩的穷光蛋坚持信念能给他们带来无比的勇气,不需要任何人相助。 这种大环境下,西班牙的二百五来了。 借龙造寺分不清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机会,他们很快用火炮与火绳枪以及随船原本用于菲律宾贸易的白银支援龙造寺隆信对肥前国的战争,关押大明商贾,并修建海港,当然也少不了派人回美洲的新西班牙召集援军。 在美洲,他们有先后征服阿兹特克、印加帝国的强大军团。 李旦一回到琉球国就像盘踞在琉球群岛的大蜘蛛把伸出八肢,两个月来往返于九州琉球的商贾为他带来巨量情报,他将这些情报汇总后将一副九州岛地图铺在陈八智的帅帐中。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地方局势为何如此复杂。”待向陈切,李旦无可奈何地挠挠眉毛,道:“不到半个广东的土地上诸侯林立,今日歃血为盟明日背信弃义——义父为何盯上这里?” 李旦的言外之意,这里毫无价值,局面又乱,倒不如让他们关起门来打个痛快。 “所以西夷来得好啊,不要管他们了,龙造寺是哪里?我看看……肥前。”陈八智有些气急败坏地抹脸道:“敌人的盟友也是敌人,打垮他们就可以了吧?” 西班牙的介入让陈八智可以选择战争,这个选择对他来说轻松的多,跟什么合纵连横比起来,打仗太容易了! 李旦有些担忧,道:“岛上三家兵力雄厚,我们应当能说动大友,他们正在与毛利作战;岛津的话,他们在与大友、相良关系不好,应当能帮你省去腹背受敌的威胁。” “那要麻烦兄长了,我这就准备发兵攻往平户,先扫了港口再说别的!” 李旦沉吟片刻颔首,道:“先摸清情况,如岸上不可敌,就退回来从长计议,义父与马城陈总兵那边应当也收到消息,加派援军再攻过去也不迟,我们要比西夷近的多。” - 吕宋北卫一支庞大舰队在指挥使陈八智率领下扬帆起航,一艘赤海级丁卯舰、十二艘五百料大鲨船、三十六艘小鲨船炮舰及数十艘大福兵粮船金鼓震天,绕过种子岛直扑九州肥前国之平户。 庞大舰队近海航行令周遭种子岛、鹿儿岛的城下町百姓为之惊骇,岛津家收到消息甚至调集内城水军在浅海列阵准备迎敌,足足严阵以待数日,却得到消息这支舰队一路向北走了。 统帅水军的岛津义弘这才松了口气,那些战船远比他们的安宅船要大得多,单单惊鸿一瞥就让战船上的足轻吓破了胆,若真打起来恐怕凶多吉少。 没等岛津义弘松一口气,就见远远海上又航来几艘小船,同样打着明字旗号,这一次直直地朝他们港口行来。 来的是李旦的部下,专程向岛津家送信一封,书信很快被义弘送入内城天守中的岛津当代家主岛津义久手中。 “那支大舰队,是明军?” 岛津义久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把信看完,撇着嘴道:“他们果然还是对龙造寺发兵了,信上说他们进攻龙造寺是因为南蛮人,明国如今与南蛮人为敌,龙造寺与大友都亲近南蛮人,明国在九州找不到比我岛津更好的盟友——又四郎,我们要与明国联合么?” 又四郎是岛津义弘的幼名,看兄长发问,义弘将书信接过,上下看过后缓缓摇头,道:“明国兵众国强,与其联合,岛津必受制于人。” “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何不趁此时机一举降服相良,没有龙造寺在其后,相良不堪一击。” 令一众家臣诧异的是,岛津义弘先前摇头,此时却又颔首道:“正是如此!” 岛津义久也有所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岛津出岛津的兵,但不与明国联合,明国去进攻肥前,岛津自去进攻肥后,收诸郡国人。”岛津义弘跪坐行礼道:“收肥后诸郡,不需太多兵力,义弘自去即可,还请兄长陈兵东面,防备大友,他们知道岛津出兵后一定会南下来袭。” “可若不与其联合,若明国击败龙造寺,回首再侵岛津当如何?” 岛津义弘笑起来无丝毫市侩,但言语十分精明,道:“九州还有大友,也上切支丹大名,明国虽强,远渡重洋未必能不将大友放在眼里,他们需要岛津帮他们对付宗麟,先夺取肥后,再与明国使者谈同攻大友的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七十一章 截击 扬镶龙旗舰队在沿海乘风破浪,陆地也不平静,在半一个月前,一统肥前国的龙造寺隆信志得意满,凭借麾下铁炮队与两门南蛮大筒向平户豪族大名松浦氏发动攻势。 由锅岛直茂率军千余,百武贤兼以旗本身份率数百别动队押运南蛮大筒,向草野城发动攻势。 百武贤兼的姓氏怪异,这是是龙造寺隆信赐下的姓氏,意为有百人不挡之勇。在战事开始,他也的确证明了自己,松浦氏守军闭城不出,贤兼单骑出阵,以一骑讨的方式于城下连斩敌军两名武士,大壮龙造寺军声势。 松浦氏并非泛泛之辈,借助神风两次击退元军足够让被中原叫做三岛倭寇的松浦氏吹一辈子勇武。他们甚至还是日本列岛最早使用铁炮的大名,因为使火绳枪流入日本的汪直在这里被藩主松浦隆信奉为上宾。 在水军方面,他们有数量众多的倭寇,长达二百多年的倭寇事业使松浦氏掠夺到巨量财富,以兴建坚固山城,守卫自己的土地。 但这对龙造寺氏发来兵马而言,显然还不够看。 百武贤兼自本阵中立起,对左右亲信武士道“放南蛮大筒,轰开城门。” 武士领命跑去传令,百武贤兼对锅岛直茂笑了,高耸的颧骨让笑容显得残忍,尚在鞘中的刀指向山城,“如这般坚城,倘在过去,非笼城三月不可攻下,如今南蛮大筒之下,顷刻可破!” 火炮的加入令攻城显得无聊,再坚固的城池,它也是木石建筑,而且木料占比非常多,南蛮大筒轰上去就没有不坏的,过去的防守战法c防备方式都显得苍白无力。 听着阵势之前两门火炮轰鸣而起,黝黑的铁炮弹吊着高高的抛物线避过城墙落在城内不知何处,惊得守军大喊大叫,锅岛直茂看着百姓早已跑光的城下町,突然失去继续指挥这场战役的兴致。 他起身长长出了口气,道“把城门打坏,就让松浦隆信投降吧,保留土地接受支配。” 说着,锅岛直茂抬脚走出本阵,有些疑神疑鬼地望向林间道旁,道“战前有足轻说黑夜里在林间望见狐火,那是岛津家的守护神,我心不安,尽快攻下草野城。” 百武贤兼领命士气十足地应下,转身向外传达主将命令,鼓舞起麾下别动队的战意,准备在火炮轰破城门后一次突击攻下城砦。 火炮间隔良久发出轰鸣,一次又一次高高吊着抛物线坠在城内,不停地轰垮屋舍,锅岛直茂再度望向本阵两侧林间,有些自嘲地笑了,稳坐中军等着火炮轰准的那一刻。 他们看见的不是狐火,是火绳。 距草野城六七里远的山上,陈八智通过望远镜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荒唐的围城,其实这场笼城战很严肃,只是火炮怎么打都打不准让陈八智心中生出荒唐之感。 在他身边只有一个千户的军队,这已经是不打草惊蛇所能派到岸上的极限。 九日前,他的舰队抵达平户,但先遣斥候船远远看着见港口兵力雄厚,有一支西夷舰队停靠,因此并未直接进攻港口,寻觅整整两日才在平户岛北侧找到既能隐蔽舰队又方便登陆的野海滩,索性放出部下收集当地情报。 情报没搜集到,却得到当地草野城正在打仗的消息,并获知攻守两家里就有他此次的目标,龙造寺家的两千兵力。 “他们布阵严整,是老兵宿将,那是最适合围城的地势,看那几块帐布,是帅帐所在,周遭形势一览无余。”陈八智身边跟着跑腿的是齐正晏的义子齐行长,跟在主将身边当个马弁,小八爷也有提点之意,给他讲述布阵要点,道“但他们刚接触火炮,不会打放,所以怎么打都打不准。” “那他们不会发现咱们么?” 陈八智把望远镜递给齐行长让他看,闻言笑道“他那是攻城最好的地方,咱这是窥视他们最好的地方,甚至再向东北推进三里,就是进攻他们最好的地方。” “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将者行营布阵不能只看目标,还要在对己方布阵之地有威胁的地方多布斥候,先立不败之地,再求胜果。” 说着,陈八智抬手做了几个手势,林间小旗官奔走相告,山下关炮百户推二斤五斤炮向预定火炮阵地前进,手提肩扛虎蹲炮的旗军则跟大部队向前进发。 这一仗是好机会,陈八智的兵在整编操练后还未见过大阵仗,他们需要一次交兵。 “八爷,我们要袭击他们?”齐行长看上去有些害怕,握着肋差的手轻轻抖动,道“我们只有一千兵势,他们多” 敌军确实多,足有陈八智二倍兵力之巨,这样的差距在野战中正常情况是很难取胜的。 “世上以少胜多常常出现,但从未有过以弱胜强,少未必弱,多也未必强。” 陈八智说着起身,领亲兵向炮队阵地进发,在身后吹鼓手跟随中对齐行长道“军争,是在军势变化中不停谋求以优势进攻弱势,蚕食敌军以取得胜利的学问。” “现在他们多,一会儿他们少——不用听懂,记在心里就行。” 敌人怎么变少,齐行长不知道,但对陈八智来说是显而易见,锅岛直茂的军势就差贴脸上了。 人家是在攻城啊,攻下城池难道不进去么? “甲炮总旗瞄准城门,听我号令堵截出击军队;乙炮总旗瞄准敌阵,震慑敌军;丙炮总旗准备跟旗军进入田野平地,战事开始像过去训练那样,平射c调高c再调高,掩护步兵前进。” 三队炮兵被陈八智分出先后次序,旗军也是一样,呈半包围形状面向草野城下布阵,以田野c山林划分两部,山林人少c田野人多,他只打算击溃敌军,毕竟这只是练兵。 龙造寺的两门火炮还在漫长间隔下向草野城轰击着,这种粗略瞄准没有弹道的射击令他分外气馁,这太浪费铁了! 他原本以为在他调兵遣将的同时火炮就把城门轰开了,谁料他兵马都已准备战斗,城门还没开。 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陈八智甚至怀疑他埋伏在原野里的旗军是不是都已经睡着,终于一声脆响,一颗炮弹轰击城门,庞大火力直将外城木门轰碎,攻城军队立即发出呼啸般的吼声,齐齐冲出。 有趣的是,他们轰碎了草野城二之丸的城门,为攻击这处城门,他们打塌了一座橹箭楼c轰豁一座铁炮橹c顺带着还早早就把外门里的太鼓门打坏。 外城所能阻挡敌军的,在漫长而凶狠并有失精准的火炮轰击下,已无险可依。 攻城军势鱼贯而入,与城池内守军两相厮杀,陈八智在蹲伏田野的旗军中长身而起,望向二三里外的敌军攻城,嘴角逐渐上翘,终于张手大喝下令道“甲炮总旗,截断敌军,放!” 。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七十二章 交兵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倭寇靠不住啊! 松浦隆信在天守瞭望着城外局势,并一遍遍问侍从他们雇佣的倭寇野武士们到底在哪。 还能在哪,跑了呗。 眼看火炮像没有瞄准一样散落城内,没能对他们造成多少死伤,但对士气打击极大,就连松浦隆信本人都觉得这仗没必要再打下去了。 不就是臣服龙造寺家那头跟自己名字的熊么? 臣服就臣服,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战争的动向远比他想象要复杂的多,锅岛直茂所处的方向看不见,但依山而建的三层橹上能看清,在西边远方田野上,有一支军队正自以为隐蔽地缓缓向龙造寺军逼近。 在高耸山城上看过去,一览无遗! 正是这支看不清家纹的军队让松浦隆信沉下心来,不断向麾下武士传达死守的命令,即使在二之丸城门被轰破后,他依然下令命部下退至本丸据守,集中了所有铁炮,要用墙上的‘狭间’射孔给予这些入侵本家领地的敌军迎头痛击。 “家主,他们行迹诡异,不是来救我们的。” “我知道,但他们也不是龙造寺的盟友,他们的势态是要攻打龙造寺。” 松浦隆信的判断没错,就在南蛮大筒将城门轰碎不久,鱼贯而入的龙造寺武士与来不及撤进本丸的松浦守军厮杀一处,眼看节节败退,突然来自西边炮声阵阵。 松浦隆信拉开木门,就见田野中、林地间扬起阵阵硝烟,数颗炮弹曳着尖啸轰击在城门、敌阵,登时炮弹坠地将龙造寺家武士轰得阵脚大乱。 值此危机之时,松浦隆信心底却轻松起来,不论那是谁,至少他们确如自己所想,是来进攻龙造寺家的。 他脑海中闪过最大的问题并非来者何人,而是看着两处炮弹落点,琢磨这支军队的南蛮大筒想要轰击的究竟是哪? “打中了!” “前进!” 伴着齐行长欢快的高呼,陈八智抽出战剑前指高呼,结成鸳鸯阵的旗军阵势中唢呐声高亢,硝烟里蹲伏的旗军个个起身,千户大旗下一面面百户旗自地上立起,一杆杆高大的铁头狼筅旁,小旗官执旗前行,身后旗军紧随列阵。 此时龙造寺兵势少半军兵已攻入城中,余下也有不少在城外窄桥拥堵,骤然遭受不知从何处攻来的炮火令他们军心大乱,不知该攻入城内还是退向城外好。 锅岛直茂遭此袭击心中也是大惊,他心中不善的预兆应验了,但直至此刻他依然认为攻来的是岛津家兵力,以为相良阿苏诸豪族已与岛津联军,如此一想心中更为惊骇,第一个反应就是派人传信给佐嘉城的家主,告知其岛津攻来的消息。 虽然岛津是怎么到这来的他也不知道,但此时此刻,能神不知鬼不觉攻入平户的只有松浦党的海贼与岛津家的水军,但松浦党没有大筒,尤其没有这么多南蛮大筒。 传信武士才刚翻身上马,锅岛直茂已指挥围城军左翼借助城下町林立屋舍与道路摆出迎敌阵形,大队枪弓足轻依仗屋舍准备阻敌,两支铁炮百人队在阵势最前排出直阵准备应对敌军冲击,同时下令攻入城中的部下尽快撤出。 “要尽快攻入城中,依靠草野城据守等待援军才行,现在撤出先前辛苦百废了!” 面对百武贤兼的责难,锅岛直茂并不动怒,道:“我等攻取草野城,是因两门南蛮大筒,方才敌军大筒不下十五门齐射,据守土垒城砦你能守住?” 百武贤兼被问得哑口无言,南蛮大筒对城砦的攻势太强,再坚固的土垒木城都像纸糊的一般,即使此时此刻他们攻入城中又能如何呢? “先把军势撤出来,布置防备,敌军势大就撤军。”锅岛直茂道:“留有兵势最重要,不计较一城得失。” 每个人眼中的战争是不一样的,在陈八智眼中,战争是心术,所以他挑选最恰当的时机,只是一击,就能使敌人军心大乱。没有军心的敌人,才是最好的敌人。 六部百户兵马排成线阵向前推进,说是线阵,其实就是长蛇阵打横,六个百户部都是方阵,大盾手在前圆盾刀手在旁,后面跟着两个枪矛手与狼筅兵,最后则是三名铳手与保护他们的杀手。 声如霹雳炸响,六百户阵后数门火炮齐射,炮弹破空带可怕尖啸轰在敌军阵前,并未造成什么伤亡,却让正扬铁炮高抛欲射的铁炮队慌乱,不少人受到惊吓提前放响铁炮,两道线阵噼啪响成一片,阵线也为之动摇。 等他们再整队成阵,六个明军方阵已先后逼至二百步。 此时锅岛直茂也将己方两门南蛮大筒调转方向,正对敌阵轰出。 轰!轰! 两门西班牙舰炮先后轰响,仅仅二百步距离火炮瞄准能力已不是那么重要,一颗铁炮弹正落在百户阵形正中,砸翻当先两名盾手后滚入狼筅手与矛手之间,接着横穿数人而走。 杀伤十数,更惊恐的是令这支新兵百户阵势接近溃散,百户与小旗高声叫喊着约束部下。 另一颗炮弹并未直接命中战阵,在阵前三十多步落下,弹了几下滚落在阵势左近,即便如此也使这个百户队向前的攻势放缓。 仅仅片刻,锅岛直茂抓住机会策马高呼着穿过铁炮队左右,命他们放响铁炮攻击敌阵,同时下令长枪足轻集结,他已看出敌军兵力并不多,堪堪数百人,哪怕仅是城外部下也有一战之力。 攻势受阻的陈八智并不担忧,抬手就有部下向林中摇旗,转眼间埋伏林中的火炮丙旗收到进攻信号,数颗炮弹直朝敌阵轰击过去,摧枯拉朽般扫过城下町正在聚集的长枪、和弓足轻,令敌军后方大乱。 噗噗噗! 过早发出的铁炮并不能在百步之外穿透蒙着铁皮的大盾,即使有几颗铅子铁子见缝插针打入旗军阵形,也轻而易举地被胸甲挡下。 原本被炮击后士气低落的吕宋旗军突然发现敌军的鸟铳并不能杀死自己,一时间战意大盛,不过在旗官的约束下谁都不敢率先放铳——不听发令提前放铳是要被割掉耳朵的。 继续,继续在鼓噪的唢呐音中沉默地进军。 陈八智在后方看着敌军足轻集结一处,两军相距已近百步,张手下令道:“火炮轰击,吹鼓变调,旗军分阵,虎蹲齐射鸟铳轮射!” 炮声再度响起的转瞬之间,敌军足轻分数队向前挺进,他们已经能看清飘扬的镶龙旗,旗军阵势当先盾手突然分开,整个阵形变得松散,三名鸟铳手交替上前,在阵势空挡中向他们发出少量而整齐的轮射。 “铳手甲,放!” 百户的高声下令中,数十杆鸟铳由各个方阵向前放出,脆声闷声响起一片。 硝烟弥漫里,足轻冲锋并未停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七十三章 颤动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全旗退缩,小旗斩首;小旗战死,全旗斩首——合阵!” 草野城外厮杀战场,龙造寺氏倭兵士气高昂不惧死伤给各部百户留下深刻印象,在即将短兵相接前像过去他们的操练那样,高呼着有戚氏血统的军令,喝令旗军。 三排鸟铳轮射转眼放完,转眼打出丰硕战果,但显然还没有让敌军崩溃,毕竟一次轮射仅有不到一百六十杆铳打响。 不到,是因为有人没有按时放铳,既是他们操练整整一年,也依然是新兵,对新兵而言这在所难免。 耳朵被长官割掉,也在所难免。 分开的松散阵形随一道道军令蹴而合并,一排大盾手架着长矛,中间分出狼筅挥舞的位置,在狼筅手旁边则是手持腰刀伏低重心的藤牌手,他们是短兵相接后护卫己方的主力。 旗军之后的陈八智手按火炮皱起眉头,他的旗军六部百户仓促下难免紧张,四部百户合兵,一部受火炮惊扰行军缓慢的百户稍稍落后,另外一部被火炮杀伤十数人的百户军阵则来不及汇合就被倭人列阵在五六十步外一阵箭雨命中。 和弓射出箭矢力大,虽不远但威力不弱,尤其上百张弓齐射极具震慑,落入步阵便引处处惊惧叫喊,把陈八智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原本就士气低落的百户队被箭雨直袭,虽然先头大盾挡住不少箭矢,但仍有箭矢抛射在阵势当中,有人倒地在他意料之中,可他的阵势边沿居然有俩人崩溃了,撒了兵器尖叫着向后跑。 甚至还有个人身上还插着箭,显然是阴差阳错下有箭穿透胸甲,可他们跑什么? 透了胸甲,里面还有锁甲,即使侥幸箭头射进锁甲环里,尚不足一个指甲盖深,不跑是绝对死不了的,可跑了,即使没被敌军接下来射死,也要被己方督战射杀。 因为吕宋旗军胸甲都是单面的,只护前胸,不护后背,单单锁甲既不能防备弓箭也不能防备鸟铳。 没跑出几步,一个被百户以手铳射杀,另一个被督战兵以弓射翻,百户甚至来不及装药便高呼着旗军防备冲击。 提着倭刀与长枪的敌军足轻已在数十步外列出阵势,随秃头队长鸟音怪叫着踏步向前。 此时另一端五部百户的阵势已发现友军受挫,在千户指挥下向那边缓缓移动,队列末尾的鸟铳手装填完毕,左翼百户麾下三十名铳手借此时机向对阵敌军放出一排鸟铳,大步跑回队列后向右侧转移。 “还没装好?” 随陈八智不耐烦地催促,五斤铁弹被推进炮膛,身边十数具火炮的炮手一一报告装填完毕,陈八智眯眼望向阵前报出几个角度,各尊火炮缓缓调整,等他们将炮口对向预定位置才发现瞄准的是前方分成两路兵马正汇聚的缝隙。 砰砰,砰砰! 阵前倭兵铁炮队再度闷响一片,在武士首领的驱赶下,各队足轻正式向旗军发起缓慢而有序的冲击。 陈八智的嘴角翘起,挥手向林间做出几个动作,身后执旗手挥动令旗,伏于林间的三部百户借助林间掩护向前以战场平行的位置推进。 敌军黔驴技穷,火炮、铁炮、弓矢,都未能对他的部队造成可观杀伤,倒是敌军将领显然还在慌乱之中,也因从城中跑至战场的兵力持续增援,来不及看出究竟减员多少——他看着呢,敌军虽未溃散,但已有一个百人队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更有两个百人队已无力再战。 即使如此,四个由足轻武士混编的百人队依旧踏着大步,迎着鸳鸯阵后时不时高高抬起的鸟铳散射推进至阵前,大片长短不一的竹枪、穗枪齐齐摆下,在双方距离最后几步中试探几下,呼喝声中大踏步冲锋而来。 短兵相接! 嘭嘭嘭。 各式长枪满怀期待地朝能在百步外挡住铁炮的蒙铁皮长牌捅去,你以为上面那是长枪捅在大盾上的声音? 不存在的。 别管是不那么坚固的竹枪还是有长有短的穗枪,甚至造型诡异的十文字、片镰与威力强大的薙刀,面对鸳鸯阵都有一个非常尴尬的问题。 它们都有点短。 龙造寺家足轻使用最多的兵器就是枪,这些长枪的长度普遍在一间至两间半不等,两间一丈,最长在四米五,这已经是很可怕的长度了,足轻举在手上从枪穗到大腿都在颤抖。 而他们面对的,是戚氏精心为他们挑选的铁头大狼筅,杆长五米,狼筅头依照使用者气力挑选一到二尺,故长五米二至五米六不等。 这帮鸳鸯阵里挑选的力士躲在长牌后从缝隙把大狼筅戳出去,左右挥舞上下翻动,上面嘭嘭嘭的声音是足轻因惧怕狼筅刃刺争相躲避而摔倒的声音。 这玩意也很沉,明制七斤半,合将近十斤,重心也不稳。这就造成初次短兵相接是两拨颤抖者之间的战斗,能精准地把敌人戳翻对双方来说都不可能,看的就是谁更长。 百武贤兼是想再创勇武威名,持太刀冲进去的,他很清楚不冲出一个缺口,他的部下根本不能杀入敌阵。 凭借灵活身法躲过胡乱扫荡的狼筅,接着颇显狼狈地闪避来自长牌后两杆长枪的戳刺,百武贤兼大喝一声举刀迸跃出去,逼入长牌大盾近前,凶狠地撞击在大盾上,直将其后盾手装得踉跄倒退半步。 还来不及冲入一闪而逝的缺口,就见刀光闪烁间长牌两侧缺口两个提藤牌的刀手翻滚而出,抬刀劈头裹脑地斩下。 寒毛根根竖起惊骇之下哪里还顾得上冲杀,接连闪避堪堪躲过刀劈,不料被两杆长枪先后扫过脚踝与头顶,直将人扫倒下去,凭借精悍武技向后滚出,却刚好滚到狼筅上。 一阵挂刺铠甲的声音里,百武贤兼狼嚎着打滚窜回阵中,捡回一条性命。 高价购来明国彩缎缝制的内衫被挂出道道伤痕,露出内里血肉;视若性命的大铠武具因缝接甲片的绳子被割断甲片散了一地,兜还戴在头上就是被敲得有点晕,穿马上沓草毛皮鞋子的脚踝也被抽得生疼。 他清楚地看见,原本该在他头盔上金光闪闪的兜前立此时正挂在那杆给他带来巨大痛楚的狼筅上,随大盾后看不见人影的力士手臂起伏有规则地颤动,颤动。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七十四章 重赏 百武贤兼这个名字就像有马晴纯一样,都是标题党。 他手持寸兵没怼破鸳鸯阵,片甲遮身被大毛竹捅得遍体鳞伤,可他的确有不俗的勇武,这勇武让他成为幸运儿。 毕竟比那些提着薙刀、太刀冲击鸳鸯阵的足轻,百武贤兼运气好太多了,在短兵相接中,那些人死得最惨。 交兵似乎爆发在瞬息之间,数息之内,鸳鸯阵前倒下一排倭兵,狼筅、镗把、长枪、短刀,总有一个能把他们干翻。 躺倒在地这帮人未必都死了,有不少就只是被狼筅割伤,没有大铠或具足保护的他们在接触之初就会在身上留下寸深伤痕,稍有运气不好,就能割断几根筋。 能在交兵后既躲过狼筅,也躲过己方枪林的毕竟少数,大多数人都在阵前翻滚着吱哇乱叫。 不是他们想这么毫无仪态地大叫,武人有武人的尊严、男子有男子的气概……实在是太疼了。 几部百户各据阵中,环视左右几乎在初次交兵后得到相同的战果,他们根本就没减员,这种时候下级将官的统帅能力缺失就有所体现,原本仅为南洋旗军总旗官的他们尚不具备独自领军的才华,各个忘乎所以地下令前进。 五部千户有前有后,就使原本密不可破的阵势出现空缺,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没人能抓得住。 大将百武贤兼还在那因为痛楚而满地打滚,因满地打滚而更加痛楚,哪儿有空顾得上他们? 下级武士们就更别提了,这帮人刚才冲得最猛,现在该死的都死差不多了,仗甲胄厚实没死的现在浑身也最疼,各个瞧见黑乎乎的大狼筅就心有余悸,哪里还敢再冲一次。 倒有几个有见识的足轻高喊着敌军空隙,可他们没号召力,等武士老爷们发现,各部百户也发现问题所在,战阵都闭合了。 趁敌军畏惧之时,铳手与杀手一同上前,杀手割取斩获首级、鸟铳手隔长牌举铳过头顶,向十步之内坚守武士最后尊严的长枪足轻随缘放铳——这种距离,他们的铳术显然与龙虎玄坛真君非常有缘。 各阵先头砰啪一阵铳鸣,直接击破武士道壁垒,百武贤兼左右一看身边只剩百十个残兵败将,高喊着撤军以怪异的跑步姿态向草野城下窜去,边跑边让后边来增援的足轻队赶紧退走。 姿势怪异主要在手,伤口太多捂哪儿都不合适。 镶龙旗飘扬在平户岛田野,陈八智甚至还未开炮轰击预计中包抄两翼的敌军,就见前军各部百户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气得他头顶冒烟,怒冲冲地命炮兵发炮,打出令旗让旗军救援。 大部队战事是结束了,可他娘旁边还有个百户陷入苦战呢,这就没人管啦? 轰鸣的炮火中,几个百户后退看着主帅大旗,这才发现在他们右翼百,不,已经不是百户了,四个不到十人的鸳鸯阵在数十名敌军足轻与百名弓手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已经快退离他们几百步,以至于那些杀兴起的倭人军士都没看见他们大将已经撤退的事实。 没有悬念,左翼的原野与右翼林间杀出的旗军达成包抄,鸟铳队自敌军腹背两侧放铳,几十个鸳鸯阵扑杀而至,摧枯拉朽般达成合围,干净利落地赢得这场战斗。 眼看敌军退去,陈八智不顾部下初尝大胜的百户们一再提议的追击,挥手下令让部下就地休整,火炮聚合在一起寻找高点构筑炮兵阵地,数人头去了。 草野城里的松浦隆信不是傻瓜,原野中一面倒的战斗被他看得一清二楚,锅岛直茂命部下自城中突出向西增援不到一半,后面的人都被衔尾追击的松浦家武士纠缠。 尤其在大队足轻被旗军大败后,松浦家甚至派出一票骑马武士提铁炮下马轰出一阵后提刀跃马,城里或持鸟铳、火绳枪,或持短兵和弓的倭寇队也恢复凶悍本性,连简陋腹当都很少见的他们却能挥舞太刀追逐砍杀那些龙造寺武士,直将锅岛直茂所率领的军势尽数击溃。 当然,他们虽然砍得热闹,但毕竟一个追一个逃,半晌斩获还比不上陈八智的旗军短兵相接片刻。 陈八智显然没他的部下百户开心,麾下记功官将战死斩获报上来,全然不把七八里外的追亡逐北当成事,十部百户叫到一起一顿训斥。 “林子里三个百户和炮队百户就不说了,你们六个百户,五个百户总共阵亡三人,一个百户却阵亡五十五人!”陈八智拍拍最后被救援而灰头土脸捡条命回来的百户肩膀,对另外五人道:“从战事开始,就能互为攻守,他的旗军被炮打怕了,你们呢?” “炮只能杀伤十余人而已,其余罪责在你,没领兵跟上同袍,遂被截击;接战后敌众我寡已有败势,旗军负伤不能保护,且战且退留下伤兵任由旗军屠戮,方有此败。” 陈八智训完其他人又训伤亡最大的百户几句,他知道这已经是很优秀的战果了,但他不想夸赞部下,先骂完才舒缓口气道:“战事中该行军法的,全办下去;首级功三百七十有奇,记功官已按小旗分功,别指望像戚家军一颗首级三十两。” “倭寇乱东南才多少真倭,现在遍地都是真倭,以后有的是仗打,一颗首级五两,无阵亡全领、有阵亡抚恤自赏赐扣,各小旗按军法分配赏额,暂记功,过些时日自吕宋调银。” “后面有的是仗打,各个旗军的甲胄,锁甲、双面胸甲、铁笠、腰刀手铳、强弓毒弩,过几日琉球会把价单发来,你们麾下旗军想换军备的,按价单自赏赐中扣,兵甲好,上阵才能杀更多敌,多杀敌,才有更多银两才能加官进爵。” “此战打得勉强,今后再有半个百户阵亡的,降为总旗。平户将来设立卫所,不缺官职;你们回去好好想想,此战得失,三日内小旗以上,每人写战报一份,明后两晚饭后不唱凯歌,旗官旗军,交流半个时辰。” “都散了,等平户诸侯派人来。” 众人散去,陈八智才两手抱臂眺望远山,他爹没给他调拨银两的权利,除了正经军饷,并没有半点战功赏赐,但只要事出有因他可以调拨军备。 所以他得鼓励旗军争取把赏赐都换军备,这招儿他想好久了。 平户岛草野城左近的田野里,年轻明将学着义父磨痧胡须的姿态,其实只摸到光滑的下巴,喃喃自语。 “等他们军备全换,小爷手里应该就有矿了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七十五章 松浦 “明军?” 松浦隆信两只眼睛瞪出不一样大小,听着家臣回报面部表情极为精彩,张开的嘴都忘了合上。 他与锅岛直茂的想法其实一样,都以为这帮人是岛津军呢。 虽然松浦隆信也觉得岛津家要是真过来肯定是要揍他的。 在他听到的传闻里,也就只有萨摩藩的野人才有让精锐的龙造寺军一触即溃的实力,现在听到来者是明军,松浦隆信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好几圈。 整个九州,要说哪个家族对明军最抵触,那大概就是龟缩在平户岛上被各方势力轮番压制毫无存在感的松浦氏了。 他们家族和元军打过、最早组织倭寇为报复元军去中原抢掠,维持长久的倭寇传统。因此听到明军二字,心中惊悚的松浦隆信直接下令召回城外军队就地修补城砦准备据守投降了。 先据守,再投降。 但要说整个九州哪个家族又对明国最有好感,其实也无疑是龟缩在平户岛被各方势力轮番摩擦的松浦氏。 而且这个家族里最亲近明人的就是当代家主松浦隆信。 上一个和他有过很深接触的明人叫汪直,就是大明海寇总首领,把鸟铳和葡萄牙人带到日本的汪直。 松浦隆信曾在平户给汪直修建了华美住所,后来还因为汪直来日本经过五岛自号五峰船主,干脆把五岛交给他驻军修港,以招揽更多明国走私海商到平户贸易。 那是平户也是松浦隆信最辉煌的时刻,在汪直活着的最后几个年头里,借由汪直引来的诸多明商使平户港空前繁荣,经济上的繁荣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平户松浦氏的军事力量。 更多的铁炮与财富,让松浦隆信有力量统一松浦家,适时介入一族志佐氏内纷,支援女婿志佐纯元,使女婿掌握主动,控制志佐氏;介入亲对马宗氏的波多氏与家臣日高氏的抗争,借机大破波多氏,取得壹岐,构筑松浦氏最大版图。 然后,汪直就被胡宗宪杀于狱中。 是时空前繁荣的松浦氏借助联姻等手段,稳住大友、龙造寺,却不能阻止平户港的经济颓势。 没有汪直,没有明商,但平户还有南蛮贸易,平均每年有五艘葡萄牙大船到平户贸易,但失去汪直这个盟友的松浦隆信对葡人而言是非常弱势的,准许通商的同时也要准许传教。 佛教徒与切支丹的矛盾日益加深,为维持统治松浦隆信只能把传教士逐出领内,结果就是布教长托雷斯说他背信弃义,让南蛮船不要再来平户。 商人嘛,只要有利润,传教士也不能限制他们大多数,所以虽然南蛮船变成一年一艘或两年一艘,还是有人来贸易。 然后就到永禄七年,也是嘉靖四十三年,切支丹大名大村纯忠在长崎开港了,这无异于汪直死后上天再给松浦隆信当头棒喝,平户港算彻底衰落,只剩下老弱病残的倭寇与日渐垂败的平户港口。 没有明商、没有南蛮商,松浦家要穷死了。 鉴于以上原因,松浦隆信对明军神不知鬼不觉地登陆平户并在他眼皮底下与龙造寺家开战,是抱以极其慎重之态度,他没有选择立即与明人接触,而是派人前往五岛寻找流落日本的明国海盗。 这帮人在他打仗时没有出现,现在仗打完了总该为他派上些用场吧?他们该去为他探明城下驻营军队的来意。 说起来松浦隆信也纳闷呢,他的倭寇呢? 他数量庞大战力强悍的倭寇呢? 其实不用找,他的倭寇不是有意抛弃他,只是被吓到了。 在他们驾着关船与小早一路赶来驰援家主的路上,统统发现在离平户港不远的海湾里停靠着一支可怕的大舰队。 一群战力强悍、装备精良的倭寇,见到庞大的明国战船,他们会干什么? 抢。 抢的结果呢? 连人带船都沉到海底喂鲸鱼了。 目睹惊悚一幕的倭寇与浪人们在海上游曳,根本不敢登陆平户,召集各处倭寇退了回去。 在他们之中有相当数量的明人海盗,他们远离故土并深畏明军,毫不犹豫调拨船头将这消息捎回五岛。 在松浦隆信等待亲信的时间里,陈八智并不悠闲,依靠草野城一战大致摸清龙造寺正规军的战力让他对此次出行轻松许多,当即向岸边停泊船队下令,兵马四出。 海上仅留一部千户留守船舰,两部千户在岸边寻找合适地带搭设栈桥,另一部千户分十部率军西扫,自沿海搜寻岛屿。 其实这些动作都是多余,平户岛仅有松浦氏一家,为应对龙造寺自肥后杀来的兵势,平户所能调拨之兵力皆集结于松浦津草野城,来不及赶来的也都在海外诸岛,平户没有任何敌对势力。 一等就是三日,陈八智的旗军在距草野城不过四五里的距离安营扎寨,城里的松浦氏则严阵以待,但双方都保持克制与矜持,谁都不想先派人向对方沟通。 在这种诡异的平和里,逃进山中的城下町百姓回到家园,不少人认为是明军为他们驱赶敌人,以为是大名松浦隆信请来的救兵,故报以极高好感,专程送来些米和萝卜,甚至还教他们煮盐水煮萝卜,然后磨成糊糊掺少量米饭吃——老百姓都吃这个。 这让陈八智收集到更多情报,平户百姓对大名请到明人援军丝毫不觉得奇怪,最奇怪的地方也不过是觉得他们的兵甲比平户武士好的多。 陈八智在脑袋里转了好几个弯才反应过来,平户农夫所提到的平户武士不是日人,是汪直死后流寓日本的倭寇及倭寇后人。 这些罪犯在这里摇身一变,成为不受当地大名控制的正规军,唇齿相依,就像松浦四十八党一样。 他通过农夫之口得到松浦隆信的情报,松浦隆信也很快能通过同样手段得到他们的情报,陈八智认为很快就会有人来请他进入草野城。 这个节骨眼上,一艘来自广东的战船通过几艘小鲨船引路,在陈八智还未修成的栈桥边沿停靠,船上下来一名虽未着甲但腰胯战剑的老将,这个人陈八智认识。 来人胡须已经斑白,正知天命之年,宽袍大袖对陈八智拱手道:“陈指挥,老夫王如龙,奉陈帅之命,助阁下讨平九岛!”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七十六章 五岛 陈八智终究年轻,陈沐对他独登日本并不放心,况且这义子的轴脾气,就算放人过来恐怕也无法交心联手,还担心会起到反作用。 干脆他就把另一个更轴的家伙从广州府大牢里放出来了,其实放出王如龙对陈沐而言一直不是难事,戚继光早在好多年前就能轻松把他放出来。 王如龙的关键问题不在怎么放,而是放出来之后把他弄到哪里去。 在大明,把他放出来从来不是一件好事,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 放出来容易,没两年再犯个错,弄不好直接被杀掉了,还不如关在牢里或者软禁着,好吃好喝伺候,虽然没自由但活着呀,还能领着参将俸禄,一月三十五石米,一年到头刨去吃穿还有上百两银子花着。 自由重要吗? 这世上大多数人拼死奋斗,还不是因为没有混吃等死的资格。 但王如龙不是混吃等死的人,他有远大志向,就是必须捣乱,不能让别人舒服。 王如龙和陈八智凑到一起会是什么化学反应?这俩人单拿出来,破坏力都基本与三万大军持平。 “王参将,父帅命我谋取长崎或其他港口,正逢西夷入龙造寺,所以我打算先将龙造寺铲除,再谋取长崎。”陈八智在露天的大营中让王如龙观摩他的军团,抬手指向远处草野城,道:“眼下正等松浦隆信派人接洽,他早晚要派人来的;至于九州,势力复杂,陈某是没打算的。” 先前与锅岛直茂的战事中,陈八智就察觉前军将领才能参差,不,是差差差差,毕竟都是总旗火速升迁至百户,又没有他爹那样的天纵英才,带兵练兵还行,前线作战有些勉强。 如今王如龙来了,算是正合他意,刚好能有个前线大将。 “什么隆信,是此地知县?”王如龙皱着眉头,满脸好大不乐意,道:“小小七品,不出城迎接已是无礼,还不将辎重送来,将军露宿荒野等待三日?” 陈八智对王如龙这番言论诧异极了,下级文武官吏,有没有陈沐的影响其实在对待外洋在认知上有非常鲜明的区别,就是你我之分。 如八爷等人,他们都很清楚国与国的区别,但王如龙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但并不觉得有区别,这世上朝廷只有一个,叫中国或天朝,如今的国号为明,年号隆庆,其他的统称四夷,或是外番。 你跟他讲幕府政体大名制度,他不明白的。 他就觉得平户岛这么大的地方,住在城里的武士老爷应该叫知县,正七品穿绿袍戴乌纱帽,旁边还得有俩副手,一个叫县丞一个叫主簿。 别的都不算数,错了! 王如龙的胡言乱语陈八智不在乎,但他现在被王如龙一说,也觉得心里不爽——我驱走敌人,救你一命,你该出来见我吧?等了三天还没来,你是在小阁楼儿里忙啥呢? “我知王参将的意思,但打这座城很难,而且没必要。”陈八智带王如龙边走边说,对左右下令道:“把收集的兵器拿出来。” 随着陈八智下令,在堆积如山的战利外,一排兵器被挑拣出来,陈八智向王如龙介绍道:“他们使用最多的是这个,竹枪,枪长五尺至丈,枪尖都很长,一尺绑有几根木枝,我想是意在不至深陷,易插易拔,当为临时征召农兵所用。” “农兵多军士少,农兵穿戴甲胄与倭寇无二,五花八门,但大多都有腹甲。”陈八智怕王如龙不能理解,挥手在自己胸腹比划着,指另外几种枪道:“有铁枪头的也很多,他们枪刃长,既能刺也能挑,枪头后还有一段无刃铁杆,用木楔与枪杆榫卯,复杂实用。” “还有几匹马,咱没马,那些马我赐给传令兵了,留着王参将估计看不上。”陈八智看着王如龙魁梧身材,估摸着他叉开腿就能翻身上马,而且让他这种年至五旬还嚷嚷着要穿重铠持长刀的魁梧大汉骑倭马……陈八智摇头道:“对你对马都太残忍。” 其实登陆平户后陈八智一直挺想回去的,要不是听说尼子家有矿,他真觉得齐行长他爹脑子坏了。 就算让齐正晏和松浦隆信换换位置,估计松浦隆信更高兴,他觉得草野城里最大的武士老爷在伙食上估计还不如王如龙前几年在广州府当狱霸的那段日子滋润。 脑子是被驴踢了才想到这来当兵头。 王如龙看着这些兵器,内心毫无触动,朝草野城看了一眼,道:“打下来吧,这县令挺不是东西,百姓连大米都吃不上,掺萝卜吃,打下来找陈帅要个县令,来时候我听说朝廷要给南洋派些进士举人,不差人治理。” 王如龙越说越上劲了,道:“到时九岛设府,既有陈帅要军港,也有各处县官征收赋税筹谋军粮,一路向东征过去,就能取得银山。” 来之前陈沐是专程写了封信,告知其自己战略意图,用贸易与少量支援来控制大名取得银山,还附送了一份非常不精细的关西地图。 但王如龙显然没记住什么贸易什么支援,他就记住了结果,取得银山。 取得银山的过程也在其脑海极其简化——打过去。 不得不说这挺合陈八智胃口,与锅岛直茂一战让他清楚敌我战力上的差距,让他也倾向于直接将战线推至石见银山,这比什么智谋、贸易、合纵连横看起来都容易多了。 但后遗症更大,关键是他爹不是这个意思,所以不行。 “再等等。” 不用他等了,等了三天,尤其看着明军登岛后兵马四出,松浦隆信坐不住了,派出亲信至营地接洽,带来自己的礼物与感谢,前来问询明军登岛的意思,在听说陈八智需要一个港口,并准备报复龙造寺家扣押商贾之后,毫不犹豫地将五岛划给明军,以换来接下来战事中的攻守相助。 “五岛比平户还大,上面有汪直过去修的大港,就有一个问题,岛上有很多倭寇。” 但这是问题吗? 陈八智传信李旦,让这位义兄带施和去收拢岛上倭寇,同时诸军拔营登船,一旦谈不拢就强行攻岛,夺取土地。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七十七章 要赢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苏禄群岛的陈沐不想打仗,自然有他的考量在内。 他出来不是打仗的,哪怕过去他是一介武夫,武人看问题简单纯粹,不能没有战争。 战争有战利品、战争就是机会,最关键的一点在于,武人不承担后勤,粮草辎重战功赏赐都是文臣在做,换句话说就是有人擦屁股。 可南洋衙门不是这样,他非但得自己给自己擦屁股,还有往朝廷送金银。 当人的目标太过明确,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是对的,人人都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那就恰恰不能这么做。 因为这样可能达成目标更容易,但想活下去就会变得很辛苦,当你掌握大权,手上捏着富可敌国的钱财,谁不想弄死你? 这让陈沐还是要找人给自己擦屁股,找谁? 高拱和张居正,只有他们才有给自己兜住的资格,但这其实很难了,因为南洋衙门的权力太大。 张居正在这件事上从来不说他会做什么,但能做的他都做了;高拱也从不说他能做什么,他只写信告诉陈沐你不能做什么——高拱说陈沐不能有大的死伤,或者说不能在南洋出大乱子。 这就是给他画了一条线,不能大死伤,一句正确的废话。 “不说征服,是施加影响;不是战争取利,是通过兵势震慑,为贸易取利,保护天朝。” 白元洁憋着脸饮了杯酒,以前的老下属现在的小长官高谈阔论,让他撇嘴道:“陈帅就是财迷,说白了就是打仗费钱,费钱就没法往朝廷送呗,说的跟真事儿一样。” 邓子龙仰头大笑,陈沐笑道:“兄长要非这么理解也行,反正结果都一样,我不想被打仗拖住,那地方岛小人多,六十六国遍地兵头,要说沙场宿将恐怕配不上,但知兵老卒哪里都是,硬打下来很难。” “万一没打下来,反倒叫人认到差距知耻后勇,反倒不美。” 陈沐就想闷声发大财,像苏禄、浡泥两国这样就很好,自己不必出力,达成结盟还在当地编练六个卫,一旦局势有变至少能抽调一半组成一万五下级军团,从马六甲到日本到处三月之内立即运送,这不比打仗让自己的兵死伤惨重舒服的多? 邓子龙有些狐疑地看向陈沐,纳闷道:“王参将那倔脾气,你把他弄到那该不会把那当成流放地了吧?好好的把他派过去,倭国还能有个好儿?” “流放地?真打起来你也得过去。” 陈沐嘁出一声,流放得去澳洲啊,去日本做什么。他说道:“日本这地儿危险,你看俊雄手底下倭兵,对谁都客客气气,又鞠躬又跪坐的,但他们的性格很怪,学了礼且影响很深,但无内省,不知君子慎独,盖因外人所观,故表里不一。” “八郎大约应付不来,咱们谁都应付不来,所以调王参将过去,没别的意思,就是给小八送把刀。小八听我的话,不会擅开战端,如果开了,那一定是他束手无策。 “能不打就不打,好好敲骨吸髓让别人拼命挺好的;一旦开战,因何开战就不重要,赢才重要——想赢,就要有王如龙,否则几千兵力恐怕撑不到援军渡海。” 敲骨吸髓,白元洁在心里给陈沐竖起个大拇指,陈扒皮对自己的总结挺到位的。 远的不说就说苏禄,六个卫的武备,几乎把苏禄三王几代收集的大好珍珠全弄回南洋卫,而且他的话还挺在理:三卫军队总得置办六卫的武备吧,当然不是说铠甲破了、兵器坏了不能送大明修补,三年之内兵器损坏陈某都给修,但毕竟路远啊。 置办起来有个替换,兵器坏肯定是临战,临战往来路途一二月,修补兵器四五月,有这时间苏禄弄不好都没了。 说得苏禄三王心踹踹的,咬紧牙关签出六个卫订单,陈沐一高兴大手一挥送了人家三门十八斤重炮,摆在海岸炮台看着可真威风。 这炮可不便宜,邓子龙还以为当年找他抬三根手指喊出五两一支小旗箭的陈二爷转性了,哪儿知道转眼就搓着手笑道:“过几年铳子炮弹打完,还得再找咱买,他这不会冶铁。” 冶铁在大明不是什么高端技术,但在这一时期全世界都属于高端技术,除大明以外大多数国家走的是另一分支,使块炼铁而不是炒钢之类的方法。 块炼铁就像日本刀以及欧洲敲佛朗机的打造方法,在灌钢、炒钢一类大规模生产铁器的冶金技术进步之前,中国也这么做,比方说汉代及汉代以前。 “今年南洋衙门上可是有东西,珍珠分三路,一路北上由张蒲州族人购去售卖;一路由颜先生在南方找路子售卖;最后一路,则由黄程在濠镜,卖于葡人。”白元洁摇摇头,道:“又是开张吃三年,珠市价大约都要被你弄低两成。” 陈沐眯着眼抱拳拱手,一脸的志得意满,道:“惭愧,惭愧!” 毫无疑问,能武装三万军士的铳炮甲械,在苏禄这个珠价比大明低十倍甚至数十倍的地方,用珍珠、宝石、玳瑁来换是什么概念? 那就是不要钱的概念。 饶是大明有全天下最大的市场,陈沐都不觉得这批珍珠能吃得下,所以让张四维的宗族商贾、颜清不着急卖,哪怕在手上压两三年都不是问题。 只要黄程能在葡夷那好好卖就好,那是真正换金银的地方,他们会倾家荡产购入这批珍珠,卖到世界另一头,就算是西班牙人也会很喜欢这批珍珠与宝石,最后还是要由西班牙人买单,陈沐还是会得到他想要的美洲白银。 “播州的矿工山长把吕宋、民都洛的矿也探差不多了,金、铜矿,乌木檀木,矿量颇巨。”白元洁看陈沐小人得志的模样决定再加把火,道:“明年向内阁述职,朝堂诸公会笑掉老牙的。” 白元洁说着问道:“兆龙呢,到南洋撒欢,你也不打算让他回去了?” “回什么啊,前一段青鸾过来,兆龙那小子出来野惯了,说什么家里有应龙继承宣慰司,自己要在我这建功立业,缠着他姐姐要去新明,我已经答应他了。” 陈沐真没想到,自己派出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殖民队,居然是自己小舅子,他摊手道:“他愿意去就去吧,我给应龙写信让他再派点人来,到那边给我找矿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七十八章 可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杨兆龙是真的撒欢了。 限于家族教育,他和兄长杨应龙在一开始就不一样,杨应龙学的是统治,是播州土皇帝的权衡心术,既要保家又要奉国,这套家学到他身上就容易得多。 他就学带兵、学治政,学服从。 服从宗族、服从兄长,如今杨氏有陈二爷这样权倾几省的女婿,四川官吏都要对他们宗族高看一眼,再不敢像从前那样欺辱,人人扬眉吐气之下,杨兆龙的心思也活了。 他不想在播州老死,他也想过出门逛一逛,比方说去广东、去湖广、去陕西,看看那些地方他没见过的风物。 没想到姐夫一封信送到播州,兄长派人把他送出海了。 这下可好,看见的事务从听说过没见过,到听都没听说过。 去往新明大岛的船队从民都洛扬帆起航,一艘五百料大鲨船是杨兆龙的旗舰,随同四艘小鲨船、八艘大福,浩浩荡荡一路南行。 船队有五百户人家与旗军百人队,百姓统统来自播州宣慰司,有汉有苗有瑶有土,既有猎户也有屠子,几乎涵盖播州当地百姓生活所有种类,同样也掌握参差不齐的所有技术。 都是陈沐的要求,南洋衙门的调令由两广总督发往四川,再由四川地方发给杨应龙,百姓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短短三日辞别乡邻,踏上背井离乡下南洋之路。 四艘小鲨船载着旗军百人队,一方面充当引路,另一方面也担当他们登陆后的保护者,陈沐给杨兆龙的使命是在新明北方寻找合适登陆海岸设立港口聚落,并组建一支全民皆兵的小军队,以应对与本地土人的矛盾。 沿途航行不是难事,从马尼拉到爪哇,沿途各国海岸皆有闽广先民流落定居,很容易就能补足给养。如果不是这些先民,陈沐的船队要想顺顺当当找到他凭印象定名新明的澳洲那就不可能。 只是即便如此,航行也比杨兆龙想象中要难得多。 他们所使用的海图是新近绘制,在陈沐的教授下南洋旗军绘图比之原先更偏向写实,倒是要比三宝下南洋时期更加好认,但各地风物依然是郑和时期的资料,当船队行至爪哇时就出了大乱子。 杨兆龙一直惦记着,爪哇国男子带刀,人人惜其头,倘有人抚孩童脑袋被他父亲看见,一定会拔刀追杀,而明人是喜欢摸小孩脑袋的,有亲昵的意思在内,故在船上他一再告诫部下百姓:这是爪哇国,一定不能乱摸别人头。 结果就打起来了。 匆匆百年间已过,疆域变换王朝兴衰,过去雄霸东南亚抵御元军入侵的满者伯夷国已成昨日黄花,在马大蓝苏丹国的攻势下,王朝遗民躲避到爪哇东面的巴厘岛。 这些军人、贵族、商人与印度教僧侣进入这座美丽岛屿带来繁荣,但岛屿太小、人口太少,并不能给这带来显著变化。 杨兆龙没摸人家小孩的头,他的人上岸后不明就里地谈论着爪哇国——现在占据过去满者伯夷王朝故地的爪哇国,明人才不在乎谁占据或统治着爪哇国,甚至都不在乎究竟谁是爪哇国。 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一趟旅途,远没有到终点的丧气旅途,巴厘岛的美丽风光让他们这次的旅途多了一抹亮色,谁还在乎别的事情呢? 想想吧,杨兆龙应该料到的,当他的人谈论起爪哇国引当地百姓不快时,这些来自播州终日被人看做蛮夷之辈的人终于有机会别过头居高临下地训斥蛮夷,冲突就不可避免。 年轻的杨兆龙在坐在岸边,三名容貌姣好的婢女为他煮着海鲜美食,欣赏美不胜收的日落。不远处更多人正将从岸上购来的辎重搬上小船,忙完最后几船的货他们也能像杨兆龙这样悠闲地坐在岸边,吃些食物美美地在岸上睡一觉。 随船的刘姓百户督促旗军扎下望楼与简陋的木栅以防不测,他们肯定要在岸边过夜。船上摇摇晃晃又太过拥挤,就没睡安稳的时候。 入林的猎户负大弩持长枪,挑着猎来的野味用川人言语大声吆喝着夜里烤肉吃,一切看上去轻松悠闲。 只不过,香味正浓的鱼汤还尚未吃进肚里,锅就被杨兆龙一脚踹翻,因为远处传来嘶吼,十余当地土人持刀张弓追赶着他的百姓,口中呼喊着明人听不懂的话语,杀气腾腾。 几个身强力壮的明人持木棍、筐篓护着身后妇人孩童且战且退,但不及土人人多势众远近兼备,人还没跑出十几步就被射翻近半,一番冲锋哪里是土人对手,转眼皆被短刀捅杀。 紧跟着就是妇人与孩子,一时间哭声震彻林见道,哪个能料及如此变故。 “有兵者上前!” 部下被人屠戮看得杨兆龙怒火中烧,赤手空拳上前,对亦步亦趋背负大弩投矛的九股苗武士下令道:“宰了他们,刘百户!” 这种时候根本不需下令,两个赤脚苗人武者捉环刀上前迎土人攻去,另外两人蹶张大弩隔三四十步劲射出去,驽箭离弦下一刻便命中抬刀要刺向孩童的土人。 苗弩虽无准星扳机,但弩矢上装铁簇即可力掼铁铠,杨兆龙身边又播州最好斗的老虎汉,两个武士接战当先便一人持短矛一人持环刀互为攻守,眨眼斩下一人首级。 仅数息之间,简陋望楼两声小将呼喝,十余旗军横排放铳,噼啪一阵铳响,便将其后为苗兵悍勇所震慑的几人打倒,转眼攻守势易,余下几名土人也不敢再战,转头向来时路跑去。 刘百户虽非宿将,却也是从河源就跟随陈沐南征北战的老卒,当即下令旗军追击,虽然尚不知发生什么事,但他很清楚让这几人跑回去贻害无穷,可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追上。 看土人消失在丛林中,刘百户对杨兆龙道:“此地不宜久留,城中有千余户人家,一旦敌军调兵我等讨不到好处,左右水食已有补给,杨公子速速上船启程吧。” “启程?” 杨兆龙才不愿启程,目睹麾下百姓被屠杀把他嘴都气歪了,此刻正叫人从船上取下他们的甲胄、矛弩,振臂一呼船上船下便武装出二百余人播州军。 “日他娘,老子就这千户百姓,就让他们不明不白的杀了?”杨兆龙戴好铁兜,提剑远指道:“还有上百人没回来,我要去城里把他们救出来,你带人跟我走。” “杨公子,陈帅命在下护送你等至新明,可没说在这打仗,何况敌军少四五百人,恐怕我等力不能……” “赏银百两,活着回来,姐夫那我会去说,倘易地而处,我不信姐夫能扭头出海抛下自己人不管。” 刘百户正要答话,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杨兆龙张手止住,道:“五百两,你要是不跟就在这看好船,别拦我!” 刘百户猛吸口气,咬牙回头望着海上船队,拱手道:“公子,陈帅早先在船上准备许多火器,留待公子至新明自保,若用铳炮……此城可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七十九章 霹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荒唐的战争。 率军赶往城郭的杨兆龙大致问明白冲突从何发生,可知道原因后对他来说还不如不知道呢。 这算什么,祸从口出? 尽管陈沐没对杨兆龙说过那句话,但他此时的想法与姐夫无二,战争一旦开始,因何开始其实并不重要,赢才重要。 他要去把他的人救出来。 船上杨氏大旗被拆下,三百余人举两面大旗,兵分两阵自海岸向巴厘城赶去。 除刘百户所率旗军外,余者大多不习战争,但生在播州他们早习惯了争斗,尤其当中还有大批全民皆兵的土苗男子。要不是需要留下战力看护船队,杨兆龙甚至能把所有妇人都派上阵前。 在播州,妇人也是能丢投矛开小弩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尽管有陈沐早先留给小舅子的兵器,但播州兵不经操练并不会使用。要是留的是强弩劲弓投矛也就罢了,陈沐弄一大堆鸟铳火箭,这帮人哪儿会使? 人家还是更习惯投矛大弩,拿上这些家伙事儿就士气如虹,看上去比最先进的武备还要威风。 杨兆龙胡闹,刘百户不会跟闹,麾下旗军撬开陈爷留下的军火箱各个眼睛放光,一百旗军三百杆铳,手铳鸟铳武装到牙齿,推着二斤炮、总旗箭,几名旗军肩膀上还扛着赵士桢新造霹雳筒。 刘百户说:可堪一战。 他们浩浩荡荡开向巴厘,巴厘的百姓也浩浩荡荡逃向海岸,这个地方是有不少流落汉人的,因杨兆龙这帮人在巴厘城横行无忌,引当地土人冲突,播州人又好斗,斗争中各有死伤原本事情就该了结。 但灾祸并未平息,反而因杨兆龙杀了十几个土人追兵后有人逃回城中,纠集上百人手向来不及出城的播州人撒气,因两族长相不同,同样给当地汉人带来灾祸。 杨兆龙快行至巴厘时,正赶上面前从城中逃出数百名汉人百姓被上百满者伯夷兵带当地青壮追杀,这次刘百户要果断的多,当即下令旗军变轮击阵势守林间道两侧,长矛大牌统统丢在地上给汉人留出通路,抬着鸟铳准备阻击敌人。 正规军当前,杨兆龙在后面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发现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场,只得高呼道:“把大旗摇起来,欢呼!” 刘百户虽只有百人,但阵势排布根本没把杨兆龙的人手当成兵,全部挡在后头压根没打算让他们参战。 先前他不想和满者伯夷的巴厘城打仗也是这原因,因为他觉得自己未必能打过,即使杨兆龙许诺五百两银,他也没必胜把握。 人人都爱财,可财得有命拿,杨兆龙要是死在这,他也就别想活了。 不说陈沐私下里惩罚他,单单他没完成使命,这在军法里就是大罪。 不过开了陈沐留给杨兆龙的军器,这仗大约是可以一战的。 “先把赵知县的霹雳筒放来试试!” 赵士桢过去被南洋旗军叫赵记,后来做了马尼拉知县,尽管去北京一趟解了职,但大伙现在还这么叫。 霹雳筒是他从北京回来后做的新玩意,造价低廉取材容易,其实就是四个手腕粗的圆铁筒绑在一块,前头有个把手带扳机,火绳龙头在筒尾,里头放的是用竹纸包屁股的小火箭,四个筒能转动,用料全取自马尼拉。 随刘百户下令,阵前四个肩扛霹雳筒的堵着耳朵的旗军单膝跪姿蹲在地上,其后四名旗军以铁丝从筒外捅破内里的火箭尾,引火药漏出在药锅中,接着前面旗军扣动扳机,伴一阵火药引燃的嗤嗤声,一颗单兵火箭便被炸出去。 紧跟着其后旗军转动箭筒,依次捅破火箭,前面旗军一次次扣动扳机,转眼十六发火箭先后曳出尖啸以不规律弹道窜出去,炸裂在五六十步外各处,矿渣、碎石、铁片与硝烟飞射各处。 霹雳筒发射架毫无技术难度,一颗颗火箭制作也很容易,赵士桢的小玩具第一次实战居然用巴厘岛恐怕他自己都想不到。 火箭越过敌军前方追击最凶的正规军,落在其后大批土人青壮组成的阵势中立即炸出一片鬼哭狼嚎。 这东西很难直接杀人,但在战场上创造恐慌却是拿手好戏,十六颗火箭爆炸在敌军阵中,想被直接杀死很难,但想毫发无损更难,一时间令敌军大惊,就连冲在最前的正规军也回头看向自己身后。 眼看霹雳筒杀伤不错,刘百户面无表情地下令道:“举铳!” 各部小旗先后下令,最先十余名旗军端起鸟铳瞄向敌军,待小旗官下令后击发,一排硝烟自阵前扬起,紧跟着第二排旗军便将鸟铳端起,跟随军令击发。 他们的经验、训练,都是身后播州军所不能比拟的,动作连贯心如止水,这种阵仗对抵御蒙骑并活下来的他们而言好似玩乐,顷刻间便将三轮鸟铳射出。 这给满者伯夷正规军带来极大死伤,但他们依旧有许多人,叫喊着冲上前去,尤其还有一支三十余人规模的铳队。 不是鸟铳,就是过去元军入寇满者伯夷时使用的旧式火铳,皆为新造,毫无改良,就被这些军士提着冲了上来,意图在三十步外发射打击播州军。 其实在百步外他们发现刘百户等人时就已经放过一阵铳,不过一来铳子打不到这么远,二来前面人群受霹雳筒崩射阵势大乱,就连震慑的效果都没有。 何况南洋旗军哪怕仅有百人,也不可能被老火铳镇住。 三轮鸟铳齐射给敌军带来不少杀伤,硝烟未尽,两个总旗已持刀跃出,他们身后的旗军则放下鸟铳抽出腰间手铳瞄向抵近的敌军,再度放出两阵轮射。 手铳对陈沐军而言一直是个地位尴尬的兵器,射程短、威力小就算了,还跟鸟铳一样装药缓慢,所以在每次战斗中都是一次性兵器。即便如此,也没多少人真正用到。 像南洋旗军这种火力怪物,很少有敌人能硬扛铳炮冲击进三十步范围,经常在五十步外就被鸟铳打哭了。 这次不一样,被霹雳筒打蒙的满者伯夷军见播州军兵少,硬生生挨着打冲进三十步,让手铳好好地给刘百户长了脸。 清一色的铳手硬是把敌军打退了! “还等什么!”刘百户回头对杨兆龙高声喊着:“公子还不快把上好散弹的二斤炮推出来,此时不打更待何时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八十章 野人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糊里糊涂的战事结束,当杨兆龙再度登上战船,一贯喜好大弩投枪的他也为之动摇,决定登陆新明后就让刘百户担任教习,教授他们使用鸟铳火炮。 旗军百人鸟铳队使用霹雳筒、鸟铳、手铳、火炮,清一色全是火器,仅一次交锋杀戮敌军上百,紧跟着追亡逐北战果超过三百,这没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己方没有战死,一个都没有。 出战时一百旗军,上船还是一百旗军,俩人崴脚、一个追杀脱臼,还有一个倒霉蛋缴获火铳打着玩把自己炸伤了。 不过举得远,运气好,只是擦伤。 新式兵器、新式甲胄、新式战法、新式训练,当然还有这些旗军南征北战无畏的心性,杨兆龙觉得只要他想,他甚至能凭这一百旗军在这做满者伯夷国的国王。 因为巴厘城已经向他投降了。 木质城墙看上去就像个简易军营,二斤炮在城外一架就把城门轰碎,其实在他们大败敌人的路上,巴厘城就已经人心浮动,大批军民贵族从靠山那面的城门逃了出去,城中最大的贵族毫不犹豫地向他们投降。 没得打,满者伯夷国已经逃惯了,或者说这的人本来就是从爪哇岛上逃了一路逃到这的,他们本身就没有与正规军队作战的勇气。 可杨兆龙也看不上这,虽然这确实风景很美,但太贫穷,杨兆龙觉得姐夫手底下的海盗可能会喜欢这,派了艘小鲨船回去报信,自己垂头丧气地走了。 他的人还是没救回来,这是杀再多本地人也无法报复回来的结果,不过航向新明的船队人数并不少,甚至还更多了。 当地许多汉人百姓担心杨兆龙走后受土人报复,都驾上小船带着家眷跟他一起南行,结果就是发生冲突减员后的舰队人数比从前还多了二百多人。 有时出身富贵听没意思的,巴厘城投降后杨兆龙带兵进城转了一圈,尤其是几位贵族的宅邸,想要拿点赔偿,结果发现没啥东西能被他看上,打了一场没意义的仗,把人家城门轰开,扭头走了。 他什么都看不上,别人的眼光可不是这样,刘百户带人收了港口几条大船,还带走了十几个各行匠人,这些人他们到新明都用的上,尤其那几条船。 装了更多的水粮,让刘百户没了后顾之忧,他可不希望向南抵达新明之前再遇上这样的麻烦。 实际上也不需要再有这样的担忧,从满者伯夷离港后一路向南稍稍偏东,仅十六日,他们看见了广袤的新明大陆。 “这有多大?” 没有人能回答杨兆龙这个问题,他立在船头望远方巨大海湾,喉结蠕动,越过海岸,那有他从未见过的山脉与平原,没有人熟悉的动物也没有会走的人。 至少在他目力所能及的地带,没有人。 他们在这个巨大的无名海湾登陆,这是南洋旗军先遣船队所搜寻到最适合修建海港的地方,只是没有人为这里取名字,杨兆龙学着陈沐的模样,在登陆后竖起一块木牌,用小佩刀刻出名字,立在海岸。 杨来湾。 不是杨兆龙没文化,出身富贵的他在文化程度上比他姐夫高出六个只知舞刀弄枪的邵廷达,但这种时候多有文化都没用,经里不曾教给杨兆龙如何给一片土地起名字。 人们在终于抵达新明北部杨来湾的第一个夜里,欢呼畅快,他们从船上运载下酒肉菜肴,在沙滩上点起篝火欢快地歌唱舞蹈,待到大醉酩酊再回到船上。 杨兆龙则裹着毛毯靠在船舷一夜不曾合眼,他望着大海与大陆,无端分外思念播州。 在海图上,通过过洋牵星法,清楚标注着他离沿途有人聚居城郭的距离,此时此刻,他离满者伯夷两千里;马尼拉九千余里;离播州……一万多里。 有明军驻扎的港口,最近的苏禄,距他六千里之遥。 当他心烦意乱倍感孤独时,想起离开马尼拉经由苏禄南行启程时姐夫曾派人送给他一个厚皮笔记本,丢在他的船舱里,说让他遇到困难时打开看看。 当他翻开厚皮,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姐夫一顿,上面是姐夫已经有很大改观但仍旧歪扭的字体,清楚地写着一句话——最近一年,不打算往新明派兵,你只能靠自己了。 他想吐血啊,那话本里不都说这种形式是诸葛亮锦囊妙计吗? 虽然第一页很烦,让杨兆龙似乎看见姐夫邪里邪气的坏笑,但后面还是写的很有东西的,基本上就是一本新明野人生存手册,主要是告诉他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并叮嘱他当地应该有部落形式的土人,让他保护好自己,接着向杨兆龙分配任务。 陈沐早就料到杨兆龙登陆澳洲后一定会产生无从下手的迷茫,所以让他先派人寻找水源、派人伐木修屋、沿水源寻找野生动物作为肉食,并找到合适的耕地,建立起属于他的小城镇,然后再琢磨找矿山之类的事。 除此之外,马尼拉每隔一段会有大福去往新明运送少量物资,沟通消息,可以的话再送点马,因为陈沐印象里澳洲没有羊马牛,所以让他尽快把栈道修起来。 当杨兆龙把陈沐的笔记看完,他觉得摆在自己面前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在新明活下去,该准备的人手姐夫和兄长都给他准备好了,他最大的问题是应该做好内省。 探究自己内心的奥秘,就是什么,让他吃饱撑的死缠烂打一定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 后来他就没这闲心了,当成片的木屋搭好,第一批百姓在这住下,他们找到水源,有的捕鱼有的种地有的捕猎,这些人闲暇时候则被旗军带着操练战阵,其实战阵没啥用,因为与他们为敌的很可能不是人。 但学习鸟铳很重要。 杨兆龙发现这一切还挺有意思的。 人缺少的东西越多,收获快乐的方式也就越简单,把安排别人的事做好后,杨兆龙耐心地进入小领主之外训狗师的角色——在他们居住范围的河流对岸,有一大群野狗。 他每天的闲暇就揪着颗心,抱一盆猎户弄来的肉,趟过河流去喂狗,一见野狗呲牙就拔腿开溜。 这带给陈沐小舅子莫大的乐趣!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八十一章 关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远在南洋海域的陈沐并不知道小舅子在新明成日与野狗厮混,他一直等待的西班牙人来了。 在吕宋东部海域,将环岛航行视作寻常的留守营兵在半月前通过望远镜与海边望楼向马尼拉提交了发现敌情的报告,距离他们很远的海上,悬挂哈布斯堡船旗的小船游曳。 于吕宋北陈来岛把总是陈璘麾下林大源,最早是潮州府民团小哨官,嘉靖年打当地贼人梁宁有功,升了官,赶上陈沐大招广东地方兵马整编营兵,进了陈璘部下,打了几年海贼,镇守陈来。 把守陈来岛的活计松快,既无外敌也无忧患,最忙的时候无非是吕宋参将呼良朋点校兵马操练罢了,如今沿海传警,把这帮生瓜蛋子吓得够呛,赶忙布置防线,派人先向呼良朋报信,再由呼良朋告知陈璘。 照理说一来一往,林大源通报呼良朋、呼良朋通报陈璘、陈璘通报陈沐,等陈沐收到消息,西夷大举来攻,早把战火烧到吕宋北陆上作战了。 但南洋衙门编制完整,除了海瑞等人纯属做善事外,吕宋的一切都为战争准备,故当战争来临,一切井然有序。 陈璘在派人通报陈沐军情后即前往陈来岛坐镇,白元洁去了广东调拨粮船押送军械,岛上军务暂交吕宋北参将呼良朋调拨两卫兵马兵船,一面向北集结,一面于沿岸驻派防务。 当然,井然有序是表象,人人心里都慌着呢,陈沐也慌,慌这仗该怎么打。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摸清楚西班牙人从美洲过来走哪条海路,一直以来陈沐仅掌握运宝船向东输送回美洲的航线,但对美洲向马尼拉而来的道路一无所知,直至此刻,他终于找到些许端倪——新西班牙、夏威夷、关岛、马尼拉。 这个时代的海上投送力量,谁想谁挠头,这才是吕宋有充足时间集结兵力的原因。 “这也意味着敌军来势颇众,若寻常数艘大船千余兵马,只需直接杀来便是。”当陈沐抵达陈来岛,将他与徐渭的推测向陈璘说明,道:“只有兵船众多,他们才需要在关岛休整,甚至可能现在正和我们一样,输送军备呢。” 他的人远远地航行到关岛附近过,但只是记下位置,并未登岛,因为那离吕宋太远,一旦敌军攻来守都守不住,何况也不可能把大军派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上去。 四五千里,单单往返都要四个月,杨兆龙在各地都能补给,每次航行不过千里,都走了一个半月,更别说中途无处靠岸的关岛了。 何况先前派舰队过去是没有意义的事。 “这是防务,陈帅看看。” 陈璘推过来一副刻印的吕宋地图,当初把吕宋各地归拢后陈沐就派人做这件事,沿海地区的山川河流部落名称习惯,统统木刻,印出数百份,各部将校人手都有,尤其像陈璘这样的大将常备十几份,就看什么时候派上用场。 此时布防图上勾勾画画,主要防备吕宋东北部三个环形,分别为二百里、五百里、八百里。二百里内四个军港为防备区,常驻三支由大小鲨船混编炮船队守备,两日轮换;二百至五百里则是巡防区,同样由三支船队五日轮换巡防。 最后五百至八百里为斥候区,派出船舰要少,仅两支船队,各船出五百里后分散而行,非但有大小鲨船,还有随队作为粮船的大福,半月一换。 陈沐看着布防图若有所思,问道:“千里?” 这显然就是陈璘的防卫意图了,在距吕宋海岸千里之内以逸待劳。 “快到大风雨时节,若非大风……”陈璘颔首,戴钢臂缚的手轻擂桌案,突然对陈沐问道:“你觉得,我们的舰队能兵发五千里外,攻过去么?” 这话,陈沐听着就笑了,他万分确定,陈璘开口原本想说的话是‘若非大风,真想攻过去’,只是话到嘴边自己也觉得不靠谱,这才改成问他。 “没有大风也很难,派七八百人十几艘船摸过去不难,咱们的人也去过,无非备足粮船耗时良久罢了。”陈沐轻笑一声,说罢看向陈璘,道:“派一支舰队,即使没有大风这也太冒险了。” 单单过去不是问题,一千军兵备一艘粮船够用一月,主要问题有两个,远海航行太容易出现意外,一旦兵力投送过多,他损失不起;再一个就是过去容易,可哪怕备足粮船,也只够过去,回不来。 “想过去?” 陈璘撇眼看这陈沐,这问的是废话,从戚继光镇守东南时起,闽广海战思想就已经由陆地御守海寇改为在海上击败敌军,那是打倭寇。 后来等陈沐从北疆回来,南洋转向海军,更是毫无疑问地贯彻这个观点,如今吕宋在手,大明实际控制的陆地最南端已经是吕宋群岛,那这就是陆地,他们还是要在海上击败敌人。 “那就得冒险,把船队送到五千里外,两支小船队,赶在风暴来临前。” 陈沐对陈璘的大胆非常感兴趣,他抬手说道:“要想大举东征,我们要做一件事,探探敌军会来多少人,猜猜他们会在关岛输送多少粮草。” “不必兴师动众,只要两千人,大小战船二十艘,配十五艘大福粮船,陈某即可东征。” 陈沐似笑非笑地看向陈璘,从他们一同急袭曾一本起,陈老哥就从最坚定的跳帮火攻者变为唯火力论者,并且随麾下炮舰增多而愈发坚定。 他轻飘飘地说道:“我估摸,西夷得派来两万。” “两万?”陈璘摆手道:“不会,西夷何来那么多人,你不还说他们在西面跟人打仗么?” “西夷没那么多,但依照其打仗善驱使当地土人以驱驰,如果有两千西夷在关岛,必然辅以十倍仆从!” “多少人都无所谓,海上靠的是船和炮,不靠人。”陈璘摆摆手,却见陈沐瞪大眼睛哈哈大笑,“这是我该说的话啊!就西夷的模样,他们必会派大船大舰,载员颇多寻以跳帮决战,咱的大船都是给他们准备的。” 二人相视大笑一拍即合,决定了这场明西海战的走向。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八十二章 李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关岛风雨欲来,西兵声势浩大的来袭却不能影响平户丝毫。 五岛各路倭寇为官军慑服,使陈八智可控兵力激增万众,松浦隆信非常聪明,他还怀念着汪直给他带来帮助的那些日子,这一次他与明军有相同的敌人,当即摆低姿态征求陈八智的意见发兵攻打龙造寺。 换句话说,明军对他而言不用白不用,他真正所求也不是土地,更没有称霸九州的心思,豪族出身的松浦氏仅仅想着是在平户这一亩三分地安全罢了。 龙造寺被谁打死,对他来说无所谓,只要被打死就好了。 毫无疑问,陈八智当然能满足他这个小愿望,他到这边来主要为的就是这件事。 不过对他来说,最有意思的远远不是与松浦四十八党联军,商议发兵肥后的事,跟日人打交道这事他不行,所以全权拜托李旦。 自陈氏军团登陆平户松浦隆信赠与五岛作为前沿阵地,带来最大的变化是将大明海疆向东扩张,黄海渤海一直都是大明内海不必多说,关键在于朝鲜、辽东、直隶三地商贾,一窝蜂地扎向五岛。 南洋衙门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事衙门,他们的利益几乎包裹着整个大明的海商,大明海商多出闽广两省,但其中利益不单单在两省。 最鲜明的例子,就是王崇古、张四维官商家族,他们的生意真正做到全国,北有山西、宁夏,南至闽地两广,尽管从不出海,却是海商货物最大的集散者。 几年之中,陈沐用身体力行让被人知道合兴盛意味着什么,更让全天下知道南洋远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高拱要收商税了! 自打陈沐下南洋,原本仅产自西南大山里的名贵木材,各地金银铜铁,还有珍珠宝石,大宗涌入国中,而且数目一年比一年多,这极大地冲击了国中商市物产价格。 为保护部分商贾,一开始是张居正提出涨海关抽盘,以此保护国中商人,当然为的不是保豪商,而是保大明的小手工业者以及靠出卖力气赚银子的力夫。 提高海关抽盘的当年张居正是非常小心的,生怕一下减少了海商热情。 他们阁臣费尽心力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勉强把过去年年赤字的财政拉起一百万两左右;之所以重用陈沐,给他在海外擎天之权,也不过是因为有了他,能把这个数字从一百万两提高到二百万两。 结果去年海关税翻个跟头,进帐又多了二百万两,而且海商热情丝毫不减,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治理黄河、各地赈灾、军兵粮饷都不发愁了,还能给拖欠赋税的省府减免赋税,与民休息。 用高阁老的话说:这破海关顶两个小镇朔! 其实这不单单是因为海事,大明的事,一切都要从内部找原因,关键在高拱的四出疏,每年德才兼备的京官大臣四出阅视,一定程度上整饬了吏治,吏治清明则诸事无烦。 张居正抓事极细,下手也狠,他提出的海关抽盘,自然盯得凶狠。 结果高老爷子一高兴,大胡子一抽,小手一拍,就琢磨着抽商税了。 因为海商的钱不是钱啊,国中商贾也差不多吧?十五抽一,硬被张居正抽出四百万两的折色,那要地方商税一起抽,能收出多少? 高老爷子在屋里整天琢磨这个,对别人来说多吓人啊? 各地商贾也不是傻子,谁都能琢磨出来趋势,但人们还是趋之若鹜。 陈沐在南洋可是富了一批人,单单马尼拉的航线就日进斗金,不过北方商贾很少有能赶上趟的,这次陈八智在平户用兵的消息才传回去,诸省商贾就赶过来了。 真正让陈八智在意的不是商贾云集,而是来自李如梅的一封信。 依李家老爷子的意思,想让俩儿子到他部下当个千户,当然,限于李如松和陈沐有过不愉快的接触经历,李成梁是想把李如樟、李如梅送来。 老将眼光最毒辣,如今边镇祥和,最能捞取军功的地方就是陈沐麾下,战事不断,又深受皇帝阁臣待见,那是天底下将官最容易出头的地方。 但陈二爷那打的是海战,身边还有麻贵等北将,李成梁听说他们都闲着呢,所以也就没想把孩子往那边送。 如今一听说陈八智登上平户在五岛修港立寨,李成梁当即就让儿子给八郎写信了——要不是八郎是小辈,李成梁都想自己写。 其实陈八智能看出来,这信八成就是李氏老爷子在旁边念着,由李如梅代笔写的。 千户官职不大不小,但到底是武官,全天下,没军功在身,就不能升武官。当然了,有时候别人并不管军功是怎么来的,但军功硬条件。 唯独南洋,总督以下文武官仅需报备,也就是陈沐没有坏心思,要不然单靠这赚钱弄不好比他经略南洋还厉害。 南洋大臣能自己做官服,别管朝廷乐意不乐意,不乐意报备后可以来封信把人撤职,但官已经当过了。 写信送去马尼拉,陈八智在这边和李旦商议后给李如梅回信,让他们先过来,他这正是用人之际。 本来以为李如樟、李如梅过来也就来几十个人,没想到足足来了千余,正经的辽东铁骑二百,而且还是李成梁不知走谁的关系发的调令,二百辽东铁骑至五岛为南洋助战,其实就是二李亲兵。 其他人则是辽东汉儿、建州海西的女真以及泰宁卫故地的蒙兵,怪怪各方人马,以陈八智看不懂的情况归属在自己部下,连人带马自备大船,甚至还运了不少兵粮。 二李在五岛歇了十余日,又数艘大船从海上来,大几百畏畏缩缩的朝鲜兵到岗,被岛上横行的倭寇吓得一愣一愣的。 别管好歹,李氏俩兄弟一拍手对陈八智抱拳道:“陈指挥,兵员已齐!” 陈八智都被这操作弄蒙了,这是来俩千户? 自己把兵员找齐了、军械战马备齐了、甚至就连兵粮兵船都送来了。 这下好了,吕宋北卫有七个千户。 陈八智不置可否,这两部北兵千户在他看来像极了养父说过的西方封建军团,一百个贵族骑士各自带两三个扈从和六七个农兵,不过倭寇他都收了,也别管战力了,好歹看上去跟日本武士的战力构成也差不多。 当个偏师足够了。 “传信,让松浦隆信登船,分兵攻打另一个隆信!”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八十三章 分崩 战事紧锣密鼓,松浦氏虽没出什么力,但一个劲穷操心。 此次松浦氏为一雪前耻,动员兵力八百,由松浦隆信长子镇信率领,驾船由平户出发,直奔松浦郡,号称夺回故地。 曾几何时,松浦氏曾领松浦郡全境,可动员近万之众,即使在龙造寺的欺压下,退守平户也依然能雇佣海贼为其而战李旦登五岛之前,是这样的情况。 不过明军过来,毫无悬念地收降盘踞在五岛地方的数千倭寇,致使松浦氏仅能召集千余兵力,还要留守地方,哪里还能再动员起更多足轻。 倒是作为客军出战的陈八智,浩浩荡荡上万军团,既有倭寇也有旗军,还要两个千户的北军,一时间声势浩大,攻向松浦郡。 陈八智兵分两路,旗军乘船绕过松浦郡直往佐贺港去,陆上则让李如樟c李如梅二千户率军与倭寇一路扫过松浦郡,当然,松浦镇信跟着他们,接收沿途村落。 说是松浦郡,其实一座大城都没有,各个村落地方豪族倒是有些武装,不过其中多数曾是松浦四十八党之一,眼见松浦镇信领军袭来,当即倒戈帮着维持治安。 虽也遇到些许抵抗,不过几十人农兵在路上截击又哪里能抵挡女真蒙古骑兵的威风,蒙古骑手乱糟糟一通箭雨攒射,女真刀手呼喝着冲杀就把战事了结,溃败的敌众各个跪地讨饶。 这不是李氏兄弟初次上阵了,却是有生以来最容易的战斗,敌少路近c兵弱仗多,场场都是毫无伤亡的大胜,比在老家打猎还容易。 连扫五村,连畏畏缩缩的朝鲜兵都英勇起来了。 李如樟和李如梅是高兴了,一路上差点没把松浦镇信和朝鲜兵跑死,短短四日,骑兵沿靠海大路像散步般行进六十里,步卒的战场却散布在松浦郡各处山地林间,往来奔袭一百余里。 他们不深入郡中,是因为粮船炮船在沿海跟着他们飘着,当然不是为保护船舰,陈八智也用不着别人保护,他们是为了能吃口热乎的。 辽东铁骑操练最凶狠c战场最勇猛,但日常供给也最娇气,这帮人都是李成梁悉心豢养的家丁,既不操练也无战事时这帮人就像大爷一样。 陈氏旗军不管兵装好赖c战力高低,在辎重配给上统统一样,但辽东李氏并非如此,这帮骄兵在辽东都有自己的田宅土地,双饷支银是真正银子喂出来的精锐,辅以弓刀健马c宣府精锻铠甲。 说实话,他们这套东西穿谁身上,战力都低不了,更别说宿将李成梁精挑细选的健儿了。 这种局面一路扫过松浦郡,当即全郡重悬松浦梶叶纹,累归累,但松浦镇信也绝对高兴。此人在协助父亲发展平户贸易上大放异彩,脑子聪明的很,奔袭一路等到兵临佐贺地方,手下兵还是八百,但已经换了另一批。 他的亲信人手都留在各处村落,麾下率的是地方豪族组成的军队,想借明军与倭寇之势,来震服这批人马,今后为松浦氏效死力。 自平户发兵第五日,兵临佐贺港。 陈氏军团行军不快,在海上又击沉龙造寺家两艘关船,何况明军来袭的消息早就随锅岛直茂溃退的消息传进伊万里城,当地聚集着百武贤兼从平户溃退数百足轻,更动员了地方足轻,鼓舞不弱的兵势据守城砦,以等待锅岛直茂回去调动大军来援。 “笼城!” “一月之内,必克此城!” 接连大胜,背后有兵,拿下松浦合战的镇信士气非凡,在伊万里城南面以极快速度扫开成片林地,削木为栅布下本阵。眺望三里开外伊万里城抽出佩刀高声大叫着鼓舞己方足轻士气。 随军更多的倭寇也是如此,看见松浦镇信抽刀大喊,也是聒噪大作,虽然这种士气旺盛对被众倭寇奉为首领的李旦来说很迷,实在看不懂他们在疯狂什么。 振奋完足轻士气,松浦镇信一副牛气冲天的模样率几名武士大摇大摆地回到本阵,正招呼人奉上清酒,忽听小姓耳语几句脸色大变,谨慎地对坐与一旁的李旦问道:“李首领,二位李将军怎么带兵上船了?” 李旦原本想将计划对松浦镇信和盘托出,不过此时看镇信急切而心中没底的模样,他又不想说了,轻笑一声抬起二指向伊万里城指去,调侃道:“骑兵攻城,马跑的上去么?那木头城得爬!” 李旦在战前端着望远镜仔细看过伊万里城,隆俊雄麾下莲斗此次随他出战,告诉他这种城池形式属平城,顾名思义是平地起城,虽无山地之险要,占地更大,如果不是这是一座支城形式的城砦,这座城池远能更加雄伟。 信长建安土城前,日本诸多城砦多为木垒土城,对石构城池并不普遍,同样也没有高大的天守,这个时代类似的天守的是望楼发展而来的高橹,还未发展为天守。 整个日本也没有大名睡在天守,大家都睡在御殿里,突发情况才进天守阁避难,只有织田信长在天守阁睡觉,日常起居。 虽然伊万里城称不上什么雄城,但在李旦看来却很牢固,外围有引水灌溉以泥地为主的湿地,二丸外三层侍町两道木墙,足够拖延进攻的速度,给守军带来足够时间。 可问题出在,这座城它靠海。 “敌军在城里能将我等本阵看清,大军调度必为敌所知,这会坚定其守城的决心!” 这场仗对松浦镇信而言是一场必胜的宿命之战,多少年了他们从未攻陷过伊万里城,这一次有大军相助,松浦镇信势在必得,此时李氏二将撤兵无异于扰乱军心之举,他能忍耐着不发火就已经很难得了。 “我刚才听说,阁下要围城一月,还是鼓舞士气的说法?”李旦撇撇嘴,抬起一根手指,道:“这个时候已经该送信了,让城中守将半个时辰出城献投,一个时辰后阁下就该准备最后强攻了。” “强攻?” 李旦的战术与松浦镇信称不上相悖,完全是无稽之谈,就算不拿人命当命,他们的兵势也未强大的可以直接强攻上千守军的坚城。 就在此时,远方海岸响起一声轰隆,传至本阵时声音并不大却令人心神震动,松浦隆信诧异问道:“这是?” “陈将军的试射,两位李将军都准备启程去下一座城池,镇信兄,真的该准备总攻了。” 就在李旦话音一落,排山倒海般的炮火啸音从海岸传过来,接连不断好似奔雷,大量轰击仿佛让天地整座伊万里城都跟着颤抖。 松浦镇信没有答话,目光怔怔地看向北方。 瞳孔里,映出坚城分崩离析。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八十四章 围攻 龙造寺其实挺冤枉的,西班牙人由佐贺港口登陆,从船上卸了几门回旋炮卖给隆信,蛊惑着他关押明人商贾,那个时候其实双方谁都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 在龙造寺隆信看来西夷明显比葡夷好打交道,至少他们只要香料不要灵魂。 结果一听说明军登岛,由松浦郡一路横扫而来,早先作为哨探从关岛绕行日本的西船赶在陈八智攻至伊万里城前,毫不犹豫地起锚向东跑了,留给龙造寺收拾这个烂摊子。 这何止是烂摊子,简直是灭顶之灾。 伊万里城守军一千二百,在陈八智舰队于海湾炮轰城砦后死伤不重,但军心全无,因为城砦最高点的三重橹塌了。 当时留守城砦的大将百武贤兼正在三重橹中远眺敌军排布,正因两支步骑撤退登船而高兴——他根本想不到海湾的船队有炮,更不可能想到炮轰这种战法。 这不是谁的错,在他的认知里作为大帆船上回旋炮佛朗机就已经是南蛮大筒了,而且还是西班牙铁匠用锤子敲出来的那种佛朗机。 炮弹不到两斤,已经是重炮了。 百武贤兼也不是没关注过海上船舰,间隔三四里,不说那些运粮运兵更多的大福船,他看清鲨船上装载的炮筒,也只以为是船橹,根本不会往火炮上想。 谁能有那么多炮啊?南蛮人船上都没那么多。 陈八智船上有什么? 二斤炮、老子炮,甚至更重的十斤、十八斤炮,一支船队单弦火炮一百四十四门,以战列兜个圈子近三百颗炮弹轰击城砦,木垒多重橹上面两层直接崩塌。 拿什么挡? 两次齐轰真正死于炮击的足轻不足十人,还都是在作为指挥室的三重橹端茶跑腿的倒霉鬼,更多的人被木刺土块压伤砸伤,反倒是聚在三重橹同百武贤兼筹划兵法的中下级武士死伤颇多。 大量足轻无人指挥,城外的倭寇、松浦氏足轻借机涌入城内,仅遇少量抵抗即拿下城砦。 三四百溃军朝狮子城一路溃逃,松浦隆信收拢降兵后更加果断,不管伊万里城直接追着溃军向狮子城进发,当晚再夺二十里外狮子城。 日本的战事频繁到令李旦头皮发麻,战果如何不说,真的是身心俱疲。 他听养父说过,早年随义父受吴桂芳征召,从清远去往翁源河源平李亚元,往返路途五百余里,战事中奔袭各地三百里,不到九百里路,也就围绕新江镇打了几仗。 在这呢? 从平户登陆松浦津起,拐着弯行军不足百里,到攻伊万里城,遭遇战事二十三次,从伊万里城至狮子城更厉害,沿途都是龙造寺领地,过个村子都得让你打一架或者真正看到大军才要么逃跑要么投降。 兵农不分,给农夫带来诡异的习惯,一听说有敌军入境召集着提起家里晾晒衣服用的竹枪就往山道上跑,等到了山道发现敌军也被敌军发现,一见势大再呼喝着四处乱窜,在山里逃地无影无踪。 在李旦写给陈沐的战报中,这样一句话很能体现他对此的心情:‘在大明,捕快见贼都没他们积极。’ 没办法,不是农夫想积极,实在是武士集团,尤其是像松浦四十八众这种倭寇出身的大名,他们麾下军兵纪律太差,往往又打不过龙造寺,每当他们攻来往往不是以占领为目的,而是以抢夺为目的。 如果是抢夺,烧村、抢夺钱财、掳掠妇女之类的事再正常不过。 别说他们这些穷光蛋无足众,就算是那些富有一町土地穿得起具足的有足众战争来了也跑不了。 可惜这种积极不能给战争走向带来丝毫动摇。 发兵十日,陈八智率船队轰塌了肥前国沿海所能见到的所有城砦,当然,陈八智在战报里记的是‘拔寨四座’,他实在不愿意把这称之为城。 这里城町分离,一座山城看着还没几年前从戚继光麾下时去往宣大探望养父时的豪商大院大,硬要说城,被他爹一棺材掀翻的广海卫城倒跟这差不多。 陈八智一路横行无忌地追击西夷船舰至大友北方海域,终究没能赶上,又担心再竖新敌扩大战事,这才心有不甘地退回——他也没退,跟筑前国主送了封信说明借道,直接把李如樟、李如梅两千户从筑前国放下了,然后水陆并退,在李如梅快退出筑前国的岔路才分开。 他没别的意思,手下这两部千户看起来兵势最凶悍,他想对大友氏敲山震虎,以稳固东面局面。 显然,陈八智达成了他的想法,不论是大友家在立花山城的大将户次道雪还是岩屋城年轻城督高桥镇种,都对此次借道极为慎重。 如果不是筑前国此时层出不穷的反叛让两个镇将疲于应付,他们很可能在李如松、李如梅率军通过立花山城而未经岩屋城时劫杀堵截——这帮人的高头大马、明亮铁铠,还有来自明帝国北方的强弓都令人眼馋不已。 可是没办法,大友家为夺回筑前国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何况一支数十艘庞大战船的舰队在海上虎视眈眈,令老将户次道雪非但不敢轻动,还要做出好生招待的姿态。 其实相较而言更让人眼馋的是海上的兵船和运送的粮草,这一切都是战国时代的硬通货。 一旦与这支无礼借道的军队交恶,海陆合击之下很有可能引起筑前国诸姓豪族再度反叛,到时候可不是一点铁甲、几百匹战马就能弥补损失。 待陈八智的舰队再停靠松浦津,两千军留守船舰,亲率三千精锐旗军向东开进。 在他率军赶路的时间里,松浦隆信已经在野战中击退曾在今川之战斩杀大友亲贞的龙造寺猛将成松信胜,李如樟、李如梅的马队亦在回还途中扫掉肥前沿途刚刚聚起的兵势,由东面加入合围。 诸路兵马齐聚龙造寺最后的佐嘉城,龙造寺家停靠在有明海的水军还想靠岸助战,还未登陆最大的安宅船与两艘关船便被岸边布置的二斤炮击沉,仅有几艘小早船仗船形狭小而突破炮火,有望登上陆地。 也只是有望,载员七八十的安宅船都沉了,小早船哪儿还敢贴近,早被吓跑了。 陈八智高声下令里,三十门火炮依次喷出炮火,弥漫漫天的硝烟里,对佐嘉城发起总攻!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八十五章 无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听起来有点像讲笑话,但九州地区确实传出这样的消息,在海贼的帮助下,龟缩在平户的松浦隆信自起兵到得胜,十三日攻陷龙造寺家佐嘉城在内的十余城砦,取肥前国全境,就连隆信本人都战死于佐嘉城内。 这种令人震惊的消息当然来源于松浦氏与相良、阿苏等肥后国大名约定分界的谈判,在这场速度极快的战争中,松浦氏仿若鲸吞般取得龙造寺家故土,紧跟着合纵连横以肥后国大名作为抵御南方岛津家的藩篱,以此来应对东面势力庞大的大友氏的威胁。 松浦隆信心里清楚的很,龙造寺与大友时战时合,但不管怎么龙造寺隆信都是隶属九州探题大友宗麟麾下的肥前守护。 明人在肥前一战中起到决定性作用,但他们究竟支持谁显得太过随意,且表现出强盛的战力令人心惊胆战,他开始担心大友能给明人带来更多利益,到时自己被抛弃该怎么办。 松浦、相良、阿苏三家在极快速度中达成盟约,不但安稳了松浦隆信的心,也安稳了另外两家的心……岛津义弘正率军北上,企图染指肥后国,此等危急存亡之时,令肥后大名无暇北顾,松浦隆信不向南背刺就已经足够了。 陈八智走得远,但龙造寺覆灭之战已经打完了,南边的岛津与相良的战事才刚刚开始。 陈八智才不在乎他们会打成什么样,明军将领根本没人在乎,这场仗打得太容易让他们思虑着要不要继续扩大战果,向东一举击败大友,再向南把岛津吞了,让九州彻底变成松浦氏领受的九岛府,大明自留地。 就在此时,消息由辽东传来——隆庆七年夏,皇帝驾崩了。 发生这种事,让兴高采烈的陈八智无端想起邵廷达,七年前就是那个大莽虫从屁股后头踹了他个大马趴,哭得吱哇乱叫。 汉家天下另一头,驻军陈来岛向东御寇的南洋大臣陈沐也差不多同时收到消息,这与七年前嘉靖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递不可同日而语,虽说吕宋国与清远卫差不多都是道途难行的穷乡僻壤,但陈沐的地位比过去要重要得多。 换句话说,在朝中阁臣眼里,两广总督不知道这事没关系,陈沐得知道,不但得知道,还得尽快知道。 对许多人来说,改换皇帝没什么关系,但对南洋诸将不同,他们的命运因皇帝一封下南洋的诏而改变,隆庆皇帝对他们是有恩的。 所有人都像饮了一杯苦涩的酒,当然天下大丧陈沐也不可能让他们饮酒,但心头就是这种感觉,沉甸甸,又不至于哭出来。 陈沐对此其实有所预料,在张居正去年写给自己的信里,特意向他提到不要领军北走,那时他就觉得朝中要有大变故,而大变故,一定是皇帝身体不行了。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食谱起到什么作用,才让世间有了隆庆七年,这种事谁都说不好,兴许就因为隆庆皇帝带着他逛了一次菜园子后面的事就都有了改变呢? 至少陈沐觉得隆庆皇帝离开人世前,心中应该是欣慰的,短短六七年,大明在他的时代扭转国库空虚、南攻北守更有开拓之意,河道疏浚百姓稍免苦役、大员四出吏治稍显清明,贤臣在内而名将在外,一切虽刚刚起头,但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就现在看来,他的太子继位,什么都不做,只要命长点儿,就是大明数得上的明君。 哪怕贵为人君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祈求多活些日子的念想不算,陈沐觉得他最牵挂的应该就是太子了。 “可以啦。” 陈沐收到信后在陈来岛的官邸坐了半晌,想着隔遥遥万里外的北京一言不发,这才沉吟着起身,重复这三个字:“可以了。” 隆庆皇帝可以了,作为皇帝他算是比较苦,受穷受难没担当,一辈子就拿过几个大主意,但这几个大主意都没拿错,也就可以了。 陈沐也觉得自己可以了,隆庆对他有知遇,他也对这份知遇拿出忠诚。 说忠君听起来有些愚蠢,但忠诚一直是人类最好的品格之一。每个人所处位置不同,忠心深浅自有不同,但在他,将手上这些事做好,自认就可算忠君报国。 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不愧长者对自己知遇,更无愧与骨肉同胞同生此际。 这就可以了。 关岛之事一直没有风吹草动,大有风雨欲来之势,派去的船队还未回还,陈沐估计这场仗会在年末由己方先攻,故将赤海旗舰及邓子龙铁甲舰交由陈璘,乘五百料鲨船回南洋卫港向朝中写信。 他没打算回北京,祭拜皇帝也要等与西班牙的战事打完才行,但他必须要回趟广东,南洋卫又有新东西了。 再回南洋港,岛上一切数年中大不相同,沿海一个个干船坞待建的战船滑入海中不算出,真正让他有成就感的是整个南洋卫沿海。 前所未有的军事重镇。 在陈沐出南洋后,对南洋卫的事情直接管理的就不多了,但各地将校尤其在海军讲武堂山长卢镗、都督俞大猷的管理下让广州府南部沿海属于南洋卫的五县之地管理严格许多,其中重中之重就是南洋军器局。 这些老兵头有些事情不如陈沐懂得多,但在他们所知道的领域,甚至哪怕刚刚知道,都有举一反三的才能。 军器局被牢牢地保护住,南洋卫旗军、讲武堂学将、地方营兵、地方巡检,四重防护不准任何外人入内,统统由兵部控制,尤其有趣的是军器局大匠关元固还与讲武堂兵器科教习达成合作,兵器科的研究室就设立在南洋卫当中。 关匠这几年愈发显老,身体上最大的变化就是精瘦了一辈子的身材居然到老有些发福,须发全白说话也变得慢条斯理,但见到陈沐时神情更加狂热。 “老爷,老儿做出来了!” 把陈沐都说蒙了,我又让你做什么了? 顺着关元固的目光,他看向远处海边孤零零立着一座小道观,道观小院里立着六重塔,庙门朝北,背靠海面,通体漆青,看上去像龙虎玄坛道君福地。 六重塔每层都伸出几个黝黑炮管,让陈沐觉得关元固的审美又朝自己靠拢了一大步,这点缀多别致。 但是问题出在——陈沐别过头去,“关匠,我啥时候让你给我修塔了?” “不是塔,塔是老儿请道长画的图,是材料,修塔用的是老爷在北方给老儿送来的水泥,快得很,不到一个月就能在里面放炮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八十六章 炮弹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叮嘱的事,他自己都忘了曾让关元固琢磨水泥,但关匠一直都记得。 水泥配比被关元固弄出来了,这东西并不复杂,而且和过去三合土用料很像,只是配比不同,但明朝并没有这方面先例,只好以笨方法不断去试,好在陈沐把原料给出,关元固又有大量人力供他使用,这才有水泥的现世。 用关元固的话说,水泥不难做,钢筋铁肋也不难,费的都是傻功夫,倒是把那么多水泥和钢筋运过来拼起来很费劲。 关元固写信请陈沐回来,不是请他看水泥塔的。 这个时代匠人同后世远远不同,他们更像是匠,精雕细琢,哪怕是水泥结构的道观宝塔,其实在外面也看不出与过去的建筑有什么不同,一样上漆、一样雕梁画栋。 十门五斤炮隔百步轰击一面水泥墙,三轮齐射才刚刚把墙皮轰裂,这已经可以了。 “有了这个,咱也能造永固工事,铁肋若是难做,用木头用竹子也行。石灰不够的话用南洋的火山灰也可以,左右南洋卫闲置的大福多,南洋到处都是火山灰,派个百艘大福船队过去俩月就能拉回来二十万石。” “老爷,其实水泥做出来,省铁。” 陈沐把玩着南洋卫做出来的煤油打火机,纳闷道:“这怎么说?” 打火机是个小东西,铁壳棉芯,燧石打火就能用,只要备一点煤油,在外生火很方便。这一样是南洋卫造出来的,还未投入大批量生产,依照海军讲武堂山长卢镗的意思,这东西也要装备两广全军。 陈沐给明军带来另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改革,就是装备标准化。 携行具如今已推行整个广东都司,下级军官帆布制、将校皮质,背包、被毯全部在香山统一生产,单单这个小东西就能让生火更方便,自然也要加入携行,只不过不可能人手一只,每个小旗有一个就不错。 关元固朝随从说了一句,让陈沐稍等,对陈沐道:“舰队越来越多,铁弹耗费也越来越大,石弹轻,不过也很坚硬,老儿想如果一部分换水泥弹,是不是成本能更低。” 陈沐并不认同,道:“这东西能轰碎船板?” 要是都换了石弹,到时候打不碎敌军舰船,那不是闹笑话呢。 “不是炮弹,散弹、铳子用水泥弹。” 关元固正说着,随从拿来两个小桶,陈沐一看就知道是明军所用散弹,小铁筒底填木块,上封纸壳,他撕开纸壳里面是一颗颗大小均匀的水泥弹。 就听关元固道:“石弹更轻,用这个做散弹能打得更远,只是打人,威力也足。” 这倒是很有意思,陈沐当即张手叫道:“取甲来,胸甲。” 腰间手铳填上石弹,不一会就有家丁在院中摆上胸甲,陈沐隔不到十步一铳打过去,石弹透胸甲而过砌进其后的厚木板上,等旗军把石弹拿回来后,陈沐看了啧啧称。 石弹裂了,但并未碎开,因为里面掺了纤维,也就是布料,显然关元固是有备而来。 火枪打什么子弹其实对威力大小没太大变化,打铅弹打铁弹都一样,无非是国内什么材料多就用什么做子弹,就一个标准,不易碎就行,大明铁多,自然就用铁做。 但水泥比较金属确实太脆。 看着威力还不错,陈沐又让家兵取长鸟铳试射,道:“倘若威力还行,用一部分做铳弹与散弹,这东西轻,旗军能少拿两斤东西也不错。” 重炮弹是肯定不行,如今海上各国的趋势都是船板越做越厚,只有越来越重的炮弹才能击穿敌船船壳,以达到击沉敌舰的效果,倒是船用散弹可以用水泥弹丸来降低成本,反正打人尤其是打缺少铠甲的水兵,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击穿。 击不穿其实杀伤更强,直接就能让人失去战力。 “就先用一会吧,过两年就不缺铁了,以后还是开花爆破弹的天下,那东西水泥可不行。” 陈沐这说着,关元固就笑了,问道:“老爷,说起开花弹,撞角好用么?” “爆炸撞角?” 提起这个,陈沐摇头道:“往后撞角船还是少做些,海上跳帮厮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海战终究是火炮的战场。” 陈沐也不想打击关元固的积极性,人家好不容易创新个东西,要是被他直接否了不好,但确实就目前看来,爆炸撞角基本没起到作用。 反倒是他这次回来,船队跟了一艘撞角船,在海上触礁,撞角炸在礁石上把舰队水兵吓了一跳,所幸设计精巧没伤到人。 “是,老爷说撞角该做到炮弹上,还有那个炸药捆,都做出来了。” 关元固看上去高兴极了,他是个老匠人,懂的也不多,但胜在有陈沐引路,还有什么能比做出新的有用的东西让匠人更开心呢? 很快,炸药捆和几箱新式炮弹就摆在陈沐面前,把他吓得,隔老远看了半天觉得没问题才靠近。 这东西能稳定的了么?万一来个不稳定爆破,大明一代英才毁在自己造的火器上,那得是多大损失。 不过关元固对这事也挺上心的。 装炮弹的木箱是专门制作,扁箱里是一层层木格,刚好把一颗颗长炮弹卡在上面。 “诶,你怎么知道炮弹要做成长条尖头?” 大明几何学不太好,强在代数,这种流线型降低风阻的东西明朝匠人应该不知道才对啊,陈沐对此怪不已,不过关元固很快就给出答案,道:“长圆筒好么?看来老儿做对了,里面要有撞击后机轮打火的机关,就做成这样了。” 关元固是真狠,有的是钻船爆破弹,有的是虎蹲炮用的大头弹,统统带着机轮打火,直接把虎蹲炮升级为迫击炮了。 不过关元固说,这炮弹还在海军讲武堂的琢磨阶段,并不能投入使用,他道:“虎蹲炮的大头弹倒没问题,碎片能炸方圆十步二十步,打一二百步都行,但这个长弹打不出多远就翻,大多时候不能发火,打百步对五斤十斤炮又太近了,老儿也不知该怎么办。” 怎么办? 陈沐重重点头,翻转的原因他太知道了,道:“好几年前的膛线,刻在炮膛里试试,千万要记得把新炮加厚再刻膛线,用铜别用铁,这东西是大宝贝,不论如何都要把它做出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八十七章 远航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出将入相四十余年的吏部尚杨博因病告老,尽管先帝大丧之中,朝廷事宜亦无丝毫紊乱,阁臣很快票拟出新任吏部尚人选,当邸报传至广东,陈沐提笔又写了两封言语谦卑温驯的贺词。 北京吏部尚,张翰。 北京兵部尚,谭纶。 这大约是张翰仕途所能走到的极限。 朝廷到了新老交替的时候,陈沐在南洋陈府小住几日,感受着自己给世间带来的变化,他估摸着高阁老快过来找他玩耍了。 京师暗潮涌动,就好似不太平的太平洋。 在这片由麦哲伦命名处在赤道无风带的汪洋中,一支由广东营兵正副把总林满爵、曾习舜所率船队向关岛逼近,大小九条战船粮船以线阵一路东行。 船队旗舰五百料大鲨船上,副把总曾习舜按剑快步走过甲板,对船首持望远镜瞭望远方的林满爵道:“哥,不远了吧?” 这支船队四百多战兵过去皆为乡勇,是广东、湖广、福建三省交界乡民,历来属三不管地带,盗匪猖獗宗族自保,因而民风剽悍。林满爵与陈来岛把总林大源是同宗族人,他们在当地剿杀匪寇,战功很重,所以被陈璘调至麾下。 陈璘嘛,没考过武举也不是军户,就是乡勇出身,自然也待见这些同样野路子闯出来的乡勇。 过去在平远县,林满爵是乡勇千长,自从知县王化下令当地乡勇结寨自保,林氏宗族在当地修塔楼、围屋,就像小城堡一样,宗族匠人打造鸟铳、石砲,但闻匪讯寡则击、众则守,还时常越境击贼,兵强马壮就是通常营兵都比不上,更遑论卫所了。 南方宗族械斗的规模一直很大,戚继光最早招义乌矿兵就是离远远地看了一场械斗,凶狠程度令杀倭不眨眼的戚帅为之震惊,这才有后来名震天下的戚家军。 林满爵也差不多,甚至在火器运用上他们比义乌矿工还厉害,陈璘之所以整编出一把总人马,是因为把千长麾下妇孺都老弱都沙汰了,让他们留守地方,调了这四百四十余随他南征。 不过乡土兵也有乡土兵的坏处,打仗他们不怕,但见世面少,出海就怕。 在海上飘了一个多月,营兵心里都慌着呢。 林满爵也慌,他不止一次夜里在船舱中把简单明了的海图朝着复杂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他没见过这样的海,走整整一月见不到丝毫陆地。 “应是不远了,明日起让船上兄弟都小心些,不要再捕鱼了。”林满爵说这话时心里挺没底的,海图上关岛就那么点,从陈来岛时航向哪怕仅偏一点,到这边都能偏出上百里,他方下望远镜,沉吟着问道:“这船一日走多远?” “风太小,船也不敢张满帆,不上更。”曾习舜板着手指头算了算,道:“一日百五十至二百里之间?” 明人测船速和古代三国时期东吴测船速方法一样,人在船首丢下木片,接着向船尾跑去,如木片先到,船速比人快,叫过更;木片后到,没人跑得快,叫不上更。 昼夜为十更,一更正常速度是六十里,海外因风浪的关系往往要比一更慢,何况林满爵担心迷路,不敢把帆张满。 “那应该是快到了,再向东走三日,看不见关岛就向北三日、还看不到再向南六日,实在不行就只能回还了。” 他的兵已经很慌了,如果再这样走下去,是要出事的,而且他们的船粮只剩两月所需,大风天又快要到了,随便出一个意外,四百多人都要葬在大洋上。 由陈来岛向南至吕宋最南端,再转道向东,他们已经航行六千里上下,四下里什么都见不到,只有蓝天碧海,随航程渐远连海鸟都见不到,对水手而言,最可怕的就是未知。 “没事哥,夜里弟兄们应该不慌,陈帅真是厉害,小鲨船后面渔具齐全,逮上条青龙戏水,二百多斤,大粮船上已经开始煲汤了。” 青龙戏水不是蛇,是四肢脑袋背甲腹甲尾部皆长绿毛的海龟,极其罕见。 “要再遇上这东西别宰了,塞船底压舱,回去献给大帅。”林满爵望向东面面色阴沉,压抑地骂出一句,“入他娘的西夷,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他们……还有香么?” “有有有,又要开坛拜道君老爷?” “拜拜吧,出海前邓将军给卜了一卦,说是有惊无险。”林满爵挠挠额头,抹了把脸道:“这种死功,九条船能回去三条就算我林三儿香没白烧!” 林满爵心里其实是有些期盼自己找不到关岛的,迷路回去无非是受些处罚,可要是找到了,还要伺机登岛探明敌情,但凡登岛七成会被发现,到时候就是追亡逐北,拼命的活计。 他不想找到关岛,但找到之后职责所在必须登岛,不然自己心不甘。 这是因为怕,但不是怕死,他率族人击贼杀匪十几年,就没怕过死。这些少年郎是他从平远县带出来的,到时候乡里翁妪要找他要娃娃,比起铳炮刀枪,他更怕无颜面对那些长者。 不一会儿,平添神性失了真的木雕陈沐像披红挂彩地摆上船头,如今闽广出海都拜这个,其实没几个人知道龙虎玄坛真君的出处,大多数人也没见过陈沐,何况如今的制式木雕,就算是陈沐自己来他都未必能认得出来,人们就当是财神、海神来拜,成了沿海信仰之一。 龙虎玄坛真君的信众以军商为主,并随话本开始流传,逐渐抢占了天妃庙的香火。 林满爵带舰上水兵郑重其事地三拜九叩,说来也怪,刚拜完神像还不到半个时辰,桅杆望楼上拿着望远镜的兵丁就高声叫道:“把总,船,红叉船!” 以前沿海明军把葡夷有两层甲板的大黑船叫做夹板船,结果现在他们自己的鲨船普遍有两三层甲板,自己的船反倒成了夹板船,因前番与西班牙作战发现他们的战船上要么有正红色十字架或红叉的勃艮第十字帆旗,故水手习惯将西夷船舰称作红茶船。 这一声惊叫将船首的林满爵惊得猛一激灵,抽出望远镜凑到眼上,就见远方海面一大一小两艘船舰朝他们这边向南航行着,他高声问道:“就两艘?” “就两艘,没别的了!” “追上去,我们也玩玩这大炮,大船没用,打沉它跟着小船就能捣巢!”林满爵须发皆张,一阵风般奔入船舱,抱着皮质背包塞进副把总曾习舜怀里,道:“绿毛王八你没得吃了,乘小船去丙旗粮船,粮草够你回陈来,包里有星图,务必亲手交大帅——打旗列线阵,放满帆,检查火炮,准备开战,今天夜里饮青龙戏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八十八章 沉船 林满爵面对的是一艘三十米长,载重三百吨的三桅大帆船以及一艘双桅武装商船,西班牙船型一向庞大似海上城堡,即使大船与五百料鲨船吨位相匹,看起来却要巨大。 不过他不怕,这不单单是因为林满爵所率船队还有五艘装备十一门火炮的二百料鲨船,还因为逼近后透过望远镜,他发现敌船炮位没有摆满,而且就算摆满火炮也比他少得多。 其实他看错了,三桅大帆船的火炮并不比他少,而且最大口径的火炮还比他的大,不过数目众多的最小口径火炮也比他小得多。 林满爵率先发现敌船,卡在其必经方向航行截击,逼近二十里范围内时西夷战船还未发现他们的身影,但等双方进入十里,视野开阔下五百料鲨船这种庞然大物根本无法逃过肉眼巡视。 这两艘船是新西班牙军队登陆关岛后的近海巡逻队,像这样的船队只有六支,几个月前是有七支的,不过在指挥官的命令下有一支舰队向西探测菲律宾群岛局势一去不回,就只剩下六支了。 没有哪个英勇的西班牙指挥官会在关岛近海指派太多船队,没人会为上千里格外的敌人杞人忧天,巡航队最大的意义无不过是在运兵船遇到麻烦时帮把手,大船帮忙小船通报消息。 里格是西班牙c葡萄牙等地使用的古老海陆计量单位,一里格通常为四罗马里,在海上计量为三海里也就是五千五百米,陆上时为四千八百米。 关岛有许多大船,但这些大船现在都用于来往波里尼亚人的原始之家岛,也就是夏威夷群岛之间运输兵员,他们在新西班牙有太多不会开船且上船就晕的新兵了。 仆从军是陈沐对他们的叫法,但西班牙人并不这么看,即使是殖民地,即使人们因肤色c人种c产地分出三六九等,但无一例外,不论西班牙还是新西班牙,不论过去他们属于哪个族群哪个国家,现在都是西班牙人,招募的军队,自然也都是西班牙兵。 新西班牙总督其实并未收到陈沐向国王腓力二世的索赔信,腓力的书信也并未送至新西班牙,并且在派人至日本c菲律宾探查时,其实大军还未调度过来,几乎在陈八智前往平户岛的同时,西班牙人才开始从新西班牙向关岛运兵。 大明一直在新西班牙总督的眼中,只不过作为购入原料最大产地与工艺品来源,美洲亦未完全平定,所以才没有掀起战端。 说来有趣,大明就像关着石门的洞窟,当西班牙人走到门前,觉得里面一定藏有大量珍宝,只要六十名士兵就能征服大明,拥有一切。 后来有人觉得石门太重,至少要六千个士兵才能打开。 再后来,陈沐摧毁菲律宾总督在岛上的一切,这让新西班牙总督发现洞里居然有一条恶龙,而且还他妈冲出来了! 现在他不想派多少兵征服大明,只想把陈沐塞回洞窟。 却没想到,这头恶龙的爪牙已经伸向他的左右。 在关岛附近海域,林满爵一战打得很凶险疲惫,但取胜也非常容易。 西班牙三桅大帆船与武装商船在三里外用巨大的船首射石炮向他的船队开炮,这种青铜制成的火炮威力巨大,但限于石弹打磨不规则与远距离发度极差,连根毛都打不到。 大鲨船则一路以线阵航行,待双方距离逼近两里之内,就在大帆船上喝多了甘蔗朗姆酒的士兵各个跃跃欲试全速开进寄望于以跳帮决胜时,大鲨船猛地转舵向右行去,弄险般地在三百步距离将十二门侧弦炮统统轰出。 紧随其后的线阵小鲨船队也以近乎相同的航向抛洒出密集炮弹。 足够接近的距离,让此次线阵齐射打出接近一半的精准,超过十颗五斤炮弹轰击在敌船船首与右侧甲板,将船首象打得支离破碎,尤其大鲨船所装备十斤重炮在击穿两层墙壁后滚落在甲板,继续杀伤敌军的可怕威力让西班牙战士的士气骤然大降。 真正令人绝望的,是火炮很难打准,速度又远追不上放下大橹的桨帆并用鲨船,在线阵第三次咬上大帆船时,急于取胜的林满爵将大鲨船在五十步内与敌舰平行,几乎以硬碰硬的架势来了一次对轰。 水线上三门十斤炮全部命中对方船板,并开出两个可怕的窟窿,上层甲板的五斤炮亦以散弹轰向船帆,接着头都不回地率队追击早已逃跑的武装商船。 当五艘小鲨船从敌侧开炮并远航而去时,船上不少营兵都回头看着千疮百孔的三桅杆大帆船缓缓沉没。 立在船头以战胜者姿态追击的林满爵也没帅多大会儿,他的主桅被一颗炮弹砌进桅杆里,交战时没注意到,等他全速追击桅杆兜风,咔嚓咔嚓地折断重重砸在船板上,单靠副桅走也走不快,只能眼看着武装商船越走越远。 所以说他打得很疲惫,因为后来直至航信到关岛,他的旗舰都靠大橹使劲划,以及两艘大粮船用缆绳拖拽借力。 这一战虽然赢了,但大鲨船受损严重,船上还死了十几个水手,这让林满爵倍感苦涩。 与他们为敌的大帆船就他估计,也就才八十到九十个人不等。在陈沐缴获的西方海员兵法里写着,五点五吨配水手一人,战时增加士兵,那艘船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九十人。 留给他的情况非常尴尬,他有兵c有铳炮c有辎重c有水粮,可大船不堪再战,现在往回走使命没达成,还很有可能被敌军收到消息后的船队追上,单凭他的战力,如果敌军派出三艘那种大帆船就不但能战胜他,还能俘虏他。 可不往回走,难道还要继续登岛吗? 林满爵动了心思,派两艘小鲨船追击武装商船一路赶到港口附近,接着向北航行,等看不见敌军后再向西绕大圈子南行下来,他则率船队在港口南面海域等了整整一宿,次日与部下汇合后向关岛南部继续航行,绕岛半周在其东面腹背没有港口的野海滩搁浅。 “你们十个,带两月口粮开大福回去,大船修不好了,把铳炮卸下来,到远海沉了它,我们把小鲨船桅杆收好,扣过来覆草皮藏好,进山设寨,暗摸情况,尔等回去务必告知大帅,林某在此地等大帅率军来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八十九章 绝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麾下,野人何其多! 先有杨兆龙五百户新明移民团,后有林满爵关岛山大王。 沉船是没有办法的事,受损大鲨船没有材料修补,何况也不敢在敌军的地盘伐木修补,林满爵不想让自己的座舰被敌军俘获,逃回去又不甘心,就只有沉船一途。 五艘小鲨船的折叠桅杆被他们放下,三百多人把船上拉铁锚的绞索拆卸,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五艘大船拉到岸边,在密林边缘寻找位置翻过去,桅杆矮也有矮的好处,至少藏船方便了。 费劲心力又是挖沙又是取土,还要提心吊胆担忧敌军巡逻,这才将五艘小鲨船伪装成土坡石坡的模样,还真别说,林满爵觉得这船反扣在地上也挺方便的。 几块大石头堆积在炮口舷窗外面,留个一人进出的洞口,船里扣着来不及运送走的小箱物件,尤其泡菜茶叶之类耐存放的东西,又一箱一箱搬回去,无非是把过去的船顶当成地板,船底成了船板罢了。 说是智谋也好,小聪明也罢,声东击西的策略让林满爵绕行躲到岛屿东侧的计划达成,派过去是山民的乡勇组成几个小队钻进密林山里寻找合适躲避的地方、也探寻周围情况的时间里,整整八日,他们躲在船附近的大部队就一次发现有敌船在近海航行,而且并未发现他们。 当然发现不了,这几艘船伪装得连林满爵有时候走远点再回来都找不着,更别说十几里开外的海上了! “大帅挥师来攻,中间隔着大风,至少四个月,我们要照六个月等,且六个月都未必能等到。” 夜里,林满爵不敢在海滩点火,他们在船里喝了热腾腾的稀饭,小心开窗才让烟火慢慢散去,船舱里熬粥的伙夫被呛得两眼通红,眼泪都止不住,各队哨官在沙滩上围坐,听把总讲述着后面的计划。 “并无援军,亦无后续辎重,岛上人地两生,逮住俘虏也言语不通。” “大小火炮连虎蹲狼机九十四位、炮弹一千二百有,小旗箭二十六支、掌心雷七十颗;鸟铳手铳三百七十杆、铳子九千余枚,火药大桶小箱一万四千斤;水粮……仅够我三百七十六人六十六日所用。” 林满爵长长地呼出口气,夜色下没人能看清他的脸色,但语气听起来前途无亮,所有物资都成了消耗品,用完就就完蛋的东西。 谁遇上这种情况都会灰心,但垂头丧气之后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们得活啊。 “火药不多、水粮不够,明日将炮取出两门五斤、十门二斤,余下都藏船舱里,太费火药。至于水粮,我算了,紧着吃够三月所用,泡菜和茶叶都先放好,邓将军说嘴出血吃那个有用,那就等出血了再吃——小秀才过来。” 秀才叫林晓,并没考上秀才,连童生都不是,读过几年是乡里的林氏后辈,对林满爵一贯听话,如今穿了胸甲从军,闻言从炮窗里钻出来坐到一旁行礼道:“叔父。” “从今日起,你找个本子,把我每句话都记下来,两月之后,你带他们翻过来条船,一路向北,哪怕到不了吕宋,也能撑到广东福建。” 林晓问道:“叔父那你?” “不探明虚实,我不回去,探明虚实,大帅过来也要人引路,这次探敌本身就是死功,出海前我就知道,九死一生。” 他说的九死一生,不是真的死也不是真的生,是改命。 林满爵把总麾下四百四十人,陈璘做下承诺,当他们把总将航行关岛的完整星图与岛上敌军兵力部署探明,将许四十四人入海军讲武堂,每个从讲武堂出来都将能担任千总、千户一级将官,独率船队日后重用。 就算人死了,立功者子嗣可入学,无子嗣兄弟或侄甥可入学,就是四十四个人。 但林满爵不想告诉部下这件事,这一切等他们回去自会知晓,他摆摆手道:“渔渔具齐备,登岛的第八日有敌船巡行,等下一次再看见敌船就知道他们的巡逻间隔。” “刀斧也有,这几日砍的木头够做几条小筏,合船上放下来的小艇,挑敌军没巡逻时在沿海打打渔,另外再抽弓弩射术好的六十人进山打猎,不要用铳,辎重里只有二十张弓弩,能打到什么算什么,打不到就采摘野果,找找沿途水流。” “箭簇捡回来,不足千只,那东西用完就没了。” 箭杆没了可以再削,箭簇没了他们可没法用手锤出来。 “关窍在探明敌情,关岛不大,从岛西绕至岛东不过航船一日,先摸清周围三里,再做后续图谋。” 说到这,夜色下的林满爵面色有些发狠,他环视左右各哨哨官,道:“我等未必会死于此,只要先将自己藏好,这些东西……都能抢来!” 他为什么来探关岛?因为这是西夷前线大营,这有船、有敌军,那么一定就囤积巨量粮草与军械,这种事随随便便一个下级军官都能猜出来。 且相对西夷军兵,甚至是包括大明在内的天下任何一支军兵,林满爵都不信他们有谁在同样兵力之下铳炮火器能比他们多。 三百七十六人,三百七十杆铳,九十四门炮,谁能有这么多火器装备? 就是陈二爷的亲兵队,也不过如此了,炮还没他们多,毕竟不到万不得已是没哪个神经病专门把船上舰炮都卸下来使。 不过事情的进展并不如林满爵想象中那样顺利,在他们登岛的十二日,几支由西班牙尉官率领的美洲土兵搜索队由岛屿北部搜索回还,粗略扫过他们所在的岛屿东部海岸,接着向南扫荡过去。 靠着斥候提早发现,藏身船舱与沙地中的林满爵部营兵险而又险地躲过这次搜索,正应了邓子龙的占卜,有惊无险。 借助船舱伸出的望远镜,远远匆匆一瞥,令林满爵看清楚他们的敌人,在炎热潮湿的热带雨林中,在几名西夷白人率领下,密林里前后神出鬼没着一群体态分外强健、手持木质石质兵器,赤膊或穿着怪异棉衣肤色黝黑的印第安战士。 他看见有人戴着虎头面罩。 但这也给林满爵原本胸有成竹的心中蒙上一层阴霾,岛上西夷敌军已经怀疑他们登岛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九十章 鸡肉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林满爵没有束手待毙。 追击在傍晚时分发起,二百个整装待发的大明武士配齐军械,持长铳者配腰刀手斧,配手铳者持长矛,背负三日水粮携行,由老练斥候循着足迹朝一个时辰前向南搜索他们踪迹的一支搜索队追去。 与此同时,几个由十名军兵组成的追踪队也朝另外几支搜索队衔尾而走,他要在岛屿南面全歼这些人,用声东击西的手段把大军吸引到岛屿南部。 关岛南部不是什么好地方,在绕岛航行中林满爵最早想登陆的就是关岛南部,但从海上看过去那边到处都是高山断崖,人迹罕至之地。 看上去安全,但同样也没有多少腾挪余地,在三省交界的平匪保民经历让林满爵深谙追击破袭,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以少兵敌大军,动不了就等于死。 但是现在,情势反过来了。 他率部穿梭雨林之中,直至夜色将近,看着敌人寻找到一处洞窟,西夷尉官进洞后用更快的速度惊叫着冲出来,臂展数尺的鬼影自洞中飞出,美洲战士各个匍匐叩首大叫,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 最后,他们用火驱赶了洞窟里的鬼影,拿着自带干粮与瓜果进洞,留下几个人围着篝火放哨。 敌人面对鬼影好似祭拜神灵般的举动令匍匐在灌木中的林满爵有些饥饿地舔了舔嘴唇。 就在刚才,岛上没找到其他食物的林把总,看见飞出的鬼影,饿了。 他知道那是蝙蝠,在自秦汉以来,蝠与福同意,蝙蝠时常篆刻精美器物,与仙鹤寿桃为伴,在名家墨宝之中。虽然这个蝙蝠很大,他敢肯定没有哪个明人见过张开翅膀像少年伸展手臂般的蝙蝠。 但大了好。 大了肉多。 属下问他何时进攻,他吧嗒着唇对秀才林晓问出牛马不相及的话,他道:“仙鹤与寿桃,能吃么?” 那都是神仙东西,谁也没吃过。 林晓没有望远镜,夜幕下火光中黑影一闪而逝让他有些害怕,不知道叔父为何这么问,何况这几日猎队只找到些香蕉,粮草供给之下每个人都饥肠辘辘,此时听见仙鹤,无异于是让他想到烧鹅,想都不想便答道:“能吃,侄儿想来味道甚佳!” 林满爵点点头,不等他答话,林晓接着言语有些惊慌地问道:“叔父,那鬼影是什么?” “好像是蝙蝠,肉很多的大蝙蝠。”林满爵用十分认真的神情问道:“它能吃么?” “能啊!”林晓听到肉很多就急得点头,惊觉失语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远处洞窟,这才凑近了对林满爵道:“先宋东坡先生被贬琼州,就曾写过首诗,叫闻子由瘦。”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 “他说蝙蝠肉和田鸡肉很像啊,田鸡就是那个蛤蟆,咱船上不是有田鸡炮么?” 田鸡炮,也是虎蹲炮的别名,不过听起来不够威风,也就是乡勇出身的他们才这么叫。 其实他们也没吃过田鸡,林满爵听不懂秀才在说啥,不过听起来能吃也就够了,他喃喃自语道:“田鸡,应与鸡子无异,蝙蝠就是鸡子,尔等有鸡肉可食矣——短铳手摸过去,至洞窟两侧见人出即齐射,长矛交刺;长铳手随我列队,听我号令近洞轮击!” 林满爵的营兵此时看上去并不像一伙明军,为隐蔽身形,他们将兜鍪盔旗与靠旗统统拆掉,索性一共三百多人,也不需要那么多旗帜号令,这帮人又都是乡里乡邻,并肩作战少说二三年,相互之间人人熟悉,对战力倒没多少影响。 这就好像让陈沐再回到带五个小旗军令靠喊的时代,非但战力没有影响,还用的倍儿顺手呢。 天色已暗,洞里几个西班牙大爷已经睡了,没睡的则点起煤油灯写着日记,记录他们在关岛上的见闻,写下今日征服无名洞窟黑色魔鬼,抢占巢穴的故事。 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在夜幕下被完美掩盖,走至灌木从中的美洲战士突然被厕所刺处的战剑捅入胸口,紧跟着四五只手从灌木里一拥而上,捂嘴的捂嘴、拖拽的拖拽,一个人瞬间就消失了。 林满爵啐出一口,看着倒在脚下的尸首,暗骂道:“他娘的,想尿老子一头!” 洞穴门口披挂虎头的小首领发现异状,健硕的臂膀抓起黑曜石大棒指向林间灌木,穿刺饰石质鼻钉的鼻子狠狠皱着,接着就见灌木中走出一排穿戴胸甲的战士,端着长铳在哨官令下击发。 砰砰! 硝烟将灌木遮蔽,铳声中几名美洲战士爆发怒吼,但三四十步内击发的铳子巨大冲力几乎将他们就地射翻,根本来不及发挥出应有的战力便倒在地上。 两侧灌木突出数道身影,手持长矛的明武士窜向洞窟两侧,一手持铳一手持矛,埋伏于洞窟外围。 不过他们显然很难派上用场,洞内的西班牙人根本没想到他们真的会在关岛遇袭,岛上的原住民早就被他们征服,虽说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搜索岛上可能的大明舰队水手,但没人能想到真的有人会在岛上。 这就好像现在让陈沐下令广州府巡检巡逻左近,找到登陆大明的西夷一样,可能吗? 大军在侧,哪个巡检会觉得敌人会傻到出现在广州府。 显然,林三爷就是这么傻。 埋伏两侧的营兵派不上用场,林满爵将麾下百人长铳手兵分五哨轮击而发,逼近洞窟二三十步向洞内齐射,铳火密集地扫向洞内,就连铳手自己都没想着能不能命中敌人。 这是乡勇的一贯战术,在与匪寇的作战中林满爵发现自己部下铳手并不精准,轮射技艺也不高超,每队轮射往往仅仅能有一半人按命令发铳,因此干脆就用更多的士兵去换取更连贯密集的火力。 只不过从前是守,现在是攻。 短短片刻,连贯不断的铳声在洞穴外炸响,伴着硝烟大片弥漫,是洞**数不尽的惨呼声。 没人能在这种火力下求生,整整放出四五百铳,林满爵抬起的手才放下,铳声戛然而止,硝烟渐散,把总抬起的两手合在一处,埋伏于洞外的旗军又向里面放了两支小旗箭,这才提着长矛手铳列阵入洞。 林满爵挥手道:“放斥候巡行周围,找到其他追踪队,再派人回去用木头渔做大拍,我等有鸡肉可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九十一章 虎鹰【盟主加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你叫大虎,你叫大雕,你叫黑金刚,大虎、大雕、黑金刚,记住了?” 仨体形健壮的美洲土人懵懵懂懂,上百个美洲人就这仨留下了,他们冲锋勇猛,离明军火铳距离更近,铅子破体而出打到外面,身上只有贯通伤,虽然是从一个地方进去另一个方向出去,但伤口大点总比铅子留到五脏六腑好过。 这年头被铳子打进肉里基本上就活不成,美洲土兵又习惯于不穿甲胄,打着赤膊穿个兜裆布就上阵了,这在林满爵看来就属于挨打没够儿。 哥仨里老末儿黑金刚运气好,这也是个穿虎皮戴虎头的,打起来那会在洞穴里面,离明军放铳远,也不知是命中他的铅子已经穿过另一个人还是怎么回事,反正林满爵发现他的时候这家伙只是被打晕了,额头嵌着颗变形的铅子,人没啥大毛病,所以被起名为黑金刚。 到底有没有毛病,打傻没打傻,林满爵看着都一个样,他啥也看不出来。 打一仗人员没受损失,放不到五百铳,算了算用了有十斤火药,从洞里打扫战场又弄了两斤半,收获的东西林满爵来不及细看,总之就是把人能扒光的都扒光,收拾收拾远走二里地才把东西找个显眼的地方放下,留几个人手看着,这才继续上路。 上百杆鸟铳齐射的声音可不小,别人听不到临近的搜索队可能会听到一点声音,因此他决定趁今夜把这几支搜索队全部打掉。 这种好机会不是天天有,他们有水、有吃的、有武器,而且不够警惕,只是费一点火药,稳赚。 当天夜里一切都很顺利,林满爵循着己方斥候留下的记号,一夜奔袭六里,追击三支巡逻队,缺少火器的巡逻队很难对他们造成杀伤。 火力兵力他都占据优势,闭着眼打都很难输,结果林满爵又是那乡勇打匪徒,打掼恶战的老兵,能刁钻偷袭绝不列堂堂之阵,别人被他打得满地找牙都没处说理。 满载而归,等清晨大明武士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翻船营地时,有营兵都快睡着了,只是机械地背负战利,迷迷瞪瞪跟着走。 “叔父,为何留着这七个野人。”林晓耷拉着眼皮,从舷窗钻进船里,鼓捣出辎重中的金疮药,边给黑金刚脑袋上药边问,他发现林满爵似乎热衷于把战事中受伤的虎头、鹰头敌人俘虏带回来。 一旁摆弄烟斗的林满爵看了他一眼,抬手抚过多日不经修剪的胡须,道:“我不是野人?” 烟草在吕宋有很多,林满爵见当地人抽过,盛清水洗了洗缴获的烟嘴,放些烟草吃了两口,感觉没有味道,丢到一旁。 “嘁,为啥别人用这玩意会冒烟儿。” 林满爵看着烟斗满脸嫌弃,在战利中接着挑挑拣拣,看向俘获的七个美洲土兵,道:“把他们戴的虎头虎皮摘了,捂得严严实实不热?往后出去打仗你别跟着,就在船里教他们说话,啥时候能听懂话了告诉他们,从现在起,是我的家丁。” 其实没别的原因,在林满爵眼里,这些美洲土兵就是最好的战士,如果他们能听懂号令的话。 在明地、吕宋,很少能见到有像他们这么健壮的人,尤其是戴着虎头帽的家伙们,能挥舞像大橹一样的兵器奔走如飞,像这样的天赋不是每个人都有。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他们和自己有相同的黑色头发、皮肤黑些红些,但在林满爵眼里这与那些西夷葡夷有本质上的区别。 “只要他们能听懂话,就能问出西夷兵力,边鄙夷人不识教化,你多教教。”林满爵指了指黑金刚,道:“那俩伤得重未必能活。” 说实话,林满爵现在虽然疲惫,但他挺高兴。 打了一宿的仗,又弄回来十几杆番铳,两百多人的几日口粮水囊,十几件胸甲与更多头盔,零碎的长剑、弓弩,还有不少值钱的物件。 金银戒指、银十字架、金币银币、银项链甚至银餐具,这些西夷携带的银质物件非常多,除此之外地图、乱七八糟的装饰物。 这是一支来自美洲的军队,不论西班牙尉官还是美洲土兵,他们都有少量金银装饰。 换句话说,他,他们,发财了。 而且随在关岛的战事,可能会越来越富有。 陈沐当总旗打完新江口之役有多少钱?他弄到五百两银子,一度巨富。 如果这些东西将来运回大明,林满爵的财富当不亚于陈沐当时。当然这些钱财现在并没有丝毫价值,它们只有回到大明才有价值。 打了一辈子山贼强盗的林满爵,在远离故土的关岛上第一次生出想要当山贼的想法,他喃喃道:“往南走行不行?” “嗯?叔父不是说南面多山,打起来不好跑么?” “为何要跑?” 打了一仗让林满爵腰杆子硬了起来,他努努嘴道:“他们虽然强壮,但弱小可怜,如果只是这样的军队,只要占据地利,来五千我等都不怕——还是人太少了。” 要是陈璘没把他的乡勇减编,上千兵力配齐铳炮,林满爵就有胆量在这设他三座互为犄角的营寨,弄不好自己就能把西夷从岛上赶出去。 现在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过把瘾,还是要在暗无天日的船舱里像老鼠般躲避搜索。 不过黑金刚还是很好的,身躯强健有力,又精于搏击,将来如果学会说话,应该会是自己的好帮手——至于黑金刚愿不愿意,林满爵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一直都被捆着呢,严加看管几个月,等他学会说话大帅的大军也就赶到了。 等他看见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人们有雄厚兵力,招降他总比那些长得不像的西夷容易吧。 尤其当林满爵在黑金刚的饰物上见到龙纹时,更加确信自己这个想法,他拿着黑曜石雕面带怜悯地对黑金刚道:“你们的应龙,怎么就连爪子都没了呢?” 如果黑金刚会说话,一定会告诉这个无知的大胡子,人家那是羽蛇神,不是什么应龙,本来就没爪子! 不论如何,林满爵已经决定,接下来的偷袭战中他要再擒获十个甚至更多戴虎头鹰头的武士,将来给他们弄来胸甲臂缚、战裙铁靴,持宣府造戚家刀,戴大明凤翅盔,战场上左冲右突,谁能挡?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九十一章 虎鹰【盟主加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你叫大虎,你叫大雕,你叫黑金刚,大虎、大雕、黑金刚,记住了?” 仨体形健壮的美洲土人懵懵懂懂,上百个美洲人就这仨留下了,他们冲锋勇猛,离明军火铳距离更近,铅子破体而出打到外面,身上只有贯通伤,虽然是从一个地方进去另一个方向出去,但伤口大点总比铅子留到五脏六腑好过。 这年头被铳子打进肉里基本上就活不成,美洲土兵又习惯于不穿甲胄,打着赤膊穿个兜裆布就上阵了,这在林满爵看来就属于挨打没够儿。 哥仨里老末儿黑金刚运气好,这也是个穿虎皮戴虎头的,打起来那会在洞穴里面,离明军放铳远,也不知是命中他的铅子已经穿过另一个人还是怎么回事,反正林满爵发现他的时候这家伙只是被打晕了,额头嵌着颗变形的铅子,人没啥大毛病,所以被起名为黑金刚。 到底有没有毛病,打傻没打傻,林满爵看着都一个样,他啥也看不出来。 打一仗人员没受损失,放不到五百铳,算了算用了有十斤火药,从洞里打扫战场又弄了两斤半,收获的东西林满爵来不及细看,总之就是把人能扒光的都扒光,收拾收拾远走二里地才把东西找个显眼的地方放下,留几个人手看着,这才继续上路。 上百杆鸟铳齐射的声音可不小,别人听不到临近的搜索队可能会听到一点声音,因此他决定趁今夜把这几支搜索队全部打掉。 这种好机会不是天天有,他们有水、有吃的、有武器,而且不够警惕,只是费一点火药,稳赚。 当天夜里一切都很顺利,林满爵循着己方斥候留下的记号,一夜奔袭六里,追击三支巡逻队,缺少火器的巡逻队很难对他们造成杀伤。 火力兵力他都占据优势,闭着眼打都很难输,结果林满爵又是那乡勇打匪徒,打掼恶战的老兵,能刁钻偷袭绝不列堂堂之阵,别人被他打得满地找牙都没处说理。 满载而归,等清晨大明武士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翻船营地时,有营兵都快睡着了,只是机械地背负战利,迷迷瞪瞪跟着走。 “叔父,为何留着这七个野人。”林晓耷拉着眼皮,从舷窗钻进船里,鼓捣出辎重中的金疮药,边给黑金刚脑袋上药边问,他发现林满爵似乎热衷于把战事中受伤的虎头、鹰头敌人俘虏带回来。 一旁摆弄烟斗的林满爵看了他一眼,抬手抚过多日不经修剪的胡须,道:“我不是野人?” 烟草在吕宋有很多,林满爵见当地人抽过,盛清水洗了洗缴获的烟嘴,放些烟草吃了两口,感觉没有味道,丢到一旁。 “嘁,为啥别人用这玩意会冒烟儿。” 林满爵看着烟斗满脸嫌弃,在战利中接着挑挑拣拣,看向俘获的七个美洲土兵,道:“把他们戴的虎头虎皮摘了,捂得严严实实不热?往后出去打仗你别跟着,就在船里教他们说话,啥时候能听懂话了告诉他们,从现在起,是我的家丁。” 其实没别的原因,在林满爵眼里,这些美洲土兵就是最好的战士,如果他们能听懂号令的话。 在明地、吕宋,很少能见到有像他们这么健壮的人,尤其是戴着虎头帽的家伙们,能挥舞像大橹一样的兵器奔走如飞,像这样的天赋不是每个人都有。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他们和自己有相同的黑色头发、皮肤黑些红些,但在林满爵眼里这与那些西夷葡夷有本质上的区别。 “只要他们能听懂话,就能问出西夷兵力,边鄙夷人不识教化,你多教教。”林满爵指了指黑金刚,道:“那俩伤得重未必能活。” 说实话,林满爵现在虽然疲惫,但他挺高兴。 打了一宿的仗,又弄回来十几杆番铳,两百多人的几日口粮水囊,十几件胸甲与更多头盔,零碎的长剑、弓弩,还有不少值钱的物件。 金银戒指、银十字架、金币银币、银项链甚至银餐具,这些西夷携带的银质物件非常多,除此之外地图、乱七八糟的装饰物。 这是一支来自美洲的军队,不论西班牙尉官还是美洲土兵,他们都有少量金银装饰。 换句话说,他,他们,发财了。 而且随在关岛的战事,可能会越来越富有。 陈沐当总旗打完新江口之役有多少钱?他弄到五百两银子,一度巨富。 如果这些东西将来运回大明,林满爵的财富当不亚于陈沐当时。当然这些钱财现在并没有丝毫价值,它们只有回到大明才有价值。 打了一辈子山贼强盗的林满爵,在远离故土的关岛上第一次生出想要当山贼的想法,他喃喃道:“往南走行不行?” “嗯?叔父不是说南面多山,打起来不好跑么?” “为何要跑?” 打了一仗让林满爵腰杆子硬了起来,他努努嘴道:“他们虽然强壮,但弱小可怜,如果只是这样的军队,只要占据地利,来五千我等都不怕——还是人太少了。” 要是陈璘没把他的乡勇减编,上千兵力配齐铳炮,林满爵就有胆量在这设他三座互为犄角的营寨,弄不好自己就能把西夷从岛上赶出去。 现在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过把瘾,还是要在暗无天日的船舱里像老鼠般躲避搜索。 不过黑金刚还是很好的,身躯强健有力,又精于搏击,将来如果学会说话,应该会是自己的好帮手——至于黑金刚愿不愿意,林满爵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一直都被捆着呢,严加看管几个月,等他学会说话大帅的大军也就赶到了。 等他看见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人们有雄厚兵力,招降他总比那些长得不像的西夷容易吧。 尤其当林满爵在黑金刚的饰物上见到龙纹时,更加确信自己这个想法,他拿着黑曜石雕面带怜悯地对黑金刚道:“你们的应龙,怎么就连爪子都没了呢?” 如果黑金刚会说话,一定会告诉这个无知的大胡子,人家那是羽蛇神,不是什么应龙,本来就没爪子! 不论如何,林满爵已经决定,接下来的偷袭战中他要再擒获十个甚至更多戴虎头鹰头的武士,将来给他们弄来胸甲臂缚、战裙铁靴,持宣府造戚家刀,戴大明凤翅盔,战场上左冲右突,谁能挡?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九十三章 发兵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整个吕宋,在台风来临之际仿佛都在写。 陈沐在写,他从广东带回几箱讲武堂教材,编撰修改,筹备给小皇帝做新。 徐渭在写,他收集历次与西夷海战的战报,召见各个亲历战事的将官与军兵,以总结战事中的规律,编修制胜兵。 余邵鱼等人更是在写,陈帅之淫威与白银攻势,顷刻间令这些几无社会地位的文人心甘情愿地写着自己都不愿署名的故事。 倒不是故事不好,也不是他们写不好,问题是立意太刻意了。 用陈沐的话说,以钱财、美妇、宝物、冒险、荣耀、收获、胜利,来达成令明人闻之心折、张开眼界的结果,即使其实夹杂些许谎言也在所不惜。 目的很崇高,手段很龌龊。 明代地位高的是文官,但官员不是文人,懂治国经略有为官经验而且官声良好的才是文官,他们呢?他们会写一大堆故事,依然过不好自己的日子。 所以不是每个清高文人都愿意为几两银子做这件事,至少要十几两才行。 陈沐给一百两,大家都高兴极了,干劲十足呀! 陈氏军团兵马四出,最没出息的就是小舅子杨兆龙。 看看人家别人发来的战报,人陈八智一封信,龙造寺被干沉了;李旦一封信,倭寇收服了;林阿凤一封信,海岛安营扎寨咱能造自己的五百料盗版鲨船了;林道乾一封信,从潮州又弄过来几千移民,在岛上开垦土地,明年就能自给自足了。 杨兆龙一封信:姐夫,我一个人在新明驯二十多条野狗,可服帖了! 出息!陈沐看着信都能想象他骄傲的小表情。 这信送到马尼拉,杨青鸾气得光想提剑上新明,过去把弟弟干掉。 趁台风过境的十余日,陈沐终于有机会闲下来看看诸多部下的成果,吕宋诸岛稍稍走上正轨,就要继续开拓了,首先的任务就是请林凤出马,率船队进攻中途袭击杨兆龙的满者伯夷国。 那个地方太过关键,是移民新明的必经之路,将来帝国最优秀的年轻官吏要通过那条航路抵达新明,中间不容出半点差错,既然不安稳,就占领那,统治那。 紧跟着,吕宋南卫指挥使由付元接任,邵廷达抽调本卫三千旗军,乘船前往婆罗洲上任婆罗洲都指挥使,掌管操练婆罗洲、苏禄六卫旗军,统管两国来往明商,保护前往马六甲之间的航线。 陈八智那边,则命他联系去往日本京都的齐正晏的同时在平户以朝鲜、北方商贾之力,筹措军粮,将平户建立为东方远征囤粮大营,同时联合大友打尼子复国的旗号向毛利进攻,如果大友不同意,就先联松浦、岛津干掉大友再向毛利发难。 这种战略在其他时候行不通,但此时不同,数千战力精悍且能快速支援九州沿海各地的明军,打破一个地区势力平衡不要太简单。 在两弱一强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说灭谁,谁就活不长。 暴雨过后,陈沐发船队向陈八智传递消息的同时,将麻贵派到平户岛,倪尚忠与李舜臣则各率兵船六艘粮船四艘,合舰船二十条由平户岛向东,开往苦兀岛,并让陈八智给予麻贵可能的帮助。 苦兀岛也就是后来的库页岛,派麻贵去是为重启苦兀岛三卫。 永乐十年,大明在苦兀岛北设囊哈儿卫,中部波罗河流域设波罗河卫,东部驽烈河流域设兀烈河卫,各卫下辖所,管辖当地的军民事务,受努尔干都司节制。 但即使大明对苦兀岛有过管辖,重启三卫并不简单,努尔干都司都废止近一百四十年了,不受管辖的时间比管辖的时间长,这事单让那俩小将去办,办不妥。 他们没打过仗,跟陈八智差远了。但日本之事关系到银山,陈八智走不开,那边的事多半需要李氏相助。 派倪尚忠、李舜臣去,不过是跟着锻炼罢了,重设卫所,那得人家当地人愿不愿意,大明朝的威名要是不好使,就得打仗,真要打仗,还得靠麻贵。 拿下苦兀岛,重设三卫,进而南下取虾夷,扼守海峡,再设一处屯兵点。 陈沐发现今年南洋衙门真是出处用兵的时候,台风过去整个吕宋都在为陈璘筹措远征粮草、修补为台风所损的战船,北边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刘显就发来信,川南叛乱,久攻不下,找他借兵。 陈沐收了信气得跳脚,合着在中军都督府看来,南洋都督府就是闲着没事爆兵玩呢,吃饱撑了练了好几万军队不干活就不舒心,还跑到老子这儿借兵。 陈沐能说啥,他当然不借! 中军都督府的事儿,管他南洋都督府什么事? 堂堂赛驴公打仗,可能跑长城根儿找戚帅借人马吗? 他还拿这事给杨青鸾讲,背后说刘显坏话,结果被杨青鸾道破了天机。 川南九丝蛮叛乱是哪儿啊,是川南兴文、珙县一代,播州隔壁。刘显此时担任四川总兵官,这场仗从三月就开始打了,调集了十四万官军攻打九丝城。 兵力虽众,但官军不好使,这事陈沐太知道了。 早年他跟着揍李亚元时不也是这样么,吴桂芳同样发兵十万声势浩大,有什么用,真正跟贼兵过招的,就几千人,别人都说围追堵截,出傻力气。 在四川平乱要靠谁? 土司。 土司兵比官军能打的多,硬仗浪战靠的都是他们,要不杨应龙就瞧不起四川官兵呢,吃拿卡要自己来,出力卖命别人去,所以正常情况,这事播州是当仁不让的。 可问题出在哪呢,杨应龙当年奉亲爹之名本身是要给自己找妹夫,第一个找的不是赛驴公,找的是刘显,那边没谈成才换成找姐夫找上他。 有这事,应龙那小心眼儿能尽心给刘显打仗? “是应龙没出力,刘总兵这才找夫君借兵,夫君借兵,应龙就出力了。” 陈沐这么一琢磨,这兵还确实得借,他拍拍手道:“这样,我派迈去,不带兵,带兵这战功就算刘南昌的了。让他到播州给岳老子带点礼物,也给应龙带封信,就地征个两三千人,到时候战功算播州军的——哼,这年头,全天下没人敢贪我的战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九十三章 发兵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整个吕宋,在台风来临之际仿佛都在写。 陈沐在写,他从广东带回几箱讲武堂教材,编撰修改,筹备给小皇帝做新。 徐渭在写,他收集历次与西夷海战的战报,召见各个亲历战事的将官与军兵,以总结战事中的规律,编修制胜兵。 余邵鱼等人更是在写,陈帅之淫威与白银攻势,顷刻间令这些几无社会地位的文人心甘情愿地写着自己都不愿署名的故事。 倒不是故事不好,也不是他们写不好,问题是立意太刻意了。 用陈沐的话说,以钱财、美妇、宝物、冒险、荣耀、收获、胜利,来达成令明人闻之心折、张开眼界的结果,即使其实夹杂些许谎言也在所不惜。 目的很崇高,手段很龌龊。 明代地位高的是文官,但官员不是文人,懂治国经略有为官经验而且官声良好的才是文官,他们呢?他们会写一大堆故事,依然过不好自己的日子。 所以不是每个清高文人都愿意为几两银子做这件事,至少要十几两才行。 陈沐给一百两,大家都高兴极了,干劲十足呀! 陈氏军团兵马四出,最没出息的就是小舅子杨兆龙。 看看人家别人发来的战报,人陈八智一封信,龙造寺被干沉了;李旦一封信,倭寇收服了;林阿凤一封信,海岛安营扎寨咱能造自己的五百料盗版鲨船了;林道乾一封信,从潮州又弄过来几千移民,在岛上开垦土地,明年就能自给自足了。 杨兆龙一封信:姐夫,我一个人在新明驯二十多条野狗,可服帖了! 出息!陈沐看着信都能想象他骄傲的小表情。 这信送到马尼拉,杨青鸾气得光想提剑上新明,过去把弟弟干掉。 趁台风过境的十余日,陈沐终于有机会闲下来看看诸多部下的成果,吕宋诸岛稍稍走上正轨,就要继续开拓了,首先的任务就是请林凤出马,率船队进攻中途袭击杨兆龙的满者伯夷国。 那个地方太过关键,是移民新明的必经之路,将来帝国最优秀的年轻官吏要通过那条航路抵达新明,中间不容出半点差错,既然不安稳,就占领那,统治那。 紧跟着,吕宋南卫指挥使由付元接任,邵廷达抽调本卫三千旗军,乘船前往婆罗洲上任婆罗洲都指挥使,掌管操练婆罗洲、苏禄六卫旗军,统管两国来往明商,保护前往马六甲之间的航线。 陈八智那边,则命他联系去往日本京都的齐正晏的同时在平户以朝鲜、北方商贾之力,筹措军粮,将平户建立为东方远征囤粮大营,同时联合大友打尼子复国的旗号向毛利进攻,如果大友不同意,就先联松浦、岛津干掉大友再向毛利发难。 这种战略在其他时候行不通,但此时不同,数千战力精悍且能快速支援九州沿海各地的明军,打破一个地区势力平衡不要太简单。 在两弱一强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说灭谁,谁就活不长。 暴雨过后,陈沐发船队向陈八智传递消息的同时,将麻贵派到平户岛,倪尚忠与李舜臣则各率兵船六艘粮船四艘,合舰船二十条由平户岛向东,开往苦兀岛,并让陈八智给予麻贵可能的帮助。 苦兀岛也就是后来的库页岛,派麻贵去是为重启苦兀岛三卫。 永乐十年,大明在苦兀岛北设囊哈儿卫,中部波罗河流域设波罗河卫,东部驽烈河流域设兀烈河卫,各卫下辖所,管辖当地的军民事务,受努尔干都司节制。 但即使大明对苦兀岛有过管辖,重启三卫并不简单,努尔干都司都废止近一百四十年了,不受管辖的时间比管辖的时间长,这事单让那俩小将去办,办不妥。 他们没打过仗,跟陈八智差远了。但日本之事关系到银山,陈八智走不开,那边的事多半需要李氏相助。 派倪尚忠、李舜臣去,不过是跟着锻炼罢了,重设卫所,那得人家当地人愿不愿意,大明朝的威名要是不好使,就得打仗,真要打仗,还得靠麻贵。 拿下苦兀岛,重设三卫,进而南下取虾夷,扼守海峡,再设一处屯兵点。 陈沐发现今年南洋衙门真是出处用兵的时候,台风过去整个吕宋都在为陈璘筹措远征粮草、修补为台风所损的战船,北边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刘显就发来信,川南叛乱,久攻不下,找他借兵。 陈沐收了信气得跳脚,合着在中军都督府看来,南洋都督府就是闲着没事爆兵玩呢,吃饱撑了练了好几万军队不干活就不舒心,还跑到老子这儿借兵。 陈沐能说啥,他当然不借! 中军都督府的事儿,管他南洋都督府什么事? 堂堂赛驴公打仗,可能跑长城根儿找戚帅借人马吗? 他还拿这事给杨青鸾讲,背后说刘显坏话,结果被杨青鸾道破了天机。 川南九丝蛮叛乱是哪儿啊,是川南兴文、珙县一代,播州隔壁。刘显此时担任四川总兵官,这场仗从三月就开始打了,调集了十四万官军攻打九丝城。 兵力虽众,但官军不好使,这事陈沐太知道了。 早年他跟着揍李亚元时不也是这样么,吴桂芳同样发兵十万声势浩大,有什么用,真正跟贼兵过招的,就几千人,别人都说围追堵截,出傻力气。 在四川平乱要靠谁? 土司。 土司兵比官军能打的多,硬仗浪战靠的都是他们,要不杨应龙就瞧不起四川官兵呢,吃拿卡要自己来,出力卖命别人去,所以正常情况,这事播州是当仁不让的。 可问题出在哪呢,杨应龙当年奉亲爹之名本身是要给自己找妹夫,第一个找的不是赛驴公,找的是刘显,那边没谈成才换成找姐夫找上他。 有这事,应龙那小心眼儿能尽心给刘显打仗? “是应龙没出力,刘总兵这才找夫君借兵,夫君借兵,应龙就出力了。” 陈沐这么一琢磨,这兵还确实得借,他拍拍手道:“这样,我派迈去,不带兵,带兵这战功就算刘南昌的了。让他到播州给岳老子带点礼物,也给应龙带封信,就地征个两三千人,到时候战功算播州军的——哼,这年头,全天下没人敢贪我的战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九十四章 到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关岛上林满爵惨哟。 打了几场漂亮仗,换着法儿偷袭西班牙搜索队越发得心应手,他甚至连关岛上往南走的三条路都摸清了,后来干脆在必经之路上埋伏。 西夷虽然发现几支搜索队不见踪影,甚至还有活口逃回去报信,派出的兵力越来越多,但他们终究是不知道林满爵的大本营就在他们港口正东边,一直派军往南找,怎么都找不到。 搜索队伍一旦超过五百,林满爵就藏起来装鹌鹑,人少了就派人跟着留记号,最喜欢看别人支锅点火,打完还能吃碗热乎的再走。 结果就玩脱了,在第九次伏击敌军搜索队时,下雨了。 台风倒是没影响到这,但林满爵登岛这会正是雨季,关岛的雨不像林满爵土生土长的三省交界,这边的雨没预兆。 哗——说下就下,诶——说停就停。 就下一会儿,就下他准备动手那一会儿。 一杆杆铳都拿出来了,下雨了,火绳全湿了,铳也不能使了,而且还被敌人发现了。 结果显而易见,二百多号人被一百来个持冷兵器的美洲战士追得那叫个惨啊,最惨的是还不敢往翻船营地跑,只能一路向南窜。 根本没有交战,一看铳不能使他的部下就抓瞎了,倒不是所有铳都被淋湿,有的趁火绳没熄放出一铳,但打过之后也只能跟着逃。 等林满爵率部向南撤退三里,回过神来才觉得不对。 “这雨下得真他娘邪性,我们跑什么,我们有铠甲有腰刀,怕他们干嘛?走走走打回去。” 这会林满爵再说打回去,士气突然就上去了,没别的原因,雨停了铳擦擦又能使了。 各个营兵从携行具包里换上新火绳,掏出火具,火镰打火石、火星引火绒、火绒点火煤,费好半天劲把火点着,各个插上新火绳,通条裹布弄干铳管,换上新药,雄赳赳气昂昂传林过道,重走逃时路。 后来的日子里,林满爵便不停地以游击战术在丛林中与西夷往来周旋,神出鬼没地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有多少人,只能猜测其兵力不满千人,可究竟在哪谁都说不清。 接连不断的袭击令岛上美洲战士感到恐慌,言语、信仰不同让他们的忧虑无法向率领他们的西班牙军官良好沟通,这种恐慌在军队中蔓延,直至席卷整支军队。 西班牙上层军官则是愤怒,发生在岛屿南部的袭击一样令他们的战士恐惧,那些派出的搜索队成员尸首在派出数日后被人发现,赤条条甚至连贴身衬衣都被扒走,一些人甚至在被杀死后还被敌人取走杀死他们的弹丸。 在交付新西班牙少校门多萨的文件中清楚地写明了这支神出鬼没敌人在战斗结束后干净利落的手段,每具尸首在致命的火枪伤与矛刺之外,至少还有三处伤口。 捅进心口的长矛、切开脖子的匕首以及缺少的耳朵。 大多战斗,没有活口,即使侥幸有人逃回,也没有看清敌军的模样,更不知道敌军兵力部署,只知道火枪齐放接连不断,等到敌军从林间出来,战场已经没有活口了。 密集的火枪让西班牙军官团对明军登岛兵力产生误判,在西班牙军阵中,十一至十六名战士有三个火枪手,尤其是这种多方向、短时间快速战斗,门多萨与他的首席教士甚至认为敌人可能在一千至三千之间。 最大的可能,是整整一个军团。 在位于关岛西部,正在建设的前线要塞中,西班牙军官团完美地脑补出明军攻岛的方略以及进度。 在一开始,他们登岛仅有一条船,一百多人,快速建立前线哨所,并在同时派出船队,为掩护步兵登岛在港口西南方向海域与他们的巡逻船队交战并且取胜。 紧跟着,超过千人的大部队步兵在岛屿南部登陆,并先后向北部进发,进发途中与搜索队交战,并将关岛一分为二。 密集的突袭让林满爵占足便宜,后果自然也非常严重。 “三佬!昨天,昨天敌军向港口增兵,斥候探不过去,最近的敌军在西边四里——” 林满爵这段日子过得不算艰难,有吃有喝、有肉有酒,除了一开始尝尝大蝙蝠的滋味,后来一直吃的是敌军兵粮,虽说比在陈来岛驻军时候难过多了,却也没有超出他们对留守岛屿难度的估量。 部下斥候慌慌张张从林子里突出来,口中压着声音报到一半,就被林满爵一口捂住口鼻,拽到一边才低声道:“别乱喊,好好说说,怎么回事?” 这时候,林满爵才把烟斗倒出来踩灭,压着嗓音面露凶相,对一旁林晓道:“把鱼筏猎队都叫回来!” “两日来,港口增兵三四千,今天派出先后两支军队,有很多穿胸甲拿长矛鸟铳的,往南去了,斥候不敢走太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上千。”林满爵面色阴晴不定,“两个都上千?” 斥候在敌军兵力上说不清准话,但他肯定地对林满爵道:“不过,我亲眼看见四条大船和几条小船,从海湾向南去了。” 林满爵长出口气,无力地挥挥手,道:“清点粮食吧,还有多少水粮,往后不能再出击了。” 他找了块干净些的石头靠着,从腰囊里取出一点点烟草,缓缓向烟斗里重新装着,他终于摸清烟斗是要靠点燃来吃,但此时这事毫无意义。 在平远县,几年他打过二十多场仗,互有胜负,从乡勇中脱颖而出,有威望有本事,是当地豪杰。 但从没像登岛后这样,怎么打、怎么赢,就好像他真的由老卒成长为盖世军神一般,从没发生过。 有时候他也知道取胜是仰仗了军器之利,可这种成就感依然令他兴奋并不安,他必须要带这些后生仔回家,可他又知道,早晚有一日西夷发大军征讨,就是他被打回原形的时刻。 这种巨大压力折磨着他。 他向木雕祈祷,祈祷朝廷大军比西班牙大军早到,但现在看来龙虎真君也并非每次都能灵验。 尤其当他听见部下惊呼,端起望远镜望向东边海上时,他看见三艘飘扬红叉船旗的大船放下一艘艘小艇,小艇上载满着佩戴胸甲与羽盔持长剑鸟铳的敌人,在赤膊桨手的奋力划动下向他袭来。 黑曜石烟斗落在地上,它的主人紧握鸟铳高声喊道:“御敌,御敌!”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九十五章 代价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门多萨方阵军团下军士长,苏尼加连队指挥官,上尉苏尼加率领他的军士在巡行岛屿的过程中发现敌军踪迹。 最初的踪迹,是他们远远地望见海上有几艘小木筏,木筏上有人在打渔,这并不出,出的是这些看起来不像岛上异教徒原住民的渔民远远地见到他们居然撑着木筏有逃跑的动作。 在接近后,他们发现岛上边缘,这个正处于港口北面的海岸,居然有人生活,这些人好像还穿着铠甲,拥有武器。 难道是……明军? 当他的小艇从大船上降下,朝岸边袭去时,看见刚刚逃到海岸的十几个渔夫与岸边零零散散几个人,苏尼加上尉认为自己受到天主的青睐——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一个多月,还从未有人能捉住敌军。 他将率领他的连队,在这里完成这一充满荣耀的壮举! 不过随苏尼加连队三百名军士乘小艇向岸边越来越近,岸上的情形好像有些诡异起来。 “刚才岸边是十几个人对吧,神父?” 一手持火绳枪,一脚踏在小艇头,身着精锻胸甲头戴雕繁复骑士花纹高顶盔的苏尼加转头向后侧一手抱圣经一手持十字架的随军教士问道:“你看见了么,他们准备迎击的人好像……怎么越来越多!” 在那些生着灌木的巨大石坡里,一个又一个顶盔掼甲的明军持鸟铳挺长矛走出,迅速在林满爵的指派下整军。 那些撑木筏回到岸边的‘渔民’上岸后并不急于逃窜,用绳索合力将木筏拽上沙地乱石滩,掀起靠在看起来柔软的灌木上。 在灌木只是伪装,里面早有明军钉入的木架,掀起来半人高的木筏从另一面看来就像一副胸墙,紧跟着一排明军便半跪在木筏后,架起火绳枪。 一个阻挡海岸敌军登陆的简易工事,在极短的时间里被构筑,离得越近,准备攻上海滩的苏尼加越觉心惊——这好像是个骗局,是个埋伏。 他眼中看见的明军,把长矛放下、腰刀长剑扎在身前,他们腰上别着手铳,手上提着鸟铳,背后背着缴获火绳枪,一杆杆装好火药的鸟铳斜靠在木筏上,各个身穿胸甲头戴兜鍪。 过去他们没有这么多火枪,也没有这么多甲胄,最多的只不过是陈沐装备给下级军士的单面胸甲,但现在不同了,他们有数十人穿着从西班牙人身上缴获的一体胸甲,另一部分则前后穿两件过去的胸甲,还有一部分头上则顶着西班牙人的高顶盔。 只是这些,还没有关系。 你的人能从石头里出来?很好。 苏尼加相信自己战无不胜的连队一定能冲垮他们简陋的防御阵地,杀掉或俘虏这几十——不,现在是上百个该死的异教徒了,然后再仔细看看那些石头是怎么回事。 可他妈石头怎么会拉出火炮! 先是灌木被掀开,连根扔到一边,露出里面藏着的炮车,接着明军从伪装为石坡的翻船里通过炮窗笨拙地拖拽、搬运出数百斤重的二斤炮与轻巧的虎蹲,接着重复这个动作。 林满爵想清楚了,他不在乎使用火炮会不会被敌军大部队发现,不消灭掉这些敌人,他们现在就会死掉,至于其他事情要等打完才能考虑。 五艘掀翻的鲨船上运出两门二斤炮,主要使用的还是虎蹲,密集的敌军小艇离海岸还有二三十步,等不及的西班牙战士甚至已经有人勇敢地跳下小舟,高高举着火绳枪淌水向岸边迈开步伐。 “铳手列队,听炮声放铳。” “炮手装药,装散弹,虎蹲入散子!” 相较二斤炮,林满爵在陆上更喜用虎蹲,这是他在平远县时所能接触到的唯一‘大炮’,麾下乡勇出身的营兵也最为熟悉,装药更要比二斤火炮容易的多。 钉好虎爪,在装进火药后南洋出产的散子筒直接塞入炮口,就能完成发射,比二斤炮省事的多。 虎蹲炮射程不近,四五百步都能打到,但那只能起到打乱阵形的作用,真正要想造成杀伤,还要靠近战。戚家军镇守东南,将虎蹲炮拿给他们时就专门叮嘱过,这是防备敌军抵近冲锋时的兵器。 现在,正是这种情况。 上尉门多萨登上海岸,眼看明军已将两门火炮摆在阵后却并不惊慌,有条不紊地下令部下数十名火枪手列阵向敌阵齐射。 他们的火枪在船上就已装好,此时一排重火枪手将枪叉撑在地上,架好沉重的重型火枪,听令向阵后两门重炮的位置先后放去。 至于那些轻巧的虎蹲炮,则直接被西班牙人忽略掉,这种小玩意儿能有什么用? 一片硝烟里,其后更多长矛手已经排列阵形,将长矛端起或者说架起。 他们端矛的动作非常专业,在长久的战争中西班牙人对长矛的使用得心应手,总结出一套长矛步兵的训练方法。 步兵持矛的右手向后伸展,手背朝上扣住矛尾并向下压去,左手则托着长矛抵在下巴附近,使四五米长的矛在两手之间形成杠杆,以更加省力的姿态在左右火枪手的掩护下朝敌军前进。 如果面对骑兵或敌军冲锋的防守姿态,他们则会把矛尾踩在右脚下,左手托着长矛,右手随时准备抽出腰间短剑近身搏击。 近百支轻重火枪分别打在林满爵阵中,霎时间到处都是铅子穿透木板或部下中枪的闷哼与惨叫,但很多中铳的营兵依然站着,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有几人在中弹后挣扎着发铳还击回去。 后方土坡上,几名装填二斤炮的炮手被击穿胸甲当场射翻,他们才是重铳手主要瞄准的目标。 前阵由木筏制成的木栅则挡住大部分轻火枪的子弹,即使有穿透木板命中后面营兵的,威力削弱的铅弹也大多能被胸甲挡住,只不过被变形胸甲击伤也难以避免。 双方相距仅四五十步,铠甲能不被打穿已经很好了。 “虎蹲炮,放!” 不必林满爵提醒,部下炮手自早已将虎蹲炮放到合适发射的低矮角度,一声令下,木筏组成的木栅中间缺口六位虎蹲炮先后爆出巨响,硝烟里散子筒被轰出,纸封颗在出膛气压下扯开,紧跟着散子筒铁壳兜风,其中数十颗铅丸去势不减地朝列出密集阵型的长矛兵扑面而去。 他们将会为轻视虎蹲炮付出代价。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九十六章 发誓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每个国家每个人,都可以简单地复制西班牙方阵,但没有任何人能使他们的方阵像伊比利亚半岛人组成的方阵那样拥有威震天下的战力。 就像不是每支军队都能在被密集铅弹射翻近半后依然能保持活力向前冲锋。 因为别人没有狂热、自信、英勇、无畏、士气高昂与集体精神会于一身的西班牙战士。 虎蹲炮近距离发射像狂风般扫过长矛阵,由铅子汇成的狂风撕开阵形,给予前两排矛兵近乎灭顶之灾,尤其他们平均每人被三枚铅子击中而尚未倒下时,木栅后早已等候多时的鸟铳手听到炮声齐齐扣下扳机。 砰砰,砰砰砰! 连绵不绝的铳声给林满爵阵前蒙上一层硝烟,两支沉默的军队隔着硝烟,一面攻、一面守,却同时能听见对方军官以截然不同的语言下令。 他们一方身经百战征服美洲,一方接连大胜士气如虹,都对自己取胜抱有近乎盲目的信念。 当硝烟渐散,成排的西班牙矛手倒下,木栅被击打地千疮百孔,但谁都没有后退一步。 四五米长的大矛已摇摇晃晃地搭在木栅旁,向营兵捅刺过去,以他们架矛的姿势很难让身披胸甲的营兵受到伤害,但这种骚扰却比任何方式都简单奏效。 前面的矛手放下长矛,抽出腰间长剑矮身在矛林中窜向木栅,后一排矛手紧紧跟上,以新一排长矛扰乱明军的阻拦,两侧更有放铳的火枪手方阵不停朝明军阵地发射铅子。 他们的长矛方阵受损颇重,但这些伤亡是有意义的,他们抗住大部分进攻,使后面友军与敌军短兵相接,而短兵相接——早在他们登陆新西班牙之前,天下就没有任何人能正面抵挡方阵。 因为他们是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西班牙征服者! “用番铳再放一阵!” 林满爵抽出手铳,身先士卒在木栅之后朝几名翻过木栅缺口的西班牙士兵放出一铳,抽出腰间手斧道:“拦住他们,秀才!带五哨铳手后退,把西夷铳手打死!” 转眼间短兵相接,十几个西班牙士兵翻过木栅立即受到更多营兵的围攻,前阵营兵身上大多揣着手铳,一手持刀一手持铳,格斗才华强不到哪里去,但没人能在这个距离挨上一铳还有劲和他们厮杀。 随十几声短铳响起,硝烟里提佩刀的营兵便已在林满爵的率领下与最后几名西班牙士兵厮杀一处,人多势众转眼就把他们杀死在木栅之内,他下令道:“取番铳!” 搭在木栅上的缴获西班牙火枪终于派上用场,不用装药,营兵蹲伏靠在木栅后,搭上手上缠着的火绳便抬起来看都不看地朝木栅前射去,连身子都不敢露出去。 他们头上就是如林的长矛,有心眼的营兵透过木栅缝隙见到有人想攀爬木栅便把战剑佩刀从缝隙刺出去,有时能奏效、有时则只能听见金石之音。 即便是以坚实铠甲引以为豪的他们,面对这支西夷正规军,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一道鱼筏搭成的木栅,成了两军之间的生死线,身披铠甲的战士在木栅两侧互相挤压拖拽,明军不愿让木栅被掀翻,门多萨连队则奋力想要掀翻木栅,以求攻入敌阵。 厮杀里,两军射手则在后方相互射击。 西班牙火枪手很有意思,他们似乎在正常战斗中属于独立成军的地位,这造成他们训练的习惯被用在战争中,前排火枪手发射完向后退去,站在身后的二排火枪手继续发射,射完继续退到队伍末尾,依次发射。 这在面对步兵的进攻时非常有效,连贯不断的射击与接连后退的方阵让他们能避开敌人并有效杀伤。 不过现在,打着打着,他们队伍末尾就退到海里去了。 在那,普通轻火枪已经不能命中明军铳手,当然同样明军铳手也不能打中他们,这看上去好像是明军吃亏,因为西班牙重型火枪虽然在这个距离命中率很低,但击中一样能打死人。 但明军其实不吃亏,因为指挥铳手的秀才林晓抬起手,大声喊道:“鸟铳打不准别打了,先帮三佬,伤兵把火炮调准,轰他们的铳手!” 林晓可没忘记,他们还有两尊炮呢。 两门原本就准备发向海边的二斤炮被伤兵调校,炮弹早在开战之初就被装好,此时向药孔撒上火药,距离不过百步,差不多对准当即两炮轰出,声势浩大。 二斤炮虽说如今在船上是最不受待见的小炮,野战却依然是炮兵主力,仅仅一炮落在火枪手方阵边缘便将阵形砸出缺口,同时鸟铳队加入战斗,让艰难抵挡的林满爵压力顿时一轻,一排铳弹打过去便让木栅外的西班牙方阵兵饱受损失。 他们离得太近了。 部下死伤过半,门多萨眼看胜利在望却不敢继续进攻,只能下令受损的火枪手掩护,留下遍地尸首,向浅海小舟有序退去。 门多萨很聪明,他藉由言语不通的便利,在撤退前大发命令,等到林满爵察觉出敌军撤退时,仅有十几个断后矛兵在可追击范围内,上百敌军已经推着小舟准备离开。 “架炮,朝船上打!” 此时再打已经于事无补,何况他们在外面没有重炮,只能看敌军登上大船后渐行渐远。 敌军虽走,林满爵看着满地伤兵心中不能丝毫轻松,指派两队没受伤的部下持长矛短兵把地上敌军补一遍,对余众高呼下令道:“把鲨船拉起来,快,岛上敌军肯定听见炮声了,后面咱们要在海上飘着了,快!” 从这到港口只有十几里地,何况驻军离他们不远,快的话他只有两个时辰。 这一仗他们虽打退敌军,己方士气却分外低落——因为数十袍泽阵亡,这是他们登岛后最惨烈的伤亡。 林晓攥着长矛从西班牙士兵脖颈捅进去,以防死尸第二次坐起来,开始变成暗红色的血染红矛头,他对不远处林满爵道:“叔父,打仗几年,后生不怕杀敌,但这为什么?” “本该在平远种地养家的乡邻后生,若贼寇入侵乡里,战死也罢,死在这海外孤岛没人知道,尸首都送不回去,侄子到现在都不知道大帅跟这个开战让那个朝贡,为什么啊?” 林满爵拢着发髻散下的斑白细发,手斧在敌军尸首衬衣上蹭蹭,缓缓收入腰袢,看着满面困惑的林晓并不答话,指指扣翻隐蔽的船,道:“把船拉起来,推进海里,把尸首带着,到时再回来取木做棺。” “我林三儿对天发誓,只要未死,必带他们,带你们所有人回家,但不是现在。此地离家七千里,除杀贼外,我等无路可走——把贼人耳朵都带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九十七章 坍塌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其实林满爵知道,林晓最想问的,不是这场战争为什么。 他想问的,是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是他们这些由农夫变成乡勇,由乡勇变成营兵的人。 他们并非那些生于军户,追求功勋追求荣耀之人,他们从军既不荣耀也不光彩,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受不了匪患连年掳掠,哪怕有一点机会能避免打仗,去贿赂匪首以期避战、去讨好县官以求保护,都试过。 所有路走不通,没办法,他们这些家无余粮地无余田的破落户才聚成乡勇,被迫扛起兵器反抗,甚至还有些年轻后生投军是因为没钱讨婆娘,就因一句承诺便把脑袋别腰上。 即使如今,他们大多数人所想要的也不过是攒些银钱,买些田地与头牛,一辈子都不再上战场。 林满爵最终还是没有给阵亡部下伐够足够的木做棺材,不是他不想做,他试着率领船队四次趁夜停靠浅滩,但需要的木头太多,他们才做好几具棺材,袍泽尸首就开始腐坏了。 别无他法,后来半个多月他的部下都在海上编绳子,用那些从西班牙士兵身上扒下的衬衣裤子与岛上棕榈皮编成不是那么坚韧的绳子。 他们采来的木头不够做棺材,但钉死鲨船炮窗、甲板口却够了,一艘二百料鲨船被当做大棺材,由其他四条鲨船拖拽着,下帆在海上缓缓飘荡。 陈沐说尸体会产生瘟疫,林满爵连操纵船只的士兵都不敢留,干脆就缓缓在岛屿东部海域飘着,时不时用望远镜远远望向岛屿,只要还能看见轮廓,他就安心了。 余下四艘鲨船,依旧哀鸿遍野,水粮在渐渐减少,敌军在岛屿沿海各处的布防却足够防备他们,偷偷潜上岛屿变得越来越困难,明明陆地就在那,他们却不能上去,余下的辎重也不够他们向吕宋返航。 一切进退维谷。 在他们登岛的第三个月初的一个夜里,一艘小鲨船割开绳索,带着船上的水粮跑了,夜里发愁睡不着觉的林满爵在他们打算离开时就发现了,但他没有声张,只是眼睁睁看他的鲨船带着四十多名部下离去。 对此,他早有预料。 他不知道那些部下会去哪,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下来,此时此刻,这并不重要。 一望无际的大海吞噬了时间与空间,也摧毁一切坚定的信念,林满爵不再相信自己真的能活下去,虽然他们依然每日吃饭饮水,但这似乎上天以另一个方式提醒着他们应该死去。 余下的水手总是因为些许小事爆发争斗,他的船在流血,可他并不像过去那样制止部下,甚至看他们拳拳到肉打得狗血淋头来取乐。 一切都不重要,他数着腰囊里十七只风干的耳朵,心中只剩一个想法——在死前,他要复仇。 为那些已经死了与将要死去的人复仇。 尽心谋划的林满爵总是瞪着布满通红血丝的眼睛望向关岛,他发直的眼神让所有人都感到可怕,尤其在他神经质地命令舵手一遍一遍在黑夜里从各个方向缓缓逼近关岛,再在即将被发现之前调头转航,重新隐入深深的夜里。 三艘鲨船上散布着这样的传言,他们敬重的林把总已经疯了。 一个没疯的人是不会趁夜划着小艇登上当作棺材的鲨船上去,过一会再自己回来。 更不会一遍一遍逼问在岛上当过猎手的水手要求他们把寻到的河流严丝合缝地绘画出来,稍有不满就换来一顿拳打脚踢。 这比水粮渐少、战损惨重更令船员担忧。 人们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支撑林满爵的信念是什么,但人们知道,支撑他们在这片岛屿上奋战的信念,是且始终是林满爵。 “饮水还够十日,粮食仅够六日。” 将舰上今日发生几场争斗、船员的精神状态记录在笔记里,林晓合上厚皮本,与随身携带的一本词曲书叠放在桌上,转过头看着清点水粮回来的军士,这个被称作秀才的年轻老卒抿着嘴喃喃道:“必须要上岸一次,走些险。” “只要三哨,两日,绕过敌军设岗,找到河流岩洞,三百个水囊和一些肉食。” 他们只剩九十六个人,两艘鲨船都不满编,有这些水和蝙蝠肉……林晓算了算,还够他们多撑四五日。 要说起来,林晓比林满爵乐观的多,他没那么多压力,自然轻松。他算过,从曾习舜回去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即使发生意外,三个月也足够大帅发兵过来,现在南洋舰队应当就在路上。 他们只需要再撑几天就好。 倒不是林晓把他们想的太重要,关岛是西夷前沿阵地,敌军正源源不断向这里聚集,这座平淡无奇的小海岛因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谁都没有后退的余地。 “对,必须上岸一次!” 当林晓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叔父,回答他的是林满爵近乎狂热的脸,这让林晓有些担心,看着林满爵的眼睛斟酌问道:“叔父,你几日没睡了?” 林满爵近乎蛮横地摆手,从杂乱的桌上排出一副草绘地形图,大手拍在上面指着沿岸几个地方道:“此三处,守军不过百,我等登岸一举扫灭,把他们尸首堆进船里,四日,只需四日。” 林满爵的眼睛似乎能滴出血来,抬起四根手指,充满侵略地眼神直视林晓,“四日生腐,官军说过,腐生瘟疫,疫随水走。在死前,我能把他们丢进河里。” “三百条命,我要他们三千条命来还!”林满爵仅仅攥着拳头,突然松开,起身向船舱外走去,“我要找三十个,不,五十个人,剩下的水粮够你带他们撑到吕宋,只要没有这五十人,你们就能回家,我去——” 砰! 就在林满爵快走出舱门时,身后林晓猛地扑出,两人撞破舱门摔在甲板上,林晓高呼道:“把叔父按住,绑起来!他要寻死!” 起先舰上水手还都不敢动,此时一听林满爵要寻死,连忙各个扑上,就听林满爵高声吼着复仇,更是加紧手上动作,这才把他捆严实。 瘟疫啊,那是天行时疫,岂能由人所制。 更别说林满爵要寻死。 几乎脱力的秀才站起身,看着叔父被堵上嘴捆严实放回船舱,他倚靠船栏不让自己摔倒,对不知所措的袍泽道:“叔父没事,等援军赶到,就没事了。我算过,十日,大帅就会率军到来,我等只需再上岸取一点水粮,就可撑到回家!”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九十八章 狭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明军的到来比林晓想象中还要快,就在他设船舱看管一心复仇的林满爵时,南洋水师先锋大将邓子龙标志性的铁甲舰所率三支船队已带林立旌旗航行至关岛西部海域。 紧随其后间隔千里,是陈璘拥有雄厚兵力的庞大船队。 林满爵间隔五千里成功登陆关岛,这极大鼓舞了陈沐对远征的信心,尽管辎重运输依然存在问题,但这个问题在关岛一定程度是能够避免的。 只要进攻摧枯拉朽,西班牙人准备的大量粮草都是他们的。 海战与陆战形势不同,并不存在老祖宗所云食敌一钟,胜吾二十钟,至多能胜五钟。 但这并不重要,吃敌人家的食物,与吃自己家的食物相比,所获快乐可胜己二十倍。 邵廷达吕宋中卫、付元吕宋南卫,各抽调旗军千人,以陈璘本部两千营兵、邓子龙本部一千旗军,合三千列装南洋燧发铳,携带地雷、手雷、火药捆炸弹、小旗总旗箭等火器齐备的嫡系部队,共五千军兵乘船赴关岛远征。 在他们之后,吕宋东一千至一千五百里、关岛西三千五百至四千里海域,还有陈沐召集百艘大福、二百艘乌艚白艚小船组成的海上辎重船队。 依靠巨大人力物力,冒粮船受风浪所毁的风险,以人力将辎重距离减少两成。 能吃敌军粮食最好,如果嘴慢吃不到,至少后面自己也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输送。 于陈沐心中,这场明西战争第一阶段结束于去年菲律宾总督逃离领地,第二场战事开始于他在陈来岛目送陈璘挥师东进。 但对西班牙人来说并非如此,林满爵四百四十人起到的作用远比他想象中大。 他神出鬼没的袭扰让西班牙人即使在他乘船远离海岛,依然不敢向西发出先遣舰队,那是一颗悬于腹背的长钉,使人畏首畏尾,不拔除则不敢左顾右盼。 关岛上没有任何一个西班牙人相信来自大明的敌人只有四百,甚至在被他们进攻之后发起内讧仅仅剩下不足百人。 在苏尼加连队与林满爵作战之后,他们更加坚信岛上还有数个像林满爵一样的明军连队,他们依然处于危险之中。 他们脑海中的大明一直都是他们想象中的大明,直至与林满爵交手,这种想象才趋于具现,当随菲律宾失陷的消息传达到新西班牙,来自大明的恐惧令人不能呼吸,这支英勇善战的明军连队无疑加深了人们这种印象。 天色正暗,曾习舜从前船放下的小艇攀爬缆绳登上铁甲舰,对邓子龙远远指着东面海雾缭绕的阴影说:“将军,那便是关岛。” 邓子龙正一遍遍磨砺着他的八尺眉尖刀,他正考虑要不要换个金瓜来使。 他们的船队航行中正遇到抛弃林满爵的一船逃兵,对他们邓子龙并未刻意苛责,给了水粮问明情况,让他们跟着曾习舜在前引路,再赴关岛。 放他们回去是不可能的,这一路不论中军陈璘、吕宋陈沐、广东白元洁,各个都是严行军法的主,他们这一船人哪句话说错了都得交出自己首级,倒不如补足辎重吃饱喝足再上关岛,跟着打上几仗,到时候多半就能把事情揭过。 只要赢了,没人在意他们在中间做了什么事。 以勇猛称名的宿将起身,眉尖刀自有家丁持着侍立身后,邓子龙扶着船栏回首环顾并驾齐驱的舰队,抬手张指:“击鼓。” 咚! 一通重鼓,像敲击在军兵心头,令人打起精神紧攥兵刃,铁甲舰旌旗如林,随后鼓声不绝,各船舰长环顾海上却并未发现敌情,纷纷持望远镜向远方寻觅,终于找到阴影中渐渐显出的岛屿轮廓。 他们此行目的所在,关岛。 三艘千料六甲舰,五艘五百料鲨船将铁甲舰夹在中间以线阵乘风破浪,左右数艘小鲨船往来驰走,自战鼓响起,阵后两艘粮福船就地落帆不再前进。 随铁甲舰上传出几声号角,船板还挂着泥土、灌木的小鲨船脱离船队,曾习舜率从关岛离开的逃卒与本部七十余人拥挤地乘小鲨船向关岛南部航去,他们要绕岛搜寻林满爵的踪迹。 庞大舰队行至关岛西面港口二十里,即被港口西班牙驻军发现,不过航行数里的时间,港口集结十余艘大船、武装商船,直迎明军先锋官邓子龙驶来。 “撞船居前!” 邓子龙下令,铁甲舰尾端鼓楼重击三声,提醒麾下船舰观旗,接着大旗招展,两艘带爆炸撞角的百料小鲨船速航至队前,船上不着甲衣的水手们向天跪拜,随后各执短兵,操橹待阵。 其后舰队偏航,九艘大舰以左舷面朝敌船,摆出阵仗。 西班牙十几艘船队向邓子龙展开队形,大明南洋远征先锋将端着望远镜勾起嘴角。 三艘不亚赤海的大帆船居前,船上水兵人影绰绰,帆绳甲板密密麻麻;其后六艘武装商船簇拥着一艘大舰,最后一列则同样是三艘大小不一的船舰。 十二艘大战船,在两倍小船小艇簇拥下以无畏无惧的姿态向他们冲来,巨大的帆形兜满风被吹得鼓胀,高大桅杆与船型看起来就像一座座海上城堡向他们逼近,慑人心魄。 这很可能是邓子龙有生以来面临最危险的战斗,不论船舰数量、大小,他都不能占据丝毫优势。 两军相距十余里,随军出战的远征小总兵石岐攀上铁甲舰,抬起望远镜向东望去,对邓子龙道:“将军,敌军势大,我等宜暂避锋芒,与中军联合,一举击溃敌军主力。” 邓子龙微张着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来敌船,忽而眨眨眼,抬手对石岐问道:“是宜暂避锋芒,那石总兵知道应当如何击败他们么?” 听见这句,石岐知道自己算白说话了,拱拱手道:“将士用命,不求近击仅以远战,先破其三艘大舰,分船队为二,合击一船,则敌军可败。” 其实还是以众击寡的策略,无非是全局兵弱而局部兵多,集火一一击沉敌船。 “说的正是如此,将士建功立业在今朝,宜以大胜壮我军威,何来见宵小跳梁退避之理。” 邓子龙别过头来,“送他们回家!”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九十九章 四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船行庞大的盖伦船在海中疾速转舵,巨木吱呀声里混杂着士兵挥舞兵器气势如虹地呼喝叫喊,整个船队逐渐散开,以排山倒海的势头向一里格外明军舰队扑去。 在相距刚刚抵达一里格时,船首重炮先后轰出,靠数人合力才能使用工具塞入炮膛的沉重石弹接二连三由各个方向轰出,目标却只有一个——拍成一线,船首雕刻滑稽图案的明军舰队。 那些彩色图案对西班牙人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美洲武士身上颜色鲜艳的羽毛一样,毫无意义。 射石砲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巨大石弹砸进海面,最近一颗激起丈高浪花甚至让船舷的明军炮手尝到咸味,即使没有击中,也令心脏在胸膛不安地震颤、战栗。 石岐率五艘五百料战船居左翼,邓子龙率四艘千料战舰居右翼,两支船队船身打横缓缓分头开进,在某一时刻,他们两支船队尾船并排,看起来就像先前一样,是一个整体。 两艘原本排布在阵势当前的冲撞船如今跟随在铁甲舰右侧,十八名水手在收到撤回命令时好几个人裤子都湿了,哪怕就在阵前站一会,下定决死之心依然阻挡不了狼狈的内心与生死之恐怖。 不过似乎将军改变了想法,想把他们当作一支兵。 不论如何,被大船挡在身后的感觉真他娘舒服! 敌船炮火接连,船首炮放完侧着船头用前面侧弦炮发炮,不讲究战术单纯能用什么用什么,毫无章法但看起来足够震慑人心。 十二条海上堡垒逐渐逼近,一门心思将炮火洒向各处,数十条小船载着水兵划桨而来,令每个明军都呼吸加重,攥着兵器的手骨节发白,他们几乎要使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内心的恐惧。 这种压迫,是西班牙船队的拿手好戏,在地中海在大西洋,不止一次当舰队以这样的姿态逼近敌军,等待他们的不是冲锋而是追击。 不时有炮弹撞在鲨船船板,摇晃的战船上兵荒马乱,总旗小旗高声呼喝着让部下抓紧帆绳紧握船拦,部下一次次催促长官发炮,但旗舰上邓子龙决意按兵不动,连战鼓声都停了,另一边的石岐也是如此,蒙受炮火的船队依然在海上缓缓漂浮。 他们在以微小幅度改变航向,这种改变在遭受进攻中几乎不能被人发现。 两支海军距离越来越近,一方穷凶极恶,一方人畜无害,短短一里距离,西班牙船队轰出上百炮,他们船队之间的间距越来越大,因为船头需要足够的空间左右摆动,以将两舷前排火炮轰出。 所幸,这些战舰大多为南洋卫新造,吕宋为南洋都督府提供足量的结实木料,越做越厚的船壳能够抵御这种程度的打击,即使有炮弹能侥幸破开船壳留下窟窿,也会被船舱的匠人紧急修补。 铁甲舰对这种伤害更是不惧,其实铁甲舰的铁皮很薄,但凡炮弹打在船壳上就能把铁皮打破,毕竟陈沐造铁甲舰的初衷是防火不是防炮。 炮弹打在铁甲舰上铁皮就是个窟窿,但这能极大地分散炮弹冲击力,突破铁皮的炮弹只能嵌入船壳一半,根本不能打穿。 能防炮的铁甲船壳不难造,难的是能防炮的铁甲船壳靠风力动起来。 邓子龙在估算距离,不,他是在测算距离。 世界范围,一个好船长不必是好炮手,但在大明南洋都督府,一个船长必然是好炮手,而炮手是必须懂得测算距离的。 在隆庆六年版《火炮打放手册》中,陈沐尽可能地简化了开炮之间这一必备步骤。 邓子龙在铁甲舰火炮甲板上透过瞭望孔对照着手册中标记的盖伦船船头大小与距离,准确把握着敌船与他们的间距——南洋卫受命做这幅盖伦船比例尺的旗军与画师都画好了,把胳膊伸直后一里是这么大,二里远是那么大,只要对着看就知道距离。 误差因测量船大小与盖伦船不同而改变,但这已经够用。 “调整炮角,三百步!” 这个角度仅比平射高一点,铁甲舰上都是老练炮手,拧半把旋轴就将炮口调整合适,紧跟着船尾鼓声一通,令旗招展传令部下诸船,几面船帆张满,大船底仓随号令打开桨窗,八副大橹伸入海中,力夫随底仓喊号摇桨,船速猛地快上一截。 原本缓缓交割的船队尾船在此时分开,一左一右加快速度分成两队,分别斜刺向敌军船队两翼。 “他们想干什么?” 新西班牙指挥官门多萨远远看着敌船向两侧包抄,狐疑地望向空出海面,没有任何敌船。 他最担心的不是这些异教徒船舰想包抄他们,包抄就是个笑话,哪儿有九艘船能包抄大小四十一艘船队的? 他只担心两个船队分开露出他们后面隐蔽大量敌船,现在看来他担心显然多余,敌军就只有这可怜巴巴的九艘船,虽然看起来船舰不小,但这比起他集结关岛西港船队还是弱小至极。 “两艘武装商船去截住他们,拖一会,其他船去追,不能让他们跑了。” 门多萨轻轻笑着,扣上头盔,看着船上战士道:“准备战斗!” 包抄? 谁想包抄了? 反正邓子龙没想包抄,当两艘武装商船向他前方截击而来时,他并没有在乎,只是死死盯着侧面两艘直冲而来的大帆船,心里估计着被追至三百步的距离,紧握拳头,然后狠狠拍在船拦上。 传令兵已等待良久! “开炮!” 铁甲舰左舷,从前到后九门十斤重炮先后喷出火舌,巨响中炮弹直冲追击的盖伦船轰去。 紧随其后,三艘六丁六甲级千料鲨船左舷十六门火炮依次轰出,他们瞄准的目标只有一个,铁甲舰击中谁,他们就向谁轰击。 五十余门重炮同时在三百步距离开火,即使是盖伦船也撑不住,甲板下被轰出数个窟窿,甚至有一块船板被掀开,密密麻麻的炮孔与水线裂痕让船舰倾斜,一次集火就使其短暂失去战力。 而在船队前方,近乎同时一声轰隆炸响。 小小的撞船冲击在武装商船船壳,用来对付大型战船的撞角将武装商船从中间炸开,大窟窿几乎让整艘装船横插船腹。 同样的场景,几乎复制在战场左翼,落地秀才紧攥拳头。 “还有八艘!”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章 船舵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门多萨松了松脖颈上的拉夫领。 他数了数自己好像少了四条船。 阵形铺得太开让他不能准确观测到两翼的战果,他只看见自己有两艘武装商船不知怎么就沉了,还有两艘大帆船似乎被敌舰击中把船帆都收起来。 不收不行,海水快顺着缺口把底仓灌满,再不收帆一会沉在敌船面前,水手跑都没地跑。 战场上最心惊的无异于驾驭盖伦船追击邓子龙的船长与他们的水手了,他们是真真切切眼看着一艘盖伦船敌不过敌船一轮齐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四五十颗炮弹打在船上,接连有序的火力,让盖伦船上两名上尉胆寒。 正规西班牙战船一直都有两名指挥官,一个是名义上的海陆指挥官,但实际上是由陆军选拔而出,率领船上战士,并不懂得如何海战;另一名则是海军船长,当船舰在海上时要听他的。 看着陆军上尉不信任的眼神,船上无可奈何地点头,道:“他们确实比我们会打仗。” 盖伦船不敢追击了,同样规格的大船已经在追击中被一轮齐射打得失去战力,他们跟上去也无非只是重蹈覆辙,他们要先把那艘船上的水手救上来。 更别说,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一艘武装商船轰地一声被炸出大窟窿,紧跟着就被那艘搭载九门舷炮的黑色敌舰拦腰撞成两截。 撞过去还不算完,几道火光紧跟着在断成两截的商船残骸上炸开,后来直至沉入海中甲板上都不见人影。 邓子龙麾下小总旗手上掂量着五六斤重的炸药捆,回头看着渐渐沉入海中的商船,咧嘴大笑:“好用!好用——将军,他们不追了?” 铁甲舰左舷炮兵有条不紊地装弹,一盆海水洒在甲板抖落的火药堆上,刚才的撞击有个炮手不小心扯开药包,十斤火药撒出多半,满地都是。 邓子龙挥手对舵手示意,船舰在海上划出弧线,调头以右舷面对盖伦船掀起追击。 风水轮流转,正放下帆绳救援另一艘逐渐下沉大帆船上水手的盖伦船眼看明军大舰列阵调头,顿时没了先前追击的勇气,连落海战友都顾不上。 盖伦船上几声短促鼓声,周围小船小艇收到撤退信号,不少救死扶伤的水手这时抬起头才发现可怕的大黑船又调头冲过来,连忙摇桨的摇桨、爬船的爬船。 大战船小桨舟,像一群脱缰的乌龟朝指挥官所在逃去。 邓子龙看他们仓皇而逃哈哈大笑,并不追击,指挥船舰与敌军保持安全距离,扛着敌船并不精准的远距离炮击寻找阵形漏洞,精挑细选下一个猎物。 即使是门多萨也不敢再派船队触碰由铁甲舰率领三艘千料巨舶的邓子龙船队,短暂交兵令西班牙指挥官意识到他们的敌人虽然船少,但火炮与战法占据优势。 明军这种战法像极了三年前勒潘多海战中西班牙天才统帅,腓力二世异母弟弟约翰为基督教联合舰队提督,统帅教皇联军战胜奥斯曼帝国舰队中使用的战法。 实际上那也是战列线海战在世界上初现端倪的开始。 门多萨不是什么传统帅,他只在纸面上见到过关于勒潘多海战的报告,仅仅如此,也足够令他心中警兆大起,当即下令船队闪避铁甲黑船所在舰队,全力歼灭右翼五艘更小些的快船炮舰。 也就是,石岐所率五艘五百料鲨船。 庞大关岛舰队仅仅在海上短时间机动,就令石岐心中压力倍增,盏茶间仿佛所有敌舰无分大小统统调头朝他袭来,令他即将完成的扇形包抄不得不散开,仗船小速快绕开汹涌而上敌船,寻找更合适的突破点。 这也让他与邓子龙舰队的距离更远。 短短片刻,关岛西部海域形势大变,庞大而缓慢的新西班牙海军阵形被拉长,除三艘船舰及少量小船作为拖延,余船皆向石岐船队扑去,几乎不留余地包抄令他无法抢占有利位置。 另一边的邓子龙则乘胜追击,再度以船炮击沉一艘武装商船,却因距离过远不得兼顾石岐。 西班牙人的炮手像喝多了朗姆酒,各个以重炮抛投炮弹,根本不顾精准,在海面上围绕邓子龙船队砸出一片片浪花,四艘千料巨舶好似横冲直撞,全然不顾砸在船身的炮弹,咬住一艘敌船便不松口,没有舰船能抵挡他们短暂、密集而准确的舷炮齐射。 门多萨渐渐发现,明军船舰火炮远比他们精准的原因——明船从不在半里格外开炮。 两支明军船队却有不同的命运,邓子龙四处逞勇,石岐则四处逃窜,所幸西班牙大船远比他们沉重,何况没有装备船桨,哪怕速度最快的武装商船也只能被远远吊在后面,倒是那些装载七八名士兵的小桨船在航行中不时被敌船自己撞沉。 尽管没有调头交战的能力,靠望远镜仔细看到这一幕,也令石岐心中稍感舒畅。 漫长的僵持追击中,石岐终于将最后一艘敌军大船甩在千步之外,猛然下令转舵。 五艘鲨船快速调头,在海上横平,刚好将追击最快的两艘武装商船覆盖进己方炮击射程之中,低矮艉楼上持望远镜的瞭望手高呼道:“四百步!” 鼓动旗摇,三艘船炮调整位置,末尾两艘则没看见令旗,五艘快船侧弦齐齐轰出,炮弹落点有近有远,虽仅三成命中,却也足够令敌船惊吓。 考验船长舵手临机应变之时,老天站在石岐这边,敌船船长做出最错误的选择,他调头了。 石岐继续向前航行,始终以扇形环裹敌船,先前发炮的左舷炮手在小旗总旗的呼喝下装填弹药,武装商船仓促之下调头缓慢,他刚刚将船尾调向石岐准备后撤,五艘鲨船左舷已再度发出怒吼。 这一次,所有炮口都调整到合适位置。 二十多颗大小炮弹轰击船尾船壳,并未给商船造成毁灭性打击,但透过望远镜,石岐清楚地看到一块好像船尾舵的大板在海上飘着。 他咧嘴大笑,指派舵手向左转去……在新西班牙漫长的追击线上,一艘不能转弯的武装商船跟他们己方船舰相向而行是什么后果? 混乱!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零一章 拨云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炮音像天边惊雷,连绵不绝向关岛滚滚而来。 声音传至岛上,除岸边港口外,在茂密的丛林里已听不见什么,就像远处细微的马蹄踏响,丝毫不会让人联想到火炮,更想象不到远处海域正进行激烈的海战。 最先引起林晓注意的,是岛上驻军开始向港口移动,紧跟着海岛东面防备他们的敌军似乎也开始朝西面赶去。 吓得在岛上带兵取水猎食的林晓以为自己被敌军发现了——为减轻重量,趁夜潜伏上岛的他们除腰刀外没带任何兵器,就连甲衣都卸在船上,一旦被发现不能逃离就是死路一条。 三十名取水的营兵每人要携带七个二斤水囊与若干肉食野果,想正常赶路根本没有更多体力携带兵甲。 “他们好像不是找我们,像被召集过去,那边是港口,出什么事了?” 是搜索还是行军,哪怕人种不同言语不通,架势上还是能看出来的,攀爬在棕榈树上瞭望的林晓透过望远镜清楚地看见敌军并无搜索之意。 “不管他们,我们快把水囊送到岸边。” 林晓把关岛的骚乱当作神灵眷顾,岛屿东面没有敌军,能让他们尽快把水囊送回去,没有这些累赘,他们能更快地找到食物。 水粮,才是能让他们活下来的一切,其他不重要。 林满爵在翻船营地曾噙着黑曜石烟斗担心自己会死在岛上,曾为身后事考虑教过林晓一些东西。 叔父说,一旦自己阵亡,麾下各部哨官没有率领余众的本事,到时需要他这个秀才身先士卒。在下级军官之间,没有高低,要想得到旁人尊敬与追随,就要比别人更强、付出更多,尤其在必死的事情上,坐在安全的地方指派别人拼命不得人心的。 除非他有愿意带人拼命的部下亲信。 林晓没有亲信,只能让别人呆在安全的地方,自己率人登岛寻食。 只有他勇敢地找到水粮,公平地分配水粮,威与信,能让他带领乡邻营兵活下去,活到大军来援,带他们回家。 也许被捆在船舱里满脑子疯狂念头的林满爵自己都没想到,他教出的接班人会早一步把他软禁起来,替他拿主意。 越向回走,林晓心里越是惴惴不安,或许每个在绝望时还能给袍泽鼓舞士气的人都是骗子,他们说着那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欺骗别人,从那些重新竖立信念的人身上汲取信心。 林晓苦读十年没能考上秀才,但他用中学到的智慧拿来骗人,却有更高的信服力,他其实也没那么相信明军会在七八日里来援。 只是他要表现出笃定,才能让他那些大字不识的兄弟叔伯相信,明军真的会在七八日后来援。 林晓不断告诉自己:你才力不足,不可心有旁骛,能否把袍泽带回广东都要两说,怎可再想其他。 可越是如此,他越想知道山那边的港口究竟发生了什么。 行路过半,他终于忍不住了,想随手指派个营兵前去哨探,手抬起来却落不下去,他揽住身旁营兵的肩膀,道:“我去看看山那边出了何事,你们在岸边等我,要是我两个时辰回不来,你们就划船回去,凡事过问叔父。” 说罢,不等营兵回答便一头扎进深林向山上奔去,余下营兵合计后又有两人紧随其后看护奔走过去。 当林晓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头,端起前些日子不小心摔裂的望远镜向港口探去,除了敌军兵力增多,似乎并无异状。 “秀才,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林晓偏着头随意回答道:“打雷……不,有船,官军,官军终于来了!” 其实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是远处海上点点虚影与轰隆声传来的方向一致,与这种场景最相似的无疑是海战。 林晓几乎是连滚带爬穿梭在密林中,向岸边飞奔。 一切伪装在见到海中炮火的那刻如释重负,做过短短三日首领的他,只想把软禁的叔父放出来,重回做回那个该杀敌杀敌,该记录记录的林秀才。 在船舱里关了三日,也让林满爵更加清醒,当这个蓄浓密胡须的老把总被营兵搀扶着走出船舱时,抬腿一脚将跪拜认错的侄子蹬个大跟头。 也只是把林晓蹬个大跟头。 “大帅来了?” 林满爵目光扫过船上部下,推开搀扶的亲信伸展躯体,骨节响出一片咔吧咔吧的脆响。 他口中的大帅,一直都是南洋总兵陈璘,他还没混到能喊陈沐叫大帅的份儿上,那都是跟陈沐在边疆击过北虏的旧部、或南洋指挥使一级战将才能叫的,比方说陈璘在议事时,就可以叫陈沐大帅,换了他林满爵,得叫大都督。 “入他娘的!” 林满爵想说可算来了,不过这话也就在心里说说,骂出一句后他对左右道:“把船里酒开坛,吃顿饱饭,带三日干粮上岸!” “起来!下次再敢绑老子打死你个不肖子。” 林晓窃笑着拍拍肩头靴印浮土起身,舰上水兵劫后余生般哈哈大笑,搬酒坛的搬酒坛,起锅造饭的造饭,统统一副拨云见日之感。 林满爵也笑了,等周围聚着的部下散去,这才看着林晓出口气,轻声道:“做得不错,你也有做把总的本事了,回去别考文举了,考武举吧,将来过了会试,做他个指挥使!” “啊!叔父可饶了小侄吧,就在叔父部下当个吏卒,这把总真不好做。”林晓说着揽过一旁亲信,探手像早就知道般从他腰囊里摸出两只金银戒指一条银项链又塞回去,道:“回去买些田地,在乡中开馆社学,小侄没做成秀才,将来给乡里教出几名秀才!” 林满爵大笑,正在这时有船舰西来,是曾习舜带上百旗军与那几十个逃卒带着粮船来救济他们,哪知道船上水兵正大快朵颐地享受饱食,分别几月两相得见,各自闲话不说。 林满爵将麾下哨官聚起,在甲板上拍出草图,道:“你们来的正好,岛上敌军向港口聚集,东面三处营寨原有数百驻军,如今守备空虚,我等依次攻掠,策应大帅攻岛!” “待官军攻取关岛……”林满爵回头看了一眼拖拽的棺船,抿着嘴从鼻间深深叹息一声,打起精神道:“我等也可还家!”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零二章 重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被击断舵杆的武装商船并未让石岐如愿,熟练的新西班牙舵手在第一时间获知船舵被毁并告知船长,旋即没有受伤的水手从下层甲板爬上桅杆,七手八脚将船帆降下,以最缓慢的速度向友军船舰航去,并就近招呼船舰用勾索把他们拽过去。 整个过程没有碰撞,仅有一点无法避免的混乱。 但这对石岐来说已经够了,前面的船舰为避让受损商船偏航,后面战船则为商船所阻放慢速度,整齐有序的队形被迫分开,这就是石岐的机会。 五艘鲨船画弧而走,始终以右舷炮面对离队战船,火炮从前往后伴船体行进有节奏地依次轰出。 它们的舰长落第生是个较真的人,人狠话少,做事也一丝不苟,在旗军日常训练中甚至在香山近海钉下巨木,让船上每个炮手都在舷窗经过立于浅海的圆木时发炮。 这种单纯锻炼炮手服从或者用直白说法就是没用的训练,却使他的炮手在海战中以几乎相同的间隔开炮。 换句话说,船上每门火炮,都大致在相同位置开炮,后炮轰碎前炮硝烟,后面的火炮继续重复。 炮的角度几乎相同、发炮位置几乎相同、目标在海上几乎不动,精准,也几乎相同。 石岐船上的炮,瞄的准,基本都能打准;瞄不准,整艘船所有火炮都放空。 从火炮铸造模具标准化到炮用瞄具,从炮兵操典到炮手对火炮角度瞄具的科学训练,再加上望远镜以及距离测量的进步,决定他们原本就是这个时代最精准的炮手。 十五门十斤炮,中十二炮。 二十门镇朔将军炮,中十四炮。 二十五门二斤炮,中二十一炮。 当然,二斤炮在这种级别战船炮战中起到的作用,毁船远小于伤人,伤人又小于吓人,如果不是侥幸打进炮窗或轰上甲板,只能嵌在船壳上。 有时连船板都扎不进去,毫无用处地留下响声把船里水手吓一跳,然后掉进海里。 轰不碎船壳,打得再准也没用。 即便如此,扶船舷而立的石岐依然清楚地看见敌船遭受重创,左舷接近船首的位置船壳被彻底击开,能看见下层甲板跑动的水兵正忙着把被轰死的炮手尸体推下海。 受创颇重的新西班牙战船缓缓转舵,船首两门青铜射石炮轰出巨响,在这种距离石砲已有精准,巨石飞曳尖啸,一颗砸在石岐队尾舰船侧,巨大冲击甚至让船体带起剧烈摇晃,另一边射空的石弹则在不远处激起比船舷还高的浪花,直将海水溅至甲板。 船里匠人在下层甲板大声呼喊跑前跑后。 变形只是其次,依照五百料鲨船的船体强度是扛不住这种重炮轰击的,此时虽未被砸出窟窿,后果却比被砸穿还要糟糕——内层船肋与支撑上层甲板的大梁被重击轰裂,其下一人合抱的撑柱也被撞歪,此时正发出令人心灼的吱呀声。 一旦梁柱断掉,其支撑的大片上层火炮甲板将直接塌陷,船体结构也会遭受灭顶之灾,这艘船甚至有可能在接下来航行中自己碎成大片舢板。 这艘船的船长是郑聪,自补郑老头军户后六年勤勤恳恳,从没立过大功,就算旁人念在陈沐旧部想给他升官都不行,还是靠着去年林凤到南洋,海面又出匪寇,剿匪立了功勋才从百户拔了一级,现为吕宋中卫马城副千户。 此次攻关岛,到底是以少袭多的凶险之役,石岐本来意思是让他跟着陈璘中军押后,不跟邓子龙这二百五打头阵,可郑聪非要跟着,这才从石岐手下弄到船长之职。 就像邓子龙、石岐这俩小总兵带九艘船,只有先锋军才有这规格,但船长是怎么轮都轮不到郑聪的。 五百料鲨船,船上连官带兵满额一百二,最少六十四,船长要么百户要么总旗,再加八个船夫,哪儿能轮到副千户来当船长? 副千户在陈璘中军,都是至少率三艘船的船队长。 石岐知道,郑聪这是觉得自己功不配位,要打前阵立功杀敌,要不然就算领着从五品俸禄,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是小,部下老卒看不起阳奉阴违才是大。 结果还未登上关岛,船舰已受此重创。 郑聪根本顾不上心里难受,刚才船体受炮弹重击,把艉楼上下令的他从右舷撞到左舷,扒着船拦才没被抛飞出去,要不是改进后的船型只剩下象征意义的低矮艉楼,他早被甩出去喝水了。 摔得七荤八素,来不及稍缓伤势就听到船体遭受重创,摇摇晃晃地爬下甲板就见歪歪扭扭的撑柱,令他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承不住放炮了。” “千户,撑不住了。”老船匠忙着让学徒用木板钉死船壳裂缝,对郑聪道:“重炮打放,船就要散,告诉石将军,退出去吧。” 没受损的船壳,内外是完整结构;船壳被打出大窟窿,至少内部结构还完整;但内部结构坏了,这船就撑不住炮击后座了,即使有炮车也不例外。 船型改良后吃水深,船体受到压力也大,必须要有坚固的内部结构才能保证安全航行,如今内部结构已经被破坏,再想参战是不可能了。 “退?不能退。”郑聪捡起坠落的兜鍪,重重指指歪斜的撑柱,“让他给我立着,船不沉它不能倒!” “底下重炮不能放了,上头二斤炮佛朗机接着打。” 说罢,郑聪带兵回到上层甲板,对舵手道:“跟上船队。” 他走不了,这会撤出船队,势必影响己方船队士气,五艘五百料鲨船本就弱于邓子龙四艘千料大舰,他不能撤。 大局形势他看不明白,但船舰数量还是能数清,敌我战局焦灼,勉强可算势均力敌,若不算那些烦人的小船,甚至他们在大船数量上还占据上风,比拼的就是谁先落荒而逃。 他郑聪可以不立功,也不能当最先夹着尾巴逃跑那个! “船沉了!” 就在郑聪下定决心挨打到底时,旗舰的石岐露出笑容,尾舰遭受重创他能看出来,不过船还跟着,说明问题不大。 真正让他高兴的,是敌军这艘落单战舰在连遭两次齐射后水线下终于被打穿,转眼海水就漫过底层甲板,拖着船尾向下坠去,水兵都向船头跑去,显然已被击沉。 “准备追击,敌军只剩五艘大船,他们该撤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零三章 碾碎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追击? 轰! 邓子龙其实不太喜欢炮战,他的铁甲舰拢共十八门火炮,大船用千料,载炮却还不如五百料战船,作为旗舰火力比麾下尾舰还差一截,他能喜欢得起来? 更别说陈沐还专门给这船装了纯铁撞角,陈二爷是让这船放炮的吗? 不是放炮的,那是干嘛的? 邓将军身体力行,在敌军舰队准备撤退时,找准时机铁甲舰底仓探出十六条大橹,蝴蝶帆张满,直直地从中间截断武装商船退路,铁甲舰像艘黑色大犀牛,猛然撞在商船尾部。 为何铁甲舰载兵少、装炮少、空间少,却用木千料呢? 因为狗剩结实,它比赤海都结实。 关岛西部海域,两声巨响。 一声是狗剩撞角扎在商船腹部的碰撞声,另外一声则是巨木断开的恐怖撕裂音。 撞上去不算完,铁甲舰凭着自己宽大船型与十足的撞击力,几乎硬生生‘骑’在武装商船身上。 它块头比千料船小,加上铁皮分量却只重不轻,商船龙骨几乎转瞬就被坐断,粗大的木刺从铁甲舰船舷挂掉大片铁皮,刺啦啦地摩擦音令人头皮发麻,所有人都低估了这次撞击对两艘船的伤害。 不,对武装商船来说是伤害,对铁甲舰则是惊吓。 撞碎敌船船舷,让铁甲舰以倾斜角度大半船体离开海面,坐在商船身上,紧跟着商船龙骨不能承受巨大压力被坐断,铁甲舰再度以更重的力量缓缓拍回海面,这个过程并不算快,但很多船上水手在某个瞬间双脚都离开了甲板。 他们被低低地抛起,再缓缓砸落。 打赤脚的水兵情况还好,船官靴的就没那么舒服了,铁甲舰拍回海里,海水溢上甲板,等他们落地各个摔出狗啃泥——这其中就包括从二品镇国将军邓子龙。 人都飞起来了,兜不离头、刀不离手,全身上下七十六斤,狠狠拍在甲板上,能把铁壳子拍出个人印。 也就是邓子龙了,摔得比别人狠,爬起来还比别人快,撑着眉尖刀起身第一句大喊道:“扔火药捆,炸死他们!” 炸个屁啊,扭头扶正头盔他就见到右船舷外海上高高翘起的武装商船船首,到处是西夷海军吱哇乱叫,各个奋力顺着桅杆船首往上爬。 其他东西都已经在海里了,就剩桅杆和一点点船首还在海上翘着缓缓下沉。 好好一艘船,狗剩一屁股坐没了。 “入他娘,你这狗崽子,一撞功勋白身升将军!”邓子龙晃晃脑袋,拍着桅杆感慨一句,擦着鼻血头都不回地大喊问道:“船舱进水没?” 刚才那一下冲得太猛、坐得太狠,邓子龙都没想到会直接骑上去,剩下自己龙骨也出问题,不过很快就有旗军从底舱爬上来道:“将军,没事,有个裂缝,已经在修了,就是船橹断了十四根。” “击鼓打旗,朝港口追,谁也别再撞船!” 这会儿,要是让邓子龙坐下写,他肯定能总结出一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若早知道全力摇开大橹的座舰冲撞力这么狠,他说什么都不会去撞商船——他得撞敌军指挥旗舰。 三艘悬六甲神像的千料战船没邓子龙这么激进,这会正舒服呢,越过铁甲舰周遭布满商船残骸的狼藉战场,一路追击一路碾压。 碾压在这不是形容词,是动词,那些载数名乃至十数名战士的小舟单靠摇桨跑不快,尤其当大船都慌不择路地撤退,被挤在夹缝中的他们实难存活,短暂逃窜摇桨的水手便已脱力,船速骤然减慢,等待他们的就是后面三尊破浪而来的六甲神。 千料巨舶碾过小舟,船首端着鸟铳朝下齐射的旗军甚至感觉不到船体的震动,就听见底下惊呼中夹杂着‘咔嚓’几声,丈长小船就还原成一堆木片。 新西班牙关岛舰队的旗舰荣耀号上刚刚完成一场‘政变’,海军提督就像林晓那样,临时夺了陆军指挥官门多萨的指挥权,因为在大船被击沉超过半数后,他们的指挥官居然拒绝撤退入港依托岸防炮与陆军抵抗敌军。 这种时候不撤入港口,难道还要在明军手里葬送整支舰队? 但门多萨是真不想逃。 在这场仗之前,他是坚定的接舷决胜者,伟大的伊比利亚半岛人打遍地中海,海战天下无敌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横冲直撞后的接舷战。 别人一船水兵水手六七十,多的不过百十人,我大西班牙一船最少一百人,大盖伦船能塞三四百人,接舷战怎么输? 后来没够着明船,装三百三十名水手战士的盖伦船被击沉了。 哼,胜之不武,这些敌人不够荣誉,他们胆怯至极,根本不敢让我的船摸到他们的边。 我先撤退,只要被我们的船挨着,哪怕是武装商船……门多萨这么想的时候,刚好看到明军铁甲舰以交配的姿态骑在武装商船身上。 那不是载着一百四十四名水手与战士的武装商船,那是一百四十四个落海的人或尸首与一片武装商舟几口。 他看见自己麾下武装商船在那艘黑色怪物身下,碎了。 就在那一刻,坚定撤往关岛西港的舰队旗舰缓缓偏转方向,门多萨感到身经百战在这一幕面前就像个笑话,他想知道自己和那艘又丑又黑的东西撞在一起,究竟谁能赢! 船没调头,不是每个人都像门多萨一般信仰崩塌,大家决定临时换个船长,舵才转到一半继续向关岛港口开去,在这个过程里,又有一艘武装商船被击沉,一艘新造盖伦船桅杆被打断。 六里格的撤退之路可谓千辛万苦,当进入关岛岸炮射程之内,这支庞大舰队只剩旗舰与另一艘盖伦船,武装商船全军覆没,小舟也仅余七条。 那些明军船舰像恶棍般封锁他们的港口海湾,甚至远远地用火炮朝港口抛投炮弹,模样猖狂至极。 似乎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还未结束,当面如死灰的门多萨被部下夹裹着坐上放下的小船,请他上岸率领陆军布置防务时,他看见岛屿山那边,升起三道冲天而起的黑烟。 那是他们东部岗哨的方向。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零四章 摇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有阿兹特克风格的热带驻防营寨在林满爵身后燃烧,冲天黑烟里,蓄美髯的林三佬从脚下尸首胸前提起斧柄,轻轻一勾,将手斧抽出。 不远处的海滩上,衣甲杂乱武装齐备的营兵押赤膊的美洲战士手提肩扛甚至推着炮车架向小舟上运送所掠辎重,他们饿怕了,一丁点粮食都没落下。 如果李旦在场,一定对他们的战利大感惊喜,义父派他出海寻找‘黄的’,就在其中。 林晓叉开两条腿萁坐在尸首上,两块石头压着笔记,一手提南洋造炭笔记录战事详情,嘴里也不停,攥着烤到半生不熟的玉米棒子在嘴里啃着。 东征关岛给林晓带来的后遗症,就是总觉得饿,哪怕刚吃过一餐不久,腹内饱腹感还未下去,但他就是想吃。 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甚至早就不甜的玉米也啃得津津有味。 用林满爵的话说,没饿到啃死尸大腿,已经不错了。 留守三座营寨的敌人很少,少的十数、多的数十,且大多是没有火器甲胄的原始战士,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打败。 这一次,林满爵他们没有将敌人全数杀死,收拢了十几个美洲俘虏,在船上这段日子,林晓教授最早的俘虏学了一些简单汉话,当他们可以简单交流之后,黑金刚愿意帮他们收拢俘虏。 大虎大雕命不够硬,最早七个战士,在缺少药品的情况下身有铳伤的六个没挺过去,只有额头挡铳子的黑金刚活了下来。 一直到前几天,黑金刚才让林晓知道,其实双方交流利落,根本不必捆着他们。 阿兹特克人在战后作为俘虏非常寻常,只不过在美洲的俘虏大多是要刨心祭祀做牺牲者,明军把黑金刚养得肥肥而且补上为了杀掉他祭天,这让他非常感激。 在他们的文化中,胜利者把神明强加给战败者非常正常,如果能有活下来的机会,为他们而战也是很好的情况。 黑金刚对林晓可谓言听计从,唯独一点,大块头对穿铠甲、用长刀非常抵触。 抵触也没用,不论林晓还是林满爵,都不希望好不容易学会点汉话的黑金刚在战场上被人打死。 “战场,你,杀死他们,不打晕,不俘虏。” 林晓对黑金刚这么教着,合上笔记放进背包,他道:“你不杀他,他杀你。” 穿西班牙胸甲的黑金刚懵懵懂懂,他发觉这些自称大明部落的人对信仰神灵一点儿都不虔诚。 连俘虏的心脏都舍不得献给天神,还好意思说自己敬天信天? “断了?” 林满爵擦着脸上血迹,提鸟铳虎虎生风地走来,看了一眼身穿胸甲手攥后腰黑曜石匕首,随时准备应对突袭的黑金刚,对林晓道:“回去给他打根长柄铁瓜,弄柄四尺斧头也行,挺勇猛,就是兵器不中用。” 林晓给黑金刚弄了一柄腰刀,但这家伙仅仅用了一次,后来缴获到一根黑曜石大棒就又用起老家伙事儿,攻打第三座营寨时第一个冲进营地,砸翻两个美洲战士后追着带队的西班牙尉官砸,好好一件胸甲硬是给他砸得凹凸不平。 黑曜石大棒也撑不住那种挥击,没等打完就断了,最后是黑金刚扑上去抱着人家高顶盔往石头上硬碰把人撞蒙的。 救不活,胸甲里头肋骨都断了好几根,后来就算不抱着人砸,也活不了多久。 凶悍程度让林满爵暗自咂舌,这也从侧面印证,他留出活口的决定是正确的。 像这种身负四十斤手持五斤大棒健步如飞的勇士可不好找,尤其当他把大明想象成一个部落时这种近乎天然的归属感——绝了! “叔父!” 见到林满爵过来,林晓连忙起身,拽着黑金刚笨拙行礼,脸上扬着笑意问道:“三座兵营都打下来了,我们是过去与大帅汇合?” 林满爵抬头看着海天相连壮阔红云,沉沉叹出口气,几个月朝不保夕的孤岛生涯让已近暮年的男人显得苍老,他缓缓摇头用既带有惋惜也有不甘的语气苦笑道:“拿不定主意啦。” “大军在西,港口炮声昨日平息,但大帅还未攻占港口,总攻,估计旬日之间呀。”林满爵说着坐下来,随手把尸首眼睛盖上,脑袋拨到一边,腰囊里取出烟斗向海岸点去,道:“百四十人,三两条小船,开过去要么仗打完了、要么船弱兵少不中用。” “我在想是去港口,还是往东北走,这是两处粮仓。”林满爵攥着烟斗吃了一口,掐着指节算着说道:“我们探过,岛东边有囤粮,港口不知有没有粮草,我猜是有的,但港口兵众不可力敌,我们可以去北边把粮仓打下来。” “即便打不下来,也能探明兵力。” 林晓诧异地看了林满爵一眼,他能感觉到,叔父不单单是在和自己商量,而且像是……像在解释,解释他为何要这么做。 但这是没有必要的,林满爵是他们的首领,说去做什么,他们就会去做什么,刀山火海也要去趟,根本不需要解释。 “侄儿明白,这就去准备。” “等等……这,稳妥么?” 林晓收拾东西就要去传令,被林满爵叫住,用极快的语速道:“攻打粮仓,港口必救,可为大帅造出战机……” 已经起身的林晓笑了,缓缓坐下道:“叔父自有决断,不必给小侄解释,正是叔父决断才让我等活下来,深陷孤岛敌军重围之中,若无叔父,我等早已全军覆没,何能等到大军来援,就算以天行时疫毁岛,那也是对的,只有瘟疫能让我等以百人之众无力之躯杀敌数千。” “若叔父当时是让侄儿带人拖尸,您率船队返回,侄儿也会把此事做好,当时软禁叔父,只是不想让您以身试险行必死之事。” “因为我没有材力把他们带回去啊,能带他们回家的,只有您。” 林晓自觉说出许多难为情的话,对林满爵躬身拱手行礼,最后扬起笑容带着亦步亦趋的黑金刚转身离去。 剩下林满爵坐于尸堆,端着烟斗一口一口吃着,等背影渐行渐远,这才缓缓点头拢着粘粘血迹的胡须望向天边残阳,笑了。 每个人都需要有人为他摇旗呐喊吧? 林满爵看到了,他在脚下碎石滩磕净烟斗,收紧腰囊提铳向岸边走去,踏向他心中在关岛的最后一战。 “最后一战,一战功成。”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零五章 佣兵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邓子龙仅用甲子、甲戌两艘千料舰就封锁了失去大量战船后的关岛西港。 接下来他并不急于进攻,简陋但庞大的港口又太多敌军,单单他们瞭望到的兵营就有三座,何况十几门岸炮,硬生生攻打过去并无好处。 关键还是在于邓子龙兵少,他只有九条船与八九百旗军。 就这九条船还有一艘是副千户郑聪的座舰,甲板下大梁柱被打折,说不行就不行了。 他的策略是做好先锋官该做的事,不抢中军功劳,做足坚壁清野的功夫就够。 除另外一艘甲申舰与铁甲舰带着受损五百料鲨船在港口外围游曳,余下四艘兵船分两队自港口向东北、西南两个方向绕岛航行,搜寻敌军在岸边的部署……关岛太小,沿海岸转一圈就能把大半收进眼中。 甲板上,邓子龙的官靴带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踱过,在他身侧,跪了一排落难的新西班牙水手,夷语老练的旗军正向他们逼问着情况。 这些倒霉鬼战舰被击沉撞碎后拽着木桶破板漂浮着坚持到战事打完,明军打扫战场,跟着那些木桶木箱一同被打捞上来,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结果。 “将军,都说了。”在濠镜长大因多国语言熟练被招为旗军领双份饷银的部下走到邓子龙身边道:“那边有三个高眉深目的自称是受西夷雇佣的阿勒漫的人,西夷给他们一月三枚这个。” 邓子龙接过部下递来的杜卡特,掂量两下道:“我在香山见过,值金一钱,军饷不高,愿意跑到这来拼命?” 一月三钱金相当于二两四钱银,绝对不算低,只是佣兵自备兵甲,邓子龙觉得算上三个阿勒满人身上的精良甲械,价格不算高。 当然,现在三人什么都没有。 “他们仨军饷不一,中间那个是贵族,西夷一月给他八枚。” 邓子龙缓缓颔首,对西人身份高低他早有领教,心里还觉得比较容易接受。 明人是因为你科举及第或投身军伍,治理有功或拥有战功,所以你升官,拿到比别人更高的俸禄军饷;西人则是因为本身是贵族,就能得到更高的俸禄与军饷。 在西班牙,身份带来的价格差别是二到三倍,这是雇佣兵的薪水;如果是直接服役于步兵中的贵族,薪水则是旁人三倍以上。 “兵力呢?” “岛上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八百多,两千余西夷军,带三个美洲军团,不过现在只有两个了。”旗军说着对邓子龙解释道:“林把总在岛上打得很凶,敌军一个驻防军团被打散,士气低落余众被调往东面海岛休整。” “对了,东北方百余里有另一海岛,向北还有诸多小岛,不过只有不到二百里外的海岛上有三百余驻军,这大约就是西夷在岛上所有兵力了。” 邓子龙眨眨眼,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旗军以为邓子龙没听懂一个军团有多少兵力,又解释道:“西夷共向关岛发四支军团,一万两千军兵,如今还有九千三百。” “我知道。”邓子龙顿了顿,喃喃自语道:“两千七……现在乡勇都这么能打了?” 别人只知道早先南洋军府向关岛派遣兵船,但不知道究竟派了多少,邓子龙可是清楚的很,就林满爵一个把总。 副把总曾习舜并未参战,真正登岛的明军不足四百,这还是算早先海上船战没有死伤的情况。 在海上遇到那一船逃卒时邓子龙也没对他们报什么希望,也就没问斩获,现在看来,这帮人离开吕宋五个月,已经是十足老卒了。 在邓子龙眼中,该会的技能都能熟练应用,临阵作战不慌不忙,能服从长官号令,该进攻就进攻、该撤退就撤退,不苛求杀敌,便已经是老卒了。 林满爵的部下并不是这样的精悍之士,但其首领在长达五年的剿匪生涯中有充足威望,凭个人能力,这一把总兵力在抵达关岛之初就已经拥有这样的战力。 如今参战乡勇仅百人存活,但这百人各个腰间耳囊塞着十几只风干的耳朵,论杀敌,整个南洋除陈沐本部,能达到这个数,都是凤毛麟角。 尤其是他们所面临过的情况,邓子龙眼神望向港口,思绪已飘向身后遥遥百里。 他想呀,老子是该糊弄糊弄陈朝爵,自己把这支百人队吃了;还是绕过陈璘直通陈沐,用他们的功勋,把这帮人划到自己手下呢? 方式不同,但目的是相同的,他要这个把总。 所谓货可居,就是别人不知道价值但自己早先发现——所有人眼中,林满爵部依然是个小小把总,甚至还是个兵力不足半数的把总。 但让邓子龙看,这不是个把总,这是军官百人队。 往小了说,以他们的战绩,充一个卫绰绰有余,比方说,关岛卫? 邓子龙摇摇头,还是想办法弄到自己部下做参将好,实在不行小总兵也不是不可以啊。 “中军快到了吧?” 部下亲信在一旁拱手道:“快的话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到了,将军,这些俘虏?” “接着问,看谁知道他们全部兵力,包括现在正在海上准备运到关岛来的,统统问出来,要是问不出什么东西就送他们吃饭。” “断头饭?” “不是,就是吃顿饱饭,生死邓某说了不算,要等后面陈帅发落,对了,问问那三个什么,阿勒满人,月银一两,愿不愿意帮邓某打仗,往后总会用得上,不愿意就算了。”邓子龙眼神向西面看看,道:“陈帅来了,他们估计活不成。” 陈璘对外夷可是比陈沐还讨厌,一辈子打了反贼打倭寇,大概海上飘着的除了明军他都很烦,其实把他们交给陈璘,活下来的可能比绑着大石头沉海还低。 带着怜悯看了甲板上的俘虏一眼,邓子龙朝关岛东部粗粗望去一眼,便将托着望远镜朝岛上仔细看去,看着嘴角就勾起来了。 “诶,岛上又冒烟了,离挺远,林满爵行军不一般啊!” 关岛西南的三冲黑烟才刚熄没一日,岛屿东北方向又升起一冲黑烟,更粗更浓,显然是酒足饭饱的林把总又带兵行动了。 邓子龙估计,当时探岛若是给林满爵两个千人队,可能现在关岛已经处处插明旗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零五章 佣兵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邓子龙仅用甲子、甲戌两艘千料舰就封锁了失去大量战船后的关岛西港。 接下来他并不急于进攻,简陋但庞大的港口又太多敌军,单单他们瞭望到的兵营就有三座,何况十几门岸炮,硬生生攻打过去并无好处。 关键还是在于邓子龙兵少,他只有九条船与八九百旗军。 就这九条船还有一艘是副千户郑聪的座舰,甲板下大梁柱被打折,说不行就不行了。 他的策略是做好先锋官该做的事,不抢中军功劳,做足坚壁清野的功夫就够。 除另外一艘甲申舰与铁甲舰带着受损五百料鲨船在港口外围游曳,余下四艘兵船分两队自港口向东北、西南两个方向绕岛航行,搜寻敌军在岸边的部署……关岛太小,沿海岸转一圈就能把大半收进眼中。 甲板上,邓子龙的官靴带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踱过,在他身侧,跪了一排落难的新西班牙水手,夷语老练的旗军正向他们逼问着情况。 这些倒霉鬼战舰被击沉撞碎后拽着木桶破板漂浮着坚持到战事打完,明军打扫战场,跟着那些木桶木箱一同被打捞上来,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结果。 “将军,都说了。”在濠镜长大因多国语言熟练被招为旗军领双份饷银的部下走到邓子龙身边道:“那边有三个高眉深目的自称是受西夷雇佣的阿勒漫的人,西夷给他们一月三枚这个。” 邓子龙接过部下递来的杜卡特,掂量两下道:“我在香山见过,值金一钱,军饷不高,愿意跑到这来拼命?” 一月三钱金相当于二两四钱银,绝对不算低,只是佣兵自备兵甲,邓子龙觉得算上三个阿勒满人身上的精良甲械,价格不算高。 当然,现在三人什么都没有。 “他们仨军饷不一,中间那个是贵族,西夷一月给他八枚。” 邓子龙缓缓颔首,对西人身份高低他早有领教,心里还觉得比较容易接受。 明人是因为你科举及第或投身军伍,治理有功或拥有战功,所以你升官,拿到比别人更高的俸禄军饷;西人则是因为本身是贵族,就能得到更高的俸禄与军饷。 在西班牙,身份带来的价格差别是二到三倍,这是雇佣兵的薪水;如果是直接服役于步兵中的贵族,薪水则是旁人三倍以上。 “兵力呢?” “岛上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八百多,两千余西夷军,带三个美洲军团,不过现在只有两个了。”旗军说着对邓子龙解释道:“林把总在岛上打得很凶,敌军一个驻防军团被打散,士气低落余众被调往东面海岛休整。” “对了,东北方百余里有另一海岛,向北还有诸多小岛,不过只有不到二百里外的海岛上有三百余驻军,这大约就是西夷在岛上所有兵力了。” 邓子龙眨眨眼,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旗军以为邓子龙没听懂一个军团有多少兵力,又解释道:“西夷共向关岛发四支军团,一万两千军兵,如今还有九千三百。” “我知道。”邓子龙顿了顿,喃喃自语道:“两千七……现在乡勇都这么能打了?” 别人只知道早先南洋军府向关岛派遣兵船,但不知道究竟派了多少,邓子龙可是清楚的很,就林满爵一个把总。 副把总曾习舜并未参战,真正登岛的明军不足四百,这还是算早先海上船战没有死伤的情况。 在海上遇到那一船逃卒时邓子龙也没对他们报什么希望,也就没问斩获,现在看来,这帮人离开吕宋五个月,已经是十足老卒了。 在邓子龙眼中,该会的技能都能熟练应用,临阵作战不慌不忙,能服从长官号令,该进攻就进攻、该撤退就撤退,不苛求杀敌,便已经是老卒了。 林满爵的部下并不是这样的精悍之士,但其首领在长达五年的剿匪生涯中有充足威望,凭个人能力,这一把总兵力在抵达关岛之初就已经拥有这样的战力。 如今参战乡勇仅百人存活,但这百人各个腰间耳囊塞着十几只风干的耳朵,论杀敌,整个南洋除陈沐本部,能达到这个数,都是凤毛麟角。 尤其是他们所面临过的情况,邓子龙眼神望向港口,思绪已飘向身后遥遥百里。 他想呀,老子是该糊弄糊弄陈朝爵,自己把这支百人队吃了;还是绕过陈璘直通陈沐,用他们的功勋,把这帮人划到自己手下呢? 方式不同,但目的是相同的,他要这个把总。 所谓货可居,就是别人不知道价值但自己早先发现——所有人眼中,林满爵部依然是个小小把总,甚至还是个兵力不足半数的把总。 但让邓子龙看,这不是个把总,这是军官百人队。 往小了说,以他们的战绩,充一个卫绰绰有余,比方说,关岛卫? 邓子龙摇摇头,还是想办法弄到自己部下做参将好,实在不行小总兵也不是不可以啊。 “中军快到了吧?” 部下亲信在一旁拱手道:“快的话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到了,将军,这些俘虏?” “接着问,看谁知道他们全部兵力,包括现在正在海上准备运到关岛来的,统统问出来,要是问不出什么东西就送他们吃饭。” “断头饭?” “不是,就是吃顿饱饭,生死邓某说了不算,要等后面陈帅发落,对了,问问那三个什么,阿勒满人,月银一两,愿不愿意帮邓某打仗,往后总会用得上,不愿意就算了。”邓子龙眼神向西面看看,道:“陈帅来了,他们估计活不成。” 陈璘对外夷可是比陈沐还讨厌,一辈子打了反贼打倭寇,大概海上飘着的除了明军他都很烦,其实把他们交给陈璘,活下来的可能比绑着大石头沉海还低。 带着怜悯看了甲板上的俘虏一眼,邓子龙朝关岛东部粗粗望去一眼,便将托着望远镜朝岛上仔细看去,看着嘴角就勾起来了。 “诶,岛上又冒烟了,离挺远,林满爵行军不一般啊!” 关岛西南的三冲黑烟才刚熄没一日,岛屿东北方向又升起一冲黑烟,更粗更浓,显然是酒足饭饱的林把总又带兵行动了。 邓子龙估计,当时探岛若是给林满爵两个千人队,可能现在关岛已经处处插明旗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零七章 进士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九月的吕宋天气炎热,马城的拥挤更令人初来乍到的大明官吏感到胸闷。 来自大明的商贾旅人在风暴平息后陆续到港,数十条大小不一的福船广船停进马尼拉湾,船上操着闽广口音的力夫与港口驻军打着招呼,轻车熟路地通过关防,将货物向王城南面市场运去。 商贾的船长可能会变,但水手一直都是从闽广沿海招募,尤其在明朝广东总督下令禁海事为家的百姓数量之后,这些水手大多从福建招募的沿海渔民。 自官军南下,商贾紧随其后,就地招募一众渔民水手充当船夫,海商赚上一笔,给船夫的酬劳也高于国中。今年航海更盛,已来过吕宋一两次的水手再来,大多都带着宗族后生入行。 有些人则干脆去年眼看明军在吕宋节节取胜乃至驻军诸岛,干脆就没回去,就地在海外他乡做起营生。 泉商史小楼在等人在吕宋放贷,马城官府有拍卖宅院的业务,那些通过战争手段取得的宅邸土地早已统统售卖出去,大批渔民船夫借此翻身,成为吕宋地主、酒楼及市场的商贾。 “文长兄,此辈也是官军,怎陪同商贾之流左右,形似武弁?” 朝廷派遣至南洋军府的一时才子们也到了,他们一行十数人,各带仆弁,更有广东都司派遣百余旗军沿途护送,分三艘大福船飘扬渡海,方至吕宋。 为首者名张元忭,是徐渭同乡,徐渭杀妻入狱时曾百般相救,同时他也是隆庆五年的状元。随同者施策、刘台等俱为同年,隆庆五年进士不足四百,单向吕宋派遣十七名,已是朝廷非常重视。 徐渭把着张元忭的手臂走向衙门,闻言随他的目光看去,见港口有着绫罗绸缎的商贾带几名背负鸟铳腰携短刀的随从,他笑道:“那不是官军,只是战事未歇,商贾防身罢了。” 张元忭回首与同年对视一眼,有对此无所谓者,自然也有大感礼崩乐坏之人,不过碍于初来乍到,并不言语。 商贾不能穿绫罗绸缎,看家护院更不能携带火器,这些法度在吕宋都坏了。 “文长兄方才所言战事未歇?这哪里有战事,分明祥和之时啊。”张元忭抬起手指比划着说道:“在卫港登船时,同行商贾所言,今年广东向吕宋输棉布十三万匹,已胜去岁国朝赋税,怎么,天底下还有用棉布打仗的?” 张元忭所说赋税是单指棉布实物税,只是朝廷向织户所收折色。 “吕宋的仗早就打完,官军现在东边打仗,东边的关岛。”徐渭抬手向东虚指,神秘兮兮地道:“去海五千里。” “不过要说起来,棉布确实能打仗。” 徐渭也不说清,拉着张元忭边走边介绍道:“十三万匹棉布吕宋吃不下,有这边的明商转卖到苏禄、浡泥与爪哇,一匹布在大明卖三分银,在吕宋能抵二两,苏禄、浡泥可抵四两,因此诸国皆可以物易物,货物卖回大明货可居,价钱水涨船高。” “如此一来,十三万匹棉布一来一去,官府抽盘两次,便可入十余万两。今年广东产棉比去年多,明年也会比今年多,这边地价低廉,买地的百姓要用三成土地来种棉花,还要两成土地种红薯,剩下的才能自己种,这些东西大多是要运回国中的。” “钱与粮,是国本。” 张元忭哑然失笑,道:“百姓买地却要听官府指派耕种,难道不会心有不忿?” “本地土人大多不愿买地耕种,他们更乐意给明人做佃户,省心、省力,至于渡海的百姓更不会不忿了,在国中哪里有唾手可得百亩乃至千亩土地?何况官府定的东西每年有人来收,统按市价,高兴还来不及。” 这些进士都是天资聪颖之人,听着徐渭这样介绍,却还是似懂非懂,吕宋在他们眼中太乱了,从来没有这样的地方——明朝官吏管辖吕宋国的土地,商贾百姓携刀而行、更有肩扛鸟铳手提火铳者。 更别说,这的军兵明明为夷人却是大明旗军,商贾衣着绫罗绸缎官吏却视如未见。 进士刘台先前任刑部主事,此次转仕南洋军府本就老大不乐意,到这时再也忍不住,断言道:“此地并无法度,久则必乱!” “有法,杀人偿命、伤人判罪、交粮纳税。” 徐渭看出进士中有人对吕宋现状不满,不过他才不会安慰,他笑笑说道:“所以朝廷派诸位过来,陈帅当先送你们的大礼,就是制定章法,文重名武重节,这套章法当载入史册。” “什么章法?” “《万国通法》,应陈帅之意,设一部管辖海外诸国夷民与出海百姓的法令,同时也规定贸易国、盟国、朝贡国、藩国、属国之义务,这套法令章程目的,是为便利大明,还望诸位莫本末倒置。” 徐渭说着着重提点道:“保护大明在海外财物、贸易、百姓及征伐之后,当然也要为诸国谋福祉。” 一众进士听着徐渭复述陈沐原话,面面相觑,他们听不大懂,最关键的问题被张元忭问出,他道:“朝廷在海外,还有财物?” 明人习惯于自己的地自己的食,从不争抢别人的,海外一直都是别人的,祖宗之法在外行不通了? “在西南民都洛岛,海岛不属吕宋,在去年腊月吕宋王交付朝廷的国中,已将民都洛、陈来等七岛归入大明版图,岛上已开金矿四窑、煤矿十七窑、百姓七千余家,这样的土地会越来越多。” “新明移民数逾千户,那的土地更大,不过没这好;南洋军府在苦兀岛重设三卫、关岛与西夷海战,从马六甲到日本,大明北方有蒙古瓦剌,但南面海外,已尽服王化!” “陈帅说今天下三分,西夷诸国与奥斯曼相攻,我大明不可偏安一隅,值此韬光养晦,伺机先发制人。海外远比国中更易立功得名,诸位至此,不枉一身才学。” 徐渭说着,在马城南洋衙门外站定,转头看向一众进士的眼神中突然带着点怜悯,他探手道:“诸位之长官,海公已在堂中等候多时,请吧。” 张元忭被徐渭看得直突突,他还没从先前徐渭的话中回过神来,皱眉问道:“海公?” 徐渭点头,看着几名反应过来的进士勃然变色,终于绷不住面上笑意,对他们的猜测予以肯定答复,颔首道:“不错,海刚峰。”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零八章 石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杨兆龙腆着肚子打着哈欠从木屋里走出,看着高高的日头揉了揉眼,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儿挠起了后脖颈子。 即使在苍凉古老的新明,来自北方古老帝国的贵族一样有人伺候,这让杨兆龙的仪容看上去还保持着播州贵公子的架势,不过身上的已有很大变化。 最明显就是足蹬皮靴、身穿短衫。 不单单杨兆龙是如此,新明所有人都脱下了厚底布快靴,衣衫长袍裁去一尺四寸。 最初至新明的几个月,没有代步马匹、没有耕牛,人们需要跋山涉水越过草原,长袍不适应当地生存需要,布底快靴也不够耐磨,不能改变环境就只能被环境改变。 杨兆龙摸着包裹小腿的鳄皮靴上棱甲,几条横行聚落的野狗远远地瞧见主人起来,微微摇着尾巴快步跑来。 早起的婢女奉上肉盘,杨兆龙抽出小佩刀将肉块切成一条一条喂着,把它们喂个半饱,这才起身洗了把脸。穿着膝盖手肘打帆布补丁的衣衫戴齐镶铁皮甲,一声呼哨,远远马儿打着唏律奔来。 最初在杨来港登陆的仅有千余百姓,后来从大明又发来两支船队,如今新明百姓已逾千家,更关键的是带来了猪、牛、羊、马。 有这些牲畜,百姓的生活才更容易一点,杨兆龙也更容易前往更远的地方。 在马匹到来之前,杨兆龙从没离开杨来港三十里,好不容易一次鼓足勇气准备充足,沿海岸边缘向东行去,在东边大河里遇到鳄鱼,他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土龙,而且战斗力极强。 掌心雷丢旁边稍远些都伤不得,全靠鸟铳朝脑袋齐放才打死两条,就这还有一条被河冲走,找都找不到。 就那一次,吓得杨兆龙半个月不敢出门,想了好几次写信跟姐夫告辞,让他另请高明,最后信写好却被他烧了。 “鸟铳、干粮、水、跌打药都备齐了,这比同人打仗危险得多。” 一个总旗的旗军牵马骑马跟在后面,赶五架马车搬运水粮,甚至还带了些吕宋送来的棉布。杨兆龙策马在聚落中央的水井周围打马兜转几圈,扬鞭向港口指指,道:“刘百户,此次你沿海向西,多带水粮,行上五百里,把周遭地势地形绘出来,我往南,去看看当地土人。” 七条野狗跟在战马左右呲牙咧嘴地跑前跑后,自打驯服这群野狗,杨兆龙就变成杨来湾方圆四十八里的顶级掠食者。 之所以里数精确,因为东边四十八里是条大河,河里有土龙。 不过就在前日,南面五十六里的哨所有旗军回报,他们在更南的方向打猎时,发现有人与牲畜活动的踪迹。 刘百户点头应下,这是个踏实的明军军官,再有仨月,他就能带半数旗军返航移防满者伯夷。 据先前商贾带来的消息,林凤已领受将令,筹措率部前往满者伯夷的辎重,到时会有新的旗军到这边换防,他也终于能回到有人烟的地方。 新明这地是不错,风景美、物产足,但刘百户心里就是有一点芥蒂成了疙瘩。 别管怎么看,这地儿都适合养畜生,养个猪养个羊,都不用专门喂自己就肥了,但不适合养活人。 这将是他在新明的最后一次航行,远航五百里给杨兆龙探路。 杨兆龙倒没思乡的想法,只是这几个月着实感到当大家长不容易。 他和刘百户打了招呼,又几次三番对部众叮嘱,从肉食放硝制冰窖到看护牛羊,从耕田浇地到磨制米面,林林总总交代半天,这才亲自率队绕过海边密林,向草原行去。 “终于能见到人了,我就不信这么大地没人!” 杨兆龙想见人已经想了很久,数十骑疾行在辽阔草原上,他一遍遍自说自话,一会说见人先放铳打翻捉俘虏,一会又说不起冲突送些布匹。 杨来湾向南,除新明百姓聚落外,林间有木工伐出的小路,当进入开阔地,每隔一里打下的木桩便成了指路牌,绕过隐蔽在草丛下的蛇窝鼠洞,弯弯曲曲指向南方。 间隔十里,则是木屋结构的小驿站,每个驿站都有五户人家,他们共有一匹马、两条狗、几只羊。 他们的狗不是杨兆龙这种充满野性的新明野狗,而是从大明专程送来的黄犬,忠诚可靠,当然没有野狗那么凶悍,但它们是野外最好的哨兵。 即使人人骑马,毕竟没有道路不敢放开骑快,抵达最外围也是第四座小驿站时日头已近黄昏。 “公子,他们是枣红色的,身涂白灰,少着衣物,赶着个头很大似羊似马的动物,在周围放牧。”值守边缘的民户是最强壮的苗民,腰别环刀手持长矛,木墙靠着长鸟铳,指着远处道:“他们有兵器。” “什么兵器?” “矛、刀、镖。”苗兵说着有些尴尬,道:“好像是,石头做的。” 石头? 登陆新明数月,杨兆龙对没见过的动物已见怪不怪,因而听说有似羊似马的东西并不惊,他看看自己的手铳,又想了想石矛,道:“带我找他们,走。” 游牧,边走边放牧,但杨兆龙不曾听说过有谁是靠两条腿放牧的。 并未用多久时间,仅行十余里,一行人便跟随哨兵抵达新明土人的部落,远在数里之外,杨兆龙就看到了火光,接着从望远镜里看见土人正聚在一起围篝火跳舞。 “十,二十一个壮男,二三十妇孺,他们的妇人和男子一样健壮;他们可真走运,遇上杨某。” 这些土人离自己比想象中要近得多,离杨来港也仅有七十里路途,杨兆龙翻身下马,招呼一小旗将马牵好,两个小旗充当侧翼埋伏,率二十人带些许布匹缓缓朝土人的篝火堆走去。 一个地方的人即使科技再落后,也是当之无愧的顶级掠食者,这些人显然很久没有打过仗,否则不会毫无防备地在原野上跳舞。 他们直到杨兆龙摸进二百步才发现领地有未知的入侵者,各个举矛持镖,谨慎而小心地望向从未见过的客人。 “我,大明杨兆龙,新明县,不,新明代总督!放下兵器,这些棉布送你……向天鸣铳!” 杨小爷叉腰吼叫半天,恬不知耻地自封新明总督,回答他的是一根飞来石矛。 铳声在新明放响。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零八章 石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杨兆龙腆着肚子打着哈欠从木屋里走出,看着高高的日头揉了揉眼,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儿挠起了后脖颈子。 即使在苍凉古老的新明,来自北方古老帝国的贵族一样有人伺候,这让杨兆龙的仪容看上去还保持着播州贵公子的架势,不过身上的已有很大变化。 最明显就是足蹬皮靴、身穿短衫。 不单单杨兆龙是如此,新明所有人都脱下了厚底布快靴,衣衫长袍裁去一尺四寸。 最初至新明的几个月,没有代步马匹、没有耕牛,人们需要跋山涉水越过草原,长袍不适应当地生存需要,布底快靴也不够耐磨,不能改变环境就只能被环境改变。 杨兆龙摸着包裹小腿的鳄皮靴上棱甲,几条横行聚落的野狗远远地瞧见主人起来,微微摇着尾巴快步跑来。 早起的婢女奉上肉盘,杨兆龙抽出小佩刀将肉块切成一条一条喂着,把它们喂个半饱,这才起身洗了把脸。穿着膝盖手肘打帆布补丁的衣衫戴齐镶铁皮甲,一声呼哨,远远马儿打着唏律奔来。 最初在杨来港登陆的仅有千余百姓,后来从大明又发来两支船队,如今新明百姓已逾千家,更关键的是带来了猪、牛、羊、马。 有这些牲畜,百姓的生活才更容易一点,杨兆龙也更容易前往更远的地方。 在马匹到来之前,杨兆龙从没离开杨来港三十里,好不容易一次鼓足勇气准备充足,沿海岸边缘向东行去,在东边大河里遇到鳄鱼,他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土龙,而且战斗力极强。 掌心雷丢旁边稍远些都伤不得,全靠鸟铳朝脑袋齐放才打死两条,就这还有一条被河冲走,找都找不到。 就那一次,吓得杨兆龙半个月不敢出门,想了好几次写信跟姐夫告辞,让他另请高明,最后信写好却被他烧了。 “鸟铳、干粮、水、跌打药都备齐了,这比同人打仗危险得多。” 一个总旗的旗军牵马骑马跟在后面,赶五架马车搬运水粮,甚至还带了些吕宋送来的棉布。杨兆龙策马在聚落中央的水井周围打马兜转几圈,扬鞭向港口指指,道:“刘百户,此次你沿海向西,多带水粮,行上五百里,把周遭地势地形绘出来,我往南,去看看当地土人。” 七条野狗跟在战马左右呲牙咧嘴地跑前跑后,自打驯服这群野狗,杨兆龙就变成杨来湾方圆四十八里的顶级掠食者。 之所以里数精确,因为东边四十八里是条大河,河里有土龙。 不过就在前日,南面五十六里的哨所有旗军回报,他们在更南的方向打猎时,发现有人与牲畜活动的踪迹。 刘百户点头应下,这是个踏实的明军军官,再有仨月,他就能带半数旗军返航移防满者伯夷。 据先前商贾带来的消息,林凤已领受将令,筹措率部前往满者伯夷的辎重,到时会有新的旗军到这边换防,他也终于能回到有人烟的地方。 新明这地是不错,风景美、物产足,但刘百户心里就是有一点芥蒂成了疙瘩。 别管怎么看,这地儿都适合养畜生,养个猪养个羊,都不用专门喂自己就肥了,但不适合养活人。 这将是他在新明的最后一次航行,远航五百里给杨兆龙探路。 杨兆龙倒没思乡的想法,只是这几个月着实感到当大家长不容易。 他和刘百户打了招呼,又几次三番对部众叮嘱,从肉食放硝制冰窖到看护牛羊,从耕田浇地到磨制米面,林林总总交代半天,这才亲自率队绕过海边密林,向草原行去。 “终于能见到人了,我就不信这么大地没人!” 杨兆龙想见人已经想了很久,数十骑疾行在辽阔草原上,他一遍遍自说自话,一会说见人先放铳打翻捉俘虏,一会又说不起冲突送些布匹。 杨来湾向南,除新明百姓聚落外,林间有木工伐出的小路,当进入开阔地,每隔一里打下的木桩便成了指路牌,绕过隐蔽在草丛下的蛇窝鼠洞,弯弯曲曲指向南方。 间隔十里,则是木屋结构的小驿站,每个驿站都有五户人家,他们共有一匹马、两条狗、几只羊。 他们的狗不是杨兆龙这种充满野性的新明野狗,而是从大明专程送来的黄犬,忠诚可靠,当然没有野狗那么凶悍,但它们是野外最好的哨兵。 即使人人骑马,毕竟没有道路不敢放开骑快,抵达最外围也是第四座小驿站时日头已近黄昏。 “公子,他们是枣红色的,身涂白灰,少着衣物,赶着个头很大似羊似马的动物,在周围放牧。”值守边缘的民户是最强壮的苗民,腰别环刀手持长矛,木墙靠着长鸟铳,指着远处道:“他们有兵器。” “什么兵器?” “矛、刀、镖。”苗兵说着有些尴尬,道:“好像是,石头做的。” 石头? 登陆新明数月,杨兆龙对没见过的动物已见怪不怪,因而听说有似羊似马的东西并不惊,他看看自己的手铳,又想了想石矛,道:“带我找他们,走。” 游牧,边走边放牧,但杨兆龙不曾听说过有谁是靠两条腿放牧的。 并未用多久时间,仅行十余里,一行人便跟随哨兵抵达新明土人的部落,远在数里之外,杨兆龙就看到了火光,接着从望远镜里看见土人正聚在一起围篝火跳舞。 “十,二十一个壮男,二三十妇孺,他们的妇人和男子一样健壮;他们可真走运,遇上杨某。” 这些土人离自己比想象中要近得多,离杨来港也仅有七十里路途,杨兆龙翻身下马,招呼一小旗将马牵好,两个小旗充当侧翼埋伏,率二十人带些许布匹缓缓朝土人的篝火堆走去。 一个地方的人即使科技再落后,也是当之无愧的顶级掠食者,这些人显然很久没有打过仗,否则不会毫无防备地在原野上跳舞。 他们直到杨兆龙摸进二百步才发现领地有未知的入侵者,各个举矛持镖,谨慎而小心地望向从未见过的客人。 “我,大明杨兆龙,新明县,不,新明代总督!放下兵器,这些棉布送你……向天鸣铳!” 杨小爷叉腰吼叫半天,恬不知耻地自封新明总督,回答他的是一根飞来石矛。 铳声在新明放响。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零九章 长城 杨兆龙与新明土著的初次交流一点都不友好,几声铳响,把新明本土百姓吓得蒙头乱跑,旗军苗兵在杨兆龙的命令下鸡飞狗跳地追逐,一面大喊着让他们不要跑。 根本没人听,听也听不懂。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伤人,想象中的友好贸易变成彻头彻尾的绑票,想送出去的棉布没送出去,绑了几个人回来。 刚好写的余邵鱼被陈沐送过来,几个本土居民被送到他那,让他们那些文人教说话,又供饭食、又给做衣服,过得比杨兆龙自己都舒服。 没办法,杨兆龙太想知道新明的情况了,光靠他两眼一抹黑地蒙头乱窜,哪怕到明年底他估计也只能把自己日子过好,陈沐要求的探矿根本不可能。 那就压根不是他这寥寥千家能做到的事,与这片广袤的土地相较,太过强人所难。 他需要更多人力,取得人力的渠道,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百姓。 新明的路才刚刚开始,隆庆七年十月,吕宋国来了一位真正的大人物——前帝国首辅,高拱。 准确的说是南洋卫,陈沐收到朝廷发生大案的消息时,押送高拱前往南洋卫的兵马已经上路。 从他在京师的宅邸前街,有个叫王大臣的人携刀窜入东宫,欲对小皇帝行刺,被宫廷侍卫捉住,供词说是高拱指使。 他亲自乘船前往南洋卫迎接,终于在内阁一别后的两年,再度见到高拱。 高拱比两年前相比,像衰老了十多岁。 高新郑当国之时就已年近六旬,不过那时的他容光焕发,讲起话来中气十足,与昔日相比,如今出现在陈沐眼前的高拱,才更像个六旬老者。 “后生晚辈拜见高阁老!” 见到高拱,陈沐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别管朝廷里的事怎么斗,与他都没关系,高拱、张居正、冯保、徐爵,这些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亦与他无关,唯独有一点不变的,是这些人在他人生的关键节点给予过恰当的帮助。 “陈帅不必多礼,高某已非阁臣,如今添职为南洋军府都督佥事,掌海外杂事,高某是向将军行礼的。高拱” 老爷子话还未说完,陈沐已经拦住高拱动作,道:“于公于私,阁老都当受陈某大礼,千万别给晚辈行礼,阁老受苦了。” “受苦?” 高拱有些惨兮兮但自己浑然不觉地轻笑,旋即正色道:“陈帅在海外征战,不要管朝中之事,老夫无话可说,登船吧!南洋战事如何?” 高拱这般洒脱模样,令陈沐一肚子话没处去说,只得引路带高拱登上旗舰赤海,辞别南洋卫旧部,向陈来岛航去。 在船上,陈沐抽样验了几柄塞式刺刀与准备赏赐将官作为私人馈赠的短佩剑,便将高拱引入船上将军舱内,高拱开口道:“你这座舰不错,老夫总听人说南洋海军如何,今日得见,也不枉南下颠簸。” 何止是不错,赤海舰比能顶天津港用做将官旗舰的大福船四艘有余,船上水兵林立火炮严整,如此船坚炮利,正合高拱对陈沐水师的预期。 高拱说完这句话,明显在等陈沐回答他先前疑问——南洋战事如何。 陈沐也就不再多说,拉开船舱中世界地图,道:“在此战前,南洋为西夷葡夷把持,几将我大明朝贡国攻占一空,如今吕宋已夺回,苏禄、浡泥、爪哇、琉球已遣使入贡,四国共设十二卫,由大明将官操练、购入大明旧式鸟铳、小炮,受南洋军府指挥。” “吕宋国稍有特殊,为我大明属国,官吏已清丈田亩,田地三成种棉、两成种红薯,明年即可运入广东、福建,倒是亦设三卫,其中产金煤的民都洛岛,已为我大明飞地。” “吕宋北卫五千六百旗军部于日本五岛,助日本六十六国县官之一尼子家再起,意在石见,石见有银山;除此之外,麻贵部已于今年春夏北上苦兀岛,重设三卫。” “南方的新明,已迁去千余户百姓前去落地生根,当地土地贫瘠,自力更生已属不易,不过当地应有金银铜铁其一,料想数年之内可稍稍补给大明所需。” “在东面关岛,西夷由亚墨利加派遣兵船万众,我部总兵官陈朝爵正与其作战。” 陈沐说着手指从舆图上由美洲转向关岛,道:“日前已有战报传来,先遣斥候把总林满爵率四百之众在岛上与敌军大部周旋数月,破敌数千;后有先锋官邓子龙率大舰九条与海上击退敌军大小舰船四十余艘,其中十三艘为大战船,可谓大胜。” “捷报传来,指日可待。” 高拱不置可否地颔首,坐在靠椅上微抿茶水,明军的这些动向,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但即使他在战报中看过,并仔仔细细地在内阁那副舆图上搜寻各个位置,此时由陈沐在近前一一指出,依然觉得难以想象。 明军的航线从马六甲到日本,包容了整片海洋。 千百年来,上一个这样做的还是前朝军队,战果可比这惨的多,元朝各路舰队出海,几乎就没有赢的;至于国朝数次下西洋,打开了民间商路、取得了朝堂纳贡,但也没有像陈沐这样大胆、多管齐下收获颇丰。 高拱眼光老道,陈沐大多部署他都能看清楚,就一个目的,在取得金石资财、宗藩朝贡的同时,在大明海外构筑出一道依托诸国的岛屿防线,他颇带赞许地点头道:“此举与海上长城无异。” 不过接着,执掌帝国数年的老者抬手指向东北,问道:“苦兀岛,你要它做什么?” 那个地方绝对没用,不能依托野人女真的地盘输送补给,仅能依靠海路,当地既无金石也无钱粮,要说遏制日本,有五岛在手也已足够,那完全是画蛇添足之举。 “在下也不知这一目标能不能成功,但哪怕仅有万一可能,亦要一试,也许与西夷的战争至此已告一段落;也许与西夷之战,才刚刚开始。” 陈沐深深地呼出口气,道:“在关岛林满爵部传回的战报中,他招降了亚墨利加土人,西夷给亚墨利加带去天花;西夷大军仍被鲁密国挡在西面,亚墨利加给他们带来硝石与金银矿,明年冰雪消融,我想派遣船队由苦兀岛航向亚墨利加。” “整个天下,唯有我大明有预防天花的种痘之法,这次不杀人,大明舰队将会过去救人。” 兴许能种出个大明日不落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一十章 苦兀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大明日不落? 麻贵不知道这个说法,但作为构成这一步的关键人物,在登陆苦兀岛时被冻海风吹得满脸鼻涕。 他的船队本该在九月即抵达苦兀岛,但还未接近就已被寒冷所逼退。 毕竟他们的军士都由南洋调度,那边一直是炎热夏天,所谓苦兀岛九月的寒冷也只是相对而言,九州五岛没有供给他们换船的厚衣,只好率船队向兵部报告,发人前往天津卫采买棉衣棉袄。 也就是麻贵有先见之明,连着备冬衣物、煤火等物一并购置了,甚至还专程从宣府调置一批毛皮大袄,否则等他穿几件棉衫再入苦兀岛,还得被冻回去。 这支人数不过千的船队等候在五岛,顺手还帮陈八智向大友施压,等他们真正踏上苦兀岛时已经进十一月。 京师的秋风还未吹尽,苦兀岛沿岸沙滩已然上冻。 岛上土民早在两个月前明船初次临近时便受到消息,这段时间让他们做足准备,派人等候在沿岸简陋港口,一听说明船重来,诸部首领携亲眷部众等在岸边。 麻贵洗净了身上,先派亲信上岸与当地土民接洽,这才立在船舷望着远处地势平坦满是桦树杉树的海岸,命船队靠港。 从五岛受陈八智调遣协助麻贵重设三卫的李如樟立在船首,向岸上搜寻片刻,转头勾起嘴角,对麻贵道:“来了,尼堪外兰。” 麻贵听见这个名字就笑了,道:“你在朝鲜派人找的他?” 这个尼堪外兰,麻贵是有印象的。 当初他刚被老长官马芳送到宣府,李如柏就来了,当中就有如今同船的朝鲜人部将李舜臣,然后还有个不请自来,过来送礼的尼堪外兰。 尼堪外兰这个图伦城主给陈沐留下很深的印象,在镇朔将军府里也是个神话般的人物,由始至终一言不发,送的是旁人谁都比不上的大礼,又一声不吭地告退。 麻贵没想到李如樟把他找来了。 李如樟笑道:“外郎在女真诸部算不上大人物,但和边军将官关系好,送礼实诚会巴结人,在辽东每见家父,必称太爷,陈帅看不上他,但要想在苦兀岛重设三卫,有他从中做说客,万事无虞。” “我以前听你兄长说过,他想做个大明将官,看不上本族同胞,就连各部首领都不尊重,言语必称蛮夷之辈。”麻贵打心眼里也看不上这样的人,道:“无情无义之辈。” “无情无义也不至于,他只是想靠着边军,做建州主,觉自己比旁人高上一等罢了,从名字就看出来了。” 李如樟笑着解释道:“他姓佟佳,本名布库录,后来才改的尼堪外兰,尼堪是汉人南人之意,外郎是官名,如记,意思就是汉人佐官,这就是人家志向,光明正大。” 麻贵不置可否,最后下船,在岸边尼堪外郎便迎上了,恭恭敬敬地行礼,察言观色没见到陈沐的身影,用流利汉话对麻贵等人问好,这才笑问道:“陈爷在南洋一切安康,听说那边天热,这吃食用度上……哎呀。” 热脸贴个冷屁股,麻贵根本不搭理人家,不过好歹旁边有李如樟,笑盈盈地截住话道:“回头我给陈帅去信一封,转达你的关心,来,我给你指条明路。” 李如樟拉着尼堪外郎走出两步,小声耳语道:“弄几颗海狗肾,陈帅还没儿子呢。” 边说,李如樟还很是亲近地用手背拍拍外郎胸口,挤眉弄眼。 这一消息令尼堪外郎如获至宝,拱手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被李如樟打断道:“闲话先别说,交代你的正事怎么样?” 麻贵看着李如樟和尼堪外郎打得火热,眼不见心不烦地扭头望向别处——百步外有十余骑是尼堪外郎从建州带来的部下,他们旁边则是苦兀岛本地首领及家眷亲随。 两伙人虽面貌体态有所不同,但聚在一处轻声有说有笑交流却很顺畅,他们有相同语言。 苦兀岛原住民属三大部东海也就是俗称的野人女真,是黑水靺鞨的后代,因在海外,也被称作苦夷人,同时也被日本做成虾夷人。 苦兀部与三大部女真人最大的区别是身材相对矮小一些,人身多毛,就连女子嘴边都有胡须痕迹,更不论男人了。 他们所处的这个港口过去就是明军在永乐年间所设,后来努儿干都司荒废,不过港口并没废掉,边沿停着不少独木舟,岛上苦兀人靠这里与海峡对岸的黑龙江。 这个时代的黑龙江很长,因为没国境外流域,比后来长一倍,东入海口就在苦兀岛对岸。 目光再远的地方,是绵延白桦林围绕的村落,岛很大但人烟稀少,聚落同样也不大,更别说他们和乞列迷部生活习惯近似,夏日野居,只有天气寒冷才进入屋舍,缺少牲畜,倒是有人骑鹿。 除了鹿,六畜之中唯犬最多,到这个地界已经不是田园犬的天下了,这边的狗子是雪橇犬。 有李如樟的善意提点,尼堪外郎也明显感到麻贵的不耐烦,连忙正色应道:“小太爷放心,都办妥了,启程前太爷给了在下朝廷文,在苦兀岛重修两座卫城再设三卫,野人女真性刚而贪,送些财货别说修两座卫城,就是对岸哈儿蛮卫再修出来都行!” 听到尼堪外郎这么说,麻贵耷拉的脸才终于缓缓颔首,算是正眼看了尼堪外郎。 这个微小的动作就像给予尼堪外郎莫大激励一般,接着回首对苦兀部首领那边示意,带着讨好神色对麻贵等人道:“野人女真进贡要穿越建州,其人野蛮不识王化,两部每年都进贡,唯有野人三年才进贡一次,何况也轮不到苦兀部,他们什么都缺。” “只要辽阳太爷发话,准他们一年跟在下卖货一次,带回些日用,他们马上就能从喜儿哈卫故地修筑木寨。” 李如樟面露微笑,正觉使命已成,打算应下却被麻贵将话头接过。 麻贵才是真的狠,别管心里对尼堪外郎再看不上,嘴上却有夸奖尼堪外兰的意思,道:“此事重大,抚顺马市只有最忠心的人才能得到准许,这事还需要过问陈帅。” 说着,麻贵看向李如樟,随意地抬手向不远的海边指去,道:“这是海外。”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隐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隆庆七年,也是日本元龟四年。 前往京都寻找山中幸盛的齐正晏扑了个空,因为他由明智光秀的引荐加入织田信长帐下,在夏季率三千兵势进入因幡国,并说服统治因幡国大半的山名丰国协助尼子家再兴。 虽然齐正晏没找到正主,但陈八智的动作更快,他率舰队登上了隐岐岛,也就是丹后水军的大本营。 丹后水军正处空虚之时,先前同山中幸盛一同复兴尼子家的奈佐日本助在复兴失败后投降毛利元就次子吉川元春,留守岛上的是另一首领佐佐木三郎。 面对海雾中呼啸而来的明军战船,佐佐木三郎几乎没有抵抗,在齐行长乘小船前去说明来意后,直接投降把明军迎上隐歧岛。 刚投降作战多年的敌人,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此时被旁人进攻,别管是谁,但凡打不过投降得就很顺手。 关键还是他得知了陈八智没有攻取他们土地的想法,只因‘倾慕山中幸盛再兴尼子家的忠义’才过来,‘暂时’把隐歧岛当作屯兵营地。 真实的原因呢? 隐歧岛距石见国山吹城仅百里海途,抵达山吹城后银山即唾手可得,这才是陈八智移师的主要目的。 次要目的也轮不着复兴尼子家,尽管陈沐没有给予陈八智对日本进一步行动的命令,但麻贵登陆苦兀岛也令他误会……这个时代的明人,不论陈八智还是高拱,都不知道陈沐取鸟不拉屎的苦兀岛驻军有什么意义。 高拱认为此举是脱裤子放屁,但陈八智不会那么不敬,他认为义父此举必有深意。 而深意在陈八智的臆测中,已经在随军舆图上显露出来——掐头去尾,攻占日本! 五岛甚至九州岛,在日本西面;苦兀岛与南面相连的虾夷地,在日本东面。 在这两个大岛驻军,还能有什么别的企图,何况还要在苦兀岛那个地方驻军囤粮,那不就是一路西军、一路东军,海军舰队攻破沿岸大城,陆上步骑横扫村落,最终在京都集结? 南北三千里,战线太长了。 陈八智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策反九州、虾夷地的边鄙武夫,自己率军碾过京都近畿的织田信长,从出云到山城、近江才区区三百里。 用当地时兴的话,这叫上洛。 陈八智自打登陆日本,就一直不理解这种成就感从何而来——从天津卫走到北京,就这么兴奋? “陈将军,首领想问,此次为尼子家复国,可有三成胜算?” 酒宴上,作为佐佐木三郎翻译的倭寇问出这句话,用极为慎重的语气道:“这是与毛利家为敌。” 陈八智对倭寇轻轻点头,随后看着佐佐木三郎长出口气,道:“毛利氏势力很大,掌控安艺,出云,石见,周防,长门,伊予,备前,备中,备后等十余国,有日本第一的水军、也是日本第一的大名,与他们作战很难。” 佐佐木三郎在上首点头,看来这支‘明军’到来前是做足功夫的。 其实他对陈八智的来路很是疑惑,尽管他已经听说松浦氏在明军的帮助下夺回故土,甚至还直接灭亡了龙造寺家,但直到见到这支明军前,他乃至除了九州岛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传闻中的明军不过是来自大明的倭寇罢了。 没办法,这一点松浦氏是有前科的,他们本身手里就是倭寇大名,又曾与五峰船主关系密切,雇佣一伙倭寇不足为。 就算如今亲眼见到军势庞大的明军,佐佐木也不认为这伙人就真的是明军,倒像是一伙兵甲精锐的大明流寇,要是真正的明军,会落魄到跟他们这伙海贼同居隐歧? “胜算超过三成,如果起初顺利,尼子家再起不是问题。” 陈八智言之凿凿,他接着说道:“我的旗军不是来日本攻城略地的,所以不会给你们太多帮助,与毛利作战还在你们,但战事之外,陈某能为尼子家提供优势。” 大明将士可以死在捍卫自家银山的战事中,但要是死在别人夺回故土的战事里,未免太过廉价。 “什么?” “这绝不可能!” 丹后水军首领们听到倭寇翻译面色难堪地复述陈八智原话,各个变色,要不是看见明军精锐旗军与辽东铁骑,他们连三成胜算都不敢想,现在陈八智说他们不会参与战争,这怎么可能得胜。 陈八智倒坐得住,慢悠悠说道:“毛利在东边与织田打仗,西边与大友作战,他能有多少兵力来讨伐你们,只要一开始取得胜利,夺回尼子家故土,守城难道还不容易么?” 早在陈八智抵达隐歧岛前,松浦氏与大友家已达成联军,大量倭寇将作为后援投入其与毛利家的战事当中,到时候海上取得优势,攻上长门就能给毛利家带来西线庞大压力。 但这事陈八智是不会告诉隐歧岛上这些人的,他在过去的参战生涯中比较即将爆发的战事,很简单地找到相似战斗,河源翁源平定李亚元之战。 毛利氏就是李亚元,织田、尼子、大友等就是当时的吴桂芳。 虽然那时候陈八智还小,但局势他还是记得挺请,李亚元有大军、官军也有大军,卫所军与流寇在兵甲士气上相差无几,唯一优势就是有精锐戚家军俞家军,最终也确实是靠精锐来决定战争胜败。 陈八智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当年王如龙所率戚家军,一锤定音。 他眯着眼睛笑了,道:“即使战事吃紧,尼子家也可以雇佣陈某作战,不过这事由不得首领做主,要等见到尼子家家主才行。” 佐佐木三郎点头应下,两眼无神地望向远处,这的确不是他能做主的事。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山中幸盛早点率军回到出云。 就在陈八智看着隐歧岛上数不胜数被倭寇掳掠过来的明人后裔,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该收养个义子时,数百里外的因幡国,齐正晏终于寻到山中幸盛,他与尼子胜久正穿行在鸟取城的密林之间。 他们离出云,已经越来越近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本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你要回去?” 关岛一战,让此前毫无显名的把总林满爵成了将帅争相示好竞逐的香饽饽,不论早先发现他的邓子龙,还是其直属上司陈璘,都毫不介意地在记录功勋时大加赞赏。 不过,当陈璘率大军挥师海路截断关岛后援航线,陆路分兵五哨扑上岛屿,见到自己麾下这名猛将,满是提拔之意地问出,他想要什么时,林满爵说他想回家。 带他的所有部下,不论生死,回家。 “林三儿,朝廷赢得关岛之役,你们的首级功无算,单功与头功,就够部下加官进爵。”陈璘皱起眉头,他是林满爵的老上司,而且还是直属顶头上司,道:“你立了泼天的功勋,现在要回平远?” “坐下说。” 陈璘所在的宅邸过去属于西班牙王室商人,专为跑这趟远航所修,前些时候被少校门多萨征用,如今岛上的一切都属于明军,这座豪宅也不例外。 他看着天花板上充满宗教气息的绘画,垂眼对林满爵道:“广东的事你还不知道么?两广历年征战,武官多职位少,就说你潮州,本将若没记错,潮州卫指挥与参将都没出缺,单单去年潮州卫世袭没处荫官来求过本将代为说情的就有三个千户两个指挥。” “难道你想回平远接着做乡勇千总,看人脸色?乡勇民团,到莫朝玉授武略将军、兼领七署军务已是功勋至极,可还不就是个五品?平心而论,你的功勋在广东实授千户绰绰有余,别说从五品的武略将军,就是武德将军升武节将军都够了。” 陈璘说着两只手臂放在桌上,感觉这样说话有些别扭又挪开椅子起身在屋里踱步,抬手指指墙上挂的西班牙人过去用的地图,道:“关岛东北,这图上四处岛屿,船队正去探路,追剿逃贼;关岛南去三千余里有岛名新几内亚,路途遥远还未派船去探。” “不论这图是不是真的,关岛之地将来都要设卫,这是陈帅在战事未起时就已有的打算,经营东去航线,论对此岛熟知、独力备寇才能,于情于理本将都愿保举你为指挥使。” “大明三品武官,大丈夫建功立业,为的不正是荣加妻儿以显父母,光宗耀祖?” 有些事即使是陈璘,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但林满爵的官职晋升,他非帮不可。 当他需要一批死士远赴海外孤岛时,他指派了林满爵部,一伙身份低微的乡勇去执行这个九死一生的使命,是他选择让这些人去死。 现在他们遍体鳞伤活下来的人再见到他,他必须给他们安排一个配得上这次冒险的地位。 曾与数以万计敌军同居孤岛没有丝毫胆怯的林满爵,在独自面对陈璘时却显得局促,尤其当陈璘挽留地近乎咄咄逼人时,让这个人到中年乡勇出身的将官不敢抬起头来。 但等他抬起头,面容还是一样坚定执拗,行礼道:“大帅抬爱,林三儿心知肚明,只是,卑职必须回去。” “随卑职出征的后生战死二百有余,林某不能叫旁人去向家中送几两银子给后生买命。” 陈璘默然。 战争从不美好,从不浪漫,或许胜者会拥有加官进爵的机会,但那些递交到将军手中的阵亡名录,永远都回不去了。 这让陈璘更加欣赏林满爵,很少有人,很少有人能直面阵亡部下的父母妻儿,常见的情况,是将官与幸存者在举行庆祝加官进爵的酒宴,亲信则捧着银盘挨家挨户上门挨打挨骂。 能做到这样的将官,其实就已经是合格将官了,更多人会连抚恤银两都贪墨掉。 林满爵比谁都知道战争的残忍所在,在关岛丛林中,他们袭击数倍于己的敌军,一遍遍打扫战场确保不留活口,带给他部下最多死伤的既非火枪也非火炮。 几乎没有人是真正被火枪一铳打死,那些不幸中弹的部下普遍死在之后的几天里,还有刀矛,死于刺击要好受些,在翻船营地他亲眼看见没有铠甲保护的小腹被刀划开后的部下躺在地上喊爹喊娘,肠子跑出来一只手却兜不住。 但这都不可怕,只要开始交兵,是死是活只是一会儿,疯起来杀红了眼什么都不可怕。 不打仗才可怕。 他们在海上漂泊水粮断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不知道究竟是哪天。 那些日子林满爵不敢在早上清点部下,更不敢下水兵船舱,他不知道走到哪里就会看见头天夜里在榻上把匕首捅进胸口的部下。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每个几日,就有小船载着新鲜的尸首运到棺船上去。 那种时候,哪怕只要丝毫微小的可能,只要能杀光岛上所有人,不论什么样的代价——他愿意。 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继续奋战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回家,他最怕的也是回家。 家乡父老,白发老翁要找他要儿子、云鬓新妇找他要丈夫。 慈不掌兵,经历这一切还能带兵,未必各个铁石心肠,但不论他们是面对还是逃避,都要比旁人承受更多。 陈璘再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他说半年。 “陈某准你部回乡半年,仍领把总之职,南洋首级赏银未定,但本将准你部所上缴战利尽数取回,另会向陈帅批一份抚恤,尽快送往平远。” 陈璘摇摇头,他不想做这个决定了,干脆对林满爵道:“至于你部去留,陈某虽不愿强人所难,但……我会写封信送往吕宋,请陈帅定夺。” 说罢,陈璘再度坐回椅上,手指抚过桌面,抬头从下到上地看了看这个满面虬髯腰挎手斧的中年把总,道:“这半年,你思虑清楚,陈某寄望你能身居要职,我等会一直作战,袍泽会一直战死。” “因马革裹尸乃吾辈武人荣耀,那些阵亡将士英灵心中仅有眷恋绝无怨言。” “但让贼虏幸得此生唯一荣耀之机,纵使绝境百折不回品节刚毅,率部下求存活命——”陈璘对上林满爵的脸,“才是将校本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财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人所处角度不同,所看见战争的全貌也是不同。 林满爵看到的战争不同陈璘,陈璘亲眼所见的战争也不同于陈沐。 “为何不拆平重建?” 赤海舰在马尼拉湾靠岸,高拱见到悬南洋军府衙门匾额的城堡时最先问出的就是这句话。 这一路行来,尽管陈沐感觉到高老爷子极力做到多听少说,但落实到赛驴公身上的直观感受,跟他同船者绝非南洋军府都督佥事,哪怕不是首辅高新郑,那也是高阁老。 虽说高拱往广东走这一路是真狼狈。 海路上陈沐听说了都气得牙根痒痒。 王大臣案就不说了,张居正跟高拱没有私人恩怨,但其他人跟高拱有太多私人恩怨了,若非最后张居正松口,别人是要把高拱往死里弄的。 自太后下令驱逐高拱,当天老爷子乘着牛车离开北京,冯保还在后面派人跟着,抢了行礼银两盘缠路费,为的就是让他走得越惨越好。 冯保和高拱有大仇,顺天府没人不知道。 自古大臣去国,没有这么凄惨的。 紧跟着人到新郑,还没进家又有诏传来,命他就任南洋军府都督佥事——这个任命像胡闹一样,但还给了理由。 北御鞑靼有功。 也就是说高拱从北京离开到新郑这一路,是罪臣被罢黜的身份,过去得罪过的人都趁此时机痛打落水狗,打完了才又给回都督佥事的武官官身。 别人心里不清楚,陈沐因为知道他早晚驱逐高拱,早就看出高拱要被流放南洋,当然那时候只是猜测,现在高拱真来了说明什么? 说明神中年早就盘算好了给高拱找了个窝,显然,充满屈辱的一路是神中年故意的。 原因何在陈沐不知道,高老爷子别管心里怎么想,打从卫港登船,在陈沐这一句怨言没有,罢黜的事也只字未提。 但一想到高拱当国时的地位尊崇,再想高拱来时所受屈辱,陈沐就——他想到也没用,只能张罗府衙里的厨子,请高拱吃顿好的。 能保住命,不赖啦。 “拆了重建太费钱,南洋军府用人颇多,重修一座用工用料,得花四百两银子。”陈沐说起这话都感到好笑,自嘲地笑笑,道:“够关岛的兵吃三天。” 高拱脸上一副随便听听的表情,他心里更相信陈沐是喜欢这座石城军寨的模样,问道:“陈帅一年给朝廷支银百万,你就算在海外为所欲为都不会有人管束,偏偏差着修府衙的四百两。” 高拱对陈沐来钱的法子是见识过的,别的不说,就如今全部交给皇室内库的煤球煤炉抽分,一年十余万两,他说不要就不要,海船两年从天津卫向朝廷交解二百万两白银,现在说这四百两他舍不得。 说出去谁信? “高阁老觉得晚辈有钱?” 立在马尼拉王城南洋军府城堡内,陈沐转头看了高拱一眼,自问自答地点头道:“民都洛岛开窑日取金三百两、煤过千斤;吕宋岛开窑日取金百两、铜铁各千余斤;还有海上商船,硫磺、硝土、石灰、巨木、珍珠、吉贝、棉布贸易,南洋军府在银两上很富裕。” “可它花销也大,这几个月军府中海公、赵常吉等人常因银钱用度吵得不可开交,阁老来得正是时候,治理天下尚如鱼得水,何况区区军府财事。” 最近陈沐也很为军府银钱事宜头疼,倒不是因为缺钱,主要坏在用人。 他掌管着全权,但主要还是掌握最重要的后勤,这事他一个人做不来,让赵士桢管事海瑞不高兴,海老爷子总觉得赵士桢算账是个糊涂蛋,花钱像流水一样。 让海瑞管钱更扯,那是个小气头,就连陈沐用银在南洋卫军器局订一批犒赏军功的短剑都不乐意,数落半天,还句句说得有板有眼。 有的人小气是不乐意钱花自己身上、有的人则是不乐意钱花别人身上,海老爷子实在,花谁身上都不乐意,这些银子在他眼里就该留着给朝廷,下崽用。 现在高拱来,今后的日子应该就舒服了。 高拱不置可否,不拒绝也不答应,探手向前伸去示意陈沐进府衙,道:“老夫先看,南洋军府一年多少出入。” 进府衙,陈沐直接带高拱上了二楼,一路上府衙内办事的军官、文吏听说陈沐领着高拱入府连大气都不敢出,上面的赵士桢也是一样,倒是海瑞带几个新来的进士去划定的府县熟悉地方不在,要不没准俩牛鼻子还得再吵一架。 高拱曾利用海瑞打击徐阶,如今海瑞瞧见高拱落难,别的不说,肯定大快人心,海老爷子虽说不会像冯保一样拿的罪过自己的人往死里弄,当面冷嘲热讽却绝对不惧。 “一年入帐,二百七十万两有?” 等账本放在高拱眼前,他才打开总账,就瞪着眼睛嘴都忘了闭。 高拱一直以为陈沐南洋军府刨去入户部的百万两,能有二三十万两结余就不错了,哪知道南洋军府自己剩的比入国库还多,一时惊讶心中万千思绪——这本账,陈沐为何敢让他看? 赵士桢在一旁站得谨小慎微,点头道:“去岁西夷船舰上就有百万两货物,平时远不及如此,但今年吕宋十七窑铜铁金、民都洛岛四窑山金,年底入帐当也相差无几。” 高拱快速翻动账本,南洋军费里,兵员用度并不多,虽然在籍四万有余,但真正需陈沐养的只有一万出头,粮草兵甲全部用度一年不足三十万两。 虽然这比军粮军饷分开算的北疆军用度高出不少,但比起南洋军府的收获,并不算多,倒是战舰、火炮维护每年都要花销四五万两更令人心惊肉跳。 当然也少不了在造船舰、火炮的用度。 高拱沉思良久,终于问出了想问的话,他看着陈沐道:“陈帅,那剩的银子呢?” 账本里分明写着,两年结余共七十万两,这不是欺负人不识数呢? 问完了,高拱才在账本上瞧见一行小字,笔迹龙飞凤舞,是赵士桢手‘余钱为陈帅挪用’——平均一年八十万两白银,就挪用了? “花了。” 陈沐回答地极为理所应当,道:“赞助工部研制新式军械、新式器具,他们贪墨厉害,两年十万两;南洋、宣府两处军器局两年四十万两;鼓励广东商贾提高产量、农夫提高产粮、匠人创造新具,两年四十万两;还有陆军讲武堂、海军讲武堂,两年二十万两鼓励战法革新、军事器具,两年二十万两,这都是定死的。” “剩下的钱,各地漏泽园、养济院和惠民药局的修缮及日常用度补给,再有在两广、福建修各县宗族社学,给教先生送些肉食,资助些孤儿、贫苦后生进学。”陈沐挠挠鼻子,道:“这银钱没数,各地受命都在往南洋军府报,除了每年要截留十万两等着赈灾,该用的都用了,剩多少,就给学子批多少。” “这些事我管得太宽,就没往账上记。” 陈沐说着时小动作明显增多,他有点不好意思。 高拱瞠目结舌,怔怔地顿了片刻才皱着眉满面疑惑地问道:“你,你这是为何啊?” “蒙先帝大恩阁臣厚爱,给我大权,别人想要的升官发财我都有,全天下比我活得好都没多少,那我也得有追求啊!” “人人以陈某好战,国中不乏言官以此弹劾陈某,但晚辈也不是心眼坏了觉得国中人多,要把成千上万大好年华的后生派到南洋送命,征伐得土地得钱财都不是目的,归根结底这些手段还不就是为父母之邦威仪天下、骨肉同胞不受穷苦,福泽后世。” “朝廷地方要员不论贪婪与否,真愚笨的没几个,都是身负大才,但能把地方治理好已着实不易,他们能做五年十年的大事,但即使有心,不能也不敢去思虑百年方针大计。” 陈沐拍拍胸膛。 他说:“我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改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南洋军府城堡三层高,平日在城堡里办公做事的文吏武弁有百十人。 高拱到南洋军府第一天,从二楼下一楼,再从一楼上到三楼,拎着所有人臭骂一顿,就一句话,整个南洋军府都是庸才蠢蛋! 骂完了心里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邪气洒出来,老爷子钻到屋里把所有人都撵走闷了两天。 两日后出来,把两部新造南洋财货账丢进赵士桢怀里,让他告诉记账吏员,以后按这个记。 记账方式并不特别,南洋军府本身用的就是陈沐的记账方法,简单明了。高拱在格式上几乎是抄了一遍,上面明细地把每月入帐支出统统归整,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他给的是两部帐。 金银铜铁、硫磺硝土、舰队用度、日常出入、以及部分商队收入,在第一本,是南洋军府官帐。 官帐一年下来硬生生被高老爷子造成吃多少拉多少的模样,一个子儿结余都没有。 还有一本,陈沐其他用度都记在这里头,基本也没剩下什么结余,但这叫商帐。 赵士桢到这个时候才明白为啥前两天高拱要把他们整个衙门都骂一遍,其实就是骂陈沐是个糊涂蛋,所有人都跟着糊涂,落个公私不分的账本,将来给人把柄。 现在好了,军府和民间分得很清楚。 临近年末,马尼拉依然炎热,此地已赫然成为东亚大明之外最繁荣的港湾,不论明船还是来自南洋诸国的商货都在此地集散。 随港口繁华,陈沐心中成就感也令他倍感欣慰。 越来越多来自福建两广沿海的百姓到此地讨生活,战争刚结束时定居这里的明人才不过百余家,如今已上千家,随处可见汉人面孔,他们在这得到土地拥有田宅,并被律法给予拥有鸟铳甲胄保护财产的权力。 律法允许他们结社,同时组织乡勇民团,各宗族一同推举最优秀的人才率领,战时受命南洋军府及各卫指挥使,平时则率队操练,保护乡里。 民团成军之时,陈沐对他们的训话中不断灌输一个意识:汉人在海外不安全,必须自己掌握武力保护自己,团结一致开拓海外。 宗族首领仅仅有老道的经验与见识不行,还要派遣族中优秀继承人至海军讲武堂进学,然后才能在海外率领民团。 这一切,高拱都静静看着,直至陈沐给他们进海军讲武堂进学机会时,才终于出言道:“这不妥,讲武堂是给大明将校学习的地方,那有最新的战法与最强的武备,你让他们组民团是为将来的战事,但他们久居海外,三代或许无碍,后人如若造反,当如何?” 高阁老对讲武堂的认识非常清晰,正因清晰,才更忧虑。 不等陈沐回答,高拱便说道:“你该传信一封,让卢镗、徐阶去国子监。” 还真别说,高拱这次自己也被罢黜,突然对徐阶多了几分理解,往日的新仇旧怨统统都一笔勾销了。 高拱绝不愿承认自己这次保全性命是因为张居正帮忙,他更乐于把这当做一报还一报,当年他没执意让徐阶闲着,最后还是同意了让徐阶担任陆军讲武堂山长,所以这一次,自己才能转危为安,活着抵达南洋。 “国子监?” 陈沐才不在乎三代以后南洋移民会不会造反,甚至他们当中如果现在有材力超人之辈,拥有裂土分邦的才华,他还不介意指条明路,帮衬一把呢。 别说三十年五十年,哪怕就以张居正过世十年为限,这十年大明统治更大的中华圈,所取得的财富、资源,如果调度得当消弭内部危机,都是足够的。 最坏的结果,是回到陈沐来这个世界之前的状态而已。 哪怕只从南洋弄到一斤铁,都是赚一斤。 南洋不可能反攻大明,这世上除了中华本,没有人具备治理中华的能力,这并非小看人,而是别人没有这样的经验。整个星球,拥有治理广袤国土的国家仅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而这几个国家当中,拥有从科举到治理百姓官僚体系的,仅有大明。 即使换个皇室,别管是谁,只要想统治这片土地,就要用汉人;用汉人,汉人就有机会推翻它。 庞大的国土不单单意味着力量,也意味着累赘,其他人玩不转,即使是汉人政权,治理不好了都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别说别人了。 “国子监。”高拱颔首,对陈沐道:“如各土司继承人,依照先例入国子监进学,学礼义宗法,学忠义仁孝,然后才袭职……如能改土归流,也不必如此,改土归流是要打仗的。” “先生说的是,这正好合适,我回头就传信给卢将军与徐山长。”陈沐点头,他让这些民团首领学习也是这个目的,虽然远居海外,一代代能回国学习再出来领兵,至少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谁。“说到改土归流,晚辈有些想法。” 高拱在安国亨之事上就操碎了心,各地土司手握地方大权,宛如国中之国,若是安顺的倒没什么,就怕有不安分的什么时候揭竿而起,杀伤吏民就是祸患。 此时听陈沐对改土归流有想法,当即问道:“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改土归流未必要打仗,阁老可算过大明在海外有多少土地?就目下已探明、有驻军而无国王的土地,不下三省。”陈沐已经是照少去说,他摊开两手道:“把他们封出来。” 高拱断然摇头,道:“且不说能不能封,怎么封就是大问题。” “高阁老,陈某需要兵,南洋军府需要兵,东面亚墨利加还未探明,探明就要出动大军;西面要支援占城,一旦那边开战也要用兵,而且还是精于山地战的西南兵,陈某至多再从两广招万众之军。” 陈沐摇头道:“再从两广招兵,那就是祸国殃民了。明年我正打算与朝廷商议,发土司兵南下,战功赏赐也容易,新明到处是土地,作战勇猛的士兵,赐下二百亩田地有何不可?他们的宣慰使募兵有功,过去治万亩之地又有什么不行呢?” “何况宗室积弊已久,到新明去,亲王留国中,郡王带着镇国将军、辅国将军,还有下头的中尉到新明、到其他海岛就藩,领当地俸禄督察土司,世世代代镇守国土都……如何?” 说到一半,亲随火急火燎地跑上楼,远远地就高声叫报,陈沐出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这才接取信,仅看两眼便捏着信回到室中,对高拱道:“晚辈就说兵不够用,林凤的信,他打错国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起航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其实陈沐和高拱聊这些事没决定性作用,高拱现在是真手无大权,陈沐说这些也只是希望高拱能用他的智慧帮陈沐修正不那么正确的思路。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在才华上,大明有无数贤相,但陈沐认为这所有人派到一起,高拱都能挤进前三。 高拱或许心眼儿小了一点,为人傲气快意恩仇,缺了点贤相的气度,表率百官的胸襟有所不足,这也为他罢相埋下隐患。但可以说他性格有问题,在相才上,他丝毫不差。 张居正的六事疏,中心目的都同高拱的陈八事相同,就连后续张居正一系列改革,其实也是延续着高拱的思路,是他们二人合作的结果。 唯一的区别在于,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做这些事,没人能反对他。 要是高拱就不一样了。 陈沐发愁啊! 林阿凤怎么能打错人呢? 好端端的满者伯夷国就在那,人家就一个赶不上民都洛一半大的巴厘岛,驻军区区上千,多简单的事儿,嗯? 林凤怎么能连着隔壁爪哇一起打了呢? 真完蛋! “林凤让我派人接收巴厘,顺便给他运点粮食,说他在那边大胜三阵,占领巴厘在内两座海岛,还攻打了名叫泗水的地方,当地首领投降,他答应帮泗水首领攻打其他首领,那汉人不少,都跟着他起兵,粮草不足。” 陈沐颇有几分无可奈何,他是真没想着让林凤到那边开疆辟土,要换个国家也就算了,派人去说和,化解误会,毕竟现在也不是南洋军府势力膨胀到可以四方开战的时候。 但关键是爪哇国,从来不是一个大统一王朝,当地人口众多,不下百万户,又分上百部族,各自为战,情况混乱到无以复加。 单靠贸易,就能让他们得到一切所想得到的,没必要用开战这样的笨方法去接触。 现在他就是想说和,跟谁说和去? 陈沐发现这个时代闽广林氏宗族在海外战斗力强得一塌糊涂啊,林道乾已经算安生的了,林阿凤不跟人打仗浑身难受,还有刚刚送来的关岛战报里,以一把总之兵乱关岛,使舰队登岸势如破竹的林满爵。 这仨人不沾亲带故,海外开战却一个比一个凶。 “大帅,这未必是坏事。” “林首领要粮草。”徐渭倒没陈沐想这么多,他看着舆图找到大岛东北角的泗水后抬头对陈沐道:“那大帅就给运去粮草,还可与他写信,切莫助一国成事,分派亲信于岛上串联支援各部,让岛上诸国皆开疆辟土,但最大都不逾一县之地,挑拨诸国各自为战。” 说着,徐渭抬手点点茶案,道:“可另请朝中藩王,封国其间,分而治之。” 陈沐早就和徐渭说过请藩王出海就藩的想法,他的幕僚都很认同,没有本地土生土长的治理基础,以官僚治理基本是不可能的事,要想治理偌大国土,就需要分封。 分封最可靠的人,最忠诚的当然是大明宗室,何况他们在国中费口粮,倒不如弄出去。 徐渭笑道:“一个爪哇,够分数百宗室。” 宗室弊病很大,超过两万名宗室最低一年都要领取二百石俸禄,这其实还只是个小数。中华老百姓多通情达理,天下是宗室祖宗提着脑袋打下来的,人家天生享有好的待遇无可厚非。 关键是宗室不满足于此,有庄田圈地者令百姓无田可耕、有皇商勾结者垄断盐法。 即使作奸犯科者为少数,也致使朝中上下对这个问题各个看在眼中,但他们除了治标不治本的方式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最终结果赶上了民怨四起内忧外患,一朝反王入城,天街踏尽公卿骨,各地王爷基本没有能活下来的。 “他们早晚弄过来,这事只有当朝首辅能干。” 陈沐重重点头,这事可能也只有张居正能办成了。 “林道乾那边不是能自造小鲨船了么,从他那拨二三十条小鲨船,刀矛弓弩林凤那边应当不缺,从广东都司旗军手上调一千杆火绳鸟铳,让南洋军器局给广东补八百杆燧发铳。” 燧发铳换火绳铳换的是个慢,两三年过去,单单广东旗军营兵还有多半用着火绳鸟铳,但这确实不是一蹴而就能办妥的事。 他任南洋卫指挥,卫里全是火绳铳,那已经是广东火器最好的卫所了,其他地方甚至还有大量旧式火铳。如今南洋、清远、广州几个卫大多都是燧发铳,但其余卫所才刚把火绳鸟铳换上。 让旗军用火绳换火铳,动力足得很,毕竟射程威力的提升是一目了然的。 但让诸卫指挥使用燧发换火绳,这就比较难了,射程与威力没有直接提升,单单射速快那么一点,还有少量鸟铳偶尔射击时不发火的风险,他们并不是那么乐意。 除非下死命令,不然列装燧发铳的进度非常慢。 只有真正用燧发铳与敌军临阵作战过的将领,才希望用燧发铳……大明用鸟铳的战法,不外乎林满爵那样,要么用散兵偷袭放一铳就走;要么列阵轮射,硬顶着去放铳。 燧发铳最大的好处其实不在那一点射速,而在于能让临阵容易出错的军士省去一次又一次因手抖接不上火绳的风险。 哪怕没发火又如何,板上龙头杆再来一次就好了。 徐渭这么一说,陈沐也想开了,干脆放手让林凤去折腾,他让赵士桢润色拟信,道:“告林首领,陈某将予其一应粮草、鸟铳支援,但这不是大明的战事,是当地混战,林首领不过应邀援助,当分其诸国,为其后盾。” “一应援助,除予林首领一千杆鸟铳及三千军士六月所需粮草外,其余皆需爪哇各国以平价采买,平价即同苏禄、婆罗洲相同价格。” 赵士桢记着要点,听到陈沐这个平价时抬头看了一眼,他是清楚陈沐的‘平价’的,以物易物,买一杆铳能让南洋军器局算上工钱造三杆还多。 “此外,随战事进度,探明岛上金银铜铁珍珠香料物产,也查明当地所需如棉布丝绸等物,商船即将起航。”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何止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高拱让陈沐别给朝中添乱,南洋军府诸事照常奏报,但先别提封藩王的事。 “这怎么叫添乱,这事阁中都是知道的。”陈沐瞪着眼睛,他觉得高拱是把私人恩怨搀和到南洋军府事中,道:“去年晚辈有这想法,就向阁中传过,张阁老传回信说是时候未到。” “那时大明在南洋仅有吕宋一隅,时候未到就未到了,即便如今时候还未到,总该拿上去议一议了吧?” “你传过,张叔大还给你回信了?” 高拱眼都直了,盯着陈沐半晌猛地一掌拍于桌案,“老夫才是首辅!” 明白了。 陈沐明白了,高拱也明白了,合着南洋军府陈沐发过去的那封想要宗室海外就藩的信,高拱就压根没见到。 高拱拍桌子不是对自己,陈沐心里明镜儿似的,挥手屏退以为室中遇事的亲随,老神在在地从腰间摸出些许烟丝嗅着,小里小气地瞟了高拱一眼。 他很能理解呀,信没让高拱看、事情自然也没在阁中议更没在朝中议,那会张阁老正忙着呢,忙着给陈沐送个阁老过来。 高拱脾气不好,自己也知道,老爷子发了火又觉得跟陈沐拍桌不合适,见陈沐乖乖巧巧地坐着不吭声,也就自己当台阶下了,摇着头一脸委屈喘了两口粗气,这才道:“老夫与张叔大既无公仇也无私恨,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沐仍旧不做声,他根本不想在高拱与张居正的事情上发言,他本身就没有这个能力。 他也不在乎高拱口中的‘道’,能让他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而这二人不论谁做首辅,都不会坏他的事,这就够了。 知道的多,对他并无好处。 可架不住高拱要说,老爷子一肚子委屈心酸憋了仨月,逮住今天天气好,对陈沐问道:“你觉得老夫是心胸狭隘之辈,言语上挤兑张叔大,不让你把事告诉他?” “阁老这个可不能瞎猜,晚辈不敢! 陈沐连连摆手,道:“我就是不懂诸位阁臣争来斗去,不懂我就不说,不过无妨,阁老心中愤懑,此间仅陈某一人,这辈子估计都回不去大明几次,尽管说。” 还说不敢? 意思就是你陈南洋是个大坑,有什么坏话到你肚子里就传不出去,随便在背后说人坏话? 高拱不与陈沐计较,他只是看着陈沐片刻忽而释然地笑了,道:“也对,你陈氏祖坟青烟都冒在你身上,走运的人,旁人比不得。” 毕竟赛驴公在朝中印象就是糊涂蛋,胜在脾气好,挨弹劾也不生气、不辩驳,爱罚俸罚俸、爱免官免官,逆来顺受总能复起。 “世间有才者甚多,非人人皆有你的运气。” 朝廷把武官做到极位的,就没谁不是应运而生的。 北虏祸患已久,马芳站出来用北虏强骑削北虏,这种人活该做北疆统帅功荫子孙; 东南倭乱三十年,戚继光俞大猷从陆地打到海上,各有看家本事,功名千秋不过分; 戚继光御鞑靼修长城,顺天府沿线怎么打都打不破,只能流窜去抢辽东,恰好李成梁不是软柿子,来一次揍一次,他不镇守东北谁镇守? 至于陈南洋,他运气比别人都厉害,完完全全是幸进之辈。 皇帝在城头被落了面子,他在下头放炮;内阁看见加赋充实国库的危害,刚决定不加赋而上用足,陈帅挥起两袖金胳膊扭着就来了。 九边卫所改革,虽不及香山千户所半功,照样以一己之力添上一多半边军俸禄,他在朝廷最大的功勋不是南洋,而是这个。 他不懂朝中之事,很正常。 别的大帅跟内阁跟六部关系近,靠的是私人关系,他完全是堆金山,跟谁都不熟,谁都夸他好。 “你以为张叔大不帮老夫,是因他想做首辅;以为冯保要杀老夫,是因过往私仇?”高拱说到这,发出充满不屑地轻笑,“老夫即使再被罢黜一文不值,你听过哪个阁老被宦官家奴杀死的?” 陈帅继续装鹌鹑,反正自己也不是很懂,跟高老爷子聊天做个捧哏挺好。 “先帝已逝,老夫一向不喜冯保,任孟冲任陈洪,不过是他们易制,然冯保难制,老夫未竟之事,张叔大会继续做,只是他现在不得安稳,才让你过些日子再说,既然他知道,等他腾出手来,就会做。” 高拱要重收相权,拿走皇帝奏章留中的权力,使内阁成为真正的内阁,而非对下为相、对上为文秘的地位。 要收相权,先收司礼监,结果被冯保反制,张居正也不拦着,当然,他拦也拦不住,到最后才保高拱一条命,事儿就这么成了。 杀高拱的并非单单冯保,而是皇宫。 高拱看出陈沐的心不在焉,他绝不会认为陈沐这么一个海外大员不在乎这些事,只当做陈糊涂听不懂,所以他问道:“诸如今后,你奏报一封,南洋诸国事,内阁票拟准许,如今皇帝尚幼,由司礼监冯保代为披红,冯保不准,则奏折留中,你怎么办?” “你就一点不担心自己,不担心张叔大?” 这么一说,陈沐是挺……他摇头道:“陛下自有明鉴,阁臣与司礼监督公亦明是非,晚辈纵使担忧又有何用?” 张居正还能掌权十年呢,可不像高老爷子,顾命大臣七日罢相。 更何况,担忧也不能当你面说呀,你会吃醋的。 不过陈沐动心了,他起身对高拱端端正正行出礼来,道:“晚辈懂的不多,但收权是好事。” 皇帝是糊涂蛋的几率太大了,但能做到内阁首辅、次辅这个位置,真糊涂的很少。 层层遴选优胜劣汰,只有最睿智英明、最心黑手狠、最能掌控全局的人才能坐到那个位置,未必是个好人,却一定是相对优秀的领袖。 这套官僚机制很科学。 “凡是先正名再实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你也一样。” 直至高拱说出这句话,陈沐才明白老爷子不是来吐露心声的,先前说了一大堆废话都是为给这句做伏笔,前帝国首辅道:“南洋军攻天南海北,取四方资财,然行事散乱无轻重缓急,目的何在?” “虽有立不世功业之雄心壮志,却畏手畏脚,一不能整东南之力、二不能亮明心志合世人思虑,就这幅图,一年三百万两白银。” 高拱揣手端坐,闭目养神,言语奚落:“何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老姜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感觉自己面前端坐的不是垂垂老矣的高拱,是大明帝国整个内阁。 在他眼中对海外诸事四六不懂的高拱,开口问出正题上第一个问题,道:“陈帅留吕宋之兵力可战否?可战为何留在吕宋?” 这还用问?吕宋是他大本营,军府所在,何况要保两广太平,他不放心被抽调精兵强将的广东。 “这是南洋军府,非右军都督府也非左军都督府,更不是两京兵部,东南有乱,自有东南兵将出马。”高拱问得理所应当中气十足,道:“卢镗尚在,俞帅精猛,刘显堪战,谭纶未老。假使来敌兵势凶猛,我大明兵将断无陈帅精利火器、战舰大船。” “福船火具、陆师兵法,呼啸十万军兵,良将老帅尽出——陈帅所言海外壮国,唯西夷、葡夷、红毛番,其兴师万里,可有能三年之内取广东一省者?” 陈沐被问住了。 他想了想,好像真没有。 这年月西方海上陆上,没谁能真正把明朝甩飞,即使先进也非常有限,远未达到质变的程度。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死伤惨重,哪怕用福船,敌人一艘最大的战船,福船一艘不行两艘、两艘不行五艘、五艘不行五十艘,本土作战不存在打不过。 攻取广东,更不用说,别说现在两广福建水师卫所正是锐意进取,就算是陈沐还是小旗的时代,天底下都找不到能取得广东的。 充其量能打进广州府,抢掠一番,不守备直接退走,以骚扰策略还有活路。 至于高拱所说,俞大猷、卢镗、刘显、谭纶加一块来守广东,陈沐直接笑了。 “四帅莫说守广东,若调至南洋,各自配齐鲨船福船,练兵三年,一万战兵两万辎兵,粮饷给足。”赛驴公磨痧着下巴短须,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做比喻,最后指了指墙上挂的地图,道:“六年后,当都是大明。” “六年?” 高拱心说你小看自己没关系,你不能小看那四个人啊。 不过他也没跟陈沐继续在这事上说下去,“陈帅说六年就六年,老夫确实不如陈帅懂南洋诸事,但账目不诳人。” 没有良将不懂辎重,就像没有首辅不懂财政。 高拱把南洋军府账目统统看过一遍,账目的字里行间,记载着过去两年南洋军府从头到尾做过的每一件事,配以南洋郡府现有海外舆图,他比陈沐想象中更了解南洋军府。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即使事成,对今后也贻害万千。”高拱抽来纸笔,无需对照便写下陈沐对两广福建所有资助,每一笔清清楚楚,挥毫写就后将墨渍未干的信页推在案上,道:“钱不是这么用。” “这是让好事变成坏事。” “奏章递交内阁,南洋军府需更多合用能吏干才,诸省养济院、漏泽园、惠民药局需朝廷拨银。朝廷赋税支出不足,南洋军府收入增多。” “但棉布、战船、火炮、鸟铳、兵甲、兵役、徭役等人力物力不足,建议以两广、福建有近海之利,由朝廷摊派征收,南洋军府资以银两,专用各地社学、养济院、惠民药局。” 陈沐开始还没明白,接着眼睛都亮了。 高拱根本不理他,接着说道:“每年朝廷摊派多少,南洋军府报内阁、内阁传三省,三省能征收多少,三高官吏的事;南洋军府资解多少银两,南洋军府的事;银物两清,再不必南洋军府插手,事办没办好自有三省总督巡抚承担。” “技艺革新悬赏,同样奏报内阁,内阁通工部,工部传广东。纵使人欲无穷,也不是全天下都是只知贪污弄权之辈,你在怕什么?” “十杆鸟铳炸膛两杆,两杆做歪了,都还有六个工匠在认真做事。要真连这点事都做不成,大明朝早亡了,天下不止你陈沐一人光正廉洁大公无私。” “这些事,都不是你南洋陈帅一句你来,就能说清——不要命了?” 陈沐缓缓点头,坐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两眼看着没来及雕绘就被抢来的城堡墙壁,长出口气道:“哎呦—”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艰难了。 最早还能靠勇猛、小聪明和别人不知道的那些知识,步步领先。后来呢,自己清楚知道的东西都快用完,勇猛也不好使了。 邓子龙、白元洁、陈璘,哪个都比他能打;战术、军器规范化,陈八智、邵廷达、石岐之辈,也没比他差哪去;动不动还出个像林阿凤、林道乾、林满爵这样的草莽豪杰。 所幸,咱脑袋灵光,还能宅在吕宋运筹帷幄,给前线部队弄辎重,让他们后顾无忧发挥长处。 现在可好,高拱来了。 一定程度上统治偌大帝国的首辅,琢磨他这些东西真的像玩一样,就看个破账本能给他看出这么多问题。 “高公若尚在首辅之位时对南洋有如此了解,石见银山早被晚辈握在手心了。” “现在来也不晚。”高拱挥手不理陈沐的奉承,道:“《万国通法》做的不错,虽粗糙却也堪用,唯独漏了海上,这海既然是大明的海,就也有大明的法,不过今日不说小事,改日再谈。” 说着,桌案上的纸被推到一边,高拱提笔在另一张纸写下几行字,道:“南洋军府做南洋军府的事,不管其他。西夷如今已非心腹大患,南洋之事三处关窍,一在马六甲、一在日本、一在亚墨利加。” “马六甲为海上要道,虽不知你为何对银如此执着,但也无妨,就依银来,老夫以为,这个圈能年入五百万两。”高拱在包括马六甲、日本及大明现有海域画了个圈,道:“西攻则断绝商路、银两,先从东来,你说亚墨利加南部为西夷银山,那要取西夷银山,先稳日本。” “但日本不是这么用的,派七千余军已有年余,畏手畏脚未成大事,堪堪攻三县之地尚不得为政,这不妥。”高拱说起这些连眼都不带眨的,信手拈来道:“东夷国中各地混战,国王人微言轻,过得一定很苦,携银两入其王京,会见国王,教他上奏疏请大明天子平定国乱。” “如不成,退求其次,择性情温良之县官将军,上天子求援。” “名不正则言不顺,名正言顺,天军渡海入东瀛,区区石见。”高拱搁下笔,“唾手可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章 三司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新年伊始。 清晨的马尼拉湾被南洋军府堡楼三声钟鸣唤醒。 出海的鱼筏缓缓划过海面,大捕出一片波光粼粼;湾西高高山顶,早起的力夫遍身汗水,望着初升并不刺眼的日头擦拭额前,车轮碾过道旁碎石,来自山下二十斤重炮缓缓推入炮庙。 从港口向海湾延伸百丈的栈桥下,海浪拍打着去年钉入海底的木柱。着绿花布衬覆雕彪胸甲的总旗手按腰刀自桥头木垒走出,检查过港口停船、清点了火具药信,与接替的总旗立在桥上相互拱手,交接防务。 远处的马尼拉城左近,隶吕宋中卫下五部千户所营寨已开始晨练,旗军坚定的呼喝声给马城百姓带来无以复加的安全感。 监军陈矩换了盛装官府,引亲随宦官缓缓走出,张开手中诏抑扬顿挫地宣读。 “改元,万历!” 言语仿佛有无穷魔力,立在陈矩身后的陈沐将诏交给吕宋王苏莱曼,其后南洋军府以高拱为首的大明、吕宋各级官吏起身再度拜下,似石沉湖水激起的波纹,由南洋军府衙门开始,在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改元万历’中,拜倒道旁的人群向整座城池蔓延开来。 伴陈矩宣读诏,大半个东亚更换年号。 吕宋、苏禄、婆罗洲、新明甚至刚被林凤攻陷的满者伯夷及正在攻伐中的爪哇,随传递信息的号船航行,统统改元万历。 “吕宋划三府,各地设界碑,三月之前落实,李总督、海公。”陈沐抬手道:“知府、县官人选,界限划定诸事,如何?” 吕宋总督是李焘,除了陈沐,谁都想不到朝廷会真的把他调到吕宋来做总督,就连他自己都想不到。李焘资历之浅,也就比张元忭几个去年进士稍高一点,如今官位上来,但实际手上依然没有什么职权。 总督,军在前政在后,旁边坐着个节制他并全揽军政的南洋军府,他还能有什么大权。 尤其在于,南洋军府有都督佥事叫高拱,搞不清品级却手握权柄的海瑞,王城外边还有个真正的吕宋国王。 哪个总督面对过如此复杂的情况? “在下与海公拟划,吕宋分设三府,班诗兰城以北,为陈来府;班诗兰城以南至马尼拉湾,为王京府;马尼拉湾以南,为八雁府。”李焘拱手说着,随行武弁将舆图铺设桌案,他接着道:“且在下提议,迁南洋军府至民都洛岛。” 南洋军府迁民都洛岛? 陈沐先将此事按下,示意李焘接着说正事,李焘点头道:“吕宋下辖三卫,各守一府,王京府可种稻米、养耐热骏马;陈来府土地贫瘠可种烟草、红薯;八雁府则种椰、麻。” “在下举荐,张元忭任王京知府、周有光任陈来知府、黄兆隆任八雁知府,此三人俱隆庆五年进士,堪当重任。” 高拱道:“吕宋之事,任官从简,老夫以为三人可先任试知府,待明年观其政绩,合则不用不合则弃。”高拱说着看向陈沐,待陈沐点头才接着道:“政绩所在,一如海内,治理地方,另要看输送资财,二者不可偏废。” 说罢,陈沐这才问道:“南洋军府迁民都洛岛,意义何在?” “回陈帅,在下是如此思虑的,军府与王宫同居马城,如今尚且安定,但军府于王城、王宫于外城,久而久之,两相失和,不如军府迁往民都洛,那是金矿所在,吕宋岛上虽亦有金窑,但不及民都洛三分。” “何况,三府三卫,军政皆在我手,只是将名交换吕宋罢了。再者,一来民都洛有通苏禄、婆罗洲之利,二来也可掌握国朝海外土地,仅民都洛岛还是太少,三岛、宿雾诸岛,既不属吕宋、亦不属苏禄,当属大明。” “铜铁木石之利者,当开采,无铜铁木石之利,亦可驻堡,作为南洋军府治下土地。” 陈沐点点头,道:“此事先不急,后面慢慢议,切实可行就在民都洛选地建府。今年要务,分内外两事。对内要对吕宋、婆罗洲、苏禄、琉球四国十卫勤加操练;规划固定航线、奖励发明有益航海器具的水手船匠。” “对外,林凤部爪哇为重中之重;日本诸事,则依高佥事建议,让其向天子求援,拿到朝堂议一议。” 陈沐话音刚落,高拱拿着信件行礼道:“陈帅,下官还有一议。” 其实高老爷子也很不容易,他是当惯了首辅的人,突然跑到陈沐这做事,他很别扭的。 对下,他向来是一言堂,也就朝中张居正能跟他商议商议,但南洋这样的人显然没有;对上,他是习惯当已逝的隆庆皇帝去规劝、教育、遮风挡雨,南洋更不可能有皇帝。 让他拿对待下属的样子去对待陈沐,那不可能,那是他的长官;拿对待皇帝的模样更是无稽之谈。 高阁老到南洋军府最难学习的不是闻所未闻的南洋诸事,而是如何与陈沐相处。 “高公不必多礼。” ‘下官还有一议’赛驴公心里这个美哟! 一脸云淡风轻地摆手,接过信,看了两眼便接连点头,道:“运转司,下辖辎库输库、军器三局;外务司,下辖属国、幕僚、兵事三局;派遣司,下辖工匠、舟车、牧马三局。” 在高拱的筹划中,南洋军府设立三司九局,各局另设诸科,各项职权皆由专人负责,并希望今后新设都司亦照这个方式,各个设局,不论什么情况都有专人应对。 事情出了过错,也有专人受惩。 “好,就按这个办,办法。”陈沐说到一半,抬手指着信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就按这个办法,快船健马送入京师,待内阁司礼监票拟披红,回来就这么做!” 高拱看向陈沐目光中满是赞许。 显然,大明的南洋军府,野蛮生长结束了。 办事效率能得到空前提升,同样弥补陈沐所欠缺的大局观与魄力,但同样的问题是,高拱不光帮陈沐办事,他走到哪,中央集权就要跟到那。 军府以后的议事效率会很低,即使军府把事议成了,一来一往最快也要俩月。 要是有电报就好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二章 都城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这个世界有一个霸主,他当然不是刚刚即位的少年天子万历,而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也可称作菲利浦二世。 数不尽的土地结合为庞大帝国,血统与实力令他在欧洲呼风唤雨。 但相对整个欧洲王室,马德里没有一座能配得上国王的宫殿,也不是一座能配得上首都的城市。 马德里的街道大多狭窄而封闭,即使行走在首都,腰插刺剑的男人依然紧贴墙壁左侧行走,到处是低矮的二层楼,如果出现超过这个高度的建筑,不是教堂就是修道院。 没有喷泉、没有花园、没有高大拱门更没有别致王宫,这里的一切与欧洲王室格格不入。 因为统治这座城市的是来自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对这个家族而言,奢靡浪费绝非值得赞扬的品格。 不过腓力二世有一座勉强能配得上他身份的大宫殿,呈长方形的宫殿足有四层,大门一面相对狭窄,每层十七个高大宽敞的窗户,彩色玻璃构成的巨大天花画满象征宗教的彩绘。 这座宫殿并不是腓力二世盖的,是来自托莱多大主教的礼物——腓力自己也没这么多钱盖出这样规模、富丽堂皇的宫殿。 带着海图与密信的流浪画家穿着令人窘迫的衣裳,呆立在宫殿门前阶梯下,等待着国王对他的召见。 在整个欧洲范围得到美洲金银、东亚香料进入空前繁荣的时期,一个画家会像他这样贫穷非常少见,这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他的绘画水平。 为了赚到填饱肚子的钱,或许再换两件新衣裳,他刚从摩洛哥回来。在乘船渡海时,他寄望于海峡对岸风格迥异的风景见闻能给他带来金币,但那显然没有成功,不过天主回应了他的祈祷,把另一个人派到他的身边。 那个已经死掉的人叫萨尔塞多,据他所说,身份是西班牙菲律宾上校,携带重要信遇到海难,被冲到海岸上。 流浪画家是第一个遇见他的人,那个时候萨尔塞多得了严重的坏血病,身无分人面目可憎,说只要画家能找人治好他,等回到马德里会提供给他可观的报酬。 可惜画家请不起医生,何况请来医生也治不好萨尔塞多。 在临死前,他把一封长信交给画家,请他前往王宫转交国王。 但是萨尔塞多并没告诉画家——国王好像并没有兴趣见他。 菲利普先生确实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宫殿内,穿过雕刻后哥特式风格装饰的回廊,尽头沉重大门缓缓开启,斜跨武器箱的宫廷医师快步走出,迎上等待在外的贵族大臣,汇报国王的病情。 “国王殿下精神状态很差,暴躁的脾气让他不适宜做出任何决断。”宫廷医师拍拍腰间的武器箱,小声说道:“我会观看星象,寻找合适的时间为国王做手术放血,放血后短暂的虚弱有益于平复国王殿下的暴躁,大人。” 宫廷顾问能说什么呢,他实在不希望那个伪装成药箱的武器库对国王下手,但此时此刻显然没有办法。 就在三日前,菲利浦二世召集宫廷重臣,希望第二次宣布国家破产。 菲利浦被帝国破产的难题困惑着,整个国家没有任何财务智慧,这让他竭尽所能也想不通,面对财务破产他又该怎么做才能扭转局面。 他凡事习惯亲力亲为,最多的时候甚至会一天批阅四百份世界各地发来的函件,即使平均下来,都需要看三十份信并尽快做出决议。 如果这还不够让他心力交瘁,与奥斯曼帝国攻陷突尼斯,完全抵消西班牙在勒班托海战的优势,财政要地尼德兰以独立为目的造反此起彼伏,几乎要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国家信用越来越差,找银行家已经借不到钱了,借不到钱就还不上贷款利息,还不上贷款利息就借不到新钱,没有新钱就不能发动下一次战争,不能发动战争尼德兰就要独立,独立之后西班牙将更穷。 对财务懵懵懂懂的国王始终搞不明白,他一点儿都不穷奢极欲,甚至到现在连宫廷画师提香的画钱都还欠着没还,为什么他的国家会连贷款利息都付不起呢? “不见不见!” 半睁着眼很是疲倦的菲利浦二世边打瞌睡边批复信函,挥手屏退提示他外面有个画家等着的顾问。 见个屁,画家肯定是来要债的! 菲利浦二世烦躁地抓着头发,如果这次宣告破产,治下可能又有一个或几个普鲁士银行家族会因此破产。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等去年的马尼拉大帆船载着货物送到西班牙,卖了换来的钱要先把热内亚银行家的钱还了——那些人会武装讨债,这样的才能不可忽视。 “唉…” 长长地叹了口气,菲利浦二世在心中默默感慨,去年从菲律宾起航的大帆船应该早就抵达了,怎么会拖这么久。 这年头,当国王很难,当个会赖账的国王更难,当个赖了账还有银行家前赴后继来借钱的王国更是难上加难! “萨尔塞多的消息?” 菲利浦二世瞪大眼睛,“萨尔塞多……” “他是谁?” 宫廷顾问默然,仿佛背公式般道:“海军上校萨尔塞多是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爵士的孙子,统帅马尼拉陆军。” “快让他进来,马尼拉,马尼拉!” 在西班牙众多殖民地中,马尼拉并不重要,即使算上马尼拉大帆船带来的利润,也并不重要,西班牙真正重要的是美洲和尼德兰。 但此时此刻,马尼拉意味着三十多吨白银所采购的货物,这些货物抵达港口就会被售卖一空,换来的钱足够还上热内亚银行家的贷款利息。 局促的画家踢踏着开口露出大拇指的鞋子进入宫殿,把来自遥远大洋的信递交皇帝,正当他想着该如何开口向菲利浦二世提及萨尔塞多答应他的酬劳时,就见到他敬爱的国王猛地起身,攥着信却说不出话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接着,向后一仰,两眼一翻摊在椅子上。 宫廷一片大乱,画家小脸煞白。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三章 欠款 百文择【ngzeda】 这一次,西班牙宫廷医师不敢再提放血的事了。 国王菲利普到底还是未过五旬,否则单萨尔塞多一封绝命信就能把他气死,即便如此,急火攻心被气昏过去还是达成了医师的目的。 国王殿下的情绪平稳许多。 他暴躁的缘由,来自于庞大帝国分崩离析c即将失去土地的担忧。 现在他不需要担忧了——菲律宾群岛,被名叫陈沐的明国将军抢走,他真的失去土地了! “没有马尼拉大帆船经由墨西哥抵达西班牙难道还不够糟?” 菲利普躺在床上,热内亚天鹅绒被给他带来极好的舒适感,看着墙上挂着自己年轻时的画像,短暂的享受中想起还没支付给画师提香的欠款,懊恼地闭上眼。 欧洲的天鹅绒不同大明天鹅绒。 中国的天鹅绒是指代起绒丝织物,像最早汉代绒圈锦,南宋绒背锦c茸纱等物,现在明朝的天鹅绒指彰绒,是元代怯锦里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丝织物。 西方的天鹅绒出现之初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他们从中亚把细布c华盖c锦缎c素纺c斜纹五色丝缎c天鹅绒c绸子c缎子带回欧洲,大受欢迎。 后来随战争进程,欧洲人得到熟练织工,在意大利c在阿维尼翁,逐渐出现成熟的纺织中心,热内亚天鹅绒成为特产,但热内亚天鹅绒并不是丝织物,是使用起源于埃及的工艺所制棉绒。 “我不要菲律宾难道还不行,他居然还说我欠他二百六十吨白银?” 菲利普先生有很大的下巴,还有一点地包天,长得像生发成功的大胡子光头强,此时他对宫廷顾问露出轻蔑的神色,讥讽道:“远在大洋彼岸的蠢货,凭什么认为我需要马尼拉,并愿意用二百六十吨白银赎回菲律宾?” 宫廷顾问站得板儿正,面无表情道:“国王殿下,我们确实需要马尼拉,菲律宾为购入大宗货物的必要地带,如果把商路抵押给银行家,将能换来组建军队镇压尼德兰及出兵法国的” 对想要统治世界的西班牙而言,年年都是多事之秋,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刚刚驾崩,这对菲利普二世来说是个机会,牢牢抓住沙伦佐c土伦c马赛的机会。 尽管这在法理上比较困难,但没有关系,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契约精神,本着完全平等自愿的原则,当兵临城下,他们会愿意签订条约接受统治的。 菲利普并没有太大动作,他只是抬起一只手,非常有贵族风度地以掌心朝上指向宫廷顾问,道:“既然如此,劳烦阁下弄来二百六十吨白银,去送给那个叫陈沐的吧,作为国王我会写信的,还要请教皇写信,缔结契约,只要你把白银弄来,都不是问题。” 当然,这只是一句玩笑话,菲利普微微摇头,道:“我要报告,一切获得消息的手段,收集马尼拉过去送到马德里的所有书信,我要一份报告,他们信仰什么c拥有什么c吃什么用什么,召集顾问,给我一份分析明国的报告。” 说着,他掀开天鹅绒被,边穿这个时代的丝袜也就是连裤长袜,边说道:“让财政大臣统计出我的 一一>>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四章 上贡 百文择【ngzeda】 墨西哥远征军早就被歼灭在关岛,就连作为债主的陈沐都忘记自己还有那么一个作为国王的债务人。 大海真的是太讨厌了,一个决定半年一年得不到半年回信,谁还能一直在心里惦记。 更别说那些欠款本就是陈沐随口一说,真没指望菲利普二世去还,哪怕陈沐的灵魂足够西化,他也依然是个面子大过天的中国人。 这个身份决定了他别说了解,想都想不到作为国王c作为朝廷,欠了民间商贾的钱,还不上利息也就算了,还连本金都想赖掉? 他只是单纯觉得,索要七百万两白银,是种羞辱。 只要这个讯息被传达过去,他的目的就达到了,真没想过得到自己随口一提的七百万两白银。 想那七百万两白银,倒不如好好给广东百姓教化一下该怎么给猪配种。 这不是玩笑话,南洋军府右都督陈沐最近就在忙这件事,他给广东地方官吏以私人身份去信,希望他们教化百姓,今后生猪留种不要用最小的那只,要用最大的那只。 这个想法来源于他要在琼州c吕宋建养马场,并鼓励当地百姓养马,生怕百姓像养猪那样把最小的马做种,干脆连猪也一起改了。 比起陈沐,南洋军府各司其职的构架一出,别人就忙多了,高拱与外务司幕僚局的徐渭等人忙着筹划日本诸事,试图以最精明的手段,十成十地避过朝堂言官可能的诟病。 毕竟还有不征之国的祖宗之法在,高拱要避过这个需要多方筹划。 待商及让日本在战争后向大明朝贡时,陈沐摊开两手,道:“为什么要朝贡,这赔钱赚吆喝的事,他们该不臣的还是不臣,有意义?我不光不想让他们朝贡,还想以后奏本把朝贡废了或者改改,让他们上贡。” 陈沐越来越不喜欢朝贡了,因为最近朝廷发给南洋军府的书信中就一次又一次地谴责他主导的南洋‘朝贡’使诸国抱怨颇多。 过去的朝贡,是小国的贡品在朝贡贸易中能赚钱,自从陈沐到南洋来,朝贡成了上贡,随行的南洋旗军在他们从京师回还的路上都规定了他们能带回多少货物,并在朝贡船队并未上路时就将最好的贡品分开,不算入朝贡价值计算当中。 “陈帅呀——你懂的那些东西,上天为什么让你知道,不是更英明杰出的人。”高老爷子看向陈沐的目光无限接近痛心疾首,叹道:“天妒大明!” 摊上这么个钻钱眼儿的陈南洋,高拱也不知说什么好,好在他当惯了老师,循循善诱地问道:“陈帅可懂朝贡?” “谈不上懂。”陈沐也不乐意被这么说,哪怕说这话的是高拱,什么叫这些东西上天让老子知道,就天妒大明,嗯?明明是天降福泽!陈沐手按桌案,道:“南洋诸国近两年朝贡,都是陈某一手包办。” “嗯,你一手包办,那就对了,这两年礼部吏员抱怨极多。”高拱没好气地点点头,道:“陈帅以为朝贡是为何,赚些黄白之物?” 高拱说着摆手道:“老夫并无 一一>>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五章 白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氏旗军登陆因幡国,与尼子胜久兵势相合,达成石见地方矿山的协议。 胜久要求陈八智对石见银山开采权至少十年,五年是不行的。 山中鹿介就明智的多,他要求开采银矿至少三成用于尼子家,否则宁愿等待织田家兵势向西攻来时再收回故土。 李旦对尼子胜久的盘算非常清楚,胜久是怕明军五年后离开,毛利氏卷土重来他们不能抵挡……任何人站在胜久的位置上,都不会认为复国是件轻松的事。 甚至就连复国本身,都不是尼子胜久想要的。 他的父亲与爷爷被家督尼子晴久清洗杀害,自己逃出去后落发为僧,结果还被死心眼的鹿介拽出来要让他继承家督,脚下无立锥之地,终日混迹在海贼党羽之间,现在蹦出来个年轻的明国将军,跟自己谈复国、谈二百里外的银山,还开采五年? ‘你要是能让我安稳住在富田月山城,毛利家的银山别说给你五年,我给你五百年啊!’ 谈到最后,李旦和尼子胜久、山中幸盛这对主从达成协议,石见银山十年开采,所得矿石皆属陈八智,尼子家将在出云地方开港,李旦保证每年有五艘大福船运载货物抵达港口贸易,并为尼子家开放购买明国铁炮的权力,但没说数量与价格。 谈到最后就是宴会,李旦采购了酒水与肉食供尼子家臣及陈氏部将饮酒作乐,还雇来能乐艺人伴太鼓翩翩起舞演艺,虽然他们看不大懂。 席间尼子胜久在向陈八智敬酒时想尝尝明国将军自带的酒水。 盛了一碗李如柏给陈八智送的辽东烧酒一饮而尽后的胜久画风就变了,抱着酒坛嘀咕什么‘啊,真是再也不想经历过去那种,每天担心鹿之介出去打劫能不能活着回来的日子啦!’之类怪的话。 酒憨人畅,陈八智等人达成联络尼子家的使命,尼子家众将也有明国将军率领近万强援加入复国而士气大振,一扫先前颓唐之色。 在毛利与尼子家之间左右摇摆不定的山名丰国也因明军到来渐渐缓下七上八下的内心。 他们并未在因幡国耽搁太久,即分兵突击,以山名丰国的两千足轻为偏师向伯耆国人众发动攻势,尼子家主力与隐歧水军经由明军船队击破的海上道路直袭击出云地方。 万历元年三月,尼子家家督尼子胜久率军再度踏上出云国的土地,由美保关向白鹿城进发。 “目标已经很明确,攻下尼子十旗,以支城孤立侵攻战法,合围富田月山城!” 白鹿城下,山中幸盛头戴鹿角盔,骑织田信长赐下名马四十里鹿毛,持长枪挎小太刀策行阵前,望着足轻阵中林立的尼子家四目结家纹,舞枪高声喝道:“让天下知道,尼子家回来了!” 漫山遍野的足轻阵势发出有气无力的高呼,他们虽然佩尼子家纹,但并非出云国的兵,这些人都是明智光秀调给山中幸盛的,也没几个打心底里在乎尼子家能否复国,根本没什么激动。 倒是因山中幸盛的鼓动,阵前各个作为大将的尼子武士兴奋地满面涨红,恨不得现在就拔刀爬城砍杀一番。 尼子家军阵后方不远处的高地山林间,不足五百的陈氏炮队旗军、辽东铁骑、五岛倭寇混编的军阵里,李如柏看着山下围城的军阵,轻松惬意地笑道:“没鼓舞出士气呀,陈帅,他们八成又指望着什么笼城数月得胜呢,开炮轰城吧,咱把城门轰破,这帮倭兵就有士气了。” “不,不至于,那是一座交通要地的小军寨,他们把这称作支城。” 陈八智说着缓缓迈步上前,面向四里外的白鹿城道:“守军不多、城墙不高,毛利大军在后,他们等不到笼城时机,只能强攻。” “这场仗我们看着,等他们进攻时打几炮,让他们打,在攻守之间,看惯用战法。”陈八智说着,转头看向李如柏,道:“十座支城都是尼子故地,何况出云太冷,尼子兵衣很薄,他们会尽快取胜的。” “东面伯耆国有山名家兵力,短时不足为虑;南面要道相连的备后,到时由尼子攻下富田月山城后自己收拾残局,我们要去的是山阴石见国,那更靠近毛利兵势最满的山阳道安艺国,在石见国安浓郡山吹、温汤、鳄走三城之间,对手是毛利属地的精兵强将,在此之前,多了解他们一点,更易取胜。” 虎口夺食哪有那么简单,银山别管在谁手上都被看得死死的,陈八智很担心被拖入疲于应对的战事当中。 他的策略,是一开始就摆明车马,在西国前往出云国的要道,安浓郡集结兵力,与毛利氏可能派来的援军决战,一次决战即收大功,震慑毛利氏,让他们不敢再打银山的主意。 “那边也有可能没有什么压力,九州的大友正进攻长门,如果战事顺利,我们能轻松取得银山。” 陈八智边说边摇头,听见山下喊声一变阵形出现变动,专注于战场局势,道:“安身立命不可寄托旁人之手,陈某也正期待与毛利一战,麻贵的兵在五岛打牛痘,不知要去哪里打仗,我们……看,劝降失败。” 山下本阵顶兜着甲的尼子胜久气愤地从腰挂上站起,被称作腰挂的小马扎都被碰倒,把城中送来的信撕得粉碎,握拳向传令武士高呼一声,武士按刀穿过林间。 当命令传至前军,山中鹿介挥舞穗枪,阵太鼓响起,数个军阵齐齐向白鹿城缓缓压上。 陈八智笑着从矮山顶跳下来,戚帅麾下从军的经历让他变得不苟言笑,但每每看到别人开战,依然会有早年濠镜炮台里伸出插旗穗枪时的傻笑,抬手向麾下炮手摇摆手臂,传下无声的命令。 数门火炮被推至近前,炮口角度早就调好,在尼子家军阵向白鹿城压上的途中,火炮在山间轰响,炮弹掠过军阵足轻上空,将沿途足轻吓得抱头躲避。 炮弹曳尖啸轰在城门附近,木屑齐飞间虽未一击奏效轰破城门,却将门上铁炮橹打穿,打破交战前片刻宁静。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六章 大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尼子十旗,指尼子家统治出云国时在富田月山城附近各处要道所筑十座防备毛利氏的支城,也被称作富田月山城的防备。 不过这座防线最终也未能抵挡毛利家的攻势,随尼子家灭亡而土崩瓦解。 如今,这一防备成为尼子胜久夺回富田月山城的最大阻碍。 笼白鹿城当日,明军火炮轰开城门,亦击散围堵路障的守军,过去尼子家白鹿城主松田诚保率领足轻杀入城中,夺回此城,就地招募地方足轻,许多避难的百姓被重新拉入军中。 紧跟着,几乎以同样方式,短短三日夺回神西城、熊野城、马木城、三沢诸城,处死过去倒戈帮助毛利氏攻落富田月山城的叛将三沢为清,一时间出云大半国土重回尼子家掌控之中。 尼子胜久与山中鹿介发兵围攻富田月山城时,陈八智与李如柏水陆齐进,号称尼子家援军,自神西城向石见国的山吹城进发。 拦在路边的鳄走城规模小得可怜,连城砦都算不上,充其量不过是座兵营,守军也仅有二三百足轻,陆上李如柏以炮队居前,轰塌木栅后驱使倭寇冲突杀入,等他们通过这座城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消灭地一干二净。 能带走的都带走,能拆毁的都拆毁,辽东铁骑可不想到山吹城做伐木工,他们宁可指挥倭寇扛着木头慢慢行进。 从神西城到山吹城,短短四十里路,陈八智从沿海靠岸再见到李如柏时,他麾下跟着李如柏的千余倭寇已经不能形成战力。 李如柏撇撇嘴,道:“这些倭子,也太不禁用。” 陈八智看着躺倒一片军官拿马鞭抽都抽不起来的倭寇,同样满脸的不解,挥手让辽东来的旗官不要再催促他们起来,道:“你让他们干嘛了?” “就带了点木头,四十里走了三日,早上开拔,走三里歇一刻,就这还打仗呢?”李如柏撇着嘴老大不满,“各个像猴子一样,还不如辽东的辎重兵!” 陈八智挥挥手,大敌当前不管这些,传令让倭寇就地歇着、两个斥候百户带兵向不远的山吹城探过去,从船队上下来的两个千户部军士与辽东旗军轮流警戒用饭,准备攻城。 这边开伙造饭,倭寇那边也开伙造饭,陈八智就知道问题在哪了。 旗军的兵粮都是顺天商贾采买运至天津卫,走海路输送五岛,再由五岛装上粮船,随军随时补充;倭寇的兵粮都为自备,松浦隆信夸下海口不需明军准备兵粮,只要打完仗分给他们一些米粮即可,陈八智还好好夸奖了隆信一番。 何况那也不算自己的兵,陈八智没那么关心,等这会一看才知道所谓的兵粮是什么东西——用手抓成的饭团,一顿一个,两个管一天。 这帮人不是没粮,攻陷鳄走城李如柏分下在倭寇看来‘巨量’的米粮作为战利赏给他们,但他们不多吃也不多做,宁可随身背个布包裹七八斤米也不做饭团,一顿就吃一个。 哪怕讲究点的,也无非是在饭团里捏进一小块咸萝卜,这就是兵粮了。 “他们就吃这个,身上除武具背七八斤米,还得再扛几十斤木头,往常打仗行军都在十里之内,现在让他们这么行军,没死人已经是体质很不错了。” 陈八智拿着个饭团给李如柏掰开让他看看,这个衣食无忧的辽东青年已经吃饱了,正抹着嘴喂马,燕麦与黑豆混进干草,还揭开酒囊给坐骑倒上半两烧酒。 看看陈八智手里一丁点的饭团,再看看偌大的马饭桶,他说:“倭子的兵粮得改。” 李如柏脸上的鄙夷一览无余,再没人比跟在陈八智身边的齐行长感触更深,他本能地有些畏惧李如柏,执拗地对陈八智小声嘀咕,既有不甘又有羡慕,道:“将军,饭团是最好的兵粮,他们背着米,就已饱七分。” 陈八智的诧异,让齐行长更着急,他语无伦次地辩解并疑惑道:“明国不是这样吗,农民种出大米是不能吃的,吃了会死,六公四民已经是善政了,剩下的米卖掉换吃的,不打仗一辈子都吃不到米,只有打仗才能吃上饭团啊。” “六公四民么,我记住了。” 陈八智很认真地点头,拍拍齐行长,带亲随离开辽东旗军的阵地,他并没有李如柏那样鄙夷或是优越感。 在他眼中,不论大明还是日本,人们挨饿受冻都是人祸,他还没忘记自己挣扎在杀狗果腹与抱狗取暖之间摇摆不定的日子,只是日本人少地小,容易管理而战乱四起,那些县官可以直接将赋税定为三税一甚至三税二。 大明也没好到哪里去,尽管大明是三十税一,即使加上各项摊派单纯纳税也不超过十税一,但官府收税时百姓都卖粮会使粮价最低,卖两石米才能换来一石的税银,再加上佃户与地主五五分,最后农夫落进手里的米粮其实和三税一没有区别。 大明造成赋税过高不是政治问题,是经济问题。 “如果我在日本打下土地,以后收粮三十税一,重商税,你觉得百姓……”陈八智说到一半摇摇头,他跟个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眼看部下吃净了咸鱼腌肉米饭,他下令道:“两个千户,向山吹城进军,让李千户的骑兵溜溜马,城外的百姓跑得差不多了,城主不投降就轰平它!” 两个千户部旗军也不收拾营地,在千户命令下各个结阵以散步般的步伐向山吹城方向行进,李如柏接到命令招呼骑兵各个上马,在随行朝鲜、女真步兵的掩护下跟在侧翼行进。 他们的战马可是歇够了,一直以来行军都是骑兵重装战马轻装地牵着走,为的就是保存战马体力在战事中可堪大用,此时骑兵各个打着呼哨以散队行进在田野里。 就连歇息的倭寇们也都抓着小太刀紧随其后,他们很清楚,攻下这座城砦,就能得到更多的大米。 各部心态极为轻松,扫荡九州北部的战事已经让这支明军确定,这里的城主大名在他们围城时往往不敢出城迎战,只会躲在城砦里等着火炮破城。 显然,这次也不会例……前进的旗军方阵正迎上疾驰而来的斥候,斥候对陈八智报道:“山那边有敌人伏兵,城北也有援军,足有数千之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七章 一骑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山吹城遇敌,不论对陈八智还是毛利氏而言都在意料之外。 陈八智是没有想到毛利氏的援军来得这么快,毛利氏则没想到明军的攻势来的这么快。 “胡贼有备而来,本家极力征兵才赶在山吹城陷落之前驰援,此战务必取胜。” 山吹城西南,漫山遍野的足轻阵中,从安艺国匆匆率军赶来驰援的是毛利元就三男,同时也是西国久负盛名的智将小早川隆景,作为‘毛利两川’分权之一,他所掌管的一直是毛利氏的外交与政务,只是此时明军来犯令他不得不带兵出征。 “我等优势在此时已显露无疑,胡贼难料我军动员神速,纸壳仓促应战。”小早川隆景坐在腰挂上,对随军出征的安艺国人众天野、肉户氏武将道:“毛利氏武运长存!” 所谓‘胡贼’,是因明人有蓄须习惯,跟这个词相对的是‘秃贼’,则是因日人有秃头习惯。 这种事,友好时候我叫你日出之国天子,你称我日落之地天子,忽然有天亮明刀枪要开片,那你是秃贼我是胡贼,都不过是言语上的互相诋毁。 在日本这片土地上,除了织田信长谁都拿不出一支能保证全年征战的军队,尤其在于陈八智选择战争的时间,正是春耕之时,此时整个日本所有大名都不会开战,偏偏陈八智带着尼子家怼进山阴。 就因为这个开战时间,毛利氏内部已经把尼子胜久骂得狗血淋头了。 更别说没有兵农分离,通常隔壁大名开始集结兵力,消息都传回来,兵马还没集结好,这边也开始集结兵力,两方人马等十天半个月,合兵一处才开打。 哪儿像陈八智的部下,全是海船管饭的职业武士,召之即来来了就战,这在三岛上不论对谁都有莫大优势,这也是陈八智横行无忌的原因。 只不过这次小早川景隆带兵出现在山吹城,让他颇感意外。 景隆自称‘征兵神速’也不算自夸,明军才刚进入石见地方就能把安艺国兵力投送到这,在这一点上足可称之为神速,不过这与征兵关系不大。 他从一月前就开始在安艺国动员兵力了,他也并未料到明军会出现在石见,实际上几乎与明军发现他的同时他看见明军,才有意识地猜想明军目的所在是为尼子家夺回石见银山。 景隆征兵的原始目的,是要帮在东边作战的吉川元春准备兵力,以备夏季作战构筑起第二道防线,后来发兵则是为援助出云国的富田月山城。 此时此刻,在石见国与明军狭路相逢,意味着富田月山城早已陷落,但到底还是赶上了明军主力。 斥候警报,谁都不敢轻松,两个千户部由王如龙率领互为犄角在无险可依的原野中结阵,炮队及千户部兵力在陈八智率领下押后,城也不攻了,互相虎视眈眈地僵持着。 “城里有多少兵马不知道,城东北有两三千步骑布阵,西南山野亦有三千之上的敌军,不能速胜就是苦战。” 李如柏让倭寇带来的木栅派上用场,很快野地平原上立起两座高高的小望楼,高地被敌军两处掌握,他在平原相对低地,与敌军中间还隔着两处小水洼与荒芜的田地,远处茂密的树木与遍地苔藓让人入眼一片绿色,除了田野哪里都不适合用兵。 “洒斥候向后十里,炮队后撤。” 陈八智自瞭望台上下来,对传令兵道:“让王将军率军后撤至此地,旗军挖掘工事修造木栅,敌军人多势众,这场仗我们守。” 兴致勃勃的李如柏也被召还,还没到他的骑兵部大显威风的时候,极短的时间里,陈八智做好守备的打算,对李如松问道:“你的骑兵最远能奔袭多远?” 陈氏旗军能应对任何情况,但唯一的短板就是从头到尾由上至下,对骑兵全无了解。 他们没有骑兵,也没用骑兵打过仗,就连会骑马的都没多少,陈八智根本没有了解骑兵的渠道。 “若在辽地,一日奔袭八十里不算什么,但在这。”李如柏不知陈八智想做什么,斟酌地道:“四百骑一日四十里吧,不用倭寇,再带四百步兵行军三十里还能打。” 山地难行官道又窄,李如柏不敢胯下海口,就见陈八智蹲在铺开背包地图,点头道:“三十里足够了,在日本集结六七千兵马可不容易,毛利有许多年没打过大仗,这次应该有粮道。” 陈八智提起粮道,李如柏就明白了。 断人粮道,是中原作战的惯用伎俩,李如柏点头道:“断粮道交给在下,不过敌军守着山吹城,是否有粮道还要两说。” “山吹至多千百兵力,他们全钻进城里最好,这座城养不活那么多人,几日就能把城吃空。”陈八智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笑道:“要是没粮道更好,李兄只要守住我们的粮道就够了,饿他们几天就断粮。” “不过我估计有粮道,石见国招不到这么多兵,这些人远到,可能是想去出云打尼子,正好被我等截住,出云对他们来说可是远征,没粮道都得饿死。” 陈八智正盘算着,可能是兵马后撤被山上的敌人看见,便有斥候来报说有敌军向这边攻来,他爬上望楼不禁笑出声来,对望楼下李如柏笑道:“敌军好像只派出个千人队,或许更少,旗子太多数不好估摸。” 其实毛利氏派出先作大将队的旗帜并不算多,也不是人人插旗,各队武士身后插旗,足轻干脆在腹当上用漆刷个黄道下边点仨点就算完事,只不过武士背负的靠旗大,看起来旗多。 其实真要数,和陈八智麾下小旗的数量差不多。 望远镜里,毛利氏数百军阵停在三里开外,一黄甲武士单骑出阵,挺穗枪在原野中策行几圈,最后持枪向陈八智所在望楼指来,身后足轻兵阵顿矛高呼,耀武扬威。 齐行长对陈八智小声道:“这是一骑讨,他想与将军决一胜负。” “话本看得心窍堵了吧?” 陈八智像关爱智障般哑然失笑,心想邓子龙要在日本见到这情景能高兴地蹦三尺,操起眉尖长刀就上了。 不过小陈将军秉承着养父优良家风,张开手臂指着远方对望楼下等待的传令喝道:“告王将军,六个百户鸳鸯阵压上,就那七八百人一个不留全部打死!”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八章 山吹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王如龙还是仗义的,陈八智面不红心不跳地对一名勇士下达如此卑劣的命令,但王如龙不行。 王如龙得说一声,他接到命令后,派了个懂倭语的旗军到阵前大声告诉对方,说他要用六百人和他们全部一决胜负。 作为先作大将的口羽春良都蒙了,骑着小马儿手上穗枪提起来不是放下也不是,王如龙的话在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是不敢一骑讨的意思。 不敢身先士卒就不敢,又不会笑话你,说那么威风干嘛,还用六百个人和他们一决胜负? 先作大将,是先锋将的意思,直译为汉文是勇敢的砍人队长,职务含义表达地很明确了。 眼见远处敌军分出六个小队并排攻上,口羽春良也不畏惧,提起穗枪高呼道:“口羽队,前进!” 身后七百足轻在各个武士的率领下缓缓向前推进,这些来自于石见国邑智郡口羽地方的足轻对明军还是比较畏惧的,因为他们离战场近,受征召早,几乎在乡间逃难农夫的口中听说了尼子家势如破竹地攻陷出云国。 全部过程就是,这陷落了、那陷落了,没有任何地方能阻挡尼子氏的兵势,这远比知道过程更加可怕。 不过当他们隔着数百步见到近在眼前的明军,倒稍微轻松了一点,多种多样并怪的兵器让军阵看起来有些杂乱,除了杂乱的兵器,口羽的足轻眼中则是浓重的羡慕——他们的对手,穿着厚实的棉袄! 不是麻衣、不是棉衣,是棉袄啊,我的天! 明军的棉袄令口羽队士气大盛,就算一年最冷的时候要过完了,杀死他们抢回去也可以明年穿啊! 足轻们的步伐都因棉袄的存在而轻快了,在后方山上的小早川景隆及瞭望楼上的陈八智眼中,口羽队前进的步伐几乎受控制地快了两成,几乎与决战冲锋前的速度持平。 不过另一边的明军速度倒在王如龙的号令下慢了下来,最终在距离尚有四五百步时定住,以鸳鸯大阵结成半圆,将鸟铳手护在正中,一排大牌手将长牌扎下,一杆杆狼筅长矛搭在牌上。 阵势正中,王如龙高呼着鼓舞士气,向周围旗军喊出他预计的敌军攻势,道:“倭兵弓手会在百步外率先放箭,你们甲胄坚强,不必害怕箭矢!” 吹牛归吹牛,王如龙还是很老实地让人都蹲在圆盾手左右,那么说不过是壮声势罢了,“各铳队切勿早放,待敌军入三十步,二十步最好,旗官听王某号令放铳,早放者斩!” “将军,虎蹲炮钉好了!” 六门虎蹲炮,钉在大牌手脚下,在它们旁边还立着小旗箭筒以及腰塞掌心雷的旗军,这些招募于吕宋的旗军在陈八智的操练下非常听话,对各小旗总旗百户的军令记得极为熟稔,各个一声不吭地等着号令。 “虎蹲入散筒,待临敌五十步再放,小旗箭准备,敌军快入百步了!” “是!小旗箭准备!” “小旗箭准备!” 随王如龙一声号令,狼筅长矛立起,小旗箭被架在大牌上,六名小旗箭手高举火把,准备向敌军放箭。 口羽春良在军阵左侧策马与足轻并排,他在心中估量着进入七八十间的准确位置。 ‘间’是战国长度单位,一间为一米六,与明朝一步相近,口羽春良计算的位置是百米至百二十米,在这个距离,他的弓箭队可以很好地掩护长枪足轻冲向敌阵。 “弓兵队,放!” 几乎在口羽春良找到准确位置命令部下止步的同时,明军阵前突然发出一串尖啸,他的足轻同时进入明军小旗箭的射程之中,六支小旗箭曳起尖啸朝足轻队迎面射来。 第一轮火箭刚刚在眼前头顶炸开,第二轮火箭已从鸳鸯阵前放出。 虽然名字叫小旗箭,但陈八智远离本土的战事中辎重力量没那么强,不可能一个百户带十支小旗箭,后续的辎重运输船装满粮食已经有很大压力了,他一个总旗在战斗开始前准备两支就已是非常勉强。 毛利氏到底威震关西,麾下足轻大多配有铁腹当,即便如此,贴脸十二支小旗箭在前后左右炸开依旧给口羽队足轻造成极大困扰,尤其在口羽春良的坐骑小马儿被惊吓到载着他冲进自己的弓兵队之后。 但小旗箭还是有好处的,爆开漫天硝烟,让足轻队也不知道己方究竟有多少伤亡,蒙头冲出硝烟才开始后怕。 小旗箭带来的混乱,让一部分足轻被火箭散子炸伤、一部分前退后进混乱起来、先头仅有百余冲出硝烟。 王如龙都舍不得放虎蹲炮了,干脆挥手下令道:“全军听令,前进五十步!” 大牌手提起大盾,战阵踏着整齐的脚步向前推进,稀稀拉拉的箭矢射翻十余旗军,当即阵中分出三名军医就地解甲除箭上药包扎,兵阵趋势不减地朝敌军迎去。 王如龙也是刚刚才意识到,敌军派出先攻部队是非常有睿智的,他们在远处看着这场战事,因为明军的优势在于毛利氏对他们一无所知。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明军有火箭,今后就会多加防范,王如龙不想再让对方知道他有虎蹲炮了。 看到更多足轻在催促下重新冲进渐散的硝烟里,一手持穗枪一手反握腰间小太刀柄的口羽春良才终于松了口气,敌阵并未做出放箭或是放弩之类进一步远程手段,这让他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古里总有提及中原的弩,让他在与明军见仗前对此非常担忧,不过现在看来恐怕胡贼已经在历次战乱中丢掉那种威力巨大的兵器,没有弓弩,单单那种冒烟的东西也没什么可怕的。 “只要能接战,他们怎么会是对手?” 眼看敌军阵形越来越散乱,越来越接近,王如龙在阵中攥紧手中刀柄,以目光丈量着相互之间越来越近的距离,终于在敌军进入三十步而未入二十步时,他大喝道:“鸟铳队,放!” 早已准备多时的诸鸟铳总旗当即挥动令旗,一杆杆指天的鸟铳端平朝前,也不仔细瞄准,对阵冲来的敌军打放过去,紧跟着第二排铳手跟上。 转眼一次轮射完成,阵形中到处都是硝烟气息,王如龙听着逼近的脚步声,下令道:“下狼筅,接战!”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九章 冲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焙烙火矢?” 小早川景隆已无法在中军安坐,他快步走至军阵高地,眯起细长的眼睛极力望向原野合战之处。 所谓的焙烙,其实是陶罐手雷,因北宋武经总要对这类兵器称为‘铁烙锥’,因而沿袭名称为焙烙,不过这种兵器多用水战与守城,小早川景隆还未见过其用于野战。 而且射程太远,几乎与长弓齐平,小早川景隆活跃于濑户内海,对水军兵器极为熟悉,因而根本不会发生误认为焙烙的错误,这更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等败军逃回问个清楚。 毛利氏真正当权者景隆身着大铠头戴上世纪主流的吹反大兜,一身装备非常老派,抱着手臂向战场指点,向部将分析局面,虽局势不容乐观但语气非常轻松,道:“我军败局已定,受敌军火器所击,阵势散乱冲击,只有一一为敌所杀之穷途。” “敌军是长短兵器配合作战?那个遮挡战场的长兵叫做狼筅吧,听说是明国专门克制海贼野太刀造的。”小早川景隆极力想要看清,但终究还是徒劳,他撇撇嘴有些可惜道:“胡贼军阵严整,再做交战,如果依然先发火具,切记约束足轻,不可慌乱。” “可先让部下散开,在敌军火具放完后再结密阵,这种东西他们带不了太多!” “此战会有点难,但无伤大雅,我瞧他们兵力不足,粮草也不会充足,既不能攻城,退军又不甘心,还不敢贸然来攻。”景隆已不想再看口羽春良是如何兵败的了,他走回本阵道:“最坏的结果,不过三两日与其相攻一阵,我们知道胡贼有火具、有铁炮,不易力敌。” 在战国时代的日本,想要找出一个有大局战略的人很难,哪怕是相对的大局战略,毕竟一方水土一方人,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思路。 但毛利氏是拥有大局战略土壤的武家之一,他们有最多的土地、最多的兵力,领导这样庞大家族的大名,需要从全面着眼。 景隆不是大名,但他有与大名相近的权力,他说道:“干净利落地取胜很难,把他们拖在这就好,拖在这山吹城下,没有明军相助,三月之内兄长就能将尼子家赶尽杀绝。” “那只不死心的鹿,一定要将他讨死。” 小早川景隆的兄长是吉川元春,所历战役无一败绩的毛利氏头号猛将,攻灭尼子家的是他,压制山中鹿介复兴尼子家的也是他,从来没输过。 至于口羽春良的胜败,已无人在乎,先作大将以往被派出都是为了取胜,但面对未曾有过交手的明军,派出先锋只是为了看明敌军战法,以图在之后的交战中取得优势。 小早川景隆的一切部署都是最正确、最有利的选择,唯独漏了一点。 不论他是否告知口羽春良,阵前已指派曾在长门国数次力挫大友家攻势的猛将天野隆重率部接应,即使局面不是死战,也会被打成死战。 实际上不论哪个国家,正常战斗都极少死战,战斗目的也从来不是赶尽杀绝,一两成失去战力就足够让阵形散掉,阵形散掉余下兵力不成组织,自然就成了溃军。 尤其在战国时代的日本,农兵足轻是很少往死里打的,能拼死作战的都是武士,但主家不能承受作为骨干的武士统统为死战阵亡,所以战事都留有余地。 这就好像旗军战死几百陈八智不心疼,但要突然把他手下炮队几百人弄死,他能不管不顾地跟人打生死。 但在战国时代的日本还有个人例外,就是被称作魔王的织田信长,他打仗是往死里打。 摆在口羽春良面前最艰巨的问题,是大龙当前,没有数倍兵力,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 通常战事留有余地,但那只是通常,王将军此次接到的命令是这七八百人一个不留全部打死。 “向敌军两翼发小旗箭!” 兵随令走,令旗招展之间,左右两侧接连两支小旗箭在敌军两翼后阵炸开,将刚想退走的足轻大部又炸回阵中。 对战事溃散、逃跑已成习惯的足轻们而言,与不可战胜之敌作战失败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想跑不让跑! “两翼两个百户将鸟铳手留下,带兵向左右佯退,敌军追击就放小旗箭,把他们向我这逼!” “所有鸟铳手后退,由各自总旗率领,在我阵后左右三十步结方阵!” “不敢跟我打?不打也得打!” 为留下这伙尚未接战就已失去阵形的敌军,王如龙是机关算尽,他甚至命令鸟铳队放铳时避开敌军指挥中枢,也就是拖刀在阵中奔走的口羽春良。 根本就不存在接战,他麾下狼筅手都举累了,敌军都没敢上前接战,几支小旗箭把敌军阵形炸破令他始料未及,这些看起来像正规军的倭兵战力明显拍马都赶不上有组织的倭寇,更远远比不上日本海贼。 别管海贼还是倭寇,都是物竞天择地完成了兵农分离,脑袋别腰上,不拼命厮杀就得死,农兵不一样。 就像张永寿的卫所兵打不过矿工一样,不脱产不训练的农兵就算拿上兵器,战力也高不到哪里去。 被小旗箭击打混乱的足轻好不容易被口羽春良鼓起士气,紧跟着被鸟铳轮射又打散了,来来回回就能看见一个头戴大兜身着皇甲的将领操刀在阵中奔来跑去,走到哪,哪的足轻就被驱赶着结小阵冲过来,等他走远,接着再退走。 早在跟随戚继光平倭时期王如龙就总结出一套乱战阵中认出倭寇将领的本事,有汉人倭寇做将领肯定汉人是将领,没有汉人将领就看哪个倭将的铠甲颜色最显眼,一准是主将没跑。 口羽春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到现在都没弄懂明军的阵形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威力巨大的铁炮队被护在正中,每次想摸过去当先的足轻都会被几次齐射击散阵形。 泥人还有三分火呢,要是一铁炮把他打伤,他退下去也够威武,对面一放铁炮自己麾下足轻就二三十个二三十个地死,活跃在阵前的自己却像八幡大菩萨附体般躲开所有铅子。 他不是没有逃的机会,但不能这么逃啊! 自己身上一点伤口没有、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麾下足轻却死的死伤的伤,还能打的不到三百人,除了放箭射翻不知道多少敌军连短兵相接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退下去,实在有辱家名啊! 着急上火的口羽春良算看出来了,他在阵中聚集下级武士,高呼道:“胡贼没打算让我等活着回去,今日我等仅有此命为我主毛利尽忠,请诸位换用野太刀将性命托付我手,随我在死前冲进敌军阵内!” “各个足轻队,我等已决然赴死,敌军未给我等留下活路,凡有勇气之人,皆应随我等凛然赴死!” 十几柄五尺长刀分发至各个武士手中,口羽春良率先持刀,一众武士持刀站立一排,身后备受鼓舞的足轻亦组起数十人的阵线,伴着口羽春良几声呼喝,各个高喊着本家家名,舞五尺长刀冲向鸳鸯阵!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十章 得罪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交战当日,王如龙向陈八智本阵抬回一百一十六具尸首,其中八十七具为敌人,穿着显眼大铠的口羽春良身居最先。 足轻与武士,存活之时他们的身份就好像旗官与旗军、月亮与星星,但能摊上王如龙这样的敌人,也算最好的归宿。 得胜之后,王如龙所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将敢向他冲锋的敌军尸首尽数收敛,不论足轻还是武士,身上不除甲胄、不动财物,向陈八智请求找个地埋了。 厚葬不现实,但王如龙执拗地认为勇敢的人死后也应该体面,至少要有人,有人把他们埋了,哪怕草草下葬,好过暴尸荒野。 陈八智现实,他完全不懂王如龙为什么执意要给敌人下葬,也懒得懂,他只是答应了,让麾下倭寇去挖坑。 不为别的,就为老王回来第一句话是给他认错请他处罚,说追到敌军阵前,不能再往里打,还是被敌人走脱了仨。 他就喜欢王如龙这股执拗劲,说全部打死,别管将军说的是不是玩笑话,他就得全部打死,没全打死哪怕就跑了仨,回来也得认错。 把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别说他要把这帮人埋了,他就是要把尸首拆了陈八智都让。 战事前后不到一个时辰,打完天还没黑,不过等倭寇挖完坑天就快黑了,王如龙左边的土坑里,倭寇正一具一具搬着尸首,王如龙不知从哪听说足轻最想要的是饭团,专门给每具尸首怀里放个饭团,再让倭寇把尸首搬进土坑。 至于那十六个武士就不给饭团了,他们估计不稀罕,给几块梅干。 只有王如龙自己清楚,他执意安葬敌人,是因为一贯以勇猛自居的他就在这场发生在山吹城下的战事中发现,他可能没那么勇敢。 带兵直面鸟铳轮射,他不行。 拿野太刀冲鸳鸯阵,他也不行。 绝对劣势不逃反冲,他还是不行。 这种勇敢带给王如龙的感觉非常悲壮,他眼看着敌人大喊大叫着被鸟铳放倒,大喊大叫地躲过鸟铳撞上狼筅,大喊大叫躲过鸟铳躲过狼筅却没躲过狼筅下的长矛与镗把。 即使躲过一切长兵,长牌大盾劈砍不入,一旦拿身子去撞,里面随时会跃出个持腰刀的把人捅死,即使武艺高强,第二轮鸟铳也上好了弹等着。 不管怎么看,都没活路。 那十六柄五尺野太刀被王如龙留下了,他将来要招募一些家兵,把这些长刀赐给他们,只要他们有长刀原主的勇气。 也就是遇上鸳鸯阵,换做其他任何阵势,尤其是日人常用的长矛线阵,根本挡不住十几个拼命挥舞野太刀的武士。 想想吧,十六个身着大铠头戴吹反兜的十四岁魏八郎挥舞着杵地上比他还长三寸的野太刀悍不畏死地杀进一百个身穿简陋腹当的十四岁魏八郎阵中。 我的天,那肯定是一场屠杀。 “我军兵将尸首呢?吕宋旗军尽快下葬就行,不挑地,但还阵亡了一名小旗,该送回广东安葬?” 陈八智刚从随军木匠那要来了自己让木匠雕的小挖耳勺,坐在石头下面挖着耳朵,听到王如龙这么问,直至脚下的地,顿了顿才说道:“这是石见国,石见国的土地石见国的人,这的一草一木,以后都是我的,就埋这儿。” 说着,陈八智捏着小木耳勺指指远处,道:“来的路上我见有小庙儿,回头改个名,埋阵亡将士。” 王如龙第一想法就是拍手称快,不过他终究不是李如柏那种含着金勺出生的,问道:“怎么做,将军不怕得罪人?” “得罪?” 陈八智露出思索的神色,道:“我从小吃不饱比人瘦,需要人哭莽虫就踹我屁股,因为比人弱就是得罪;我爹娘走得早,顶了旗军干活挨饿受冻,比人穷就是得罪;养父把我送进戚家军,戚家军老卒看不起我,比人过的好就是得罪;我不信神信人定胜天,平托老头整天叫我异教徒,不愿意给神当孙子也是得罪。” “小时候我不懂,总觉得我待人好,人就会待我好,他待我不好我待他加倍好。” “但世上不是人人都像我爹,更多人你待他好,他更看不起你,不如得罪人,把人得罪得弄不死你还没招治你,他就只能待你好了。” “我用军法杀了三十三个北疆兵,人人畏我如虎,王将军现在问我怕不怕得罪人?” 陈八智小心翼翼把木勺用绸布包裹好收进背包,抬头咧嘴笑了,“不怕,我活着就已经得罪很多人了。” 王如龙咂咂嘴微微摇头,他脑海中无端闪过许多年前在新江镇战场上那个扛着长穗枪在尸骨堆里被绊倒爬起来骂人的少年,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当年傻愣愣盘腿坐在地上接住火药筒,像个忘纳税被捕快来抄家老农夫一样意外的陈沐,成了如今执掌海外的南洋大臣;谁又能想到给他鞍前马后端水洗面的死小孩成了大明海外战将? 打下手的邓子龙成了小总兵官,老下属陈璘成了大总兵官,就连软禁囚宅门口送饭的呼良朋都成了参将。 王如龙难得出现的闲聊心绪,就这样被打断了。 他的心在骂:干他娘! 这么些年过去,从浙江到两广再到日本,该杀的人老子一个没少杀,过去伏低做小的都高升了将军,就他的官职原封不动。 好像老天爷跟自己过不去一样,怎么就全天下跟自己有关的人都他娘升官了,嗯? 自己跑到日本跟个娃娃聊天,还觉得很正常。 老王啊,咱的脸上哪儿去了? 王如龙的内心突然在陈八智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里被击碎,摇着头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身后陈八智的声音。 “王将军,今日敌军多半不会进攻了,李将军已率队绕行,去找他们的粮道,还请将军看前半夜,三更派人叫我,我带人去他们营地放俩小旗箭,不能让他们睡。” 陈八智边拿望远镜照敌军布阵地形边在随身皮卷上用炭笔画出来,标注距离与指示物,抬头道:“其实用炮更好,就是怕吵醒部下,还是围城好啊,唉。行,我吃饱东西睡去,军务就拜托将军了。” 王如龙当即拱手应下,看着陈八智带着齐行长个小跟屁虫越走越远,内心感到更大的受挫……不光要跟娃娃聊天,还得听娃娃的命令,而且他还打心眼里觉得夜里骚扰挺好! 受挫归受挫,老王的本事也不赖,撇眼看着周围地形片刻,叫来倭寇道:“那和那,立两处木栅,这边搭个垛墙,明天你们不用打仗,把这片林子砍了,后边建个木寨。”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十一章 漕运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去岁,自福建、浙江、湖广发漕粮十二万石,随南洋输粮七万石,经海运输往山东即墨遇飓风,覆漕船九艘,失米八千七百石,死兵五十四人。” “户科给事中、巡仓御史还有山东抚按都上陈海运不便,应废止海运,重输河道。” 张居正说着将目光转向吏部尚张翰,脸上带着些笑意道:“南洋的陈帅,则言辞坚决地反对河道漕运,认为海运不能停。” “若单单是些御史、言官,仆不去看也无妨,他们的言语未必有甚见地;但山东抚按傅后川也反对海运,他做过淮扬海防兵备,从兵事上、损耗上,言辞诚恳地认为国朝不能偏用海运,且尤其提起陈帅,山东抚按对陈帅心有不满呀。” 张翰老爷子本身是没有做吏部尚资历的,因而任事处处小心,此时见张居正提起陈沐,又提到山东抚按傅希挚对他不满,虽不知是因何不满,他还是说道:“后川先生有贤名,学生想来必有他的看法。” 张翰今年六十有五,须发白了腰板勉强着才不佝偻,面上生出老年斑,官居吏部尚,朝廷六部一号长官,就这,张居正当面也得自称学生。 君不见连顾命大臣高拱都被排挤出内阁,远发南洋还是朝廷施恩,虽然说对张翰来说如果不是上了岁数,去南洋没准比在京师过得还舒服,毕竟陈南洋对老爷子是执子侄弟子礼的,但这也要看朝廷到时候派不派他去呀。 人家能去南洋流放,那是因为人家是高拱,别人能一样? “子文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张居正这么说着,心里却很受用,此人受他提拔,知晓念他的好处,他说道:“傅后川之议,一在陈帅四下开战,南洋诸国多受盘剥,与西夷作战,东面又驻军五岛、苦兀,朝堂大臣都很担心战火烧到两京一十三省,过去大明在海上,没有这样的先例。” “一旦偏用海运,如有朝一日海战受挫,海运行不通又疏于漕运,南粮北调即破,朝廷难矣!” “二来则担忧疏于漕运,河道不疏,连年决口赈灾又是一笔支出。”张居正转过头,就见户部尚王国光也连连点头,“想必汝观也是这么想的。” 王国光颔首道:“还有漕运的一点好处傅后川未说,数百年漕运河道上下,十几万张口等着吃饭,没有漕运,他们就活不下去。” “陈帅也说到此事,不过他觉得此非坏事,海运一年即使遇到飓风,输十九万石损尚不值一万石;倘漕运十九万石,漕陆齐走,时日比海运久月余,损耗亦比海运遇风重二十五成,途经各县征发徭役,苦役者数万还要耽搁农时,一出一入半数粮草皆被损耗。” “且他认为,海运遇风,是漕船水手不熟风浪的缘故,来年早发,则可避过风浪,长此以往,必敦促国朝造船、海事有所长进。”说到这,张居正笑着说了句题外话,道:“去岁,我大明海军御敌于海上五千里外,于关岛大挫西夷,海军大有用武之地啊!” 去海五千里什么概念,如果道路都是直的,从北京到广州府才四千五百里上下,不用朝廷支援、不用辎重损耗,在五千里外打一场交战兵力上万的战役,天方夜谭般的事情。 王国光是传统儒士,喜仁政劝善政,别看陈帅年年给户部输金银,但这种绑着大明称霸的做法也不是很得他心,尤其最近助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受到阻力颇大,让他摇头感慨道:“陈帅心狠手辣,目光也属常人远不可及!” 在张居正话里,陈沐里里外外没提到那些指望漕运吃饭的人今后若没有河道输送,他们怎么办。 漕运上下是不干净没错,但那不干净的不光是官,还有民,更多的民,十几万张嘴才能几个官?河道左近都是天下最好的田地,老百姓才能有上几亩? 他们没田地的,那些地方随处可见都是佃农,哪个大户家里也不缺几个佃农,连佃农都当不了,一年到头河里摸鱼能养活家人宗族?都靠着漕运过日子! 整个朝廷哪个官不知道漕运坏透了,户部哪里吏员不知道漕运两石才能输京一万? 漕运所过之处,苦役甚重是不错,但途经之地苦役半月就管半月的饭,忙完了还能带一石半石的口粮回家,就算没给粮还能免些赋税。 人人都知道,谁能真狠了心提废徭役的事? 每年运十万石亏五万石,两岸百姓能有一两月果腹,朝廷宁愿认亏。 治政,说得玩的? 寻常人家连十个人都管不好,一任知府却要顾及十万人几十万人生老病死,能不把人害死安安稳稳过几年就已经很难了,还谈什么长进——无稽之谈! 王国光可不会若认为陈沐这种官居正一品的右都督,能弄通海运却不懂这道理,他认为陈沐只是不在乎。 所以说带兵的心狠手辣。 张居正呵呵呵笑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不能再清楚了,南洋那位大帅他就是不懂。 “那是一味虎狼药,单服是要人老命,加以调剂却也可药到病除。” 张居正太明白了,陈沐一年要给他写多少封信,榆林驿新入职的驿卒单凭从他那把南洋军府发来急件送进首辅府上,六个月就能像三品大员一样跟游七称兄道弟。 如果把陈沐每封信里的思妙想比作男子,那就缺胳膊断腿的宋玉潘安。 陈沐嘴里就说不出坏点子,各个都是极具长远目光的治国良策,但张居正要真按陈沐说的干,自太祖皇帝逐前朝元寇于漠北,延续二百零六年,至今正显中兴之态的大明朝最多三年就能被他摧毁。 “各有各的说法,仆以为今后减漕运粮,亦开海运粮,漕粮活人、海粮补给,即使有日黄河决口漕粮不行,尚有海粮;有人海战受挫,国中也有漕粮,且海粮不论如何都要送,南洋陈帅已派人与占城、大城两国交涉,以棉布、硫磺、珠贝等物换购粮食,这是要走海运的。” 张居正喜欢南洋军府,因为他足够激进,并且任何建议被自己否了都不着急,这种不着急体现出一种官员之间少有的自信与信任,他自信自己提出的利国利民,也信任张居正会在合适的时候做出正确选择,因而仅仅把事说清,从不说怎么办或要何时办。 他只说一点,只说或许可以这么干。 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还是他足够激进,任何时候朝堂遇见悬而未决的困难,只要从废纸堆里收拾收拾陈帅写过信,拿到朝堂上议一议,让陈帅挨顿骂,张阁老再提出自己的想法,多半都会同意的。 连张阁老都因为陈帅而显得温厚起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十二章 蒸汽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四海连天下,隆庆六年、七年,南洋军府输金两万五千斤、银十二万五千斤、铁一百二十万斤、铜一百七十万斤、铅一百七十万斤,余珠玉宝石有。’ ‘六年入吕宋,建岛陈来,驱逐西夷,吕宋王、琉球王入贡。七年,收苏禄、婆罗洲王入贡,遣妻弟兆龙率民五百户航船入海,自广东南经吕宋、苏禄、婆罗洲,于满者伯夷遇袭,去海万里,终抵无人大岛,设港名杨来,号新明州。’ ‘吕宋东五千里有岛名关,西夷陈师万军,旗军血战,逐破其军,有大明把总林满爵,以三百军兵虎步关岛,部将死伤过半,克敌三千,遂定岛名林来。’ ‘南洋所战之敌,皆我少而强,敌多而弱,盖祖宗以火药充兵器之由。然先代火器今时已不中用,十年之前欲胜葡夷,尚需我众敌寡,欺其远来方取胜,后得鸟铳加以仿制,故有鸟铳本葡夷之物,今为我中华长技之说。’ ‘我之火药,传至西方,西人得其坚利,再传回中原,有人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匠器长进亦能技艺革新,革新,需天子鼓励,朝廷嘉奖,则上行下效。’ 张居正把精心装订的本推到一边,看着桌案上摆放的好似小号窑炉的物件,几块小炭燃得正旺,窑上有插铜管的小铁桶,铜管有阀,连另一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再往旁去看则是两根曲柄连杆,这个张居正在田间地头常见,最后连轴,轴边连皮带。 皮带另一头是一个小铁块,小铁块中心连线,线连透明琉璃罩。 琉璃罩为精工所制,工艺很美若在京师内市可卖出高价,美中不足的是罩底糊了一圈不知桐油大漆还是什么东西,乌漆墨黑不甚平整,让整件器物的档次猛然掉下一截。 罩里中心有看不起的小东西,张居正看不懂这个,索性指指自己能看懂的本,对一旁背携木箱的赵士桢笑道:“陈帅有有所长进,老夫已能看懂其字迹,着实不易,想来在南洋没少撰写公文,必是大为辛苦。” 说完这句,才好像不经意地指指‘小窑炉’,道:“陈帅称这叫蒸汽机,蒸汽老夫明白、机老夫也明白,但这……动了?” 张居正说着,过去用在水力农具上的曲柄连杆动了一下,带着小琉璃罩里的东西亮了一下,令张居正大感惊,不解地看向赵士桢。 他以为这是个蒸锅,但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赵士桢看着南洋卫军器局缩小版的蒸汽机动起来,脸上露出难以描述的笑容,他点头道:“陈帅说火与水生出蒸汽,蒸汽生力,像火药燃放生气一样,南洋卫有用蒸汽机为动力的织机,比这个大许多,一间屋子这么大的蒸汽机。” “能带动十六架天下最好的织机,仅需四人接线,每日可纺纱三十余匹。” 赵士桢说着指向连接琉璃罩的铁盒道:“陈帅称这为电机,铜线圈在磁石间足够快地转动会生出电,蒸汽机让线圈转动,生出电力连铜线进灯罩内,罩内有烧过的竹丝发热发光,但必须没有气,不然会烧起来,这是像拔罐一样把里面烧空才盖上杜仲胶垫,外面用鱼胶封漆。” “有电,能让灯罩亮上百时辰不坏,工部做的,很容易坏,不过陈帅说这是今后发光的趋势,十年百年,总有一日可以不用明火而灯火通明。” 赵士桢解释着,蒸汽机飞轮已经越来越快,玻璃罩发亮的频率越来越高,他板动蒸汽机上的阀门,让气压生得更快,指指陈沐的对张居正拱手道:“这些缘故陈帅请工部吏员编撰,加以润色后在里都写了。” “噢……” 张居正面对从未见过的东西,虽有惊,但并无太大夸张,也许其中关窍不甚了解,但蒸汽机大致运作原理已经明白,问道:“此物造价几何,它有何用?” “造价极高,广东仅有雇工上百的大织丝厂用这个才不赔本,还要做更精细才能普及天下。就目下来说,它唯一作用是织丝,除此之外,陈帅想用它传信。” “传信?” 这就超出张居正理解范围了,面上冷静沉着地点头,好像自己也认同这个说法一样,心里却等着看这东西怎么叫出声来。 琉璃罩此时正发出微弱光芒,赵士桢将电线拔掉,连在另外一个铁盒上,把卷起的皮胶电线一圈圈放开,放出一步远连在张居正面前的铁盒上。 他有些无礼地在张居正案头拿过陈沐的,翻到最后,指着两条不规则的墨线先后道:“阁老,陈帅说,这条线叫‘参见’,这条线叫‘阁老’,这两条线合起来,叫参见阁老。” 张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两条线,长得基本一样只是长短不同的墨线,茫然地看向赵士桢。 铁盒有墨,有两个金属杆,当赵士桢在另一端按下两个金属杆,张居正面前两个金属杆会同样落下,把沾染的墨写在纸上,赵士桢也不说话,只朝张居正拱手。 张居正看着铁盒自己动起来大为惊,紧跟着就在纸上见到刚才赵士桢指给他看的两条墨线。 赫然是——参见阁老! 这是一种机关,神的机关。 张居正绕到桌案这边,按动金属杆,另一边的金属杆也落下,他看看赵士桢又看看金属杆,道:“这边落,那边落,因为这线?是否这线够长,就能从京师向南洋传信,瞬息可至?” “回阁老,确实如此。” 说完赵士桢又有些尴尬地笑了,道:“不过目下,一台最大的蒸汽机发电,也只能连三五百步的电线,工部吏员说问题不在蒸汽机,在电机,不过暂时还不知如何解决。” “从京师到广东,陈帅是不敢想,他只想能传信三五里,把蒸汽机做小做精,电机也做小做精,可随军携带,必使我大明军士战力倍增。” “三年五载?” 张居正摇摇头,“太久了,两年,两年工部要让蒸机电机做大,能十里传信,我大明十里一急递铺,假以时日,瞬息之间将消息由京师传大江南北!” 在蒸汽机刚刚出现在大明时,帝国首辅只看见电报带来的巨大利益,此时张居正也无法料到,今后蒸汽机会如何改变这个世界。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十三章 军器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广州府的大街小巷,从香山县归来的商贾议论着此次在南海、在香山见到的景。 广州府南海县是两广最大的炉户住地,早在很久以前就是冶铁集散地,以佛山镇为中心,兴盛的冶铁、纺织、陶瓷令当地空前繁荣,成为五岭以南首屈一指的商业重镇,为四大聚之一。 如今这一地区还要加上香山、新会,南洋每年输入内地数以百万斤计的铁铜矿根本不能对本地铁业产生足够刺激,倒是由两广总督衙门下令在琼州开采铁矿的涌入给广州府铁业带来更大变化。 让人惊的还是蒸汽机,这个本不应在这个时代出现的东西。 如果不是官府强力推行,可能再有二百年都不会有人用蒸汽机,没别的原因,人力一直够用,不存在人力不足的情况。 官府可以管住投身海事的百姓,但不能约束铁户炉户,他们生来就做这个,后人也做这个,单单佛山一地就有铁户炉户数万,户户皆有家传铁炉,单广东布政司十五税一的铁课一年就能收上三十余万斤铁折银,要有多大的需求才能让本地改变生产模式? 不存在的,广锅都卖到北方去了,产能还是过剩。 但有官府强力推行就不一样了,在广东管理铁户与课税的机构叫铁厂,虽然收税不多,但对炉户铁户有绝对权力,正因有这个机构存在,陈沐才能传信一封即可控制整个广东的铁户。 其实他也没干嘛,就是引入苏钢的技术,并商定价格下达南洋军器局对钢的需求,让炉户不单执着于炼铁,也执着于拿铁去炼钢,并在钢的锻造中大规模使用蒸汽机。 苏钢对灌钢在制作中有简化与长进,这当然不是工业时代最好的钢,但它是陈沐所处的时代最好的大规模生产钢。 他像个推销儿子的老爹一样,巴不得整个广东遍地蒸汽机,但事实上是那些因为强权而不得不使用蒸汽机的商户对这东西并不是那么满意。 蒸汽机神吗?神! 但蒸汽机能起到与它神相对应的作用吗?悬! 明明雇上百工就能起到同样效果,甚至不论纺织还是锻造,精熟的匠人都比笨重而傻乎乎的蒸汽机好用,造出的东西都要更好,官府非让人家用蒸汽机再雇二十个工,蒸汽机一天吃的煤就能再顶二十个工。 而且有时候那些大厂一台大型蒸汽机还不够,织布要一台、提花还要一台,织机前还要有工看着。 本来仅用织工,织布和提花一台织机人力就能做好,笨拙的蒸机哪儿行。 官府开始还让人买蒸机,后来发现卖不出去干脆强行推送,这才让人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当然蒸机的好处也有,只是人们还不习惯。 一番强制推行,就造成了如今香山纺织厂到处轰隆隆的蒸汽机作响,产量提升是有,但更多的噪音与麻烦也不断。 但在各个铁坊与石匠那,蒸汽机要招人喜欢的多,在为新式机床提供动力,切削锤锻都变得毫不费力,就像陈沐一开始使用水力锻锤时一样欣喜。 机床的兴盛让石料切割也变得容易,人们把金刚石和铁混在一起做成圆锯片、小物件以传动带来毫不费力地传送,这一切都来源于蒸汽机提供的动力。 商贾、学子中的有识之士俱认为,蒸汽机在将来会给天下带来更多的可能。 这种可能在南洋军器局中成为现实。 陈沐上次回南洋军器局还是去年,今年回来是为了激励匠人的同时,准备调冶炼工匠前往民都洛岛开炼铁窑。 “诸国冶炼工艺太差,上好矿石炼出铁料却不堪用,以往只能将矿石装船运来,这不是长久之计,如此一来每船少装三成。” 陈沐走进南洋卫,望向远处军器局的厂房,对关尊班道:“要挑选几个得力炼铁匠去往南洋,也顺便过来看看军器局如今怎样光景。” 关元固毕竟上了岁数,军器局也不是养老的好地方,去年水泥造出来后就被陈沐派到海军讲武堂的研究室,领讲武堂五品俸禄,军器局再另支三品俸禄以供养老,如今军器局由关尊班接手,陈沐不大放心。 “遵命!” 关尊班立在指挥使黄德祥身后,老白已经卸任指挥使当都指挥使去了,以前的精兵强将尽数抽调往南洋,资历里能当指挥使的只剩过去千户黄德祥,剿海盗立些战功,就被推到了指挥使的位子上。 南洋卫,赛驴公说什么也要让自己人充任指挥,别说指挥使,就连指挥佥事都是黄德祥宗族黄振清。 他们身后跟着军器局笔吏,飞快地将陈沐要求记下,关尊班说道:“如今香山除船厂外,已尽数搬入南洋卫,军器局里有隶属海军讲武堂的匠人学堂,去年招了几个白发生,平日也有讲武堂讲官来指导编。” “下属炼铁司、灌钢司、火药司、鸟铳司、刀兵司、甲胄司、铸炮司、检校司,各司其职。” 关尊班对陈沐介绍道:“出产军器要经三司监督,炼铁司自查、用铁司自查、检校司自查,如造一杆铳,钢锭入鸟铳司时,一旦鸟铳司接收,再有问题就是鸟铳司的问题。” “一块铁入灌钢司,铭刻炼铁司查员的名字,练成钢入鸟铳司,铭刻灌钢司查员的名字,制成鸟铳入检校司,铭刻鸟铳司查员的名字,待到出厂,铳管有鸟铳司某科某、检校司某科某及出厂年月日及编号铭刻。” 说到这,关尊班非常骄傲道:“凡炸膛、损毁,皆可追究其人,加以惩处!” “每司均设革弊科,专事各司技术改良,帅爷也说过,这非一日之功,但只要做就总会有成果。” 陈沐颔首点头,穿过旗军严防死守的炮台射台与围墙,进入军器局,俨然是军事重镇,石墙之后别有洞天。 轰鸣的蒸汽机震耳欲聋,炼铁司与灌钢司的墙壁上有两传送带相连,一台蒸汽机专门为这个传送带提供动力,源源不断的小块铁锭由这个输送过来,落入分装生铁与熟铁的堆箱中,由灌钢司进行制灌钢,蒸汽锻锤将分布不均的固液铁钢混合物锻打成钢,再输送鸟铳司与甲胄司。 炼铁司的另一边,则正对铸炮司,铸炮用铁被送入那里,接着造出各式规格的火炮。 “如今铳炮产量如何?” “上个月军器局清查鸟铳,造燧发铳二千一百七十、重铳七百,五斤以上火炮二十九门。因为上个月用的是新造炮模,所以产炮少,这个月会多一些,但鸟铳目下就是如此了,每日九十余杆。” 卫港,一艘来自濠镜的小船登上两名香山旗军,一路小跑地入卫所,对指挥使黄德祥耳语几句,令这个在陈来海战里中弹的指挥使面色大变,对陈沐拱手道:“陈帅,又抓了一个在濠镜贩我闽广百姓的夷商,卑职去濠镜杀了他!”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十四章 高低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老平托的脸色不太好看。 濠镜主教卡内罗的面色亦不好看。 陈沐坐在市政广场正中,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大拇指缓缓在脸颊划过,神色不善。 在他周围林立的旗军拉开警戒,广场外围聚集着濠镜商贾,明人与外洋夷人杂于其间,有大人将小孩举过头顶,许多人闻讯赶来其实不是为看陈沐会如何处置贩卖人口的商贾。 他们只是来看陈沐的,想见到朝廷一品大员可不容易,更别说是在海外征战常出现在酒楼话本、神话故事、庙宇殿内的陈沐。 为了审问这个外洋商贾,陈沐专门在濠镜等了几天,把自己的幕僚老平托和主教卡内罗叫来。 事情并不复杂,陈沐尚在南洋卫港时接到黄德祥的信报,在濠镜做绸缎贸易,同时拐骗了百姓装在船舱里,离开濠镜港时旗军查货,被发现后意图以二十三名水手武装反抗,被镇压。 让陈沐过来的不是贩卖人口,是因为此人最早自称葡夷查实后为西夷的商贾,印信是由教会引商主教卡内罗下发的。 他单纯认为卡内罗可能勾结西班牙人,所以才过来,不过来了之后一番审问,发现事情另有隐情。 卡内罗虽被选为引商,但实际挑选商贾发印是教会教员在办,在教会的登记上这艘船的船主确实为葡萄牙人,但船主并非这个被逮捕的西班牙人。 “陈将军,此人自称葡人,但其实不是,他虽承认其为西班牙人,但其实也不是。” 平托的脸上有些尴尬,尴尬的原因不是别的,他搜集了脑海中所有词汇,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和陈沐解释此人来路,想了半天才说道:“他出生在英格兰,在他出海前,英格兰国王还是菲利普,所以说他是西班牙人没错。” “但现在菲利普已不是英格兰国王,可他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出海许多年了。” 一旁按刀的黄德祥对此嗤之以鼻,他在不在乎是哪国人,要不陈沐下令要问清楚,早给他杀了。 这个自以为西班牙人伪装成葡萄牙人的英国人被旗军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兀自哇哇大叫,语速太快陈沐听不懂,倒令平托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说你们是食人族,说有人告诉他明国人过去在战乱时会吃人。” 老平托真不愿意转述这句话,他面前的人是谁? 是陈沐! 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的陈沐! 平托不等陈沐开口,为平息其可能的怒火,先解释道:“人们认为低等人是可以贩卖的,可以像哥伦布一样为所欲为……他是个罪犯,将军,我建议处死他。” 陈沐没有动怒,和死人动怒是无意义的事,他只是颔首,皱着眉头疑惑,因为在他的认识里,哥伦布是伟大的航海家,他甚至还感慨过,为什么郑和不能像哥伦布一样达到非同一般的成就。 但陈沐在平托口中听到哥伦布的名字,明显是贬义的。 “战乱时吃人……他们就是把神吃了,关你什么事!”陈沐只看到虚伪,他转头对平托道:“跟我说说哥伦布。” 那个英格兰人依然在大喊大叫,陈沐心里除了困惑还有遗憾,他在心里想过几次自己遇上英国人的场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种。 “几十年前,哥伦布拿着西班牙国王给大元皇帝的国,受西班牙资助率船队探险,所过之处强奸妇女,把九岁十岁女孩当作货币,带着猎犬杀戮土著,以此来满足手下,并愉快地在日记里记下这些,但日记里没说的是,他们把西班牙病带回我们的土地。” 老平托摘下眼镜,“我年轻时也向往这些,但现在这令我羞愧至极。” 羞愧? 陈沐真不觉得能有几个欧洲人发自内心为此羞愧,他们不会羞愧,三百年后都不会因此羞愧。 “主教,他脖子上戴你们的项链,哥伦布也是信徒,为什么还会做这种事?” 卡内罗主教能说什么,他难道能告诉陈沐在伊比利亚半岛、在马赛、在尼德兰、在英格兰,在那些所有去过非洲美洲的地方的人们争相贩卖黑奴为自己取得利益? 难道说哥伦布在日记里说加勒比人是食人族,以此减少心中的罪恶感? “将军,坏人即使侍奉天主,他也依然不能得到天主庇护,他会下地狱。”卡内罗不能那样说,他只是看着陈沐的眼睛道:“在哥伦布眼中,人是有等级的,他们是低等人,将军所作所为也是如此。” “下地狱?我并未看见他下地狱,他活得好好的,如果不是我的旗军抓住他,我的百姓才会下地狱。”陈沐心里憋着一股气,那并非向主教或平托,“哪儿都有好人哪都有坏人,这我明白。但如果我的百姓死了,你就是说他们会上天堂又有什么用?” “如果好人死后上天堂,恶棍活着走四方,那这座教堂又有什么用?” 开始美洲人有金子,欧洲人有圣经;后来欧洲人有金子,美洲人有圣经。 这是陈沐愤怒的原因,因为卡内罗说对了,人是有等级的,陈沐蓦然发现他和欧洲人的作为没什么两样,他也拿走了吕宋人的金子。 但他的同胞不是如此,他们善良,善良到郑和下西洋资助民生凋敝的国家,善良到几次遭受攻击时反击都极其克制,甚至善良到——别人搬出自己的体系硬套到他们身上,他们的后代真的信了那些他们是低等人后代的鬼话。 就算是一个傻子,只要想办法把普通人变傻,他都有充足当傻子的经验来打败这个普通人。 陈沐突然笑了,他对主教问道:“主教,那你觉得我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呢?” “我不懂数学、不会哲学、不信宗教、对艺术一窍不通、一千个人里有九百个都比我会写文章。”陈沐没等卡内罗回答,面无表情地问道:“我只有黄金白银、战船火炮,我只会放火杀人,那我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 陈沐自认自己不是高等人,但他的同胞一定是高等人,他们走卒贩夫听戏文、文人骚客寄山水,他们与世无争喂鸡养牛皆是道,他们充满烦恼也怀揣希望,他们时常埋首独善其身,偶尔做梦兼济天下。 卡内罗主教微微张口,半晌没有回答,显然这个问题太难了,他顿了顿才说出陈沐万万想不到的回答。 他说:“高等人未必永远高等,低等人未必永远低等。但将军,你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这是哲学。”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十五章 学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其实卡内罗所说的哲学,还真把这为澳门区主教困扰了很久。 如果一个野蛮人掌握世上最强势的军队,拥有最坚固的船和最危险的炮,那这个人是文明还是野蛮? 卡内罗主教没有答案,也没有人能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今后进入澳门的商船需要接受更严厉的审查,不论他还是陈沐,都不希望再见到这样的情景发生。 在经由濠镜教堂发往罗马教皇与里斯本的年报中,卡内罗主教这样写着:明帝国正在变得更加危险,在香山沿海,每天都有新造战船滑入海中,虽然传教事业在这依然艰难,但还是有希望的,至少没有受到阻止,只是必须要遵守明帝国的法律。 贩卖百姓的祸患并未在濠镜持续太久,罪犯连同船员水手尽数在市政广场被击毙,陈沐也并未迁怒旁人,只是命香山千户所重新向濠镜移治两个百户所,以加强在濠镜地方的守备与盘查。 除了军器局,陈沐还有个地方要去——广东海军讲武堂。 卢镗和俞大猷知道他登陆濠镜的消息后,立即派人过来叫他,希望他能去海军讲武堂一趟。 讲武堂第一期学子已临近考试,可这些毛孩子最近迷上看课外,整天抱着广城新印的什么《南洋传》、《林来海战录》、《新明志异》之类的市井话本看得厉害,连学问都顾不上了。 这种状况别管是卢镗还是俞大猷,对他们的教学才能都不太放心,专门让陈沐来看看讲武堂的学员。 他们不放心? 陈沐还不放心呢! 学制两年半,单单这两年半里各科教材普遍改了两三遍,学子学到的东西到底能有多少? 或者说,他们哪怕学得再好,第一期学员也比不上第二期,第二期也比不上第三期,这一切变化来得太快,究竟如何,陈沐也不知道。 陈沐没穿官服,进讲武堂时专门让人给他换了一身学员的甲胄,哪怕仅仅是讲武堂普通学员,在穿戴上也要比外面总旗百户好少一些,他们有制式赤袍,铭刻海军讲武堂的前后胸甲及臂缚甲裙。 前些时候南洋军器局还专门给他们打了制式讲武刀与铭刻讲武的手铳,不过那是陈沐给他们准备的毕业礼物,还没到发给他们的时候。 漫步讲武堂,看着校场上炮棚各式火炮与其间操练的学员,远处教室带班的一期学子教授二期学员,陈沐再没有比此时此刻还要满足的了。 “陈帅,老夫认为,各科学子的教学,应当稍作更改。” 卢镗的山长宅邸就在讲武堂后山,自担任山长后他就把家迁至堂中,这次请来陈沐,侍从备下茶水梅干等点心后,卢镗道:“这两年,诸科教材多次更改,学子学得吃力,就好像第一年学的矛阵都是端平,第二年就要脚踩矛尾列阵。” “外洋舆图也一直在更改,越来越精细,海图越来越全面,老夫以为,往后的入讲武堂的学子,可以先从道学起、然后再去学术。” “道和术?” 这个陈沐勉强可以理解,道是总纲理论,术是具体应用,他问道:“就像先学工事再去分辨木质与水泥,先学测绘再去认识外洋舆图?” “对,老夫与俞帅议过,认为这样很好,不过还是要问陈帅的意思,毕竟这些娃娃将来毕业,多半是要去往陈帅麾下听用的。” 其实这些学员将来的去处,卢镗也一直为此考虑,首选自然是陈沐的南洋军府,除此之外也可以去宣府陆军讲武堂进学,他与徐阶为此有过交流,每期学员毕业后可择部分准备留用教学的优秀学员交换游学。 当然,即便如此,讲武堂的老将们也不可或缺,他们至少还要再坚持三年,这些人在为期一年的游学后,还要安插入各个用兵之地担任两年将官,有作战经验后才能回到讲武堂就任教习。 “另外,陈帅前番送来的西夷海战兵徐先生译本也已做为补充教材,老夫以为西夷编有其独到之处,言简意赅用词直白,更易为寻常军士学去,与陈帅旗军手册异曲同工。” 陈沐点头道:“卢公说的是,西洋诸国亦有千年之久,其距我遥远,言语风俗皆有不同,诸国多战事,似我春秋战国之时有诸子百家,难免不会出现如墨子公输那般喜好钻研人物。” 其实还有的话陈沐没说,自大一统后,百姓、官吏各司其职,官吏的责任太重、百姓对官吏的依赖也太重,许多生活所迫前往外洋的百姓依然如此,对别国官府也是如此,可别国官吏对百姓往往没有那么多责任,一旦遇事,缺少话语权总会吃亏。 卢镗只是颔首,并未顺着陈沐的话说,如今大明正处学派之争,他可不想聊这个,他笑笑后说道:“前些时日老夫与宣府徐山长传信,他对讲武堂这种大量、统一教学的方式很感兴趣,打算等将来有人继任山长后回松江府修一座讲文院,托老夫问问陈帅,有何见教?” 武官的讲武堂,是军校;那徐阶想办的讲文院……大学? 说是大学并不为过,只是不是陈沐印象里的那种大学罢了。 “徐阁老这是想要名吧?” 陈沐笑着摇摇头,他说道:“徐阁老领宣府山长,对办学之事,晚辈所知尽在其间中,已无什么可以说的了。不过依在下浅见,大明所缺,并非一所或几所大学。” “是小学,是能以分科办学教授百姓识字、懂算知道德规矩,略知地理、物理、自然的小学。” 就像张居正对陈沐的了解一样,陈沐比谁都急功近利,比谁都激进,徐阶想办一所分科办学的儒学,这绝对是天大的好事,它能给朝廷带来数十乃至上百个懂治政、会兵法、通艺术,上知天文下懂地理,音律文学无一不精的帝国高级人才。 但他们大多都会进入官场,东方古典教育,教育出的绝大多数都是保守的管理者,陈沐希望看见的是各行各业的开拓者。 “正如卢公所言,先学道,再学术,道通万术。”陈沐的眼睛在发亮,道:“小学为道,大学为术,晚辈以为,可以给徐阁老传信,看他对这个流芳百世的事有没有兴趣。”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十六章 离朱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曙光刺破厚重云层,清晨南洋卫港的晨雾被日光驱散,卫港巨大的干船坞开启,海水涌入,四条冲天桅杆上折叠鹤翼帆缓缓拉起,浮沉间小山般的巨大阴影自船坞滑入海中。 陈沐立在岸边,眯着眼睛看着这艘体形仍在赤海级之内,但风帆更多动力更足,火炮更少载货更足的新造战舰入水,缓缓颔首。 这艘战舰的名字叫‘离朱’,以黄帝手下拥有神目的神禽命名,舰上仅有十八门镇朔将军炮与前后四门赵士桢新造旋转防炮,并无独立作战或远战能力。 它唯一特殊的地方在于,这是大明与整个世界第一艘装载电机的战船。 在离朱舰船舷两侧,有两个船板遮挡下的明轮,粗大钢铁轮杆上的齿轮连接电机,电线则通向船尾上层空旷甲板,由巨大麻绳包裹着盘堆一处。 陈沐望向离朱舰的眼神热切并带着期盼。 他看着战船入海,风力之下战船缓慢航行,两只巨大明轮亦缓缓转动。这个装置相对拖慢了战船的速度,但也仅仅只是一点,对四桅风帆而言,尚不至五分。 但陈沐清楚拖慢离朱舰五分速度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将来很有可能他整支舰队都将被拖慢百分之五的速度。 甲板上有人吹响呜咽的号角,船舱里几名旗军举着长杆扎在船尾,吃力地将大块的皮球兜四角用绳子固定在四根支架上,紧跟着,有面容坚毅的小旗官在甲板上面北跪拜数次,义无反顾地走上皮质大球下的木舱。 被挂起的皮球即使有竹条撑起依然稍显干瘪,足足二十多匹缝制皮革,。 紧跟着,勇敢的小旗官点燃皮制大天灯正中的火堆,在火堆下,则是足够盛放煤炭与旗军的木舱,他坐在木舱中,努力让自己克服恐惧保持站立。 “过一会,这个球会升起来。”陈沐笃定地说着,但他接下来的语气并不是那么坚定,“军器局试过把热气球放到天上三十余丈的高度,但没试过在上面载人,即使他和之前的货物一样重。” 说着,陈沐右手端着望远镜不放,试图亲眼目睹到每个细节,左手则打出手势,岸边几艘小船驶离,向离朱舰环卫过去,不过片刻,船上的旗军就已做好随时打捞袍泽的准备。 “我也不知道,绳索与电线能不能撑得住。” 在木筐下,四根绳索拧做一股,中间夹裹着电线,这些沉重的绳索成了热气球升高最大的阻力,随气球升高,其拖拽的重量也越来越大,并最终定格在高空百米。 现阶段的电线与电机,仅能供给这么远的距离,就连热气球的大小都经过计算与测试,确保其在三十余丈的高空不会跌落,也保证它不会继续升高而拽断绳索。 因为燃料,南洋军器局现有手段无法准确测试升至需求高度所需热量,只能用笨方法进行穷举。 木筐里装有一台特制电报机,与战船依靠绳索相连,小旗官则怀揣望远镜。 “倘若一切顺利,俞帅,我们的军队在陆上、海上,都将料敌于先。”陈沐身边是俞大猷,老将军正充满惊奇地望向离朱舰,同时也不忘用震惊地望向陈沐。 陈沐,真的是太狠了。 俞大猷只见过把烟花炸上天,还从未见过把部下装天灯里送上天的! 皮气球随温度上升渐渐鼓起,久经沙场的俞大猷暗自吞咽口水,问道:“陈帅,如果绳断灯毁,上面的旗官……” “无妨,球顶有覆盖开合,在球舱里有连接开合的绳索,拉动就能让速度变慢,拉的时间长,就会下降,最终落进海里不可避免,但不会死。”陈沐说着转过头,对俞大猷说道:“但在陆地就不好说了,从小天灯到这个大球,先前有几次绳索不够牢靠,被大风吹断,上面无人控制高低,摔落在地。” “所以务必在海上实验完备,再交由陆路使用——看,升起来了!” 陈沐话才刚说完,就见皮球缓缓摇晃,逐渐离开甲板,忙抬手指过去。 热气球木舱里的旗官也到了最胆战心惊的时刻,当他透过木窗发现自己比袍泽越来越高,并脚下不稳产生摇晃时,他被吓得浑身忍不住地发抖,哪怕他早认为自己做好了十足准备! “万户陶太爷保佑,勿令后辈子孙步你后尘,万户陶太爷保佑,勿令……” 他的热气球里没有火药,只有他头顶的三座火炉,木舱里放着钟表,每隔半盏茶打开一个阀门,到第三座火炉燃起,就该准备降落。 也就是说,皮球升空一次,仅能持续二十分钟,就要下去给火炉添料。 旗官早就瘫坐在舱中木凳上,他想站起来可偏偏腿软得使不上力气,风从四面通透的木窗灌进来,吹在遍体冷汗的他身上,透过窗子,他看见港口的人真小,甚至能俯瞰整个南洋卫港。 也是南洋卫港,更远处的卫城他就看不清了,不过当他哆哆嗦嗦地拿起望远镜,依然能看清远处海面上的巡逻船舰。 他深吸几口气,对着面前的电报机,看着方向数着船舰,按下几处按键。 在他眼前,是举世无双且最为复杂的电报机,足有内外三圈圆形分布二十四个按键,内圈是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八个方位,中圈是距离,外圈则是数量。 极短的时间里,悬着热气球的离朱舰上放下小船,飞速向岸边划来,几乎在小船靠岸的同时,热气球上的旗官拉动球顶开合绳索,热气从球顶放出,浮空的驱使被遏制,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开始降落。 离朱舰尾部的旗军亦拉动绞盘,将热气球缓缓向船尾引下来。 “大帅,电报!” 陈沐接过纸张,脸上露出笑容,电报图上清楚地标注出海上巡逻队所处方位,这远比立在桅杆上瞭望厉害得多。 他收起电报,看着受牵引力量缓缓落回离朱舰船尾,满意颔首负手道:“去往深海,继续试验,军器局在今后三个月内把离朱舰所能运载燃料、备用热气球、电机用具等情况报至民都洛岛南洋军府。” “没只热气球试飞三次,等这一切做好,离朱舰编入六丁六甲船队!”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十七章 瞭船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回到南洋军府的陈沐一直在想,俞大猷为什么在临别时多次称离朱舰为离娄舰呢? “高公,离朱和离娄,那么容易听错么?” 陈沐有点担心,决定回头给俞大猷派个医生过去,人老的时候是会出现幻听、衰弱、记忆出错这些症状。 想着这事,陈沐有些狐疑地看向高拱,这老爷子可也上岁数了。 高拱已经忙了好几天了,整个南洋军府年后都在筹备麻贵即将跨越海峡向亚墨利加探险的事,为预防会出现的各种情况,不论疾病、战争还是海上风险,都必须庙算清楚。 “离朱和离娄?如何会听错,这是一个人。” 高拱诧异地抬头,搁下狼毫笔,眼珠从眼睛右侧转到左眼角,接着向上一翻看向陈沐,问道:“小帅爷这是又闹笑话了?” “一个人?” 陈沐的脸有些僵,舔舔嘴唇,问道:“离朱不是上古神兽?” “什么神兽,那是个人,黄帝丢了玄珠,让离朱去找,他的双目有百步明察秋毫之能,为黄帝找回玄珠。”高拱敛起衣袖,道:“周朝的庄周称离朱为离娄,所以这个人就有了两个名字,他到底叫什么今日已无从得知,但人们提起这两个名字,就知道是他。” “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陈沐拱手点头,笑道:“以后一定要多读。” “陈帅不必读了,想读也要你有空才行,如今已位极人臣,还是等你有后人,让他多读吧,到时老夫若在,收个弟子也无妨。”高拱说着老脸微微撇着,“断不会教他像他爹般不学无术。” 陈沐撇撇嘴,心知别管是小帅爷还是不学无术都只是玩笑,他心里清楚,顾命大臣在南洋难免心有明珠暗投之感。 能舌尖嘴利地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这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 笑过了,高拱问道:“陈帅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高公过俩月就知道了,南洋卫造了大天灯,能放人上天那种,辅以电报,可让人知二三十里外的情况,不论海上还是陆上,穿插合围、集兵突破,今后这些战法会更加容易。” 高拱挑挑眉毛,没有细究天灯载人上天这种事,他知道陈沐总是在做这种事,而且足够谨慎,不保险是不会用的,他只是眯着眼睛问道:“陈帅是想,让探亚墨利加的麻贵船队用上这个?” 陈沐点头道:“是,海路远航,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等无准确航往亚墨利加的海图,一旦迷航难返,就是不可承受的损失。” “西人以亡命徒为探险家,皆以小船凭借勇气搏击风浪。我们的旗官都有这样的勇气,我可以让他们拿命去搏,他们会的,但我不能。” 陈沐嘴角上翘,露出满足神色道:“上有朝廷倾国之力起三宝下南洋,陈某亦要举才力,助麻贵成事。” 高拱颔首,他知道在海上如果看不见土地意味着什么,哪怕仅仅是从鸡笼岛南下吕宋岛,这条对南洋旗军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海路,临近陆地最后几日船上水兵依然会感到烦躁与怀疑。 至于长时间看不到希望,大海能给人带来何样的绝望,血战关岛的林把总最清楚。 高拱深深从喉咙叹出一声,陈沐这人哪儿哪儿都好,除了有时候像没读过的莽夫一样,还很让人别扭的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一般人不应该都把这种思虑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的么? “所以陈帅就给大天灯起名叫离朱,别人都把这称作离娄?” 陈沐点点头,拍拍高拱房的座椅坐下道:“同高公所言相差无几,是船,我给装天灯的大船起名叫离朱,相当于船的级别,像赤海一样;也不是别人都,是俞帅,他一提这个就说离娄。” 听陈沐这么说,高拱挑起眉毛对陈沐高看一眼,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个名字,是陈帅从哪儿听来的?” 高拱可不信,陈沐能有这深度,随口掏出来千百年前古里的上古人物名字,甚至连名字的主人是人是兽都不知道。 陈沐转头望向窗外,岛屿远处的力夫与旗军正在修造新的南洋军府,他才不会告诉高拱是听徐渭说的,他脸上的居庸关在说谎时不动声色,道:“在下偶有所得。” “俞帅毕竟持重,是在提点陈帅,名字里没朱更好。” 陈沐皱起眉头,稍加思索,小声道:“犯了忌讳?” “那倒没有,国朝忌讳都在明律里写着呢,太祖宽厚,并无避讳。此后避皇帝名的次字,唯成祖皇帝单字避讳。”高拱摇头道:“近音之类亦无避讳,太祖皇帝以来,唯一避猪,是因武宗属相,太祖皇帝还给杀猪的写过对联呢,叫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 “要这避讳,就得用朱批批下杀猪的吞朱砂自尽。” “不过俞帅也没错,他是七辱四贬、夺荫下狱的战将,比陈帅谨慎也属平常。”高拱缓缓摇头,道:“自古不乏因言获罪者,大多是祸及池鱼,真要办,你必陈帅给战船起什么名字,办你私聚甲兵又如何?” 还真别说,要旁人说这话,陈沐就笑笑,高拱是久居内阁做过首辅的,说出这话气势就大有不同,硬是让他心跳了两下。 接下来,在高拱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陈沐就已扯来桌案笔墨,挥毫十余字,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拍给随身近卫道:“装信入驿,送往广东都指挥白静臣。” 高拱看着陈沐再坐回椅上,眼都不带眨的,感慨道:“陈帅情急泼墨,都不用装信,没十年交情,谁能看懂?” “无妨,静臣兄能看懂八分。” “常吉去京师还没回来,我很想他。”陈沐摇摇头,随后对高拱说道:“不说这些,盘算日子,苦兀岛旗军应已种完人痘,筹备也差不多,等瞭船一到,他们就可以启程了。” “瞭船?” 陈沐狡黠地笑笑,坐得乖巧,“对,就是瞭船,带天灯的,叫瞭船。”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十八章 渡海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苦兀岛有严酷而漫长的冬天,自年后南北讲武堂毕业学员安插当地三卫成为百户以上旗官,对部下旗军进行短期的远航培训,人们开始知道他们将要去往的地方是什么。 “诸君观图可知,穿朝东海峡,可抵亚墨利加北,然亚墨利加北部是否为图上所示,便是陈帅亦不知晓。” 喜儿哈卫,从宣府陆军讲武堂毕业受皇帝、首辅召见,任喜儿哈卫指挥使、苦兀副总兵的麻锦立在帅台,指着身后舆图,对前座诸将、其后旗军道:“我等此番军务,上报陛下、下慰黎民,探明万里之外的亚墨利加,在当地设驻防卫所。” 其实距离有没有万里,麻锦也不知道,宣府讲武堂没告诉他答案,但照远了说总没错。 “诸君所在之地,苦兀岛,古称极北之地,凡历此次东行之人,必载入史册,后世子孙亦有荣焉!” 麻锦说着在帅台上张开诏,高声读道:“大明天子诏,凡先入北亚墨利加者,不分华夷不辨胡越,可说汉话为大明子民者,皆记功一级!” 麻锦说一句便停顿一会,军阵外围尼堪外兰麾下女真骑手便高喊着用女真语复述一遍。 “登北亚墨利加,千户以上,可探明地方设立卫所者,设一卫,记功一级。” “苦兀岛,招民投军者,准百人,记功一级;登北亚墨利加,千户以下,可探矿寻金者,开一窑,记功一级;可绘舆制图者,绘十里,记功一级;可克敌制胜者,逢战事,记功一级;献珍稀禽兽者,记功一级;贡华美宝物者,记功一级……” 麻锦报上一大串朝廷对去往北亚墨利加的记功后,诏塞入怀中向后退下,麻贵手按腰间战剑跨步而出,帅台上两列仪仗高声喝道:“肃静!” 待底下旗官旗军安静下来,麻贵这才接着高声道:“有功者,旗军升小旗,一功;小旗升总旗,两功;总旗升百户,三功;百户升副千户,四功;副千户升正千户,五功;千户升副指挥、指挥同知,七功;升卫指挥使,十功。” “欲升实授者,立升实授;不愿升者,一功赏十两、集三功赏五十两、集五功赏银百五十两!” “欲得银者,半年船到立给银;不愿要银者,北亚墨利加,一功五十亩地,在户造籍,可迁家而居,立赏!” 麻贵话音落下,低下还没什么大动静,只有各旗军前的将官缓缓颔首,互相看着紧握双拳,后面的汉旗军虽交头接耳,但还尚能克制。 等尼堪外兰部下精通汉文与女真语、蒙语的骑手从中军阵中边策马而走边大喊出声,不过数百人的军阵才真正沸腾。 那些被召集至此的女真人可禁不住这样的诱惑,只有少部分人依然能保持冷静与极高的克制,因为他们统统来自更北的地方,连三大部的人都叫他们野人,许多人根本没见过银、也不知道银子能干嘛,更不觉得耕地有什么宝贵的。 在他们那耕地种什么都会被冻坏,不如渔猎。 不过不知他们身边哪个女真勇士高声对他们喊道:“土地就是猎场,你的地打到的猎物都是你的!” 这下真热闹了,喧嚣声好像要把卫城那些木屋上的瓦片掀掉,麻贵露出笑容。 对他们来说征兵太难了,即使是被朝廷从万全都司调来入苦兀三卫的旗军虽没有办法,却也心不甘情不愿地不想东行海外,更别说尼堪外兰从女真三部招来的女真人了, 没人愿意远离故土。 但有麻锦等人带回的一封诏,一切都不一样了。 喜儿哈卫的旗军与女真人被获准放假,准许他们回到家乡,招揽更多的旗军与女真人,条件是身强体壮,别管种地养马还是木匠石匠,哪怕就是会缝衣服,凡有一技之长都能获准。 因为这段时间对苦兀岛总兵麻贵来说,最重要的是时间,他在等待京城送来的医匠。 医匠早就来了,但准备的痘粉不够,刚好他的旗军也不够,医匠与旗军一同返回北京,专门请下朝廷诏令直达太医院,让他们筹备痘粉,并挑选种痘医术最为高超的医师去育粉、准备种痘。 这世上只要皇帝与内阁都想做一件事,哪怕要达成太阳消失的效果,都能叫所有人闭上眼。 不过几个月里,自上而下的诏起到莫大效果,最厉害的自然是太医院执着种痘引发的变故,让国中医师对种痘掀起巨大热情,就连各地早已接近荒废的惠民药局医生都开始琢磨这门手艺,著立说,寄望于借此取得晋身之资。 更有嫌麻烦的医生直接从天津卫登上开往苦兀岛的征兵船。 说到征兵,麻贵弄出的动静可是不小,蔓延在万全都司的东行功勋赏赐着实吸引了一部分人,但各地指挥使也不敢全部放人,仅给出少量名额。 那些旗军不能凭借招人投军换来战功,着急上火,终于有人把目光放到北方,长城以北。 在归义王俺答的土默川流传着大明发现广袤土地起行东征招募人手的消息,流寓塞外的百姓以及部分蒙民顺着长城扣关,零零散散的数量并不巨大,但总和一起也不算少,终于惊动了俺答。 弄明白这事,他给皇帝上了一封表文,他问皇帝,如果他组织人手去天津,有没有赏赐,这些人的赏赐又会不会如数供给。 张居正当即回复,给,都给,不光给,三匹没阉割的战马还能再给一功! 俺答汗是识数的,他算了算,一匹没阉割的战马在口市卖了少说十两,你一功才赏十两银子。凑最高赏格五功要三十匹战马,能卖三百两的战马才能换二百两,赔本儿! 所以他干脆没搭理张居正提出的战马,派兵在长城根儿收拢人手,顺道把各部不听号令的混账王八蛋逐出去,凑了上千人交解口市,发往苦兀。 苦兀岛可真热闹了,数千人在几个月里涌入苦兀岛,携家带口等待安置,准备接受有几分可能凶险的种痘,还有部分人则就地开始学习汉话。 万历元年四月,苦兀副总兵麻锦率先锋船队七百余人,乘船扬帆,渡海远赴亚墨利加!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十九章 道德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没有飞机之前,人们并不知道内燃机能让铁鸟飞起来。 没有汽车之前,人们也不知道蒸汽机能让铁盒跑起来。 前赴后继尝试的人很多,但只有寥寥可数的人能找到前进的方式,那可能是走也可能跳,甚至哪怕是爬,都从来没有错误答案。 张居正的房里摆着一台蒸汽机,案上另一边归整地放着《陈氏道德经》,这本令帝国首辅感受到南洋陈帅的冥顽不灵。 因为这本还有个名字——至少在赵士桢的介绍中,它有另一个名字,全称为《陈氏无经义万物之理》,简称陈氏物理。 每当批复信筹谋治国良方的张阁老闲暇,目光放在那本通篇由刻印,唯有封面冠上用陈帅潦草字迹写着‘陈氏道德经’这本时,他总会想起几年前自己私下馈赠镇朔将军的那本道德经。 当那本以修身为治政最高目的之籍的古名号被冠以这本时,张居正翻开没见到半点内圣外王的影子,只看到陈沐想摧毁一切的冲动。 一件事物被发现之初,很多时候都是明珠暗投,这难以避免,比如未能教人长生不老却杀人无数的火药。 人需要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找到它的正确用法。 但陈沐的里,全都有。 陈氏道德经第一章,介绍火药及分节鸟铳、火炮的锻造铸造方式,燃爆原理及各物缺点、前景、发展趋势。 第二章,介绍战船及分节风力、水力、风帆及战船形制对船速载重等参数的影响及原理。 第三章则着重介绍蒸汽机,涵盖各项原理、现有缺点及未来发展趋势。 里没有电力,因为这个陈沐不太懂,不过他也写了,只要看了这,把前三章表述总结方式记下,将来会快就能有人把电力编完整。 因为这本跟着陈沐送来南洋诸事一同送来的道德经,张居正把赵士桢留在北京已经有三个月了。 每当遇上不懂的事,就把他抓过来问一问,毕竟张阁老没打算在吃透陈氏物理之前让这本流通,他要先教皇帝,再酌情编撰,比方说鸟铳火炮之类的东西独编成,其他的也要酌情流通。 就像陈沐里说的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就是这种总结和表述方式,其他的东西,对百姓来说并不重要。 “常吉来了,座。” “阁老相召,学生赶忙就过来了。”赵士桢在张居正府邸住了许久,对张居正较为熟悉,拱手落座,见张居正面前又摆着那本道德经,拱手道:“学生代为解释,知无不言。” 赵常吉在首辅府上住的可不算舒服,有时欢喜有时愁,张居正行事风格有时并不光明正大,为政治优势玩弄权术也屡见不鲜,这种事通常不论在赵士桢这种读过太学的预备官吏还是已经入朝为官的人看来都不太容易接受。 比较起来赵士桢更喜欢高拱,虽然高拱脾气臭,但行事作风都非常传统,他不喜欢你,就会把你臭骂一顿,也会直接罢免你,但从不当面让你如沐春风,心里已经给你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 单单赵士桢在北京这仨月,他已经见过太多了。 不过有陈沐的熏陶,赵士桢已经很看得惯了,只要接受了那个恶霸,其他的都好说。 “陈帅说这个叫单位,就像石一样,蒸汽也好、水力风力也好,单位都是郎,一郎力有五十斤。”张居正翻着,指着说道:“里说现在的蒸机力已经至极,再往后就要改进冷凝、减少热力消散和结构这些方法了。” “如果现在一台蒸机的力为十郎,改进冷凝后就能有十三郎,能多产多得,甚至能像马一样载人奔走,他说力甚至会达到一塘,塘这个单位很怪,还有百吉一郎,百郎一塘,陈帅这些单位都是怎么弄出来的?” 赵士桢听到张居正提到‘吉’这个单位时脸都红了,那是绝对的恼羞成怒,道:“陈帅起的。” 张居正看看上的吉,再看看赵士桢,想到他的字不禁面容忍俊不禁,朝赵士桢有所示意。 “阁老有所不知,陈帅年岁已长,心智却仍幼稚,他编那日突然叫学生与他掰手腕,说他编有用。”赵士桢转头望向门外,深吸口气转过头来道:“学生虽时常舞弄鸟铳,可比较气力,哪里是他厮杀悍将的对手?” 赵士桢手背接连拍打手心,苦着脸道:“没掰赢也无甚羞耻,可陈帅他居然说学生还不如八郎劲大,就是陈帅现下在日本的养子陈八智将军,故有了百吉一郎。” 张居正硬是没绷住笑出声来,笑过了才接着问道:“那百郎一塘呢?” “一百个陈八智,堪堪顶得上一位戚南塘。” 戚南塘就是戚继光,在朝中秉政的张居正自然知道戚继光的厉害之处,听到这收敛了笑意,点头道:“这个倒较为中肯,就是全天下能比较戚帅镇边之功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唉! 赵士桢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就是因为这个比较中肯才觉得不满啊!陈帅要是写出什么百吉一陈,他也就笑着认了,反正也一点儿不真实,这东西就算流传百世,人们也会觉得无非是个玩笑。 可现在掺进去个真的,后人会想的啊,一百个陈八智顶得上一个戚继光,拿出戚继光大传一看,哟呵!戚帅就是厉害,当一百个陈八智不过分! 再一看他赵士桢,这个人没做过什么,一百个才比得上一个小陈帅,想来也是确实。 哼,靠着谄媚走到陈帅身边的幸进之人! 多尴尬,多尴尬,嗯? “还不错,在南洋二年有余,陈帅内敛许多,没在这里加上自——他加了?”张居正说着看见赵士桢瞪大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也不回去翻,只是闭着眼凭过目不忘的才能回忆介绍力的单位那页,诧异道:“上倒是没写。” “陈帅说,现在蒸机也好水力也罢,都还不算大,吉郎塘已经够用,以后不够用了再拿出新单位。” 赵士桢说着俩眼转着一翻,没好气道:“百塘一沐。”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二十章 军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以南洋大臣陈沐为首的南洋军府,几乎在苦兀三卫派遣北亚墨利加先锋船队出发的同时,通过了在民都洛增设军府卫的议案。 军府卫员额与其余诸卫一样,不过这次不同在于,不但实际隶属于大明,实际也隶属大明,换句话说,这也是南洋军府唯一的直辖卫。 卫所兵员,除了五百余军官由老练家丁、海军讲武堂一期毕业生充任之外,旗军尽数由两广招募,遴选精锐……因为两广旗军已经选不出精锐,但凡过去跟陈沐打过仗的,都已经被抽调出来了。 跟被人打过仗的,军中陋习也好、不同战法也罢,陈沐想了想操练难度,干脆除家丁能充任的特殊职位,其余皆从民间招募新兵。 还真别说,南洋特产英雄话本就是最好的征兵手册,派往各地的旗军募兵官回来的要比陈沐想象中早半个月,刨去往返航程,仅月余便招募到足数兵员,拖家带口地带着军余赶到民都洛岛。 担任军府卫指挥同知的是过去广东右卫小千户张世爵,他也是刚从海军讲武堂出来,虽进学时千户并非实授,但出来官升一级,正赶上军府卫缺人,与陈沐又是熟识,就调了过来。 军府卫千户副千户大多是这种情况,陈沐的家兵则多充小旗总旗,没和这些毕业生抢官位。 家丁是历战老卒,但讲武堂出来的也有他们的长处,各有各的方向,何况陈沐家丁里统帅超过百人作战经验的人也不多,硬把他们提拔起来也未必就能提升多少战力。 倒不如,滥用一下职权,送些闲下来的人等到冬天,进讲武堂四期。 到这时候,陈沐早年家丁都有了去处,南洋诸卫到处下级军官到处有他们的身影,冬天再有一批入讲武堂,最后也就能剩下百十人留在身边,掌个仪仗、宿卫。 不过家丁少,对陈沐已经不能构成任何影响了,因为军府卫没有驻地,虽然他们的军田在民都洛,但驻地并不是民都洛。 军府在哪,他们的驻地就在哪,其中军府卫前千户所则是陈沐在哪,他们就在哪,因为他们的驻地是赤海舰队,正好塞下一千户。 有明以来,对增进百姓识字几乎不留余力,府、州、县三级官学,边、卫二级军学,还有遍地的社学。 教人识字还增加了普法,太祖皇帝亲手写的重刑法和正常律令,冠、婚、丧、祭礼与经史历算,当然还有延续上千年的传统射箭。 不过到如今,陈沐亲历的军学是瞎个差不多了,官学朝廷依然非常重视,但大多数百姓迫于生活,没有机会进学,即使有志之人进学了竞争压力太大也未必能考上,普遍都是蒙学与社学教育。 识字的人多,但识的字不多。 街上男子拉十个问识不识字,三五个都是肯定回答,但问这几个人谁能不打磕绊通读一本三国,又或者给家里写封信不画圈儿,可能有一个也可能没有。 毕竟蒙童教育就是两千个字,再加上女子受教育机会少,真正拥有流利读写能力的少之又少。 一千个人里,也就三四个穷秀才,一万个人里,都未必能出一个举人。 但这就够了,陈沐此次在两广招的是兵不是秀才更非举人,要求不高,无伤残疾病、脑子没问题、能把旗军操练手册里的旗军法令磕磕绊绊读一遍,就可以到海外吃军粮了。 这些怀揣英雄梦的年轻人从两广漂洋过海,绝对没想到他们过来的第一件事盖仓库,盖完仓库还要盖营房,搬砖和泥。 南京的砖瓦、佛山的铁筋、南洋卫的水泥,跟押粮船一道送至南洋军府,而且一次还运不够。 陈沐则借这段时间,与高拱等人巡行民都洛岛,寻找合适安设营寨、防务的位置,最终选定军府设在岛屿北面海岸五里高地,其下设港,另于岛屿三处设营,不过暂时仅为设计,不做考虑。 “这个岛肯定不会长久作为军府驻地,但岛上矿山还够挖许多年,挖空之前必须一直在大明手中,就算以后军府离开,也要调一卫兵马过来。” 陈沐拿着部下绘制地形图指着岛屿北面用炭笔绘出形状道:“用低矮五角棱堡,建内外两层,将来再从港口引条沟渠绕城,道路在沟渠这边,让他们多走两段路。” 说着,陈沐又画了一条直线,道:“这面城墙最后再造,城门放到那两边,方便进出。等城堡墙壁造好,再铺路,外人攻城就得多走一段。” 陈沐说着就把徐渭拉过来了,在草图上画出城堡模样,道:“城墙多高,确保重炮平射能打到这个位置,内里城墙稍高一点,能打到这,就行。” 重炮平射,通常距离也就是千步,仰角放炮才能轰到岸边,不过那种距离一没威力二不精准,关键守城还是鸟铳和火炮。 陈沐对着地形图指点江山,徐渭高拱都饶有兴趣地看着,突然就见陈沐摇摇头道:“还是太散了。” “什么太散?” “算数应用在棱堡上,各方面比例都缺少整体规律,比如墙要设多厚,墙面斜角多少火炮威力最小,咱们手边都没有章程。” 说罢,陈沐偃旗息鼓,道:“先搬料设仓,给旗军搭建营房再说,剩下的事让军器局和讲武堂实验,拿出准确章程,再做这座军府城。” “这是第一座用几何与算数造出的城堡,以后在大明会有更多,一旦有了章程,只要船能到的沿海,半年就能立起一座城!” “让我做也能做,但我做出来太丑,还是要让懂美人去做啊。” 军府短暂搁置,从珠江口一船船辎重送到民都洛,很快就准备好所有材料,军器局与讲武堂同时对棱堡开始研究,最难的地方已经被陈沐找到方向,下一步事情就好办得多。 在万历元年六月,伴新一批战船一同送到民都洛岛的,还有来自吕宋的消息,陈来岛驻军林大源拿下三船西夷,他们打着白旗说是国王菲利普派来洽谈议和条约赔偿的大臣。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二十一章 胡安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议和在六月下旬的马尼拉王城商谈。 在徐渭的建议下,南洋军府向各地驻防舰队传信,增添巡逻兵力,以防是西班牙以议和麻痹他们,随后进行攻势。 毕竟摊上陈沐这样不讲道理的主帅,谁也不能指望对手会比他正直。 关键在于,没人信西班牙会拿出七百万两白银的赔偿。 “奥地利的唐胡安是什么人?” 王城外,陈沐眺望着海上被陈来把总林大源船队包裹其间的三艘西班牙船在离港不远的地方停驻,放下小船向岸边划来,他对身边奋笔疾的老平托问着。 陈沐有些失望,撇撇嘴道:“看起来真的是议和,连银子都没带。” 这此议和似乎对平托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他忙着提笔写字,边写边说道:“奥地利的唐胡安,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卡洛斯的私生子,也是腓力国王同父异母的弟弟。” 陈沐微微挑起眉毛,看着摇桨小船停靠岸边,他轻声嘟囔着:“还是王弟啊!” “唐胡安的威名并非因其为王弟,而是在教皇为威尼斯发起与奥斯曼的勒班陀海战中,唐胡安是神圣联军的舰队司令,他是胜利者。” 平托手上动作不停,口中飞快地讲解道:“自勒班陀一战,国中有他想篡位的传闻,那虽然都是假的,但显然国王并不这样认为——他到这来,议和谈成皆大欢喜,若没谈成,海难、航海病、还有陈将军,哪个都能杀死他,对国王陛下似乎也不坏。” 陈沐缓缓颔首,对待唐胡安甚至此次议和的整体策略都因平托的几句介绍制定下来,他目不转睛望着远处港口列队的西班牙军士簇拥的贵族身影说道:“看来,陈某要在这接待西班牙一位英雄了。” 由马德里漂洋渡海的大盖伦船载兵很多,但仅仅放下两艘小桨船,唐胡安与他二十名随行近侍、学士列队而来,在港口与拜托耶稣会澳门主教寻找作为翻译的利贝拉神父,一同向陈沐走来。 坏血病下,能挑出二十名依然健康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用平托写在中的话来说,在马尼拉王城下,东西方最负盛名、战功彪炳且最年轻的名将,此时此刻,站在一起。 唐胡安看上去年岁与陈沐相仿,实际上他比陈沐还要小两岁,一身黑色镶金边的骑士盔甲,斜跨红绸带,铁护脖里贴紧脖子有一圈白色围领。 或许是少年时期跟随农妇出身的母亲生活营养不足的缘故,个头在陈沐所见过的西方人中并不算高,嘴角挂着僵硬而矜持的笑,立定在岸边从左到右扫视港湾。 最终他的目光与数十步外的陈沐对上,深吸口气,摘掉头盔微微点头致意,一手抱盔一手按剑,继续以均匀的步伐走来。 明人的等级尊卑很容易让人看出谁在是领头人,唐胡安的心里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紧张的多。 人的名树的影,在西班牙宫廷中,顾问们把与马尼拉有关的所有情报汇总一处,甚至召见了从关岛逃回南美洲的几名溃军,得到的消息令人吃惊。 前后众达两万有余的军队,悄无声息地消散于战场,全因此人。 狂信徒称他为马尼拉的魔鬼,即使是足够清醒的人,也会向他冠以明国的疯将军陈沐这种令人感到难以相处的称号。 说真的,唐胡安并不认为自己适合与疯子打交道,限于启程前马德里对此次外交的种种传闻与同父异母的兄长国王并未准备达成其要求的赔偿金——他是抱着必死决心来的。 最大的寄望,是死的好看一点。 “啊!终于见到你了!”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唐胡安尚未走至近前,陈沐已跨步迎了上去,大笑着一拳轻捶在唐胡安胸甲上,道:“勒班陀海战,真是一场大胜,我准备了大明七种名酒,我们有整个晚上来聊这场仗!” 陈沐的大笑令唐胡安猝不及防,面容惊愕地看着陈沐的表情由大笑向意外,嘟囔道:“忘了你听不懂,利贝拉神父,翻译给他听。” 站在一旁的利贝拉神父像见了鬼一样,呆滞并错愕地点头,将陈沐的话翻译给唐胡安。 利贝拉神父也挺不容易的,他算是耶稣会最早到澳门的那批教士了,相较西方世界,耶稣会每一名修士都是绝对的精英,因世俗化,他们掌握西方最前沿的技术与学问,拥有世人难以匹敌的勇气、智慧、虔诚与毅力,难免心高气傲。 来到澳门却处处碰壁,虽说当中不乏像卡内罗主教那样常常将‘这是个好的开始’挂在嘴边的乐观主义者,但亲眼目的陈大鹅烧信访箱,日夜看着不曾打开的关闸,也不会缺少像利贝拉神父这样认为在大明设立耶稣会完全是荒废生命的修士。 利贝拉想离开澳门已经很久了,在今年终于下定决心并拿到耶稣会将军召他回还的命令,接着就收到唐胡安需要一名翻译的任务,这将是他在澳门最后一项使命。 利贝拉见过各种各样的陈沐,见过他在澳门大杀四方,见过他毫不留情地绞死奴隶贩子、见过他牵鹅巡街火烧信访箱、也见过他下令把那些死掉的人戳着木杆钉进沿海礁石上变成一串串风干肉。 可他从未见过如此和蔼愉悦的陈沐。 当他的话被翻译给唐胡安时,年轻的西班牙名将愣愣地眨眨眼,笑意慢慢自然,带着矜持的骄傲答道:“明国的将军也知道那场战役吗?那真是艰难的战事,我们从未遇见过那样庞大的敌人,还好我们赢了。”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将军是如何击败我们的船队,在菲律宾在关岛。”唐胡安这句话说得非常认真,道:“宫廷的报告并不准确,也没有亲历者……” 唐胡安听不懂陈沐的话,但陈沐能听懂他的,他用汉语纠正地名后疑惑道:“这两个地方现在叫吕宋和林来,没有亲历者?我不是放萨尔塞多回去了么?” “萨尔塞多没能撑到见到国王,他死在塞维利亚交易之家的岸边。” 与唐胡安脸上带着悲戚表情不同,陈沐对这个消息并不吃惊,他撇撇嘴道:“那可真遗憾,不过无妨,你想听的话我可以给你讲三天三夜!哈哈,走,酒宴已经备下,入城!”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二十二章 租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并没有准备七种酒,他只是随口一说。 但权势给人带来最大的好处正是能让人信手拈来的谎言变成现实,当酒宴开始时,马尼拉王城的每个与宴者面前的餐桌上都摆着从黄酒到烧酒七种名酒。 都是打仗的行家,聊勒班陀战事时,陈沐在套话;聊马尼拉攻城战时,唐胡安在套话;他们各自有保留地向对方讲述战事,也同时得到自己所想要的情报。 看想去相互对等,不过陈沐认为自己赚了,因为他想知道的不是西班牙人的战法与情报,而是奥斯曼帝国的。 对奥斯曼帝国,唐胡安没什么保密意识,几乎知无不言。 西班牙有什么可让陈沐好的,该知道的他在交战过程中基本都知道了。 他只惊讶于奥斯曼的造船能力,因为在国土、人口、官僚体系上,与西方国家不同,这两个庞然大物有很多共同点,另一方面,陈沐眼中大明就是加强版的奥斯曼帝国。 二倍有余的国土、三倍有余的人口、更加先进的官僚体系是大明的优势,但也更加固步自封,主要战争在大中华圈内部,使战争对军事改良极为匮乏。 易地而处,十年前的大明替代奥斯曼去与神圣同盟打勒班陀海战,只会用三倍以上的账面兵力,打一场惨败或惨胜,没有更好的结果。 但相同的情况是,奥斯曼在勒班陀海战兵败,被摧毁二百三十艘桨帆船后,仅用一个冬季比开战前还多的船舰下水,重新组建舰队。 唐胡安喝了两碗烧酒,嘬着烟斗,面容倍感苦涩,道:“我赢了战役,神圣同盟却输了战争,仅半年,奥斯曼依然与威尼斯签下条约,那是没有意义的战事。” 接着他对陈沐道:“将军,就像菲律宾和关岛的战事一样,没有意义,这本是可以避免的战事。” “唉,是啊,在吕宋和林来,我们都失去太多虎狼之师,如果你的国王早派你来。”陈沐端起盛满黄酒的酒碗一饮而尽,摆手道:“你早来也没用,那时候是不可能议和的,吕宋、苏禄、婆罗洲诸国,皆为大明朝贡国,你知道什么是朝贡国么?” “就像西班牙的尼德兰、米兰,这和亚墨利加是不一样的,如果我的军队踏上墨西哥,你们的国王也会很生气,但这和我派兵去尼德兰能一样么?” “吕宋的战事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可以避免墨西哥的战事、避免第二次吕宋或发生在塞维利亚的战争。”陈沐抬手在酒案上点着说道:“如果要停下这场仗,现在正是时候。” 陈沐说着扯过绸巾在嘴边擦擦,愉悦地拍拍手让席间鼓乐撤下,道:“现在我们来聊聊赔偿的事吧,七百万两白银,萨尔塞多过世前应该把这一消息送至马德里了吧?” 七百万两白银,唐胡安听到这个量词就头疼,不过他早就做好难堪的准备,他对陈沐致歉,随后为难道:“陈将军,你所要求的七百万两白银,西班牙确实无力支付,别说是为避免发生在尼德兰的战争,哪怕你真能派兵去尼德兰,国王陛下恐怕都没有意见。” “马尼拉航线因战争被切断,王室舰队不能运送货物,国王无法借款来支付巨量的白银,如果有其他方……” 利贝拉还没翻译完第一段话,便被陈沐打断道:“你看我像贫穷的人吗?别提钱,没有白银也可以用其他方法支付,以物易物,甚至用无形的东西,都没问题,把心放回肚子里。” 陈沐和蔼地笑道:“陈某并非严苛之人,大明的百姓与官吏都极为宽宏勤劳,实在不行,我派人去西班牙开设海关也是可以的,世界这么大,怎么会容不下西班牙与大明呢?” “诶,我真觉得由大明去西班牙开设海关不错,你们的财务槽透了,打仗居然要国王去借款,不如把海关给我,五年之内转亏为盈,大明官吏有管辖三个西班牙那么大土地的经验,你看吕宋。” “西班牙人在这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如今井井有条,时代变了,你们还在用上古时的管理方法。”陈沐仿佛王婆卖瓜般循循善诱道:“你听说过现代化么?大明已经现代化了。” 十六世纪的人说十六世纪的现代化,这好像是没毛病的。 海,海关? 现代化这个词,别说作为翻译的利贝拉神父翻不出来,席间端坐听陈沐大言不惭的高拱和徐渭等人都只能面面相觑,鬼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利贝拉神父似懂非懂地翻译,唐胡安听着也是懵懵懂懂,迷迷糊糊道:“以物易物是可以的,定价的事可以再议,欠款很难一年支付,能否宽限几年,国王的要求是自议和之日起,马尼拉与西班牙重新恢复贸易,有贸易才有钱来偿还赔款。” “恢复贸易、分期付款,要看议和的条件了,其实我认为明西之间并非仅有战争与贸易,战争一个赢一个输、贸易有赚有赔,但合作是共赢。”陈沐摊手道:“两个国家太过遥远,我们有很多可以一起合作的事,比如合开矿山、合设海关,更比如在你刚刚说的塞维利亚,由国王租借给我国商贾一块土地。” “不但西船到马尼拉来,明船也到塞维利亚去,我们让这条商路更加繁荣。”陈沐想这事想很久了,他说道:“我听说西班牙国王经常把赋税、矿山都抵押给商人来得到借款,就算把本国商人都借完,才能借多少?你们的人口少,所产器物自然不多,干嘛不来找我?” “咱们在西班牙设一处通商口岸,租借我一块沿海荒地,那块土地属于西班牙,大明只是租借,当地修建房屋、土地、商铺一切都由明人负责,比如租一百年,一百年后哪里非常繁荣,依然属于西班牙。” “当然这对我也是有利的,我的商贾到西班牙去,可以赚取更多利润,但不同于你们的商贾,我们的商贾借你们的土地,当地不交税,所以每个商店的利润,两成直接交给西班牙国王。” “同时,如果国王同意,我可以在欠款中以一百万两白银的代价,来租借这块土地一百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二十三章 慎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说实话,唐胡安还是没懂陈沐在说什么。 租一块荒地一百年,管当地建设、还让国王不掏钱入股百分之二十……王室商船一年才能带来多少利润,现在他居然一开口就要分润百分之二十,这样的话,他图什么? 利贝拉神父在卧房中是这样想唐胡安解释的,他说:“陈将军也许是受葡人在澳门的启发,想要在西班牙建立一块与澳门相仿的土地,阁下,我认为这对西班牙是十分有利的。” 当然有利了,利贝拉心里可憋着气呢,看陈沐把澳门管辖成什么样了!什么事都不能做,好不容易盖个医院,非说是谋财害命不让人去!辛辛苦苦筹集到建立教堂的石砖,一声不吭就被他拿走铺路了!所有抱怨最后都变成信访箱里一摊纸灰,他还笑眯眯地鼓励人继续写信! 到了西班牙,就该反过来了吧? “不过这次陈将军一反常态这么慷慨,明国对葡商的税率是百分之十五,他愿意给国王百分之二十,实属罕见。”利贝拉神父对陈沐恶感十足,但这一点上却无话可说,道:“我建议阁下亲自去澳门看一看。” “整个明国,到现在都只有澳门能让外邦人自由行走,像防贼一样,随陈沐到澳门,传教愈加艰难,过去人们还相信教堂是神圣的,可陈沐过来以后,人们更相信他是神圣的。” 利贝拉神父提起这些对这片黑暗的土地极为绝望,“那些愚昧的百姓只相信眼见为实,他们就凭陈沐没有天主的照耀照样能击败西班牙大军来证明是假的。” “还有他想要派遣到西班牙做海关总督的儿子,那个人名叫李旦,他说是皈依天主的商人,可实际上是海盗的后代。”利贝拉提起李旦颇为无奈,道:“他每次出海都要祭拜五方神灵,极不虔诚,他要是被派到西班牙,如果不是陈将军的儿子,是一定要被关进宗教裁判所的!” 唐胡安对宗教的事不置可否,他了解他的兄长,并非看上去那样虔诚。 天主会允许刑讯逼供吗?会允许随随便便把人烧死吗?会允许把没有错误的人搬上肢刑架吗? 他的兄长说为天主服务和为他服务是一回事。 上层人利用宗教玩弄人心,底层人因为虔诚而被玩弄,如果有人问唐胡安是否虔诚,他愿意每句话都不离天主。 但在心里,他可不会把勒班陀海战的胜利归结为天主眷顾,那至多是因敌人的愚蠢与自相分裂。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反对基督,实际上他比作为国王的兄长更加虔诚——因为有天主教的存在,对他好! “海盗的后代,陈将军是海盗?”唐胡安皱起眉头,作为私生子出身,他打心眼里厌恶以血统分高低的言论,只是不想表现出来,“可我听说明国不会任用海盗担任军官,他们和无耻的英格兰人不一样。” “他不是海盗,李旦的生父是个海盗,陈将军是他的义父,明人习惯用认来的父子来加深彼此之间的关系。”利贝拉神父没好气地说道:“陈将军不是海盗却更甚海盗,我想阁下更明白他的作为。” 唐胡安在脑子里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普通海盗一辈子才能劫去多少东西? 陈沐一次就连货带船劫走一年一次的马尼拉大帆船,三十七吨白银的货物,以及造价高昂的盖伦船,全部化作乌有。 “我会去澳门看看的,此次到菲律宾,吕宋,让我感到困惑。”唐胡安捏着烟斗这么说着:“陈将军对我的到来,好像不是个战胜者趾高气扬,非常热情好客,像谈一桩贸易,就像西班牙和明从未打过仗一样。” “他一直是这样吗?” 吕宋太干净了,干净地像西班牙人从未来过一样,明人把这改造并建设地很好,就像从未发生过惨烈的战争,甚至包括过去的关岛现在的林来岛在内,除了那些换了新主人的建筑,根本没有丝毫痕迹。 利贝拉神父几番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回答唐胡安的疑惑,最终才长出口气,叹息道:“阁下难道以为,驻菲律宾三个军团、墨西哥派遣四个军团,都被鲨鱼吃了?” “别被他的样子欺骗,与你把酒言欢的那个人。”利贝拉神父看着闪烁的烛火道:“是葬送西班牙七个军团的杀人凶手。” 利贝拉不是西班牙人,他是葡萄牙人,但鉴于他对陈沐及明国的厌恶,不妨碍他藉由自己的影响敦促唐胡安不要对陈沐掉以轻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三个西班牙直属军团,比勒班陀海战给西班牙带来的损失其实还要严重,这是发生在明国海域的海战让西班牙宫廷对这场仗不够重视。 耶稣会士没有泛泛之辈,他知道这场仗对西班牙带来的影响,他说道:“不算印度群岛与菲律宾群岛的军队,两个老练的海军团陆军团全军覆没,贸易上的损失令宫廷无以为继,三倍于勒班陀海战的损失,别小看陈沐。” “他一向疯疯癫癫,却总能取得对他有利的结果。”利贝拉着重对唐胡安道:“而且千万别想再和他打仗,阁下去澳门就知道了,那只是他们的一个小村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 “在准备关岛战事前,像大海一样宽广的河流被辎重与战船堵塞,海里陆上都是人,如果连海战都赢不了,就不要去想和他们打陆战了。”利贝拉摇摇头,似乎对这个现状感到无比棘手,道:“在几年前,他们没有一所海军学校,全国有数千万百姓,却只有陈沐一个海军将领,值得一提的是陈沐在出海前也是个陆军将领。” “但是今年,有四百名学生从明国海军大学毕业,进入陈沐的军队,整整四百名。” 利贝拉提到这个数字时语气极为震撼,葡萄牙萨格里什航海学校建设之初的学生才只有几十个,他摇头道:“这次议和绝非陈沐表现给阁下的那么简单,绝不能让西班牙再陷入与明国的战争,对他的提议也要极为慎重。” “他说的条件听起来都没有关系,可没说的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明船要去塞维利亚,途中一定会停靠墨西哥,远航防备海盗,他的军队就会进入墨西哥、进入西班牙。” 夜深了,烧酒的劲道冲击着唐胡安的脑袋,他打开窗,端着烟斗用忧郁的绿眼睛望向远处夜幕下黑色大海,醉意与愁思统统涌上心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二十四章 好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同一时刻,马尼拉城外军营,被征用的营房灯火通明,南洋军府一干大员聚众兴起第二轮酒宴。 “不不不,不能按我明人的思路去想他们!”面对高拱对陈沐想一出是一出的租借与海关,陈沐摆手道:“倘若要求我大明将关防交与外夷,那自不可能,但他们不一样。” “他们的国王能把赋税作为抵押交给商人,大明能做到吗?自古以来我官吏都是管辖地方,不单单收取赋税,还要兴修水利、处置纠纷、甚至添丁进口都要去管,他们没有官员,各地所辖的贵族只是收取赋税,其他的全不管。” “我认为租借土地和海关不是最难的,难在任命当地的官吏选拔以及商贾择选上,他们一定会要求商贾与官吏都是虔诚的信徒。”陈沐端起酒碗饮了一口,摇摇头大笑道:“今日饮多了酒,反让我更激动啊!我听老平托说,国王菲利普说过他宁可死,都不愿统治有异教徒的国家。” “这个才是他可能不同意租借地的最大原因。” 高拱对陈沐这种一边吃点心饮酒一边叨叨叨,还聊如此重要事务的情形有些不习惯,端坐着一口酒没饮一口菜没吃,道:“陈帅要租借地的目的是什么,一百万两白银,好生大方!” “难道我大明还缺那么点土地不成?” 陈沐抿着嘴笑了,摆手道:“不大方不大方,实话说给高公,这七百万两白银,陈某,一两都没打算要。” “只要他们国王接受了塞维利亚租借地,我们商贾就能名正言顺地派去西班牙,海路遥远,不论他愿不愿意我船队都是要在墨西哥停靠,我等两场大胜,船队要在墨西哥靠岸,他敢拦么?” “敢,我就有出兵墨西哥、驻军塞维利亚租借地的借口;不敢,那我军兵正好驻墨西哥、塞维利亚。”陈沐翘起大拇指向自己,道:“对我等来说,吕宋、林来,我虎狼之师两场大胜,就已将结果注定——他们打不过我。” “就像这七百万两白银,他们该给我吗?当然不该,我凭什么找人家要七百万两,还不是因为我打翻他们的舰队。”陈沐口中说着毫无风度的野蛮之语,拍案道:“现在他们自己都觉得欠我七百万两!” “他们绝不会猜到,我要塞维利亚的租借地是为往墨西哥驻军,那是他们富裕的根源,贸然提出肯定不会答应。”陈沐说着将身子向前伏去,神神秘秘道:“我得先做点比驻军更恶劣的事,到时候再提出驻军,他们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高拱皱起眉头,陈沐这个人太邪了,即使做的是好事,可不走正路也会成为灾祸的根源,他问道:“那你说的合作,是在骗人?” “当然不是骗人!我是真打算把旦儿给他们派去当海关税务官,好好整治他们的税务,咱们的商贾过去也是堂堂正正做买卖,我不光让人过去买卖,还要给他们兴学堂、教他们论语,给他们带去先进的人文思想,开养济院、漏泽园、惠民药局。” “西班牙要是有需要,他想买多少杆火绳鸟铳,我就卖给他多少杆;他想买多少炮舰,我就卖他多少炮舰;他想要多少门火炮,我就卖他多少门火炮!甚至就算出价请大明的雇佣军,我依然会说服朝廷,派给他雇佣军——只要这对大明有利,现在,登陆西班牙,对大明最有利可图。” 陈沐懂的东西,对时人而言并不多,所以他在高拱等人眼中始终是个没文化的家伙,但这不妨碍他起点高,在他所了解的层面,没人能跟他斗嘴。 “对大明有什么利?”高拱不喜欢陷入陈沐的语境里,根本说不上话,他只能听取其言论中能听懂的细枝末节,问道:“卖给别人军器,教授别人学识、给他们开养济院漏泽园,大明有什么利?” “大明可以影响西班牙的经济,战败也会影响他们的军事,商贾能影响他们的政治,但这都会带来其对大明的反意,所以就需要给他们一些甜头,让他们觉得大明还不错,再从中施加影响,一切活动都是整体,不能分开来看。” 陈沐说着狡黠地笑了,道:“我跟耶稣会学的,他们在濠镜招揽商贾、建医院、大学,另一边也在收集情报、估量兵势,只干好事会让人觉得傻、只做坏事也会让人觉得恶,但好事坏事一起做,别人对我等的看法自己就会割裂,让他们内耗去。” “大明在海外之利害关窍,在日本、琉球、吕宋、苏禄、婆罗洲、马六甲,如今仅有马六甲因握于葡人手中未能施加影响,其余诸国皆已收入囊中,只要这座大明内海的长城稳固,大明与新明这腹地,就都不受海外威胁。” “而海外,不管发生什么,于大明便都是无关痛痒。” 高拱颔首,海上长城这个名字还是他叫出来的,自然懂其厉害,只不过:“西夷之国如此遥远,对其即使施加影响,不如南洋诸国。” “前往西国派兵、派商贾,还有运货,海途漫漫,其中风险与消耗,你该知晓。” 高拱缓缓摇头,道:“过去你是走到哪招哪里的兵,南洋诸国皆距不远,往来之间调兵遣将,不难。军府卫如今仅有五千六百员额,要驻军墨城、还要驻塞城,军府从哪里弄出这些兵力,所需辎重之巨,来往之难,且不说取利。” “不过能让你舍了银钱也要做的事。” 高老爷子今日也饮酒了,饮的还是北方烧酒,他晕乎乎地拱拱手,自己说的什么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最后这句陈沐倒是听懂了,他说:“老夫也想知道。” 见高拱如此郑重其事,倒让陈沐不好意思了,他嘿嘿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关键不在商贾之利,目的还是要了解西夷诸国并在其中施加影响,加深我们对他们的了解,至于他们了解我们,只知道我们很厉害很厉害就够了。” “除此之外要真说利,陈某也没更好的想法,无非是拼人力成本,他们的手工业者不多、工钱就贵,不过殖民地多,原料却不贵,我的工钱便宜,从娃娃推车到棺材、从铳到炮、从马车到海船,海运太贵就直接把厂房开在墨西哥用他们的原料,总能取利的。” “等他们的注意力还在我大明出产器物做工精良时,麻贵应当就已经把北亚墨利加跑一遍了,到时候等他们再想翻脸,对军府而言,已经是本土作战。” 陈沐的嘴角勾起弧度,眯着眼道:“那女真勇士、蒙古铁骑,在亚墨利加为皇帝赏赐的土地而战,扬国威于另一片大陆,高公难道不想看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二十五章 互利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唐胡安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他向陈沐递交前往澳门查看葡萄牙租借地的同时,陈沐领衔整个南洋军府,已经开始筹划西班牙塞维利亚明国租借地的派遣人选了。 也许以后的商贾仅会讲汉语就够了,但先期派遣的部下必须要会伊比利亚半岛语言,这决定了初次远航去往西班牙的明朝官吏,很有可能都是濠镜平民。 陈沐时常在海岸边踢着沙子望向远方,他不得不承认,在为大明王朝初次取得海外租借地的伟大构想中,实现起来所要依靠的人手,很有可能是精挑细选出的人渣。 唐胡安拿着南洋军府的手令去了澳门,本来就打算派几名旗军跟着唐胡安参观一下就算了,结果唐胡安才向澳门走了两天,从澳门送来的消息抵达陈沐手中,他也只能启程前往濠镜。 葡萄牙驻印度总督来信了,派来使者就马六甲及印度明船派来使者,希望能与陈沐签订条约。 收到消息,陈沐二话不说把军府事宜交付高拱、练兵由徐渭暂督张世爵全权负责,登上赤海舰便追着唐胡安的尾巴向濠镜航去。 “等了快一年,可算给准信了!” 葡萄牙印度总督派人来不是别的事,还是过去陈沐派人要求在马六甲甚至果阿开通明船航线的要求,虽然后来印度总督含糊其辞地准许明船通过马六甲,但事情并没有正规地定下来,这次他派人来签订条约,对陈沐来说是好事情。 “想来葡夷也是不胜其烦了。” 幕僚徐渭扶着船舷笑得畅快,对陈沐道:“在下以为,此次葡夷要签订条约,当是为限我商贾。” “肯定是要限制,他们换了新总督,还姓安东尼,不过不叫迪诺罗尼亚,叫莫尼斯巴雷托,这个人在信上写的很清楚。”陈沐对徐渭点点头,道:“他把这个条约称作就明武装商船通马六甲一事,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武装商船。” 或许在别人眼中,武装商船是商船,但在陈沐眼中,武装商船是武装船。 自先皇隆庆帝的海外诏下发,海外明人不论商贾海盗,凡为南洋军府做事者统统得到赦免,持军府令入海关可不受惩罚,大批良莠不齐的商贾与海盗重新回到朝廷的怀抱。 这些人可没多少敢回到闽广诸地,哪怕是有过还乡,一样心中不安,大多还是在吕宋等国居住。 明商贾勇于开拓的胆识比起西国海商略有不足,都是稳妥起见的人,跟着军队,军队走到哪,他们的商路就开到哪,但大批明海盗可不一样,除了林凤、林道乾、施和等过去是海盗如今是军官的人,其他人都是明军走到哪,他们就尽量躲着走。 马六甲对明船封锁一开,都无需陈沐要求,一个个就开船闯荡马六甲西面了。 他们有些人挂着南洋诸国水师官职、有的是南洋国主的专商,通过诸国向南洋军府采购军械中夹带少许私用火器,武装起自己空前强大的商船队。 出马六甲挂明龙旗,入马六甲则挂南洋旗,海外见了葡人悬挂明旗谁都不敢惹,马六甲东边见了明军就说自己是吕宋、婆罗洲诸国商船,陈沐早就知道这帮人的做派,甚至就连那些流出的火绳鸟铳、镇朔将军炮与二百料鲨船,都是他授意卖出的。 葡印度总督区向濠镜发来好几次不满的信,陈沐都没理会,用他的话说:“在我管辖的海域,大海我说了算,如果我实在管不着,那片大海就是自由的,你不能管。” 他要让葡萄牙人求着他驻军。 这也是葡新任印度总督一封信传给他,他就屁颠颠上船开往濠镜的原因——现在就该到印度总督求着自己向马六甲、马六甲以西驻军的时候了。 “陈帅是要鸠占鹊巢,还是……” 鸠占鹊巢? 陈沐没好气地看了徐渭一眼,道:“徐先生学富五车,怎么不说个好词?” 徐渭想了想,眨眨眼看着陈沐道:“坐享其成?渔人得利?坐地求全?无功受禄?” “别瞎说,这叫互惠互利。” 坐在甲板台阶上的陈沐被徐渭逗笑了,抱只椰子饮了一口,道:“诸国以西夷兵势为最,今接连力挫西人的消息,由平托传信告知印度总督,葡人军力尚不及西夷,敢与我交恶?” “他不敢,那我们就交朋友,像过去那样,我们需要什么,葡人商贾就给濠镜输送什么,哪怕兜个大圈晚上一年,想要的美洲白银还是会送到陈某手中,但这还不够。” “广袤的土地交到葡人手上,他们几个商站能有什么用,连管都管不过来;西班牙人倒是能管,他们只知道杀、抢、夺。你听旦儿说过么,萨尔塞多想策反他的时候,许诺是登上广州府,见到第一条河流两岸土地给他。” “那是珠江啊,他们没有办法,人少、资源多,让他们的军人、学者比我们的百姓有更多学习机会,管理更容易。但他们没有足够庞大的官僚,没有十年寒窗苦读就为教化百姓的官吏,只能把占领的土地变成我春秋战国之时,贵族封邑。” “我们去就不一样了,设乡、县、府、省,丈量土地编户齐民,修路开垦设渠灌溉,我们要长长久久的待下去。” 说着,陈沐话锋一转,对徐渭问道:“徐先生,你说整个广东,需要多大的市场,才能迫使其大片使用蒸机,就那几个卫所出产棉布绸缎,就够南洋诸国上至贵人下至黔首用度。” 徐渭知道陈沐一直想的都是让广东产更多东西,他诧异道:“陈帅想让商户用蒸机,直接下令一封便是,何必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 “直接下令才是出力不讨好,他们都用蒸机又如何,产出的棉布根本没地方卖,赚不到银钱百姓就不会自发改进蒸机,技术就不能上升,蒸机永远都只会是织布的蒸机。” 陈沐放下椰子笑了,道:“这次的条约,我要拿马六甲、印度一隅,大明海盗就能去阿拉伯见见奥斯曼,难为他们一直把西人挡在西面,鸟铳火炮,如果他们需要的话,应该可以卖出许多啊,奥斯曼、印度……多大的市场!”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二十六章 澳门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唐胡安对澳门这几天不能再满意了。 瞧瞧这井井有条的模样,嗯? 商铺统一规划,店铺后街是走驴车牛车运货的街道,石铺道路被打扫地一尘不染,三条街上的铺面各个开市,有木料坊、铁料坊、铜料坊、棉花坊、米粮坊,皆是葡人店铺。 市政广场另一边,绸缎坊、金银器坊、铜铁器坊、成衣坊、南洋货坊、酒铺、客栈,统统都是明人商贾商行。 街道上有背铳跨刀的明人武士与葡人士兵列队巡逻,市镇不远处炮台下是葡人士兵的营地,与市场仅仅隔两条街,葡萄牙风格的二层小楼鳞次栉比,大多门前立着汉文写就的碑文,更远的地方各个方向则有五座明军百户所,保护着这座港口。 他甚至看见一位美丽的葡萄牙贵妇人在六个顶盔掼甲的明人武士前呼后拥的簇拥中与明妇人着装的女伴娇笑着进入金器店挑选饰物。 唐胡安在喜好风流这件事上得到他父亲来自血脉的真传,刚迈开脚步想要跟着走进工艺品店就被身旁的利贝拉神父拽住。 “那两位是濠镜有名的大小娄夫人,大娄夫人是葡人,早年跟着父亲到澳门经商,遇上海难,流落澳门;小娄夫人是过去在葡萄牙酒馆里工作的侍女,她们的丈夫是陈将军手下一名叫娄迈的军团长。” 利贝拉神父煞有介事地对唐胡安小声说道:“在他们的传统里,贵族的女人不该抛头露面,但在濠镜没有人管,因为军团长受命在明国腹地参加战役,那些卫兵受陈将军指派,他们腰上的火枪与佩刀随时可以杀人,敢去打搅她们的人都会被杀掉。” “前年从吕宋岛被俘虏的西班牙人有些被派到澳门做工,他们说娄将军的军团在作战中都带着魔鬼一样的铁面甲,战无不胜,他们的军团长摘下铁面甲和戴着时面容一样。” “军团长早年跟陈将军作战时用明军旧的火铳,把脸炸开,鼻子都削掉,人活了下来,性情凶悍。”利贝拉神父拽着唐胡安提醒道:“即使是阁下,冒犯她们也会被杀,难道您没看见港口浅海那些枪杆上风干的骨头吗?” “陈将军并不像酒宴上那么和善,他也不会为杀死一名西班牙显贵来惩罚他的得力手下,即使陈将军知道杀死阁下且不惩罚凶手,一定会使西班牙与明国陷入另一场战争。” 利贝拉神父松开唐胡安的胳膊,道:“以耶稣会对他的了解,当战争不可避免,在派遣去西班牙的亲善的使者之前,他会先制定一份狂妄的远征计划。” “作为杀死阁下挑起战争的惩罚——娄将军也许会在这份计划中打头阵。” 唐胡安微张着的嘴慢慢闭上,立在市政广场左右看看,眼神突然对街市上行走的明国男子怀有极大的羡慕,道:“我们要偷情才行,他们居然可以有好几位夫人?” 作为耶稣会成员,利贝拉看不上包括西方贵族与东方贵族在内一切沉沦欲望的行为,不过他并未于唐胡安争论,只是解释道:“在明国别的地方好像并非如此,但在陈将军所管辖的地方,他掌管麾下军功贵族的一切,在将军的要求下,这些军官必须孝敬父母、关爱妻妾儿女,不然就会遭到责罚。” “所以濠镜的百姓总说广州和其他地方的风气不同,大量军官更青睐不裹足的女子,那些军官家里的妾不是奴仆而像妹妹,因此人们更希望女儿能嫁入南洋军官家中。” 利贝拉神父有些滑稽地耸耸肩膀,“在明国,好像一个掌权者就能轻易改变一个地方的风气一样。” “阁下在这最好还是收敛一点,在教会的调查下,澳门虽小,却有三个大明军团长在这里安家,他们叫指挥使,除此之外掌管一千战士的千户、一百战士的百户,数不胜数,恐怕阁下根本不知道会得罪谁。” 弄清楚利害关系,唐胡安眼神中的轻佻隐去,叹了口气道:“如果塞维利亚租给陈将军一块这样的土地,应该不是坏事吧,葡萄牙人在这里被约束的很好。” “恐怕事情并非阁下想象的那样,您可以把澳门换成塞维利亚,但不可以把葡人换成明人、明人换成西班牙人。”利贝拉不同于唐胡安的乐观,他说道:“澳门的明人,就是今后塞维利亚的明人,无非把受尽压迫的葡人换成西班牙人罢了。” 利贝拉神父发现唐胡安之所以对澳门感官良好的原因是他把自己放在战胜者的位置上,这实在是陈沐对他良好的招待带给他的错觉,说真的,作为一个葡萄牙人,他实在感觉不到澳门究竟哪里好。 难道他没看出来吗?但凡葡萄牙人在澳门开的商铺,全部是卖出棉花、金银铜铁的原料,而就在一个市政广场之隔的明人商铺,把这些原料加工一遍再摆出来卖,利润就翻了几倍甚至几十倍! 哪里好? 怪不得西班牙宫廷总破产! “啊?” 唐胡安没心思再逛下去了,他让利贝拉神父带着他走进一家酒楼,选了没人的楼上,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市政广场,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神父,我明白了,陈将军一直在用战争的优势来取得谈判的优势,葡萄牙澳门是这样,我这次过来也是这样?” 利贝拉点头道:“过去的澳门不是这样,我们的探险家像在果阿、在马六甲一样,抢掠交战,那时他们的船炮很少、火枪也很少,海战还靠放火,虽然水手勇猛作战很吓人,但其实他们的伤亡一直比我们多,只是他们人多,所以才会失败。” “后来发现他们的官僚什么都不懂,像治理自己的百姓一样,约束我们,所以靠欺骗和贿赂,得到在澳门生活的权力,开炮厂、建港口、走私买卖,海盗发现明国男子不好对付,但他们的女子很乖巧,容易欺骗,就像在非洲一样。” “在陈将军到来之前,我们建立大学、医院、市政广场并任命市政官,商人有自己的武装甚至还有一家铸炮厂,保禄大教堂马上就能建好,就像在果阿或葡萄牙其他地方一样,传教事业欣欣向荣。但现在,你看见的是大明的濠镜,不是葡萄牙的澳门。” 利贝拉神父给唐胡安倒上一碗酒,就着酒馆里昏暗的烛灯点燃烟斗,“如果你想知道这一切如何发生,我说给你听。”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二十七章 渔船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酒馆窗棂带着海岸边特有的腐蚀,利贝拉握着烟斗的手指向市政广场边的衙门。 “最先没有的是市政官,市政厅成了濠镜衙门,当时只有几百部下的陈沐用相同数量的军队打败澳门葡萄牙军队,夺走我们修建的炮台,几百个马来人和葡萄牙探险家被他杀死,胜利让他制定约束法律和税收。” “修建教堂的基石被他拿去铺路,他派人进我们的医院、大学和铸炮厂,学习他们没有的、不会的知识,却拒绝学习神学,澳门的战士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个时候没人知道像他手下那样士气高昂作战凶悍的人只有几百个,其实整个广东像那样的战士都不多,我们误以为像他那样的将领和像他那样的战士还有许多,就连主教都认为即使从印度调兵都不能击败他。” “其实那个时候是可以击败的,但在他向马六甲挑衅时,所有人都选择沉默,他的凶悍,把人们的胆量打没了,就像在吕宋、在林来岛对你们西班牙军队做的那些事一样。” “后来,教堂在居澳葡人的强烈要求下还是建立起来,但他不再准许我们挖掘石矿,石矿由他的人继续开采,大教堂每一块石头都是重新买来的;炮厂倒闭,因为有经验的工匠都被南洋卫军器局高价挖走,学会一切后又把他们踢出去流落街头,那些人只能坐船回印度。” “医院也一样,他们有些地方比我们的医生高明,有些地方恰恰相反,但他们哪里高明我们不知道,我们高明的地方他们一看就会,那时候没人意识到陈沐所做一切都有其目的。” “现在,医院成了关押麻风病人和西班牙病患者的临时收容所,没有明人去看病,他们更信任他们的医生。”利贝拉身份摊开两手,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道:“明人管得这病的人叫杨梅疮,至于陈沐,他不准任何得这病的明人通过关闸,如果是明人,会被流放到上川岛、下川岛。” “如果不是明人,在医院等待下一次开回印度的船,不想走,就会被挂在浅海柱子上,杀人,他从不手软。” “如今还有作用的只剩大学,但大学里只有十几个神父和学士,传教事业一度停滞,主教甚至想用一个人给三两银子的方式来招揽信徒,可就算真用这样的手段都没用,广东白将军是他走后掌管这里的大员,澳门一直在他们的监督下。” “刚传出消息,白将军就让自己的部下穿着便装倾巢而来,领了银子就走然后再不出现。” “传教二十年,不如陈沐的部下在澳门海角为他随手修的庙信徒多,我和主教说,这是一块被天主遗弃的土地,他们不信。” “如果天主能听到呼唤,为什么不降下神罚把这个亵渎神灵无恶不作的混蛋溺死在海里?” 利贝拉端起酒碗饮下一半,摊手在桌面上道:“现在你知道,陈沐是靠什么起家的,他靠杀我们,坐稳香山千户;用杀我们得到的战船,击败他们的海盗,成为军团长,得到去北方的机会;等他再回来,又靠杀你们让他战功更重。” “谁想在这传教谁来传吧,等我把你这次议和的委托做好,我就回国。” 唐胡安很久都没说话,看着酒碗不知在想什么,直至蜡烛燃烧过半,他才抬头感慨道:“一个人,能对一个国家,有这么大的影响么?” 就利贝拉神父所说,仿佛葡萄牙在明国的一切遭遇都因陈沐一个人一样! 这太难以置信。 “如果他真这么出色,为什么不……”唐胡安抬手在脖颈间做了个动作,道:“只需要一颗铅弹,在合适的时机就能除掉这个麻烦。” “那是你们西班牙人要考虑的事,葡萄牙不会这样做,我们可不想惹恼了明国失去印度、失去马六甲,比起惹恼大明的后果,现在这样还不错,可以贸易、澳门也很安全。” 利贝拉神父看向唐胡安的眼神有些讥讽,道:“整体上,明国官吏认为濠镜葡人也是他的子民,如果有一个税官被杀,就意味着濠镜造反,所有葡人都会死,当白静臣的战士倾巢而出,马六甲甚至印度,都会死。” “澳门隶属香山县,像是香山这样县,广州府有十个,像广州府这样的地方,两广有二十个,像是广东省这样的地方,大明有十三个。”利贝拉神父嘲弄地说道:“阁下在勒班陀击败奥斯曼的海军,摧毁他们二百三十条船,你知道香山船厂一年下水多少条船么?” “一百五十条,一百条三门火炮十名水手被叫做百料的渔船;四十条十一门火炮载兵二三十叫二百料小鲨船的战船;还有十条更为庞大的五百料鲨船,但那种船不让百姓和商人用,所以不知道上面装的什么。” 唐胡安瞪大了眼睛惊呼道:“他们用炮船打渔?” 利贝拉耸耸肩道:“明的朝廷以前规定一个卫所有多少条船,在陈将军还没有掌权前,他把多造的战船交给渔民和卫所农夫,以此来避免受人弹劾,也保证在战时能有充足的战船,另一方面也能让百姓防备海寇,那种最小的渔船曾击沉过印度总督派来的事务官坐船。” “后来他执掌大权,为何你们对抗,他不满足于这种小船,建造更大的战船,所以沿海卫所依然在使用这种船打渔,听说在广西与另一个国家乡邻的海上,没人能和明人抢夺渔场,海盗和海军都不行。” “海那边的南洋卫才是给他造战船的船厂,我只知道国内国外的木料铁料都在往南洋卫送。现在就算杀死他都没有用,他备受皇帝器重,他的学校每年有四百个像他一样的军官进入军队,阁下也不想那些战船开到西班牙吧?” 利贝拉弹着身上灰尘,葡萄牙已经认从了在澳门这种资源分配的现状,他对唐胡安道:“当然,我只是不建议,如果阁下想试试,尽管去刺杀他。” 唐胡安的脸色不好看,陈沐给他的好印象已经在澳门兴衰中消失殆尽,他叹了口气道:“他的条约不是好事,神父叫我警惕,却也只能警惕地签下来,明知是毒药,还必须要吃进肚子里?” “教会分析过,他想取利、他也会坑人,但还算克制,在利益中他拿了大头,就会让你拿走剩下的,和我们在海外做的不太一样。” “呵!就算一样。”利贝拉惨兮兮地笑了,“我们也只能这么想!” 就在这时,锣鼓在市政广场响起,唐胡安在楼上听到人奔走相告,葡人印度总督派来签订条约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二十八章 鹅犬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葡属印度总督使者来的其实比唐胡安还要早,只不过总督的亲信对澳门的一切感到非常不满,又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何况他手上还拿着一份更加令人难过的条约。 所以他生气,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让陈沐在濠镜的负责人黄程给他找了个住的地方,带着自己的大丹狗一连半个月都没出门。 只有在听说陈沐已经过来的消息后,他才让使团整装待发,同时攥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一定不能被这个凶恶的屠夫吓倒,他要带着信前往北京,面见皇帝! 在耶稣会传达给新任印度总督的信中,其他明人都比陈沐要讲道理的多,也善良的多,这几乎是一个规律。 农夫比陈沐善良,官吏比农夫善良,显而易见,他们的皇帝应该比官吏更加善良,那么……也就可以得出结论,大明皇帝比陈沐善良一万八千多倍! 不过陈沐刚到濠镜时可没顾上搭理他,去年因刘显借兵征讨九丝蛮被派去的娄迈回来了,听说在安置俘虏上四川在杨应龙的建议下很看重新明,回头又能给小舅子送点人过去。 陈沐去广州府给娄迈接风洗尘,这才重回濠镜,顺便牵两只大鹅过来溜溜。 黑娃前些时候发情,这个从蒙古弄来的小伙子精力旺盛,虽然个头矮,但干劲十足,瘦了不少,陈沐也不忍心骑,把它放到琼州府新开的马场好好养着。 马这东西发情期可长,不过天热它就懒得有拱来拱去的性情了。 大着肚子的白妹没去,在马尼拉王城的马厩里歇着呢,那有过去西班牙被打败后没逃跑的马夫,军府的马夫在那跟他们学如何养安达卢西亚马,别的地方也不敢放,怕把这批好马养死了。 先前赏给部下干将的安达卢西亚马里有四匹母马,公马都被骟过,只能找蒙古马来和她们配种,好在陈沐过去在北方从俺答那弄了一批没骟过的良马,他的部下平时也就骑着代个步,这下刚好都被弄去做种。 在今年初,陈沐派赵士桢去往北京的同时,也让他向兵部传达希望调拨一批战马的需求,想要通船送往新明建养马场。 琼州府的马场虽然已经建立,但那边的地势与环境限制了养马场的大小,杨兆龙在信中告诉姐夫有更好的选择。 在训野狗、同土著贸易并教他们说汉话的过程中,杨兆龙发现了草原,虽说蒙古马未必适合在那边生活,但多个地方总是好的,何况杨兆龙也确实需要马。 最近的信中,杨兆龙在那边的生活已经走上正轨了,他乐得在新明上开拓,并希望陈沐有空去看看,给他送更多人来,什么人他都想要,只要是人。 他说他归整了几个靠两条腿游牧的部落,治下百姓已多达两千七百之众,下辖村落五个,引河流灌溉,开垦良田五千七百余亩,修渠四条,架桥两座,铺路四十八里,没有一点矛盾,人人有田可耕,简直是故事里的桃花源。 而且他还依靠土著的力量把河里的鳄鱼拽出来搬上烤炉,自杨来湾向东扩张领土八十六里,直至高山断崖;向西四十七里足迹遍布海湾;南下一百二十里,直临草原一望无际。 仅仅通过信陈沐就能感觉到那片新大陆的开垦对杨兆龙造成的冲击,让他像个小孩子般详细地在信中写下自己踏过的每一寸土地、开垦每一亩农田、趟过每一条河流。 除了土壤贫瘠,那片新大陆没什么不好,哪怕土壤贫瘠杨兆龙都不在乎,他要牛羊马、他要更多人。 假以时日,新大陆的存在将会撞击在整个帝国每个人的心头,远胜吕宋、苏禄诸国,在杨兆龙身上,陈沐愈加清楚与他身处同时代的同胞对海外的心态。 即使他以战争为手段,以帮助为借口,给殖民披上友好的外衣,实现其征服同化的险恶用心,明人依旧不会对这种行径抱有渴望,更不会像欧洲人地理大发现那样拥有狂热的心态。 他们不愠不火地被动接受着陈沐在海外的反哺,坐享其成却没有欲望驱动他们投身其中。 因为在吕宋、在苏禄、在琉球、在婆罗洲,天子四海为家的时代早就过去,离了两京一十三省,飘扬镶龙旗的福船走到哪都是客人。 新明不一样,他们可以是那里的主人。 杨兆龙的兴奋,一样给陈沐带来莫大振奋。 他的成就感很快被手上拽直的绳子打消,在市政广场对面,葡属印度总督使团最前体态威猛的大丹狗不安地蹬着前爪,压低了头颅弓着身子发出令人生畏的低吼。 即使跟随主人在莫卧儿帝国作为雇佣军投入战役时也不曾惊慌的欧洲猎犬,此时此刻面对两头跃跃欲试的展翅大鹅却不得不露出防备姿态。 纵使主人以标准的口令要求大丹狗不要胡闹也无济于事,因为陈沐摊手道:“训犬我知道,鹅你能训么?反正我不能,管不住。” 俗话说狗怕人弯腰,狼怕人掏刀,可鹅什么都不怕,这世上一切在它们眼中都很渺小,而渺小的东西,都能揍。 当两头大鹅伸展翅膀离地三尺带着高亢鸣叫扑向大丹狗,英勇的猎犬被大鹅翅膀拍在脸上,来不及反击就被啄上两口,哀鸣着夹尾护屌而逃,陈沐仿佛看见一腔孤勇的日本武士义无反顾地向土里土气的狼筅迸跃。 总督使者的表情愈加难堪,在世上任何角落都趾高气扬的葡萄牙军官对在这里向陈沐低头十分不快,他一刻都不愿多待,道:“尊敬的明国将军,印度总督安东尼阁下向你问候,并命在下带来就马六甲以西三座港口共同协防的条约,希望将军能制止那些胡作非为的海盗。” “阁下好像很急啊,走,我们去衙门里商谈。” 陈沐正准备走向市政衙门,印度总督使者说道:“在下还有军务在身,还请将军尽快。” “呵呵,不要急,会很快的。”陈沐难得在自己地盘说了一句他们的语言,没有一味地贬低或欺负别人,毕竟他只是性情坏一点,本身对葡萄牙人没太大恶感,道:“西班牙国王派来的议和使者也等着呢。” “葡萄牙人是我的朋友,我们先谈,让他等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二十九章 送船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说让唐胡安等着,就真让他等着,专程派人把酒馆里饮酒的唐胡安叫进市政衙门却不见他,安排在隔壁。 谈判也好、议和也罢,陈沐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 他有令人生畏的军力,手握最东亚几乎所有的香料、丝织品、瓷器产地,并为自己找到葡萄牙和西班牙两个买家。 在明国与西班牙战争期间,从里斯本贩往马德里的香料价格上涨百分之三十,胜过威尼斯垄断奥斯曼的利凡特贸易。 哪怕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是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的舅舅,明西议和对葡萄牙也不是个好消息。 在过去的两年里,葡萄牙与明的贸易中掌握着一定的主动权,就算这样两任印度总督都认为自己吃了大亏,他们明明应该在澳门有更大的优势,完全自由贸易不受官府管辖。 而不是像他们所做的那样,黄程要铁,他们就要运铁;黄程要木,他们就要运木;黄程要粮,他们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弄来粮食;黄程要棉花,他们就在果阿种满棉花! 现在情况更糟了,陈沐又找到一个名叫西班牙的苦力。 连苦力都有竞争了! “狮子国与亚齐由我驻军,柔佛准我驻军进入。” 陈沐翻动着葡萄牙人带来的地图,狮子国是后来印度洋的明珠斯里兰卡,郑和去过几次的地方,柔佛在马来半岛、亚齐在苏门答腊,这等于他的驻军可以完全扼守马六甲海峡。 毫无疑问,这是三处要地,随着大明对海上的开拓与明西战争步入议和,葡属印度总督愿意在马六甲海峡与印度洋稍显退让,以此来避免触怒陈疯子。 不过条约也并非完全对他有利,葡萄牙人同样要拥有进入马六甲与狮子国停靠或居住的权力,并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马六甲税务与明国驻军无关,并且在明船通过马六甲时还要向葡人关卡交税。 狮子国也是一样,每年要向果阿交付一万两白银或等价货物的税务。 陈沐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向来只有别人向他交税,哪里有他向别人交税的道理,他问道:“狮子国、亚齐、柔佛,都被你们灭国了?” 他说着,目光转向身旁跟随的锦衣卫,跟随身侧出身万全都司的锦衣卫百户王天瑞在极短的时间里取出先帝时奉命去往马六甲探查的情报,请陈沐过目。 亚齐有国王、柔佛有国王,但葡萄牙在这两国还算有影响力,狮子国就是绝对的无稽之谈,葡萄牙人想过攻打港口,但从未成功。 空手套白狼! “据我所知,狮子国、亚齐和柔佛都好好的,你们只是取得关防建立商站,如果我不是顾忌你们的想法,想要驻军根本不需要条约,派船队过去就可以夺下关防。” 陈沐抬手点点桌案道:“隔壁的西班牙人比你们更清楚啊!” “将军,明的船队过去从来不会出马六甲,我的总督愿意共同驻军已经很有诚意,即使将军的兵力庞大,也不该这样欺辱我们。” 显然,现在轮到葡萄牙人据理力争了,使者说道:“这些税务,更像是租金,那些土地又怎么能白白给予将军,这是交易。” “这不是钱的事!” 陈沐在地图上划下几个圈子,道:“狮子国、亚齐、柔佛,这是三个国家,不属于葡萄牙控制的国家,他们有自己的国王,这就好像我现在把一份条约摆在你面前,只要给我一百万两白银,我就把西班牙的马德里给你驻军,你会要吗?” “不准我的军队进果阿,你们的船队却能停靠在我所控制的地方贸易,我还要给你们交税,这不公平。” 印度总督使者还要再说什么,被陈沐制止,他说道:“这样,我给你们两份协议,看你能选哪个。” “其一,两年内将狮子国、亚齐、柔佛攻破,完全控制后交割于大明,当地税务、海峡税金全属于大明,但五十年内,每年我会给你们三千两白银,并准许葡人进港口停靠、贸易。” “其二,葡人在半年内从狮子国、亚齐、柔佛撤走,当地受宗主国保护,葡人船舰经马六甲海峡需缴纳关税,商定果阿与濠镜为专用贸易口岸。” “不论选择那个,条约同样签订葡人在濠镜仅有贸易权力,没有居住权,但商人我不会赶走他们,有官引的可以继续居住。” 陈沐摊开手道:“如果你们选择第一个,那陈某很期待你们的军士有多勇猛。” “如果选择第二个,大明将向葡萄牙一次交付马六甲市价三万两的棉布、绸缎、香料与瓷器送抵里斯本作为印度总督送给葡萄牙国王的礼物。” 他说着,环顾左右,给印度总督使者招招手,使者不知何故跟他走到窗台边上,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像自言自语般说出一句话。 “条约之外,也许在今年冬天,神灵会送给阁下一艘运载五千两货物的福船,新任印度总督没准会得到三艘同样的船,我们的神有时候挺灵的。”陈沐挑挑眉毛,拍着使者的后背走回桌案,道:“信一下也无妨。” 使者有点错乱了,张着两手在身前仿佛拿着什么东西,面容可是呆滞了一会儿,这……这是贿赂? 五千两货物的福船? 三艘就是一万五千两货物的福船? 还要替总督送给里斯本的国王三万两货物的福船? 这三万两不算什么,但如果是交与个人,那着实是一笔巨款,使者被砸得有点懵。 作为军官,他每年有相当二十两白银购买力的薪水,而在贸易枢纽工作让他的薪酬比实际上还要高,即便如此,五千两白银的明国货物,也相当于他一百年的薪酬! 当回到谈判中,使者已经不能再保持正常思绪,他舔舔干涩的嘴唇对陈沐问道:“将,将军,货船,可以直接开往里斯本?” “是啊!” 陈沐听见他着重提到货船这个词就笑了,指指隔壁道:“我正打算与西班牙国王商议,租借一块土地,像濠镜一样,如果能成功,送往里斯本?” 他摇摇头:“不是问题。”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三十章 最强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两份条约的签订都不容易,尽管他们都是全权使者,但早在启程之前不论总督还是国王,都给出了底线。 葡属印度总督一方,只要能避免与明国发生冲突,可以将除果阿外一切土地与陈沐均分管制,关税葡人拿大头、陈沐拿少的,三七或四六分,并均摊军务签订盟约。 本来印度总督是想借由伊比利亚半岛的优势,与西班牙墨西哥总督区一同向陈沐发兵逼迫一下,结果没想到西班牙败得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这个计划自然也无从谈起。 西班牙就谈不上底线了,他们的底线是今年只赔二十吨白银,并且从条约谈成就要有货物送往墨西哥,货物中还必须要有生丝——国王在那入股的织丝厂断货两年,已经要关门大吉了。 但他们都根本想象不到陈沐会提出各式各样的要求,哪怕再说是全权,他们也不敢保证陈沐提出的要求在他们权限范围之内。 葡萄牙还好说,船队带着陈沐的建议返航就可以了,事情成不成下次过来就可以知道,可西班牙回去不是那么容易。 最后唐胡安几乎都要开诚布公地告诫他不要想染指波托西银矿,却被陈沐轻飘飘地反驳:“我要银矿做什么,我是诚心实意地想租借塞维利亚一块土地,想开通商路,让文化交流起来。” “做朋友,比做敌人更好不是吗?” 唐胡安瞪大眼睛,“朋友你不卖我生丝?” “生丝不卖,大明天子不准生丝外流。” 陈沐说起这话一点儿不带脸红,因为明朝海关确实不论濠镜还是月港都已经不准贩卖生丝了,就连走私都卖不出去。 以前盘查走私的只是当地水师,有时候还没水师管,现在不一样了,第一道关卡就是张居正派出的官吏,第二道防线才是水师,就算有人想借水师船舰向外运送,还有南洋军府的战船盘查海上。 南洋军府旗军有自己的奖惩标准,如果有人私藏违禁,同船旗军举报查实后,十两货赏十五两,私藏者初犯就地击毙。 三重保险之下,不能说海上绝对没有,但少之又少。 “但你们的国王不用着急,一匹丝绸、缎子卖价多少,这条商路打通,不必往返货运,都由我来,你们也不用在墨西哥费力加工,我的商人会直接以市场价九成卖给国王,由他找人出售。” 陈沐瞪大眼睛,用力抬着额头,极力增加自己出口言语的可信度甚至让抬头纹都显露出来,他说道:“让我给你分析,现在的情况是什么,西班牙很富有,但王室负债累累,只能把赋税、开采矿山的权力都交给别人。” “王室没有赋税,这是恶性循环。” “如果货物直接交给国王,由国王的亲信去售卖,赚回的钱是国王的,国王有钱,才能征募更多的军队、建造更多的战船,保卫你们的领土,没错吧?” “你看我大明,一直坐在这什么都不做就把钱赚了,我出海是赔钱啊!我们的官吏特别反对我出海。” 陈沐撇着嘴,编起瞎话来一套一套得,看得身边徐渭实在听不下去,赶紧出门让人上茶。 就在走出房门的一刻,徐渭还听见陈沐拍着胸甲非常骄傲道:“但我是个有远见的人,你知道远见么?目光长远!不计较几十万两几百万两白银的得失,我在乎什么?我在乎文化交流!” 文化……交流? 唐胡安眨眨眼,根本不知道陈沐在说什么。 “虽然你们在战役中被打败了,但我认为西班牙是非常可敬的对手,大明与西班牙,应该相互了解。” 骄傲的伊比利亚半岛贵族听到来自敌人的夸赞接连点头,至于陈沐说的什么并不重要,你看,他说我们是可敬的对手! “只有你了解我,我了解你,意见有所不同的时候就能坐下来谈,不用打仗不用死人,大明和西班牙距离这么远,最根本的利益没有冲突。” “租借我一块土地,想想吧,那些土地放在那里,又有什么用呢?但我们可以打开一扇窗,我优秀的东西教给你们,文学、诗歌,当你们汉语说的足够好,还可以学习到更多深层的知识,你们优秀的艺术、工艺品,也会传到我这里,只需要一块并不广袤的土地,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贸易让我们更繁荣,学习,让我们的国家更强大,这比战争要好十倍!” 陈沐脸上带着最虔诚的信徒才有的狂热表情,用唐胡安不习惯的姿势,揽着他的肩膀站到窗口望着濠镜远方一望无际的大海伸出手臂,“为此,我愿付出一百万两白银的代价,你想一下,大明和西班牙,两个世上最强大的国家相结合。” “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足够了解,有了兄弟的情谊,当我们认为你们的宗教足够优秀,也许能收获数以千万计的信徒……” 陈沐用不同于明朝官员严肃神情的夸张表情转过头问道:“你们的宗教足够优秀吗?” 唐胡安的两眼有些失去焦距,他看着海上停泊的属于明朝的庞大战舰,心里想着数以千万计的信徒是什么情形,心中不禁把此次谈判放到与数百年来与奥斯曼战争的同样高度。 他坚定地点头道:“当然优秀!” “好极了,我相信你,现在是天主对你们施加考验的时候了,你们愿意付,不,愿意租借出……那一点点土地吗?” 陈沐嘴角上翘,继续蛊惑道:“这不单单是长期的好处,在短期里,如果那片土地出借,我打算在当地驻扎三千名步兵,这不会对你们形成威胁,辎重都靠你们养活呢,如果情况允许,他们甚至可以为你们作战,想想吧,这就像传说里英雄故事一样,曾经的敌人成为并肩作战的伙伴。” “全世界都没有人能对抗世上两个最强大国家组成的联军!” 差一点唐胡安就信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在唐胡安想要答应下来的时候,他心头突然升起疑问,对陈沐问道:“如果是这样……大明为什么不租借给我们一块土地呢?” “这个呀,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 陈沐像告诉唐胡安什么了不得秘密一样,右手抬起挡在左嘴角边上,小声道:“我的同僚都太短视了,他们就知道造炮、造船、练兵,然后就去抢占地盘,走到哪就想抢到哪,看人好欺负就要把人弄得尸骨无存呐!” “你看周围的小国,就像葡萄牙,你找在澳门的老人儿问问,陈某人来之前,汪鋐是怎么对他们的,朱纨又是怎么对他们的……那不是大做一场屯门海战就是要把他们当倭寇都杀了!” 看着唐胡安瞪着眼睛满是惊悚与疑惑的神情,赛驴公倍感欣慰。 不枉费老子胡说八道啊! 当然,在心里,陈沐是要给两位已经故去的老爷子道歉的,歉意并不真诚,但心里的尊敬很真诚,抗击侵略并取胜,毫无疑问,那是英雄。 就算老爷子们泉下有知,估计也就托梦给他屁股上踹两脚,不会真生气的。 他决定回头给两位文帅在濠镜立个小庙儿。 他僵硬地转折道:“我为啥对葡萄牙好?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他们,因为我们有文化交流,我眼里这个最重要,现在这样的好事轮到西班牙了,机会要好好把握啊,嗯?”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三十一章 都掌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唐胡安的信使刚坐上大船离开,南洋卫港就迎来有残忍意味的景。 四川都掌蛮被彻底平定了,自明初起,太祖皇帝下诏西南夷来归者,即授予原来的官职,不过都掌蛮尚武好斗,又坐拥南宋时为抗元所修凌霄城,易守难攻,常有四处攻略的举动。 待到明代中期,四川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更多失去土地的汉人加入其中,这些人是逃脱的军犯、早年入寨流民、蜀中大盗与重罪亡命之徒,这些人的加入使都掌蛮之势更加雄厚,大多被推为谋主,叛乱因而四起。 都掌蛮所聚之地,于云、贵、川三省咽喉,每次骚乱,则三省震动,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单聚兵十万征讨者,有明以来十二次之多。 这一次,刘显破其铜鼓九十三座,彻底将之平定。 从四川到广东,沿途军兵分批向南洋卫港输送俘虏,单单初次,便高达一千一百之众。 “帅爷是想把他们送去民都洛挖矿?” 娄迈看着自己率播州军打败的都掌蛮俘虏,并不认为这些俘虏送到陈沐这是件好事,他嘬着嘴带起咬牙切齿的表情道:“蛮夷之辈最为可恨,祖宗不是没怀柔过,到头来还是要打。” “你见过我让汉人工匠在民都洛做矿监,何曾见过我让汉人做矿工?” 陈沐微微摇头,他说道:“过去天下之大不过北抵长城南至大海,华夷之分不可避免,但摊开了说,也不过在茹毛饮血的时代,他们的祖先在与我们的祖先争斗中落败,被赶入渺无人烟的荒山大泽,我等愈发壮大,他们衰败颓唐。” “我不能责怪祖先,那是时人为延续种族无奈之举,只是时过境迁,今人已有更好的选择,未必亡人种族才能求活,改土归流,也不再需要一场又一场战争作为震慑。” “与海外庞大的土地相比,大明太小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的人们不该互相内耗,凡华之属皆从华,不到矛盾不可避免之时,这个圈里任何种族都一样,不会选择战争。” “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世上还有更恶毒的野蛮人,用战争来得到想要的一切。” 陈沐对天发誓他说的不是自己,但当他转过头对上娄迈那张丑脸上耐人寻味的表情,显然,被利贝拉神父称作军团长的大明将军对自家帅爷这样骂自己感到疑惑。 “不是我,像我这样比他们还恶毒的人,是应运而生。”陈沐蹴而笑出声来,道:“恶人自有恶人磨,见过农人面对盗贼百般无奈下提起兵器么?像东南倭乱时一样,我就是那个百般无奈的农人。” “没人治他们,他们的后代早晚要骑到我的子孙头上屙屎屙尿,所以先下手为强。”看着都掌蛮俘虏被聚集起来,陈沐转头问道:“他们能听懂我说话?” 得到肯定答复,陈沐跃下高台,走至俘虏近前拱拱手道:“从四川到广东,一封调令让诸位行走千里,是陈某对你们不住,我是南洋大臣陈沐。” “朝廷本欲在四川将你们这些叛军俘虏尽数杀掉,以儆效尤,现在诸位都还活着,所以,你们这条命是欠我的,所有人。” “都掌人尚武,习俗有猎头,自入蜀以来已有千年,恩仇必报的道理,想必都知道吧?攻灭你们的仇怨,找刘显报去,欠我的命,现在要还正是时候,我要你们帮我办件事。” “别急着吼叫,诸葛亮给你们祖先做的铜鼓,作为战利被押往京师,他说鼓失则蛮运终。” 陈沐为收拢这些都掌蛮做足了功课,在刘显的信中详细介绍了都掌蛮,他们死后在悬崖峭壁制作悬棺,族人有猎头的习惯,崇敬蛙神,有上百具传承千年的战鼓。 他们的祖先最早是羌人的一支,参与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立下战功,被封为僰侯。 相传战鼓是诸葛亮入蜀镇蛮所造,并留下预言,鼓失则蛮运终。 在都掌蛮的部落中,一面声音洪亮的战鼓可换千牛,哪怕稍次也能换七八百头牛,得到两三面战鼓,就可僭号称王,当鼓声在山间响起,所有蛮人都会在鼓声下汇聚。 刘显此战,破其大鼓九十三面,可谓一战杀光了蛮运。 提及此事,那些披荆斩棘骁勇善战的勇士如去国之人嚎啕落泪。 “诸葛武侯可做战鼓,如今鼓失,蛮运可终。然鼓,沐亦可做!” 咚! 就在陈沐话音刚落,高台上数名旗军合端一面绘画都掌蛮图案的大铜鼓,有力士锤鼓,鼓音震彻绵延。 “都掌蛮的鼓,朝廷已尽数收去;陈某会再为你们做鼓百面,但切如武侯所言,蛮运已终,这是大明都掌人之鼓。” 陈沐身后高台,旗军拽下绳索,收拢的庞大图卷坠落而下。 陈沐没有回头,扬臂指向东面,道:“大海之东有陆名亚墨利加,那有战事,承我大明天子隆恩,都掌人愿在陈某麾下效力听从调遣,为南洋军府奋战者,可各结为部,自推首领,首领,赐鼓一面。” 接着,他扬臂向南,道:“大海之南有陆名新明,那没有战事,有田可耕地有牧可放,承我大明天子隆恩,都掌人妇孺老弱愿在陈某麾下开垦田地畜牧渔猎,为南洋军府课税者,可各结为部,自推首领,首领,赐鼓一面。” 当陈沐自比诸葛武侯,当他说要为都掌人再造战鼓,除此之外他说的一切都对都掌人并不重要了。 出海、作战、垦田,都不重要了。 甚至都掌蛮与都掌人,也不重要。 从这一刻起,上千都掌人聚集之处落针可闻,他们看向陈沐的眼神不一样了。 陈沐重新登上高台,反手以骨节轻敲鼓面,看着高台下都掌人按鼓说道:“这鼓不好拿,凡取我鼓皆为大明治下百姓,世世代代不可相攻,共掠外夷地,我要你等对蛙神许下誓言,违背者遭人侵击不得好死!” 当铜制战鼓再次响起,上前都掌人分作两部齐齐拜下,陈沐满意地笑了。 五十七个民族,五十七支花!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三十二章 伟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文化交流比陈沐想象中来得要早得多。 离开濠镜前,陈沐依照过去的习惯会见李旦、华宇之后接替濠镜民间首领的黄程。过去不过一介海商小主记的黄程如今靠着掌管李旦、华宇的引商船货,成为大明南部沿海首屈一指的大海商,仰仗官面身份,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这是个谨慎的人,掌管濠镜商务几年没出过大乱子,陈沐非常放心。 等陈沐再次回到民都洛岛,军府卫的营房已建设完毕,为防止遭受炮击,营房没有选择更高的楼房,全部仅为两层,室内没有多余陈设,吕宋这个地方最不缺木头,每个小旗一间营房,百户联排,每个千户宅设在方方正正的营房正中。 外围棱堡正在修筑,在军府卫的建立中,雇佣了大量来自广东的民间匠人参与设计,主要目的不是让他们大展身手,而是学习更多不一样的东西,比方说公共卫生与道路设施。 军府卫棱堡在规划中拥有相对健全的水房、厕所、食堂,也有为减少泥泞而铺设的石板路,工程量比大明任何卫所都要大,陈沐也是在把军府卫当作一个军营的榜样去造。 他们修了大水塔,造出第一台手压提水井,连上蒸汽机日夜不休地汲水。 他还专门请军府文吏记录工匠建设中所遇到的难题,并合工匠各类构图编撰成,待建成后送往广东及北京。 前往濠镜一来一往已有月余,军府卫旗军终于在旗官的操练下有了一点旗军的模样,在陈沐回到民都洛岛的前两天,张世爵刚刚给部下旗军发下燧铳,开始练习轮射。 校场呼声阵阵,张世爵对陈沐行礼道:“目下各卫已用月余记下旗军手册诸般军令,此后四月练习号令、战阵、行军、兵器。待三月期满,通过考核,再将旗军分入各千户所。” “到时军府外四个千户所营房也落成,他们再按步、炮、车、舟、工分科操练,学习其兵科技术。”张世爵神色颇有几分感慨,道:“过去是一个将领有一个练兵的模样,如今从讲武堂出来的军官练兵都一个模子,这样操练出来的兵,战力能高出其他旗军一大截。” “更别说最好的火器营。”张世爵说着对陈沐带着一点讨好神色问道:“陈帅,我听说北边神机营前些时候都找咱的军器局调火器了?” “消息挺灵啊你!” 陈沐笑道:“调燧发鸟铳七千二百、刺刀七千二百、燧发手铳八百,还有咱南洋军府的火药配方。铳用南洋造,炮是从宣府调的镇朔将军,整整一百门。” “三千六百步卒、四百炮手,统统火器,本来还想再调两千杆骑铳供神机营骑兵使用,我没给,我虽没带过骑兵,但马刀长矛才是骑兵决胜的关键。” “尤其神机营已经全备火器的情况下,这种火力,就是我俩卫都比不上,必须有一支足够勇气的骑兵队才行。” 在陈沐看来,神机营是太虎了,那完全是一直常备精锐兵力,虽然人数只有一营,真轮到他们打仗,且不说他们的勇气,就想让这支兵力机动百里,就需要上万人供给后勤。 没有独自作战的能力,也就京师重地能用的起。 陈沐说着转头对张世爵问道:“前些时候让陈朝爵大帅发给各部的关岛战报,你们将官都看了,学到什么了?” “学了,讲武堂那些老帅把战报彻底分析一遍才发给我等,现在新练旗军的架矛都是用他们的姿势,更省力。” 张世爵说着有些不屑,道:“属下看了西夷的兵力、兵器,那八千亚墨利加兵不说,就西夷三千营,配胸甲、火绳和燧发的轻铳重铳,矛队炮队,铳比我强炮比我弱,但总不至于打出那么烂的仗,是望风而降啊。” “这不怪他们,要是没林满爵那把总在岛上摸来打去,别人的军心也没那么容易散掉。” 陈沐说着轻笑一声,关岛战役胜是八成能胜,但林满爵的存在让胜利来得太容易,三百多人打出两三千人的战果,岛上作战又相对封闭,人心中的恐惧也会加倍扩大。 真等陈璘邓子龙大军压境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赢了。 “兵器很重要,能给部下配多好的兵器就配多好的兵器,咱这些将帅不能让拿命去搏的部下在外物上吃亏。” “武备上不能落后于人,哪怕我的铳比别人差一点,也不能让部下拿着弓弩去和别人铳炮去拼,那是一定要落败的。”陈沐说着看向远方军阵,道:“武备不落于人,决定胜败的就是人了,是他们战技兵法的熟练,勇气与韧性,保卫家国开疆辟土决心的总和。” 张世爵若有所思,问道:“所以陈帅在万历年新编小旗手册里加上了小旗里要有能说会道的旗军给双饷,每天夜里营聚时讲林满爵、杨兆龙、陈八智、麻锦这些英雄故事?” “当然!不过这不是英雄故事,这些伟大而英勇的人应该被别人记住,他们与敌死战、与天搏斗,在决死之地给敌人一个响亮耳光,但更应该记住的是那些曾与他们并肩作战的人,那是英雄。” “我没骗他们,我总是骗人,但从不骗自己人,我不问出身,只要他渴望伟大,只要他竭尽全力,他活着我让他加官进爵;他死了我给他家乡立碑,富贵险中求,我这最容易。” “一支军队仅有一个军官,很容易就会击溃,但我部一个小旗十一人,一个正旗两个副旗,四个人就有一个军官,每个小旗都能统帅十人,他们怎么击都击不溃。” “朝爵兄找我,我去看看他有什么事。” 陈沐拍拍张世爵的肩膀,肃容道:“好好照顾我的将士,等你们准备好,大明新的时代就来了,我会带你们去历朝历代都不曾踏足的土地,给别人开开眼,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武德!” 离开军府卫去往港口时,新调到他部下做家丁队长的北方舍人从军自宣府讲武堂毕业的小将杜松疑惑地问道:“大帅让别人都伟大了,咋不给旗军讲讲自己?” “我不伟大,也不英雄。” 陈沐眯着眼睛笑了,“我为英雄铺路,制造伟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三十三章 马车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璘就是来做文化交流的,不过等陈沐把他带到军府驻地,堂堂将军对着陈沐宅邸小院的水井像见了新玩具的孩子,自己先玩上了。 “这东西为什么一压,水自己就上来了?” 陈沐早有准备,让杜松去屋里找了副图拿来比划着对陈璘解释道:“这个把气压下去,没气水就被提上来,反复这个动作就行。” 其实这个对陈沐来说比任何东西都容易,原理就是一洗发水瓶,他笑道:“这个和气压有关,做灯泡时你不是见了,像火罐一样,把能烧的气烧光,就能吸在杜仲胶垫上,只是这个火烧换成按压,杜仲胶换成水罢了。” “前些时候张阁老那的常吉写信回来,说南北二京工部都已开科,专门实验气压、真空,要不了多久就会与蒸汽、电力一样成,徐阁老发话可比我好使。” 这些知识成不是陈沐的想法,他对这些事一般不搀和,只做自己能做的,其他不能做决定的干脆连影响不做,完全让掌权的人自己去考虑。 毕竟咱道教神灵,只执着于内修就够了。 不过说是不影响,到底蒸汽机往北京一送,张居正就不可能不被影响,徐阶在京师游玩时造访张居正府邸,也见到了蒸汽机,这就又多了影响。 士大夫之间经常写,互相馈赠或交换阅读,很多籍最开始流传都只是在小圈子中传阅。 赛驴公的陈氏道德经要交给老百姓看,挺没意思一本,但要是让张居正、徐阶这样的人来看,那毫无疑问就是一本大作,而且还只著不立说,这点特招人待见。 俗话说文重名武重节,陈沐不在乎名利,但徐阶在乎,他正打算回松江府开一家与讲武堂能对应的大型院,当即对张居正点了要把这列入教材之内。 只有傻子才会把这些东西当作技淫巧,技淫巧是指过度华丽而没有益处的东西,就赛驴公做出的玩意儿,一贯傻大黑粗的愚笨风格,能做出技淫巧? 那要是一件特别精美的东西,时人又不知用处,还可能被误会,但陈沐出品绝对不会让人误会。 就算不带着这本名为道德经实为说明的卷,最大可能的误会就是当垃圾扔掉,绝不会被当中技淫巧。 更何况知道用处。 徐阶就连院用地都想好了,就从他自己家拿! 讲武堂有步、炮、车、骑、工五科,那今后松江府院就开吏、户、礼、兵、刑、工六科,这就是最好的工科教科! 陈沐是没想到,一次巧合的任职讲武堂山长、一本陈氏道德经,让曾经的帝国首辅、明代大地主徐阶准备把余生精力都投入到教育人的事业上。 “这个要装上蒸机,就能日夜提水了?” 陈璘不玩了,在院子里看看这儿望望那,巴不得再找到个什么新东西,不过也确实没别的新东西了,除非他去厕所找马桶去,有了水塔,铺设管道后抽水蹲便坐便厕所在军府卫也都用上了。 陈沐还从南京订了一批瓷马桶,他倒是没打算在民都洛岛安,这些配套设施将来几年肯定卖的好,先给北京诸如张居正府上装好,回头紫禁城里也装上,就能流通起来了。 不光方便民生,将来农田灌溉也更容易。 “差不多,兄长这次过来是什么事?” 陈璘听到陈沐这么问就撇起嘴来,没好气道:“吕宋有了新东西,想跟你说说,哪儿知道你这也弄了新东西……唉,心里那点激动劲没了,不想说。” 说着陈璘就按剑往外走,陈沐赶紧给他拉回来。 “诶诶诶,别走啊!” 陈沐大笑,随后看着陈璘道:“快说说,是什么新东西?” 看见陈沐家的水井,陈璘心里的喜悦劲儿就少了许多,这就好像自己吃惯了馒头,突然有天发现有包子,提着包子过来给平时总弄出小点心的陈沐看看,老子这有个有馅儿的,结果发现陈沐正吃汤面呢。 没意思啊! 陈璘叹了口气,从胸甲侧边掏出几页叠在一起的图卷拍在案上,嘀咕道:“你这胸甲穿里边挺好,穿外边连个兜都没有。” “谁让你当将军的都做惯了甩手掌柜,连包都不乐意背,本来携行具就是让挂东西的,背包、腰挂,你要想有兜回头我给你设计一个。” 陈沐说着拍拍脑袋道:“你这么一说,咱是不是该设计一套更简便的军服啊?那个回头再说,我先看看你拿来这,这什么,马车,轨道?” “哟,还是你聪明,我那家丁跟我说半天都不知道这东西叫什么。”陈璘揉着后脑勺指图说道:“关岛海战打沉西夷几条船,收了仨番夷家丁。” “他们说自己是什么雇佣兵,本事倒是不差,都是沙场宿将老卒,有个是贵族、两个老兵,自称遮瞒人,遮瞒是省府县还是国我也没弄明白。” 陈璘说着朝陈沐比划着说道:“老平托说他们是普鲁士人,还说这词是跟你学的。” “跟我学的?” 陈沐也是摸不着头脑,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了,翘起脚来端着茶碗抿了一口,随意说道:“可能是看他们地图时候说的吧,这车是他们画的?” “嗯,其中一人当兵前是他们那矿场的打手监工,说他们那边从矿山往下运矿石都用这种车,一匹马驮着,地上铺轨道,下坡时车上有闸片能减速,上坡马拉空车,省时省力。” “平路也有,但铺设的都短,四五里地之间,单马单车可驮万斤,他是这么说,不过我在吕宋修了个一里的,驮不了那么多。”陈璘说着摇摇头道:“不过也能驮六千斤,省出的人力可以到矿山挖更多。” 陈璘说道:“你这边金矿用的不多,修个二三里就够用,我来是想跟你说打算在吕宋矿山、港口这些地方修总五十五里轨道,问问你意思。” “五十五里?”陈沐瞪着眼道:“那得多少铁?几十门炮都出去了!” “铁?什么铁?” 陈璘指着陈沐笑道:“你也真能想,难不成破轨道还要用铁?木头就行啊!” - 德意志地区在十五十六世纪出现矿用轨道,英国沃来顿马车道出现在1603年前后,单马驮运10-13吨。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三十四章 家宝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元年秋,陈沐拥有了一套配得上自己身份的正版骑士板甲。 之所以说是正版,因为是葡属印度果阿地区部落首领在其总督的授意下送来的,加以蚀刻装饰,做工精美。 旗军欢天喜地得把这套铠甲搬进军府,等葡萄牙的使者递交国,乘船离开,陈沐丧心病狂的笑声从衙门里传出老远。 果阿总督大体上答应陈沐开出的条件,这意味着事情谈成,仅仅三万两白银在马六甲的购买力换来的货物,为大明拿回亚齐、柔佛、狮子国的宗主权,并且取得葡萄牙人在马六甲所收取的税务。 不过几年仿佛攻守势易,这一次轮到葡萄牙在条约中要求他们每年必须有一百份特许通过马六甲海峡抵达澳门贸易的航线,如果陈沐不同意这一点,那么即使印度总督也没有权力签下这份条约。 “半年之内,葡人将会从马六甲撤出,这件事可以奏报朝廷了。”陈沐一手按在桌案,大笑道:“三万两,马六甲月年关税都远超这点!而且那是一个支点!” “五万两。”徐渭在一侧提醒道:“是五万两白银,还有贿赂那两万两呢。” 虽说陈沐贿赂的无耻行径应该让徐渭感到厌恶,可事实上偏激的徐渭这次不单单没有半点厌恶,反而极为推崇这种并不光明正大的想法。 在他看来,这是兵法上的分而化之,这些地方就算一年能赚三五十万两,那也不是谁个人的,而那些货物却是直接给予个人,这点太毒了。 “三万两都不到。” 陈沐指节轻叩在桌案上声音清脆,手掌按着葡人卷起加盖蜡封印信的条约推过檀木大案,道:“上面写得清楚,以马六甲市价,马六甲卖五万的货,濠镜两万就收来了,这还是陈某没动歪主意。” 徐渭弹弹青衫并不存在的浮土,郑重其事地揭开蜡封,明葡两种语言写就的条约上大篇幅都是葡国在条约签订后的义务,设计的大明的仅有以马六甲物价交与葡属印度总督三万两货物。 “马六甲条约……歪主意?” 徐渭小心翼翼地将国铺在桌案,瞥了周围一眼跟着又去拨弄屋子角落桌案上放着笨重的钟表,才拨弄两下又回过头指着条约道:“陈帅该让葡夷签三份,这样重要的录,送往北京太可惜了。” 陈沐也不知道徐渭是杀妻入狱前就有这毛病还是入狱后才有的,他的注意力总是分散得厉害,总要同时办好几件事否则就浑身不舒服。 大约是脑子已经坏了,只是非常聪明的头脑能支撑他表现出依旧强出正常人一头的作为。 “我准备了,实际上印度总督和我的想法一样,我们签了四份,各留一份,另外两份他送葡王、我送京师。”陈沐向后挪挪椅子,指指角落的笨重而华贵的钟表与立着的蚀刻花纹板甲,道:“回头这两个大家伙送南洋卫,钟不知能不能仿制,至于板甲……” 陈沐拍着脑袋起身道:“先让军匠看看,记下各部件构造,准确到周天度数,记其毫厘,然后在二十步五十步百步拿铳,手铳、鸟铳、重铳,统统放一遍。” 周天也就是角度,差别在于一周天为三百六十五点二五。 徐渭拨弄着钟表,闻言满目怜惜地看着做工精良的板甲,道:“这自鸣钟大帅若叫在下去做,是做不出来的,得找匠人,不过构造已看明白个七八,倒是这个可惜了,很是精巧——不再用炮打一遍?” 用炮打一遍? 陈沐根本不想接徐渭这句话。 在他看来完全是说笑的话,徐渭却认为理所当然,道:“挡不住重铳、防不住火炮,那它与鳞甲、棉甲有什么区别?” 说实话,在徐渭的话里,陈沐找到了中原从未出现过板甲、胸甲,甚至连基本的尝试都没有的原因……就像徐渭所说,板甲在这个时代面对铳炮,并不能体现出其优势。 而面对刀矛,扎甲又已足用。 要不然即使没有陈沐,明人接触到板甲的机会很多,他们能学到鸟铳、能学到红夷炮,板甲若真有优势,学来也不难。 “学下来、记录下来、保存下来,它可以没用,就像陈某的家里要有传家宝一样,总有一日我等会成为后人的先民,也要有传家宝留给他们。” “他们觉得没用是他们的事,呵,我们这些先民之责,就是要让他们想用的时候,有。” 陈沐站起身看着室内陈设,撇过阳台两侧窗边摆放两尊熟铜镇朔将军炮,南洋新造炮模上龙下虎,炮身铭镇朔将军,威武的炮口由窗边射孔伸出去,固定瞄准着军府堡大门。 将目光望向投下光影的窗,军府衙门二层窗外布设阳台搭着伪装成屋脊的女墙,如果军府被攻破,屋脊反斜可以让三个小旗斜趴着用鸟铳还击,隐蔽却视野开阔的阳台同样能让一个小旗据守,阳台下还能站一个小旗。 就算是火炮,常规野战炮在直射下也很难打碎看起来像分离瓦片实际为一体钢筋混凝土上漆的屋顶,只是如今工匠都忙着建筑营房,屋脊上应有的装饰还未制作。 不过有没有屋脊并不重要,陈沐更在乎的是阳台之下与屋脊的反斜面钉死尾部的五门虎蹲炮。 看起来军府衙门像广东或大明那些衙门差不多,实际上遭逢战争或一场火灾。毁掉作为装饰的传统木质结构后,才会显现出这座衙门真正的狰狞面貌。 不单单衙门,往大了说,衙门院子的墙壁、马厩、伙房、衙门一层与衙门二层,互为犄角;校场左右的营房、水房、食堂,互为犄角。 往小了说,外墙、影壁、内墙、屋脊、阳台、窗户,全部由明代著名军事家陈沐以防御战争为目的而设计,固若金汤。 陈沐只有一个目的,让敌人登陆民都洛、拔除四卫、围攻军府堡、攻破诸多营房,杀进军府衙门那一刻才认识到——战斗才刚开始。 事实上这些充满实用的建筑并无用武之地,别说近海,就算远海,陈沐也不知道谁能击溃他的舰队。 “甲胄是防不住铳的,铁坚有限,而火药无限,总有一天这世上大多军队都会像神机营那样全军火器,真到那个时候,军卒也就要穿布衣上阵了,如果铳炮不弱于人,节制又足够精明,战争发展到那个地步其实对我们更有利。” “我们有更多人,力量更强,什么骑士、武士、贵族,我中华掌权者皆为百姓后代,千年前就已不讲究贵族血统那套了,他们还玩那旧社会糟粕呢,早晚都给他们解放!” 陈沐拍着雕栏大放厥词,徐渭抱着手臂立在身侧反复咀嚼着以后战争形势的变化,两眼明明还在出神,口中的话却很清醒:“说到武士,赵常吉来信说日本国王的求援信已经发到京师,朝中正议究竟是由小陈将军为帅,还是调辽东李帅入日。” “这可是场大战,陈帅怎么看起来无丝毫担忧小陈将军安危呢?” 徐渭说着转过头看着陈沐侧脸,似乎寄望于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陈沐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下,拍拍自己胸口,接着扬手向东指点,语气轻松神态轻佻,道:“他陈八智父可敌国,有什么好担忧的?” - 解放——出自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 父可敌国——出自明代著名军事家,陈沐《养儿手册》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三十五章 望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手握重炮的陈八智需不需要担心,麻锦不知道,他只知道统率舰队驻扎于大陆极东之地时,能亲眼瞭望海峡着实让他松了口气。 元年四月,七百余人自苦兀岛喜哈儿卫,携五月所食辎重,为追寻海峡对岸亚墨利加,他们手握帝王诏,背负南洋大臣重望,各个为加官进爵得到皇帝赏赐土地而启程。 作为北将,麻锦在启程前专程向陈八智讨要到精熟航海的船长,做出最充足的准备与最坏的结果,航行六千里。 海上漂泊,以不上更的缓慢航速,行船一月也能行五千里路。 可麻贵没有料到,横在他们远赴亚墨利加伟业面前的,是一座绵延的半岛。 在船队的航海日笔记里,清楚地记载了麻贵在努尔干都司故地绕了长达四千里的半圆,才抵达位于苦兀岛正东八百里的半岛,那是麻锦设立的第一个百户所,名四千里。 记录他走的冤枉路。 抵达四千里时麻锦还着实兴奋了一会,他误以为已经率船队抵达海峡,所以百户所本来的名字是望峡州。但当他率船队绕过海峡继续沿海岸东行,却始终寻不到计划中能够北上的岸边。 直至继续前行千里,麻贵才疯魔般钻进船舱翻箱倒柜地折腾海图,终于承认他走了冤枉路,当即派遣两支小船队回还望峡州,重新自望峡州向西航回苦兀岛,让新船队测量航线距离,再度定名。 沿途漫长的海岸线上不乏零散地见到女真人渔猎村落,在朝廷统治努尔干都司时,奴儿干之山以北各个部落都被统称为北山女真。 虽然他们祖先曾向朝廷进贡过海产,但对麻锦船队来说,每次靠岸都像碰运气,有时候,沿途部落愿意用食物换一些装饰或香料,有时候则会骑着驯鹿拿起弓矛摆出一副对付强盗模样。 没办法,如非必要,已被航海磨得心中焦躁万分的麻锦是不愿停靠的,更不愿与这些野人女真浪费时间,但他的船队食物不足,走四千里弯路浪费他太多水粮与时间。 不就地补充水粮,他们将会陷入找不到海峡,也回不去苦兀岛的窘境。 一路走走停停,每隔数百里就放出两艘小船在沿岸立哨,等待后续船队,设立两座百户所,等他真正走到大陆尽头,身边船队只剩三百余人。 西波尔的寒风凛冽刺骨,下船的麻锦裹着狼裘大氅依旧被冻得发抖,踏上已经被冻坚实的海边,他望着远处林间炊烟对倪尚忠问道:“女真人为何把我们航行的目的称作西波尔?” “前朝蒙语?也许那时候有人来过。” 倪尚忠体态强健,航行中作为前船队长偶尔担任破除薄冰的使命,早已习惯这种严寒,有些懊恼地摘掉覆盖毛皮顿项的头盔挠着头发,重重吐出口犹如白练的哈气,脚踩在积雪里带起吱吱的声音,道:“有热水就好了,上次梳洗还是八月!” 苦兀岛一贯严寒,当地女真部落说一年只有五个月暖和,所以他们才在比较暖和的四月启程,却没想到向北兜了一大圈,随后的天气一直像南洋卫的冬天。 进入八月后,天气就正常了,像万全都司的冬天,也正是倪尚忠的老家。 如今已至十月,沿岸土地与树林都盖着能没过脚踝的积雪,他们已不能再向东行,倪尚忠端着望远镜将目光越过他们的战船向东北海上望去,道:“那边隐隐能望见海岛,将军,应当就是此处了。” 自九月起,他们途经的海面开始出现冰封迹象,随东北方向航行愈加严重,不时会撞上碎冰,倪尚忠所乘船首已经在多次撞击中出现裂痕,那条船已经接近废掉。 事实上麻锦并未抵达目的地,他只是发觉接下来的路已经不能再依靠船舰,所以停下船来靠岸,否则他本来是想绕到北海北边看看,以确认自己真的抵达大陆尽头。 跑四千里冤枉路,真的让麻锦吃够了亏。 他们这些裹得像熊罴般的战将不冷,但早先下船旗军可冻坏了,即使备着冬衣,依然被冻得受不了。 眼前白茫茫一片耀得麻锦眼疼,他开口道:“恐怕我等要在这过冬了,只是不知这的冬天有多长。” 船队还在路上时,距离望峡州最近的北山女真人用只有野人女真才能听懂的语言说过,往东走的海,一年只有三个月解冻。 他们很有可能要在这留守到来年六七月才能启程。 从五岛借调来的福建船长铠甲外裹着狼皮袄子心疼地看着战船,学着北兵的模样把两手揣在袖子里,发狠踩着脚下积雪,边踩边骂甘霖娘。 即使是捱惯边疆风雪的北兵,到这来也冻得浑身哆嗦,除了一下船就接令远奔布置警戒或接到搬运、伐木命令的旗军,其他人早蜷着背靠背坐到一处,脸埋膝盖里躲避寒冷。 等到尾船上水手下来,更让去探查马匹的麻贵看直了眼……队尾是朝鲜兵的坐船,出发前每艘船都备好辎重冬衣,那几十个朝鲜兵却还都穿着朝鲜的兵服。 这支大明远航队陈沐是下足了本儿,直接从边军调的冬衣就不说了,旗军备了比较便宜的鹿裘、羊裘,将官则是狼裘,皮靴棉被,甚至每个小旗还备了南洋卫新造的打火机。 但这些朝鲜兵没穿斗篷,没穿鹿裘羊裘,只着红蓝双色战袄,头上也少有头盔,就连领头的小将李舜臣都只是系上抹额,冻得牙关都咬紧了,面色青白,还竭力在明军中表现出节制有度的模样,各个提弓攥箭地列队走来。 “你们怎么不穿裘袍,这天气是要冻死人的!” 麻贵的喝问并不能让李舜臣感到畏惧,他抬起手上的弓与箭,道:“此地比朝鲜冷许多,却还不至将人冻死,在朝鲜,许多百姓仅着单衣也能过冬。” “自投陈帅门下,在下寸功未立,饷银用度却高于旁人,深感不安;待随将军跨过海峡,我等再着裘袍不迟,现在就让我等去为诸君打猎吧。” “在下听说北山女真的土地上有鹿,这里应该也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三十六章 北山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其实有明以来,朝鲜对明朝也不是陈沐印象当中的完全顺从。 高丽对中原自古以来就谈不上顺从,无非是在犯欠挨揍与满头大包服软之间循环,真正的顺从仅仅存在于万历援朝之后的短短几十年,后来就变成对故明的追忆与缅怀了。 明朝和后世的灯塔国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光鲜亮丽的文化传播到周边国家,让人觉得哪儿哪儿都好,李朝上下都在学汉文、习明理,以开化自居。 但等朝鲜官吏进入明朝,发现明朝官员索贿不成就尤为刻薄无礼,其实是明朝人不知礼数吗? 不全是。 任何时代的灯塔,都会因刺眼的灯光而让人忽略塔下的阴影,只是外人遭受降维打击,差得太远才觉得对方哪儿都好,其实谁还能没点毛病了。 大明对朝鲜而言,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只是国力强罢了,但身处较量中的弱者只能在自卑中盲人摸象,脑补出十全十美的景象。 李舜臣的打猎行动失败了,因为踏入临近部落的猎区,双方拉满弓对峙着迈出雪地林间,几十名北山女真有骑鹿持矛者也有步行弯弓者,统统对这些不请自来踏入林间的朝鲜兵虎视眈眈。 语言没有用,行为也无法令对方放心,白茫茫一片中李舜臣将弓拉满,看着这些黄面黑发全身笼罩在厚实皮袄里流露敌意的女真人,微张着嘴大口喘气,热气出口便好似白练,头顶也升腾起蒸汽。 如果不是系着抹额,即使在西波尔十月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他也能流下汗水。 李舜臣只有二十几个朝鲜民夫,尽管他们穿着打扮像兵、言行举止也像兵,但李舜臣深知他们不是兵,就算比陈八智部下辎兵都尚有不如,如果敌人数量均等,倒是势均力敌。 毕竟这些北山女真看起来也不像兵,他们更像集结起的猎人,连甲胄和长刀都没有,只有长矛和弓箭还有短刀,显然是一群猎人。 但问题就出在数量并不对等,他们要面对的五六十个北山女真人,而且看起来足够凶悍。 他的人很可能被骑鹿持矛的怪人一个冲锋之下溃散。 不能打,逃也很难逃走。 并不茂密的松林不能阻碍鹿骑兵行进,深深的积雪却能让他们跑不起来,还有那些呲牙低声咆哮的雪橇犬,不管怎么选,似乎都没有退路。 李舜臣连眼睛都不敢眨,拉满的弓缓缓回,抬起右手对部下道:“鹿,打到的鹿,放到前面!慢点!” 他实在没办法了,打是打不过,退也退不走,就连谈判言语都不通。 几个畏畏缩缩的朝鲜兵把辛苦猎到的鹿和兔子一股脑都搁在面前,李舜臣心里有气撒不出,低喝道:“就让你放鹿,放兔子做什么,放都放了,别捡了!”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呲出的言语,不过他显然看到对面好像首领的人表情稍有缓和,连忙道:“慢慢退走,沿来时路,慢慢退,谁都别跑,我殿后。” 看不速之客放下猎物缓缓退走,北山女真人其实各个也在挠头。 他们在朝鲜兵进入松林时就得到消息,随后部落首领集结了手下半数男丁赶过来,起初还以为是临近部落不经允许闯入他们的松林,结果却发现这些从未见过的面孔。 部落首领在阵前叫嚷几声,问他们的来意,但显然朝鲜人没听懂;李舜臣在阵前喊了几声,结果北山女真也没听懂。 不过行为的交流还是很顺畅的,这边把矛扬起、弓张满,那边就把猎物放下开始后退,这种结果很好。 他们是楚科人,部落中同化了部分爱斯基摩人,在这个时代则被明人称作北山女真,经过漫长的迁徙定居在这,以安斯基摩人的海猎及楚科人的狩猎两种手段为生。 由于迁徙路途漫长时间久远,虽属北山女真一支,但在言语上已经与大部分北山女真有了明显区别,即使与同属北山女真的另一支部落交流,也会非常困难。 明成祖时,他们曾受努尔干都司统治,但努尔干都司时代对现在无疑很遥远,见过明人的北山女真早就过世了,就算搜变所有部落,都未必有几个知道明朝是什么模样的。 不过冰天雪地,能不能用言语讲通道理并不重要,能让别人放下猎物才重要。 “跟着他们,看他们从哪来,他们的弓很好看,我用鹿。”北山女真首领用长矛指指躺在地上李舜臣交出的鹿,道:“换弓。” 不论如何,逃出生天的李舜臣终于松了口气,率部拔足狂奔,不敢放松警惕。 松林中每隔一会儿就传出犬吠,这声音离他们一直保持一定距离,女真人在跟着他们。 “快去告诉麻锦将军,女真人跟着我们,我会带他们去营地东面海岸,切望将军调朝鲜兵来助我。” 不知敌我,李舜臣不能把这些女真人带回岸边。 麻锦部下正在海岸拖拽船舰,让大战船离海岸近一些,清点了剩余辎重,麻锦还算乐观。 他们的水粮省着吃够用俩月,后续运粮的船队如今应该早就通过四千里,不用走他的歪路,用不了多久就会把粮食带到这边来,甚至可能已经很近了。 他们的使命也已经完成,至少现在他们知道这里真的有一片海峡,对面就是亚墨利加,沿途除了寒冷没有太大风险。 后面的日子麻锦可以想象,他会在船里烤着炭火与部下船长绘画海图,并测绘周边,部下则在岸边扎下一座哨所,饮着烧酒熬过半年多的漫长冬天。 等到来年海峡解冻,后续兵力也将完成整编与学习,远征军就会抵达这里,向海峡对岸的大陆蜂拥而上。 收到李舜臣的消息麻锦并不意外,恰恰相反,他当即下令麾下旗军牵马持铳,带着沿途招募的北山女真人呼喝而起。 他已经习惯西波尔严寒下属于明军的交流方式,带足有震慑力的人马,言语从来没有铳声有利,有时剑拔弩张的局面只需要马队策行百十步,做出准备冲锋的架势,铳手结阵后朝天放铳。 做完这些,别管是哪个野人部,都能与明军达成共识,变得热情好客起来。 该以物易物的以物易物,该互相赠礼的互相赠礼,还能吸引部分外族被募为向导、军队。 天下大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三十七章 旱涝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元年秋,麻贵驻苦兀岛,北慑女真、南扼日本,派遣船队通望峡州;麻锦抵望峡州,设立要寨,结北山女真四部一千七百余人,授其筑宅陷猎之法,为明人穿越北海海峡向东扩张做准备。 陈八智兵陷石见国,遣人联络京都国王被发现,并激怒了养活国王的织田信长,传信尼子家攻伐石见,使明军与尼子家的联盟虽未翻脸也趋于破裂,但成功联系上被信长流放的足利义昭,借此向大明发出国,并组建流放幕府。 不过即使有陈沐早先向内阁的传信,朝廷依然对发兵日本不感兴趣,虽然科道有为此事吹鼓,举荐李成梁担任总兵官的言论,但局势并不允许李成梁离开辽东。 这一年建州女真王杲犯边,辽东地方战火重燃,李成梁守边克敌后率军捣巢,才没空去管别的事。 南洋大臣陈沐则捷报连传,一纸条约送至京师,收马六甲、狮子国,与条约一起的是今年送入户部的银两同时到账。 转眼赵士桢在京师已客居半年有余。 时至初冬,京师今年没有下雪,饮酒后牵马漫步人来人往的长街,望着家家户户挂出一片大红的灯笼,赵士桢只觉万般落寞。 起初他住在张居正府邸,那会还是夏天,方便张阁老在翻阅道德经时遇到疑惑能及时解答。 时日一长,道德经也看得差不多,府上就也没他的用处了,人来人往秘辛极多,但张居正暂时还不让他回南洋,因为入东宫教授皇帝时还需要他做伴读,来答疑解惑。 首辅府邸并未久留之处,何况做什么事也不够自由,他就向张居正请求搬到陈沐在京师的府邸里。 说来也怪,过去很多年里,赵士桢一直把京师当作家,他祖父曾任职大理寺,后来又在太学游学,对京城就像家乡那样熟悉。 可在外洋几年,反倒觉得南洋才像家了,那边成日有事做,到了京师他还真不习惯这种闲散生活,终日除了紫禁城里那俩时辰,不是在外与国子监游学的故友出游,就是跟工部员吏饮酒作乐。 没了陈帅随意欺负,欢喜是只多不少,毕竟南洋军府炙手可热之人,酒宴上不知比旁人多了多少谈资。 可宾主尽欢沾染一身胭脂气后,依靠府门外狮子辟邪兽旁,却是不得志的委屈涌上心头。 这委屈不光是为他自己。 他在海外见过陈沐多威风,但回到京师住了半年多,才终于弄明白朝中官吏对海外、对南洋军府,究竟是什么看法。 “哟,常吉怎么睡石狮子了?” 迷迷瞪瞪趴石狮子边上打瞌睡的赵士桢被身旁言语惊醒,浑身冻得够呛,定睛一看是张居正府上的游七,忙道:“游兄怎么来了,府上有事派人来传唤一声就是了。” “传唤?嘿!” 游七听着就乐,回首一指陈沐府邸,笑道:“咱在里边儿等一个时辰了,来时被老仆请进门,说老弟你出去应酬饮酒,老爷没什么急事,就在这等着,哪成想您在外头睡狮子呢!不冷啊?” 游七笑着使唤府里留守老仆去给赵士桢拿件大氅来,抬手道:“走吧,老爷有请,到府上为兄教人给你温解酒汤……嚯!这胭脂味,别换了,披上袍子先去府上再说。” 首辅管家笑笑,却没再说什么,赵士桢是正经的才子,说是给皇帝做伴读实际上算法教习,答疑解惑不说,只单单是那一手令小万历极为喜欢的法,若非他已出仕南洋军府,皇帝就要让张居正在京师科道上为他谋个八品官。 更别说在南洋靠着财神爷,他在生活上,想要什么得不到满足? 晕头转向的赵士桢坐着首辅府上马车一路晃荡到张居正府邸,才明白受首辅相召是什么事。 闹灾了。 “山西应州、朔州、山阴、马邑、大同等县及安东、中屯、山阴、阴和、高山等卫,旱灾。” “南直隶高邮州以东两淮所辖吕四等地遭大旱之后,又遇狂风暴雨,河海并溢,庐舍倾塌万余,溺死家畜无数居民一千六百余,仓库盐场漂荡无存。” “徐州、扬州等地大雨为灾,海啸河溢。” 张居正府上吏将信念过,张居正对赵士桢问道:“陈帅在信提及,他备有赈灾银,他也没说数额,他真有么?这笔银款若是用了,于南洋军府支出可有影响?” 路上的凉风早把赵士桢吹清醒多半,倒是游七叫人给温的解酒汤没太大用处,赵士桢听闻灾害之烈倒吸口气,慎重道:“陈帅确留有赈灾银两,一年二十万两白银,如今应有不下四十万两,阁老传信一封,最迟来年四月海船就能将银两运来。” 轮到张居正发蒙了,他抬手让府上吏出去,又把窗户关好,挑拨着室内火盆起身对赵士桢问道:“陈帅一年向户部输银百万两,南洋军府还能留存二十万两巨资赈灾,南洋的军饷够用?” 赵士桢理所应当,拱手反问道:“阁老,旗军不用俸禄,他们有军田,何况两位陈帅本部合兵才刚万余,战功赏赐也花不出多少,南洋军府是净赚。” 天下六军都督府,张居正如数家珍,唯有南洋军府的兵员数量他不论如何都记不住,每次一不注意就说错。 提到陈沐的兵力,总要在脑子里换算一下朝贡国与本部,才能得出大概数目。 “那就好,仆传信一封请陈帅将灾银调入户部,先用今年南洋军府送入户部的银两去赈灾,那本是北疆军饷,先调用过来。” 赵士桢拱拱手,心里那股烦躁更盛。 南洋军府仿佛与整个大明都没太大关系,尤其在北京这种感觉最为强烈,人们对发生在大海那边的事无丝毫关心,朝廷对陈沐也接近于不管不问。 虽说这确实是好事,但赵士桢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景象,人们忙于事务,对海外无甚了解,甚至在与官吏饮酒时他还听人笑称一直以为海外南洋军府是假的,随便找了些野人送到京中就当国王了,那些所谓的属国其实并不存在——就像天下好像依然只有两京十三省和北方一样。 他觉得自己应该给陈沐写封信,过一年两年,把在南洋军府干得好的官吏调回国中,再调新一批官吏过去,在朝堂中培养一批对南洋军府、对南洋、对海外事有充足了解的官吏。 就在这时,张居正突然对赵士桢道:“两淮赈灾有河道,常吉,山西赈灾,你去吧!” - 里万历元年是历史上万历二年,因为中间有个隆庆七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三十八章 道远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南洋深受陈沐洗脑的赵士桢对京师腹地的生活极不习惯,他清楚陈沐想做什么,也更清楚京师环境决定了陈沐的设想是多不可能。 大明的行政中枢似乎永远不会将海外当作开拓的起点,人们更在乎哪里遭灾、哪里丰收,带给赵士桢更深的挫败感。 即使当朝首辅与皇帝求知若渴地学习海外事宜,那也只是为了多一点了解,再无重视之意。 朝廷对外洋的重视,仅短暂停留于隆庆皇帝在位那几年,国库入不敷出,急需一个突破口来开源节流撑过那段日子,陈沐与南洋军府很好地担当了这个突破口。 作为回报,南洋军府在海外有所有权力,甚至到现在还依然保留着。 但那份重视已经不在了,自张居正执掌大权,考成法的施行与赋税一条鞭法的推行,吏治更加清明扭转风气,朝廷补上北疆拖欠的军费,整个帝国重新焕发生机。 与之相比,海事收入才哪儿到哪? 当各个赋税收入两千九百万,支出三千万时,南洋军府的一百万两海运是重中之重。 但支出三千万两,收入三千三百万两时,海外那一百万两还重要吗? 金山银山,也很难对大明造成冲击。 倒是被真正的帝师张居正逼着学习的小万历皇帝给赵士桢带来一丝希望,皇帝对海外充满好。 “陛下,山西百姓遭灾,阁老命小臣前往跟随巡抚赈灾,户部银两一到,臣就要启程了。” 文华殿讲经结束,大学士退下,赵士桢则向张居正请示后得到片刻与皇帝告别的时间。、 空荡荡的大殿在学士、宾客退走后,仅余宫中侍卫与伴读太监,年仅十一的万历皇帝从下面座位立起,向赵士桢拱手作揖,道:“常吉再给朕讲讲浑天球吧。” 所谓的浑天球就是地球仪,穷南洋军府在年初所知,先覆于铜球,再绘刻地图,以不同漆色涂之。 皇宫里的浑天球不是南洋军府造的,陈沐出产风格天底下没谁不知道,张居正看过之后就送到工部去了,让工部吏员照着原样又做一遍,精美多了,然后才送入宫中。 如今地图已经在大明官吏、南北豪商、地主间流通开了,只不过不是浑天球的形状,多见瓷器、炉器之上,形成隆万年间花纹特色。 赵士桢对皇帝喜好外洋事极为欣喜,点头后快步走至巨大的浑天球旁,转动道:“陛下想让小臣从哪讲起?” “山西在哪?” 赵士桢转动半人高的空心铜球,道:“此为山西,北有长城相隔蒙古,宣、大两府为边疆所在,宣府有军器局出产铳炮甲胄;讲武堂出陛下门生良将。” “镇朔将军炮!” 小万历皇帝飞快地接话,背诵道:“军器局为隆庆年间陈沐任镇朔将军时所立,革除万全都司弊病,重整军器,造鸟铳、重炮,先帝赐名镇朔将军。镇朔将军一位装车,全重四百七十六斤又四两,朕都知道!” 道德经里都写着呢,小皇帝正处在对兵器最感兴趣的时候,又被张居正像严父般逼着学**王之术,听着就犯困,但学陈沐的东西倒感兴趣得很。 万历在裕王府出生,记事已经是进紫禁城做太子的时候了,那几个年头天下可要乱,不是各地民乱就是北虏犯边,战报像雪花般飞进京师,就是紫禁城也挡不住战祸的消息。 皇帝感兴趣,赵士桢愿意教,陈沐又在教材中写得明明白白,十一岁的万历皇帝连火炮从装填到再次装填之间有几个步骤都明明白白。 “陛下聪慧。” 赵士桢拱手道:“然仅知军械还不够,南北讲武堂毕业者皆为陛下门生子弟,陈帅有言,兵器重要、用兵器的人更重要。” “朕知道!南北讲武堂一期七百六十二名学员,都是朕的学生!”小皇帝非常骄傲地应下一句,走到浑天球旁仔仔细细看了两眼,问道:“那广东在哪,是这?不对,这是南直,南直,直隶。” “回陛下,广东在这,南临大海,为大明最南。” 赵士桢刚说完,小万历在铜球上这瞧瞧那瞧瞧,皱着小眉毛虎着脸儿道:“不对,天下最南是新明,没有最东也没有最西,是连在一起的,大明最西的土地的狮子国,前些日子刚送的国。” 赵士桢连忙点头称是,心说这事儿皇帝倒记得挺清,听一遍就知道了。 说实话教皇帝读这事不简单,如果是以张居正的身份那没问题,戚继光、陈沐、李成梁这种身份也还行,可像他这样的就太难了,大殿上侍卫咳嗽一声都害怕。 “球这么大,为何叫大明呀,这分明是小明。” 万历皇帝抻着小胳膊小腿,恨不得把龙袍大袖敛到肩膀日月上去,小细胳膊儿指着浑天球上的国界道:“蓝的是海赤的明,粉的是朝贡国,哎呀呀,为何还有余色呀?” 北方蒙古、女真,中南半岛诸国以及莫卧儿、奥斯曼,甚至还有遥远的西班牙,都拥有广袤而庞大的领土,与之相比明虽大,却大的并不算太多。 “回陛下,余色为其他国家。” 小皇帝听到赵士桢这么说蛮不高兴的撇嘴,小声嘟囔道:“这要都填赤,那得填多久?” “陛下,上兵伐谋,未必需要征战。”跟小皇帝说这些让赵士桢有些想笑,即使他是皇帝,十一岁的天子岂能发动战争?他说道:“如今并非不能把诸国化为己有,只是化为己有不易管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小皇帝的话掷地有声,撇着嘴苦大仇深地说完又尴尬地笑了,问道:“是,是朕这么说的吧?” 赵士桢只能点头道:“陛下说的没错,陈帅如今正想在西班牙卧榻之侧谋一块用以酣睡的土地,只是还未达成条约,不久可能在这个地方。” 他转动浑天球,铜球发出缓而钝的声响,定在有西班牙的一面,道:“塞维利亚大约在这,将来大明也许能租借此处一百年,这也会变成赤色。” 小皇帝看着雕绘地图的铜球,像大人般肃容叹气。 “填色之事,朕任重而道远!”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三十九章 冲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赵士桢离开京师那天,紫禁城里小万历皇帝被母后罚跪一个时辰。 没别的原因,小皇帝对大铜球的填色喜不自胜,兴奋地睡不着觉,一大早顶着黑眼圈奔到坤宁宫告知李太后这一消息,他要扫清宇内征战四方,鞋子都跑掉了。 事还没说,丈夫早崩后唯一心愿就剩教养小皇帝万历成人可担当大任的李太后先定出罚格,无君王之态,先跪半个时辰。 小万历被吓坏了,结结巴巴说出自己对天下的伟大构想,紧跟着又被加罚半个时辰——不符合中华帝国皇室核心价值观啊! 中华帝国皇室核心价值观没别的,君王和官吏要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别管历朝历代皇帝做好这件事没有,他们自小所受教养都是这个终极目的,追求国泰民安。 《孟子》三万五千余字,为《四》之最,历朝历代科举必考考点。 四处征伐好大喜功,这样的皇帝听起来是霸主足够威风,百姓活得舒服么? 开疆辟土是福泽子孙后代,当代数万人乃至数十万人成为纸面上伤亡数字,即使后世子孙看来也没有特别感触。 可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母妻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呢? 皇帝尚不知生死之重,轻言战事。 李太后觉得,跪一个时辰不冤。 但小皇帝可觉得冤屈大了去,跪在坤宁宫大门口石阶下,身子板正耷拉着脑袋,眼睛闭起,满脑子想的都是浑天球上四处不同的颜色,口中念念有词。 “不让朕打,朕偏要打……蓝的绿的白的黄的,就是你们罚朕跪一个时辰,都给朕等着吧!” 李太后没责怪谁,只是坐在坤宁宫门口看着万历低头认错的模样,一边暗自抹泪一边厉声驱走为皇帝说情的宫女太监。 都说严父出孝子,小皇帝早早就没了父亲,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李太后便只能舍去母亲慈爱的身份,以严父般来教育皇帝。 害皇帝被罚跪的始作俑者赵士桢对发生在紫禁城的一切并不知情,他昨日率数骑亲卫持诏在城外领了户部挪用军饷的赈灾银,随押运银两的五百内卫夜宿榆林驿。 一觉睡个大饱,清晨快马加鞭向宣府奔去,临至延庆卫即以诏见有都司加官的指挥使江月林。 赵士桢是带着官职来的,此次赈灾沾了陈沐灾银的光,他被挂了户科给事中外派,七品文官。 可别看官儿小,他还携了皇帝赈灾诏、内阁传山西大同主官信,身后运银七万余两,左右有宦官、锦衣卫、京营军士,威风得很! 当然,宦官、锦衣、京军,都不是看护他的,真正看护他的就有四个南洋军府旗军,剩下人都是看护那七万两赈灾银,只要信和诏在,赵哥儿在不在其实无伤大雅。 “江指挥使,在下赵士桢,早就听陈帅提起指挥在拒马河一战的威名。” 江月林正烦着呢,听说有朝着外派户科道员拿诏叫他,领数骑快马奔驰过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哪怕看赵士桢左右跟随又是锦衣又是宦官,照样不愿搭理他。 该行的礼数都行周到,但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没别的原因,他忙得很,宣府那边的将校围堵灾民不力,大同的受灾百姓都跑到赛驴公脸上了,偌大的居庸关由他把守,不准百姓通过,他想法给自己脱罪还来不及,哪儿有空搭理从京中跑来的道员。 又不是兵部的! 不过一听陈帅,江月林眨眨眼,对赵士桢问道:“南洋军府陈帅?” 赵士桢瞧着黑话盘道儿对上了,笑眯眯地点头道:“不错,在下为南洋军府外务司幕僚局吏员,来京公干,逢大同遇旱灾,前来押送赈灾银两,过延庆卫请指挥加派人马赈灾。” 毕竟旧部,还因陈沐在时落到不少好处,何况如今陈沐在南洋权势滔天,江月林自然面带笑意,不过一听赵士桢要持诏调兵,叹了口气,瞥了赵士桢身后人马一眼道:“阁下还请先随我登关吧,往前岔道口走不了,延庆卫也进不去。” 赵士桢听出江月林言中另有他意,即命运银兵临近居庸关扎营,随江月林向关口行去。 隔好几里地,几乎刚望见关口没多远就听见城关另一边乱糟糟的喧闹之音,他与江月林对视一眼,就见顶盔掼甲的指挥使摇摇头,一言不发地带他上城,登上城关这才展臂向外一指,长叹口气。 赵士桢目瞪口呆。 人,城关外密密麻麻都是人,从大同逃至宣府的百姓或坐或卧,拖家带口在道中绵延数里。 “这……” “西边大旱,督抚下令各卫旗军严加守备,宣大粮价水涨船高,督抚及各地官吏传令各卫,一要放粮施粥,二要严防死守,不叫灾民越境。” “我就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这的!” 江月林提起这事气得整张脸耷拉下来,道:“谁都想做好人,反正他们没关口,放行说个道路繁杂兵员稀少就过去了,最后百姓都放到老子这来。” “老子也想放,可他娘这有关啊,这要放过去,京师大老爷不得把老子官扒了?” “粥也施了,这两年口外红薯长得不错,卫里存粮放出一多半,要是一两千人我延庆能养活,架不住西边都放了。最开始人在卫外,建起木棚、粥棚,七日前粮食还够四月所食,昨日查人查粮就只够半月了。” “早上粥稀了,百姓就都跑到关口来要进顺天。” “你是陈帅麾下那什么幕僚司的,你给哥哥出个主意,我把百姓放了,怎么才能脱罪。”江月林抬起胳膊肘碰碰赵士桢,小声道:“我把兵都派到万全去了,说是协防,关口只留五百,到时就说守不住,你说能脱罪么?” 赵士桢看看关下灾民,又看看江月林,怔怔地眨眨眼道:“为何要脱罪,饥民无粮可食才要越关入京,在下带来官府赈灾银两,只要在宣府购来米粮,困局自解。” “现在不是银两的事,若是平常,这些百姓也不差那点买粮的钱,早上三两一石晌午就涨到四两,朝廷派下多少银子够买粮的,我延庆卫施粥就已亏银数千两!” 赵士桢已经茫然了,“这么贵?” “呵,这么贵?”江月林冷笑一声,扬臂指道:“你问官府是怎么收税的,赶上闹灾,粮价不贵才怪!”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四十章 人祸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单单天灾不算什么,天灾也比不过人之智。 单单人祸也不可怕,愚人之智也不比明智之人。 天灾人祸赶在一起才可怕。 这次天灾人祸,可以追溯至嘉靖皇帝在位期间。 为施行新法,两京一十三省都在重新清丈土地,北方新法正在施行,从前各式赋役种类繁多,张居正施行一条鞭法的初衷并非是让百姓少赋役,而是在不给百姓增添新赋役的情况下,让官府收到更多赋税。 过去是种麦的收麦、织布的收布、采矿的收矿、捕鱼的收小鱼干儿,征收时间不同,太过繁琐不说,关键是各类名目有各类胥吏征收,各种人在其中上下其手,导致无效税收过多。 就像清丈土地是为把别人藏起来避税的土地找出来一样,大部分税种以银定税。 程序少了,被人贪墨的机会也少了,以减少无效税收的方式来增加财政收入。 但问题出在一条鞭法是南税,有浓烈的地方局限,局限在银。 南方百姓用银的多,因为银多,海商、银矿、海外输入,大量银集散在江南、闽广一带,由沿海向中原辐射,但不包括宣大。 陕西宣大的百姓还是用铜钱的多。 税收方式一改,这边银价就高的,一高在铜钱换白银;二高在过去交税的实物换白银。 过去交税时间紧挨着大收,那会百姓手上粮食最多,这个时间收税是体恤百姓;如今税法改了,还在这个时间收税,大收时百姓手里都没银子,就要用粮换银,人人都换,粮价最低,要用更多的粮来交一样的税。 所以税就重了。 不受灾还好,一受灾,谁都吃不住。 嘉靖皇帝之前,朝廷太仓有银有粮,每逢遭灾立刻能赈。 等到隆庆皇帝接手帝国时,别说太仓没银,九边军饷都发不出,还指望拿什么赈灾?那些年都是漕银漕粮赈灾。 太仓一直没存下钱粮,抗风险能力就弱了。 而且这事还怪陈沐,如果没有陈沐,流入朝廷的白银会少许多,白银成为税务流通货币也会晚一些。但因为他,直接或间接流入大明的白银量剧增。 与民间流入白银相比,他每年塞入户部的白银其实仅为冰山一角。 阴差阳错,致使张居正更早以一条鞭法通行国中。 这一切汇总一处,再加上遭灾时些许奸商囤积粮食,哄抬粮价。 各地守军一时心软,让百姓汇聚于延庆三卫之地,数万张嘴哪里是三处卫所能养活的,而且这些百姓越聚越多,别说居庸关,就是一座大府城都只有坐吃山空一途。 问题随之而来。 赵士桢既在南洋办事,又在张居正府上住了半年,整个一条鞭法通行来龙去脉他更清楚,江月林几句话对他来说是捅破了窗户纸,一点就透。 这不是天灾,仅仅天灾,不会让百姓背井离乡,更不会让人拖家带口逃到居庸关来,想要进顺天。 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人祸。 摆在赵士桢面前的问题比江月林还重,他无法押银两进大同,他连宣府都进不去。 “赈灾银必须进大同,不进大同,则灾情难遏,居庸关灾民会越聚越多,延庆卫粮食总有吃完那天,真到吃完……”赵士桢咬紧牙关,肃容道:“不堪设想。” “所以要放人啊!” 江月林拍手道:“传令沿途布设粥棚,开关放人,道路不拥堵,赈灾银能到大同,灾情可解,妙啊!” 他这不是为赵士桢想办法,也不是给百姓想办法,他这个妙,是终于给自己找到能开关放人的理由了。 赵士桢一看就知道,摇头道:“江指挥现在开关,在下的使命能达成,沿途粥棚再多,拦不住人,百姓总归是要走到京师去的,流民与流匪仅差一个别有用心之徒,冲击京师,江指挥的脑袋可保得住?” “那你说怎么办?啥都不做,百姓就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民变,你说我剿还是不剿?” “在下有一个办法,不知行不行得通,但要看江指挥能管几个卫。”赵士桢看向关下百姓,道:“必须将百姓分开,不能聚在一处。” 江月林急得都挠头了,“我能管几个卫,别看我挂万全指挥佥事,我管的是屯田,除了延庆右卫谁都管不住。” “怀来卫能说上话,中卫左卫属京军但现如今是一条绳上蚂蚱,也就这四个卫,你先说要做什么。”江月林摇着脑袋很是挫败,提防着看向赵士桢,道:“你要让江某带兵弹压驱赶百姓,这事就不必说了,这是要酿成民变的。” 不是江月林低估赵士桢的心眼,历来都不缺这样的官儿。 若几十上百人冲击关闸也就罢了,扣到卫里吃几日牢饭送回原籍,这是几万人,甚至再过几日可能就是十几万人,来硬的就是拿自己脑袋陪葬! “管屯田的正好,在下这就向阁老传信说明情况,要便宜行事之权,还请江指挥派人传信各卫、各千户所,六县七卫遭灾,百姓也必然是自六县七卫而来,以原籍为百姓划地施粥,先将百姓分开。” “如此一来,每个千户所管数千百姓,不是难事,同时在各地商市打压粮价,这事要由锦衣卫去做,在下稍后于卫官中官详谈。” 跟在天下第一海盗头子身边时日久了,赵士桢虽文质之人,行事做派都有将气,溪敕青袍大袖一敛道:“能压平的粮价压平,有压不平的粮商做硬骨头正好,待阁老信一到,破门开仓,充粮赈灾。” “只要一个,一县之地只除掉一个这样的硬骨头,粮价立即就平。” “有了粮,官府免了赋,已分为数股的百姓就能由旗军各自带回原籍,办好了,江指挥不但不用想着如何脱罪,还是大功一件。” 江月林听着赵士桢这一气呵成的计划,缓缓吞咽口水,“那,办不好呢?” 这年轻文吏胆子也太大了。 虽然大明律有明文规定囤货居要杖责八十,但真敢囤积居的粮商,没人敢打他八十大杖。 赵士桢这解决办法非常简单粗暴,不是别人想不到,而是旁人做不到,况且听他的意思,有人不听劝告,似乎还想破门抄家,还能指挥锦衣卫? 赵士桢不理他,从亲随背包取过笔墨纸砚,一直垫着城关女墙开始写信了,张居正、徐爵都得写,他当然没有使唤中官、锦衣的能力与才能,但徐爵有。 恰好,他和徐爵也熟啊! 听到江月林不确定的问话,赵士桢连头都不抬,道:“办不好,那江指挥就把罪责自己背下,引咎辞官吧,最坏的结果也就这个,不会死。” 正当江月林瞪眼都想拔刀斩人,才听写完一句的赵士桢轻飘飘道:“入广州讲武堂,进学两年,到时再去南洋军府任职。”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四十一章 赈灾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南洋军府食物链最底端的赵常吉,在北方狠狠爽了一把。 江月林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听赵士桢的先把百姓分开,卫下旗军几十个上百人的往周边卫所带,划出地方各处施粥,进度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快的多,仅仅半日就分走两万余人。 关了几个不愿离开关防,企图率民叫嚣的无赖子,其他百姓即使有些义愤,带到各千户所管辖地的粥棚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赵常吉继承自陈沐的民本思想,让江月林给卫官下令,让旗军采木为百姓建庐舍、构篝火、施粥棚,谁还会去管为旁人而起的义愤。 信送入京师再传回,张居正那自然责无旁贷,不但给赵士桢押送银两路途上便宜行事这样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权力,更是专门在信中着重让他该下手时不要手软。 神中年可比赵士桢这生要心狠的多,这般节骨眼,谁敢激民乱谁就是帝国首辅的生死大敌。 徐爵就有意思了,他对这种事提不起心劲,赵士桢在信里说的再危言耸听也没用。 人家派来个掌管稽查的锦衣千户,就一句话,让赵士桢传封信给南洋军府,明年过年灯市借陈帅家宅子使半个月。 赵士桢起先琢磨自己不能替陈沐做决定,然后才琢磨过味道,虽说陈沐在京师的宅邸每年过年都空着租赁出去,灯市有时一日便是百两,但徐爵可能并不是真想借陈沐宅子。 他是想告诉自己,自己不是陈帅,只是陈帅幕僚,不配写信求他办事。 别管他什么目的,只要把人派来,赵士桢就一点儿都不委屈,事能办成就好,他在京师的脸面重要吗? 一点儿都不重要,咱的根底在南洋! 一辈子都来不了京师几次,想那些做什么。 灾民一走,道路一开,锦衣千户先行,数十骑锦衣卫与中官洒出去,不做别的,寻各县县尊登门,能捣腾出县令黑账的就先弄县令黑账,弄出县令黑账的就去查该县粮商。 一两天功夫沿途各县、驿所统统备好粮食,每隔十里必有粥棚,一路穿过宣府直抵大同。 等赵士桢到大同,随行除十三万两白银外还有七万余石粮食。 多出来的都是查抄所得,不光是赵士桢查抄,宣府巡抚吴兑也在和他干一样的事,赵士桢的旁门左道刚好帮了吴兑大忙。 毕竟哪怕吴兑是巡抚,他也没有锦衣卫。 比起巡抚,很多人其实对锦衣卫总旗要害怕得多,尤其当这个总旗掌管稽查时。 等赵士桢进宣府,吴兑一封调令,江月林那边开始命旗军沿途护送,少则几百、多则上千的百姓陆续返回乡里,每隔十里一个粥棚,也能安定民心。 起初赵士桢还有点歪心思,琢磨着山西闹灾,是不是可以让部分灾民到新明去,他们既然都已经背井离乡,何不再走得远一些。 就陈沐所说新明所能容纳人口远超现今杨兆龙手底下那两三千人,几千人放到新明岛上根本不显。 他却没有料到这些正经进士出身的文人,在治政上究竟有多大能耐,天灾? “哈哈哈!常吉不愧为陈帅部下幕僚,赈灾最难的事情,已经被你做好了!” 粥棚道旁,携官吏随行的吴兑发出爽朗笑声,他迎着赵士桢的押银队而来,道:“赈灾所难,唯在得人、审户,如今各县百姓已被常吉分出,后面的事就交给老夫与大同巡抚范溪先生即可。” 宣府大同已连成一片,大同堵西面,百姓向东成为流民,路上设卡,盘查丁口,用吴兑的话说,是此次闹灾波及甚广,一县之地养不活人,需要让流民走食。 一来一往,就能给大同诸县足够时间准备赈灾。 “大同昨日已派人加急传信,那边诸县官府已准备好接应流民,当地稍贫的百姓赈贷、更贫的百姓赈钱,这些被迫离乡的百姓为最贫,赈米。” “各县官府向大户、粮商借钱购米,闹灾诸县粮价已经平息,不必似常吉般行权宜之法,粮商大户也是百姓啊。” 其实在吴兑看来,赵士桢没有系统赈灾方法,仅以酷烈手段行非常之事,甚至有目的地破门抓捕引诱粮商犯法,强征取粮——这是绝对的懒政。 “如今朝廷下拨赈灾银两一到,大同宣府之地可兴修水利、贷牛种以资百姓助赈,剩下的就都不是大事了。”吴兑这些天累坏了,走访治下诸县,摇头道:“灾时宣大已传下律令,禁百姓绝种捕鱼、禁抢劫偷盗、禁妨碍市场、禁哄抬物价、禁宰杀耕牛、禁劝人出家做僧尼。” “各地军兵都在调度,各县囚徒都被放出煮粥做棺,病愈的贫民需汤米、患病的贫民需医药、垂死的贫民需要稠粥、遗弃小儿需收养,这场大灾,能过去!” 赵士桢听吴兑仔细地将赈灾手段分门别类地讲完,当即拱手致谢,他很清楚吴兑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吴兑是在教他作为一省督抚应当如何赈灾,不是以他那种非常手段,而是更加‘正统、科学’的赈灾手段,既不是朝廷漫无目的拨款洒银、也不是对受灾地不闻不问,而是尽量以官府最少的代价,将这些银两用到该用的地方。 “学生受教,多谢环洲先生!” 赵士桢拜谢吴兑,心中多有感慨,与北方赈灾相比,早年陈沐在吕宋每每遇到台风,应灾手段可谓愚笨,也就朝廷派出进士至吕宋任知府后才有所好转,不过他们在吕宋时也没关注过那些进士知府究竟是如何赈灾的。 但赵士桢有一点好,继承南洋军府优良传统,稍闲下来便将吴兑所言赈灾手段编撰记录,派人传送民都洛岛。 陈沐最擅长把这一切归整,成后制定成例,旁人仅需遵守即可。 “先生说到兴修水利,南洋军府前些时候有新设手压水泵,阁老府邸有构图,在下以为宣府军器局可试造,兴许可解燃眉之急。除此之外还有蒸机,宣大之地广设毛纺厂、更有军器局制造便利、煤炭充盈之利,可大放光彩。” 赵士桢可没忘记,大明最早的大型雇佣工厂,除了广东,就是陈沐曾任职的宣府!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四十二章 无用 广东,潮州府,平远县。 县治位豪居都,设县仅十余年,并无城墙,县东北靠近福建武平县界碑有山名五指石,威震关岛的明将林满爵,家就在山角。 过去这地方荒无人烟,这半年来方圆三十里的林氏宗族都将娃娃送到这来,因为林将军为宗族修了社学,召集乡老立了规矩。 从今往后,平远县凡林氏宗族,皆可将子嗣送至社学读书习武,衣食住宿,皆由都中宗族供养,文举武举,路费行银,皆有社学供给。 林满爵确实是将军了,潮州卫没有实缺的正千户,授武节将军衔,兼领平远民团军务,防贼备寇。 他们这个地方在十二年前都是福建人,后来平远设县,当了两年江西赣州府人,之后平远县改隶广东,他们就又成了广东潮州府人。 说到底还是三省交界,临近大山孤立无援,当地又多铁矿,时有亡命之人躲进山里,也时有山寨贼人冲出抢掠四方,县中不能挡,就要靠民团。 老百姓最怕匪,但平远的匪最怕民团,所以在平远县,最厉害的就是林满爵,和他从关岛撤回来的百余劲卒。 林满爵离开时,五指石山上还没人居住,等他带部下押运棺椁回来,山上已多了一座草庐庵,庵里有个老和尚,自称无用禅师,过去是临近乡下大地主,跑到山上出家。 草庐扎石林之中,故号石林寺。 寺庙没什么样子,但无用和尚很有银子,雇人围石做庙,被林满爵从山下架炮轰个正着。 “曾二带兵走小道杀上去,林晓在山腰放铳,一干蠢贼莫要走了一个!” 三尺鸟铳扛在肩头,林满爵还提着那柄生了锈的旧手斧,一声令下几十名旗军朝山上寺庙攻去,武节将军横眉哼道:“十余蠢贼,还要聚民团大军?” 这事还得从早上说起。 无用和尚被山里贼人抢了,十里八乡没人不知道他是因五个儿子过年没人来给他送饭,一气之下挖出镇宅银跑到山里出家,兴许是雇人修庙时让人知道,消息传出去被山里盗匪惦记上。 数十贼匪抢进寺里,不光占了他的钱财,还把石林寺当作山寨。 和尚虽年过半百,但一气之下能出家当和尚的人,这气性得多大? 禅师越墙而出的身形依旧矫健,在山下大户新修的宅邸,嗯,也就是武节将军林满爵家借了匹马,一路狂奔六十余里,去县治报官。 十几个盗匪跟着老和尚下山,被山口林氏宗族的矮堡吓住,绕路追赶结果只能瞧见禅师一骑绝尘,转眼只见林间深处有一府邸院墙又高又厚,门口两尊石狮子且威且武,料想一定是富户,歹意从心生。 宅子叫林府,姓氏没什么特殊,旁边武平县半个县都姓林,另外一半姓陈,福建大姓,太常见了。 门房就一七旬老儿,轻而易举便被制住,再往里绕过雕绘巨舶出海图的影壁,马厩里居然拴着十余匹北马,教这帮贼匪眼珠子都要跃出眼眶,他们知道——这真是大户,他们发财了! 确实是大户,这个林是林满爵的林。 林将军宅子里当时刚修好庭院,新栽橘树两棵,叫来好友观赏饮茶。 说起来林三佬也没什么好友,不过是副千户武略将军林晓、潮州卫镇抚昭信校尉曾习舜等人。 这帮人从战场退下来,朝廷不吝赏赐,又变卖战利金银,赚了百年俸禄。关岛之战时日虽仅半年,其中烈度却远胜他们过去数年,当时还乡成了厮杀汉心头唯一执念。 可真还了乡,平顺过日子却又显得无趣至极。 闲得发慌,就起宅邸、兴社学,就架桥修路,就聚在一处饮茶。 他们正聊到想回南洋军府接着与西夷作战,曾习舜在广东都司的朋友前些日子来信说朝廷与西夷议和了,大感人生无趣,就听见戛然而止的呐喊与短暂格斗的声音。 开门望过去,庭院各处或坐或站的关岛老卒神情错愕地看着橘子树下,树底下九个盗匪跪了一圈,地上落着兵器。 以黑金刚为首的十余外洋林氏家兵各个顶虎头铁盔,披工纹锁环甲,持双手戚家刀、长柄金瓜等兵器虎视眈眈。 黑金刚身边已经有三具尸首,一个被戚家刀削去首级,另外两个被金瓜砸烂脑壳,红白涂地。 兔子打进狼窝了! 结果不言而喻,无用禅师到县治也碰了一鼻子灰,县里遇上兵事都要去五指石找林满爵,五指石遭了匪患跑到县治来报关有什么用? 等官府皂吏带着禅师回五指石,仗都打完了,石林寺外墙也只剩残桓断壁,贼匪更是荡然无存。 林将军可算给自己找到事做,此次盗匪下山给他召集民团带来理由,平远各都青壮发下兵器,以练兵备寇为由分兵五哨进山操练,短短七日拔寨四座,剿灭悍匪数百,三省交界为之一清。 等兵马尽散,林满爵时常攀上五指石,坐在石林寺的院里,却并不与无用禅师说话。 他只是把目光定在新修的草木庐舍寺庙,看生了五个不孝子的老和尚浇水劈柴,成日颤颤巍巍地烧火做饭。 “军府有新调令,陈帅来信,需一支船队越过马六甲向西,去哪还不知道,但信上言明,其地如林来多山、其敌如林来甚众,陈帅并不逼我。” 依旧在林氏府邸,依旧是橘树下,依旧是那些人。 林满爵目光扫过亲信宗族兄弟,道:“如果去,林某可为率千七百船队总兵官。” 这种兵额只是区域性的小总兵,有时带兵甚至不如一部游击,更不如广东地方的副总兵,但这个出征官号的差别在于能独自行事。 “诸位愿随林某去往南洋卫,尽数加官。” 年轻的林晓坐正的身子向后仰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已经听出林满爵话里意思,道:“叔父还要再去?大帅没有逼迫我等。关岛一战功成,我部十去六七,这次大帅又派出这般使命叔父?” “我要去。” 林满爵扶在桌案上的手握成拳,在桌上轻叩两下,点头郑重地回答。 他没有告诉林晓,在石林寺,他仿佛从无用和尚身上看到老去的自己。 他老了,但他不能让自己无用。 x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四十三章 刘綎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民都洛岛,南洋军府卫。 时至隆冬,南洋炎热依旧,有船自北来。 军府卫中,端坐堂中的陈沐看着昂首阔步迈入府中的刘綎眯起眼睛,他转头对身侧侍立的娄迈问道:“就是他第一个攻上城头?” 刘綎不算高,身着重铠,抱着三叉红缨兜鍪,束着发巾的额头被捂出一层汗珠,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坚毅,入堂以显得傲气的睥睨眼神扫视众人,待眼光转至陈沐时,俯身行礼。 “末将云南守备刘綎,拜见大都督!” 他常人难比的功勋、老练的动作、傲气的神态、甚至是略显小将魁梧的身形,都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纪。 眼下拜倒堂中行礼的小将,在后世有刘大刀的诨名,其父刘显驰骋绝伦,不过现在的刘綎估计还使不开大刀,毕竟他还未满十七,已经能登城拔寨、力擒敌首了。 “刘帅养了好儿子,刘将军也有好父亲。” 陈沐颔首,起身离座将刘綎扶起道:“陈某这不兴那些繁文缛节,将军坐下说话。” 刘显很久以前就得了指挥使的世荫,所以虽然没有实授,但陈沐很清楚眼前这个少年很可能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领指挥使的官位与俸禄了。 刘綎起身再抱拳拱手行礼,见陈沐抬臂引他入座,这才立在座旁待陈沐入座后方坐下,再抱拳道:“晚辈多谢陈帅宽宏,信已先由都督府传送南洋军都督府。” “此次前来,是为代父谢过陈帅前番借兵、传二恩,家父有言,此等谢意非面陈不可,然军务在身不得亲至,还望陈帅恕罪,晚辈拜谢!” 刘綎再拜,被陈沐抬手止住,眼珠微瞟,这都督刘显这次倒是要比传信借兵时有礼的多,派儿子过来拜了又拜,原因其实在半月前来自右军都督府的文中就能了解。 刘显征讨九丝蛮可谓功成名就,打算告老朝廷却不同意,派他继续守四川、云南,目的直指三宣六慰。 刚好前些时候,受雇于莽氏洞乌的葡萄牙火枪队长在信中告知澳门主教其近期一项针对大明的军事事务,主教卡内罗就明葡联盟,将洞乌欲对木邦宣慰司动兵的消息递交陈沐。 陈沐做顺水人情,消息派人直送刘显,莽氏有备而来,刘显防患未然,战事结果如何陈沐并不知晓,但看如今刘显派儿子过来答谢——显然大有收获。 “不必多礼,刘将军如此、刘帅也是如此,外邦欲对我动兵,陈某怎能坐视不理,何况拼杀全赖刘公,不在陈某。” “刘帅谢意,陈某应下了。” 陈沐算是笑眯眯地应承,转而肃容道:“前番右军都督府传信,缅甸宣慰司历次反叛,隔绝供奉,数十年来早已不胜其扰。” “陇川宣抚多士宁对大明忠诚,过去曾劝诫莽应龙,去岁为其妹婿岳凤所杀,金牌印符被夺,岳凤玩弄权术取陇川大权,杀多士宁即投莽应龙,伪受陇川宣抚。” “而木邦、孟养诸三宣六慰,早已名存实亡,即使有对大明忠诚的,其忠诚也不过是不与大明为敌罢了。”陈沐抬起二指轻点桌案。 “刘帅所言,海陆齐进,进逼缅甸,重收三宣六慰,陈某以为很难,并非不可行,只是意义不大。” 刘显前些时候以右军都督府传,所传公文是一份报告,建议右军都督府、南洋军都督府联合出兵,以海陆齐进的方式进攻缅甸宣慰司。 信中说不清楚,陈沐一边召集幕僚一边向葡萄牙索取缅甸宣慰司的情报,最终议下的结果都不乐观。 刘綎听陈沐这丧气话,不屑的表情都写在脸上,讥讽道:“坊间传闻陈帅兵强马壮,加以右军都督府之力,难道还担忧不可胜过区区蕞尔小邦?” “我兵强船坚,马可一点不壮。”陈沐轻笑一声,并不想跟小儿理论,起身抬手沉吟几下,对他说道:“来,都上楼,缅甸宣慰司的情报,楼上已有汇总。” 陈沐说着率先向屏风后楼梯走去,军府幕僚将校紧随其后,刘綎客随主便,他也想上去看看陈沐的本事。 将门子弟就没有不争强好胜的,李如松那脾气其实并非特例,像他们白手起家的老子对文官大多是多有顾虑,这帮子弟牛起来权当文官是个屁,能让他们服气的只有更厉害的将门老前辈。 显然,陈沐只能算个伪前辈,说起来刘綎当指挥使的时候,陈沐还在清远当小旗呢。 军府中堂二层幕僚室内宽阔图卷被拉开,陈沐凭印象拉开瞟了一眼结果发现是新弄到的印度海陆舆图,赶紧让亲兵卷上去,如今地图多了他的印象都不好使了。 仔细分辨绳尾铁片铭文,这才准确地把中南半岛图卷拉开,手持竹鞭指着东北部云南道:“刘帅在信中意图不明,陈某猜测是想以云南都司发兵,自腾冲卫向西南,镇木邦、孟养,牵制缅甸宣慰司莽氏大部兵力。” 接着他指向中南半岛西南的印度洋出海口,道:“如果此战需要陈某,又是海陆齐进,南洋军府自然是以海船攻缅甸腹背,攻占莽氏根基,刘帅可是这个意思?” 小刘綎眼睛在幕僚司里巡回一圈,在文士装扮双目迷茫神游天外的徐渭脸上定格片刻,拱手毫无诚意地奉承道:“陈帅高明,家父正是此意。” “我知道,朝廷素来将缅甸称作宣慰司,八百等地亦是如此,无视其地早已不受朝廷控制数十年的现实,朝廷对三宣六慰的情报有多少?实际还不如葡夷多,他们在缅甸莽氏麾下、暹罗等国皆有雇佣兵,对他们的兵力、兵器,刘将军了解多少?” 刘綎呆怔地眨眨眼,张口并不确定,道:“干死就完了,了解这些作甚?” “二十年前,莽应龙整合缅甸之地,其势大盛,向东灭阿瓦、夺兰那、裂孟密,向北招诱陇川、干崖、南甸诸多土官,其根基之地,有民众三百万。” “十一年前,攻陷暹罗都城,扶傀儡王之战,发兵号称九十万,其实是吹牛,但其穷兵黩武近十丁抽一,陈某幕僚估计,其兵在十五万上下,其中半数,是刘帅自腾冲一路侵攻途中会遭遇的兵力。” “这些年缅甸战事不息,可以想象其中多精悍老卒,但能预料的敌人并不可怕,刘帅有驰骋绝伦之称,为我大明最优秀之将帅,可以战胜一切敌人。” “但那些早已被莽应龙策反的土司呢?他们会在刘帅腹背,就像陈某在莽应龙腹背一样,粮道断绝,大军当如何?如刘帅退回腾冲,两军无法联系,陈某率军深入敌境又当如何?” 陈沐对刘綎遥遥食指,“干死就完是对的,但将帅发兵之前应当先思虑干不死该怎么办。” “军械上,其国多精铁少乏铁,故非精兵者无甲,但葡人与其深入联系,莽氏能自造胸甲、鸟铳,与我大明文化相通,又可铸炮,虽其参战皆为小炮,依然不可忽视。” “莽氏所恃,大量步卒、少量铳兵组成步兵,能撑在小火炮快速在战场机动的庞大战象,还有雇佣的葡夷火枪手兵团,这个不多。” 陈沐张开两手在胸前比作圆圈,道:“我们要面对的并非区区缅甸宣慰司,是一个兵力庞大,落后与先进并存的国家。” “之所以陈某说此次作战没有意义,在于……刘将军,你知道这个国家是如何出现的么?” 陈沐说到这时面容耐人寻味,他抬手指向云南,道:“嘉靖五年,木邦等三宣慰司齐攻缅甸,其向朝廷求援,朝廷派永昌知府一人去往劝说,三宣慰司不听,吞其土而治,后照常进贡,朝廷遂不管。” “如果那时候出兵,六慰都不会丢。” “木邦土官罕拔向朝廷报请袭职,云南官吏那这个勒索未遂,不给发承袭纸状,罕拔生气就发兵堵了道路,没道路大明的盐就运不进去,他们没盐,带兵攻过来的莽应龙反倒不打仗了,派兵给他送盐,顺势收了木邦。云南百姓说这是官府爱惜一张纸,打失地方两千里。” 陈沐摊开两手,无力地笑了:“让陈某的兵去打仗,容易;攻入缅甸,尽管其兵有铳有炮还有象,无妨,陈某自会打败他们;以刘帅之骁勇,即使莽氏有精兵悍将十五万。” “只要我等不怕死伤,什么敌人都可覆灭——可灭了之后呢?” “官府不把人家百姓当人算了,连人家土司也不当成个人,明明已经把文化教给人家,教人家恩德、仁义礼智信。自己却把人家当牲口,不讲恩德,那求什么得什么,人家能还给你的也只有征伐。” “徒耗人力财力,人命与白银当水泼出去,设流官山高皇帝远;设土官仁义不施攻守之势易。” “从马六甲到鸡笼、从广东到苏禄,战船正在集结、旗军枕铳待战,三月之内捷报连传、三月之后战事惨烈都准备好,只需要刘帅给我一个理由。” 陈沐放下竹鞭,摊开两手道:“我为什么要让旗军死在这种战事中?”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四十四章 首饰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夜晚的民都洛岛陷入黑暗,从军府卫衙阳台向南望去,黑夜里丛林似乎一眼望不到边,深林中远处透出点点光亮,那是临近军府的金矿还在工作。 繁星满天,夜风吹来海岸的咸味也带来凉意,手按窗棂出神望着远处的陈沐肩膀被披上薄氅。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把人揽过胸前,手掌轻轻覆在怀中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垂头用力嗅着对方脖颈的气息。 长久,他才开口道:“小孩出生时,我可能在缅甸。” 颜清遥并不抬头,即为人母,眉眼都舒展开来更显温柔,只是幽声说:“奴家一语成谶,说军爷要在海外扬威,怪不得旁人。军爷,等你出征,我想回广州,去佛寺为将士祈福。” 陈沐眼睛眯成月牙,不动声色却甜在心里,面上诧异地摇头,稍稍后仰对上颜清遥不解的眼神郑重其事地摇头道:“万万不可。” “龙虎真君是道家神明,干的那都是广纳信众的活计,同行儿是冤家,不能叫大佛知道咱要出征的消息。” 陈沐非常正经地说着亵渎神明极不正经的话,把颜清遥逗得轻轻笑,道:“奴家要是去拜龙虎真君,估计他不灵。” “灵,龙虎真君显圣了,问你想要黑珠项链还是白珠戒指,你想要哪一个?” “嘻!” 颜清遥扑哧地笑出声,眼珠微微转,道:“奴家在心里告诉龙虎真君了,神明知道,那你知道么?” 窗外月光照风吹青丝舞,陈沐看着颜清遥不说话,半晌才滑稽地瞪大眼睛张开两手道:“龙虎真君知道,但我不知道。” 接着他在怀中一摸,火石轻打引燃壁挂红烛,右手已捧出檀木小匣咧嘴笑道:“我不知道,所以都有。” 飘忽的烛火光下,雕蝴蝶赶花檀木盒里静躺首饰,镂空银镶玉桃心黑珠项链、镂空金镶玉分心白珠项链一双,银抽花喜鹊黑珠指环、金累丝牡丹白珠指环一对。 “去年珍珠送北京,托二十四衙门银作御前作坊偷偷打的,喜欢吧?”陈沐装模作样地瘪着嘴道:“我可喜欢了,好看呀,过年做好的,我揣了快一年,舍不得给你。” “御前作坊!”颜清遥正高兴呢,看着两双首饰爱不释手,闻言突然抬头瞪眼道:“去年就做好了,军爷一直拿着?” 陈沐一本正经,扬着下巴俩眼依依不舍地瞅着戒指项链,指指点点道:“那可不,你看这首饰,皇室作坊是不一样,工艺天底下匠人会的多了,但宫外头没这设计……鼓着嘴做什么,我逗你的。” “头一次做这事,虽说不是偷,上下打点好,金银玉珠也都是咱自己的,但让御前作坊做东西到底是违制,怕宫里追究,可比打仗杀人害怕。” 脸比城墙厚的赛驴公在家人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怂,道:“等了快一年,金子都快捂化了,看徐爵还好好在指挥使位子上呆着,估计没事。” 颜清遥听明白了,一双眼睛满是疑惑,合着事儿是让徐爵给办的,那出事也是徐爵出事,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小心使得万年船嘛。”鼎鼎大名的南洋陈帅为自己托人打首饰的精明而暗自窃喜到眉飞色舞,道:“人不能总干好事,成天拯救世界也挺累的,做点这些事刺激呀!” 颜清遥看看首饰,眼神说着无可奈何,看看陈沐,脸上写着关爱智障。 “军爷不是说不和缅甸打么,听红薯说把老刘家儿子都挤兑走了,刘哥儿来的时候趾高气扬,回去一声不吭的。”新首饰的喜悦也挡不住战事将临的担忧,颜清遥道:“怎么还要打,还要亲自出征。” “挤兑?” 陈沐轻笑着摇头,“我可没挤兑刘小刀,你知道西夷的医师么,就脚疼剁脚头疼剁头那种,朝廷地方官吏对待土司,看上去像傲气,其实只是小家子气,这种气概不改,我为朝廷打下多大疆域都没有用。” “一个民族要多伟大才能既有虽远必诛的气魄,也有天可汗的豪迈?纵然国破,这种气质会隐藏数十年上百年,但它不会消失,北京城里满地丁字路口是为了城破后蒙古骑兵跑不开马,以阻击他们——我们活在一个被战争改变的世界,战争也必将改变接下来的世界。” “我说刘綎说刘显,是想让他们更加慎重,并不是我不尊重他们,恰恰相反,我非常尊重他们,但不想让他们知道。” “那块土地和咱打了上千年,比我先前的对手,倭寇葡夷西夷都要强得多,和他们作战是要死人的。” “正因要死人,我才必须亲自出征。” “但,就像关岛一样,你招林满爵回来,陈将军邓将军都在,他们就能赢。” 就算全天下所有人都怀疑陈沐的作战能力,颜清遥也不会怀疑,她只是担心道:“军爷不必亲自出征,军府难道不要运筹帷幄?” 陈沐向窗外望了一眼,军府衙门不远处的宅邸里还亮着灯,他揽着颜清遥,指向高拱的府邸,道:“人老缺觉,你看老头儿还没睡呢,军府有人运筹帷幄。” “我要改变那片土地,必须了解它,真正的了解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了解就无从改变,那有大明之外最大的土地与最多的国土,那有久负盛名的占城稻,那有面向印度洋的出海口,那能养活数百万人。” “何况,我不能把年轻人推上战场,自己却安坐后面,一字一句读着战报,难道当初的你愿意嫁给一个这样的我?” 颜清遥毫不犹豫地点头,其实她心里清楚战前一切劝阻都是徒劳,但她还想试试,她说:“奴家愿意。” 这倒使陈沐始料未及,顿了顿才结巴笑道:“我,我一直以为你嫁我是因为我勇敢,没想到是因为我英俊,唉。” 颜清遥沉默了。 好半天,她才重新抬起头道:“军爷,奴家现在相信你不用佛祖保佑也一定能赢了。” “为什么?” “莽应龙兵器不行,伤不了你,尤其是脸。” 陈沐把手拢进颜清遥发间,心满意足地笑了,道:“好了,你要真愿意拜,明天早上我会下令北港加筑两座妈祖娘娘庙,我在海上你就拜娘娘,等登陆的消息传回来,你就拜娘娘身后的炮,它们是我的好朋友。” 关窗的陈沐最后呼吸着夜风,望向北港的眼底如释重负。 如果兵败,三十六座炮庙连成一片组成岸防工事能为大明保存这座海外金矿岛,也能让他的孩子安然出世。 “万事大吉,睡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四十五章 腾冲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元年的最后一天,本该在四川辞旧迎新的大都督刘显率川兵五千余移防云南,驻永昌腾冲卫。 腾冲并非云南最边沿,但陇川、干崖二宣抚司皆在先前与缅兵作战中丢失,南甸也不能独存,干崖土司刀怕文、南甸土司刀乐临,皆退入永昌。 腾冲卫,以此成为大明西南边陲事实门户。 “这场仗不是我要打,即使此次不打,短三年五载,长八年十年,总归要与缅甸一战的,否则云南之地危矣。” 刘显这辈子不容易,虽然他是个南昌人,天生力大,青年时以佣工为生,赶上灾年吃得多险些饿死,有了轻生念头,到祠堂里上吊两次都没死成,觉得是神明保佑,哭着拜别神像,混迹于纤夫之中。 后来辗转到四川,岂活于寺庙中给人帮工,偷吃佛像贡品以求生,靠天生力大把贡品偷偷藏在大钟底下,有时教小孩识字,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很久,冒籍考了四川的武生。 直到遇到战事巡抚募兵,别人怂恿他去投军,初战挥舞两把铡刀,手格五六十人,小卒直升副千户,此后仅七年,就已经是统制大江南北的狼山总兵官。 须发皆白但身形仍旧魁梧的刘显放下笔记,抬头看着屋顶斗拱,长叹道:“六十啦!” 过了今夜,刘显就六十了。 “你老子想告老,朝廷不让,陈帅还是有本事啊,这些东西他能弄到,精明。”刘显拍拍桌案上陈沐让刘綎带回关于缅甸的情报,抬头皱眉仔仔细细看着侍立一旁的儿子,嗤笑一声,道:“绒毛猢狲!等你老子不在了,多跟陈帅学。” 戚继光、俞大猷、谭纶是典型中华武将,他们归纳前人智慧,都属于孙武子在这个时代的传承者。刘显则是……则是张益德的继承者,就是能打,所以驰骋天下破军杀将无能挡者。 至于陈沐,那是个非典型武将,对旁人来说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刘显这么大岁数,打那么多的仗,从没见过还未打仗,隔数千里之遥,就已经把缅甸从历史到疆域、从人口到军备统统摸清楚的。 “这个人贼啊!”刘显拍拍桌案上的舆图,道:“看看这地图,比云南地方官府对自己治下三宣六慰还要了解。” 这不是陈沐的功劳,这些地图都是澳门主教送来的,葡萄牙的雇佣军在中南半岛横行,既在莽应龙麾下、也在暹罗国受雇。 他们有多重身份,既是天主的信徒,也是王国的探险家,是受雇的佣兵团,也是怀揣密信的刺探。 活跃于每个存在战争的地方,人数不多但学识超人,既为自己拿到雇金,也为国王绘制地图。 刘綎并未开口奉承什么父亲正值壮年之类没用的废话,这个时代身为将门子弟,一个十六岁男孩上过战场登城杀敌,过早成熟与对父亲天生的畏惧让他说不出那样的话。 他只是紧攥着拳头,半晌道:“陈帅说他正在准备,但似乎不愿出兵。” 刘显摆手笑笑,道:“他准备就行,云南地方也在准备,出兵,从来不是愿不愿的事。” 其实要不是南洋军都督府,刘显也不会想在现在打这场仗,尤其是以彻底打折上升期的莽应龙为目的,因为刘显很清楚从腾冲卫向西南打过去,捣巢是不可能的。 方圆六百里,能把战线推到木邦、孟养一带,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能向西南挺进二百里,把陇川、干崖、南甸三个宣抚司夺回来,就算不亏。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道路不畅、山林居多,走出腾冲卫,处处天险处处难,最好的平原土地全部都掌握在缅甸莽应龙手中,其实就连推进六百里刘显都不敢去想。 但有陈沐从海上登陆就不一样了,他需要的只是把敌人大军拖在木邦的高原山区,这才给了刘显对进取西南最大的幻想。 “朝廷愿不愿意,才是关窍,这场仗要动兵七万之众,一年半载,少说花费五十万两,朝廷至少要准备一百五十万两,为父只要确定陈帅在做准备,就足够了。” 刘显说着敛着胡子笑起来怡然自得,颌间白须缓缓颤动,对儿子道:“陈帅最大的本事不在打仗,而在生财,天底下所有战事都在赔钱,花费百万两空得胜败。” “即使庙算有得,那也在今后十年二十年,遗泽子孙,祸在当代。” “唯有南洋陈帅,他在战事一起就能给朝廷挣钱,你爹让你去跟陈帅通气,问他思量并无他想,就是想问问他,这场仗能不能挣钱。” “如今既然他在准备,却又不太想打,为父估计这场仗挣钱是够呛,但保本儿应该还行。” 刘显说着起身走到窗口,窗外有永昌府百姓绽放烟火爆竹放起鞭炮,老将军咬紧牙关,“这仗赢了,少说让缅甸退回平原,木邦孟养陇川南甸都可改土归流,朝廷愿意打。” “趁老夫还没死,趁老卒还有精力再战,就在今年,就是现在,一战绝西南后患五十年,以莽贼之血告三宣六慰,我大明——回来了!” 大明没回来,倒是四川的杨应龙来了。 万历二年伊始,四川巡抚调播州军三千自贵州走贵阳府入云南,云南最宽广的官道只有自东向西这条路,兵马逶迤民夫拖沓,直将道路堵了月余。 其他诸地兵马在赶来路上都不能与爱出风头的杨应龙争锋,统统让路等他先行。 没办法,谁让人家播州土司带着朝廷加急调令呢? 从播州到云南,播州发兵三千、工匠一千八百,沿途征调贵州力役、云南力役,走到哪都不下万人,他们运着大批辎重直抵腾冲卫,卸下辎重则险要之地伐竹结寨。 腾冲卫最前沿直与缅甸控制陇川接壤的高地,一身甲胄外罩三品武官袍的杨应龙挥手便有穿破草鞋的匠人拜倒向刘显献图。 杨应龙抱拳正色道:“禀都督,南洋军府陈都督命在下携铁泥而来,伐竹造工事炮堡,随战事开始,向南二十里二十里造过去,现今铁泥可供六十里所用。” “南洋军府已奏报朝廷,助安南总兵武文渊之侄武公纪北攻升龙,通河道以辎兵粮铁泥铳炮甲械,供云南地方备战。” 刘显皱起眉头,他能看懂炮堡结构,也明白这样的好处,但……陈沐在想什么? 他通过儿子之口,给自己分析了莽应龙有多强大,三百万民十五万兵,是极为棘手之敌。 然后与莽应龙的战事还未开始,又积极投身分裂的安南战场?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四十六章 手本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对缅甸战事非常理智,但对安南就不是那么理智了。 万历二年朝廷假期方歇,南洋军府奏报经驿站送入朝廷,张居正急招兵部尚、太子少保谭纶议事。 “谭少保,人还未入府,咳声便已令仆闻而相迎。” 张居正与谭纶交好已经许多年了,如今谭纶五十有七,二人交情更胜,谭纶心知张居正是玩笑,也不在意,摆手道:“前日随陛下祭祀日坛,冬月风寒,老夫咳嗽难止,还要被人弹劾啊。” “也许他们说的对,年老体衰之人不宜担当部堂,如今天下战事方歇,也到了在下该辞官的时候了。” 谭纶老了,真的老了,金戈铁马已成空话,他更向往薄田数亩,宅院中看戏听曲儿的日子。 毕竟南倭北虏的忧患,已在他们这代人手中消弭。 “你可不能走,天下战事也未歇呀。” 张居正笑笑,紧狐裘将谭纶迎入府中房,把谭纶扶到客座上,这才自己落座,带着帝国首辅脸上少见的得意问道:“少保可觉明亮?” 张居正府邸很大,谭纶以前身体健康的时候没少来,深知首辅是有洁癖的,衣裳要一丝褶皱没有,府中也要没有半点杂物。 不过这次应招登门,谭纶只觉有工部匠人出入首辅宅邸稍显凌乱,但除了远处隐隐传来的轰隆声,倒无其他异状。 房室内很暖,这没什么特别,京师大多宅邸墙壁皆有夹层冰道烟道,外涂保温椒料,夏为冰墙冬为火墙,内走烟道,以此来去热取暖。 但张居正的房特别在于,墙壁上有四盏琉璃灯,不见火光却能发亮。 “阁老这是何物?” “工部琉璃灯,烧蒸机驱电机,水汽为动,发电以亮光,烧炉出烟走火墙,冬日驱寒。”张居正脱去裘袍,再端坐回位上,道:“烧煤并不比过去冬日取暖要多,还能发亮。” 谭纶一听就笑了,笑到一半不能抑制地咳了几声,这才道:“陈南洋做的?他不进工部,屈才了。” “他能看上工部?你谭少保写信问他,看他愿不愿回来做工部部堂。”张居正本是玩笑,说着却正色道:“若陈南洋做工部部堂,以其管军的律令来管工部,说不得又是一贤臣呀。” “那工部就没了,南洋军府践行军令最彻底的就是初犯铳毙,多少人够他杀?” 谭纶笑出声来,仔细端详着手边壁挂琉璃盏,这才正色对张居正拱手道:“阁老前番说天下战事未歇,此次招在下前来,是哪里又有战事?” 从他来时就有这个猜测,不过看张居正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又觉得不太像。 看此时张居正玩笑的兴致差不多没了,这才发问。 “陈南洋年前发来两份手本,过年被保定风雪堵在路上,今日才从榆林驿送过来。” 张居正说着拿出两封信放到谭纶手边桌案,道:“这其中一封,想必是看了年前雒遵弹劾你,为你鸣不平,陈帅以少见之文华将言官骂得酣畅淋漓,说这天下有三种人言官骂不得。” “养其父母家国、教其叔父师长、保其护国之军,说雒遵不知谁为朝廷干城,只知私欲下不能安黎民百姓上不能报效家国,只知仗唇齿之利蛊惑人心——这一封手本,拿出去可是要得罪许多人的。” 谭纶眯起眼来,斟酌着对张居正问道:“是陈南洋手?他不曾与言官置气,这是谁要害他吧?” “他那字迹谁仿的来,工于法的赵常吉往丑了学都仿不出,天底下敢用炭笔写手本的,除了他还能找出第二个?” 张居正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着,示意谭纶去看第二份手本,道:“当时多半是带着气写的手本,近年云南多受缅甸宣慰司攻扰,其地多山道路难行,故不能制。” “今南洋军府通商马六甲直至狮子国,故两军府欲南北合攻莽应龙,陆路辎重从广州府送云南永昌,水陆四千里,若由海路走安南,仅需两千里,十日可至,路耗甚少。” “他派去安南莫氏商议借河道的使者被杀,因此打算先助安后黎、占城、安南总兵三家攻灭莫氏,再攻缅甸宣慰司。” 张居正说着一锤定音,道:“第一封手本谭少保看着高兴高兴也就罢了,不给他发出去,满腹牢骚话,空得罪人,没必要拿到朝中去议。” “雒遵的弹劾少保也不必放在心上,清谈之人,怎知治国高论。” 张居正不屑地摇头,安慰谭纶道:“他得罪过冯大伴,不知夹着尾巴做人终日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冯保想起来了自会收拾他。” “关窍还在陈南洋第二封手本,这个要拿到朝上去议,请部堂来,就是要心中有底。” “安南莫氏不尊朝廷,锦衣卫已去探查此事虚实,若确有此事,南洋军攻莫氏取河道倒是无妨,胜是皆大欢喜,败刚好将他召回朝中闲养几年。” 听他说到这,谭纶猛地抬起头来,就见张居正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当年先帝一纸诏将他派发南洋,未尝没有娇宠之意,赖其年轻、功勋卓著,哪怕夸下海口为朝廷输银不成,教他下南洋玩玩也无伤大雅。” “把他放在哪里都能胜任,未必非在海外。” 张居正说着又笑了,随后肃然道:“仆今年有五旬,往多了说还可辅国二十年,到时经历南倭北虏的老将能臣都已不在,唯他陈南洋还正当年。” “他的吏赵常吉说他以前感慨治倭寇,说大明的倭寇,那些奸妄之徒各个都是走错路的人杰,叱咤风云的海盗没一个死在海上,都死在陆上。” “就是今年不把他召回来,后年大后年还是要召,等你谭少保辞官,兵部可就没他认识的人了。” 张居正边踱步边说,回过身手指点在第二封手本上,道:“把他召回京师,对他好。” 谭纶点头,随后苦笑,咳嗽两声拱手道:“缅甸、安南之地,朝中都不甚了解,还需翻找卷宗,不过南洋军府历来战事战报,在下都仔细看过。” “陈南洋三绝在船、在炮、在铳,重炮当前强铳在后,专擅以寡敌众,尽是恃强凌弱。” 谭纶说起这些胸有成竹:“战力与蓟军不分伯仲,缅安之地皆近海,两广历年来奏报莫氏多次以战船驱逐我渔民在珠池采珠,更多次被渔船击退,依在下愚见,与其担忧陈南洋……阁老还是传问问刘南昌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四十七章 三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莫氏杀我使者,他们的运道终了。” 陈沐在军府卫幕僚司背朝舆图这样说着,在他身后壁挂着莫氏先祖莫登庸在嘉靖年间投降明朝时献上的地图。 安南属于明朝的历史要追至郑和下西洋,永乐朝两件大事,除了下西洋,西南另一重大战略决策就是违背祖训中‘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训令’的祖训,向安南国开战。 那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吹牛大战,安南史记中记载此战明军八十万出镇南关,大越以七百万拒之,不能力敌,明军攻入升龙,‘掳掠女子玉帛,会计粮储,分官办事,招集流民。为久居计,多阉割童男,及收各处铜钱,驿送金陵。’ 就这样,经过这场记载中动员兵力‘七百八十万’的大战,安南成了后来的交趾布政司,张辅离开一次,地方就反叛一次,驻军八万,年耗银百万两,仅能收得赋税七万两。 其实这场仗双方动员兵力也就三十万,安南动二十一万。 待到明仁宗、宣宗之时,政策全面收缩,打下的安南已经成为无底洞,干脆收缩不要了。 自数十年前,莫登庸篡黎朝大位守备升龙,黎氏旧臣以清化割据南方,使安南进入南北朝对抗时代。 在莫登庸北方,还有明朝这个敌人,什么时候广西开始兴兵,莫登庸就到镇南关下边跪着,把地图全交上去,有争议的土地一并献出,明朝就收兵不打,莫登庸再回头揍黎氏旧臣。 这样的把戏一度把嘉靖皇帝逗得很高兴,封莫登庸安南都统使,就这样,莫登庸对外称大明安南都统使,对内建元称帝,管制安南几十年。 过去莫氏和明朝的关系一度比较融洽,如今正值莫登庸玄孙莫茂洽在位,国中有大将莫敬典,一度进攻南朝兵围清化,也许仅需一次大战,就能将黎氏旧臣赶尽杀绝。 “这个节骨眼上,杀我的人,可不明智。”陈沐扫视室内端坐众将,道:“打不打的主意我拿了,怎么打,诸位兄长来拿主意。” 陈沐没办法,能给他提供帮助的葡萄牙人并未进入到安南境内,有关安南的情报都来源于广西布政司,除了手上一张地图其他全靠猜,这种时候他和刘綎的作战思想是一样的。 座下有陈璘与侍立一旁充满好的儿子陈九经,面容坚毅的白元洁、摩拳擦掌的邓子龙,当然也少不了讲武堂出身的张世爵与南洋军府老砥柱邵廷达呼良朋等人。 最后的末坐上,则坐着与诸般大将同处室中浑身不自在的林满爵与林晓。 “陈帅,朝廷调令还未发出,此战如何,当下还悬而未决,仅有一事亟待解决。” 听到白元洁肃容言语,陈沐颔首问道:“兄长请说,何事?” 老白眨眨眼,看看陈璘与邓子龙,又抬头看向陈沐,道:“这一战,不能再让白某运筹辎重了!” 此言一出,堂上诸将笑作一团,南洋军府数年来作战多次,基本上各将也算各司其职,邓子龙次次做先锋、陈璘次次掌中军、白元洁次次管后勤。 “哈哈哈,白帅,你是广东都指挥使,你不管运筹辎重,谁能管?” 陈璘大笑着对白元洁落井下石,却见白元洁正色道:“确实如此,过去白某在广东,此事当仁不让,但此战并不用广东辎重,要从广西、马六甲、占城作战,不需白某运辎重了。” 陈沐面带笑意点头,向后看看,问道:“呼将军,调你入广西统制沿海辎重,白帅率广东兵船屯琼州扼珠池如何?” 所谓的珠池是指后世的北部湾,也就是广西渔民经常与莫氏、黎氏兵船开战的海域,从琼州最西到红河口,五百里航程。 “只要白帅扼珠池,辎重、兵船则可运至黎氏辖地,并能扰袭敌军沿海,这场仗我等不打什么堂堂之阵,那些战事让黎氏旧臣去打,军府外务司已经派人去清化与黎氏旧臣接触,告知其我欲讨伐莫氏的消息。” “这场仗的目的是拿下红河,疏通要道,并惩罚莫茂洽,但不是为灭亡莫氏,更不是扶植黎氏旧臣。”陈沐以竹鞭在身后地图画出几个圈。 “南方黎氏旧臣势弱,清化的郑松、宣光的武公纪,还有阮、黎等姓氏,割据各地,名义上共尊后黎主,实际互不同属仅与莫氏相攻。” 陈沐笑笑,更多的话并未说明,麾下将校已颔首了解他的意思。 陈沐坏的很,虽然用他的话说自己整天干的都是拯救世界的大事,但实际上拯救的大明的世界与大明的子民,这些拯救和别人是没关系的。 就像此次筹划进攻莫氏,其实只是因为莫氏把他派去的使者杀了,并且他需要河道与陆路来打通向云南的辎重路线,可不是要帮安南统一,更不是要将那片土地收入大明版图。 至少实际上不是这个目的。 殷鉴不远,纳入版图治理安南,是入不敷出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再做这种事。 在他奏报给朝廷的手本中,就提议请下数道诏封赏,先军事入驻护卫河道沿岸,之后再分封各地权臣,进一步加剧割据势力,并依靠强权使地方安稳几年。 两三年的时间,在陈沐看来就够了,之后他们打他们的,只要南洋军府依然能在那片土地上得到想要的一切,没必要去统治。 不过,事情的进展出乎陈沐的意料,朝廷比他想象中要激进得多。 正当陈沐在幕僚司与将校议事时,门口亲兵奉上信,陈沐在幕僚室外看过张居正亲笔信后,攥着拳头回到幕僚司。 “朝廷,下令了,我等可以好好议一议对安南的战事,兵部议事,对这场战事就一个命令,快。” “兵部拟三方合进讨灭莫氏,升龙南部沿海为我等南洋军府攻伐之地,驻军云南的刘帅向南与宣光武公纪合兵,广西俞帅出镇南关,最终三军汇合于升龙。” “陈某的小阴招儿,不好使咯!” 陈沐摊摊手,为妄自尊大的莫氏政权默哀片刻,道:“诸位开议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四十八章 西征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俞大猷又复起了,领广西总兵官,屯兵镇南关。 陈沐派遣义子陈九经向俞帅送去微薄贺礼,同时问询联军进攻的思虑。 陈沐都忘了这是俞大猷第几次复起为总兵官了,反正岭南一有难解决的战事,战事开始之前俞大猷总是处在罢黜的位置上,战事来了俞大猷又总是稳坐总兵官。 而陈沐能做的,就是每次俞大猷被罢免,派人送些礼物安慰;每次俞大猷复起,送些礼物祝贺。 挑选礼物也是件难事,复起的时候,送礼要轻,越不值钱越好,几册、一根笔,必须流于形式,否则俞大猷不会收。 遭贬的时候就容易多了,杨青鸾带丑得别致、特别便宜的首饰直接去俞大猷家后院送给老夫人,没别的意思,生计困难了去合兴盛在广州府的当铺当掉,能维持生计。 俞大猷的清廉人人夸,俞家怎么过日子没人管。 至于刘显那边,陈沐没派人问,他们离得太远碰不到面,倒是俞大猷自镇南关出兵,南边与海岸接壤,别管辎重还是兵力,都能有部分支持。 俞大猷是老将了,送还给陈沐的建议就是将进攻推迟半月,传檄先行,发往安南百姓、军兵,一告天军势大、二告莫氏篡位、三责其苛政、四述我军正义。 安南这个地方别管是谁来,都是苛政,地狭人众,不收重税养不起兵,尤其在南北割据用兵乱世,这种罪责一告一个准儿。 别说征战时节了,就照大明平和时期的税率来,成祖时期不是没试过,一年仅收上七万两白银,连一万军队都养不活,怎么可能支撑莫氏养兵十万? 俞大猷请幕僚撰写的檄文送到南洋,陈沐看着就想笑。 他觉得这檄文如果改个名,讨伐黎氏也能用,估计檄文传到安南南边,黎氏旧臣看着都害怕。 别的不说,南洋军府策动之下,云南两广,三省之地兵戈大起,刘显在云南募云、贵、川三省之兵数逾十万,分兵扼守西面陇川、南甸等地。 布好面向缅甸的防务,刘显率部移防云南临安府,征五土司之兵,于万历二年四月越过国境,兵进宣光。 广西的俞大猷则省事得多,他任广西总兵官,挂征蛮将军印,端坐镇南关。 起高平等地三县之众,派遣军兵扮作商贾向西渗入,沿途张贴檄文,扰其军心。 四月下旬,先锋将王世科率军兵三千出镇南关,都指挥戚继美、杨照等征浙东鸟铳手、湖广永顺钩刀手及狼兵两万,各自掌军鼓噪而出。 比起云南、广西的动作,陈沐要慢一些,毕竟他没有直通的陆路来运输辎重,粮草军备也没人给他调拨,全靠自己运筹。 从刘显传欲同攻缅甸,南洋军府便征召合兴盛大福船二百艘,统合辎重向琼州、马六甲运送,待安南事起,减缓向马六甲输送,主输琼州西部,立囤粮大营。 同时征调各方军兵,军府卫发三千户合家丁四千,率舰队移琼州;吕宋、苏禄、婆罗洲九卫合发旗军九千,由邓子龙、邵廷达、黄德祥、娄迈各率舰队入琼州。 另有石岐部率千户入马六甲,接手关防军务,他和接下来安南之战没关系了,为缅甸做准备。 四月,刘显已经发兵,陈沐的军队还窝在琼州,仅遣娄迈船队合广西八百余艘渔船扫荡莫氏沿岸船舰,寻找沿岸适合登陆的地点。 因为他派去清化与黎氏旧臣商议联军的人手回来告诉他清化已经被莫氏名将莫敬典攻下,战线进一步向南转移,渔民又多了一项使命——帮他打探莫氏与黎氏的战线究竟进展到什么地方。 四月底,广西俞大猷部已兵出镇南关,陈沐将得到的新情报经由广东廉州火速发往镇南关。 莫氏大将莫敬典发兵十万,兵围清化,遣部将阮倦南下乂安威胁顺化,几乎要将黎氏攻灭。 但这对明朝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五月三日,陈沐于琼州府儋州西港登坛祭拜,亲率战船兵分三路,开向安南。 陈沐主力舰队兵发乂安直面阮倦,邓子龙部兵断乂安北部演州,最后一路则是陈沐麾下刚刚在广东熟悉全套新式兵装的‘海军陆战队长’林满爵。 “林将军,你此行之处最为危险,为演州北部与清化接壤一带,此时那为莫氏大将莫敬典控制之地,登陆之后你的南面是邓将军截断阮倦部后路的战场,你的北面则是莫敬典数万大军包围下的清化。” “你不需死战,白帅已先一步将海上敌船肃清,沿海尽为我渔民战船,你需要的补给出海十里应有尽有,目标只有一个。” 距海岸尚有百里路程,三支庞大船队尚未分开,陈沐将林满爵召至赤海舰上,指着铺开的地图道:“莫敬典南下之时,若我尚未击败阮倦,要你尽量拖延其南下行程,几日即可。” “如果拖延不住,你就开船绕至敌军后方,请白帅相助,断其粮道,正面战事自有陈某与邓将军作战。” 林满爵所去之处虽然危险,但只要不被包围,跑到沿海有舰队相助,机动不是问题。 听到陈沐这样的命令,让林三佬心中稍有轻松,大胡子笑得一颤一颤,道:“陈帅此次将领,倒比关岛轻松许多。” “轻松是轻松,可惜战事没给你部熟悉军械的时间,现在只能让你在战事中熟悉了。”陈沐拍拍林满爵的肩膀,道:“如果燧发铳不合用,我在你们船上备了火绳铳,不行就再换回来。” 陈沐说着,家兵从船舱端出一只木盒,打开后其间放一杆装饰精美的燧发手铳,与众不同的是其中有六子转轮,他递给林满爵道:“军器局的新东西,打完一发手转弹仓,能放六铳。” “虽已尽量精造还是有些漏气,十步勉强破甲,没甲能打十五步,再远打不准,拿着防身。” 这支铳不看技艺,仅看装饰就知极为贵重,林满爵收下手铳拜谢道:“多谢大帅赠铳!” 打造这个太费时费力,列装旗军不合成本,倒是将校再有一年半载拿着防身还算可以。 陈沐颔首,道:“去吧,林将军,替我好好收拾他们!” 他望向一望无际的海面,他也要参战了! - 最早的燧发左轮实物为1597年制造,弹仓与枪械一体,能转不能取下,现存挪威利勒哈默尔的麦豪根博物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四十九章 乂安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张世爵也没有。 在安南沿岸,靠近演州尚有四十里时,陈沐与邓子龙分领舰队向自己的目标海滩航去,海上风和日丽,前后相差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分别靠岸,登陆安南。 他的目的地的朱江、兰江之间的乂安,乂安,天下太平之意。 船未靠岸,越过白净细软的沙滩,望远镜里陈沐看到不远处高高堆起的道路像广东常见的水田垄道,道路一侧邻着沙滩,另一侧则是并不茂密的低矮树林,海岸边沿坐落民居与翻在岸上的破旧木船。 离近了,翻盖在沙滩上的破木船上插着羽箭,从前屋舍似乎还有院子,但今时已不见篱笆。 庐舍木门早已倾塌,窗子破了几块,不管怎么看都不像还有人居住的样子。 更远的地方,道旁稀疏林木露出不知荒芜多久的农田,在看不见的方向,几道黑烟冲天而起。 海滩边沿瞭船巨舶升起气球,舰队大船在沿岸下锚,各放运兵舟,一队队顶盔掼甲身着携行的旗军登陆长达八里的海滩,先下船的辎兵伐木取料修造拒马木栅,几路马步军向四周摸出去探查。 秉承陈沐的优良传统,十个旗军能有一个骑兵就不错了。 瞭船没有发来左近存在敌情的消息,陈沐从运兵舟走出,南洋军府几面大旗立在属安南乂安府不知道该叫唐舍社还是张舍社的土地上。 “我还以为这里已经是战争后方了。” 陈沐的靴子踩到一块卵石,靴面薄钢片发出清脆响声,在船上时就察觉陈沐一直望向岸边废弃屋舍,下船后快马奔走的小将杜松回还,漂亮地滚鞍落马,对主公摇头道:“早就没人了,屋里财物、布帛早被席卷一空,房梁都被卸了,更没留下一粒米。” “官道上有大队人马几次行进的行迹,凌乱的很,无法追踪,只知道都是向南去的,有很深的车辙,也有牛马蹄印。”杜松抱拳道:“旬月之间,逃难百姓携家带口、乱军义军穿林过道、莫氏军兵席卷而来。” 杜松张开五指,道:“屋舍有刀砍、矛刺、羽箭、弩矢、铳丸,不知发生过几次争斗。” “让各部旗官都打起精神,安南正值乱世,我等已踏上战场。”陈沐弯腰拾起沙滩贝壳碎片中没有箭簇的断箭杆,端详箭尾字迹后攥在手中,道:“斥候沿官道向南北探,把草图绘出来,广西布政司给的舆图南边太草率了。” 广西布政司的安南图有两份,早前永乐年的图还能用,但道路田地山林百年之间都已发生变化,不能偏信。 第二份是四十年前莫氏先祖莫登庸乞降时献上的,但那份对升龙以南的地形还不如永乐年的精细。 尤其这里多山林高地,河道错综复杂,交趾承宣布政司时代设十五府三十六州一百八十县,十个府绑一块没一个琼州府大。 两幅图都不能满足陈沐军作战所需,因此他们需要重新绘图。 “将军,发现敌情。”张世爵带几名旗军迈步走来,献上绘图道:“瞭船刚画好周边地势,西南有炊烟,小股敌军出没;北面最远能见到邓将军船舰靠岸,那应当是三十里外,敌踪约在二十里。” 邓子龙所处是演州南端,陈沐所处则是乂安北段,相距三十余里,这是瞭船所能观测的极限。 这个距离发现兵马战船肯定看不清旗号,船数兵数全靠瞎猜。 瞭船在海岸绘出的图就精简多了,不过很有用,发现敌踪之余还证明这条窄得像田垄道的路并非官道,真正的官道在西面隔树林与农田的七八里外。 而且,瞭船看见乂安府城所在,地处南面偏西,距离太远看不起城郭情况,但能在这个位置看见城池,也只能是府城了。 “让旗军收拾收拾,接着上船赶路,向南走。”陈沐说着看向沿海瞭船巨大身影,道:“让瞭船把球收了,天快黑了,落下来都不知道上哪捞。” 所谓的小股敌人,瞭船气球上瞭望旗军在草图上很认真地标记数目为五百,其实看图的人没人信,也就看个大概。 陈沐猜测在百人队与千人队之间,远在二十里外的军队,他打算现在就搭理他们。 但短暂登陆小半个时辰,已经能给陈沐对于这场发生在莫氏北朝与黎氏南朝之间战事的进程有几分猜测。 旗军在海岸边轻松地溜了会,在船上摇晃两日对旗军战力有很大影响,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再度登船,就该吃晚上饭了。 用过晚饭,天色暗下,船队以不上更的航速慢慢悠悠向南面沿着海岸飘,陈沐在赤海舰上召集将官,开议接下来的战事情况。 “莫氏已完全将战线推至乂安,分割黎氏,莫敬典率军与黎氏郑松战于清化,阮倦率军南下乂安,这是我等在琼州时知晓的消息。” “如今乂安府城外二十余里发现小股敌踪,战局对黎氏不利,若乂安已陷,阮倦会继续向南进攻河静、广平,直至顺化,但他现在还没走,我想两军当相持于乂安。” 陈沐说着手擂船舱桌案,道:“我等来得不迟,我欲派船行至乂安河口设法入府城,阮倦兵力很多,最好同黎氏兵将把他一举击溃,再引他们北上,在清化与莫敬典相持。” 清化的郑松是如今后黎朝的权臣,安南国如今形式很像日本的幕府政权,甚至更加激烈,就在去年郑松刚把黎氏国王杀掉另立七岁幼主。 人品姑且不论,郑松带兵打仗很厉害,一度攻入升龙,陈沐觉得他能挡莫敬典。 张世爵低头不说话,陈沐问道:“你怎么想?” “将军,安南四分五裂,北朝莫氏起于高平,家祖是篡位逆臣;清化后黎名存实亡,郑松实为奸逆;顺化阮潢躲避于后,战事再急也不助阵,这几个人末将都信不过。” “可为一时之依,联军,怕非久计。” 听到张世爵这么说,陈沐脸上浮现笑意,战乱中的安南就是一本三国演义,精彩得很。 张世爵把安南几个割据大将都说一遍,唯独没提镇守宣光的武氏。 陈沐说道:“你所言不差,此时我等不过借其之力,同攻莫氏罢了,待此战结束,我们要让武氏从宣光走出来,入主升龙,把河岸给咱们看好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五十章 野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即使后黎朝最大的权臣郑松不在乂安,守将对明军来援的心思也各怀鬼胎,极力打探陈沐军兵力,他们没把陈沐部兵力打探清楚,倒让陈沐派去的杜松把他们的兵力摸清。 清晨传回的信中处处抢占道德高点,话挑好听的说,意思却也表达地很明白。 明军来是‘正名分以辨乖违’,既眼巴巴地盼着陈沐出兵,又不希望明军占领地方。 信把陈沐都看笑了,对张世爵笑语道:“这话陈某能自己说,他们能说?” 不论如何,后黎在乂安有三万大军,阮倦则只有两万,纸面上兵力后黎占优,但时局却显然是阮倦攻无不破,大掠四方。 “信上说阮倦已与他们见仗一遭,杀其数百,战阵擒下乂安守将宏郡公,把后黎大军吓破胆溃败,大将潘公绩、郑模别无他法,只能在乂安近郊设寨拒敌。” “三日之后,潘公绩率军于阮倦再历阵仗,我会率家丁旗军攻其侧翼,你押千军携炮队护我后路。”陈沐深深吸气后又重重吐出,道:“他们若被阮倦打怕不敢追击,你就是我的殿军了。” 张世爵重重抱拳应下,旋即道:“两千,阮倦有人马两万,况安南久经乱战,是不是兵力有些少了?” “少,当然少!”陈沐轻笑一声,道:“陈某巴不得挥师二十万打他两万,这不是手上一共四千兵么,还要留八百兵将看船弄炮,实在腾不出更多兵力了。” “有战船重炮,沿海五里就是我的地盘,你在七里设防,我无非是带兵再走三里与敌见仗。”陈沐踢沙望向西面,道:“此战胜负不在我而在黎将潘公绩,他只要敢战,这仗就能赢。” “阮倦只要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把阵势迎我而立,侧翼至多五千军兵,哪怕全背向我也不怕,五千军兵,有什么好怕的。” 赛驴公这话其实是在给自己鼓劲,他挥手道:“派船队去告知邓将军此地战事,敌军若一战大溃,让他做好防备;对了,能找到林将军的话,也说一声。” 就像陈沐认为的那样,对南北朝纷争来说,乂安、通州都是大后方,真正激烈的战线在清化与升龙之间那方圆二百五十里打生打死。 阮倦敢带兵深入黎朝腹地,还以少破多,威胁乂安,必然是有本事的。 面对这样的敌人,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三日来,借海上瞭船,旗军几乎将周遭地势测绘清楚,谈不上详尽但大致地形已了然于心。 乂安有西北向东南绵延三十余里山脉名祈山,山脚落府城西北;府城北二十余里亦有一座同样走向山脉,山脚直连海上,两座山脉在乂安西北形成最窄不过七里的峡谷。 北朝大将阮倦两万大军营寨就落于谷中,扼守乂安府城通往通州、清化一线最宽广的要道,断绝交通。 开战前,陈沐领张世爵、杜松等轻骑于乂安北山中段狭不过二里的峡谷登上北山,瞭望四周地势,在这个地方他也明白为何潘公绩三万大军却不能战胜阮倦两万人马。 他们被堵死了,要想打阮倦,要么从他脚底下这条仅余小军缓慢通过的难行谷道绕至北山北面,兜行三十余里袭击阮倦腹背;要么就只能在祈山谷中和阮倦拼杀。 这样的地利为阮倦所夺,结果便只有阮倦打他们,没有他们攻阮倦。 登山时还发生战斗,阮倦未在北山峡谷布大军,仅留了几名斥候扼守峡谷,他们发现陈沐一行,陈沐也发现了他们,张世爵杜松等人引弓将之射杀,己方也伤了两名家丁。 张世爵道:“北朝阮倦留斥候在此,当为劫杀传信之人,绝非顾虑大军由此通过,明日我等当早发兵一刻,才能通过峡谷。” 陈沐点头笑道:“他估计巴不得潘公绩等人率军入谷,兵少不足为虑,兵多则府城空虚,他可趁势占了府城——成败就在明日,今夜把炮拉上来。” “北山峡谷左右,即为你部所守,为陈某看护这条生死路!” 次日,芒种,清晨海雾弥漫。 雾气对他们有利,三千旗军入峡谷,北山西面一侧,陈布火炮三十三,只待开战。 晨雾未散,周遭可见不足二百步,隐有军兵步声自山右传来,令陈沐变了颜色,一面命旗军守备一面诸军噤声。 那个方向是阮倦营寨,乂安军是否出兵陈沐不得而知,但他能确定的是阮倦军已经动了! 这让陈沐怀疑,黎南朝乂安府城中怕是有人走漏消息。 不过阮倦军的目标并不是他。 入辰时二刻,日头高升,海雾初散,陈沐望远镜下一片肃杀光景。 潘公绩依约,清晨借海雾未散,率军出府城兵分三路,占取地利,此时于祈山东面陈兵四五千堂堂之阵、府城东北靠近沿岸亦有步骑战阵立于田野,合其中军动兵足近万五千人。 远远望去,潘公绩中军有战象十头立于当前,庞然大物巨鞍上似乎架有小炮,战象左右旌旗招展,海雾一散鼓乐齐鸣! 显然,潘公绩是把家底都搬出来了,紧跟着他们的军阵就发生骚乱。 海雾散去,露出北山下的局面,并不是他们想象中峡谷阮倦营寨大惊,而是整整齐齐的北朝阮倦之兵,军分四阵,一阵三千,合一万二千军兵背北山而立,相互的发现的同一时刻仅仅给阮倦军带来短暂慌乱。 紧跟着,鼓噪军乐响彻原野,两军不约而同地选在此日布阵,间隔十余里,谁都不率先发兵。 比起南朝兵势,阮倦部下北朝军队的武备要更利些,虽然阮倦并无象兵,但各部有近半数着甲,每阵都有火铳、弓弩,长兵居多,矛、镗把、斧钺、关刀甚至还有画戟。 陈沐还发现四阵各有五门放于木架的小炮。 是何形制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看上去不是佛朗机就是发熕。 陈沐明白了,他真的不用担心不清楚安南国军械,明军二三十年前用什么,这就用什么,无非尖端火器更少、冷兵器更杂罢了。 阮倦军中各阵放出大将飞马于阵前奔走,有双持斩马刀的膂力超人之辈,也有挥舞方天画戟的越南小温侯,看上去像是在叫阵。 把陈沐都看懵了。 最神的是潘公绩还真派出数骑各持关刀斧钺拍马迎上。 看得山上提望远镜悠哉观战的赛驴公瞪大眼睛,递给杜松惊道:“这帮人是三国演义看多了吧,在大明我都没见过人这么打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五十一章 袭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不得不说,这种战前礼仪还是很适合观赏的。” 南北朝双方各自派遣战将四员,驰骋于府城北方圆十里荒野,飞马捉单厮杀一处,两相交兵各有胜负。 陈沐估计,能仔细欣赏这场斗将的,只有他了,两边主帅单凭肉眼是肯定不能仔细观看的,但是他能。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把这千载难逢的场面录下来。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千载难逢,在日本,他儿子陈八智用鸳鸯阵捅翻了一个想和他一骑讨的武士,王如龙用鸟铳扫了另一个。 但这对他来说确实新,毕竟在大明境内没见过。 “他们没炮,围城战不好打,用更少人命能取得战胜一阵的士气,倒也不蠢。” 跟着陈沐在南洋见惯了炮庙里弹重二十斤的巨大重炮,军府卫野战操练也是用五斤的镇朔将军居多,如今见到敌军万二千人仅备小炮二十门,就连小将杜松都觉得那不算炮,至多叫大铳。 说着,杜松却变了颜色……好吧变色这个词不能形容杜松,这小子皮肤黑得发紫。 没变颜色,杜松还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黝黑,只是表情变了,端着望远镜对陈沐道:“大帅,你看敌阵,他们斗将的武人被斩于马下却无士气影响,这是有备而来啊!” 有备而来? 陈沐定睛再望战场,南朝那边战阵每当有武将被斩于马下,军阵便为之披靡,喝骂不断;每当阵斩敌将,便欢呼雀跃鼓乐不止。 反观背朝阮倦陈师四阵,哪怕斗将得胜也只是擂鼓三通,至于被斩杀,更是对军阵没有任何影响。 再加上阮倦似神灵托梦般将军士借晨雾拉至原野背山布阵。 就像杜松说的,北朝兵将非但有备而来,而且其中有诈! 陈沐当先便派飞骑去往山下通知张世爵,让他看身后峡谷外可有异动。 至于海上就不必担心了,哪怕仅有军兵八百,有监军陈矩指挥弄炮,哪怕赤海舰队停在海上不动弹,也没人能通过海岸。 更别说北朝能被调度的船舰不是被渔民击沉就是被白元洁将海军堵在船港。 问题不出在自己这边,陈沐端着望远镜四处巡回,最终目光定在祈山南面,潘公绩左翼驻军所在,那个离乂安府城仅有三五里远的道口! 那个地方,直接威胁乂安可能不大,哪怕阮倦也上战象撞府城墙也撞不开,但能抄潘公绩后路是真的。 此时此刻,陈沐非常怀疑阮倦另外八千兵马并没在山谷里老实呆着,他们可能正在祈山另一边向潘公绩身后急行军。 “黑子,传令家丁马队抽出百骑,找谨慎心细的队官统率,给我越北山北抄他老巢!” 经由杜松提醒,前一刻还沉浸在观看斗将的喜悦中,下一刻陈沐心中就将阮倦的战略勾勒出来,道:“告诉山下张指挥,让他率军八百从北山那边往西去,马队先行,探明情况。” “倘山谷确实空虚,该杀的杀该抢的抢,阮倦从清化掠演州乂安郊野的辎重都屯在那,我可没见他征发多少民夫。该给部下开多少赏格就开多少赏格,我只要赢!” “要是谷中仍有大军在驻,马队就快传消息,让我的指挥使接着回来当殿军。” 陈沐话音刚落,杜松已知晓他想做什么,抱拳自山间小道快步奔下,他清楚陈沐的命令意味着什么。 如果山谷空虚,山外面陈沐与潘公绩联军哪怕不能击败阮倦,只消谷中一把火,就能把两万大军惊得溃退;回去没了粮食,这两万军心顷刻即可散尽。 陈沐、邓子龙、林满爵,三支精锐伏扼于其撤军必经之处,哪怕他兵再多,没了兵粮又能如何? 两支军队旌旗蔽空鼓乐喧天,不多时八骑斗将交兵一刻便分出胜负,北朝阮倦部四将皆被斩于马下,南朝潘公绩麾下也仅剩两骑,打马返回阵中,带起阵势喧闹壮威。 随后,潘公绩率先等不住,两翼分队向前压上,马队左右小步兜转;中军象阵居中,弓弩手、火铳居前,大军阵开始向前缓缓前进。 每走百十步,便有弓手拉满弓向前射出一箭,接着前进向落箭之地,再向前射出一箭,继续前进。 面对敌军前进,阮倦这边却不慌不忙,陈沐能看见他在阵前广布骑手来回奔驰,向各部呼喝稳住阵脚,一排排大盾立在阵前,因为并非全军披甲,很容易被看出那些是劲卒精锐,那些中坚力量被安排在战阵当中,被外围盾手保护得严严实实。 陈沐的手心在出汗,他知道这无可避免。 虽说过去在翁源河源、在拒马河沿线,哪次都是投入兵力数逾十万的大阵仗,但在一眼就能望尽的平原上,双方以两三万大军阵交兵,几乎一战定胜负的战事,他还是初次经历。 “头一次瞧见这样的大阵仗吧?” 陈沐看着杜松欠兮兮地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拍家丁队长的肩膀,道:“没事,看见阮倦左翼没,就那五千人,甚至就那五千人里左翼的左翼一千人才能在第一时间与我等接战。” 他还是在给自己壮胆,伸展了手臂指向远处道:“右翼的兵想攻过来要先跑三里路,来了也是吃铳子。” 言语再轻松,他注视在战场上的目光依然慎重,他转头望向身后。 山脚下,各部千户、百户、小旗、旗副以及超过半数的老卒都在相互带着新卒叮嘱开战后保命的关窍。 他深吸口气,喃喃道:“他们上百人才一个军官,老子四人一个军官,没可能输!” “他们要交兵了,下山列阵!” 南朝潘公绩军前行并不快,三阵军士阵形内也不够严整,每百步便要重新整队再继续前进,但人够多,士气够旺盛,再加上有体型庞大的战象缓步推进,气势上的压迫感很强。 即使阮倦部足够严整,在战事开始前怕仅以望远镜间隔二里去望,仍旧能感受到他们军卒在战事将临时的恐惧。 潘公绩部三阵前沿军士已越过战场中央,与阮倦部仅隔不足千步,对面的阮倦军阵仍旧好似吓傻了一般,毫无动作。 就在战象上小炮手在将官的呼喝中放出火炮,十颗橘子大的炮弹轰在阮倦部阵势当前,来自后方乂安西面的山谷忽然爆发出喊杀声。 阮倦部袭击腹背的精锐,在发出战吼的战象率领下,进入战场!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五十二章 恼火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潘公绩没有预料,没有半点预料。 若是平时接战,他会去全面地考虑周边地形,但这场仗对他而言不是堂堂之阵,他是在袭击。 尽管阮倦是为何在大雾中布阵北山脚、明军究竟会不会进入战场,他都不知道,但对他来说这是一次突然袭击,没有下战、没有约战。 南朝从未把战胜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明军身上,他们加入战场更好,即使是假消息也无妨。 他们不是没有与阮倦的一战之力,只是西都被围,士气低落罢了。 但当后方传来战象的嘶吼,八头体态庞大的战象撅着獠牙挟裹数千军兵自左翼腹背山谷杀出来,潘公绩当时就想退兵! “不要回头,前面敌阵进攻了!” 任凭潘公绩如何叫喊,传令兵跑断了腿、将校挥断了手,也没人能止住部下的慌乱,眼见颓势就要无法逆转,潘公绩下令道:“请左翼主将赖世卿带兵迎战后部敌军,在下挥师抵挡阮倦,向东且战且退!” 潘公绩就一个想法,不能让战象杀进他的阵后。 战象不是骑兵,皮糙肉厚,一个百人队步卒矛兵弓弩手依靠地利再加上点好运气,或许能挡住一百马队的冲击。但一个百人队步卒未必能挡住一头战象。 因为战象方阵从不只是一头象,一头象就是一个方阵,少则七人多则十余,攻守兼备所向无敌。 当战象方阵出现在战场上,根本不需要与敌人接战,敌军就快要溃散了。 过去潘公绩常常享受这样的战果,今天这样的结果也降临在他的身上。 “将军,敌军进攻了,进攻了!” 传令兵的战马在经过阵中战象时受惊把骑手掀翻在地,兵卒捂着摔断的胳膊哇哇大叫,潘公绩望向阵前,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敌军阵势传来呼声,长矛与大盾顿地的声音甚至让脚下的土地颤动。 间隔千步之外,二十门放置木架上的火炮被搬到阵前,炮口垫上木块,由四个方向朝他阵前齐射,接着是排山倒海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 近在咫尺的一头战象被炮弹砸断腿骨的哀鸣声中,阮倦进攻了。 相距不过千步,阮倦前后夹击攻势如火,细至命令却稳扎稳打,前后两部皆未接战,后部数千兵将跟着战象狂奔,前军主力稳步推进,甚至走上百步还停一停。 他们的火炮在重新装药。 “大帅,还剩一里,片刻接战!” 北山腰上,旗军对山下陈沐军阵高声喊着,跨上战马身处军阵之中的陈沐已经不能再看见战场宏大局势了,他扣上兜鍪对马下传令兵下令道:“我军接战前,放三门炮,敌军向我冲锋后,三阵十一炮轮放。” 陈沐拉着缰绳向身后山谷望了一眼,算时间马队应已探明阮倦谷中营寨虚实,张世爵未还,这一战就只能进不能退了。 他扬起手臂向前挥出,道:“打起旗号、吹鼓,前进!” 轰隆一通鼓,北山谷口唢呐高亢吹响,天朝无疆大纛在谷口立起,镶龙三角旗左右挥舞,与安南南北朝军士截然不同的军阵鱼贯而出。 出谷即摆开阵势,背负长牌大盾的辎兵百户率队快步前行,余队各自百户率领方阵稳步前进,直朝阮倦左翼腹背行进。 相距不过二里,起初阮倦部鼓乐不停,直至相距六七百步才有人发现这支突杀至身后的军队,登时便给阮倦左翼造成极大混乱。 等作为大将的阮倦收到消息,转头望去这支旗号鲜明人皆甲胄的军队已突至其左翼阵后三百步。 不明敌友的左翼后军只能堪堪列出小阵来阻挡,弓弩铳兵皆被调至前方,后面留下的是准备在敌军陷入混乱后突击而出的敢死兵,人无甲胄手持短兵,纵然列阵又有什么威慑力? 还不如那些游曳后阵左右持短矛长刀的骑手。 “区区千余,管他们是哪儿的兵,马队去击溃他们!” 就在阮倦下令之时,陈沐军阵前响起一片闷声。 数百面大牌顿在阵前,一根根不字杆被辎兵支在盾后,随后两个辎兵百户大声呼喝,二百辎兵撤下,后面旗军紧随而上。 北山上,三门镇朔将军炮轰然炸响,炮弹飞曳尖啸轰在阮倦左翼后阵,炮弹落点四面八方军卒纷纷避让,紧跟着几个弹跳犁出几道缺口。 火炮射点太高,铁弹跳起威力远不如陈沐想象中大,不过没关系。 他策马立在阵后,数队旗军在他身侧持铳向前奔走,他松开缰绳向两侧指去,身后便传来呼喝声。 “快,炮队前进!” 山上三十三门镇朔将军是他的家兵直属炮队,战场上还有四个炮兵百户,阵前每个总旗下还有炮兵小旗呢。 这可是大明南洋军府军府卫,说什么火力? 二十匹与阮倦部骑兵坐骑相同的驮马拖拽十门二斤炮快速奔走,在阵前长牌豁口后解下炮车,各有炮兵百户就地下令,间隔三百步向敌阵发起炮击。 “敌军骑兵!” 阮倦中军后部,数支马队飞奔而来,欲绕过陈沐军正中牌阵自侧翼发起袭击,在千户命令下,步兵百户与骑兵百户率部迎面而出。 军府卫马很多,二斤炮有马、镇朔将军炮有马、虎蹲炮甚至总旗箭都有马,唯独人除了家兵队外都没有马,所以所谓的骑兵百户麾下其实没有骑兵,行军时倒是管着上百匹驮马与马车押运火炮炮弹。 也就是说派出去迎击骑兵的其实是两个步兵百户。 两个小空心阵在大阵外立定,外围盾手矛手跪倒,四面盾牌架上丈八长矛,中间铳手站立端铳,向奔驰往来的骑兵射击。 这不是防炮的空心阵,只是为了让铳手可以轮射,所以空心非常小。 马是真的可以直接冲击方阵的,只要骑手操纵得当并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因为它们的眼看不见正前方,需要在奔跑中左右摆头才能看见前面。 只要它看不见,它就敢冲进矛阵里。 可一旦看见了,马也是会害怕的,尤其是战马。 而当骑手也害怕时,面对刺猬壳就束手无策,只能在两个方阵左右来回奔驰,既不敢冲击方阵,也不能策马逃回,即使是方阵同时仅有十余杆鸟铳射击的缓慢效率,也将他们逐步蚕食。 相较而言,倒是陈沐阵前盾墙后的旗军有点闲,敌军大队步卒没有对他们发动冲锋,这让场面有些尴尬,根据军令敌军不近五十步又未以弓弩或火炮射击他们,他们是不能放铳的。 只剩下各部的炮兵小旗忙得热乎,一门门虎蹲炮被搬至近前,隔着盾墙向敌阵放出散弹。 陈沐有些恼火地盯着敌阵,山上依然只有三门火炮在响,他骑在马上小步兜转两圈,道:“高估敌军勇气了,打旗给山上下令,他们不冲锋也开炮!”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五十三章 摧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阮倦和潘公绩,这两位南北朝乂安之战的两军主帅都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潘公绩自觉生死之时,所处位置看不着阮倦阵后的情况,事实上他也顾不上观看远处战场情形,只觉得自己以不足万众的披靡之军抵抗敌军士气如虹的万二千军势竟打得有声有色,右翼部下还士气如虹了! 嘿,可真厉害! 按说阮倦的位置好,他应该对战事进程了如指掌,在明军加入战场前确实是这样的,整场战事的进程都在他意料之中,哪怕北山谷冲出来一两千服色怪异的军队都没什么关系。 直到山上那三门炮响了。 第一轮炮打得特别准,落在左翼军阵区区三声响,几乎让整个五千大阵都乱了,将官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后面的炮就不准了,明明是该打左翼的,炮弹却一直往他中军落,害得他想传个令都不行。 好半天阮倦才反应过来。 “不是首射准,是首射不准,那三门炮就是打我的!” 要是北山上抱着戚家刀保护火炮的家兵头子日本人莲斗听见山下挨揍的阮倦这般悟性,他肯定要拍手叫好,他可是听见了,炮兵就是要打阮倦,直接在最大射程轰敌军大将。 轰得到要轰,轰不到也不亏。 谁让他们军阵太密集呢? 但莲斗并不知道阮倦是怎么想的,所以他只是抱着五尺戚家刀捂住耳朵蹲在一边——山下打旗了,让家兵炮队开炮。 轰!轰轰!轰轰轰! 北山阵地十门镇朔将军炮依次朝阮倦中军开火,巨大烟雾与火光在山地林间喷发而出。 这早超出炮兵平时操练四百到八百步精准轰击的距离,就连整个范围都谈不上准确,即使以阮倦部中军五千人之大阵,九颗炮弹依旧散落在军阵各处。 甚至还有一颗炮弹越过北朝中军,第二次弹起时砸落南朝军兵接战之地。 即便如此,阮倦的颓势也无法避免,潘公绩的战象已冲进他的中军前部四处践踏,自其三分之一的阵线横冲直撞,散发令战马心惊的气味与军兵胆寒的叫声。 这个时代任何兵器在战场上能直接造成的伤亡都是有限的,不论火炮还是战象,除了明国北兵惯用的毒气外,都不能在战场上短时间造成大规模杀伤。 但阵线已经被踏乱了,纵使阮倦中军分前后两个大阵,足足六千军兵,战象践踏或一轮火炮仅能杀伤他百十人,但这六千人里谁都不愿做那被杀死的百十人。 人们需要英雄从来不是因为英雄伟大,而是当人力所不能挡的灾难发生时,英雄会替更多人凛然赴死。 火炮没有摧毁军阵,更没有杀死多少人,但那些尖啸飞射的铁球摧毁了士气,更摧毁掉阮倦完备的指挥系统。 此时此刻,阮倦需要的并非一个英雄,当战象践踏时总有平凡的英雄挺身而出,挡在战友袍泽身前直面不可战胜的巨象,但一个或几个英雄并不能扭转败局。 阮倦需要一百个两百个英雄,听从他的指令阻挡象阵的冲击,为更多人换取生路。 但他们没有那么多英雄了,没有指挥,那些拥有英雄气质的豪杰们各自为战在战场各处,没有人能阻挡战象的践踏与冲击,更没有能以血肉之躯阻拦来自后背北山上飞射的炮弹。 没有英雄的结果,就是都得死。 他的军阵在溃散,从中军前阵开始,以战象冲入的缺口为分界点,军卒被恐惧驱赶挤压至阵线两侧,以北朝军士之强悍本能在缺口出现之初便将敌军分包合击,可那些曾经的虎狼之师此时此刻却只想着逃跑。 转眼前阵三千被南朝兵将杀得溃不成军,眼看就要蔓延到后阵。 实际上来自身后的炮声响起那一刻,后军与右翼就已经有人朝山谷营地奔逃了,全靠先前队末留下的监军队砍杀一批溃卒才止住溃势。 潘公绩也是没办法,他被杀红眼了,他用战象冲阮倦,身为主帅甚至亲自冲到阵前持刀搏杀不为别的,就因为在他身后一样有北朝的战象在屠杀他的军队。 他很清楚不尽快击溃阮倦的军队,待到左翼主帅赖世卿抵挡不住,一旦被两面夹击就是要全军覆没的结局。 而乂安府城里的军队,是绝对不会出城救他的,那些人看他笑话还来不及,巴不得他被北朝击败,俘虏甚至杀死,那样就没人能和他们抢夺黎朝大权了。 从列阵斗将到战象践踏军阵,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太阳还没升到正午,战争的局势却不像任何人预想地那样,三方统帅几乎以相同的方式措手不及着。 赛驴公也不轻松,这场战斗根本不像他想象得那样。 他正骑着战马兜走在旗军身后头脑发蒙呢。 南洋军引以为豪的鸟铳队,从踏出谷口到现在,只有那两个派出去迎击骑兵的步兵百户手里的铳开了火。 陈沐且要好一会才能分辨出阮倦左翼三千大阵飞快地溃散究竟是不是诱敌之策。 毕竟不是自己的仗,多杀少杀都是挣,他看别人两边打得挺激烈,不太乐意拿自个家底儿冒险,给点火力支援够意思了。 但别人不这么想。 “大帅你放我出去,我老家榆林六两一间房。” 小将杜松背后背着三口刀,手上还提一柄,身上胸甲臂缚锃亮,指着不断向回缩并互相挤压的敌阵扯嗓子喊道:“仨脑袋一两银,咱今天能给老杜家砍出一条街!” 陈沐上下打量杜松,瞅着杜黑子这一身武备,再看看对面光膀子的、穿布衣的,二十个人都凑不出这一套,他琢磨了,要是有点运气,弄不好今天真能让杜松杀出个古之猛将的战绩。 所以他歪着脖子轻甩马鞭,道:“那好事能都让你老杜家占了?” 陈沐心中笑道你榆林李氏将来可是要生出个银川驿卒来的,你老杜家占一条街,没人家过活的地儿能行? “那大帅给我个百人队,就百人队就能把他们杀穿!帅爷,咱这不是接战啦!”杜松急得都拍大腿,道:“这已经溃败啊,过去就直接是追杀!” 喊杀震天的战场边沿,陈沐抬手刚想说话,被左后方五门二斤炮齐射震得耳朵聋,隔着头盔拍拍耳朵,挥手道:“别整天想着打打杀杀,都万历年了,不兴冲锋陷阵,打旗,十五个百户军阵稳推着压上去。” “来一块唱——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五十四章 潮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就没这么欺负人的。 阮倦自从跟着莫敬典打天下,就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输不可怕,可怕的是迷迷糊糊的输。 中南半岛的兵家很厉害,这片土地上百年战乱基本没停,他们见过各式各样的打法,不是说这啥都没有,攻的守的、步骑火枪,还有被战象践踏溃败的,他们什么没见过? 唯独就没见过四五十门火炮朝一个军阵死轰,对,就是他妈的死轰——大子儿、散子儿、飞子儿,逮住一个军阵死轰。 在这个冷热兵器大变革之际,虎蹲炮、小旗箭,这片土地上都算炮。 反倒是山上的镇朔将军,阮倦是真不知道那种打大铁弹的玩意该叫什么。 炮? 不太像。 好端端军容严整的左翼三千军,就指望相对厚实的中军顶住潘公绩第一轮接战,由侧翼包抄上去围攻呢,硬被十门两翼排开的马炮从腹背像扯布一样给轰扯了。 关键还远近皆宜,炮嘛,按说大军往上一涌,哪怕是溃军乱军呢,一拥而上那炮不就抢下了么? 可这军阵不能冲,一冲它跟你急,前脸大盾一撤,露出一门门小炮,照脸一片散子轰出来,谁敢再去冲阵。 中军前后阵势更是前有敌军后有炮击,就别提了。 只剩右翼三千人死战跟潘公绩七八千人接战还打得有声有色,偏偏其他大军帮不上忙,眼看大好局面就这么毁了。 阮倦狠劲上来,好不容易借北山上火炮一停的间歇,大手一挥就要兵分两路一抄山上炮兵阵、二扫腹背敌军阵,就听身旁传令骑着马穿越炮火,高声喊出一句差点把这北朝主帅气昏从马上撅下去。 “将军,大营冒烟了!” 那祈山北山峡谷,他阮倦两万大军囤粮大营所在之处,数冲黑烟拔地而起。 看到这一幕,没受半点影响最能打的右翼三千军也慌了,将校匆忙留下千人殿军,都不用他阮倦下令就带兵驰援朝大营撤去。 方圆五六十里早被他们抢光,虽说道路难行弯绕,忍着饥饿几日撤回清化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山谷若是被人大军围堵,他们可就真成了瓮中之鳖。 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没办法,阮倦也只能退。 退之前阮倦还朝左翼那边望了一眼,那支装异服的敌军是真欢实。 若易地而处,阮倦会被这支军队逗笑,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能感到恐怖。 阮倦没见过大明军兵,但古代画像上有,这些人兵装与明军有三分相似,但又不太像,炮的种类比其他各式兵器的种类还多。 大部分人腰间挂佩刀却并不用,用的兵器除长矛就是鸟铳,鸟铳这种兵器北朝知道,过去也弄到过数百杆,是和海盗贸易得来的,后来尝试仿造,但并未大规模装备军队。 那火器比火铳好用,用过的都知道。 可他们连甲都凑不齐,指望使用鸟铳这种造价高昂、损坏率高、更难打造的兵器? 这块土地并不缺铁,甚至铁矿还非常之多,但战乱时期制作太难成本太高,铁矿都在兵家必争之地就不说了,单单钻铳眼一杆铳要匠人钻一个月。 安南不缺技术,缺的是和平环境打造兵器的时间。 过去海外购入难在昂贵,现在海外购入的难点在于没人卖。 海盗招安的招安、打死的打死,该杀绝的都被黑心陈杀绝了,正规的外交途径又搞不到。 陈沐一个个百人队结方阵,各阵不列线阵,有前有后相距三十步,向前不疾不徐地推进,火炮都不打了,炮兵驾着驮马跟在阵中偏后的位置,整支军队高声唱响凯歌。 天底下没他们这么不紧不慢追击的,但鉴于地形,这很有效。 阮倦的兵乱了,大半个时辰的搏杀中仅让他麾下四阵军士损失惨重,都有数百伤亡,死伤最惨烈的右翼军阵甚至接近千余,过多的伤亡与战局不利,小到百人队大到整个军阵都出现不同程度的溃散。 已经不能再战,当撤退指令一发,作为殿军的后阵也跑了几百人,到底还有上千军士听从号令,在接近山谷入口处重新整军结阵,依托地形试图对追击而来的陈沐军阻击。 潘公绩的南朝军并未追击,他们眼看敌军溃散当即挥师转头杀向身后横冲直撞的袭兵阵,毕竟左翼主将赖世卿的五千军阵已被战象践踏阵线,接近击溃。 陈沐军一路稳步越过平原,追至山谷口,其中不免有敌军以数百溃军之势朝他冲杀,但不能结阵的敌军冲杀过来毫无威胁,不论他们进攻哪个百户队,都会遭受至少三个百人队以鸟铳还击。 根本杀不到面前就被扑面而来的铳火放翻。 弓弩射来的箭雨确实对陈沐军造成一点困扰,却不敌小旗箭与虎蹲炮,哪怕勉强杀至近前,就连近身格斗都难以取胜。 就像陈沐所仰仗的那样,他的军械更好、他的军官更多。 敌军冲至近身交战的范围时,也会仗火器之利,先以火铳打放一阵再行冲锋,但同样距离北朝的火铳能在三四十步打伤他们几个人,却要被鸟铳直接放翻数十人,遭受铳击最严重的往往都是最下层军官。 小旗被打伤打死,副旗依然能在小范围乱战中率领几名旗军结阵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北朝小队长被打伤打死,他们的士卒就成了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 耗尽精力杀至近前,也逃不过被杀伤杀死大半溃逃的局面。 这个时候再想逃,可就逃不掉了。 巨大的恐慌在北朝军队中蔓延,他们的敌人一直是那么多,自己的兵力却越打越散、越打越少,谷口结成的殿军阵线眨眼就被攻破。 明军势如破竹杀入营寨,不到一刻时间营寨就被炮兵百户摧垮,北朝败军像潮水般沿山谷涌向西北,一溃千里。 整个战场最慌的就是在敌军营寨放火之后的张世爵了。 所有溃军都向他涌来,他根本不敢与之接战,率八九百人在山谷另一边侧面山坳处结阵,阵势当中护着洗劫山谷得到的财物车马,攥着刀下令都发颤。 “跑得不追,谁敢来跟咱抢东西,咱就跟他拼命!”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五十五章 仁义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打仗,从未如此简单。 陈沐旗军开始打扫战场时,潘公绩那边与北朝袭击的军阵战事还未结束,北朝兵将确实比南朝兵将能打得多,纵然身处溃势,依然能用少兵与南朝军阵互相搏杀。 直至城中南朝将领见阮倦已被杀退,派出大军围剿才在乂安城西将之击溃。 等潘公绩亲自带人来向陈沐表达谢意时,陈沐的旗军已经押运着大批辎重、战利撤进北山小谷道,准备打道回府了。 潘公绩年岁四十上下,这在年龄明显偏小的北朝将领中已实属老将,肤色偏黑,遍身着甲也显得彬彬有礼有很盛的文气,面对陈沐时并不自信,好像没做什么就矮了一头。 可能他们初次见面都骑在马上的原因,陈沐确实高一头,不过后来下马,在山谷穿行,俩人就差不多高了。 “多谢天军助战解围,否则定叫阮贼得手。” 潘公绩在与陈沐并肩前行时总是落后一点,眼睛左右看着那些参与战事后警戒在旁的旗军,未尝没有打探军情的意思。 走过陈沐立在山谷的大纛,陈氏旗军正将大纛收起,潘公绩念出纛上文,道:“天朝无疆,我朝疲敝之时,外朝小臣愿为将军补给银二百斤、帛三百匹,以谢将军之勇。” “财物甚少,还望将军勿怪,这已是顺化、广南两地,半年的贡赋。” 陈沐闻言诧异,虽然面上并未表现出来,他知道安南穷,过去朝廷收了安南又从版图里踢出去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这边总反叛,二则是这边太穷收不上税,但陈沐没想到这么穷。 顺化广南两地,在乂安以南,地域狭长,是安南穷困之地。这边的政体与日本幕府有些相似,当地首领给朝廷每年缴纳部分贡赋,享有地方全部权利。 合着顺化广南两地,一年贡赋才四百斤银、帛六百匹? 潘公绩按斤说,银显得是挺多的,其实一年才六千四百两,这可真是穷得厉害了。 “嗨!没事,潘将军不必为此介怀。”可能潘公绩只是说个漂亮话,却见陈沐摆摆手笑道:“二百斤也不少,陈某会心满意足地收下的。” “对了,布帛,能换成粮草吧。我部兵马甚多粮草不济,此时正欲北上解清化之围。” 潘公绩明显楞了一下,他没想到陈沐真会要——卧槽,你不天朝么,怎么这点蚊子肉也好意思要? 他被陈沐一点都不客气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抱拳道:“请将军稍待半日,小臣回乂安准备妥当便将白银与粮草给将军送来。” 其实陈沐一点儿都不缺粮草,他又不是刘显和俞大猷,那两位都是轻则动兵数万,多则动兵十万的狠角色,他跟人家比差远了。 南洋军府总共才动员兵力不过一万三千,他本部才区区四千人而已,琼州府屯的粮够他们吃两年。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没必要为南朝省钱,给他们留着钱粮有什么用啊,让他们募兵练兵,再去打仗? “那便多谢潘将军了。唉,此次登陆乂安,眼见土地荒芜生灵涂炭,安南遭逢如此祸难,天朝对此却并不知晓,眼见此战乱之景,陈某甚是痛心。” 其实潘公绩及南北朝官吏百姓在私底下都称明朝为吴朝,朱元璋称吴王一统域内,消息传至安南,上下都极为佩服。 即使后来定名为明,他们叫惯了也不愿意改,再到后来明与安南战事一起,经历统治与反叛,吴国便成了吴贼,南朝为后黎,后黎就是起义反叛明朝的黎利建立。 双方本就有很深的仇恨。 但是显然,此时此刻,明军站在潘公绩这边,他当然不会不知趣地提起这段往事,不论言语还是举动都很尊敬。 “解清化之围?将军仁德在下钦佩,然此际我部伤亡甚多,不休养生息再提征伐……”潘公绩面上为难,环顾左右对陈沐反问道:“天军此战攻破敌军,不知伤亡几何?” 陈沐对潘公绩部出战伤亡巨大是心知肚明,前面直面阮倦,腹背又遭受敌袭,至少两个军阵伤亡近半,后半场都是在溃散状态中打下来的仗,伤亡低不了。 而且他还猜测,乂安城内别的将领与潘公绩也不是一条心,否则早在其腹背受袭时就该率军自府城冲杀而出,又哪会任由潘公绩部落得如此下场。 “我部伤亡不足百人,尚有力再战。”陈沐说的是实话,他对潘公绩道:“假使潘将军发精兵八千出乂安过演州直走清化,陈某将兵亦趋,则清化之围可解。” “陈某并非单打独斗,我大明另有两部大帅将兵十万,自镇南关、云南入北朝腹地,势要灭莫氏于升龙,将军忠于朝廷陈某很是钦佩,如此忠君之人,陈某自当报于陛下。” “将军今日之功,可授世镇乂安,如清化克复,陈某也愿举荐将军于陛下,世代镇守乂安、演州、清化之地。” 潘公绩张张口,抱拳在前的手心出了一层细汗,还沉浸在陈沐所言伤亡仅不足百人的战果中,紧跟着又听到另有两部明军杀入莫氏腹地,令他表情变了又变。 至于什么世镇乂安、演州、清化三地,此时已不能令他动心了。 他的心颤得厉害,己国蒙难之时,处处分裂,内患尚不能解,若明军大举入寇欲侵夺其地,就如陈沐军之战力,国中谁能阻挡? 潘公绩有些担心陈沐突然翻脸,他斟酌地问道:“天军此来兴大军入莫,这,还望将军实情告知,究竟所为何事?” 陈沐见他后退一步,看到其慎重与担忧,正色道:“将军不必忧虑,此次过境原本仅是小事,陈某需借河道及两岸漕运,向云南疏通货物而已,成与不成皆在两可。” “但莫氏杀我使者一人,才让陈某慎重探查安南之地,见阁下国中正值兴兵之时,故有兴仁义以讨不仁之意。” 陈沐说着抬起手掌道:“陈某可对天立誓,大明此次只欲攻灭莫氏,助安南国中重新平定,绝无侵吞安南之意。” “待乱世以毕,陛下重新册封安南黎氏王,授各地忠义将军世代镇守,各不相攻,两国交万世之好互通有无,教化民生安乐,虽百代亦不必兴兵,以布我天朝仁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五十六章 木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除了潘公绩,陈沐没见南朝任何人,后来那些人前来拜谒也被陈沐让潘公绩挡回去了。 倒不是他不想见,见不见于他而言是无所谓的事,主要是因为张世爵押着阮倦所掠辎重要从山北面向海岸输送。 被人看到不好。 至少在南朝这边,他们还以为陈沐只是拿走了他所攻之敌的战利,阮倦的辎重被他自己带走。 其实,都是陈沐的。 “吓死了,大帅你是不知道,至少八,不!至少一万人从谷口出去向北跑了,要不是他们一打就散,末将恐怕就见不到大帅了。” 这一路张世爵就没敢歇气,眼看敌军向北溃散,他马不停蹄人不歇脚地往海岸边赶。 到海岸甲内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身后步卒连路都不想走,一听他下令休息当即在岸边躺倒一片。 “可把他们累坏了。” 陈沐踱行沙滩,看着军卒横七竖八躺在沙滩并不生气,他心里很清楚,张世爵麾下千人这次是累坏了,比他麾下直接与敌军作战的旗军还累。 旗军是真不累,走走停停从头至尾就算追击都不冲锋,只是稳步向前压迫,斩获多伤亡少,仅有的伤亡还是被敌军箭雨射中无甲的地方或是运气不好,被阮倦部仅存的几门小火炮打中。 再小的炮,击中人也是立毙。 反倒张世爵部旗军,靠着阵势严整鸟铳坚利,死伤没几个,但从早上到下午三个时辰往来奔走,尽为急行,又备受惊吓,此时一放松几乎人人都要睡过去。 他们不但被累坏了,也被吓坏了。 并不是他们不勇敢,陈沐自衬上万乱军从自己眼前溜过去,每个人都有可能冲到自己近前砍上一刀,他若是阵势外围旗军,他也怕。 “到底这仗赢了,歇息一个时辰,等乂安府城给送了钱粮,吃过晚饭上船,今夜都好好睡一觉,明日去支援演州邓将军。” 杜黑子可憋气,这场仗他是最想提刀冲出去砍杀的,不过陈沐没给他这个机会。 整支大军都是缓缓压上,怎么可能放他自己出去跟敌军死拼,此时正收整着战场上捡回的战利分拣后搬上随军福船。 这次在兵装上收获不小,这些东西他们用不上,回头多半是要送往南洋卫重新回炉,除非陈沐打算把这些东西就地卖给别人。 左右旗军自己是不可能用这些个兵甲的。 不过战利里还有新的小玩意儿。 “陈帅,这就是阮倦军中遗落的木炮、铁炮。” 海浪拍打沙滩,也拍打停靠岸边的明船,沙滩上摆着几门火炮,各不相同。 阮倦二十门火炮一门都没拉下,全被明军缴获,溃败的时候没人愿意出苦力搬运火炮,即使是小炮,也有令人难耐的重量。 火炮有五种,洪武年碗口炮、二百斤小发熕、一百五十斤佛朗机、八十八斤小口木炮。 都是老熟人了,前头三种铜铁炮陈沐都见过,而且还都用过,最后一个木炮也在早年剿匪作战中见邓子龙用过。 当时他们是砍了一颗老树,挖空心塞上火药当作一次性破门炮使用。 而这一次他在安南见到的木炮有所不同。 锯削得当的两块大木榫卯合在一起,形成炮膛,外面再用相同方式裹上两个更大的木块,然后再裹一层。 三层木炮膛大小相套,外箍铁圈五道,做工精细——这绝非他们用来破门的粗制滥造。 这是制造方便、使用得当的制式火炮。 陈沐弯腰提起环抱,颇为费力地扛在肩上,此时此刻,这门木炮的最大意义显露无疑,再放回去他指着木炮说道:“炮大口小,看着比镇朔将军还大,其实看口径也就二斤,不过他们用来打散子。” 木炮很结实,因为很厚实,依陈沐对火炮的了解,装两斤火药打放五六次撑得住,最大的问题不在质量而在威力。 因为一位木炮的重量顶得上三门东南小虎蹲炮,即使是陈沐旗军的大虎蹲炮,也比它稍轻些,威力却要大得多。 这是非正规军野战的好东西。 陈沐指指木炮,对身旁家兵主记道:“记下来,我们也该造一批精工木炮,在辽东、在蓟镇、在宣大,各巡检司配给简单军械,当外寇入侵时组织民团,有阻挡之力。” “回去拿给高公,请他拿主意。” 其他火炮没什么好看的,倒不是说它们没有长处,各式火炮比之大明军械的长处都很明显……装饰豪华。 这不单单是安南国的特点,整个南洋,诸国在炮这类军械上都有这样的特点,炮耳、炮尾、炮首、炮身,作为最稀有的尖端武力,一个比一个豪华。 铁炮外装铜饰甚至银饰,或是铁质鎏金,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些炮是由明朝流入,哪些炮是本地自造。 造型笨重的碗口炮,炮身仅有阴刻制造年份,造于洪武年间,显然是明成祖南征安南之战时的老古董;装饰豪华的小长炮,则是另一种血统,来自葡萄牙商船的小炮再经安南自主仿制。 战利被清点装上战船,乂安送来些许银两与粮草运抵海岸,旗军当即离开沙滩,仅留一旗在岸边驻留传信。舰队开入浅海缓缓漂泊用晚饭。 用过晚饭,陈沐去伤兵船上探视过受伤旗军这才回到赤海舰,今天部下都疲惫得很,不过陈沐精神头还不错,去船上马厩喂过坐骑,这才坐在船首不知想些什么。 杜松想了又想,斟酌几次才对陈沐问道:“大帅为何不去乂安府城做客,他们那个将军不是诚心相邀?” “诚心相邀,多半是诚心,怎么,你想去乂安城里逞逞威风?” 战阵上耀武扬威不得伸张志向的杜黑子此时竟有些不好意思,抓耳挠腮才鼓着发紫的面庞道:“我听人说,安南女子娇小玲珑,放在膝上……不是帅爷,我没想别的,就是想,想见见。” 陈沐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杜松,在甲板上伸了个懒腰,正色道:“想见没什么,别忘了军法。何况,去什么乂安,要去,就去升龙。” “我们去找邓武桥,与林满爵合兵,在清化与敌大作一场,下一步,就是升龙城!”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五十七章 清化 陈沐首战顺利,带兵沿阮倦退军路线几近平行的海面向演州行去。 在船上,白元洁部下送来俞大猷部出镇南关在谅山一带与莫氏鏖战的消息。 出镇南关的明军被卡在升龙东面门户不得寸进,莫朝军士依仗熟悉地利,非但未束手就擒,反而在伏击俞大猷成功后数次大战。 战报上说是大战,但实际情况在陈沐看来算不上什么大战,莫氏向北派兵不知几何,但兵力并不太多,落实到双方交战的确切兵力则更少。 半月中交战七次,皆为数百人乃至上千兵力之间的局部小仗。 伤亡就更少了,明军七仗算在一起,伤亡不过二百余,莫氏兵将也差不多,接近势均力敌。 明军甲炮稍精,莫氏则更熟悉地形,在战果上没差多少。 战果受限的最大的原因,还在那一带的地势,太险要,不足以大战。 “安南国西高东低,升龙北面群山峻岭,谅山为锁钥之地,攻下谅山则升龙可传檄而定。”陈沐在赤海舰船舱中与左右诸将议事,指指茶案书信道:“俞帅想让我遣一精军,自敌后路截断其粮道。” “俞帅本是想让白帅派船,他派邓铨率军渡过其后,不过白帅的意思是用咱的兵。” 一个长久存在的国家,其边境必然坐拥天险,安南也是如此,西面北面,都是高山作为天然屏障,最富有的升龙一带平原则牢牢被护在其中。 不过它和中原一样,漫长的海岸线是其最大的弱点。 陈沐能从书信中看见,俞老帅的作战思路也变了,要搁过去,肯定是要分兵五哨强破山寨,这是俞大猷在两广剿匪的惯用战法,厉害得很。 这一次,他选了更简单的战法,走海路运兵,袭敌后路。 “我去!” “大帅,不如派我!” 陈沐这话一落,但凡原属邓子龙部下的邵廷达、娄奇迈、黄德祥等人统统请战,倒是邓子龙笑眯眯地不着急,对诸将道:“别请战了,这仗你们请不到自己手里。” 诸将大为不解,陈沐仰头笑道:“武桥将军所言不差,你们算是请不到了,老老实实跟着陈某打清化,这场仗有人请去了,这种信儿落到白帅手中,还能给你落下?”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对,琼州府还有个焦急待战的白元洁呢,人家可是快等白头了。 “白帅已率船队向新安府去了,助俞帅破谅山府,诸位就跟着陈某尽快解清化之围,俞帅破谅山后可就离兵临升龙城下不远了。” 谅山府可谓升龙东面屏障,有谅山府在,则升龙无虞,一旦谅山破,俞大猷围攻升龙就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那是正规打法,如果仅仅是像陈沐说的那么光明正大,他的军队就不该登陆乂安,直接从红河口攻向守备空虚的升龙,周边传檄便定。 当然那样的胜利并不能令人心服口服,在那之后会是层出不穷的叛乱。 所以他追求的胜利要不得一点讨巧,他要震慑,不单单是胜利。 邓子龙看诸将都像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了,轻笑一声,随后撇撇嘴对陈沐道:“陈帅还是说回清化战事吧,莫敬典在沿海负隅顽抗,虽我军无甚损失,也没能登陆上去。” “在海上漂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邓子龙在演州可是威风,阮倦向北逃窜途中收拢溃军近万,途经演州便遭受邓子龙穷追猛打,硬是将好不容易从乂安战场上收拢的溃军又溃个干净。 要不是他不敢率军深入腹地,恐怕阮倦都走不出演州。 倒是这次林满爵在清化的阻敌战果不佳,就剩下游,没有击的机会。 安南人不是骄傲自大的西班牙人,见到明军更不敢派出百人队满地乱窜,陈布营寨又甚为得法,营寨里即使没有数倍兵力,也是接连不断互为犄角,令林满爵无从下手。 就算到邓子龙率船队至清化沿岸也是如此,岸边布放他们的营寨,陈沐未到,邓子龙不敢让自己部下有太多死伤,抢滩两次都因周遭敌军相互支援而退了下来。 “莫敬典是莫氏名将,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在他与林将军的战事中已有所显露。” 陈沐这么说着,其实莫敬典与林满爵并未交兵,一次都没有,但显然他们已经过招了,“他掐准了林将军自海上来,辎重不多,故不迎战,清化之地早在他南下袭击时就被南朝坚壁清野,无粮无寨,占不到好处。” “不过如今陈某来了,手握军兵万余,能跟他硬战一遭,他仗着人多,以为咱不敢拿他怎么样。” 邓子龙一听便连忙劝道:“大帅,敌军在岸边有大象,不好对付。” 开玩笑,邓子龙是什么性格?要是好打,还用轮到陈沐过来,他早带兵冲上岸了,“岸边有寨有堡,自我军来,莫敬典接连增兵,我船越多、敌军越多,尤其在阮倦逃回,今已不下两万。” “其间铳炮诸多,虽不如我精利,但强攻未免伤亡过大,何况登上岸边不难,难的是向西北进军,他们的战象在难行道间如履平地,铳击难伤,唯有近打。” 邓子龙摇头道:“离近放铳不过一次,未必能将象打死,象未死则旗军必死无疑,战阵不能严整,被冲散则溃。” 这是血泪买来的教训。 陈沐在乂安也见识过战象的威风,不过战象冲击的不是他的阵势,他问道:“用炮呢,三十门炮拉出来,还轰不死区区战象?” 邓子龙长出口气,看向陈沐的眼神异常幽怨,道:“那得能打准才行,全军上下,能在四百步打准战象的炮兵,只有军府卫。” 说白了,熟练炮兵在整个南洋少之又少,过去的香山千户所的老炮兵如今都成了陈八智的部下,剩下能打准炮的都是讲武堂学员,精通弹道的他们比靠熟练功的老炮兵更厉害。 但这些最宝贝的人,别的地儿没有,都在军府卫做军官呢。 “军府卫是野战精锐。”邓子龙知道这帮人的战力,他说道:“与其用军府卫与跟岸边驻军死拼,不如让在下引军一路从西南登陆,至多绕上半月路途,一样能把沿途兵阵拔除,到时大军再登陆也是一样。” “别着急,就明天,我亲自会会他们的战象。”陈沐摇摇头,肃容道:“明日若不可得手,再退下以武桥的意思袭其腹背也不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五十八章 援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清化府古滕县,清晨海风透着潮意,透骨。 雷鸣海啸般的炮声在沿岸炸响,将县治东先去往统宁县的大桥轰塌,接着自沿海各地召集来的庞大舰队在浅海排开,向岸边木寨交替轰击。 立于船舷的陈沐心中就一个字:快! 时间不是金钱,但时间可以是白银、良材美木、棉布粮食,越早克复清化,就能越早攻下升龙。 他心里清楚得很,朝廷决议三方兵马入安南,为的是什么。 炮弹轰击在军寨左右,望远镜里军寨各处大乱,军卒举着兵器到处乱跑。 这是邓子龙留给他们的教训,在陈沐船队过来前,最早北朝的军寨安在海滩附近,被邓子龙的船队一顿狂轰,后来的军寨都撤到三里之外了。 这个距离依旧在战舰重炮射程之内,但很难打准,就算陈沐亲自上阵也是如此。 古滕县被两条河隔开,南北东西宽不过十数里,靠两座桥连接西北清化府治与统宁县,像一座小岛。 岛虽小,却陈布驻军数千,因为这是围攻清化府城的重要支点,被轰塌的东桥河流深,西面的河流很浅,就算战马都能泅渡过去。 邵廷达建议杀退古滕县驻军后,沿西岸河流布阵,据桥守备敌军,仗火炮远射敌军。 船炮轰击未停,军府卫两千旗军乘小舟于岸边有序登陆,不做其他当即结阵,另有船夫将小舟划回,接应后续邵廷达部兵力。 莽虫没忘了丢下看家本领,全南洋卫只有他的旗军阵里配刀牌手,使刀斧仗圆盾,是冲阵队的不二之选。 这正是陈沐军府卫的短板,他们火力虽猛,但要命的就是不能冲突,就算追击都要稳住阵形压上,恨不得从头到尾都不和敌军接战。 毕竟三十步外才是他们战力发挥最好的时候,三十步内,想打也找不到活人。 矛阵盾手能挡住敌人,却未必能拦住敌军手中的战象,他需要有一个方阵立在军府卫前面。 “这场仗没战象最好,有战象,如炮队能将敌军战象击毙,敌军也定然尾随战象攻至近前,你要率劲卒阻住其冲势。” “若炮队未能将战象击毙,咱们只能用危险的老办法。” 军阵集结,陈沐指着远处被船炮轰出缺口的军寨道:“敢死队去砍断象鼻,让它们发狂,然后快跑,让它们自踏自阵。” 这种可能性尽管很小,但陈沐不得不慎重,他大喊道:“这场仗也许会载入史册,我不想背上对象兵作战失利的名号,让旗军都小心了。” 战象纵横天下各地,但中原王朝对抗战象少有失手。 最近的如北宋床弩扫南唐象阵,陈沐可不希望自己的精兵强将在战象面前折戟沉沙。 邵廷达重重颔首抱拳,咬牙离去整备他的刀斧手,他的旗军同样也配备有长矛、鸟铳,只是刀盾手要更多些。 待旗军整备完,炮火稍见停歇,旗军兵分五哨向前进击,敌军也在营寨各处露出身影,以强弓劲弩与火铳整备着,更远的河对岸,也有来自清化府城的敌军已赶来驰援。 那些驰援的军中,隐隐有战象庞大的身影。 陈沐没理他们,军阵前行,邵廷达刀斧手当前披荆斩棘,在灌木丛生的海滩林间砍出一条通路供旗军通过,旁边被人踩出的小道则交给炮队行进,兵马直扑营寨。 “不敢出战也不向清化逃,是打定主意要死守了。”陈沐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军营寨,打马驱赶炮队道:“快快快,赶在敌军援军到来之前布开阵形!” 援军离古滕县还有十余里路,进入林间道的陈沐看不见那边,甚至看不见自己在林中前进的部下,心中难免不安。 所幸林间道路并不长,有辎兵在前见难行处木板铺路,行进速度不算慢,不过片刻便通过道路,至古滕县郊外。 这个县如果放在广东,就是一个都,陈沐在香山时去黄粱都剿匪都比这来得大,所以同样这也没有城池,县治所不过就是一座大营寨模样,如今为应对他们的突袭,在治所左右又增筑营寨两座。 出林间小道,距最近的营寨便仅隔五六百步的田地,田中泥泞,不利军队移动。 陈沐的炮队并非一头扎进田地,三十门火炮前后两队交错,炮口对向西北,此时清化援军已越过河流,朝这边急行而来,几座营寨里敌军也蠢蠢欲动。 当援军赶到,他们很可能会突杀出来。 不远处,邵廷达带兵猛地自林间冲出,左右张望,目光定在数里之外的北朝援军后并无慌张,反倒轻松地笑了,对左右传令耳语几句,带兵朝陈沐右翼面向古滕县治所营寨的方向奔去。 传令兵飞快地跑过田垄,对陈沐道:“报大帅,邵将军说敌军急行,过来已是疲军,宜给其当头棒喝。” 陈沐点头笑笑,炮队依旧朝着那边方向,让传令回报道:“让邵将军部虎蹲炮先攻营寨,让他们更急点。” 林地那边,他的旗军还在缓缓脱出,在田中布阵,张世爵很清楚他们都不会担当追击使命,田地的泥泞能给他们带来更好阻击敌军冲锋的优势。 虽然自军府卫成军,他还没见过谁敢朝军府卫旗军冲锋——他倒是盼着呢。 陈沐军阵势散乱,古滕县营寨中看他新至兵马不足,甚至有数百步卒在将领的率领下朝邵廷达部突杀过来,隔三百余步立定以百余张大弓抛射箭雨。 与此同时,城中碗口炮、佛朗机等火炮纷纷朝邵廷达部轰开,间隔五百余步已经超过碗口炮与小佛朗机的射程,唯有他们仿造的将军炮才能伤到邵廷达部下。 不过他们的将军炮很少,各式火炮放出十余,仅有一颗炮弹落在邵廷达部先前,反倒还不如齐射出的箭雨。 虽然大部分羽箭被盾牌挡住,仍有零星羽箭落在旗军无甲肩膀,给军阵带来几声惨叫。 但邵廷达也并非毫无手段,他有炮,五百人有十门八十多斤的大虎蹲,这个距离不能威胁营寨,打冲出来的敌军刚刚好。 炮声在寨外炸响,本想轰击营寨的虎蹲炮用在攻出来的敌军身上,大片散子被轰到空中再坠下去,直将敌阵打得凌乱,再不敢组织攻势,丢下尸首数十逃回寨中。 令旗战鼓在陈沐身后摆好,他的火炮依旧对着西北方向,对发生在侧翼的战事如若未见,只盯着那支来自清化府城的敌人援军。 他们,越来越近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五十九章 北朝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清化府城外,北朝莫氏大营。 “吴军来袭?” 帅帐内,烛火昏昏,北朝谦王莫敬典身着戎甲跪坐案后,帐中帷幕桌案布置简洁却不失讲究,处处擦拭一尘不染。 摆在北朝实权大帅桌案上的,除了各路大军传来战报外,唯有两册兵法,是二百余年前朝名将陈国峻所著《万劫宗秘传》,以孙子兵法为基,总结古代战争成败得失,合些许道家秘术编撰,为莫敬典最为钟爱。 翻开的册上处处勾画注释,合莫敬典数次南伐经验,甚至超脱原本籍的智慧。 莫敬典将笔搁下,远处隐隐传来古滕县炮声轰隆的余音,他眉头微皱,并不言语,帅帐中几名赶来的部将亦不敢做声,仅有其亲信向传令兵示意命其退往帐外等待。 他口中的吴军,就是明军。 旬月之间,林满爵率部穿梭在清化左近山林野地四处出击,未得战果也引起莫敬典的注意,但他那时候不能确定来者是谁;而后邓子龙部在沿岸几次不得其法的袭击,更让莫敬典确信这是除南朝外第二个敌人加入战役。 但只有这次,来自古滕县的战事让他确认,这的确是明军,而是是大举而来。 年过五旬的北朝谦王换了稍稍舒适的坐姿,右手覆住左拳,拳心紧攥,绷紧了面颊,他在思虑一个问题,明军为何会在此时进犯,南朝有何德何能邀明军助战? “兄长病逝至今,有二十九年了。” 帐中诸将不知莫敬典为何在此时提起先皇帝宪宗,此时正值危难之际,但莫敬典在北朝威望无匹,没人敢打断他说话,有部将颔首道:“大王说的是,宪宗皇帝驾崩已有二十九年了。” “老夫记得很清楚,那年南朝郑检初掌大权,而我北朝太子与弘王争位,风雨飘摇之际。接连三年,他两次北伐,我不能挡,而后阮潢出镇顺化,使我北朝无力南攻,而后又十一年,他北伐七次,次次置我于危难之际。” “北朝丢了顺化、失了清化,损兵折将岂止十万,这是我的罪责却不敢自刎,因无颜面见九泉之下的兄长。” “殿下!” 一众戎装武将听闻此言捶胸顿足,被莫敬典抬手止住,道:“至四年前,郑检也死了,这才轮到我率北朝之师南伐,四年,四次南伐,他们忙于内斗,郑检的长子北奔,次子郑松夺得大权,是我心腹之患。” “阮潢逃去南面休养生息,今阮倦围乂安、清化已是瓮中之鳖,是我北朝离南伐成功最近一次。” 莫敬典已初显老态的手掌张开,极力想要攥住什么,他握紧拳头眼神发直,几乎从牙缝里问出来:“这种时候,吴军为何要来讨伐我!” “停战。派说客携重礼入古滕县,趁此时机将兵马从古滕县撤至河西,问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贪得无厌的吴人到底想要什么。” 这场遭遇战对莫敬典而言开始的很糊涂,没有办法,陈沐的水师比陆上兵马走得快,阮倦还未领溃军从乂安回来,俞大猷的攻势更是才刚传入升龙,离清化还有数百里之遥。 没有战没有信,明军数千上万人马仗船坚炮利横行无忌地进入南北朝前线战场,这种事情在现阶段南北朝最杰出统帅莫敬典看来是不可想象的。 而且一露面就开战的霸王做派,更令人反感。 莫敬典要求停战的消息传到古滕县时,战局还不够明朗,因为明军向县营寨的攻势还未完全开始,但明军胜利已是时间问题,陈沐也很高兴莫敬典能识时务地停战。 “明军为什么来安南,你的将军回去后要问安南都统使,他们为何杀死朝廷南洋军府使者?” 安南都统使,是明朝对北朝皇帝的称号,也是北朝皇帝一直向明朝进贡时的称号与官职。在莫登庸作乱后,他向朝廷乞降,作为惩罚,安南从属国降为属地,国王变成安南都统使,十三道也更为十三司。 其实还算纳入大明版图,但这块土地其实不受明朝控制。 莫登庸的子孙也对外称臣,对内建元称帝。 谈判的事有麾下吏员去做,兵马驻入古滕县,军务由邓子龙沿河道面西布防,陈沐登上望楼向河道那边望过去,莫敬典也没闲着。 谈判在古滕县进行,两支军队暂时停战,隔河陈布兵阵搭建营寨两相对峙,莫敬典显然已做好和谈不成便大打一场的准备。 陈沐的望远镜下,不断有来自清化府方向的北朝军兵绕过河流西面的高山自山脚下窄路逶迤前行至河岸布阵。 甚至就连更远的方向,来自海上的瞭船回报莫敬典围困清化的主力大军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逐渐松口,开始向东北转移,大有一战不成即依陆路远退的打算。 邓子龙摆弄着一杆战利中的七尺偃月刀,单单木杆就快赶上他的身高,十几斤重的大刀在邓子龙手里挥舞地举重若轻,碗口粗的小树挥刀便被斩断,着实是不禁砍,看得陈沐津津有味。 挑到邓子龙的间歇,陈沐才走下望楼问道:“你的眉尖刀呢,怎么用起这个?” 邓子龙见陈沐来了,将偃月刀递给亲兵,对陈沐道:“他们这个刀重,是步卒用来斩马腿、砍象鼻的,刀重势沉,并非马战长刀,我打听了,莫敬典麾下有一支冲阵力士,就用这个。” “我的眉尖刀才九斤,在马上已经算重刀了,他们这个上不得马,军士若披重甲,冲锋是所当无不破,但对鸟铳手而言就是靶子。” 邓子龙说着拍拍手道:“怎么样大帅,还接着打么?” “看他们。”陈沐还真没想到邓子龙是为了试验敌军兵力,他还以为是一时技痒,道:“潘公绩听见我为他保举镇守乂安、清化的许诺不会不动心,他和清化的郑松肯定要生出矛盾,现在就要让莫敬典停战,既要撤,也不能让他回升龙。” “如果他不愿意,就还要接着打。” 陈沐看着己方旗军沿河伐木搭设的营寨,将目光转回邓子龙身上道:“进一步削弱莫敬典的威势与兵力,不然别人不好接手升龙。” 邓子龙望向对岸有所忧虑,道:“一旦再开战,我部旗军定要冲过河去,不过很容易被敌军夹击,往对岸派些兵?” “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打算让林将军率部乘船,一旦开战就带兵在河对岸下船,使攻守势易,我等夹击他们!”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六十章 应龙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正当刘显率军南下,在宣光地方与安南总兵使武文渊合兵调度,发兵升龙时,在他们身后,缅甸已拔除明朝在三宣六慰一个又一个宣慰司。 真正忠于明朝的宣慰司,仅剩一个,孟养司。 随陇川归顺莽应龙,孟养司便成为莽应龙的心腹大患,只要将其地慑服,便能完全拔除明朝三宣六慰对他的威胁,消除明朝的影响,才能让莽应龙的根基更加稳定。 因此,莽应龙的劝降信在这个夏天送到了孟养宣慰使思古手中。 思古是音译,有人叫他思个、也有人叫他思篐,就像明朝会给返乡的婆罗洲黄总兵定名为婆罗洲大王一样,这是时代的问题,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人们会把人名搞错很正常。 莽应龙的信,让杨应龙的心狠狠地揪到嗓子眼,因为此时此刻,他人就在孟养。 刘显率军南下,杨应龙并未跟随,他受云南地方命令与腾冲卫军兵一道在边境沿线布置防务,随后云南巡抚王凝又借其同为土官的身份,让他进入南甸、陇川、孟养等地安抚各地土官。 云南巡抚打得算盘很好,这未必是只有战争才能解决的问题,莽应龙可以招降他们,明朝同样也可以轻飘飘一封信招降他们。 明眼人都知道,就力量而言,明朝与缅甸宣慰司相比就好像大人与小孩。 只要给出一点点赏赐,甚至哪怕说几句好话,在边境积威已久的明朝就能再把那些倒向缅甸的土官拉回来。哪怕不能让他们做攻打缅甸的马前卒,也能让他们不敢将兵入侵明朝。 这样的想法,虽说未免不是妄自尊大,但事实也是如此,杨应龙率几名播州随从持云南巡抚手信,对地方土官晓之以理,竟真让地方把私通莽应龙的土官交出来押送永昌,接着迎土司刀乐临回到南甸。 陇川是没办法,土司被岳凤杀死,杨应龙要想进去是要拼命的,回到永昌后不几日,巡抚王凝又派杨应龙入孟养,安抚孟养土司。 这真不算什么好活儿,但没办法。 巡抚能好言好语地召杨应龙议事,以商议的口气给他下命令,就已经是看在陈沐是他姐夫的份上了。要换个别家土司,哪怕掌军万众,在云南文官眼中也不过撑死能当个千户。 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角色。 前一刻饮着青竹酒在席间推杯换盏,下一刻莽应龙使者进来,大声宣读来自白象大王的信,让酒席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 莽应龙使者全然察觉不到尴尬,念罢信,怒目圆睁满面恶相瞪着思古,却不见其有丝毫表示,接着又顺着思古的眼神看向一边推开陪酒小妇的杨应龙,这才深吸口气怒道:“明朝官员?” 杨应龙早先因平九丝蛮从调有功,朝廷除宣慰使外授予其指挥同知的官职在身,此时公干至孟养,自然身着从三品武官袍,在一众孟养土官之间甚为显眼。 思古也是头脑发蒙,他跟杨应龙相处很是融洽,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对杨应龙大吐苦水,他仅仅做好了置身事外的准备,既没想着给明军当攻打莽应龙的马前卒,也不愿意让战火烧到自己司下百姓身上。 现在突然杨应龙和缅甸使者凑到一处,真叫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正想打个哈哈,却见杨应龙动了。 杨应龙穿着三品绯袍,身上狮子张牙舞爪,但一直以来言语都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全然不见土司悍气,至少在思古看来那是叫个文质彬彬。 就连此时也是一样,他缓缓吞下一口口水,看着缅甸使者的脸,微微咧嘴很是友好地笑了起来。 下一刻,长身而起官袍大袖卷在小臂,脚踢酒案提在手中,朝近在咫尺的缅甸使者飞扑而去,张口大叫,厚重酒案砸在使者身上,声音才传出去。 “拿下他,否则性命不保!” 杨应龙这道命令的口吻并非是说给思古,而是说给跟在身侧两个苗人勇士听。 别管思古有没有投向缅甸的想法,小土司都不希望自己变成孟养倒向莽应龙的投名状。 播州勇士入席饮酒未带长兵,但到底比文质彬彬只能掏出酒案干人的杨应龙好些,他们拔出随身短环刀一个助杨应龙拿下使者,另一人舞刀环顾周身,将几人护在身后,防备室内诸多孟养土官。 思古一见这般剑拔弩张也急了起来,高声喊道:“谁都别动!” 随他说话,一众孟养土官武士有随身兵器的拔出随身兵器,没有的便提酒案、竹筒、酒壶种种物件,互相对峙起来。 一时间杨应龙的人防缅甸使者的随从,也防着孟养的武官;缅甸使者随从防杨应龙也防思古;思古的人既要防杨应龙也要防缅甸,乱得可以。 酒案可不轻,杨应龙饮了酒脑袋却越发清醒,一酒案下去便砸得缅甸使者翻倒在地,再等使者想爬起来,已经被播州最凶悍的武士按住动弹不得,更别说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杨应龙了。 “应龙兄,你可别冲动,先把使者放开,有什么事都好商量,你动了他是要把我孟养架在火上烤啊!” “放了他?你若想助缅甸,老子今日还能要的半点活路?”杨应龙急起来讲话又急又快,满口蜀地官话飞蹦,“如今孟养想置身事外莫得半点——要你多嘴!” 被按住的使者还要挣扎起身开口,杨应龙接了刀挥手就从碍事的官袍上划下一截袖子塞进使者口中,又攥着刀柄砸上一拳,这才环顾左右抬首对思古道:“老子今日给你杀他,明日老子就带兵来护你,有大明在后,你谁也不要怕!” 刀进人死,孟养土官各个瞠目结舌,杨应龙倒像卸下防备般如释重负,对思古道:“缅甸使者已死,孟养已无后路,他就是孟养对大明忠诚的投名状,你踏实跟着朝廷,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孟养一众土官各个悲愤,显然从这一刻起他们就必须被绑上大明与缅甸的战车,反倒是思古,咬着牙将手中一副龟壳投掷在地,看着卦象半晌,这才对杨应龙露出个笑脸。 “我孟养效忠朝廷已近二百年,不差这一次,卦象大吉,我就跟你这条应龙,去打另一条应龙!”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六十一章 云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回云南永昌府的路上,杨应龙因后怕腿软,好几次走山路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 “谁能想到思古是不是忠于朝廷居然要算卦,他要是卦象错了呢!” 回到永昌府巡抚暂治所,杨应龙都不忘发牢骚,“您老人家不知道,但凡稍有差池,那孟养有军兵一万四千,我就是关云长在世也回不来!” 云南巡抚王凝年岁很长了,治政的本事谈不上高超、军略更是一窍不通。所幸仕途坦荡,熬到老终于熬上个云南巡抚的官职,却赶上了朝廷要对缅甸用兵的势头,他也没办法。 眼见杨应龙不辱使命回来,老爷子拢着胡须且要高兴呢,也不管杨应龙后怕的熊样,抬手一连道出三声好:“千好万好,没事最好!” 至于杨应龙问他后面怎么做,他也不知道,迷迷糊糊说些什么“有土司在前阻拦,莽贼不能成事”之类的话,显然,这大战在即的前夜里,云南巡抚已经认为没有什么祸患了。 三宣六慰对云南边疆的重要,老人家是一点都察觉不到,区区两个土司回转心意,便让巡抚大人觉得好像是已经收复失地一般骄傲快乐。 杨应龙在下面拜着,趁低头别人看不见瞧瞧撇着嘴,心中暗道:跟四川的主官是一个德行! 他觉得这场仗完全是姐夫硬憋出来的,放寻常官吏即使是巡抚这般要员,别说西南异域的三宣六慰,就算川贵之间的土司互相攻打兼并又能如何? 朝廷官吏就没拿那些个地方当成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治下百姓,打生打死战火滔天又能咋的? 但凡这些主官稍稍改一丁丁点儿欺软怕硬的操行,那些土司都不敢阳奉阴违,但凡他们稍稍像自家姐夫那样知道平等一点,拿土司当个人,依照大明的国力威势,西南土司都能百十年不敢复叛。 更不会有人像咱杨土司这样,白天在省官鼻子底下受了冤枉气,夜里睡觉前就暗自衡量一番土司兵和省兵的战斗力,在心底狠狠嘲笑这帮弱鸡,取得充足快意才能安然入睡的了。 但杨应龙也不会再奢望什么——云南,这是流放的地方,大才子杨慎就死在这永昌府,他咏出大江东去的河流杨应龙还差点从那摔下来呢。 会被朝廷派到这种苦地方,必然有被派到这的原因,很显然,杨应龙已经找到王凝被派到这的原因了。 虽然巡抚王凝不懂兵事,不过堂上还有一人,此人带兵已有数年,颇知兵事,而且还是有名的学问家,叫罗汝芳。 罗汝芳也年事已高,他师从泰州学派颜钧,嘉靖二十二年中举,潜心修学十年,在三十二年参加殿试得同进士出身,历任太湖知县、刑部山东司主事、宁国知府、东昌知府,为政重教化,皆政绩斐然。 隆庆七年来的云南,任云南道巡察副使,职责分守永昌,开始带兵。 罗汝芳可不是王凝这种千好万好没事最好的官员,他找到杨应龙话语中的重点,向巡抚请示后对杨应龙问道:“杨将军要率播州军入孟养,何不留永昌,待缅军入寇诸司,也好驰援。” 一旁犯迷糊的巡抚王凝侧耳倾听,连忙称是,招呼杨应龙坐下说话道:“这精军强将还是屯守永昌来得好,只要永昌不失,万事无虞呀!” 至于三宣六慰怎么样,管那些做什么呢? “罗副使说的是,缅军入寇之路,边境多矣,但其要紧两条,一为陇川、二为孟养。今莽贼已降服陇川,在下估计他要敢来早来了,他下一步,一定是孟养。” 俩顶头上司的话,让杨应龙非常绝望呀。 罗汝芳还好些,他是从军事支援的角度出发,自永昌府发兵自然要比从别的地方经过永昌府再转道来的便利。 王凝的看法就真的让人绝望了。 要换个乖巧的土司,这会就不吭声了,但杨应龙不行,他心有野狗,嘴上说的那些都是他自己也不信的屁话,心里一直想的就是延续他播州杨家军的传统——听调平乱,抢掠地方! 说到底,播州军跑这么远,哪怕是姐夫调来的,出兵的钱也不能让他杨应龙掏吧?找陈沐要又打不过他,那能怎么办? 打谁让谁掏! 土司兵和别的兵不一样,别人都怕兵死,杨应龙可不怕,他只怕没仗打、没地方抢。 这要全听这两位顶头上司的,屯在永昌一年半载不出兵,光军费可就要让杨应龙赔死,他可不乐意掏这钱。 还不等他眼珠滴溜儿转着想出什么好说辞,巡抚王凝已经开口了,道:“老夫知道杨将军一心为公,此言绝无怪罪将军杀缅甸使者之意呀——但为了区区孟养,惹恼莽应龙,是不是不太划算?” 不,不划算? 听见罗汝芳一个劲咳嗽,王凝这才察觉失言,带着点尴尬与无所谓的神情呵呵笑了起来。 这一时半会里,他全然把杨应龙当作是个朝廷武将,而不是土司,当着土司的面儿商量出卖土司的事,确实是有点令人尴尬。 杨应龙很聪明,他正色拱手道:“抚台大人一心为国,杨某深以为然!我等大明子民,只要对朝廷有利,别说是孟养不划算,就算播州对朝廷不划算,丢下不管也是无妨!” “将军才是一心为国!” 王凝的尴尬不见,他起身肃容拱手,再坐下看向杨应龙的白净面庞是越看越欣赏,干脆说道:“其实不光老夫是这个看法,就连早先张阁老的信也是这个意思。” “三宣六慰是穷乡异土,得其地不可耕、得其民不可使,空费财力以事无益,使无辜之民肝脑涂地。所以局势安定的情况下,要我严禁军卫有司毋贪小利逞小怨,以骚动夷情。” 王凝或许才智不高,但这方面绝对老实本分,对首辅信奉如天,道:“阁老也说了,三帅联军南下,值此云南空虚之时,切要约束军兵。” “就昨日,输送兵粮的姚安知府李贽还传一封给老夫说什么推崇耕战,府内军兵都已动员起来要和莽应龙大做一场,这不是胡闹么!” 李贽,杨应龙知道,泉州大商后代,家里祖先姓林,后来为避祸改姓了,他带兵进云南时经过要姚安,知道这个言论狂放的知府。 看王凝搬出张居正的话来,杨应龙也不敢反驳,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眼睛瞟在罗汝芳身上,云南长官里另一拨人,他也知道为什么来这儿了。 泰州学派,心学子弟。 “依我之见,杨将军不如带兵移防神护关,如此一来,孟养有事你先知,陇川遇到兵事也好驰援。” 罗汝芳没参与王凝的议论,他话虽然是说给杨应龙听,实际却在等王凝拿决策,问道:“抚台以为如何?”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六十二章 人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神护关,说是关,却远没有四川贵州之间常见城关那般雄伟,其实只是两山之间小路上设下一层寨墙,但足够险要。 左边山叫大娘山、右边山叫二娘山,两山最高足有千仞,而在这千仞之间,便是神护关闸所在,最狭窄的山道仅容一人一马通过,与其说杨应龙是来移防扼守,不如说是让他从播州带来匠人修筑关口。 移防神护关的杨应龙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突然在自己脑海中闪现出来,然后便不管怎么都挥之不去,让他想了又想,尽管这个想法荒唐到让他不敢告诉别人。 播州军常听神护关军兵说起,说他们的宣慰使望着黄昏的山下云海思虑破敌之策的模样很有名将之资。 没有人知道,小土司脑子里根本没有想什么干他娘的破敌之策。 就算把黑说成白,杨应龙都不信缅甸那个跟自己同名的家伙能带兵杀上神护关,他心里想的是更重要,也更荒唐一些的事。 天下处处有规矩,这些规矩多的数不胜数:人要活着得吃饭、播州的匠人想活着就得把草鞋穿破、杨应龙想活着就得当好土司。 问题就在这——他不想当土司了。 当然他并不高尚,也依然没学会同理心,就算他不想当土司,修筑神护关的播州匠人一样要每天穿破三双草鞋,不过他认同陈沐在香山说过的话。 “你把播州的匠人送到南洋卫,他们不会想回去;我把南洋卫匠人送到播州,他们一定会逃回来。” 杨应龙渐渐察觉到自己身在这天下约束的规矩之中,皇帝像太阳般照耀一切,土司像大地般孕育着一切,治下蛮夷像稻米般长成,然后官僚持着镰刀挥过收割稻米还不算完,还要用锄头在土司身上狠劲剋几下。 人们习惯了这样的作业流程,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个生存方式,就不会觉得有问题,除非有一天遇到截然不同的反差——比如播州的匠人遇到陈沐,又比如杨应龙遇到因为他有姐夫高看一眼的云南巡抚。 尝过被人当做正常官吏看待,再让他回去安心做个土司,可能吗? 可他身边真没有能聊这事的人,只能日复一日地监督治下匠人扛着水泥生料爬上两山之间,看着近在咫尺的云海翻来涌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半月,直到七月初的一天,播州军传令说云南副使罗汝芳来访,在半山腰歇息。 “老头儿都年过花甲,爬千仞高山这不是吃饱撑的?” 杨应龙一边抱怨,一边指派身高力壮的部下跟自己下去把老头背上来,哪知道下山罗汝芳还不乐意,硬要自己爬,到山上都已近傍晚,下山得到明天了。 “副使大人有事派人通传一声就是,何必亲自登山呢?” 罗汝芳上山便屏退了随从,自顾自地在两山之间近乎不毛之地的山道行走起来,一会往手心攥把生料、一会摸摸还未凝固的混凝土城墙,啧啧称。 杨应龙没办法,哪怕心里再烦,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其实老夫前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见你杨将军,有事要向你请教。” “老大人说笑了,杨某不过一介土司,哪能在大人面前有何高论。”杨应龙口中这个大人是长者的意思,虽然他心里觉得人老了就该少给别人添麻烦,但言语还要敬着,拱手道:“要有什么能帮到大人,在下乐意之至。” 见罗汝芳有说话的意思,杨应龙一挥手,山道后便有随从搬来椅子桌案,小跑着奉上热茶糕点,餐具没有不名贵的、饮食没有不精致的。 即使出兵放马,杨应龙的从人依旧带着整整三马车的私人用品,他上山,那些东西也要上山;他要招待客人,那些东西挥手就能出来。 至于那些东西怎么上山,又如何跟在自己身后,不在土司考虑范围之内。 “大人请坐。” 罗汝芳看不惯这种把人当牲口使的做派,但他今天来不是为这些,他问道:“老夫有一事不明,同为宣慰使,杨将军是如何看此次缅甸宣慰司攻服三宣六慰的,真像刀乐临等宣慰使所言,他要反叛朝廷,要酿成大祸?” 杨应龙楞了一下,拿到手上的糕点又放下,抿了口茶在心里组织好语言才道:“其实莽应龙怎么想,我也不知道,全赖南洋军府陈都督授意,他与刘都督都认为,莽应龙是大有反意,合三宣六慰要裂土建邦。” 朝廷其实并没有允许刘显在西南与缅甸开战,兵部与内阁只准了对安南的战事,因为安南的好处能让人看见,沟通河道打通海外与云南的联系。 最显而易见的,云南今后运送大木良材、美玉宝石,可以走河道从海外再输送往京师或北疆,节省时日不说,关键还少征发徭役——陈沐那运东西可不需要徭役。 “就我看来,莽应龙裂土建邦的野心有,要说反叛反攻云南,他一开始未必有这个胆量。” 罗汝芳皱起眉头,抓住杨应龙话中的关键,问道:“一开始?” 杨应龙跟罗汝芳说话总要动脑子,思虑接话的时间也更长,他想了想说道:“对,一开始,他攻取缅甸周围宣慰司时,他不敢有反叛朝廷的想法,如果那个时候兴兵讨之,仅需南洋军府一支船队炮轰其海面关防,能叫他一辈子不敢生事。” “朝廷不管不问,他势力做大,攻破暹罗又要慑服陇川、孟养,就要与云南接壤,这时候要说他没有抢掠云南的想法,我不信。” “老夫知道了。” 罗汝芳沉吟着颔首点头,目光中带着很深的忧虑,道:“我遣发军兵做间,扮成民夫商贾出关探查情况,南洋陈帅在这事上是如何考虑的?数年之间,他在海外治夷有方,他有没有对杨将军说什么?” “影响,陈都督总提起这个,他说朝廷对一个土司的做法,周围所有土司都在看着。我以为如今的情况,陈都督的话正合适。” “如孟养受莽贼袭击朝廷发兵相助,则其他土司也会随之归附;如孟养受袭,朝廷不助,同样也会失了其他土司的人心。人心难聚,一旦散了,再想要让别人归附就难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六十四章 搬山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道理很浅显,但人的认知不同,同一件事会带来根本上的差别。 当罗汝芳带着杨应龙用这套说辞去说服不愿向西动兵的巡抚王凝时,老巡抚只用了一句话就将杨应龙将住。 王凝问:“他们归附不归附,与朝廷何干?” “国朝约束宣慰司自有章法,是他想归附就归附,想不归附就不归附的?莽贼入寇,是一战;先助宣慰司再攻莽贼,是两战,况莽贼入寇与否尚在两可,但凡稍加安抚,他不敢来云南为祸。” “两场仗用兵以十万计,调度钱粮何等之巨,单靠云南一省赋税,十年都打不起这场仗。” 王凝一副无可奈何想笑却硬憋着的模样,看着罗汝芳与杨应龙垂头丧气的模样,摆手道:“由着莽应龙去闹,咱不发兵去讨他,他该知道朝廷的恩义,自然也不会敢来骚扰云南。” “不要总想着带兵出境啦,惟德有镇守永昌的职责,不过现在杨将军在,你就安心讲学、教化百姓。” 惟德是罗汝芳的字,这时候王凝不提官职单说起字,既是亲待,也是软话传硬意。 “杨将军带兵远到,半月前不是才说了要移防,老夫都准你移防了。”王凝拢着官袍大袖睁大眼睛,“安下心来咱们把神护关修好,需要什么报给巡抚衙门,这云南各府、各土司都会配合你的。” “莽应龙若真敢攻打孟养,你就让思古撤到永昌境内休养生息,老夫不信他敢追击进来,他若真敢入境,放手去教训!” 言语上才刚硬气一句,接着老巡抚又打了个哈哈,抬起手指一根笑道:“不过只一点,他要退走,就不要追击了,写个告示传给他就算了,到时候怎么报功,只要过得去,老夫不会在上面为难你们的。” 杨应龙敢在武官衙门前犯浑,一省现管的巡抚当面,再不高兴也不敢多说,只是无声长叹看向罗汝芳,神情分外无助。 罗汝芳早就听不下去了,老头瞪起眼来花白胡子气得一抖一抖,道:“王抚台,话不是这么说,事也不是这么做,依照您的意思,国朝的三宣六慰,就放在外面任由莽应龙攻略,这失土之责难道您能一肩承担?” “什么失土,难道缅甸不是宣慰司?又不是外敌入侵!” 王凝撇起嘴来,枯槁的手掌重重拍在茶案上,道:“还是说这些年云南地方一直能管束三宣六慰?” “失土,真要说失土,那也是几十年前就失了!” 三宣六慰,一直和东北的建州意思差不多,都是该进贡的进贡,反正朝廷也只要他们进贡,内里打成一锅粥。 西南与东北唯一不同的在于,东北离京师更近,所以那有辽东作为军事重镇,没有李成梁也会有张成梁王成梁,看起来那边像是一直在打外战,其实是在打内战。 西南就不同了,莽应龙在交给别人的信中都自称白象大王,云南上下官吏还觉得三宣六慰是内战呢。 “今时朝廷行三本账,云南地方的政事已因备战受到干扰,三本账上要务一桩桩一件件,难道有人帮老夫做吗?这都什么时候了,张阁老要行考成法,事务做不好就要被冗退!” “朝廷正行新法关窍之时,惟德也是张阁老的知己,难道不知道这时候什么最重要?平安,平平安安最重要!” “老夫还能任职地方几年?要的也是平安,你们擅自开战胜了未必有功,若是败了,叫莽应龙打进云南来,那才是真失土!” 巡抚王凝真是感到身心俱疲,这俩人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好话说尽,到这时候也懒得再跟二人说什么软话,止住罗汝芳再想开口的模样,道:“这事就这样定了,刘惟明从安南回来之前,兵事皆由老夫一言而决。” “莽应龙如攻孟养,就让思古避入永昌府,朝廷兵马一不出神护关、二不入陇川,谁说都没用!” “除非你们现在能把刘显从安南喊回来,西南有警是他告到朝廷的,烂摊子让他回来收拾,老夫累了,你们走吧。” 端起茶杯,王凝带着老大不乐意的神情抿了一口,眼神从二人身上扫过,他就不明白了,让人管好自己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顶头上司都发话了,罗汝芳也不可再多言语,摇头长出口气,对堂上巡抚拱手行礼,携杨应龙离去。 临近走至门槛,杨应龙却站定住,仅仅两息,不知想起什么,转头再向王凝走去,抱拳道:“巡抚大人,在下还有一言,还望大人能听。” 王凝皱起眉来,正要开口斥责,却听杨应龙道:“您担忧生民涂炭,不愿擅自兴兵,但奸恶之辈害人时,是不会顾忌这些的,正如杨某从未觉得役使匠人是错的,莽应龙也不会觉得伐害旁人是错的。” “他不打云南,只可能是他不能打,绝非不愿打。” “如今大人已决定后发制人,卑职自会严修关防,以备大战,只是如莽应龙打过来,他一定准备充足,大人还需做好准备啊!” “在下告辞。” 走出衙门,杨应龙与罗汝芳相视无话,他们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苦涩,早已等在衙门外骑着滇马的苗人武士快步上前小声耳语几句,令杨应龙面色大变。 罗汝芳见状问道:“如何?” 杨应龙转过头,看向暂为巡抚衙门的府衙,道:“思古传来消息,莽应龙使者被杀恼羞成怒,称兴兵十万,讨伐孟养宣慰司,旬月之间,孟养即遭大难。” 思古向他求援了。 来得太快了! 罗汝芳全无办法,道:“为今之计,只能让孟养百姓退入永昌,我去将这消息告知巡抚,你打算怎么办?” “孟养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抚台都那么说了,我人微言轻又能如何?” 杨应龙不服气,他冒生死之险才将思古拉进朝廷的阵营对抗缅甸,现在改救援的不救援,只怕思古一狠心再投了莽应龙。 “大军不能调度,不过现在的神护关要请副使派兵协防了。” 罗汝芳当即喝止道:“杨将军,没有命令,你不能私自带兵入孟养,你的使命是修筑神护关!这是要掉脑袋的!” “我知道,修筑神护关么。” 杨应龙轻笑一声,没好气道:“我播州匠人气力用之不竭,杨某为土官,不懂什么恐生民涂炭的大义,但在下对思古承诺了,说要揍莽应龙,就是把城关往西搬三十里也要揍他!” 说着,杨应龙笑了,挥手对牵着滇马的随从武士道:“播州军不单受云南地方之令,更要受左军都督节制。去,把这消息告知安南刘帅,请一封援孟养的军令,弄不到你就不用回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六十五章 库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孟养宣慰司的百姓从西向东,跨过孟夏河穿深箐峡,携家带口滇马背上驮行李向云南永昌府境内逃难。 “这都是我孟养军将士家眷妻儿,老人都去山林里了,我不知道这场仗会打多久,但我会为朝廷尽忠,把莽应龙拦在神护关西。” 思古生得骨骼较常人高大,此时着象皮镶铁铠更显威武,此时跨坐一匹矮小滇马身上,曲着腿那双光着的大脚板都快挨到地上,横握兵器指向西面,回首看向迎接百姓的杨应龙道:“不过想请杨宣慰使帮个忙。” 一方水土一方人,马也是如此,滇马偏矮,比北马矮上近尺,卖相自然不够好看,若在别的地方恐怕当不得健马,但在云南,这是最好的马,就算拿安达卢西亚,都不换。 再险的山道、再难行的密林,吃苦耐劳的滇马驮重物吃苦耐劳,都能如履平地。 从孟养向神护关走这条路,进峡谷以来山道蜿蜒层峦险峰,这些路就算让杨应龙用两条腿走他都心慌,但交给滇马却放心的很,小马儿一颠一颠,行上数十里路都不必歇息。 杨应龙的眼神一直在思古的兵器上转悠,这边民风有异,思古的铠甲、光脚骑马的习惯都足矣令他侧目,但最特别的还是思古掌中短矛。 矛不过六尺,并不算长,这个长度在西南山林密布的地带步骑皆宜,但矛锋很长,锋耳上像古代礼器般挂一男一女俘虏小铁人,矛攥则是一颗小铁瓜。 注意到杨应龙的眼神,思古笑笑,道:“西南穿铁甲穿山入林行动不便,而且太贵,故多皮甲,牛皮犀皮象皮,浸油刀砍不破,唯矛可刺破。” “矛锋长,是为杀象。” 杨应龙点点头,心想这思古倒是真有武将的模样,这年月土司里愿意给自己兵器下打功夫的可不多了,大多数购来宝刀几口搁在家里放着,谁还会亲自上阵呢? 显然孟养土司思古算一个。 “兄长有什么需要,但请说来。” 杨应龙还没告诉思古云南巡抚不让他援军的事,正是心中有愧,听到思古有请求,正中下怀,连忙露出认真的倾听之色。 “我听说陇川反叛后,沐庄的匠人都逃到永昌府,我想让户腊撒的沐庄军匠给我打一百口刺刀,不知能否求到。” “户腊撒,刺刀?” 沐庄杨应龙知道,黔国公沐氏私产,离腾冲不远,修工事时还应沐庄管事的请求,在沐庄左近西面要道关卡修了两座炮台射台。 但户腊撒他真不知道是什么,倒是刺刀他知道,诧异地问道:“沐庄还造铳刺?” 找什么沐庄买,找老子姐夫啊! 那才是造铳刺的专业户,塞的卡的一体的,什么没有! “铳,铳刺?我连铳都没有,要什么铳刺。是刺刀,不要平头砍刀,双手腰刀开反刃,沐庄下户撒、腊撒两座寨子的刀匠做刀最好。” 思古听着杨应龙说什么铳刺讪笑一声,道:“如果能有一百口好刀,冲突之际杀出,定能大破莽应龙前军。” “国公府的刀,恐怕不好要,何况现在让他们打也来不及,我手里有南洋军府军器局造刀,不比最好的苗刀、多半也不比你说的户腊撒刀里最好的宝刀,但我能给你一千口。” 杨应龙口中的苗刀,不是戚继光改良刀型因像禾苗定名苗刀的苗,而是他麾下苗人使用的刀,和官府造刀差别很大,因为他们不会灌钢法、也缺少包钢嵌钢等节约好料降低成本的技艺,依旧使用古法百炼。 部分质量更好、但打造更难、产量少之又少、造价更加高昂。 “一,一千口?” 思古觉得杨应龙在吹牛,那不是矛头,铁矛头孟养自己就能造出几千上万只,但刀可不一样,整个孟养乱七八糟各种刀算一起才上千口。 都是土司,他播州的杨应龙就能挥手拿出一千口送人? “我姐夫是南洋军府都督,这次朝廷调派,他派人给我运来三千口刀,我就带了三千播州军,可以匀孟养一千口,都是朝廷最新的嵌钢技艺打造的官军制式腰刀。” 孟养军的老婆孩子都送到杨应龙手上,这会他对孟养土司绝对放心,道:“军府的调令还未发出,杨某最多只能帮孟养照顾家眷,半月之后缅甸先头兵马之战,除非你退到神护关,否则我不能出兵帮你。” “无妨,只要朝廷助我,我思古不怕他莽应龙!” 二人随着大队人马逶迤前行边走边说,思古抬矛挑开道途林木伸出的枝桠,对杨应龙道:“他大军来袭,但道路南行,先头军兵不会太多,只要他后续兵马赶到时朝廷援军能来,哪怕两个月我也能守得住。” 思古心还挺大。 “哈,你我脾性相投,放心,你要坚持不住就退到关口,哪怕调令不来,我也保你平安!” 杨应龙心说易地而处,依他自己的心胸肯定就要恨上了,但思古非但不恨他,还好言宽慰,让他拍手大悦,道:“除了腰刀,我再从军备里给你调锁环甲,轻便的好东西,也给你千副!” 这对思古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大战将临,武备多少都不嫌多,何况他的部下确实缺少铠甲,他看着远山感慨道:“我看出来了,都是宣慰司,在朝廷腹地,就是要比我等身居域外的宣慰司富贵的——诶,这关口,这关口?” 这条路思古一生走了许多次,他在马上揉揉眼睛,看着不远处山道上隐于云海间的关隘,又揉揉眼睛,受到极大的惊吓,道:“这关口不该在这儿啊!” “我刚修的,朝廷不让我出兵,这是我能把关防向西挪到最远的地方了,三十里。” 兵器甲胄,顺水人情赠给思古,杨应龙一点儿都不心疼,他很清楚自家姐夫为什么给他三千播州军配备足够武装万众的军械。 他那个姐夫整天念叨着什么‘清库存’‘新市场’,想靠播州军这一战,诱惑刘显调来的四方卫军营兵将官,让他们派人去南洋军府采买兵甲。 这些过去南洋卫保证质量的兵器甲胄是初次换装的老功臣,可毕竟现在广东都已经是胸甲、鸟铳的天下了,广西也换个差不多,眼看着就该轮到四川、贵州、云南了。 一袭素衫公子模样的杨应龙扬起马鞭指指远处山间关口,突然转过头对着思古若有所思:“对了,你说你没铳。” 下一刻,滇马背上,小土司半斜着身子挤眉弄眼,用四百年后敞开大衣满身光盘的语气问出一句。 “要铳不?”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六十五章 神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杨家人做买卖老传统,半卖半送。 这次例外,千口香山刀、千副锁环甲,杨应龙全送与孟养土司思古。 因为孟养是与缅甸作战的前沿阵地,这的战争会持续很久,杨应龙不愁没兵甲生意做,总跟陈沐写信,姐夫用的都是言简意赅直白易懂的词,久而久之杨应龙也懂了市场的意思。 思古有一万四千名战士,他的兵甲又很破旧,这是多大的市场? 孟养有地方特色的土特产杨应龙已经替姐夫打听清楚——良材美木、金银玉石、滇马大象。 划得来。 罗汝芳出旧神护关,向西颠了三十里,看着已经修好的城关与正在修筑的房屋庐舍,心中颇有感慨:播州宣慰使杨应龙,这算扩土开疆了? “杨宣慰使有所不知,从前神护关驻军向西,最远的哨所就在这个位置,扼守山道以备三宣六慰事变,现在关口被你挪到这里,哨所又要放到哪里呢?” 罗汝芳来时,杨应龙正抽检着麾下石匠打碎的碎石,听到罗汝芳这么问,小土司抬手向西指去,道:“那边四个山头,二十三四里吧,设了烽火台,这个地不错,就一里多平直山道,往后都是下坡。” “那有两处箭楼,弓弩手扼住向下抛射,最远能射将近二里地,这边是炮楼,眼下没好炮,旧神护关的将军炮也能使,刚好能打到箭楼。” 杨应龙说起自己的建筑心得,满脸都是得意,道:“关墙三百七十步,七十步平,左右各一百五十步依山斜建,左墙将军炮可轰右箭楼;右墙将军炮可轰左箭楼,三面墙打山道一打一个准。” 神护关? 罗汝芳对杨应龙的军事建筑哲学并不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这座名为神护关,实则神速关的城关,问道:“老夫看这城关皆为坚石所制,不见山下运石,杨将军为何修这么快?” 修筑城关历来都是劳民伤财的事,过去的神护关一直想修,但苦于资财不足,旧神护关在杨应龙过来之前还只是区区壁垒,根本称不上城关。 杨应龙移防神护关半月,把关墙修了出来,又向西再移防三十里,从无到有修出一座新的神护关,而且关墙比东边宽出二百步有余。 就算四川播州匠人善筑城的名声在外,也不至于巧夺天工。 罗汝芳很清楚,这里面有关窍,关窍兴许就在南洋军府从广东一桶桶输送来的灰土上。 上次他到神护关,关墙还没干,抬手一按能在城上按出印子,这次再去就已经干了,结实得很,除了上面有些坑坑洼洼的碎石料不太好看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这可不是石头的,好叫大人知道,土灰是广州水泥厂用吕宋火山灰造的,混以钢筋铁最为坚固,不过向这边输送太难,我舍不得依陈都督所言那般造关,也是碎石沙土合木柱。” “广东那边的人说这样几年就坏了,不过等平定缅甸,还需要这关,再修也无妨。” 杨应龙的城关比起南洋炮庙是绝对的偷工减料之作,城关主体依然是圆木栅,所以造得快,实以水泥也只是稍加坚固,远不如南洋炮庙。 “陈都督在南洋造的工事就算重炮也轰不破,神护关差得多,但在这够用了。” 南洋军府。 罗汝芳记下了,他心道:这年月只要瞧见什么好东西,往南洋军府身上想是准没错,怪不得张居正那死心眼也待见陈沐呢。 “等战事结束,云南正是大兴水利的时候,到时问问陈帅能不能购置一些。” 罗汝芳嘴上说着,不过其实心里也没当回事,他从随同吏员身上拿出信递给杨应龙道:“陇川兵也动了,莽应龙的先头军队应当已近孟养。” “要开战了。” 杨应龙抓着一把碎石的手一顿,石头洒在地上,接着紧攥成拳,咬牙道:“能帮思古的,我都帮了,这场仗他只能自己打,生死有命。” “还望副使告知,陇川动兵几何,我能传信向思古示警。” 神护关在孟养东、腾冲卫北,腾冲卫西面则是陇川,他们所处的地方是真正的西南边陲,实际上杨应龙已经出境了,只不过他的兵站在哪,国境就在哪。 这种时候,孟养根本不会在乎有几十里山道被杨应龙占据。 “陇川百姓大多不愿随岳凤出战,仅募到两千兵力,还停在陇川。”罗汝芳吩咐吏员将间谍传信交给杨应龙,这才带着小土司走到一边,问道:“我听说,你私下里给思古送了千副战甲、千柄战刀?” 仆人端来银盆,杨应龙洗净了手,以绢布擦拭着点头应道:“是,还想给他鸟铳来着,不过他的人不会用,现在练也来不及。” 别说思古的人不会用,就是杨应龙,先前看见鸟铳也发愁,这东西是好用,但他的苗人武士更喜毒弩长标,也就临着备战,练了一支百人铳队。 现阶段发展完备的火绳鸟铳,威力上只比苗人双人操持的大毒弩稍弱,但更快也更好训练,毫无疑问那是最好的兵器。 但杨应龙一时半会也不愿意让部下用,因为一千个刚熟悉鸟铳仨月的苗人武士,在战斗中使用鸟铳的表现肯定不如操持一辈子的大弩长标熟练。 杨应龙说着一愣,突然反应过来对罗汝芳问道:“大人,在下这是……违律了?” “不违律,朝廷约束三宣六慰的律法本就不多,虽止官军私贩军械,但杨将军这不算私贩。” 罗汝芳拢着胡须轻笑,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到底违不违律,杨应龙干这事本就是模棱两可之间,反正也没人想追究他,他说道:“是金腾地方兵备副使与云南都司指挥佥事,你供给军械的事由卫军报到都司,他们找上老夫。” “杨将军若有多余兵甲,可否供云南军兵使用?”罗汝芳摇摇头道:“云南地方军兵甲械不齐久已,一卫能有千户被甲已属难得啊。” 要不随便平个乱都得动兵四五万甚至十万,广东以前平乱,别管海贼山贼,一下大警就落到要集结全省兵力的田地,还不是因为兵不中用。 一卫满旗军拉出去,五千军兵干的实际是民夫的活儿,就那五百个正规军勉强能上阵,战力还低得令人发指。 整体风气是那样,就算有五百个精兵,又能精锐到什么地步? 卫军革弊后,现在广东依然是不是闹匪乱,临近卫所随便派个千户出去,旗军衣甲明亮扛鸟铳拉着火炮就去了,什么山寨打不破? “云南都司,老大人您让他们找南洋军府吧,那什么都能换军械,金银铜铁、大衫老松,对了,您稍等。” 杨应龙话说一半,开口派仆人跑到远处新搭的别院取来一册薄本奉上,道:“这里有南洋军器局出产各式军械介绍,姐夫叫参数。” “云南都司想要什么、自己有什么,列个单子,派人去广州府问价,这些事我说了也不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六十六章 兵书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缅甸与孟养的战事开始之初,对参战急不可待的杨应龙一度怀疑,他派去寻找刘显要调令的仆人是因为要不到调令逃跑了。 枕戈待旦的夜里,他挺后悔对那个亲随武士说出‘拿不到调令别回来’这样的话。 他太急了,孟养战局远远超出他对战争的预料。 莽应龙先锋军不足万人,道路难行还以分兵齐进的方式进入孟养地界,趾高气扬得很。 孟养宣慰司的思古早有准备,在孟养地方南部地形险要的交通要道嘎撒,以伏击将其击退,那时候思古还派人骑着滇马来给杨应龙报信呢。 称赞他赠的刀甲真好用。 杨应龙还挺高兴,思古胆子大本领高,有这样的朋友挺不赖。 但他低估了思古的胆量。 仅仅间隔数日,神护关上架烤炉,听着女婢唱曲儿的杨应龙便又见到另一来自孟养的骑手。 “敌军退到哪儿了,说说吧。” 小土司轻松地说着,继续向肉香四溢的烤架上洒南洋香料与西北青白精盐。 末了还抬起沾着盐粒儿的手指对仆人发号施令:“取孟养图来。” 杨应龙之所以轻松,全赖他将门土司对战局的判断。 不过几日,莽应龙先锋军被击败后虽被小挫,也不至于引大军溃退,他们肯定要撤出孟养来等待后续部队。 现在思古派人来报信,应当是有了敌踪。 “敌军已退往阿瓦河下游北面驻营。” 传口信的是思古身边少有比较机灵的小伙子,同时也是其部下一个小头目,行礼后说道:“首领将率三千最精锐的孟养兵将撤至神护关西北四十里河谷,孟养百姓还请将军妥善照顾。” 阿瓦河下游,那退了至少三十里,正逢仆人送来图卷,杨应龙在把烤肉翻面后抬手在图上找着,突然手上动作一停,抬头道:“他率精锐退到神护关西北做什么?” 这,这逻辑不对啊! 从图上看,神护关西北四十里,到阿瓦河下游至少七十里,思古退到这来,那还有什么好打的,“这不是将整个孟养都交给莽应龙了?” 传信骑手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再度行礼道:“首领说,莽应龙下次大军来袭,孟养兵将区区万人不可抵挡,索性让缅甸军来抢孟养吧。” “首领派遣我们最英勇的七名大头目由马禄喇送将军率领,一万一千军队由阿瓦河南岸去往下游。” 阿瓦河南岸,那有一部分已经进入陇川地界了。 这是兜了个大圈子,杨应龙皱起眉头,尽力去猜测思古的目的,最终猜到一个有些疯狂的想法上,瞪圆眼睛问道:“他想包抄莽应龙?莽应龙大军有多少?” 虽说莽应龙号称动兵十万,但号称归号称,实际动员兵力和号称大多时候是两码事。 “先锋来攻的是蛮莫土司思哲,莽应龙与岳凤和罕拔等土司会盟,兵力近二十万。” 杨应龙吓得赶紧吃了口烤肉,他头一次见号称比实际兵力少的。 “二十万,思古要用一万四千兵,包围这二十万?” 杨应龙都没心情说笑话,搓搓手缓缓吐出一口气,不是因为烤肉好吃,是因为莽应龙的兵力很强。 他一直以为杨氏播州是天下第一宣慰司来着,根本看不上缅甸宣慰司同样也看不上莽应龙,尤其对陈沐重视莽应龙嗤之以鼻。 咋不见姐夫那么重视自己? 播州有半个贵州那么大的土地,南北两千里,民众近百万,四川没有哪年不靠他们补给粮草、也没有哪次叛乱不靠他们平乱的。 可他就是拉上所有人,也就能凑出七八万兵。 要是穷兵黩武,兴许还能再拉七八万,但这种情况哪怕提前做足准备,坚持不到两年播州就散架了。 缅甸宣慰司还没播州大,收拢周边土司,凑出如此之巨的兵力,说实话……他现在有点偏向云南巡抚王凝的主张了,这么个玩意,惹他干嘛。 反正有险要地利在那摆着,腾冲一线,莽应龙绝无可能击败明军。 “包围他们,首领说了,莽应龙兵力甚重,不能将二十万军队都投入孟养,否则粮草不济老巢不保,他只动用三万兵力就可攻入孟养,到时孟养无兵,他一定会纵兵大掠。” “他分兵,首领埋伏在后的军队就能集中兵力断其粮道破其退路,待其士气大溃后前后夹击,逐个击破,首领说这叫曹孟德兖州战吕布,是古代兵中的大智大勇!” 曹孟德,兖州,战吕布? 杨应龙坐于藤椅,身子微微向后侧着,神情诧异至极,“你,你家首领看的是什么兵?” 传信的小伙子提起兵时骄傲极了,说名字却叫不上来,苦思冥想才有些尴尬地说道:“三,三什么义,我不认识。” 杨应龙接不上话,半晌才揉了把脸,起身拍拍传令的小伙子道:“那是今人兵,叫三国演义,好好学汉文,以后去播州找我,送你一册。” “回去吧,告诉思古,打不过就撤到城关,妻儿家眷我会好生照顾,他们已在两关之间设芦结舍,曹操赢了,他也能赢!” 说罢杨应龙也不管传信骑手,仰头甩着袖子仰头大笑登上城关。 也不知道是话本被称作古代兵好笑,还是思古无比大胆的战略令他愉悦。 “来人,再点派骑手,一骑不回来就发十骑,十骑不回来老子就发百骑!去安南,给我面见刘都督,告知其孟养战况,莽贼兵力已达二十万之众,务必把调令拿回来!” 莽应龙诸部联盟尚未牢靠,此时是朝廷发兵的最好时机,更何况朝廷怎么想,对杨应龙来说并不重要,他更在乎自己,更在乎播州。 有这样的敌人在缅甸做大,从今往后他播州别想安安稳稳在家做买卖,只怕年年要向云南提供兵役支粮米。 他既不想支粮米,也不想给云南连年兵役。 办法只有一个,加入这场战争,干死他。 “刘都督大军南下,不会走得太远,总不至于现在就到升龙了,你们快去快回!” 可是,你猜怎么着? 刘显真的就在升龙!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六十七章 包围 刘、俞、陈,明军西南三路,除了陈沐另外两军都已汇至升龙城,方圆三十里陈兵八万,只等北朝皇帝退位。 俞大猷在谅山一带初遭小败,受地势所阻,后白元洁率船队开入红河,炮轰江东海阳府金城,截断北朝军兵退路,俞大猷纵兵杀出,三战三捷,成为三军中首路兵临升龙城下的部队。 刘显稍慢,北路行军艰险,又在宣光等武公纪集结兵马耗费时日,但升龙兵力皆为俞大猷所困,不能向北支援,反倒成为行军最顺利的军队。 刘、武两军出宣光十四日疾驱四百里,沿途未经任何战事,长驱直入升龙城下。 “陈帅呢” 刘大刀他爹老当益壮,本以为在升龙城下还能赶上与北朝兵将一场大作,却不料俞大猷分兵五哨将升龙城围得水泄不通,老帅派人过来告诉他来得正好,俞军撤了河西布防,回镇河东。 “本以为能见到神交已久的陈帅,想不到他竟迟了。” 安南京北大营,俞大猷军驻地,刘显携其子刘綎等部将入营,与前来迎接的邓铨等广西军部将相互行礼,鼓励邓铨两句,同俞大猷并肩而行,道“这是安南总兵使庆阳候武公纪,这位想必就是白帅了。” 放兵出马,分责一路皆可称帅,白元洁也是一路主帅,无非含金量低,刘显、俞大猷这样的老帅称他为帅,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连称不敢。 原因无他,他这路军,是海路辎重军,一千三百条船听起来是很威风,可除九十余兵船外,运送辎重的不是商贾就是渔夫,开进河道的也都是渔船、商船。 别说在陆上这样的职责不足以称帅,他麾下多半人手连兵都称不上,他又怎么能妄自称帅呢 白元洁连忙后退一步,拱手道“晚辈不过沾了海运之力,这才独领一路,不敢当刘帅称赞。” “此言差矣。” 俞大猷在两广总督府上总是一副老迷糊睡不醒的模样,战事却是另一般模样,即使年老体衰,他与刘显不单单百战百胜,更是以个人勇武而闻名,体形也是沙场战将常见模样。 俩人儿将军肚一个赛着一个大,白元洁这种正常的健硕体形被俩老将军夹中间像个孩子。 俞老爷子张手说话,拍着白元洁肩膀道“陈帅的渔船很厉害,白帅能将渔夫调度得当,炮轰他安南正军,更是智勇” 俞大猷说完,众将仰头大笑,就连帅帐内职守的亲兵都低头轻笑。 谁不知道两广渔民开的渔船,最早全是香山战船,这就是个美丽的误会。 那些船在大明无意外洋时,最开始的定位可是沿海水师中坚力量,只是后来陈沐去北方做镇朔将军,香山船厂却一味造船,才有了后来数量庞大的民用渔炮船。 说是渔船,都是战船。 “行了,说你是白帅你就是。”刘显懒得墨迹,挥手定下这件事,接着对俞大猷道“俞帅当面,刘某就不客套了,俞帅可知我军还有多少军粮,估计多长时间攻克升龙城” “这城且高且厚,要么调大战船来轰,要么就用陈帅早年掀翻广海卫城的法子,推几个棺材进去,给他掀了” 想用火炮把安南北朝国都轰塌,花费火药炮弹比几棺材火药贵十倍不止,白元洁笑道“破城的法子很多,俞帅只等刘帅来商议了。” 俞大猷点头,挥手让众人坐下议事。 武公纪虽是北朝人,但其身领明朝安南总兵使、庆阳侯;南朝黎氏太傅、仁国公、右相,明朝授予其世袭宣光、安南黎氏授其世袭大同,因此军议如何攻破北朝京师升龙城,没有一点尴尬。 他拱手对明军诸帅一一拱手,道“诸位,天军势大,但东京毕竟数代国都,安南名城,南朝北朝,半数百姓皆居于此,黎民生计,上天有好生之德,诸公围城则可破之,何必再破城呢” 升龙城坚固非比寻常,武公纪多次兴兵为黎氏效力攻打升龙,但次次在此城之下折戟,他当然想攻破这座城。 只是听俞大猷、刘显、白元洁这班人说起破城像玩一样,心里不舒服只是其一。 一个个儿的,这个要战船入江轰塌城池、那个要地道火药掀城,全是些破城的非常手段,太不容易接受了。 刘显不管他是什么想法,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横眉冷脸,指节轻叩帅帐桌案,道“宣光武氏两万兵,老夫从云南四川带来三万,这还不算驻扎在宣光的两万,俞帅,你那多少人” 俞大猷抬出两根手指,道“三万在谅山、两万在镇南关。” 刘显怕白元洁记不住渔民商贾数量,干脆道“白帅那边就不算了,升龙粮草一月十万石,白帅可还能再撑俩月” “回都督,仨月吧,三月之内,粮草不成问题。” 白元洁摇头苦笑,自古打仗粮草先行,提到粮草谁都头大,抬手算道“军府还有十七万,两广省府拨来到二十万石,江浙一带合兴盛商贾也在筹措粮食,不过那是为缅甸准备的。” “够了,半月之内,破升龙,怎么破。”刘显转头望向帅帐正中端坐的俞大猷,道“俞帅拿主意。” 西南夏季多发暑瘴,刘显不愿意在这边多待,道“陈帅何时过来前日有云南快骑前来,播州杨宣慰使传孟养告急,安南战事拖不得。” 俞大猷轻轻颔首,道“白帅此前已与老夫有过商议,升龙东墙有水门三道,炮开水门,白帅率其蛮獠营抢下城关,大军自东门入,拿下外城,内宫城不足为虑。” “如此事不成,再想抬棺掀城。” “陈帅不过来与我等合兵,破升龙城就要靠我等之力了。” 提起陈沐,俞大猷威严面目换上无可奈何,道“数日前,陈帅传信,说他率麾下精锐八千,在南山一带借地利将莫敬典十万大军包围堵截,说机会千载难逢。” “已派人向升龙城中散布莫敬典为陈帅阵斩、十万大军为陈帅与南朝潘公绩围歼,北朝大势已去的谣言,升龙城破无需半月,这在这几日了。” 刘显的表情精彩极了,老将军一时间张张口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愣了半晌才道“十万大军,为八千所围,陈帅何等面皮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六十八章 阮潢 真不是陈沐不要脸,莫敬典确实被他拖住了,说围困是夸大其词,但堵住莫敬典大军北归之路,他是当仁不让。 由清化至升龙有好几条路,但这几条路都有一个必经之地,就是南山。 山脚靠海,海边一条路,刚好在赤海级战舰重炮射程之内,莫敬典兵马但凡有半点想通过此处的苗头,十二艘赤海级战舰便以重炮轰击。 纵然强冲,山脚下四千军府卫旗军扎营,挖掘壕沟、构筑土木掩体下,没人能强行冲破军府卫防线。 这样一来,莫敬典便不能走路,向通过南山,要么向北绕远三百里走山道,要么就走半山腰,或者其他险道如何都好,都不可避免地面临另一结果。 大军都会被迫分散成小部队,而小部队,邓子龙麾下千户们都在山那边等着呢,更别说山里还有个林满爵。 陈沐舒服得很 他不但在南山堵住莫敬典,更重要的是达到他参与安南之战的真正目标,震慑旁人。 安南的消息总是传播得很慢,但明军在古滕县战胜莫敬典的消息还是向南传去,很远。 南山大营。 陈沐把玩着海上水兵送来的一方安南国广南镇守总兵官印,看着面前身着蓑衣头戴斗笠,年近四旬不卑不亢的南朝重臣,抬手将官印递给家兵,自有家兵将官印奉还阮潢。 陈沐收敛打量的目光,探手请阮潢在帐中偏席坐下,道“陈某解安之围,不见潘公绩随军;解清化之围,亦不见郑松前来;倒是不曾有过接触的阮将军前来,我不懂,所为何事” “那是他们无礼,即便错人错事多了,在下前来拜谒也不会是错的。” 阮潢拱手行礼,谢过陈沐赐座后才坐下,虽然一身渔夫装扮,恰到好处的气度却骗不了人,他颔首轻笑,道“广南、顺化,自古偏鄙,乃流放之处,在下流放之处流放之人,将军大名却早在数年前就如同雷鸣灌入耳朵,前时听闻将军力挫北朝阮倦,故来拜见。” 开口先说自己的领土很穷,陈沐听懂了,他抬手笑道“阁下装束实在不像专程拜见,是来借兵” “将军说笑了,广顺一带虽总有匪患,早前莫敬典还率水师袭击,我虽文弱,他们却都不是对手,还不至前来避难,这装束。” 阮潢笑得爽朗,道“清化郑氏,自其父郑检时就欲除我而后快,不得不防。” “广顺不比升龙清化,地处偏远、人口稀少,民生日用也有所不足,在下前来一为拜见将军,二为买卖。” “有来往客商说将军麾下有商贾船队,今将军掌握外洋,特想请将军遣船队来往马六甲之间于广顺之地买卖。” 贸易 陈沐有兴趣,他原以为安南国各地兵头都只知道战争,没想到这有个聪明人,知道战争的本质打的是什么,他说道“我刚才好像从阁下口中听见,广顺之地疲敝,我的商队即使到顺化,卖什么” “阁下又能拿什么来买呢” “广顺穷困不假,但其地穷困是因没有贸易,一旦贸易,就不再穷困。”阮潢说这句话时眼在发光,他道“南北千里,有民四十余万,山有金铁、海有渔盐。” “只要将军的商船能到广南” 陈沐通常是不爱打断旁人说话的,但这次例外,他皱眉道“陈某并不反对商贾和广南顺化贸易,但阮将军,据我所知,广南顺化连一座像样的卸货港口都没有,说这些为时过早吧” “在下已经找到海港所在,会安六十里海岸,水深避风,在下知道南洋军府规矩,若不喜会安港,我治下海岸随将军挑,建营寨驻战船,都无妨。” 阮潢说着再度拱手,道“在下还是那句,只要将军商船到广南,商贾要买什么我就买什么,除了粮食和百姓,将军要什么我就卖什么” 显然阮潢是有备而来,陈沐不是头次见别人求着他去驻军了,他有充足的经验来应对这种情况。 往往海外小国求着他去驻军、贸易,就像阮潢现在一样,那些地方都就只有一种可能白给他都不要的穷地方。 但这不妨碍陈沐欣赏阮潢的气魄。 他眼前此人虽然身穿蓑衣、请求卑微、辖地贫穷,但他不是个穷光蛋,他的权势可以比肩国王,百里地方四十万百姓的领主。 陈沐没去过广南顺化,但他能感觉到此人不惜一切想要富强的心。 “金银铜铁、良材美木、盐土之利,你一年能拿出多少来卖” 阮潢的眼睛亮起来,急切道“一年金四百斤、铜两万斤、铁八万斤,盐三万石,木料取之不尽” “这没多少,棉布、陶器、瓷器、染料、茶糖酒、灯烛香料,你能吃下多少、最想要的是什么” 其实这个答案已经在陈沐心里呼之欲出,他知道广南顺化最想要的是什么。 阮潢斩钉截铁“钢” “要钢做什么” “造兵器” “造兵器杀谁” 阮潢顿住,面上带有几分不该存在的担忧,道“实不相瞒,郑氏视我如眼中钉,今将军伐莫,待郑松无北朝大患,必回首攻我,不为杀谁,自保求活。” 陈沐缓缓颔首,思虑片刻后点头道“升龙战事一毕,会有人去你的领地寻找良港,半年之内港口落成,朝廷驻军一千,金铜铁,就照你说的数量,每年换兵甲千套。” “匕、刀、矛,锁环甲、兜鍪、臂缚、护胫各一成套,配二斤大炮两门、大虎蹲两门。” “其余木石、精盐,由商贾易卖棉布等百姓日用诸物。” 陈沐闭着眼睛将合适货物说罢,睁眼道“如何” 阮潢起身抱拳,道“在下多谢将军成全” “不必谢我,开诚布公,我看不上广南顺化那点物产。”陈沐丝毫不留情面,抬手轻指阮潢道“但我看的上你,我听人说过,你出奔广顺,是因为一句话,横山一带,万世容身” “你有才能有魄力,过些年待安南时局安定,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队船,跟我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六十九章 祭天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刘显自升龙城一封调令,给予杨应龙出境支援孟养之大权。 神护关中搭起将坛,巡抚王凝、副使罗汝芳等随同祭天。 杨应龙终于如愿以偿着其战甲登坛,自巡抚王凝手中接过酒碗,一洒向天、再倾倒地。 一众云南赤膊力士怀抱酒坛自坛下军阵穿队而过,苗人武士捧酒碗一一倒满,与坛上诸将对饮而下,一杆杆长矛长镖自阵中立起,阵势左右高悬播州大旗与杨氏大纛。 时至此刻,王凝已不能再阻拦出兵,但他仍旧慎重嘱咐道:“莽应龙势大,出战勿要贪功,遇不敌就撤回神护关,罗副使会接应你。” 杨应龙一碗酒饮尽,正待将陶碗砸下,却因王凝此言顿住,面上一时情绪难明,最后竟有些温柔地将陶碗又递回亲随手中。 “老大人放心,我杨氏列祖列宗在九霄之上看着不肖后辈,此战必胜。” 说着,杨应龙转身面向坛下三千播州勇士,大声宣道:“唐乾符年间,朝廷下令天下豪杰收服播州者,永镇斯土。我杨氏五世祖先战死沙场,破南诏、渡唐乱、易汉俗与夷合,方定播州基业。” “列阵诸君先祖,自那时起就与杨氏先祖同生死、共患难。” “宋元鼎革之际,蒙古骑兵南下,皇子阔端围宋军于四川,我杨氏十四世先祖率五千播州军迎风而上,镇守平阳关,驰援青野原,大破其兵,解宋军之围。” “播州军得授御前雄威军之号。” “后樊城破、襄阳破,蒙古皇帝入主中原,于京师称帝六年,元军屡攻播州,可海龙屯还在那,直至无力回天。” “有明以来,太祖皇帝未征四川,我播州先纳图于宗庙,始得祖宗亲待,因此税额不足水西十之一二,得以富贵。” “今日是时候为朝廷效忠了,你等需如先祖一般,随我身赴险境同生共死,后事家书无一遗漏皆已寄回播州,播州军法也不必再言,此战需胜,需救孟养之难。” “叫三宣六慰知道,播州健儿勇冠天下!” 长矛方盾轰然顿地,披挂锁环甲头戴铁兜鍪的苗人武士呼啸如山,用依然传承祖先习惯虎口刺青忠勇二字的右手高高举起毒弩环刀。 各队首领体态精悍衣甲更坚的苗中老虎汉更是摘下铁兜鍪高呼着拍击半人高的方盾,人人雀跃,奋勇待战。 军心振奋,杨应龙旋即拜天跪地,焚香立誓,道:“谨以赤诚告山川天地、列祖列宗,播州军三千干戈入秋出关,以待大战合乎天时,入化外不毛之地,攻缅甸不臣之人,上应天子之命、下解百姓之难。” “故。”原因向老天爷讲清,小土司的总结也简单粗暴:“此战必胜。” “待得胜还播州,不肖子孙当焚香沐浴,杀白马三牲以谢祖宗相佑;如不可胜,我等以身殉之。” 王凝与罗汝芳对视一眼,他俩实在不明白这种战前祭天,凭什么能让坛下几千播州军兴奋地无畏无惧,像被施了法术一般,哪儿就激动人心了? 家族史鼓舞士气勉强够用,可那祭告天地祖宗说的是什么玩意儿啊? 就因为秋天打仗,就此战必胜,人莽应龙也是秋天打仗。 最过分的,打赢回家,请老天爷跟祖宗搓一顿;战败一去不回,就带着兄弟上去找老天爷蹭一顿。 “此战许进不许退,可战死无战败!” 说罢,杨应龙高举两手拍拍,远处出关官道两侧,那些由孟养撤入明境的女子家眷夹道相送,载歌载舞间水牛角呜呜大作,明人把她们称作蛮姑,但她们有自己感激援军的方式。 杨应龙不再多言,扣好明军指挥使盔枪孔雀翎八瓣笠盔,再向王凝等人拱手行礼,走下帅坛翻身上马,对左右轻笑一声道:“姑娘们都指望着你们,跟我去把杀进她们家乡的蠢贼除尽,父兄丈夫救回来!” 一声锣鼓响,大纛朝前开道,三千播州军浩浩荡荡行出神护关,分兵三道,向孟养地方蜿蜒共进。 “一支强军啊!” 王凝目送兵马出关,心中滋味难言,眉眼看鼻尖,小声问道:“惟德啊,要连这样的强军都败了,我云南该如何是好?” “抚台您就放下十个百个心吧,这杨将军领受将领,不过是助孟养据守,他单单三千人,又怎么会与莽贼大战。” 罗汝芳摇头顿首,摊上怕事的主官,处处掣肘不说,时不时说些个丧气话令人厌烦得很,偏偏还不能不搭理他,道:“即使真败,我云南也有旗军营兵,再不济,姚安知府不也编练地方军兵,枕戈待旦么。” “扼守神护关,不成问题。” 人很难改变另一个的想法,王凝听闻此言非但没轻松起来,反倒拂袖乘轿打道回府,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倒是罗汝芳,播州军走后,将镇守神护关的使命交给旗军中最持重的指挥佥事侯度,腾冲卫责令金腾兵备副使许天琦守备,向南北沿线调兵近万,入驻杨应龙曾修缮兴建的防线中。 整个永昌的军兵、辎重被调度起来,全面进入战时防御,境外哨所每日巡查增添一倍,交通要道各布哨卡,将商路尽数关闭。 没从杨应龙出关开始,朝廷已经介入这场仗,罗汝芳不会像王凝那般天真地想着全身而退。 杨应龙出关没多久,南边传来战报,令整个云南士气大振,各地主官也都欣喜如狂。 七月十六夜,总兵官白元洁率蛮獠营轰破升龙城水门,攻入城去因敌军有所准备,己方不熟地形而退出。 二十一日,总兵官白元洁船行水上,炮轰升龙城东三日;总兵官刘显于升龙城西挖掘地道,送火药大棺于城下,掀开升龙城西墙,大军旋即攻入城中。 二十三日早,安南北朝自知大势已去,莫氏皇帝莫茂洽自缚出宫,献上降书,已由军兵送入广西,待朝廷下令后再行输送京师。 二十五日,南洋大臣陈沐于南山告急,邓铨坐镇升龙,总兵官俞大猷、刘显、安南总兵使武公纪挥师向西,兵分两路驰援南山。 安南北朝国都已破,在罗汝芳看来,刘显率军北上回还云南,就不远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七十章 军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莫敬典不愿意投降,我们就只能等援军了。” 陈沐确实需要援军,因为六日之前,善观天相的邓子龙提醒他近日或有暴雨倾至。 南山营地做足准备,挖掘搭建防雨战壕与炮棚四座,同时向围困升龙城的刘显、俞大猷请求援军。 陈沐是有雨天作战经验的,他知道雨天只要工事完备,他的旗军依然能拥有远超旁人的战力,但他更知道雨天时自己的缺点。 他的旗军早将弓弩清出战备,不单单派至安南战场这些军队,整个南洋军,都没有弓弩。 莫敬典则恰好相反,他们重弓弩冷兵,轻火铳鸟铳。 安南这片烂地,这场大雨带来辎重运输困难尚能克服,但他的旗军在雨中只能守御不能机动的缺点,也必将显露无疑。 而且有可能,莫敬典比邓子龙还更清楚暴雨将至。 因为在邓子龙提醒陈沐的第二天,雨还未下,盘踞南山的林满爵便派人发来急信,三支数千人的北朝兵将自南山向北调遣,其中一支被林满爵击至溃散,另外两支突围向北走了。 随后陈沐急调邵廷达将兵北上,仅截下一支,另外两千余敌军不知所踪。 紧跟着,又有四支敌军向北行去,这一次他们守备得当,林满爵不能得手,双方战于山下互有胜负,随后林满爵退回山中。 陈沐担忧被调虎离山,并未再次向北增兵。 现在,雨来了。 “山南我能堵,山北堵不住,调林满爵、邵廷达撤回来;武桥,再调苏禄三千旗军交你,与张世爵交替换防大营西面山道。” “道路泥泞,我不知俞帅刘帅的援军要行军几日,准备死守。” 南山大营,陈沐发号施令后撩开帐帘,扑面而来的水汽与凉意涌入帐中,他带着些许忧虑放下帐帘,回首道:“几场小雨,天时可分一时胜负,改变不了战争结果,国都都被攻破,莫敬典也只剩负隅顽抗了!” 邓子龙抱拳领命,起身出帐步入重重雨幕之中。 雨滴急促打在帐布,令陈沐心神愈加烦躁,这场雨来得不是时候,令战局横生枝节,原本他可以在付出些许伤亡的局面打赢整场战争,但这场雨可能会让一切变得不同。 “走吧,去巡辎重营地。” 陈沐话音刚落,杜松就已将精编雨衣披在他肩上,皮靴踏入营地泥泞。 战争形势越进步,对辎重的依赖也越重,就好像南山东西两军对垒,莫敬典的军队是陈沐军十倍之众,可他们辎重运送却差不了多少。 辎重营地靠海位于后军,雨幕中到处是辎重旗军列队前行,拖拽骡马向山道阵地赶去,同时也运回一箱箱受潮火药,由粗劣搭建的码头装运至船舱。 不过半日,前线张世爵率军府卫旗军撤回大营,陈沐麾下精锐劲卒如今模样分外狼狈,蓑衣准备不足,半数旗军直接暴在雨里,浑身上下都被打湿,扛着卷在油布里的鸟铳撤回,泥泞地里一脚深一脚浅,连队列都再难齐整。 大营里搭出几座大营房,倒能遮风挡雨,营中伙夫备好热盐菜汤,给旗军取暖补给,张世爵安排好这些走向帅帐,便见到帐外等着的陈沐。 “大帅。” 陈沐点头没有说话,招手让他入营帐,坐下后才问道:“前线如何,上午听见炮响,莫敬典进攻了?” “佯攻。”张世爵落座,低头见手上还带着泥污,又起身到帐门口铜盆洗了洗,边擦手边说道:“打了两次,一次被战壕鸟铳逼退,再一次用了回回炮。” 再坐回椅上,张世爵道:“莫敬典手上有能人。” “回回炮,伤亡如何?”陈沐估计伤亡不大,不然张世爵早派人告诉他这个消息了,随后道:“射程怎么样?” 张世爵笑着摇头道:“他们造得小,射程也不远,百十来步,架设厚木板推到前线,操持着巨石砸我战壕,但打不准。” “掷出的石头有四五十斤,区区百步,几门炮一次齐射就给他轰碎了。”张世爵感慨道:“幸亏搭了炮棚,不然后面几日投石机多了,真不好对付。” 陈沐缓缓颔首,若只是如此,倒也没什么可畏惧的,他道:“武桥知道这事么?” “知道,换防前邓将军观看战场,派兵把路上石头都移走了,他说后面莫敬典有两种方式,一个是更多投石机轰砸战壕,再一个就是用飞掷出的石头做掩体,使大军逼近战壕。” “后面的仗不好打,让我来向大帅请命,事不可为时准他向后撤军。” 陈沐想了想点头道:“可以,你也一样,能守住最好,真到守不住也不必死拼,退到大营也无妨,只有一点,不能溃败把铳炮都留给莫敬典。” “两帅拿下升龙,安南大局就已定下,援军赶到之前守备几日,若实在守不住,我等就退回海上,等俞帅刘帅与之交兵时再袭其腹背也无妨。” 天时不利,即便拦不住莫敬典,陈沐也不觉得是他部下的错,他们已经做出可令世人瞩目的成就,不必平白将性命耗在这里。 陈沐又鼓励张世爵几句,让他回去妥善安置士卒,歇息两日再去与邓子龙换防,便得海岸旗军疾奔报信。 招呼传令兵入帐,旗军满身泥泞显然是路上没少摔跤,陈沐接过书信道:“辛苦了,营房有热水菜汤,回信会有旁人,下去好好歇息。” 传令兵抱拳离去,陈沐这才打开信封,只看一眼,便眉头舒展,对张世爵笑道:“莫敬典是没办法了,接下来几日前线压力会更大,但也就只在这几日了。” 说着,陈沐将书信递给张世爵,笑道:“乂安的潘公绩来信,他已率军至清化,与清化郑松合兵北伐,进攻莫敬典。” “我不喜欢这俩人,这种时候北伐太聪明,但不得不说,这对陈某有利。让军中文吏做篇檄文,我们曾告诉升龙城莫敬典已死,那是说了谎话,这次可以说实话。” “告诉他们,升龙城陷,皇帝退位,天军有好生之德不愿讨杀,让他们早日归降吧——檄文一出,看他们还能有多少军心!”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七十一章 心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这雨再下下去,南山道就该发山洪了。” 陈沐听着帅营里邓子龙这样感慨,他在细心擦拭自己两支手铳,营房中弥漫着潮湿气息。 他们换了营寨,油帐布也挡不住连日暴雨倾盆。 他十分确信,世上兵家遇到这种情况十有八九都会选择撤军,因为这根本不是下雨,是东南台风带来的暴雨。 下起来就没有停的意思,反愈演愈烈。 四日前,邓子龙劝他放弃固守营寨的打算,向东南渡过三条河与刘显、俞大猷的援军汇合,等雨停再寻觅战机。 那时候陈沐是想撤的,收拢人马放弃营寨,趁雨停向东走到河岸,河水暴涨已不能容他们渡过,只得回营,当晚雨下得比先前更大,把他们淋成一窝落汤鸡。 当天夜里诸将都认为南山下的营寨已不保险,既不敢在山上、也不敢在山下,选出一处高地,向后移防七里,冒雨作业两日才重新把营地扎起来,旧营不过留下千余人马驻守。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若乘船离开……” 陈沐说着把手铳一左一右插进胸前甲外皮带铳囊,随后将胸甲外携行铳带连同腰间铳筒带整个解下放进铳盒,轻笑一声,道:“还走得了,现在就不行了。” 邓子龙端坐一旁,深吸口气道:“现在也走得了,只消一个昼夜船就能开进广东钦州湾。” “下雨是胜,不下雨更胜,北朝兵攻我防线七次无果,大帅暂且退军,待风平浪静我船再来,局势还是一样,莫敬典打不过我们。” 陈沐扣上铳盒,给杜松使了个眼色,杜黑子端起铳盒向外走去,半个时辰前陈沐刚刚下令,命各部留下两月粮草,留存半数火器封存,其余辎重尽数送到船上。 所有辎重船、战船,将会在今日起航,停靠钦州湾躲避台风。 “第一,此时船行海上并不保险,三十二船兵备都沉到海里,我陈沐不但赔得起,直接造更新的换装,但旗军我赔不起,一船都不行。” “第二,武桥你认为我急于求胜是将莫敬典当做心腹大患,他的确被南朝的敌人奉为千古无二的名将,被安南黎朝视作心腹大患,但我没有。” “且不说他千古名将能不能排上号,纵然是排上,跟刘帅、俞帅对上或许能过几阵,可对上南洋军,再过十年都是白给。” “戚帅没我的财力与权力,南洋军上有我陈某人与你邓武桥,下有讲武堂五百学员,兵技巧集大成,这才是真正的千古无二天下第一。” 邓子龙一口气憋在口中缓缓吐出,神情诧异,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兵阴阳家呢,不光兵阴阳,还是真阴阳家……陈大帅一直把他当成风水先生、天气预报。 “别人会的权谋阴阳形势,你比谁差?论组织形式、兵员素质、甲器坚利、军事技术、后勤辎重、军费比拼,谁比我强?” 这下,邓子龙舒坦了。 “我在安南没有心腹大患,但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不能退。” “在下不懂,既然莫敬典非陈帅心腹大患,且让他多活几日,又有何妨?” 邓子龙和陈沐搭档数年,看他动作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旗军的鸟铳被收起来、陈沐自己睡觉都不离身的鸟铳也收起来,全军上下皆为冷兵,目的已呼之欲出。 他得劝劝陈沐。 陈沐抬手想去案头拿舆图,手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东西都已收起,背包里又只有几幅临近清化的细图,干脆蹲下身子在泥泞的地上用短刀画着说道:“我不担心莫敬典,他大军粮草断绝、军心已失,哪怕用兵如神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但安南不是只有莫敬典,还有潘公绩、还有郑松,现在我要是走了,莫敬典、郑松、潘公绩、阮潢、武公纪,他们都还好好活着,这不行。” “安南不应该五分天下,也不应该四分,最好的局面应该三分。” 转眼,陈沐划出安南草图,十三府无一划分,反倒被直直地划出两条线分成三块,指着升龙红河流域道:“升龙一带有民百万余,不能握在一个人手里,否则不论此人是谁,都会生出争霸野心。” 第一条线,是红河,升龙城、宣光地区尽在红河西北。 陈沐捏了个泥球儿摁在地上。 “莫氏除尽,没有升龙城的升龙,没有宣光地方的河东尽归武公纪,他是莫氏死敌,这样即使过几年休养生息,坐拥七八十万百姓,那的人也不会服他,层出不穷的叛乱就能让他焦头烂额。” 陈沐拿刀指着河东泥球道:“这是武公纪。” 接着他又捏个泥球,抬手划出第二条线,是升龙南面的清化,道:“清化以南,地势狭长,地多山林,亦有民七八十万,但分散各地,阮潢所制顺化广南皆在于此。” “他的兵最弱、人最穷,有上杆子挨宰的主观能动,就是他迫切需要发展,发展就需要和我贸易,安南也没有翻出中原掌心的能力,我喂什么他吃什么,所以他会长成我要的样子,清化以南,都是他的。” “为防着阮潢,等这仗打完让军府外务司派人去占城,那边也喂着,都服服帖帖最好,他们世仇,谁翘尾巴就让另一个去抽。” 第二个泥球名叫阮潢,球上被短刀划出蓑衣模样,陈沐还加了泥条盖做斗笠。 说罢,陈沐的手点在最后一块无主之地,就在升龙与清化之间,他摇摇头道:“只有这儿,土地最少但肥沃,百姓不多也不少,夹在二者之间的人,我还没想好。” 说真的,听陈沐说这几句话,歪歪扭扭画个图,邓子龙觉得十年圣贤书白读。 他的大帅胃口越来越大了,过去是对人敲骨吸髓,现在可好,开始祸国殃民了。 都是人,心怎么能脏到这份儿上! 邓子龙还能说什么,他这辈子学的都是忠义仁孝,立志不当最好的阴阳先生就当最好得武将,他说:“潘公绩?大帅都答应给他乂安清化了。” “潘公绩?” 邓子龙看见什么?他看见蹲在地上玩泥巴的陈大帅脸上带着些不舍,沉吟着潘公绩的名字抬起头来,道:“他是金子,总得发光。” 没等邓子龙诧异,陈沐后半句话就出来了。 “可他按兵不动闻利而进的把戏玩得好,这是其一,其二则是他与武公纪素无仇怨、与阮潢同属南朝,我不放心,我整整一天都在想,怎么能把他和郑松都干掉。” “这辈子是不行了,下辈子再发光吧。” “这……”邓子龙扼腕长叹,闭目于心中思忖片刻才下定决心,规劝道:“大帅,你行权谋无妨,但这师出无名,恐失国朝信义,攻打潘公绩,恕属下不能苟同。” “攻打潘公绩?”陈沐诧异皱眉望向邓子龙,笑道:“无稽之谈,谁跟你说我要打潘公绩了?” “那你说要干掉潘公绩与郑松,我听得真真切切啊!” 陈沐挥手将短刀掷在清化升龙之间,起身坐回椅上搓着满是泥巴的手,对邓子龙循循善诱道:“你想想,莫敬典十万,现在不到十万,七八万吧,这七八万大军断粮,升龙城破皇帝退位的消息也传过来,他现在最想干什么?” 没等邓子龙回答,陈沐便道:“你想撤军、我想撤军,莫敬典也想,他自雨下大了之后便没再攻我,只是每日派斥候前来探查,为什么?因为他怕我和潘公绩郑松同时攻他,他在收缩防御。” “他想等我走了,到南山这边,只用少兵借地利挡住南朝兵马,再伺机与我大战,因为他想撤可没地方让他撤,北边都是大山,这个节骨眼上他敢往山上走?” “何况山上没粮。” “潘公绩和郑松不像嗅到肉腥的老虎,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过来我就知道了。”陈沐口中发出嘿嘿笑声,面上却肃容全无笑意,道:“待铳炮封好,传令各部准备作战,派人去和莫敬典议和。” “就说,就说那个我陈某素来仰慕古之君子,君子不趁人之危,我虽与莫氏有仇,却佩服莫将军忠义,不屑与南朝合击,莫氏皇帝已去往广西谢罪,我与莫氏仇怨一笔勾销了!” “议和归议和,我就堵在这不让他过,你说他想让北朝最后的数万大军存活,是不是得去打清化,打清化是不是要先收拾了潘公绩和郑松?” “等雨停了,他可以往北走,因此就是现在。”说着陈沐抬起手道:“知道你想问,议和为何整军待战。” “天灾之时,我议和莫敬典肯定会认为我兵受挫,是怕了他,没准发兵来攻,未必真来,但他来我要挡他一阵,他肯定乐于和我议和。” “因为没时间让他考虑了,潘公绩和郑松瞧见他的窘境,弄不好比他还急,雨一停就发兵打他了,我可不能让莫敬典跑了,雨停之前跟他议和,帮他重新竖立信心,让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打败潘公绩与郑松!” “那把刀。”陈沐指着地上泥图横插清化升龙之间的短佩刀,笃定道:“就是莫敬典!”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七十二章 悍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的议和使者跨过重重阻碍抵达莫敬典大营,递交陈沐‘仰慕其忠义’而停战的书信。 吃一堑长一智,明军三路陷升龙的事让每个人都知道杀陈沐使者是什么下场,因此使者受到妥善的照顾。 而且也许是从军事角度出发,不希望被陈沐摸到莫敬典军辎重底细,使者被允许从琳琅满目的‘军粮’中挑选自己想吃的东西,吃了两大碗米粉才回来。 使者回来第二天,两支千人队先后驰击至山南道,撑门面的炮棚与战壕旗军依然装备火器,给予其先遣千人队迎头痛击,远钓在后的千人队根本来不及支援,前军就被击溃。 邵廷达亲领麾下五百刀斧手自战壕后追出二里,收拢前阵溃军的后军主将重整阵势后冒雨杀出个回马枪,给穷追猛打的邵廷达打了个措手不及。 两相对阵,互相撂下几十人,莫军再度被击溃,又被邵廷达追了三里,一直打到河边,莽虫这才吹着唢呐调头捡回伤兵,割了二百七十七只右耳,阵亡十二人。 莫军伤兵躺在战场上,等莽虎军回去都修成正果变了耳朵精,莽虎军的伤兵道行不够,捡回来把伤养养还得当人。 邵廷达一战打出威风,全靠刀斧作出这种战果,可比林满爵在关岛打得还好,带兵一回营地便兴冲冲地找上陈沐,吹鼓道:“沐哥,现在咱大军杀过去,能把他十万杀溃!” “歇歇吧,莫敬典也没十万人了,他能剩九万,约束部下的本事就比我高,哪怕还剩七万,也可称得上是良将了。呵,十万?” 陈沐摆手笑道:“不可能!” “伤兵安置好了?”战报已由早先飞奔回来的传令兵报过,陈沐比划着邓子龙、张世爵等人对邵廷达夸奖道:“打得很好。都等着你回来呢,说说吧,怎么打的?” 这仗让陈沐也觉得神奇,那两个千人队溃归溃,但火炮与战壕铳手并未杀多少人,早先溃走至少一千九,邵廷达五百刀斧手杀出去,要是一路追击打出这个战果不奇怪。 人家都回头与他狠作一阵了,还死这么多,就很奇怪了。 “我说真的,现在过去真能把莫敬典大军杀败。”邵廷达脸上少有的认真,甚至还带着点少见的忌惮,道:“那帮猢狲见俺没了火器,围杀过来凶悍得很,转眼就把阵形杀散。” “不过我们散,他想杀我阵势也要散,一散他们就输了。” 邵廷达说得挺认真,但涉及到战局细节,他一时间又有些词穷,道:“俺也不知咋回事,兴许是下雨,旌旗看不见、锣鼓传不远,那临近喊叫离得稍远了就要被雨声遮蔽。” “他们一散便没了阵势,咱的小旗、旗副却能聚起左右,或行三才或行四象,三四人合击其散乱数人,就是稍有所散,也会被别的旗官拢住。” “没过多会,俺的阵就成了两个大阵,都不必发号施令,就将他们再击溃,直至杀到河岸边,都瞧见大营了。”邵廷达说着张手一拍胸口,玩笑道:“哥哥什么都不必说,知道是咱作战奋勇当先壮了士卒气势。” “下次作战,弟弟还打头阵,管杀他个有来无回!” 陈沐拍手大笑,指着莽虫对邓子龙说道:“瞧瞧,什么叫天下第一兵技巧?憨将战无不胜!” 邵廷达听见陈沐这笑话也不以为意,拢手抱臂一屁股落椅子上,铁臂缚砰砰响,对一旁咧嘴大笑的娄奇迈道:“嘿,你这丑鬼还笑我,我只当大帅说的是悍将!” 娄奇迈就不吃他这套,他说他的,人家接着笑人家的。 要么黄德祥也笑,邵廷达就没搭理呢,他跟娄奇迈在一块时间长,早年娄奇迈还是小旗卒时就交上鼻子入了这小团伙,早习惯莽虫说话这性子了。 “对,就是悍将,我不但有悍将军能宰了他们,还有丑将军震慑他们,战局不利我还有挨铳不死的硬将军,谁能打得过我,嗯?” 陈沐高声大笑,硬将军说的是黄德祥,南洋军初次南下,抢夺西班牙圣巴布洛号大帆船那一仗,率众跳战夺船的黄德祥被火绳枪打中都没死,震断骨头在班诗兰城躺了仨月又是一条好汉。 硬得很。 “大帅你也硬!”黄德祥表情恭维语气真诚地揭短道:“广州府南门下,中铳还领军作战大破贼兵,更硬!” 一提这事,即使数年之后陈沐还是觉得胳膊疼,他摆手止住谈笑,慎重对诸将提醒道:“吃了这次亏,莫敬典应当不会再向东派兵了,但也不可松懈。” “驻营的旗军要注意安全,按以往台风来看,还会再持续几日,但山南道的哨兵也不可少,轮防到战壕炮棚守备的将领务必不得松懈。” “每日三班,每班三旗,刮风太大了,结伴巡逻万事小心,其他人没事就加固营寨,没事不要在营中四处走动,昨日已经被飞木砸伤几个旗军,再多些人比莽虫打一仗死的还多!” 众将纷纷抱拳应下,邓子龙问道:“莫敬典真会议和?国破家亡生死大仇,他家是亡了可家族还在,他是忠臣,可皇帝已进广西;他是奸臣,此时正好攻下清化篡位。” “人就是如此,你眼见着面前条条大路任你闯,可其实殊途同归没得选。” “我要是他,肯定也要和明军斗到底,但眼下打不过,保全宗族保全国力的机会只有这一条路,那就只能暂时服软,先把更软的清化拿下以谋后路,毕竟大丈夫能屈能缩!” 陈沐说笑一句,这才正色道:“他也有可能咽不下这口气,不与我议和,即便这样,再战也是雨停后话,借助大雨,我等也能轻松几日,几日后俞将军的援军就来了。” “安南没什么好担心的,其实我更担心缅甸,莽应龙才是个狠角色,应龙出关了。” 提到小舅子,陈沐也不免像兄长一样担忧,道:“上午骑着滇马的播州武士给我送信,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过来的,说俞帅兵马被河拦住,晚几日才能到,应龙出兵孟养了。” “本来没什么好担心的,可那小子把遗书给我寄来了,说他播州军三千封遗书都送回播州,他的身后事得让我做主,遭遇不测就让我放兆龙回去暂代土司,等我那一岁外甥朝栋成人,再让兆龙传位给朝栋。” “上阵不能每个人都抱必死之心,应龙在我这也就能当个旗卒,士卒报必死之心,将帅要想着把这些人的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一命抵一命,拿敌人的命去换。” 陈沐抬手抹了把脸,道:“等这仗打完,咱也进缅甸,你们帮我好好教教我家小舅子,仗,怎么打!”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七十三章 欢喜 暴雨过后,安南对陈沐来说只剩下看戏,这的烽烟让陈沐觉得还能再打三十年。 但实际上打不了那么久,中南半岛气候有所不同,最了解这里气候的不是邓子龙而是莫敬典。 最后两日雨水处歇,莫敬典派使者入陈沐军大营,陈沐故意让军卒摆出一副死样子,特许部下在营中赌博半日、飞追打闹百无禁忌。 使者根本不管那些,他们吃陈沐的亏已经吃得够多了,敲定议和以后,陈沐让林满爵登上南山,向西面瞭望。 林满爵非常确定,在山下河西,过去驻扎着至少三万兵马,眼下营地都空了。 议和使者未还、天上还下着小雨,莫敬典早就拔营而起挥师西进。 在与陈沐的战事中,莫敬典一身的本事使不出来,但回过头与郑松、潘公绩作战就不一样了,二人仓促集起五万大军东进北伐,没听说得到什么战果,倒是莫敬典离开之后不过一月,战事便见分晓。 七日,莫敬典遣被陈沐击溃败逃回清化的阮倦领军一万七迎战追击而来的郑松,双方僵持数日,莫敬典亲率大军掠过郑松,直袭其后潘公绩,大胜。 二十四日攻占守备空虚的乂安,转头回去席卷清化府,再破同阮倦对峙的郑松,部下擒斩郑松于岑山,除了潘公绩战败后不知所踪外,整场战事同陈沐所猜想得更加酷烈。 莫敬典连乂安都占了。 陈沐派人给顺化、广南的阮潢写了封信,告诉他莫敬典已是强弩之末,只要等他挥师东进阮潢就可以拿下乂安,朝廷就会封阮潢永镇斯土。 随后,他又卡着时间派人告诉莫敬典,将白元洁如何破升龙、升龙城东水门现在还没修好的消息告诉莫敬典,之后也不管莫敬典怎么想,同俞大猷、刘显合兵后,进了升龙城。 “说实话,进升龙,我都不想把这座城再给莫敬典了。” 升龙内城是宫殿,宫殿对陈沐来说没什么好奇的,这世上没有哪里的宫殿能比得上紫禁城,但外城不一样,这是一座扼住河口的水上巨城,城中三十六行街仿佛让陈沐回到古代一般。 是他所处时代而言的古代,像宋朝却不繁华、像唐朝却不豪迈,各行各街井井有条,别人和他感受都不一样。 俞大猷刘显就不说了,这古之名将破城之后,没下令让麾下军队大掠城池就已是道德水平高超了,俩老爷子还在宫内谢他呢,他们在国中打了一辈子仗,都没有攻破宫城的经历,现在齐了。 随军监军的宦官陈矩、锦衣百户王天瑞等人则对这座宫城表露出更深的鄙夷,他们本就是宫里人,对这孤悬海外的一座盗版皇宫更提不起兴致,倒是对陈沐接下来的打算更有兴趣。 “升龙城,地方百姓也称这做老城关、东京,这是掌控河口的重中之重,我们的船入海、入河,都要经过这,需要驻军控制漕运,不论升龙城归谁控制,朝廷都要与其签一份条约,这条河归我们。” “除此之外,这次回京报功,需要王百户做件事。” 升龙皇城内御河旁荷花池上小亭里,陈沐与诸将、监军、锦衣卫官一一落座,因是明军内部军议,并未叫来武公纪,众人中陈沐官位最高,位列首座。 锦衣百户王天瑞官职最低,平时职权纵然千户当面,也不比他锦衣百户,但此时显然小小百户能在这里议事已经是莫大重视,自然位列最末,却没想到陈沐一开始就叫起他来,连忙起身行礼。 “陈帅请说!” “我拟信一封传报京师,要寻锦衣中精通医术者、精通商贾事者等等,在升龙三十六行街里开医馆、酒肆、船行、布行、米行、私塾,各自筹措资财谋生,也要刺探军情、民情,以备不时之需。” “不单单升龙,清化、顺化也同样需派遣锦衣做这件事,回报于朝廷后这事需要百户安排。” “切记,不单单上面我说的这些事,在当地什么能救助贫苦,什么能让百姓拥戴,我们就做什么,这是我跟葡夷西夷他们学到的,间谍是多面人,属于间谍的,只有一点点就好。” 王天瑞对这个使命有点懵,他抱拳应下,脸上却分外愁苦,这种事根本不是他区区锦衣百户能做到的事,所需调动人手别说是他这种仅仅领俸的无权百户,就算实权千户也很难啊。 不过一旁的宦官陈矩却笑了,道:“为何失魂落魄,咱爷们可是听明白了,王百户要升官了,还不快谢谢陈帅!” 别人不明白,陈矩心里却似明镜儿一样,他们这帮人最开始跟着陈沐到南洋边鄙之地,谁都没少受罪,最早派他们出来,各个都是受气的。 后来陈沐在南洋越做越大,朝廷不曾给陈沐加官进爵,底下办事的人在朝中也没落到好处,陈矩自己心里是有猜想的,朝廷里有人不希望南洋军府发展太快,更不希望陈沐加官进爵。 但那是因为之前的功绩都只有南洋军府自己做事,这次安南战事大获全胜,还伙同广西、云南两省兵力,战报送到朝廷是不可能不为旁人表功的,既然为旁人表功,南洋军府也不能像小娘养的一样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七十四章 聚兵 安南告破,孟养的战事正如火如荼。 炎热的天气阻碍行军,即使是杨应龙这样苛责部下的将军,也只能耐着性子任由部下一日二十里地赶路,其实就算如此,他行军依旧比别人快。 密林里,杨应龙擦拭着挡住眼睛的汗水,脚步不停地向前走着,苗人武士于甲长率领下持环刀利斧在前开路,本就生活山地的他们有自己的药膏祛除毒虫,林间作战无往不利。 土兵编制也为营旗,不过有属于土司的小小改变,旗军为寓兵于民、军政合一,治下所有男丁都要编入旗中,平时操练,挑选健儿编入营兵。 播州营兵二十五人为甲,设一甲长;四甲一哨,设哨长、协哨各一;四哨一营,设营总和参谋各一;三营一镇,设裨将军一人及数名把总;两镇一军,设一参将或守备,一军两千四百人。 换句话说杨应龙麾下有几十万旗军,当然那只是民兵,主要作战力量的营兵不过十余军,但这样全民皆兵的体制有利于在战事动员兵力。 就算是播州的苗人姑娘,都会舞刀弄枪操持毒弩,播州军战力高昂的原因正是如此。 此时这支深入境外的播州军,便为参将黄元所率,余下兵力则是杨应龙的私兵,私兵有一营两哨,营为精锐武士,两哨一为鸟铳哨,一为仆从所编兼管辎重。 他们此时已进入孟养腹地,因为前些时候思古的大胆战略,如今孟养大片地方已为莽应龙大军所占,兵马齐驱大掠四方,谁都弄不清楚周围的敌人有多少。 或者说,他们周围到处是敌人。 没走出多远,前方林中人影翕动,传出几声播州饿老灌的叫声,力士闪开,窜回几个身不披甲仅带环刀的束发武士,是播州军中的斥候,见他们面色肃容,左右皆噤声,直通后方杨应龙与参将黄元所在。 “四百步” 杨应龙借穿透林间点点光斑照看地图,又有些气恼地将地图卷起抛给随从。 他的斥候来报前方四百步出林,有一村舍,如今已被缅甸军所占,敌军守备松懈,叫骂连天,大约是没抢到什么东西。 这本是件好事,他们穿林十余里,为的就是搜索敌人,但问题也就出在这他们并非漫无目的地寻找敌人,他们的地图上清楚标记着还有七八里的山坳有孟养村庄,是沟通南北的要道所在,夺下那个地方才是他们的目的。 现在地图上无标注的地方突然出现这么个村子,还有接近千人的敌人,战斗很有可能打草惊蛇,让周边敌人集结,会为他们造成麻烦。 “大王,打过去” 黄元是播州杨氏的老部下了,早在杨烈之时就是杨氏亲信部将,平日里播州违制的事也没少干,只剩他们自己人,这样的称呼是私下里忠诚的表示。 没叫陛下就已经是给了京师皇帝老爷三分面子。 这是杨氏统治播州的根基,他们祖先别管哪代,因为他们把自己当做汉人,所以都是汉人,这一点非常玄妙,也是杨氏易汉俗的来源,里面表达出一种施与的心态。 我杨氏为汉人,入主播州尊重地方习俗,更改汉俗入夷俗,现在我们一样,你们听我的。 杨应龙对黄元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先去看看,有没有把握。” 黄元清楚杨应龙所说的把握是什么,一支播州军,对抗不足千数的敌人,战胜是不需要提到把握的,除非他们要全歼。 太近了,两个聚落仅距七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轻易传过去,至少他们的炮是用不了的。 播州军有炮,不是陈沐造的那种,是早年明军制式火炮,从四川弄进播州,名字威风得很,毒雾神烟炮,研发于明代早期,多用于攻城,射程近威力小,打到城上起火生烟。 弹中毒物四散,给敌人增添口鼻流血的中毒负面状态,倒霉的会被施加点燃,衣甲着火再中毒基本就救不回来了。 但这种兵器不能大规模应用,基本等于没用。 杨应龙与黄元摸至近前,远远望着有西南风貌的吊楼,小土司像拿宝贝般从怀中抽出单筒望远镜细细望去,就见那些缅甸军兵在屋舍间肆意舞蹈,毫无章法地劈劈砍砍,发泄着掠夺不成的恼怒。 毫无疑问,小土司取出的这支望远镜,饰金银螭虎纹,也比陈帅的黄铜筒要精致华贵得多。 “他们有人把衣甲脱了。”杨应龙面上满是不屑,将望筒递给黄元,道“太分散,不容易绕过去,都杀了吧。” 黄元粗略望望,点头交还望远镜,回身对诸多把总等播州营官道“就像你们平时日常所做一样,给士卒吩咐下去,分散开一个不留。” 苗人武士的日常是什么 操练射猎、部落仇杀、拦路抢劫。 其实这就是一次大型的部落仇杀,与他们过去在西南各土司部下时没什么两样。 不过片刻,黄元便将兵势散开,各营军士以甲长率领分兵各处,各甲下或三人合开的大弩搭上毒矢,或单人蹶张小弩扛在肩膀,分散在密林左右,列于林间障木隐蔽。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七十五章 不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安南的战事消停了。 自陈沐与莫敬典议和后,短短一月时间,莫敬典摆脱难以攻破的南山陈沐军,席卷清化乂安,得到两省粮草补给后再度挥师向东,占领明军撤退后的南山,向升龙城虎视眈眈。 这世上的盟约、协议有许多种,但能被长久遵守的只有两种——于其有利,或无力反抗。 陈沐定下的议和协议当然不会对莫敬典有利,只是等待援军达成目的的说辞,后知后觉的莫敬典心中不服,却也只能兵扼南山,不敢再向东进军半步。 议和以来,他麾下精兵断断续续有向升龙投降的,最多时甚至一日曾有四个百人队从军卒到军官,成建制投降。 “他不敢跨过南山了。” 邓子龙在升龙西南的南定一带布防,并无地利,但四通八达的水道布满明军小战船,因此邓子龙在判断战局上说得斩钉截铁。 “那些逃到升龙的降兵说,历经西战,吞并郑松、潘公绩溃军的莫敬典兵势不降反升,其麾下八万大军陈布乂安、清化直至南山,声势骇人。” “但我料定,他不敢再向东走,这支北朝残兵军势虽重,鏖战半年不经休整又派来南山,战力不济,何况军兵的家眷尽在北面。” “这既是其军势勇猛的根源,也是其军兵的软肋。” 趁着俞大猷女婿邓铨来与邓子龙换防,陈沐同邓子龙带亲兵在南定沿岸钓起鱼来,眼看鱼儿还未上钩,他点头道:“北朝败兵已无士气,后面只等朝廷印信发下,若无阻碍,我那化安南为三分的谋划,就可成型了。” “那升龙城?” 邓子龙可还记得陈沐初进升龙就说舍不得把这安南巨城交给莫敬典,但这城若交给武公纪,武氏就能借此城倾威南山,到时候打掉个莫朝又生出个武朝来,弄不好还要再战。 “不给,谁也不给,监军还京时帮我带了封私信,建议升龙由朝廷驻军掌控,唯独主官将帅要廉明,这事就看首相定夺了。” “能谁都不给最好,一定要给,给武公纪也比给莫敬典好些,那老将在安南积威已久,能再镇南北七八年。” “对了——南洋军此次出战的赏格,定下来了。” 说起这事,陈沐了却一桩心头大事,邓子龙连忙问道:“多少?” 他们斩及不多也绝对不少,入安南数次历战,各部汇总一处,攒下首级功四千有余,何况伤亡极少,邓子龙道:“兵赴缅甸之前,宣布赏格,一定能大振士气。” “十五两,按小旗给,旗官、盾手、矛手、刀斧手、铳手各自有份,此外轻伤三两、重伤二十两、阵亡五十两。”陈沐这么报着,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神色对邓子龙道:“原本还能再多些,不过征发渔民、征用商船都要给赏,人家也打胜仗了。” “百姓与商贾的民船按船队遇战给赏,小战百两、大战二百两;福船运粮两千石给百两路费。” “单我南洋军府,此战要费十二万八千,若合粮草所耗,用米粮辎重九万七千,合算二十二万五千两。” “这么多!” 邓子龙连鱼竿都丢了,气愤道:“百姓渔船作战出力,给赏天经地义,那些商船只是运粮,朝廷战时征调,还需什么好处!” 陈沐一看邓子龙这样便仰头大笑,招手道:“坐下坐下,本是用不到这么多,耗钱大头在辎重上,咱的军兵吃得好啊,你看看刘帅从四川云南来的兵,人家吃的什么,两餐稠粥白米酱菜管饱。” “军府卫旗军早起稠粥一碗肉干二两,饭后饮茶一碗;晌午白饭一碗拌半两猪油、咸鱼二两、泡菜与肉干二两;傍晚白饭稀粥各一碗,咸鱼一两、泡菜一两、肉干二两合食;隔日早上还肉干换鸡卵、咸鱼、泡菜。” “第三日,就有琼州新打的活鱼活猪装船运来,数目不多,但总能让旗军尝个鲜,你不会真觉得咱吃的鱼都是从这边捞的吧?” 陈沐说着自己都笑了,道:“俞帅的兵,那大肚汉一顿能吃十八两米还喊饿,军府卫旗军到夜里还能拿藏起来的食儿嚼着吃,咱一万出头的兵,兵粮耗费能跟人家五万军粮比。” “咱打仗呢,这都出国了,兵粮从采买到运送,不都是人家商贾给运的?愿意开船出入这生死之境,就已经是忠义了。” 陈沐说着也撂下鱼竿,很是自得地笑笑,沉吟道:“熙熙攘攘皆为利,就算掺了利,那也是忠义,这次不给人利,人家帮着购军粮运辎重,打缅甸还会给你运,再往西呢?” 邓子龙歪过头去,对,熙熙攘攘皆为利! 他坐下来,不他被陈沐这套说辞说服,他还是打心眼里觉得那些奸猾的商贾不可靠,朝廷征发个徭役还要钱,要钱就算了,一船四百两! 跑一趟船是自己堂堂南洋军府二品都督佥事一年的俸禄! 他侧着身子,胸甲抻着他不能再向陈沐这边偏,风水先生满脸不爽地轻锤胸甲,问道:“依大帅的心性,这次赏格大方,渔民商贾皆有份,邓某倒有别的看法。” “掺了利,商贾也是忠义;掺了利,大帅也是大方。” 邓子龙再将身子偏回去,微微扬着下巴用稍带睥睨的眼神看向陈沐,并没有侵略性,只是一副‘我看破你了’的模样,慢悠悠道:“大帅大方,还是因为这仗赚了吧?” “哈哈哈哈!” 陈沐仰头大笑,还是邓子龙懂他,他起身伸起懒腰,两条胳膊振奋地向后摆着,满面藏不住的自得之色,对邓子龙挑挑下巴道:“猜猜,赚多少。” “三十万?” 邓子龙不确定。 陈沐摇头道:“再往上。” “三十五万?” 陈沐不想让邓子龙猜了,嗤笑道:“陈某是什么人,岂会因三五十万两白银高兴成这样?我算过,三年之内,三百万两保底,三年之后,倘若战局没有变化,单单安南北,依然能给朝廷带来七十万两收入。” “花梨、乌木、苏木、红木,百斤一千通宝,别的不说单单苏木,在大明百斤十两;豆蔻、肉桂、沉香,百斤五千通宝;鱼翅、鹿筋、香螺头,百斤万二三千通宝上下;更别说还有犀角、玳瑁、燕巢、象牙等高价物事。” “我与武公纪议定,升龙开阜,签下二十七处林场、十三座矿山、八座猎场、六十里海岸及红河百年,毕竟得人之鱼不如取人之渔!” “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人,武公纪治下尚未编户齐民,但我估计有民七十万是少数,而陈某不才——”陈沐装模作样地拱拱手:“正是大明五岭以南第二大棉布、锦缎、丝绸织造商。” “同时也是五岭以南第二大瓷器、珍珠、铜器、铁器、银器、金器倒卖商。” “还是从京师东华门到西华门,绕寰宇一周天下第二的军器批发商。” “以上,都没有第一。” “我上百万两的货都压在濠镜卖不出去,纺织厂还是不停地织,眼看就玩不转。” 陈沐束手而立,笑道:“安南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七十六章 新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其实单想赚钱,在大明拿白银换通宝,在安南购货卖回银子就够赚翻天。 但不要说安南,让陈沐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花通宝都是不可能的。 他恨不得把所有通宝都收到南洋卫港融掉造火炮。 南洋大臣做买卖就一招儿,全屏一副红口白牙,张嘴就是以物易物。 其实棉布、锦缎、丝绸大宗兑换东南亚特产,陈沐一直觉得自己是吃了大亏的,只是形势所迫,让他不得不如此。 因勤劳的葡萄牙商人与大明出马六甲去往印度的勤劳商贾,大宗棉花由澳门输入,让刚刚迸发出巨大生命力的广东丝织业市场达到瓶颈,产能非常过剩。 殷正茂阴差阳错一纸法令让广州府的人力资源短缺,刺激非常原始的蒸汽机使用,百姓与商贾学习南洋卫形成工厂模式,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这对陈沐而言是一件好事,他给自己的目标就是给这些商贾投资,不是直接给钱让他们扩大生产,而是用南洋军府的雄厚财力把所有产品统一定价买来,刺激他们逐利生产。 另一边,也着手投资技术,那时候他认为总有形成质变的那一天。 可他没想到,来的不是质变,是他妈量变。 广州府是好了一些,但工厂规模扩大到了广东省,甚至连广西、福建都有所影响。 这是陈沐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蝴蝶效应。 他以为控制住棉花输入,就能控制住规模,但地方士绅、商贾、百姓,谁都不是傻子,尤其是宁可背着杀头罪名也要出海讨生活的闽广百姓。 葡萄牙人从印度运来的棉花不够用,他们走海路、走陆路,从山东、从河南、从山西、陕西运来棉花,有的是寻觅到商机将棉花按市价出手,小赚一笔。 有的则是在广州府有工厂的商贾直接雇人去往北方进货,或是北方商贾直接来用棉花来换棉布,最远能销到蒙古去。 因为便宜。 别处一匹机棉布三钱二分银,广府棉一匹二钱六分银,低上两成的价格令人趋之若鹜。 这本是件好事,但坏就坏在他给广府棉的输血不能停,他又不好跑去北方与商户争利,那就不合他初衷了,海外市场暂时又只有这么大,统统是热带亚热带地区,只能卖夏棉布。 南洋诸国加一块才多少人? 加一块都比不上武公纪啊! “要是为赚钱,我才不卖给武公纪换东西。” 陈沐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他要是只想赚银子,一张嘴就能托住两家,这边跟武公纪抬价、那边给合兴盛供货,中间一边一成利,以物易物,一进一出安南之战的军费就有了。 虽说这样的赚,但总归是不如陈沐能达到的最大利润来得多。 不论如何吧,当南洋军府对此次外出征战的战功赏格公布出去,由各百户、总旗、小旗中的讲武兵宣讲下去,士气确实如邓子龙所想的那样,各个都准备着再战一场。 所谓的宣讲兵,就是每个小旗之中傍晚围着篝火给旗军讲英雄故事的双饷旗军,看上去有点像随军神父,但他们在陈沐心中还有增强旗军凝聚力、解决旗军战前战后心理问题的工作。 这不是洗脑。 一个明朝旗军,追随中原大地祖上英雄的脚步,在大争之世踏上战场,于生与死之间达成富国强兵的目的,给予他们活下来的勇气,陈沐从不觉得这是洗脑。 洗脑,那是陈矩回去请旨调派锦衣卫们要做的事。 他们去安南、去马六甲、去印度、去西班牙,甚至可能将脚步遍布整个世界。 这些肩负间谍使命的锦衣卫将使尽浑身解数,让别人相信他们自己的祖国是弱势的、失败的、是邪恶的;让他们相信自己的民族是愚昧的、蠢笨的、低下的。 那才是洗脑。 征安南这场仗,对整个明帝国而言所获称不上多,无非是在赚一点小钱之外,得到一条云南通往海外的运河,为接下来缅甸之战疏通关节,减轻辎重压力。 但对南洋军府,意义截然不同,是一石数鸟的大事。 他取得了财富,也开拓了市场,更重要的是南洋军的凝聚力,大不相同。 安南之战后勤供给,宗主国三千军府卫与藩属国九千旗军一视同仁,那来自各个国家的九个千户过去在战场上从未吃到过这样的军粮,出征前更没想到过战功赏赐会一视同仁。 那些旗军就更不必说,哪怕是在国中都少有机会吃到这样的饭菜,战争中更是想都想不到会有如此待遇。 看着嗷嗷待战的藩属国旗军,陈沐可以想象,当战争结束他们带着战功赏赐回到各自的国家,会由下至上地影响更多人汇聚在明帝国镶龙旗下。 陈沐甚至想过如果帝国能在接下来百年以世界市场消化掉内部压力焕发新生,跻身百年后举足轻重的帝国争霸中,这场战役在世界史中将拥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还有军府卫的军官,那些真正意义上科班出身,来自海军陆军讲武堂的年轻将校们,兵法对他们而言不是一个个并不具体的晦涩词语,诸如爱兵如子与士卒同甘共苦。 怎样与士卒睡一样的军帐与营房,怎样与士卒吃一样的军粮,如何赶一样的路,甚至在吃饭时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瘦弱的部下或强壮的部下时该说怎样的话。 课堂上都有学、教材里都有写。 不管从哪个角度上看,这都是明帝国传统与宗藩特色的新军第一次出战。 三千明军、九千朝贡国旗军,新的兵力构成、新的组织制度、新的兵器甲胄、新的军官培养,甚至是新的辎重后勤。 只是今时今刻,除了这支宗藩军的一手缔造者陈沐,谁都无法全面了解这支军队可怕战斗力的全部来源。 当这支军队还未在世人眼中闪耀光华时,陈沐已被刺目的光芒激起雄心万丈。 九月初,在升龙的陈沐发麾下军府卫千户随娄迈北上入云南,命其支援杨应龙。 随后传信向马六甲驻守的石岐,命其收集葡萄牙人手中缅甸全部情报,派遣斥候开船自沿海收集缅甸情报,同时调派邵廷达引四千旗军移防马六甲。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七十七章 改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安南既胜,莫敬典无意向东兴兵,应当上报朝廷定夺的事宜也都报上,这边就没军府卫什么事了。 接下来的守备、震慑,俞大猷与刘显两名老将要比陈沐军有经验得多,防务被俞、刘两帅接下,军府给宗藩旗军先支些许赏赐,给他们在升龙城轮换放假十五日。 当然这个假期只是相对的,不准夜不回营、不准奸淫掳掠、不准作奸犯科、不准饮酒作乐,每日还要操练两个时辰。 所谓的放假,不过是各百户轮换每日各两个时辰,限制每日入城不超千人,带麾下旗军逛逛升龙城,每人准买百斤特产遥寄回家罢了。 陈沐舍不得通宝外流,自己都舍不得花,当然也不会给旗军发通宝,他连银子都没给,每人依照功勋,给几匹棉布或扯几尺绸缎,要么就是几套瓷器,让他们自己花去。 总之就是一听到战胜消息后闽广、南洋闻风而动的商贾到这边给军府卫交的‘分润税’,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一船货给他半成,货物堆积如山,正好下发给旗军,还能补上部分赏格花销。 分润税其实就是原本该交给安南朝廷的关税,眼下这般光景,安南谁能收商贾的税?但到底是拥兵二十万的天下雄国,连关税都没有岂不惹人笑话? 这事还得靠咱陈大都督。 不过自旗军放假,税务与升龙城外的南洋军大营就都归白元洁看管,陈都督去广州府公干了。 这个节骨眼上,莫敬典在南山还陈兵数万,绝对谈不上高枕无忧,但陈沐还必须开个小差,他得办两件公事。 第一件事最重要,赤海舰上的水兵都换了军府卫旗官,扯帆绳的都是百户,不算陈沐、邓子龙、张世爵与杜松等随行兵员,千户以下九十三名旗官随船去往广州府。 他们有三天时间住进海军讲武堂,与学院讲官齐聚一堂交流安南数次作战心得。 并将他们在安南数月之间每人亲手写下的笔记一一校注后,连同安南绘图等军事文件一同交付讲武堂战典藏楼,作为今后增编教材时的取材,同时这也是讲武堂毕业生员应尽的义务。 他们在讲武堂时的老师将会对他们的笔记一一考量,记入履历之中,评比优秀将官,这种评比对将官的升迁没有利害关系,但如果将来他们在战事中负伤,不能继续率部作战,那他们曾经编修的笔记就对人生非常重要了。 如果足够优秀,会被调入讲武堂,依照笔记中所表现出的才能担任各科讲武官或兵器研究官等官职,继续为国效力。 说起来陈沐回广东的第二件事也与海军讲武堂有关,不过主要还是南洋军府下属军器局牵头。 军器局主官关尊班在前番商贾运送货物时夹带一封私信,向陈沐递交军器局拟全面改良军械的想法,涉及主要兵器及甲胄。 即使讲武堂山长卢镗已多次催促,陈沐不知道、不拍板,关尊班不敢干。 这个季节由红河口登船自北部湾北面经由琼州去往广州府,航速不上更,整整要在海上漂泊五日,不过这也刚好给了船上旗官修改笔记的时间,倒也不是坏事。 赤海舰上属于陈沐的船舱中,南洋大臣军府都督陈沐帅舱此时一片杂乱。 桌案上铺开六柄制式不同、长短不一的刺刀,墙上兵器架横挂着三杆制式稍稍有异的鸟铳,还有旗军捧着甲盘或地上分类摆开的甲胄兵装。 三件胸甲、两幅甲裙、两种臂缚、四顶头盔、四式军鞋、两种携行皮带、三个背包、两副水壶、三种饭碗、就连制式笔记本与地图都有两份备选。 这些东西陈沐大致看过,有些他了解改良之处,有些他则根本看不出来,何况数据过巨,关尊班是要等陈沐回到军府卫当面解释,所以陈沐也不着急。 关尊班接掌军府卫两年,办事牢靠没出过大乱子,这次送来的兵器甲胄,更是能看出其对军械制式改良势在必得。 尽管这些军械除了能让陈沐一目了然,诸如头盔甲胄内增衬垫、行缠改以密织帆布之类能让士卒维持战力的改良,也有许多他一时半会看不明白的,但这不重要。 等他船至广州,关尊班自然会把原因与成果告诉他。 他现在要做的,是在军备中增设几个小物件,理发修须、篦头洁面,在安南战事中,给南洋军战力造成最大损失的不是莫敬典与阮倦的北朝军,而是明军头发里的虱子。 平时军有驻地,各部隔几日便有专门用来清洁卫生的假期,日常操练结束也能烧水洗澡,吕宋更是有闽广而来常住马尼拉开起理发店的明人。 顺带一提,就因为包括理发店在内的明人各式店铺,让陈沐占领马尼拉后,十几个西班牙人希望能依然住在马城,毕竟这的生活设施远超旁处,他们回国也不是人人都住在马德里。 但在安南战事中明军没有这样清洁个人卫生的机会,条件极差。 十天半月不洗澡,在安南这种地方已经很难让人忍受,但战事当前,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十天半月不洗头,怕是不比杀头难受多少。 陈沐当然不是让士卒剃发,尽管他确实想让麾下士卒全部剃成大光头,那是打仗最方便的发式,好清洗讲卫生,但这是件大事,他既无做此打算挑战传统的准备,也没有这样的决心。 他更愿意从规章制度上想办法。 南洋军后勤说是天下第二并不夸张,但这不是后勤能解决的事,还要把工具配发到人,他正在想应该在旗军背包中增添什么工具,章法制定成何样,工具又怎么弄来。 “帅爷,离珠江口不远了,是先去广州府,还是先去卫港?” 自升龙起航的第五日下午,一路航行的赤海号抵达广州海域,杜松进来报信,被铺了一地的军械吓一跳。 “把这些都收起来装箱,先去卫港把我放下,让张指挥使带学员去讲武堂,办他该办的事,你和莲斗跟我走。”陈沐指点着船舱里乱七八糟的军械,道:“我们去把军械章程定下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七十八章 标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一进卫港,观巡诸制造司,陈沐就知道关尊班提议军械改良的原因。 制定新的章程,确实已经势在必行了。 与创新关系不大,和生产力相关联。 赤海舰到港时,数艘大福船正在码头卸货,从南洋、广州运来的木料、金属,搬下船后直接装上马车,奔走在四条通向卫港内的木轨,一路疾驰的车马不断。 远远地就能听见卫港内蒸汽机隐隐轰鸣,陈沐觉得卫港里军匠、工人应该戴上棉花耳塞干活。 长久在这样的场合做工,对耳朵和脑子都不好。 “诚如帅爷所见,车床、锤锻,各司使机器越来越多、手工越来越少,前年所造军械兵甲,不分水火,其中全用机器所造部件仅占一成三分;半机器半手工,也仅有两成七分而已。” 关尊班引着陈沐巡行各司结束,待入了衙门,这才对陈沐细细报来。 “去年蒸机制式稍改,能带起更大劲头,已胜过水力,各司皆多装蒸机,如今火机已堪堪占了七成,机器所出部件已近三成,算上半机器半手工,则已超过半数。” 火机指的是蒸汽机,香山匠人是用水利机械起家,所以有这样的称呼。 就现有蒸汽机而言,哪怕只是在军械制造上,也远达不到全面步入工业化,但三成部件机器制造,在陈沐听来已经非常可怕。 “过去手作军械,长短有偏差、轻重有不同,全赖匠人熟练与否,其善者可与规制毫厘不差,不善者穷其心力,一分深的照门仍能打出深浅,难以合用。” “现在机器锤锻有力、切削有方。” “帅爷总说的标准化,如今少数机器已能达到分毫不差的标准化。” 关尊班论手艺不如老关匠,但管理军器局与革新的点子上却又胜过老关匠,他露出自信并自豪的笑容,只是陈沐当面多有矜持,道:“以手艺最好的军匠,用手做出机器,再以机器切削打制出新的车床配件或铸造模具,装出新的机器。” “如此往来三次,构件精密直至不得寸进,造出军械,亦为同一标准。” 关尊班说着随从吏员提出两杆鸟铳,轻拆下铳机与木质铳床上两枚四方铁榫递给陈沐,道:“大帅请看,这是过去的手造铳铁件,前年所造。” 接着他又递出另外两枚看上去同样的铁件,道:“这是现在的卡榫。” 陈沐在手上将先后四枚卡榫一一比对,颔首赞许地对关尊班道:“这一年多,你做的很好。” 创造,整个世界只有陈沐才能接近凭空创造出新东西,别人不能这样犯规。 生产力进步,旧有生产方式与现有先进生产力发生冲突,人们才有发明创造的主观能动性,有了方向,发明创造才是水到渠成。 四枚卡榫虽小,但足以向陈沐证明军器局兵器改良的原因,如果说两批卡榫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只能说前面两枚卡榫看起来一样,而后面两枚卡榫则完全一样。 一叶知秋,如果铳机也是如此,旧零件就已经不能再与新铳机通用,不论如何,都要制定下新一批兵器的规格。 “我明白了,说说各类兵器吧,你送过去三种鸟铳都是燧发,它们有什么不同?” 盔甲、携行具以及碗壶之类的东西,陈沐也不是不关心,只是那些东西一看就知道原因。 铁碗好制作,但造价高、重量大,相比肯定要选择木碗;铁、木、竹制水壶,自然也会选最轻、制造最简单的竹筒水壶。 至于盔甲则单纯是形制上有所不同,增加内衬护垫这种是都有的制式化改良,选择余地不大。 关尊班点头,命人将鸟铳与铳刺取来,对陈沐道:“木铳床同过去没什么不同,只是增加了帅爷说过的铳托,更利手持肩抵,虽然增加铳床一半工费,但让鸟铳长出八寸,使用铳刺与刀剑对格时更有利。” “如果帅爷认为这样的铳床可行,今后便以此为例,制作新的铳床。” “新铳的铳击没有分别,仍为燧发,常吉先生前月曾从北京送来一副图纸,以增添子铳类似佛朗机的形制在后装弹,以求速发轮射,不过那样的铳打放稍有漏气,射近力弱。” “军器局已打造成样,与同有此患的轮发手铳同送海军讲武堂兵器科,由那边格物。” “而且即便以现有手工避免漏气,所费工时也远超鸟铳。”关尊班显然对赵士桢的新玩意并没多看好,旋即说道:“新铳所改在铳管,这也是有讲武堂兵器科吏员所助。” 陈沐挑挑眉毛,一说与佛朗机形制相似,他脑海中就已有大致模样。 他也明白,能设计出来与造出来是两码事,而能造出来与大量生产列装部队,也是两码事。 不过陈沐对此还是欣喜的,他点头道:“后装、速射,是大势所趋,但必须保证威力,这个路没错,先设计着。” “铳管改制?”陈沐狐疑地问了一句,这才抬手张开五指,轻压桌案后才抬起来道:“五千两,谁能把后装步铳漏气解决,赏白银五千两,你接着说铳管。” 关尊班点头记下后拿两根铳管递给陈沐后解释道:“讲武堂与军器局注重实验,过去鸟铳发三钱弹、装三钱药,铳管精工、火药细颗后三钱弹与三钱药威力过大已不合时宜,遂使学员测试装药多寡、铳管长短对威力影响。” “为保证杀伤,讲武堂实验为畜身被甲,三十步破甲穿肉、四十步破甲翻肉、七十步穿肉或翻肉,依次记录,达到如此威力,再更改施放药量多寡。” 他所说的翻肉,其实就是空腔,而且是铅弹留在体内那种,因为有时候即使铅弹形成空腔,依然有力量从另一边透体而出。 陈沐轻轻笑,七十步杀伤无甲敌人,关尊班还挺会想的。 这个距离对鸟铳威力而言不要太容易,可关键是打不准。 他是玩鸟铳的行家,不说最好,也绝对称得上熟练射手了,七十步外让他一铳就打中人,说真的,几率和莽应龙现在跑到南洋卫港投降是一样的。 兵器精度还比较可靠,但火药能量不够,超过四十步打出去都是抛物线,即使算好提前量,挡不住有风把十一克的三钱弹吹跑。 就算无风、精于计算,端着九斤重的铳瞄准,那么远的距离,手上偏差毫厘,铅丸不知飞去哪里。 七十步,超过百米了。 多打几铳,他还可以试试,也只是试试。 “最终定铳管阔二分,放四钱三分弹,铳管原长三尺七,现短二寸,原铳柄长四寸,现增四寸,合四尺四寸,装六种铳刺哪一种,铳长都为六尺。”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七十九章 神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林满爵将军再一次走上人生巅峰。 上一次是关岛,这一次是广州。 整个广州府海军讲武堂二期三期学员一千零四十一人,算上一期一千五百四十一人,只有他一个人,身兼学员与讲官。 海军讲武堂新开两个战法训练科目,属于且仅属于他,一为密林游击,二为散兵袭扰。 陈沐专门向卢镗要到一个四人研究小组的名额,于两年之后正式开办,这四人便从林满爵部下曾参与关岛之战的平远乡勇中挑选,现在的时间主要是留给他们四十人名额先从讲武堂各科毕业。 当然,林满爵也只是在广州府得到这个消息,实际上没人允许他现在去上课。 他得先跟陈沐去缅甸。 朝廷传送的信抵达广州府时,赤海舰也重新启程,皇帝准许了陈沐手本中大部分建议,包括三分安南、驻军升龙。 不过驻军升龙的使命交给广西总兵官与云南黔国公府。 后续安南事宜也与南洋军府没什么关系。 得皇帝手一封嘉奖,首相张居正私信一封,让他对帝国后续如何在安南得利拿出一份方略。 “这杆铳,如何?” 行船海上,赤海将军再航北部湾,陈沐在广州换了新将甲与袒肩绣狮战袍,抱着盔枪兜鍪对林满爵笑道:“新甲胄哪都挺好,就是有点热。” 新头盔与甲胄内部都加了垫片,头盔内是顶部中空,四周有合发巾的八瓣衬垫,符合明人发髻的人体工学,多了周围支撑,戴上更加舒服。 胸甲内部除去正面与背部垫片外,两肩使用杜仲胶材料的垫片则更大更软,减少胸甲重量对身体的疲劳,另一方面也能在战斗中减少冲击造成的伤害。 外部样式没有太大改变,将用胸甲依然饰有花纹,肩部略微加宽看上去更加美观威武,将甲是不需要考虑成本的,但兵甲同样的改良一方面令甲胄更加实用舒适,自然也会略微增加一成的成本。 这在陈沐看来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在他所处的时代,陈沐十分确定,因为他的存在,能使铠甲在世界范围内提前三十年退出战场主流。 换句话说,现在距离铠甲最后的辉煌,更近了。 立在船头的林满爵手上拿着一杆新铳,比改良后的寻常加托鸟铳更长,不配铳刺,铳管更粗,内加钻床车出四条螺纹膛线,外配订购琉璃厂无色琉璃望远镜,采用燧发打火,使用六钱无碎布铅弹。 “太重了。”林满爵露出苦笑,掂量着手中长铳道:“大帅,这杆铳配神目镜,加长加粗的铳管铳床,上下十六斤重,比西夷重铳还重。” 这个重量确实太重,过去的鸟铳只有九斤上下,改良后的燧发鸟铳只有九斤四两,如今加上铳托与铳刺的铳才刚刚十一斤七两,这么说可能不太直观。 一杆狼筅,七斤重。 陈沐指指林满爵手中大铳道:“但它能在二百步外杀人。” 林满爵听着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卑职知道这是一杆好铳,造价高昂,牢靠耐用,出军器局前多次调校,从神目镜上的漆样就知道,但它太慢太重,旗军若都使这个,连柄刀子都不能带,恐怕不利。” 纵横关岛的林将军对战争有自己的理解,尤其在于游击,他面色带着尴尬,顿了顿才对陈沐道:“大帅对卑职重视,在下铭感五内,但这……大帅也知道,在安南,我们没打出像样的战果,受之有愧啊。” “战场上与敌军对抗,若敌军并不四下出击,根本不是对手。” 现在陈沐几乎量身定做地给他制出装备神目镜的远发铳,还在海军讲武堂单独设立密林游击与散兵袭扰,让他压力很大。 “安南,将你放在直面莫敬典大军的前方,那是我调派有误,并非是你们的错。” 这大约是陈沐头一次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指挥有问题。 他拍拍船舷,望向跟随战舰飞行的海鸟与碧海蓝天,转头向林满爵道:“后来你的旗军在南山上打得很好,这世上作战有多种方式,天下或许有几支军队能适应各种地形、各种使命,但大多军队不是如此。” “或许你的部下在俞帅或刘帅部下没有用,那是因为他们每次作战都能调动数万乃至十万大军,一力即可破尽天下巧,但我没有那么多预备兵力,他们动兵十万能达成的战果,我发兵两万一样能做到。” “这也不是因为我比他们强,是因为我的兵强,我的兵强,在于我有钱。” 陈沐说到这时没有半分骄傲,他只是在陈述事实,他自认没有俞大猷用兵如神,也没有刘显驰骋无双,但他财力绝伦,这些财力用于军备用于操练,他的兵就比别人更强。 “别的大帅可以用两万精兵做主力,八万正规军去打牵制;现在我只能用三千精兵做主力,九千宗藩军去打牵制,宗藩军不够用怎么办?” 陈沐看向林满爵,认真肃容道:“你要用一千人打出一万人的牵制,怎么打?深入敌境出入敌军想象不到之地,杀伤敌军扰乱敌心,那些可能是我南洋军府辎重都运送不到的地方,我只能在军备上帮你。” “给你更好的兵器、更好的甲胄、更优秀的军官,以求你在战事中,敌军身后甚至敌军内部一次次战胜,就食与敌。” “这杆铳。” 陈沐指着林满爵手中装配神目镜的长铳道:“讲武堂的研究员管它叫神目杀将铳,你嫌它重嫌它慢,没关系,我不会给你部下所有人都配这样的铳,说实话如果这世上有一杆铳连我都配不起全军的话,那就是它了。” “在三宣六慰,后勤船会陆续给你运送五十到一百杆,打造中次品率太高,你把它配到下属小旗里最老练的射手中,一个小旗或两个小旗一杆,交战中不参与轮射,别人放三铳,它放一铳就够。” “重弹不怕风,距离也不远,只一铳,把敌军领兵将官射死,远比轮射打上二十铳能在战场上取得优势。” 陈沐一直认为铠甲时代才是狙击手的天堂,他顺过林满爵手中神目铳,抬手抚过铳身核桃木烘烤浸油上漆后的纹理,又递还给林满爵,笑道:“我的小孩要出生了,等打完这仗,去军府卫岛喝酒,现在……” 他手握成拳,重重擂在船舷上:“我们去缅甸!”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八十章 女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老平托早就奉命等候在马六甲港口,他年事已高,陈沐并未准许他亲自跟随上阵,故在陈沐登上安南时,他便与石岐启程前往马六甲。 他在这足足等了几个月,在这片葡萄牙人的梦幻之地。 不论哪个时代的陈沐,都听说过许多次这个地方,马六甲,过去属于马六甲苏丹王朝的都城,马六甲。 在葡萄牙人攻打马六甲时,马六甲围城战更加久负盛名,传说当时城中聚集两万名苏丹的武士,拥有千门先进火炮的优势防御,在七百名葡萄牙人与三百名印度仆从军的攻势下毁于一旦。 马六甲的地缘决定了其地一定繁华,只不过陈沐认为以上的战争,葡萄牙大征服者与难攻不落之城的故事,不过只是个故事。 陈沐十分确定,在葡萄牙人到来之前,这里根本没有像样的城防,否则葡萄牙人夺取这里之后修建城塞也不会因为石料短缺,把马六甲皇宫都刨得一干二净。 南洋舰队抵达马六甲时,二百余条大小战舰载满旗军,旌旗遮天蔽日,将蜿蜒的马六甲河口阻拦。 将城市劈成两半的马六甲河太过狭窄,根本不能容战船入河,他们将战舰停靠在葡萄牙人修建的海岛要塞外,同样也不能完全容纳,另一部分船舰则停在石岐早先修建的简易水寨中。 两个千户的旗军入驻海岛要塞,余下更多旗军则列队开入马六甲城,这个以本地树名命名的城镇即使到现在依然没有城墙,城镇分布类似于日本的城下町、欧洲贵族堡垒与村落的二元分布。 河流西面是百姓居住地,东面则是过去马六甲皇宫及权贵居住的地方,现在东面坐落着葡萄牙人的教堂、要塞与居民区,西面则是缅甸人、爪哇人、印度人及明国商人的大片宅院。 在数十年前葡萄牙人得到这里后,因不同信仰,这座城镇经历了惨烈的屠杀,许多马来人逃亡他处,如今即使依然在这里生活,地位也较为低下。 那场战争正因缅甸人、爪哇人、印度人以及明朝商人的倒戈,使马六甲王城陷落,作为得利者,那些原本就是葡萄牙人盟友的商人扎根于此,已有数十个年头。 如今,这里未经战争便全然易手。 老平托的目光并没有多少哀伤,给陈沐引路中勃有兴致地说道:“过去我想进入这里并不得到准许,我听说在国内,有人把失去马六甲视作葡萄牙的衰落开始,我们失去了马六甲,就失去香料群岛。” “说真的,你们应该省省心,葡萄牙总是要衰落的,把马六甲给我,恰恰能延缓葡萄牙的衰落。” 葡萄牙帮了陈沐很大的忙,平安接手一座防御工事完备的要塞,这相较几万两白银的货物而言简直不能再划算。 顶盔掼甲的陈沐说道:“如果换了别人,马六甲总有守不住的那天,这里遭到围攻后你们的船队并不能及时支援,但我不一样,我的部下会在战争开始的一个月抵达这里。” “没有人能从我手中夺走马六甲,只要马六甲在我手中,葡萄牙依然有香料贸易的权力,还不必在这维持庞大军费,其实你们不算亏。” 平托耸耸肩,笑道:“无所谓,我上了年纪,孤苦无依,并不在意死后埋在哪里——到了。” 在更前方引路的石岐立在浮雕大门的门口,对陈沐笑道:“他们的门总是造得很高,但挺漂亮。” 陈沐领一众将官鱼贯而入,这个所谓的衙门,过去是葡萄牙司令的宴会厅,长桌能容纳最多四十二人议事,作为陈沐的衙门非常合适。 此时宴会厅的内部也经过石岐一番装修,以陈沐的习惯在墙壁挂上地图,靠墙一侧摆好沙盘,南洋诸将步入后便能使用。 陈沐将头盔放在桌上,解下战袍递给杜松,坐下长长地出了口气,坐下所有人都等待着他的命令,却见他打量着诸将,对杜松道:“弄点冰,镇些凉茶,一人一碗。” 众将哄然大笑,他们人人都是满头大汗,只怕甲内衣物也已经湿透了,石岐道:“这里与南洋其他地方一样,终年酷暑,葡人修寨并无夹墙,属下已命人取冰盆,一会就到。” “为了接我们,辛苦了。” 听到陈沐这么说,石岐抿着嘴笑了,拱手道:“还未恭喜诸位将军安南大胜,比之战场厮杀,在下做这些不算什么。” “还有缅甸,不用怕没有立功的机会,马六甲的情况。”陈沐看着石岐随同亲兵端着厚重卷宗,知他是早有准备,道:“还有三宣六慰的情报,都说说吧。” “马六甲有民十万,多为马来人,但权力掌握在爪哇拉贾与葡萄牙人手中,他们过去听葡人的,如今听我们的,这都没什么,最大的问题在于城中所住缅甸商贾应如何处理?” 陈沐道:“修建监狱,算了,直接把他们的居住区圈起来,严加看管,等战事结束再放出来。” “缅甸的情报,葡人比我们更清楚。” 石岐说着看向老平托,道:“他从濠镜弄到缅甸的情报,但不愿意告诉我。” 陈沐听着就笑了,看向平托道:“这一次,你们又想和我做什么生意?” “不是生意,将军,我们希望能进入广州府传教。”平托的话里带着澳门主教以及印度总督的意思,显然他们现在清楚地多,以及不再说什么在明国传教,将范围仅仅缩小到广州府。 “作为交换,会交给将军对缅甸的全部消息。” “考虑清楚,平托,我认为这些情报并不意味着能不能进入广州府传教。”陈沐笑眯眯地说道:“而关系到战争结束后你们还能不能在缅甸传教。” “在我这空手套白狼可行不通,除非你们认为我会输。”陈沐饶有兴致地望向平托,问道:“你真觉得我们会输?” “呃。”平托对上陈沐的目光显得尴尬,道:“战争的胜败总是难以预料,就算……” 陈沐拍手道:“但双方的强弱总是一目了然,我有一万三千名武士,而在国中,动员二十万军队向缅甸进发,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但如果你不交给我所有情报,等缅甸攻陷,你们将失去在那里传教的可能。” 平托深吸一口气,手拍在膝盖上随后站起身来,对众将用已经熟练的广东官话说道:“好吧,其实葡萄牙人进入缅甸比到澳门还要早上许多。” “最早我们接触的缅甸人在东南,受雇在与莽瑞体的战事中守城,我们很厉害,但毕竟缅甸人更多,城池被攻陷,雇佣军的勇敢让莽瑞体雇佣他们为其作战。” “我们带去火枪与美酒,后来莽瑞体在寻找白象中被杀,继位的莽应龙更加重视雇佣军,他学习我们的武器,远离我们的美酒,发给雇佣军每人一名美丽的缅甸妻子,用明国的话说,就这样,他拥有了一支由倒插门女婿组成的军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八十一章 普吉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缅甸的情报,基本上就是莽瑞体、莽应龙这对连襟横扫四方征服天下的故事。 而莽应龙,在这个故事中要比他的妻舅莽瑞体可怕的多,睿智、狠辣、果断,受环境所限,没有经历过优秀的战争教育,因此总打败仗,但愈挫愈勇、越败越凶。 跟随其妻舅莽瑞体长达二十余年的征战中战场野生教育令其拥有充足的争霸资本。 莽瑞体横扫缅甸后沉迷红酒西餐疏远佛教,最终被杀害,缅甸各部也分崩离析。在其死后,莽应龙再度攻伐各地,重新统一缅甸。 那是个天生的王者。 正因如此,与播州差不多大小的缅甸宣慰司,成为如今西抵阿拉干、东达暹罗国,一统上缅甸与下缅甸的西南之主,并跃跃欲试与其宗主国明朝叫板。 经过这份来自葡萄牙的情报,陈沐心中对莽应龙的威胁小了许多。 即使他攻破孟养,全合三宣六慰,也没有东侵大明的才华。 不是这个国家没有能力,缅甸全境,是非常强盛的国家,甚至称其为一方霸主都不过分,而是陈沐单纯认为莽应龙没有这份才华。 因为最新的情报,莽应龙在北边又打败仗了。 他被孟养土司思古断了粮道,我的天! 但凡熟读《三国演义》这种寓教于乐的普及军事话本的人,很难被断绝粮道,至于率大军被小兵把粮道断了,更令人匪夷所思。 断粮道这事入孟养的杨应龙还没帮上忙,他虽然势头挺足,播州军战力也确实很强,但其实他和陈沐是同一类型的将领,都是靠兵打仗,个人用兵布阵才能有限。 人家思古一己之力就把粮道断了,后面的事不必多说,即使取得断粮优势,思古的军力太少,前后堵截也无法围困,明军驰援不及,单靠他与杨应龙也围不住二十万大军。 双方打了几场,互有胜负,眼看腾冲卫的明军调度起来,莽应龙便回军撤走,在上缅甸罗刹女山一带布阵,与明军对峙。 这情报挺让人丧气的,要是云南明军能早先入孟养,根本用不着三路大军,就着缅甸军断粮的机会就能永绝后患。 不过这样也不坏,对陈沐来说还不算坏。 在马六甲停靠整备,输送军械粮草辎重的明军于十月扬帆起航,驶向他们下一处目的地,受大城王朝控制的普吉。 早在大军启程之前的半个月,石岐便率麾下旗军一千与辎兵千人,在葡萄牙船长的指引下航往普吉,修筑港口码头,屯驻粮草军备,以供战事所需。 大城王朝已经不是那个向大明进贡百余次,最多时一年朝贡六次的乖乖朝贡国了。 六年前莽应龙攻破阿瑜陀耶城,处死国王,大掠其国后夺其臣民还白古,仅留下万余人在阿瑜陀耶城,另立傀儡摩诃昙摩罗阇,间接统治这个国家。 明朝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威风可使,但陈沐还有葡萄牙人。 在六十二年前,葡萄牙人与暹罗国签订第一个条约,规定葡萄牙人可在阿瑜陀耶城、丹那沙林、墨吉、北大年、六坤等地居住、经商和传教。 自那时起,葡萄牙人进入暹罗,这里成为数代冒险家的乐园,他们并不能影响这个国家的决策,甚至如今许多葡萄牙人受雇于莽应龙麾下,但他们有足够多的情报。 普吉,正如这个时代沿海随处可见的美丽岛屿一样,岛上只有几百个土人居住,就连大城王朝数十年来的都管不到这里。 于明军而言,作为攻打仰光的跳板,这是最合适占据的小岛。 “消息走漏在所难免,我知道海外葡人也并非铁板一块,他们受雇于莽应龙,总是有人要有些忠诚的,就像老平托你一样,为我谋心费力。” 海岛岸边远处的水寨正在修筑,更远处的林地间辎兵卖力地砍伐林木,沙滩上一堆堆篝火燃起,支着铁锅热着旗军的晚餐。 陈沐换下海边游泳浸湿的衣裳,着一件薄衬甲披散着头发与老平托漫步于前,杜松手按腰刀带两名手持长铳的近侍牵马亦步亦趋,在涨潮的细白沙滩上留下一溜蹄铁印记。 “我不怕莽应龙知道,我还要告诉他我来了,我想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陈沐向前走着,脚步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接着继续向前走,似乎组织语言失败。 这么往复两次,他才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平托道:“雇佣一支葡萄牙雇佣军为我做事,需要多少钱?” 平托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皱眉顶了顶鼻梁上的眼睛,“将军?” “我是说,如果我想要雇佣一支一千四百人的葡萄牙雇佣军,多少钱?” 雇佣葡萄牙军队! 平托从来没想过陈沐会雇佣葡萄牙军队,开什么玩笑,陈沐这个人性格那么独,他也不是受雇于陈沐一天两天,对此早有充分了解。 别说雇佣葡萄牙人,就连允许葡人登上广州府都是痴人说梦,现在居然大大方方地想要雇佣一支葡萄牙军队,还将数目都标准好了? 等等,一千四百? 这不正是莽应龙麾下迪戈美罗佣兵团的数量? “将军你是想?” 陈沐眯着眼笑笑,摊开两手道:“那些人毕竟与你一个国家,我认为他们死在我们手上太屈才,不如你,说服他们倒戈吧,我会给他们提供一份工作,你觉得呢?” 我觉得? 平托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说什么好,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以陈沐的健谈,尚要组织半天语言,这种厚脸皮的话哪怕是他都不好轻易说出口啊! “将军恕我直言,这个使命恐怕我做不到,首先我与迪戈美罗不熟,即使熟识,也无法向他开口说出这样的要求。” “那就不好说了,难道真要我的旗军把他们统统杀死?还是说他们会在战败时再投降,反正他们也不会为莽应龙战至最后一刻,就像他们没为大吉喇、八百甸宣慰司,没为暹罗国战至最后一刻一样。” 陈沐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道:“你要让他们知道,如果与我作战,当他们失利,我不会接受他们的投降。” “如果战争开始前倒戈,一切都不会有变化,他们还在缅甸,除了要纳税外,房屋与田地照旧,我也不会夺走他们在缅甸的妻子,如果以后不愿意为我作战,我也会放他们去果阿。” “你不一定非要做到,但可以代我问问他们。”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八十二章 仰光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今时今刻的仰光,并非后世无比繁华的仰光,实际上在万历二年十月,陈沐的舰队在仰光登陆时并未遇到丝毫阻拦。 元朝时这里叫达贡,也叫大光,梵文的意思叫三岗村,因古代传闻这里有三座山岗而得名。 即使到如今,仰光也只是一座小城镇,全赖当地有一座名叫瑞大光的宝塔,在后世这座立在仰光最高处二十余丈小山上的塔被增筑至三十丈高,不过现在显然还没有那个高度,显得名不副实。 “瑞大光塔,瑞在缅语中是金的意思,大光是地名,所以它的名字就是……金塔?” 陈沐抿着嘴在塔下双手合十,并不虔诚地拜了拜,如果不是身后那些凶神恶煞的旗军以长矛铳刺向前,将手无寸铁护卫佛塔的当地百姓拦开,这本该是一次非常友好的佛道互动。 随着他拜了拜,周围仰光百姓的敌意也稍稍淡化,老平托撇着嘴立在陈沐身后,看着他的雇主装模作样的拜佛,听着这家伙嘴里小声嘟囔着:“听说这座塔里藏着佛祖八根头发,你看这外面的金子,都是朝拜的百姓供奉的,还有一座玉佛像。” 比起当地百姓的敌视,僧人倒是挺友好,缅甸的僧人同样有田产、有庙产、有僧兵,但势力比明朝僧人大得多。 在大明宗藩军先头兵力三千四百人刀出鞘、铳上弹地巡行城镇、两艘赤海级六甲舰开入大金沙江河口之后,双方经过一次友好的洽谈,陈沐做出不夺取寺庙财产、不杀戮百姓僧人的许诺,仰光这座小城镇立即弃暗投明,对他们的一切不再过问。 这是真的投明,大明的明。 十月下旬,陈沐军在大金沙江南部河口兴建水寨、军寨,囤积粮草,向北方下缅甸派出斥候,与此同时,平托也找到了愿意代他向上缅甸莽应龙麾下效力的佣兵首领迪戈美罗送信的葡萄牙冒险者。 随后八千余宗藩旗军在一旬中陆续到港,战舰开入江中水寨,南洋军在缅甸的第一座木栅大营也修筑起来,就在仰光北八里的大金沙江支流沿岸,号八里大营。 “沐哥你是没看见啊,那些僧人富得流油,百姓都衣不蔽体了,还拿家里粮食往寺庙送,哎呀呀。” 八里大营大帅衙门里通常不会出现这种放肆的声音,旁人说话哪个不是轻声轻气,除非是莽虫指挥使邵廷达来了。 陈沐正盯着平托、杜松与几名讲武堂毕业亲兵旗官汇总斥候探回的河流与沿线地图,还没看见人影呢就听见莽虫破锣嗓子,接着便见抱着镶铜边铁笠盔身着戎甲的莽虫擦着脑袋上的汗走进衙门。 后边一成不变的还是跟着他那个养儿病秧,还真别说,虽说是养儿,俩人体形倒是非常相似,甚至这几年吃得好,病秧儿壮实得像头小老虎,已经生出小小的将军肚,两块胸甲的皮带都是找军器局特订的大号。 如今莽虫这养儿是他的家丁队长,南山五百刀斧手追击,超度了十二只耳朵精,勇猛得很。 就是这小子每次一见陈沐就像耗子见了猫,低眉塌眼儿得不敢说话,对邵廷达这憨货都没见那么害怕,让自诩和蔼的陈大帅很是不喜。 陈沐见莽虫回来,对杜松与平托叮嘱道:“你俩等会把地图和葡人的地图对比。” “正好你来了。”陈沐交代完地图的事,转头过来让邵廷达坐下,小病秧儿在后头低着头像寻摸着往哪儿藏一样,被陈沐抬手一指外头,奚落道:“你那么大块头,椅子低下可藏不住。” 笑出一声,陈沐才道:“我跟你爹说会话,知道你见老子不自在,出去站会吧。” 这话要换了旁人,兴许还不乐意,可病秧儿却像得了赦令,猛一抱拳瓮声问气拜道:“多谢大帅成全!” 高兴坏了,屁颠儿颠就出去了。 “打听好了,这个地适合种稻子吧?”陈沐抬手将桌上亲兵刚冰镇过的柚子茶推给邵廷达,道:“缅甸是个好地方,柚木极多,是极好的船料,河道发达利于运输,只是当地百姓少,都被莽应龙抢到北方去了。” “将来啊,这和安南,就是大明的西南粮仓。” 邵廷达也不跟陈沐客气,端起茶碗边饮,叹道:“这柚长得丑,倒还挺甜,哎呀,可给俺热坏了。” “沐哥你知道我打听到多有趣的事?这边兴农业,再往北要到上缅甸那,才是农业最繁荣的地方,就是莽应龙的白古。”邵廷达不知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说起来脸上都带着褪不去的笑意,道:“我听人说白古更北有条堰和运河,叫丁兑,他们说是中国人给修的。” “说是大德四年,元军发云南地方兵力征缅,元帅以下将官被贿赂,以酷暑回师,他们不执行军令就算了,还率军助当地百姓渡过旱灾抢修水渠、疏通运河,就那条渠,现在还用着呢。” 陈沐听着也笑了,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他摇摇头对莽虫道:“说正事,白古离这只有二百里,走陆路,最快几日能到?” 白古是莽应龙的根基,但他大军如今在北,袭击白古就是陈沐当下最好的选择。 他们之所以登陆鸟不拉屎的仰光,就是因为海陆不易登陆,白古靠海那边有葡萄牙雇佣军为莽应龙修筑的要塞,一旦久攻不下莽应龙回师他们就只能退回普吉,因此他宁可走陆路从仰光向白古发动袭击。 “路不好走,只有一条大道,听老人说沿河岸走到尽头,再向北走七里,能看见官道,顺着向东北走就能到白古,路上不但要小心军队,还有防备敌军断粮道。” “我倒想让他们出城作战,只怕他们固守呀。” 陈沐摇摇头,道:“莽应龙兴许是南洋军所遇最强的敌人了,大国之战,自有其强也有其积弊,唯独如缅甸这般国小力足,正值上升的国家,鸟铳火炮一个不少,他们倘若固守,恐怕这仗还真不好打。” “传信普吉的石岐,让他派一支船队去白古河岸,碰碰运气,要是敌军出城阻击我们,他能试试趁势夺城。”陈沐轻拍两下桌案,道:“关窍还在我等设法野战取胜。”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八十三章 陈学 北京城,十王府街黄土垫道c净水泼街,顺天府皂吏前呼后拥,高举肃静c回避,鸣锣开道,官轿出大学士府邸,一路向东安门大街行去。 轿内的帝国首相正就着窗透光亮读书,这本由南洋大臣所著皇帝教科书先后历经赵士桢誊抄c张居正批改后,终于有了如今的模样,除了他创造出那些诸如‘核心利益’c‘地缘冲突’之类言简意赅又不易修改的词汇外,基本上已经换了本书。 临近灯市街口时,张居正透过轿窗向长街望了一眼,那座象征先帝亲待的府邸门前依然立着石碑,教科书被翻至最后一页,那原本写着陈沐唯一一句写给张居正的话,因为有碍观瞻,在成书后被删去了。 “请首相让工部搜集速干透气的布料,安南明军需要袜子,更多的袜子。” 南洋大臣有时在送往首辅府上的书信中,言辞就像个得了失心疯的孩子。 张居正一直认为照顾士卒起居这方面,镇守蓟镇的戚继光已经做到极致,但当他把陈沐看似傻透了的书信交给戚继光时,戚帅却对他的信高度赞赏,甚至奏上手本请兵部重新制定兵服。 毫无例外,一路绿灯全部准了,事实上这已经兵部第二次因陈沐个人意愿做出改变,当然满朝文武没几个人知道这份意愿来自陈沐。 这正是张居正最神的地方。 在高拱乃至先前各个权臣时代,一封题本或奏本交由通政司分拣发往内阁,首辅向几位次辅分票,阁臣将处理意见写在票上,由司礼监以皇帝朱笔或皇帝亲自批示,披红之后算正式文件,下发六部,给事中没封驳,才可以立即施行。 到张居正这当然没有改变程序,但大权独揽,他很顺利,不论是内阁c司礼监还是六部,没人会驳他的票拟。 就这样,明帝国的兵部增设了地缘司两名六品道员,在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这个兵部下属地缘司使命究竟是做什么时,第一个任务就是搜集各式布料,遴选透气c速干,适合做兵服的料子。 “总裁可算来了,都下去吧。” 入内阁,早已等候多时的次辅吕调阳起身相迎,吕调阳过去是礼部尚书,高拱被罢后入阁。 他口中的总裁便是张居正,不过这只是他们之间的戏称,因为隆庆皇帝驾崩后,张居正与他同修《穆宗实录》,他们二人担任总裁官,因战事耽搁,直到现在还处编撰过程中。 吕调阳将一封票拟搁在案上,立在桌旁,看着内阁殿中吏员都出去了,这才轻推了一下票拟,对张居正道“司礼监并未在辽东军增调赴日本国兵马的票拟上披红,说户部调拨钱粮不实,要打回户部重筹,按司礼监的意思办?” “嗯?” 张居正面上不分喜怒,连眉毛都没有半分挑动,心平气和问道“徐爵批的?” 冯保从去年起就总往老家保定深州跑,他要在那边建坊,张居正已经指示过保定巡抚孙丕扬代其建坊,不过冯保不放心;何况冯保还在老家修墓穴,有张居正在京,司礼监的大权也并不重要,就升干儿徐爵为锦衣卫都督同知,入宫代阅章奏,拟诏旨。 万历皇帝不可能批这样的奏章,张居正太清楚小皇帝的性子了——旧思想与新环境的冲突在明帝国年轻的皇帝身上显露无疑。 皇帝很聪慧。 他看着浑天球长大,熟记球上每个颜色代表的每个国家,只要大明南洋船队去过c教科书上写过,他便能默写出诸国物产习俗;熟知大明赤海c六丁六甲战舰尺寸炮位,谨记火绳鸟铳c燧发鸟铳与各式火炮具备参数;除此之外,皇帝的十二岁千秋节,得到了一台属于自己的蒸汽机。 这不是坏事,尤其在陈沐的书里那些比较异端的思想都被删去后,张居正真的不认为这是坏事,他见过醉心修道的嘉靖皇帝,与之相比熟悉军备c对兵法有兴趣并不是坏事。 可坏就坏在,皇帝不仅仅接受着来自南洋关于整个世界的见闻,还受到帝国传统最好的教育,开口便是要让同风,要令九州共贯。 小孩子说出这种话不算什么,最大的后果无非是常与紫禁城白玉石阶相伴,但最近他被李太后罚跪罚得越来越频繁了。 这就很可怕了,等他成长为执掌庞大帝国真正的皇帝,同风c九州共贯意味着什么? 连年不断的战争! 这比陈沐本来书里的思想更为异端,再没有人比张居正更清楚了,陈沐只是想把整个世界连起来贸易,或者说剪羊毛来富贵大明罢了。 现在可好,还不如让他学原版‘陈学’呢。 想到皇帝,张居正在内阁里颇为疲惫地叹了口气,他因为这事愁得都掉头发了。 今年上元节,皇帝连东安门的灯会都不看,钻在寝宫里不知做什么,最后被李太后揪出来时还带着一副没上色的大画作,整个一世界地图,分七京八十二省,名字都起好了,马德里叫西京,治生理省。 后来的故事不必多说,皇帝被罚在东安门跪着看灯会一个时辰,灯会结束太后气还没消,又回寝宫外白玉石阶再跪一个时辰。 人都跪昏了,往后好几天李太后眼圈都是红的。 整个大明皇家教育系统主官每每想到皇帝,都不由得露出一种‘大明药丸’的悲观情绪。 “不用往户部送了,原封不动,再发司礼监。” 就在张居正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就有他亲信官吏从宫门外带回管家游七的书信,说徐爵求见他,说冯保有事要拜托老爷。 张居正心里很清楚,这又是一桩利益交换,轻笑一声,对亲信官吏笑道“去告诉游管家,让他把珍藏的那副画拿去当了,与徐指挥使饮酒,别忘了把南洋陈帅的事告诉徐指挥。” 内阁吏员领命下去,次辅吕调阳也把誊抄的票拟再让人发往司礼监,没敢问冯保的事,对张居正笑着问道“南洋陈帅又怎么了?” 似乎人们提到陈沐时,已经习惯加上‘又’字。 “他要调锦衣卫,正好先跟徐爵通通气,我去奏报陛下,陛下对这事铁定欢喜,只是我等——有得愁!” 。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八十四章 暑疫 陈沐自仰光攻打白古的计划失败了。 区区二百里路,刨去百里河道后,仅仅需要行军百里便能抵达白古城。 但他的部下走五十里却用了足足三日,并遭受白古城守军出城伏击,所幸斥候探哨有功,让后续部队及时退兵,这才躲过被蓄谋已久的敌军伏击,仅仅是在殿后中死伤数十旗军。 初战受挫并未给陈沐带来太大压力,但宗藩军必须撤回仰光,因为他们有将近一成的部下失去战斗力。 原因就在人们常说的西南暑疫,蚊与蛭。 从仰光出发时他们还是一支虎狼之师,退还仰光时却像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相互扶持着艰难回到营地,一下船就有人站不起来了。 沉着脸站在伤兵营外的陈沐迎上走出帐中的程宏远,问道:“怎么回事?” “疟疾,可能是在安南染上的,大灾之后有大疫,兴许与那场大雨有关。”老医匠的面色不好看,道:“除了染上疟疾,行军中许多士卒腿被水蛭咬伤,血流不止随军所带药物已经用尽,伤兵太多,军医针灸不过来,大帅要尽早从国中调集药物。” 白古城周围有大片水田,他们撤退途中为防敌军追击穿田而行,这边天气炎热,旗军足面被水蛭咬伤。 “需要什么药?”陈沐揉了把脸,抬头望向天空刺目日光,闭上眼睛缓缓颔首:“我派人去广州府采买。” “水蛭咬伤的止血粉c金疮药军中足够,治疟可施用截疟青蒿丸,广州府一地不够,要广东广西才行。”程宏远比陈沐对事态的担忧要大得多,老医师面上带着为难神色,斟酌道:“如今军中已有数百人发热发寒,这正是疟疾的症状,疟有潜伏,此时初现,后面还会有更多。” “还有更多?” 程宏远点头道:“青蒿c鸭胆子c甘草c雄黄,都要备足,等药运来,大帅也要吃,若大帅也病倒,就只能撤军了。” 陈沐对吃不吃药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疟疾爆发的规模,他问道:“你觉得,军中可能有多少人身染疟疾?” 老医匠也拿不准,道:“或许五百c或许五千,未发时谁也不知道。” “唉,在下带医生们去给伤患针灸,就不打搅大帅了。”程宏远叹出口气,再度对陈沐叮嘱道:“伤病者要与其余旗军分隔安置,凡有发热发寒者,亦要分隔,否则大军不保,大帅切记。” 这个时候,陈沐才突然想到,疟疾本身不传染,但在西南这种蚊虫广布的地方,很容易将同帐军士传染患病。 “把军中患病者全部隔离,给他们修出营寨,每日送饭,医师医生出入务必穿齐衣物,遮挡蚊虫。” 撤退回仰光的旗军根本来不及休整,上万旗军便被分出数座营地,其中一座后方营地专门作为隔离患病旗军的营寨。 随船原本用来买卖货物的棉布被大量征用,来不及缝纫衣物,陈沐便下令让旗军将棉布切割成条,让军医与送饭旗军用来束紧袖口,做围巾与口罩。 “将辎重里的盐分给旗军,严令被水蛭叮咬后不准刀割火燎,一律用盐洒除水蛭,我没更多心思去看被感染的旗军。” 中军帅帐,一条条命令被陈沐发下,上万大军虽然仅有不足千名伤病,但已足够令他们的士气降至最低,这一次他比在清化南山更想撤军,却没有办法,“战事不等人,还要硬着头皮把仗打下去,越晚攻下白古,北边死的人就越多。” 这不是单他南洋军府的军事行动,缅甸北方的孟养c陇川一线,思古c杨应龙,自云南率军入三宣六慰的明军正在与莽应龙主力对峙,他们都在等着陈沐军在敌人守备空虚的后方攻城略地以震动其庞大兵势。 “莽应龙不是安南那些封闭诸侯,他要难对付得多,而且平心而论,缅甸军的军备并不比明军差什么,甚至鸟铳还要更多些。”陈沐望向邓子龙与张世爵,道:“选派四个旗军伤病少的千户部,你们二人留一个坐镇仰光,另一个跟我走海路再去白古。” “就是用战船硬轰要塞,也要把那打下来!” 说着,陈沐望向末坐诸多指挥使,道:“石岐,白古海岸要塞,探出多少?” 张世爵抱拳请战,邓子龙欲言又止。 他知道白古城必须打,但他也听说疟疾会传染c而且说不定感染上什么时候才发病。 现在挑出四个千户部的兵根本没有用,万一到海岸边全病倒怎么办? “炮很多,铳也很多,属下担忧船舰损失,并未开船靠近港口千步,不过从他们发炮上看,多为一二斤小炮。”石岐把邓子龙想说的话说了,“疟疾初发,谁都不知有多少旗军患病,不如大帅再等几日,北方也是对峙。” “刘帅俞帅皆是沙场大家,不会尚未试探贸然进攻。”石岐抱拳道:“再等几日也不迟啊!” 陈沐摆手道:“不必等了,将六艘千料战船合赤海一并压上,我不信白古要塞能挡得住,只要我快,就是旗军染了疟疾也能将白古城攻破!” 他的话音刚落,邓子龙起身抱拳道:“大帅,不如此战你坐镇仰光,邓某与张指挥使率舰队攻打白古,即使不能占领白古,在下也必然将之要塞拔除。” “一来卑职与张指挥使都无对付疟疾的经验,二来我等就算退军,对士气也无影响,大帅若带军不克,我等连仰光都待不住,便只能退还马六甲了。” 陈沐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思虑片刻,这才缓缓点头。 他是想带兵去打白古的,军中爆发疟疾这种事,让他有股力气憋在心里却无处发泄,但邓子龙说的在理,而且说的还是比较好听的话。 实际意思是,这次作战很不保险,怕的不是率军不克,而是怕被击败,一旦陈沐率军被击败,对士气打击可想而知。 问题不在于陈沐愿不愿意担战败的责任,而在于他们这支扎在莽应龙腹背的军队,不能撤。 “既然如此,那便你们两个,率五个千户部,驾战船自海上袭击白古,不苛求攻入白古,但务必击破要塞,以达震动莽军之目的。”陈沐深吸一口气,道:“我在这,与医生合力,保住更多旗军性命。” 他知道更适合自己的是什么,借此时机,把南洋军府的军医c战地医院等一应章法建立起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八十五章 挣扎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并不知道,在白古城西南水田林地带兵伏击他的,就是莽应龙的儿子莽应里。 莽应里,嘉靖十四年生人,虽然看上去好像比陈沐小一辈,但实际比他岁数还大,今年都四十了。 当这位缅甸王子自葡萄牙人处得知明军已登陆仰光时,他正依照出征北上一统缅甸父亲的命令,在白古指引百姓印刻佛经,并主持向被征服的暹罗国北方运送财物——暹罗国没有佛塔,但他们不能没有佛塔。 小王子率军击走明军,百姓夹道相迎,率军回还城中向梵天还愿。 虽然他的部下中多了几百个被水蛭咬伤小腿脚踝血淋淋的士兵,但莽应里并不在乎,那些士兵自己都不在乎,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明军也不过如此,远远见到我们布阵,连交兵都不敢就退回去了,这样的敌人就算再多,没有勇气也是一定会被击败的。” 在白古城正中金身佛塔前还愿后,莽应里攀上高大且身披铁甲的战象,这是一头珍贵的白象,象牙上镶嵌着铜体金纹牙刺,好似两支长矛,威风凛凛。 “拿去黄金与宝珠,送去暹罗兴建的佛塔,为父王祈福。” 莽应里知道他的父亲在做什么,他们的权势来自对佛教的护持,而对佛教能做出多大的护持则取决于他们能不能统一缅甸,“当北方战事结束,父亲将成为像古时候阿奴律陀那样的大帝,人们今后将会说他是缅甸的阿育王!” 战象脚步轰踏,在白象之后,另有一头披甲灰象,象背上座楼里坐一青衫人,姿态肆意,身旁斜靠战剑,头戴巾手中折扇轻摇。 剑是战场用式,平头云剑挡,人面三耳剑首,刃是利劈砍的厚重棱形重刃,剑具满是中原风格。 扇是泥金乌竹骨,这是大明最流行的折扇样式,明人爱金扇。 折扇的艺术,最早是朝鲜流入的扇面最为贵重,后来则喜爱日本流来的戗金、贴金乌竹骨扇,至于此人手中所持泥金乌竹骨折扇,则是近百年来,明人工匠取朝鲜人、日人的戗金、贴金之法,合本土泥金、描金、洒金工艺,融会贯通独创之作,深受文人墨客喜爱。 落后半步的灰象主人名叫陈安,早为广西郡吏,私售军器入缅,结交土官,后来事发以致亡命入缅,其人有才智勇武,被莽应里引为幕僚,深受信任。 “燕归陈不过一流连欢场之人,虽有几分声名不过运道使然,离了其仰仗之巨舶火炮,看来也没什么本事。”陈安合上金扇,大袖手臂搭在象楼窗沿对莽应里道:“南洋军早年得势也不过是仰仗从葡人那弄到几艘战船,加以仿制,方有近日称霸四海。” “我早说过,只要固守白古沿海城寨,拦住他的海船,在陆上翻不起什么风浪。” “真正让人担忧的是北方俞大猷与刘显,那才是真正的沙场老将,轻视不得。” 缅甸的天气很热,陈安说着望见几步外有百姓跪拜托举果盘,遂拍拍右侧象楼,对地上步行跟随的武士健仆小声说出几句,这才接着对莽应里道:“挡住北边明军,大王的霸业便只剩西面的阿拉干,他们仗水师横行海上,我不能挡,王子倒可学那燕归陈。” 陈安的随从有明人也有日人,不过如今大多为缅甸武士装扮,受命端来果盘,先奉到白象上莽应里,莽应里并不需要,摆手将果子赐回给陈安,微微倾侧着身子问道:“先生说学陈沐,怎么学?” “陈沐打仗兴许没什么本事,但其他财赋、造器、武备、屯田,皆为绝伦。国中无实之辈大多以为南洋军府所以强盛,在于其都督陈沐于北方觐见皇帝时媚上有功,并非如此。” 提及大明南洋军府那个本家,陈安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来,轻笑一声道:“南洋军府之强,早在他任香山千户,开船厂、立军器局时便已然奠定,因此数年之间才有军府称霸南洋。难道小王子不希望,将来人们提及缅甸之强,奠定于今日的王子吗?” 这话说得极对莽应里胃口,如果不是身上披着铁甲,莽应里几乎要在象北小楼上翻个身来,他道:“愿闻其详。” “在天朝,葡夷的火器被称作铳,他们管这叫火枪,还有大船火炮,诚然,缅甸纵使征服阿拉干,国力较之大明亦相去甚远,难与天朝争锋。但大有大的好处,小也有小的厉害,大明的积弊纵然人人心知肚明,却也只能好似巨人瘙痒,难除根本,缅甸却不一样。” 陈安在话语中很难不带上天朝上国的自矜与傲气,但这会令莽应里感到不快,所幸他也并非年轻气盛的小孩,只是撇着笑出一句,“我缅甸阿奴律陀王也曾发七千二百万大军水陆齐进攻陷大理国,天朝若真像先生说的那么好,阁下何不投奔陈沐,又为何投来缅甸呢?” 莽应里所言七千二百万大军的话被陈安一笑而过,这片土地若真能养活那么多军队,何至于如今莽应里穷兵黩武才凑出二十万人? “这正是我要说小国,与小人的厉害。”说到小人时,陈安攥着折扇轻点自己胸口,道:“英雄纵横四海兵连八荒,其有忠君报国之责,如我小人,要将每个时机攥在手中,尽可能挣扎,方可活命,活得更好。” “天朝能让我活得更好,我当然会在大明,可这不是私贩军械事发,回大明死路一条,逃亡缅甸却得遇真主。”他拍着轻轻摇摆的战象,轻笑道:“缅甸兴,鄙人亦有封官得爵之姿,这难道不比在大明死中求活要来得容易吗?” “陈沐在广州府练兵九年始有今日,然大明多方掣肘,缅甸比广州要大得多,王子之下亦无掣肘,全心练兵造船,铸炮锻枪,只需二年。” 陈安右手扇梢指向自己,左手抬起两根手指看向莽应里,道:“只需二年,缅甸当有不弱广东之虎狼之师!” 正当陈安顾盼自雄之时,远方传来低沉的号角之音,城中一片慌乱,战象上二人面色大变。 这是沿海要塞遇敌的征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八十六章 鲲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黄铜神目镜映出白古沿海红土地上接连不断的热带密林,其间要塞中林立炮台组成完备的岸防工事。 邓子龙面色慎重,微微眯着眼睛,用他耳濡目染葡人的要塞工事分析着海岸对他们的威胁。 不是他胆小,如果一定要给这种情绪定个名字,或许应当叫‘陈沐后遗症’更为合适。 整个南洋都没谁拥有操持战船强攻要塞的经验,外人的要塞,他们唯一见过的就是陈沐用几船货物换回葡萄牙人修筑的马六甲要塞,如果单是如此,没人会对岸防要塞感到害怕,问题出在他们是陈沐的部下。 虽然没攻打过要塞,但他们每个人都亲眼所见,他们的主帅陈沐是如何修筑要塞、又是如何分布防卫的。 那些广泛分布在民都洛、马尼拉、濠镜与卫港的妈祖娘娘庙与龙虎真君道场火力强盛到令最勇猛的战将停下脚步。 这种慎重,与战将个人胆魄无关,仅与其阅历有关。 倘若此时立在赤海舰甲板上的不是邓子龙,而是在日本炮轰佐嘉城、父可敌国的陈八智将军,才不会管什么岸防。 “这块土地真神,莽应龙父子对佛塔像着了魔一般,他要是把这劲头用到修炮庙上,恐怕陈帅骑上白妹都赶不上。” 邓子龙放下神目镜,抬起手掌向前挥动,对旗鼓手道:“传令前军,迭阵近港;运兵福船押后为兵,准备跳荡。” 迭,交替之意,迭阵为卫所军主要学习阵法,属正军堂堂之阵,各阵相距六七步,前阵听鼓前行数步而止,侯后阵前行数步,再侯前阵交替掩护进军,故称迭阵。 海战中南洋军府通常以线阵舷炮主攻,环击而上,那是陈沐的惯用阵法,也是南洋海军所用,不过强行攻港,还要靠堂堂之阵。 当然,海上迭阵与陆上有所不同,间距、交迭方式皆有异处。 距白古河入海口三岔河湾要塞尚有七八里,赤海舰艉楼旗手登高而挥,镶龙角旗招展下令,临近两艘赤海级战舰鼓楼得令,精赤上身的力士鼓手奋力挥动鼓槌。 咚! 数座商音战鼓同发一声重音仿佛砸在海面,紧跟着羽声鼓又是一声,重重敲在旗军心中。 其后,邓子龙亲登鼓楼,挥角旗号令鼓手,鼓声随之变调成乐,绵延不绝。 西方四支前军船队,各队两艘五百料鲨船,四艘二百料小鲨船,合主将千料大战船,大小二十五艘战船闻声而动。 前军将领指挥使石岐所乘千料六甲战舰三根桅杆于阵中升起蝴蝶帆,宛如海面巨兽张开大翅,正映着水线以上平头船首面那副巨大雕刻上漆的鲲鹏出海图,各队先后操帆交替扑向白古河湾要塞。 没错,鲲鹏出海图,那艘千料巨舶,是邵廷达的座舰。 谁都不知道莽虎将军为何钟爱那副有吉祥寓意的船首,南洋指挥使一级将官座舰如今都已换上千料大舰,以石像木像制船首翕然成风。 就像娄迈的赤海级座舰船首就有一樽铁骨水泥像,覆盖铁面甲戴铁兜鍪的明军将领头颅微微颔首,盔枪挑起飞扬跋扈。 邵廷达都已经变成南洋军的老派将军了,因为有五百户刀斧手的缘故,他部下旗军火器不足四成,装备率最低,取代邓子龙成为最喜好冷兵格战的将领,还有那副在南洋战舰中独树一帜的平头鲲鹏出海图,已成为其象征。 知名度不亚于娄迈的铁将军舰。 正因如此,抱兜鍪提入鞘钢刀的邵廷达此时只能立在大福船上望着石岐开着他心爱战舰向港口渐行渐远,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道:“他娘的,说的驾俺的船不心疼,鲲鹏出海图八成又保不住了,老子想大展鸿途怎么就这么难?” 在他周围,九艘载兵近百的福船前三后六于海上排开,他部下八百余旗军此战的使命不是别的,正是战事中最危险的跳荡,为此人人内锁甲外胸甲,这场仗未必要他们参与,一旦邓子龙下令他们出战,就不必再去想退军了。 扣好兜鍪顿项,石岐前军船队开出约有二里,身后中军战舰鼓音变调,邵廷达将战刀抛给干儿病秧,登上福船艏楼掏出神目镜边瞭望边张开五指向前推去。 邓子龙下令了,全军维持阵形向前推进五里。 船上响起一片升帆操舵之音,邵廷达只瞭望片刻便干脆将神目镜插进艏楼摆置物件的缺口,牢骚着回身下令道:“就是个破石头寨,能看出个鸟……下令所有人检查甲胄提好刀斧手铳装弹,铳手。” 莽虫拍拍脑袋,他也不知道能对铳手下什么命令,又不好意思忽略掉他们显得好像开战前夕要让铳手自生自灭,干脆抬手道:“铳手都给俺把船上接战短兵带上,攻城砦鸟铳不好使,我邵廷达的兵,就是鸟铳手也能抡死仨!” 端着养父战刀的病秧儿闻言重重点头:“父亲说的是!” 立在一旁的随船副千户郑松在艏楼下听见这对父子对话,生硬地憋着面上笑意左顾右盼——病秧儿这个爹啊,孩子这么大岁数不给人家起个正经名就算了,麾下鸟铳手都配上铳刺了还让人家上阵带钢刀砍斧,还打定主意让旗军拿铳抡人……当还是他爹做旗军那会么? 郑聪可听他爹讲过,早年黑山遇匪,陈帅是真当过近战鸟铳手的。 远处三岔河岸石寨传来炮声,艏楼上邵廷达猛地抽出神目镜再度向前望去,嘴角带着欢喜,战斗的进程终于进行到他能看懂的时候了! 还是稍晚了些,葡萄牙人为莽应龙修筑这座白古要塞是为防备西面阿拉干海盗的,囤积大量火炮,一时齐发烟雾弥漫,莽虎将军未能看到火炮齐放,等他端起神目镜只能见到里前军还隔着老远的海上被炮弹激起点点浪花。 邵廷达心里唯独的那点忐忑不见了,张口对羊儿笑道:“去传令吧,这场仗咱跑不了,就这火力,俺的鲲鹏出海图算保住了!” 炮弹打进水里的浪花还没船舷高呢,这有啥可怕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七十七章 要塞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船越向北,炮声越密。 于行家而言,岸上石塞打放什么炮,耳朵一听就能听出个差不离。 毫无疑问,南洋军府旗官八成皆是玩炮的行家,这帮人在讲武堂两年半的时间里用得最多就是大明现有各式火炮,而玩惯了大明七成炮,出海就没什么炮是他们不认识的。 打放到二里外的火炮只能算是开胃菜,这座葡人为莽应龙修筑的要塞真正火力,还要看四五百步。 葡萄牙人对缅甸的影响才哪儿到哪,那混着宋元与葡人工艺及本土佛教风格的女墙上,架设最多的还是明炮。 石岐船队逼近海岸四百步,要塞上可谓百花齐放,一时间硝烟弥漫炮声阵阵,上百门各式火炮全力轰击,将沿海打得好似天降冰雹,大片浪花溅在船头。 明炮分两个阶段,无佛朗机与有佛朗机,没佛朗机的时代是大量本土炮,以洪武年间火炮数量最多,流入周边各国最多的也是这种,像毒虎、虎蹲、碗口、发熕、大将军、二将军、三将军,既有稀古怪的毒炮,也有势大炮沉的将军。 但因成炮年份大多过早,这批火炮在形制上多少有些缺憾,或炮壁过薄易炸膛、或炮身过厚浪费料,很难说十全十美。 待嘉靖年间战争交流使国朝大量制造佛朗机,佛朗机的出现并不稀,就像后来的红夷炮一样,其为明朝带来的造炮工艺上的关窍并非是一门炮或一种形式,而是在设计上完全不同的角度,给明人开了天窗。 至此明炮进入万物皆可佛朗机的时代。 石岐眯起眼来,右手小旗招展,二十五条战舰在海面上向右转舵一字排开,缓缓游曳中将船炮林立的狰狞左舷面向要塞。 一个将军一个风格,陈沐喜好在四五百步游曳发炮,石岐则喜好更加保险的三百步,因此现在并非是他眼中的最佳射程,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炮弹尖啸中击中船首,带出嵌入船体木渣碎裂的声音,更有如雨弹丸泼洒在船前百步之中,石岐很清楚那是百子炮与虎蹲喷射散子的威势,这个距离船上旗军已有被敌炮命中的可能,但直射大多会被船舷架设的大牌挡住。 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 再向前就不一样了,抛射而来的弹丸会越过船板打到旗军。 又是一阵炮弹轰击在船板上的声音,伴着噗噗声,散子大多被舷板挡住,也有惊呼中大个炮弹轰碎大牌直滚落于甲板,碗口炮这种射大弹的火炮在这个距离什么都挡不住,除非打到厚逾一尺的船板。 “左舷炮校正!” 一座座船用炮架在甲板上被炮手吃力地推动,炮上铁绞盘与陆用野战炮架相同,可上下调节不可左右移动,方木炮架前有木轮后无轮,要想左右移动则需炮手抬起尾部拖动推移,甚为吃力。 香山新会一带船厂正在制作的新船甲板正在使用甲板木轨,来预设火炮移动角度,以此来抵消后座与减少挪动难度。 但邵廷达这种老派将军的座舰显然不会过早使用那种构造。 情况比石岐想象中要好得多,他立在艉楼咬紧牙关,海战将领就这点不好,操典上写得清清楚楚,不论何时,即使船要沉了,船上主将也要以无惧无畏的姿态站着,站到敌舰沉没或被飞来炮弹砸死。 将领站着,旗官也要站着,旗官站着,才能在旗军被炮战交火吓得慢甲板匍匐乱窜时给予斥责并把他们捉回战斗位置。 三岔河口一座石寨、海湾地七座炮楼,只有近百门大小火炮。 其中能在这个距离杀伤他部下的火炮少之又少,其实这个火炮数量绝对称不上少,它比大明北疆长城沿线五十里防线的火炮还要多些,只是对上南洋军的战船,火炮不论大小还是数量,都不够看。 硬挨两轮炮火洗礼的船队终于摆好阵形校准炮位,当令旗麾下,将军座舰左舷十四位镇朔将军发出怒吼。 “放!” 立在船首的小旗官挥下佩刀,从前到后火炮轰鸣,在海上爆出大片硝烟,紧跟着二十四艘大小战舰,舷炮大则镇朔将军、小为二斤炮,多则十二门、少则五门齐齐发炮,近二百门火炮先后炸响的巨大声音盖过一切,全重七百六十斤炮弹声如雷霆,呼啸砸向要塞。 一时间要塞女墙石屑纷飞,肉眼可见要塞旌旗半数被炮弹似秋风扫落叶般折断,城上军兵到处乱窜,匆忙间轰出火炮竟少近半。 这座防卫海盗的要塞,炮战并非他们的对手,仅一轮齐射便被炮火压制,石岐当即下令船队分为两阵,左右交替轮射。 端着望远镜的邓子龙在后方看得清楚,白古要塞的炮火声势很足,但能打破石岐船队,即使是最小二百料鲨船的船板,都要靠瞎猫碰上死耗子。 相同的是,石岐船队火炮声势滔天,但这一轮齐射能打破石墙的也没几炮,杀伤敌军的就更少了,他撇嘴说出一句:“仅仅压制,杀伤敌军恐无三十之数。” 但这就够了,石岐船队的使命本就是骚扰与压制,只要能让敌军岸防火炮近半熄火,炮火不密集,便能让夺取石寨的敢死旗军冲上海岸。 “还要有更大的火炮才行啊,记下来,回去就报于陈帅,要铸更大的炮,摧垮石寨。” 说着,羽音鼓声轰隆,赤海舰所率中军向前推进加入炮战,同时亦命邵廷达部敢死在炮声间隙乘福船冲击石寨。 大福船乘风破浪,在石岐阵后分作三队,三艘福船一队,分别自战场左、中、右向前推进,转瞬间邵廷达所乘福船便与自己的座舰齐平。 错船之际,扣上黄铜神覆面甲的邵廷达扬左手高举着一捆竹筒,扬起右手向前挥去。 接着莽虎将军将插着捻子的竹筒抛给养儿,抽出腰间战刀,高呼道:“准备登陆,掀翻这座石头城!” 吼! 福船刀斧手士气旺盛,不过敌军也是早有准备,几艘缅甸大船自三岔河道缓缓驶出,船尾流出大片火油,迎石岐船队冲锋而来,虽半途便被船炮击碎,但此时邵廷达面前沿海到处处漂浮着火油。 接着,要塞上丢出几支火把。 轰! 海上焰火,烧爆而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八十八章 火海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莽虎将军看着海上滔天大火,心里发麻。 南洋军府重炮战跳战,唯独轻视火战,这个传统是陈沐带来的。 一直作为陈沐部下的邵廷达提起这一点非常汗颜——作为海军将领,他从未火战,一次都没有。 “将军,怎么办!” 邵廷达所在中军三艘福船还在向前,与火烧海面越来越近,旗军摄于邵廷达一贯的威势不敢擅自停船,右翼三艘战船无畏无惧,他们面前没海域没有火油,但左翼与中军面临相同的情况,一艘战船已经开始转舵,另外两艘福船亦露出迟疑之态。 心头火急火燎的旗官看不出神面甲下邵廷达咬紧的牙关与铁青的脸色,只能望见将军眼中倒映出火光滔天的海,面甲遮挡下的声音显得瓮声瓮气,他们听到邵廷达语气平平无奇,说:“撞过去。” 郑聪瞪大眼睛,情不自禁问道:“嗯?” 邵廷达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不再管他,快步奔走登上艏楼,抽出短刀插进首舵卡死方向,回身高呼。 “我等使命在此,义无反顾,海上有火又如何,火难道比军法还可怕吗?有火就趟过去,停不得船就直接撞到岸上去,所有旗军听令,船上火药都倾进海里,进船舱!” 首舵尾舵全部卡死,旗军听令钻进下层船舱,邵廷达最后立在艏楼上望了一眼数十步外的火海,腰刀入鞘,深深自面甲后叹出一声,走下艏楼岔开两腿盘在桅杆底部,乖巧地手脚并用像只树懒般牢牢地抱住桅杆。 大老虎怀抱桅杆,牙在打颤,小声比比。 “含鸟猢狲干礼娘,失火咯!” 滔天的热意扑面而来,下一刻,福船已趋势不减地冲入火海。 海上火油福船一沾便烧,转眼便在船板外染上一层火墙,其后两艘福船眼看主将驾船冲入火海,当下咬紧牙关只能随同趋入,左翼已转舵过半的福船将领几乎要哭出声来。 他不想进火海,但不敢不进,这与邵廷达身先士卒没有关系,后阵炮船上石岐看着邵廷达涌入火中几乎快要将牙咬碎,眼看左翼船队竟敢转舵,亲自操持船首炮便隔着百步将十二斤重炮轰在福船之侧。 这一炮,令左翼旗官知道,油焖旗官未必会变成一道菜,但转舵炮决一定活不成。 咬紧牙关,又是三艘福船开入火海。 扑面大火使海上温度急剧升高,简单的呼吸变得艰难,即使奋力张口呼入微薄空气,也炙热无比,邵廷达仿佛嗅到胡子眉毛被烧焦的味道,索性干脆屏息,面甲下的脸面没有一处不疼的。 一瞬好似一年那么久远。 他在心里默计奔跑的速度,操典中说了,船行海上,船速与人在平地奔走相差无几,可等他再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赤红,就连福船两舷都烧了起来,熊熊大火引燃船帆,被风向后曳出火练让他知道这艘船还在向前前行。 也不知这道火炙莽虎想到什么,竟在快半盘上桌之际笑出声来,扯到被灼伤的脸又吃痛叫出一声,“干,这船还没俺跑得快!” 区区二百余步,短短一百余息,突然邵廷达感到周身为之一清,甚至他的耳朵都能听见有呼地一声,烈火福船冲出火海,紧跟着就在他心神放松之际,猛地轰隆一声,船底撞在沙滩,巨大惯性将他向上抛出半步,全靠两腿盘在桅杆上这才没被跌出惨样。 在他屁股底下,同时听到大片吃痛的哀嚎。 莽虎将军咧嘴乐了,听声音他的部下可比他摔得要惨,拉下铁面甲,满脸吃痛,鼻间与脸颊都被面甲炙出泡来,烘干的眉毛与胡子更是一摸便掉个精光。 他没敢摘头盔,只怕头发也好不到哪里去,赶忙再忍着痛楚戴好面甲,起身高声骂道:“都给老子出来,靠岸了!” 战刀已经不足以平息差点变成一道硬菜的莽虫心头怒火,他丢下佩刀在仍旧烧着火焰边缘已成碳化的船舷下提出一柄接舷战用短斧,轻挥两下甚为满意。 这时,他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部下从船舱中爬了出来,好似恶鬼。 面甲这种震慑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武具并非人人都喜欢,虽然邵廷达部下刀斧手都配有面甲,但显然此时很多旗军已经意识到他们不再需要这块铁甲,失去胡子与眉毛的他们,本就比面甲看上去更狰狞可怖。 轰轰几声,紧随其后的两艘福船同样直冲上岸,烧着烈火搁浅在沙滩上,一个个南洋旗军贪婪地大口呼吸久违的空气,接着近在咫尺的要塞便有铳子、箭矢朝船上泼洒而来。 倒是右翼三艘福船比中军反应要快得多,他们没有冲入烈火的阻碍,一块块船上接舷木板搭在沙滩,甚至有旗军干脆抓着帆绳便跳下船来,在旗官指挥下组成阵势,大盾开道下二百余旗军分作两队,一队就地打下虎蹲桩,数门虎蹲炮距石城区区三十步塞入一斤大弹向根基轰去。 要塞这边没有城门,要想攻入城砦,要么绕城奔走,要么便只能用一些特殊的方法。 那边虎蹲炮轰出,不够紧实的地面让虎蹲这种轻炮向后跃跳而起,最远的一门甚至直接被后座跳进海里,不过打桩就比不打桩好些,到底炮弹出膛时三十步准度还算可以,大铁弹依旧准确地轰入巨石垒成石寨的墙中,轰出近尺深口,炮弹深嵌其中,周遭密布龟裂细纹。 炮开,另几队跳荡兵已冲近城下,二人一组,一人托举长牌护持,另一人手持粗大五斤竹制火药筒跪至炮孔,竹筒直径与炮弹相似稍小,点燃塞好,塞上从沙滩抓的布裹沙包,疾退而还。 奔向城下的旗军远比跑回来的要少得多,城上不但有火铳箭矢,还备有古代如滚石檑木等城防军械,劈头盖脸砸下来根本不是寻常大盾能抵挡的,单单被檑木砸中就有数名持盾力士臂折骨断,口鼻流血目凸身亡。 邵廷达率军从火船上跃下时,右侧高耸石城根基传来数声轰爆,在城下炸出数个可怖缺口,却并未将厚实城墙炸透,右翼旗军正在进行第二次爆破,与此同时,左翼三艘福船带着熊熊烈火姗姗来迟,搁浅在沙滩上。 又是一遭来自身后的炮火打在城上,掉了毛的莽虎将军看着密布坑坑洼洼炮孔的石头城,手斧干脆插回腰间,对左右大呼道:“鸟铳队就在城下打放,余者随我攀城,先登上城者,赏银二百两!”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八十九章 爆炸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白古要塞并不大,这座落于三岔河口的城砦依小岛而建,就像大明沿海小岛礁上的那些水寨一样,堪堪二百步见方,不同之处在于很高。 墙高六丈有余,没有任何花哨装饰,光秃秃地立在岛上,四面墙壁上广开炮窗,有大有小,不要说邵廷达部刀斧手这样军备不够充足的部队,哪怕这样的军寨立在明朝腹地,仅需数百人防守,要想强攻下来也不简单。 邵廷达踩着火炮在墙上打出孔洞与碎石攀登不过丈高,便摸到一处炮窗旁,等着窗后火炮轰出一声,硝烟里纵身跃入,正待大开杀戒,却意外地弓着身子卡在炮窗里。 这时他才知道,炮窗里并非薄薄一面墙,足有四五尺深越来越窄的小平台,最里面仅容一人蹲伏而过,而且是比较瘦的那种人才行,火炮就在那后面。 况且,城内缅军早有准备。 火炮硝烟还未散去,数杆长兵便从炮窗后捅刺过来,长矛、镗把、长刀,转眼便在邵廷达身上响成一片,全赖甲胄厚实才没被当场捅死,即便如此,数杆长兵抵着他,就算天生神力也难稳住脚步,几乎硬推着将他推出炮窗。 仗着最后脚步踩空的千钧一发攥住两杆长矛,这才避免摔落城下粉身碎骨的命运。 旁人从这两丈余高的城墙跌下去未必会死,他身上套着整整四十斤甲胄,砸下去能把地砸个坑,更别说甲衣里的他了。 就这,攥着枪矛杆子拍在墙上,也把他震得七荤八素不知自己姓什么,蹬着墙上炮孔攀下数步,临着半仗还是一脚踩空摔个大屁股墩儿。 再回首望向城上,攀爬上城的旗军大多如此,根本不可能攻上城头,一个个攀上炮窗,没等杀敌便先叫人捅刺出来,旗军甲衣比他要少一重,摔下来半天动弹不能,但未必会死。 这种防御工事,就算他们有完备的云梯都很难攻进去,倘若是大明腹地那些个卫军革弊未成的旗军来攻,恐怕久攻不下就退军了。 邵廷达也想退军,他觉得这种要塞还是得用船炮轰,半个时辰不行就轰一个时辰,一天不行就轰两天,总有轰塌那天。 他觉得自己得想办法退军了。 就这么一会,邵廷达瞧见城上半截有一炮窗外挂着一名旗军,贴在炮窗边挂着,刀子塞进腰间不见动作,像等待着什么,紧跟着便见炮窗里一声巨响,硝烟火焰碎铁片子炮窗轰出,那旗军登时躬身翻进炮窗,抽刀窜入。 一颗掌心雷从狭小的炮窗掷进去,虽然莽虫还不知道要塞内里是什么构造,但可以想象那名旗军窜入要塞后是什么结果。 那些前一刻还攥着长矛镗把的缅军,只怕此时都被炸得七荤八素,躺在地上能不能喘气都还是个问题。 聪明人! 不用他下令,看到这一幕的旗军不在少数,邵廷达才刚从地上爬起来,几个再爬上去的旗军便互相协作着这个举火、那个递雷,一枚枚掌心雷朝一个个炮窗丢进去,转眼处处硝烟轰出,原本作为攻城极大阻碍的炮窗此时此刻竟成为旗军最容易攻入的薄弱之处。 比攀至城上还要容易,直接打入内部。 等邵廷达再从一处已经被攻破的炮窗进入要塞时,周围处处喊杀之音。 这是要塞的二层,城墙上每层炮窗多达十二三个,但城墙上被石岐船队轰出的炮孔并不规则,能让他们借力攀爬的地方就那么几个,炮窗里也并非是邵廷达想象中好似城墙上的守备通道,而是被分隔出的一个个小房间。 各个房间并不相连,开门都通向中间的旋转楼梯。 每个房间布置一门火炮、守备一个炮窗,至多十名士兵,就能借助这里守备外面上百个想攻进来的敌人。 甚至哪怕哪个房间失守,想要攻出来也要面对楼梯上下高低不同的守军,同样是以多打少。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南洋军,陈沐的南洋军。 城内城外,处处都在战斗。 转眼间旗军自炮窗鱼贯而入,到处都有手雷炸响,有旗军在攻陷房间后立在炮窗上对城下高声喊话,让城外的袍泽由这里攻进要塞,但紧跟着就被隔壁炮窗钻出来的缅军火铳手就近放死,一声惨呼坠下城去。 那个放铳的缅军火手也落不得好,城下皆是南洋军鸟铳手,赶在他还来不及将身子藏回去,便也同样被鸟铳打死。 三间屋子被明军先以手雷随后刀斧手涌入肃清,绳索自炮窗放下,引入更多在城下待战旗军,紧跟着要塞东面又是一声盖过一切的巨响,甚至令邵廷达脚下的地砖都震动不已。 他知道,右翼三船旗军终于以火药在城墙爆开缺口,他挥手对屋子里部下道:“更多人杀进来了,他们在楼下!” 事实也正如邵廷达所想的那样,左翼三船旗军在靠岸后便向他这边汇集,而右翼率先登陆的旗军则就地结阵,他们的福船未经大火,诸多火药兵器都没抛下,接连不断以火药筒、虎蹲炮轰击爆破,往复数次终于自墙外轰出一道缺口,涌入要塞中,在一层与敌军浴血拼杀。 那边的进攻要比邵廷达容易得多,要塞一层是敌军住所营房,原本应为守备薄弱处,但接连不断的爆破提醒敌军在那侧守备,聚集不少敌军。 但短兵相接,没人能讨到好处。 结阵的南洋旗军鸟铳手杀入缺口,数人一排齐射而出,往复三排鸟铳先打出去,紧跟着便是鱼贯而入的刀斧手,各个就近手铳打放一遭,紧跟着刀斧齐出,重视长兵的缅军被铳手打散阵形,再对手他们也只能抵抗片刻便被击退。 接着更多旗军自缺口涌入要塞,将敌军向北面挤压,转眼便士气大溃。 以此同时,邵廷达所率旗军自二层炮楼亦向外发起冲击,抢占楼梯,直接向上杀去,依仗甲胄坚固将要塞中缅军打得节节败退,直至杀上城楼,将固守要塞的上百缅军向城墙边逼迫过去,丧胆敌军根本不能对他们发起有效的反冲击,甚至有人因畏战跳下要塞。 最坚固的要塞往往是从内部攻破,而在万历二年,坚固的要塞也会被火药攻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九十章 医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没错,就这样!以后人们会说,大明军医的第一身医务服是在仰光被做好的!” 程宏远穿着一身米色棉布缝制衣裳,盘领右衽,袖有束带,衣摆腰下一尺、小腿亦裹行缠,戴头巾、棉口罩、布手套。 扎宽布腰带,携腰包、背包,腰包附数个药瓶囊与三柄小刀鞘,为三种制式军用金创外伤用手术刀,背包则附透气棉布所制简易绷带、净手巾、手术围裙及各类药物与手术用具。 两袖帮手带皆以赤染布,以墨医,胸口缝一方布,写明所属编制,标明身份。 老医生换新装浑身不自在,满面苦大仇深对陈沐问道:“大帅,这行头,可行?” “行,太行了。”陈沐倒是满意得很,道:“所谓仪制,就是礼仪制度与具体规定,要让人知晓制度,先要从仪态有所区分,之前的军医虽已有技艺,但看上去就与寻常百姓无异,如今这样,精神利落,关键是干净,干净就能防病害于未然。” “军医的具体章程你看过了,回去看看有什么不足,增添上去,再报给我,没有问题就派人誊抄,随后发行医匠之间,设为军中定例。”陈沐对程宏远道:“别觉得这衣服太严实,捂严实了才能防蚊虫叮咬,战场上你们是旗军救命恩人,必须要显眼一些……有什么觉得不适的地方?” 程宏远看陈沐这副自得神色,也不愿与他计较许多,只是抬起自己带着白手套的两只手,道:“别的都无妨,只这手套,行外科时开刀切患,只怕影响活动。” “大帅所言消毒,老夫也考虑过,可否平时不戴,待到用时再戴,否则平时就脏了,到时再给旗军手术只怕更糟,还不如不戴。” “对!”陈沐接连点头,高兴地在帅帐中踱步几圈,这才道:“就是这样,平时不戴,洗净收入腰囊妥善保管,待到用时再拿出来戴好——既然这身行头没有问题,我这就下令让增造,旗军隔离,如何?” “大帅该吃药了。” 陈沐正说着,程宏远便递上酒汤与药丸。 马六甲新送来的药草,程宏远与他的徒弟们赶制,因为这种截疟丸短,他得一直吃,有时为了吸收药物还要饮上一点酒化开药力,令他不胜厌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患上疟疾,但药还要吃。 酒混药丸饮下,才听程宏远道:“药草送来及时,大多旗军保命无虞,三座隔离营房备足除虫,陈帅说的传染也被遏制,不过治愈至少还要七日,从昨日起旗军用药,整整昼夜都没人自刎了。” 自疟疾在军中爆发以来,头几日隔离、防蚊虫不及时,让疟疾在军中肆意传播,等到发现已经有近千人感染,高寒高热,随后患病营房隔离,短短十日之间,他麾下各类病亡旗军已近三百。 几乎快要赶上他与莫敬典交兵数月阵亡旗军总和。 先是药物未送至,有人发烧把脑子烧坏,傻掉疯掉;随后是有人发病时抽筋,狂怒叫喊中抽筋抽死。 恐慌不单单在隔离营房传播,更在三座营地那些健康的旗军中流传,各类谣言满天飞,又说他们杀人太多糟了报应、也有说是厄运缠身、甚至说是莽应龙咒他们,因此出现了传播谣言扰乱军心被军法杀掉的。 没得病的都怕成这样,更别说已经得病的,有人从隔离营中逃跑、有人卷了战利趁夜离营,被巡营哨兵抓到都是个死。 还有干脆在隔离营里自杀的,到药草送到前两天,晚上人还好好的,到早上旗军去送饭,不是这个营房有人上吊了、就是那个营房有人偷偷抹了脖子,最多一天单单因为这个便死了二十三人。 那两天辎重里的药物不看管用不管用,但凡医方里对症,陈沐就往自己肚子里灌,旗军的情绪一样影响到他,他也怕自己患上这样的病。 灌完上吐下泻着就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往隔离营地里钻,挨个给患病旗军鼓劲,告诉他们自己一定会救活每个人,让他们千万不要触犯军法、千万不要自杀。 疟疾真正杀死的旗军,其实只有三十多个,更多的是恐惧与绝望,那些处在绝望中暴怒甚至神志不清的旗军甚至会对率领他们作战的大都督刀剑相向,要不是杜松率亲兵护持得当,好几次陈沐弄不好都要死在自己的兵手里。 没有药,除了那些没有一丁点实际作用的保证,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要去隔离营房,五次三番地去,那是药草送到之前,他唯一能保住更多部下性命的方法。 直到药草送到,第一批药丸送入隔离营,有人因治疗好转,这才彻底稳定住患病旗军的情绪,并不是说药物能绝对治疗好每个旗军,但至少他们能看到一点希望,程宏远给陈沐交了实底,即使有足够的药物,也还有至少一成旗军救不回来。 但这也足够让陈沐心里松了口气,有希望就好。 喝了药,陈沐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对程宏远道:“这次隔离旗军,治疗疟疾的方式,要流传下去,不但流传在军中,还要寄回国中——这还是通过蚊虫传染的疟疾,往后我们会遇见真正的瘟疫。” 欧洲人送到美洲的天花、还有将来会在中原大地爆发的鼠疫,都比疟疾更为可怕。 但在这次小规模疟疾爆发中,有很多值得以小见大的东西,比方说遏制恐惧传播、隔离病患、掐断疾病来源、对症药物与粮食输送及时,哪个步出现问题,这区区一次小范围的疟疾,都会演变成大范围的疟疾传播。 如果他们在这种时候退军,更是很有可能将疟疾带回南洋、带回广州,接着使病患进一步扩大。 “尽可能多救下旗军,他们从军数年,不是为死在疟疾手里的,我需要他们活着,他们的家眷也需要他们活着。” 就在陈沐起身走出帅帐叫起杜松等家丁准备再入隔离营时,他收到一封海上传来战报,这封战报如烈酒化药般化开陈沐眉间愁云。 “武桥赢了,廷达率众穿火海攻城关,夺下要塞!他们已拿下河口,行船河上威胁白古城,等我们的旗军病愈,就可两路齐进攻下白古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九十一章 咫尺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风雪呼啸迎面扑来。 比北疆军靴更加笨重的牛皮直缝靴踏于冰面,千层布底早被化开的冰雪冻住,之后又在行军中冻裂,全靠前脚掌钉着几颗简陋铁钉防滑行走,露出内里毡靴模样。 对寻常明军而言,这样的双层靴是违制的,百户以下,通常只有在执勤时才能穿牛皮直缝靴,否则只能穿皮扎,另外一种毫无缝饰的高筒鞋履,靴筒要裹在行缠之内。 靴子的主人从内到外裹得厚实,棉衣套棉甲、甲外着棉袄,后腰别着下弦后反弧的弓,箭囊插着几支长而粗的羽箭,背负携行裹着厚重毡布与背包,持着当作冰杖的鸟铳沿队列一步步向前行去。 一望无垠的冰河上,像一头头花色狗熊,缓慢而迟钝地迁徙。 这支员额不过百余的队列先头,举旗的旗官撑着旗杆吃力向前行走,露在外面的睫毛与眉毛已冻上一层冰霜,眼睛死死地闭着,周围皮肤是冻伤的红,头盔与顿项之间围了三层棉布,此时面巾已经冻住向下落着冰碴,随呼吸自缝隙间吐出一道道极重的哈气。 让他步履维艰的缘故是手中那杆依旧保持飘扬形状凝成冰块的镶龙角旗。 风雪,让行列侧行拖拽雪橇奔走的大犬都没了生气,高高拱着前膀一步一步拖拽雪橇上沉重的辎重随队行走。 这支队伍不乏裹着狐裘狼裘的三五品武官要员,事实上这是一支绝大多数由旗官组成的队伍,最低官衔都领着七品俸禄,此时却出现在望峡州以东,一望无际的天妒之地。 麻锦抬起左手停下脚步,冻成冰块的面巾下传出瓮声瓮气的命令,“插旗,做水,还有多远?” 百余人的队伍聚到一处,有人将雪橇犬牵过来,在冰面上放下火架就地生火做水,一个个冰囊放在火架上等待温热,转眼便在冰上升起七八个火炉,十余人聚在一处,谁都没有谈天说地的欲望,行军数日,连神目镜都被冻出裂痕,没有谁的脑子依然是好使的。 精于筹划的旗官自背囊里艰难地取出地图、规矩、罗盘,跪在冰面上两手捂着观测甚久,依据周天经纬定出方向,这才指引旗手将表示千步的小旗帜插在冰面,随后笨拙地凑到火炉旁抱住一条雪橇犬取暖。 辎重官查验了余下辎重,眯着眼翻看笔记,对麻锦报道:“至昨日,已行四十七里,方向没错,应当不远了。所取辎重尚足三日,歇息片刻,派人驱犬去后面取辎重吧。” 麻锦深深呼出口气,打了个寒颤,用力蜷了蜷身子,点头并未说话。 他现在光想大耳刮子抽自己。 这次启程还要从去年说起,去年他们行至望峡州,因冰封海岸不能再行,便在大陆最东端整兵结寨,捱过漫长冬天。 待冰雪消融,粗略修复船舰,便向东面开船探去,几个月的时间损失几十个好手、沉掉三艘福船一艘战船,在海上东面、南面探出数座岛屿,依靠这些大岛,准备继续向东探险,麻锦与麻贵都认为,他们距离亚墨利加越来越近了。 可能就在明年,就能为朝廷在海外找到南洋大臣陈沐所言不逊中国的土地。 建功立业,不世之功。 唾手可得。 甚至在今年六月,由南洋军府高拱送来的信中,加附一封西班牙皇帝为表结盟诚意送上前往南亚墨利加、通往西班牙的航线海图,那条航线在他们所处的南面,依靠洋流与海岛,穿越海洋抵达墨西哥。 他们完全可以依照航线海图向东行去,明人离踏足新大陆,近在咫尺。 只是麻锦与麻贵并不甘心,就因为陈沐一句话,他们在苦兀岛与望峡州之间耽误两年,在准备最充足的时候、似乎下一次起航就能凭借自己的勇气与探索抵达亚墨利加。 这种时候,南洋军府送来一封海图,从数千里之外指派另一条航线,他们不甘心。 急躁滋生冒险,冒险,就是冒最大的风险。 他们在风雪未至时,从望峡州东面二百里的海岛启程,原本计划仅仅航行三日,虽然他们在船上带了足够千余远征队三月所耗水粮,但那都是为真正踏上亚墨利加后准备的,他们知道,就这一次,一定能找到亚墨利加! 三日,以正常船速,三日他们能航出数百里,难道亚墨利加还能比这个距离更远吗? 意外就在这种时候到来,寒冷的夜把桅杆上的瞭望手冻僵,等大多数人早上醒来,他们的战船被冻结在海上,脚下的海水已被冻得坚硬,陷入真正的孤立无援之境。 漫长的冬季足有七八个月,他们携带水粮不足以熬过这段时间,徒步走回望峡州的距离他们是知道的,接近四百里路。 继续向东,寻找海市蜃楼般的亚墨利加,没有人知道还有多远。 每个人面前都好似有无数种选择,可总要事到临头,才发现其实只有一条路,根本没得选。 押上性命,继续向东。 有人死了、有人疯了、有人瞎了。 至于失去手指、脚趾、耳朵,更数不胜数。 在他们走出数十里后,能继续前进只剩四百余人,他们分成数队前后行进,艰难地穿越冰海,走向不知道能否到达的地方。 没有信念,没有让他们坚持到亚墨利加的信念,只剩每个人心中都清楚一件事,他们走不回望峡州。 在后方,受伤的旗军呆在船上,受命慢慢将船舰拆毁,以供给寻找亚墨利加的旗军烧掉取暖。 在断绝希望的冰天雪地里,麻锦看见风雪里有人影扛旗乘橇,四条白犬吐着舌头疾奔而来,雪橇上的旗军以他们许久未曾听见的大声喊道:“将军,海浪,前面有被冻住的海浪和高山,我们看见土地了!亚墨利加!” 喊声伴着寒风灌进耳朵,那一瞬间令麻锦以为自己受冷多日出现幻觉,许多旗官也认为自己被冻坏了,甚至有人发出毫无意义的傻笑。 直到旗军喊了三次,雪橇犬扑至火堆旁取暖,狗灼热的呼吸扑到脸上,麻锦才缓缓站起身来,发出长久的疑问。 “这就到了,就这么近?”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九十二章 残兵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留守望峡州的倪尚忠没能搜寻到麻锦麻贵的踪迹。 整整两个月,他用货物与本地土人换来能找到的一切,鹿、雪橇犬,赶制出数百架雪橇,派人带着辎重向冰天雪地中搜寻,他们在东北海岛找到麻锦麻贵等人生存过的踪迹,但再向东的冰面上,一无所获。 承载大明十三位将军、二百三十名军官、上千旗军的探险队,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冰河。 他们错过了回还时间,并消失的无影无踪。 人们说他们死在这个冬天。 朝廷也很关注发生在域外极东之地出现的情况,因为西班牙使节已经由高拱送往广东,由广东前往南京,在南京礼部对两国已经议好的条约施行签订。 就为此事,南京礼部增设两名员外,调南洋军府徐渭与赵士桢,主导此次条约签订。 大明船队已经能从更方便的西人航线直通亚墨利加,陈沐尚在西南打仗,没人会想在这种‘小事’上打搅他。 皇帝更是亲自下诏,在麻贵麻锦船队水粮断绝之前找到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就是给此事限定了时间,三个月。 倪尚忠非常清楚,三个月找到麻锦麻贵,根本不可能。 舰船不可航行,他们根本不可能徒步在方圆数百里的冰面上好似大海捞针般寻找他们,朝廷给出这样的命令,决策已不言而喻——明军会从西班牙人的航线抵达墨西哥,他们这条准备两年的探险航线被放弃了。 麻氏兄弟,也被放弃了。 或许要不了多久,等皇帝口中的水粮断绝来到,朝廷就会给他们官升一级作为追封。 “我不信他们死了,陈帅说过亚墨利加就在这片海对面。” 他们花了两年时间,在苦兀岛、望峡州练兵,教授军卒识字、识图、善工事、懂医术,教授域外异民为兵,使其识汉礼知汉俗,士气高涨时有横渡北海的雄心壮志。 如今朝廷几道调令,全都白费。 朝廷派来的吏员被倪尚忠连累得呆在苦寒之地,一个月、两个月,望峡州的雪橇队照旧去往冰海上搜寻,最远的队伍甚至在北岛上探险队最后留下踪迹的地方安设营寨,只能找到他们最后出海的码头已经被冰封,寻到一艘被遗弃的破损战船,大半都被冻在冰里,这是倪尚忠能得到他们最后收到的消息。 “船是被抛弃的,他们出海前就坏了,因为船上不但没有任何水粮,连船炮都被拆去,如果祸患紧急,船炮应当会留在船上。” 显然,麻贵与麻锦是在那里换乘了其他战船,连同火炮都一并带走,驶向东方。 但更东的地方,倪尚忠的人过不去,因为先前摆在麻贵等人面前的难题,现在也一样在倪尚忠面前——他们不知道往东要走多远,他们不知道、西班牙人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从这边向东究竟要走多远。 陈沐凭印象所言的很近,当下情形显示并非如此;而就西班牙人的航线来看,这一路足有数千里之遥,他们并非不能把辎重运到那么遥远的地方,是不敢,是无用。 临近三月之期,倪尚忠也灰心了,在他看来不论麻锦麻贵遇到什么意外,总该有人能踏着冰面走回来,他们带着三月粮草与雪橇犬,哪怕遇事不成,也总能派人回来报信。 不至于如此杳无音讯。 倪尚忠为麻锦麻贵一行所做最后的努力,是下令望峡州旗军热水焯菜、洗净肉干。 在北岛、在望峡州及之间数个明军早先立下的营寨里,他们挖掘冰坑,将食物封入其间,以及朝廷近来变动情况信,留下南洋军所用标识。 他不知道麻锦与麻贵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但如果他不留下食物,就算麻氏兄弟回来,也会被饿死在这。 万历二年十月下旬,朝廷送来的信由苦兀岛沿途哨所一路疾驰,送入望峡州。 诰命追赠麻贵荣禄大夫、都督同知,封遗孀一品诰命夫人,赐银二百两,荫一子入锦衣卫百户。 诰命追赠麻锦荣禄大夫、都督同知,封遗孀一品诰命夫人,赐银二百两,荫一子入锦衣卫百户。 余下十一名将军,各有追授、赐银、荫功,随同兵将则皆有抚恤。 倪尚忠攥着诰命,好似麻氏兄弟真的死去了一样。 这几份诰命,决定了朝廷已经认定探险船队上下皆为国尽忠。 紧跟着,就是来自南洋军府的调令,除苦兀岛三卫各留一千户外,余下诸军调往虾夷地,归由陈八智麾下,分为两支军队,一支入日本支援作战,一支回往吕宋,待议和条约签订之后跟随西夷船舰开赴亚墨利加。 皇帝早就按捺不住调兵遣将去往大海那一边了,与之相比,不论日本、安南还是缅甸,这些已知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趣,能解忧者只有那片未曾宣以王化的土地。 不过朝廷重臣们在这一点上刚好与皇帝相反,与开拓亚墨利加、租借塞维利亚相比,他们其实更在乎条约的前半截,两国重新通商、西班牙分期支付六百万两白银、官方商队开赴墨西哥贸易等等。 至于陈沐想要的那些,甚至不惜一战来达成之目的,要不是张居正贴心地在南京礼部增设两名员外,估计这场仗就白打了。 对朝廷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 在陈沐看来,大明朝这三五十年小问题不断,但大问题一丁点儿都没有;可在明朝官员眼中,这二三十年处处都是大问题,没有更大的了,因此陈沐并不是很在意的缅甸战场,对大明朝确实最大最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直接取决于陈沐送入朝廷的信——事关大明在缅甸、安南战后利益分配,并由此看到日本战场不是一场无意之战的希望。 全天下的人都在等待这份答卷,等待明军在三宣六慰如猛虎出笼,农夫在等、手工业者在等、豪商巨贾在等、地方小吏在等、朝廷重臣也在等,文官在等、武官在等,那些看好或不看好的人都在等,等待这场战役的结果,也等待战争之后对大明的改变。 这种情况下,亚墨利加被命名为水湖峰的山峰下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艰难筑起营寨的麻氏兄弟,显然并不重要。 他们也并不认为自己重要,只是一次又一次派人来往于冰封船队,靠雪橇犬一次又一次将伤兵、水粮、火炮、弹药,甚至是最后的船板,能运的统统运回至岸边。 大明关于亚墨利加的一切,从万历二年冬,登陆亚墨利加水湖峰下的这七百残兵开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九十三章 遗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发号施令的人总是怀揣雄心壮志,执行者们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在亚墨利加西北部最边缘,明军登陆之地被麻贵依照明朝的习惯命名为西寒门,这个门与澳门一样是门户的意思。 而他们的栖息地,要在西寒门在向南行走三十里,望着极高的山峰与碎裂神目镜中露出冰封的湖泊被定名为水湖峰,因为他们必须要找个有树的地方才行。 在这里,女真人一跃登上挨冻链的顶端。 南方来的船长已经冻死冻伤好几个,被冻得脑子不太正常的旗军笑呵呵地说在这种鬼地方人死了都用不着棺材。 北疆汉儿在寒风中一步三哆嗦,朝鲜人放下心里那点骄傲都乖乖穿上了厚实袄子,蒙古人从怀里掏出焐热的弦打算去搜寻些野味,女真人已经牵着鹿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膝积雪回来了。 三个月,就是朝廷确定麻贵等人死讯的那三个月,他们在亚墨利加极西之地不断穿越四十余里冰河,将所有辎重驮运回来,包括船上一切能拆掉的物件,在水湖峰下搭建他们的新家。 没有任何人心里带着荣誉。 他们孤军奋战,荣誉并不能抵御饥寒。 “麻某不管你们是少了脚趾还是手指,缺了耳朵还是冻瞎了眼,干活、吃饭、睡觉。” 林间一棵参天巨木被旗军放倒发出巨响,麻贵按剑对旗军喝道:“能盖屋的,去盖屋;能捕猎的,去捕猎;能砍树的,去砍树;什么都干不了,就在营地抬水烧水。” “要是有那眼瞎了耳聋了手不能提脚不能跑,实在什么都做不来,就去拾石头枯枝,一点一点堆出个清真寺,每个人都必须动起来,坐着不动会被冻死,麻某是你们的总兵官,不让你们死,你们的命,就得一直归我管!” 陈沐在小鲨船屁股装上渔具的灵光一闪成了麻贵等人的救命法宝,他们凿开湖泊冰盖,捕鱼取水。 最早还想修出个营寨,后来骑鹿牵狗的野人女真骑手在没路的冰地上南北走出十里都没见人迹,干脆也不顾那些,除了三座能容纳百人的军寨还具有些许军事用途,余下的旗军则沿着湖泊修出一个个渔夫小屋。 他们在心里把陈沐都骂坏了,说好的每个人得到田地、半年有船来封赏、各个做百户千户呢? 狗屁,这里冰天雪地,能种地吗? 他们自己的船都过不来,更别说朝廷的载满白银的赏船了,何况这个鬼地方,有了银子谁有地儿花? 原始的木屋谈不上暖和,麻贵吃力地脱去厚重的靴子,羊绒袜脱下抖弄上面的冰碴,随后搭在火炉边。 泡脚水冒着热气,舒服得他险些叫出声来,大胡子上眉宇依旧不能舒展,道:“这不是久留之地,还要继续向南走,我们捕鱼、打猎,然后去南边。” 麻锦也在泡脚,甚至还噙着一支烟斗,那是一位南方船长的遗物,他挑挑眉毛,烟与哈气伴着说话自口鼻轻轻喷出,道:“往南,多南才是个头?这有鹿群,冰上有海狗,湖里有水,我们有粮,还有足够多的树。” “熬过这个冬天,等海上冰化了,我们造出船来,启程回家。”麻锦两手张开道:“总兵官、副总兵、指挥使、千户,多少个将官为这事已经浪费两年时间,我们觉得这边有土地,我们来了,现在知道了,这边鹿能活、熊能活、鱼能活海狗也能活,就不能活人,还不回去。” 麻锦拿下烟斗,“再往南走,你是想去找西班牙人,这个距离我们指着两条腿就是都变成冰块也走不到!” 去找西班牙人很好理解,根据南洋军府的情报,西班牙人在墨西哥一带活动。 这个话题非常滑稽,即使他们只有南洋军府从西班牙商人那弄来的南亚墨利加草图,也很明白与那里大致平行的是关岛、吕宋,北亚墨利加地图纵然缺失,谁都知道他们不可能依靠两条腿从贝加尔湖以北走到长城以南缓和的地方去。 不是走不到,而是根本不可能。 “兄长,我没这个意思,那也到不了,之所以我认为我等要继续南行,就一个原因。”擦脚巾随麻贵的动作跌落木盆,他直视着麻锦的眼睛说道:“兄长真认为,在这扎营,安稳万全?” “从北到南,越来越暖;从南到北,越走越寒;我不知这的天气,但在咱家乡,现在可还没到最冷的时候。” 水已经凉了,麻贵擦净了脚,眼看袜子还未烘干,索性将两脚塞裘袍大袄,正赶上随从过来倒洗脚水,他抬手道:“先不急倒,先去包里把地图拿来。” 说是不急倒水,其实急的很,再让他跟麻锦聊一会,洗脚水就结冰了。 “这边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兄长想想到了腊月,该是何光景,咱们在望峡州可不是没挨过冻,何况。”麻贵摊手道:“使命未达,兄长真想就这么回去?且不说在这能不能捱过冬天,粮食够不够吃,就说明年六七月,海上是冰消雪融,船也造好,咱一帆风顺地回望峡州去。” “你我兄弟都有本事,探北亚墨利加不成,南洋军府转变策略,靠着西人在南亚墨利加做事;我们这北将,调到旁处,兴许是回边关守一辈子长城;要么调往日本参战,兴许战死沙场,兴许挣来功绩,最后还是回北疆去,最后我麻氏一门两员大将,光耀祖宗。” 麻贵说起这些,面上难得带起丝毫笑意,不过只是一瞬便摇头道:“但我不想这样,如果就这么走了,我这辈子就算官位至极,也会对这,此时此刻,耿耿于怀。” “你还真信他?”麻锦扣下烟斗,向南指着道:“他把我们害到这来,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你还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啊?” 麻锦口中这个‘他’,不是旁人,正是陈沐。 “军中在诟病陈帅,该诟病,他可没说这连卵袋子都能给冻掉,但他没诳人,从苦兀岛真的能到望峡州,从望峡州也真的能到北亚墨利加,就凭这个,我信他。” 麻贵的话掷地有声,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种情况,全军上下见了陈沐怕是能把他活吃了,麻贵这句我信他,不可谓不重量。 “所以他说亚墨利加有人患上天花,我信;治好他们的天花,就能为朝廷开疆辟土,我信;他说这有矿产,我也信——我们囤积粮食,然后向南走三百里,把沿岸一点一点绘出来。”正赶上亲随将图取来,麻贵顺手便铺在毡子上,指着他们绘出三十里海岸图道:“三百里内,标记林场、渔场,鹿、熊、大海狗乞食之处,三百里后选地再建营寨囤积粮草,再向南走三百里,直至走到海岸解冻的地方。” “找到能耕种养马的土地,依照追随我等千军,至少找到十万亩土地,依功分给诸军,活着的拿土地、死了的给家眷,不愿意要的,按银赏赐,嫌土地少的,拿银赎买。” “不论死活,跟我出海,我要替那些已死的士卒,给他们家眷留点东西!”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九十四章 雪崩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就在麻贵下令囤积食物,新世界大门就打开了。 他们没有杀鹿,实际上四条腿的东西他们都不想杀,可以拿来驮运辎重,旗军甚至还捕获了一大两小三头大白熊,套上笼头现在正给他们驮炮呢。 至于白熊愿不愿意……不愿意也没用,绳子连上左前腿和右后腿,跑不起来也站不起来,嘴还张不开,只能被牵着走。 野兽,再野的兽,哪儿有人野? 一旦想明白人固有一死,或吃饱冻死,或挨冻饿死,后边的事就好解决多了。 凡是他们能看见动物,都能吃。 在二斤炮车加入明军在北亚墨利加最狂野的狩猎活动后,一群在水湖峰下冰层上晒太阳的海象算遭了秧。 这像一场毫无节制的狂欢,早有准备的狩猎者们在海岸列出陆战迎击炮阵与鸟铳队,炮声震天之下仅剩的几头漏之象也被鸟铳齐发打死。 旗军开始相信亚墨利加确实像陈沐所言,不仅仅关于寒冷,也同样关于富贵——海象牙,这是野人女真向朝廷进贡的珍贵物事,也称殳角。 麻贵不在乎这些,他只因上天庇护而感激,本以为要耗费数月时间才能获取的食物,仅仅像打了一场小规模战斗一样,巨量鲜肉唾手可得。 因为自登陆时起便一直渔猎,他们到现在还有辎重中的米粮,在收获海象肉捡回炮弹后,他们轻易地凑出远够三月之用的肉类,进而继续向南启程。 手上有粮,心里不慌,他并未着急忙慌地命所有部下启程,百十个伤兵留在水湖峰营地,大多数人虽然受伤,但既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别人,余下六百多人准备启程所需辎重,派出骑鹿的女真人继续向南沿着海岸探去。 先把沿岸地形大致探出,直至探出下一个落脚处,麻贵才有把握继续前进。 当麻贵还追随在马芳麾下时,马芳常常说,数年之后一场仗的开始,往往就在此时——以此来告诫他们这些下将平时不要放松警惕。 对麻贵来说现在就是这样,任何一个轻佻的决定,都会让他们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骑鹿有时候在麻贵看来是个挺不靠谱的事,因为他部下确实有人骑着鹿出去,到该回来的时候不回来,等到回来晚出好几日去,一打听是被鹿带着跑迷,直到鹿饿得受不了才回来。 还出现过人坐着雪橇犬走,迷路迷得干脆回不来的情况。 但总有能回来的。 在一个深夜,营地的旗军们惊恐地高呼,被惊醒的麻贵吓得后背寒毛根根炸起,他怕的不是遇敌,因为他很清楚这里没有敌人,何况即使遇敌,拥有鸟铳与火炮的他也不会畏惧与这世上任何敌人一战。 真正隐藏在他内心中的莫大恐惧,是营啸。 正因如此,他在有心将营地分开,他们身处海外陷入绝境即使最坚韧的军卒都很有可能在这种时候崩溃,更别说旗军来源五花八门,单单女真兵中就有四五个世仇部落。 一旦发生营啸,那些头脑清醒的人借此时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拎不清的边跟着拉帮结伙展开武斗,整支军队就废了。 但他在营房中听着外面的疯狂叫喊,似乎整个水湖峰下营地、渔夫屋中所有人都被惊醒,都在发狂地大叫,令他不寒而栗。 就算与蒙古骑兵践踏而来他都没有现在感到害怕。 穿上衣袄,抽出战剑,麻贵大步踏出营房,正待拔剑斩去第一个看见高吼乱叫的部下以镇军心时,他抬起头只是匆匆一瞥,便定在当场。 呛啷一声,战剑坠地。 他看弯而明亮的月亮,看见满天星斗,更看见一条碧绿长光自远方山顶铺天盖地悬在当空,铺满冰雪的大地被照得流光溢彩,不亚白昼。 他的人没疯,天疯了。 “天降异象?” 麻贵见没人注意他,静悄悄地将战剑拾起提在手中,回首踌躇片刻,这才迈着坚定步伐向前走去,沿途呼唤旗军回屋穿好衣服出来列队。 在中国,人们敬天、信天,因为这能给人带来好处,最重要的是老祖宗说过——天运有常。 说白了就是老天爷想怎么想就怎么想,但不要耽误我的事。 你风调雨顺,我就连年祭拜;你要是降下暴雨,我就赈灾,你若叫黄河决口,我就把黄河堵上。 好事都归你,坏事我自己平。 倘若这是大同长城,天光露成这样,麻贵会开坛祭天,告诉军兵这是上天对人的警示,估计蒙古人要入寇南下了。 但这是北亚墨利加,他们活下来已经很难了,不应该再有对天象的担忧。 所以等旗军穿好衣服,麻贵说:“把大炮拉出来,全部。” 旗军都听懵了,就连麻锦也弄不明白自己兄弟这是要做什么,麻贵向旗军振振有词:“天降异象,是说近来天气有变,警示我等继续向南,去找更暖和的地方,看见那座山没?” 说待敌,是天从人愿。 火炮全拉出来可不容易。 在出发前,他们有十几条船,有两条船在探寻海路时撞上浮冰沉了,还有一条在风浪下倾覆,另有一条勉强开回海岛也不堪修复,干脆被麻贵下令把船上东西搬走,船都拆了半截留在海盗,这才启程。 十余条船为保险俱为大舰,最小的粮船都是四百料福船形制,更别说那些一船能载十来门炮的战船了。 上百门火炮,因麻贵的命令在水湖峰下朝着北边高山三列一字排开,可是费了旗军一番功夫,倒是各个把身子都暖热了,满头大汗,还冒烟呢。 “轰——跟老天爷说,咱知道了。” 旗军各个踌躇哪个敢动,大炮轰天的事,谁敢干? 麻贵眼看这样,一把自旗军手上抢过火把,引燃药线,雕刻战马骑兵的镇朔将军当头便是一炮轰出,他攥着战剑喝令道:“令是我下的,若有责罚,自然责罚于我,尔等只管听令,轰!” 一门门火炮轰出去,直轰得地动山摇——是真地动山摇,那山极远,炮弹能不能轰到都是一回事,但数里外的水湖峰顶阵阵轰隆,积雪坚冰如云般砸下,雷鸣般的声音引发由近至远诸多山峰崩塌。 所幸,那是另一个方向,他们附近没山。 天地之威把旗军都吓坏了,麻贵更是衣衫湿透,当晚他就下令把炮都藏起来——往后不打算用了。 但也在当晚,南边探路的旗军策鹿疾驰而还,带回惊人的消息。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九十五章 使犬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这世上绝大多数伟大始于冒险,而冒险意味着起初多半会失败。 身处考验之中的人往往不知道正身处考验,抬起双目只能见到无边的绝望,每个必要素质都决定会不会失败,但当那些必要素质达到,决定能否成功的,则是一个人内心的坚韧。 没人畏惧苦难,最难的恰恰是能被苦难打倒几次,再站起来。 “南边海上有一串岛屿,从西到东,野人女真黑水靺鞨拖着木筏就能过来买卖,你说看见他们住在冰屋里,一个人牵十几条狗出去打猎。多远,他们住在五六百里外?” 麻贵揉了把脸,让迷路迷到六百里外的骑手下去歇着,随后命亲信随从翻出望峡州舆图、测绘北亚墨利加西部沿海图、西班牙南亚墨利加图拼凑到一起,盯着地图半晌没有说话。 “合着……咱是往北走远了?” 这不是麻贵任苦兀岛总兵官后第一次想耳光抽自己,他自己都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 因为当这三张残缺不全的地图凑到一处,再合女真骑手回还报来的信,他渐渐在心里对这边的生产活动有了大致猜想。 女真人说的黑水靺鞨坐木筏向东的小岛,麻贵认为自己很有可能率船队在那边停靠过,当时他们刚走了四千里冤枉路,不过船上辎重还很多,在一座小岛上停驻几日。 别管是望峡州后来被叫做楚科人的土地主人,还是西寒门南去六百里后来被叫做阿留申人的土民,在明人眼中没有任何区别,也没有其他称号。 这一点不管是中原人还是女真人,都一样。 他们的称号也只有一个,依照其赖以生存的动物,叫归入野人女真黑水靺鞨中的使鹿部或使犬部。 麻贵还在那结识了一户人家,还向他们问路,问怎么开船去更北的地方,光通译就用了四个,建州女真、北山女真、野人女真和使鹿部战士,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们从容而去,作为回报留下一些南洋带来的香料与两套明军冬衣。 就是说,他如果在那个时候问往东走的路,可能这次远航就是另一个结果,那个海角会被命名为望峡州,苦兀岛三卫很有可能已经顺利登陆北亚墨利加,开始圈地开垦了。 麻锦对着三幅图起初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看了看突然灵光一闪开窍,拍着大腿哇哇大叫,道:“我就说怎么这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咱走远啦!” 可不是走远了,他们开船抵达了一片只有北极熊与海象才能生存的地方。 走太远了。 麻贵攥着拳头站起身来,抿嘴咬牙左看看、右看看,往复三次,这才在深呼吸中平复心情,道:“自苦兀三卫启程,我部航行一万二千里有余,方抵望峡州;自望峡州派遣船队探路十余次,航行两千里有余,方决意启程,再航数百余里,遇海凝冰,徒步至今,亦有三百余里。” 说这话时这个率军在北疆扼蒙古十余年的将门总兵都带着哭腔:“一万五千余里,四百多条命。” 就因为没有多问一句,有没有向东的路。 他委屈,太委屈了! 麻贵看着西面大明舆图最东端那个被麻锦命名为四千里的百户所,在那个地方,麻锦率船队沿努尔干都司故地大海湾绕了四千里冤枉路,百户所被如此定名,是为记住这场冤枉路,他们以为从那开始后面的路就对了。 却没想到,那只是另一次走岔路的开始。 不过自怨自艾没有用,麻贵也没在这抱怨太多,他挥手道:“去问问骑手,记不记得来时的路,派十余人的使团,携香料、礼物,装上两根海象牙再去见他们,向他们打探周边地形、天气。” “如果那些使犬部对明军没有敌意,我们需要借人、借拉橇的狗与鹿,这些辎重单凭我等向南运去,还不知要走几个月。” 麻贵缓缓坐下,他也噙上了烟斗,道:“南洋的香料、厚实的冬衣、还有我们的刀具,都让他们看看,也看看他们的货物,倘若这次帮我,将来明船靠岸,会专程与这边贸易,互通有无。” “若没别的意外,使团中派出两骑,请当地使犬部派人护送指引,务必于年前抵达四千里百户所,带回我们发现的情报,那边天气要比望峡州好得多,我估计三月就能冰消雪融。” 他并不知道驻扎在望峡州的远征探险队先遣军队已经被朝廷下旨,由倪尚忠率领调回苦兀岛,依照西班牙人的航线拟年后去往亚墨利加,更不知道辛苦招募女真三大部及朝鲜、蒙古上万旗军,已被朝廷下令调入日本,支援日本王讨服武家。 如今的望峡州,仅留下那三四百看护船队的旗军,就连他们,也要在冰河融化后驾船回还苦兀岛。 更不知道自己兄弟及所率军兵在大明已经是个死人,封赏诰命都送到大同右卫,儿子去往锦衣卫荫官。 麻家人在即将到来的万历三年,不能挂春联了。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找到通往北亚墨利加的路了,也实实在在为朝廷看到了这片土地,他的使命,已经有了良好开端! 说罢,他转头对坐在一边的麻锦道:“我估计那的使犬部对我等没有威胁,冰天雪地,他们的人不会太多,应当会像我等一般不愿死人,不会想来跟我们打仗,不过我等也需做好防范。” 麻锦笑了,在冰原上,他们不是没见识过对岸的使鹿部与使犬部,他们人武装起来活像一个个披甲前朝弓手,甚至连前朝都算不上,要到宋朝去了,头戴扎甲盔、腰环扎甲大围,使长弓长矛,自是勇武,但对上几乎人手一杆燧发铳的远征探险队——算了吧。 “咱怕冷怕饿是不假,可不怕打仗。”麻锦拍拍袖口冰碴子,目光一凛道:“咱来亚墨利加,就是奉旨打仗!”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讨不臣、宣王化,谁能想倒变成奉旨挨冻了。 要是单单打仗,再大的阵仗,都比他们现在要面临的环境容易的多。 找到人与方向,麻贵向南的心更为坚定,反正向北的路也被雪山崩塌堵了,总不可能一直留在这。 镇朔将军以上重量的火炮因携带困难,就地藏于水湖峰山洞,担心以后找不到,还专门在左近立了几座石碑,上面都是麻贵自做诗文,藏着寻炮哑谜。 二斤炮也没全带着,拉出三十门与军备辎重一同行进,赶制雪橇、收拾行装辎重,能用狗拉就用狗拉、能用鹿拉就用鹿拉,实在拉不得就用人拉,他们沿冰海一路向南,测绘巡行,开拓心中的新大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九十六章 三眼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麻贵在东北新大陆冻得瑟瑟发抖,陈沐在西南热得衣衫湿透。 白古城南,三十里地,他的军队背靠葡萄牙人修建的白古要塞,筹备足矣改变三宣六慰五十年局势的大战。 白古要塞北面海岸尽属白古城,这也叫勃固,是过去孟族白古王朝古都,曾是整个三宣六慰的佛教中心,自莽氏以残酷军争击破孟族,这里便成了东吁王朝的国都。 莽应龙在战争征服时极为残暴,但征服之后对孟族还算不错,他招募孟族战士为他作战,依然把这里当做国都,纵然大军北伐,这里依然是整个三宣六慰最难攻的坚城。 不过莽应龙也确实不能想象,明军居然从海上偷袭他的老巢——白古城唯一的缺点,就是离海岸太近,一旦海上来敌,太容易受到袭击。 通常战争中背向河流、大海布阵是极少出现的情况,纵然破釜沉舟,能把这手玩好的人也不多。 但陈沐军不一样,大海就像他们的家乡,没人能在海上将他击败,反倒陆上于他而言充满着危险。 此时要塞以北的道路、农田,被旗军挖出数十道沟壑,陈布路障陷阱,热带密林间也挖掘陷坑陈布地雷,暗藏伏兵。 这纵横沟壑之间,正是陈沐军大营所在,整个阵地由最外围林间暗哨、其内铳兵战壕、环抱大营,再向南则是要塞上诸多火炮及浅海船炮。 在陈沐看来唯一缺憾便在于他的船炮射程还是太近,战船布放于此,除了想起到点震慑作用外,最大意义不过是当战局陷入不利,他的军兵能且战且退逃入海中罢了。 说来汗颜,白古城比陈沐想象中要大得多,如果不是为战祸所扰,他们眼下驻军大营正应当贸易港口的市场所在,周遭极为繁华,不过此时什么繁华都看不见了,只能望见林立营栅与杀气腾腾的军卒。 充满异域葡萄牙曼努埃尔风格的要塞之上已被邵廷达与陈沐先后改造,莽虫的刀斧手用手雷将要塞之内里里外外炸了一边,墙上随处可见嵌入破片,南面高墙更是被石岐用火炮轰得出入都不必开门了。 火药筒炸出来的破洞如今只是用木石勉强托起,以防建筑不稳。 陈沐的改造则更为彻底,要塞房顶被他下令扒了,如今顶层堆放着热气球与燃料,用以交替观测敌军布阵及攻势;底层被旗军敲出一连串的铳眼,住着一个百户的亲兵,上下之间中层,则是他的中军帐。 手搭着葡式女墙,陈沐站在垛口持神目镜向北望去,抬手指着远处隐隐能见到佛塔 尖的白古城,对身侧邓子龙等人道:“林将军的传令兵说,白古城近来向北先后调派四个千人队,被他击溃三支,最后一支带着战象,他不敢碰。” “我估计莽应龙那边被刘帅与俞帅打得有些失利,莽应里这小辈倒是心大,他都半个月不来打我,居然还有闲心向北增兵?” 林满爵所部不在大营,陈沐就从来没想让林满爵呆在营寨里过,那就是他的游击队,走到哪都要去拿烧火棍捅敌人屁股,否则是浪费才华。 “这次林将军可算一扫安南颓唐之色,斩获不多,却能逢敌即胜,若是率有火炮,只怕战象都拦不住他。”邓子龙说着也笑了,对眼下被围困的战局并不担心,反倒对林满爵手里东西饶有兴趣,道:“我让辎重船队下次过来也给拿杆杀将铳看看,这铳确实厉害。” 行家。 陈沐转脸望向已经头发眉毛胡子都剃去的邵廷达,换了他这老弟,肯定认为是林满爵勇武超凡,压根不会往别处去想,他笑道:“临阵弓弩铳炮交击之时先将敌军将官打死,待到短兵相接,哪里还有不溃败的,更别说本来白刃他们就打不过咱。” 这可不是陈沐吹牛,从邵廷达在安南与莫敬典一战,还有他这座军寨的防守战上,他的部下在短兵相接之际所表现出的高纪律、高组织,对上其他军队无往不利。 拼铳炮,别人的强弓劲弩不是对手;近身拼战阵,军府卫更是所向无敌,他对邓子龙道:“倒是宗藩军,纵然一样的武备,在防守中多次防线险些被敌军攻破,要不是预备队留得多,现在就该局面就该防守要塞了。” 邓子龙对这种情况看得不重,他反而更加担忧,道:“以少兵守数倍大军之围,无坚城之利,仅靠野战工事,能不败已是强军——说句不好听的,国中卫军再说革弊,想找出那个千户所能与海外宗藩千户所战力相持,很难,我倒是认为他们是太强而非太弱。” “胸甲、臂缚、卫足铁胫、笠盔,这是甲具;短刀、单刀、长矛、鸟铳、火炮,这是兵器;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及副旗官、宣讲,这是军官;他们与国朝南洋军毫无差别,陈帅所言战力弱,不过是弱在其军官不如军府卫军官更为精悍,军府卫有讲武堂他们没有。” “可朝廷有如此战力,仅军府卫五千六百而已;宗藩军稍弱,但南洋诸国,弱者如琉球,有五千六百;其余诸多朝贡国皆有三卫。” “尤其南洋锐意进取,有天朝国威,管束旗军令行禁止,这是广东都司都做不到的事,所谓弱干强枝,说的正是现在的情况。” 邓子龙身处战争之中,所思所想却早已跳到战争之外,他道:“属下谏言,决不可似军府卫般将讲武堂学员外放朝贡国卫所!” “你提醒我了!” 陈沐重重点头,弱干强枝,说的正是当下军兵情况,当然南洋军还没达到一万抵十万的情况,但军府卫三千当三万却不算夸张,他一直着眼于兵力强大,化中南为市场,却没想过更深的东西,现在看来他的问题也不少。 不能太依赖宗藩军,大明有强大的卫所军才是根本。 “我记下了,先不说这个,等平定缅甸,到时拿出个办法来;眼下被莽应里堵在这时间也太长了,趁其守备空虚,传令仰光白帅吧,三路齐进,我们要反攻白古了。” “这次战的名字,不叫白古之战,叫三眼铳。” 陈沐抬手重重砸在葡萄牙人雕贝壳绳索的女墙上:“海上三眼铳!”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九十七章 伏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追!追上他们!” 密林之中,一行三十余缅甸武士在巡逻中追踪到明军踪迹,三骑持长刀的骑士率麾下步卒向林间快速展开扫荡。 他们的兵装有自己的特色,步卒下级将官戴铁胄握双刀,部下扎发髻持刀矛;骑兵将官则多戴帽盔,类似元明风格,与笠盔相似,差别在明笠盔大多为尖顶,这边帽盔有更多蒙元大帽风格,合以梵文雕饰。 缅甸兵农合一,这是莽应龙能组建二十万大军的根源,这种军事形式往往意味着底层军兵孱弱,越是上层军兵越精悍,缅甸也不例外。 他们的军卒晋升,并不依靠战功,而要看谁能活下来。 步军、马军、象军是中南半岛诸国的兵种传统,在缅甸,投身应募的壮士一开始都是步军,当他们打过十场仗,便可以被提拔为马军,马军再打十场仗,则被提拔为象军。 相对前面两个兵种,甚至相比世上任何一支军队,象军的军饷都非常丰厚,每月五十箩谷子。 虽是未脱壳的小米,却有一千八百余明斤之巨,足够让他们养上几个佣人,家眷过着舒适的日子。 这样的军饷易地而处,在物价平时,相当于月俸十三石米,高于明朝百户,与副千户的俸禄仅差半石。 这支巡逻队并不知道密林中有一双眼睛透过神目镜盯着他们,久未梳洗的林满爵背靠着坐在树上,收回探出半边的身子将神目镜小心翼翼地塞入腰的竹镜套,扣好木销,随后在皮腰带上摸出一块燧石。 林满爵还是那副老样子。 久经沧桑面带征尘,笠盔斜斜扣在头上,皱起眉来抬头纹路沟壑纵横,掺着食物碎屑的胡须被盔带勒得卷曲,一双眼睛混杂血丝目光却依然凌厉。 与邋遢面容相同的是本该明亮反光的胸甲涂满红泥与划痕,胸甲下水磨锁子战裙更是插着不少树叶。 一成不变的,是插在腰间挂带里的那柄凤头手斧,狰狞雪亮。 “没有战象,去吧。” 树上的林满爵语气里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庆幸,他只是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便认真地摆弄腿上长杆,全不管不远处敌军正追杀而来。 他腿上撂一杆神目杀将铳,这俩月放出几十铳,眼看着第二块燧石也不行了,他仔细地拧开龙头杆,麻利换上匠人精工细磨的新火石,试着打出两下火星四射,这才满意地把磨损燧石收入腰囊,向铳膛装药装弹。 燧石很坚硬,军器局的匠人在给燧石磨出咬口以齐整嵌入龙头杆夹紧固定时,铁挫经常被燧石打花,即使鸟铳扳机力大,这块小石头也不容易被磨损。 但对铳手,尤其是使用杀将铳这种尚在实验阶段、本就不能达到最佳射程绝对精度的早期散兵而言,林满爵必须让手上这杆大铳随时都有最好的性能,崭新的火石最牢靠,最近接鸟铳出军器局时的七成打火标准。 这个发火率已经非常高了,不单单涉及铳机构造,还与药池盖角度、燧石形制、弹簧力度有关,事实上若单单燧石打着火,那几乎是百分百。 但机械越复杂,越容易出问题,出问题也越难修。 这就是现阶段燧发机构比不上火绳铳机的地方了。 林满爵并不在乎那三十多个追踪他们而来的敌军,那些踪迹本就是他让黑金刚带人故意留下,谁上钩谁便死无葬身之地,这无关私人恩怨,他自然不会为此烦扰。 立下树下的是南亚墨利加最勇敢的猛虎战士,穿上铁铠甲戴上铁笠盔的黑金刚照旧有万夫不当之勇,过人高的两刃三尖刀斜插在地,先带着他十几个南墨老乡远远地对追击而来的缅军来一段战舞。 背插镶龙靠旗手提燧发铳的林晓穿梭林间雄姿英发,方圆二里数道防线近六百名游击军隐蔽行迹,这伏击圈本就不是给三十几个人准备的,这些缅军落入这里便是十死无生。 林满爵更在乎一些别的事情,他带兵在这周遭二百里林子流窜两个多月,俘虏前前后后抓了八十多个,绕着白古别管是僧兵、缅族、孟族,无论巡逻队还是正规军,统统都有过交手,对城中情况大致了解一些。 兵力太少,也无火炮,单靠他散布林间参将部一千余平远军,大事办不成、小事办腻了。 林间伏击的铳声打响,这样的战事连树下跳完舞的黑金刚都不愿意提两刃三尖刀去凑一手,更别说树上的林满爵了,他只是歪头看了一眼,便再不过问,只是自怀中掏出读了好几遍的信,又看了一遍。 南洋大臣把接下来的战事称作‘海上三眼铳’,战事将以这个名字封存入海军讲武堂藏楼,这令他欣喜如狂。 所谓三眼铳,是直三方齐攻,白古要塞陈帅麾下中军部;镇守仰光白帅麾下左翼部;以及他这一支堪堪千人的游击军。 事实上现在再称他们为游击军已不合适,在安南之战后,林满爵在战时担任军职为参将,他的侄子林晓则晋升游击将军,故如今他麾下分为两部,本部七百余正军,林晓六百余游兵。 在军职上,是要担任正面战场使命的。 虽然林满爵一次都没试过与敌军硬拼。 几乎转瞬之间战斗已经结束,自林晓部第一个百人队放铳开始,三面火铳只一次齐射便将三十余缅甸巡逻兵击溃,紧跟着道旁一排排鸟铳交替放出,侥幸躲过首次齐射的缅军甚至来不及投降便被歼灭。 林满爵从树上跃下,黑金刚稳稳地接住远比鸟铳长出不少的杀将铳,领一众同样明将精锐家丁装束的美洲武士亦步亦趋,旗军飞快打扫战场,将战利席卷一空无需将军下令,各自已准备收拾行装转移。 “继续向北,攻城没咱的事,我们去北面设营安寨,断掉他们后路。” “白帅与陈帅在白古合军,只要攻破城池,到时溃军便一定会向北走,来多少。”林满爵转头对侄子林晓道:“我们就杀多少。”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九十八章 大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转守为攻,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转攻为守往往更难受,因为这意味着攻方失去了战场的主动权,尤其主场作战,更是如此。 邓子龙对陈沐强干弱枝的建议听进去了,但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因为就像邓子龙所言南洋宗藩军在操练指挥中的优点一样,扯着天朝上国的虎皮在这个时代无比管用,什么都不必做,单单一视同仁便能让兵将归心,令行禁止。 这种纪律,两广都司相对欠缺,更重要的是陈沐没有直接调拨两广军队的权力,他的权威尽显海外,海内官吏对他、对南洋军府所有的仅是尊重,根本不吃他这套。 另一只听话的军队是林凤、林道乾、施和那些硕果仅存的东亚海盗,能不依靠官位拉起数千人马远走海外的哪个又是省油的灯,起初或许还有合作基础,如今陈爷的翅膀硬了,他只想给大明的海盗捣蛋鬼们找个安身立命的家,除此之外再无他想。 事实上他能指挥得动的军队,只有这支宗藩军,让他右手握刀劈断左手,可不可能又舍不舍得? 这个问题会长时间地困扰他不能安眠。 但相比邓子龙的深谋远虑,邵廷达的建议就简单粗暴多了。 “沐哥,你得更信任手底下兄弟啊,那林满爵是打过关岛,但他那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关岛的西班牙人混着你说的美洲人,两万军兵还不比莫敬典两万人呢,互不同属编制散乱,能被小兵一击即溃,那是讨巧。” “现在逢战便恨不得拿林将军当戚帅使去,他就那一千人,总要当三五千人使。”秃毛虎提起这事眼气极了,瞪圆缺了眉毛的大眼珠子甚为滑稽,道:“咱这真一千当三千的,非当五百人去使——哥,有些话只能咱说,放开手脚收拾莽应里吧,全军上下都是这想法!” 行军路上,陈沐跨着高头大马逶迤而行,最近的亲兵都在前后十余步,他看着邵廷达叹了口气。 道理他都懂,可情况不一样。 北边刘显、俞大猷,人家的兵是征调,都是各地指挥使操练、土生土长的军户,输一场仗输两场仗,根本不碍事。 他不一样,手上攥着南洋宗藩这一万出头旗军,别管是宗是藩,旗军是一点一点练出来、军械是一点一点凑出来,军官是一批一批教出来,叫他放手倾军而动——他早在乂安与阮倦打仗时就发现这问题了。 很多一波能平的阵仗,他更愿意稳稳当当地去磨,技术手段尚未达到排队枪毙的情况,在他的军令之下,诸卫硬是能打出排队枪毙的形式出来。 不愿付一点代价。 尤其邵廷达今日一提,让他想起后世虎踞鸡笼的一代枭雄。 有人说那位校长是有大略无雄才、足毅少弘。 那个伟人辈出的年代与今时不同,伟人与伟人之间或分高下强弱,他觉得自己连人家短板都比不上,性格里的小缺点略有相似更不是什么骄傲之事,何况那个时代的英雄豪杰也不是他这承平年间为搞事而生的幸进之人所能评判的。 但他觉得邵廷达说得对,他确实仗着对寰宇多几分了解有些小略,但才具确实不足。 他这兄弟虽然性子虎,成日里一副傻大黑粗的模样示人,有时头脑灵光了也是粗中有细的,他驻马停下转头问道:“那你觉得,这场仗,攻打白古,怎么做?” 陈沐期待得很,他甚至觉得所谓秃了就能变强的说法弄不好真的有,兴许是头皮都能吸氧了吧。 “我觉得?” 真到事上,秃虎难得不好意思地笑了,骑着辎重马船给他运来从马尼拉得到的黑色坐骑摸着光头,片刻仰起头来斩钉截铁道:“急行军,炮开城门,轰他个措手不及,杀他个片甲不留!” 陈沐的脸面有些发烫,光头的老虎也是老虎,他不该对邵廷达除了莽以外抱任何期待,他缓缓颔首道:“我知道了,把张指挥使找来,你先接替他打先锋。” 说着,陈沐挥手叫来家丁写调令。 其实这事他该找邓子龙聊,不过陈沐麾下军队多、白元洁部下军队少,他们原定计划是用常规攻城手段围师必阙,围攻白古三面,放北边让敌军逃命,那边是林满爵的使命。 陈沐打南、白元洁攻西,东面自然还需人手,陈璘还在南洋与高拱搭伙镇守南洋,这样的使命自然只有邓子龙才能担当独领一军的大任。 他们行军路线不同,现在想找邓子龙议事不大可能,只能找张世爵来议。 “呵哈!” 光头一听先锋就高兴了,扣上兜鍪抱拳高唱道:“得令!” 因为他的本部在中军之后,当即让传令信使在官军行军道旁驰马先行,待到绘图斥候已探明的下个道口,当即命部下取道,自己在岔道口向陈沐遥遥拱手,这才率军兵自另一条路急行向北去了。 莫要说万军之众,就算数千军兵行进,除非在己方统治地域,都要分兵齐进,否则上万军并一条路,再算上先发后至的辎重队,前军都走到白古城下了,后军才行路过半,再多的兵力不能在短时间投入一个战场,那也是空耗粮草的浪费。 邵廷达部行军不可谓不快,当天夜里,张世爵便率本部千人在前面等候中军,留黄德祥、娄迈两部仍在前军,与新的开路先锋官邵廷达一同向前,他的本部则遵守调令与邵廷达换了换,跟付元同属后军。 “末将并不觉得大帅调遣有何不妥,这绝非恭维之词。”张世爵抱拳道:“如北面刘帅、俞帅战事吃紧,我等受命攻打莽军主力腹背,自应疾驰前驱;但在战前三位大帅已有定计,北面二帅主攻,大帅则占其根基,牵制腹背。” “既是牵制,只立于不败之地便足矣,大帅稳中求胜,已是更进一步。”张世爵道:“我等可不胜,但不可败,否则一战军府卫精锐散尽事小,伤损国威难遏南洋诸国事大。” 万籁俱静,旗军在道旁搭出辎重新送广东纺织蚊帐安然入眠,纵然前后左右十余里皆有己方军队,陈沐依然放出斥候哨卒轮换值夜以备不测,却没想到没防到敌人,把前军连夜派回的信使拦住了。 “禀报大帅,前军遇敌,邵指挥使已连夜率军追击!”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九十九章 遭遇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月明星稀,时近冬月,缅甸的夜依旧燥热潮湿。 白古城北,金佛塔尖高耸,心中忐忑的莽应里于塔下虔诚跪拜,等待前线的消息。 幕僚陈安侍立其后,微微躬身双手合十,他心中的忐忑比起莽应里只多不少。 原因无他,前些时候自白古城中向北调派五千军兵,四支被明军击溃,仅一支拥有象兵而全师,余者散兵游勇尽向北溃的调令,并非是北面莽应龙主力陷入僵局。 事实上北边现在还在对峙阶段,双方都在等待战机,并未大张旗鼓地开战,甚至最新传回白古的消息里说,明军还打算跟白象大王议和——至于是不是缓兵之计没人知道,但双方此时此刻都想缓缓。 明军地形不熟,卫生不好有少数军兵患病;莽应龙原本只想收拾孟养的思古,在心里还没做好直接与明军开战的准备,更何况腹背受敌,白古、仰光一带的明军不拔除,他始终都有后顾之忧,不敢与明军大作阵仗。 陈沐等着北边战事出结果,可他却不知道,其实所有人都在等他这一仗。 南洋军胜,则腹背夹击的战略已成,北面明军可进,一战不说歼灭莽应龙,军心动摇之下把他赶回缅甸宣慰司,尽收其他地方还是可期的。 南洋军败,则莽应龙没了后顾之忧,自可全心在北面对决明军,如果这一战能赢,那自然是蹬鼻子上脸打进云南逛一逛。 照莽应龙对朝廷的了解,他们一贯对西南三宣六慰轻视,很有可能在云南受到威胁时率先想到的是议和,一旦议和,则等于承认了他这个白象大王的独立地位,三年五载去除将明朝当作心腹大患的压力,他便能达成第二次统一缅甸的伟业! 祈祷的陈安并不虔诚,一个明人很难做到像缅甸人一样对佛教无比虔诚,让他在这躬身祈祷,就是因为他对这场明缅战争中的白古之战有多重要看得非常清楚,而且他还意外地进入缅甸决策层,这是真正给他压力的根源。 那五支千人队,是他派去的,并非莽应龙调兵,那些军兵如今粗略估计还剩三千,就活动在白古北方几十里,约定望见佛塔升起狼烟则向南进发,他们的使命是白古之战开始后合军南下,击溃活动在白古北方的那支明军,继而以象军、马军混步军在城外向围城明军发起冲击。 届时城中缅军也会出战,内外合计攻破明军防线,以期整场战役的大胜! 他所祈祷的,便是明军上钩,误以为白古城空虚,发兵来攻。 这场仗要是赢了,今后他在缅甸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可若是打输了,恐怕他只能在失去宠信与身首异处之间选一个了。 没办法,先前作为明军大营的要塞守备太过坚固,根本不是他们能攻破的,何况有船炮震慑,恐怕久攻不下,不如让敌军来围攻他们的城池——缅军由上至下包括陈安这个明人幕僚都认为要塞里、阵地上打出去的火炮是船炮,离了海那些重炮便玩不转了。 没办法,从头至尾,缅军围攻要塞两三个月,从来没能突破外围战壕防线,他们既无神目镜也无热气球,又去哪里能看到数里之外打出的炮弹究竟是自海上还是陆上呢? 挨密集炮火轰击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谁还会有那闲情逸致。 小王子莽应里能跪在佛塔前一跪俩时辰,干脆把这当中军大营了,陈安可做不到,他走走拜拜,心里烦得直冒烟又不好离开,这种烦躁更让他想入非非。 他想战胜陈沐之后在缅甸一人之下的权势,也想战败之后该如何逃离缅甸,又该逃去哪里——他联系了仍旧留守在白古城里几个信得过的船长,如果战事不利,他倘若能躲过城破开始的搜查,兴许能藏进葡萄牙人的船舱里,远走印度。 陈沐在南洋的权势滔天,他只能逃到明朝尚未染指的地方。 逃去果阿都不保险,在计划中,那只是陈安的第一站,在果阿他将隐姓埋名,继续向北进入莫卧儿,听说那的阿克巴对外国人还算不错,以他的才能与智慧,应当也能做个幕僚。 远处举火疾驰的骑手自白古城直奔佛塔的光影打断了陈安的逃跑计划,他转过身打开折扇,事宜周遭军兵不要打扰莽应里拜佛,迈下高大台阶直至行至骑手近前,这才低声道:“小声说,如何?” 这声音可不敢大了,若是坏消息,他得先想着如何将莽应里稳住,席卷财物逃离缅甸才行。 不过紧跟着,这个想法就被陈安丢到九霄云外,传令骑手面色甚急,但说出来的话对他们来说却并非坏消息,他道:“请军师报王子殿下,明军攻来,先头兵马三千,自河西小道、东古林诸地前来,与我伏兵相遇,属下来时明军还尚未中伏!” “呃——哈哈哈哈!” 短暂压抑,陈安再止不住心中开怀,毫不顾忌什么莽应里正在跪拜,折扇合上又啪地一声展开,一连叫出三声:“好!好!好!” 当他转头,正对上佛塔下莽应里那张写满不悦的脸,道:“军师你笑什么?” “哼,学生笑那陈沐无谋、高拱少智!”此时此刻,陈安恨不得头戴纶巾手舞羽扇,兀自说出话本里的词句都不觉尴尬,从头到脚满是智珠在握,攥住乌骨泥金扇迈开大步走向莽应里道:“南面来报,王子调虎离山已成,三千明军离要塞北上,遭我陈布南面伏兵,战事刚刚开始。” “明军来了?” 莽应里面上愠怒之色一扫而空,不禁缓缓露出笑意,探出二指向南,道:“他,他当真离了要塞?如此一来,明军还能有何依仗?我军战胜大明,已指日可待啊!” “王子此时还不是得意忘形的时候,伏兵虽多,也仅有千五百之数,即便左右军兵驰援,也不过堪堪四千余,这首战,我军需一场大胜,趁敌军辎重难行,再发三千军兵携象军予当头棒喝,方一战杀其锐气!” 说到底,还是对明军战力感到担心,四千打三千仍旧觉得不够保险,纵然野战双方皆无相持,也要二倍军兵才能让人心神安宁。 这一点,莽应里也是如此,他当即下令道:“发,速速发兵!”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章 光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这世上愁事纵有千百,设计军争,若此时问白古城南野战中的缅军,只能得到一个答案。 你妙计万千,排兵布阵如孙武子再世,取尽先发制人之手段,上自将领下至军并,各个心觉稳操胜券是气势如虹。 可初初接战,发现情况并非与自己想象中一样——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深受打击的吗? 缅甸白古地方的传令兵确实没有谎报军情,他离开伏兵阵地时,明军先锋确实只差一里便能整个进入包围圈,这个整个的意思是一字长蛇阵的前半部分已经过去,埋伏林间的弓弩铳手、短兵长兵能在一声令下便自明军阵线中段截断首尾,接着不论打前打后,都是一场大胜。 可偏偏,邵廷达的兵累了。 秃头莽虫可不累,他一路骑着马,怀揣先锋官的兴奋,这时候就算让他睡他都睡不安稳,但他的旗军确实累了。 为了与张世爵部交换前军后军的部署,他的旗军用别人走三里的时间急行九里,这才后发先至赶上黄德祥与娄迈所率两部前军。 虽说他很莽,但心眼还未被先锋官的兴奋冲昏,还记得自己做先锋官的初衷,为的是明日作战炮开白古城门,第一个杀进这座莽氏都城,可不敢再让旗军疲惫了。 故而,他派去联络黄德祥、娄迈的骑手一回来,便下令士卒就地歇息,构筑出简单的望楼划定斥候防线,便下令宣讲兵开始干活,传达遇战后赏格、战胜后前景以及此战重要性,鼓舞士气之后歇息。 南洋军惯例。 邵廷达没想过夜袭,虽然他辎重里带着金鼓,也拉着火炮,但在人生地不熟的缅甸,搞夜袭是扯蛋呢。 先锋官说来威风,可要是率军迷路耽误军机,回头他哥能饶过他,军法也不准给他留全尸。 都是从旗军一步步升上来,哪个能不知道开战前将军要白脸,先锋官就是替主将耍白脸的,要么先战得胜皆大欢喜,要么就算没死在战场上,回去也要被祭旗立威。 虽然莽虎知道他哥不可能拿他祭旗,但这种风险他不想冒,与勇猛敢战无关的事,傻子才做。 在吕宋有座莽虎山,那个地方曾发生过一场遭遇战,邵廷达设好伏击圈想要埋伏西班牙人,结果敌军就在伏击圈前一点点驻军,可是令他抓耳挠腮发愁坏了。 这个夜晚,莽虫下令驻军那刻并不知道就在不远的地方,热带树林里埋伏的敌人同样气得牙根痒痒,光想派人过来把他叫过去。 不过转眼就不必多想了,没过多久,一队吕宋都司训练有素的斥候在搜索中发现敌军也被敌军发现,鸟铳砰砰砰地在林间放响,登时令这边驻军的莽虫吓得一激灵从墨绿蚊帐中钻出来,甲胄都来不及穿,赤着膀子当即擂聚兵鼓。 太热了,密林中闷热潮湿的天气行军良久,让他贪图这点凉意,却没想到就这一次疏忽硬是叫他遭遇敌军。 鸟铳仅放出七八声,再无第二阵,邵廷达脑海中立即臆测出密林深处的局势,他一队斥候来不及放出第二铳便被干掉,显然是遇到敌军埋伏,连忙一边披挂铠甲一边高声呼喝,既为聚兵也为不让部下害怕而溃散。 他很清楚,这种时候不能乱。 他想不到这样遇伏的情况,敌军也想不到这样伏击的情况,明军先头还未进入伏击圈,更别说原本想要直接冲击的中段,也就是邵廷达所在的中军了。 “养儿速去后军把兵聚起来,分五哨,在后面迭阵前行护着你爹。” 这若是在平原开阔地,一字长蛇阵非但没什么局限,相反还能前后包抄夹击敌军,但热带密林的破路上,没留给军阵太多腾挪躲避的余地。 小牛犊子般的病秧儿可不像莽虫这般贪图享受,没放下战事将临战将最基本的素养,甲胄都在身上好好披着,听到莽虫的号令当即抱拳领命去了。 这世上孝顺有千百种,被杀父仇人养大的病秧在南洋旗军营地里长大,却恰恰相反地对血缘比旁人了解更多。 最早别人叫他土匪的儿子,后来变成强盗的儿子,如今人们说他身上流着叛军的血。 他可以看见,有一日人们会因畏惧他的权势而不敢再称他生父是土匪、强盗、叛军,卫里小孩甚至已经不知道他的父亲曾追随过谁、做过什么。 权势不单单能改变将来,权势也能扭转过去——于病秧儿而言,这就是最大的孝顺。 人们都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孝之始也。 却只有少数人知道下一句。 是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为孝之终也。 “我去了!” 篝火映照在病秧儿领兵返身的背影,邵廷达失去眉毛的眼转向前方,远处前番爆出铳声的方向,鼓槌丢给家丁,在众人侍奉下穿戴甲胄,凝起眉头道:“管他前面是什么,聚兵列阵,他就是天王,老子也把他军阵扯个稀巴烂!” 战鼓响起,光头部队在行动。 邵廷达部下军官在夺取白古要塞的战事中穿越火海,没剩几个还有头发的,吕宋旗军更是简单,莽虫直接下令部下把头发剃了、眉毛刮了。 有些命令陈沐不能去做,但有陈沐护着的邵廷达这么干倒没啥影响,转眼便有一群光头汇集在大光头身边,各个手抱笠盔整齐划一地扣在脑袋上,自地上举起一面面战旗,三百余人的军阵已在极短时间里列阵完毕。 邵廷达这时候倒有些好了,他不知道对面的敌军在做什么,自铳声响起好一会居然没有进攻。 如果是陈沐,此时会判断敌军已在前面设好埋伏,我们应该维持阵形,准备御敌;可他是邵廷达,邵廷达是不会这么想的,他只觉得敌军现在已被他部下飞快集结的速度惊呆了,吓得连马都不敢乱动,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挨宰呢。 “还等什么,闻鼓声向前进发,就算遇伏也不必怕,病秧儿在后面迭阵支援。”莽虎将军一手持手铳一手提水磨精锻雁翎腰刀,迈步向前高声喝道:“全军没有别的命令,不论前面是谁,不管他有多少含鸟猢狲,军令只有一个,向前,向前杀到白古城下,吓死他们!”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零一章 机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邵廷达确实把埋伏的缅军吓着了。 懵懵懂懂被明军斥候拿铳放死仨人,他们还以为明军也在埋伏他们呢。 前面埋伏的缅军没有擅自出击的权力,有权力的军官离前线有二里远,铳声响起他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赶紧骑着小马儿往前奔去,正撞上奔来报信的传令,这才知道明军虽未行进,斥候却已经发现他们。 等他到前线想下令进兵突袭时,远处的明军阵势明火执兵,居然已聚好兵摆开军阵了。 紧跟着,炮声响起。 不是别的,正是虎蹲炮。 邵廷达聚好军士,该向哪儿进兵却有点心里没底,四面八方到处黑灯瞎火,又担心前面的敌军在这段时间转移,干脆把军中六门及指挥使下属六门共十二门虎蹲炮钉在阵前,朝左前、正前、右前三面轰出。 莽虫的逻辑很简单——炮打出去,哪儿叫,他就往哪走。 碎石散子灌进炮口蹴而轰出,穿林打叶呼啸间落在阵前二百到四百步之间处处破空,换来散子砸到的埋伏缅军处处惊呼惨叫,沉寂的热带雨林突然就活过来了。 也把邵廷达吓得不轻,一下子三个方向都有惨叫,听声音兵力是他们二三倍,而且这还只是射程之内,这就很尴尬了。 “算了,就向前,前进!” 羽音鼓点砸起,一排排鸟铳手列阵向前,黑夜中全屏金鼓无需大旗,总旗官的长旗派不上用场,但正副小旗、宣讲官的盔枪依旧猎猎,指引旗军英勇上战场。 雨点般的虎蹲炮并未给敌军造成太大杀伤,雨林中树木遮挡,倒是给敌军惊吓作用较大。 也正是虎蹲炮让缅军知道,他们的埋伏已经暴露,此时再不需要什么军令,缅甸伏兵各部皆朝邵廷达部前军汹涌杀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缅军火手中旧式火铳与鸟铳夹杂,立在步卒之前俱为线阵,不顾射程远近不一,远远地便朝明军打放一阵,在阵前铺出大片硝烟;紧跟着硝烟未散,数不尽的箭矢便被其后弓弩队朝明军阵前投射而来,令人防不胜防。 亲率旗军的邵廷达被吓一跳,黑夜里距离很远他很难看见硝烟,只见到远处一片火光,结果连根毛都飞到自己阵前,反倒是紧跟着一片稀稀拉拉的箭雨覆盖大片区域,让他高呼士卒在盾手身后躲避羽箭。 还没到二百步,对面的铳放早了! “向前!” 箭雨齐射即使对旗军而言依旧很有威胁,邵廷达踢断一根扎在身前地上的弩箭,扬刀向前跨步,战鼓还在响,高举火把的先头旗军折断甲胄上插着的羽箭继续向前。 敌军弓弩手初次齐射并未取得战果,但莽虫部旗军很清楚,再向前就真正进入弓弩最佳射程了。 举火的旗军更小心、举盾的力士也更紧凑。 兵行五十步,又一轮箭雨迎面扑来,这一次不单单正面,左前右前也有箭雨穿过林地射来,阵前大盾挡不住由上坠下的羽箭,箭簇矢锋与战甲兜鍪撞出一片叮叮当当,不是被弹开就是直接扎入甲胄。 伤亡依旧有限。 双方距离更加接近,邵廷达甚至能听见道间敌军纷乱的脚步与将官用听不懂的言语高声下令。 “敌军也太多了,俺感觉哪都是,让后头把神威机关箭拉上来!” 铳手各个将长铳托于右手搭在右肩,仿佛如今依旧在行军,没有四面八方传来的吼声。 南洋军形形色色各有名目的军令中,对铳兵要求尤其严格,在他们的军法中,只要行军,不论有没有鼓点,只有几个姿势可以使用,行走托铳或奔走提铳或上铳刺持铳。 其他动作,不被允许。 就因为这个,听说南洋军器局新铳有了背带,可以背负行进可是令这些在外征战的铳手狠狠开心了一把。 距离依旧没到旗军可以放铳的距离,但鼓声一停,旗军便顿下脚步,一面面大盾立在前方打开支架,随后力士盾手向后退去,立在盾后直面敌军的变成一排排鸟铳手,他们的鸟铳依旧搭在肩上,架在盾上的,是一支支总旗箭与小旗箭。 其实这俩是一种箭,都是单筒火箭只是大小不同,但自后军推上前来好似过去百虎齐奔箭车的玩意就不一样了,那是赵士桢做的神威机关箭,莽虫全军就着一架。 十三匣火箭,每匣六支,陈沐原本也想随随便便给这玩意也叫做总旗箭,反正它箭匣不是装百步小旗箭就是三百步总旗箭,但赵士桢一定要让这玩意叫神威机关箭,陈沐也就随他去了。 南洋军过去是不配这东西的,因为陈沐感觉用处不大,但这边地形重炮行进太慢,正巧赵士桢去往南京时专门带信给军器局,让人往马六甲送了二十架神威机关箭,陈沐便索性每个千户部都调了一架,备不时之需,何况箭车能用畜拉也能人推,上面十三匣火箭才上百斤重,不但方便行进,有需要还能往上放点东西呢。 但这火箭车在邵廷达眼里就不一样了,这是真正的超级武器,不亚于白元洁还是百户时对百虎齐奔的重视。 其实这就是个大号的‘百虎齐奔-改’,火箭车一撂在阵前,旗军气势立马就不一样了。 邵廷达亲自登车,叫上俩旗军帮他把箭车里小旗箭匣换成总旗箭,眼看四面又是一阵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张弓之音,连忙招呼旗军躲避。 一通箭雨铺地,远处几声高呼,显然是敌军准备进军,邵廷达当即举起火把下令道:“钉虎蹲,放总旗箭!” 三十筒小旗箭还搭在盾上,六支总旗箭伴着邵廷达号令被引燃,各自曳出尖啸照亮沿行,向前方劲射而去,神威机关箭车紧跟着被他点燃,宽大箭匣中六支总旗箭尾随而进,众多火箭一时间不规律地窜向前方。 有偏离方向三十步便钉在道旁树干,尾后火药尚未燃尽,尽力带着粗大箭杆向树干钻去,紧跟着在一声爆破中炸开。 更多的火箭则沿大路拖红色尾焰呼啸飞向前方,短暂照亮黑暗中列阵前行的缅军,紧跟着先后在有缅军或没缅军的各个角落炸开。 惨叫声不绝于耳,令怀抱机关箭匣的邵廷达开怀大笑,赶忙又向箭车中装上一个,大笑道:“这真是夜战利器,炸死这帮含鸟猢狲!”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零二章 火雨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邵廷达的机关箭还未放完,敌军就已经退了,他甚至没清楚看见敌军长什么模样,这才有了他派人快马向后方陈沐报信,说他要去追击敌军。 在这场没碰面的先头作战中,邵廷达并不知道他击退的敌军足有两千之众,真打起来恐怕他很难活着离开。 但神威机关箭把缅军吓住了,他们许多人对一窝蜂、百虎齐奔之类的火箭只有耳闻,从未见过,此次初次相见却见识到的是内有小铁珠,爆开杀人的总旗箭,正值深夜伏兵也未举火,本就难以约束士卒,如此哪有不退的道理。 明军先锋军离白古城已经很近了,原本就只有十里左右,比莽虫瞪着大眼睛见到敌军仓皇而逃极为不甘地下令追击,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难受。 比邵廷达更难受的,显然就是立在白古城南高耸城墙上的莽应里。 小王子听说明军真如他军师的神机妙算误以为白古城空虚发兵来攻,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劲要在梵天面前还愿,由城北二里的佛塔一路奔到城南城墙上,他要亲眼看着明军被他大军击败。 却没想到,没听见远处本该传来战场上的厮杀叫喊,却只看到由南向北大片而密集的火光。 要是大明将军立在这,还确实有可能不明白战局是谁打谁,毕竟他们有火箭,又不知道敌军有没有火箭。 但莽应里可太清楚啦,他们根本没这种会放火生烟的玩意,还能射出光线,映得林子里短暂通红,那肯定就是明军在打他们啊! 要说谁比莽应里还难受,嘿,还真有,就是以为稳操胜券刚刚否定自己逃跑计划的陈安。 他对莽应里安慰道:“小王子不必忧虑,传令所言明军三路,一路至多千军,王子已命七千大军合围,三千打一千难道还会输?” 就在他话刚说完的时候,右翼也像先前中军那样亮了起来,不过不像中军放火箭那么密集,转瞬即逝。 那是明军前军左翼指挥使黄德祥也遇到敌军,黄德祥入陈沐麾下时本身就领受千户官职,是明军里的老将官了,算是陈沐麾下少有的正统明军将领,传统将官的优点与缺点并存。 舍不得把手上火力一次打光,拿着神威机关箭当宝贝,总旗箭小旗箭全收缴一处,全屏一座箭车接连放出,箭火不密集,也就没像邵廷达那样一击即把缅甸伏兵吓跑,不过他不怕浪战恶战,不惜士卒性命。 有明至嘉靖隆庆一代,名将辈出的根基就是怂人更多,卫所将官平日作威作福得过且过,临战拔刀舍命恶战也不虚,就是有逆风跑顺风浪的老传统,不兴与倭寇死战那一套。 但南洋的军法、军械,已经最大程度上减少他们逆风的可能。 老黄一看总旗箭把敌军阵形都炸开了,别的也不必再犹豫,当即提刀上阵,指挥旗军出击,最前头肩上扛小旗箭的旗跑着跑着突然单膝跪下,身边跑过个举火的旗军就顺道给他点一把,‘嗖’一声火箭就窜出去了,旗军丢了箭筒接着朝前跑。 后边铳手端长铳列队向前奔走,领军持旗矛的百户眼看缅甸军阵四处开花,毫不犹豫地命对旗军下令高呼:“临阵十步再放铳,放铳就挺铳刺追杀二里!” 还不忘与身后别队百户交流,让他们防备左右翼。 多余的军令已经不需要了,总旗箭小旗箭放罢,本就没有火把的敌军又没了阵形,被击溃后四处逃命的结果随便一个旗官都可以预见。 他们已经习惯打这样的仗,优势火力下再勇敢的敌军也会不敌而败,长此以往,便塑造出这支军队的气概。 倒是右翼的娄迈部并未放机关箭,倒不是丑将军不喜欢这种能炸开的兵器,实际上因为他的脸被炸膛火铳毁伤,他很乐意用总旗箭、小旗箭、掌心雷、神威机关箭这种窜出去能把别人脑袋都炸烂的玩意儿。 不过战局没给他机会,他和敌军伏兵擦肩,左中黄德祥、邵廷达的战事都是一字长蛇阵向北与敌军正面接战,他却是一字长蛇阵向西,因为他这支军队阴差阳错走到敌军包围圈外边了,是又向前走了二里,隐约看见邵廷达部与敌军交战这才挥师入林。 跟他交战的这支缅军,和攻打邵廷达后被总旗箭一个照面喷回去的是同一支,不过不是被照脸射趴的那些,双方真正交战不过邵廷达部三百、缅军六百,那六百一退便带着大部队一块退,然后刚好被娄迈碰上。 娄迈开始还以为碰到的军队是邵廷达呢,临几十步在林中互相喊话才意识到是敌人,距离已不够让火箭显威。 火箭威力震慑力俱佳,但缺陷也很明显,这东西射程固定,精度极差,纵使是陈沐改良后铁丸爆炸伤人的火箭,若想精确打击一个人,恐怕百步十发都难一中,放出十支能有七支最终在不同高度落于最大射程已属难得。 距离过近,火箭便不能用了。 不过还好,娄迈有掌心雷,这也是适合密林作战的物件,一连串手雷抛出,轰隆隆在敌阵意外遇袭的‘后方’炸成一锅粥,接着便直接短兵相接了。 于缅军而言,四千接应的军队自白古城东西两侧出城向这边赶来,未能支援之时便被明军前后夹击,还使用多种他们不曾见过、杀伤巨大的兵器,无异于灭顶之灾。 邵廷达部越战越勇,向前追出一里再度接战,三百人干脆分出三阵迭阵跳荡,有节奏地交替追击,缅军开始还能且战且退,得知后路左翼遇敌,只好向右翼撤退,紧跟着便又收到右翼已被明军部队击溃的消息,收拢残兵败将根本没有继续迎战的心思,连忙且战且退向北撤出密林。 率军衔尾追杀的邵廷达只顾埋头追赶,气喘吁吁地猛然抬头,眼前豁然开朗,就见三里外的城墙上明火执仗,宽大的护城河隔开他与白古城,这才拄刀而立,看着远处同样追击而出的娄迈与左翼大杀四方的黄德祥,他面上扬起笑意,轻轻骂出一声。 “他娘的护城河,老子可算见到你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零三章 肠衣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南京城礼部衙门红灯笼直至深夜仍未熄灭。 这段日子南京百姓是见了真正的西洋景儿,酒肆茶馆戏班子都传开了,西班牙使团来了,可不是朝贡,是要同大明朝廷签个地契。 可惜没让人多见,就像这西班牙人多见不得人似的,不过老南京城的百姓是觉得无所谓,无非是个稀古怪罢了,往前一百年,这南京城可没少见那东西二洋的使团,区区西班牙,又算什么? 礼部衙门后吏员宅室,赵士桢气得捏住鼻子狠狠灌下两大碗凉茶,伸展手臂道:“租借地律权,租借地律权,这是陈帅交代的重中之重,西夷都未说什么,侍郎一直说什么此法有悖常理,这算什么事情!” “你不要急,今日老夫已与赵侍郎陈明缘故,他不是不同意那个租借地律权,只是当中几条律令他认为还有待商榷。”徐渭拢着胡须轻轻笑着,看着猴急的赵士桢道:“老夫这患上疯病的还未发疯,你倒好直接退了出去。” “谈不成再谈便是,依照陈帅的说法,这是寰宇之中天下最强盛的两大帝国签订亘古未有之条约,远的不说,这涉及大明数年赋税的银两、长达百年的交流,你还想一日既成么?” 徐渭说着笑意渐渐隐去,缓缓摇头,才接着用稍稍沉重的语气说道:“在南洋,你我二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全赖陈帅庇护,今在国中不同南洋,凡事关节需你我一一打通,绝非一言即可事成,事成即可得办的光景——朝廷,暮气沉沉啊!” 说到最后四字,徐渭几乎是用仅有二人能听见的蝇声细语。 说罢,不等赵士桢赞同,徐渭又已岔开话题道:“不过要说起来,徐某也觉得陈帅这租借地律权有些不通人情,往大了看,这名字就起得不好。” “说是租借地律权,实际上要通行西班牙全国,要战船商船通航、要在律法上给明人商贾三分便利、准许明人在国中做任何职业、明人作奸犯科送往租借地交由租借地衙门处理。” 徐渭撇撇嘴,也端起一碗凉茶,放到嘴边却没饮,道:“西夷同意给贵族、官员、商贾在塞维利亚租借地之内拥有租借地律权,如做了错事或经意外,需我大明官吏才有权审理,纵然西夷抓捕,也会送入衙门;但不愿此法通行全国、更不愿给每个大明子民都有如此特权。” “老夫觉得这也差不多了,陈帅关键想要的是别的吧,诸如明人在其国中从事任何职业,通航之类,其他的应当并不重要。” 陈沐给徐渭与赵士桢二人的分工不同,徐渭年长更做过胡宗宪的幕僚,对如何与官吏打交道熟悉,何况翻译过数本西葡两国籍,外语也好、也稍加了解,所以他做的是外事。 赵士桢则恰恰相反,作为一定程度上担当陈沐‘秘’数年的记,他对陈沐的精神领会更到位,本身就是技术宅的性子,虽说是百吉一郎的命人,但能写到单位里就已经能说明其在南洋军府一人之下的地位,倒不是说生性蛮横——自入南洋军府幕僚,谁能拒绝他? 他办的是修订条约的工作,陈沐给他的信都是条约主要内容,所以他更了解这些事。 “这事老先生就错了,陈帅最重视的恰恰是这点,其他的,大明子民从事职业、战船商船在其国中通航,陈帅的意思是都能慢慢磨。” 赵士桢听了徐渭的宽慰,心里气还在,但总不至于同徐渭发泄,这才缓缓坐下,冷笑一声,向徐渭解释道:“哼,别看学生不懂打仗,但我大明南洋军府旗军驻入塞维利亚,大明子民自会想从事什么便从事什么;我南洋六丁六甲开入其河口,战船商船自可想航往何处便航往何处。” “条约上签了,只是省些功夫罢了,唯独这大明子民的特权,在陈帅眼中是重中之重,他说只要让西人接受了我大明子民高人一等的印象,往后不管做什么都无往不利。陈帅念我大明天朝上国,不屑于用他们西夷那般***女,欺辱孤儿寡母来提升其百姓地位的做法。” “堂堂之阵,就在条约里写明了,我大明子民就是你们眼中的高等人!” “帅爷原话。”赵士桢俩手一拍,道:“有时候我真不知帅爷是从哪得来这种欺辱异国熟练经验的。” 陈沐要听见这话只怕要一声冷笑,从哪儿得来,自然是被欺辱得来的经验! “除此之外,帅爷还拟给今后驻西明人发证,证明其是明人,以此来得到高人一等之地位,并且当西人对我做出极大贡献,亦可入我明籍,以在其西人之土得高人一等的权势。” 赵士桢说着就乏了,摆手道:“徐老爷别拉着我再聊这事了,正如你说,后面照着仨月去聊,把这事为帅爷办妥——谁知道女娲娘娘怎么捏出这些个东西,离近了臭烘烘像进了猪圈,实话跟您说了,今日我自衙门出走不光是被赵侍郎气的,也是被熏得实在受不了。” 提到这,倒是换了徐渭冷笑,道:“你当胡臭是怎么来的?” 笑过之后,徐渭又突然想起,对赵士桢道:“对了,唐胡安给老夫送了一白一黑两色目人侍女,老夫是无福消受,你如乐意,差人去取。” 说罢,这为老不尊的徐先生好地对赵士桢带上一脸大学宿舍分享资源的表情,神秘兮兮地问道:“他当是也送你了,这白番女眷,与我明人骨肉有何不同?” 赵士桢平日性情内敛,但大约全天下的明人男子除了陈沐就没有对床笫之私内向的,连他们用的茶杯上釉都是春宫图,世间风气如此,赵士桢也不例外,摇头笑道:“先生问我,我又该去问谁,那肤白侍女远看骨肉丰满。” “可其丰胸环眼生得长身怪样,貌色不及街肆歌姬,一不会唱曲二不会弹琴,画风雅之事更不必提及,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猪圈般的气味洗净熏香倒也无妨,唯独这贴近了面如雀毛亦生红斑,肤不说温润如玉,总要摸起来像人吧?吹熄了灯,若是不知,还当是摸到了无毛猴子,尚不及学生光滑,这成何体统!” “倒是那肤黑侍女,模样依我明人,生得也不算周正,但其肤水滑如玉,还会跳些异域舞蹈,深得我心。” 赵士桢眯起眼睛笑笑,道:“老先生若有意,不如我将白侍女送你,你将黑侍女送我,然后老先生再将那俩白侍女还回去,皆大欢喜,至于内中奥秘如何,学生担忧杨梅疮,故还未试。” “不过已得办法,今日寻医生验其无患,又备下羊肠相思衣,正以温奶泡着,可保万事无虞。” 赵士桢轻轻笑,正在眉飞色舞之时,却突然怂了。 他的笑容凝固,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可我还是不敢呀,帅爷最厌烦者买人卖人之事,过个眼瘾也就罢了,他若知道一铳将学生击毙——如何是好?” 注:“有天生胡臭者,为人所染胡臭者,天生臭者难治,为人染者易治。”——唐代,孙真人《备急千金要方》 “腋下胡气之目”——南宋,杨士瀛《仁斋直指方》;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引。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零四章 兼并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吕宋,军府卫。 高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半年多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陈沐一走,整个南洋军府的难题便全部压在这个小老头的肩膀,有些他应付得来,有些他也应付不来的事情便要勉强应付下来,头疼得很。 这与才能无关,南洋军府的常规事务是很容易归置清楚的,但更多涉及技术性手段的事,高拱不明白、纵然有些猜测,也不敢做。 “时近入冬,入冬之前再向九州岛运送最后一批辎重粮草,下一次再向那边运粮就要到来年二月,让陈八智将军做好接收。今年吕宋的岁入余下粮草都送到马六甲,陈帅那边的米粮也足够过冬。” “自军府银库再调拨二十二万两,于苏禄、爪哇、琉球等朝贡国购入米粮,囤军府卫,以备不时之需;安南顺化的阮潢来信,说他那边已建好船港,请明人商贾前去贸易,这封信发给吕濠镜黄程,让其召合兴盛诸贾商议,三十条大福船商路一年两趟,陈帅许其兵甲火铳,照实运送。 “诸卫主官西征缅甸,南洋军的冬操也要照旧,军府议诸千户所每月一操,各军自议何时来军府卫会操,每至十日来军府卫会操,这是要发给各个千户所的,要快船发送。” “至于广东,唉,广东。” 高拱曾做过帝国首相,甚至是整个大明帝国以来最有雄心壮志的首相,企图以律法形式来约束皇权,重新在大明立定相权,以真正确定内阁为国家政治主导,不过也因此被后宫、宦官、朝臣同时排挤,中断政治生涯。 吕宋及诸国的知府治政、指挥使练兵不是问题,针对日本国的战事已由最激烈的交兵转向对峙阶段,爪哇国林凤总督也做的不错,这些对高拱而言都很容易,但广东的事最让他头疼。 没别的原因,高拱是个重视权限的人,不论作为首辅还是作为南洋军府都督佥事,他在心中都有自己职权的界限,界限内的全力达成,界限之外则要先想方设法扩大界限才去做。 但陈沐不一样,军府都督心中的界限是很模糊的,朝廷的‘南洋’在越扩越大,而除了海外的事,他还在借助官方力量影响广东。 这在高拱眼中不是南洋军府应该做的事,可偏偏,陈沐所做的一切偏偏都是为了影响广东,并且——这还不是错的。 如果说南洋军府存在一个主旨,那这个主旨便是借海外之力反哺两京一十三省,广东的广州府,则是帝国在南洋利益官方唯一输送渠道,南洋军府与广东在利益上天然不可割裂。 可广州府的变化令高拱有些捉摸不清,那里不论风气、环境、模样,已统统变得与朝廷治下各地变得不同,即使是高拱,看到这样的情形也不禁踌躇。 他一直与宣大的吴兑传信,知道那边的情况,吴兑非常重视集体劳作,依功计酬,又有宣大总督的职权,从宣府军器局、纺织厂,到如今煤矿的雇佣生产都大展其才,但宣大的情况与广东不一样。 宣大的工厂很多,以至于影响了百姓耕种,如今陈沐从俺答手中要回三百里直至板升的贫瘠土地都种上红薯土豆,但这依然不能改变原本丰腴的田地被逐渐荒废的情况。 农夫涌入工厂成为工人,也算时运,出现一次饥荒反倒帮了吴兑,让宣大的大地主雇佣更多佃户,在安南战事没开始前,那些大地主被陈沐称作‘农场主’,听起来还有点鼓励这种土地兼并。 可高拱觉得这样问题很大,吴兑也是如此,因为宣大对白银的依赖越来越重了。 为此,吴兑还专门从朝廷请下一道圣旨,规定宣大之间从土豆红薯米粮到各类蔬菜,物价长平,违律则斩。 宣大如此,还尚在朝廷掌控之中,因为那里虽然出现许多工厂,但那些工厂都是直属朝廷的,军器局、纺织厂、煤厂主管皆为朝廷新设官吏,最终出产货物也属于朝廷,在管控上而言对朝廷更容易。 优势与缺点显而易见,当生产可以维持、依然存在市场时,工人旱涝保收;可一旦市场崩盘,宣大收支不抵,则工人得不到工钱,又没有田地能够养活自己,这一切最终报应还是会由朝廷承担。 那是一年上百万两的工钱,就不单单是十几万两白银即可赈住的灾难了。 但广东的情况是不同的,广州府除香山船厂、南洋卫纺织厂、南洋军器局、南洋卫港军器局、南洋卫港船厂五处直属南洋卫的工厂外,余下工厂或大或小不下八百家,皆为商贾有所。 如佛山铁厂,为一百二十炉户铁户合办开厂;新会龙虎船厂,为新会疍户三十七户、沿岸受抢掠一百二十四家渔民、七个道士、三个小说家合办,原名龙虎道君船厂,就在龙虎真君庙旁边,因迷信淫祀,被官府勒令更名。 遍布广州府的工厂大抵如此,或为百姓合办、或为商贾开办、或是赋闲官吏与百姓合力开办,关系错综复杂,又有陈沐全力支持,各类工厂如火如荼地开办起来,而且没有倒闭的风险——大批原材料由各地运来,包括海外,出产产品卖往各地,实在卖不出去的就堆在濠镜,总有一艘大福船能把它们运走。 抱着这样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人们像疯了一样。 这种风气甚至影响了福建、广西、江西、湖广,不过那些地方大多是陈沐影响不到的,纵然有影响力也极为有限,官吏持重,严令禁止开厂,这才形成以广州府为中心辐射整个广东的原始工商业圈。 紧跟着严令禁止开厂的律令之后的,便是禁止百姓迁徙,人们逐利思想太过严重,背井离乡也要逃往广东开厂,官府屡禁不止,相邻各省皆出现不同程度田地荒芜的问题,不过有惊无险,人们争相抛售田地,使地价变低,短时间看上去不会动摇国本。 总有漏之鱼,高拱专门给陈沐家里舅老爷写了封信,让邵氏宗族把福建的邵氏船厂关门,福建巡抚都不好直接管,只能写信送到南洋军府。 过去土地兼并后穷苦百姓就会变成流民,现在反倒是穷苦百姓放弃做佃户而出现土地兼并。 “唉!” 高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没有陈沐,只需要朝廷发一封信就能让所有工厂关门大吉,可问题就在于有个陈沐一声不吭地站在那些工厂背后,他从不摇旗呐喊,偏偏明眼人都知道他四处征战为的就是给这些雨后春笋般的工厂找原料采买地、产品抛售地。 历朝历代最重视的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了。 更关键的在于,就在几天以前,高拱刚刚下令军府卫任何人不得私自给缅甸的陈沐传信,一切信都要经过锦衣卫审查,这些问题他自己都不敢写信去问陈沐。 没别的原因,颜清遥要生产了,这件事是整个南洋军府的重中之重,高老爷子尤其上心,专程从广东召集十七个最有名的稳婆,军府卫备下两个小旗的妇人科医师,不敢让陈沐知道这个消息以影响其在战事中的判断。 “只能等这小帅爷回来再说了!” 注:妇人科——明隆庆五年太医院将十三科改作十一科。 包括大方脉、小方脉、妇人、外科、针灸、眼、口齿、咽喉、伤寒、正骨、痘疹十一科,祝由与按摩被剔除。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零五章 逐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炮火轰鸣中,陈二爷板着手指头算出日子,觉得自己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不远了。 也就是在海上三眼铳前后了。 这座缅甸最庞大的城池已被围攻七日,其实它在第一天就已经被攻破过一次,接下来的六天里又被攻破了两次。 不过这到底是缅甸都城,而莽应里的坚壁清野又做得可圈可点,火炮当前,攻破城池对陈沐来说反而成为战事中最难的问题。 交战头天夜里,邵廷达、黄德祥、娄迈三人率军各部大破缅军伏兵,追着敌军一路杀至城下,用火药炸开一重门。 不过因邵廷达冲锋在前,被守城敌军就近射中脑袋,让头盔磕晕过去,敌军有意俘虏这个没了头盔的大光头,还未带回二重门,被家丁抢出城来,先锋军左右两部因而撤出城去。 第二次城破于次日清晨,娄迈部下见缅军设法休整城门,一个百户带兵杀了过去,以此开始第二次攻城战。 这次有了头天夜里的经验,明军赶制了云梯,城下城上一起进攻,城下同样也打进瓮城,城上则因他们兵力不多,未能拔上城头,黄德祥担心破城之后损失惨重,便鸣金收兵等待后方援军。 等到陈沐率军兵、辎重在次日傍晚赶到,没急着强攻,用几日大摇大摆的围城来瓦解敌军战意,因为三眼铳已经装好弹药了。 陈沐在南,邓子龙在东南、白元洁在西,三部兵马并不进兵,时不时以将军部炮队向城头守军展开轰击,吓得缅军都不敢向城下发炮放弩。 一开始守军战意是很浓烈的,眼看明军安营扎寨,便集中调集各式火炮,不管能不能打到那么远,都要来一顿轰。 可他们一轰,别管是陈沐还是谁,千户部常规的二斤炮就不说了,三个主将手里不但有指挥使部的镇朔将军炮,还有几门十斤炮这种大玩意,对轰起来守军纵然在城上,又哪里能讨得到半点好处。 每次城上炮火一响,别管是哪里的守军向城下轰击,别管他们的炮弹究竟有没有奏效,不超过半盏茶,更多的炮弹便自城下飞上城头,连女墙都给轰得稀碎。 明军的炮更准,而且在现有火炮射程不超过目视的范围内,明军火炮是最准的火炮。 一样的炮模、一样的钻床,最大程度上保证了火炮口径,从精准上来说,千步之内世上还没有火炮能超过它们。 何况还有初现端倪的炮兵普及教育,当然,这一点恰恰是明军炮兵的短板。 陈沐认为他们的炮兵教育还是比较糟糕,正规的炮兵应该从讲武堂里出来,但现在学院太少,用军官去放火炮,太屈才了。 即便如此,短短两日,白古守军没事爱放炮的坏毛病就被明军用更大的口径强行教育成功——虽然陈沐也不知道究竟是他们的火炮被打坏了,还是炮兵被打死,亦或是完全被打怕了。 总之城上没再有火炮响起,即使偶尔明军向城上轰击,白古城头除了惨叫也静悄悄,甚至到炮轰四日之后,城上守军似乎对他们的炮击都麻木了。 根本没人再出声。 信佛求来世,这点或许是极大的优势,他们比旁人更容易认命。 就在陈沐刚刚以为自己的作战意图已经达成,却收到来自白古城北方游击队长林满爵的消息。 在林满爵分兵扼守要道、散布铳手于密林之间,接连截杀缅军数日之间十几次向北方派遣的斥候后,大批白古百姓从北方离开城池,向北逃难流窜,把官道都堵住了,甚至穿越丛林——他堵不住了。 “莽应里这是打算死守城池了,他是个聪明人。” 陈沐这么说着,他的确认为莽应里这招特别狠,他从派斥候被截杀的情况下确定了北方那支明军精锐的封锁能力远超他的想象,又不能放弃他父亲的白古都城,只好想出这样的办法。 他把百姓都逼向北方,明军能截杀一队又一队斥候,不可能把所有百姓都杀掉,更不可能都留下。 数以十万计的百姓,明军如果想把这帮人都留下,先不说他们会付出多大的兵力与多少精力,单单要养活这帮人,三天就能吃完明军半个月口粮,仗还没打完,明军就被吃退兵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能达成莽应里的战略目的,把明军围困白古的消息送到父亲莽应龙那。 无需了解细节,这些百姓该知道的大致都知道,百姓不知道的,纵然告诉莽应龙,实质上也没有任何改变。 莽应里如今的问题只在于,他的父亲会不会回师白古,如果回,万事大吉;如果不会,白古就只能自生自灭。 没有其他结果。 “挺狠的,想一下,莽应里在城里,这会该做什么?” 脑袋肿个大包睡了好几天的莽虫嚷嚷着要攻城先登,但陈沐不想攻,他说道:“我觉得莽应里在把百姓驱赶出城时,应该会派兵挨家挨户把能收集到的粮草都弄到自己手里,自先锋军大破其军,那天夜里之后他就没开过城门。” “先锋军才斩获多少首级,城外才有多少尸首,那三四千人都没回到城池,他们向北溃散变成乱军,莽应里手里的兵现在应该不多。”陈沐在帐中抬手指向北边那座缅甸坚城道:“他所能仰仗者,不过如此。” “我们需要军粮,他驱赶百姓出城不过是为了把消息送到北方,以求得更多援军,白古向北,至少行一千一百里方能抵达莽应龙屯兵大营,消息送过去,莽应龙赶来驰援又要一千一百里,莽应里要坚守的时间还长,他也需要军粮。” “白古过去就是孟族王城,莽氏鸠占鹊巢,这里的百姓本就对他忠诚不足,如今他又把城中百姓驱赶向北,这虽然有益一时战事,却丧其莽氏在缅甸民心,对大明不是坏事。”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给他这个机会,让他为我们筹集军粮。”陈沐抬起二指向白古城方向,道:“我攻破城池指日可待,再让他多活三日,三日之后三军齐轰,炮开城池,追亡逐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零六章 攻取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轰开城池确实不难。 第四日天色未命,白古城南放炮三声,接连十二道小旗箭向东西两侧天空蹿升炸开,发起攻城信号。 措手不及的缅军在城头被突然惊醒,随后早在白日便调整好角度的火炮齐齐开炮,轰开稍加休整的白古南城门,陈沐军先锋官娄迈率先携带本部炮队攻入瓮城。 短短一炷香时间,三门皆破。 堵着娄迈的瓮城门也不好受,旗军携大盾冒矢石将二斤炮推至城门抵近放出,轰断厚重门栓,仓促不已的守军在最后一刻降下千斤闸,滚汤热油来不及准备,仅能以羊石头、檑木等守城器械来御敌,但这完全不能对钻进城门洞的娄迈军造成伤害。 又是几声炮响,千斤闸除了几处大洞纹丝不动,娄迈只能无奈退出,指挥军士就近自瓮城内搭设云梯四面攀登的同时以火药筒向千斤闸门爆破,这只是没办法的办法,谁都知道这不能奏效。 但在娄迈开来,这是态度。 陈沐并未亲自向城内进攻,而在城外指挥各部以云梯强攻城门楼,比起火炮也打不坏的瓮城门,倒是自城外搭设云梯要稍容易些。 数日以来的炮轰让城上女墙少了多半,尤其城门楼更是一片平坦,城下的铳手能直接射击城上守军,给攻城部队减轻负担,而当明军大举登城,手持短刀短斧的跳荡旗军快速破开通路,当鸟铳手登上缅甸这座雄城,便已能正式宣告城门易手。 缺少遮拦的城墙上,缅甸军无法阻挡旗军铳队的步伐。 “报!东城邓将军已夺下城头,正向瓮城强攻!” 邓子龙还是邓子龙,他不像陈沐这么怂,眼看第一轮攻城军受挫,亲自拔刀上阵率家丁攀上城头,凭一身重甲长兵,率家丁在城头左冲右突,杀得敌军所向披靡,赶在娄迈放开瓮城千斤闸之前便拿下城门楼,夺取瓮城也在瞬息之间了。 陈沐面带喜意,向传令旗军问道:“你是随邓将军攻城的吗?” 如果说这个传令兵是随邓子龙一起攻城的旗军,拿下城门楼再来传令,这个时间只怕邓子龙已连着瓮城一道拿下了。 “回大帅,不是,邓将军在战前已向我等下令,在城外看着,将军夺取城楼、攻下瓮城、杀入城中便向将军报信!” “明白了,下去吧,邓将军勇武,大约取下瓮城的旗军已在路上了!” 告知旗军娄迈部攻势进度,让传令旗军回去等消息,陈沐回首望向南面城头,黄字大旗已扎在南面城门楼上,旗军正鱼贯而上,自城门楼向东西两侧发起冲击。 天色稍稍放明,东边日头刺出白光,尚见不到太阳踪影,城上一道道鸟铳轮射的火光与掌心雷爆炸仍分外显眼,很容易看出大势在明军这边,他的军队所向无敌。 城上守军正向东南角与西南角且战且退。 城上的是指挥使黄德祥,受命进攻瓮城的娄迈部状况如何,陈沐只能听来往奔走的传令兵来报信,并不能直观地看到。 护城河外,包着脑袋的邵廷达扣上铁兜鍪,额头消肿的大包与头盔碰撞依旧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第三次向陈沐领命道:“沐哥,让我去吧,这城都快被攻破了!” 莽虫心里又急又气:这大好城池一座,俺是第一个看见它的,俺也第一个打进去的,偏偏就因脑袋上砰个大包,难道要和他的怂蛋哥哥一起最后一个进城? 他不乐意! 人家兄长是左右时局的南洋大臣,那是一丝一毫不可损伤的,他跟陈沐一道入城,多臊得慌? 陈沐倒不是故意不让莽虫攻城,也不是怕莽虫在城上出意外,老老实实打仗,依照他们的甲胄军火,旗军战利,对比缅军所拥有的武备,指挥使一级将官是很难在战场上死掉的。 他只是不想让莽虫再去抢头功。 指挥使不死掉的前提就是老老实实打仗,不要去抢头功。 城外一战,莽虫及两部已经捞够功勋了,他对邵廷达笑笑,扬鞭指着西北角城门楼道:“看见那座城门楼没。” 陈沐话音一落,邵廷达就知道什么意思,张手抱拳道:“兄长放心,俺去给你拆了它!” 南洋大臣挥手下令,早已受莽虫之命列队在护城河前端着鸟铳朝城上放的旗军当即列队,架起云梯便朝城上冲去。 邵廷达部提起兵器列队奔走,还未行至城门楼下,白元洁部与邓子龙部传令兵先后抵达。 邓子龙拿下瓮城并不让陈沐感到意外,白元洁那边的传信就有意思了。 白元洁直接略过攻打城门楼,那边守着白古河,先前旗军封锁河道,也就没把四座城门唯一一座城外有吊桥的放在眼里,却没想到敌军在桥下布放火药,开战之初便将吊桥炸断。 他们费了一番力气才以云梯木板搭出路来,西门守军便有了时间准备守城,令他的部下在城下受到不少损伤,直至现在都没夺下城门楼。 不过静臣兄也是狠角色,炮开城门后直接搬着云梯杀到瓮城里去,麾下呼良朋第一个登上瓮城门楼,抢开千斤闸,见城内敌军涌出,放出二百多人又赶忙降下,命部下在城内登城台阶放铳阻敌,亲自率军在城墙上浴血拼杀。 因而白元洁送来的消息是他们抢下瓮城,西城门已经可以直接杀进城池了。 邵廷达部登上城楼,补充了黄德祥部后力不继的僵局,待到白日升起,陈沐看见城上西南角城楼已飘扬起大明镶龙旗。 莽虫得手了! 战事至此,陈沐才跨上高头大马,伴着向前踱马,抬起右掌缓缓向前推去。 天朝无疆大纛立起,左旗南洋军府,右旗左都督陈,等待多时的军府卫旗军端着上好铳刺的鸟铳列队行进,长阵中旗官或背负或手持或盔枪挑起大明各色旗帜。 三十三门将军直属炮队在护城河边陈布,随将令早已调整好角度的火炮一门门依次向城内高角度轰出。 莽应里的帮助下,前些日子蜂拥逃出的难民潮下,城内已没有什么百姓了。 他不知道莽应里的战士还能有多少战斗意志,亦或已有人向城北溃逃,或者说莽应里的局面有多糟糕对陈沐来说都不重要。 如果不能让敌人雪上加霜,这场雪便下得没有丝毫意义。 他给莽应里的逃兵加把火。 在跟随陈沐列队向南瓮城行进的军府卫旗军之前,辎兵推起各色车架,那里有八架剩下的神威机关箭、余下则盛放虎蹲炮与散子筒,火药筒与掌心雷,开入已被明军夺取的瓮城。 “不就是巷战么。”陈沐深吸口气,顶盔掼甲的身躯随坐骑踢踏轻轻晃动,他深吸口气:“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零七章 猛勺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神威机关箭呼啸在白古城街头巷尾,明军攻入莽氏东吁国都。 或许是缅军想象中的攻城并非如此,两支军队在城中每一处街巷展开反复的你争我夺,短短两个时辰,惨烈的巷战不但令明军打空一切所能打空火力,也将半座白古城陷为焦土。 整座城军民流窜,明军经历最初的穷追猛打后各部逐渐疲惫,战线随之趋于稳定,随后的战事已经不是明军继续进攻,而是驱使那些投降倒戈的孟族战士重新在他们过去的都城进攻莽应里部。 白古过去是孟族王朝都城,后被莽应龙征服,他们投入莽应龙的军队,继续为他征服缅甸全境付出血汗,本就谈不上有多稳固的忠诚,几个战场投降的兵头受到明军妥善照顾,陈沐做下重发金字红牌、勘合、信符的承诺后,越来越多的孟族战士在战场上倒向大明。 事情坏到这样的地步,莽应里仍旧没有投降,他的缅军依然负隅顽抗,并遵照他的号令,在白古城北面白古金佛塔引燃烽火。 “在北面,他还埋伏有一支伏兵,将军若不杀我,在下可率那支伏兵自腹背进攻莽应里!” “你能掌控那支伏兵?”陈沐的中军已移至城中梵天寺,坐在大椅上看着跪伏在地被捆束起来的明人文士,满眼写满了不信任,道:“若你能统帅他们,又何必逃亡别处呢?” 被捆绑的不是别人,是莽应里麾下深受信任被缅军尊称为军师的陈安。 在白古城被明军攻破的早上,他脱离莽应里中军,率其十余亲信自城中搜刮财物,准备逃跑。 原本他是能跑的,可惜找错了人,席卷了自己与莽应里的财物,仿佛找到救命稻草般寻上早有约定的葡萄牙人,请求他带自己离开白古,穿过明军封锁,一步步被葡萄牙商人带到陈沐军大营,找上写战地小说的平托。 葡萄牙商人说:这家伙是个明人,他在缅甸有很大的权势,想让我带他离开缅甸。 明军攻入城池毕竟仓促,如果陈安自己带着亲信逃跑,未必会被明军抓住,即使抓住,他身边受到重用的都是吕宋人、倭人,扮作商贾逃跑也不一定会受到旗军阻拦。 偏偏,他找上那么一个对他知根知底的葡萄牙商人。 整个东亚,谁跟葡萄牙人关系最好? 毫无疑问,是击败西班牙人掌握着马六甲与濠镜的陈二爷! 这不是兔子进狼窝了么! 陈安是欲哭无泪,如今能救他的只剩一口三寸不烂之舌,但问题出在陈沐不信呀。 “他们真听我的!不信将军让我去城北,莽应里已经点燃烽火,要不了多久象兵马队便会席卷而下,进攻官军在城外的部下啊!” 陈沐听着都笑了,道:“哟,这会就是官军了?” 说着,他便挥手让旗军把陈安带下去,哼出一声道:“身为大明子民,劝诱莽氏攻三宣六慰,毁朝廷根基,缅甸谁不死,这个陈安与岳凤都要死!” “派人去把有敌军象兵在北方的消息告诉城外各部,让他们小心做好防务,一旦发现战象就用火炮轰死,让林将军小心些。” 象兵一直是棘手的东西,陈沐也远不如表面上那么轻松,但他没有办法,显然此时莽应里依然不屈的斗志源泉就在于其早早放在城外拥有象兵的部队了,只有攻灭他们,才能让莽应里完全溃败。 之所以是完全溃败,因为在白古城巷战过程中,莽应里部下诸军都不知溃败多少次了,只是被重整后继续派上战场,一次次的交锋又一次次地溃败,明军也不可能把每支军队在巷战中完全歼灭。 因此,尽管有些军队在战事中倒戈,莽应里手上仍然还有数千力量,以维持其盘踞城北内外的防务。 从清晨打到下午,陈沐很清楚他部下三支军队都已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没有余力去将莽应里一举歼灭,他的信心都寄托在林满爵手上——如果林满爵能挡住那支作为莽应里后手的军队,白古城就属于他们了。 但林满爵能挡住象兵吗? 不能。 白古城北丛林里,林满爵得到陈沐自城中传出的消息,止住想要向城北佛塔进攻的脚步——陈沐居然真让他去打大象! 林满爵是觉得自己不能挡住象兵的,神目铳扛在肩上,转头对部下传令道:“军令如山,已无别的办法,全军听令,竭尽全力面北布阵,阻拦敌军。” 其实他们比陈沐军主力还要疲惫,近日数以十万计的百姓经由此地向北迁徙,他们先是忙着阻拦、维持各部联系,随后又随军令不管这些百姓,甄别其中缅军溃兵,再加上押解俘虏,偶尔还有与溃军作战,并不比陈沐军轻松多少。 何况是阻拦象兵,听起来战象也无非是个打靶子,虽说皮糙肉厚体态庞大,不过以操练中三十步距离鸟铳轮射,百人铳队齐射也能将其击毙。 但那不是说话的。 战象出现在战场上,军士骚乱就是必然,即使是坚韧的将军,也会心神震颤;百步之内战象直冲,哪支军队可以不出现溃散?那是人的本能。 林满爵为应对象兵,专门从宗族子弟中挑出七十二人充作敢死跳荡,由黑金刚带着备好了重兵器,一旦战象踏破阵线,就要靠他们去近身搏击砍死战象——事实上他做充足的准备,这只是最后的决绝。 没人希望真用他们的性命去阻拦战象。 白古城的炮声在傍晚陷入沉寂,相互敌对的两支军队因疲惫心照不宣地抓紧短暂而珍贵的休息时间。 明帝国的新式火器与充足训练令战争的进程发生改变,任何人都很清楚,短暂的沉寂只为酝酿疾风骤雨的攻势,莽应龙围困七个月方才因国王之间单挑对决攻下的伯固城,很有可能明日便在明军的巷战中彻底失去最后一丝抵抗力量。 负隅顽抗的缅军已经没有军心可言了,莽应里宣告全军,告知其麾下战士明日那支城外的伏兵便能赶到,这都没能鼓舞起什么勇气。 那支伏兵离白古城不远,能来,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可他们却整整一天杳无音讯。 次日清晨,战鼓在城中响起,当明军催促缅甸降兵再度向白古城北缅军发起进攻时,城外北方的林满爵如临大敌。 隐蔽在丛林之中的游击军将士呼吸粗重,林满爵端着鸟铳望向百步之外茂密的灌木,那后面传出战象的沉重脚步声,他听见那边有人用生涩的汉话歇斯底里地喊着:“别进攻,我知道你们在这,昨夜就知道了!” 轰踏脚步里,一头白象缓缓突出丛林,撞入林满爵的神目镜中。 镶金戴玉的象牙中间,长长的象鼻卷着一面方旗,耷拉的旗面依稀可见墨‘降’字,象背护塔里奢华大椅上缓缓探出一人。 那人头顶帅字金盔,系黄金抹额,戴宝冠梁架上飘两曲伸到塔外的赞缨,就连战甲的明人武将装束都是细细考究昭示文武双全的袒肩战袍,象塔里竖放一杆葡萄牙火绳枪,手上未持兵器反而握一副云贵两省前些年最时兴的象牙折扇。 合着的折扇伸出象塔,塔上金盔之人既有倨傲、又有谦卑,这两种神态很难混到一块,但他做到了,扬着下巴操一口不太标准的云南官话问道:“你们是天军,猛勺听说过吧?莽应龙就是猛勺的哥哥。那个端铳的你不要打我,要不是我在北边帮着你们拦我哥,他早打过来了,我就是猛勺!”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零八章 末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白古城的战事结束了,陈沐命旗军带着陈安认遍三千余降兵与上千俘虏,没有发现莽应里的踪迹。 旗军端着上铳刺的鸟铳在残垣断壁间继续搜寻,不过陈沐认为缅甸的小王子很有可能已经逃亡城外,不过现在对他来说能不能抓到莽应里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转头就下达将陈安押解入广西听由官府依律处死的命令。 军务都交给邓子龙、白元洁,他陪明粉在王宫里散步呢。 “哎呀呀,帅爷这严整军容,真是不枉末将率军不请自来!” 猛勺那得瑟不已插着两道长缨的金盔在被林晓带到陈沐面前时便已解下抱在仆人手中,现在脑袋上戴着玉环发巾,袒肩战袍掐金丝走银线,足下一双牛皮战靴,一口一个‘边鄙末将’,看着比穿胸甲的陈沐还像明朝将军。 “实在是战况紧急,闻天军自云南入三宣六慰讨伐莽应龙,末将当即起兵响应天军,封锁关隘截断东吁后路。奈何天军担忧末将与那不臣兄长使计诈降,俞大帅不肯与我联军。” 猛勺说起这般绕口令似的话不见丝毫磕绊,捶胸顿足很是伤感,道:“兄长又在我军中留了奸细,致使军兵反叛,痛失关隘,不可挡其兵锋于阿瓦,听北奔流民带来朝廷天军已攻破勃固的消息,末将便顺势南奔,将东吁之军拦在勃固山北,特来投奔大帅!” 说着,猛勺双拳一抱,张手道:“光复国朝三宣六慰啊!” 陈沐都被捧蒙了,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见到干劲儿最足的明粉,他觉得正常人就是装都装不出这种真挚过头儿的模样。 就他部下那些将领,有时还把‘大明’挂在嘴边,可瞧瞧这猛勺,虽然名字起得怪异,可不论行头还是言行举止,整个一大明小迷弟,别的可以装模作样,可这不经意间的言语怎么装? 人家从头至尾就没提过大明俩字,不是国朝就是朝廷,从来不提我缅甸,只说他东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陈沐看着猛勺仆人抱着的帅字金盔,对他笑道:“阁下既已违制,为何要以边鄙末将自称?” 猛勺回头看了一眼金盔,面上有些懵,诧异道:“难,大帅,难道两京一十三省将帅不戴这样的兜鍪?不应该啊,那《水浒全传》是这么写的,没错啊!” 说着,猛勺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对陈沐拱手道:“朝廷未给末将发下丝毫印信,在下还不过庶民,恐怕末将也违制,不过带了万余精,精锐乡勇来此投奔,国朝总要体恤边鄙之情,不会降罪与我吧?” “其实末将投奔天军不为别的,一为洗我父冤屈,家父可从没反叛朝廷之想,全是莽应龙自己欲壑难填;二来则望朝廷能发给末将金印信——三宣六慰很久没有收到朝廷更换印信的消息,长此以往,要镇不住下属土司了,不然岂有宵小跳梁之辈敢反叛朝廷?” “那莽应龙不过是我父侄儿,何德何能统率六慰,更是不敬朝廷,私立其子莽应里为王子,欲收三宣六慰世代为其一家之土,哪里有如此道理,大帅您说是不是!” 陈沐差点笑出声,他明白了,还是争权夺利致使兄弟相争的老戏码,猛勺单凭自己是不能与莽应龙抗争,如果没意外可能一辈子都在莽应龙的阴影之下,不过眼下赶上明军来袭,说什么也要跳一下。 陈二爷笑呵呵地点头,他一直很喜欢笑,笑容是种有很大欺骗性的神态,不过见到猛勺他是真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论对他这个人,还是说这个人的出现对他战略的影响,都挺值得开心。 他问道:“朝廷这些年对三宣六慰无治政之德、也无约束之功,阁下不恨么,原本在莽应龙治下,你未必不能封王封侯,为何想做回土司?” “恨!” 猛勺答得很干脆,攥着拳头道:“末将深恨国朝有南倭北虏之患,不能腾出手来应对三宣六慰,否则不会是今日这般结果,家父当年被追击入东吁时常说,若有天军来助,不会落得那般田地,也恨国朝云南官吏贪婪渎职,不辨善恶是非。” “最可气的,莽应龙父子还要在我三宣六慰用那些西来葡夷来做什么教官,操练精锐做他们的什么长矛阵,这不军士还未练好,转眼就被打个稀巴烂。”猛勺俩手一拍,道:“不说他们是海外小夷,单就一点,他们没安好心,不若朝廷宽宏仁义,末将就不让他们操练军队。” 陈沐笑了,听见陈沐的笑声,一直满面正色的猛勺更加严肃,道:“大帅莫笑我小心,他们服色长相与我皆异,还往来刺探,满刺加都让他们灭国了,远跨重洋而来,怎会是单为做买卖。” “末将心向朝廷,也不是单因崇敬国朝仁义,正如大帅所言,若莽应龙能统率各地,他肯定不会给我封王,但能做个阿瓦侯,可他不止如此,他要向朝廷宣战,有意进攻云南,末将是慎重考虑过的。” “两相交战,朝廷云南军事废弛已久,东吁兵力正盛,可有一时之胜,却哪里有一隅胜天下的道理,无常胜而终有一败;他莽应龙在缅甸宣慰司、他儿子莽应里在八百宣慰司,唯我阿瓦直面云南兵锋,他要反叛朝廷,就是要借朝廷的刀杀我。” “末将不想也决计不能反叛朝廷,纵然与朝廷合兵不受信任,战后云南也不会给我封王封侯,就算在大帅麾下做个将军也不可能,但朝廷治理三宣六慰总是用得上末将,能做个土司永保太平,已全我心……大帅你说什么?” 他说‘可能’。 陈沐笑着点头道:“我说可能,你有儿子么,为朝廷击败莽应龙,朝廷还会不会在这设土官我不知道,如果有土官,你的儿子做宣慰使;如果没有土官,那你就多生几个儿子,做知府;朝廷正值用兵之际,你跟我走,我让你当真正的大明将军,凭你本事,战功封侯!”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零九章 衰弱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大帅,动了。” 邓子龙入中军帐,龙行虎步,面上虽未带喜意,但语气是极轻快的。 自猛勺南投,得了陈沐以明朝南洋大臣官印封其缅甸都司都督同知,着一身绯色官袍率军北上,已有十日光景。 有时候一张纸就能做许多事,猛勺似乎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在离开白古城前,他向陈沐保证,只要有檄文一封,便能在缅甸为朝廷再拉出三万大军,陈沐让他去了。 不过南洋军依旧按兵不动,陈沐没什么借口,他的兵马部署不需要向别人汇报,他不单单在等着瞧猛勺的作为,也在等一个人。 在这个人到来之前,他不会率军离开白古城;当这个到来之后,一段时间里,他更不会离开白古。 此人法号天时和尚,履历丰富,早年为少林弃徒,过去任香山千户所枪棒教头,曾参与南洋卫练兵、海军讲武堂《鸟铳刺斗法图解》教材主要编撰。 现任海军讲武堂兵器科六品研究,不变的是另享南洋卫每月二十斤熟牛肉供给,于南洋卫港有一处小禅院,明军林来岛大胜西班牙那年,搬进去个早年让他被少林开除僧籍的老姑娘,让酒肉和尚的日子愈发没羞没臊起来。 陈沐在仰光给旗军治病时就传送调令让他过来,不过因军令本身难度较高,另一方面道途艰远,夏天的命令临近冬天才能达成。 不过陈沐并不怪他,军令确实复杂一点。 “猛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 陈沐正在合上辎重官送来的账本,起身在亲兵的侍候下将皮带束好,对邓子龙指着账本笑道:“莽应里做得很好,他的这些财物,如果要我们去征,恐怕要把白古城的地皮统统刮一遍才行,如今不过围城几日,便唾手可得。” “硬要说的话,缅甸近年水稻受战祸遭难,影响农时,但即使如此,所获粮草也足抵安南、缅甸南洋军府二次大战近年之用。器物、玉石等诸般货物,待濠镜商贾与葡人商贾至此收购,亦可赚三十五万至四十六万两白银之间。” 他说着轻笑一声,摆手道:“我可没算刘帅与俞帅的兵马,纵以我南洋军饭食之厚,他们两军消耗粮草也顶五倍之多,那是抹不平的。要想抵他们的帐,得到明年安南才能收回来。” 世上再没有南洋军府这种怪物,账面上直属可调动兵力七万有余,需要负担军饷的却只有五千六百,余下兵力虽说不容易全部调动,即使调动作战时也要准备兵粮。 但诸国发兵时还都会运送献上些粮草,虽不及南洋军府军粮规格,到底聊胜于无。 这全靠刷脸,刷大明帝国的脸。 而且这种模式不能复制,在别的地方要想这样养兵也不是不行,但没有先进战船就没有伟大帝国的震慑力,没有对诸国王室的震慑力,凝聚力便少了一半,何况陆路不如海路便捷,也就意味着影响圈更小。 最关键的是没有新式火器、新式战法、新式军事思想,就是把军卒都吃成个猪,战力也很难拔升这么高。 “猛勺自号阿瓦侯,传信联合其兄弟卑谬侯、东吁侯,自制天朝无疆大旗,挥师反叛莽应里,三侯于勃固山一带会盟,阻击莽应里。”邓子龙说着摇头道:“能叫兄弟阋墙,这猛勺对朝廷忠诚可谓日月可鉴啊!” “呵呵!也许吧。”陈沐皮笑肉不笑地哼出一声,有些阴阳怪气,摇头道:“国朝在海外之所以局面糟糕,我没说错,就是糟,我认为朝廷的海外经营确实很糟,就是因为以前重义轻利,后来的官吏又看不起捧着自己的土司、朝贡国,便连义都不给了。” “还不是让出真金白银,就让他们写几张纸、封几个连俸禄都不要的土官儿,用心看护着属国、宣慰司,咱不说当个好爹,把孩子当成心头肉呵护成长,那是出力不讨好。” “可当个好大哥,没事带着小兄弟互通有无,竖几个商站、驻几个大兵;遇事了带着小兄弟们踹开坏蛋家大门,往外祸祸,咱把肉吃了给人家汤喝;别人敬着供着,心向咱,归根结底还不是看咱好,也想咱带着人家也好。” “还是得谈利,就像猛勺,那是看咱北边俞帅刘帅把莽应龙打退了,南边又把白古打破,他知道谁能赢,弄不好那身甲胄都是现找的穿上来见我。”陈沐挥挥手,“他怎么想的无妨,只要他能看明白,知道谁能赢,知道跟着谁好,怎么想的又如何?” 邓子龙正要说话,陈沐抬手止住,道:“我知道,你想说若这人有二心,将来反叛怎么办。” 陈沐说中了,邓子龙缓缓颔首,他想问的就是这个。 “胜出必有所长,在日本战国,儿子会杀掉父亲;在缅甸,弟弟会进攻哥哥;父子兄弟尚且如此,再深的情谊紧要关头也靠不住,人争之间有暗杀、有毒药;军争之间有诡计、有谋略;可国与国,只有强于弱。” “永远强大,朝贡国就永远忠心;衰弱一时,朝贡国便离心一时;衰弱一世,朝贡国便离心一世。衰弱,衰弱不可避免,大明若有一日衰弱,连陕西湖广都会反叛,天高皇帝远的缅甸安南海外南洋,你管得着么?” “像国朝这般,户口数以千万计、财富数不胜数、资源用之不竭、国土辽阔无边的帝国,不惧怕任何外患,跳梁之辈只能让它更强大。”陈沐说这话时表情没有丝毫骄傲,他抬手指指胸口,道:“历朝历代亡国之时,皆有征兆,其征兆并非外战哪一场仗输了,输掉战争从来不是坏事,正是一览国运之时。” “明智君主奋数代余烈,九世之仇尤报,那时百姓过得日子不会舒服,却正是中兴前夕;寻常人主,卧薪尝胆数年,自知此生无雪耻之能,亦能克己宽宏,积蓄国力,百姓则过得最舒服,虽有战火、叛乱,也算太平年月。” “一千八百年前韩非一亡征,四十七条说的不能再清楚了,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 陈沐摇头笑笑,没再说愚蠢的君主会如何,他只是道:“陈某有生之年,不会见到百姓肠子在树上、身子在地上,国朝便不会衰弱;我辈长眠之时,帝国将无比强盛。” “我、你、我辈,所做之事,上不为天地立心,下不为生民立命,不为往圣继绝学,更不是为万世开太平。” “我从静臣兄手上接过窜天猴就这么想了,我这辈子,只做一件事——让我们以后也能有圣人,后人也能有机会写出自己的绝学!”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留他如此家国,还能教他它衰弱,那我族就该衰弱。” “活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一十章 同行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三侯与莽应龙会战于勃固山后的第七日,陈沐在白古城得到暹罗王请求发兵进入缅甸与大明同攻莽应龙的消息。 邓子龙与林满爵率六千余军向北去了,一是为督战,二是合适时机给猛勺等人在对抗莽应龙时提供支援。 陈沐与白元洁没去,他俩忙着规划三宣六慰呢,这是一群坚信战争不可避免、永无和平之时的狂人,打着这场仗、想着下场仗,这些古代武士其实只缺少一个方向。 一旦有了方向,哪怕刘显都不会生出‘深藏功与名’的想法。 至于陈沐本人,只需要做好一个贩子的角色就够了,战争贩子。 “暹罗国加入,大量兵力已向勃固山推进,首尾之势已成。”白元洁手持竹鞭,指向舆图道:“只要莽应龙东面再退一步,夺回阿瓦,我部即可与俞帅、刘帅北面大军联系,白某以为,莽应龙的撤退已不可避免,其退兵之地,当在缅甸军民宣慰司西北,若战局有利,能将他的残兵败将逼进软山里。” 白元洁野心不小,软山,那都快出上缅甸,比邻孟加拉了。 显而易见,这场仗之后,缅甸军民宣慰司的地盘会小很多。 “借道阿拉干,袭击其腹背正是时候。”白元洁言语笃定,道:“大势在我,前番阿拉干就已有派遣使者前来的想法,在仰光被白某挡回去了,正临战事,但现在陈帅可以见一见。” 听到阿拉干这个名字,陈沐笑了起来。 阿拉干位三宣六慰西南,过去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国家,也是葡萄牙人在中南半岛最早定居的地方,他们国家有一支葡阿混编的陆军与海军,数十年来培养出海盗文化,东面袭击商船,攻掠马六甲一带;西面同莫卧儿帝国抢夺孟加拉湾上游利益。 大体上看,这是个与葡萄牙人在东南亚利益相关的国家,陈沐的小心眼看,则是个大型海盗据点,与自己的部下是同行冤家。 “我不想向他们借道,给他们传信,让他们发兵去软山,截断莽应龙退路,墙倒众人推,兄长觉得如何?”陈沐说罢又觉得自己用词不太好听,道:“众人拾柴火焰高。” 白元洁不置可否,他清楚陈沐是不想在继续参与这场战事了,能让他生出这种情绪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白古城。 “这个我去办,先发兵再朝贡。” 白元洁点头,朝廷大势在此,阿拉干很难拒绝出兵,更别说莽应龙也是阿拉干的敌人,现在是大明制定规矩的时候,白古城一场大胜已足够杀鸡儆猴,凡在大明影响圈里的小国,很难不看着大明的眼色行事。 纵然不从,了不起白元洁自己带兵去软山,回头放三岛林道乾与爪哇林阿凤出马六甲溜溜,收拾个阿拉干易如反掌。 “倒是安南与三宣六慰,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你的动作,盘算什么呢。”白元洁笑笑,王宫里没外人,他抬臂轻碰陈沐,道:“等着看你本事呢。” 陈沐笑道:“怎么,要帮我给朝廷通通气?” 这次针对三宣六慰,进攻莽应龙震慑三宣六慰数个独自建国的土官,行动被称作海上三眼铳,但其实在传送朝廷的战报里,三部并不是依照刘显、俞大猷、陈沐这样划分,而是云南、广东、南洋。 刘显和俞大猷要一起交上一份,陈沐这边自己交上一份,另一份则是广东都司的白元洁为主官。 “其实现在南洋很乱啊,我也琢磨不清,一部万国通法,看起来治理诸国大同小异,但实际也是我在找方向,不知怎样的道路才是最好的。” 白古王宫的一应装饰器物已被分成三份,统统被装船运往濠镜,贵重且有象征意义的,将被送入紫禁城;另一批贵重器物则在广州府、南北二京售卖;还有一些则被当做赏赐,给有功之人。 此时的王宫已成为另一处军府衙门,除桌案等寻常器物外,一应装饰都有军事意义,诸如沙盘、舆图。 陈沐拉动舆图挂轴,放下南洋全图,道:“我们有军府卫、林来这样的海外要塞,有吕宋这样全面控制的属国,有苏禄、琉球、婆罗洲这样提供兵役、通商的朝贡国;也有爪哇、三岛这种像西班牙海外策略的海盗自治土地,亦有自葡国接手的商站马六甲、亚齐,还有安南,分成三份可供纵横捭阖的四战之地。” “安南我有主意,但三宣六慰,确实还没想好,只有一点,缅甸白古方圆五百里、安南升龙方圆二百里,大明要绝对控制,像吕宋一样,划府县而治。”陈沐动手在中南半岛圈出两块眼下南洋军府伸手就能摸到的土地,道:“至少由国内轮换调来驻派两卫旗军,港口各驻六丁六甲舰队。” 白元洁看着陈沐在地图上潦草划出的圈,显而易见他是盯上了这里的粮食,不过即使了解这些,依然让他对陈沐的话感到疑惑,道:“像吕宋一样容易,安南有武公纪、缅甸有猛勺,但驻派旗军为何要轮换,岂不增添叛乱风险?” 卫军自太祖皇帝之时就世代为军,永镇一地,调兵极少,自国中轮换调派,麻烦事就多了,中间不管哪个出问题,都会酿成乱象。 “驻军是好办法,调出来主要是为练兵,各卫练兵官必须由南北讲武堂毕业学员担任,带两届旗军,四年或六年后,直接充正千户、指挥同知一级将官;首先驻军在这肯定是舒服的,南洋军的军粮、军备都比国中各卫好得多,何况在这划出一军五十亩军田,产量也比国中大多卫所军田高;也不要他们耕种,怎么耕种后面说。” “一来为震慑地方,二来也让他们练兵,两年三年回去,战力倍之,国中遇战,也不惧旁人;三来嘛,兵力轮换,也能减少些国中官吏对咱的猜忌,更好做事。” “现下只有这两处,两年可练两卫精兵;但如今南洋军府出海,其实才刚刚开始,我们只是在走前人的老路,并没有走出自己的新路来,将来还有更多的土地,倘若有十七八处,两年就能将一省都指挥使下所有卫军轮换操练一遍,这算是我心里卫军革弊的后续吧。” “他们送来的旗军,必须满员,否则指挥使、同知有罪,反正我大明哪个卫都有三四个指挥使,比方说今年抽调万全都司与蓟镇旗军,各卫抽一千户,等他们回去,整个都司的战力便不同往日,往后南洋军府会遇见更厉害的敌国,也需要有更多能征惯战的将士。” “你看那小国葡萄牙,远离国土万里,却能威服诸国……这是个好时代,只要抓紧机会不放手,小国便可强盛;抓不住机会,大国也会衰弱;海上所有人,都是我们的同行,壮大自己,击垮别人。” “庄公十一年,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说的就是如此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一十一章 西传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莽应龙的军队投降了。 在第六次重整兵马再一次被俞大猷击败后,溃军退往钦山的路上,其麾下来自各地的土司反叛,乱战中岳凤被杀,被战象压断腿的莽应龙被投降明军的溃军押着送至俞大猷先锋军阵前请降。 俞大猷的策略完全没有把这里当做国境之外,国境的概念对明人而言非常模糊,模糊到俞大猷发出安民布告的檄文里,将莽应龙称作缅甸军民宣慰司叛军,对各地土司的定性是受叛贼蛊惑,限一月之内有印信者自投军前,可赦免无罪,既往不咎。 莽应龙兵败后,缅甸再无能阻挡明军大势者,一个辖地数十里、拥兵数千的守土官长见到十余骑持明字靠旗的军士便出寨请降,各自献上金银誓,但求天军放过自己,愿起十世之誓永不复叛。 地方千里之地,旬月之间一座座土官营寨、六慰城砦皆立明旗。 陈沐收到俞大猷自北方发来的信时已是莽应龙兵败被部下献出投降的九日之后。 那个下午白古城风和日丽,陈沐立在正经修缮的白古要塞港口接船,一支来自广州府由兵船护送、十三艘大福船组成的船队缓缓到港,除去两艘兵船,福船上清一色都是沙门佛徒,他们的首领正是天时和尚。 几年过去,当年随俞大猷上阵铁棒砸倭寇,勇猛强悍的天时和尚显出老态,看上去慈眉善目好似真是沙门大师一般。 不过两道花白垂下的长寿眉骗不了陈沐,对这个大和尚,由内到外他都清楚得很。 老和尚袈裟之下是比他还硬的盘虬筋肉,他吃的是牛肉睡的是姑娘,闲来无事还要饮上四两广城老酒,信的是双拳金刚宝法力无边,尤其擅长以理服人。 自福船尾搭载小艇迈步踏上栈桥的天时和尚迈开大步虎虎生风,提着的锡杖环音清脆入耳,不,陈沐仔细看了看,老和尚提的不是锡杖,只是个锡杖头插在铁棒上而已。 硬要说,正常的锡杖也有铁做,不过天时这根不同,他的八尺杖杆首尾八棱,带着擦拭打磨都清不净的斑驳——陈沐不能再眼熟了,临时抱佛脚插根锡杖头,他依然能认出来,这就是天时和尚过去手上那根砸碎倭寇脑袋的三十斤混铁棒。 老和尚提着混铁锡杖迈开大步,待行至陈沐近前十余步,将锡杖递给身后一名膀大腰圆的僧人,满是老茧的两手合十低宣佛号,对陈沐行礼道:“禀南洋大臣,贫僧天时,奉朝廷之命,携南北少林、四省诸寺僧兵沙门一千有一,为宣大明佛法西渡而来,往南洋大臣多行便宜。” 说罢,身后已有健壮僧人低眉垂眼地奉上公文,上面清楚写着,眼前之人并非海军讲武堂兵器科六品研究天时,而是由皇帝圣旨发下度牒的西少林方丈,暂领三宣六慰及南洋僧事,着其设立佛门第九宗。 至于佛门并不存在的第九宗是什么,所谓的西少林又在何方,皇帝都没说,但在圣旨中能看出小皇帝被阁臣润色后的信依旧对素未谋面的天时和尚很有信心,皇帝希望他能把汉化佛教回传印度。 陈沐递还圣旨,看着奉上圣旨的健壮僧人越看越眼熟,身后跟僧人一样剃了光头的邵廷达环眼圆睁,道:“是你个含鸟猢狲!” 是六榕寺抢占军田的护寺泼皮僧兵,早年被他们香山千户揍过。 “阿弥陀佛,将军息怒,自广州府城外一别已有数年,小僧改过自新,恰逢天时佛爷征召,便随同渡海普度众生。” 恶僧边说边退,生怕这班军汉再一拥而上将他揍得满面开花,过去虽然也不敢还手,但到底还能让方丈去找人说项,如今朝廷一封诏令,连六榕寺方丈都得被征召至外洋,这班军汉更是水涨船高,哪里还敢顶嘴。 说句不夸张的,当年凡是揍过他们的小小旗军,那拳头都被开过光,只要没死,如今最少官升三级。 “行了,天时禅师也别装模作样的,你就是我找来的,行什么便宜之事,广城老酒鲜炙牛肉都已备下。”陈沐看着大福船上健壮僧人与小沙弥翘首以望,硬是不敢下船,对天时方丈挥挥手道:“不是我给你行便宜之事,是你给我行便宜,让人都下来,咱边走边说。” 天时方丈又低低地宣一声佛号,佛字还未出口,脚步便已经迈了出去,道:“老僧多谢帅爷,都是帅爷旧部,老僧使命必达!” 陈沐一步三回头,看着陆续下船的僧人中不少熟面孔,虽叫不上名字,却让他无端想到大明东征的麻贵军团与可能派遣往西班牙的官吏——如果说‘含渣量’是一群人中有多少人渣做过多少人渣事的计量单位,恐怕这支由僧人组成的船队比先前两支要高得多。 “有些事在大明不能做,我见了会把庙扒了,不过在这没事,你找来的僧人都很好,我要办的事正需他们这种得力之人。” “整个中南半岛,仗已经打完了,我要做的事就一件,你们要做的事有很多。”陈沐与天时在旗军列队随行下侃侃而谈,道:“陛下既然下了诏,鼓励你将中土佛教西传,那你有生之年就要做到,这自不必说。” “不过在那之前,三宣六慰、暹罗、占城,都是佛国,莽应龙把佛庙佛塔都修好了,你们掂着行囊就能入住,找你们过来,就是想让他们做回在大明的老本行,迷惑百姓、广纳寺产、布道讲经、放高利贷,帮助朝廷治理这些地方。” “毕竟大明在这名义上的土地,今后将只有升龙与白古两个三角洲,剩下的要你们帮我控制,今后可能还有印度,三宣六慰现在各地驻扎十七万军兵,旧有沙门,能收编的收编,不能收编的就丢海里喂鱼,一年行不行?” 天时走到一半,脚步顿住,回头望向自栈桥一路跟随的僧人们,转着手上锡杖,似乎在衡量僧人的战斗力,缓缓颔首问道:“寺产,能留几成?” 陈沐食指微勾,比出‘九’的手势,面无表情地看向天时。 方丈眼中甚至没有闪过惊讶,只是坚定地颔首道:“老僧明白了,九成寺产入南洋军府,劳烦帅爷派遣旗官督税,酒肉就不用了,敢问最近的寺庙何在,老僧这边引领佛门子弟上门讨教佛法!” 懂事儿! 陈沐颇为受用地颔首,抬手指向远处丛林之外冒出塔尖的白古城,道:“佛门清净之地,不宜贴金挂银,不过这事我答应过不纵兵抢掠寺产。但你没答应,且去讲理吧——等他们心甘情愿献上寺庙,别忘了把金都给我扒下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猜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沐忙得脚不沾地,在白古会见前来求见的各地土官,作为战败者能留下性命已是天降恩德,不过只要将性命保住,这些掌权者肯定担忧自己接下来何去何从。 各地赶来的或使者、或土官亲至,在白古城街上住了两条街,陈沐要和监军陈矩与他们一个一个地会面,他要切实调查大小上千个土官的心态以及对此次明缅,不,是缅甸军民宣慰司平乱的战事看法,以及今后想法。 仍旧三宣六慰也好、改土归流也罢。 陈沐在收集自己对这片土地的调查报告。 这无关战报,监军的战报早在战事结束便跟着莽应龙一道送往京师,但这会涉及到朝廷对三宣六慰乃至云南的战略转变。 不是说陈沐将自己看得对朝政有多大影响,也不是他做的这些有多难,这一切并不难,但整个云南都没人愿意做,因为没有人像他一样重视土官,也没有人像他一样有深刻了解三宣六慰与安南的心,重要的是这份心。 等他的分析送入朝中,这就是孤证,显而易见西南一场大胜,朝中但凡能与此事扯上半点关系的人都想来分一杯羹,最容易的手段便是在战后安排上奏手本,以捞到自己的功劳。 但不会有人比这份来自南洋军府的手本还要言之有物。 中南半岛矿产几何、亩产几何、玉石几何,他们不知道,陈沐知道。 他忙,旗军也不得闲,往来奔走测绘地图的测绘地图,例行巡逻各地的巡逻各地,在暹罗、阿拉干边境陈兵震慑的陈兵震慑,剩下的人则忙着把腌制好的耳朵精请出来,各部依照战功、战报来先期分配战功比例。 不能按数目来算,依照六部记功官吏的吝啬劲儿,一千只耳朵精到他们手里能查验五百就已经是开了大恩。 现在这帮吝啬鬼要来了,这关系到旗军富贵,是万万不得马虎的。 但那是旗军的想法,陈沐不这么想。 “过去军功,南洋军府自筹自算,朝廷都没过问,只战报传送还京便了事,户部是不给兵部拨银饷抚恤的。” 白古王宫内扎起了中军帐,朝廷官吏要来,陈沐也要在意自己的作为,他端坐帐中磨痧着短短的胡须,与邓子龙等人合计道:“张阁老这次,是什么意思?” 听着邵廷达笑呵呵地道出:‘朝廷要给咱发饷呗!’这种痴心妄想,还能得到诸多将校的赞同,陈沐很是灰心丧气——他从未如此思念老疯子徐渭与力学单位赵士桢。 “怎么,沐哥不这么想?” 邵廷达的笑脸缓缓憋住,胳膊肘轻轻碰碰没说话的石岐,道:“说的,这啥意思?” 石岐没好气地看了邵廷达一眼,道:“咱的好日子到头了,六部要拿南洋军府的权,弄不好这还只是开始……但帅爷的好日子要来了。” 石岐前半句说出陈沐心中所想,自朝廷派遣记功官来三宣六慰,并计算南洋军战功时,陈沐心里就有这种感觉,他对石岐道:“说说,好的坏的,都说说。” “二爷,这不是军议吧?行,那我就随便猜猜。属下觉得朝廷派人记功,也不会给南洋旗军按功发赏,北边二帅部下战功赏赐、抚恤算下来少说二十万两,咱南洋抚恤少、但战功也不少,首级功不如他们,但首功、功、攻城功、野战功,赏银一点不比北边少,兴许还要更多。” “别说是朝廷给咱赏赐,朝廷不让南洋军府把北边二帅的赏银一并出了,就不错了,而且估计南洋军府出北边二帅部赏银的事咱跑不了,无非是换个说法,或是从南洋今年京运里刨出来。” “不为发饷,那肯定就是南洋军府权重,朝廷想法子分权,不过这是海外,如日中天的时候分权,颇为不智。在下斗胆猜测,朝廷并不单单是想夺二爷的权。” 陈沐排行老二,早年白元洁就叫他陈二郎,南洋系将官都是旧部,私底下瞎称呼惯了,陈沐并不在乎,不置可否地点头道:“你接着说。” 石岐受到鼓励,点头道:“上面那是最坏的结果,朝廷猜忌,来分帅爷权;要说好事,诸位不觉得帅爷官职太久没升过了么?像俞帅那样,就算再怎么遭贬,官衔要往上升吧?” 邓子龙笑道:“往上升,能升早升了,别管在外海还是入朝中,内阁那位阁老是清楚陈帅才干的,能往哪升?” “要说一省总督,或换个军府做都督,我邓子龙把头放这儿,要说陈帅没做这个的才能,邓某把头换成这个!” 邓子龙拍着沉香木桌案这样说着。 接着话锋一转:“可要真做一省总督?” “那不是光有才能就能做的,那些老官儿说话做事,大帅能听懂?一声令下能像南洋军府使命必达?”邓将军俩手一拍,道:“上任用不到仨月,保准气得让杜松提火药筒把下属官吏府邸炸个遍,弄不好直接朝衙门放神威箭了!” 陈沐觉得邓子龙是把话说到点子上了,张居正应该比邓子龙还清楚,让他办事,不能有所掣肘。 那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呢? 石岐听着邓子龙的话光偷笑,笑着见陈沐眼光又朝他往来,连忙接着道:“因此属下猜测,只是猜测啊——南洋大臣,除了陈帅,其他人都做不好,就算高公来做,也是不成的,因为高公不会带兵打仗,只有陈帅能做。” “但陈帅不可能一直做南洋大臣,过去哪怕有新明岛,到底还能算南洋,可现在西边出了马六甲,东边马上要组织船队去墨西哥,这还能算南洋?那南洋得多大,直接改名叫海洋大臣得了!” “倘若陈帅官升旁处,南洋军府何去何从,南洋大臣还能有倾国之权?”石岐摇摇头,前一刻还言之凿凿,见众人都不说话,心里又麻了起来,道:“我就是猜猜,朝廷总不能就因为猜忌就分权吧,那过去那么多猜忌,陛下与阁老还不是对陈帅极为信任,不能是猜忌。” “我就是猜猜,都别当真啊!” 石岐这么说了一句,紧跟着纳头便拜,道:“陈帅,别管你去哪,一定拉上我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册封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进入冬月,逃亡阿瓦的白古百姓在安民告示的作用下重新向南迁徙。 这场战争不可避免地令白古城暂时失去缅甸最繁荣城池的地位,整整两个月,回到白古的百姓不过几千人。 “人们担心这里会再发生战争,他们宁可在丛林里栖息也不愿回到这里。”老平托推着鼻梁上的眼镜这样说着,他手上的小动作多了起来,斟酌地对陈沐问道:“将军,因为北方两位元帅的进攻过快,我们雇佣佣兵倒戈的事未能如愿,您的承诺依然有效么?” 陈沐不知道他的外国幕僚在紧张什么,他问道:“什么承诺?” 平托眼镜后的浑浊两眼看着陈沐,仔细想要在他脸上找出这是实话还是假话的蛛丝马迹,道:“将军说过,如果葡萄牙人愿意为你而战,你会给与他们从莽应龙那得到同样的薪水、并保障他们依然有缅甸媳妇的权力。” 看起来平托得到了陈沐所不知道的情报呀。 陈沐的表情艰难,抬手指着平托面前准备打开的榴莲,道:“如果你现在决定不吃它,并让人把这个长满刺的臭东西搬出去,我觉得这事还有的谈。” “它虽然气味很重,但很好吃,将军您应该尝试一下。”不用陈沐再多说,老平托马上招来跟随他的葡萄牙随从把硕大的榴莲搬出去,这才对陈沐抬出四根手指道:“据我所知,缅甸如今有四个失去雇主的佣兵团,他们没有收入来源,还要躲避明军搜索,我不希望将军的部下把他们捉住后杀死。” “他们主要由葡萄牙人组成,有马来人、暹罗人、以及战争中四处逃窜的缅人与孟人,如果将军不招募他们,时间长了或许会影响将军对这里的统治。” 言外之意,现在这些人的行径只怕与乱军无二。 但现在谈雇佣的事显然已经晚了。 “如果在四个月前,招募他们能让我的兄弟在攻打白古要塞时避免失去他的头发和胡子,即使佣金是五万两白银,我愿意;如果在两个月前,雇佣他们能让俞将军部下避免死伤,他们把莽应龙绑了交给我,五万两白银,我愿意;但现在显然不是我雇佣不雇佣他们的问题。” 陈沐靠在椅背轻轻向后仰着,摊开两手道:“他们能为我做些什么?又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他们不知道能为将军做些什么,只想有一份工作,也不知道能从将军这得到什么,只想得到保护,如将军所见,在靠近大明一万里的土地上,葡萄牙、西班牙,任何国家都没有将军更能保护他们。” 老平托说着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向帐外,接过葡萄牙人的地图筒后又走回来,在陈沐面前打开,里面的图卷并不是明军最新在缅甸绘制的舆图,而是来自葡萄牙的地图,道:“我刚好知道这些事,比方说阿拉干似乎在先前并不愿为将军而战。” “如果将军愿意,他们打算进攻阿拉干,在得手之后,希望将军能保护他们,承认葡萄牙人在阿拉干的独立,果阿总督会在战争中为他们提供助力,阿拉干内部的主要军团也由葡人控制,那支佣兵团更加人多势众,其中有明人、葡人、日人、马来人,占据其国中半数军力。” “如果成功,在今后战事中将军能得到他们攻守相助,虽然比不上将军的旗军卫队,但他们有蜈蚣船、腰开威力巨大的十字弓、佛朗机炮与战象。” 陈沐面露异色,葡萄牙人打算攻打阿拉干? 其实他没打算搭理阿拉干,不出兵不算什么大事,也没有影响到战局,至多将来让林阿凤去那捣捣蛋就算了。 因为阿拉干易守难攻,庞大的妙乌城护城河是一座大湖,放开水闸就能把攻城军队淹个半死,本身所占土地也称不上得天独厚,无非是守着孟加拉湾罢了,即使需要战争,以后再打也不迟。 陈沐很清楚自己当前最大的使命是全力推动在白古、仰光、升龙设立府、县、都三级行政,自国中调遣官吏,并借由僧侣与商队之手,从信仰、经济上完全掌控整个缅甸,以此来最大程度上收获此次战争果实。 不完成这些,这两场仗就打得毫无意义。 至于阿拉干,算不上威胁。 但葡萄牙人有心在中南半岛开辟新的土地,给陈沐提了个醒,他对老平托问道:“这四个,五个佣兵团打下阿拉干,他们是打算把这块土地纳入印度总督区下?” “将军对南洋的征服提醒了印度总督,他们希望葡萄牙人能够听从总督的命令,尽快在与大明接壤的地方占领更多地方,是希望佣兵团攻打阿拉干之后跟从印度总督区,不过他们找上我,希望得到大明帝国的保护,准许他们在阿拉干地区生活并享有权力。” 这件事上很难看出平托的立场,他似乎更支持佣兵团脱离印度总督控制,对陈沐道:“这里建国不需要教皇册封,如果将军能让大明天子册封,他们将感激不尽。” 陈沐听着老平托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话,差一点就笑场了。 几个葡萄牙冒险家兵头,跑到中南半岛依其战争中得到大量廉价兵力,企图里应外合攻打一个小国家,并希望战胜后逃避印度总督的辖制,因此寻求大明王朝的帮助,希望能得到大明皇帝册封。 “不需要皇帝册封,我的官位与职权可以册封他们并给予保护,隶属南洋军府下,中南都指挥使司,两个卫的编制。当地田产、矿产,一半做俸禄,一半上交都指挥使司。” “大明帝国的保护不白给,他们要在一年之内在当地施行汉话、使用汉俗,尤其把明律学好,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当大明与葡属印度总督出现分歧时,他们不用先和我交战。” 陈沐说着自己便笑起来,他不可能为这些葡萄牙人向皇帝奏上手本,帮他们弄出个国王来,虽然他上表朝廷一定会通过,但他巴不得天底下只有一个大明,又怎么会再自己弄出一个国家来。 “让他们考虑一下吧,时间不多了,该如何决定,尽快。”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归途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缅甸的最后两个月里,陈沐循规蹈矩地完成战争结束的善后。 三名主帅与云南地方官吏在事务分配上出乎意料的和谐。 绘制整个缅甸全面地图、制定两座府城直辖界限,向其他土司规定朝廷新税与皇帝供奉、招揽流民并分发土地制定税率、制定新的法令,这些都是南洋军府的工作。 俞大猷与刘显负责的则是十六万旗军在缅甸的布防、维持稳定、布告安民,除他们之外,还有云南地方派来官吏帮助管理土司百姓,教授开垦灌溉,姚安知府李贽起初被派到三宣六慰,他的职责是带着学生教化百姓。 不过紧跟着就被陈沐调至白古,担任白古建府后的第一任知府,调令是通过云南巡抚签发的,三宣六慰在名义上一直属云南地方辖制,不过如今中南三府实际受南洋军府管制,这在双方看来都是好事。 云南懒得管,南洋又想管,巡抚王凝当即向朝廷奏上手本,将新分出三府划给南洋军府,不过被驳了。 在此之间,陈沐还眼看着四个葡萄牙佣兵团聚起膨胀至一万一千兵势的乌合之众,拿着南洋大臣委任指挥使的官印通过关防,向阿拉干国都妙乌城展开进攻,与城中葡萄牙首领勃利多里应外合,收编驻军,在当地筑其两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大明卫所。 一曰妙乌卫、一曰西海卫。 广东都指挥使白元洁紧跟着率军入驻,由云南地方调来教先生向两卫军兵展开教化。 这样和平、稳定、闲适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万历二年末,陈沐的一切工作有条不紊,陈沐的内心实际归心似箭。 直至战争结束后南洋军府收到消息,高拱这才将传信旗军送上前往马六甲的商船,并在那换乘军府辎重船,至白古城告知陈沐母子平安的消息,并附送一套四五经,让他给孩子起名。 因为高拱很清楚陈沐没空在军府卫慢慢给孩子起名——皇帝的诏直发南洋军府,言南洋大臣出洋已有四年,故招其半年内进京面圣述职。 说是半年,其实那是最后期限,因此陈沐在缅甸的最后一旬都用在编写三府六港规划及向白元洁、邓子龙交接工作上,忙得昏天黑地。 所谓三府六港,涵盖马六甲在内三座府城、六座海港,分别为安南升龙府、缅甸仰光府、白古府;顺化岘港、马六甲关防港、白古要塞港、阿拉干妙乌港、苏门答腊巨港以及占城港。 用陈沐先期发往北京手本上的话来说:南洋贸易给朝廷解决钱的问题,三府六港则给朝廷解决粮的问题。 儿子的名字是陈沐在乘船航往军府卫的路上起的,祖上没字辈,他也没文化,让他定字辈也没这本事,单单起出四个字,用的是被他一棺材掀翻广海卫里景泰三年钦差都督备倭都督张通在花岗岩上勒石记功写的四字,海永无波。 刚出生没俩月的大儿子便有了名,叫陈海龙,先用俞龙戚虎的名号,后面再生了再说。 这会儿他太忐忑了,不知道皇帝这个时候召他进京到底要干嘛,他问了问随船杜黑子觉得这名字怎么样,杜松说:“像大帅起的。” 陈沐回船舱越想越觉得这话不像是在夸他,又走出船舱问:“像我起的是什么意思?” 杜松举起手来像托了只栗子,一句一顿,道:“二斤炮、海龙炮;小旗箭、海龙箭;旗军操练手册、海龙操练手册;铳炮打放心得、海龙打放心得,大帅觉得这几个名字放一块协调么?很协调!像大帅起的!” “帅爷不计小人过,不跟你这黑子一般见识。”陈沐撇着嘴,他觉得这名和辈都挺好的,道:“重孙辈的名字我都想好了,无字辈,陈无船、陈无炮、陈无财,他们的爹还能叫陈永寿!” 说着陈沐就乐了起来,把杜松弄得丈二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为啥给孙子起名叫永寿让帅爷这么高兴,咧着嘴道:“小孩名字随便起起就得了,反正帅爷大好名字也用不上,这都多少年没人喊帅爷名字了?” 陈沐想想也是,名字这东西,弄不好以后史上都很难直接出现,他已经许多年没遇到直呼名字的人了。 其实说来也有幸运的地方。 孩子来得晚了点,陈沐早先想好的陈新明是用不上了,这名字被杨兆龙抢注。 小杨的孩子出世比大陈的孩子早俩月,可能是在新明岛闲着没事做就只能闷头生娃,还没听说杨兆龙成婚的大事就先有了娃娃,起名叫杨新明,陈沐回信说自己内侄儿名字听起来不像个古代人挺烦的。 估计杨兆龙下一封信就会嘲讽姐夫,说都已经万历三年了,现代说什么古代。 那能怎么办? 新明岛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他要是不任性给那片大岛起名叫新明,弄不好现在杨兆龙家大小子就叫杨澳了。 至于孩子的小名,是陈沐登陆军府卫岛时远远瞧见高拱怀抱里的小东西时出口的第一句话,他说:“这孩子叫缅缅,就在他出生这年,缅甸没了。” 高拱喜欢小孩,他一直想要个亲生儿子,为这事还专门把家搬到紫禁城墙根边上,就为工作时间回家播种,结果还背上个罪名,眼下岁数都够给陈沐当爹了,也不管人家会不会说话,抱着小海龙整天高兴得让叫大爷。 陈沐本就没打算在军府卫待多久,主要是北方这会太冷,他在这边陪家眷把年过了,正好同高拱、海瑞等人交待接下来南洋军府的事宜,并猜测一下这次朝廷会对军府可能实施的变动。 在一月中观看了隶属南洋卫两千五百料三层火炮甲板巨舶下水,顺便派人给军器局送去一份神威火箭尾焰旋转稳定的改造方案,月末便辞别家人同僚,携杜松等一行二十余人登上前往北方的战船。 他没迷糊到搭乘自己的新炮舰,坐的是福建六丁六甲舰队,转浙江、南直隶,一路北上前往天津,准备进京面圣。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飞鲨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爪哇岛最西端,凤凰城外凤凰港,一艘艘八百料巨舶自干船坞滑入海中。 鞭炮齐鸣,爪哇百姓与侨居唐人倾城而出,高抬郑和圣像上街游行祭拜,左右舞龙舞狮,街巷中腰别倭刀背负铁炮的日人也加入游行,穿街过巷前往属于他们自己的港口——凤凰港。 南洋很大,百姓很少,整个南洋八成人口聚集在这片还不如福建大的土地上,爪哇岛。 两年前林凤奉陈沐之命,率军登陆满者伯夷,心中预料是一场大战,却没想到满者伯夷国已在爪哇国的步步紧逼之下沦落为仅仅拥兵千人的小国,转眼便被来自大明的海盗攻破,这些小打小闹不能满足海盗王的胃口,他举目望向东面,势如破竹。 海盗们从爪哇岛最东端登陆,一路向西攻伐,以精兵悍匪介入当地部落战争,整整十三个月,借助南洋军府的补给,征服整座大岛。 林阿凤比谁都熟悉这座岛屿,就算是本地土人都少有能走遍整座巨岛的,但他麾下的海盗从西向东,熟知这岛上的一草一木,甚至清楚记下全岛一百一十二座火山。 这样的地方本应当不适合人类生存,但火山灰给这里带来整个南洋最肥沃的土地,再没有哪里能比得上这里更为农耕文明青睐。 “你别嫉妒我,凤凰城以东,整个岛屿都是南洋军府的,我只要这一座城。”林凤依然背着他那破旧的斗笠,锁甲衣上套着痕迹斑驳的胸甲,对林道乾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毕竟你是朝廷官吏。” “你不是在三岛种地种得挺高兴么。”林阿凤还是瞧不上林道乾,讥笑道:“怎么,听说陈帅回京述职,担忧南洋军府变动,朝廷再发兵马给你剿了?” 林道乾对林凤的讥讽权当没听见,他心知林阿凤就是不待见自己几次三番投奔官府,平心而论林阿凤出入闽广每一次都是以海盗的身份,确实硬气,可谁又能像他一样交了好运,广东出了陈沐这样对海盗全无猜忌的将帅呢? 他抱着手臂望向海面入水沉浮的大舰,道:“那是什么船?” “什么船?我的船!” 桀骜不驯的海盗头子望向海上形制迥异的战船时神色充满骄傲,扬臂指着海上帆装巨大的战船道:“鲨船的形制,更窄更尖,前宽后窄,三根桅杆最高九丈,用西夷帆,双层火炮甲板,我的船更轻,航速远胜鲨船,它叫飞鲨!” 凤凰港干船坞一连下水十余条飞鲨船,各个船身都用蓝漆画着鲨鱼开口凶悍模样,皆为制式看上去好似哪国战舰一般,根本没人会想到这样的船是由海盗自造。 这话不必说,林道乾也是玩船的行家,看形制就知道这是一种轻快船,无非比过去的轻船更大,他端详着飞鲨船露出的炮口道:“上下三十二个炮窗,空仓顺风,能有两更半?” 明人航船计速非常粗糙,更是个时间单位,一昼夜十更;作为航速单位则是上更或不上更,更就又变成了平均速度。 但简单实用,上更的船速是一个时辰九十里往上,换做西方速度则是四节。 福船、广船乃至后来的鲨船,正常航速都要更快,不过远途航行总有快慢,受各种问题影响,平均航速也就是堪堪过更,这种经验积累出的航速计量方法还挺科学。 “差不多。” 林阿凤其实没实际算过,他只知道早先试着下水的船航速有两更,两更半估计有点悬,不过他要唬一唬林道乾,扬着下巴骄傲极了:“鲨船到底是为征战而用,小鲨船我等正合用,不过终究太小,那样的形制若造大了则航速慢,不利围追堵截。” 战舰平稳下水令岸上人群振臂欢呼,鸟铳铁炮向天鸣响。 在这座亚洲甚至可能是全天下最大的海盗城外,数以千计各色人种的船工船匠水手们齐聚于林阿凤麾下,他们有早先登陆香料群岛的葡国商贾、水手、船匠,也有本地水手、部落战士,更有闽广商贾与海员,也有早年便追随倭寇流寓各地的日本浪人。 伴着明国战舰在海面四处游曳,东亚留给海上不法之徒的生存空间已越来越小,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里,在这片法外之地,能够约束他们的只有尖刀铁铳。 “我的船不一样,除了操帆用人多,帆布上费些钱,别的什么都不差,更快。”林阿凤转头看向林道乾,道:“现在你来了,施和要不了多久,他要是不傻,也得来,南洋要变天,你们若愿意加入军府海军便随你们去,我只认陈帅,换了旁人我就出海。” “你怎么想?” 林道乾摊开两手,自曾一本之后,海上盗匪势力最大的就是林阿凤,尤其在澎湖、鸡笼被林阿凤抢掠一空后,他实际上没有多少权力,人手也严重不足……现在林阿凤麾下有不少人过去都是他的部下,随几次兼并成了林凤的得力干将,他能有什么想法? 想想也挺委屈的,他道:“我从三岛带来的,只有九百多个精悍人手,还有四千多家眷,这适合种地,我要在这休养生息,也是奉了陈帅的命。” 说着,林道乾扬臂指向东面,道:“军府说这里很适合做种植圆,夷人把这称作香料群岛,葡夷对香料的需求很大,还能种稻米。不知为何,陈帅似乎并不想让朝廷重视这,兴许是为把这留给我们。” 林道乾笑了笑,陈沐究竟如何打算,恐怕只有陈沐自己才知道,他从随从武士怀中拿出金牌官印,道:“陈帅给我留了这个。” 两样物事抛给林阿凤,他看着手上写着‘唐民岛总督林道乾’的官印,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甚至比十余艘飞鲨船下水还要快乐,交还给林道乾后,林阿凤才眨眨眼道:“陈帅果然也给你留了东西。” 所谓的唐民岛,就是现在的爪哇岛。 林道乾挑挑眉毛,问道:“那陈帅给你留了什么?” “广州府海军讲武堂万历二年制,天下舆图。” 林阿凤久经风霜的脸皱起笑容,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拥有无可比拟之雄心壮志,只为让明人在世间留下更多痕迹,他转述舆图上的字迹,道:“大明帝国终将风华绝代——字迹不好看,在那副图上,他留给我一条航线,是想要我等都能有一番作为。” “凤凰港不走马六甲,自苏门答腊西至狮子国,东北名孟加拉湾,西北名阿拉伯海,有波斯湾、有红海,听说那边海盗很不争气。” 体态庞大的飞鲨船炮窗打开,南洋卫军器局督造十八斤重炮自舷窗依此推出,西式大帆张满,主帆上硕大林凤字样张牙舞爪,林阿凤在岸边抱臂而笑。 “什么李马奔李马轰,天下唯我林凤一人——希望等我过去,那些傻屌别再把老子的名号念错。”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立军府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到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北亚墨利加的寒冷仿佛没有尽头。 麻贵觉得自己的心窍一定是被冻坏了,否则怎么会听信陈沐说的,带医治天花的药物与医生到这来。 天花? 啥花到这都他妈冻死了! 在万历二年末,远征亚墨利加的总兵官麻贵万念俱灰。 他的人沿阿留申群岛被狗驮雪橇拉回望峡州,倪尚忠已经不在那里了,他们准备一年有余的远征军、辎重队,只剩下几百旗军等着开船,当旗军再回到庆祝新年即将到来的北亚墨利加,大军撤入日本参战的消息给予苦中作乐的旗军迎头痛击。 “荣禄大夫啊……” 一不小心,兄弟俩就是从一品了,如果这个官职不是‘死后’得到的,他们会很开心。 他们兄弟为帝国所效忠诚值这个官职,但麻贵却并不认为他们立下的功劳能配得上这个官职。 忠诚无价,但功勋有价。 他们爬冰卧雪忍耐饥寒是忠诚,但这并非功勋,实际上他们并未找到一寸可以利用的土地,远不及他们出海时的目的。 谁不会动摇呢? 如果不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与这个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的荣誉,还有什么能让本该在帝国长城之下享受荣华富贵的将军栖身冰天雪地之中,蜷缩在怪的冰屋里饮鹿肉汤? 几个月来,长途跋涉跨越冰河抵达北亚墨利加后面临人类难以承受饥寒,让每个明军将士都成为哲人,饥饿与寒冷让他们的身体不愿再多做一丝一毫的动作,头脑却前所未有的发散。 当前途与归途同样尘封在九尺冰盖下,入眼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别无选择去思索生命的意义、生存的意义。 包括但不限于我是谁?我在哪?我怎么到这来的?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为什么会到这来?我又该去哪? 哲学起源于疑问,这支大明残兵有他妈太多疑问了。 就连麻贵都开始怀疑,土著冰屋里,明朝总兵官语无伦次地手舞足蹈:“往前,是走不完的冰雪,已经七个月了,我问古达北方的冰什么时候能化,他告诉我,从他出生北边山上的冰就没化过,他已经他妈的五十四了!五十四年,北方的冰就没化过!” 古达的名字是麻贵起的,是生活在这边上千个‘女真人’里年纪最长的老者,这儿的人没有群居习惯,也自然没有部落,以家族聚在一起生活,最大的家族有三十三人,最少的则只有两个人,生活在广袤的群岛上,忍耐寒冷与世无争。 麻贵猜测他们不群居的原因是食物不多、没有农耕,群居活不下去,就像他的部下在这一样,要分成各个小旗在大片冰原上狩猎,才能找到足够的食物。 古达是上百个家族中最见多识广的猎人,在迷路时最远去过北方六百里外。 北方高山上的冰不可能化,这事任何一个大明旗军都知道,比起土人他们更近见多识广,越高的山越冷,山顶的雪是不会化的,麻贵自然也知道。 他并非是因为这事失态,这只是使他崩溃的借口,甚至很可能麻贵本身就像利用这种崩溃来大喊大叫,释放心中的压力。 骂完了,麻贵挥舞着拳头无端发泄着身上的力气,终于像耗尽所有力气般瘫坐在鹿皮毯子上,对他的哥哥无奈道:“你知道最讥讽的是什么?这些生在冰天雪地里的人对我们很尊敬,不是因为大明,不是因为官职,不是因为兵器,是因为我们从北方来。” “在他们所有人里,二十年还是三十年,除了古达,没人能在漫天风雪里从北方活着回来,我们走了一条本地人都不会走的路,而且还活下来了。” 麻贵说到这,被寒风冻伤的脸没有丝毫骄傲,再没人比他自己清楚,他们能活下来除了有些幸运,更多的则是先前一年有余的准备,除此之外这次跨越冰河是一场只有愚蠢的葬送之旅。 “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麻锦摊开两手,裹着厚厚鹿皮的他现在已经不能在身上找到丝毫大明将军的模样,就像本土女真人一样,手掌蜷缩在厚厚的鹿皮袄内,道:“朝廷以为咱们死了事小,一封回报信就能说清,但望峡州兵马已经撤向日本,朝廷接下来调令可能是让我们也回去。” “就这?探出两条路,亚墨利加北是无边冰原,一条在冰封时备足冬衣粮草,乘雪橇死人狗三成既能到达;一条跨海踏岛,乘船换骑六千里,有惊无险?” “我不觉得回去很好,哪怕是三宝太监出海,也有什么都没找到的时候,但我不希望我们是第七次。”麻锦这样反复无常,麻贵都习惯了,冷天容易让人心窍坏掉,尤其在人们还不认为是脑子在控制一切的时候,麻锦接着说道:“朝廷那些管理什么都不懂,我们失踪,他们就把舰队撤去日本。” “兄长昨天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昨天麻锦还在劝麻贵回去,好不容易麻贵接受了回去的准备,听麻锦这意思又变卦了,他不由得讥笑道:“朝廷官吏不懂,那兄长你懂,你懂你跟我说说,咱当然可以继续往南,目的何在?” “我也不懂,我不是说不回去,但必须要找到点什么再回去。” 麻锦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找到些什么,他伸出只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往外蹦,道:“找到几万个人?找到座金山、银山?或是找几万顷能种的地?别管找到什么都好,不能无功而返。” “陈帅下南洋,他在吕宋找到人、找到金矿、贸易弄去一大堆东西;咱不说找到多发财的东西,但必须要找到些东西,不然就是咱俩的问题了。” 说真的明人远航探险,太诡异了。 最困扰麻贵的不是没找到什么,而是陈沐究竟想让他们找什么。 大明缺什么? 涉及到个人,什么都缺;但在国家的层面上,这个帝国什么都不缺;甚至就连一直以来陈沐上辈子带来的印象觉得大明缺铁,缺好铁,其实也一点都不缺。 他觉得缺,是因为在他来之前的那个年代区区一个宝钢一年就产出六七千万吨粗钢,那么大的产量与需求量当然缺,可现在那一年的原材料够大明帝国冶炼三百年。 只可惜,陈沐与其他人的认知差距最大的问题就在这,他想让这个强壮并初显老态的帝国完成时代跨步,在这种体量下想率先跨出这一步,便决定了要鲸吞天下,也决定了在他眼中是什么都缺的。 但涉及到具体执行使命的人,他们不免疑惑——明明,什么都不缺。 “过了上元节。”麻贵咬着牙下定决心,道:“伐木造船,这边的海岸快解冻了,到时候我们往东走,向南已经到头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章 大沽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纵然刚过完年,南洋入天津卫的航线也不见丝毫寂寞。 闽广一带,货运发达,沿途航数十里便能遇到同行商船货船;到了浙、南直一带,更是繁盛,停驻补充水粮时便能将港口吞吐看出名堂,陈沐还专门让辎重船等他两日,去松江府看了看徐阶的讲文院。 等再上船进入北直隶地界,气氛更大为不同。 仿佛只有在这,才能让人突然想起:噢!大明还帮外国打着仗呢! 往来航线,多半都是军船,还是随处可见登船高呼的军士,亦或是运送辎重的粮船,陈沐喊住邻船几个军汉,问起日本战场的情况,这些人能回答他的尽是些战场传说之类的东西,实际军情什么都不知道。 日本这场战役本该由南洋军府控制,不过高拱走程序,让日本王派遣使者去北京求援,便将战事移交至朝廷,后续参战兵力除了陈八智外也尽数为朝廷北疆调派,与南洋军府便摘清关系。 现在战争进行至哪一步他都不知道。 二月十七,船队抵达这地当九河津要,路通七省舟车的海陆咽喉天津卫大沽口。 “前日刚下过雪,礼部为南洋大臣备好冬衣官袍,在海口城塞稍歇片刻,天津卫早就收到大人回京述职的信,各位前来迎接的大人一会儿就到!” 吏部科员毕恭毕敬从他这取了官印,礼部科员带着他亲随一众十余人如大沽炮台要塞,备下温汤饭食,照顾无微不至。 朝廷准备的官袍没有用上,但补子用上了,陈沐的补服是狮子,礼部给带来的仙鹤。 禽兽之间,差别可大。 所谓进京述职,在各地总督的位置上,大多时候就说明这个官职做到头了,要么上升、要么下调,有的是三年一期、有的四年一期,不过别人回京述职都赶在年前,陈沐本身不是总督却有超出总督的职权,何况路遥天远,没有定制,只要遵照诏期限之内回京就行。 他可是提前了好几个月! 大沽口炮台在后世非常出名,出名在与外国在这个地方大作几次阵仗,惨遭杀伤,签过一纸条约,媚外自毁。 这是明成祖皇帝朱棣修的,永乐二年天津设卫,海口筑墩设炮,因而有大沽口的名号。 这么些年了,火炮就没换过,陈沐被礼部科员引着边走边看,拍着古老的城垛让杜松拿出笔记本,道:“回去在这,还有那边,要修两座庙,港口那边上船下船,也要两座,火炮也都要换,都记下了,等我去述完职,跟陛下说。” 陈沐,或者说天底下所有总督,述职可不单单是跟皇帝或者内阁述职,他得跟徐达述职。 对,就是过去明朝开国大将徐达,现任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在居庸关城隍庙。 因为朱元璋立国后不光管着百姓诸如军户、匠户、疍户一类的户口,所有庙宇修建也有了朝廷统一规划,甚至连神灵封爵,都由这位人主管着。 他说:“朕立城隍,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 他觉得可能有人敢忽悠皇帝,但敢忽悠神明的要少得多,责令各县三年之内必须修出城隍庙,所以后世城隍庙,基本都是明朝初年修建,各地城隍依府、州、县,分别对应公、侯、伯的爵位统一安排,各地城隍神封好不同,但都是历史人物,受人敬仰。 比方说徐达,就是坐镇北京都城隍庙的正一品大神仙,大明朝所有主要官吏,任职时要在任职地城隍庙里立誓睡一宿,做完这任官职回京述职,则要在徐达老爷子身边睡一宿。 那话儿怎么说? 阳世三间,积善作恶皆由你;古往今来,阴曹地府放过谁?你可来了。 陈沐今夜也不能例外,他的目的地不是北京紫禁城,正是居庸关城隍庙,找徐达老爷子述职去。 去城隍庙睡觉对陈沐来说没啥,他可没别人那般战战兢兢,徐达老爷子要是知道他在阳间都干了点啥,弄不好还得显圣上来跟他喝两杯。 就像回京述职一样,他问心无愧。 前来迎接的正主没让他在这个设立百余年没派上大用场近荒要塞多等,不多时便有盔插小旗的精悍骑军抱拳叩塞,请南洋大臣出去。 没办法,海路不似陆路,若是陆路,临近驿站在百里开外就会派人飞马传信京师,迎接的人也会早早在路上等着,但海运不同,总不可能为了仪仗,让陈沐在海里飘着,先派船上岸。 陈沐在要塞上看见这几个骑兵,他就知道来接他是谁了。 像机器人一样的军队,大明只有一支,这支军队现在就在北京,叫戚家军。 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论陈沐还是陈八智,他们的军法都脱胎于戚继光,只不过陈沐是在里面加入更多赏的范围,删去些不必要的罚,并有自己的新东西;而陈八智则对戚继光的军法一条不减,还加入专用于约束南洋宗藩旗军的罚。 更改后的军法孰优孰劣暂且不提,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两个在军法的贯彻施行上都比不上戚继光这个原创者。 要塞下的骑兵只能是戚继光的人。 远处,一行仪仗正缓缓前来。 “牵马。”陈沐脸上扬起笑意,对杜松道:“我第一次北调来京,就是去金山岭长城望京楼见戚帅,恍如隔世啊!” 要塞城门缓缓开启,天津卫大沽口旗军在城中拱手相送,陈沐跨上身形高大的白妹,绯红绣仙鹤官袍外罩着狐裘翻身上马,与亲随交代了分两路去城里将军府住下,带杜松等四骑迎着朝廷派来的仪仗而去。 官道另一头,戚继光跨在同样西班牙血统的高头大马上,拱手朝他笑笑,回身做出请的姿势,道:“鸣锣开道!” 陈沐亦抱拳道:“晚辈怎敢劳戚帅大驾前来相迎,真是失礼了。” 戚继光洒然而笑,摆手并马共走,道:“虚伪客套就不说了,你这几年给朝廷送上近千万两白银,别说戚某,就是阁老与陛下都想到天津卫来接你,换了任何人,六百万两白银、四年京运五百万石米粮,都担得起。” “不过皇帝被阁老劝住,阁老担心名声太盛对你不是好事,后日在府邸设宴,你明日去居庸关城隍庙述职,后日进紫禁城,后天夜里去阁老府上,户部、吏部、兵部的部堂都想见你,戚某也同去,蓟镇也有事要与你细说,这个拿着。” 说着,骑从奉来一方木盒,内里装着一支装饰华丽的尺长手铳,戚继光笑道:“你送过我手铳,我也送你一支,礼尚往来。” “多谢戚帅,那陈某就收下了。”陈沐看着手铳抿嘴笑道:“戚帅相赠,我也不会作什么宝铳歌,就给它起个名字吧——它叫道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二章 城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两日赶出四百里路,路途不算远,人也确实疲惫,好在沿途驿站换马,这才没把白妹累瘫。 陈沐是瘫了,他宁可在船上晃荡一千里,也不愿意在马背上颠四百里,自从离开宣府,他就没再两日里骑这么远,这种骑行在他还任镇朔将军时不算什么,但南洋打仗不骑马,这都好几年过去,突然让他一颠,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进徐达家里甩门就睡,壁画上除了龙图就是十八层地狱,隔壁供奉着十殿阎王,甩门就睡? 不敢! 赶到居庸关都城隍庙时天就近黑,又爬到城上,进城隍庙让杜松带人去厢房布置寝室,独自走进正殿给徐达恭恭敬敬上香,点上三根红烛,这才大大方方盘腿儿一坐,看着香烛袅袅,自己也从腰囊里掏出烟斗,擒在嘴边点上。 这才对着徐达像与旁边助手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生死文武四判官拱拱手,高声宣读起自己的功绩。 “陈某名沐,嘉靖二十四年生人,为隆庆五年秋,先帝任命南洋大臣,携诏一封、船旗一面下南洋,如今四年期满,回京述职。” “某在南洋做了什么人未必知道,神一定知道,将军既已封神,阳间食物无用,烛火若是不熄,牲礼夜里陈某就与亲随吃了,奔行二百里有点饿,望城隍爷勿怪小的无礼。” 城隍庙这个地方夜里看起来尤其阴森恐怖,陈沐也就剩下言语上给自己壮胆了。 他顿了顿看烛火没熄,撂下烟斗给徐达拜了拜,这才接着说道:“皇明正逢此世,趁太祖成祖余烈,以穆宗皇帝遗德,大明重收吕宋,驱逐西夷并在林来岛大败其军;合南洋诸国,取马六甲为满刺加复仇,驱逐葡夷,讨安南伐缅甸,海外另设府县百余,收生民百万户。” “陈某不算好官,没能任一地为一地父母,不明仁义肆意攻伐,理财公私不分,在海外狐借大明虎威,于情理不通;亦不敢说四年来资财己身分文未用。。” “这些资财自海外取来,尽投大明,至今已有一千二百七十万两白银;今年拟在琼州、吕宋、军府卫建养马场,陈某没率领过步兵,操练出大明成祖皇帝神机营、戚将军京军后第三支半数火器的步军,而且军府卫三千能把神机营打得满地找牙。” “虽然我也没练过骑兵,但我一定也能练出中华历史上最优秀的骑军。” “除此之外,吕宋、缅甸、安南,今后三年内能为朝廷每年解决四百万石粮食,城隍爷要觉得陈某这南洋大臣做的还算称职,别熄火,小的就去隔壁把你的牲礼吃了,睡觉了?” 陈沐觉得他不用跟徐达客气,现在咱也是龙虎道君,没有人神之分,至多是上下级之间汇报工作,毕竟人家的信众都是大人物,咱的信徒都是老百姓。 他又自己在城隍庙正殿里盘腿坐了会儿,当他把想说的话说完,不想说的留在心里,反而感觉城隍庙的气氛很好。 世间约定成俗的述职让陈沐也觉得在这里,这间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的正殿里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还有神明在仰头三尺的位置上垂头审视,也给他一个审视自己的作为与得失的机会。 半晌陈沐抬起头来,蜡烛并未无风自灭,只是他意识到如果再不走的话,杜松在隔壁弄的牲礼肉就该再热第三次,他这才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地起身,对徐达像又拜了拜,道:“多谢城隍爷,再不走蜡烛就该灭了,今日一别,陈某再京中歇息一段,大约又要远走海外,四年后见,到时小的准备充足,给您老人家带点没用过的牲礼,告辞啦。” 出了正殿,绕过城皇爷的马与轿子,隔着老远就瞧见杜松与黑夜融为一体,立在厢房外望穿秋水,他们都饿的前胸贴肚皮了。 “开伙吧,我跟城隍爷说了,陈某南洋有功,他请咱吃一顿。”陈沐边走边脱官袍卸胸甲,一边递给亲随不忘叮嘱道:“别忘了给城隍爷那端一盘,还有带的酒,让徐老爷尝个鲜。” 厢房内外两室,三个亲兵在外室已经摆好了,陈沐则跟杜松进内室边吃边聊,杜松笑道:“大帅这确实少见,我听说历来地方要员到都城隍庙述职,各个战战兢兢,出来都是三拜九叩,从没听说有人像大帅这样像进了自己家般自在的。” “那是他们做不好职责,对联上怎么说的?”陈沐端起小酒壶给杜松与自己各倒一杯,饮上一口道:“做个好人,身正心安魂梦稳;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像陈某这样活人无数,不必防备神明,防人构陷就够了。” 他说的是居庸关都城隍庙的对联,每座城隍庙都有对联,虽各不相同但目的一样,俱是惩恶扬善。 陈沐正大快朵颐,杜松吃了两口欲言又止,受陈沐准许这才小声问道:“大帅想到今后去处了么?” 埋头啃食的陈沐抬眼愣了一下,这才放下筷子擦擦嘴,等口中食咽下,这才道:“朝廷能让我去的地不多,留京、外派,都不坏。” “我就是给朝廷趟路的,估计以后南洋不归我管,我觉得可能是去亚墨利加吧,反正我想去哪,那边现在正是大展身手的好地方,咱大明这国力,不在天下张牙舞爪,可惜了。” 杜松饮下一尊酒,瞪着环眼道:“南洋那么大的权,大帅就这么拱手让人?” “抓权做什么?退一万步讲,朝廷就此给我罢免,让我回家歇着,我也挺高兴的。”陈沐拍拍胸膛笑道:“在外冒险,为国征战四方很好;可要让我在京师览遍世间繁华,让我去江南醉生梦死,难道不好?也很好。” “在北京南京,在江南在广州,你走到哪,都是盛世风光,我只要闭上眼,这世间万般美好可尽在掌握。无非是你家帅爷身处繁华之中,总惦记着睁眼看看最贫穷的地方还有百姓饿死,还有人病了连汤药钱都给不起,我得替他们出去捞点钱回来罢了。” “没发现这两年造反的少了?北方朝廷赈灾,陈某也给备着银子备着粮;南方土地兼并厉害,但流民没聚起来就往广东走了,那边缺人手,熟练工一月快赶上你俸禄了,阁老在朝廷办的事是为官吏不辱使命,我在民间让百姓吃饱穿暖。” “有时候国内的问题很难解决,就一边解决着,一边从外边找出路,他山之石能攻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三章 直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明朝的主旋律其实是悠闲,生活节奏慢得令人发慌。 明人可以多奢侈呢,就以现在还未出生,名叫张岱的散文家来说,官宦子弟,一辈子就考了一次乡试,没考;写诗、作画、下棋、游玩,被称作浙东四大史家之一、小品圣手。 为了找出最相配的茶与泉,他花了二年多的时间以各处名泉煮各地名茶;为了学琴作诗,他与朋友创办了“丝社”和“诗社”,定期聚会,练琴吟诗; 为了学到最正宗的斗鸡训练方法,他派人暗中寻访汉代斗鸡名家樊哙的后代;为了吃到最丰富的美食,他亲自养牛研制乳酪; 为了吃到最肥美的蟹,他专门为此创立了“蟹会”,只为了每年十月能与朋友一起聚会吃蟹;为了玩牌更加有趣,他亲自设计了各种纸牌,并发明了多种纸牌玩法……此外,蹴踘、观雪、狩猎、听戏、游湖、收藏、鉴赏,直至国破家亡。 在大明当个中产是很舒服的,谁不向往这样的生活? 为复原一首失传古曲,花上两三年时间,体味其中的远古味道,大量搜集史料,并根据内容重建一所古代风格的院子,等到园子修建好了,再招呼朋友聚会,并亲自执萧伴奏,曲散后,园子一拆,皆大欢喜。 不计时间、金钱、名利、得失,很让陈沐羡慕。 可惜那只是他向往的生活,而并未他要追求的生活,没人能怀揣一个即将灭国的秘密贪图享乐,陈沐不能。 所以他自居庸关与徐达一别后进北京城,歇了两日,第三日丑时一刻打着哈欠洗漱,换上崭新官袍,腰间挂上朝廷发下出入宫廷的牙牌,带杜松骑马去往午门。 杜松穿得可厚,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出门时整座皇城还沉睡着,干燥的黑夜里开门便被冻得浑身打颤,铺面冷风转眼就让人清醒。 这几年天气不正常,陈沐回京是算着时间的,往常这时候北京应当已经回暖,谁知道昨夜又下了一场雪,出门地上已积得比鞋底还厚,天上还飘着雪花,打在脸上冰凉。 按后世的时间,陈沐出门时还未到凌晨两点。 原计划前天就该开始的朝会并未如期开始,据往来报信的游七说,是因为小皇帝在宫里大前夜在宫里偷偷喝酒,被李太后发现罚跪半宿,到了朝会的点上实在起不来,迷迷糊糊的模样影响天子龙威,所以才推迟到今天。 当然,那两天朝臣百官还是去参加早朝了的,不过徐爵帮陈沐作了个弊,昨天夜里才让宫人把他的牙牌送来,没有牙牌,自然就不用参与朝议。 陈沐觉得自己可能是朝参官里起得最早的,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别人一般都在城南有宅子,或许他们在城东城西城北都有宅子,但大多朝参官都会在城南置办一套宅子,有这处宅子,就能在这个干燥而黑暗的早上多睡大半个时辰。 不过看路上官轿往来,他似乎还不是起得最早的,显然也不是住得最远的,甚至在拐上长安街时,还有人说自己是从安定门一路被官轿驮过来的。 临到午门外,陈沐觉得文武百官的说法大错特错,乌泱泱聚了好几百人,等候朝钟朝鼓敲响,这已经是张居正考成法有功,罢免沙汰许多官吏,否则单单京官上朝的就超过千人。 陈沐不懂什么规矩,随便找个地方站着,身上绯袍仙鹤能把旁边一片蓝绿之中的官吏吓死,要不是徐爵专门锦衣卫在午门外等着,瞧见他便把他拽走,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 “一品大员,在午门外瞎站着算什么事,这是咱锦衣卫的直房,稍坐。” 锦衣千户一路将陈沐引入城门旁的直房,徐爵这锦衣都指挥使正翘着腿就豆浆吃焦圈呢,抬头瞧见陈沐,指指桌上道:“离开宫门还有一个时辰呢,来碗豆浆?你马夫呢,咱让人给你牵过来。” 朝会这么严肃的事,看徐爵在这呼噜豆浆,陈沐心底那点小期待转眼散个干净,摆手道:“在家吃了,杜松在外头,你见过他,他能进来?” 徐爵摆摆手,刚擦嘴自有锦衣上前听他耳语几句,什么‘最黑的那个牵个白马’吩咐下去,这才抬头对陈沐笑道:“见笑,咱锦衣都是宫里人,跟你们大臣看见的宫城不一样,自在的多,你进宫就当回家了——正好你回来,哥哥问你个事。” 陈沐坐着也没什么意思,挑挑眼皮:“嗯?” “烟草,出自南洋,但这东西是不是不好买?”徐爵招招手,有人将上油的烟斗递给他,把玩着燧石火机点上火笑道:“这都是你那的东西,去年有广东小官入京送的,后来我派人去买过,没买着。” “堵不住呀。”陈沐看徐爵这样,没来由地叹了口气,这才笑道:“烟草出吕宋,这东西抽多了身体不好,我就禁了商贾内流,你拿这两样东西,都是我这次朝会手本里要议的事。” 燧石火机目前还是军资,严格上来说不能外流;烟草则是南方各港违禁,更是在南洋军府的法令的不能外流;现在都跑到徐爵手上,很显然,这些东西堵不住。 火机还好说,这东西本身陈沐就是像商业化的,无非是先前旗军还未配齐,所以没有外流;烟草就不好说了,他打算拿到朝廷让百官议一议,这东西的坏处陈沐很清楚,不过与其让人冒着违法走私,还不如官府专营,还能抽出重税。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朝会就是个形式,什么事都办不成。”徐爵饭后抽口烟,轻笑道:“自嘉靖爷爷那会,朝会就没用了,真正的大事都在奏章手本里。你这事与其放在朝会上说,不如下朝去张阁老府上聊。” “朝议人多嘴杂,能议出个什么!” 徐爵说着,烟斗放在一边,摆摆手让屋里锦衣去别的房间,蟒袍里圆润的身子抱起手臂浑像个球,笑眯眯地对陈沐道:“你让南洋给哥哥弄些烟草,跟你说个秘密。” 烟草换秘密,陈沐给徐爵翻了个大白眼,不让你抽烟是为你好,爱抽你抽呗,弄不好还能瘦点,他点头道:“等俩月吧,什么秘密?” “你肯定还没听说。”徐爵笑得牙花子都嘬了起来,“陛下要给你封爵!”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四章 速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从嘉靖元年至今,大明王朝没给任何一个武人封爵,在历史上,至崇祯十六年,武官得爵者唯李成梁一人而已。 没办法,李成梁的战功太重了,他和每个大明将官的晋升方式都不一样。 俞大猷、刘显,是大明朝的救火队长,南边哪有叛乱,让他们带兵过去,一年两年,叛乱平息。 戚继光则是大杀器,硬要说起来除了杀倭寇,其他的首级功可以忽略不计,把他放在东南,东南再无战事;把他放到蓟镇,蓟镇再无战事,可以化腐朽为神,边疆封锁固若金汤,让敌人打都不想打。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战而屈人之兵为善之善者也。 李成梁的战功则是另外一种方式,他拉一个打一个,从来不把敌人赶尽杀绝,实在没有敌人就创造一个敌人,所以他在东北年年得胜,没有一年不打胜仗的,有时一年捷报还好几封。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 就是一万次胜仗,没把问题解决掉,因为李成梁总能再创造新的问题。 其实陈沐的作为和李成梁很像,比方说银钱公私不分、比方说总能创造新的问题。 陈沐起初听见徐爵说皇帝打算给他封爵是很意外的,后来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功绩——好像封爵也不算什么。 从隆庆五年起,朝廷就没再给过他任何加官封赏了。 陈沐在锦衣卫的直房坐了半个时辰,又去旁边下三间的翰林直房坐了一会,因为谭纶来了,老爷子本身是有优待不必上朝的,不过前些时候又被弹劾,今天是来递手本上奏罢职的。 年过五旬的谭纶看起来格外苍老,铁马金戈已成往事,当国家北安群虏南无倭患,战场阵前的海盐戏腔也无力高唱,只剩下平日里应付那些虚无缥缈的诋毁,令人徒加伤感。 兵部尚毕竟不是个养老的职位,谭纶自己知道,他的身体已经不足以再履行尚的职责,几次奏上手本请求罢免,却都被万历皇帝一言而决地拒绝,并非张居正发话,就是万历皇帝自己,不让他走。 张居正非常清楚谭纶的难,甚至可能由着他归乡告老要比现在过得舒服些,但谁都没有办法。 待到卯时,文武百官进宫,在金水桥南依官职品级列队等候,签好注籍也就是朝会签到表,陈沐才发现对自己而言最棘手的问题是什么——他的品级。 他的官职相当于武臣转总督,大明武官品级其实要比文官品级高三级,这也是太祖朝定下厚待武臣的规制,最早朝会时是要将军先行,然后别的官吏才能依次入宫,不过到后来改为分两门,文左武右,即使后来重文轻武,品级的事依然维持下来。 内阁大学士站在最前,人家都有三公的加官,正一品是当仁不让。 后面的事就犯难了。 这次朝会没有总督,各地总督都是早先在过年前赶到京中述职,现在都走了,朝廷除了三孤,没有从一品文官。 而三孤,大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大爷,比较年轻的也就是谭纶了,这都开了五张,大家都有不必朝贡的优待。 其实陈沐觉得自己站在武臣那边比较舒服,那边左都督戚继光也来参加朝议,他要报京师修三屯营及千余座敌台已经修好的事,立在最前,同这边阁臣相较后退一步,他觉得自己站戚继光旁边挺合适的。 陈二爷站在金水桥南边左顾右盼,检查官员仪表,是否吐痰、咳嗽的御史看他穿着绯袍仙鹤立在当中,又不认识,也都正琢磨要不要过来骂他一顿,陈沐听见谭纶在那边叫他。 转头看过去,位列最前的张居正转过头没好气地看着他,拢着袖子握象牙笏指了指自己身后谭纶旁边的位置。 大佬发话,陈沐没什么好再犹豫的,快步走过去朝身后老大爷们做了个罗圈揖,这才乖巧地立在绯袍锦鸡的六部尚之前。 宫里已经装上电灯了,琉璃厂的制造工艺比南洋好得多,金水桥南北建起三道半人高的低矮登台,似乎是将线藏在地砖下,美中不足便是奶白色的琉璃灯罩不透明,照出的光昏昏暗暗,在陈沐看来,这完全是下了人工血本的——现阶段真空手艺还不到位,南洋都还在用类似拔罐的工艺来贴合灯罩,即使工艺最严谨的灯芯,也坚持不到一个月。 比起灯芯,灯罩要贵,但灯芯一直需要更换,这里面人工成本可不算小。 不多时,殿陛门楯间列大汉将军,穿着全服铠甲,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则各有校尉握刀站立,少顷,钟鼓司奏乐,皇帝乘轿抵达御门,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 再往后就是走程序了,鸿胪寺高唱一声,该鼓乐的鼓乐,该入班的入班,陈沐只是跟在张居正后头走,偷瞄了几眼似乎刚睡醒迷迷瞪瞪左顾右盼的小万历。 四品官往下的人,他们的早朝到这就结束了,殿内没那么大的地,大多数人剩下的工作就是早起罚站,在金水桥北听着宫殿外美姿容、大音声的通政司、鸿胪寺官员带读奏章等待下朝就可以了。 入宫殿站定,首先是入京、离京官员的谢恩,包括陈沐,不过都有人带读,不用出班。 接下来是边疆奏报,也和陈沐有关,分别是东北的李成梁又立功了、日本大多诸侯已同意国王划分府县、西南三帅将缅甸彻底平定,诸如此类战报,这些事大伙早先就都知道,无非追求个张国威而昭武功而已。 等到这一切结束,才开始进入早朝的奏事环节,小皇帝这会觉也醒了,严肃地坐在殿上,陈沐能感觉到,每隔一会,小皇帝就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这让陈沐觉得老低着头不太合适,终于在一次对视时笑眯眯地拱拱手,把小皇帝逗乐了。 戚继光奏报了修敌台、三屯营的事;皇帝下诏东南民力疲惫,免了一半内库缎匹供应;户部议了钱法上的事,没议成,被内阁揽回去再议,市场铜钱受白银冲击太大,要统一钱法;张居正报告了一下《大明会典》重修情况;督仓场户部左侍郎奏太仓银的情况。 林林总总诸般事宜,终于等到没人说话了,陈沐这才轻咳一声,出班行礼道:“臣,南洋大臣陈沐,出京四年,回京述职!” 小皇帝一扫昏昏沉沉的威仪,险些从皇位上跳下来,左手拢着右手日月袍大袖,右臂向前伸展呈先上后下的弧度,满脸喜意眉飞色舞,道:“速速报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五章 朝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早朝令万历皇帝昏昏欲睡,陈沐出班请奏像是给小皇帝打上一针兴奋剂。 他没见过陈沐,但这不妨碍万历对朝班之中张居正、王国光、谭纶等白花花的胡子老头里掺进去一个英武、官位至极的年轻身影做出猜测。 万历一直在等,等着陈沐出班请奏,因为那才是今天朝会的主角。 抱同样心思的不单单只有皇帝,陈沐的请奏在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意义。 “自先帝开海禁,授臣南洋大臣,全权理外洋事,约定每年向国中输银百万两,至今已有四年。臣感先帝治国殚精竭虑节衣缩食,故初到海外便定下章程,为大明皇室在海商合兴盛中入股三分,四年向内库输银八十万两,供皇室支用;此外,每年依约,向户部输银百万两,自吕宋事成,各项收入俱增,自万历元年,京运增至二百万两,四年共向户部输解银六百万两。” “臣没有辜负先帝的重托,今后每年,南洋军府一样会向北京押解白银二百二十万两。” “四年来,吕宋王,苏禄东王、西王、峒王,琉球王、婆罗总兵、爪哇诸王、亚齐王、占城王、暹罗王、狮子国王等国入京朝贡;西班牙使者至南京签订条约,安南王认罪伏法,三宣六慰叛乱平息,外洋明人海寇改邪归正,大明商船西出马六甲至印度、东入日本,采购珍带回原料,促进国中商业生产……” 对,就是这个感觉! 小皇帝万历轻轻咬牙,日月袍里小手轻轻锤了一下龙椅,这就是张居正、赵士桢给他上课时的感觉,讲解那些大明版图以外的事时,别管是最有洁癖的帝国首辅还是年纪轻轻的力学单位,每当讲述起这些,他们说话的方式都变了,用词通俗易懂,不讲究对仗工整。 尽管那些话往往是由张居正说出来,但他知道,真正的老师另有其人,就是现在朝班之外侃侃而谈南洋大臣! 只有他才能写出那样的教材! “朕……” 通常朝会中大臣奏报事宜,皇帝是不会打断的,要等他说完再说,不过这次万历破了例,打断后问道:“朕看过南洋军府账目,首年入账二百三十万两有,次年入账二百七十万两,这是因为与西夷一战,船上的货物用了两年才卖出去的原因,他们船上有那么多货?大明两年都卖不完?” “回陛下,并非如此,那是一艘西班牙皇室商船,他们管那条船叫马尼拉大帆船,一年一趟,由马尼拉开往亚墨利加的墨西哥城,要在那贩给西夷商贾,一船货物价值一百二十万两白银,若卖入国中,只能卖出百万两,但卖给葡夷,却能贩出一百六十万两有余的白银,臣只要白银,葡夷首年来澳商贾没有那么多白银,便只能等他们来年备足白银再购。” 陈沐这句话说得很慢,他在等,等不明事理的傻瓜官吏跳出来骂他,问他入帐二百七十万除了交解朝廷一百二十万剩下的花哪儿了,是不是中饱私囊吞了。 可惜没有,没有朝臣是傻瓜,首先南洋军府不受管制,与其攻讦这个还不如骂他私藏甲械,再者说,人们知道白银花哪儿了,这不是秘密,而且南洋军府也没有秘密。 万历皇帝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对葡萄牙安上人傻钱多的印象,陡然对他们这些早年作战过的外夷好感提升一大截,这才皱着眉毛想了一会才道:“对,朕还要问你,南洋四投疏,施行的如何,可见到收效?” 所谓的南洋三投,也正是陈沐花钱的去处,全称是《南洋军府生产、技术、民生、人才投资计划》,名字是陈沐起的,奏疏是高拱拟的,就为说清楚陈沐把银子都花到哪去,不能再出现‘八十万两陈帅挪用’这种情况。 陈沐还真没想到万历皇帝小小年纪会对这个感兴趣,他那玩意其实是高拱写给朝臣看的,没指望万历能理解。 “回陛下,所谓四投,是指投资生产、投资技术、投资民生、投资人才,因我大明幅员辽阔,暂时大多局限于广东,讲究资金专项使用。投资生产,交付两广布政司,用于鼓励商贾提高产量、农夫提高产粮、匠人创造新具,每年二十万两。” “投资技术,交付工部研制新式军械、新式器具,每年五万两;投资民生,各地漏泽园、养济院和惠民药局的修缮及日常用度补给,这是全国范围,每年二十至四十万两;投资人才则用于各地建立社学、给教先生送些肉食,资助些孤儿、贫苦后生进学,南北讲武堂革新战法、器具,并拟加入南直讲文院的资助。” “主要目的有二,一在更好的技术更多的产量能让大明海外商路占有更多优势,别国产一匹布要六钱银,我一匹机布只五钱银,比他做得好,我还有得赚,别国百姓便只买我的,从他们那买进棉花,卖出布匹,一进一出,便是双赢,大明赢两次。” “其二,便在于平息叛乱,免除国内战争忧患。” 陈沐说出双赢时,朝臣没什么动容,依旧静静听着,有的人都昏昏欲睡,海外对北京的影响还是太弱,作为帝国最优秀的臣僚,他们当然能听懂陈沐在说什么,但没人在乎……海外的事太遥远,国中就像嗷嗷待哺的小鸟,等着陈沐这只出去捕食的大鸟回来喂食就够了。 何况所谓的‘陈学’,也仅仅在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兵部尚谭纶、户部尚王国光及万历皇帝之间流行。 别人不懂。 但等他说出目的之二在于平息叛乱,免除战争忧患时,朝堂顿时嘈杂起来。 “嗯?” 张居正转过身,沉静如水的目光扫过朝臣,这道目光到哪,哪儿便鸦雀无声,待朝臣安静,他才拱手出班道:“陛下,陈帅有大功,朝会后留他在宫中为陛下解惑吧,朝会还要继续,请其他大臣有事者先议,陈帅?” 张居正说罢,陈沐拱手向皇帝告退,回到朝班,万历皇帝意犹未尽,不过也只能让朝会继续进行。 再让陈沐说下去,满朝文武都得陪他站三天三夜,皇帝这求知欲这么强,三天三夜能说完? 神中年感觉,同五部部堂共宴陈沐的事恐怕还要往后推推。 最关键的是,张居正在乎规制,而陈沐的作为虽然是为国为民,但不合规制,偏偏这个人还是自己拱起来的,不宜拆台。 但不守规矩的捣蛋鬼就这一个就够了,可不能再让别人学去了。 到时候叛乱是没了,可朝廷先乱了章法可不美。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六章 何方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正午,紫禁城东宫,一大一小,两个没睡够的年轻人裹着厚实冬衣坐在殿外晒太阳。 金盔金甲的大汉武士将皇帝寝宫里的浑天球搬到殿外石阶下,二人椅子下面铺地的是一副鞣制鹿皮制成的庞大世界舆图。 “陛下读过陈某的道德经,对那本有何看法?” 在宫里用朝食,张居正与李太后在一边坐着,皇帝像只鹌鹑什么都不敢问,全然不像朝会时的精神,陈沐自然也不敢放肆,一顿饭吃得严肃不已非常无趣。 像他们这样管束下去,小万历虽然会有很高的才能,但压抑天性,性格绝对是要出问题的,后世学生课业紧张老师严厉,可到底还有同学陪着玩耍聊天,缓解压力,可皇帝有什么? 陈沐被万历拉到东宫,看小皇帝指挥力士抬出浑天球,拿出一套自己藏了很久而庞大的世界舆图,上面诸国被填成不同色块,还标注着什么西京马德里、蒙古马场、南洋渔场之类的幼稚笔记,像献宝一样请他观看,带着骄傲神色扬着小下巴说出夜里在窗上盖上薄布不透光亮的小聪明,让陈沐没来由地鼻间一酸。 这幅图很幼稚,非常幼稚,上面勾勾画画、涂改痕迹,更是拉低了皮卷舆图的档次。 陈沐从军府卫随便调二十个海军讲武堂毕业旗官都能画得比这幅图严谨一百倍。 但其长四丈、宽三丈的宏伟篇幅,意味着这绝非常人之力所能完成,而万历只有一个人,也只有十二岁,陈沐仿佛能看见在无数个夜里,寝宫门窗被盖上布帛,殿内小心点起灯盏,躲避母亲责罚的小皇帝笨拙而认真地趴在地上,用笔墨小心翼翼勾画出宏伟蓝图。 没人陪他玩,甚至没人能正常地陪他说话,皇室子孙自幼便是孤独的。 陈沐敢打包票张居正肯定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上朝前在直房,他听徐爵随意地提起过,内阁产白莲花、翰林院产双白燕,张居正弄来给皇帝玩耍,被冯保训了一顿。 ‘皇帝年幼,不应该用这些怪的东西使皇帝贪玩。’ 作为宦官首领,很识大体,但实际上皇帝不是贪玩,是没得玩。 所以陈沐整个上午都在倾耳倾听皇帝讲述那副大作,像用幼稚的语气与想法描述伟大帝国的宏伟蓝图,也像找到久觅知音讲述埋藏心底的秘密,更像学生终于寻到阔别老师等待检查功课般,背诵一处处地块特产,描述将来一处处子民安排。 “你先说。” 小万历怀里抱着去年底暹罗国进贡的宠物猫,眯着眼睛摊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不时从二人之间的小方盒里摆出一小块馅饼,他吃一口、让猫吃一口。 馅饼还是陈沐数年前上次进宫的老口味,是万历差遣宦官去东华门外买的。 今天他被特许与四年未归京的陈沐待上一天,看起来陈沐并不在乎规矩上的事,不会因坐无坐相而骂他,看起来也不怕他,这让他非常舒服,道:“你听了许多,大明最早最好的舆图是你画的,你觉得朕这幅舆图如何?” “陛下错了,大明第一幅最好的舆图不是臣画的,舆图要求标准,首选计里画方之法,此法源于晋代裴秀的制图六体,图以寸为格,一寸折百里,国朝许多地图都用到这个方法,最好的是罗洪先的《广舆图》,不过此法没有考虑到寰宇是圆的。” 陈沐抬手指指巨大的浑天球,循循善诱寓教于乐道:“若一县一府,可不思虑这些,但天下舆图则要考虑经纬,唐玄宗开元年间僧人一行法师为制定历法测子午线,选取白马、浚仪、扶沟和上蔡四个经度相同的地方,测量影高,推翻了在此之前南北朝‘地隔千里,影长一寸’的说法,得出南北距离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相差一度。” “陈某在道德经中所覆舆图,经纬便依此例,结合战利所获西洋舆图,拼凑为今天下舆图,陛下可以看见地图上许多地方是新近增添,凡天下有力之国,皆已加入这场发现天下的角逐之中,他们的技术都在进步,陛下生于皇明此代,大明不能做被人发现的那一个,要做发现别人的那个。” 小万历似懂非懂,颔首笑眯眯地掂掂日月袍大袖,把手露出来指着浑天球道:“朕已经发现他们了!” “你是说,朕这幅舆图已经非常准确?” “在现阶段,这幅舆图是大明最准确的天下舆图,但臣以为,陛下可以让它更准确。”陈沐扬起笑脸,道:“南洋军府一直用于征战,在国内人手不足,近年来天时历法已不够准确,预测日食常有失测,应该编撰新的历法,数学足够进步,应该制定新的历法,并进一步测量寰宇经纬,这不但有利历法,也有利战事。” “今后世代,中国版图将飞速扩大,现辖吕宋、新明地块尚小,但随新明、几内亚进一步开垦探索,版图将倍之庞大,我们要有一份可供大明国土任何角落都能使用的准确历法及舆图。” 陈沐说完,对小万历拱拱手道:“臣说完了臣对舆图的看法,陛下也该说陛下对道德经的看法了。” 小皇帝眨眨眼,道:“这就完了?” “还没完,你还没说朕制这舆图合不合用,可不可能,太后看见这图便让人烧了,边角都烧了才被朕苦求着抢回来;太傅则让朕谦虚好学,多思虑治国方略,不要去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怎么你?” 陈沐笑了,他当然知道万历想听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别人说别人的话目的在哪,他道:“太后是陛下的母亲,太后可以决定陛下学什么,不学什么;张阁老是陛下的老师,阁老可以规劝陛下学什么于国家有利。” “太后与阁老教导的都是对的,但这并不意味臣要再把那些对的规劝再重复一遍,陛下以年幼之躯便能制出这幅图,即使是临摹誊抄,所耗精力时间没有半年也是做不到的,陛下有这份聪慧与坚毅,太后与阁老的约束规劝自然会记在心里,懂得皇帝的责任,在下认为已不需臣再去规劝。” “臣以为如果先帝还在,看见这幅天下舆图一定倍感欣慰,会多加鼓励,陈某身为朝廷重臣,理应僭越,代先帝告知陛下一个道理。” 陈沐说着,从绯袍大袖露出手来,拾起一块馅饼缓缓咀嚼,这饼不比山珍海味,其实味道只是寻常,但这是隆庆皇帝生前最爱吃的馅饼。 “先帝接手的大明帝国风雨飘摇,内有财政赤字,外有南倭北虏,各地叛乱层出不穷,将校分身乏术,贤臣殚精竭虑,皇帝束手无策,稍有不慎,分崩离析。” “而陛下接手的大明,国内改革初见成效,仓禀足两年之用,粮食产量逐年递增、军事技术飞速发展、商业活动空前繁荣、文教娱乐数不胜数。帝国将士攻守势易打进倭寇老家,塞北鞑靼种田养羊不敢再言寇边,皇明舰队纵横四海所向无敌——这是天下最强大的帝国。” “大明是一艘船,船舵握在陛下手中,臣要代先帝告诉陛下的,是对重新焕发生机的大明帝国来说,没有不可能,只有一个问题,君王要率领他的子民去向何方?”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七章 千均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新,热通过水的蒸发变成力,力可变电,电可生光,亦能传信。” 对陈氏道德经,小万历这样说道:“它与戚帅的纪效新有所异同,条目清晰,章法准确,注重实用不论蒸机电机,还是军器火药,所言皆细,不过这与朕问的平息叛乱,有关联么?” 小皇帝可没忘记,他问陈沐的是朝会上没说完的平息叛乱,却不知陈沐怎么说到了他的道德经。 不过好在陈沐身上让小皇帝感兴趣的事太多,别管是平息叛乱的方法还是道德经,他都有足够大的兴趣,何况平时也没人陪小万历这样聊天,这感觉就像过年一样。 不,比过年还高兴,十倍! “大有关联。” 陈沐抬起手掌在面前比划着,脸上又扬起标志性的欺骗笑容,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说谎,道:“陛下所言条目清晰、章法准确、事无巨细的分析方法,是科学。” “朕不懂。”万历并不迷糊,他单纯地挺着小鹅蛋脸眨眨眼,带着疑惑重述道:“科学?” “这个词不高深,分科而学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在一个领域,往深了钻,总结归纳前人经验,后人继续进步探究,就是科学。科学不是固定的,从来没有说什么是一定科学的,它是人认识一切的进步,这进步的过程就是科学本身。” 事实上陈沐过去也不太明白什么是科学,他只是笼统地知道一个概念,知道什么是科学什么是愚昧,但不知道科学本身。 所以总结这些词汇对他来说也是艰难的,他两手并用,先抬左手,后抬右手道:“比方说农业科学,过去,先祖在野地中谋食,有一天发现刀耕火种比比在野外找食物对人的生存繁衍更有利,并把这个发现延续下去,那时候刀耕火种就是科学。” “再后来我们发现铁犁牛耕更好,产量更多,那么刀耕火种就是过去的科学,铁犁牛耕则成为新的科学,这……” 陈沐卖力地说到这,才意识到他举了个非常不恰当的例子,他居然在和一个皇帝,聊刀耕火种、铁犁牛耕。 小皇帝一脸迷茫算难为他了! 陈沐决定换个更容易让小皇帝听懂的例子,不过他刚抬起一根手指,小皇帝便像个善解人意的小大人般抬起一根手指摆了摆,道:“不必迁就朕,朕虽不懂你说的种田之法,但朕很聪慧,不是小孩子了,能听懂。” “延续先贤,谋求进步就是科学,过去用水生力,现在用火生力,以前江河之力要以塘来算,经水车流转,人可取数十吉以制天地;今技艺革新,烧煤取火,沸水成力,人得天力巨数十郎。” 小皇帝稚嫩的脸上带着虔诚表情,说着完全不符其年龄的话,却斩钉截铁:“科学,是人智胜天。” 天又是什么? 也许在这个时候,天代表世界——陈沐不知道小皇帝脑瓜里是不是这么想的,但如果是这么想的,那么他们的认识就在同一水平线上了,科学是系统认识世间万物为己用的手段。 “陛下确实很聪慧。”陈沐这话绝非恭维,万历的话令他非常吃惊,这不像小童子能说出来的话,他缓缓颔首道:“臣像陛下这么大时,可不懂这些。” “那是因为你不需天天上朝,也没有太傅给你做老师,更无另一个南洋大臣教你认识一切,朕的老师是天下最聪慧的人!”提起张居正,小万历很是骄傲,微微扬着下巴憧憬道:“总有一天,朕会像太傅一样治国革弊,把这艘船稳稳开去好远的地方。” 陈沐微微张着口,思绪突然被打断,不知接下来说什么好——他没指望万历皇帝能怎么治国革弊,如果他能老老实实把上朝的传统维持下去,不让天下四成的总督、巡抚、知府、部堂空缺好几年,这经历南倭北虏的一代朝臣这辈子就算值了。 现在小皇帝无比崇敬的太傅张居正,死后被他抄了家这种事,估计小皇帝自己都不信。 最可悲的不是这个,而是人亡政息。 “老师总说的治国,朕听不懂,圣人之言难懂,不如你说的有意思。”小皇帝转眼又对之前的话题来了兴趣,道:“四投疏做了东西拿去卖,赚来金银做东西,不过这为何与治国有关,似乎老师也觉得你说得对。” 陈沐愿意跟万历聊关于叛乱的事,他们的时间很紧张,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晚上万历还要被赶去李太后那吃饭,他也要去张居正府邸赴宴。 他笑道:“百姓穷苦,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谁都不愿死去,自然要去抢,抢的人多了,就成了造反,但如果朝廷让他们能吃饱饭穿暖衣,大多数百姓都很勤劳,看见一点希望,付出再多都不怕难,他们会好好活着。” “孤儿在街上长大,学会的自然是坑蒙拐骗抢夺,老人孤苦无依,被人煽动就容易偏信;病人不能得到医治,亲人就会失望恼怒;太祖皇帝设养济院、漏泽园、惠民药局是心地善良,但这能让百姓好好生活。” “张阁老的考成法,也是在从另一个方面用朝廷规制来约束官吏对百姓减少搜刮,多做善事。何况这也是开源节流,国中若三五年没有战事,能省下少说三百万两军费,这和整个南洋军府的京运差不了多少。” 明朝已经开始休养生息,南洋军府海外用兵不需消耗国中银两,没了南倭北虏拖后腿,自身若再不出现叛乱,只需要几年就能让国力再登上一个台阶。 陈沐看着小万历重重地抿了抿嘴。 这个小皇帝不容易,人生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陈沐甚至可以预见,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并非治理国家或向外扩张。 而是张居正这次延续十年自上而下的改革,与将来也许会出现自下而上的变革。 一人之力终究势穷,却没有人能阻挡大势,当一些东西影响大多数人的生活,事实上他们早就身处变革之中。 暴风雨要来了,小皇帝手上的舵,有千均之重。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八章 万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走出皇宫时天色将暗,多亏下朝徐爵就派人给杜松传了话,才没让杜黑子在锦衣直房里傻等。 锦衣给南洋大臣留了口信,他家的五品马夫杜黑子正午去城西柳泉居吃了些点心,下午怀里揣着两壶酒跑去听戏,喝多了争风吃醋跟人动起手来,一个人放翻六个壮汉,顺便揍了三个盯梢来劝架的锦衣,酒醒之后赔了九个人,带人去鹤年堂抓药。 陈沐走出宫城,听锦衣千户跟自己讲杜松的情况,听着他面上轻笑,心里不太舒服。 他知道杜松的问题,武艺高强、脾气暴躁、心胸狭隘,每每遇战总想仗刀策马轻军冒进,就算在北讲武堂学毕业,才能有所提高,但性格缺陷却随年龄与日俱增——经常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家伙总有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自毁倾向。 民族危亡、战局垂败的时候怀抱这种必死之心挺好,但平常总揣着这种心态就有点恐怖了,陈沐不止一次交给杜松些寻常小事,这家伙居然能说出‘干不好我就出家当和尚’这样的话。 陈沐已经想好了,杜松说什么也不能再留在国内,等海外的正经航线出来,就把他丢到墨西哥去,但必须要等正经航线试过之后才行,真说起来,杜松性格里的坚韧远远不及林满爵十分之一,他也就能做个战将,探险家这种对性格要求过高的职业,他没有担当的能力。 神中年也刚从宫里出来,他和另外两名阁臣整日都呆在内阁里,中间差宦官去看了陈沐跟小皇帝几次,每次得到的回应都是小皇帝在手舞足蹈地讲述着什么,看模样跟陈沐聊得挺欢——阁老真没想到,这俩人年岁相差近二十岁,居然能聊到一块去! 还真别说,他俩确实能聊到一块去,而且在某些新兴领域,小皇帝的了解甚至超过世上大多数人,因为本身接受的知识少,他认识世界的开始基本起源于《陈氏道德经》,接受一切新鲜事物要比别人快得多。 不论朝野,现在都还有人不相信从东出发航行寰宇能从西边回来——当然,只限于不相信,即使真的有人环绕一周回来,对朝野也没什么好震动的。 天圆地方是中国的老理论,但这个理论老到什么地步很少有人知道,在汉代,东汉时期,这个理论就不时兴了。 汉武时巴蜀学着落下闳为制定历法,提出‘浑天说’,他的历法比旁人都要精确,叫太初历,被选为官方历法,不过当时没人能确定地是什么形状,因此还只是一种说法。 到东汉,张衡发展浑天说,同时期还有一个对立学说叫‘盖天说’,早期属于天圆地方,后期地也变成圆的,争论点只在于天地究竟是球形还是半球形。 天文学的观测与进步一直在发展,到唐朝,测量经线距离的僧人一行彻底推翻了盖天说,他为唐玄宗制定的历法叫做大衍历。 这世上不单单航海者需要准确的天文学导航定位,农耕文明更需要准确的天文学制定历法。 对朝野官民而言,有没有人环行寰宇一周并不重要,就算真的知道有人环行周天,也起不到任何实质性意义,日子还要过。 但对小皇帝来说,环绕周天的应该是他的舰队、应该是他的子民,如果不是,他的子民就应该去了。 “陈帅很是欢喜,想必与陛下交谈甚欢。”张居正揣着明白装糊涂,在府邸内迎接陈沐,边引路边笑道:“可否与仆讲讲?” “陛下谦虚好学,有明君气象,这是大明的福气,阁老居功至伟。”陈沐笑着恭维张居正,在室外小声对张居正道:“陛下欲下诏,待明军登陆南亚墨利加,招募军兵战船组成舰队环游世界,我举荐了部下悍将林满爵,其性情至刚至坚,可担当此开天辟地头一遭的重任。” “环游世界?” 张居正的眉头皱起,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拉着陈沐拐到一边问道:“有利可图?不要为彰显气象打造五千料巨舶宝船,海军讲武堂的研究老夫看过,那种巨舶并不合用,劳民伤财。” 听到张居正言语里似乎并不反对,让陈沐松了口气,拱手道:“阁老放心,大明已拥有向东行至西班牙的海图,这是一条成熟航线;向西则有三宝公当年行至非洲的海图,大明距天下舆图其实只差最后毫厘。” “不必大动干戈,向东,依照合约大明最远于西班牙驻军;向西则依照与葡萄牙、狮子国的合约于狮子国驻军,沿途还有诸多葡夷商站可供补给,只需派遣一支三千人舰队,携带使者、锦衣向西驶去,再招募民间商队随行,行至各地即可,在下以为,最大的三艘战舰,以南洋卫港新造两千五百里料战船及两千料战船最为合用。” “沿航路左近,使者同各国签订通商条约,锦衣暗查国情国力、测绘舆图,商贾记下其国特产、稀缺商货、国中物价,进一步扩大海外市场,随后民间商队以小订单通商各国,朝廷组建商队则以大宗货物进出口获得利润,难道阁老还担心无利可图?” “不过那三艘巨舶的名字,在想还要请求阁老准许。” 陈沐说的不算新,基本上与过去郑和下西洋的办法相差无几,也是民间商队、朝廷商队的方式,唯一区别是过去朝廷不派商队、民间也很少派商队出海到那么远的地方,谁想买谁就到天朝来买,自己进货运货。 但现在国中已经知道一个真相,原来货物的价格,在运送之间能翻上数倍乃至十数倍,过去最大的利润都白白拱手送人了! 过去还有一个安全问题摆在所有人面前,如今南洋军府像一只巨大的八爪鱼将触须伸向各地,这座开启便再难停止的战争机器为商船保驾护航,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张居正听到陈沐和皇帝没傻到用巨大而笨拙的封舟环游周天,让他心底重重地松了口气,战舰体形越大,制造难度呈几何上升,造价自然也随之上升,何况还要添置武装,他可不希望陈沐弄出几艘十万两战船,去做这种看不见太大意义的事。 他问道:“巨舶的名字,你有什么想法?” 陈沐却先卖个关子,道:“大明舰队初次环行世界,其象征意义巨大,首舰两千五百料战舰,陛下欲命名为万历号,这会为皇帝带来巨大威望,余下两艘主力战舰为万历号保驾护航,应选一文一武,在下欲定名为太岳号与南塘号,不知阁老意下如何?”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九章 控制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张居正对这支环行寰宇的三艘战舰命名不置可否。 环游舰队能否出航本身就有待商榷,战舰命名更是想都不用想会大有争议。 起初,这是一件对大明有利有弊的事,而当文武战舰的命名被陈沐抛出来,更直接变成对张居正、戚继光有利有弊的事。 他没办法答应的那么快。 不过破天荒的,张居正居然向陈沐问了问这三艘战舰的规格与武备配置,让陈沐心花怒放。 张居正的意思,是让陈沐暂时不要声张,并且准备四条船,等这四艘战舰造好,先让人开到天津港,等他看过之后再议这件事,船舰不要有任何装饰,只设立武备即可。 如果不成,直接调入海军听用即是。 显然,不论张居正考虑的再多,他是一定动心过的。 不单单陈沐高兴,张居正也高兴,他再一次发现陈沐的特质——这个人非常擅长把自己想做的事变成别人的事,来让人出死力。 这个特质对今晚的宴席有很大帮助。 宴席与会者不多,但很有场面,六部尚都来了,有几个老熟人。 尚之外,蓟镇总理戚继光,若是严格排座次怕是要排到末席去,不过显然今天戚帅是主角,位列右侧次席,主要席位则留给陈沐,不过陈沐觉得可能是留给他谦让的,他又用言语把戚继光捧回上座。 要是在南洋,他坐上座就坐上座了,这可是顺天,戚帅的地盘儿! 吏部尚陈沐最熟,要逢着过年回来他拜年磕头都不冤,因为那是老总督张翰,自打陈沐进门就笑眯眯地看着他,越看越欢喜,颇有一番望子成龙的模样。 户部的王国光,虽然陈沐只见过几次,但南洋军府与户部相当于‘合作单位’,每年京运给户部送银,也多有人情往来。 礼部尚马自强,是现今朝野少有不偏附张居正的持正大员,今天在宫里还听皇帝提起他,过去万历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就是太子讲官,皇帝挺想他,还想让他以尚兼任讲官,不过这对张居正来说不能接受,便以尚事务繁忙为由推了,如今只做尚,没了日讲的权力,仅仅充作经筵讲官。 开玩笑,日夜教授皇帝的职责哪儿能假旁人之手,就连陈沐自己写的教材都要张居正亲自翻译。 陈沐就在马自强身上看到自己,单就这一点,张居正想来也不会准他在京中久留,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职责下达让他去别的地方发光发热,对此他也自得——像他这样的人,在海外执掌大权要比在国中束手束脚舒服得多。 马自强还专门给陈沐拱拱手,笑着道谢道:“自开国以来,朝廷朝贡就是一笔被诸国诸侯糊弄的糊涂账,连塞外、日本的情况都不清楚,多亏将军重视情报,近年来海外诸国情况清楚,国名皆有定例,戚帅也派人探查漠北,对邻居的情况多有掌握,于礼部有大用啊!” 这事说来既好笑又可叹,这世上有些事说起来都很怪,历史的发展不是绝对,太多事情不是没有就说明做不到,而是根本不知道事情可以这样做。 就好像亚墨利加的美洲人骑马,那有没有马暂且不说,即使他们见到马,也会杀掉吃肉,因为根本不知道动物可以用来骑。 兵部尚谭纶、刑部尚王崇古都不必说,工部尚换了新人名叫郭朝宾,也是不怕张居正,持正的大臣,几次三番反对张居正信臣开凿胶莱二河的事,因为他经过实地考察,证明现在还没到开挖运河的时机。 这些人齐聚一堂,对陈沐来说有很大冲击力,尤其令他好究竟为什么事才能让张居正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大晚上不睡觉坐在这,既不听戏也不唱曲,各个言语轻松神态严肃,显然是要议定大事。 闲聊半晌,才听张居正清清嗓子,对众人说道:“数年以来,费银千万,朝廷终将长城防线修缮加固,戚帅言北疆之失,在北平行都司南迁,使兀良哈三卫增权,以至蓟镇失去侧翼,直面北虏。” “今日请诸位前来,首要大事,便是议一议,有没有方法,能让朝廷再设北平行都司。” 众人有附和的,如老爷子张翰,唯阁老马首是瞻,但没提出任何实质意义的答案;也有反对的,如王崇古,他是对付塞外北虏的行家,对此很不看好,认为现状已经实属不易,北方都已俯首称臣,再行攻伐就是多疑。 戚继光则解释道:“长城防线是要务,在下也并非激进欲攻伐蒙古,敌骑我车,本就重守轻攻,机动不足;何况出塞难寻主力,稍有不测粮道断绝出征将士便有死无生,不过诸位俱为朝廷重臣,议事也无非未雨绸缪罢了。” 历朝历代都在修缮长城,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然也有一个朝代不修缮,那是就唐朝,因为比游牧民还凶的唐军认为他们不需要长城,要长城做什么? 在那个时代,长城是用于延缓唐军进击速度,保护塞外敌人的。 陈沐则是一个头两个大,议这种事,张居正把自己找来做什么? 他的南洋军团是战力很强,但那对控制海权后辎重运输依赖很大,在陆地没了后勤辎重,他的旗军就算各个天神下凡,至多往北走二百里,还没过板升就抓瞎了。 何况收益太低,同样付出不如向海上扩张,等生产力发展质变,塞外就不再是什么强大的对手了。 “陈帅有何高论,你在海外灭国服国十余,手段层出不穷,除了银粮供给,有什么战争之外帮朝廷取得优势的方法呢?” 听到张居正这么问,陈沐的眉头就舒展开了,听这意思,不是戚继光张居正头昏脑胀向用军事解决问题,这样看来他们就已经达成共识了。 其实这也是生产力发展、银粮充盈的必然结果,塞外问题一直高悬大明君臣心头,过去内部问题尚未平息,没有余力考虑更多,自然不会有人想这些事;现在银粮充盈,整整两年只有三宣六慰莽应龙一时,两京一十三省没有出现反叛,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情况。 朝臣也能腾出手想更多的事情。 陈沐点头道:“在下也以为向北发兵,以雄兵强将一劳永逸解决北虏问题的时机未到,不过若是朝廷欲为后辈做些准备,在下认为是可以一试的。” “商业上加深联系,并与各部首领签订条约,准许明人通行各地,以将商货贩入塞外各地,深入其境,安插间谍测绘各地详细地图,向北、向西、向东,越远越好,大明要了解周边情况,长久地收集情报,并在国中设立专员司局,以精通战略、了解塞外的官吏推演其首领更替、日后战争。” “军事上在塞外诸如板升等长城沿线设立城防寨防,我去见过俺答,记得当时他说板升的形成,是因明人不敢出塞、虏骑不敢近塞,如今各地皆已臣服,我明人理应敢于出塞,这会带来矛盾,但即使发生战斗规模也很小,边将可以控制,进一步蚕食以取得优势。” “还有一点。”陈沐笑笑,他说的就代表他的看法,当下的塞北近些年没有大的威胁,道:“宣大一带,多建些毛纺厂,陕西山西,多建些棉线厂,我们控制不了别的,但一个微小的政策调整,就能影响到民间商贾的动向。”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十章 遗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没想到,张居正对海外安排来得这么快,宴会的主要目的并非是议塞北战略,那只是开胃菜。 朝臣对国家利弊远比陈沐想象中要清楚的多,他们知道什么对大明有利,海外市场太大,影响已经不是单纯的官商、商贾、百姓这样明显的阶级区分,而是对整个大明,由上至下都有巨大的利益。 甚至就连那些原本被陈沐开海影响到的人,他们当今能捞到手的利益都比过去要大。 大明依旧不是倾向海洋的国家,主要关注点依然还是国内,但由国家去主导海洋利益,就像巨人扬沙一般,甚至不需要并拢五指,只要从指间漏出的那一点点沙子,都比孩童两手并拢扬起的多。 这是南洋军府述职的后续,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述职,不是对徐达像那样真挚无畏的情绪,也不是对小皇帝类似觐见的述职。 这只关乎帝国利益。 六部重臣俱在,南洋军府四年所得已在朝议中大致托出,没说的诸位大臣也早先在信报中明了。 吏部尚张翰首先发问,道:“南洋军府的开拓朝廷有目共睹,所辖土地给朝廷带来财货已天下皆知,先军府管辖有朝贡国、属国、辖地,南洋大臣多次奏上手本请朝廷分封藩王镇守各地,将来还会有藩国,现今四年得失想必陈帅心中已有定论。” 张翰也老了,他本就比谭纶年纪大,官位一直晋升,但人言语上却越发谨慎,他向张居正拱拱手,这才说道:“内阁认为南洋军府已不足以治理庞大土地,重新整编迫在眉睫。” 老上司虽然言辞严厉,但目光一直温和地看着陈沐,南洋军府是陈沐一手拉扯至如今局面,朝廷有这方面想法并不怪,毕竟体量已经太大,几乎控制着相当于小半个大明的土地,别管是担忧还是效率,都会有所考量。 不过显然,老爷子更在乎的是陈沐的想法,包括张居正在内,所有人也都在看着陈沐,都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张翰认为陈沐最有可能是做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勉强同意朝廷的想法。 却没想到陈沐抬起一只手,做出举手的动作,爽快道:“我同意,我认为不单单南洋军府需要考虑这个问题,更要从朝廷考虑,这正是在下此次还京想同朝廷诸位国之肱骨商议的!” “阁老。”陈沐说着对张居正拱手道:“在下需要一幅世界舆图,可否?” 张居正对陈沐放权的表现比较满意,颔首挥手,道:“陈帅可畅所欲言,我等老臣对国中事务详尽,海外却都比不上你。” 陈沐笑着对众人恭维道:“那只是在下荣受皇命出海罢了,若换做诸公,定有更高见底!” 他以为张居正府上仆役会推来一副悬挂地图,却没想到游七入内行礼后,一众仆役鱼贯而入,搬来六页宽约二尺的竖长屏风拼在一起,正合作一副天下舆图,张居正笑着介绍道:“此上为万历元年南讲武堂天下舆图在国中临摹的墨印,听说已在江南流行起来。” 张居正说罢,便叫人清理宴席,随后重新摆桌案,离舆图近些,以防看不清楚,桌案上没了热菜,换上瓜果茶点一类,虽是隆冬,但他们案上依然有不少菜品。 那一抹绿色,让陈沐无端想起数年之前引领自己逛鹅灰池,将黄瓜掰开轻嗅的隆庆皇帝。 陈沐一直端详着这幅舆图,上面最精细的是广东及南洋,国中则稍简,塞北与中亚非常潦草只有大致轮廓,倒是欧洲诸国比较精细,那是他们从葡萄牙商贾处取得欧洲多份不同年份地图,选取其中精细之处誊抄临摹制成。 讲武堂对近些年的地图有个共识,别管哪一年成图,在大明广东、南洋以外的地方,都并不准确,只能当做参考。 新明岛与几内亚,两座巨岛在地图上只有一点点,甚至还没有过去叫民都洛岛的军府卫在舆图上显示大,从这儿就可以看出杨兆龙的工作量了——但凡他走过的地方,派人送去军府,军府呈交讲武堂,地图科的研究才会依照其地图比例加入天下舆图。 存疑的地方都是阴影。 这也是他这次回国想要与朝臣议事的初衷之一,大明向海外开拓的潜力还很大,单靠他一个人是不足以将这份潜力激发的。 他对众人行礼,这才说道:“海外贸易带来的利益,诸公都已知道,国朝还要向海外继续开拓是毫无疑问的事,这四年来,在下任职南洋大臣,算达成当年初衷,为国朝在海外寻找新的道路,以供给朝中取用。” “那么现在陈某的工作就做好了,接下来就要靠朝中诸公的了。” “首先如今的海外环境,容在下为诸公讲述,我们的对手都在两边。”陈沐起身指向地图上欧洲诸国聚在一起的版图上,道:“以这幅图来说,大明的东边,隔海欧罗巴诸国;西面,海陆相连为西域诸国。” “我们的对手都在东边,欧罗巴诸国,他们与我等有本质不同,不在肤色面容,其国均信教,过去这个世上有两个伟大文明,一为我华夏文明,二为阿拉伯文明,欧罗巴诸国组建十字军,表面上说为了荣耀,实际发起东征是为了富贵。他们在战争中吸收阿拉伯文明优秀文化,吸收过程中出现第三个文明,欧罗巴的穷光蛋们科技进步了。” “葡夷,都知道他们,漂洋过海在几十年前便抵达大明,止步于濠镜,因为穷困弱小,他们是欧罗巴最早发起航海的国家,它不是大明的对手。” “葡夷只有这么一点,在航海中爆发出非凡的潜力,从一个极端穷苦的国家变成极端富裕的国家,在大明遇到它时,它就已经衰落了,他们在海外几乎没有殖民地,因为其出海时天下没有对手,国力也不足以支撑强大的侵略军团,所以致力于开设商站,其国策为掌握东西贸易。” “一段时间里,他们做到了,完全掌握东方香料、丝绸贸易,在世界各地开设商站,并有多个总督控制,离大明最近的是其驻印度果阿总督。” “但久贫乍富,其国贵族只知挥霍、地主有地不耕、其民有工不做,都向往海上搏一场富贵,各地总督只知搜刮财富不关心治理,金银财宝在掌中过手,便拱手送给别人,据我所知,其国负债巨达三百万枚金币,向西班牙尼德兰地区银行家借贷,承担两成半的利息,其国商船运货后不得入其国都里斯本贸易,反而要去尼德兰贸易。” “马六甲、狮子国,就是在下用不足五万两的绸缎等货物,从其国果阿总督手中换来,这个国家是我们的经验教训,只懂征服不懂治理,只顾眼前富贵不顾本土发展,是必将衰败的。” “大明是葡国好朋友,不能只眼睁睁看着它衰落、灭亡什么都不做。” 陈沐眨眨眼,笑道:“大明有义务也有责任去接收它所有海外遗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十一章 四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座大多数人对陈沐是欢喜的,只有张居正,他对陈沐是又爱又恨。 如果陈沐的才能小一点,他会把陈沐像李贽一样,丢在个犄角旮旯甚至放在海外,一辈子不去管他。 如果他对朝廷不能起到更多好的作用,其带来的危害是巨大的,因为他一个人,对国家不稳定的危害比白莲教还大。 尽管在陈沐口中与事实上,他都解决了朝廷用银的问题,并认为接下来缅甸、安南可以解决百姓吃粮的问题,但这些财富并非没有代价——白银大量流入使国家动荡,受工厂影响土地兼并愈加严重,工厂雇工使人口流动,百姓出海不易管理,原有的匠户、军户徭役等制度开始几近崩溃、加剧反传统思想…… 这些附带问题陈沐都是不管的,换了担当稍差的阁臣当国,早就把他叫停了。 但张居正没有,一来是他做的一切确实需要钱,大量的白银;全国统一税法非常重要,但北方施行一条鞭法的难度也很难被人忽视,究其原因最难的一条便在于北方缺少白银,北方大多数地方市面上流通的依然是铜钱,收税时百姓要去换银两,而北方尤其陕西诸地,本身市面白银就少,兑换价格自然要高。 相同的税,北方交税就要比南方多。 事情非常棘手。 南洋京运白银一送,地方主官当即压平银价,一切迎刃而解。 而且最关键的在于,随张居正对欧罗巴了解越多,越笃定地认为朝廷有陈沐是国运使然——陈沐盘算着把大舰队拉到别人家门口,那将来别国是不是也能隔遥远万里,把大舰队拉到大明家门口? 北方有长城,南方可没有,区区倭寇就把久无战事的东南祸乱成一锅粥,那如果敌人正规军,大舰队开到岸边,他就是再改革几十年,积攒下再多财富,只要十年八年半个国家的祸乱,就能把一切改革成功荡平。 “大明的对手在欧罗巴,但不是葡夷,西班牙算个对手,毕竟国土庞大百姓众多,国王权力集中,还有狂热宗教,其优势在于海外殖民地归属国王,谁打下的归谁治理,西夷出海源于葡夷全面掌握香料贸易,经济仰人鼻息,这才后起出海,有些着急,做法也更狠绝,他们打下的一切土地恨不得掘地三尺,掠夺一空还要开矿挖山,把一切都夺走。” 一干重臣或有遭受冲击的思考、或是遭受重击的迷茫,当然像张翰老爷子就完全没听陈沐在说什么,满眼都是一种长辈看后辈成才的模样,时不时还带着点骄傲笑眯眯地望向其他部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看,这是老夫的后辈! 整个就是那种过年家里老长辈看孙子,你做啥工作老人家也听不懂,就是知道你现在挣钱了,出息了! 骄傲! 张居正的表情就有点难以言明了,‘打下的一切恨不得掘地三尺,掠夺一空还要开矿挖山,把一切都夺走’,陈帅你为何要如此挤兑自己啊! 他们都能听懂殖民的意思,并且不喜欢这个词。 殖是养殖,民是百姓,可以指以养殖为业的百姓,但套在陈沐所说的国家作为中,显然是把别国百姓当作牲口般养殖的意思。 “西班牙的优势不单单在更多土地与百姓,天主教徒和回教徒打仗时,阿拉伯优秀文化传进黑暗的中世纪,主要通过西班牙,他们有一些学校,提高了国民整体素质,葡夷在外多做雇佣军,因为回家太穷;西夷则恰恰相反,大多神父与贵族都在学校学习过,有很高的艺术、文学、数学功底。” “这些文化素养,让他们比葡夷更能承受富贵,依然有一批商人为国效力,外放的总督也有更好治理殖民地的手段,西班牙这个国家几乎无懈可击,唯一的弱点在他们的国王。” “一个脑子坏掉的虔诚教徒,为了宗教没完没了发动战争,国虽大好战必亡。” 陈沐的言论有一些自己所见所闻的分析,当然也必不可少有来自后世的成败论,并不严谨也过于主观,但肯定没错,因为事情的结果本身就是这样,他只能像个高谈阔论的批评家一样,站在山巅指出问题,实际上他也没有办法解决。 但好在哪里呢?好在那不是他自己的国家,他只需要指出问题就行。 说来说去,几位部堂最熟悉的两个国家被他说完,众人表情不一,大概意思相同:那你说个屁,我大明天下无敌啊! “一个葡萄牙,以弹丸之地可爆发巨大力量,一个更强大的西班牙,更是几乎征服半个天下;诸公距遥遥万里尚能看出其国问题,那他们周围那些国家呢?” “将来这些国家,都是新的挑战,许多年前大明战胜葡夷,得到几支鸟铳、几门佛朗机炮,如今大明遍地鸟铳、各式佛朗机炮。陈某执掌南洋军府四年,无一艘战船落入敌手,无一门火炮被敌缴获。” “一旦别人得到鲨船、得到镇朔将军炮,一样能展开仿造,甚至可能比我们造的更好,葡夷贸易得到巨额财富不知发展农业、手工业,我们的鸟铳不就比他造得好了吗?” “南洋大臣,如今在下述职前已卸任,海外诸事如何决策,后生晚辈没有权力,至多不过是建议。” 谭纶抬眼望向张居正,张居正心里正犯难呢,看陈沐侃侃而谈的模样,他真想再把陈沐放回南洋,但问题也恰恰正像张翰所提到的那样,南洋军府权力实际已超出南洋范围,不论怎样让陈沐再去当南洋大臣都不太可能,可放高拱做南洋大臣……张居正不太乐意。 先听听陈沐怎么说。 张居正望向陈沐,对他颔首等待下文。 “在下建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大明治下的土地,是大明天子的;不在大明治下的土地,是暂时没拿回来献给天子的;全天下,凡有能在海外取土献于天子者,可任当地总督,任期四年,掌境内军政大权,但设立府卫、县所主官由军府任命,一旦总督有独立造反倾向,朝廷官吏可将其拿下查办。” “总督之上,在下请更南洋军府为北洋军府,下辖三洋大臣,南洋大臣总理大南洋事,辖马六甲至日本南抵新明岛最南端;增设东洋大臣,总理大东洋事,辖亚墨利加及欧罗巴;增设西洋大臣,总理大西洋事,辖印度直至奥斯曼。” “三大臣有推举择选官吏权,东南西三洋大臣有调兵权,统兵权在诸卫长官。三大臣之上,于天津设北洋衙门,全权总领海外事,仅向皇帝、内阁请示,北洋重臣以三洋大臣、六部部堂兼任,及有海外经历者充任吏员,北洋大臣以内阁辅臣兼任。” “四军府只有一个职能,富中原之土,强中国之军,乐中华之民。”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十二章 军装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张居正府上,他们聊的事远比陈沐想象中要少得多,其实早在他赶回北京之前,别的部堂已经为这些事谈了一些日子。 这事还是陈沐次日约会戚继光、谭纶到陈府聊军事事宜时才知道的。 “吏部要抓南洋的官职任免,我兵部也要抓讲武堂与海外军兵调度,刑部王学甫认为万国通法还要更改,户部要直抓南洋账目银两,礼部也想凑个热闹。”谭纶坐在陈府大堂上座,显露老态的名将如今没了亲率军兵杀到血水没腕的豪情,说话尤其缓慢,时不时还哼出两句唱词,忽而笑道:“你倒好,还是没把权放给我们,倒是把我们拉到你的衙门里去了!” 在谭纶看来,六部部堂对四洋大臣、北洋衙门的提议都很心动,他说道:“但这事肯定还需再议,北洋重臣如以六部部堂兼任,这个衙门的权力就不单单在海外,而是海外海内令行无阻,朝臣现今对你都发怵得很,谁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开玩笑! 想当年克己克疯了的隆庆皇帝给陈沐一手空架子大权,外派南洋,整个朝廷都等着看他笑话,左右不过几个从一品官吏的俸禄,南洋能捞到银子最好,不能也无所谓,事办不成回来接着任职都司复古卫军罢了。 谁能想到匆匆四年,南洋军府单靠广东一地卫军,打出浩大名号,把南洋诸国整合拉出数万宗藩军,硬做出弱干强枝的模样,四年京运逾五百万两白银。 这五百万两白银是明面上南洋军府的功绩,可内阁与户部的明眼人却知道,这反而是南洋军府一切功绩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海外庞大的商业贸易可不单单只有南洋军府的战利、贸易,他们的贸易总额连十分之一都算不上,大头还在民间商贾,澳门、月港、天津港的海关税额,被带动起的广东、福建商税,各地产业集中带来的变化,哪个是一年二百万两白银能比得上的? 戚继光姗姗来迟,他今天上午去了京营,回来时又跑了趟武库司,总督京营的彰武伯杨炳要造战车一千一百四十辆,加上战车所需火器兵仗,武库有的要照数给发,武库没有的则立即估算打造用来操练。 杜松去牵了马,戚继光入堂先讨了碗温茶,这才摇头道:“京营要战车一时半会很难凑齐,你说这宣府军器局,怎么就知道造铳炮呢?” 始作俑者陈沐怀抱小炉眯眼轻笑,接话道:“宣府不单单会造炮造铳,还会造甲具火箭手雷地雷,唯独不会造战车罢了。” 说着陈沐摊开两手,无可奈何道:“因为我那会没用车营,我在北疆才呆了多久,军器局与讲武堂立好便下南洋,后面都是环洲先生操持了,不过戚帅要战车,南洋军器局有一款新造火箭车,名神威机关车,施放火箭,我北上前正在改良,估计五月前后就能有定式送来。” “火箭?” 戚继光不是很来劲,在他东南剿倭的那段岁月里,几乎将武库里一切能调来的兵器统统亲自试过,甚至一窝蜂还专门装备于平倭浙军当中,但到北疆就不一样了,老戚摇头道:“陈帅不是没与虏骑战过,寒凉之地,其坚甲厚衣,火箭不必多,多亦无用,全仗铳炮杀人。” 戚继光说的还是旧式火箭,依靠火药助推,主靠箭头杀人。 这让陈沐极为诧异,问道:“戚帅军中竟无小旗箭?” “太贵,小旗箭三两一支、总旗箭十两一支,其威甚大,一箭放去炸开十步,但不甚精准,少放打不准,多放一阵百两银子出去,戚某不是陈帅有自筹军费的本事,银钱俱为朝廷拨派,倒不如添置五门火炮,逢阵仗便放。” 戚继光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沐,他还有话在心里没说,小旗箭他拆开看过,内里构造算不上多精巧,内外花费一支箭至多四钱银还算上从南洋军器局购置后运到天津的脚船钱。 偏偏南军都吃这套,南边那些卫官都瞧见过南洋军作战的威风,发了疯地让人挖铁挖铅,送到南洋军器局换军械。 那东西他也会造,不过一来顾及伤了陈沐情面,二来他也不是倒卖军火的,陈沐能给工部找来诸如电灯电线、蒸机电机电报机这些新的财源,他可没这能耐。 军火商不是谁都能干的。 “这么贵啊!” 陈沐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价钱都是他定的,他能不知道?但他又不乐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说白送,要光戚继光在,送上三五千支小旗箭也无所谓,但还有个用军火的大户谭纶在这儿呢,口子一开就合不上了,他笑道:“无妨,待军器局将神威箭改良后,技术进步,小旗箭总旗箭的成本应当会稍有降低,到时给蓟镇供些也不算难事。” 说得跟真的一样! 戚继光听着都尴尬,拍拍手道:“陈帅找在下,请谭公来,说是议新式军装、军法,那是什么?” 谭纶也将目光转向陈沐,看上去陈沐对南洋改制真的没有放在心上,做出倾听模样道:“陈帅想说什么,请说。” “二位也知道,陈某刚从缅甸回来,此前在安南,都是炎热暑瘴高发之地,刚从安南到缅甸,许多军士便患上疟疾病倒,哀鸿遍野险些兵败。大明军士通常是蓄须的,平常人家则皆为短须或如羊须,唯有军士长发络腮大胡,重威严、杀气。”陈沐说着摊手道:“不过也重虱子,我想上奏手本,请在热带职守出征的军士能将须发剪短,由朝廷定下固定的军士发式。” 固定发式? 戚继光与谭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但他接着问道:“剪短,多短?” 这俩都是带过兵的,深知军士长发闲时还好,一旦战时数月难有梳洗机会,深受其扰。 但问题在于陈沐想让军士剪多短,少剪一些,起不到作用;多剪一些,那不成僧人了,就算法令准许,社会是会歧视的呀,军士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不及一寸!” 谭纶抿了抿嘴笑得有些僵硬,探手道:“陈帅大可奏上手本,老夫能帮你说话,这很有用,不过事成与否,只能姑且试试,阻力很大,军士发式若定下章程,过去的兜鍪可就也不合用了。” “还有军装,这是陈某准备的新式军装,请二位看看。” 说着,陈沐在桌案上推出几张以炭笔绘出立体几何的包括数种发式、数套军装的图样,令二人眼前一亮。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十三章 军法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所言的军装改制并未直接选择近代或现代军服,那样的确好看,但不合时宜,宫里做吉祥物的大汉将军想怎么穿都无所谓,但外卫出兵放马的军士着装首要的是防护与实用。 何况大明衣甲本来就很好看。 新军服同样有衣甲组成,外衣为半身至大腿的罩衣,腰肋修身,肩部加以棱角,摒除了大袖;裤则自臀腿处向下呈锥形,利于活动,在袖、裤腿处自带束袖带与行缠带。以黄河、长江分为三类,黄河以北面料主厚实防寒,长江以南面料主轻薄透气。 北兵甲胄陈沐没有指手画脚,他只管南军甲胄,甲裙同样为两瓣及小腿,形制有锁子、扎甲及内置铁片的棉甲组成,锁子与扎甲裙内都以花布衬底,棉甲则花布在外,唯一改变的是披挂在身的方式。 现在是以背带的形制,前后两条带在左右胸口及后背部分为四条,以厚实布垫挂在两肩。 戚继光指着图问道:“这是何意?” 明代战甲有的时候是有隐喻的,文人喜欢这套东西,武将也跟着喜欢,比方说没什么用的袒肩战袍,寓意文武双全,明明是个大老粗的陈璘最喜欢那种战袍。 “过去甲裙披挂以两条布带一于右肩一于左肋,再合腰部抱肚来承担甲裙重量,锁甲五六斤、扎甲七八斤,这可不轻,戴上一天右肩沉重得很,临阵驻营几日,军士肩膀便举不动兵刃了。”陈沐笑着对戚继光解释,从桌子上纸堆里找出另一张,轻轻推给戚继光,两手在自己肩膀比划着道:“现在改为这样,重量由两肩分担,一边三四斤,能轻便许多。” 戚继光瞪起眼来,哑然失笑,诧异道:“还能这么算?” “真的,我这人懒,光从这方面想办法,戚帅可以试试,一个手抬兵器与两只手抬兵器,感受肯定不一样,肩膀也是如此啊!” 他推过去的第二张图上,则画着稍短些的甲裙,堪堪过膝三寸,要比大多甲裙短上两寸,但为了美观甲下布裙还是过小腿一半,他说道:“当然我更喜欢这种甲裙,旗军小腿穿上铁护颈,便无需甲裙保护,稍短些又能轻上一斤半,两肩分担只三斤,能让军士舒服许多。” 戚继光缓缓颔首,他是给戚家军制定过军法、军服、军礼、旗号的,对陈沐做这些事轻车熟路,听起来也确实像陈沐说的这个道理,不难理解,好地将上装甲胄也一一看过去。 上身甲还是南洋军府旗军的老配置,内锁甲外胸甲,臂缚的小臂端则直接被束袖带缠上,圆领胸甲刚好把外衣明代传统立领露出来。 头盔的改动较大,正如谭纶所言,如果旗军的头发变短,过去为高耸发髻而出现的兜鍪就不合用了,邵廷达被一把火烧成光头后带上好几副巾还是抱怨兜鍪磨得脑壳疼。 陈沐选择的是将笠盔修改更加低矮,不使用过去高耸的子弹头形尖顶圆盔,自耳侧盖下甲帘防护后脑脖颈。 最大的改变可能是束带了,同样更加宽大的束带在下巴处分成两道兜住下巴,比单纯的系带更加结实——在过去这样的兜带也是不能用的,因为明军有强烈的蓄须习惯,还不像普通百姓不留脸颊胡须,但凡人到中年的军士军官都是络腮大胡子,根本束不住。 唯独在胸甲正中作为防护脖子的顿项甲片上有一方插槽,便上附图意思是军士所属何地、何营、官职、姓名。 戚继光没什么好说的,他觉得这些东西除了费钱之外都还不错,精锐的旗军比银子重要,能征惯战之辈,只要国家承受得起,在甲胄上如何花费都是不过分的。 陈沐根本不需要有这些忧虑,南洋军府花费自筹,他只要敢想,肯定是花销得起,你只要不给户部添麻烦,谁管你让部下穿啥? 这些东西用在南洋军,那就是陈沐自己的权力,除非他让部下光腚上战场,甲具形制是无所谓的,他蓟镇军士还有人穿土蛮万骑长的甲胄呢——陈沐这个人太诡异,有的没用的事,谨小慎微得不行;可偏偏有的大事,胆大的可怕。 谭纶这个兵部尚根本没去看那些甲胄图样,对器械精明上,他知道戚继光要比他擅长,他一直拿着陈沐定下的军兵发式、胡须端详,等戚继光看完甲具军府缓缓颔首后,老尚才对陈沐道:“陈帅这些发式,倒是显得龙精虎猛,老夫以为拿到朝廷应该可以通过,不过……” 那些图画肯定重威仪,陈沐就是这么跟刚刚从南京议和成功后进北京的徐渭说的,要求就是让他找最符合明人审美的美男子来做军士脸谱,发式的画法也要求必须做到美观。 设计是个很伟大的工作,简洁好看的设计能给人省去许多事,就像现在,谭纶脑海里想的什么陈沐一猜就知道。 ‘也没老夫想的那么难看!’ 听到谭纶说到不过,陈沐倾耳倾听,道:“还请老大人示下。” “这个拿到朝堂上,有兵部准许,又是为了战事旗军不患病,倒也正当,过票拟不难,但老夫还是建议不要强求,不能把这定成法令,仅容旗军自愿。陈帅先前所说要与我二人议定军法,为的就是这个?” “不,不是这个,出洋地多炎热,陈某也是为旗军考虑,他们若不愿剪发我自然不会强求。”陈沐摆摆手后对二人拱手道:“在下想说的军法才最是关窍,难道二位没有发现,我大明没有军法么?” “陈某知道,大明令里有兵令,大明律里有军律,谭公将兵有谭公的军法,陈某的南洋军有南洋军法,戚帅的戚家军里有戚氏军法,就连小儿八郎也沿用戚帅军法自己弄了一套束伍之法。” 陈沐摊手,随后抬起左手在超过自己脑袋的位置比划,道:“但那都不是从整个大明作为定例的军法,我建议部堂大人想想这件事,天下有法之兵则强、无法之兵则弱,近年来朝野文士觅求古阵法之心大盛,妄图话本里诸葛亮般八阵一出天下无敌,却从最根本上忽视卫军疲敝、募兵贵重的现状。” “今日车阵大盛,北疆到处都在练车营,在下并非妄自尊大说车营不好,车营很好。诸多将帅发现军兵遇敌则跑,以至大溃,车营应运而生,把军兵圈在里面,逃不了便只能战,何况我今日车阵不似古代的移动城墙,运载火炮鸟铳,今时车阵是移动炮台,走到哪便可打到哪。” “不过谭公戚帅可想过,今我火炮大盛,车阵密集,御敌有术;若今后敌人也有了火炮呢?大军阵可未必顺应天时,如镇朔将军般重炮林立发于百丈外,倾火而出,铁弹丸弹跳百步,密集军阵便死伤无算,仅一阵火炮,军阵灰飞烟灭。” “束伍强军方为本意,天下束伍首推戚帅,上策,以练兵实纪推广全国,但阻力重重;中策,将南北讲武堂行军法,等他们至各地为将便以此为军法;下策,便是国中卫军班军上蓟镇下南洋,缓图改观。”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十四章 狂病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戚继光才刚觉得陈沐谨小慎微,大炸弹就来了。 他说的情形是很可怕没错,而且戚继光知道如果敌人有了火炮真的会变成那样,何况他还知道车阵当下的弊端不仅仅如此。 车阵四隅无兵,若遇上不怕死的敌人猛攻四角,则可长驱中军;并且以往担任突击跳荡的骑兵被锁于正中,没了出制胜的能力。 倒是陈沐说的车阵被火炮攻破,对戚继光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车阵在北疆,敌人能有火炮,而且还是镇朔将军那种重炮? 但军队作战能力下降,戚继光与谭纶是最清楚的,各地军兵操练大多沦为儿戏,不单单陈沐一个人察觉到有问题,所有人都觉得有问题,可有问题又能怎么办呢? 卫军革弊说了好几年,眼下除广东都司有贸易之利,宣府万全都司开设工厂,余下地方的卫军还是没有办法找到谋生出路,不是谁都能跟徐爵搭上话,弄死个锦衣千户全家五十余口,把被占军田矿山尽数取回。 都说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那是狗屁,一个地方问题有多大,问问最底层的人,他们虽无解决办法,但找大小问题一找一个准! 知道问题没有用,甚至有时候就算有了解决办法都没有用,宣府、广东的卫所工厂解决了旗军温饱问题,在他们有军田的情况下甚至可以请人来代耕田地,全身心投入训练之中,卫所有钱主官赏赐也给的勤,练兵自然比旁处好练。 但其他诸省能这么干么? 一个广东一个宣府,如今都成朝廷的老大难了,商贾、百姓、旗军日子是舒服,可田地荒芜与土地兼并这历朝历代最怕的事,整天都在那发生,地方主官成日提心吊胆着担忧酿成民乱。 结果硬是没有你说怪不怪? 就算没民乱,谁不害怕? 指望短时间里全国都变成那样,不可能。 戚继光临走时,给陈沐留下一句话,他说:“戚某很佩服陈帅,以天下事为己任。” 陈沐在夜里跟徐渭、赵士桢聊了很久,才堪堪回味过来,戚继光是在提醒他,他又越权了。 “那大帅的打算呢?” 陈沐已非大帅,徐渭依然习惯于用这个称呼,他和赵士桢是陈沐的人,只要陈沐不像胡宗宪那样下狱自杀,他们就一直是。 室内烧的炉火旺盛,一条不是那么好看的赤漆铁皮烟囱从屋里伸向屋外,显得宅邸的主人审美很差,尤其在想到张居正府邸都已经通上电灯,暖墙走热烟让人入室似沐春风,让陈沐看向自己宅子的目光处处都不是那么满意。 他很认真地说道:“我打算让工部装修队来一下。” 徐渭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席,挂在一旁的狐裘也不穿,仅着单衣敞门出去,冷风呼呼地便灌进屋来。 赵士桢这两天见到陈沐都有点害怕,陈沐到现在都还没问起他与西班牙议和的过程,也没问发生了点什么,但他总觉得陈沐是会问的,同行徐渭又是个老狂人,保不齐就把他跟番妇厮混的事抖露出来,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先跟陈沐坦白了——可又怕被铳毙。 这会儿被徐渭敞门吹进的冷风一激,梗着脖子心下里一横,开口打断神游天外的陈沐,道:“大帅……” 话没出口,院子里‘扑通’一声,紧跟着便传来武士高呼:“徐员外投湖啦!” 鸡飞狗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赵士桢跟陈沐对视一眼,挪起在南京吃鸭子吃胖了的身子,风一般地奔到屋外,然后陈沐慢悠悠的声音才从室内传来:“老先生气性够大的,院子鱼池拢共四尺深,底下都是青石板,上哪儿投湖啊!” 等陈沐走出屋子,徐渭正站在池底里张手高呼:“别管我,水正凉,清醒清醒!” 陈沐招招手,让人给徐渭找出换洗衣物、伙房煮上姜汤,派俩力士在池子旁等徐渭玩够了给他捞上来,扭头拍拍赵士桢就进屋了。 “让他玩吧,跟你一道在南京装了仨月正常人,也苦了老先生了。” 赵士桢瞪圆了眼睛:“这天寒地冻,大病一场再撒手人寰了怎么办?” “冻不死,他是求死不得的徐文长。”陈沐没好气地说出一句,小声嘟囔道:“真死了倒遂他心愿了。” 这世间有人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学富五车,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举不中,九番自杀,实堪嗟叹。 陈沐对徐渭没什么好说的,有的时候他需要徐渭的学问,但更多时候,他只希望徐渭在活着的时候因为自己的存在,能想干点啥就干点啥,就算徐渭想把自己干掉,都随他去。 过去的悲惨现实已经证明,徐渭自杀九次都失败了,再让他试试第十次也无妨。 其实陈沐认为,徐渭最有可能的死法是离开自己,因为性格问题不容易找工作活活穷死。 “你刚想说什么来着?” “啊?”赵士桢刚松了口气,突然被陈沐问出一句,吃圆了的脸蛋满是茫然,随后才想到自己想要坦白从宽,不过现在那股勇气已经不在了,他摇头装的一本正经道:“学生是想让陈帅不要怪罪徐先生敞门而去。” 陈沐嗤声哂笑,摇头道:“习惯了,与其怪他敞门,不如怪他夜里长啸——在南京,他的病好些么?” 徐渭一直有病,大多数时间正常,正常的时候像个神仙,写、画画都是天下一绝,少部分时间发病但好在没有攻击性,总好像是灵魂进入另一个空间,做出点没人能看懂的事,有时候让陈沐怀疑徐渭都是装的,那么做只是因为他需要个环境放松自己。 “在南京还好,除了有时候……”赵士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让礼部侍郎怀疑自己屋里关了头野兽的叫声,只能耸着肩膀做出颇为好笑的动作,道:“长啸。” 就在这时,头发湿漉漉还挂着水草被冻得浑身打哆嗦的徐渭被力士裹着狐裘推进室中,嘴唇都发紫了,对陈沐道:“在下以为,将军不应奏上这份手本,各司其职,非职之事乃取祸之道,强军强国不可急切,只要外洋事成,国中军力自有扭转!”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十五章 军宅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后续的朝会都没陈沐的事了,他现在算是赋闲在家,从工部请了个小吏召集一干工匠,把陈府大宅重新折腾折腾,他则趁此时机跑去万全都司逛了几天。 并非滥用职权,他都是该怎么给钱怎么给钱,只是工部吏员知道哪些工匠手艺好,请的是在保定刚为冯保盖过房子的苏州香山帮工匠,陈府的修缮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小活儿。 出去玩没带徐渭,一来是因为家里需要有人,不过这不重要,老先生把自己折腾病是件不用思量的事;二来嘛,则是因为他骂自己,所以不带他玩。 被冻精神的徐渭讲话可谓直接,他说陈沐总嫌弃这个嫌弃那个,觉得李如松说话像放屁一样、杜松脾性像个二杆子,其实他自己说话也不好听,没事总跑到首辅面前聊治国、还把兵部部堂请到家里聊军事改革,傻透了! 重临故地,陈沐心情不错,借宿居庸关城隍庙,他对赵士桢道:“徐渭说得对,常吉你要听到心里去。” 赵士桢:“???” 那不是说你的? 陈沐一本正经:“不要总在我面前说什么研发军械,你那个迅雷铳,真的好丑啊!” “大帅您胡言乱语的毛病又犯了。”赵士桢根本没把陈沐的话当真,撇嘴摆弄着面前绘图自言自语:“八根铳管,中间要灌一管火油,铳子发完再把火油喷出去烧人,还有……对,支架,支架用手斧,林将军那斧头使的威武,就用斧头做支架!” 陈沐在榻上盘着腿,一手端酒壶一手攥酒杯,裹着被子无丝毫重臣仪态地小口抿着烧酒,看赵士桢伏于桌案认真描绘他的军器大作,轻松地撇了撇嘴,对床桌对面的杜松道:“是挺丑吧?” 杜松眨眨眼,他是看不上陈沐这种南腔北调人小口饮烧酒的,仰首一口便将酒杯清空,又从陈沐手上拿过酒壶给自己满上,道:“帅爷你那一杯酒能喝到明天早晨老道士扫,不是,卑职是说给您倒酒!” 杜黑子端着酒壶被陈沐狠瞪一眼,气势便矮了三分,拿着酒壶讪笑道:“不过我觉得小员外的迅雷铳还不错,铳管长、发子多,要是做的紧凑点,还能当狼牙棒使,就是那盾牌多余。” 赵员外在南洋军府是当惯了受气包的,出门趾高气扬,进门装矮鹌鹑,这活计他熟得不能再熟了,只管端着规矩捏着炭笔在图上勾画,不自觉地便听进去杜松的建议,重新绘了一张狼牙棒版的迅雷铳。 “盾牌可去可不去,这是兵器定位。他的迅雷铳射程较之寻常鸟铳不足,我们现有追求远程精确杀伤的杀将铳,可在百五十步外杀人;寻常鸟铳的射程可达百五十步,但最大效率杀伤敌军要从三十步甚至二十步放铳,这个距离我们的铳手可以保证瞄准后次次击中人形木靶,在战斗中,这个成绩会下降至五成上下。” “这一点上我与戚帅不同,戚帅的兵要八十步外,打不准就挨罚。”陈沐对杜松讲解着笑道:“我的兵舍得放小旗箭,分层次进攻,这与国朝初立的进攻战法大同小异。” 这倒让杜松啧啧称,瞪着眼睛问道:“大帅你还看呢?” 陈沐没好气地看了杜松一眼,这个杜黑子当着别人面对自己是毕恭毕敬,没了外人大嘴巴本性就暴露出来了,偏偏还让人讨厌不起来。 “你以为那作战条例里‘临阵长声军号响,备战点鼓,诸队悉严行列备’,‘交兵前擅动滥放者队长诛之、出缓及不齐者驻队诛之’,‘收兵前层先下,二层、三层仍列不动,前层下营既定,诸军方入下营’的军令是哪儿来的,嗯?” 陈沐哼笑一声,道:“那都是成祖皇帝时明军旧制,写军法时我正备考武举,懂得少,不知道朝廷军法已经废弛到可以让主官自己决定了,也生怕被言官骂,全是抄成太祖皇帝、成祖皇帝时的旧制,就等着别人骂我干犯军法拿祖宗之法骂回去——别人比我懂得多,没人骂。” 杜松也不知道陈沐这是在失望什么,天知道他的帅爷多盼望有一次打脸的机会,陈沐摆摆手道:“说会小员外这迅雷铳的盾,一点都不多余,铳炮的威力,在于火药于膛中燃烧放气,故铳管在一定长度下,越长则力越足,迅雷铳的构造先天决定了它射不远,至多百步吧。” “而在战事中,这铳的威力要至少在六十步才能凸显,从敌军近六十步,一直放到敌军近十步,五十步,披甲带刀,脉跳十一二次可至,这个时间里……小员外!”陈沐朝赵士桢吆喝一声,道:“我建议你把铳管改为五根,这种野战兵器,如果敌军是骑兵只能杀来得更快。” “其实你要真喜欢琢磨铳炮火箭,我有更好的方向让你琢磨,不论对谁,大明兵源众多,越简单直接的兵器,在战争中越有利,反倒花里胡哨的武器,会为战争增加复杂性。” “三个月的时间,除了常规操练,一杆鸟铳与九十颗铅丸,就能培养出一个基本掌握队列、射术、拼刺的旗军;尽管他的士气、体能、对战争的热忱、大明帝国的荣誉感与作战经验都还很差,但已经可以作为预备旗军与老兵混编了;为什么要多花一个月,让他学会熟练转动迅雷铳,不在那么多铳管里装错铅丸,平添辎重压力?” “一个端着迅雷铳的旗军并不能抵得上五个端鸟铳的旗军,而造一杆迅雷铳却需要五杆铳的铁料甚至更多。” “陈某不才,作为整个天下对火器战争趋势最了解的人,应该是有给小员外上一课的资格。” 所谓对火器战争趋势最了解的男人坐在床榻上裹着紫花棉被满脸骄傲。 “鸟铳、火炮、火箭,手雷地雷水雷,最终目的都是让用兵器的人越简单越好,而非越复杂越好。” “鸟铳是小火炮,火炮是大鸟铳,这两个其实没有太大区别,提高射程、射速,增加威力、精准,具体可以从击发方式、铳管膛线、铅弹材质、减轻重量上想办法;手雷地雷水雷,击发方式各有不同、使用环境各有所长,应从预制破片技术、杀伤力与保护我军掷弹、拉索者并重,水雷则注重威力与防水。” “至于火箭,一时半会应当是没什么好改良的了,我北上之前刚给南洋军器局送去一份改良方案,如果能做出来,以后可能我们就有重十余斤,可发五六百步的新式火箭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十六章 钦天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出游本来是精挑细选的好时间,这个节骨眼上,朝廷会议四洋大臣、会议让大明帝国继续向东西两洋大举开拓,他也正是为了躲避这个好时机才离开京师。 作为开胃菜,他的军服改制以及旗军入热带暑疫高发地区作战准剃发的手本都由他奏手本、兵部尚谭纶同意,内阁递票徐爵便批了红。 因为他这个赋闲官员不用参加朝议。 本来一切应该以很平顺的情况走下去,直至朝廷通过四洋提议,把海外事再拔高一个重视程度,使北洋衙门有阁臣与六部坐镇,成为大明帝国新的实权衙门,这同样是陈沐提高海外军士荣誉感的办法。 当这一切做成,他猜想自己应该会重新坐回南洋大臣那个位子,并在北洋为数不多的重臣里取得一席之地。 至于北洋大臣,那是陈沐压根没想过的官职,那显然就是个吉祥物,大明的海事,没有人比他最权威,所以谭纶才会说那是他的衙门,这还用说么?南洋、西洋、东洋、北洋,别管哪个衙门,都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做! 如果不是因为四月初五,是小万历的日食纪念日的话。 去岁有日全食笼罩大地,小皇帝因在这日有感日食,做了‘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的十二事牙牌用以自警。 他把这事告诉张居正,本想让张居正夸夸他,结果张阁老不但逐句给小皇帝讲解了准确意思,还告诉他,这些事虽然来源是天变自警,但全是修身治天下的大道,可以终身行之;还专门找了俩人在小皇帝身边举着牙牌警示他。 我的天哪! 小皇帝觉得他还欠他爹好多馅饼没吃,怎么能一辈子节饮食! 转头就忘了个干净,紧跟着又到今年这个时候,小皇帝决定以去年发生了日食来逃避日渐繁忙的课业,给自己放个假,干脆连朝会都推掉了。 以至于陈沐早上回到京师,到处都安安静静,全城文武官吏都能睡个好觉。 不过没人能允许他闲着,陈沐还没进陈府,就见搞装修的苏州香山帮匠人在府外立了两排,工具工料都堆在门口,门外拴了几匹挂着宫里腰牌的门,还有穿斗牛服腰别手铳的锦衣卫笑吟吟地朝他拱手。 “陈帅可回来啦,小的们都等您许久,您快进去吧,府里今日有好事啊!” 说着,便有门外立着的小宦官跑到府内几声喜庆的呼唤。 陈沐身后,赵士桢与杜松对视一眼:得,帅爷的官职定下来了! 进门一看,拿着诏露出黑牙直笑的是老熟人,南洋军府的监军陈矩,他拿着诏对陈沐笑道:“陈帅可让咱爷们好等!” 熟人就不多说了,直接走程序,陈沐这边行礼,陈矩那边摊开圣旨之前还多提点了一句:“陛下知大帅文采不佳,未依制言皆为口述,陈帅且听。” “皇帝谕南洋大臣陈沐:南洋是我朝藩篱,过去被夷人毁坏。你把他们收回来立下大功,满足先帝的心愿,封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靖海伯,食禄千石。你的功绩数十年来是天下难寻的,朕的封赏也是数十年来天下没有的,现任命你为东洋大臣兼领南洋事入北洋衙门充任重臣,速入宫谢恩!” 陈沐满脑子蒙圈地接过圣旨,这诏假的吧? 不是说他听起来有点懵、陈矩念起诏也蒙,关键是听着感觉小皇帝口述这圣旨的时候都有些懵,任命完官职不是该说些今后勤勉任职之类的事,谁家皇帝会在圣旨上写速入宫谢恩啊! 这个靖海伯,他也没弄清究竟是名词还是形容词,不过估计是形容词。 要是名词,天津有个靖海,不过早在百十年前就改名叫静海了;广东惠来有个靖海,可惜是个千户所。 其实他觉得镇海、定海更威风些。 陈矩念完诏,迫不及待地塞进陈沐手里,指挥着周边宦官几乎是强拉硬拽地给陈沐换上新赐下的蟒袍,边换边讲解道:“这次陛下赐下的还是衣衫绫罗,两匹小西马,是前年南洋献进宫里御马生产后的崽儿,咱爷们可得恭喜爵爷了,赶紧进宫吧,爷爷可等急了!” 陈矩说的爷爷不是他自己,说的是小万历。 陈沐像被赶鸭子上架般跟着陈矩一众宦官锦衣,穿着新赐彰显亲待的蟒袍出门上马,连一口茶都没在家喝上,便火急火燎被陈矩赶着顺东华门进宫了。 进宫没找到皇帝,不得穿行紫禁城,只好又从东华门出宫,顺着夹道走到承天门外六部所在。 万历出宫了,在钦天监。 北边鸿胪寺、南边太医院,西面正对着户部礼部正中间,就是钦天监。 等陈沐到钦天监,户部礼部门口的街上已经被行驾卤簿仪仗占住,随行锦衣封路,威风凛凛的金甲大汉将军肩扛赤杆小金瓜,远远打量着这位身着御赐蟒袍有宦官锦衣相随的帝国伯爵。 不拿出诏,还不让进呢。 进了钦天监,远远地见到皇帝,陈沐便大致知道了那份诏如此潦草的原因——皇帝正生气呢,隔老远就能听见变声期小皇帝在叫喊时不听使唤的嗓音。 “朕就不信,你们这些世代阴阳户竟比不上个古人?” 钦天监整体给陈沐的感觉很科技,伴着巨大齿轮声水运浑仪间隔转动,往来的钦天监小吏爬上爬下,主官则战战兢兢被皇帝训斥,唯独这话听起来让步入其间的陈沐脸上憋着笑意。 什么叫比不上个古人! 五品的钦天监正带其下监副及主簿厅一众吏员战战兢兢,小皇帝跳着拍打监正,听见声音没好气地转过头,面上仍是怒意未消,抬手指着陈沐,话却卡在喉咙,半晌才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水运浑仪架子,声势矮了几分,走近小声对陈沐问道:“陈卿!朕封你为……什么伯来着?” “臣北洋衙门靖海伯陈沐,参见陛下!” 陈沐一本正经,憋得脸疼。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十七章 思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人有强大的思考能力与创造能力,即使是古代人——陈沐在钦天监深刻认识到这个真理。 启发他的三件事,让陈沐在随万历的卤簿仪仗回宫的路上还沉浸在震撼里。 其一是钦天监那具庞大的水运浑象仪,由水力驱动,像浑天球一般,一半在内一半在外,日夜周转一圈,不过球上绘的并非地图,而是天体图。整个机构上百个零件,工程庞大。 除了活塞与蒸锅,陈沐可以在上面找到南洋军器局那架长相异镶在墙上大蒸汽窑里包括曲轴、齿轮、连杆在内的所有零件。 听钦天监名叫张应侯的小吏说,古代曾更优秀的水运仪像台出现在北宋,由丞相苏颂将天体测量的“浑仪”与观测天体运行的“浑象”集合一处,制作出三层水力机械,下层计时、中层观测天体、上层天体测量,那架机械在靖康之祸时被金兵掠至燕京,又于八十七年后因战火不便运输被丢弃。 此后尽管苏颂留下《新仪像法要》,却始终不能复原,朱熹言:最是紧切处,必是造者秘此一节,不欲尽以告人。 让小皇帝称道的古人不是苏颂,说的是元朝郭守敬,他制作了《授时历》。其实明朝沿用的历法《大统历》就是忽必烈时《授时历》改了个名字,把过去年份误差积累删掉而已。 这个对陈沐的震撼更厉害,郭守敬等人在得到忽必烈的同意后,在元朝疆域东西六千余里,南北长一万一千余里的广阔地带,建立了二十七所测验站点,进行名为四海测验的全国大测,并发明出一系列天文工具,最终制出适用全国的《授时历》。 其中蕴含的过程与技术被钦天监小吏张应侯说了一遍,但是显然,别管万历还是陈沐都听不懂。 陈沐的脑子只能让他记住个结果,郭守敬测算一年长度为三百六十五退位二四二五日——中国古代一直用十进制,退位是小数点,隔位为小数点后边有个零,即一年为三百六十五点二四二五日。 陈沐不知道这个测算有多准确,他只知道,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一年的长度跟这个数字差不多。 要说起来第三点其实最重要,陈沐发现小皇帝可以独立思考了。 在小皇帝背着手走上銮驾打道回宫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对陈沐问了一句:“靖海伯,为何钦天监的人明明知晓日食是日月交会,朝臣却要教朕,说日食是帝王举措失当,天子失德?他们明明知道!” 骑马跟在卤簿仪仗后缓缓策行的陈沐在直至进宫前都在思虑万历的性格,事实上他到现在也不明白眼前的小万历是什么性格,他们接触的太少了,张居正把小皇帝当作宝贝一样护着,这天下除了张居正、李太后、冯保之外,大约没人能在除朝会之外的地方天天见到皇帝。 他也不例外,回到北京半个多月,这是他见到小皇帝的第二次。 但他隐约知道历史上的万历是什么模样,发中官下地方做矿监、打了万历三大征、还有出了名的怠政。 很少参加郊祭天地、很少参加祭祀祖先、很少上朝、很少接见大臣、很少对大臣的奏疏批示、很少参加经筵讲席——这是皇帝在发现朝臣贪渎的事实后采取消极手段,不足为。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里面有些是外因,有些则与性格有关,至少在陈沐的印象里,朱家皇帝从来不缺少勇者,别管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千里迢迢去南京只为篡位的朱棣、应州亲上战场斩首一级的总兵官朱寿,还是连天地祖宗都很少祭拜的万历。 从小万历那句‘他们明明知道’,陈沐只感觉到,帝国年少的皇帝确实缺少畏惧这种大多数人都有的概念。 他时常挨罚受跪,却并不害怕挨罚受跪。 这个小孩子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不为外物所阻,他接受外来的批评与教育,自己心里则有另一套依照好恶认知形成的行为准则。 屡教不改,大约是李太后与张居正最头疼的地方。 在宫门外,陈沐翻身下马时朝左右皱皱眉头,招来一名锦衣,请他向陈府传了句话,这才迈步跟着卤薄仪仗步入宫城,小皇帝心情不太好,他得想个办法。 钦天监最大的官职才五品,像张应侯这种九品五官司历就已经是一方面的主官了。 过去钦天监是位卑权重,不过自打土木堡算错了卦,之后就没谁待见。武宗荒唐、嘉靖信的是方士、隆庆仁厚但有高拱护佑,到了万历朝又有张居正当国,钦天监?早被忘到姥姥家了。 其实要不是陈沐前些天提起制图测量,小万历都不知道朝廷还有这个部门,过来看看,问日食是什么情况,这个五官司历张应侯居然也告诉皇帝日食是让皇帝约束行为,这可把小皇帝气坏啦! 跟随皇帝步入宫禁,穿梭在紫禁城的夹道上,直至皇帝的卤簿仪仗停下,各自散去,仅有数名大汉将军、锦衣、宦官相随,陈沐便看见身着日月袍头戴金丝翼善冠的小皇帝口中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曲调,一个人当前晃晃悠悠大摇大摆地走着,看样子竟是打算一路走回乾清宫了。 乾清宫是内廷正殿,陈沐没得到准许可不能跟着往里闯,他看样子小皇帝好像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只好咳嗽一声提醒在前面溜达的皇帝。 “诶?”小皇帝皱着眉头神色不善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见陈沐的第一眼竟是有些茫然,脱口问道:“靖海伯……你跟朕回家做什么,尚膳监可没给你准备饭食呀?” 小皇帝太心不在焉了。 陈沐拱手道:“陛下,臣是来谢封爵之恩的。” “噢!对对对,是朕找你过来的,来,一起走。”小皇帝在前头朝陈沐招招手,见他不动,小万历干脆挑着眉毛自己走过来,从大袖里费劲抽出小手朝前一指,“走,你那道圣旨,朕写的不好,问了翰林院的吏员,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写。朕今日是被气昏头,不过……” 皇帝边走边说,扬起小脸儿满面困惑:“你那个北洋衙门东洋大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 注: 元代郭守敬测算一年为365.2425日,近代测算直到现在使用的一年为365.2422日,一年仅相差25.92秒。 月球有一座环形山名为郭守敬环形山,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2012,名为郭守敬小行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十八章 祖法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不怪小皇帝糊涂,整个朝廷对东西二洋都没有大的规划,陈沐已经渐渐摸索到在大明王朝的世界里这套法则运行的基本规则了。 大明朝对稳定不留余力,这非常好,因为这个国家太大了,作为世上人口最多的帝国,稳定是一切的前提。 人们太清楚没有稳定,一切都是虚妄。 这也决定了整个决策层不是外向的,被南洋军府强推着赶鸭子上架,其实已经很辛苦了,那些身处世上最强大竞争机制帝国中的官员们,现在还要腾出力气来学习外洋事,否则便会被同僚超越过去——至少六部吏员必须对外洋有自己的认知。 大家还致力于把南洋是怎么一回事搞清楚的时候,内阁成员已因南洋为帝国攥取巨量利益而没带来更多麻烦增设了北洋、东洋、西洋军府。 这个时候,谁能弄清楚东洋到底是要做什么? 天下所有人,即使是张居正,所掌握的情报也只有两条向东跨过沧溟宗的两条航线,途径墨西哥,抵达地图那边大片模糊空白中狭小的葡萄牙与西班牙,除此之外,人们对大东洋一无所知。 沧溟宗,意为最大的海洋,是明人对太平洋故有的称谓,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又如何确定它是最大的海洋,今时明人已无从知晓。 人们更不知道,陈沐要在沧溟宗这片一望无际的海洋上做什么。 高大红墙下,陈沐用片刻组织语言,对万历答道:“四军府的设立皆为富国、强军、乐民,这需要巨量的铜、银、金,以及巨量各类资源,四军府的主要目的即使为朝廷运来大量财富与资源,操练兵马保护贸易,也让这些兵马在更危险的天下环境中为朝廷所用。” “更危险的天下环境。”小皇帝抿抿嘴,抬手挠了挠鬓间问道:“靖海伯以为,大东洋对面的夷人,比北虏更危险?” “各有各的风险,北虏凶猛且占据地利,胜则大掠败则四散,化整为零很难追击,朝廷的马不够好也不够多,只有他打我、没有我打他,北疆漫长防线耗费朝廷许多精力财力;海那边的异国,他们的优势则在与我完全不同,像中国一样,不断进步,这是臣以为他们最危险的地方。” “北方的敌人和我中国祖先打了上千年,这是地缘决定的,在战争中我们一直进步,他们的变化不大,秦朝时北方敌人是骑马放箭,现在还是骑马放箭,我们用过战车、用过骑兵、用过步兵、用过长矛、用过弓弩、用过火铳,现在使用火炮。” “在漫长的战争中,形成今日这样的局面,周围永远落后,向中原学习,中原则在四顾无敌后沉迷享受,直至周边国家学到东西,积攒力量,进攻我们,以求入主中原。” “与他们的作战中,最艰难的是维持我们的强大,现在使用更好的军器,但相信陛下也看出来,北疆是依靠一批在南倭北虏中历练出的优秀将领撑起实力,并非朝廷兵员、将领才能比明初时强,只要能维持中原王朝的强盛,就能压制四方,盖因文化相通,他们跳不出这个圈。” 当陈沐与万历对话时,总是不自觉地代入进一个老师的语境里,而万历似乎也因道德经的教育而接受这样的对话方式,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是个皇帝,一手藏在大袖里的小手儿端在肚上,别管听懂没听懂,都矜持地颔首回应。 皇帝小老爷还是认为自己大部分都能听懂的,即使有一些听不懂,那也没关系——作为神中年的弟子,他经常要面临这种听不懂对方到底在说啥的困境,这种时候只要点头就好了,拿自己能听懂的地方疑问一句,就能做出‘陛下聪慧似神人,可举一反三矣’的效果。 通常老师觉得重要的东西,他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说,至少张居正是这样。 所以万历养成了这个习惯,他问道:“靖海伯是说,欧罗巴诸夷与周边诸国不同?” “正是,不同的地域上千年独自发展,形成不同的文化,即使有些技术辗转万里流传回传,但大体上全然不同,当今之世,谁学到更多,谁便更有优势,这个道理非常浅显了;而在谦虚好学上,显然我们更有优势。” 陈沐说到这,才终于结束陈老师的授课教程,拱拱手道:“臣请天津建北洋衙门,是为练骑兵与督筹后勤;任东洋大臣,则要渡海至南亚墨利加,接收条约中朝廷在西班牙的租借地,并为朝廷甄别在欧罗巴诸国的文化、科技中,什么对朝廷有利,带回来。” 小万历还是颔首,眼看已走近乾清宫,他十分认真地看着陈沐的脸,神情不似少年,带有几分斟酌问道:“靖海伯,朕常受老师教导,也多闻朝臣劝谏,就像在钦天监,当朕提起你打算让人测量天下时,那监正最先说的不是别的,是祖宗之法,除钦天监外常人不得度量天时。” “为何朕从未在你口中听到过祖宗之法?” 周围已经没有别人了,陈沐眯起眼睛笑道:“但陛下一定在臣口中听到过核心利益这个词,在臣眼中,这个词与旁人口中‘祖宗之法’没有分别,朝臣有为国者、有为己者,也有既为国也为己者,根据他们不同的目的,陛下可以甄别他们不同的核心利益。” “当核心利益被别人触动,就会产生攻讦,而在大明,攻讦一个人最好的手段便是拿祖宗之法四字压下来!那是驱逐前朝的太祖皇帝之法,没人可以违抗。” “你是在教朕帝王心术。”万历大概是刚从张居正那学到帝王心术这个词,运用起来还不是很熟练,他有些感悟地说道:“所以老师定考成法,便总有朝臣以变了祖宗之法压下来,老师再自开国之初的法令中找到仰仗还击?” 听万历这么说,陈沐真的是觉得张阁老辛苦了,不过他甚至还知道后续呢——能用祖宗之法砸回去的,张居正就砸回去,实在砸不回去的,也用权势与智慧砸回去了。 但他不愿在这座看似密不透风实际四处通风的紫禁城里说起对张居正改革的评价,说好说坏都会得罪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十九章 攻玉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摇头道:“阁老的革新,因臣久处海外,所知甚少。不过臣以为一切应以国为重,毕竟今世事与太祖皇帝之事已有差别,至少太祖、成祖之时,明军可北逐元寇于大漠,如今我们在塞外做不到。” “就像前朝《授时历》用得不错,但其误差多年积攒,用上百年,便要重新测量订正差池,定名《大统历》,故节气可知,仓禀可足。《诗》有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那个时候的人就知道这个道理,何况现在呢?” 小皇帝更加疑惑了,问道:“那靖海伯是不支持祖宗之法的说法咯?” “并非如此,臣认为大明开海是对的,每年为国朝增益数百万两,既然是对的,谁要是在朝堂上用祖宗之法定不征之国来寄望禁海,臣一样会拿出先帝诏的祖宗之法来予以还击,因为大海,在臣眼中就是大明的核心利益所在。” “太祖皇帝制《大诰》,其中惩治贪官要以剥皮实草之刑,后来太祖皇帝也没用过,但贪钱百贯凌迟、贪赃害民枭首这样的案例数不胜数,将那些喊着祖宗之法的官吏彻查一番,他们敢吗?” 小皇帝笑出声,问道:“靖海伯敢么?” 陈沐笑了笑,气矮三分,道:“臣送过礼物,也受过礼物,不过贪朝廷银两?臣敢让人查,南洋军府一应收支皆有去处,尽数用在军备与国中,对臣来说,需要银两赚就是了,比贪赃、剥削,来得容易。” “朕不是查你帐的,朕已经到能算清账的年纪啦。” 小皇帝显然心情不错,拍拍手舒舒服服地围着陈沐溜达小半圈,抬起左手两个指头,右手板着道:“海外运银,原本是没有的,你出海,有了,就算当中多有损耗,朕还是赚了!” 看得出来,小万历对财务很感兴趣,尤其算账……可能也就隆庆与万历这段明朝财政特殊时期,才会让富有四海的皇帝对财务感兴趣。 “不过既然你敢说出来,那朕就赦免你啦。”说着,小皇帝又不知想到什么,居然带着些恨意挤起眼来,道:“你可以贪财,也可以教朕道理,但目的是什么,就要跟朕说什么,别像那些人一样,即使是好意,心里想着借日食发挥规劝朕,却说日食是昏君之相。” “朕乃天子,便是尚且幼稚,也不能被人当傻子,你就是贪了再多银钱,朕知你有才能一心报国,倘朕问起,你据实相告,都可赦免。切莫欺瞒,臣不欺君,君不欺臣,朕最恶欺瞒!” 陈沐能说什么,他觉得小皇帝对朝臣的经济状况还是有个比较清醒的认识的,他拱拱手道:“臣多谢陛下。” “好啦,事情都是你们做,听老师说工科道员已经去天津修造北洋衙门,靖海伯也要过去督造,到时候就要再出海。老师常说臣为君分忧,明君也要为臣分忧,可朕没什么好做的。” “靖海伯懂那么多事,懂不懂如何治国,朕又该如何甄别朝臣他们的那个……”小万历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最终蹦出四个字来:“核心利益!” 核心利益这个词不易被皇帝理解,主要在于这个词古籍里确实没出现过,不过好在这个时代已经开始把玩核桃,相对还容易一些,这才被小万历记下。 “在下会很多,但不会治国,如今名相在阁,朝中诸臣在治国经略上都比在下强得多。” “一点儿都没有?”小万历刨根问底,“朕想听你说不一样的,比圣贤更细。” 这一刻陈沐想仰天长笑……他懂个屁治国呀!他和那些专精治政的官员之间的区别,不亚于兽医与医生。 不过为了自己今后考虑,陈沐没有再拒绝万历的求知,道:“治国臣没什么好教授陛下的,陛下想做一个怎样的皇帝呢?” 想成为怎样的皇帝? 这世上从来没人这样问过他,冯大伴只知道说他要做个明君,这与母亲李太后的意见基本一致,而老师则一直在教他如何做个明君……但是从来没人问过万历,他想做个什么样的皇帝。 尽管这样给万历选择权的问题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个瞬间成长了,但事实上也只在这一个瞬间,他摊开小手道:“没人教朕如何做个庸主,朕只能做明君,靖海伯也说过,朕与大明正逢此代,自然要做让九州共贯六合同风的明君,做大明的中兴之主!” 陈沐点头示意皇帝他知道了,他停下脚步,皇帝也停下脚步,其后跟随的宦官与锦衣惊讶于他的大胆,但没人会多说什么,在众多与皇帝单独闲谈的朝臣中,他们只见过张居正会在与皇帝同行中停下脚步。 陈沐对此并无意识,一大一小止步在乾清宫前广阔露台,他说道:“陛下生逢此代,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朝廷维持正常运转,大明近十年都将是国力鼎盛之时,张阁老才学为世间少有,更是大明首屈一指的名相,只要听从他的教导,明君不难。” “但要想九州共贯、六合同风,做大明承上启下的中兴之主,这很难。”陈沐抬抬手又指指头脑,最后手定在心口,道:“武臣是陛下握铳的手,文臣是陛下治理天下的手,仅有这两样就能治国,但天下的本身,陛下不能忽视。” “天下的本身,武臣与文臣?” “不,握铳的手是武臣,但铳不是;治理天下的手是文臣,但天下不是。” “臣练兵出身,对维持士卒的战力用过许多手段,为他们准备最好的餐食、尽可能提高战功赏赐、施行最严厉的军法,都有收效,但若说对旗军起到最大作用的,还是两样——效忠皇室为家国而战、以及官兵一体官民一体的制度,这两样,都是荣誉。” 小万历眯着眼睛,说不上是疑惑还是顿悟,喃喃道:“官兵一体、军民一体?” “官兵同吃同住,不是近百年来说的一个时间吃,而是臣吃什么、将校便吃什么、旗军便也吃什么,或者反过来说,因为旗军吃这些,所以陈某吃的也是这些,没有特例;军民一体,则是在驻营地方不得干扰百姓之外,百姓需要军队便有义务去帮忙别管是治病救人还是渡厄解困,而非过去借老乡脑袋去领个军功。” “这天下的本身是百姓,官是百姓、商是百姓、匠是百姓、军是百姓、民更是百姓,陛下所需做的,臣以为便是体恤民情了。”陈沐说着拱手抱拳道:“至于国中那些天下皆知的积弊,还请陛下给臣一些时间,一定能在海外想出解决国中积弊的办法!”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二十章 让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三年,四月十二。 身为北洋重臣的陈沐率众离京,乘巡船一路启程去往天津。 巡船是运河上巡漕御使及官军所乘船只,其实陈沐搭乘操船即可,不过正赶上春来漕运繁忙,陈沐一行虽行李不多,却有数匹战马,便干脆乘官船缓航, 船不算大,除了他们与船夫外便是漕运衙门派遣的一哨护持官兵,分乘其后两艘巡船,既执行其在运河上的职责,也要将陈沐安全送抵天津卫。 漕运船舰在正统时为一万一千七百艘,过去都是西南采木运送至山东临清、淮安清江修造,后来因地制宜,由参与漕运的卫所、提举司、民间自造,为明确责任,各有字号,卫所造为军字号、提举司为运字号、民间则为民字号。 比方说陈沐这艘船,就是一艘在天津卫造的军字号官用巡船。 “常吉,你知不知道沿岸官道那些每隔一段便有役夫举火施工,那是做什么的?” 自北京启程时天色还尚早,转眼天色便已暗下,陈沐离京便将蟒袍收了起来,换上平常所着将帅胸甲,靠在船舷指着岸边对赵士桢问着。 刚入春还没多久,员外郎赵士桢便拿出折扇骚包起来,不过好在他脑壳没坏,只是拿在手上倒没有真去扇风。 听到陈沐问话,船舱里伏案作画的赵士桢探头探脑地钻出来,对陈沐笑着摇头道:“不知道。” “那是电线,阁老发了徭役,要沿运河周边百姓搭设电线杆,电线杆是我设计的,为今后急递铺传送电报准备的。”陈沐说的轻松,他把自己脑海里大多电学发展趋势都编撰成,别管自己会的还是不会的,都交给这个时代的人去制作、发展,反正他也没指望这玩意帮他挣钱,他摊开手笑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进展到什么地步。” “不过我听说,虽然合适的电机还没做好,张阁老就已经让戚帅做了一套密文,用于今后电报。” “这条线一样会修到天津,或许等我们从亚墨利加归来,就能用上电报了。” 赵士桢对电报没太多期待,他更感兴趣的是他们去天津做什么,有这么一只无聊的陈沐打扰,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继续安心绘画运河景,干脆在船板上伸个懒腰,对陈沐问道:“帅爷,为何我等要去大沽,而非天津卫?天津三卫不是已受北洋军府节制了么?” 陈沐看了一眼赵士桢,道:“天津卫事务繁忙,在那边练兵不好。” “这是去往京城海运漕运银粮要地,自海口入卫河是海运、那边守着大运河是漕运,自古机要。由上至下,锦衣卫南镇抚司衙门、天津兵备道衙门、盐运都司衙门、巡盐部院、户部天津分司衙门,还有掌管军务军纪的清军衙门、海运的总兵和漕运的总兵。” “在诸般事由上,他们许多衙门的职务本身就有重合,现在又与新设北洋衙门职务交叉,不如跳出来,有事直接给城里下令,就不要去给繁华的天津城捣乱了。” 天津是个好地方,这个名字来源于明成祖靖难率军渡过这里,回来时定名天津,意为天子经过的渡口,百姓多为成祖靖难自南直随军移民而来,故津门言语与南直隶近似,天津卫指挥为倪氏第八世指挥使倪家荫、天津左卫赵氏第九世指挥使赵克忠、天津右卫梅氏第八世指挥使梅时,三卫长官的世袭自永乐朝便没断过。 赵士桢叹了口气,道:“学生还觉得在天津城挺好,去那荒郊野地再立城磐,又要费上三四万两银去。” “三四万两哪儿够!”陈沐笑了,环顾左右,这才对赵士桢轻声道:“离京前我已派从骑传信南洋,将需要货物随京运送来,但不知能否赶上京运,若赶不上,便要多侯上一二月,加派战船,金银货物,值二十万两吧。” “二十万两!” 赵士桢目瞪口呆,他小声问道:“陈帅要在天津待多久?咱不是到这运筹辎重调拨兵马,待兵船一来便启程去亚墨利加?” 陈沐笑着摇头,没看出来小员外对渡海东洋有这么大兴奋劲:“去不了,航线未探,哪能直接发大军过去,现在我们手上只有西班牙人给你的航线,那航线是真是假还未去试,发大军过去若是迷航,担罪责是小,大军尽没,你也回不来。” “除此之外,我心里也有规划要在北直隶做出来,北洋军府、衙门的摊子要支起来,军府下诸多职能尚未理清,天津海防也要建设,何况我还想练一支骑兵——且等着吧,等随西班牙人向东航去的那支船队回来,有了明确海图,我们才能走。” 赵士桢抿抿嘴,脸上有点失望道:“那少说要一年半载呀,那要是海图有意外呢,咱就不去亚墨利加了?” “不用慌,眼下军府吏员少,你不会清闲的。海图要是有意外啊,那也没事,咱手里还有另一条路。”陈沐想到麻贵的消息便险些笑出声,道:“麻贵和麻锦没死,朝廷诰命都发出去好几个月,他俩才派人跟北方望峡州的留守兵马联系上,不过听消息,冰河解冻后派人去对岸找又找不着了,留了勒石是往南走了。” “明年这个时候,要是去马德里的船队没有回来,我们就从北方航线过去,现在朝廷已经知道北方什么时候封冻、什么时候解冻了,而且麻贵还探出一条黑水靺鞨群岛,直通北亚墨利加,咱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冻后派人去寻找麻贵的下落,给他运送辎重……这个冬天他们肯定不好过。” “学生能做什么,我不怕事多!”赵士桢两眼发光地陈沐问道:“只要大帅不让我写文,什么事都能做好!” “你不用急,过去和工部吏员沟通的事就交给你这礼部员外了,北洋军府衙门,要你来监造,先把仓库建出来,别的事暂时不用你操心。” 陈沐望向夜色下的大运河,黝黑映着巡船灯笼光亮,“等安顿好,先把李旦招回来问问情况,打了快两年还没完……欲往大东洋,先安小东洋,当今之世你争我夺,大明不能给任何人让路!”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二十一章 下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转瞬十余日,这段日子陈沐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在考察北洋衙门选址及周遭环境。 北洋军府衙门的位置,选在卫河北岸,由天津卫地方划出大片荒地,并着手招募营造技术过硬的匠人来考察地方,设计制图。 天津周遭尽为屯田、民田,天津道能给北洋衙门找出几块像样的地方已着实不易,另外两处地方在南岸,都临近大沽海口。 陈沐选在北岸一来不愿干扰南岸的百姓田地,二来则因北岸东北海岸非常适合修造船坞,西边很远有几个村落,百姓都是西北盐场的煮盐户,陈沐就打算在这片土地上大展北洋军府的宏图功业。 当然,当赵士桢看见陈沐的北洋军府绘图后,他一直怀疑陈沐这不是要建军府,而是想要在一座大城旁边再建一座多余的大城。 督造仓库的赵员外也知道称陈沐绘图上的怪东西叫大城有点怪,因为真正属于城的范畴,图上只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棱堡,但周围涵盖区域实在太大了! 眼看着北方雨季就要来了,南洋运送辎重货物很可能会卡着大雨倾盆前到来,他们要先把仓库修出来并夯实道路,有些货物是不能受潮的。 顺着北岸官道策马奔驰,陈沐一路奔回大沽要塞,不为别的,南洋来人了。 远远的海岸边能看见像阴影般停靠着战船,那是半个南洋或闽广常规舰队编制,也就是俗称中的六丁或六甲,黑压压一片几乎将沿岸水域填满,引得港口商贾百姓聚集驻足。 这样的舰队,早上三年,整个广东只有三艘,每一艘都昭示着其周边有十二艘更小规格的战船。 而如今,六丁六甲的常备舰队在广西、广东、福建、浙江、南直隶,一京四省之地皆有三队——这么说起来,南洋军府倒成了那个腿短的家伙,南洋军府还是只有一队六丁六甲,而且还有三艘借调在日本陈八智麾下。 没有办法,南洋军府的兵力太少,六丁六甲是千料战船,在经常海战的南洋,一艘丁甲舰便有两艘五百料、十艘二百料战场护佑左右,通常还有六艘或更多的四百料大福作为粮船。 一队六丁六甲编队,满载拥有一万两千人的运力,南洋范围直属南洋军府的只有一万一千二百,这还算上了南洋卫,但南洋卫有南洋卫的船,其他宗藩军在发兵时则使用本国船舰——毕竟他们从陈沐手上买走的船也不能放着生锈不是。 更别说需要的时候借调两广船舰,南洋军府本身没有更多的人去乘船。 大沽口要塞外,百十个南洋旗军正布设营帐,陈沐还在马背上便认出一本正经地在营地发号施令的是付元,紧跟着似乎是听到了马蹄声,吕宋南卫指挥使转过头撒丫奔上官道迎接,健步如飞地让气氛变得狗腿起来。 “帅爷!” 陈沐微微皱眉,对付元打了个招呼,转手向岸边遥指,道:“舰队是怎么回事,那不是京运。” 付元听到陈沐这没头没尾的话,甚至连愣神都没有,显然是早有汇报的准备,笑道:“自大帅北山述职,军府事由高公、白帅、陈帅三人代行,去年日本的战事小八爷打得急,这是开年向五岛输送的辎重。” 他口中的陈是陈璘的陈。 “那怎么就你上岸了,那些船做什么?” 那是六支舰队,别管高拱还是陈璘都不可能单让付元押运,单单军兵保持战力至少三千。 紧跟着就听付元说道:“我的船坏了,上岸休整,别人在天津港补给水粮明日就启程,军法不让靠岸。” 陈沐看他面色有异,觉得像是有事要说,付元朝要塞望了一眼,赶忙说道:“两广总督殷公来京述职,在里面等着帅爷呢。” 这下,陈沐明白了,是殷正茂也回京述职了,不过这个时间述职,很耐人寻味。 陈沐也没再跟付元多说,估计他是带着南洋的私事要来跟自己说,等见完殷正茂再细说也不吃,便朝付元点点头向要塞中走去。 大沽口要塞不大,还比不上个小卫城,穿过校场便能一眼望到百户衙门堂上军兵立在侍候,年过六旬的两广总督殷正茂坐在左位端着茶碗皱眉一言不发,头戴乌纱身着绯袍甚为严肃,当他余光见到有人穿过校场,朝这边望了一眼,起身抻起手臂收敛官袍,快步走出衙门。 “下官西洋大臣殷正茂,拜见北洋重臣陈公!” 陈沐这边刚加快脚步想要过去行礼,殷正茂来这一出作势拜倒,而是陈沐相信他要不跑两步就真拜下来,可将他吓得不轻,连忙上前拦住。 “殷公不要折煞晚辈,我可不单单是您后辈,您还是我老上司,没来迎接已是罪过了!” 说实话他不太喜欢殷正茂,而且在殷正茂任两广总督这些年他北上南下,跟两广牵扯不深,除了日常逢年过节派人给府上送些东西外,没有更多交往。 要说做两广总督,殷正茂做的比其前任张翰好上太多了,这是个老将,陈沐不愿跟他多接触的原因一在风评不好、二来殷正茂关系太硬,自到两广之后就是二地长官的冷面模样,让陈沐不太敢往上凑,万一得罪了,他又惹不起人家。 在殷正茂上任两广总督的那些年,高拱正得势,他任总督两广也是高拱的命令;但要说关系近,他跟张居正更近——俩人同年进士。 当然了,俩人儿区别在于,嘉靖二十六年登科录里,算上状元榜眼探花,张居正位列正数第十二,殷正茂位列倒数第十二。 至于风评嘛,其实没啥好说的,无非就是殷正茂当文官墨赋税、做武官黑军饷。 朝野尽知,不是秘密。 不过不喜欢归不喜欢,陈沐没想跟过六旬的老将军犯不痛快,尤其在听到殷正茂的话之后,脸变得像非物质文化遗产。 刚把殷正茂从地上吃力的托起,陈沐便瞪大眼睛挂着一贯夸张的假笑惊道:“晚辈没想到朝廷竟任殷公为西洋大臣!海外之事有着落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二十二章 焙礁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前辈还是称我二郎吧,陈某不过后生晚辈比殷公早出海几年罢了。” 别管殷正茂的称呼当不当真,反正陈沐是不当真——俗话说人不求人一般高,更别说殷正茂既然被任命西洋大臣,入北洋军府重臣之职也就几天的事,他俩说白了就是平级同僚。 唯独多的只是个爵位罢了,而爵位与官职是两码事……在官员之间相处并无意义,哪怕是个公爵,要是任职总兵官,照样也得对总督俯首帖耳。 总不能说享个特殊津贴就能跟上司对抗? 不存在的。 何况海外事办好了封爵,同等功勋,殷正茂封爵比陈沐容易十倍! “殷公来的正好,在下这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不过却有一副图啊,可供殷公观赏。” 陈沐把殷正茂迎进百户衙门,他说的是实话,这大沽口要塞就是个百户编制,他也没想到殷正茂会来拜访他,叫人煮上茶,又把北洋衙门的设计图拿出来,很热情地把几张桌子合并一处铺在上面供殷正茂观看。 陈沐非常自豪地准备地图,实则仔仔细细观看殷正茂的表情,他想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更想知道这样一个风评不好的人会不会影响到他对大明海外的布置。 他原本以为,西洋大臣会是高拱的位置,即使高拱与张居正有隙,但海外事别人玩不转,即使有海军讲武堂,真想等那批人能独当一面,至少还要十年。 陈沐一直认为四洋大臣都只会从他的南洋系里出来,却没想到是殷正茂。 殷正茂看得很仔细,比陈沐想象中最认真的情况还要仔细,甚至还起身在衙门找出规矩,在设计图上草头沽入海口关闸之地的炮庙仔细比照距离……陈沐都怀疑殷正茂是故意装出这副仔细模样。 整副设计图包含棱堡、炮庙、钢砖泥结构、战壕炮防等结构,不是出自南洋够呛能看懂。 很长的时间里,殷正茂就这样仔细摸索着设置图,陈沐只能等着他观看,甚至都有些困了,才见殷正茂放下规矩抬头看向一脸无趣的陈沐,迟疑片刻才慎重问道:“还望靖海伯据实相告,海外有敌可突莱登海防,直侵我天津卫?” 不等陈沐开口,殷正茂抬手指向设计图题字,殷正茂的手指较短,指节宽大,即使因年月摧残已有皱纹,但依然显得强健有力,修理干净有些发白的指甲指向的,正是陈沐用炭笔写就:北洋衙门——津门靖海阵地。 “岸防重炮、深沟高堑、寺庙炮塔,与南洋军府岛异曲同工;这些靖海伯所称工业地块亦与广州府左近相似,唯独还留出大片屯田地块,这是过去靖海伯所在之地不曾见过的。” 殷正茂皱着眉头,似乎并不觉得他言语里透露出把陈沐所过之处都考察一遍再说出口是不好意思的事情,只是就事论事,抬起头再次问道:“海外,有六丁六甲亦不能胜者?” 这个问题陈沐该怎么回答? 大沽口被攻陷那是一八四零年以后的事儿了,可他就是想修,管得着吗? “殷公不需多虑,海外或有可胜六丁六甲的战船,但没有攻到这里的可能。”陈沐带着笑容说道:“只是陈某来此见大沽这样临近京师的海陆重镇竟年久失修,故有意翻新,既然翻修,何不以眼下最好的防御阵地来修缮?” 殷正茂深深地看了陈沐一眼,看似感慨道:“这工钱料费,只怕朝廷不能准许北洋衙门修造如此海陆雄关啊,还是靖海伯有魄力,如此奏议,下官决不敢上——这份银两,难道是南洋军府支出?” 陈沐眨眨眼,殷正茂是明知故问。 到现在,陈沐已经明白殷正茂的述职与自己不同,自己述职是交还职务,找徐达去;殷正茂估计也要找徐达,但他已经领受了新职务。 陈沐只是抿嘴笑,实际上心里已经有些急了。 您者年过六旬的老爷子,千里迢迢到顺天来直奔大沽口,用屁股想都知道不是想在这睡一觉吃顿好的——究竟讹钱还是讹人,总得给句明白话,还得让咱上赶着问你需要啥? 哪儿知道殷正茂那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不行,西洋军府新设,尚无银粮,如这般阵地好是好,难在外洋用。” “阵地章程下官已记下,劳烦靖海伯受累指出,出海异国,所过之处应如何营造?如这般,那些是最重要的,一切从简。” 殷正茂说着拱拱手,陈沐这心头倒是松快了,斟酌着问道:“既是西洋军府空虚,南洋军府先支银二十万两?” “哈哈哈,靖海伯误会了!” 殷正茂仰头大笑,随后正色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夫官声不佳,却生财有道,述职先至天津,一是为拜见长官,二来,则向靖海伯讨教出海诸事。” “实不相瞒,述职前老夫先至广州府,再登澳门与南洋卫港,乘船巡南洋军府……没看账目,若是想看,也会当面向靖海伯言明。”殷正茂说着对陈沐笑笑,道:“老夫不白请靖海伯讨教,我言两事,若有用,就请靖海伯将西洋诸事告知;若老夫觉有用,再言一事,靖海伯以为如何?” 交换人质? “那晚辈就多谢殷公了,若两事有用,晚辈不但知无不言,还给西洋军府拨划银二十万两,供西洋军府招募士卒、购置军械、置备粮草。我知道殷公生财有道,这权当趁陈某还掌握四洋财权,给东西二洋拨下的启动资金,往后可就没这样的好日子了。” 殷正茂听见陈沐这么说,眼神轻轻动了动,随后拾起桌上炭笔,在设计图上划出几个点道:“老夫巡视卫港、军府岛及航来天津卫,便观出陈帅一贯部署,力求重炮齐轰、深沟高堑,唯独漏了烽堠,择其高阜去处环顾四周建墩台,辅以神目镜则可瞭望方圆二三十里,早先预警。” “督两广时老夫做有烽堠号令细章,已交由海军讲武堂,靖海伯若觉有用,可命人取来——也许陈帅知道只是觉得无用,亦或是漏掉了,因老夫发现南洋军府对陈帅定制异常遵守,就算有更好的方法,无陈帅下令也不敢用,故有此一言。” 陈沐发现自己居然漏掉这个,也不露怯,笑着拱手道:“确实如殷公所言,在下一直以神目镜及船舰巡行作为预警,便漏了烽堠。” “至于第二,也与陈帅南洋事一言而决有关。老夫巡南洋军器局,近处新会、佛山皆有煤烧焙而成礁,做铁甚为省力,军器局却因陈帅之命只使柳木——阁下可知礁入炉可五日不绝灭,煎矿煮石最为省力。” 殷正茂看着陈沐愕然的表情,拱拱手道:“老夫这两言,于靖海伯可有用?” 陈沐的愕然,和殷正茂想象中的来源有点不太一样。 他以一种非常尴尬的表情,缓缓地吐出口气,朝殷正茂拱拱手。 可能自己是唯一一个被古代人问‘你知道啥是焦炭不?’的穿越者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二十三章 独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别看殷正茂说的老神在在,但当陈沐仔细问起,老西洋大臣便露馅了,他也说不上来怎么做的,只以一句古已有之搪塞过去。 陈沐也没想在他身上探究更多,这东西只要知道是有的,那就一定能找到,以后也一定更方便,让他当即开怀,正逢亲兵端茶进来,他伸出手道:“晚辈现在对殷公第三言非常感兴趣,依约,殷公凡有疑问,在下知无不言!” 殷正茂这会安心了,也不着急,轻抿了口茶,这才起身指着陈沐这幅‘津门静海阵地’,面上看着郑重其事,不经意的挺胸昂首依然出卖了前任两广总督,睥睨之间尽是壮志在胸。 他说道:“老夫去濠镜、军府岛、马尼拉,发现筑城防务都有相似,回濠镜命人逮来几个葡夷,问他们攻略各地,是如何建设堡垒要塞,方知夷人精细。” “此番过来,就是想为西洋军府,向陈帅求一副外洋诸国的驻城章程。” 真的是有雄心壮志。 陈沐仔细看着殷正茂,看须发,这真是个六旬有余的老人;看体魄,称不上强健也不能说瘦弱;看精神,却要比许多年轻人还精神! 不过他绝不会怀疑殷正茂的身体能不能禁得住出海——这老爷子在半年前还提剑上马亲率军兵在广西平定贼寇,硬朗得很。 殷正茂求的驻城章程陈沐一开始还没明白,但得知他问过葡萄牙人,陈沐就明白了。 他求的是修筑驻扎之城的章程,也就是适用于西洋军府的要塞设计图。 一般对葡萄牙人不够了解的,很难直接了当地向陈沐来要这个,他心道:殷正茂所言不虚,来见自己前是做了充足准备的。 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是这个时代海上的先行者,他们先后对方扩张,依照习惯与环境出现其独特风格的殖民地建筑,这其中最分明的,就是被陈沐学来,致使殷正茂想要的要塞设计图。 “殷公所言,是葡夷在濠镜修的议事广场、西夷在马尼拉修的王城、也是陈某在军府卫修的卫城?” “正是!”殷正茂抱拳道:“老夫仕官正在嘉靖年,那是朝廷最缺银钱之时,我辈殚精竭虑俱有所得,故货殖之事不必劳烦陈帅;战事虽缺老练海战将领,但麾下亦有可用之人。” “朝廷已将都督张元勋、李锡,及其二人麾下王瑞、杨照、门崇文、亦孔昭等战将调至西洋军府,再合海军讲武堂今年毕业学员百名,如今陈帅愿调拨银钱,回去便可购置战舰武备,以备不虞。” “大事已有所准备,唯独陈帅至一处控一地镇一国的本事,堡垒形制、校场样式,不甚明了。” 陈沐缓缓颔首,他知道殷正茂说的并非虚言,在广西,殷正茂更改盐法,获利颇丰。 过去的广西的盐大多出自广东,经由广西转运湖广,路途遥远,水情险恶,沿途常被劫抢,盐商弥补损失,盐价便要走高。那时候任广西巡抚的殷正茂就向朝廷建议,手本原话是:令官出资本,岁买盐三百艘,逐时估消息,收其赢。 手本里方案严备,有议法守、明赏罚、计工本、造官船、谨防范、限时月、禁私贩、明职掌、谨始事九条规矩,每条都非常详细,说服朝廷允许。 此后每年由广西卫所旗军押船运盐,每条船三百五十包,三百条船一年走三趟,其中三百包为代广西省府运送,其余五十包的利润为押船旗军酬劳,所有官运盐依然照盐商的方式在买卖两省办理纳税。 就这一个方法,让久经战祸的广西每年多收上两万两白银,卖盐的利润则足够充实军饷,为后续任两广总督时多次兴大军平叛供出粮饷。 货殖的事,确实不用陈沐教,而且陈沐还觉得殷正茂下西洋,没准比自己做的还好呢。 这个时代真正有才能的官员,是普遍全才,他们的学习的目的是治理世上最庞大的帝国,反过来说也一样,如果不能治理世上最庞大的帝国,那说明他不是个优秀官员。 而但凡对治理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帝国有益处的专业技能,农业、天文、数学、建筑、军事、水利、医学、经济、机械,他们都可以会。 经过系统培养、考试后的人才拥有以治国经略为目的的普遍才能,却很少具备专业才能,或者说他们所有人都具备时代环境需要的‘专业’才能。 人才的培养目的单一,目的又太明确,那些在既定目的之外的学科既不为人所知,为人所知也很难让人提起兴趣。 看着明明垂垂老矣却发起少年狂,胸有成竹的殷正茂,陈沐感慨良多。 至少目前看来,确实再没有别人比殷正茂更适合西洋大臣这个职位了。 “堡垒被称作棱堡,敌攻一面,守军可自两面三面还击,与马面墙、羊马墙、曲墙、敌台、瓮城目的一样,都是守备,但防御上确实更加完善;城墙更倾斜还在上面铺土皮,欧罗巴诸国经年战乱,在防炮防铳战事中摸索出规律,炮弹打在土上能保护城墙,殷公出海要是嫌难看,可以连草皮一起铺上去。” 至于城墙为什么倾斜就不用说了,早期的冲车后来的投石车,城墙基本上就没有直上直下的,秦长城都不是。 陈沐讲这个已经讲得很熟练了,就在两天前他刚跟前来修造北洋衙门的工科道员讲过,还讲了不值一遍,还有人专门记下。 “能看出来。”殷正茂表情甚为苦涩,本就有许多皱纹的脸更是皱得不像个样子,右手官袍大袖撑着左臂,左手探出袖子指着图上北洋衙门的棱堡,颇有一番点评的意思,道:“欧罗巴诸国是遭罪了,这东西不遭大罪琢磨不出来。” 陈沐一口气憋在口中硬是没出顺,咳嗽两声迎着殷正茂的眼神正色道:“确实遭罪了,不过这个对城防用处也确实不小,大城意义不大,小城要塞用这种方式更好,再者便是这个校场。” “濠镜有、吕宋马城也有,濠镜葡人说这叫议事广场,其实他们是叫做武装广场,只是在大明土地上不敢明目张胆这么叫,如果说要塞是镇守一地的中心,校场就是要塞的中心。” “他们每到一地,必先规划纵横街道,将周围地块以用途划分街坊,住宅、商业、军事、港口,街坊正中央则必然是武装广场,广场附近必设钟楼、炮楼、兵器库,市政衙门与大教堂。” “有时还会在广场周边增设城墙以做城中要塞,供其军兵快速集结。” “这些都是我们可以学习的地方,殷公下洋也会经常见到,到时可多多观赏,下洋意在为国中输送金银及原料,能签通商条约就以通商为借口租借上百年土地,不能租借的就颠覆其掌政者换个能租借的。” “要是市场已经被人完全占领或者殖民,别人又不愿意让路,战争不可避免,不过……碰到这种易守难攻的堡垒也不必担忧。” “打仗嘛,关键还是兵力、军士精锐与后勤辎重上,考验的是国力。围他,摸清守军数量,这年月敢出海抢市场的除了咱都一样,兵力多的不能打、能打的兵力就不多,一座城堡千八百人顶天了,放下五倍兵力修筑工事围困,绕开堡垒咱生意照做、市场照抢。” “仗赢不赢不重要,只要不让别人赢就行,重要的是把市场全攥在大明手里。”陈沐咬咬牙,抬起一只手指,对殷正茂缓缓道:“贸易很重要,握住海洋航道就能掌控贸易,掌控贸易,意味着能让买家多花钱、卖家少赚钱,我们一家独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二十四章 狠毒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殷正茂喜欢陈沐的这种立足不败之地的语境。 二人聊了许多,眼看天色已晚,杜松出去带人帮付元驻扎在城外的一干旗军安排饭食时也给俩人在港口酒肆送来饭菜,还备了一些酒。 原本陈沐是不想和殷正茂饮酒的,不过现在情况还不错,至少未来数年这就是同僚了,便叫人准备桌案,收拾好推杯换盏起来。 不过陈沐还是担心殷正茂的贪财,他知道殷正茂很强的军事、治政及财务才能,同时也知道殷正茂贪财,问题就出在不知道殷正茂究竟贪到什么程度。 他给殷正茂倒上一小杯酒,敬去一杯,道:“还望殷公主西洋事,能多多照顾合兴盛,商路的繁荣就靠他们,他们不但关系海关赋税,也关系到材料进出,禁不住打击。” 殷正茂点头,端起酒杯却没有喝,思虑片刻才问道:“合兴盛,都与陈帅有关系?” 他想歪了。 陈沐洒然笑道:“他们与陈某没关系,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只与大明有关系。实不相瞒,所谓的合兴盛在早期,陈某还任职香山千户时,确实关联很深,当初月港开阜,五十张船引里就有陈某一份,第二年海上从月港出去一百条船七十条船头都钉着合兴盛。” “那会南洋里,从日本诸岛到澎湖航线是倭寇,闽广沿海到南洋诸国航线是走私海商,马六甲到濠镜是葡夷,吕宋则是西夷。蒙大司马吴公青眼,提拔总旗陈沐为香山千户,命我管制濠镜,旗军穷困,一个千户所不过拨下五条百料小船一条福船。” 大司马说的是吴桂芳,那是古代掌管天下兵马大权的官职,如今已不再设置,但人们依照旧制将兵部尚称为大司马。 其实殷正茂也加着兵部尚的官职,也是大司马。 “不怕殷公笑话。”陈沐说着忆起当年穷酸都笑了,抬起两根手指道:“两艘陈布狼机的蜈蚣船,还是我从不法葡夷那夺来的。” “我震慑倭寇,让合兴盛不必被抢,他们则给香山运送所需物资,各取所需,不过后来就不是这样了。濠镜开阜、月港增船引、立南洋卫、设南洋军府,朝廷见利放宽海运,在海上的合兴盛商帮船舰从三十条到七十条、七十条到二百条、二百条到四百条,四百条到更多。” “数年之间,从马六甲到日本,别管是自闽广出海的海商还是过去的倭寇,不论元末避难侨居诸国的移民还是宋代便渡海的遗民,所有航线上都有高悬龙旗的明船,所有明船都是合兴盛。” “合兴盛成为海外商贾与朝廷的瓜葛,军府向外扩张占领航线,商贾追随而走获取利润,在战争中,他们为军队运送辎重,在战争后,他们就地倾销货物,低价收购特产原料。” 殷正茂打断陈沐问道:“所以,靖海伯才要鼓励广城商贾织造、制造?” 陈沐笑笑,点头应下,实际上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个顺序要反过来或者说多一些,这个良性循环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他鼓励生产、疯狂寻找买家、不惜压货继续鼓励生产、鼓励技术革新,在即将崩溃边缘终于在爪哇、安南、缅甸寻找到统合过千万人口的庞大市场。 不过他愿意编织这个令人信服的谎言,后世还觉得英国是因为工业革命才成为世上一流强国乃至最强大的国家呢。 可实际上英国强大不是因为工业革命更不是亚当斯密的自由经济理论,而是因为在瓦特和亚当斯密的爷爷还没出生的时代,他们就战胜了最强大西班牙帝国无敌舰队,争夺到生存空间,继而挑战海上马车夫荷兰,奠定海上霸主地位,光荣革命后继续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与强大的法国战斗。 是强大、掠夺、更强大。 是坚船利炮与日不落市场创造了蒸汽机。 陈沐相信殷正茂不会愿意相信是一群不法之徒、走私海商与自己这个披官袍的海盗头子为大明找到扩张借口,更不会愿意相信本来大明根本没有需求,他们创造出的只是人们贪婪的欲望。 但不论如何,现在大明是真的有海外市场的需求了。 他笑着点头,表情自信而笃定:“正是,因为大明需要出产更多货物,所以我才鼓励广东商贾生产,革新技术。” “过去我们只在濠镜与月港收一份税,但只要我们占领一个港口,签订条约开阜,就能既在进货地收税、也在卖货地收税,其中一个原本属于别国的赋税便属于军府,只要海上航线足够繁荣,千里之里三个,一个港口就足够军府所用。” “而繁荣的商路能给大明带回更多货物,我们用本来的钱买回原料,不论是棉花织布、布制衣裳、珠玉金银加工首饰等等,任何东西,大明有世上大多数国家所不具备的优秀工艺,低价原料加工之后便成为高价货物,再卖回去,五倍?十五倍?” “巨大利润之下,商人工匠自己就会去改良技术,减少成本、赚取更多利润,大明就能收获更多赋税。” “所以商路越繁荣,对军府越有利,也对大明越有利,这才是我请殷公照顾合兴盛的原因,照顾他们,对谁都好。” 殷正茂这次是真明白出洋意味着什么,先前对南洋军府巨富的原因也得到解答,他望向陈沐的眼神多了慎重,端到手酸的酒仰头灌进口中,顿了片刻仿佛为让辛辣充斥口中,这才咽下咬牙道:“陈帅此言于人甚为狠毒,于己……乃医病良方。” 狠毒? 陈沐轻轻笑,他敢保证殷正茂若知道在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保证比自己更狠毒。 你本来是个又壮又胖虎头虎脑的小胖子,别人都是一群瘦小子,生长发育别人都一天一顿饭,你一天有两顿,别人互相抢饭但不敢惹你,你觉得自己一天两顿已经挺满足了。 却没料到别人抢着抢着最后没饿死那几个人都一天吃上五顿饭了,你还一天两顿呢。 等别人长壮了能不揍你?不揍你是怕打不过你,真动手揍你就说明已经有揍你的底气了。 再往后别人天天吃撑,你饿瘦了还得隔天挨顿揍,揍完了你,午夜梦回想到你还是个胖小子的震慑岁月,生怕你再吃胖了吃壮了,他还要在你头上拉屎拉尿,说你基因不好,先天就长不胖——说得你自己都他妈信了! 只不过陈沐没想到,殷正茂本来就比他狠毒。 “既然如此,老夫也该对陈帅说第三言了。” 他听见殷正茂缓缓叙道:“那是嘉靖三十四年还是三十五年,老夫任兵科给事中,南倭北虏闹得正凶、世宗皇帝也要修筑宫殿,朝廷无钱可用,老夫曾上奏增铸铜钱,为此专在湖广探查,其地南北皆宜,易于流通。故奏上手本采云南铜,自四川运至湖广,算出以三十九万两白银,铸钱六万五千万文,可值九十三万两银。” “户部没通过,一因运至湖广路途遥远,湖广城陵矶五方杂聚,奸诡易兴,不如就近云南,地僻事简,即山鼓铸。因云南之地不易流通,钱不可多铸,多铸即坏物价,故仅出银两万,于云南山中铸得铜钱三千三百零一万两千文。” 陈沐静静听着,在心中暗自比较,市面上一两白银换七八百文铜钱,殷正茂议铸钱,三十九万两铸六亿五千万文,能赚六成。 不过也亏得他敢想,那么多铜钱一下出现在一个地方,肯定会让物价膨胀起来,百姓还过不过日子。 陈沐眨眨眼,看着殷正茂等他继续说下文。 “日本用铜钱,本国铸钱技艺不佳,其国银价低,而我一文铜钱可抵其四文。” 陈沐轻轻笑着,轻松地对殷正茂道:“当下两国交战,殷公想要倒卖铜钱到日本换白银的想法恐怕要落空,等到战事结束吧。” “不,正是当下!此事旁人做不成,靖海伯不一样。” 殷正茂坐得端正,冷酷表情让法令纹深深向下陷着,手掌压于桌案:“合兴盛与倭商交往深厚,那些商贾能扮作奸商入日买卖,兵危当前,军事为先,铸钱巨万购入其国一应物品,若寻常定是不卖,如先以走私兵甲诱之,他们没那么多钱,仅予其一批兵甲,约定来年大宗贩入,再寻商贾扮入议购置杂物,多半砸锅卖铁也要换来铜钱。” “待一应买空购尽,即封锁海陆航道,飞鸟游鱼亦不得过……一年半载,其国内物价飞涨,诸物缺失,除铜钱外一无所有,国可溃矣!”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二十五章 账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日上三竿,大沽口百户衙门后院的百户宅。 鸠占鹊巢的北洋重臣陈公睡眼惺忪地自榻上爬起,凉风激得他又钻回被窝,半晌才鼓起勇气爬出来,迷迷瞪瞪挑出一件纹绣群狮绯曳撒披在素色丝质单衣外。 他向桌上望了一眼,清醒了。 桌上那只辗转半个地球的大块怀表历尽漂泊,经多任主人之手黄铜外壳早被盘出包浆,被陈沐换过标注时刻的表盘正指向巳时三刻。 眼看要到正午。 推开门,院落怪异景象撞入眼中,杜松正打着赤膊提着两只沉重石锁挥舞,本就黝黑的肤色大汗淋漓更像涂了一层油脂般反出光来。 在他身后还有几名亲随,都差不多一般模样,打熬力气的同时却又透出轻手轻脚的神态——他们的声音还没院里树上鸟叫响。 眼看陈沐懒洋洋地探出身子,杜松张开两手,两只四五十斤的大石锁随之坠地砸出沉重响声,将周边夯实的土地砸出两块小坑,拿着搭在肩上的手巾在身上擦拭着咧嘴笑道:“帅爷可算起了,两广总督早上来辞别,见帅爷没起,就说自己进京述职去了,反正过几天还得再从天津走海路。” “还是百户衙门睡得舒服,等有了空闲,跟我回清远看看,也不知我那总旗衙门还在不在。” 陈沐迎着日光伸个懒腰,口中嗷出几声无意义的哈欠,这才撇着嘴对杜松诧异地问道:“殷公这就走了,还自己走的?” 昨晚上跟殷正茂聊得很投缘,陈沐多喝了几杯,到最后聊的是什么他都记不太清,印象里好像是南洋诸国的风土人情。 他晃晃脑袋,又打了个哈欠,这才有几分不咸不淡的愧疚道:“昨晚饮酒多了,该起早点送送的。” 说话间便有仆役端着早已准备好的铜盆及各式器具,三个铜盆里放了清凉水,水壶里放着热水,余下漆盘盛着牙刷、眉刷、梳子、篦子以及八九个小纸包。 纸包里有美白牙齿的贝齿、文蛤、海蛤、石决明等物制成的揩齿粉;用以清新口气沉香、白檀香、苏合、甲香、龙脑香、麝香及熟蜜调制的牙膏;以及一小杯放了一点明矾的漱口水——这个有点毒性不能常用,是因北方天干,陈沐最近有点口腔溃疡。 洗脸的纸包是蛋清、豆粉、蜂蜜、肥皂荚果肉、白芷、白附子、白僵蚕、白芨、白蒺藜、白敛、草乌、山楂、甘松、白丁香、大黄、蒿本、鹤白、杏仁、蜜陀僧、樟脑、孩儿茶凝团成皂,有洁面、活血、醒脑还能祛除色斑的功效。 洗头用的是芝麻叶、木槿叶、生姜等榨取汁水调配,看到生姜就能明白了,显然是陈沐最近有点掉毛。 除了这些还有口脂、面脂这些洗过之后涂抹的,穷乡僻壤没见识的陈沐不懂这些,过去在清远都是直接清水、淘米水洗过就算完事,哪里会懂这么多弯绕,全是卫港大夫人杨青鸾让人送来,分天包装,隔段日子派人送来日用。 杨家人从来不吝人力,陈沐过去一直以为杨应龙出门带十几个大箱子装银质饮具餐具就已经有所体现,事实证明他懂得还是太少。 除非他去打仗,否则别管他在北京还是马尼拉,陈沐能去到的地方,卫港陈府的日用纸包就能紧随其后封装冰盒送到。 打仗也并非送不到,最早辎重船里也是有这些东西的,只是一来军法不容、二来他没时间用、三来有时间也不能让士卒感觉贪图享受,写信跟家里说明白了,大夫人这才作罢。 “不用送,人家两广总督进京述职比帅爷威风,官轿是直接从京师过来的,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在百户所外边等着了。”杜松看着大懒蛋这么晚才洗脸,笑道:“哪儿像帅爷,进京都自己骑马走。” 正洗头的陈沐笑出声,心里那一点没送行的歉意也消失不见,闭着眼睛道:“我不坐轿,你出去打听打听,整个北京城谁不知道?” “对了,帅爷,吕宋的付指挥使在衙门等着呢。” “知道了,把甲胄取来。” 陈沐心里像明镜儿一样,付元说的是船在路上坏了,要在港口修补几天,不过陈沐觉得可能是他自己近港时把船弄出了点小毛病,八成是代南洋军府或广州府那边有话传过来。 清洁示意说来繁杂,其实也就一会就做完了,天气已暖,见的也是自己人,披挂锁甲的陈沐披头散发便进了衙门。 付元还是那副老样子,即使再强做出正襟危坐的模样,不过那副不经意流露出的无赖神色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眼看着他从旗军变成指挥使的陈沐。 “属下拜见大帅!” 陈沐招手让他坐下,百户衙门里旁人都被陈沐屏退,问道:“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怎么故意上岸?” 见被陈沐看破,付元嘿嘿直笑,脸上也没有尴尬,小声恭维道:“大帅料事如神,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南洋军府。” “如今南洋大帅由高公接任,大帅北上述职,咱南洋都是大帅老人,过去消息传告大帅是职责所在,现在该不该给大帅递话就不知道,高公又没有这个意思,咱们跟白帅、陈帅合计,还是该说,正逢押船去日本运粮。”付元拱拱手道:“就派小的来了。” 说着他又一翻手道:“没成想帅爷是解职了南洋大帅,任了节制三洋的北洋大帅,小的算是白来了。” 付元说着,从牛皮背包里翻出厚厚一摞装订好的文,呈交至上道:“这是南洋军府去岁各项账目,未得高公准许,准备的不全;朝廷消息传到南洋,到时高公应当就准备送到北洋。” 陈沐看着付元缓缓颔首,并未翻看账目,缓缓推给付元道:“烧了吧,高老爷子做的对,今后不要再做拿账目这些事,尤其不要自己拿。” 他没去看,是因为不用去看。 南洋诸人送来的是心,不是账。 他执掌南洋,去年的账目难道还需要再看?他只是不知道今年离开南洋军府后的账目罢了。 “不过你来的正好,我这有几件事要你办。” 那边付元起身抱拳,这边陈沐抬指说道:“押船去日本,让李旦带全部战局情况来向我禀报;回南洋,让军府造船,向北洋调拨六丁六甲编队,输送匠人、军医各百名,及海军讲武堂今年毕业学员二百名。” “还有,传手信到军器局,该用焦炭炼铁就用焦炭炼铁,一切技术怎么好怎么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二十六章 潞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大兴土木必发徭役,北洋军府衙门的修造也不例外,朝廷专门派遣工科来监督这个事情,与赵士桢一道掌管修造仓库,配合默契。 自殷正茂进京、付元离津远赴日本,陈沐没有旁事打扰,除日常与杜松等人锻炼武艺、研读古外,主要精力都放在设计制图上。 北洋衙门的制图早已完善,他的图是天津一带北洋衙门之外的地域,以因地制宜地发展密集手工和简易工业。 但想制作这幅图,不实地考察是不行的。 “工地让徐先生看着,常吉跟我出去。” 进入五月,天气已热起来,陈沐不太想往别处跑却没办法,便打算叫上赵士桢跟自己一起受罪,走到北洋军府衙门的规划地,诸多匠人、役夫干得热火朝天,简易的货仓已经建好三座,正好用来储存夯土取得的木料。 这些不经加工的木料若搭建临时营寨倒还可以,却不能用于建筑,只能先屯在这里,日后再说。 赵士桢可是清闲,设计图被议定后,后面基本上没有他的事,何况徐渭的感冒好了,从西夷船上截获籍自学几何的徐疯子显然比他更适合指导匠人工作,工地能用上赵记的地不多。 他整天就装模作样的从大沽口百户衙门带些茶叶出门,到工地的小屋子里泡出大碗茶,就剩拉着工部道员闲聊了。 前两天陈沐还听说还有个工科给事中欣赏赵士桢才华,想要招他做女婿。 陈沐这次去工地也不例外,赵士桢又在屋子里坐着和人闲扯,被陈沐叫出来高兴得不行,收拾收拾骑上自己的小马便跟着陈沐走出去,边走边问:“去哪儿啊,学生都闲不住了,这是要去打猎?” “打猎?”陈沐回头瞧见自己包括杜松在内的亲随全副武装,马上都插着鸟铳手铳,对赵士桢笑道:“不打猎,要走很远的路,担心遇到野兽,去转一转周边各县,规划将来军府衙门周围的工业建设。” “周边好啊,那大帅叫上我丈人吧,额,工科给事中徐公。” 赵士桢还没见过人家女儿,这边嘴上就已经喊上丈人了,被陈沐看得脸红,解释道:“徐公曾为修造北方水利考察京畿周边,他有经验,大帅不常说经验很重要么!” 见陈沐不以为然,仍旧以一种促狭调侃的目光看着他,赵士桢以极快的语速说道:“徐公是真怀才不遇,他去年曾上手本奏京师雄踞北方,兵员粮草都应直接取自京郊,如今却全仰仗东南,粮是漕粮、兵是班军,而且还说以西北古代的富庶,难道不能充实粮仓、训练军卒?” “主张在陕西河南开凿旧渠废堰、疏通山东泉眼,并在顺天、真保一带时常遭受水害的地方,将十五条支流疏通,引水灌溉农田,则北方仓禀可以充足,便不需依赖东南,而且能将水患解除……他说北方水害正是因为不兴修水利,兴修水利水害自除,我认为这很有见识啊!” 打马的陈沐兜转马头,面露异色对赵士桢道:“确实有见地,去叫上工部徐公,一道走走!” 北方水利一直是个大问题,黄河决口一次,便会使上百万人流离失所,进一步加深土地沙化,但越是决口,便越不愿出大本钱治理,问题便只能越来越大。 而北方若能修缮水利,进增屯田,对朝廷来说是好事情。 那怎么上手本是去年的事,今年却还一点儿动静没有呢? 徐贞明年过四旬正值壮年,见陈沐相召为向导,便欣然跟随,向陈沐介绍起周边产业,只不过当陈沐问起他的手本为何没被朝廷准许时没有回答,只是苦笑一声,拢着胡须摇头不多言语。 但后来路上的介绍中,陈沐大概明白徐贞明在摇头间流露出的苦涩,让陈沐想走野地却发现无处下脚。 从大沽口至天津卫,经由官道一路溜达到长城根儿地下的遵化,路途四百多里谈不上远,陆路五百多里,要是坐船走河道更近,陈沐为多加了解才决定骑马陆路。 谁知道还不如走河道呢,一路上啥都没看着,光听着徐贞明逐地讲解,这是皇庄、那是宫庄、那是宗室庄田、那是军田、那又是皇庄……当然,属于百姓的田地也不算少,但不如官田这么密集、连贯。 “民田种粮者只三四分,官田则八九分为桑苗,种粮已不多,较之水田省于灌溉,百姓亦更省力。”徐贞明一一列数桑田好处,道:“其叶可喂蚕、木材可制器具、枝条可编箩筐、桑皮可造纸,桑椹更能供食用、酿酒,叶、果与根皮皆可入药。” “种这个比种麦赚钱,百姓与佃农也比种水田更省力。”徐贞明的马术不够熟练,骑在马背上带着几分战战兢兢,但他说到种麦种桑苗脸上还是在笑,虽然陈沐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笑什么,就听他接着说道:“何况这些田地过去多是军田、民田、闲田,它们现在的主人,又哪里是我区区工部给事中能惹得起的?” 在明太祖时代,百姓发现野地是可以自己开垦,上报官府也不加赋,那些田地被称作闲田,不过如今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四处都在圈地,百姓之中自耕农越来越少,土地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都根本不用羊吃人,大明朝的圈地运动早就做完了。 为什么明朝有那么多人做自耕农之外的职业,因为大多数人根本没土地让他们去当自耕农。 陈沐顿下战马,比骑在内地马身上的徐贞明足足高出一头,问道:“你知道兴修水利会惹到人?”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他以为这个工部给事中不知道呢。 “中官、豪绅、勋贵?” “我不怕!”徐贞明依然在笑,这一次陈沐似乎知道他是笑什么了,“部堂驳我手本,一因改桑为水田劳累百姓,二则因突然奏本准备不足,我正在编,名为《潞水客谈》,我知道我的提议一定是可以实施。” “只要完善、只要实施,北方再无缺粮之苦,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五年、八年。”徐贞明的笑意收敛,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掷地有声,甚至语气也和表情一样凝重里透着怀疑,轻轻道:“我等得起。” 陈沐的马儿轻鸣,他点点头。 “好!等你编好,一定先拿给我看,如果我觉得好,一定支持你!”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二十七章 铁厂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像是无形中穿过一条分水岭,在京畿向东北走出百里后,路上田地渐渐稀疏,宽阔而多分枝的官道最终也只剩一条走向北方的路。 这条路通往遵化县,途经一座守御千户所,再向北便是长城根脚,往东则通向戚继光去年才修缮的三屯营,也是蓟镇总兵官驻地,而陈沐首先要去的目的地就是遵化县的白冶城,那也被称作遵化铁厂。 遵化铁厂立于永乐年间,初定于沙坡谷,宣宗时迁往松棚谷,至正统年间,两地铁矿都被采空,其间铁户才被迁到如今的白冶城。所谓白冶城,白谓之荒野,冶即冶炼,一直以来是明朝最大的官营铁厂。 这的铁料由工部差委旗军直运京城,供军器局与宝源局使用。 不过在陈沐的印象里,遵化铁厂每年所课铁税似乎并没有广州府多。毕竟那边儿是民营,这边是官营,经营理念不同、供需条件不同、使铁目的也不同。 “靖海伯?” 白冶城中,戚继光正耳提面命地督促炼铁郎君尽心报效,突然听到守御千户来报有人自称靖海伯率数骑策马自官道而来,想入白冶城观看铁厂,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让戚帅别去接他,让人觉得此人好生无礼。 千户眉目很是不快,他们这些长城根脚的旗军对戚继光都很是尊敬,听着来人好似无甚尊敬的言语,自然少不了一番添油加醋,哪儿料到戚继光却笑道:“那戚某就不去接他了,你带一总旗,快去好生把人迎进来。” “愣着做什么?铁厂近郊木尽铁绝,正发愁的时候有财神爷过来可是好事,他是南洋大臣陈二郎,快去吧!” 戚继光早先听到靖海伯也是在头脑里反应了一会儿才跟陈沐对上号,不解的部下,戚总兵露出得意的笑容:“戚某早知道他会过来,北洋设在天津,他要造船造军械,不来遵化不行,那可是能军费自筹的衙门啊。” 表面上看起来,戚继光好像非常羡慕陈沐能自筹军费,实际上他心里……真的好羡慕啊! 陈沐没进遵化,在一行旗军的簇拥下,打马进了白冶城。 白冶城外已形成民间聚落,周围田地以环绕白冶城的形状向周边展开,人们说那过去都是林地,因铁厂所需将林木砍伐殆尽,土地便用以农耕,种菜种粮自给自足,不过若想购置生活用具就要赶到更远的遵化县城外去赶集了。 城池不大,但很牢固,城上用的与明长城同样的防御体系,四角修筑空心敌台,四座角楼皆使用不同的建筑手法,供军兵居住、储存兵器。 城外南北有两关,各设盘查守备栅楼,还有两座军民庄,称侯庄与东庄。城内划分为四块,除常驻军兵外皆是炉户所居,在东街设有建武衙门,前庭是掌管军兵的守备把总,后院则是管辖炉户铁户的炒铁郎君。 白冶虽小,守备固若金汤。 所谓的炒铁郎君,是工部道员,最早工部是直接派遣五品郎中过来监督,不过如今铁厂没落,只剩下寻常道员在这充当郎君。 “来的匆忙,未能提前取得通传,还望戚帅勿怪。” 别管产量如何,白冶城看上去可比五岭以南铁户炉户杂居的佛山看上去正规不少。 知道戚继光在铁厂衙门,陈沐不敢让人多等,进城也没多逛,直接赶往衙门。 在戚继光的地盘上,他看上去要比年初上朝少了几分威武,着山纹护心甲,发巾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拢起,远远地边抱拳笑道:“陈帅前来,应为戚某有失远迎才对,快请进!” 看见陈沐身后亦步亦趋的赵士桢与徐贞明,戚继光先后点头打过招呼,并不因位卑而忽视,还专门对徐贞明道:“工科徐先生,谭部堂与戚某提过先生的北方水利法,因为是可以施行的。” 边说着,将陈沐迎进衙门,并肩而走随意问道:“戚某听说,陈帅此来是看铁厂可能支应北洋衙门使用?” “是啊,北洋衙门要有自己的军器局与船厂,广州府军器局虽有力,但其毕竟工匠不多、产能有限,如今天下首屈一指的官营军器局一曰南洋卫局、二曰宣府、三曰京师,京师供京营、宣府供中三边南洋供沿海。” “北洋暂且不说,东洋军府可不能光指望南洋那一天七八十杆铳。”陈沐说着摇头道:“各省卫营军兵都等着换装,今年海军讲武堂半数毕业学员也要下派各地任百户千户,陈某要调军械,怕是排不上咯。” “一天七八十杆,鸟铳?”戚继光连连眨眼,在心里速算后再度问道:“南洋军器局能造那么多武备?” 说话间陈沐已跟着戚继光坐至衙门正厅,点头道:“南洋军器局守着佛山,那边出铁装船就能送过来,周围河道密集,几乎是穷一省铁力供起那一座军器局,去年单耗铁便用去一百二十万斤有余,鸟铳用铁是大头。” 这个数量听得戚继光与陪于末坐的炒铁郎君对视一眼,俩人脸上一个尴尬一个狂喜,尴尬的自然是炼铁郎君……戚继光今天才刚拿着几十年前的旧账跟他问过,过去铁厂一年给京师供铁七十万斤还尚有余力,如今一年二十万斤常例匠人都闲着产能上不去。 东三边也是用兵器大户,尤其戚继光,手底下就有铁厂偏偏产能上不去,他能有什么办法? 戚继光脸上的狂喜很快隐去,对陈沐摇头道:“恐怕要让靖海伯失望了,遵化铁厂如今驻军九百八十,是军比役夫多、役夫更比匠人多,十月到四月,民匠军匠仅有二百二十,如今民夫征调已完,回乡种田,白冶城仅有工匠七十七。” “城内有炼铁炉二十五座、铸造炉五十六座,多数都已废置,匠人与学徒可随地招募,但本地矿山采尽,官属林场亦无木材取用,民属林场既要买木材又要雇脚夫,本地炉户已无利可盈。” 陈沐缓缓颔首,这种情况他还真没想过。 他不关心没有铁矿、没有木柴,他只关心一点——陈沐向炒铁郎君看了一眼,这才对戚继光问道:“白冶城匠人,技术如何,可会炼焦炭、可能担当天下顶尖?” 戚继光一听陈沐这么问,面上愁苦眨眼褪尽,转头瞪向炒铁郎君,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机会给你了,给戚某抓住!’ 炒铁郎君福至心灵,起身抱拳慨然道:“白冶城炼铁炉矮者一丈七尺,日出铁两千斤;高者二丈三尺,日出铁三千斤!官匠皆为熟手,只要铁矿、木料齐备,全盛之时半年炼铁七十万斤不在话下!焦炭更不必说,京畿之内随便哪个煤场都会!” “不过……”说着,语气又矮一头道:“那,那是嘉靖年的事了,如今匠丁稀少,二十万,二十万斤不是问题!” 陈沐拍拍手,他就爱听这个,只要你有技术,别的都好办,他对戚继光拱手道:“别急,等我人手过来就开始探矿,戚帅等我仨月,缺矿缺木都不是问题。” 陈二爷摩拳擦掌,打算让信奉能源可再生持续发展的老祖宗们见识见识咱暴力开矿的本事! 别人不知道矿在哪、不知道矿有多少,他知道啊! 这儿可是北直隶!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二十八章 基础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戚继光那,陈沐得到了几幅顺天、蓟镇的详图,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绘图制法让他一眼就认出这出自宣府讲武堂学员之手。 从遵化离开的回程陈沐没再选择骑马,被戚继光的旗军沿途护送至永平府开平中卫,在那乘船沿沙河南下至海口,转称海船沿岸行船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到大沽口。 这条河道极为便捷,是陈沐认定将来极为繁荣的铁锭焦炭输送航道。 回到大沽,陈沐不再心浮气躁,精心整理着自己这趟出行所得,他要开始投资商贾办厂了,张居正的统一税法对西北农户并不友好,但大体上使用白银缴税的优势更加明显。 农民得到更多自由,给城镇带来更多活力;工商业者如果没有土地就可以不纳丁银,也鼓励了工商业,这给他想做的事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唯独有一点陈沐不大满意。 离开大沽前,他又派人给张居正府上递信一封,一方面说出他想在天津东部沿海大干一场的想法,另一方面则再次跟张居正商议给商贾行重税,同时请他再考虑自己把国中藩王弄到国外的想法。 宗室这个问题不必多说,去年九边耗粮八百万石,宗室俸米也是八百万石,在陈沐看来哪个地方不能帮朝廷‘清理’一些藩王,丢出去当岛主多好啊。 至于商税,则是张居正与陈沐分歧最大的地方了,陈沐主张对部分商贾收三成重税、余下与民生有关的则酌情收十税三至三十税一不等的分类计税,这对他来说是老生常谈了,上次进京他就与户部聊过烟草重税的事。 这一次,张居正又搁置了。 宗室的事张居正回信里压根没提。 至于后者,张居正在信里倒是提了一个设想,鉴于四洋军府已成定局,在沿海各省皆选一港开阜,以规范管理海商进出海口,行七税一的重税,这基本上就是延续张居正先前对海商收税的标准,国内工商业则依然以三十税一的税率。 因为他认为对商贾行重税会导致物价提高于民不利,引据经典,包括但不限于明太祖朱元璋、北宋王安石、汉代桑弘羊以及《孟子》来反驳陈沐竭泽而渔的重商税。 还是有钱了,过去太仓银年年负数,隆庆出也不过才攒下八十多万,海关税与南洋军府京运一年给朝廷增收近三百万银,财力不是那么捉襟见肘,朝廷决策层一下就舒服了。 要搁到以前,陈沐应该就认下读少的亏,不吭声了。 但最近认识了徐贞明,很受他那股气魄的鼓舞——朝廷不听,是因为我的准备不充足,那我就实地考察收集资料,以完善的条目与切实可行的计划来说服你! 当然也不全是令人沮丧的坏消息, “要设立军器局,需知情练达之人,关尊班掌管南洋军器局,把关尊耳调来督北洋军器局。还有曾押船行商的邵兴邵勇,也调过来。再派人去播州,让应龙给我找些那边挖盐井的熟练匠人,再让他在那边找火油井……没玻璃啊!” “给濠镜再传信一封吧,开出悬赏,别管是哪个国家的夷人,把制造玻璃的方法,不,葡人一个比一个精明,要方法恐怕不好要;从现在起濠镜海关不收任何类似琉璃的制品,悬赏葡夷在濠镜开设玻璃厂者,代雇工人、购置材料卖出成品免税五年……等厂开起来再进人把他们的技术学来,免税他也干不下去。” “也要在国内悬赏,国中有制出玻璃者,方法得当赏银千两。” 大沽口要塞百户衙门后厅,陈沐与幕僚聚在一处,桌案上凌乱铺着数幅地图,涵盖京畿、渤海湾、黄海湾、辽东、朝鲜等地,其中辽东与朝鲜的地图并不准确,只在一副整体大图上有大概图样,那副大图是沿海航线图。 此时图上被陈沐以炭笔绘出大大小小好几个三角区域,每个三角区域的起始地都是天津大沽口。 很多东西都要用到玻璃,而他手上玻璃的替代品只有水晶与琉璃,水晶只能切割不能二次烧制,琉璃的制造工艺繁琐价格昂贵,都不是能普及的东西……在他的计划中,天津一带要形成初步的上下游产业,玻璃厂并非关键,但很多地方都要用到它。 尤其在于陈沐想在北洋设立一间化学实验局。 “北洋将是一个整体,此地兼得漕运、海运之利,大多资源取得较之旁处更易,故我想在此地设立北洋七局。”陈沐说着抬眼看向周围杜松、徐渭、徐贞明、赵士桢几人,取过白纸边写边道:“军器局、育种局、造船局、军医局、火药局、实验局以及蒸机局。” “一切产业先以七局为目的,兼得盈利,周遭即将设立的工厂皆以四官六民行股,国内国外,应缴赋税不可遗漏,首先是木材加工厂,下辖伐木林场,暂且用以建设,等不需要了便专行木材加工,还有烧砖厂与水泥厂。” 陈沐在这边图上标识北洋旁边刚注上木材加工,便听杜松道:“大帅,林场关了,取木材从哪来?” “临近经济作物很多,棉花、布匹都不缺,我们要有被服厂,供应军队之余出产棉衣,供北方穿用,也能销往朝鲜,我们在朝鲜取木材,这条航线很方便,往返不到两千里。” “水泥厂用铁渣,军器局有下属炼铁厂,可以供给,铸造锻造也解决了;然后是制漆制胶、榨油炼油、制砖制陶、造纸印刷、织造皮具,上下产业形成供需链,下游首先保证供给再扩大产能,再售卖四方获取利润;上游产业技术高利润高,有市场就有利润。” “剩下的就是养殖,主要目的是给旗军供给辎重,旁边守着长芦盐场,这一切既能让天津有更大的规模,也能让北洋东洋有足够的力量带动北方,减轻南洋军府的压力,南洋需要开拓的地方不比东西二洋少。” “除此之外,等各个工厂建起,用于工业的诸多学科也能设立,全天下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最优秀的技术与发展脉络将在我们手中整体地汇总、并进一步发展,它们与治国之间的联系,由我们来编告知与世。” “安南缅甸是大明的粮仓,吕宋苏禄是大明的矿场,朝鲜与日本将会是大明的林场与矿场和市场。后人将会说,大明的初步工业化基础,是我们立足于世的时代打下的,这幅图只是起点。” “朝廷负责大明的现在,北洋负责大明的未来。” “等这个起点的基础打下,我们会远渡重洋降临在西夷的土地上,学习他们、领先他们、压制他们……五百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二十九章 森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发现自己煽动力确实很强,在他还怀疑别人究竟有没有听懂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时,徐贞明找上了他。 赵士桢八字刚有一撇的老丈人明确表示希望转仕北洋或东洋军府发光发热,并附上他熬夜对北洋军府附近建设写出先后规划的建议,让陈沐有些措手不及。 “在下所虑,在于军府掣肘较朝廷少之又少,本艺水利、营造能为军府出力,亦能在北洋辖地施行水法,完善《潞水客谈》,望大帅准许。” 有人自愿加盟,而且还是有经验的六科给事中,当然是好事,陈沐欣然应允,便做下在北洋衙门营造好后便发下手令向吏部要人的决定。 况且徐贞明的建议也很有效,他曾探查过匠人烧制砖瓦,此时北洋衙门工地不但有老练匠人、还有造好的砖瓦窑,来自山东临清的看窑大匠。 即使徐贞明对陈沐所构思的砖瓦厂体制并不了解,也不妨碍他以官办窑厂思路来代入陈沐的主张,在这个时代,不单单砖窑厂,但凡要用到火窑的地方,别管是炼铁、炼钢、烧瓷还是烧砖烧瓦,最重要的就是看火师傅。 只要今后北洋军府给出匠人的徭役银,给一份平价的佣金,再充分地说服,工匠多半愿意留在这边。 没过几日,从南洋依照陈沐要求运载各项物资的船队靠港,货物卸入新造大仓,同时军府卫两个押船百户率领其全副武装的部下进驻北洋衙门工地,看护这批非常、非常、非常贵重的货物。 二十六万五千两两白银、三千二百两黄金、各式军械、工具、物资与船舰。 金银贵重,承载他们的箱子却并不大,用南洋卫常装火箭的木条箱装了八十多箱,在运输船队中仅占一小部分,更多的运载空间则用来输送水泥、各式车床、籍以及人手和蒸汽机。 杨青鸾带着土豆过来了,红薯被她派去军府卫伺候颜清遥,虽然小东西名叫海龙,但现在让小靖海伯跟小掌柜一起乘船渡海恐怕会把脑子晃碎,何况小掌柜也需要休养,陈沐打算等这边根基打好赶在西班牙那边船还没回来请个长假去军府卫岛住几个月。 除了家眷,向飞、莲斗等人亦带陈氏家丁搭船过来,老平托依然留在南洋,只是附送一封信,辩解没有跟随陈沐北上的原因,信中称他通过教会得到消息,欧罗巴近年来出现很多籍,他将在南洋卫帮陈沐收集一些,翻译一些。 话是这么说,但陈沐与平托都很清楚,这是为了缓解尴尬,一来明帝国的法令不允许葡人登陆濠镜以外的地方,二来陈沐似乎也从来不愿意让异国人登上他们的土地。 就像现在被憋在船上只能眼巴巴望着近在咫尺的陆地却不能下船的莲斗一众一样,陈沐没有专门下令让他们下船或不让他们下船,但人们潜意识里就认为他们不该下船。 家丁队长向飞的待遇就要好得多,他身后四百多个从广东赶来的好手全副武装,在缅甸战争结束后,作为家丁中的佼佼者,他们被投入海军讲武堂进行为期半年的集训,随后带着南洋最新式的步兵武装,奉命北上。 在船上的货物被卸下后,各队前四声同时响起的号炮让他们岸边港口快速列队,笠盔、胸甲、臂缚、胫甲、短靴一丝不苟,他们身后背挂制式皮背包与被褥卷,挂满竹制弹药筒的腰间携带铳刺,部分人还有一支手铳,大多数人的主要兵器是斜扛在肩头的带托鸟铳。 十一人一队,队伍里有三顶笠盔带盔枪,枪缨颜色不同,一红、一黑、一蓝,红色是小旗官、黑色为副小旗、蓝色是宣讲官,三名军官职责明确,腰间水囊旁往往会多挂一只小地图包。 在每队中,还有一个衣甲相同但多披一件覆盖上半身土色带斗篷的旗军,穿这种斗篷的旗军神色通常比旁人骄傲,手上带托长铳也与旁人不同,多出一副圆筒。 他们引得大沽口闲懒的旗军侧目,趴在墙垛上扒头以露怯的神情看着港口快速集结的旗军,人们交头接耳地小声低语,说:这是靖海伯的家丁。 不过片刻,又一声号炮响起,他们的号炮很简单,既非过去明军惯用的小口径火炮,也不是北疆戚家军所用的三眼铳,而是一种以手转动连发的手铳,声音不大,只能让百人方阵听清,再远的地方便没有余力了,因此每次放出号炮都是各队齐放。 除了家丁,跟随军队一起行进的还有匠人,一百多个自宣府时追随陈沐的家匠,涵盖各行各业,这些老匠人比任何人看上去都喜气洋洋,陈沐给的雇工钱非常丰厚,平时没活时还能闲着领钱,现在终于有了新活计,但显然更让他们开心了。 因为有活儿的时候他们才能领到全饷! 在北洋衙门的工地上,已有大沽旗军为他们备下丰盛的食物,陈沐则在前番接应后即至仓库,清点问询辎重。 他的手掌在仓库桌案上盖着一封老平托从南洋军府岛送到的长信,听押送货物而来的邵廷达对他说着:“沐哥你想不起来了?早年咱在清远峡,有矿工聚众,俺们受命弹压,那个矿山山长被你放了,叫杨荣。” 听邵廷达这么一说,陈沐好像有点印象了,缓缓点头问道:“他怎么了,那会还想让他到我这当家丁,不过后来就没他的消息了。” “后来他出海了,去过吕宋、日本,最远跑过果阿,还在苏禄重操旧业开过矿山,前些时候找上我,想见你报效当年再造之恩。”邵廷达说着摘下头盔,揉着发巾下一层短似钢须的头发道:“运送辎重,没让他跟着,过些日子会自己过来。” 陈沐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对邵廷达道:“这次你回南洋,请朝爵兄长告知各卫所,加紧练兵不得松懈,明后两年我也许会向南洋借兵。” 邵廷达显然知道内情,问道:“是西夷?” 陈沐缓缓点头,没再多说,转过感慨道:“没人会轻松承认失败,尤其一个国王。” 他的手将长信攥得很紧,在那上面,平托从葡萄牙得到的消息,林来一战后,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下令国中砍伐森林,在沿海修造一座座船坞,建造着史无前例效忠基督的庞大舰队。 这个消息意味着西班牙使者在南京礼部签订条约时,海的那一边,西班牙正集结国力建立所谓伟大而幸运的舰队,这个时间,这支舰队的创立目的恐怕不是英格兰的伊丽莎白。 陈沐眯起眼睛笑了,在远处,雄姿英发的部队正开进北洋军府校场,大洋彼岸的统治者已经对局势做出无比清醒的判断。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三十章 营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人才是最根本的,家匠们抵达天津的次日,对探矿有手艺的匠人们便被陈沐分为数队派往永平府的开平各地,探寻煤矿、铁矿。 银两送到,更令北洋的诸多计划拥有最坚实的后盾。 杜松与向飞一道,率领人手前往宣府口市,一为采购军马、二为招募军卒,三来则要从今年宣府讲武堂毕业学员中招募基层军官。 北洋军府的招募条件相较同时期的募兵军队较为苛刻,主要在于对新兵的文化程度有条件,至少要上过社学,能识一部分字、懂部分算数,倒在体魄上没有太多硬性条件,十八至二十五之间、身体没毛病、不过高也不过矮,签订一份为期五年的契约,就能领取相对丰厚的军饷。 杜松携带的募兵契约是陈沐亲自筹划,同招工合同比较像,把募兵的义务与待遇写的很清。 他们的底薪只有可怜巴巴的月银五钱,比起京军一年十八两还给粮盐这种待遇几乎可忽略不计,但契约上同样写明各项奖惩制度,比方说每月远射、越野、对搏、换弹等考校达标各赏银半钱,达到甲等再加赏半钱,年底还有因全年考核的年终奖。 这意味着在不算战利与赏格的情况下一名优秀的北洋步兵能拿到超过京军的军饷——这足够有诱惑力,契约只有五年,五年之后可选拿了银子回家或者再续约五年,过程中如果立下功勋,也同样拥有被提拔为军官的可能。 京军不是谁都能当的,现在北洋军显然是年轻小伙子最好的出路。 陈沐在写下这份招募契约时就计算过,想拿到最高的军饷很难,但拿到超过京军的军饷不难,如果一个人能在北洋军府领到超过京军的军饷,则说明其有远超京军的军事技能——这种兵如果有机会,戚继光也会抢着要的。 这是个生意,而生意,陈沐永远都不会亏本。 陈沐请人做了锻炼士卒力量杠铃、哑铃、单双杠等器械,布放在北洋军府衙门的校场边缘,庞大的校场被分成三块,分别是步兵校场、鸟铳校场、骑兵校场,步兵校场左侧相连的大片步兵营房已经开始建筑,右侧的骑兵营房则只是围出大片林地。 在大量工匠、民夫依设计图按部就班的建筑下,砖木混建双层结构的步兵营房如雨后春笋般建起,营房不但配备澡堂、厕所,还有夹墙可供冬季取暖,以水泥粘合砖块使营房更加牢固,眼看先头立起的几座营房便进入装瓦阶段。 衙门还没开始修建,步兵营房就已完成大半,在校场东侧形成接连不断的长街。 殷正茂在北京待的时间比陈沐长,等他再回到北洋衙门时对这的变化无比惊讶,在陈沐带他穿行校场,登上位于骑兵校场正中的钟鼓楼前,俯瞰整个北洋军府规划地时,他指着步兵营房问道:“靖海伯建了许多房子,那么多营房,能住多少兵?” “校场以东,步兵营房,建成后可住六个千户步兵,校场以西是骑兵营房,可住四个千户骑兵。”陈沐收回越过钟鼓楼城垛的手臂,对殷正茂道:“现在我还没打算招那么多兵。” “好大工程,北面呢?” 殷正茂感慨着对陈沐问着,衙门朝南开,北洋军府的大门也在南面,北面除打下桩子的衙门用地外还有大片已被围起开始砍伐林木的土地,陈沐并未细说,只是道:“军府的各项设施,仓库、医科院、军官的课堂、食堂等地。” 在殷正茂眼中这完全是靡费的花销,一座军营,根本不值得这样大兴土木,他摇头道:“花费过巨了,陈帅。” “北洋军府不是南北讲武堂那样的地方,练兵,不必如此。” 陈沐明白殷正茂想说的是什么,他摇头笑道:“这是一次新的尝试,我认为一座花费甚巨的军营比起将来这里能达成的意义,很值得。” 殷正茂不以为然道:“愿闻其详。” “定位很重要,就好像四洋军府是为朝廷敛财强军,徐阁老的讲文院是为朝廷培养六部官吏,我主张设立南北讲武堂,以全天下最优秀的致仕老将做教员、在职将领编撰兵教材,为的并非是培养国朝基层军官。” “用他们做基层军官是暴殄天物,只是如今没有好的环境,他们毕业后有些有门路的能做指挥使,没门路的就只能做小旗官总旗官,这与他们的才能没关系,何况此时哪个卫所弄过去个学员做千户,他也无法发挥三成才能。” 殷正茂深以为然,海军讲武堂出去的每个学员都是人才,这个他是知道的。 但短时间里那些人调派地方难堪大用,就像宣府讲武堂出去的学员最常干的是什么?没有将领敢让他们带兵守边,只能是练练兵、测绘测绘地图罢了。 这帮人需要的环境,要千户所完备地调派出车骑步炮工五科兵力相结合,一场常规战斗部下要有四百四十杆鸟铳、十六门虎蹲炮、打空一百支小旗箭,更别说还要有两个炮兵百户直属炮队的大小二十二门镇朔将军炮。 哪怕再雄才大略的指挥使,见到这种锐意进取过头儿的部下他能说什么? 现实是能给他配五门威远炮就不错了,弄不好只有三门碗口炮,小旗箭是打不起的,鸟铳换成快枪和火铳勉强能凑够三百支,虎蹲炮倒是能给俩百户配两门,这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不是每个千户所都叫香山,不是每个卫都叫南洋,没钱。 这就是南北讲武堂学员毕业后尴尬的地方,学了三年屠龙术,毕业发现也就学到练兵、绘图的本事能立马派上用场,明明各方面综合素质都强过别人,但连表现机会都没有。 往往还会遭受旁人嘲笑:“真他妈有这财力,不用讲武堂毕业,我也能打赢,有这财力吗?没有!” “铳炮甲械的普遍列装,对兵力庞大地域辽阔的国朝非朝夕可成,广东造械能力天下难及,现在两广旗军还没换完,何况各地吏治参差,还要许多年,殷公想必也很了解。” 伴着殷正茂点头,陈沐继续说道:“但士兵的素质却不一样,讲武堂毕业学员只要有合适的士兵,哪怕铳炮有所不足,同样也能比旁人打仗打得好,军官嘛,只要能带着部下打胜仗,朝廷就有赏,有赏就有钱,有钱换装,就更能打胜仗。” “明后两年,东洋军府会带第一批士兵远征,会留下一些老兵并吸收南北讲武堂毕业学员,充作新兵旗官,军饷北洋发、练兵地北洋修,五年之后,一批批优秀士兵退役,北洋能推荐他们去天下各地卫所任小旗、总旗,他们会是最好的小旗官与总旗官。” “唉……” 殷正茂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想在劳心费力的陈沐肩膀拍拍,可能觉得不太合适,动作悬在半空却没有拍上去,看着陈沐道:“陈帅,最难的不是练兵选将,是钱……各地卫所有了好旗官、有了好军官,可这钱呢?” “讲武堂教出好将领,北洋练出好旗官,他们再练出好兵,到时候带兵越过长城从葱岭打到长白山,朝廷哪儿来钱给这帮虎狼之师发赏?” “哈哈哈!” 陈沐听得仰头大笑,张手在二人之间划过,神态轻松,道:“东洋、西洋、南洋,广州、天津,权当是……第一个五年计划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三十一章 电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刚和殷正茂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第一个五年计划’,没两天自己就屁颠颠跑进北京城了。 他跑进北京城绝不是为了什么五年计划,他还没自我膨胀到那个份儿,也从不觉得自己能给大明朝制定五年计划。 说来他进京的原因好笑,陈大帅在天津卫河北岸发了疯地乱砍乱伐搞建设,张阁老搞建设搞得比他还厉害——自从发现电报真有用这事起,张阁老便下令工部必须尽快弄出能铺设十里甚至更远的电线与配套电机,甚至重视程度超过北洋军府。 电报线转眼就安到天津卫,并顺着运河往南修去,陈沐搬进刚盖好的营房住了才三天,便有驿站骑手快马加鞭送来张纸,上面乱七八糟点着墨点,陈沐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问驿站伙计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也不知道。 天津卫驿站的驿卒就知道最上面一片黑点指的是他们这个驿站,下边的黑点有东的意思,先前有军官来教过他们一些关于方位、标注的密文,再多的他们就不知道了。 之所以将密文送到陈沐这,还是驿卒两眼一抹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实在不知道密文往哪送,只能大着胆子往陈沐这送,死马当活马医。 陈沐当然看不懂! 他听说戚继光给张居正编了一套密文,可这套密文又没送到他陈二爷这,他怎么能看懂? 好在陈沐一直有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这时候京城应该就一个发电报点,那就是张居正的府邸,毕竟内阁在宫里,搭设电报线还要多加考虑,但张阁老府上不需顾虑许多,除了他别人也不可能发电报。 而张居正往这发电报,除了发给自己还能有谁?大沽口百户? 这一点上,陈沐觉得张居正能想到这个办法真是聪明,而他能想明白张居正用这个办法找自己,更是绝顶聪明了! 陈沐收拾收拾便向京城走了,要单凭骑马,日行三百里疾驰马没事得把陈沐颠死。 正好到天津卫也是下午,他带上仨武弁随从在天津卫搭船,加了些船钱走夜路,听着艄公夜唱晃晃悠悠睡了一宿,清晨被武弁叫醒时人已到通州,从这骑马进京,还能赶上在宣武门外的米市口吃上热腾腾的马肉火烧。 马政是自开国之时便有的事,但过去都是百姓给官府养马,打仗就交出去,相当于寄养,压力还不算大;但永乐年后朝廷不再四处征战,民户养马便要求‘孳息’,大马生小马,还不准养死。 官牧崩溃的快,民牧在这样的环境下崩溃得更快,人还有个生老病死,马就能不死了? 所以民有养马之苦,官无养马之利,前些年隆庆皇帝还在世时刚有一次大规模售出种马。 长此以往,民间便将马分为几种,有战马、驮马,以及肉马。 张居正府邸离宣武门不远,正阳门往南朝西拐个弯儿,在骡马市街上,往北是琉璃厂,西南是南城兵马司,虽在外城,却是外城不可多得的好地段……这不像陈沐府邸,虽离紫禁城近,但都是小宅子,外城都是大宅子。 陈沐更喜欢把这片称作皇家动物园,张居正府邸往北,骡马市街角是虎房楼,顾名思义,养老虎的地方;西北进了宣武门街口则是象来街,是养大象的象圈;象圈对面是喂鹰胡同,养老鹰的。 放在正德皇帝那会,这些老虎和大象都要训得乖乖,大象得做皇帝的仪仗队员,学会驾驭驮宝;老虎就惨一些,偶尔得被正德皇帝来一场公平的对打,不能还手的那种。 到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自嘉靖朝起,天子不喜欢这种大东西,大家都开始吸猫了,比如说上次乾清宫门口跟陈沐、万历一起吃馅饼那位,在宫里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小小老爷’,身份和地位上就和猫儿房那些公的‘某小厮’、母的‘某丫头’不一样。 正赶上六月,宣武门护城河边上早早的便人头攒动,仕女出门才俊相随,观看护城河里大象喷水游玩。 每年这个时候,大象都会被带到护城河里洗澡,年轻人争相游玩,成了一个节日。 陈沐和他的武弁对大象都没什么兴趣……他们在西南战争中早就见识过了。 吃饱喝足,让武弁随便找个茶馆坐着,陈沐一路牵马过长街,溜达到张居正府门前,要不是在院墙外仔细看了半天,他还真发现不了电线杆到府邸墙上是怎么走线的,木管架设在院中伸出的树枝上,穿过隐蔽绿荫顺到道路两旁高耸的电线杆上。 细木管中装着电线,电线材质是铜线陈沐知道,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看见的电线木管中绝不单单是铜,包裹铜线的是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第二十七个。” 就在陈沐想要离电线杆近点一探究竟时,他听见院门口有人说话,转过头见到着青色绸衫戴环玉黑发巾的大管家游七立在门口,拱拱手笑道:“自电报发出,靖海伯是三日里第二十七个来府上拜访的了。” “爵爷快请进门,老爷正与客人交谈,还请稍待片刻,饮一杯茶,在下这便去通报。” 游七笑着引陈沐入府,进门时陈沐便瞧见前院马厩几匹西马,他估摸管家口中的客人是他认识的人,待坐入偏厅,他这才对游七问道:“游兄,阁老此次传信,所为何事,能否透露一二?” “嘿嘿,老爷的心思,这可不是小人能揣摩的,不过爵爷且放一百个一千个心,不是坏事。” 笑吟吟地摇头,从侍女那边接过小食餐盘茶点,端端正正放在桌上,这才喜气洋洋地道:“稍待片刻,我这便为你通报。” 那边游七去通报,陈沐则无所事事地瞧向帝国首相府上的茶点,却见漆盘上居然还放了一只塞好烟丝的崭新木烟斗,插一具不曾用过的玉具烟嘴。 凡是让人享乐的,风靡的速度远比其他一切来得快。 他摇摇头,没去碰漆盘,他愈加笃信自己建议对烟草收重税的提议是正确的,这项税务将来会与盐铁相提并论,如今早早就把定制拿出,是件大好事。 “靖海伯来得正好,老爷在房与户部王大人议事,请爵爷跟我来。” 户部,王国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三十二章 缘由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张居正看上去心情不错,房窗户支开半扇,映着府后竹林,墙上壁挂水晶灯罩做出磨砂,发出微弱亮光,映出户部尚王国光掌中烟斗缓缓燃烧的烟雾。 在陈沐眼前,桌案上摆着层层叠叠三四十册目,为王国光执掌户部与侍郎李幼滋等人合力编撰的呕心沥血之作,名《万历会计录》,包容整个帝国财政的秘密。 “这套以地域,先全国、后以省冠府,以府冠具;以数额,以总数冠分数,以分数合总数;以收支,先全国田粮旧额岁入岁出总数,次省府州县分数,次边镇饷数,次库监,次光禄,次宗藩,次职官,次俸禄,次漕运,次仓场,次营卫俸粮,次屯田,次盐法,次茶法,次钱法,次钞关,次杂课。” 张居正收敛精细修剪的胡须对陈沐夸奖道:“王公编修此,当得此代伟功业!” “当今只差一步,海外各地情形、物产物价,这就不能依靠王公,朝廷还需仰仗靖海伯。”张居正说着转身从桌案摸出两本向陈沐的方向轻推,道:“我太祖皇帝曾言,民商工农贾子弟多不知读,宜以其所当务者直辞解说,作务农技艺商贾,故命儒士做了这些。” 陈沐微微垂目,张居正推过来的两本名叫《商程一览》与《水陆路程宝货辨疑》,这两本他知道,几乎是国中的行商手册,甚至视为明代商人教科也不为过。 但是……陈沐面露不解,诧异地脱口而出道:“太祖皇帝,不是重农抑商?” 张居正瞟了陈沐一眼,面无表情,待转向王国光时才露出笑意,沉寂片刻甚至让陈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这才转过头来道:“朝野之间,凡事必尊祖宗之法,你知为何?” “天下战乱之际,我祖宗起兵北逐元寇,光复中国,生民飘零之时,人丁冻饿,田尚且不敢耕作,即便重商,又何来财货?天下初安,祖宗即鼓励商贾,但这并非你说的重农抑商或重商抑农,是因早先重商则伤农、而后重商可利农——所谓祖宗之法,便是如此。” 陈沐连连点头,拱手道:“在下受教了。” 紧跟着他说道:“阁老与王公放心,编海外会计录,就由北洋军府代为完成,分至西洋、南洋、北洋,为期五年,五年内将寰宇诸国物价摸清。” 其实张居正说的道理对陈沐来说没什么受教的,真正让他感到受教的是朱元璋、是掌权者所做之事的出发点与心态——有些人恣意而为,而有些人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政策上的权宜,并且能做成。 “稍后专有一套用于北洋的电报密文交你,工部电报还有些事,晚些时候再说。”张居正缓缓颔首,探手对王国光道:“还请王公继续说吧,靖海伯精于财务,或当有谋国之见。” 陈沐并不这么觉得,他摊开万历会计录在桌上,分外乖巧地坐好,等待王国光说出下文。 “老夫编去岁赋税,以河南、陕西两省,与南直隶为例,税法本色折银一事,户部诸曹曾议,以为全国通行钱法本色可折银之后,应当是边鄙之地折银少,仍上本色;富贵繁华之初折银多,少交本色。” 这里的本色指的便是所谓的实物税,陈沐皱起眉头,瞄了一眼张居正,发现他同自己表情一样——难道不该是这个样子么?边鄙之地哪儿来银子? “恰恰相反。” 王国光摇头,抬手指向桌上籍,道:“去岁,折银最多之地为陕西,其次山西,再次河南,余集诸省交解账目,观之情形甚为疑惑,折银价高低不一。以河南为例,其省中有二县受灾,运粮四千二百石,其中三成折色,整个河南的赋税,折银四成之多,陕西则高至五成。” “在江南,折色仅为一成。” 户部尚放下烟斗,抬起一根手指道:“收账目、召官吏,与同僚多般议事方知,江南商贸繁荣,百姓多种丝绵,米价也比北方便宜,他们更乐于交本色;而北方诸省以农事为生,边鄙穷困之地,百姓耕作稍稍受灾,则本色则不足交付赋税,便要折色。” 没有问题啊? 张居正点头道:“这正是让北方百姓更加便利,其地米价粮价更高,折银有利百姓。” “但过去民解民运,赋税难急在粮长;如今官解官运,赋税难急全在百姓,贪、扣、剥、耗,四急之下,本应交银一两、朝廷也只能收一两,当然实则户部只能入帐见不到这一两银,但百姓却要费二两甚至三两才能交上,此则为重税。” “百姓越贫困,越需折银上税,越折银上税,则越贫困。” “单单如此,还不是问题所在。折银依赖商贾、地主那些富贵之家,主要为粮商,待到官府收税则粮价变低、伤及农户;收完税粮价涨高,再伤农户,这是平时人心趋利,天性使然。” 张居正的眉头皱起来,王国光却没有停下,他的语调更为沉重。 “待到乱时、战时,商贾、粮商乃至饭饱衣足的寻常之家,凡有金银者,必要屯银傍身以避宗族之祸的阁老。” 作为大明朝首屈一指的财政家,户部尚王国光仿佛穿越时空看到数十年后的情景,他的语气缓慢而忧虑:“市面银少,银贵粮贱,天下各地富人少穷人多,交上税者少欠税者重,凡有内忧外患,国朝用兵需银粮,可银两不足用,再束手无策……” “对外束手无策便要加派税饷,加练兵饷、加用兵饷,百姓本已交不上税,便要落草为寇。” 陈沐突然全明白了,他接过话来,道:“落草为寇,朝廷便要再向内用兵,加派剿匪饷,朝廷但凡还有一条生路就不会这么做,但内忧外患已再无其他办法;朝廷但凡给百姓一条生路,他们都非但不会落草为寇,还要助官府擒拿,可一旦百姓都落草为寇了,再征剿饷,则只能破门败家,剿出更多匪来。” 陈沐的话不但令张居正侧目,还让年迈的王国光为之惊讶,张张口险些说出不出话来,顿了片刻与张居正交换眼色,这才哑然失笑道:“靖海伯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只交不上税,不至如此,即便真如老夫所言,休养生息几年,到时官吏才俊会有更好的税法,南倭北虏乱了这么多年,起于我辈平于我辈……呵!” 说到这,王国光看着陈沐,眼神颇为严厉,带着提醒的意思道:“此时此刻,不正是在完善税法么?” 一贯迟钝的陈沐脑袋转得飞快,硬是半天才弄懂户部老爷子突然这么严厉做什么,税法是张居正定的,他这话里话外说税法会亡国,难道不是在说张居正有问题? 不过他的表演才能在此时起到了大用场,他装作没看见王国光的提醒,一脸阴沉的缓缓摇头,道:“不是税法有问题,税法什么问题都没有,在货币,在银,也在财政运输。” “哦?”张居正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他也在脑中飞快推演局面,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陈沐是不是觉得税法有问题,随意道:“靖海伯畅所欲言。” “国朝世面流通银两,钱法银两与铜钱并行,但银不在朝廷铸造,多为海外流入,难以调控,因此朝廷对抗风险的能力低;财政运输也是如此,征得银两不在国库,不论本色还是折色,各省征得、各省自行输送使银使粮衙门,银粮不经国库统一管理,不利权力集中,财政因而混乱。” “并且朝廷有两套财政,中央与地方,十万户之邑仅数名官吏领取俸禄,助他们管理地方的皂吏皆为地方自行招募、自给火耗,既不利集权也不利财政更不利吏治。” “事发突然,后生晚辈没有准备,姑且妄言几句……阁老,咱大明朝,是不是可以设立银行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三十三章 市场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嘿,你还真敢说! 通常情况下,懂事的官吏在这种情形是不敢乱说的,别说是提出自己的‘浅见’了,就连有没有问题都不敢说。 就算让陈沐旁听,其实不论张居正还是王国光,都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高见,能苦思冥想说出两句就算是有才学的实干人才了。 结果谁都没想到,陈沐不光指出自己认为的问题,还要跟着提出解决办法。 张居正不置可否,没搭理陈沐,不过王国光倒对他说的很有兴趣,重复了一遍:“银行?” 这不是个新词,但同陈沐想要表达的银行意思有偏差,在这个时代,银行这个词多用于银铺手艺的表达,指做行业,诸如木行、铁行、马行、银行,因此王国光实在不理解这个‘银行’,同遏制朝廷钱法导致经济崩溃有什么关联。 “对,银行,或者说钱庄,但在下要说的国立钱庄,称作国家银行。”陈沐斟酌了一下,还是说出意图,道:“由朝廷发行纸币。” 不出陈沐所料,一提到纸币,张居正与王国光都同时向椅背上靠了靠,轻轻摇头,面上的法令纹便耷拉下来,王国光道:“宝钞早已绝使,如今发行纸币,只是另一次钱法大乱罢了。” “朝廷谁不知,靖海伯说的纸币好,易于运输不说,只需印出来便能当钱,朝廷银饷不足便可加印,还不必承担加赋的骂名。” 王国光生于正德七年,在他出生的时候宝钞就早已在民间失去流通价值,没人用,不过那时候宝钞还不难见,等到嘉靖元年正式停止流通,如今年月宝钞只能在那些收集古董的人手中才能见到了。 “宝钞好是好,可滥发超发的弊端,难以免除。老夫并非没想过重开宝钞,可这钱法,不是容易的事——你们北洋衙门的西洋大臣石汀先生从前不就奏上手本,铸铜币以解燃眉之急,要铸几万万枚铜钱,当时老夫也在兵部,最后才只铸了三千万枚,教他耿耿于怀。” 王国光缓缓摇头,道:“铸币、印钞,这些钱法与朝廷岁入、天下物价息息相关,稍有不慎,看着只是钱法崩溃,实则民怨沸腾动摇国本,不可轻率。” 他说的石汀先生便是殷正茂的号,陈沐闻言狠狠点头,何止是耿耿于怀,殷老爷子自打申请铸币被驳,憋了这么多年想造钱的梦想,如今都把技能点憋到货币战争上了! 不过经历内部竞争才能身居高位的大臣确实没有谁是浪得虚名,王国光已经找到货币与物价的关系,只是没想往重发纸币上想而已。 “老夫曾阅遍前朝钞法,发现前朝早先宝钞与我朝的区分,仅在一点,当年大元有足够多的银与丝。宋时文彦博言,发三百万贯交子,备二百万贯钱;沈该后来则主张铜钱与交子只要一种稳定,另一种就不会大贬,到纸钱稍贬便以钱购纸,则其贬自止。” “人们说那是代百物之法,所贵者在信。” “而不论宋时以钱为备的交子、钱引、会子,还是元时以银、丝为备的宝钞,最终都在遭遇战争时滥开印口,挪用备金,钱法混乱以至民不聊生最终亡国——到我朝太祖皇帝发钞。” 王国光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微微垂头,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干脆把这段跳过去,正色肃容,道:“我朝宝钞六十年贬价千倍,又回到用铜钱的老路,如今民间白银泛滥,此时再发纸钱?” 陈沐看出王国光的尴尬,他也知道王国光因何而感到尴尬,因为太祖皇帝没有给大明宝钞备下任何准备金,黄金、白银、铜钱、粮食,国库里什么都没准备,大明宝钞在一开始,就是纯粹以权威发行的货币。 美元和黄金脱钩还是二十世纪的事儿呢,朱元璋在六百年前拿个人威望把这事给办妥了,还流通了上百年。 “阁老、部堂大人,国朝初立发行宝钞缺金缺银,咱现在可不缺了。”陈沐说到这儿时非常骄傲,道:“非但不缺,晚辈还怕将来白银巨量流入国中,造成白银贬值,日本的石见银山,这两年别管战火能不能波及到那,断断续续是在挖的;东洋军府远征亚墨利加的目的之一,就在银矿。” “如今大明生产力飞快提升,南洋拥有爪哇、安南、缅甸三处三百万丁口的市场,算上诸国已逾千万,这些市场已属于我们……” “且慢。” 一直沉默的张居正打断陈沐,翻起手心示向王国光,道:“给王公讲讲,生产力、市场。” “哦,好!”陈沐心里怀疑张居正自己不明白,不过他可不敢问,从善如流地对王国光道:“生产力,生产货物的能力,过去有人力、畜力、水力,一名机工,搓条、纺线、染色、织布,织好一匹要四五个月,后来出现分工,有人专搓棉线、有人专染色,这个机工织一匹布便只要一个多月,这是行业分工让生产力进步。” “国中集市是市场,还是这个机工,过去一年三匹布,集市上有人收;现在他们临近村落百姓都能一年织十匹布,当地布价低了,没人买,他卖不出去就不织了。那就需要更大的市场,就需要游商上门,隔半年把他的布收走,沿途交税,卖到更远的地方。” “机工赚到钱,盖房吃饭;游商赚到钱,交税花销,都带动地方流通,官府也能收到更多税,朝廷就能赈灾、养兵、练兵、兴修水利。” “现在有蒸汽机,在香山一个百户所纺织厂,二十台蒸汽机带动三百二十架织机,只要八十名机工,一年产出四千余匹棉布,整个香山整个广州府都这样,生产力被提升了四倍,当地卖不出那么多棉布,就需要更大的市场——海外市场。” “爪哇国,其地同吕宋,因岛上火山土壤肥沃,有民三百万,他们其实连国家都没有,大小上百个部常年混战;安南风俗近我,只是穷些,其地肥沃,有民三百万;缅甸近似安南,也是穷,土地也是肥沃,百姓也有二三百万,还有南洋诸国零零散散百万人——全是倾销市场。” “我们的商贾过去别管卖什么,他们都缺,都会买。” 王国光皱起眉来,问道:“既然其地穷苦,又能拿什么来买货?” “他们穷,但有的地方有矿,像吕宋多金铜、苏禄多珍珠、安南缅甸多良铁,哪怕什么都没有,人就是财富,我们以木材做货币,他们就会去伐木;我们以矿石做货币,他们就会去挖矿;哪怕不要这些,他们也能给朝廷种米,种棉花。” “等这些市场饱和,西边有地方叫印度,那的人也就比大明少些,那是西洋大臣的事务;在东边,朝鲜、日本,又是一千多万人的市场,不过日本和的文化别扭,不把他打服气,不跟咱好好说话——还有奥斯曼、欧罗巴诸国,也都是穷鬼。” “这天下全是大明的市场,大明能赚多少,取决于大明能造多少;大明能造多少,取决于大明的生产力能提升多少;大明的生产力提升越多,百姓越富有、国家越稳定。” “至于银行,朝廷可以用许多年去试行,先以官府流通,重立信用,再准民间进入。比方说在各省首府设银行,百姓赋税能交本色交本色,不能交本色由银行兑换银两,银两由官府收上再存入本地银行,以兑票送入京师,京师银行调控输送银两,将兑票下发至各地用银衙门……” 后面的已经不用陈沐去说了,张居正抬起手掌示意他停下,向后靠着闭上双眼,半晌才睁开眼,向王国光望去。 王国光双目无神,不知畅想到哪个市场去了,见张居正望过来才回过神,“后生可畏——但老夫以为纸币还要从长计议,此法不在金银铜钱,难在朝廷自守成法,维持信用。” “而能不能做到,未遇上事时是不知道的,以当下吏治或许可行,二三十年后还未可知。” “不过靖海伯所云生产力、市场?大有可为!” 这就是个妖怪。 府邸里两个进士出身的帝国重臣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垂在绘着天下舆图的屏风上——几十年的圣贤,中原王朝上千年的宗藩关系,听他一席话,白读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三十四章 去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的国立银行,太让人心动了,尤其对张居正来说。 就像藩王外封、重收商税一般,不容拒绝。 而且对朝廷的好处,还要胜过其他种种提议,至少不像藩王与商税那样,需要恰当时机,这个事只要经过恰当筹谋,是可以立即去做的。 思路很好,表面上比过去的点对点输税麻烦一点,不过这个麻烦也被简化的官用纸币消除,实际上却能达成最重要的目的——中央集权,财权。 明朝过去的税收除了京运,其他的统统点对点输送,户部仅仅有个账目,实际上一年赋税折色两千万两也好、三千万两也好,最后入库的只有百十万两,正是因为在入太仓之前,就已经点对点输送完毕了。 整个财政系统,除了最后那点零钱,与中央没有太大关系。 这其中会有许多交叉混乱调配、贪腐卡拿带来的无效税收,有了中央银行就不一样了,至少在名义上不一样,实际上则可以缓缓图之。 陈沐说的不多,但张居正心中已有规划,首先是调控各省粮食、布帛等各项赋税本色与折银物价,由各省首府银行负责平价换购,这需要各省户部分司精心筹算,不能有丝毫差池。 诸省银行票据先入京师,随后税务是转运京师也好、留存地方也罢,这笔钱的调控权便在京师,其他地方需要用银,便都要向京师申请调配,进一步集中权力。 而等到官府接受、民间就能先从大宗试行,比方说各省海商进出口港口,等海商与商贾习惯了国立银行,信用便重新竖立起来,纸币便能流通天下。 议过银行之后,张居正没久留陈沐,问了些北洋军府的建设情况,让他送来一份大体规划,便将专用北洋军府的密文本交给他,在离开前还给了陈沐小小的卖弄机会。 张居正笑问:“靖海伯的七巧玲珑心是怎么生出这些想法?” 陈沐说:“总结、探索、实践、归纳!” 等陈沐告辞,张居正出房送了几步,待他出府便转至别室换了身衣服,同样是绯红大袍的常服制式绸袍,甚至连衣料也是一模一样,唯独区别是衣衫上同样绯色提花纹路不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等他再入房,就见拿着小铜制水晶放大镜的王国光眯起眼睛看着海图,等须发皆白的户部尚抬起头,厚重的眼袋低垂,缓缓对张居正道:“陈帅这是立言了。” 张居正摆摆手入座,对王国光道:“仆不在乎陈帅的立言,若天下人人像他这样,牢记这八字的人多些,也未必是坏事。只是他太年轻,年轻到留在国中,都让仆不放心。” “陈帅生在好时候,也让国朝赶在了好时候,等北洋事毕,就让他再去海外。” 王国光在陈沐的去留上一声不吭,他知道自己与张居正的界限在哪,拢着胡须老神在在地笑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陈帅可当大丈夫——唯独心术,其待海外诸国,不够正派。” “王公所言极是!” 张居正听到王国光的话仰头大笑,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笑过了才对王国光拱手解释道:“陈帅学问不精,养不出浩然之气,好在见识远大,自有格局,可成说。他的心术,于中国之人是不坏的。” “仆于其道,让他为皇帝编修教材,他编一套名为道德经,中不见道德,只见两点,蒸汽火力,编了发力单位,被他称作力学,归纳了人力、畜力、水力、火力,余下则是军器、船舰等物,对,他还制定了一个标准词,将各类事物数据称作参数。仆起初诧异于名,虽未更改,亦不明其理,只当是陈帅随意起的。” “前些时日见过蓟镇戚帅,闲谈时他说起一事,说是早春陈帅进京,戚帅前去迎接,因早年曾送过甲具,戚帅今年便还送手铳一只,陈帅想附庸风雅却没有那文才啊,王公猜猜,他给那手铳起作何名?” 张居正抬起二指轻敲在铺盖文的桌上,对面露不解的王国光道:“道理,他管他的手铳叫道理。” “在海外,大行其道。”张居正笑容里颇带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道:“根本不必认识陈帅,他表里如一,观其言就知其行,观其行更易知其心,他的道德,是力学;他的道理,是这个!” 张居正笑着敛起衣袖,出手成八,做出手铳的模样:“除中国之外,四方夷人不识王化凶蛮任性,葡夷攻灭满刺加,国朝是讲过道理的;西夷侵夺吕宋,海船到澳门撒野,道理也是讲不通。” “起初仆亦有忧虑,出海宣礼之事,理应由知达理之人,宣我国朝礼仪,应当派遣张子文那样的持重之臣,但今日观来,陈帅的道德与道理,在海外更行得通,旁人未必认礼仪,但一定认这份道理。” “葡夷把马六甲交还、西夷入南京签约,南洋诸国对这份道理心悦诚服。” 张居正说着皱皱眉头,在尝试总结、探索、实践与归纳后,艰难地得出自己的结论,道:“大约,陈帅在治夷之道,功已至极了,恶人还需恶人磨啊……在下估计,石汀兄此次出任西洋,也不会差。” 这番理论说得王国光想笑却笑不出来,张居正这话其实等同于——把这些凶悍不讲道理的人派到外面。 最后老尚只能拱手道:“陈帅这算人尽其才。” 闲话说尽,张居正这才端正坐姿,肃容正色对王国光道:“陈帅还有一议,已被在下压抑二年有余,他数次提及宗室制度不佳,上有富贵者甚费禄米,下有贫乏者饥馑无食,想要将宗室转封海外,一来轻国中禄米,二来拱卫诸洋,开垦土地。” “国朝现有多少宗室,每年耗费禄米又有几何?” 说到正事,王国光也打起精神,国中诸多数据早已熟记于心,不过终究上了年岁,想了片刻还翻开万历会计录核实一番,这才对张居正道:“宗室积弊已久,朝政一直削减禄米、玉牒登记越来越难,贵者永贵,贫者日多,有禄者挥霍无度,无禄者四民生理无望。” “诸藩属周府最能蕃衍,其郡王四十余位,宗室几五千之众,有禄者不过百人,余者皆衣食难安。” 王国光感慨几句,摇头拱手报道:“如今玉牒载有禄者不到三万,年需禄米近九百万石,占田赋三成;此外还有不在玉牒的宗室,恐数十万之多。” “三成……” 张居正微微咬牙,他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了。 朝廷花掉九百万石禄米,与存下九百万石米粮,相差何其大? 这件事最难的地方,不单单是玉牒上有禄米的宗室,给那些玉牒上没禄米的宗室谋一条生路更重要。 之所以一直没听陈沐的,说到底还是因为陈沐没学问,他从来没有拿出一份切实可行的宗室出海计划,只是不断说着把藩王外封,却不说怎么封……张居正懂国内,可他不懂海外啊。 终于,张居正下定决心,道:“此事还请王公守口如瓶,仆去信南洋,问问高新郑。” 说着,张居正又露出分外难受的表情:“也不知他愿不愿意给我回信。”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三十五章 汽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北京的电力、蒸汽等试验设施并不在北京城中,而设在南城永定门外。 陈沐从张居正府邸出来后至工部得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挺高兴——可算不用在城里兜转了。 这个时代的北京城给陈沐感觉太大了,大到在南城宣北、宣南、正西三坊兜转一圈要花上半天,他才能从南城的张居正府邸走到工部再从工部一路往南出永定门。 大,且肮脏。 不知何时会来的沙尘暴,街道狭窄逼仄,到处带着泥泞臭气与乱糟糟的叫卖,漫天飞舞的蚊蝇——如果站在天上俯瞰,确实是这样,糟糕透了。 但若身处其间,陈沐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对古代农业王朝而言,越发达的城市,其肮脏程度则愈烈,肮脏是因为人口众多,市容糟糕是一种必然。 不过其中也有人为原因,朱棣修的北京北城有完善的下水道,但后来嘉靖年间建出外城,修好了才发现忘铺设下水道,作为一座人口过百万的巨城,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城外就好多了,正赶上农事,陈沐带着武弁一路打马随处可见郁郁葱葱,没走多远就在工部吏员的指引下见到他们在城外修出简陋的工寨。 陈沐是来验收工部研发成果的,这些事原本在路上工部吏员有的是时间来给他解释,可惜工部本身的事务太多了,根本顾不上,只能在城外设立分司,因此城内的工部吏员对这些东西的研发一窍不通。 工部京北分司立在城南,背靠永定河,东面北面皆是大片农庄,过去这边是一片林地,好在附近人力多,便潦草建出这处工寨。 远远望去,根本不像朝廷的一个衙门,反倒像立在田野中的土匪山寨,完全不同于陈沐脑海中的想象。 “这……” 看出陈沐的疑惑,引路骑马前行的工部小吏拱手带着讨好的意思道:“阁老议制电报,事急从权,便未立衙门,以做事为主,所需铜铁皆自河船调遣,待此事毕再修分司衙门亦不迟。” 陈沐颔首,看向这处草率修建的工部分司,心想朝廷还有这样做事的官吏,想来是张居正调来了能人,他问道:“主事者是谁?” “朝廷招来致仕的孔养公巡事,累任参议的周思敬主事。” 孔养公说的是做过户部尚的致仕老爷子马森,被请回来都督此事,陈沐以前见过,不过没有什么交情。倒是这个出身麻城的参议如今任工部主事的周思敬陈沐要熟悉得多,他有个兄长叫周思久,任过琼州知府,海瑞很敬佩他为官的德行,所以听说过这个名字。 “下官为靖海伯前去通报?” 握着缰绳的陈沐正待点头应下,就远远听见木寨一片嘈杂,其中夹杂着高声叫喊,紧跟着木寨大门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上,发出沉铁倾覆的巨响。 几人面面相觑,工部吏员皱着眉头打马前去,不多时大门洞开,一副庞大的锅炉歪歪斜斜地倒在道旁,地上大片水渍泥泞,工匠在两旁拜倒一片,为首几个官吏面上露出压抑下的不虞,远远地朝这边拱手。 这是出意外了。 陈沐连忙打马过去,临近门口翻身下马,还听见旁边官吏连忙提醒道:“靖海伯当心,地有沸水。” 陈沐微微点头,道旁地上还有人们刚将火扑灭的痕迹,他环视周遭,未见有工匠死伤,这才放心地朝为首老者拱拱手,笑道:“后生晚辈见过马公!” “不敢当,眼下分司为周主事主官,老夫不过是帮着调拨些铜铁钱粮罢了。”马森还记得陈沐,面上带着笑意为陈沐介绍周思敬,道:“电力机械之,于我等皆为新事,还要青年才俊主事方可……一不注意,就会造出事端。” 周思敬年过四旬,与徐贞明年纪相仿,未着官袍,仅穿常服,头戴四方平定巾,透着儒气,而且鼻子上架一副眼睛,以皮筋兜住脑后——他这个皮筋是真皮筋,并非后世塑料所制。 “在下周子礼,久闻靖海伯大名,阁下称我友山即可。” 陈沐同几名主事相互见礼,这才望向旁边锅炉,问道:“那是什么?” 他好极了,瘫在路旁的大铁块看起来像是锅炉,但陈沐很清楚地知道那绝对不是南洋造的蒸汽机锅炉。 拜关匠所赐,南洋的蒸汽机造型诡异,型号为‘砖窑火灶型’,陈沐忙于战事,并未腾出手去专门引导,后来几经改良,多是在曲轴连杆等方面,毕竟锅炉造型对蒸汽机效用影响不大……蒸锅出其根本,但效能有多高,完全取决于其他部件。 对刚开始实验的蒸汽机来说,各部件完善后就能动起来,而不完善部件,锅炉的形制再好,它也一样只能喷气动不起来。 这个刚才撞到木门的蒸汽机锅炉就有意思,模样像一座放倒封底的大钟,而且是被分为两部分的大钟,上半部分为锅、下半部分为炉,不过眼下炉子已经摔到另外一边了。 周思敬听陈沐问到这个,脸上发红,道:“在下观蒸机久已,心有所感,想让电机动起来……气栓坏了,蒸汽涌出吓坏推车力夫,以至电车撞门。” “电车?” 你都已经玩到这么先进的科技树了? “嗯,电车。”周思敬说着对陈沐解释道:“蒸机带电机,放在车上,由人马拖拉可四处移动,以供各地试线,试靖海伯中所言材料电阻。” 不是陈沐想的那种。 他诧异地问道:“那么复杂的东西,友山兄是如何将它放到推车上的?” 说到这,周思敬兴趣盎然,推推鼻梁上架的水晶眼镜,对陈沐介绍道:“余广阅蒸机、电机各部,其构造繁杂,有柄有杆,如用供织机、锻机多需如此,但电机仅需旋而生电,便效仿水车,以气做水,推盘而转,只需一铜管而已。” 好家伙,这是蒸机送到工部,就被改良了? 陈沐眨眨眼,急忙探手道:“分司可有能用的新式蒸机,还请友山兄速带我看,其力如何?” “有倒是有,不过那仅为在下猜想所制。” 周思敬说着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安放在木台上的蒸机,除了常见的阀门之类,去掉了南洋蒸汽机的气缸,仅以铜管相连,将气放入旁边架起如水车密封木制圆盘,一边进气另一边出气,圆盘中间有木杆相连架设于旁边的电机,以带电机转动。 说着,周思敬更不好意思了,道:“虽为新设,不过其力甚小,相同锅炉,力方及南洋蒸机十一。” 南洋蒸汽机的效率就不高,周思敬的效率更低,但陈沐却开心的不得了。 这不就汽轮机么! 嗯……非常非常非常原始的汽轮机。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三十六章 飞奔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效率的事归效率,至少周思敬把无和有的问题解决了。 工部的匠人与吏员还是很聪明的,他们在道德经上发现电阻这个词,并付出长时间来测验,选取生活中能见到的一切物品来测量电阻。 陈沐对电学并不了解,所了解的一切已经笼统地写由赵士桢附在道德经上,如果说道德经对蒸汽机有所了解并初步拿出切实可行的物件,那电力则一点没有,陈沐能拿出的只有概念。 他关于电学的知识已经全部还给老师,在那些他还记得的概念里,有电阻、有正负极、有电堆,但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他跟明朝的工匠们在一个水平——他一度以为他们在一个水平。 而实际上,在工部接手电机制造与电报之后,他们早就不在一个水平了,匠人们比陈沐懂得多。 工部使用的电线,用的是广东拉铁线的技术来做铜线,铜丝外裹棉布,外层涂油上沥青,最后外层合以竹片、皮胶等物,究竟选择什么还在由实验。 他们同时实验的项目太多,不过因人手众多、钱粮充足,倒不显杂乱,更何况陈沐专门给工部出着悬赏,凡做出点有用的成绩,都能领到上百两乃至上千两的奖励,干劲十足。 就在前些时候,有个叫程大位的商贾,过去一直在江淮经商,做买卖被骗赔了本钱,推了一辆自己的丈量步车到工部,说自己心机巧妙,创造出这个来供官府丈量土地,说要领一千两的赏银。 在周思敬口中,丈量步车确实巧妙,庞大推车其中木箱外壳放置卷起的竹篾绳,涂着明油以放脏污容易清洗,除外壳外有十字架、竹制的篾尺、铁制的转心、钻脚和环等部件。 篾尺收放均从外套的匾眼中进出,钻脚便于准确插入田地测量点,环便于提携,让丈量土地更加容易。 不过他遭到一个问题,那就是陈沐所制十步卷尺已流通军中,因此工部对他丈量步车的性质定为改良,只答应给他一百两赏钱;后来一气之下,程大位干脆客居京城,编出三套珠算口诀与指法,又从工部领走六百两才算作罢,顺运河往南经商去了。 在电学上,陈沐确实帮不上忙,但蒸汽机可以。 比方说锅炉燃烧时间长内存水垢。 “蒸馏,把水烧热,蒸汽入管道,再遇冷凝回水,管道要干净。这种水再拿去烧热,内里留下的水垢就少了,多蒸几次,越蒸越干净。” 社会在发展,很多后来的词汇在明朝就已经有了,比方说蒸馏,意思也相同,形容蒸腾的过程,但没有蒸馏水。 这个时代指代蒸馏过程的词叫做蒸取,常用烧酒、精油等物的制取。 周思敬对蒸汽机有非凡的兴趣,他惊喜地问道:“无根之水?” 陈沐想了想,确实差不多,他笑道:“对,无根之水是地下水蒸发升上天空,再遇冷重凝降回地面,咱们蒸馏水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以人力罢了。” “陈公果然是蒸机大家,稍等!” 周思敬被陈沐说得眼睛发亮,尤其在其设计出看起来什么用都没有的新式蒸机后,陈沐依然对其改良表示鼓励,心中对陈沐的好感简直高到无以复加,不知陈沐的蒸馏水让他想起什么,突然拱起手来就向远处草草建筑的木屋拔足飞奔。 穿过四处冒黑烟的发电试验场,跑出半截周思敬又有些尴尬地回来,对陈沐道:“陈公还请随我一道入陋室之中,学生有许多疑惑啊!” 二人的年龄差别,如此称谓让陈沐感到不好意思,但他没有驳周思敬的脸面,说真的,他看见对新知识狂热的周思敬,反而真的有种只能藏于内心为人师表的欣喜感。 周思敬的房子里陈设并不多,因为草率修建的缘故,连院子都没有,只是一间被屏风隔断的小屋,但内里收拾干净,地上木板铺平,除了内室的床与外厅的桌,引人注目的就是两具橱架,放满了。 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很厚的制图,他同样喜欢用工匠的炭笔,而且他用的炭笔还跟陈沐用的一样——香山千户所特产,杆以各式木料切削,上油加工,有的还会雕出图案,前装可拆卸竹片胶合炭头,靠竹片弹性榫卯在笔杆上,用完即可拆卸。 这种叫香山笔的东西笔杆与笔头分开卖,制作简单,备受工匠、画匠喜爱,目前广东很多卫所都在做。 “这是学生所做蒸机构图。”周思敬笑着推出制图,随后又拿起一张道:“这是南洋陈公机的构图,有许多问题在下不懂,还请陈公解惑。” 陈公鸡? 这道菜名听起来很广东啊。 陈沐轻笑,目光跟着周思敬手指,听他道:“学生拆解过两台蒸机,南洋造蒸机构件严丝合缝,工部新造调速阀与活塞等多处都不够精细,这是为何?” “因为南洋大部分蒸机构建并非铸造,是手工造成,一一比对,次废很多才能造出一套构件。而且南洋造部件也不精细,也有漏气,只是少罢了。”陈沐摇摇头道:“缺点在所难免,就像用电还无法稳定时,人们乐意用偶尔闪来闪去的电灯。” “有和没有,是有很大区别的,先找到缺点,然后慢慢改良,哪有问题就改哪,实在改不了,就去想为何改不了。” “蒸汽机的意义,不单单在于其能投入造电等各类生产,更在于我们对它的需求,会强迫各类技术进步。” 实际上这方面他懂的也不多,现有缺点他是没有办法再改良了,但随工部这些专门钻研器具、工程的匠人们投入越来越多的精力,越发让陈沐觉得蒸汽机的出现就像让大明投入海外争霸一样,是一件拔苗助长、辛苦劳累但收获甚丰的事业。 一台蒸汽机的出现,小小的玩意,却能涉及几乎各行各业。 “我们的车床精度不够,就要想办法让它够;我们的材料太重,散热太快,就要想办法让它轻,让它能保存热量,一切发展都来源于需求,没有需求,人们更乐意躺在家里饮冰水。” 之所以会讲道理,是因为陈沐不希望老迷弟看穿自己不学无术的真面目。 “需求到了,人们才会去想,想了,就有非凡的创造力,技术自然就会进步。” 说着,陈沐指向周思敬的蒸汽机,道:“如果你把风轮换成更坚硬且更轻的材料,引导蒸汽的方向多次推动扇叶,搭载蒸机的木车更大,换成前两轮后两轮的平板车,前轮引导方向、后轮则与风轮用齿轮连接……若车够轻、蒸机够轻,它是不是能跑起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三十七章 总章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带有高高艏楼艉楼的老式鲨船停靠在天津港,船上一个个剃发为月带发式倭人模样的武人缓缓行进下船,他们身着明甲、打刀斜插倭腰带,明明头发已经剃秃却裹着明人发巾,行进之间又板正内敛,令人难分其属何国何人,引来天津港百姓骚动。 前来接应的明军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来自北洋军府衙门扛着鸟铳的精锐家丁从胆战心惊的大沽口百户手中接管了港口防务,招来力夫搬运鲨船上放下一个个倭国特产漆器箱。 这个时候,被几个身着山文甲头戴凤翅盔手持长刀短锤的武士簇拥在船舷的李旦才缓缓自鲨船上下来,踏着厚木栈板自栈桥上一路向港口走去。 他已经在船上呆了很多天了,收到付元传去陈沐召见的消息,自石见乘船一路经五岛过济州牧补给,接着直航天津卫,接着又在天津卫港口下锚停了足足三日,这才下船。 在卫河,李旦一行百余人换乘河船,在河道内航行二十余里,方至北洋军府。 陈沐刚从京师回到北洋,听说李旦在港口船上等了好几天,连忙让人召他下船,去步兵营房泡了个澡,头发还未干,换身衣衫走出营房,正好看到未修大门的军府缺口,一干甲胄曜日的武人后面竟跟着一伙与时俱进的倭寇,让他暗自摇头。 许久未见,李旦的肤色黑了一点,看上去更加健壮,不过如今已不再是早年那般毛头小子海盗后裔的模样,素绸道袍腰间悬玉佩、发巾裹玉环,全身上下除了与生俱来的气质,看不出丝毫武人装扮。 “孩儿拜见义父,恭喜义父封爵!” 临着当面几步,李旦当先拜倒,其后随从武弁各个拜倒,端端正正给陈沐行出个大礼来,这没什么怪,倒是后面那一干倭人武士模样的家伙们各个汉话说得端正,有称‘拜见东洋陈帅’的、也有干脆‘拜见大帅’的,让陈沐诧异。 等李旦起来,陈沐吩咐部下给众人在校场准备饭食,招李旦随他一同入营房,这才问道:“都到天津港,怎么不先下船,倒在海上漂泊几日受苦。” “义父不在天津,孩儿手下兄弟为行便宜剃了倭头,恐惊扰百姓。”李旦随陈沐入营房左右张望,轻声解释着,末了环顾广阔校场深深吸了口气,跨过营房门槛,这才说道:“左右这些年漂泊惯了,不在这几日。” “他们不是倭人?” 李旦笑着摇头,道:“孩儿可不是带他们上天津游玩的,义父接掌东洋,有节制诸军之责,战报军情,都要由他们这些人报来,如此机要,何能交于番邦异族之手?” “他们有锦衣档头,有办事商贾、流落海寇、亦有出仕倭国武家的军士,都是我族同胞忠心耿耿。” 迈过营房门槛,见惯了独门独院卫所军宅或漫无边际营帐的军寨,这种连通上下楼梯的营房让李旦有些不习惯,斟酌着问道:“义父就住这儿?” 抛开形制不谈,单说陈沐这间自楼道里走到最深的寝室,仅不过几步方丈,连屏风也没有,布一床一桌两只衣箱,这也叫房间? 墙上用铁钉钉着几幅篇幅甚大的地图,已被炭笔绘出线段画得凌乱,显得空间更为狭小。等李旦的随从提刮黑金竹纹变根来漆木箱放在屋里,更是将屋子摆得无处下脚。 陈沐不以为意地笑着打开漆木箱,从内里搬出厚厚一叠公文,道:“这种小屋还是挺舒服的,我只是暂住一段,军府已经去募兵,所以要先将营房盖出来,等新兵来了再盖衙门也不迟,这两年,你在日本怎么样?” “劳义父挂念,孩儿还好。” 随从被使唤到外面,李旦见陈沐动手,连忙收敛衣袖帮着搬出公文,道:“开始在五岛,后来去出云弹压石见,有几次出兵不过都未上阵,皆是绕着山阴山阳驻防,没有风险。” 既然李旦在这,文也在这,陈沐并不急于了解军事,文最上有一份落款为陈九经的战事总章,是陈璘亲子、陈沐义子写的,虽然陈沐没见过那个义子几面,但却知道他调往日本是在海军讲武堂毕业之后的事了,写的战报总章总要清晰些,便拿起来翻阅。 “就是说勤王军还在日本关西一带,没能打进王京。”陈沐边翻边抬头对李旦笑着问道:“怎样,在那边或国中,可曾遇到中意女子?待日本事定,我们的舰队要开向海的那边,最好走之前有孩子可继承家业才行啊。” 李旦放下公文的动作微微顿住,接着平静地放下公文,道:“孩儿还未有娶妻生子的打算,不过近年一直在南洋军府的输送下学习欧罗巴籍,也通过那边的传教士习得一些原稿,听说读写皆流利,想必是能胜任义父对孩儿在欧罗巴的安排。” 听起来,李旦对娶妻生子没什么兴趣,陈沐微微皱起眉头,问道:“那八郎呢,他也没打算娶妻生子?” “兴许是受孩儿影响,八郎亦无成婚打算,倒是在日本收了个义子。”李旦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说太多,将话头转至战局,道:“除其王京一带,关西、关东大片土地已尽在朝廷掌控之下,唯独其国王受织田、德川等逆臣挟持,孩儿主掌关西辎重,关东为将军李如松、倪尚忠率苦兀三卫诸部镇守弹压。” 听起来形势一片大好,陈沐缓缓点头,注意力集中在陈九经的战报总章上,诧异道:“两年,单单关西打了四百多仗?” 陈沐在心里算了算,那要是加上关东,不得一天打两仗?这战报有问题吧! “自国朝介入其战事,倭国上至将军下至百姓可分两党,一为亲近大明的勤王党、二为叛逆的逐明党,先有松浦隆信受朝廷委任勤王大将军,后隆信为宗麟所杀,宗麟又为岛津所逐,此战报凡战事皆由散入民间各地的锦衣档头所载,确实如此。” 陈沐抬起手来,随南洋军府对日本的情报越来越多,其国势虽乱,陈沐也是有所了解的,九州岛几个大名他能记个差不多,即便如此听到李旦所言也感到疑惑,放下战报问道:“勤王大将军,松浦隆信、大友宗麟,还有岛津家族……大明的军队在做什么,八郎在做什么,怎么一直是他们打来打去?” “八郎啊。”李旦抬手在陈九经的战报末尾翻了几页,检点辎重篇的一行标注,对陈沐道:“万历元年,石见向隐歧岛输银十九万七千两有,二年,输银二十四万三千两有,如今隐歧岛屯银已达四十五万两。”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三十八章 怪异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八智深得陈沐真传。 原本陈沐以为以小八的脾性与本事,肯定事情能用战争解决就用战争解决,可实际上,在日本送来的战报看来,陈八智部明军出战的次数少之又少,其中亲自率军作战更是屈指可数,而且全部都用在平定毛利氏的战争中。 自毛利氏为九州联军击败,整个山阴山阳纳入其手,陈八智只有一次调兵遣将,是将手中六艘战船调往南海道,支援摄津国本愿寺显如突破织田氏的水军封锁。 漫长的时间里,作战次数不多、即使出战派兵也不多,但只要出战,就是大胜。 没办法,从最开始的探险发展到现在,大明无非是在名义上介入战争,而实际上……朝廷没给陈八智增兵,除了南洋偶尔运来的米粮辎重,他手里的兵还是最早带来的那批人,就连倪尚忠那帮从苦兀岛撤下来的联合军队,也因辽东李成梁的介入而派往关东,就将局势演变为如今的情况。 兵力的短缺让陈八智与王如龙不得不选择合纵连横,后来干脆划出属于大明的直辖府,内以知府、县令分封各地兵头,外以勤王大将军、讨逆将军等官职封号来驱使兵头作战,想方设法控制局面,并长期榨取利益。 这倒合了陈沐一开始对日本的主张,他们兵少、消耗的辎重便少,至少在出云府与石见府二地,即使不算银山收入,陈八智的财报也是赚,而且在李旦手下海商的配合下,还赚不少。 因此战争就变成了陈沐眼中接近停滞的状态,但实际上那片土地仍旧每天都在各个地方发生战乱与死伤,甚至比明军介入之前还严重。 “硫磺十七万石,硝石六万石,日本还有硝石?” 陈沐皱起眉头,虽然各地锦衣档头的战报不是那么好看,从交战双方数十人至交战双方上万人的战事都有记载,但陈九经的战报总章还是不错的,可他在隐歧岛收入上见到了硝石,这令他感到万分诡异,那些大名能使用铁炮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大明的走私商贾与葡萄牙人的贸易。 陈八智是从哪儿弄来硝石的? 李旦边说边在漆箱中翻找,道:“八郎发兵援本愿寺显如为的便是如此,其僧兵、佣兵有许多铁炮手,其掌握了制作盐硝的培养法;还有毛利被攻灭后,其匠人记载了以马粪制盐硝的方法,如今皆被八郎编记载,送往南洋军府与海军讲武堂。” 这就是,传说中的粪硝与尿硝? “李如松呢,他在那边的情况你知道么?” 听到陈沐问起李如松,李旦在脑海中稍微想了想,毕竟他在早年听说过陈沐与李如松交恶的事,道:“东面明军以虾夷地为根基,除李如松本率三千辽东军外还有倪尚忠部万余由朝鲜兵、女真兵、蒙古兵组成的联合军,他们的辎重由辽东经朝鲜沿海输送,孩儿所知甚少。” “听说他在那边起初是打出数场大胜的,其最北诸侯南部氏正因继承人内讧,被朝廷兵马轻易击破,不过后来战事迟迟不决,倪尚忠所率部署又要朝廷信守承诺,兵事就乱了。” 起初听到李如松打出大胜,陈沐微微颔首,在他看来辽东李氏自虾夷地攻入是最正确的决断,他们介入时正是前年秋天,那边气候苦寒,当地军民缺少取暖棉衣,辽东军却能在冬季作战,又有火炮,当所攻无不破才是。 不过后来听到倪尚忠的部下要朝廷兑现诺言,他就知道坏事了——那支军队原是用来远征美洲的,征募来他们时答应打下的土地都属于他们,在苦兀岛他们得到了很好的训练与学习机会,最终却因麻贵麻锦的失踪而就近调入日本。 他们有极强的生存及战斗能力,又有南洋军府为其准备的御寒物资,他们如果反叛,对李如松是极大的打击。 “后来呢,李如松是如何处理的?” 李旦对陈沐的焦急感到怪,他乐呵呵道:“还能如何,遵守诺言,打下的土地就地清丈田亩、编户齐民,设立卫所,招降俘虏作为旗军……后来他们就没法向南推进了,蒙古千户忙着喂马、女真千户急着打猎、朝鲜千户钓鱼造船……李如松像日本的大名一样,万历二年就出兵两次,忙了一年的内政。” 说着李旦便笑了起来,而且是非常、非常认真的嘲笑,道:“听说去年还想向朝廷请任他为关东都指挥使,要设立关东都指挥使司,被朝廷驳了,因为筹算后他们那边七个卫只能向朝廷输送内地两个卫的军粮。” “发完旗军俸禄就不剩什么了,最后只给设了奥州都督同知,节制日本奥州事,没设都司,还给他派去俩进士当知府,现在手下一堆兵头都抢着要官职呢。” 李旦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对陈沐道:“义父,小东洋事现在也归东洋军府节制,李如松没给义父写信要官?” 陈沐有些茫然的摇头,随后也跟着笑道:“估计是抹不开脸面吧,不过他兵够多的啊,七个卫,四万人马。” 李旦虽点头露出慎重,但随后也向陈沐解释道:“那都是他招降的倭兵,战力有强有弱,本应是一支可堪大用的军队,但受倭国自有其国情……无车少马,辎重输送全靠人力,诸地皆穷、物产不丰,出征所携军粮仅够一旬半月,半月之后便需粮队输送。” “八郎去年除了挖矿取银,屯土制硝,就剩与王如龙研究这些事,已找到日本的弱点,虽然大多数战斗投入兵力不多,但其分散的武家在战事中创造出用于战争拥有独到之处的改良,少量精兵与大量杂兵构成其军队,长久的战争让其国人有轻生斗勇的剽悍,给予其超过吕宋、苏禄诸国的战力。” “但其先天不足,一不能远征、二不能补给,这是其国所有诸侯共同的弱点,发生战争,守住、拖住,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持久战。 “八郎总结的不错。” 陈沐颔首,战争有表里,一在军事力量,二在后勤能力,日本诸多大名的欠缺就在后勤,所以现在陈八智做甩手掌柜的结果就是战局僵化。 他抬手点点桌案上的战报,道:“所以现在,日本被分成三块了?” “差不多,西边的主力是勤王大将军,中间王京为织田、德川,东边是李如松的千户们。” 陈沐哑然失笑,这种组合……着实有些怪异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三十九章 木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日本,摄津国,石山地方,本愿寺。 作为拥有强大势力的本愿寺宗主,显如这个名字在日本的意义正如陈沐在大明一般,意味着升官发财。 尽管他只是个和尚,却是拥有天下最多信徒、信徒最多献金,巨额献金在本愿寺显如的正确运用下,结交公卿权贵。 不论是细川晴元那样的强势大名、天台宗那样的佛教名门、还是做过关白的近卫前久,都与本愿寺显如有很深的关系,比方说他们一个需要钱来生活,而另一个钱多得不知该往哪花。 除了花钱,显如在挣钱上也与陈沐有几分相似,比方说此前数年里,只要海商能为南洋攥取利益,那么濠镜就是难得的海贸避税良港,当一个地区拥有这种特质,就会像磁石般吸入周围大多数财富。 在日本王京附近,一个富贵的村庄只要能想办法请显如在当地安排代理坊主,坊主会带着由信浓、尾张守护签发下税赋杂役免除的文到来,当地上至领主下至农民,都能得到如此特权——这样的和尚,谁不喜欢? 就连穷到没钱开办登基大典的天皇都因显如赞助而顺利登基。 过去的信浓、尾张守护很喜欢他,因此石山本愿寺御坊外兴建八座寺町,良好的海港使这里快速繁荣起来,但现在自称信浓、尾张守护的织田信长很不喜欢他。 尤其在第,可能织田信长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向本愿寺索要钱财了,总之索要失败,并为得到同外商贸易的优良海港,双方开战了。 本愿寺御坊靠海的三重橹上,窗旁身着僧衣的显如双手合十,目光望向海面向身旁侍立的武士们抱怨着。 “信长为何不愿停战,他索要石山难道不是为得到南蛮人的铁炮?如今海上已经没有南蛮人了,他还要继续打下去,五年了。难道他还看不出来,我们只是笼城什么都不做就守了五年么?佛祖还能让我等再守五年!” 身旁侍立的武士身着黑甲,头戴袈裟佩挂佛珠,名为下间赖廉,是本愿寺的坊主,在织田对本愿寺的围攻中一度担任总大将,他瞪着眼睛抿着嘴,舌头在唇边转了一圈,尴尬地揉揉眼睛望向海面。 显如确实没做什么,他写信召集信徒,写信联合各地,兜转在寺町为那些坚信与佛敌作战殉道而死更容易取得极乐往生的信徒鼓舞士气,除此之外显如确实除了笼城什么都没做。 都是他们这些坊主与各地奔赴赶来的信徒阻拦织田军,不过事实也确实像显如说的那个样子,不集中力量,信长根本到不了本愿寺城下,而现在的局势,集中力量对付本愿寺显然是不可能的。 “信长公非是为铁炮,海外有无南蛮人于他毫无分别,门主给了他多少钱支援作战,五千贯、五千贯、又是五千贯,信长公要支配大阪。” “他要控制奈良、堺与京都,从淀、鸟羽到大坂城的入口,都可乘船直达,这里据四方之要地,北有贺茂川、白川、桂川、淀川、宇治川这些大河,二三里之内,还有中津川、吹田川、江口川、神崎川流,本寺可造渡明船,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 说着,下间赖廉撇撇嘴道:“或许他已经不想要渡明船了。” 在二人闲聊间,木津川集结出成群结队的近海战船,百余条插各色阵旗的大小战船桨帆齐用,快速驶向大阪湾,出川口后即寻找合适的海上战斗队形。 与此同时,木津川南岸,一队队武士与足轻结合的部队向津口集结,统率农夫修筑防务。 相距过远,在本愿寺御坊三重橹上看不清领军之人,但金色木瓜纹在远距离也拥有超乎寻常的辨识度。 下间赖廉自三重橹探出身子,眯起眼睛远远瞭望着,回首道:“是织田,他们沿岸修造工事,为海战中弥补对抗明船羽箭疲惫的劣势,想要以海陆其攻的手段封锁大阪湾,并隔断木津砦与石山的联系,断我补给。” 木津砦在木津川另一边,由本愿寺坊主镇守,不拔除僧侣在摄津国的一座座据点,织田无法大规模围困石山。 “织田的船来了,明国的战船也就不远了。”本愿寺显如两手在胸前捻着念珠,神色如常地望着海面,竟然还有心思发出感慨:“盛极一时的毛利,就败在这些明船手中,就让他们打吧,我们不必出战。” “不出战?等明船来战,我们在秽田城的一向一揆顺势进攻住吉,就能全力夺取港口!” “所以呢?” 显如叹了口气,口中念出一句南无阿弥陀佛,道:“织田是佛敌,毛利不是,毛利氏衰弱,明国将军依然给我们运粮,是寄望我们帮他拖住织田,并且由他控制日本贸易。” “他们控制长崎、博多、出云,如再取得大阪、堺,明国战船便可直抵京都。” 控制贸易啊朋友,直抵京都啊朋友! 显如瞪圆眼睛看着下间赖廉:“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下间赖廉眨眨眼,大光头锃光瓦亮:“明军逐走信长公,法主上洛?” 我一出家人上什么洛! 信长上洛之前小僧可是整天在京都大摇大摆走来走去没人管啊! “上洛,怕是明军上洛,明国以勤王讨逆诏聚关西诸侯以用,唯信长公不服结兵以抗,信长要绝我宗门,小僧自要招揽天下信徒与之相拒,以期换人掌控京畿。”显如微微撇嘴,露出些许不甘道:“这场海战,不论谁赢,小僧皆心有不甘……可惜了辉元公!” 京畿之地的人至今不知为何曾强盛一时的毛利氏会在决战中被区区数千明军截断退路,更不知大友氏是如何将势力扩张至山阳道,风云转瞬变幻的战国时代,因明国的加入而愈加混乱起来。 漫无边际的海上,小早、关船相结的战船自濑户内海呼啸而来,在天海之间连成庞大阴影,关船上沉重的明国战鼓被擂响,舞者穗枪打刀的倭寇高声应和,声势震天。 船分五队,自海上排兵布阵,五艘帆汉文的庞大战舰自阴影中来,破浪突出横于阵前。 海的另一侧,奉命封锁大阪湾的织田水军严阵以待。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四十章 联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船不少!” 带有艉楼的老式单火炮甲板鲨船上,隆俊雄身穿南洋胸甲,头戴笠盔,扮相似明军总旗,实际上他已受封山阳道御海总兵官,掌控沿海兵马。 此时他立于艉楼,正端着黄铜望远镜向远处海岸严阵以待的织田水军瞭望着。 他的座驾在南洋是一艘老船,但就下水年份来说,远称不上老旧,厚实的船板用料能阻挡铅子羽箭,初次注重火炮搭载的船型也能让其承担船舷八门火炮展开齐射,虽然远不及所谓的六丁六甲,但其五百料规制的船形与十六门舷炮已足够震慑这片海域的一切敌人。 五艘老鲨船后,二百余艘日本近海、内河战船,其中船长七八步的小早船最少,多为长十至十七步的关船,这是日本海战的中坚力量,通常还会备有体形更加巨大的安宅船,在近距跳帮缠斗拥有所向披靡的优势。 但隆俊雄没有安宅船,他麾下这些日本船舰都是陈八智率西国大名驱逐毛利后夺取的战船,为弥补跳战劣势,他阵中还有八艘原本作为粮船的三桅大福。 同属这个时代东亚船系,大福与安宅差别很大,福船是在宋代海船基础上发展起来;小早、关船、安宅一类船形则基本除了块头以外没有发展,小早船由独木舟扩大,关船在小早船上盖个小屋子,安宅是在更大的小早船上盖个大屋子。 这种船形不错,唯一的劣势就是被用了太久,唐朝白江口之战,日本用的就是这船,偷袭蒙古还是这船,同明朝勘合贸易依然是这船,到了现在……老朋友又出现了。 安宅船有更多载兵,但桨帆一体决定其需要更多舵手,日式战船在水战中并不沾光,可一旦由水战变为跳船舞刀的肉搏战,优势就出现了。 大福船载兵稍少,但操帆人只需不到十人,更加省心,而且隆俊雄还在福船加了两具轻佛朗机,已经算是尽力武装了。 但形制虽有差别,两种船的目的却都是相同的,皆为海上跳战、火战。 双方间隔七八里,隆俊雄眯着眼睛观测沿岸道:“仅百余条船,织田不会就这点战船,河口或还有其他伏兵,岸边聚拢人马,他们想把我们诱至其间,传令吧!” “四路水军,开战后自行缠斗,各自封锁大阪湾,与敌死战,大伙都自诩西国水军悍将,让咱瞧瞧本事!” 收起望远镜,隆俊雄歪着嘴边笑了,他想一战歼灭织田氏在海上所有力量,敌人想要引诱他,他也想去引诱敌人……倭寇出身的他没什么高明战策,但他有的是人手去引诱,四支船队大小二百条船,虽然他手上船不多,战力却要比四五百条船更强。 在他接掌这几支水军之前,四支分布在西国各地大名手下的水军都与倭寇类似,主力船舰均为小早船,船上十来个战兵就能兴风作浪,动辄出击百十条船,看似兵力滔滔,实则不到两千。 到底是跟在陈沐身边的亲兵,并且耳濡目染了陈沐对明国海军的布置,如今他麾下小早船已被划分至通信艇,主力战船皆为承载数十兵力的关船,重整军力,极大增强了以水军众组成的水师战力。 当然,这样整编最根本的目的是加强兵力投送能力,任何一个在日本作战过的明军将领都会明白,在本岛地区打仗海军是无法取得决定性战果的,真正的胜败还是要靠陆军,隆俊雄也不例外——他麾下水军足足有六千兵力! 随军令下达,以桨橹提供动力的小早船穿梭在战阵之间,毛利氏招降而来的村上水军与松浦家倭寇自左翼靠拢,准备冲击敌军守备雄厚的木津口水陆军。 尼子家隐歧水军及大友水军兵连右翼,向八十余条大小船舰向石山一侧绕行前进,自外围封锁大阪湾。 “不要开炮,上半帆我们慢慢向左翼靠拢过去,遇敌冲近则大福截击!” 隆俊雄猜测织田水军在木津川口应当设有伏兵,不过有恃无恐,随村上水军与松浦倭寇向左翼前进,他十二条炮舰组成的中军亦衔尾缓缓逼近。 他有望远镜,能观测地稍清楚些,不过织田水军将领也不是瞎子,十二条巨舶,别管鲨船还是福船,二十余步的长度在这边都已是巨舶,巨大的阴影向右翼伏击圈前进给人带来莫大威胁。 织田水军几员将领就比较头疼了,他们也有二百余条船舰,但真正称得上大关船的只有十余艘,为各队首领坐船,其余小早船、小关船倒是数不胜数,可如今这个局面……正面接战的沼野伊贺守队不战自退,后路负责封锁大阪湾的真锅主马兵卫反被封锁,兵力圈越来越小。 他们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亏了,就在去年,六条大明船带一队粮船向石山运粮,当初闻讯赶来的织田水军只有三条大船,率一众小早船不敢袭击鲨船,只好在淡路国海峡截击粮船,结果反被作为粮船的大福击退,还被烧了两艘大船。 这一次收到消息及时,快速集结了近三百艘战船,可等他们集结好明军却干脆集结了两百余艘大小关船,似乎这场仗已经不能在海上决定胜负了。 海域被庞大阴影不断压缩,给了织田水军各队更大的联络空间——都快脸贴脸了,有事直接喊就行! 各部匆忙叫喊,海上乱成一片,眼看战事还未打响便要溃败,退还津口的沼野伊贺守与沼野大隈守议定战术:“拖下去,等信长公集结兵马赶来,把他们引到陆地上打!” 村上水军可不管那么多,作战前隆俊雄可是遵照战国传统给了他们攻略地方后仿照织田、武田、上杉等大名就地设立‘人狩’与‘乱取’的权力,只要击败敌人,他们这些穷困的水军可一战富贵。 区区片刻,以七艘大关船为前锋,四十余艘大小战船的村上水军在村上武吉的率领下迎着退避不及的沼野队,双方船舰先是以凶猛的大弓、铁炮对射,紧跟着便气势汹汹地撞在一起,作为织田后阵的真锅队已率领船队袭击村上侧翼。 当第一枚焙烙火矢砸在织田氏沼野伊贺守乘坐安宅船上迸出大片火光,大明日本勤王总兵官陈八智部属山阳道御海总兵官隆俊雄对日本京畿的攻掠战正式开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四十一章 乱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大阪湾,用战国时代的话说,这是一场能够左右天下局势的大海战。 汇集西国大名手下海贼的能兵强将,兵分四路同时向据守木津川的织田水军发起进攻。 在隆俊雄眼中,显然这是一场发生在海上的陆战。 一条条战船就是一座座小而坚固的城砦,当关船相撞,船上足轻以佩刀与数量巨大的长枪作战,夹杂少量铁炮与大弓混编的远程部队,迅速收割敌军性命,同时也被敌军杀伤。 鲨船庞大的体形在海上缓缓飘着,似乎与相邻已成一片火海的战场格格不入,隆俊雄像个真正的将军般瞭望着战场局势,头脑分外冷静——也就是在日本战国这种古典封建体制之下,才能让他这么冷静地盘点局面,毕竟局外人总比局内人冷静。 织田水军有良好的军纪,纵然兵势上占据劣势,但交兵中却比四路水军要拥有更多勇气,而且铁炮数量也远远超过四路水军,往往会出现几条小早船拼死以大弓铁炮压制大关船,接着以火焚烧的战果。 过去依附于毛利氏的村上水军被称作天下第一,他们像陶罐掌心雷的焙烙玉在水战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面对船上好似木制城墙的船板,几只陶罐丢进船上就能让敌军无处可逃,不过也正因如此,村上水军进攻的势头过于凶猛,直杀进织田水军在沿岸布置的包围圈中。 木津川口阵地上,埋伏已久的长弓铁炮队在他们进入射程后同时向海面发起攻击,长弓队伺机而发,独立编制的铁炮队则在此刻大放异彩,甚至将隆俊雄在后方的目光吸引过来。 海上的织田水军装备铁炮并不多,一艘承载二十海贼的小早船上或许有八个弓手,但只会有一到两个铁炮手,并且都不是独立编队,但岸上的铁炮手有所不同,超过三百杆铁炮组成阵形,依据挖出的壕沟与木垒向海边齐射。 同一时间只有一个百人队在射击,当射击结束后,手中铁炮交至身后,再接过一杆继续射击,他们每个人都有两个装药手。 而且,他们阵势中还有几门名叫大筒的大号铁炮,发射更为缓慢,但炮弹重达一两,每次发射都会带来如同霹雳的巨响,射中小船就能击穿船板。 眼看村上水军被海陆夹击进入劣势,另一边的松浦倭寇冲出船阵缺口,自另一方向包抄织田军,并分出船队向岸边铁炮队以长弓铁炮还击——松浦倭寇是四路水军中火器装备最多的,作为紧挨着南洋军府倾销地长崎的松浦氏,他们最早与葡萄牙人及汪直贸易,从明朝流入大量火器。 赶上广东都司兵器换代,过去的火绳鸟铳与旧式火铳同样有一批被高价出口,质量自然远不如九州岛自行打造的铁炮,却胜在量大,这帮过去的倭寇在出征前三个人就能分到一支火器,虽然不指望手上拿的是什么好东西,至少给他们带来还击的能力。 在学习操持劣质火器的漫长时间里,松浦倭寇创造了特殊的使用火器方式,那便是尽力伸长自己的胳膊,使铁炮、火铳离脸面身躯远一点,被称作松浦流铁炮击。 透过船墙上的棱形射击孔,一杆杆长短铳架设,自超过百步距离向岸边乱射,尽管精度极低,却依靠大量火器齐射一度压制案上铳手。 依靠这片刻喘息之机,村上水军集结力量与包抄而来的织田水军缠斗一处,在隆俊雄中军船队抵达战场边缘前,双方便互相烧毁十余条大小战船。 在岸边指挥防务的是织田氏大将佐久间信盛,眼看麾下水军防守不利,他的眼睛一直望向远处飘在海上的十二艘大船上,他很清楚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与那十二艘大明船相比,他们的战船在海战中不堪一击。 纵然他手中依然有二百余条战船埋伏在各处河口作为伏兵,但那二百余条战船中没有体型庞大的安宅,小早船面对巨大福船只怕尚未接战就会被撞碎,再多的船舰想要赢得海战也是痴心妄想。 “让诸队下船,依木津川口布阵,下令诸队水军退至陆上,我们的对手是水贼,得势必然登陆乱取,把他们引入内河,在两处河口之间布置围堵船队,用陆战来击败他们!” 所谓乱取,是指战胜后对地方的掠夺与焚烧,在任何国家的任何时代,都是战争中很难缺少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人狩,就是买卖人口的奴隶市场。 相较而言,被称作残暴的织田信长反倒在这两方面拥有非凡的人性,在上洛之前,也曾大肆乱取,不过上洛之后对京畿地方严格约束军纪,他通常只会把一向一揆卖掉换钱,当然,他的残暴根本不在这方面。 别的大名就不一样了,比方说有军神之称的武田信玄,因为家里有矿,别人的人狩一个百姓卖二三十钱,他为了不让奴隶赎身,给奴隶的定价是一两贯钱,赎身不了就放进矿场,男拿去挖矿,女的拿去让人睡觉。 另一个军神上杉谦信就好多了,春日山城常设奴隶市场,从来不像信玄那样哄抬人价,都是二三十钱平价出售,偶尔屠城什么的都不算大事。 你死我活的军争时代,残暴是人的共性,世上当然存在真正的仁义,但那些真正讲究仁义的人在别人知道他们的仁义之前就都死掉了,留下来的仁义只有大义,即使有,与后世仁义有所不同。 而军争时代的大义,往往忠君勤王就是大义,君主临阵就是英雄。 四千织田足轻被各自武士率领着分为三路十四队,依河流布阵隐蔽,海面上各队战船也在陆上号令下缓缓向内河收缩,逐渐将阵形收至陆上,隆俊雄的计划落空,而他麾下的海贼们也不出佐久间信盛的预料,毫不犹豫地追击至陆地。 不过与佐久间信盛预料有所不同的是他低估了这些海贼对胜利与烧杀抢掠的狂热——一条条小早船横推着冲上浅滩,伴小船与砂石摩擦发出令人担忧的巨响,一队队衣甲不整的海贼冲至陆上,各个队长嚷嚷着军令,将士卒匆匆集结起来,有的跳下战船直冲木津川口驻防的数百织田军。 更有些人,往往是松浦倭寇,他们立在倾斜的船上,不问距离不管局面,伸长了胳膊便以铁炮鸟铳胡乱射击。 海面上,隆俊雄苦恼地敲着脑袋:“哎呀,乱了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四十二章 威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石见府,山吹城。 八郎像战国领主般坐在雨廊木板上,听着各地官吏对石见、出云、安艺三府的汇报,问道:“银山的产量,不能再多了么?” 石见的银山大使过去是毛利氏在银山的奉行下的主要匠人,如今转投八郎,被任命为九品银山大使,是整个石见四名正九品之一,故而对陈八智非常感激,听到他发问,依然根据过去的习惯身形低伏,叩首道:“以灰吹法分银铅不难,难在矿山缺少人手,难以再挖出更多银矿。” 陈八智微微点头,对银山大使鼓励几句,挥手让他下去,接着又陆续召见了周围几名县令,吩咐下去鼓励农夫种植米粮的事。 待政事处理罢,又继续召见各地赶来的诸侯,他在直辖三府外的西国政策基本同日本从前的观念相同,重武轻文,那些各地带兵的将军根据其掌握兵力从三品到九品武官不等,而文官最高的三个知府是朝廷派来的进士,三府诸县令则是自南洋飘扬渡海来的文吏升官。 哪怕如此微少的文治人才被派过来,陈八智依然觉得有些多余……这边根本称不上治理可言,各地的自治程度比大明乡坊更厉害,官府形同虚设,不用兴修水利也无人监察,经常走出几里地就是另一套法令,再加上战乱频繁,根本不存在人心思定的那种情况。 因为这不是短暂二三十年的祸患,自应仁之乱以来已百余年,四五代人过去,根本没人知道究竟什么样才叫安定,又哪里来人心思定呢? 只有以武力支配天下一条出路。 处理完政事,陈八智骑上健马带着随从沿途听着来自安艺与出云地方李如樟、李如柏派来的传信使者告知那边情况。如今出安艺府军头是李如樟、出云府军头为李如柏,他们早先率领各自千户部入驻诸城,在陈八智手中拿到节制地方的命令,便在那边做起城主。 像陈八智在石见府一样。 三人手中如今都拥有一批本地武士效力,军力上不分伯仲,辽东李氏两个儿子手上全是陆军,陈八智除出云外还掌握着隐歧岛,除陆军外还有大量海军。 尤其是他停靠在山吹城北方名为陈氏港的新修船港的那几条六丁六甲级战舰,那才是真正随便拿出去一条都能震撼天下的巨舶炮舰。 “将军,伯州府的幸盛校尉来信。” 伯州府是出云东面过去的伯耆国,如今尼子胜久被封为伯州将军,其麾下山中鹿介则被封为伯州府久米县忠武校尉,他来信不为别的,是想向陈八智请教为何在三府之地没有反叛,而大明分封的其他诸府却要应对层出不穷的国人众反叛。 陈八智将信看过后让人收起来,晚些时候再写信回复,他要去看他的旗军。 在山吹城,这座城在经历战火后重新修缮,城内平日里仅驻扎五百百户旗军轮防,大量军兵都住在城下,他们在曾经夺城交战的地方修出两座营寨,守护着大片田地,守将是王如龙,他也肩负着操练军兵的职责。 城下的校场一侧,紧邻城下町的地方修出几座广阔的院,每个院里都有两名本地武士作为教习,在领主陈八智的法令下,石见府四县之地所有孩子都能进入院学习,那些投降的武士拥有文才的便学习汉文然后教授给少年,拥有武勇的便将武艺传授给孩子们。 所有百姓的孩子都有入学资格,包括那些流离失所只能沦为盗匪的小孩,统统都能在这识字习武,学习作为一个明国子民应当如何效忠大明天子。 有些缺少生计能力的大人也会入学,不过他们在基本识字并能熟练背诵旗军手册后就要离开院,去到院对面的军营里领取一套属于自己的足轻甲胄,然后投入新的训练当中。 当然,在现阶段实际上日本没有万历册封的日本王,织田信长拱卫的国王肯定是不行了,各地勤王将军有太大的兵势,在陈八智眼中也是今后日本国不安的来源,至少看起来,他还在物色新的人选。 实际上陈八智根本没打算按照朝廷的意思册封日本王,他眼中的册封,等同于利用各地勤王将军的鱼饵,需要的时候,便抛出去一个——只要他不当王,却掌握册封国王的权力,就能让他们立于不败之地。 在各个院与学习的孩子们见了一面,又看了看自己义子的枪术学习,陈八智这才走向营寨校场。 他的义子过去没有姓氏,名叫小犬,是陈八智在隐歧岛捡到的小海盗,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岁,游荡在隐歧岛和海盗们生活在一起,瘦小可怜,吸引到陈八智的注意是因为他走路的姿势。 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跟在大一些的海贼娃娃们后面,走路时将肩膀架着,极力想要让人看起来肩膀更宽一些好拥有并不存在的震慑力,可实际上根本没有震慑力,只会让人觉得分外好笑。 就因为这个,小犬成了魏犬,从受人欺负的小海贼变成大明将军的儿子。 虽然儿子和爹都年轻得不像话,但这毕竟已经是传统了,远渡日本的旗军都能欣然接受这种情况。 “直山中鹿介写信,问我为何三府百姓没人反叛。” 陈八智端着一支南洋造火绳鸟铳仔细看着铳身铭文,看清楚制作年份后才熟练地装弹,微微歪着脖颈瞄准后扣下龙头杆,待一声巨响后将鸟铳抛给旗军,转头对王如龙问道:“我该怎么回信?” “为何三府百姓没人反叛?问得好!” 久经风霜皱起眉头露出三道抬头纹的王如龙拄着战剑立在一旁苦思冥想,但想了半天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攻破山吹城之初,他可是给陈八智做出详细计划,至少要进行三次大型镇压反叛之后才能统治这里,结果除了有几个武家反叛,其他战事全是在领地之外打的。 他挤着眼睛没有自信地说道:“我大明天子威望海外,三府百姓翘首以盼?” 陈八智撇撇嘴,点头道:“那我就这么回,他要是愿意说服尼子把伯州交给我,我也能让那边没叛乱。” 谁让你们五公五民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四十三章 分田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所谓五公五民,是田地收成二税一的意思,当然这并非定例,五公五民是常规操作,稍狠点心六公四民的也有不少。 也有不一样的,比方说还有武田氏内忧外患时信虎施行的八公二民,或者北条家为平定关东制定的善政四公六民。 不过百姓要想活得最好,还是要在被称作残暴魔王的织田信长领地中,在织田氏种地是一公二民。 比善政还善政,在战国环境下,这是可以被当成尧舜来推崇的绝对善政。 并非日本的百姓忍耐力比较强,而是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忍耐力都强,三国时期曹操的屯田为他打下称霸北方的基础,税率与战国时代的日本差不多,自己有牛的百姓耕作四公六民,用官府牛的百姓耕作则六公四民。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政。 陈八智也在施行非常之政,他把三府土地收归明国所有,土地上的一切,田地、猎场、林场、矿山、渔场,统统都被重新丈量并手握分配权力,分配后的田地税率对照大明,三十税一。 他们分到的土地很少,但哪怕只得到和过去一样的土地,当种出粮食后他们的收获就能比过去高出近一倍。 而究竟能被赏赐种植多少水田的权力,取决于他们能为陈八智在伐木、挖矿、捕鱼、采蜜上付出多少。 三府并非没有造反的先例,自从有一个村的农民心惊胆战地跪在山吹城下,向明国将军自告他们因听说武士老爷密谋动员农兵,然后就被农兵用竹枪顶进粪池里淹死,请求责罚得到赦免后,再没有听说谁会造反了。 常年军争让武士阶层不畏死亡,许多人一生的理想就为取得配得上自己家名的死法,在同各地武士为数不多的交战中,八郎见到最诡异情况的莫过于当敌人以一种不是那么体面的方式战败,他们当中地位高贵者有时会逃离战场。 但不会逃太远,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把自己干掉,然后让手下带着自己的脑袋逃跑。 而他们的百姓也一样,有些人为了吃上一口白米饭自愿扛起竹枪。 陈八智在写给陈沐的报告中提及这几件事,毕竟被大鹅撵着满街跑都不愿意跟陈九经一起读,所以他的行文类于其父,简单直白有时候像个哲学家。 在信里,他是这么写的:“大明有许多活明白的人,他们想的是怎么活,大多人也都能决定自己怎么活,但他们还是不及倭人获得明白。许多倭人一生下来都就明白一件事——人生下来是要死的,而且很快,只有很厉害的人才能选择在哪死和怎么死。” 如果在大明挑十个人有两个不畏死亡,在这片神的土地上陈八智至少能找个五个! 但不是每个不怕死的人都能接受淹没在无边的大粪里窒息。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屋门拆了!” 陈八智正像个汉朝人般跪坐席上伏案向陈沐写自己宏大计划,就听见隔间传来会客厅门被拉开的声音,听嗓音是陈璘的儿子陈九经——也许整个国家敢在自己的城堡里大呼小叫的只有王如龙与这个义兄弟,而王如龙更喜欢睡在军营里。 他搁下笔转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起腿揉着裹在宽棉袜里的脚丫,在鼻间嗅了嗅,嫌弃地挪开手挑着眉毛让屋角坐着小板凳的亲信把门拉开,道:“明天去山下找个木匠,打副高点的桌案,能坐凳子那种。” 正说着,拉开的门后闪出浑身披挂浓眉大眼的陈九经,抱兜鍪揉脑袋发牢骚道:“里头挺高,门框五尺,四尺往上都得矮身,他们也没这么低啊!” “这是为了谦卑,进门都要低头,我觉得是这样。” 陈九经刚一屁股坐下,就见陈八智往前挪挪,手把着他的肩膀,热情洋溢地问道:“怎么样兄弟,有人愿意出仕么?” 他根本不知道他兄弟的手在铁臂缚下的皮料上蹭着,可使劲了。 “放心,这趟出去收获不少,击败毛利设立三府让许多武家成了浪人,先前能雇佣他们的豪族与国人也都没了财源,谋逆又不敢。” 陈九经说着颇为夸张地抬手从左挥到右,越发兴高采烈道:“每个村落的小庙里,过去这些狡猾的农夫向商贾借贷,换不起便聚集在庙里请武家发布免除债务的德政令,不发就全都逃进山里,拉着武家和他们一起饿死,现在他们壮了胆儿,到处是握着竹枪的农兵,不让武士进村,有人去说服他们便会被打出来。” “你这分土地三十税一真是绝了,那些武家要养兵养武士,没人能收这么低的田税。”说着,陈九经左拳砸右掌道:“不能降税,就无法拉拢人数最多的百姓,他们别无选择,不少成为浪人的武士想去其他大名的土地上讨生活,可他们连家门都出不去!” 陈八智裂开嘴笑了,日本没有大城,没有大明那样的城池,百姓都住在城外,他们的民居把领主武士的城砦一团团圈住,别说百姓不让他们走,就算让他们走,在这遍地袭击落单武士的落人狩盛行的时代,又有多少人敢出去乱跑呢? 大名、武士、国人、豪族、农民之间的统属关系,被一纸分田降税令打破,这就好像做买卖拼低价,别人都有生产成本,可他没有——他的兵,吃的是南洋军府海运的粮。 “这个时候,我们拿出招募令,那些失去主家的武士、进退迟疑的豪族自己就送上门来。” 说着,陈九经拍拍手,对屋外喊道:“送进来!” 木门拉开,武弁捧着漆盘盛十余叠长折子进来放在陈八智脚下,陈九经骄傲道:“这段时间,我说服了石府三家国人众、二十七姓豪族、四百余名浪人,除此之外,百姓中有更多久经战阵的老卒希望加入军队——只要我们能依照法令,授予他们家里田地。” 陈八智的表情起初还非常欣喜,接着喜色凝在脸上,问道:“那一共是多少人,单单武士。” “一千二百三十六,这还只是石见府,他们随后会先至四县登记,然后听从命令整编成军,都有自己的兵器,不少人还有甲胄,我们只要出粮分地,等消息传开,还有两府……” 陈八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起初他只是想招募一支五六百人的家兵队,用这些生来习武又悍不畏死的家伙组成跳荡队,可眼下的情况跟他想的有些不一样,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 本以为会逃往别处一些人呢。 “等消息传开,三府的赋税根本养不起这么多武士,从南洋运来辎重是有数的……” 陈八智缓缓摇头,三府的木材、蜂蜜、铅与锡都还没被海商拉回大明,照这个趋势,他可能会招募到三千人,那剩余的辎重就未必够用到下次船运。 “那就少招点?” “不,有本事的人越多越好!” “快,想一下,怎么能弄到粮食,归顺我们的将军,有没有……” 陈八智像个守才奴,胳膊肘撑着大腿,身子向义兄弟那边斜过去,伸出手去大拇指搓着食指:“想死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四十四章 征兵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写给陈八智的信中不单单嘘寒问暖,更多的则是在讨论日本国情况,一方面催促尽快解决纷乱的日本,另一方面则让李旦将殷正茂的贸易战细化之后送至石州府。 这与他的战略相左。 “要毁此地金钱流通不难,难在我们要撤军,各地走私商贾无算,不完全封锁,是不行的兄长。”陈八智摊开手臂,饮一壶茶为陈九经、李旦二人添上,道:“一旦撤军,如今的大好局面便功亏一篑。” “八郎,你非此地领主,而是朝廷的将军,倭国不安,义父不放心东渡。”李旦轻轻笑着,义弟所言大好局面他知道,但他更觉得这没有什么意义,盘着腿将宽袍大袖抻开道:“纵然你击败清州军又能如何,难不成还想像他一样挟王令诸侯?” 日本的局面谈不上什么大好,关东的辽东联合军团如今已在漫长战争中失去锐气,尽管拥有新的卫所,却也受困于卫所,未来几年里,陈沐同李旦都认为李如松一众的七卫仅能达到兵粮自给——但他们与本土大名最大的优势恰恰是兵粮不必自给。 别人受限于粮草辎重,他们却有外来米粮输送以拥有农时出击的可能,一旦依赖于土地耕作,便相当于束住自己的手脚。 归结根本,他们所率领的那帮人根本就不应该到日本来打仗。 真要说局面大好,也只能说是陈八智这边大好,外有诸多西国强势领主,虽然他们自己与自己纷争不断,但拥有明确目标,在他们攻陷王京之前有足够的动力;对内则实行分田政策,收拾被欺压百姓农夫的人心,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巨大优势——在临近诸侯的不满达到能够压制他们对明军的畏惧之前。 李旦始终认为陈八智这么搞如果不能快速掌握权力,是要被已经归降的诸侯反叛而崩盘的。 陈八智很久没有说话,抱着茶杯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突然抬起头转移了话题。 “父亲在北洋做什么,我听兄长说,要在那练兵一年半载?” 李旦微微歪过头,哼出一声长长的鼻息,说实话这几年他越发有点怕陈八智了,尤其在领日本事之后,这个义弟主事带兵久了身上有一股为人主的威势,有时笑眯眯地不说话便让人将想要的劝诫吞进肚子里。 他说道:“北洋要练马军,从北疆购置战马、招揽人手,此外还要在天津、遵化一带设铁、矿、油、军器诸局,为东征做准备。” “这是要不少时间的,我还有时间,兄长筹算一下,我们诸多用度,倘若再招兵,收支能否相抵?” “如今一年运送粮草算上海运路耗,十八万石,海运无常,记做二十一万石总没错。若再招兵,则每千人需多运万石,打仗、路耗还要多算,记三千人六万石,算再募六千,则三十二万石,折银二十三万两。” “目下三府一年出木、铁、铜、铅、锡及商货出海,仅可换银不足十三万,若算上银山自然是多的,但若不算银山,便大有不足,至于赋税……像没收一样,仅有不到三万。” 李旦快速的算出数目,说罢他两手一摊,道:“因此,不能相抵。” “若我想让它相抵,要做些什么?” “想让它相抵?”李旦微微皱眉,起身道:“流是节不出,那便要开源。” 说着李旦便走出门去,陈九经手上的茶都凉了,干脆索性放下,对陈八智问道:“兄长要打仗?” 李旦回来之前他就听陈八智问过,归附大名有没有想死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太显然了,当然没有想死的——归附的大名没有,那就要向外开战了。 陈八智并未回答,微微咬着嘴唇摇头,心思根本不在和陈九经聊天上,他在等李旦。 没过多久,李旦又拉门回来,手上多了一封信,展开拍在桌上道:“三府一年银收十二万两有余,这些银两若在国内买米,远不足三府兵马消耗,但若在国内换了铜钱,再至三府买米,就够了。” “在三府买米?” 陈八智与陈九经近异口同声,问道:“什么意思?” “明钱比倭钱值钱,因你收税少,百姓手上粮食多,三府粮价便比旁处低些,明钱一文抵倭钱四枚,二三百钱即购一石米,小米更多,这样一来不但军费解决,百姓手上还有钱,即可发展商业,对商贾收税,又能将一部分钱收回来。” “除此之外,倪尚忠那边诸多千户所有不少矿山,我们掌控海运,可以同那边贸易,把东西弄过来,也可多些收入。” 李旦对比着纸上物价将事情说清,这才对陈八智问道:“你招兵要做什么?” 听到李旦这么说,陈八智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喝下一口茶,放下茶碗在矮几上道:“最近得到消息,武田信玄在四年前就死了,武田氏去年又历经打败,指望他们在东边牵制信长已不可能,但作为信长的盟友,他应该会集结全力收拾武田,以扩张地盘。” “指望那些海寇确实不行,隆俊雄碰上敌军主力,在离王京只有百里的河道遭到夹攻,麾下那帮倭寇各自溃败,收拢兵马逃回大阪湾,抢了一笔便逃了回来。” “这是我的机会,我打算几个月后秋收之际向东进攻,让他的盟友们今年饿肚子,明年再一举击败织田。”平时蔫蔫的陈八智说起这些倒是雄心万丈,道:“他们没给本愿寺运粮,法主是撑不了多久了,不必管别人想不想,等我们打进王京,旁人怎么想都不重要了。” 说着,陈八智转头向陈九经,道:“你与李如樟镇守三府,王将军统军一支与伯州府将军等向东进攻,我同李如柏自海路,守备一线,李如柏断敌粮道,纵兵大掠,两三个月,回来过年。” 陈九经极力在脑海中思虑局面,但依照陈八智的说辞,他更多思量的是镇守三府,道:“大军倾巢,要是关西诸侯反叛?” “我会给你留下足够收拾他们的兵,揍一顿守上两三个月,不是难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四十五章 调度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当备战的消息传入伯州府的尼子胜久耳中,家门武将对此时没有谁感到开心,甚至备战让他们从头到尾都透着疑惑。 “信中未言因何备战,但将军要我州备马军二十、重步军八十、轻步军八百,还有……” 山中鹿介话说一半,看着信顿了顿,室中跪坐一众武士翘首以望,端坐上首的尼子胜久按捺不住,问道:“还有什么?” 鹿介看向主公,道:“还有杂兵六千,供七千人三月粮草。” “将军的马军、重步军、轻步军与杂兵,都是什么?”尼子胜久有些分不清这种异国人用日本语说,不,应该是创造出来的词汇,“六千九百兵势,这个季节不可能召集出来!” 一众家臣面面相觑,濑户内海至大阪湾的战事才刚结束,不安分的明国将军又准备发起另一场战争,尤其在农忙时节,这对他们绝非好消息。 山中鹿介皱着眉头用力将信抖开,在正文后找到分段标注,用艰难的语气读道:“所谓马军,马、兜、大铠、小具足齐备,兼铁炮或大弓、长枪,重步军兼得兜、大铠、小具足,兼铁炮或大弓、长枪、短刀;轻步军,兜、胴、刀、枪、弓;杂兵,弓、枪。” “就是说要二十名侍大将、八十名足轻组头、八百足轻、六千农兵,备三月粮草。”山中鹿介将信奉上,紧紧咬牙道:“一场远征。” 尼子胜久抬掌抚面,对家臣问道:“本家能备下如此军势?” 一众家臣愁眉不展,家老立原久纲道:“武士与足轻不难,刚刚平定领内一揆,再过两月各处田地都要收割,很难召集六千农兵。主公宜回信陈将军,农民正要收割田地,农兵仅能动员三千,但本家可出动足轻一千六百。” 尼子家复兴连年战争,击败毛利氏时他们在战场上得到不少辎重,足够招募、武装出更多足轻,但农兵实在很难达到陈八智的要求。 “石见府对本家兵势非常了解,动员一千五百足轻后,离开领地太远会使国人众反叛,希望将军能体量主公难处。” 山中鹿介的神情要比立原久纲慎重得多,他摇头道:“陈将军动员的不会仅本家,此等兵势要对付的不是备前残存的浦上余党,也不会是摇摆不定的宇喜多,恐怕是要袭击信长公。” “只准备三月粮草,同信长公开战,我们会饿死吧?” 尼子胜久没有讥讽山中鹿介的意思,他心里也认同鹿介这种说法,只是这过于不切实际了,不说陈八智的三府离京都近江有多远,哪怕是相对近些的尼子伯州,准备军械、集结兵力就要整个七月,沿途要经过但马、丹后两个大名的领地,才能同织田氏接壤。 “山名家不服从织田但也不愿服从明国;丹后的一色氏虽因庇护将军而同信长公交恶,也没有服从陈将军,诚然,明军驱逐毛利氏有徐达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绩,但在我们进军途中,织田氏就能有所防备,而且……” 一旦织田信长有所防备,突袭战就会成为拉锯战,最终占不到半点便宜而退兵,战争的时间绝非信上三月粮草就够吃的。 尼子胜久理性分析了一大堆,最终摇摇头道:“在下不愿与信长公为敌。” 可是偏偏,没人敢忤逆明军,谁都不敢。 陈八智尽管未亲率兵马出战几次,却给西国诸侯留下极深的印信,那不是辽东铁骑的威风也并非鸟铳队的轮射,真正令人不敢之与为敌的只有一个——明军的火炮。 在此之前,笼城一直是防御战争中极好的手段,但自从这些明国将军渡海而来后一切便不一样了,逢攻城战明军必布设重炮,往往半日落城,乃至后来驱逐毛利的战事中令诸城守军闻风而逃。 火炮夺走守城者最后的希望。 “诸君可有避免战争的手段?” 尼子家的再兴之路充满坎坷,除毛利氏之外,临近诸多大名在他们复兴的过程中都有所提携,其中施恩最重的便是织田信长,曾调兵三千助鹿介,那时候尼子胜久还在隐歧岛吃烤鱼呢。 是信长的援军终结了那段被胜久称作‘不知道鹿介今天出去抢劫能不能活着回来’的岁月。 如今西国大名臣服明国将军高举勤王号令形成三分各局,要不是尼子家重新复兴全拜陈八智所赐,他们其实更愿意依附于信长麾下。 现在这样胜久心里对信长就已经是非常愧疚了,再让他带兵与信长决战? 如何避免作战,尼子家一屋子家臣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件事,可是没有答案。 最早接受命运安排的还是长于战争的山中鹿介,提议道:“至少与联军一起出阵,要比独自对抗织田或明军要轻松许多,石见府的命令不能忤逆,先准备军备吧,主公写出陈情送往石州,我们也要准备兵力了。” “没有目标,行军不被阻挡,向东最远可至京都,向南播磨、淡路都可能是敌人,最好的情况目标为生野银山、最坏的结果是与信长公交战,本家今日来之不易,诸君切莫因大意失去性命。” “现依出兵六千,则分二十队,各队大将率四名足轻组头、四十足轻,赴各地调集农兵,队中传信番使、刺探物见、运粮小荷驮队由大将军中分派;马回众,任记功军目付,并召集药师、旗差、太鼓、法螺贝、祈祷僧。” “除此之外,若将军不接受陈情,为解决征召兵力不足,本家还需做好出钱雇佣浪人、强盗、山贼组成游势队的准备。” 说到这,山中鹿介叹了口气,为复兴主家积攒钱财时他曾做过山贼也与海贼为伍,懂得行情,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隐歧岛上的海贼如今都是明军的人,一定早被陈八智调度走,想招募都招募不来。 当他看向主公,尼子胜久缓缓颔首,目光扫视过一众家臣,道:“战争不可避免,不论敌人是谁,都要取得胜利,到时诸位的封地都会更多,尼子家也能逆转目下困境,至于战争之后的事,留给明国将军去费心,诸君去准备吧,明日军议决定诸队大将。” “要开战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四十六章 小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炮舰?” 京都,织田信长解散为应对大阪湾海战可能引起的战争扩大而集结的诸国兵力,滞留御所数日,聆听天下形势。 在金阁寺,他听着家臣泷川一益对大阪湾海战的情报。 信长并未亲自参加那场战斗,尽管他集结了大军,但在他各路军队向大阪湾集结之前,战事便已被泷川军团快速取胜。 “是炮舰,明国人是这样称呼陈沐军战船的,他们的战船庞大,装备大量名叫镇朔将军的大筒,已不依靠铁炮弓矢取胜,小早船不堪一击。”泷川一益神情严肃地抬起头,道:“属下无能,赢得陆战却失去了大阪湾,这场仗的传闻不实,织田氏失败了。” 织田信长最早听到的消息,是他的军团在大阪湾取胜,驱逐了敌人,现在看来那只是泷川一益为安定国人而释放的谎言,此时他带着浅浅疤痕的手握着战报上清楚地写着,大阪湾一直到明军退走,没有属于织田氏的一艘战船。 在退走前,隐藏于淡路国海湾的明船旁若无人地停靠在石山本愿寺相邻住吉港,在那卸下巨量粮草,并从石山本愿寺带走大批货物。 这是一场交易,而这场交易在织田氏所控制的京畿地区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直至次日拂晓,船上明国海军登陆,将岸边停靠的关船能开走的开走,不能开走的付之一炬,待装运货物的大船离开,十几条炮舰才在上百条关船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地离开海湾。 “耻大辱!” 泷川一益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咬紧牙关道:“他们明明输掉战斗!” 这是一场双方都认为自己输了的战斗,织田氏水军被大量敌船压至内河,隆俊雄部倭寇则在陆上被泷川军团打得溃不成军。 泷川一益没能封锁港口,隆俊雄部也没能在京畿大肆抢掠。 但他们又都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泷川一益防御京畿,隆俊雄则向被断粮的本愿寺输送辎重。 “战事中本愿寺没有出兵,和尚是怎么想的呢?明国的炮舰有多大?” 织田信长没有跪坐,他本身就高于这个时代大多日本人,此时坐在南蛮寺传教士献上的靠背椅上,更是要比跪坐的旁人高出半个身子,身躯并不健壮,但肤色很白。 座椅旁架柜陈设来自药师院的小松岛茶壶、油屋常佑的柑子花入,这都是天下闻名的珍贵器物,此时器物的主人正微微皱眉,细长的眉毛和半睁的眼凑出思索的神情。 在思索时,他会不自觉地轻捏手心浅浅的疤痕。 那是烧红的铁块被握住时留下的疤,已经许多年过去依然没有消去的意思,恐怕让他一生都带着这个印记。 这个疤痕起源于一次诉讼,在日本民间诉讼时有个仪式被称作‘火起请’,当人们争执不下,公家将一块烙铁烧红,诉讼双方分别抓烧红的烙铁,通过忍受痛苦的程度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当时被告者是信长的乳兄弟池田恒兴的被官,也就是从属亲信的意思,在夜里闯入状告人甚兵卫的家偷取财物,甚兵卫当时前往城中上贡,老婆在家以刀鞘迎敌,击退了被告人,待甚兵卫回来后发起诉讼。 甚兵卫握住了烙铁,被告人松开烙铁,起火请的公正却被信长的乳兄弟阻止裁决。 信长发现这件事,说如果自己能抓住烙铁,便判决被告人有罪,他手心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二十间,十二条大船五条比二十间长,七条比二十间短没,都具有镇朔将军,声音好像天边的惊雷,通常能把炮弹打到五町之外。”泷川一益说着面容愈加严肃,道:“等他们退走,有农夫在离海岸半里外的地方捡到过一枚铁炮弹。” 间、町、里都是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间一米六、一町六十间、一里则近四千米。 信长的眼睛瞪得大大,稀疏的胡须下微微张着嘴,紧跟着缓缓咬牙咽下唾液,拧眉问道:“那么远,镇朔将军威力如何?” 问得好!这个问题就算拿去问陈沐,陈沐都不敢说自己的炮能把炮弹投送到四里外! “威力极大,僧兵众押送粮草返回城中时我军团沼野队、真锅队都向港口发起冲击,只三五炮就将军阵打散,每颗炮弹都会在阵中横冲直撞,我军大筒只能打坏明船船帆。” 信长没有说话,缓缓将头向后仰着靠在靠背上,长长地叹息道:“果然又是明国啊,古老、传统、强大而保守的明国。” 在极为聪慧的信长脑中,已有一副模糊的东亚局势图,他一度认为明国衰老孱弱,当天下布武的意愿达成,以武力支配天下的日本将有能力组建庞大舰队向四海出击。 现在看来,明国人因为南蛮人的到来,而感受到危机? 信长突然向身侧奉行问出一个同战事毫无关联的事:“京都、堺町的商贾、南蛮商,还能卖出南蛮铁炮么?” 奉行缓缓摇头,正要说什么,信长已起身走出寺庙侧厅了。 立在寺庙院中的羽柴秀吉见到信长快步走出,连忙伏倒,偷偷用眼神瞄着心中如同神人般的信长一举一动,见到信长似乎有些不快,额头狠狠按在地上低声问道:“主公似乎不开心!有只会跳舞的猴子等在这里!” 信长并未理会,走到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狠狠地用鼻息吸入空气,这才觉得心中那些压迫感缓缓散去,转头对依然拜伏在地的秀吉道:“你已经是大将了,不需要再用这些愚弄自己的把戏——但是猴子呀,你知道海外么?” 羽柴秀吉抬起头,稀疏到不可见的胡须凑在并不出色的脸面上,加之身材矮小,看着就像个弄臣,实际上这个依然认为自己只是农民的家伙,已经是织田氏炙手可热的大将了,他茫然地问道:“海外,主公是说——九州?” 信长哑然失笑,道:“不是九州,是海外啊,海外都有什么啊!” “就,就是大海,对面吧?有个小小的九州、有个小小的朝鲜、小小的明国、小小的天竺,还有南蛮人小小的家乡。”秀吉被信长问得有些结巴,舔着干涩的嘴唇迟疑道:“主公的一统天下,不就是从九州开始,一统天下?” “哈哈哈!” 织田信长仰头大笑,洪亮的声音隔着寺庙院墙传出很远,一扫心中压抑,指着拜伏的秀吉道:“你可真是个有趣的猴子,去准备吧,你去摄津筑城,让丹羽长秀在近江筑城,我们要防备来自小小明国从海上的袭击了!” “一定会有办法击败他们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四十七章 欢呼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谁也想不到,战争来的远比他们想象中快。 这个时代没有任何消息能密不透风,持久的混战令人们变得风声鹤唳,擅长从微小的变化中看清战争的端倪。 八月二十二,由云游僧将伯州府尼子家筹备战事动员百姓的消息传入因州与但马,山名家当即派出使者,并在国中召集领民组织兵力,并在国中冰之山准备防务,并立刻派遣重臣向东面邻国一色氏修好。 战争来临的消息像瘟疫蝗灾般,从备战的伯州传入因州、但马、美作,接着是备前、播磨……直至震动京畿。 刚刚在去年长筱合战终结后稍显安定的天下再度风起云涌,一时间木材石料与兵器商人赚得盆满钵盈。 九月十三,备战完成的尼子家兵势终于得到来自石州府的出征命令,在山中鹿介的率领下陈兵五千余,以不愿臣服明国为由,一纸战送至统治因州、但马的山名家,双方正式宣战。 山名丰国一面痛骂尼子胜久,一面写信向尼子胜久请求维持封国的议和,同时将兵力收缩于但马国,放弃大半国土,依靠冰之山构筑防线,同时想方设法向东面的一色氏请求援军。 当山中鹿介率军穿过因州的田野,终于知道陈八智在此时出兵的盘算——各地的水稻,在十月、十一月就成熟了。 “难怪石州府在军令中要我们做好防守准备,以冰之山为界,因州的田地都由我们收割;若攻陷但马,两国田地的收成足够伯州渡过任何难关。” 尼子家的武士们提前备战月余,战事开始之初占尽便宜,先后攻落因州天神山、鸟取两座城砦,二十余队分兵四路,短短十日便霸占因州各处险要隘口,直至其兵临近但马交界的桐山城,这才受到不小阻碍。 山名军震慑于明军攻略各地的威胁,不愿同陈八智为敌,仅据守通向但马国的要道阻击,不敢西奔出战,同时各地国人众与豪族首领已经外通尼子家,想要倒戈叛变了。 山名家与尼子家在过去几年多有交际,甚至最早他们还帮着尼子家复国出过兵,不过后来在尼子家投入明国勤王军后决裂,此时如果一定要选出一个投降的话,比起陈八智,他们更愿意转投织田信长与尼子胜久。 毕竟别管织田还是尼子,都不会自己倒自己的灶,将武家的土地分给百姓。 在武家眼中,真正的地狱就在明国三府。 桐山城外,尼子与山名两军各恃矮山布阵,向东大路仅此一条,山名军不愿再退,便背靠山城同山中鹿介对峙。 起初鹿介因不清楚山名军力而不敢贸然进攻,却没想到随后十余日山名军在桐山城越聚越多,先是但马山名氏在外敌入侵的情况下联手御敌,自东面芦屋城方向派遣重臣垣屋丰续、田结庄是义各从本城领援军驻扎于桐山城北。 但马山名氏之后,一色氏的家纹亦出现在山名氏本阵之上,眼看时间到九月底,小小的因州与但马之间便聚集军力上万。 如此一来,山中鹿介更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做出防守准备,在山林之间调派麾下十七队大将与四支各地土匪强盗组成游势队布置防线,攻势总比守势占优,但在自己熟知的预设战场开战在他看来才是明智之举。 至此,双方的气势完全变了,前番山名丰国还忙着向这边派遣使者希望投降,只在听到鹿介传达陈八智索要生野银山时才声色俱厉,如今已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他们开始强硬地要求山中鹿介退出因州,否则便要在十月展开进攻。 随对峙的进行,山中鹿介心里越来越没底。 “陈将军还不打算将援军派至?” 眼看敌军越来越按捺不住进攻的心思——田地快要成熟,成熟之前,他们一定会展开反攻。 鹿介远远瞭望着对面矮山林立旗帜中一片花花绿绿的家纹,因幡山名氏、但马山名氏、一色氏、八木氏、田结庄氏……一大片代表但马、丹后等地城主的家纹立在对面,而自己这边兵势仿佛少得可怜。 本该派出援军的明军短短路途看起来却遥遥无期,真打起来四支雇佣来的游势队在败势下必然一哄而散。 周遭的环境让尼子家军团士气降至最低。 山名家的兵势在十月三日拂晓发动进攻,一夜的露水让尼子军阵笼罩一片晨雾中,山名军的八木队、田结庄队自山道一路隐匿攻上,当日光穿透林间,最外围的兵队发现敌军,开始只是箭雨激战,此时外围农兵还尚有一战之力。 不过当战斗的形式从弓箭变成白刃,缺少腹当甚至连阵笠都不足数的农兵即使占据地利,也并非那些披坚执锐武士的对手,几乎交战片刻便被击溃。 作为游势队的伯州山贼挥舞着野太刀自半道向敌军腹背突击,砍翻杀散数十人后不敢恋战,紧跟着又从山道另一侧穿过。 山上本阵两侧聚集着尼子氏七队人马与一支精锐野武士队,听见来自山下的喊杀声,山中鹿介握着杵在身侧的长刀并未从小马扎上起身,不过片刻,各队番使奔上本阵报信:“敌军自城下杀来,米源队大将被敌军讨死、神西队溃败,刺贺队因游势队出击退还。多胡队倒戈,大将已被军目付斩首,现兵力由宇山队接管,向敌侧迂回!” “干得好!” 鹿介赞许一声,转头向左侧三队大将点头,迎战方略早已交待下去,至少目前战事还照他们的构想进行着,三队大将带兵离去,依早先对峙中伐出小路向敌军侧翼迂回,山中鹿介这才整理甲胄从马扎上站起身来。 只要有千余人手能从敌军侧翼迂回,他就能凭借山势与优势地利吞下敌军先驱人马,包围之后便是歼灭战。 胜出一阵,溃散的兵力都可聚拢回来,到时他便能以优势兵力从野战中取得接下来的大胜。 就在此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铁炮击发声,令山中鹿介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不过片刻,惊慌失措的番使奔跑而上,大声报道:“织田,敌军本阵立起织田家纹!” 人的名树的影,区区一面织田战旗,引得本阵诸队大将皆惊慌失措,哪怕是作为总大将的山中鹿介握刀的手也微微颤抖——天下,没有人不畏惧织田氏的兵力,谁都一样。 但作为总大将必须拥有坚韧的意志,他以逼视的目光扫视诸部将领,挥手道:“织田军即使来援,短短二十日,能集结多少兵势?又能有多少兵力抵达前线?谁来都一样,我等赢得此战,尼子家便可掌控伯州、因州、但州,家门振兴全系诸君忠诚,此战胜败尽在我方士气——就你会立旗?把明国战旗立起来!” 万历三年十月三日,日本因幡国桐山城外,早已备好放置地上卷起的明字大旗被竖起在矮山尼子军本阵之上。 头戴鹿角盔的山中幸盛握着旗杆立于山口左右挥舞,重重顿在地上,开口脖颈青筋暴起:“诶!诶!吼!” 本阵四队足轻,随之欢呼。 混战中阵后足轻听到山顶己方本阵发出欢呼,转头望去,山顶明字大旗高高垂下,招展而开。 “杀!援军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四十八章 妖法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如果后世子孙问起山中幸盛这辈子做过最厉害的事是什么,过去他会说这辈子做过最厉害的事是帮助失去家名的主君再兴尼子。 可若是今后被问起,他会说自己曾在战斗中用欢呼的吼声糊弄自己的部下,结果真的吼来了天军下凡。 呃……也许应该说天军出海?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的巧,陈八智不但来的巧,而且还来得早,他率领他的军队在海上飘好几天了。 在遥远的海面上,陈八智一直在战船上用望远镜盯着依海而建的桐山城、看着桐山城外属于山名军的阵地,虽然看不清兵力部署,但有时他能大致看出敌军兵力变化。 在他所处的位置,因山脉阻隔,看不见尼子军的布阵,但能看见尼子军撤退的必经之路,他一直在等山中幸盛撤退——另一艘船上的王如龙在战略部署中断言,此战只要山中幸盛不折兵力而后退,他们就赢了。 至于山中幸盛不退军能不能赢,王如龙在一开始认为尼子军未必能赢,除非敌军在上午发动进攻。 山中林地作战有个坏处,一旦战局不利军卒不会有太多死战之心,溃败会比平原更容易,因为山林容易让士卒隐藏,当人们知道逃跑藏起来也不会死,就不会生出死战之心。 但这是相互的,我军易溃、敌军也亦溃,尽管尼子军在兵力上不占优势,可他们却巧合地占据了高地与向阳一面,这符合兵法的驻营标准,敌人在上午发动进攻,只要战事拖到下午,强攻对敌人来说就会变得非常艰难。 道理很简单,因为晃眼。 不过陈八智更希望山中幸盛自己退兵,那样敌军人多势众,必然会追击,他们追击桐山城就空虚,等桐山城被攻破的消息传到西边,追击尼子军的敌人自然就会溃败退还。 现在尽管同自己相比,敌人不算强,但到底精力充沛士气旺盛,这样的敌人在陈八智心里是不愿意与之作战的,应该让他们去追小鹿、揍小鹿。 等他们打舒服了,退回来,疲惫、弱小还胆怯的敌人才是最好的敌人。 不过此时两边都打起来一个时辰,眼看着快到正午,山中鹿介还不打算退军,陈八智也没办法看着他被打死或元气大伤地残胜,便下令船队向桐山城海岸进军,二十余条福船将李如柏的步骑、王如龙的陆军放下。 六丁战舰带五艘鲨船在海岸摆出横队,迎着城砦西南角,陈八智自船舷旁微微抬起右手捂住耳朵,船上旗官麾下战刀:“右舷炮,放!” 咚咚,咚咚咚! 双层甲板右舷火炮依次轰出,在船侧轰出一片硝烟,紧随其后五艘鲨船亦在旗官令下发出咆哮,数十门镇朔将军炮弹转眼掠过二里,重重轰击在桐山城石墙木垒之上,这个距离已经很难准确命中,想要当先轰破城门没什么可能,但好在城够大,终究没有炮弹落空。 一阵火炮轰得陈八智兴致全无,摆摆手道:“别轰了,难得瞧见个石头城,船的位置不好,先看陆军的。”其实他就是懒得带炮下船,挥挥手道:“实在不行再下去,不过……让城里守军看着己方大军被击溃,应该会开城献降吧?” 不远处岸边,王如龙部旗军快速依次下船,先下船的奔走布防、后下船的集结阵势,随用作号炮的三眼铳一声响依次迭阵交替前出,留下二百旗军于桐山城外防备城中留守敌军,余下七百余随王如龙一路扛铳赶炮,每人背负携行具下绑一捆三尺有余的细木棍向前行去。 李如柏的一众杂兵也紧跟着下船。 抱着头盔、杂乱铁甲皮甲下衣袄鼓鼓囊囊的女真人头顶着比日本武士还凶悍的发式,跨刀持矛抱着头盔昂首阔步走在最前,其后轻装负弓的朝鲜兵牵着披挂甲衣鞍囊倒挂三眼铳、屯囊塞硬弓羽箭的雄健战马。 最后一帮顶盔掼甲的辽东大爷跨坐马上,武备扎实从头到脚,各个一手按腰刀,另一只手也不抓缰绳,不是轻轻抡着长杆链枷就是将金瓜扛在肩上,要么便是倒提长矛、眉尖刀等长兵,面上神情不可一世,铁骑之前指指点点地指着远处敌军盘踞矮山谈笑风生。跟着被朝鲜兵牵动的战马一晃一晃地向前行军。 李如柏同样跨坐马上甲胄鲜明,正端着望远镜向远处瞭望,他身后有女真力士举一面白底红字李氏军旗,看着原野尽头的林间小道奔出一骑武士,似乎是因先前炮鸣前来探查,见到这边成群结队的明军险些吓得从马背上的跌落,慌慌张张跑了回去。 他身后传来女真人与辽东老爷毫不避讳的大笑,朝鲜兵刚想附和着笑上两声,就见李如柏转头用森然目光从左瞪到右——半字未言,硬生生将所有人笑声憋了回去。 得了大将示意,女真武士活动筋骨自鼓鼓囊囊的怀中掏出弓弦,辽东老爷轻轻抡着链枷,有感觉兵器不称手的就在马背上胡乱摸着,一会抽出战刀一会提着骨朵,还有人从屁股下边拽出一副带着锤头的长环鞭。 他们不再需要有人牵马了,战马踢踏着至阵后踱向更靠后的地方,另一侧的王如龙亦统率旗军向这边靠拢,分兵陈布两翼,一架架载着二斤炮顺便暂时充当虎蹲炮运载工具的炮车被两匹小倭马拖拽着缓缓进入阵形,推着火箭车的旗军与各队小旗官单独立在阵前,军容……军容一点儿都不肃然。 两翼各小旗身后旗军一排一排上前在阵前扎下木棍,混以土块、盾牌快速搭起一道不是那么坚固也许会被铅子射穿的土木矮墙,然后随王如龙一声令下,各人自身后拉开帐布依次铺上,这种布出产于明朝北京蓟镇军卫染坊,经大明著名设计师戚继光一手设计。 还带石头花纹呢,逼真得很。 不过片刻,左右两翼便分别筑出一座只能挡弓箭直射的‘石矮墙’,王如龙攥着拳头笑了,他们测试过,日本铁炮穿透力不强但杀伤极大,不像明铳在三十步有时打穿一人还能再射向后面,铁炮大多时候打进去就不出来了,当然人也就活不成了。 但有了这道墙,击穿最外层木盾大牌后虽然以各种铁炮不同口径、不同弹丸、不同装药的制式来说,有时还能再击穿木墙伤到其后旗军,但他们的甲胄就很难被再次击穿。 整支军队是背靠海岸接结出战阵,采用重视右翼轻视左翼阵势——其实左翼也很重视,那边还在船炮射程范围之内,七八十门重炮比狭窄战场上布放多少兵力都好使。 因此,当织田山名等诸侯联军自林间速出布阵时,他们的大将与足轻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对面不知用了什么妖法驰援到他们背后的明军又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居然垒出两座矮城!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四十九章 满弓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率先进攻的并非是自矮山前来防御的诸阵兵势,伴那边旌旗招展,城中自有战将领本部出城。 各队足轻城门鱼贯而出,作为留守城池的精锐队,足轻各个背负花枝招展的背旗,阵笠似墙长枪如林,在一名留守万石领主的率领下朝王如龙左翼袭去。 王如龙掀起头盔顿项,一手按刀一手伸向耳后挠着发痒的头皮,难受与舒坦的表情同时混在脸上,末了弹着指甲里挠痒痒留下的污渍,十分嫌弃地转头望向身旁跨马的李如柏。 广府狱霸扬臂指着竖起的明字大旗,道:“这么大的明字他们看不见,就派出来几个小百户?” 正要挥动令旗召唤炮击,李如柏踱马上前拦住王如龙,道:“将军别急,真正的敌人在那边,不让敌军摸出虚实。” 说着,李如柏抬起二指在马前微微比划,四个由女真、朝鲜兵组成的百人队在阵形交替间向左翼移动,他们之后还有五十余辽东铁骑缓缓打马——临阵作战,这些辽东大爷也息了玩乐之心,各个紧握兵器神情肃然,顶着高耸的三叉戟盔枪在兵阵后缓慢移动。 左翼阵势之前,一簇簇羽箭扎于浅土,手持檀角弓的朝鲜射手静立于后,看着缓缓压上的山名足轻,等待百户的射击命令。 对面冲过来只有不到三百兵,李如柏却用上四个百户、五十精锐家丁,让广城狱霸觉得不快,两手一叉抱臂胸前:“咱还打不过他?” “打不过。” “倭兵不堪一击,武士却很凶猛,因其所处地域,轻大军重勇武,一旦巷战、或同兵力野战,朝鲜兵、卫所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寻常卫所军,戚帅陈帅练的不算。”李如柏侃侃而谈突然想起陈沐这个特例,特意补上一句,这才接着道:“但也并非无敌,单打独斗,我阵前女真兵能揍他们仨,在这,比蒙古兵朝鲜兵都好使。” 王如龙抱着手臂瞄了一眼阵前一水六尺大块头的女真兵,又看看列着枪阵分队进击跟蒙古马差不多高的山名军轻笑一声。 战争终究不是泼皮打架,比拼的是战斗意志,大明与朝鲜的农兵习惯了防守,蒙古兵习惯了掠夺,这在战争中既是优势也是劣势。 女真人是黑山白水之间的猎人,倭人则是富士山下的穷光蛋,他们出门打仗才是真玩命。 至于日本这个时代的普通足轻,大致上与卫所军差不多,他们长在小军阵、明军长在大军阵,这不是他们本身的素质决定的,而是两国下级军官与上级军官的区别——作为下级军官的武士能活到这个时候,不论战斗的层次是斗殴烧田还是杀人盈野,大多数人可以说身经百战。 其他的差别不大,说到底,别管卫所军还是足轻,都只是士兵的意思罢了,但凡战斗中有利而符合将军命令的事,他们都会去做。 双方两个军阵转眼已近数十步,足轻队中的弓手自侧翼准备拉弓,朝鲜兵则在更早的时候仗檀弓发起袭击,阵前的女真兵稍稍散开,操持着猎弓并未加入第一次投射——普通女真兵用的弓不如朝鲜檀弓射程远,酋长出身的女真小贵族使用长梢大弓是为射的是重箭,他们要等待最优秀的开弓时机。 实际上女真勇士望向奔来的山名足轻两眼直冒火,他们的将军李如柏在战前许下赏格,杀死的敌人如果穿戴铁甲,五只首级就能过给他们一套明军胸甲与兜鍪,并且再将铁臂缚与护胫作为战功赐给他们。 朝鲜兵的羽箭飞射临阵而起,如蝗般飞跃战场落入敌军阵中,弓箭以压制为目的施行散射,紧跟着山名家足轻队手持和弓的弓手在大橹的掩护下向前推进十余步,这才开始还击,一大片比人还高的大弓被拉开,将羽箭投射而出。 就在这个时候,明军阵立在最前的几名女真首领互相对视一眼,拳头锤着胸口向前迈步,他们身后各率十余个秃发大袄的紧紧跟随,朝鲜兵与山名足轻的羽箭在头上飞射,他们迈着大步提重弓向前疾走。 四十步,有人被足轻大弓射出的中箭击倒,女真首领骂出几句,脚步没有停下。 三十步,有部落首领被重弓短箭射中面门,他们的脚步没有停下,只是走得更快。 临至二十步,仅剩五十余女真人拉开大梢弓,几乎与敌军面对面站定,直面那些挺长枪奔来的足轻,拉弓。 令人牙酸的弓弦声在阵前张开,极少拥有甲胄的女真人以精确射击的手段将手中杀人利器开向敌军——箭出,甲穿,人死。 朝鲜兵的箭雨压制如期而至,在这个危险的距离,咬紧牙关的女真人开弓之后便摸向自己腰间、背后的兵刃,却听到他们的首领再次下令:“开弓!” 一排长弓再次拉开,他们开一箭的时间,足够朝鲜兵开两箭,第二次开弓甚至有人还未将弓开满便撒手放了出去,因为敌军的阵线已经乱了,惊骇于重弓精准的足轻分出小队以长枪逼近至五六步。 重箭再度撒放,比第一箭威力更大、更精确。 就连铁质头盔也不能避免,长箭甚至穿透战甲双层,带着巨大威力贯穿敌军。 仅一阵射翻二十余足轻。 那些明明已经冲至面前的足轻枪手因左右皆被射翻,竟有十余人丢下长枪转头跑去,本就受到重创的阵线再无法维持,剩余尚有战意的足轻也被只能返身退却。 女真首领在战场中发出豪迈的大笑,紧张与激动让他险些笑出眼泪:“前进,开弓!” 下一刻,来自和弓的箭矢将他射翻。 但此时这已无利于战场局势,女真人不管被射中的战友,仍旧有力量开弓的三十余勇士继续依照命令向前奔走、拉弓、站定、放箭。 在近距离对射中就算是那些持八尺大弓的足轻弓手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一个个小队继而被他们击溃。 接战不过片刻,二百余山名足轻被女真人这种搏命打法打得在战场各处狼狈逃窜,当敌军逃出射程之外,朝鲜兵抽出佩刀上前将被射伤的敌人一一处死,救起中箭受伤的女真勇士,辽东铁骑这才加入战场,沉重的马蹄踏碎溃逃敌军仅剩的阵势,巨大兵器从背后砸碎一个又一个脑袋。 没人能逃开四蹄追捕。 大获全胜。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五十章 如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桐山城外,诸大名联军已下达撤掉围困尼子家兵势的命令,矮山本阵预制木板搭建的本阵也开始拆卸。 在半个时辰前,带着农兵收拾本阵的小姓得到的命令是将本阵迁到山下临近桐山城的新阵地,现在他们接到的新命令是将本阵放到推车上。 不需要本阵了。 山名氏足轻与这支偷袭明军以接近单挑的情况在城外打了一场,战事以山名军被完全歼灭而告终,至于敌军的损失,他们不知道,也不敢想。 远远看着那些被朝鲜兵救起的中箭敌军,每个武将心中都泛起同样的疑问。 我们到底杀了多少敌人,又能杀多少敌人? 二十?三十? 却付出接近三百的阵亡? “将军,我的部众,能得到铁甲了吧?我们要有铁甲,有铁甲就不必再死人了!” “哈哈哈,有铁甲,我不但给你三十副铁甲,你们很勇猛,打得很好,你们都可以进我的家兵队,从今往后,你姓李了。”李如柏看着刚刚削去肩膀皮肉取出箭头的女真首领,开怀得下马拍着他的手臂道:“叫李岱吧,李岱!” 首领捂着肩膀拜倒在地,垂头大呼:“属下李岱,感激不尽!” 如果有铁甲,就不必受这种箭伤了,能成为李氏家丁,在建州夹缝生存的小部落,能靠上一棵大树,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在建州,姓李,并非无上荣光,但能解决许多问题。 “好了,战事还未结束,敌军稍后也该进攻了。”李如柏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垂头问道:“你的人还能继续作战么?” “属下自当以死报效!” “哈哈,你们可不能死,带你的人去和骑兵一起,在最后加入战斗。”李如柏新收得家丁,高兴地很,挥手道:“去吧!” 等他再踱马至阵前,对端着望远镜的王如龙问道:“将军,敌军还不打算进攻么?” “好像是被吓着了,许多人围在小帐篷里进进出出,不知跟他们的县官议论什么,打他们一下吧。”王如龙说着转过头,道:“战也不战、退也不退,打他们一下,应该能打着——能打着么?” 王如龙不是在问李如柏,而是在问手下的炮兵百户,问道:“那边约莫有五六里?” “回将军,是五里半,在大镇朔将军射程之内。”两个炮兵百户对视一眼,同时掏出一个小工具来测量距离,为首之人道:“我们要从船上拉,不过很难击中敌军中军帐。” 大镇朔将军说的是十斤炮,王如龙麾下一个炮兵百户是没有的,不过船上有。 要靠四匹小倭马拉着,动作缓慢,他们下船原本想要打的是野战,担心追击中重炮不易移动,并未配备,眼下他们手里只有十门二斤炮,而二斤炮在操典上使用的距离是八百步,远不到这个距离。 其实就算是十斤炮,通常战事中也不会在四里外开炮,火炮威力最大的时候还是平射使炮弹跳跃,能在密集军阵中犁出数十步裂痕,大仰角射击只会让炮弹直接砸实在地上,大多情况那都是浪费火力。 不过能看到敌军中军帐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去,把炮拉出来。” 同一时刻对面本阵,担任织田援军大将的是侍奉将军而出仕信长的细川藤孝,对他来说人世未免太过讥讽了。 他出兵时,还未得到一色等诸族的臣服,信长原本是让他与明智日向守光秀一同领军攻打丹后的,却因尼子氏入侵,山名、一色等家族快速派人与织田议和,并请求援军——这些家臣都不愿意与他们议和。 攻打下丹后,最有可能得到这些封地的就是率军平定这里的武将,而作为援军出战,显然是没有利益的。 但织田信长一意孤行地同意了议和的请求,并派遣细川藤孝与明智光秀一同领军来援。 此时的本阵之中,诸多武将高声喧哗,情绪反常地大声叫骂,甚至分成两派互相争吵,指责对方没有胆气——可其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愤怒。 “愤怒是不能战胜敌人的,难道诸多武家看到敌人强大就畏惧了吗?” 细川藤孝坐在阵中,自腰间抽出合着的折扇拍在掌中,突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打他们了。” 一众武将:“诶?” “嗯,不打他们,此时敌军背海,海边停靠大战船,我听说他们的大战船有可劲射一里的大筒,他们在那里布阵,难道不正是要借助火炮攻击我们么?” 细川藤孝问道:“那我们不打他们,难道他们会舍得放下筑起的矮城,前来袭击我们么?至少今天不会,敌军的目的是想要抢夺田地,我们把他们困在这里,几天时间粮草吃尽,他们自然就会退走。” “在我后面,日向守大人在堺町准备了丰盛可口的米粮,仅落后一日,明天我们的兵势就能得到兵粮补给,难道还有什么好怕的么?” 说着,细川藤孝站起身来,用折扇指着桌上画出的草图道:“因此,我们要派兵拦住鹿介队,不可让他再向东进,至于明军,只围困他们就好了,待日向守大人的援军抵达,两万兵势,就算是天神也不能依靠两千人来阻挡!” “噢!”武将们浮夸地张着口赞叹道:“不愧是三管领细川氏出身的大人啊!” 细川藤孝有些不好意思露出矜持的笑。 就在此时,海岸边炮声轰隆,将本阵武将吓得七扭八歪,有人起身却被马扎绊倒摔在地上,余者各个本能抽刀护持身前,有尚能保持镇定者迈步出本阵正与奔来汇报的番使撞个满怀。 “怎么回事!” “报诸位大人,海岸边的明国军在阵前摆出大筒,向我方凌乱射击,炮声巨大!” 细川藤孝走到本阵门口急切问道:“伤亡如何?” “没有伤亡,铁弹射程由远有近,大多都落在阵前空地,只有一颗似乎射偏了,飞到本阵附近砸烂了细川大人洗澡的木桶。” “哈哈哈!洗澡的木桶!” 武人们哄堂大笑,听到没有伤亡后就连澡盆的主人细川藤孝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要回身却突然定住身形,皱着眉头呢喃道:“为何射偏的炮弹会飞这么远?” “快散开!全都射偏了,只有那颗是中的!”突然之间细川藤孝领悟什么,张开手臂对本阵中大将们挥舞着喊叫道:“敌军的目的是本阝——” 炮弹曳着尖啸,如期而至。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五十一章 文化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十斤铁弹砸入敌阵,像平静湖水飞巨石荡起涟漪。 王如龙端着望远镜皱起眉头,疑惑地喃喃自语:“好像打过去,怎么没反应?” 话音刚落,远处敌军本阵涌出十余武士,紧跟着又有十余足轻涌回去,接着似乎有人发号施令却又不太像,更像是有什么消息传出,像蝗虫飞舞般快速传递到每个士卒的耳朵里,而后各部显得混乱。 “呵,跟真的一样。” 王如龙撇着嘴放下望远镜,随手插进胸甲腰间皮质镜袋,轻笑一声望向身侧的李如柏。 李如柏一手攥着缰绳原地打转,座下骏马更是打着不安的响鼻不断用前蹄刨土,他挺了一下右手战剑问道:“将军,进攻吧,敌军士气已夺、军容已乱,炮击奏效了!” “假的!都是假的!” 王如龙言辞笃定,面上满是智珠在握,骄傲得很,一撇头说道:“王某看得清楚,那颗炮弹确实击中倭寇县官所在的那个灵堂,但绝不可能造成如此后果——赵百户,跟李将军讲讲,这是为何。” 随狱霸招呼,赵姓炮兵百户跨步前来,拱手见礼后先指敌阵随后抱拳道:“敌军于高田布阵,其阵中比我阵高五丈,我炮以仰角射击,炮弹打出抛物线,就是这样落在敌阵,会夯实在地而非弹起再次杀敌,众所周知,主将会坐在阵势中央而非立在阵门前。” “故而此炮虽准,但只是落在敌中军帐门前,即使命中,也仅能砸死门口侍从,伤不到敌军主将,更不会让敌军各部似如今这般混乱。” 王如龙缓缓颔首,夸奖道:“不愧是海军讲武堂毕业,去吧,两门重炮继续向敌军大营轰击,二斤炮与虎蹲前出诱敌——别卸炮,他们会进攻你们的。” 李如柏勒住缰绳,坐骑被惊得人立而起,马上青年将军急得抬手想要挠头,被头盔止住动作,明明听不懂那些什么‘仰角’、‘抛物线’之类的专业术语,偏偏还在心里觉得好像说的很有道理,可这么一想,原本没生气也有气没处撒了。 世代将门,还不如你个小百户? “炮就是炮,管什么仰角物线,在下不懂那些道理,但敌军士气披靡是真,就是李某在帐中端坐营卒被五里外的兵器杀死也要吓得撤营,王兄若不进兵就罢了。”李如柏不再同王如龙讲道理,反正讲理也讲不过,干脆夹紧马腹向前奔出两步,挥剑向左右下令道:“向敌军右翼进兵,封死敌军撤退之路!” 兵阵变换,位于中军的步弓手尾随王如龙向前派出的炮队前出,三百辽东骑散做数队押后以迭阵缓缓前行,转眼便使后阵仅剩王如龙左右两部旗军。 这时候王如龙反应过来味道——李如柏说得对。 他们何必执着于敌军骚乱是否是敌军主将阵亡引起的,只要露出披靡之色,进攻就更有把握取胜。 不过王如龙并不生气,他莞尔对左右旗官笑道:“陈帅总说自己是文化人,咱这是,吃了有文化的亏?进兵,突前迎面,不可只教女真兵勇取得战功。” 他们精于计算,太清楚炮弹的弹道,以至于忘记推演炮弹落入敌军中军帐对一支军队意味着什么。 阵后两门十斤炮再次开火,落入距敌军本阵不远范围,相较先前,在王如龙眼中此次炮击比先前威势更大,几乎在炮击的同时,敌军整个阵线向东动荡——这与火炮其实没有太大关联,即使有也只是因为敌军被吓坏了。 人们听说过,明军有一种大铁炮,声似雷鸣,大阪湾海战就依靠船上这种大铁炮将织田氏水军打得节节败退。 但没人见过,织田、山名、一色、八木,数个大名在此地汇集上万兵力,可这上万人中找不出一个见过火炮轰击的,他们脑海中对火炮的想象还停留在一种比较大的火绳枪上,根本无法想象十斤炮弹在空中飞跃千余步落在头顶是什么景象。 现在他们看到了,也害怕了。 更让他们害怕的是,原本于西面矮山布阵的尼子军已经从侧翼切入他们阵线之中,借各部传出织田军总大将被击毙消息的动荡中向他们发起袭击。 这种时候没人能阻挡。 他们甚至不知道尼子家究竟是倾巢而出还是一支偏队,根本没有办法弄清楚。 来的并非山中幸盛,他还在三里开外集结人马,不过先前率队迂回的是一员勇将,引十七名本家武士、四百余足轻穿林而过,路上还收拢了数十野武士组成的游势队,兵力尚到五百,却在此时抓住时机,自林中迎溃逃四散的敌军直突缺口。 炮声在织田联军耳中是索命追魂曲,在尼子家武士听来却无疑似仙乐般动听,登时越战越勇,仅四百余人便将联军西面山名家十余队足轻主力杀散击溃。 阵线另一头是作为援军出战的一色氏一千八百军,眼看主将细川藤孝被炮弹击中打得血肉模糊,当即自本阵退还稳定阵脚,想要撤走又担心织田氏今后怪罪,撤退的命令下得晚了一点,就仅仅是那一会儿工夫,便让他的军队与绕袭侧翼的李如柏撞个满怀。 朝鲜檀弓手隔着一百五十步便以箭雨压制撤退的一色军,勇敢凶猛的女真重弓手自正中前出,将敌军驱赶至左右两翼,随后让开通路,待其穿过女真弓手的阵线,押后的辽东铁骑才自敌军背后撵杀而上——对付溃军,辽东骑无往不利。 真正棘手的敌人是中军,织田氏足轻,他们拥有织田信长引以为傲的铁炮队,整整五百杆铁炮同弓手枪手混编八队,即使主将阵亡他们依然拥有扭转局势的能力,兵是一样的兵,但织田信长天下无敌的战绩给了他们非凡士气,硬挨两轮二斤炮轰击依然维持阵线稳固,以铁炮长弓同王如龙部下旗军对射,甚至还凭借兵力优势隐隐压制王如龙。 直到双方的距离足够接近,王如龙部所有鸟铳展开齐射,两种截然不同的轮射技巧正面冲突,决定战斗胜败的便不再是火枪手。 而是王如龙麾下借敌军铁炮长弓被齐射压制后安放虎蹲炮的炮手。 火炮散子喷出,这场仗便没有悬念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五十二章 人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这场战争中,有一个人最难受,他是正带兵驰援伯州的明智日向守光秀。 奉命以联合诸藩大名为目的发兵救援,诸国大名不是当场就被干掉就是领国已被吞并。 担心筹措军粮迟缓贻误战机,派遣知己同志的好友作为先锋,好友被铁弹贯穿胸口,首级装进木盒中送回来。 行军路上接到知己首级来不及悲伤便要率军出阵就地据守险要布置防线,头天还听说尼子家兵势刚进但马,后天就得到消息己方军势在丹后的粮道已被敌军截断。 粮道并非什么要紧事,来时准备的是四万人马兵粮,走半截前面两万已经不用吃了,拢共出兵二百余里,各地都是臣服于织田的土地,即使不强征也能从邻近丹波等地调来粮草,但这对大局上的打击却异常沉重——限于已被击溃的前军无力提供可靠情报,明智光秀对明军几乎两眼一抹黑。 这边才想分兵搜索各地取得情报,转眼山中幸盛已带兵攻入但马,哪里是主力、哪里是偏师,谁都无法仔细分辨。 以为明军在丹后,但马沿海的多次交手频繁出现火炮轰击,细川藤孝殷鉴不远,吓得光秀都不敢带兵亲至前线探查地形,就连两军对垒都要将本阵设在山坡背面,就这还要防备着敌军骑兵自阵后突袭。 明军不是没这么干过,李如柏就喜欢这样,尽管这边所处环境让断粮这样在中原重要的策略稍显无力,但李如柏就是喜欢。 不单单他喜欢,朝鲜兵、女真兵,都喜欢抄掠敌军辎重,一听要乘船高兴得都要跳起来。 在中原,袭击粮道的战略意义是大于实际意义的,但在这边,断粮道的实际意义却要远远大于战略意义。 李如柏纵兵劫掠,目的不在断粮,而在杀敌。 正像是他不懂抛物线与弹道,但他明白什么是胜败一样,他不知道什么叫创伤后应激障碍,但不妨碍他向部将下达要让九州岛到虾夷地所有人听到明军就害怕。 在明智光秀得到的各地受袭战报中,李如柏确实达到了他的目的。 人们记住了能在一百二三十步压制足轻弓手的朝鲜弓箭手,更记住敢持弓奔至三十步甚至五步才接连撒放重箭的女真勇士,更记住一支真正配得上疾如风、徐如林的辽东铁骑,尤其知道这支骑兵极度擅长欺负人。 有近畿出身的名门武士,就因同辽东铁骑打了个照面并活下来,直接向主家请辞放弃封地进京都写和歌去了——那场让他活下来的仗够他下半生吹半辈子。 侥幸逃离战场的老练足轻中流传着谁也不知道灵不灵的保命诀窍,永远别拿后背对着铁骑兵,甚至有人专门练起倒退跑,因为当人的眼睛盯着那支似乎永远游曳于战场外围的铁骑兵时,他们的战马始终迈着沉重的马蹄缓慢踱步,而一旦转过身去,转眼就会听到轰踏的马蹄。 人们说别回头,那样能死得好看点。 因为被追杀歼灭的部队尸首伤痕大部分都在额头,用坚硬的额骨迎上巨大链枷,半张脸被砸得稀巴烂。 明智光秀用了很长的时间去封锁陆路,终于从桐山城逃出的散兵游勇口中得知桐山合战中有数艘巨大明船停靠在海湾,如此一来明军是如何神出鬼没在各地的问题便迎刃而解,可属于他的噩梦还未结束。 当他打算将敌军诱离沿海,收缩兵力在丹波布阵时,敌军却突然间好像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不再出现。 反而西面的山中幸盛越战越勇,几次三番捅破防线,逼明智光秀必须前去迎战——尼子军作战突然凶猛起来不是没有原因的,稻田成熟了,吃上别人家种的稻做成的饭团给尼子军带来非凡的士气,他们甚至想一鼓作气拿下丹波才好。 不过这也只能是痴人说梦了,尼子家兵势本就不多,如今面对明智光秀巨达一万八千余大军能够短暂突破防守就已是天运,转眼就被揍了回去。 即使尼子军最危险的时候,那支令人讨厌的明军都没有出现,让明智光秀不禁怀疑,他们是回去了吗? 就在率领本部追击山中鹿介至但马国中的第五日,明智光秀终于弄清楚那支明军去了哪——他们去了若狭国,三日里将沿岸四座城池烧毁,辽东骑兵横行北陆,甚至一度突入近江,用火炮在丹羽长秀新筑城池墙上开出六个大洞,沿途大掠而去。 然后……织田信长就明寇入侵若狭,派人过来把明智光秀骂了一顿。 本阵里的明智光秀脸上写满了无奈,对前来传话的家臣拜伏道:“属下知罪,请主公责罚。” 他哪里知罪又要知什么罪啊! 就以西攻不利的罪名来骂他一顿,他都认,毕竟仗确实没打赢,可北方若狭国的事情来骂他……明智光秀根本来不及腹诽,传话家臣老神在在地让他起来,然后拿出另一封信让他再拜倒,接着又就西攻不利的事再用一样的话把他骂了一顿。 “日向守大人,得罪了。主命达成,在下这就告退了。” 这个瞬间,明智光秀突然觉得明国天子所寄望的日本一统封国,武家尊奉王室、百姓永无战事那些蛊惑人心的话似乎也不算坏。 当然,只是想想。 就在丹羽长秀于近江积极备战,明智光秀亦于丹波守备西面侵犯的来敌时,数日前刚刚率军袭击若狭国掠焚诸城的陈八智已率领所向无敌的舰队回到丹后一带海域,将广城狱霸与李如柏放下战船,向他们发布一战了结后患彻底夺取丹波、丹后的命令。 “就此夺下丹波丹后,难道不是为尼子家做嫁衣?如此一来尼子氏便成为能与岛津、大友匹敌的大家族,掌握领地比我们还多。” 临行军前,在岸边王如龙对陈八智道:“不如将此地同样设府,分田给百姓,动员百姓自己守备自己的土地,对抗织田。” “放心吧王将军,尼子氏现在有多兴盛,过半年他们就有多发愁——他们的安抚不了这边,别忘了他们才刚把两国百姓辛苦耕种的土地抢光,想统治这儿?” 陈八智笑了,道:“等他们的脸红了,我们就就顺利接受,不单单土地,还有人心。”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五十三章 花枪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小陈帅用兵越发老练了,四年前陈帅便是如此用兵,如今小陈帅也能如此。” 天津北洋军府新落成的衙门里,虽然夏季已过,军府幕僚依旧不忘摇着扇子,赵士桢攥着泥金折扇,徐渭轻摇蒲扇,指着日本送还的战报道:“后生可畏。” “咱大帅才令人可畏,四年前大帅就这么用兵。”赵士桢一仰头道:“四年后大帅还是这么用兵,杜黑子都说了——他上他也行。” 指点江山的蒲扇顿住,徐渭把赵士桢的话过脑子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突然恍然大悟。 “大帅在每个地方军力仅扩一卫,其他兵力都由旁人率领。”老疯子抿了一口清茶,表情耐人寻味,道:“该不会是帅爷只能带这么多兵吧?” 二人正在军府衙门扯着闲话,校场上顶盔掼甲的陈沐已揉着胳膊迈着大步走入衙门,看见俩人一见到自己表情怪,觉得怪,环顾周身没发现哪里不妥,问道:“你俩在聊什么?” 徐渭人老成精,十分从容地摆着蒲扇问道:“老夫同常吉说起小陈帅用兵深得大帅兵法三味,着实后生可畏。” 赵士桢的功力不足,尤其在听到徐渭一本正经的回答后已绷不住脸上的笑意,摇头感慨道:“学生实在不知大帅兵法奥妙——正如这操练骑兵,像旗军步卒一般,不见有什么特别,为何帅爷就能断言其成军可胜虏骑呢?都是一样的战马。” “只有战马一样。” 说起战马,陈沐咬咬牙,以前手上没马军,养那么几匹马也没觉得多贵,现在就不一样了,杜松从北疆各卫、军牧、口市上订下战马九千匹,他都没钱给人家——手上就那么多银子,还指望着给新募军预支军饷安家,南洋运来大量银两转眼就被散个干净,这才分数批带回两千多匹。 不过这样也好,可以给北洋军府充足的时间来划定野牧场,如此数量巨大的战马是不能放在一个牧场驯养的,也不是不能,有钱的话可以,反正陈沐的财力养不起。 他坐到军府衙门上首,让人端上大碗凉茶,道:“牧场可算找好了,十八处野牧草场,九处马圈棚场,如此一来每年仅仨月养马,财力支出还不算大。至于常吉说的疑惑,我问你,什么是虏骑?” “不要把骑兵与步兵对立,骑兵之所以特别,只是因为四蹄比两腿跑得快,只是因为他们骑马。”陈沐没等赵士桢回答,侃侃而谈道:“陈某原话并非是操练出的骑兵可胜北虏,而是北洋军府卫可胜北虏,俺答具装甲骑不能挽弓驰射,还是不能下马步战?蒙古轻装弓骑不能持刀突击,还是不能下马步射?” “就算战马和旗军都会消耗,我也没打算练一支以同俺答甲骑互冲或同北虏弓骑对射为目的的骑兵。” “军争之事,并非棋逢对手,而要以正合以胜,你看看战报,李氏用骑兵可谓精髓,家丁俱为重骑,可没去冲击突击,只在敌阵崩溃各自为奔逃时自腹背袭击,十余步外挽弓驰射,三五步中链枷砸下,区区数百骑一战毙敌上千,己方仅三骑落马。” “你让他战斗开始策马突击试试,那步兵结出枪阵抛射箭雨,丈二长杆挺刺之下,再重的骑兵也要被捅下马去。” 赵士桢大概明白一点陈沐的意思,问道:“那大帅要练什么样的骑兵?就当同虏骑作战。” 陈沐偏头笑了,摊开手道:“自然是敌骑冲击时能射他,敌步溃逃时能追他,敌弓骑驰射时能自侧翼突上砍杀他——说到底,骑兵只是一种功能兵种罢了,只有没马的人才会觉得骑兵足以决定战场。” “马队不是用来突击的?” 赵士桢脑子浪漫起来,手舞足蹈道:“持丈八骑矛,结阵直突敌阵,撞出缺口,于阵中四面砍杀。” “当然可以,如果这种战法用得好,能直接帮助大军取得全面胜利——这也是军府卫骑兵今后操练的主要侧重点,不过这需要大量训练,不是任何一支骑兵都能做到的。” “大量训练?” “你拉出百名农夫,发给他们鸟铳,让他们同敌军抵近至三十步放铳齐射,能么?”陈沐轻笑,摇头道:“南洋卫香山旗军,拒马河一战,首次齐射百杆鸟铳仅开出不足七成。” “早了、晚了、铳拿不稳掉了,战斗中人是有气势的,两支军队的勇气之争,互相恐吓,恐慌会让军卒能力降至最低,你找一些农兵连对着上百人讲话都说不清楚,让他对着上百人放铳?” “陈某之所以如今才将操练骑兵提上日程,并非是因为即将启程东征,而是终于把操练步兵用熟,理论与实践都有足够多的经验,才敢着手操练骑兵,骑兵的战力高低不仅仅在骑兵,还在他们的战马。” 徐渭到底要比赵士桢知兵,想起早些时候陈沐在骑兵校场上修的那些桩子、跑道,问道:“所以陈帅那些路栅路桩是操练战马的?” “当然,蒙古骑兵很厉害,他们的骑手是最好的骑手,大胆无畏号令严明忽聚忽散,但他们的马不是,因此很难发动冲击。”陈沐轻轻摇头,道:“我不是说蒙古马矮小无力,再矮小再无力的战马,也比人的力气大,我今天刚试了,只要纵马奔出五步,骑矛能把百斤大袋挑飞三尺。” 陈沐坐在衙门里絮叨半天,赵士桢已经见他揉好几次胳膊了,问道:“那……大帅的手臂?” “啊?不是,刺过之后头脑一热想在马上耍个花活儿。”陈沐有些惭愧地以手掩面,“差点把自己抡下去,扯着了。” 一丈九尺的马槊杆粗一寸,九斤的稠木大枪,陈沐有腰力尚能抡开却收不住力气,在校场闹了大笑话。 “大帅,这是报应。”杜黑子瘪着脸侍立身后,小声道:“旗军操典第七章枪矛铳刺令三十七条,一概不准习练花枪。” 陈沐仰头大笑,道:“这次他们应该就知道为什么不让习练花枪了,军阵枪术,只一打一戳,余者皆无用,这是真理。” “我们的军队纪律非凡,接下来要练这支骑兵,不单单要让兵有纪律,要到马怎么走路,都练出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五十四章 快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北洋军府校场,随旗官下令,一阵阵铳声接连在步兵校场响起,蹴而火炮轰响,一队队新募旗军在各队旗官率领下列队前行。 “战斗中没有这条安全线,你们要牢记行军步数,在结阵作战中,步数最为重要,这些距离有多远你等要牢记于心,这关系到作战中能否活下来。” “将军要我用三个月将你们操练为优秀的鸟铳阵射手,现今时代,鸟铳手已是军队中流砥柱,在宣府讲武堂万历二年步兵操典中,关于步兵六成篇幅都用于鸟铳手,你们要像傀儡般为旗官所用。” “不要轻视任何一个战术动作,每个动作都是由讲武堂那些戎马半生的致仕老将军总结决定,每个死板的动作都能在战场上救下你等性命。” “我知道你们许多人投军是为了那份五年的银饷,但这三月之中有六次考核一次总核,这将决定你们能否留在军中,也决定三月操练结束后你们能否提高自己的月饷。” 步兵校场上的旗官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向新募旗军训话,并着手操练,当中有些是陈沐麾下表现优异屡立战功的家丁,如今在军中充任小旗、总旗,担任约束新兵的使命。 这些底层军官也有些由讲武堂以乙等成绩毕业的学员充任,一方面约束新兵,另一方面也继续向甲等学员学习。 百户则统一由南北讲武堂甲等毕业学员担任,短时间里,他们将作为北洋军府卫教官,全面教授麾下新兵,待三月新兵操练结束,他们会依照自己的主修兵科重新编制率领旗军,在这个过程中不但要操练新兵,也要将乙等同年培养为新的教官。 “终于……规范化了。” 陈沐立在军府衙门二楼,看着校场上一阵阵新募旗军在百户教官的带领下投入作战训练,心中涌起浓重的欣慰与骄傲,就听旁边杜松感慨道:“帅爷你这也太快了,头一天就直接给新兵摸铳,以前练兵可没这样的。” 在军府制定的教官手册里,将练兵科目的大致流程都规定下来,并经过诸多教官在新兵到来前共同商议最终决定,其中留给教官自行发挥操练的空余时间不足四成。 新兵由各队百户列队引着先去军服库领了新兵服,这是几个月前陈沐授意前来报恩的杨帆在天津办的被服厂,他还在附近办了一处织布厂,不过暂时布料还是由漕运上购置来的,他们仅仅加工而已。 兵服不是新式军服,只是一套以便于行动摸爬滚打而制的上下外穿单衣,皆为耐脏的深蓝色。 至于新兵的被褥则在他们还未被招募来时就已经放在营房里。 换上兵服,紧跟着还在百户的训话中,仓库那边便驾着马车给各部发铳,长条木箱中装着崭新燧发鸟铳,每个小旗领一杆,在练习射击时使用,旗军则每人领一杆与鸟铳相同外形、重量的训练用木杆。 训练木铳做工精致,铳口同样挖空、带木质药锅、扣动扳机还会让木质龙头杆轻轻敲下,与真铳的差别只在于没有燧石、木铳膛受不了火药燃爆压力而已。 “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他们是冲银子来投军,可以现在转头就走,把人勾成旗军不容易,这个年月给出比京军还高的军饷,北洋可不缺人。” 陈沐摇摇头,当一切规范化,意味着现阶段认知中能够省略的步骤都被省略,更多时间留给更加精炼的必要步骤,练兵不再玄乎其玄,成为接近公式的共识。 “那大帅这是要让他们全部做陆军?都训练鸟铳去了,总不能谁鸟铳打得好谁当骑兵吧?” 杜松是练过骑兵的,又受限家兵队长的身份,不能参加教官军议,就连所知的细枝末节都是从他做教官的兄长那打听到的,看着诸多百户教官这样练兵,心里疑惑极了。 “陆军?他们要经过基本训练,现在的操典上好像是九大项,能听懂命令、能大致随队行军、并粗略认识火炮、火箭、地雷等各式兵器,关键还是让其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新兵训练的目的非常草率——就是结束训练后发下鸟铳直接编队派上战场,也能用。” “但这还不是陆军,基础训练结束后,他们重新编制兵科,再经过三月针对训练,才真正算北洋陆军——现在还是在实验,就像讲武堂一期比一期强一样,第一批军府卫旗军是找经验的过程,后面的旗军就更正规。” “时代变了,一个骑兵、步兵、炮兵、工兵、辎兵,首先都要是合格的鸟铳手,哪怕编制后他们可能会一直用长矛作战,也必须清楚鸟铳怎么使用。” 陈沐说着笑了起来,道:“我还没试过一支步兵仅有铳手炮手,这种大胆的改变要在大东洋实战中确定方向,在此之前练兵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杜松皱起眉头,问道:“什么目的?” “即使全军仅有鸟铳步兵、炮兵、骑兵,他们取胜也不是因为全军鸟铳,而是因为高昂的士气、严格的纪律和良好的训练,战法受限将帅才学,兵器受限后勤补给,只有约束士卒本身的规制能决定战争的胜败。” 远处校场升起一片片硝烟,各百户教官已带着新兵展开射击训练,在北洋练兵操典中规定了这三个月中每天都要用真铳完成装药、装弹、射击、清理等步骤三次,正常训练则用细土铅子代替火药。 只是新兵用的铅子融成时未加起密闭作用的碎步——真堵里面取不出来。 “对了,山东都司的魏指挥是什么意思,请假来北洋看新兵训练?”陈沐转过头目光扫到桌案的信,对杜松问道:“他怎么找到你送信的?” 杜松点头道:“魏指挥名魏如枢,其父曾协防万全,此次于北直募兵,曾在他处借宿,听说陈帅募兵操练,想要过来拜师。”杜松恭敬拱手回道:“山东也有意效法大帅,自各卫抽调精悍军汉立组新军,故托属下送信。” “回信吧,要来,就快点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五十五章 测试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庄王言:“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 陈沐不知世间是否真有玄之又玄的武德流传,但对他来说将武德物化却很容易,最简单的手段便是将其物化为四。 是兵、骑、船、炮。 白妹四蹄缓缓踏过北洋骑兵校场青草地,健壮的胸膛上黑色链板甲与其后皮垫碰撞发出清脆响声,下坠七团红缨飘荡,马面与马身也覆有甲,不过最厚实的防护还是前胸与脖颈,其他地方都是装饰多于甲片。 坊间流传靖海伯能在战场所向披靡,应生得豹头环眼三头六臂,单是一副猛将的模样立于阵前就能将敌军吓得退避三舍。 知道他在马背上舞个大枪都能把手臂挫伤的是少之又少。 这就像白妹身上的甲胄一样,大多都用于装饰,因为陈沐很清楚如果战局坏到跑都跑不了,真要到他亲自出战,那大约给他弄辆五九也不能扭转局势了。 “陈帅的头发……”来自山东都司的指挥佥事魏如枢抱着拜师兼朝圣的心思立在校场一侧,身边立着从南洋押送辎重而来的大师兄沈宗炼,看着广阔校场上缓缓踱马绕过障碍的陈沐,斟酌着向沈宗炼问道:“这,没听说陈帅受刑,怎么?” 白妹不同于国中战马的体形自是惹眼,尤其披挂甲胄华贵装饰更令武人心爱,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马背上的陈沐,身着铭刻狮子纹将帅胸甲,铁臂缚每片甲片都有铭文,左臂道德经第九章,右臂孙子兵法始计篇两段,用的都是赵士桢行云流水的工,但这些同陈沐的头发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他的笠盔正盖在马臀上,随白马踱步顶上红缨一颠一颠,未系发巾仿佛专门显摆他头上细碎的短发般。 沈宗炼过来不单单是押送辎重,高拱还让他送来几个跟西夷长得差不多的西洋人,好生看管着交给陈沐。 听见魏如枢发问,他的表情也有些怪,不过他这个怪更多流露出的深感佩服的意思,他指指北洋衙门外正在修建好似佛塔般的建筑道:“师父的头发要放在那,还有步兵校场上那些新兵的头发也要在那,叫寄国塔。” “寄国塔?” “嗯,寄国塔。”沈宗炼将手指向正在施工的高塔,道:“发留塔中,以身寄国。” “师父说他们这支军队同往常募兵不同,为期五年,身负重任,不同南洋之近,出海万里生死难料一身难回,以发寄国既备不虞,亦示许国之心。”沈宗炼说着自顾自的重重颔首,道:“五年后他们衣锦还乡,再蓄长发。” “如今英明将帅、如此效义军卒,何来不胜?待到出兵,上至大帅诸将、下至旗官军卒,家眷都可入寄国塔为他们向天祈福,”沈宗炼摇头感慨,道:“这大约就是师父总说的军队应有荣誉感吧。” 来取经的魏如枢听到荣誉二字,自有领悟,点头道:“陈帅著所结要义经典,在下都一一看过,自有明悟,却非人人可用,但这剃发,确实可行。” 都是指挥人的,魏如枢自然看出陈沐是个大忽悠,什么以身寄国之类的话,就像戚继光同军卒歃血为盟一样,都是增强麾下将士凝聚力的手段。 手段都称不上多高明,但能把不高明的手段与增强士卒战力的目的结合到一处的人,在魏如枢眼中都很高明。 “仅是让军卒剃发,便能使募兵一心为国,这……陈帅真是兵心大家。” 二人闲谈间,陈沐在空荡荡的校场上时而奔马疾驰,时而纵马驰射,一次次从划定的路线起点取过各式兵器来往行走,向披着甲胄的靶子上一次次发起进攻。 用于刺击的长矛、短矛、战剑;砍杀的短马刀、眉尖刀;砸击的骨朵、链枷;射击的骑铳、手铳、手弩、骑弓。 统统用了不止三遍——他自己测试规定是一快一慢一次测试合适马速,不过到射击兵器时比较尴尬,即使在二十步距离,他也并不是每次都能命中,落空就要重来一次。 骑铳放了五次,手弩打了七次,唯独手铳可能是用得多的缘故能够顺顺利利地过去。 但到骑弓那三次测试,他足足跑马八个来回。 正值秋季,养尊处优的白妹身上膘刚掉,正是能跑的时候,马背上陈沐被颠出一身热汗,反倒战马身上连汗都没出,等他翻身下马撒开缰绳,人家看看他打出个响鼻,自己去校场上接着溜达了。 “这些兵器都不错,但马力有限,你们这些旗官都记住我刚刚是如何测试的吧?依次测试。”陈沐轻轻晃晃头,不想影响旗官测试,并未说出他心中的心仪兵器,只是道:“骑兵的兵器总重限在十八斤。” 自杜松手上接过汗巾,饮下几口温水,吩咐旗官披挂骑策从口市购入的蒙古健马测试兵器,走出几步他这才对杜松道:“我觉得带马刀、金瓜各一、大枪一杆,手铳两支比较好。” “属下觉得都差不多。”杜松接过汗巾递给从人,他是觉得只要陈沐让他上战场,拿啥兵器都能给老家砍出一条街的门面房,笑道:“反正肯定不带骑弓。” 陈沐正在笔记上记着什么,闻言转头瞪起眼赖,道:“你是觉得我弓术不佳?” “属下不敢。”杜黑子一本正经抱拳,说得是义正言辞,道:“新兵来源虽各有来路,骑术能比过陈帅的不多,射术能超过陈帅的也不多,让他们练骑射,仨月连步射都学不会。” “步射怎么了,我就是从骑射学起的,练……不说骑射了,骑马放铳容易得多。” 测试兵器对陈沐来说其实是个特别尴尬的事,他不是杜松这种舞得动大枪、开得中骑弓的传统武将,人家从小练到大的本事比不得,他的强项在火器,但即使再惊艳也不会让别人觉得特别,反倒是其他兵器稍稍失误,别人就会觉得——喔!这个陈帅不会! 杜黑子的小眼神已经足够说明情况了,陈沐觉得自己的亲兵队长在用眼神告诉自己,他在马上用大枪互冲能捅翻十个陈沐,用骑弓对射能射倒二十个陈沐。 但即使是杜松也不会想和陈沐单挑的,他听说濠镜有个老主教过去被陈沐气坏了,要跟他决斗,结果剑都被手铳打飞了。 在决斗的艺术上,这就是个仗着火器的流氓! “走,叫上宗炼与魏指挥,去看看真定来的枪术教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五十六章 枪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真定来的武师名叫刘德长,已过壮年,少年入少林寺学习棍法,后觉自身武艺不精游历天下,曾在边疆效力,后褪去僧衣任游击将军。 此次至北洋,是受俞大猷推荐至军中教习军阵短枪术。 若说当世武艺高超者,年轻时铡刀砍死四五十贼寇的刘显自然要算一个,在北虏连年南下抢掠的环境中纵马反踹俺答大营的马芳算一个,野路子从军战功打出三十岁广东守备的陈璘这种也不少——但真要说军阵格斗,还要能传道授艺的,武艺还要首推俞龙。 因此,海军讲武堂有天下最好的军阵枪教材。 但北洋没有最好的枪术教头,天时和尚去了西南传教,所以俞大猷推荐过来的刘德长很让陈沐期待,而且来的时候俞大猷在信中专门说过,刘德长练的是短枪术,同陈沐的铳刺术正合,用他做枪术教头最为合适。 陈沐到步兵校场时刘德长已于场中同几名旗官比试几阵,几个自幼学习马家枪、沙家杆子的旗官垂头丧气地立在一边,几杆大枪七扭八歪地倒放在地,显然是已经落败。 新募旗军都在操练,这场比武称不上热闹,周围只有并未带兵的军中文吏,大伙脸色都不太好。 平日里军将别管是不是讲武堂出身,各个自恃勇武,如今接连败阵,谁心里能舒服了。 “把大枪捡起来放好。” “大帅!” “大帅来了。” 几人见陈沐走来,连忙各个行礼矮身将大枪拾起,退至一旁。 陈沐脸上也不快,不过他不是因为部下被刘德长击败,刘德长也将是他的部下,自然越厉害越好,他只是心疼被军官随意丢在地上的大枪。 弄来这些大枪不容易,天下最好的制式枪矛与天下最好的鸟铳一样,都只在一个地方。 最好的鸟铳在南洋军器局,最好的枪矛长槊则在宣府军器局,究其原因,中国自大一统以来军器很少私铸,市面流通自然更少,提升军器制造水平的驱动力便只剩一个。 因为南北各有天下间最具权势的将帅,枪矛与鸟铳是他们的需求所在,制造自是精工。 南洋军器局鸟铳是陈沐的需求,宣府军器局枪矛则是戚继光的需求,陈沐想从宣府弄来这批枪矛,无疑是虎口夺食——给钱要不算夺事,但陈沐不想给钱。 枪、槊,都是好东西,步兵用枪两种规格,短九尺、长丈五,枪杆最宽的尾部要直径两寸,杆体皆为稠木做成,这是北方制枪矛最好的木材,不像其他木材在北方容易干燥开裂,唯独加工比较困难。 做枪的木料都比较硬,短枪都是硬枪,长枪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长枪的枪腰软不易发力,太软中平枪出手捅到敌人脚底板也挺尴尬,但太硬长了又易折断,因此不过分软也不过分硬,足够坚韧才是正理。 戚继光把最难的工作做好,宣府出产的枪槊都已成制式,并专用于他们这种军阵枪术的使用,只有两点,一刺一打,骑兵用宽一寸,步兵用枪尾宽两寸,戚继光设计这种枪杆是为了在敌人穿铠甲太厚时让军卒直接拿枪砸的。 枪与槊没有大区别,槊也没有很神秘,一丈八尺以上即为槊。 不过长杆想做到这么长还合用可不容易,在陈沐调来的军器长槊中,有一部分提供给精锐骑兵的槊为盘铁工艺,即木杆外以铁线缠绕,那种槊更重,重达十五斤。 那种兵器,陈沐连摸都不想摸,他在马上可是连九斤大枪都舞不起来,平刺直突还得就近驰马,已是勉强。 能使用这种兵器的骑兵各个臂力腰力可谓猛将,在分鬃驰突之时,人借马力可摧折敌矛。 场中比斗二人用的都是这种,只是将槊锋取下以厚布包裹,相距近二十步,二人各端住长槊最宽的尾端,缓缓向中间靠拢。 这个时代的武艺没有经过后世武侠小说、电影的幻想,脱胎并应用于战场搏杀格斗,虽然已出现一部分方便市井流通的花枪技法,但刘德长既然敢站在北洋校场同将官对搏,就算他会花枪技法也不会使出来。 待二人各自小心谨慎地接近数步,两支长槊交汇,便进入‘革枪’的阶段,陈沐虽不会用枪,但熟读讲武堂教材,对枪法中的理论还算了解,革枪其实就是击飞敌人的枪,抢夺中线。 中线,自己与对手相对,身体正中的这条线。 任何枪法都有两个要点,戳与革,其他都是补充,戳与革就是格斗的过程,目的只有一个。 临阵情况也只有两种,对手不知抢夺中线,直接捅过去,他死了。 对手知道抢夺中线但革不住你,此时对手的枪在上、在下、在左、在右,在哪都好,只要不在中线而自己的枪在中线上,捅过去——啊!他又死了。 《三国演义》中张飞挑灯夜战马超一百二十回合,其实就是一百二十回合都没把中线抢夺到手,以示二将势均力敌。 这同样适用于其他冷兵器,短兵缠斗也是如此。 军府将官也不是庸手,二人双枪隔七八步距离互击数次,一次次越来越接近,待相距三步,槊尖即将能够到对方身体时,战斗胶着。 二人都是好手,技艺精纯,每次革开对手长槊时自己的兵器发力范围都很近,长槊几乎一直围着中线画圆,身体则一直端着槊尾向前小步突进,兵刃锋头离中线越近,越容易直接刺向对方。 数次兵器相交,就在陈沐快耐不住时,又一次争夺中线失败长槊被打至一旁的军官为躲避刺来的槊头向后退了一步。 只是一小步,刘德长继而前突,一步又一步,直将旗官打得越来越乱,仅剩防守之力,随后在一次长槊被压至左侧地面时,胸前重重地挨上一扎,被盘槊杆扎得狠狠后退数步,直朝陈沐这边倒来。 “唉!” 围观的一众军将几乎齐声叹气,倒没人记恨刘德长,只是那么多将官竟没一个能胜过这外来人,确实让人失望啊。 几名文吏架住倒退的旗官,捂着胸口数息才喘过气来,他倒是很大气地撒了长槊朝刘德长躬身抱拳,只不过张张口光嘴型动没能发出声音,那一下挨得不轻。 “武艺精湛,在枪术上没少下苦工。” 一众文吏让开通路,陈沐拍着旗官的肩膀鼓励几句,笑道:“做军官耽误了你习武,否则应再有一枪术大家——不过练枪,也是为了杀敌卫国。” “好好歇息,还有先前比试过的几人,下午回去休息,晚上食堂吃完饭到衙门来,同刘师傅定下今后步兵长枪术与铳刺术的习练章程。” 众人轰然应下,各自搀扶着散去,陈沐这才上前对刘德长抱拳道:“刘师傅,在下陈沐,今后军府旗军就有劳阁下费心了。” 到底是在北疆从军过,刘德长身上也带着浓重的军伍气息,当即抱拳道:“属下拜见将军,将军言重,蒙陈帅、俞帅赏识,在下必尽力倾囊相授!” “哈哈,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啊!下午我带你在北洋逛逛,过会儿去见个稀的。”陈沐说着转头对杜松道:“黑子,让人把南洋送来的几个英国人带到衙门,他们费这么大周折要来见我,咱看看他们有什么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五十七章 肖恩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弄错了,来的不是英国人。 西班牙海盗出身的法里卡特穿着明人衣衫立在北洋衙门,透过窗户瞄着北洋新募骑兵的操练,眼见陈沐带众人入内,连忙端端正正站好,在陈沐迈步进入衙门那一刻用既不像西班牙人也不像明人的方式敬出个怪的军礼。 西班牙海盗在陈沐与西班牙的纷争中站对了位置,得到在吕宋南方一块广袤土地作为私人农场,并于县中任职——和本土那些部落酋长享有相同的地位。 在他眼中,明国又拥有了一支崭新而强大的军团。 陈沐点头回礼,将目光放向厅中,几个异国武士模样的西洋人坐立不安地看着他:“英国人?” “将军,他们不是英格兰人,我虽然从未隶属过西班牙国王,但也不会让英格兰人登上我的船。”法里卡特身上素色绸袍已经穿惯,袖袍里两手放在腹间,低头道:“他们是爱尔兰人,尽管英格兰的伊丽莎白认为自己是爱尔兰女王,但他们承认西班牙的菲利普才是爱尔兰国王。” 爱尔兰人? 爱尔兰……十六世纪还有爱尔兰这个地方吗? 不是陈沐懂得少,实在是这个时代爱尔兰这个地区根本没有任何存在感。 这个国,不,这个地区的人为什么会漂洋渡海跑到大明来,而且还经由吕宋转到天津来找自己? 要说失望,在听到来的不是英国人时确实有一点。 不过这也更让陈沐提起兴趣,看向厅中局促不安的爱尔兰人,对法里卡特问道:“他们,能正常交流?” 几个爱尔兰人长相与打扮都很有特色,棕色发红的披肩长发与浓重胡须,体格健壮不过大多数人或许是营养不良看上去还没他高,以至于显得矮胖粗鲁。 两个明显是骑士、贵族的青年穿着打扮同西班牙人近似,身着明亮的半身板甲,甚至陈沐在西班牙大帆船上见过的十字徽章让他怀疑这些板甲就是从西班牙那里得到的,腿部同样穿素色长袜,看起来有些头重脚轻,肩上披着民族特色的绿色方格披风。 另外几名战士的装备则要简陋得多,手上拿着蓝色软帽,白色紧身上衣与短裙或细窄的长裤,有的裤子是为显露出腿型,有些则干脆短裙下没穿裤子,露出浓密腿毛,脚上为短鞋或短靴;有些人衣服外披着绿色、淡蓝或褐色披风,有些人则没有。 桌上放着他们同维京人类似的护鼻盔,几个战士在衣服外还穿着锁链甲。 所有人都没有兵器。 在衙门外侍立的北洋旗军面前放着他们的兵器,有及胸高的双手大剑、小圆盾大圆盾、长匕首短匕首、一杆长弓与两支长火枪,最夸张的是还有一副很长的砍斧。 “他们能说西班牙语。” 陈沐扫过爱尔兰人中明显被簇拥的那个中年人,他的衣着最为华贵,其身着镶有白色毛皮边的深红色丝绒外套,软帽上缝镶着有象征意义的三条貂皮,冠冕上有一镀金银圈,上沿饰有八个小银球,如果不是素色紧身裤袜显得怪,这身搭配本来挺好看的——有一点蒙古千户部落酋长的风范。 “尊敬的陈将军,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见你,请收下我们的礼物。” 尽管在心中并不认同西方人这个时代的审美,但这种一言不发先送礼的做派还是挺懂事的,陈沐缓缓颔首,摊手对身后的刘德长、杜松等人道:“自己找地方坐,客人也坐吧。” 后半句他是用西班牙语说的,随后自己坐上主座,至于爱尔兰人送上的礼物盒子他并没有看,只是让人上茶后问道:“你们从那边过来确实不容易,是乘坐西班牙的商船?过来见我,又有什么事呢?” 法里卡特也欣然入座,似乎言语已经无法清楚表达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两只手比划着说道:“肖恩奥尼尔阁下在他的家乡是一位非常有权势的贵族,是欧罗巴贵族的第三级,名叫泰隆的地方被授予他作为封地,富有并拥有庞大军力。” “第三级爵位?”陈沐一开始还没转过来弯,问道:“一共几级?” 话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道:“五级?” 法里卡特点头,接着就听坐在上首的陈沐突然笑起来,道:“那就这么翻译,公侯伯子男,也就是说,这是一位伯爵?巧了,我也是伯爵。” 这么一说,心里还有一种当上封建大地主的爽快呢! 心中暗爽的可不仅仅陈沐一个,法里卡特才是真喜上眉梢,道:“在泰隆,他掌握两万多亩土地,直辖百姓五千多家,麾下有土地没土地的小贵族与骑士数十,能征召上千兵力作战——比在下强一些。” 最后一句,法里卡特是用福建官话说的。 也只是强一些,吕宋毕竟人口不多,但单论下辖土地,拥有的与管制的,法里卡特并不比这位‘奥尼尔’少,甚至还多一些,只是他的土地大多是烂地或尚未开垦罢了。 要说起来,海盗做到他这个样子,绝对是非常成功了。 法里卡特的话不多,陈沐却在其中提炼到足够信息,比方说这位泰隆的肖恩手下土地不少,但贵族与骑士不多,征召兵力也不多,说明他的土地并不能为他带来富贵,甚至可以说比较穷困了。 而伯爵在陈沐的认识中应当是欧洲国家的中流砥柱,这也就意味着爱尔兰贵族大多弱势。 想到这,陈沐大概能猜出一点来意,他摊手问道:“那么阁下到此,是为了通商贸易?” 但这种事似乎并不需要让领主亲至,也根本用不着专程来找自己,要买货濠镜的黄程就能把事办妥。 “长久以来,爱尔兰为英格兰、苏格兰、西班牙、法兰西提供数量庞大的优质雇佣军,但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并不承认我在泰隆的地位,并且她与国王殿下的关系越来越坏。”泰隆伯爵肖恩自座位上起身,直挺挺地说道:“我听说明国可汗已与国王殿下结为强大同盟,也许将军能帮助爱尔兰?” 明国可汗? 陈沐眨眨眼,这是个听信传言便飘扬渡河的剽悍伯爵,可是——明国与西班牙结盟,只是个糊弄人的说法,不单单自己知道,对菲利普来说也只是缓兵之计。 所以伯爵,你来这儿,会让菲利普对你的忠诚感到怀疑的吧? - 身高来自都柏林圣三一大学2014年8月挖出人骨,为都铎王朝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都柏林本地人,男性,年龄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间,身高一米六七点六。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五十八章 唯我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夜晚的北洋衙门偏厅,从食堂送来的饭菜被摆上宴会,没有歌姬没有伶人,只有几个光头大胡子将官作陪,陈沐同泰隆的肖恩推杯换盏。 还真别说,虽然只是军营食堂的寻常饭菜,却好像异常地符合肖恩胃口,唯独北方烧酒他们好像有点喝不惯。 “皇帝?” “对,我们效忠的君主是皇帝,天下可以有许多大汗,但只有一个皇帝,控制天地万物。”陈沐夹了一块鱼生在蘸料中微浸,放入口中缓缓咀嚼,随后抿了一口酒后这才放下筷子摊开两手道:“事情的问题在于,我的皇帝也并未承认泰隆的合法地位。” “稍安勿躁,整个欧罗巴,只有葡萄牙与西班牙是我们的皇帝承认,西班牙在与我争夺海岛失利后议和,我的皇帝承认他们是一个国家,其他任何国家、任何王室、任何贵族。” 陈沐脸上带着一贯的虚伪假笑,道:“都没有得到皇帝的承认。” “现在问题在于,我并非不能向泰隆、向爱尔兰伸出援手,但这个时候我伸出的一定是黑手,想想吧。”陈沐将黑手在面前桌上画出大圈,道:“一片没有主人的土地,我的军队过去,会发生什么?看见的一切,都将作为对忠诚勇敢的战士们的赏赐,随后设立我们治理地方的机构,那时候阁下能得到什么?” “即使陈某想帮阁下说上几句公道话,你要知道,在朝廷,像陈某这样的朝廷命官有上千个,哪怕单单坐镇一方手握大权的也有很多。”陈沐尽量把自己国家的行政体系用简单到能让封建时代领主听懂的方式说出:“阁下还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援助么?” 泰隆伯爵肖恩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的西班牙语不是非常规范,但挺西班牙语能听懂,而陈沐的西班牙语是另一种不规范,双方交流原本就建立在一种互相猜测的程度上,而陈沐的复杂并多为自创的词汇……就算法里卡特在一边翻译都想不出词来。 但听不懂没关系,毕竟米饭与肉酱菜很好吃,还有没吃过的蘸料。 不会用筷子也没关系,汤勺吃起来也不困难。 虽然这确实不像贵族尤其是两名伯爵之间的宴会,但不用喝海鲜汤吃夹香肠的面包让人非常愉悦。 至于陈将军在说什么? 反正听不大懂,就等法里卡特翻译了。 不过当一旁饮茶的法里卡特将陈沐原话中生僻词汇找到差不多意思的词语并且重新调整语序说出来时,肖恩爵士的表情就不再那么愉悦了,错愕的神情定格在沾了一胡子米粒的脸上,“我,我没想到是这样。” 陈沐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颇为同情地看向肖恩,摊手道:“请继续享受吧,我也认为明军不出兵比较好,既不必得罪西班牙人、也不会得罪英格兰人——不过话说回来,西班牙王国的的国王是西班牙人,英格兰王国的女王是英格兰人,爱尔兰王国的国王为什么不是西班牙人就是英格兰人,爱尔兰人在做什么?” 这就像魔鬼的蛊惑。 “在爱尔兰南部,那里大多山地部落、海盗后裔与凯尔特人是自由的。”肖恩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盛满烧酒的精致瓷杯,并未饮下,只是抬头看着陈沐道:“我们自古生活在爱尔兰的土地上,但旷日持久的战争改变了这些,教会承认爱尔兰王国,近在咫尺的英格兰却不承认。” “而现在,英格兰与教宗的纷争……”肖恩断断续续说着,突然面上僵住,他发现自己好像漏了一点,抬眼在额头皱出几道纹路,对陈沐问道:“陈将军是觉得,我们可以成立自己的国家?” “为什么不能?正如我说的,英格兰、西班牙,他们的国王都是本国人,为何爱尔兰不能是本国人?” 说着,陈沐突然猛地一拍手,极力让自己做出惊喜且竭力矜持的模样,沉吟片刻看向肖恩,又接着垂头不语,这样过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对肖恩问道:“法里卡特说你在爱尔兰很有权势,能把所有领主团结到一起么?” “团结到一起?”肖恩按捺着对陈沐欲言又止的好,摇头道:“除了北方英格兰册封的几个领主,所有爱尔兰人都是一家人,不过如果是为了同英格兰作战,他们大多不会加入战斗,如果是西班牙与英格兰的纷争,他们可能还会支援英格兰。” 肖恩撇撇嘴道:“他们也不喜欢教会,菲利普殿下又极为虔诚。” “不,不是介入西班牙与英格兰的纷争,是为你,也为他们,为了爱尔兰,他们能团结到一起么?” “抱歉将军。”肖恩更加疑惑,他心里对陈沐想说的一切有了些许猜测,斟酌着摇头道:“我没听懂您在说什么。” “大明即将涉足欧罗巴,阁下是知道的,大明天子在马德里附近港口拥有一块尚未接收的租借地,过些日子我会亲自率舰队去接收那片土地,在欧罗巴扩大国家的贸易、外交等事宜。” 陈沐说着顿了顿,看向肖恩,道:“众所周知,大明为天子之国,天下为天子的天下。” “我想如果欧罗巴有天子册封的国王存在,一定能用他的威望来助我成事。” 陈沐放下筷子,轻轻擦拭嘴唇,攥着餐巾笃定道:“阁下需要一支援军,爱尔兰需要爱尔兰人的国王,大明天子证需要在欧罗巴册封一位藩王——与我而言,更倾向于给予一位因听到大明帝国名号不远万里向我求援的来客支持,那么……” “你想做爱尔兰国王么?” 即使肖恩奥尼尔已有所猜测,此时依然惊讶并显出迟疑,“将军是要,要我背弃教宗?这死后是会下地狱的。” “我并不是说皇帝一定会册封你,我们自己的国公还册封不过来。” 陈沐咧嘴笑了,端起漱口茶抿了一口,道:“不过要是天子想册封你,当爱尔兰修起第一座城隍庙,你的魂魄自会有处安放,何况下不下地狱是死后的事,我更喜欢人们在活着的时候享受富贵,你的伯爵领地一年能有多少收入,白银,三千两?五千两?” 英伦三岛此时财力本就不强,更别说还是爱尔兰的封地,陈沐觉得自己比出这么多已经很夸张了,他张开五指:“如果我们的皇帝愿意册封你,我会在两年内派出五十条同西班牙大盖伦一样大的战船,三千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协助你平定国内,除运送货物通商以外,朝廷还会派遣精明强干的官吏协助你治理国家。” “这一切天底下谁都给不了你,唯我大明!”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五十九章 梦熊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北洋军矛手、铳手的军阵枪术确立体系比陈沐想象中慢得多。 一众精通长枪、短枪的武者汇聚在北洋军府衙门,他们的武艺体系都已成定局,各有异同,如今要他们重新竖立一套简洁、速成、有效的军阵枪术不难,难在死板的系统化。 陈沐要求每个动作,从驻营下枪矛、行军携枪矛、布阵持枪矛、结阵架枪矛、交战使枪矛,甚至在追击、撤退、以及督战上每一个使用枪矛的动作全部细化,并设计出专有动作。 因兵器长度不同,又涉及到铳刺、枪、矛、槊,马上步下多种不同用法。 能参与枪术制定的不能说当世最强的枪术家,到底都是个中强手,他们对枪术都有自己的不同理解,也有长久以来形成的不同习惯,人多可集思广益,但人多想法也多,一旦意见相左就会有纷争——当纷争无法用言语解决,仅剩实践。 自北洋衙门建好,朝廷六部向北洋派遣吏员也陆续抵达,各部尚有兼北洋职者,但并不入天津,多以主事调入军府,最重要的自然是户部与兵部,户部过来是管辖银粮、同兵部互相处理军需。 这些官吏多自南京调遣,兵部派来的主事很年轻,名叫汪应蛟,是万历元年进士,官职期满,本要调往户部,正逢北洋新设,便被朝廷调到这边协助陈沐。 户部的主事就经验雄厚了,是陈沐过去有过交际的熟人,守孝期满的叶梦熊,因俺答议和时上反对议和,认为敌情叵测,一度被贬为县丞,算是一撸到底,当年陈沐还派人向被贬的叶梦熊送过礼物——接受俺答互市的要求不是坏事,但不接受,在情理上也说得通。 叶梦熊可不是汪应蛟那种年轻人,他如今四十有五,经历起伏受过风霜,这些年不论是在地方治政、督仓转饷,从无差错,唯一一次被罚俸还是地方主官想在丈量土地上把山川河泽算入其中以讨好张居正,他不同意因而受过。 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帝国官员被调入北洋军府,引得陈沐大为欢喜,亲自至天津运河将他接入军府衙门。 俩人虽然在俺答封贡一事上有过交际,不过从未见过面,陈沐有资格上朝正是叶梦熊被贬做地方县丞,后来他就下了南洋,不过到底都是广东老乡,因此路上言谈都是客客气气,没什么特别,直至小船顺着卫河停在校场前。 校场外修出简易障墙林立旌旗,木栅中围着几座水泥砖木混建炮台,南洋运送的水泥很多但北洋军府要用到的地方也很多,为了赶工期水泥大多都用在营房与衙门上,原定为水泥石墙的高大城墙如今只能暂以这种潦草的方式修建。 要想完成陈沐对北洋军府的设计,没有三年五载是不行的。 三大校场外林立营房宛如城镇,大营之中军鼓震天,十余个百户率新卒肩扛木铳沿跑道快速奔走,余者有对搏手格、锻炼器械、训练装药、持矛戳刺者,也自然少不了各队在二百步宽的校场上以列队以鸟铳射击。 铳放硝烟起。 叶梦熊整个人的神情、气质,都变得不同。 “怎么了?” 陈沐回头见叶梦熊脚步定住,面有异色,也跟着定在校场上,看他目光出神地望向远处操练的旗军。 “我,靖海伯见笑,我虽文科出身,却一直想效力疆场,未能得偿所愿。”叶梦熊说着返身指向身后童仆携的行礼木箱,道:“在北疆曾见过虏骑驰突的景象,也曾做过些火炮,不过都不比镇朔将军,聊以自娱罢了。” “今日调入北洋,是为得偿所愿!” “叶公对火炮也有研究?”陈沐大感惊,道:“等入府中,可否让陈某看看,军府的赵常吉做过火箭车,陈某也督造火炮,这年月国朝最是优秀的人才多醉心仕途,有余力研制军器的可不多,再没有地方比北洋更适合你了——咱自己就有军器局!” 提到他自己设计的火炮,年过四旬的叶梦熊倒还有些矜持,支支吾吾道:“威力、射程、重量,各式参数都不如陈帅的镇朔将军……” “参数,叶公是去过宣府军器局还是去过南洋军器局?” 刚问出口,陈沐就反应过来,叶梦熊前几年一直在老家惠州府,去的应该是南洋军器局,拍手笑道:“那不一样,镇朔将军炮并非陈某一人所制,近有海军讲武堂诸多致仕大将,那边还专门有个官职名为‘研究’,他们做的就是改良军器的事,才有了如今炮膛阔一寸,炮长三尺三的倍径,群策群力,才能造出好东西。” 叶梦熊点头善意地笑笑,只当是陈沐在安慰他,转头望向步兵校场,探出手臂道:“我听说新募北洋军刚操练不足月,如此一来练满三年,可当精锐啊!” “衙门官署在前,诸多官吏宅院在官署左右,其后为诸器仓库。校场左右,下层马房的是骑兵营房,当下还没有骑兵,另一边为步兵营房,最多可驻扎两卫人马,为的是新兵老卒轮换训练,将来东洋要带一卫出海。” 陈沐微微摇头,向叶梦熊介绍周围陈设,这才说道:“北洋练的不是精锐,除一期新兵可能时间稍长,待他们走了会再募再签一期预备;另空下来一卫营房是为从各地调来旗军轮训,只操练新兵三月、老兵三月,其中除铳手为操练六月外,其他各兵皆是三月鸟铳训练、三月步兵、骑兵、工兵、辎兵、炮兵训练,他们是预备兵。” “预备兵?” “对,卫所军制很好,让朝廷有足够兵源,但革除弊病进境缓慢,各地牵涉诸多,我也无法历任各地都司,何况……就算朝廷让我历任都司,也没有办法革除弊病。”陈沐摇头笑道:“总不可能我走到哪里就把挡路的人都杀了吧。” “在这没有掣肘,时间也不长,诸如半年调一省都司抽调五十百户兵力至此集训,至少回地方发给军器就是合格军士,再由地方上讲武堂毕业的学员旗官率领各自操练,好的两三年能出精兵,差的临战到底也能作战,这就够了。” “不过这也只是陈某一点构想,暂时还管不着那些事,其中问题还很多,比方说这募兵签了契约,又有五年之限,才能把长发尽落代魂魄寄于国塔,总不能让各地旗军过来也把头剃了吧?他们要想剃怎么办呢?” “这种荣誉,没有翻江倒海踏尽寰宇,为大明天子开疆辟土的忠义,可不行。”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六十章 法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给海外夷人封国?” 北洋军府的前景无疑是好的,这在做实事的朝臣们眼中已成公认的好去处。 就像过去南倭北虏大患时的九边与东南,只要有才能有野心,倭寇能让名不见经传的登州指挥佥事成为蓟镇总理,能让小小的台州知府成为兵部尚,更别说那些历任九边名震一时的文臣——是有雄心壮志之人向往的风云地。 四洋也是如此,海外意味着财富无人不晓,就算本来无法知晓的如今看见陈沐,动动脑子也知道他散财童子的名号是怎么来的,没人觉得陈沐是生性大方。 涉及钱财,最愚钝的明人都会拥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才能,大方的本质是富有。 不过一涉及到具体工作,叶梦熊就抓瞎了,北洋军府住了个万里之外来的外国人,东洋大帅还准备给请奏皇帝封他为王? 叶梦熊眨眨眼,语重心长地对陈沐道:“陈帅,即使手本奏上,阁臣应允、皇帝欢喜,国朝诏能管到那边?我看过天下舆图,那并非我宗藩之地。” “管不到。”陈沐搁下军府的信,笑道:“但要管,叶公知道为何南洋诸国对我朝皇帝信服,就连国君交替都要遣使来请皇帝册封么?” 北洋军府衙门不算安静,虽然并不吵闹,但当步兵校场旗军放铳时总能听见一点声响,人们曾因炮术校场距离过近而提醒陈沐,不过被他以提醒军官勿忘战事而回绝,以至于如今在军府衙门办公时常觉得战场就在附近。 又是一阵铳响,叶梦熊皱着眉头,他还真没细想过诸国为何会恭敬大明天子,仔细思索半天,说出耐人寻味的四字,道:“祖宗遗德。” 人们希望自己更有道德,但世界运行的本质大多时候是残酷的——元朝发兵打过大多数国家,三宝公下西洋的庞大舰队向半个天下宣告中国鼎革,建立了全新的华夷秩序。 “下官并非说不应册封,陈帅应当知道我的,同僚多言男兆文质好战。”叶梦熊自嘲着说着他因阻止议和而受贬的经历,道:“对待不臣之人,自应发兵讨伐,可朝廷的心腹大患应当在北方!” “就算再被贬一次,十次!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议和设口市的初衷是以议和休养生息再待战事,如今朝臣皆以为北虏之患已经消弭,边事废弛。” “如今人们只将目光投向海外,人人追逐富贵却忘了北疆,东洋封国必会引起战端,抽调国力投向海外,重金抚虏的招安政策非长久之计,难道似陈帅这样的清醒之人不是这么认为的吗?” 陈沐没有说话,他只是想起了海瑞,想起海瑞说他父亲死在倭患之中,南倭北虏不过区区四字,却重过千斤。 他们是受过南倭北虏之害的一代人,于国家而言,就像是被割了一道伤口,伤口会愈合,可这疤还在那,只有到这代人都入土了才会慢慢淡去。 也只有他们,才会在怀揣这种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力量。 “我们与北方打了很久,九边军将岁费米粮八百万石,我当然希望一绝后患,在军事上解决北方祸患,过去中原之国是有过先例的,汉朝曾将匈奴人驱赶向西边,唐朝边军时常出塞,但我们没有这样的能力——并非是我军将不强,不敢与之搏命,实在是没有余力组织一场大规模陆上远征,而再次开展,可不是单单一场远征就能解决。” “朝廷一年岁入,九边军费与宗室禄米花去大半,我拟向大东洋远航万里,备军士两年兵粮才止三十万石;要打一场一绝北方后患的大阵仗,九边兵齐出,各地动员要民夫百万,行军板升的路耗就要百万石米粮。” “要朝廷拿出粮食不难,但这要打空三年国力,现在看来打也未必能赢。”陈沐微微抿嘴,抬手点在桌案上道:“不如先把问题解决掉,南洋已有成效,内阁前番来信,欲在天下通行变法后即着手向海外新明等地转封藩王,如此一来荡清沉疴,我国力必将强盛,谁都不敢作乱。” “其实对北疆,我有别的想法,我们未必非要做敌人,在日本有个故事,三个家族领地相近,既要向外开拓,又担忧腹背受敌,因此相互联盟;在我国更早的时候,更有尊王攘夷之说,尊崇周王室,诸侯不兼并,侵夺外夷地。” 陈沐探出手来,道:“古人云王者无外,我们与北方强邻一直有很深的交际,他过不下去便要我打,我过不下去也要打他,只不过我们一直过得很好,所以战争很少停息,但如果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呢?” “我招募过他们的人为我作战,俺答与各部酋长也乐于如此,他现在是我们的顺义王,各部首领都是都督同知,但我们没有管辖他们的能力,为何不想办法真的治理他们,真的让他们成为我们的都督同知?俺答也是尊崇大明天子的,即使有人不尊崇,北洋军的镇朔将军也能教他礼义。” “我希望让蒙古骑兵与女真勇士在天津乘船出海远赴亚墨利加成为常态,更希望他们在那边得到天子的封地,不愿得到封地的人也能带着财富回到大明的漠北都指挥使司,让普天之下流传大明勇士四海为家的传说。” “生逢此时,我等都受过时代的刺激,也许叶公与南洋的海公受到南倭北虏的屈辱会影响一生,我也一样,但不是南倭北虏。” 陈沐的眼神有一个瞬间变得狠历,不过接着又温和如初。 他轻轻笑着,语气平淡:“在紫禁城,先帝舍不得吃馅饼。” “也许他不是舍不得,只是像寻常百姓般抱怨宫里的东西太贵,但我看见了,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先帝想要的天下是什么模样,只知道不论今后是什么模样,后人都会说这一切奠定在先帝掌国之时,叶公说皇帝的诏令在大洋那边没用?对的,现在还没有用,因为我们在那片从未涉足的土地上没有法理。” 陈沐不再说话,放在桌案上的拳头微微攥紧。 世上本无法理,直到有了第一个拳头大的人。 “那是因为陈某还没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六十一章 海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爪哇岛,尽管岛上二三百万人口中汉人尚占不到百分之一,但这座岛的名字却从万历二年起便叫做唐民岛。 自南洋大臣在此设立总督,这里成为明朝海外飞地,享紧邻马六甲海峡之地利,尽管岛上各部落首领在林阿凤走后依然纷争不断,甚至在明朝火器流入后更加剧战斗的形势,但这依然不能阻碍此地逐渐繁荣并形成独有的近海商业文化。 岛屿最西段紧邻这个时代被称作‘金州’的苏门答腊的土城名叫凤凰城,土城炮楼上是林凤一贯飞扬跋扈的笔迹。 即使门前那些手持长矛背负鸟铳的守城军兵穿上卫所军的蓝布铆钉罩甲,头上戴着勇字盔,也依然不能掩去他们身上属于海寇的气质。 这座岛屿自林阿凤奉陈沐之命从东打到西,一度成为整个天下规模最大的海盗岛,即使在林道乾接掌唐民岛总督之位也是一样——林道乾也是海盗。 而且还是海盗总督。 殷正茂胸前扣着南洋出产的将帅胸甲,铁臂缚下的手臂按于腰间剑柄,他并未命令水军登陆,也没有下船进入这座看上去衰落且毫无气度的土城。 西洋舰队的旗舰广西在凤凰港外浅海停泊,这艘南洋卫船厂新造两千料战舰比六丁六甲还长出半个船头,三层火炮甲板陈布大量重炮。 这艘西洋大臣旗舰原定为南洋卫所能造最优秀的两千五百料重炮战舰,是要调往南洋大臣旗舰代替赤海补充海上力量的,被殷正茂向高拱要来,充入西洋舰队,本该在四个月前下水,不过被船主殷正茂下令整改船形制,硬生生砍掉五百料,才有如今模样。 因为殷正茂不知从哪听说,南洋卫造船厂接了制造万历舰与南塘舰的使命,其中南塘舰为两千料、万历舰为两千五百料,所以……即便如此,这依然是一头不可多得的海上巨兽。 此时此刻,殷正茂正看着唐民岛总督林道乾腰胯长剑称小舟自海港缓缓划向大船,大帅张元勋将望远镜递给殷正茂,道:“殷公,他面如食屎,林阿凤估计没回来。” 张元勋也不是小人物,十五岁中秀才,十六岁其父海门卫军官张恺散家资聚兵以御倭寇力战而亡,十七岁袭海门卫百户,自此抗倭以报父仇,转战浙江福建二省沿海,镇守福建时官军同曾一本屡战屡败,他主动请缨六次交锋皆胜,烧毁烧沉敌舰三百,后随殷正茂用兵广西。 如今本是功成身退之时,逢殷正茂任西洋大臣,调两广诸将从征西洋。 至于林道乾……他很难不‘面如食屎’,同这些朝廷大员打交道,也就陈沐一系人马勉强不让他害怕担忧。 但除了陈沐一系人马,别管是执掌两广曾劝降过自己的殷正茂,还是过去在福建带兵跟自己既是交手之敌也有同僚之谊的张元勋一系,对林道乾来说——能不见最好,但凡有事最好也写信,偏偏如今碍于官职让他不得不见,脸上哪里能开心的起来? 这帮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要了自己性命! 凤凰城上几座炮楼的火炮都对准广西舰了。 “谅他也不敢回来!” 老两广总督原本就冷若寒霜的脸猛地瞪大眼睛,深吸几口气这才稍有平复,见林道乾已至船下,沉声道:“将唐民总督接上来。” 说罢便抬腿走到船首,提起林阿凤,心绪犹自翻涌难平。 “下官林道乾,拜见西洋殷公!”林道乾上船后可就没了那副臭脸,像过去从未发生过不愉快般行拜礼后拱手道:“军校远道而来,何不入城稍事歇息,署中已备下酒宴,虽然穷苦之地寡淡,却也好过海上漂泊,也能稍稍宽慰在下未能远迎大帅的过错。” “虚伪客套的话就免了吧,林总督,跟老夫喝酒难道不难受?”殷正茂耸肩冷笑一声,摆手道:“林阿凤,自三月之后不曾入过凤凰港?” 听到这儿,林道乾的心头突然就舒坦了——太棒了!这帮瘟神不是来找自己的! “没有,林首领上次回来还是一月,在港口修补战船,购置了大量粮草军械,启程向西走了。”林道乾说了一句,这才敢抬头看殷正茂的表情,道:“林首领是哪里触怒殷公了?他走的时候还说是因为西洋军府出马六甲,担心惹上麻烦,要收兵自狮子国离开……他没走?” “没走倒好了!” 殷正茂提起林凤无半分好气,但他又不愿与林道乾细说。 这半年陈沐在北方秣兵历马,他在马六甲也没闲着,因为两广有他现成的旧部,兵力调集比北方容易,西洋事务难点一在于对马六甲以西的事情全无了解,因此一直在布置战略。 说起来第二个难点反而更困难,东西二洋其实都是在用南洋的余力组建班底,陈沐倚靠京运与北洋衙门新设之利,有财力;西洋殷正茂则取南洋造械之力,船炮、军卒都已齐备,唯独没钱。 出洋之前觉得二十万两挺多,但西洋军府一经设立哪儿哪儿都是钱,马六甲的赋税又是南洋高拱的地盘,他吃不到已经下锅的肉,只能另辟财源。 因此殷正茂的战略为以马六甲、狮子国、缅甸形成三角贸易,自狮子国购入其盛产的宝石,至缅甸大批购入粮食,两条商路通马六甲送入国中变成银两,以供给西洋军府更大的开拓——本来是挺好的事,西洋军府财力问题解决,国中也能得到更多粮食。 可这事被林阿凤坏了。 林阿凤从狮子国离开之前,不知以何样手段取走国中接近七成宝石,而且没给钱——他说后面朝廷的西洋大臣会来给钱,狮子国王还真信了! 还有缅甸旁边的阿拉干国,那边本来海军雇佣了一支葡萄牙人,在海上拥有让过去莽应龙都忌惮的力量,结果在林阿凤临离开这片海域之前,他们的船队被挂着林字船帆的海船劫掠一空,海盗冲到陆地上掠夺当地百姓两千有余,焚毁沿海三座港口。 葡萄牙人还以为明朝和他们开战,果阿将明国商贾关押,整军待战。 局面被他搞得一团糟,林阿凤却就此消失了。 殷正茂什么事都不必做了,只给林阿凤擦屁股就够了! “找你来不光为此事,老夫手下没有同葡夷打交道的人才,请你去趟果阿,让他们放了商贾。”提起这事,殷正茂也是万分无奈,道:“他们不信林阿凤是海盗。” “跟他们解释清楚,那只是海盗,不是官军——若非老夫身兼朝廷开拓西洋之责,真想让舰队过去让他们知道明军与海盗的区别。”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六十二章 异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土地!看见土地了!” 暴雨过后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风平浪静,近月未见到土地的海盗瞭望手在桅杆上高声叫喊,一众模样狼狈的水手趴在船头向远方极力望着,没有望远镜却只能望见海天一色。 林阿凤推开几个挡在前面的水手,一边搓着脖颈后的小泥球一边掏出望远镜向前方望去,在看到陆地后又立即奔回船舱,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寻出几幅地图铺在甲板,挥手将着上一应笔记、路线记录倒在图上,寻觅着船队的确切位置。 翻在甲板上的地图不单有万历二年天下舆图,还有标注着外国文字的地图,林凤有些能看懂、有些看不懂,但图大致都差不多,对照着总能看出些蛛丝马迹,再加上他的航线记录——他知道自己在那。 “木骨,都束?” 在他摇晃的旗舰之后,是海上逶迤而庞大的船队,七十余条三桅大船,其中多为福船,十七艘八百料大舰为涂蓝漆的林氏飞鲨,余者为白槽、乌槽福船。 除了这些本土舰船,还有属于葡萄牙人的卡拉维尔、克拉克,还有萨菲王朝的桨帆船——上面载满了他的战利品,尤其能装载巨量货物的克拉克帆船,更是远远地吊在海上绵延数里的舰队末尾。 船长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是紧随旗舰旁的飞鲨船长庄公跳板过来,他看见林阿凤毫无形象地跪在海图上,连忙在身体闪向一旁跪坐下来,面容严肃地低头道:“主公,瞭望手看见陆地,不过似乎并非木骨都束,像是大岛。” 木骨都束即是摩加迪沙,那一直是非洲沿岸最大的贸易港,自郑和船队抵达此地,时常有海商载瓷器贩至此处,林阿凤到这来也不例外。 他要补充水粮、修补战船,也要把庞大的战利品卖掉,还想在附近抢一片土地作为短暂的栖息地。 “岛?” 专注的林阿凤未被船舱外水手的喧嚣呐喊影响,却因庄公轻声提醒而转过头来,他缓缓点头,接着在海图与笔记上寻觅,随意地说道:“无妨,即便不是木骨都束离得也不远,命飞鲨满帆散开,探查沿海。” “听说非洲沿海是葡夷的地盘,不要掉以轻心。” 林阿凤的航行比先前包括郑和在内的所有船队都要困哪,因为他们并不是沿着海岸线一路航行过来,而是在莫卧儿与萨菲边境沿海一路向西南航行,航路上他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阿拉干人、葡萄牙人、莫卧儿人、波斯人,商船、军舰,哪个国家的什么人都无所谓。 起初出马六甲的明国商船很乐意与一支如此庞大的明船队同行,甚至有商贾打算改变原有的航线,跟着林阿凤向更远的地方做买卖,却没想到林阿凤除了明船不抢,不要说海上所有船都是他的猎物,一旦海船有所抵抗给他带来些许伤亡,连就近的沿海港口都要遭殃。 在小西洋,林阿凤的舰队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任何商船能阻挡他的抢夺,一直到船队越走越深,遭到两个庞大帝国海军追击,加之沿海诸多港口已经警戒让他不再那么容易得手,这才一路向西南航去。 他毕竟只是无依无靠的海盗,即使船队庞大战力雄厚,没有港口就像无根浮萍,突袭战别人胜不过他,可一旦进入常规海战,他总是要落败的,倒不如直接跑远些。 跟他转了半个小西洋的商贾们硬是一次生意都没做成,但凡沿途有利可图的港口,能烧的被烧了、能抢的被抢了,不能抢的也不会任由明船靠港,反倒最后同林阿凤做了买卖。 林凤用战利缴获的那些没什么大用处的战船抵了商队许多货物。 看见陆地与踏上陆地,对林凤来说意味着两个时辰,让海盗们失望的是,他们发现的的确是一座岛屿。 傍晚时分,在得知岛屿沿海东北部没有任何港口,仅存几个类似渔村的聚落,他们找到了合适的海湾停靠船舰,大部队自海湾将船上粮食与货物从散发着难闻潮湿气味的船上搬下,另派两艘飞鲨船带桨帆船自登陆地分开探去。 “航行三日,没有相遇便返航。” “这座岛不用多大,只要有方圆百里,够我等吃住即可。” 搬运货物一直持续到夜里,林凤的人不做这些事,出苦力的都是各地港口被攻陷后抢掠、海战俘虏来的异乡人,这些人如今接近三千之巨,成为他们远航中最大的不安因素,海盗里几个首领都希望林阿凤能找个地方把他们丢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浪费口粮,首领要想想,万一木骨都束也不能让我们停靠呢,还要攻陷还要抢。” 琼州海盗头目李茂这一个多月来没少受罪,在同莫卧儿帝国海军的遭遇战中他的船舰在炮战中被击伤,恼怒的李茂驾船撞折一条桨帆战船后陷入同敌军白刃战,同人格斗海盗头子未落下风,却在船舰受到撞击时被移位的火炮撞伤胳膊,左臂现在还绑着夹板吊在脖子上。 说着,李茂转头对施和、苏大等海盗首领笑道:“跟林首领出海一次,老子从未觉得如此畅快,不过此时也觉得金银累人啊!” 一众海盗首领哄堂大笑,林凤也仰头笑着,抬手挑着篝火道:“是啊,战利无处可卖,如今已成累赘,木骨都束亦不知能否与我通商易货,如不易……那是个大港口,能易货最好,如不能,将之烧掠,要比我们现在的战利所获还多!” “嚯!”施和惊出一声,拍腿道:“那还易什么货,直接抢了不是更好?” 同李茂为琼州人的苏大嘲笑地捡起石子朝施和玩笑地丢出去,道:“再抢,你船上还有地方放货么,我们这是没了!” 施和向海岸边上火把光亮映照下依然吃力搬运货物的人道:“把那些人丢下,还能放很多货。” “人,不丢。” 林凤挑动篝火的手顿了一下,眼神扫过一众海盗首领,在沙滩上画了个圈,道:“我们离木骨都束不远了,得罪了殷正茂马六甲一时半会回不去,各路兵丁只有六千余,炮弹铳弹战船漏洞甲具损耗,都要修补。” “木骨都束若能通商,这些人在这给我们种地修船,让他们做工匠船匠,如果不能通商。” 林阿凤深吸口气又快速吐出,将木柴丢进火中,伴着火星升起,他说道:“打下来,招兵买马造船造炮!”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六十三章 四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仅仅用了一昼夜,比寻常战船快上一倍的两艘飞鲨便将海岛环行一周,返航停靠在登陆的岸边,那里已经被海盗立出石碑——西大城。 林凤派人招来本地土人,想要问出这里距木骨都束还有多远,又该向哪个方向航行,不过言语不通连别人的名字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只在他将手指向脚下踩着的土地时,勉强听原住民说出一个词汇。 “黑打布。” 这个名字并不是那么好听,林凤不但给这里改了名字,还要让原住民也改名,从各地村庄弄来十几个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让海盗们教他们说明朝官话。 “从海图上向西走应该是一片大陆地,这很热,我等并未偏航太远。” 林凤光着膀子,脑袋上歪歪斜斜扣着斗笠,在搭出的草木棚屋里指着桌上海图向手下几名船长道:“非洲还在西边,我们必须要找到木骨都束,古籍上说,此国盛产良铁——有铁就有兵器有铳炮,此时我等首要之事,为派遣最快的飞鲨,向西航行寻找陆地!” “岛上的人也不要闲着,修造屋舍筹备防务。” 一片崭新的土地,林阿凤将长发随意挽在脑后以绸布系着,带着胸中满怀激荡拍手道:“我们在此大干一场!” 几名早已称名于南洋的海寇头子各个颔首,唯有李茂露出思索神情,左顾右盼后皱眉小心问道:“林佬,听你意思,没打算返航回去?” 诸多首领也反应过来,林阿凤的意思是要在这边筑城设港,不是一年半载不打算回去,而是从头到尾没提到过回闽广这茬,引人面面相觑。 其中施和最觉得无所谓,他心里和林道乾比较像,对明朝官吏充满着不信任,对他来说离南洋、西洋越远越好,如今这个地方正合他意,笑道:“听起来首领是不打算回去了。” “诸位雄威海上,于国中沿海兴风作浪,我等聚集之前,哪个没攻陷过坚城巨郭?尔等难道就打算做一辈子海寇?陈帅说过一句话,让林某一直记挂,他是唯一一个把咱这些海上巨寇也当作大明子民的朝廷大员。” “他说我大明诸多海上豪杰,除了被打死的曾三老没一个死在海上,不是死于内讧,就是年老力衰心生迟暮之时上岸被朝廷擒杀了。” “我等虽不过万众,却全民皆兵,兼大舶重炮,海外满者伯夷者不过数千人亦敢称国,我等攻城略地所向无敌,难道还不能称王吗?” “称,称王?” 这就太夸张了,几个海盗首领面面相觑,这就太夸张了。 他们的船队虽大,战力虽高,汉人却才不过四千余,几百个倭人,上千吕宋、马来人、缅甸人,还有途中收编、掳掠来的莫卧儿突厥、萨菲波斯以及葡萄牙人,这么一支编制混乱的亚洲海盗联合舰队,能顾住内部纷乱的派系就已非常勉强,现在说要划地称王? 确实太有吸引力了! 李茂气势矮了三分,说话也不敢那么随意,面上苦涩地像个老农,道:“这太草率了,别人不管,咱闽人广人,哪个做王?更别说还有其他诸国人,各个船头,建国称王谈何容易?” 林凤的话中意思在场没人听不懂,现在肯定是要林凤称王,他手下汇聚着所有福建海盗,其部下庄公还掌握一支悍不畏死的倭寇,一家独大,而且名义上也是闽广海寇总首领。 但问题在于其他首领都不是福建佬,李茂、苏大、施和,都是广东人,就连汉人之间的事都弄不清楚,更别说言语不通全靠勉强听命行事的别人了。 施和瞥了李茂一眼,道:“林佬要称王不难,兄弟一个响头拜这你就是大王了,但然后呢,不回马六甲,现在岛上有水,但粮食不足,我看了岛民种的地那是一塌糊涂,辎重还够四个月,要么把木骨都束打下来,要么派粮船回航唐民岛。” “可回去的船再过来能不能找着咱还得两说。” 施和其实本来也想在班诗兰城称王的,不过后来见到陈沐的南洋舰队就熄了这心思,不阴不阳地说道:“依我看,称王的事不及,咱先把吃食解决了——再谈也不迟。” 林凤端坐椅上,两手在桌上交叉,目光一一扫过,面上不见丝毫不喜,语气平淡地问道:“还有谁要说什么,没了?” “首先约法,第一,不回大明了,今后我等也像先前,共同议事;第二,不论走到哪,称什么,不称帝,共尊大明天子正朔自比藩王;第三,大明商船不攻不抢;违背三法,群起而攻。” 说罢,林阿凤抬手一一指向几人,自李茂起,苏大、施和,最后是自己,依次道:“儋王、琼王、广王,闽王,从今往后,四王共治。” 就在三个海寇首领还未反应过来时,林阿凤已展开舆图,以手作笔在图上划出两条线来,道:“以西大城为东界,四王向西开拓,直至东洋陈帅的亚墨利加,在他们到来之前,攻略城池夺取货物、招募百姓。” “待飞鲨向西探明木骨都束所在,即分兵扮作商贾混入城中一批一批贩卖货物,购置粮食运回岛上,同时要派遣船队在东面海域巡行,敌船暂时能避开就避开,专寻明船。殷正茂已至西洋,要不了多久一定会有商船通过此处,同他们相约自缅甸运送辎重。” “等商贾来了,我们也派船出海行去缅甸,如此一来,西大城很快就能繁荣起来。” 三个海寇首领舒心了,四王共治,如此一来就不怕朝林凤磕头了,虽然心里认同林凤是他们的总首领,但一想到林凤称王却要他们顶礼膜拜终于有些不快,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问题了。 就在几人点头之际,林凤抬起一指道:“还有一点,我等四人切记不得相攻,攻则四散,纵然今后相互之间遇到麻烦不能合算,那就向西扩张,广袤的海洋等待我等去征服。” “理应如此!” 琼州出身早年就和葡萄牙人交战过的施和开口大笑,探手攀上桌案,手掌覆盖住欧罗巴那片区域,道:“葡夷远渡大海抢掠老子的家乡,总有一天我会抢回去,百倍千倍地抢回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六十四章 通缉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遥远的阿拉伯海上,一群飘扬渡海的东亚海盗找到一座岛屿,并将岛屿作为其拓展事业的基地,大兴土木。 潮湿而炎热的空气炙烤着这的一切,蒸腾而起的热气让林凤从窗子向远方海岸上劳作的人们望去,目力所过之处都微微扭曲。 “林佬,海图测距并非难事,只不过要请以将军航行图,就是船长的记录给我,我能将西大城与狮子国连至一处,并测出距离。” 林凤眼前立着一个年轻人,留着一头与明人不同的利落短发,眉目清秀端正,只不过额角带着烧伤的疤痕破了相,下身长裤向上卷至膝盖,腰间用倭人佩刀的粗布腰围卡着一柄短手铳,上身单穿一件西洋人的白色衬衣,能看出健美的身体轮廓。 林凤没有直接答应,皱眉道:“我记得你,叫杨七,是庄公船上的炮队长——怎么,你还会测海图,什么时候倭人也会这个技术了?” 三五百里的测算,他们这些海上讨生活的海盗船长没有不会的,但此次航行,尤其在同莫卧儿在孟加拉湾一战后他们没有再沿岸航行,距离、角度上的事,就不是他们这些海盗头子能弄明白的了。 眼前这个杨七让林凤印象很深,这是个多才多艺的倭人,去年在凤凰城加入到庄公麾下,打放鸟铳最为精绝,亦擅发炮击敌,从未见他近身格斗,但看身板应当不差。 给林凤印象深刻是因为在前些时候专门赏给他白银三百两——在与莫卧儿的战事中,这个叫杨七的倭人曾操控重炮击沉敌军一条桨帆大船。 杨七并不答话,返身将屋门关上,引得一旁侍立的庄公将手落在腰间倭刀长柄,接着却见杨七向二人拜下,抱拳道:“在下因被闽广及南洋军府通缉,不得已隐姓埋名,还望林佬、庄佬勿怪。” 庄公皱起眉头,手未自刀柄松开:“闽广、南洋军府,你非日人?” “在下本名杨策,世袭福州府镇东卫百户,为海军讲武堂一期战船科天子门生,毕业后曾领吕宋左卫南千户,隶邵指挥使军中,参与平定缅甸宣慰司。” 林凤抬起手来止住杨七,现在是杨策了,止住他继续说下去的话头,皱眉以审慎的目光将其从头到脚看个干净。 赤脚心用棉布行缠裹着一直缠到小腿肚上,大拇指与其余四指即使光着依然自然分开,是穿惯了草鞋木屐的倭子脚没错。 再看行缠与高高卷起的裤腿,既为涉水步行容易,也为保护脚心并防滑,这也是老练海寇必定知晓的技巧。 至于腰上缠着用作腰带的厚布绳林凤看不出什么特别,但倭寇浪人都兴这样带刀,因为他们的刀大多没法直接挂在腰间。 往上的衬衣是从葡夷那抢来的,领口还有没洗净的血迹,百户出身的天子门生会穿这个? 更别说他还把头发剃了, 庄公望向杨策的眼神非常失望,手掌依然握着刀柄,但稍稍放松警惕跪坐下去,道:“我等皆为海寇,你本不必借陈帅名号抬高自己,我是想让你做船长的,又何必如此?” 在这个来自日本的海盗头目看来,手下寄予厚望的炮手长在说谎。 作为大明帝国培养海军的最高学府,每一名毕业生员都会依照成绩分配至军中,纵然有些官职未必适合他们,但绝不会有任何一个讲武堂学员流浪在外,更别说跑到他们这些海盗手下了。 何况杨策所说,他被南洋军府与闽广两省通缉——海军讲武堂学员是如今东洋大帅的心头肉,那位连他们这些海盗与倭寇都能包容,有什么可能去下令通缉自己的学员?难不成他屠城了? “千真万确,在下远离南洋才敢向二位首领坦白,即使再愚蠢也不至于在此事上造假,镇东卫百户的事但凡寻得明商一问便知。” 没有意想中的惊慌,杨策轻轻摇头,道:“在讲武堂主修战船,辅修火炮,兼习倭、西两国番语,白古一战,首级功十八、部下取首五百余,若能捱到战功赏赐发下,镇守缅甸的三卫指挥本该有我一个。” “被通缉后,躲过同僚追杀,却因战时烧了头发被沿海巡洋渔民当倭寇追捕,只好夺小船逃到唐民岛,索性真扮了倭寇。” 听他说到这,林凤心里已信了三分,诧异并带着好,探手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教军府同二省通缉?” “鬼迷心窍,在马六甲巡洋时收下两名葡姬放一艘商船过关,商船上运了镇朔将军。” “就因此事?”庄公比谁都知道杨策的才能,如果事情真像杨策所说,他足可胜过十门镇朔将军,“就因此事便遭二省通缉,陈帅、邵将军,没有为你作保?” 杨策缓缓摇头,面露释怀道:“高公初掌南洋,根本未给在下辩驳机会,依陈帅军令严行正法,在下是第一个,谁求情都没用,依罪押至军府岛铳毙,这才潜逃。” 林凤却没有同庄公露出一样惋惜神色,他只是抬掌问道:“那炮,可运出海关?” 杨策摇头,真运出去他也不会被通缉了:“算算时间,在马六甲礁石上已经风干了。” “高拱办你不冤。” 林阿凤起身抬手大笑,拍手道:“他免除个祸患,林某也得一员大将,除了炮术、射术,你都会些什么,海军讲武堂都教些什么,跟我讲讲。” “地理天象、地形测绘、筑城卫生、行军辎重,自然还有兵法战术兵器兵制,战船构造、修船开船,都懂一些,除了倭刀,没有在下不会用的兵器,眼下……”杨策说着顿了顿,再度抱拳道:“只要林佬下令,将西面探向非洲的船队及我等航行过来的海图、笔记让我看过,至多三日,我能把狮子国所在及距离航线绘出。” 林阿凤缓缓颔首,脸上甚至没有一点意外,在他眼中陈沐无疑是神通广大的,海军讲武堂与他而言是处处透着神秘,作为一期毕业生,杨策有再大的本事也不会超出他的预料,因为他对讲武堂毕业生的预料根本没有边际。 他只是十分自然地问道:“之后呢,测出狮子国所在,你能帮我做什么?” 杨策抬手越过额头轻轻攥了攥头顶碎发,斟酌道:“攻陷……木骨都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六十五章 选择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杨策端着属于海盗的劣质仿造神目镜向岸边望去,蓝色飞鲨船上的亚洲海盗们身上披着带帽半袍,将头面肩膀遮住,以此来对抗毒辣的阳光。 先遣探路船队所发现的城郭遥遥在望,远远望过去刺目的日光照在沙滩,层层热浪让隐约出现在模糊镜片中的庞大石城扭曲。 踏着船头舷板的杨策微微低下神目镜,转头向新划至部下的水手长道:“濒海之居,堆石为城——沿途航来,只有这里符合古籍记载。” “三宝公第五次、第六次远航都途经此地,木骨都束。” 杨策说着向着遥远海岸微微眯起眼睛,神情肃穆地顿了顿,这才头也不回地抬手喊道:“吏记下,自西大城向西南沿岸乘飞鲨航行五日又九个时辰,抵疑似木骨都束之大石城,海路两千八百至两千九百里!” 说罢,他抬手轻轻拍着被日光晒得有些烫手的船舷感慨道:“飞鲨真不愧有此名号,船虽小,追击合围,尤胜鲨船。” 所谓的飞鲨小也只是相对而言,这艘船还是要比四百料大福船大出许多,十八处炮位、最大载兵一百一十四,日夜兼行五百里的航速,除不能承载多少货物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在杨策看来,这样的船形最大的缺点就是其掌握在海盗手中! 因林凤手中缺少大口径火炮,眼下这艘被新主人杨策起名为百户的飞鲨战船仅武装八门火炮,二斤、五斤镇朔将军各两门,其余还有四门则是四门上年头的六百斤发熕佛朗机,同时为了预备发生战斗后能顺利装载所掠货物,也因为杨策手下只六十七名海盗,这艘船上所有战斗人员仅有六十八人。 船是好船,船上的水手却配不上这艘船。 “三宝太监来过此地?” 名叫孙六的水手长生得膀大腰圆满面横肉,同杨策是同乡,不过这个擅长海上跳帮搏杀的海寇同自己的新船长关系可说不上亲近。 整整一船福佬水兵都是孙六的亲近下属,在自称闽王的首领林凤将他们交给杨策时专门让他仔细看着杨策,稍有异动可以直接下令乱刀砍死这个新船长。 别说讲武堂教出来的,就是城隍庙教出来的,乱刀火铳齐放,就没有杀不死的人! 对刀口舔血的海上巨寇来说,人命没有那么值钱,间谍之类的事情根本不必怀疑之后费尽心思地验证,只要有一点苗头,直接砍死就是,之所以让杨策活到现在并不是因为他的言语毫无破绽——是他很有用。 孙六随口应和一句,他才不在乎郑和来没来过这,撇嘴道:“那又如何,古籍上说三宝太监来过此地,那古籍上有没有说咱回狮子国的航线呀?” “说了,等回西大城,我自会报给闽王。” 杨策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了孙六一眼,没有搭理孙六,靠着船首盘腿坐在阴影里整理身上披着的裹布,挠了两下已被晒伤发痒的手臂,正色朝孙六招招手示意他坐在旁边,这才说道:“古籍不但说了航线,还说了这的特产。” “百五十年过去,这的面貌并无大的变化,特产想来也无甚变化。”杨策手指轻轻点着甲板,一根一根手指伸出道:“盛产乳香、金钱豹、龙涎香,金银、缎子、檀香、米谷、瓷器、绢子都能当钱来使——想学么?” “学,学?” 孙六原本是没坐下的,听到杨策突然问他想学么,疑惑地蹲下眉头紧皱,脸上横肉耷拉着嗤笑道:“林被学的是打家劫舍,学这做什么?” “呵,不学就不学,骂人做什么。”杨策能听懂孙六说话带老子,轻笑一声,指着船尾帆绳爬上爬下的瘦小身影道:“孙九儿是你弟,生得不似你健壮高大,将来闽王定都你能做将军,也能让他做将军,就算让他做了将军,你敢让他率船队出战?” “不如做买卖。”杨策轻点额头,神色轻松地笑道:“别总横眉冷对的,分到我手下有好处。” “不光木骨都束,北边阿拉伯半岛天方、阿丹、刺撒,南边慢八撒,怎么去怎么回,哪儿有礁石哪有险滩,盛产什么、什么能挡钱使,我都知道——想活命,跟着我;我不光能带你们活命,还能让你们发财。” “没事多动动脑子,闽王慎重自有闽王的道理,我若有二心谁都救不了我,要是没二心,你就好好跟着我发财——什么都别说,让我自己在这凉快会儿。” 孙六摸不着头脑地起身走到一边,心里想的什么暂且不管,只剩下杨策一人坐在船首下打了个哈欠,自腰囊摸出烟斗噙住,把玩着南洋军府火机久未点火——他身上关于南洋军府、关于海军讲武堂的东西,除了这只火机只剩一条皮带了。 海军讲武堂出身的天之骄子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喜欢葡姬,但确实收了葡姬,知道葡船藏镇朔将军,也确实放了葡船;他曾是一期最优秀的十名学员之一,如今却成了海盗。 这一切与造化弄人与贪婪无关,成为海盗是他自己的选择。 “葡船接近!” 纷飞的思绪戛然而止,伴着瞭望台上短促的叫喊,杨策飞身张望,远处两艘大小相近的棕色卡拉维尔船快速接近,更远的地方有接近停泊的克拉克大船似海上阴影。 当他张开老旧的仿造神目镜,七丈长的卡拉维尔船首立着怀抱经的教士,左右站着持矛持铳配备胸甲的战士,在他们身后几门小炮已将炮口推出船舷。 至于更后面的克拉克大船则吃水很深,在讲武堂时杨策学习过这种载货甚多的夷船形制,对参数非常了解的他明白那是一艘商船,满载货物的商船,不过此时此刻,商船的两艘护卫舰似乎来者不善。 瞭望手发现他们很早,舰船尚隔四五里,他们能发现同海洋颜色相近的飞鲨船实属不易,杨策脸上挂起充满阳光的笑意。 “火炮装药上弹,准备升帆做好交战准备,鸟,鸟铳火铳手检查铳膛,掷火手准备——不要多生事端,先把舷窗关上,不要让他们瞧出虚实。” 杨策下令中的不连贯是因为余光扫到他的部下还有装备永乐火铳的:“两艘卡拉维尔人比我们多,但其航速太慢,火力亦比我稍差,他若并非肆意滋事就放他们走,要是来抢劫,嘿嘿!” “老子的炮位就能凑齐了,后边那艘大肚也别想跑!”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六十六章 夹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明的商船,那是什么?” 临近陆地一望无际的海上,两艘挂米色船帆的卡拉维尔船同漆蓝色悬林字帆的飞鲨船隔二百余步对峙。 卡拉维尔船放下一条小桨舟,两个水手载着一名穿戴胸甲头戴插翎羽帽的下级军官与教士缓缓划来,在船下大声询问着明船的来意。 飞鲨船十二丈的庞大体形令他们非常慎重,军官带着审慎的目光仰着脖子看着船身浮浪绘画,才问出两句被便教士止住,对船上用西班牙语交谈的杨策用夹杂汉语的西班牙语回道:“大明帝国的商船,摩加迪沙受葡萄牙国王的保护,任何想要前往港口贸易的船只都要在此检查货物,你们的船上有北方的异教徒么?” 杨策知道他说的异教徒是什么,并敏锐地从其中提炼到他所不知道的信息,奥斯曼帝国很有可能已扩张至舆图上的阿拉伯半岛,最近的疆域离西大城或许仅数百里之隔。 “我们从遥远的明朝向西航行,本要去往果阿贸易,途中遇上暴雨偏航至此,没有向更北的地方航行,难道检查货物不该在港口么?” 杨策在船上高声喊着,居高临下用目光扫过小船上几个人的兵装,小声对身侧的孙六道:“教士大袍下鼓鼓囊囊穿了甲胄,皮带上系着火药弹丸木筒,不过没看见他的铳在哪;军官胸甲下穿了链甲,应当是陆军,水兵没人这么穿。” “另外两个水手没有着甲,腰上有锯齿刀,他们应该也是海盗。” 杨策歪着头向孙六交换情报时,小桨船上教士也在与军官小声交流,双方都听不见对方的话,但杨策利在能看出他们的表情,那个军官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紧跟着教士再度高声道:“远来明国的朋友,你们的船太大了,靠近港口让我们不能安心,你们有多少武器?多少战士?” “武器、战士?我们是朝廷发给船引的商贾,出海朝廷不准携带大型兵器,只有一些弓箭与火铳,足够我们击退海盗,不过我们有很多人,这么大的船要四十多个人才能让它动起来。” 杨策说着对孙六道:“稍安勿躁,尽量骗他们些人离开大船,让他们淹死在海里,这个装神弄鬼的番道士懂得很多,最好能俘虏他。” 孙六早就准备好大开杀戒,颔首后身影穿梭在船上,向诸多水手告知命令,点起二十余携带长短铳的海盗向甲板前部集结。 “看得出来,你们一定载了许多货物,不要担心,我们检查完你们船上有没有火炮就会放你们入港,不要试图逃跑,后面有六门大炮已经对准你们。” 显然,单凭杨策口说无凭,教士打算让人登船探查,小桨船上水手挥动旗帜,两艘卡拉维尔船向这边靠过来,试图一前一后地将飞鲨包在中间。 “他们恐怕是想看看我们有没有火炮后直接夺船,骗人离船行不通了,让水手准备炮战吧。” 事已至此,杨策仍不死心,带着点惊慌失措地对船下喊道:“你们要做什么?如果要登船,我更相信教士,请您上船吧,不要带太多士兵……” 杨策的话还没说完,小桨船已经缓缓向远处划走,气得杨策抬手狠狠拍在船舷上:“我怎么就没受训骗人呢?” 已隔百余步先航至飞鲨船头的卡拉维尔船上的水兵都在准备勾索绳,这伙葡萄牙人的目标不能再明确了,他们想要跳帮抢船。 “右转,升满帆,别被他们包抄!” 船尾的卡拉维尔船航行稍慢,此时还未完全形成包抄,杨策迈着大步至船中左舷五斤镇朔将军炮后,推开炮手高声下令道:“诸炮准备瞄准!” 如果是正常海军,作为船长的他此时应该立在船首向船员下令,可他们不是,杨策深知他船上火炮射手都称不上称职,更别说大家更听孙六的话,当即让孙六指挥作战,他则担当炮手,只对孙六高声喊道:“敌船各有四十余水手,不将其杀伤过半不得接舷!” 说着他还念念不忘地望向侧翼渐渐逃离战场的小桨船,如果战事够顺利,他能赶在桨船逃至大克拉克船之前把那个教士捉到船上,在这片海域,葡夷比他更了解一切情报,这个人对林凤很有用。 前后西式软帆迅速张开,沉重而庞大的硬式鹤翼帆在几名海盗推动桅杆下绞盘中缓缓上升,提起的航速很慢,飞鲨的动作惊动了包抄前后葡船,船首左前方的卡拉维尔船率先向飞鲨开炮,打响战事。 相距不过百步,火炮有非常的精准,人们甚至刚看见葡船船舷升起硝烟,三颗炮弹便同尖啸声一同砸来,一颗炮弹正面砸中船首、另一颗在海面打出水花,口径不大并未穿透船板。 另外一颗则正好命中左舷前炮位相对薄弱的舷窗,穿透木板砸中二斤镇朔将军炮炮首,伴着金石之音弹开的炮弹将旁边炮手的手臂撞断后接着砸碎船舷后铳手的脑袋,被铁炮弹命中的火炮也向后退出半步,炮尾直顶在其后准备瞄准的炮手胸口,一声惨叫杨策只见到那名赤膊炮手胸膛凹陷。 即使有最好的军医也救不回了。 紧跟着,敌船又升起一片火枪硝烟,一排铅子打在船舷外侧带起几声扑朔,这个距离火枪很难命中,敌船十几杆火枪第一次齐射没能对飞鲨造成任何伤亡。 “右舷隐蔽,左舷开炮窗!” 杨策话音刚落,船尾右侧的另一艘敌船也向他们开炮,不过这次葡人的运气不好,一门小佛朗机与两门青铜小口径炮都轰在坚实的船板上,他们的火炮并不能一次穿透飞鲨的厚实船板。 伴着舷窗打开,三根桅杆上缓缓升起的鹤翼帆终于接近升满,船速提起,左舷两名海盗佛朗机炮手急不可待地向敌船发起轰击,这边的二斤炮因炮手阵亡已经废了,只剩下杨策手中矮子里挑高个的五斤镇朔将军炮。 他缓缓调整火炮角度,瞄向敌船船首站立发号施令者,船身、火炮伴着海浪起伏不定,杨策微微咬牙。 轰! 镇朔将军炮发出姗姗来迟的怒吼。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六十七章 包裹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直直用船首对着飞鲨船首的卡拉维尔船叫银鱼号,后面那艘名叫丽娜,分别为两个贵族探险家资助的武装商船,他们的使命是保护更远处停泊的圣卡特琳娜号克拉克帆船。 那是隶属于葡萄牙王室的商船,为王国的非洲征服筹备军资,因商货未自港口购置齐全,所以短暂停靠在摩加迪沙。 在见到飞鲨的那一刻,船上的几名军官只用了极短的时间权衡利弊,便决定抢下这艘庞大而漂亮的商船,只需稍作改动,这艘来自明国的船舰足够武装二十门火炮,运载四十名水手与七十名陆军。 近来国内已传出消息国王殿下似乎准备向摩洛哥人开战,一举征服西非最强大的敌人,到时候这艘船会派上大用场。 至于劫掠明船会不会影响葡萄牙与明国的关系,又会不会让东方将军陈沐震怒,并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没有人会因一艘商船而愤怒,更何况,他们有十足把握不放走这艘明船上任何一个人。 这将会是一场并不存在的战斗——如果这真是一艘商船的话。 银鱼号船长向准备跳帮的水手发号施令,几个装着油脂的木桶被推出来平放在甲板上。 老练的水手持短矛、水兵斧立在船舷火枪手身侧,几根勾索被健壮的葡人水手抡出圆圈,船长提起胸前挂坠的十字架抵在唇上,向污渍发黄的双桅大帆上红色十字低头祷告。 在飞鲨升起船帆的那一刻,卡拉维尔帆船上所有水手已做好追击准备。 毫无疑问,商船升起船帆除了逃跑还能是什么? 船舷上佛朗机回旋炮未能打穿船侧厚实的船板,就连青铜炮也一样,这令银鱼号船长看向飞鲨越发眼热,不过那颗侥幸穿透船板的炮弹却仿佛在打破船板后被弹飞了,这让他很疑惑——船舷后面放什么东西才能把炮弹弹飞? 又是一阵火绳枪散射,通常情况下商船跑到这个时候应该就投降了,因为卡拉维尔船的航速也非常快,况且他们一直满帆,此时此刻前后夹击……没有,并没有前后夹击,尽管飞鲨船不同于他们的笨重船帆是由下向上缓缓拉起,因此提速缓慢,但此时似乎航速已经与卡拉维尔船不相上下。 他们没截住调转方向的明船,甚至后发先至的明船还将左侧船舷朝向他们的战船,转眼,双方间隔已不足百米,银鱼号满帆冲刺,依旧被明船逐渐追平,船长看见明船的舷窗洞开,露出几座黑洞洞的炮口。 “被骗了,这是一艘战船!” 砰! 飞鲨百户号侧舷仅仅三门火炮,却被海盗打出散射的音效,别说海盗炮手不能同杨策同时发炮,就算同时发炮也白搭,有一门发熕佛朗机里装的还是散子,炮声响起火光迸射,铁钉碎片弹丸向船左三十步海内喷出扇面,如同卖萌。 最气人的是杨策还听见那门发熕炮侧炮手高声叫骂:“娘的装错子铳了!” 杨策的炮也没打准,五斤炮弹转眼穿过海面打上敌船首,一名穿米色衬衣奔走搬运炮弹的水手冲向炮弹必经之路,用脑袋接住炮弹,头颅眨眼碎开漫天红白,炮弹去势不减地命中银鱼号船长身旁副官,将胸甲轰透带着巨大力量使身体凌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船舷上,背部胸甲被骨骼与炮弹砸出裂口狰狞。 碎肉与鲜血湿润甲板。 这一炮着实将银鱼号船长吓得不轻,炮弹离他仅有一人距离,但情势甚至不允许他隐蔽,因为两艘帆船的距离在飞速接近,明船并无丝毫调转方向的想法,连忙奔向船舵指挥:“敌船有炮,但瞄不准,满舵左转!” 只一次交手,尽管被杨策打出的炮弹惊吓,但老练的贵族军官依然能看出明船上的炮手只是乌合之众——有人在百米距离外打散弹吗? 三门火炮先后发射,仅一炮落在船上,另外一炮间隔百米还能落空,即使他们的欺骗性策略在早先抓住时机,银鱼船长也依旧坚信自己会在主的光辉下取得胜利:“等打下这艘船,我要把所有人都丢进海里喂鱼!” 舵手当即领命,船舵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双桅大帆兜风,银鱼号在海上快速向左偏航,以躲开飞鲨看似有意的撞击,接着,右舷装填完毕的佛朗机与火绳枪接连向快速并来的飞鲨还击。 杨策那边也不例外,好战的海盗们因其命令躲在船舷后直至开战,此时各个高举着火铳、火绳或燧发鸟铳向敌船瞄准射击,颠簸起伏的海上令火器效率不佳,但双方少而密集的火力震撼人心。 张开庞大鹤翼帆的飞鲨看上去像一只海上蝴蝶,以一敌二让它两侧船舷间歇喷出铳火硝烟,中间甚至还夹杂着羽箭与火矢。 飞鲨并不是想撞击银鱼,整艘船舰除了左舷炮手由杨策率领,其余控制大权皆在满面横肉的孙六手中,他的目标是右侧追击而来的丽娜号。 作为最早投身林凤麾下的福佬小首领,孙六曾追随林凤历经海战陆战无算,自有一套成熟的海战理论,倘若以十年前的明朝水师战术来说,即便算上官军,孙六也是其中佼佼者,因此深知局面并不似他们此时左右开弓般有利。 两艘敌船单舷火炮都不过三四门,口径也都不算大,在战斗中震慑力巨大实则没有决定战斗胜负的能力,只能作为减少对方水手的手段罢了,真正决定胜负依然要看接舷战。 而接舷战,恰恰是百户号的弱点,他们能搏斗的水手仅有五六十,敌人两艘战船却有八九十,兵装甲胄他们这些海盗也必然不比对方,一旦陷入白刃战局胶着,输的一定是他们。 孙六要借船速快人一步先处理掉敌军尾随的丽娜号,其他的,别管是撞上银鱼号还是其他的什么——都不必管! “他转向了?好!并过去,把屁股对向后头敌船,让它吃屎啊!” 飞鲨与银鱼先后平行,并隐隐超过银鱼号一个船头,尾随的丽娜号则有力不逮,被吊在后面间隔数十步,船上的水手正吃力地推着两门原本布置左右的火炮向船首移动,以期为银鱼号助战。 孙六高声招呼着自己瘦弱的弟弟,尖嘴猴腮的孙九怪笑一声,收了架在船舷的鸟铳递给左右,快步向船尾舱中奔走。 不过片刻,船尾水线上蹈海图翘起一块,火油被倾泻而出,随飞鲨前进漂浮在海面,丽娜号紧紧尾随,片刻之间不能对海面颜色变化有所察觉,直到他看见一个瘦弱的赤膊身影立在敌船尾部将火把掷向海面。 轰! 熊熊烈火,见风暴涨,片刻穿过数十步距离,将丽娜号紧紧包裹其内!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六十八章 炮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银鱼号船长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正指挥炮手枪手向飞鲨明船进行激烈的射击,忽然见到敌船航行过的地方猛然起火,甚至差一点就蔓延到他们船尾。 眼看避过火海还来不及高兴,就见丽娜号已陷入火海之中,船上水手四处叫喊奔走,舵手也连忙偏离航线不敢再追入火海,转而向右避开明船,这令他心中压力倍增。 他已经在想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了。 没有丽娜号的协助,单靠银鱼号上四十几,不,是三十几个水手并不能夺下这艘庞大明船,接舷战也很难占到优势,但令人尴尬的是在开战前他们并没有料到这艘明船同克拉克差不多长度航速却能比卡拉维尔船还快一截。 现在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是交战很难取得胜利,想要退出战场却没有敌船航速快。 这让他不禁将目光望向远处海面已经很难看清轮廓的克拉克大船,如果能逃到哪里,一定可以取胜。 圣卡特琳娜号是一艘大克拉克帆船,通体船板涂黑,拥有四根主桅杆与船首斜桅,已在葡萄牙王室名下服役七年,最早作为沟通里斯本与地中海的近途船舰,船腹两侧装备三十余根大桨,是名副其实的巨大商船。 随明国海军的崛起,不但让葡萄牙诸多贵族在东亚的巨额投资打了水漂,也动摇了其船队在印度洋上的权威,遥远的距离与西班牙人的前车之鉴让他们不愿同明国展开海战,便只能进一步压榨非洲的利益,使卡特琳娜号在明国与西班牙的条约签订后运至里斯本重新改造。 为投入战场,这艘长达三十七米的海上巨兽腹部的红色大桨被去掉,下层甲板装十八座炮位,上层船舷上固定左右各八门回旋炮,主帆下添加了能够在风急时可拆卸的副帆,应用船帆绳梯等最先进的精良工具,并进一步降低艏楼高度,以便于长途航行。 但他现在带着明船逃到卡特琳娜号附近一定会被那艘船上的大贵族在战斗后责骂,这会使他的自尊心受损。 哚哚! 正当他还在权衡利弊时,两声轻响与部下惊恐的高呼提醒了他,那是明船上弩机将钉索投射到他们船上的声音,当飞鲨船上的海盗奋力喊着号子转动绞盘时,两艘本就接近的战船更快速拉近,紧跟着在钉索尚未更多靠人力投掷的勾索勾住了他们的船舷。 那些表情令人憎恶的亚洲面孔近在咫尺! 银鱼号船长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他望向飞鲨明船的震惊上,一颗铅丸准确命中宽沿铁盔与钢制板甲护喉之间的眼睛,由右眼打至脑后。 弹道的另一边,十余步外仅靠过来的百户号船舷,杨策跟他部下的海盗一同丢下鸟铳,举着火药捆向部下发号施令,在接近过程中将火药捆朝卡拉维尔船奋力掷去——这种唐民岛凤凰造火药捆是杨策能在林阿凤手下找到最合适的接舷战火器。 在这里他曾于讲武堂受训的大多数兵器都派不上用场,没有火箭、没有手雷、没有水雷更没有大口径重炮,就连这种制作简单的火药捆威力也比南洋造少了五成,尽管长得一样,但这不是南洋军那种预制破片四面八方炸开的火药捆,而是只有前后能喷出铅丸的大炮仗。 富有使用经验的海盗们在随同他们的首领丢出三捆火药后根本不用发令便在两船相接的当口中齐齐将身子隐蔽在船舷后——没人能控制火药捆炸开时两头究竟朝向哪儿,如果一头朝向自己,他们刚好在散子射程范围之内。 但与此同时,银鱼号上的水手也将几个大物件丢到他们船上,落地即碎,将海盗们吓得够呛,眼看想拾起来丢回去都不可能,几个离最近的海盗连忙调头伏倒将屁股对向那东西。 爆炸的巨响在卡拉维尔船上如期而至,听着凄厉的惨叫声海盗们发现对方投掷到己方甲板的是瓦片与油脂。 凤凰仿制的火药捆因火药配比存在问题杀伤不足但硝烟甚重,来不及感慨同明人相比葡人的这次投掷充满友好,几只飞掷的火把便曳着火焰穿透硝烟向他们丢来。 火焰升起,孙六已攥明军制式佩刀踏船板飞扑而出,人冲进硝烟中左劈右砍,喊声这才撞进船上海盗的耳朵里。 “先别管火,有一个算一个,尽数擒杀!” 火把与油脂一时半会不能对坚固的船板造成太大损害,同理他们的火油也不大可能直接将那艘逃走的卡拉维尔船烧毁,孙六一直记挂着那艘船,一旦其卷土重来他们便会陷入危机之中,因此务必赶在对方头脑清醒之前把这艘船上的敌人尽数杀绝。 跟在孙六之后的一众海盗自三条船板与帆绳跳荡上卡拉维尔船,杨策没能挤上拥挤的船板,索性在船上一边指挥船夫灭火一面带着仅剩的四名铳手向敌船首尾敌人聚集的地方齐射。 战斗过程比他们想象中要快得多,三根大炮仗在甲板上爆炸对敌人造成的伤亡超过火炮与火铳的总和,甲板上的敌人转眼就被杀绝,有在甲板上丢下兵器投降的军兵也被孙六肆意砍杀,余者有逃进下层甲板的,也有几人被逼着跳下海中。 百户号上的火渐渐熄灭,杨策看见另一艘敌船冒着黑烟渐行渐远,心中稍稍放松,也跟着登上银鱼号甲板,同刚从船舱上来的孙六打了个照面,就见套上一件崭新却不太合身胸甲的水手长提着属于葡萄牙人的水兵斧点点头。 后面出来的海盗陆续自船舱拖出几具被扒到只剩内衣的水兵尸首丢进海里。 接着一箱箱辎重被抬上血迹斑斑的甲板。 铠甲、兵器、火药、炮弹,以及少量面食和水。 这艘护卫船上战利品不多,只有那些水兵随身携带才找到些许财物,不过依然少得可怜。 最有价值的是五门长短粗细不同的小口径青铜炮以及四门船舷上的小佛朗机回旋炮,有一门炸膛的被搁在舱底做压舱,也被海盗们弄了上来。 孙六与杨策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不满,道:“你懂得多,那艘大肚船,能不能抢下来?” 杨策目光扫过周围有所死伤的水手缓缓摇头,他只剩不足五十名部下,其中能继续战斗的则只有四十,不足以再进行一场大的海战,尤其是对战体型庞大载兵众多的克拉克船。 何况那艘克拉克在形制上还要比他在讲武堂所熟知的形制要大。 “百户船快,先把船炮都装上修补船舰,远远跟在他后面,派些人开这艘船沿海向西大城航行,我们还有两艘飞鲨也在外面,只要能联系到一艘,就能抢下那艘大船。” 杨策缓缓颔首,对孙六道:“他们不可能一直躲在港口,只要出海,我们就能抓住他。”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六十九章 旅途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海上交战并未影响到摩加迪沙近海的圣卡特琳娜号,这艘四桅大黑船直到冒着黑烟的丽娜号自海上奔逃而来才升起庞大船帆向南航行,没有一点为银鱼号复仇的打算。 “摩加迪沙并不安全,召集岸边水手登船,我们向西航至马林迪。” 随船首回廊上的贵族船长名叫加澳,拥有着自己都记不住可追溯至罗马统治时期的姓氏,伴着他下令,身体灵活的少年瞭望手快速爬上顶桅瞭望楼,吹起小号后摇动属于船长的旗帜。 白底四方船旗上绘红色十字架,他们的船长隶属于葡萄牙阿维斯骑士团,不过与那些类似于耶稣会的修士骑士不同。 尽管加澳的姓氏很长,但这艘庞大战舰船长的贵族出身并不像他的名字那么纯正,他的家族不属于传统的伊比利亚半岛贵族,追溯传统,在数百年前他的祖先是一支受雇佣的诺曼武士。 出身不纯正意味着祖先很少受到重用,也意味着后代挂着比别的贵族更长的名字也要更加自食其力,在航海的黄金时代,这让风险与机遇并存。 加澳的父亲与叔叔曾随同达伽马的舰队殖民巴西,在当地先后做起巴西木与蔗糖生意,为国王带回财富让加澳这代人受到重用——其实也算不上重用,航海远比陆战危险,陆战是有目的的减员,而航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几艘船损毁。 正如大明帝国真正把持大权的是张居正而并非权倾四海的陈沐一般,葡萄牙王国中真正受到重用的也是那些在国内把控大局的贵族,但不管怎么说,以为国王效力骑士出身担任圣卡特琳娜号船长,这已经足够让他得到无与伦比的尊敬。 在询问丽娜号船长战斗情况之后,海边的水手抱着木箱跑过漫长沙滩登船,最后剩了一些货物与水手干脆丢在摩加迪沙城里,一大一小两艘战船向西南沿海岸线起航。 装饰着巴西与葡萄牙传统贵重饰物的船长室里,加澳噙着烟斗在扈从的服侍下将整套薄片叠压工艺的板甲穿戴好,带檐轻盔上覆盖着一层黑色天鹅绒,这套铠甲在米兰被造好后又送入里斯本二次装饰,这才抵达巴西的加澳手中,如今被他穿着纵横非洲大地。 他的扈从是一名葡萄牙裔北非混血儿,加衬的上衣外有锁子甲披肩,头戴普遍用于葡萄牙下级军官的高顶盔,桌边放着属于他的西班牙进口重型火枪,腿边靠一柄带皮鞘重剑做工精致,腰上还系一柄匕首。 祖籍并非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裔混血,特别是非洲混血儿已在葡萄牙向外的军事扩张中担当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他们的服装与装备都与伊比利亚半岛贵族出身的欧洲同僚相同。 在伊比利亚半岛西葡两国的扩张战略中,借血统同化统治殖民地是他们放眼百年甚至数百年的重中之重,在这样的决策下,一些北非裔葡萄牙人甚至已成为军中的高级指挥官,在东非、巴西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加澳穿戴好铠甲,将目光望向衣柜中那件黑色刺着骑士团纹章的大衣,那件大衣原本应当披在铠甲外面,但炎热的气候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接着,他生着浓密汗毛的手便覆盖在桌上籍上,那是耶稣会与果阿总督区向国王报告的亚洲的局势副本,是加澳从各个渠道弄来的信一封封亲自修订成,涵盖自屯门海战至陈沐下南洋之间的大部分资料。 “大人准备的这次可以用上了。”葡非混血的扈从萨门持剑侍立,脸上矜持的笑容看上去并未将先前令他们损失一艘护卫舰的海战放在心上,道:“明国人来了。” 加澳身上稀薄的诺曼血统让他拥有一脸浓密的胡须,闻言笑了一声,肃容摇头道:“我并不是希望和明国人以这样的方式相遇,我从没想过会在摩加迪沙遇见明国君主的军队。” “军队,银鱼号与丽娜号遇见的似乎只是一船东方海盗?如果是圣卡特琳娜号,可以轻易击退他们。” 加澳叹了口气,对他的扈从指点道:“在澳门主教卡内罗去年写给果阿总督的信中提到——如果你遇到明国海盗,不要怀疑,他后面一定还有更多的明国军队。他们的海盗必须依附于陈将军才能生存,海盗已经到了这,这意味着明国军队也不远了。” “从马尼拉到马六甲,他们一直在加快扩张,国内的贵族却认为只需要独占东方香料市场就能避免同明国发生冲突——没有这种可能。” “明国的海盗会侵扰非洲的商站,当明国战船航行在东方的印度洋,他们的商人就能在这片海域贸易,等他们的商人来了,我们就会慢慢撤出这片海域的所有贸易,即使香料依然会被贩至里斯本,贸易的高昂成本却会让这一切变得无利可图。” 战船在海上快速航行使船舱微微摇晃,萨门对这一切所知甚少,只是附和地点头道:“那样大人在巴西的制糖厂将对国王殿下越来越重要,这似乎不是坏事。” “你不懂,一切刚开始的时候看上去都是如此,但最终必会以战争结尾。” 加澳不再多说,挎着重剑迈步走出船长室,就听见顶桅帆下的少年瞭望手高声喊道:“船长,有一艘船跟在我们后面,蓝色的,不易发现!” 蓝色的明船! “不要理会他,继续向前,抵达马林迪我们就安全了!” 话虽这么说,加澳还是迈着坚定而不慌乱的步子走向船尾露天回廊,向后方张望着,隐约之间能望见极远的距离外有一片蓝色影子似乎与海天连成一色。 据丽娜号的船长所说,那艘蓝色明船的航行速度很快,虽然同圣卡特琳娜号有非常接近的长度,船形却要狭窄的多,不像克拉克船以龙骨为轴几乎成为圆形。 久经战事考验的骑士对蓝色明船的目的有了猜测,对方在跟踪,显然在等在帮手,这意味着自己的判断准确,他们在附近的确还有其他船舰。 “小伙子们打起精神,这将是一场令人疲惫的旅途,让丽娜号先行,让马林迪的守军做好战斗准备!”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七十章 塞上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葡萄牙人在摩加迪沙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拥有霸权,他们像在澳门一样,一开始只是以贸易为借口,随后便借机声事。 能攻下来就抢掠一番统治这里,攻不下来就再复原关系贸易渗透。 他们试过,但摩加迪沙的高大石头城让他们无法得手,随后便在海岸修建民居与商站,作为沿途航行的补给点。 但摩加迪沙以南千里之外的马林迪不同,那里在明朝被称作麻林国、麻林地,永乐十三年曾向成祖皇帝进贡瑞兽麒麟——长颈鹿,十四年又进贡方物。 直至公元一千四百九十八年,达伽马率领船队在更南方向的慢八撒因贸易竞争被当地的回教徒打了一顿,向北航行至同慢八撒与竞争关系的麻林地,借东非诸国分裂竞争的关系筑起第一座军事要塞,并在这找到印度洋上著名的领航员艾哈迈镕·伊本·马吉德。 在艾哈迈镕·伊本·马吉德的帮助下,达伽马船队仅用二十六天便穿越印度洋,自东非抵达印度西南最繁荣的港口卡利卡特。 麻林地是葡萄牙人在东非建立的第一座武装要塞,长达百年的时间让他们不但垄断的贸易,还在当地有充足的军力来保护港口,继而向慢八撒、木骨都束等地用商业贸易与军事竞争的手段加深他们对这片海域的影响力。 在林凤抵达前,印度洋北方由本土诸国控制,靠近赤道的航线则完全由葡萄牙人控制。 时至此刻,他们在好望角以东的东非海岸已拥有五座沿海要塞,并同当地部落建立良好的关系,以获得数以万计的同盟军队。 只不过在这个时节,海岸上的武装商船都已载满货物向里斯本起航,这才使杨策的漫长追击显得枯燥乏味。 追难以忍受的并非是枯燥乏味的航行,而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但杨策有自己排解乏味的才华。 他在那具模糊不清的望远镜中看见前方大黑船的船帆仅仅升起少量,甚至还在途中发现对方把底层船帆拆了下来,这让有从军经验的海盗首领眼睛发亮,在笔记上用毛笔尽心尽力地记录着这种简单有效的船帆形制。 除此之外还有可供爬上爬下的绳梯与沿岸地形、航海路线里程,统统被他记录在册,装进胸前带着被铳子打投的胸甲内侧。 不过除了这些聊以自娱的事,以缓慢的航速远远吊在圣卡特琳娜号之后的杨策望向前方的大黑船时目光总是带着忧虑——圣卡特琳娜号的航速要比他在讲武堂学习时得到的数据快上不少,此时对方有意放慢速度,另一艘稍小的战船已消失不见,显然是去前方港口通知守军了。 “航行四日已过千里,离你说的麻林地还有多远?”孙六的神色似乎总是不善的,但此时这份不善已不是向杨策,他说道:“后面的飞鲨即使顺利,也还要两日才能跟上来,我们可别冲到人家家门口去。” 杨策担心的也是这个,他摇头道:“如果黑船的目的是麻林地,还要这样航行三日,飞鲨能跟上,我们就能试着抢抢,若跟不上,就只能回去了。” 经木骨都束海域一战,百户号上火炮添置八门,达到不算被炮弹砸歪炮口的二斤炮,可以战斗的镇朔将军炮、葡制青铜炮、佛朗机炮已达十五门,缴获破损或完好的锁子甲十七副、胸甲六副,火绳鸟铳十四杆,长短兵器各式上百柄,还有一具造型特打一斤铁弹的手炮。 战斗能力直接攀上一个台阶。 但他的水手大幅减少,多出的兵器甚至都没人能使,因为分出十余部下操控缴获的银鱼号去北方寻找林阿凤放在外面探路的飞鲨,如今船上只剩下二十九人。 相对福船更加复杂的船帆带来更快的船速,但同样也使战船需要更多操帆手,一艘福船只需要七个水手就能开起来,林阿凤的飞鲨则需要十八个人。 令杨策苦恼的正是如此,他的船现在根本无法打仗,且不说输赢,他就连想一下、试一下都不行,他们只能让所有火炮齐射一轮,连白刃战的水手都没有。 就算后面的飞鲨及时赶到,他的船上没有足够水手也会使他们在战胜后分配战利品取得劣势……杨策什么都不想要,他就想要那条大黑船。 但船能不能归他,不是他说了算,要林凤发话,想让林凤把这艘大船分给他,他必须在这场战斗中取得功绩,若只是个行船引路,恐怕不能让林凤与众多海盗信服。 “我有办法了。” 孙六转过头,看见闲着无聊的杨策将匕首插在后腰,船舷上留下刻出工整字迹,一直以来沉浸在无法获得战利品的失望情绪中的孙六连忙问道:“想到什么了?” “我们船上有许多谷米与布帛,还有从葡夷那弄到些许金银。”杨策指向不远处海岸边升起的炊烟,道:“岸边时常会遇到渔村,过去航行到这里的先贤说这的百姓操兵习射,俗尚嚣强。” “我等拿出钱财,沿途每遇渔村雇些射手壮丁,待飞鲨赶上,兴许能有七八十人。” 孙六嗤之以鼻:“还花钱雇人,壮丁上岸掳来就是,唯独言语不通,号令不行,掳来再多人都没用。” “总要试试,兴许他们能听懂葡人的言语,我也会。”杨策说着招呼舵手向岸边渔村航行停靠,这才对孙六道:“钱粮还是要给的,这才能叫他们出死力。” 嘴上虽这么说,杨策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这是个好机会,能让他在正当目的下招募一些自己的亲信——这的人若会说葡语,那所有海盗首领都没人能跟他们交流,只有自己。 虽然他不准备做什么,但总不能一直指望林凤给他调拨海盗,万一今后遇上不测那些人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可不行。 想到这,杨策望向渔村的目光越发炙热,手握成拳轻轻锤着船舷。 “你刻的那是什么?” “唐诗。” 杨策转过头对上孙六疑惑的目光,道:“使至塞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七十一章 伏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杨策的焦虑同样出现在圣卡特琳娜号上的加澳心中,他们都只知道自己的援军会在什么时间大致赶到,却同时担忧着对方的援军能否及时赶到。 在追击的第四日夜里,圣卡特琳娜号上的导航员报告离马林迪港口还有一天一夜的路程,加澳下令熄灭船上灯火、降下船帆,静静停泊在海面上,像一头笼罩在阴影中的巨兽,等待着它的猎物上钩。 甲板上葡萄牙水手林立,炮手攥着火石立在十六门钉在船舷的回旋炮后,装备重炮的下层甲板上也将炮口伸出炮窗,更多水兵从船舱里穿上他们最好的铠甲,持各式兵器瞪大眼睛望向黑暗而平静的海面。 黑暗与海水,是两个与生俱来就能向人类带来恐惧的东西。 但他们心中没有恐惧,此时此刻,他们是恐惧的化身。 顶着覆盖天鹅绒带檐轻盔的船长加澳缓缓走过甲板,低声为他的部下打气,在他身后跟随着一列持未引燃火把的水手,他吩咐道:“战斗开始,你们引燃船上所有火把。” 比旁人更多的知识让他为知识所累,在摩加迪沙,如果不是担忧明国海盗之后那些‘紧紧跟随的明军’,若在第一时间率败退的丽娜号杀向明船,也许这场长达四天四夜令人身心俱疲的追逐早就结束了。 他一直等到四天后,才终于在放缓航速漫长的追逐中发现远远吊在他们身后的一直都只有一艘明船,一艘火力、兵员不是那么雄厚的明船。 天知道是什么给了明人这么大的胆子,一艘船追击圣卡特琳娜号四天四夜? 又是什么让明人产生自己能够战胜他们的错觉呢? 其实在海洋的另一端,破浪航行的百户号上海盗们也是抱有巨大怀疑的,他们不止一次向首领表达,一旦开战他们可能无法取胜,可每当首领问起:无法取胜又能怎么办呢? 他们还是会选择继续追击下去。 这并非出于争强好胜的内心,也与胜负无关,只关乎他们职业操守的尊严。 打起来他们当中一些人很大可能会死,也很大可能最终不能取胜,但当他们见到一条大鱼,绝不能放任自己调头离开,必须试一试。 没准……援军就到了呢? 杨策的招募当地土人的计划异常成功,虽然一开始停船靠岸被当地黑肤拳发的百姓用长弓短矛当作贩奴船攻击,但后来真的在渔村里找到一名曾去过麻林地经商的商人,商人名叫阿里,会说一些葡语,看在白银的面子上很乐意登船为他招募人手。 “我不会加入你们的战斗,战斗开始前要把我放到岸边,在路上招募一个壮男要给我这么大一块布。”阿里长相上有明显阿拉伯血统,但肤色像北方阿拉伯人又涂了一层黑,轻轻摇手带着轻微的市侩跟亚洲海盗谈起买卖也不能免俗,微微瞪大眼睛透出金钱的味道,道:“你们的战利品,我可以帮你们就地卖掉。” 杨策靠在桅杆上吹着晚风,看着火把下阿里用手比划出大约一尺的远行,提起脚下的印度棉布用刀比划出一尺见方,接着道:“这是一尺,你帮我募了五十八个人,其中有十七个自带兵器,我给你七十尺布。” “不,五十八尺。”阿里看上去并不是第一次和海盗合作,望向杨策与孙六等人的目光一直带着审慎,一口咬定道:“我只要我该要的,你们会把我放到岸上,对吧?” 这个回答令杨策与孙六相视而笑,就连一直忙着恐吓阿里的孙六都不忍心再去恐吓,只是对杨策道:“他不能下船,只有他和你会说葡语,没了他你跟那些人说不上话,他们看上去倒像是吃这碗饭的好手,就是不知道动起手来怎么样。” 经过阿里短暂的招募,他们靠岸四次募来五十八个水手,有的本身就是不安分的海盗对近海生活极为熟悉,有的则是听说杨策出钱募人跟葡萄牙人打一场就跟着上了船,让此时的百户号接近满员,这些人体形普遍高瘦,上船上都只是在腰上围一圈麻布,少有几个穿衣服登船的看上去像是异类。 不过现在就好些了,杨策缴获葡萄牙人的衣服被发给他们,各个套上衣衫再挑拣衣甲船上,拿着长弓短矛短刀,倒像那么回事。 最大的缺憾就是这么多人硬是没有一个会使用火器的,让人失望。 “一时半会你不能下船,但我会保你活着……” 就在这时,望楼上的端着杨策那副林凤给的劣质神目镜的瞭望手快速攀下,到孙六身边小声耳语几句,紧跟着孙六便将消息告诉杨策,打断他继续要说的话,就见他诧异地皱起眉头,一把将阿里推进船舱,跟着孙六快速攀上望楼。 年轻的瞭望手指着远处大概方位,孙六端着神目镜递给杨策,道:“他们的船火熄了,停在那不知是什么意思,看着怪慎人的。” 不仔细看确实不容易发现,间隔有近十里距离,杨策在海面上仔细搜寻了两圈才发现那艘拥有巨大船体的葡船如今熄灭所有灯火,连船帆都降下,只剩下阴影中的巨大轮廓静静停泊在海面上。 神目镜中,圣卡特琳娜就像一头大象蹲在草原上用鼻子遮住眼睛,嘴角洋溢着只有自己知道的笑容,还以为别人看不见它。 把杨策都看笑了。 “怎么办,它好像在等咱们。” 孙六倒没察觉杨策脸上的笑意,桅杆上的风很大,吹得他眯起眼,道:“看上去那艘船想让我们从侧面过去,用火炮先轰我们一阵。” “还能怎么办,感激陈帅吧,要不是这个东西,发现他们也来不及了。”杨策把粗制滥造的神目镜插回腰间,拍拍孙六道:“我们从左侧过去,临近转舵用左舷炮轰他一阵,调头就走,他升帆要一会,打不到我们。” 这能给他们创造优势,可惜船上没有重炮。 “全速前进,让我们仔细看看这艘大肚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七十二章 亚念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三年的严冬如期而至,北亚墨利加的明朝远征军却早在三个月前就感受到这里的严寒。 尽管他们走了很远,但这片广袤大陆的寒冷地带实在太大,让远征军上下都认为自己会把一生都耗在这里。 但至少麻贵这个冬天比去年好过的多。 在五月,他的人在连接望峡州与北亚墨利加的黑水靺鞨群岛东端建立第一座港口,就在那个曾帮助过他们拥有上百个宗族近千人口的女真使鹿部的领地之中。 不过那其实只是一个拥有五座冰屋、两条木质栈桥的小哨站,被起名叫夏鹿港,驻扎两个小旗的女真士兵。 不论规模还是位置,都决定了夏鹿港只作为指引航线的存在而无其他战略意义,因为这个小港口附近只有夏天才有船只能够抵达,其他时间有时会被浮冰影响,有时则可能完全不能通船。 麻贵真正立起的港口在夏鹿港沿岸向东北航行近七百里的海湾中,名为美湾,即使在冬季也不结冰,不过合适做海湾的海滩极少,远征军寻找了足足三十六日才在海滩上找到一处能让货船与战舰停靠的地区。 海港起初并未起名,不过随远征军定居而被叫做麻家港——还活着的远征军将士到如今已经能深刻认识到想在这里获取土地以显祖宗有多么不易。 没人再带着最初的痴心妄想,他们只想在这活下去,因为放弃唾手可得的土地对他们来说更困难。 麻家港广袤的海滩缺少优良海港,却有大片潮泥地带,在离海岸稍远的地方有适合种植粮食的肥沃土地;自海湾能捕食数量众多的海鱼,内陆分布着大量湖泊,肥美的大鹅与鸭子及在此地栖息的鸟类能作为充足的肉食储备。 西北方有被自称亚泥俺的女真人,麻贵更喜欢把他们乘坐亚念部。 各部少则几十,多则数百地散落生活在西面与北方山林湖泽之间,多以狩猎为生,在麻贵他们行过时有几个部落曾向他们发动攻击被剿灭招抚,更多部落则同他们建立了相对良好的关系——其实就连麻家港也是这些‘女真人’指引给他过来的。 麻贵已经渐渐感觉到怪了,世上不应该有这么多女真人,可大家长得都一样,称他们做汉人未免太过抬举,叫蒙古人又未免太远,最像的野人女真,似乎都比他们会穿衣服。 不过麻将军很会处理问题,他把这些东西写成长信,揣在身上等寻找他们的明军过来送回到天津的陈沐手上,让他给这帮人起名。 十一月初三,黄道曰:宜出行、入宅、安葬。 麻家港正举办一场葬礼,由麻贵亲自送葬。 事情的起因是陈沐任北洋大臣后派人搜寻麻贵,要他继续进行自己的使命,搜寻队沿他们在水湖峰留下的足迹一路南寻,找到他们后留下一些物资并交付过去永乐年间对东方有记载的地图。 地图的名字是《天下诸番识贡图》,成图于永乐十六年,陈沐自己对这幅图关于东面的记载都存疑,图上说那边有野牛背似骆驼,要么说北亚墨利加土人多习骑射,不过多少能给麻贵创造一点可能,便派人给麻总兵送去了。 地图上位置标注不清,当年的制图水平还不比现在,麻贵将信将疑地派五个女真旗军骑着马和鹿去往东北方寻找野牛、马匹,野马真的找到了,长得像小驴背上无力不能驮人。 野牛虽然也真找到了,但活着回来被吓破胆的两个旗军一口咬定他们没找到野牛,说那是身长丈余背生厚肉的妖怪,说亚念人让他们在这里定居就是阴谋,要让妖怪杀了他们。 一只妖怪身中数铳还未倒下,十几头妖怪铆足了劲轰踏而来,两个旗军骑马跑得快,另外三个骑鹿的跑得慢,被撞死后又被踏得血肉模糊。 后来麻贵再派人去带回尸首,一个百户队走了整整八天,又在原地搜寻数日,找到了冻硬的尸体,并在不远处寻找到那头血流尽的野牛尸体,一路再回来则花了更长时间——那头巨大的野牛太重了。 棺木入土,麻贵立在坟前拜了拜,这才皱着眉头带人去看旗军带回的牛尸,他们已经习惯了生死离别,尤其在登陆北亚墨利加后,有人饿死有人冻死,有人落入泥沼有人入海淹死,但这是头一次有人被牲畜撞死。 他手上的人越来越少了,除了北亚墨利加西部沿海的四个使鹿部中驻扎的几个小旗旗军外,他的部下只剩二百七十三人,暂时定居在这座以他的姓氏命名的港口中。 像国中那些城池的规划一样,这座海港城池麻家港此时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围墙,是用当地砍伐的木料扎成的。除了三个用于堆放货物的仓库,中间靠近海滩是空出的校场,两侧则是划定街坊,眼下仅搭出两条街的土木屋,暂时用树叶、泥土与木板铺盖,看上去很是简陋。 不过麻贵已在城北建起烧瓦地,很快他们就能有足够的瓦片来防止屋顶漏水。 野牛的尸体被放在校场上,周围聚了几圈旗军,人们只敢远远看着却不敢离近触摸,生怕这头庞然大物再活过来冲撞杀人。 麻锦推开众人,踢了牛头一脚,拿着量尺自牛尾比起,一尺一尺算过去,转头对麻贵道:“体长十尺三寸,肩高六尺九寸,被这东西撞一下谁都别想活命——那些亚念人让我们到这来,是不安好心。” “呵,我只看到一块重数千斤食物。”麻贵对此满不在乎,他走上前去想要提起牛腿,却也只能提起一条牛腿,松下拍了拍手道:“把皮扒了剁掉,冻了一个多月估计是不能吃了,但可以好好称称这东西到底多少斤,说到底这只是牛而已。” “北洋的船可以直达麻家港,算算时间,这个月就会有新的船队过来,他们会运来牛、羊、马、布匹和工匠,口粮种粮,还有更多旗军,我会再写信向陈帅要些一斤佛朗机炮,不用担心,这些大牛只能是活靶子。” “过了年,万历四年是个好年头,我们能开垦自己的田地,能豢养自己的牲畜,留在亚念部落的旗军也该教会几个能说汉话的土人了,跟他们做些买卖互通有无,更多的人手更大的土地,麻家港只是个开始,明年,我们继续向东进发!”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七十三章 美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麻家港的新一天,从被冻醒开始。 十一月初六,拂晓。 天刚蒙蒙亮,麻贵裹厚实的白熊皮大袄走出屋舍,提着油灯两眼通红地打了个哈欠,在空气中吐出第一道白气。 过去他以为人只有生老病死是不因身份与财富改变的,北亚墨利加证明了还有寒冷与饥饿,这不管富贵让人穿上多厚的裘袍、无论旗军还是将军。 没吃饱肚子都会咕咕叫,睡着了都会被冻醒好几次。 他数着自己昨夜蜷缩着被冻醒的次数,最终放弃了统计……在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睡眠中似乎始终不得安宁,这令他确认好像同前夜的睡眠一样,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远征军已经没几个人还穿胸甲了,他们普遍只在毛皮大袄里穿一件锁甲,因为穿得太厚使行动困难,身体已不能承担沉重的甲胄。 校场上白茫茫一片,下了两天的雪似乎已经小了,麻贵从屋门外兵器架上取过长刀,刀柄扎入积雪探出台阶所在,这才一脚深一脚浅地漫步在逾尺深的积雪中,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直通校场中央悬挂的蒙皮大鼓。 鼓是老鼓,上面的蒙皮却是登陆北亚墨利加后新换的第三张,音色不像过去国中做的那么低沉,但勉强能用。 敲了三通鼓,旗军纷纷缓慢而迟钝地从各处屋舍中走出,不必将官下令便各自拿起工具铲雪,这是他们每天必做的工作,为了不让校场与街道凝冰,他们昨天铲了一上午,中午才开始做伐木、搬运之类的工作,傍晚回来麻家港又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又忙了一晚上。 享受质量极差的睡眠之后,早上起来还要扫雪——这其实已经是不错的情况了,这次的雪下得不算太大,上个月有一天早上出门,夜里下了半人高的雪,许多旗军被困在木屋里,最后从壁炉的烟囱里爬出来,在那之后屋门被他们改为向内开。 “等北洋再送人来,我要把屋子都拆掉,现在两三个人住一个屋子太不方便,还是要像在水湖峰时一样,十几个人住一个大屋,每个屋子门外修回廊、门向内开,都要有壁炉和烟道。” “屋子可以分散一点,在渔场、农场、林场、石场、牧场、港口、泥场、烧瓦厂各盖几处,再规划几条路,减少旗军无用劳作。” 麻贵没有参与扫雪,向部下两个书吏吩咐着,他并不总是这样体现自己的特权,在大多数时候,他会和旗军一同劳作,因为除了劳作实在找不出更加有意义,能让身体热起来的事情了。 俗话说习武之人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但直隶的节气在这边行不通,尽管麻贵对天象只是略懂,但显然这十月就入冬了,四月才出冬,或许要冬练十八九。 其实这已经让旗军感到非常幸福了,至少这的冬天才六个月,水湖峰可是有九个月冬天呢。 同文吏军匠重新规划了新的麻家港,麻贵去看望偷吃了野牛肉生病的两个旗军,身形庞大的野牛被切割称重后得到一千九百七十斤的重量,巨大的肉量颜色异常好看,尽管麻贵为旗军安全下令不要食用,拿去让驯养的白熊吃,但还是有几个旗军同大白熊抢食,更少的人闹了肚子。 自己不会给主人捕猎,不套笼头就要咬人,骑着又不舒服,还得整天琢磨给它弄吃的——麻贵也不清楚到底是他在驯养大白熊,还是大白熊在驯养他。 不过麻贵并未责罚他们,对饥一顿饱一顿长时间迁徙中没有稳定食物来源的旗军而言,看到上好的食物被浪费是很难接受的事,别说他们了,就是麻贵自己都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在饱腹与安全的权衡中放弃那些肉食。 所以当麻贵去探望病号时,坐了半晌都没有开口,只是听着病号一再承认自己的错误,希望主将不要因此惩罚他们。 等他们说完,正襟危坐的麻总兵才舔了舔嘴唇,问道:“好吃吗?” 病号旗军:“诶?” “责罚还是要责罚的,但一直想问,那个野牛肉,好吃吗。”麻贵十分认真,面上带着对肉食的强烈向往与探究精神:“那个肉它很红,看上去精瘦摸起来软嫩,你们怎么吃的,是偷了油煎炸,还是壁炉里放在石板上炙烤,该不会是清水煮的吧,缺少香料吃起来会不会太寡淡无味?” “不不不,将军!只要放点盐,还向锅里丢了两根树枝,煮起来极香!比白熊肉好吃多了!” 拉肚子拉得脸色发白裹在大袄里的病号旗军提起这个似乎病都好了,眉飞色舞道:“要是有点油就更好了,将军,我们应该在农场种点油菜,这个牛它身上肥肉太少,虽然……还请将军责罚!” “喔!油菜,对,我们需要大锯、锤子、油菜,不,海里的鲑鱼很肥啊!” 麻贵没理会旗军话说一半突然拜倒在榻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们还偷吃白熊肉!” 可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就满满都是羡慕呢? 他皱眉道:“你们听着啊,作为责罚,等你俩病好,跟着渔兵去捕鱼,瘦的鱼肉我们吃掉,肥的鱼肉,你俩想办法把它弄成鱼油。”麻贵用鼻子深吸口气,脸上不知怎么浮起些壮志未酬的神色,道:“等风雪天过去,猎兵把野牛打回来,你们要让所有兄弟吃上鱼油煎牛肉!” 俩病号一听,这哪儿是责罚啊,这他娘不是又有鱼肉吃了吗? 连忙再度伏倒高声拜谢。 麻贵魁梧的身形立起,只看二人表情就知道他们心里又想的是什么,他轻轻摆手,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肃容感慨:“都饿啊,不只是你们,每个人都饱受冻饿之苦,麻某深知饿得腹痛是何滋味,又怎会不准你们吃食,只是上千军兵,只有你们了,不能再有人死掉,不论是贪嘴还是军法。” “带着最好的铠甲与兵器,训练最好的士卒,驾驭最好的战船与最优秀的火炮,谁都没想到会有这般遭逢。” “朝廷与麻某,都把这场远征……想得太简单了!” 麻贵走出病号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编写书籍,其实只是几十张纸的小薄本,大致介绍了他们所经过地区的气候、部族、地形,附着测绘出的沿岸标注出林场、渔场、山石、可食果子,最重要的是有远征军使用到与缺少的一应器具及遇到的种种难题。 以及麻贵对此次东征的失败承认,在书里,他极力向陈沐与朝廷建议,重新组建第二次远征军,以数十甚至上百个百户规模小船队,携带兵甲外各式生活物资,在黑水靺鞨群岛南部沿海能种植春麦的土地登陆,兴建一座座小镇,用船将他们联系起来一同东进。 在这册用掰弯的铁钉装订在一起的薄本封面,是麻贵用炭笔写就的几个大字——《斩棘录》 “船!” 木门猛然被推开,亲兵撑着膝盖喊声与寒风一同灌进室中,他的手臂遥遥向身后港口指着,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大口呼吸数次深深咽下口水湿润喉咙,这才干脆地拜倒道:“将军,船队来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七十四章 黑牙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先是一条双桅福船缓缓靠近港口,停泊在麻家港西面内河中,船上走下几个身着棉甲的相识面孔,是麻贵远行时留在望峡州、黑水靺鞨群岛的旗军。 领航船靠岸没多久,十四艘漆黑红带鱼眼的双桅福船缓缓近港,五艘五百料鲨船在千料战船的率领下紧随其后抵达。 大船上军兵赤衣赤袄,为首宦官披外绣红绸的狐裘大袍立在船头,远远审视着这座不大,一眼就能看干净的船港,气候寒冷看上去兵力不多,人人穿鹿皮熊皮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毛皮大袄,看上去像女真人多过汉人。 可以说分外寒酸了,但宦官却不由自主地张口露出释怀的笑容——他沿途经过许多地方,看惯了黑水靺鞨女真的冰屋、水湖峰简陋的望楼,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远征军将士垒出寨墙、修建屋舍,甚至看上去他们还准备开垦土地,他们真的还活着,而且活得越来越好了,这难道还不值得开心的露出笑容吗? 不! 陈矩意识到自己张开口的傻笑会露出小时候吃糖吃坏的黑牙,立即矜持地抿上嘴巴,只留下嘴角浅浅的笑意,缓缓颔首点头。 在簇拥过来的东征军中,陈矩发现了麻贵高大的身影,身上没有丝毫装饰,就像那些裹得密不透风的旗军一样,服制上唯一区别在于旗军都是棕色或杂色毛皮的大袄,只有麻贵身上大袄尽为雪白,在人群中非常显眼。 早已搭建好的栈桥不足以供庞大船队停靠,八艘战船分别停泊近海,放下小船往来接应兵员,陈矩所在座船先停泊桥旁,待他下船,随船旗军开始搬运货物。 “在下御马监提督太监陈矩,奉皇命九月十三自北京启程,辗转经天津、虾夷卫、苦兀岛、四千里百户所至北亚墨利加,向将军及诸位东征勇士传话,交接一应辎重。” 陈矩说到这顿了顿,给众人接听皇命拜倒的机会,以尽量洪亮的嗓音道:“皇帝知诸君辛苦,特赐塞外板升田地与诸君宗族,不论蒙汉女真朝鲜,一视同仁——板升,今是大明国土矣!” 板升土地? 麻贵与麻锦等人原本听见皇帝知道他们的辛苦脸上刚浮出的感激笑容还未扬起,又立刻僵住,这对女真、朝鲜兵听起来是赏赐,但对汉人与蒙古人好像是惩罚,尤其他们这支远征军所剩不多的军官可都是万全等地入宣府讲武堂的出身,他们太知道板升是什么地方了。 那是塞外,没有长城保护的塞外啊! “这,还请督公示下,板升?”陈矩宣读皇命,即使是麻贵也要拜倒听命,此时抬头满面难以置信的神色,带着极大的不甘问道:“我等奉皇命披荆斩棘,死者十七,数以音讯隔绝,麻某连追封都受了一次,陛,陛下将我等宗族迁至板升?” “诸位请起,此事说来话长,还请稍安勿躁。也就是今年的事儿,咱给诸位细说,这真是陛下感念诸位胼手胝足忠诚勇敢而给予了不得的赏赐。” 陈矩正色说罢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寒颤,这不是到这才感觉冷的,从苦兀岛航行往四千里时他的秋天就结束了,他只是在想怎么把时局的变幻向这些离家两年余的远征将士说清楚。 他清清嗓子,道:“近些年北疆将帅正值青黄不接,塞北看我边将年轻,以为软弱可欺。今年初,俺答向皇帝索要封赏,还威胁若不给封赏便要兵戎相见,一时间塞外各部汹汹,大有再兴兵祸之意。” 麻贵瞪大眼睛骂道:“欺人太甚,麻某可以出战!乘船回去便战!” “将军不必性急,陛下没有办法,只能请宣府讲武堂任职讲师安享晚年的马帅任镇朔将军,马帅上任整顿兵马两月,率骑兵出塞于板升、塞内于宣府郊外,多次游猎。” 说到游猎二字,陈矩面上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道:“塞外各部皆传‘马太师归也’,各部偃旗息鼓,俺答派骑手扣关至京师奉表谢罪,痛悔前过,一场兵祸消弭无形,爱出歪主意的东洋陈大帅向朝廷传信,说皇帝知道俺答是受奸人蛊惑,这次不惩罚他,但要他交出蛊惑他的奸贼,并收其部,遣其部众充军役,并割取板升三百里以示惩戒。” “咱爷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俺答不但同意,还特痛快地将两个被封为指挥使的部落首领交送口市,咱出海时,俺答正与马帅商议交多少人充军役呢。” 陈矩对上麻锦等人不可置信的眼神,道:“朝廷在塞外设了板升卫,除军田外,划出五万亩田地分给东征将士家眷,作为诸君受苦的慰劳——此地太过严寒,南方收降作乱之民尚未过苦兀岛就会冻伤冻死,因此一直在向新明派遣,并未给麻将军增派人手。” “此次咱押送北方诸地招募旗军七百,各行工匠二百九十,锯、锤、斧、铲、锄等工具两千七百有奇,铁、铜、锡、铅等物四万余斤,诸类药物无算,用于贸易的棉布九万八千匹,还有麻将军最需要的东西。” 陈矩脸上浮起笑容,一不小心又把黑牙露出来,连忙抿嘴,继续矜持地说道:“东洋陈帅在天津北洋开了被服厂,为东征军置备加厚棉被棉褥两千四百床,新式军服棉衣两千四百套,这是筹备辎重的陈帅送来的书信,然后……” 东征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个差不多,依然没感觉到将板升五万亩地赐给他们是多大的善举,要是在长城以南任何地方都好,可偏偏是在长城以北,这让他们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不过听说马芳如今又当上宣府总兵,到底还是让人放心的。 麻贵他们都是马芳旧部,深知那是唯一一个能带明军骑兵踹蒙古大营的老将军,对他充满了信任,而且最让他们开心的是,在北亚墨利加,他们所需要的大多补给都随陈矩的到来得到补充,这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等到田地开垦,得到种植的收成——他们很可能会想办法把家人接过来。 人在哪,地在哪,家就在哪。 青年宦官对麻贵及一众将士眨眨眼,看众人什么都不说,只等着他发话,他只好开口问道:“能不能给碗热水,让咱们进屋暖和暖和?对了,皇帝想见见亚念人,咱下次过来应当是六月,希望麻将军能请各地部落的首领乘船至北京进贡,陛下命二十四衙门制了牌旗,来赏赐他们。”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七十五章 大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远在北亚墨利加的麻贵根本无从想象他成了一个多么有名的人,在跨海连洋的土地上,他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近年来随南洋出版印刷的繁荣,由南至北带动起非凡的市井文化,几十个受陈府豢养的潦倒小说家孜孜不倦地写着一个又一个出海人物英雄志。 这些英雄志难登大雅之堂,不受主流文化认同,但别管市井的走卒贩夫还是身份尊贵的官员学士,都看过——区别只在于是不是喜欢与人分享。 “这个麻贵厉害啊,在那么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于朝中都死了一次,还能立定跟脚,最新一期英雄志说朝廷已经得知他们的去向,派出船队去搜寻,了不得——不过亚墨利加是不是比咱这儿大?”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新明岛西北,端着酒壶提着生肉喂野狗的杨兆龙,他没有看书,也不看书,英雄志的内容都是立在旁边的播州伴读捧着书一字一字读给他的。 播州人在新明登陆的环境其实要说,比麻贵登陆的亚墨利加好不到哪里去,这无常的气候是另一个极端,贫瘠的土地开垦出田地收成也不好,原本还能多开垦些土地,但随着杨兆龙派出的探路者越往南走,土地便越贫瘠,沿着每一条河流终点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漠与戈壁。 即使是潦草生着绿树的地方,土地也都是干燥黄色,完全没有新明北方那些邻居群岛上热带林地来得绿意盎然。 形式难到这个地方也就算了,还到处是蛇,动不动路上还有长得超级健壮的有袋大兔子上来见人就干,赤手空拳还真打不过它。 但杨兆龙在新明岛就有一点好,交通便利。 从杨来湾起航向西北,十日可达唐民岛、三十日至苏禄,海盗都跟着林阿凤去祸害马六甲以西,哪怕盘踞在唐民岛上那些海盗也在林道乾部下乖乖得不再生事,海域航行非常安全,商路繁荣环境上比北亚墨利加那不毛之地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就是一年到头温度差不多,让杨兆龙挺想念四季分明的中土。 杨来湾的人越来越多了,起初只是杨兆龙带来的播州几百户人家,后来收拢了周遭几个小部落,让户下百姓数量达到三千,但那些部落依然保持着靠两条腿游牧的方式活着,偶尔走到杨来湾歇息,大家都认同杨兆龙是这片土地的大王,顶礼膜拜。 没有任何贸易关系,似乎是缺少敌人的原因,这的部落看起来比云贵川山地的部落要友好太多,晃晃悠悠到杨来湾,就把自己路上拾来的好东西献给他,长相奇怪的树枝、造型诡异的石头、宰杀动物的骨头,有时候披在身上的毛皮嫌热了也干脆送给杨兆龙。 杨兆龙起初以为这种关系是不固定的贸易,但他总发现这的土人在‘贸易’之后会忘记把自己给他们的货物拿走,还得派人追着赶着把东西塞给他们,他才反应过来,这是馈赠。 他一直不知道这种好感究竟从何而来,直到当地的几个土人在他这学了半年多言语,能把汉话说清之后才告诉他,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很厉害,带领巨大的部落生活在拥有水源的林地区域,穿奇怪的服饰,能驯服十几条大狗,大家都很羡慕,还觉得他是神仙,所以偶尔过来看一看他死了没有。 不游牧还能活着的人——这很奇怪。 长久的互相馈赠中,杨兆龙有点明白大明天子对朝贡的感受,就是这些奇怪的树枝、诡异的石头、动物的骨头和披在身上的毛皮,被人揣着满腔善意献给自己,可实际上没有丝毫用处。 等陈沐派人把都掌蛮送到新明,他们开垦的田地不够用了,在漫长海岸线上,他们的船队找到一处处绿地,可绿地向内陆行走短则十几里、长则上百里之后,便都是荒漠与戈壁,根本不可能养活上万人。 第一批都掌蛮几千人被分到杨来湾附近沿海各个山谷、林地,去开垦耕作,相互之间都被荒漠隔开不得沟通,占据长达三百里的海岸线。 有的地方有林场、有的地方有石山、有的地方能种菜、有的地方能打猎、有的地方能畜牧,两艘贸易大福船在这片海域往来航行,整天自己跟自己贸易。 紧跟着马尼拉又送来大量六畜,急得杨兆龙直跳,“老子连人都养不活了,还能养这么多畜生?我姐夫要再送一大堆都掌蛮来,他小舅子立马就饿死在这儿!” 至于陈沐要求他寻找的矿山,依然没有半点着落,整整一年杨兆龙都忙于养活自己养活部下,在这块风景壮丽但环境恶劣土地贫瘠的新大陆上,他们想养活自己就已经费劲力气,根本无力向内陆探寻,寻找矿山更是无从说起。 用了接近两年的时间,他们才刚刚能够用在这里砍伐的树木与鱼类等收入同贸易船队换回生活必需品,仅仅保证收支平衡。 在杨兆龙说出这句话之后的第三个月,一支船队送来北方陈沐的书信,给杨兆龙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姐夫就那么相信这有矿山,还数量巨大,务必找到?” 杨兆龙颇为烦躁地抱怨,吩咐着四个侍女收拾着他的行李。 “衣服表里要准备四套,那副有南洋军府铭刻的胸甲和笠盔拿出来等等我要船,剑,剑估计用不上,拿一柄匕首防身吧,要那只印度花纹钢的。” 几个婢女收拾衣物,杨兆龙立在屋里将手臂张开,便闭上眼等着铠甲自己穿戴到身上。 先是叠铁片皮制的甲裙围在圆领锦缎绯袍外,带着南洋扣的宽条牛皮带在双肩交叉回到腰上扣好,随后胸甲一前一后合在身上,后部稍长的甲片刚好盖住后腰,正面则稍短露出腰间皮带上两排火药筒。 耷在胸前的护喉也被带起扣好,将脖颈与下巴护得严严实实,胳膊上的钢臂缚也被束好,最后是带布面锁甲帘的笠盔。 这些武具被婢女熟练地穿戴在杨兆龙身上,他这才重新睁开眼,接过递到手边的匕首,自桌案上抓过转轮燧发鸟铳一左一右收于腰间,端起沉重的神木杀将铳。 仅仅顾盼自雄片刻,杨兆龙放下重铳将两个年轻貌美的婢女一左一右揽在怀里挨个亲了一口,这才咧嘴笑道:“还是有你们在最舒心呀,带上咱们的餐具茶具,我们去探险!”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七十六章 红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探险是个新词,反正杨兆龙是从陈沐的信里看见的,这个词一听就很刺激。 抱怨归抱怨,抱怨完了杨兆龙还是要执行,一来是陈沐一口咬定新明有足以改变天下的矿山,还要再派更多的人到新明岛,杨兆龙小胳膊哪里拗得过大腿;二来,则是杨兆龙自己的原因。 在土司家族,能够继承土司的只有长子,因此不但要接受家学对统治地方的教育,还要去往北京国子监学习忠于帝国的教育,但作为次子的杨兆龙就不一样了。 他也要学习很多知识,从如何率领军队到如何统治百姓,但他要学最重要的一点并非领导,而是服从。 就是听话。 在这样一个家族里,通常次子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学水西安氏兄弟相争,弄死大哥二弟就能当大哥,要么就老老实实一辈子听兄长的话,指哪儿打哪让宗族更强大。 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杨兆龙给自己找了另外一条路,但其实殊途同归,无非过去听兄长杨应龙的话,如今听姐夫陈沐的话。 陈沐给他的建议是,准备二百人一年粮食,沿岸环游新明岛,重新寻找适合居住的地方——在给陈沐送信的船队中,留下十二艘满载水粮的福船,两个来自海军讲武堂的毕业学员陪同测绘地图作指引,一切准备就绪,拎包就能上船。 甚至连后顾之忧都帮杨兆龙解除了,船队还有南洋大臣高拱派来的三甲同进士出身的文官,名叫李化龙。 陈沐可没想到调过来的是李化龙,他只是给高拱写信希望南洋大臣能从南洋任职的知府、县官中选出一人出任新明,代杨兆龙治理百姓,兴许是高拱觉得二人名字合适吧,便将已于吕宋任三岛知县一年的李化龙调了过来。 杨兆龙换好衣物穿戴甲胄,婢女左右跟从、苗人武弁抬着箱子,被簇拥着走出钉南洋军府下发‘杨来湾卫衙’牌匾的屋子,便见一人带一名武士等在外面。 其人年不过二十出头,嘴边刚蓄起短须,额头宽大脸颊有肉,腰板挺直神态自信,足蹬黑靴身着青官袍,头戴乌纱此时正攥一卷书向远处未曾见过的奇景看着。 听见耳边异响,转过头看见杨兆龙前呼后拥地出衙门眼中闪过些许异色微微挑了一下眉毛,转瞬神态恢复平常,微微拱手,道:“在下李化龙,暂任杨来湾知县。” “好年轻啊!” 杨兆龙脸上带着轻佻的笑对身旁婢女说着,笑过了才对李化龙拱拱手,道:“虽然你很年轻,但不用担心,杨来湾很好治理,大家都忙着吃饱饭,既没有进攻咱的敌人,也没有好去抢夺的地方,治理这里不难,安心住下。” 在他眼中,七品知县与寻常百姓没有任何区别,在他老家,长官司正六品长官就是个跑腿儿上贡的。 也就是看李化龙年纪轻轻,这才出言安慰几句,在杨兆龙心里,自己这已经是礼贤下士了。 他并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二年后,他的兄长率领播州反叛肆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那时已历任辽东巡抚、兵部侍郎,被朝廷启用为三省总督四川巡抚,将播州杨氏一举拔除。 眼前,李化龙没半点谄媚,拱手道:“在下任职南洋,分内之事自会尽力而为,还望指挥能费些时间,将杨来机要事务与我明白。” 李化龙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看东洋大臣这小舅子一副带着小妾家丁出门踏青的样子,觉得不靠谱。 巧的是,杨兆龙也觉得李化龙太年轻不靠谱。 “无妨,此次航程两三万里,再加上测绘地图探查沿海地势,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杨某定是要给你交代清楚,去港口的路很长,送送我,边走边说。” 李化龙抬眼看了看二里外的港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杨兆龙突然对婢女说了句什么,婢女小步走回卫衙,他才说道:“给你拿份现在的杨来湾地图,向东最远到八十七里,那有高山,我试着爬过,没爬上去,又懒得绕,你可以爬上去看看。” “向西南有二百多里,沿岸四千多百姓居住,有捕鱼的有伐木的,还有种菜种粮的,不过这土不好,虽然是红色,但红土只有一铲子厚,下头石头倒有近丈厚,不过这边好打井,挖七八尺就能打出水来。” “所以这边种食儿很难,能长粮食的地不多,倒适合长草,可以建牧场,养牛养羊养马都行。” 正说着,婢女已将地图拿出来,其实就一张纸,还没副画大,画着一个‘T’字型区域,标注着海岸线上的都掌人聚落与向南延伸的探出地形,杨兆龙道:“那是我走过的地方,往南走了四百里,南边很漂亮,会经过一小片草原,虽然看上去很大,都是红土地,但更远的地方其实是大漠,红土大漠,没见过吧?你要去看一看。” 李化龙拿着地图,倾听着杨兆龙说着他的‘功绩’,越听眉头皱得越厉害,终于忍不住问道:“陈帅难道不是让阁下至此探明土地搜寻矿山,杨来湾似乎并未做这件事?” “你在这待上两年就明白了。” 杨兆龙并不像他哥哥那样容易动怒,起先面上还挂着微笑,但随后笑容便消失不见,张开手臂似乎环绕这片天地,道:“这是一块不毛之地,种什么死什么,比国朝任何一块土地都要贫瘠,土人连衣服也不穿、什么都不会,牲畜都愚蠢至极,你见过敢一个人冲击军阵的么?那见过一只畜生敢冲击军阵的么?这的大兔子就敢。” “前些时候土人给我搬来一块永乐年的寿星石雕,不是商贾就是三宝公来了又走,姐夫非说这有铁矿,那太虚无缥缈,这现在都成流放地了,不是都掌叛军两广流匪,一个个送到这我还要管他们吃喝,能让他们安填饱肚子就费尽力气了,探铁矿……你来吧。” 说着,二人已经走至港口,杨兆龙看着岸边停靠的舰队,回头对李化龙报以微笑,道:“我要去带着舰队环岛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七十七章 年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东非沿海,杨策的进攻计划失败了。 “也不能说败,属下确实向那艘船轰了一阵,七门炮有三颗炮弹打进艉楼,可能把他们的舵杆打断了。” 晚风吹在西大城的海岸沙滩上,林凤穿着素绸单衣眯起狭长的眼向东眺望,黑夜里东面的高山像巨人笼罩在阴影中,他点头道:“舵杆断了,那怎么没把那艘船带回来?” “那船便是不动,一艘飞鲨也无法抢下,船上至少三十门火炮,上层舷板全是打一斤弹的佛朗机回旋炮,能从船中段向后射击,下层甲板为重炮,在岸边船壳上卸下的炮弹有三斤半,船尾还有一门射石重炮,打二十斤巨石弹,只一下就把船壳砸裂。” 劫后余生的杨策小臂缠着一圈白布,伤口不深,是在混乱的炮战中被自己手下不知道哪个海盗的兵器划的,当时他都没有感觉,直到百户号离开交战区域才有感觉。 他轻轻摇头道:“我们的火炮无法打透它的船壳,用来伤人又数量不足,只能借船速离开,我一直以为只有西夷才有装备重炮的战船。” 在海军讲武堂的教材中,葡萄牙人的海军与战船很弱,倒是陆军战术不错,杨策根本没有想到那艘大船有那么多火炮,仅仅交战片刻就让他感到不可力敌,要不是早先的放出一轮炮弹将敌船舵杆打断不能转向,恐怕他就回不来了。 “双层克,叫克什么?克拉克?船速仅比飞鲨稍慢,三十门火炮,上层佛朗机下层重炮,听起来比南洋千料鲨船还厉害些,可惜不知道能载多少兵。” 似乎身上穿的素色绸袍让林凤很不自在,杨策看到月光下林凤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整理衣袍,缓缓走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听他轻笑一声,道:“初来乍到,就得罪两个国家,有意思。” “嗯?” 杨策快走两步跟上林凤问道:“两个国家?” “嗯,两个,你们出海后,儋王与琼王在最西边发现有一座葡人早年修建的小炮楼与栈桥,里面驻扎几十个你口中的阿拉伯的胡人,一直在说什么素蛋素蛋的,被打死了,我觉得这座岛可能是西北天方等国的土地。”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我们的船探明了周围情况,比你早先回来的船队说北边应该也是西域胡人叫什么鲁密国的土地,大得很啊。我们这是一座大岛三个小岛,还有两个能修筑炮楼的大海石,岛上都像大漠,耕地很少养不活我们。” “但这守着红海,北有鲁密国,南有葡夷,一旦航线清楚还能抄掠印度诸国,真是个好地方,就是海港不深,造不得大船。” 林阿凤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把同时得罪这片海域两大霸主放在心上,转而问道:“木骨都束如何?” “属下并未靠岸就同葡夷发生争斗,看起来很繁荣,此次还带回一个阿拉伯商贾,我准备让他充当通译,对了,说到耕地,木骨都束以北似乎都是大漠,但以南就都是林地了,大王可在那边定都。” “葡夷虽在沿岸有几处商站,但都并非其本国城市更非重镇,击退他们,好过在岛上腹背受敌。” 林凤转头看了一眼年轻的杨策,问道:“怕了?” “大西城不会是都城,至少不会是我的都城,船才是我的都城,他们找不到我们。”林阿凤脸上没有笑容,但神态轻松肆意,看上去并不把已进入交战状态的鲁密国与葡萄牙放在心上,只是将话题转开道:“我穿这绸袍,是不是有点别扭?” 杨策并不觉得别扭,只是他没见过林阿凤穿绸袍,在过去林阿凤时常穿锁甲、扎甲,铠甲总是随掠夺变幻,但一成不变的是甲下的布衣麻衫与那只破斗笠。 突然穿上绸袍,别人不觉得别扭,但林阿凤自己却很别扭。 不等杨策说什么,林阿凤已经自顾自地说道:“你们的陈帅是有识之士,我看过他的,说知其所来、识其所在、明其所往,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称王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好主意。” “称王是为了留人,现在人是留住了,但他们失去了进取心,整天琢磨着定都、仪仗、服制,琐碎而无用,此时此刻,有人要和我们打,是好事。” 对海盗王来说,权力的本质是服从,没人服从,穿上龙袍也不是皇帝,有人服从,布衣足履照样能威行四海。 此时此刻,他需要一场胜利。 “带着你的通译到木骨都束去,多批次地把所有布匹瓷器换成铁,最好能直接买一批铳炮甲胄,还有木料与火药,岛上顶着鸡冠流血的树不能造船,我们只有七十七艘大船,需要造上百条用于游斗放火的小船。” 准备似乎永远不充分,林阿凤指着夜幕下发黑的海岸线道:“七十多艘大船只有不到二百门炮,不论和谁打起来都会吃亏。” “至少要再购置百门火炮,以解燃眉之急,剩下的我们可以自己造,虽然造不出镇朔将军那样耐用的炮,但像那种形制的铁炮却能造出来。” 杨策总算听明白了,林阿凤并不是战争狂人,他也不太希望和葡萄牙、奥斯曼同时开战,事实上他们的所作所为也称不上和两个国家开战,无非是海上一点争斗罢了,即使对方发兵来攻打他们,也只不过会是小股船队,说实话,对拥有数千水手七十多条大船的西大城而言,除非数以万计的军队,否则他们谁都不怕。 只不过林阿凤需要立一个强大、可怕的靶子,以此来让海盗害怕,集中自己的权力。 至于这权力究竟能集中多久,他没想过,或想了也不在乎。 他的生活本就如履薄冰。 “明年,这、这、还有那,岛上会有三个造小船的船坞,一个专门用来铸炮的炮厂。我给你五条船,去来往于木骨都束,把货卖出去,并与他们建立长久的贸易关系,他们最好愿意。” 如果不愿意,杨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所有船会在今后两个月离开岛上,劫掠通航此处最大的船队,我们正需要一座城池立威,这片海域所有通航船舰、所有城池,都要向我等缴纳贡金,一年,一次。”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七十八章 利马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南亚墨利加,秘鲁,利马。 四十五年前,西班牙海盗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率船队入侵,在交给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的口信中,他这样说着:“请转告贵国君主,欢迎他大驾光临。至于何时来和怎样来,都可以按照他的意思办。不管他以什么方式来,我都会把他当朋友和兄弟接待。我求他快来,因为我渴望和他见面。他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或侮辱。”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会面中佛朗西斯科皮萨罗用突然袭击的方式俘虏了印加国王,并勒索一屋子黄金与两屋子白银的赎金。 事情真正的问题出现在印加人真的交出一屋子黄金与两屋子白银。 勒索到大量财宝后,弗朗西斯科皮萨罗背信弃义地用绞刑将其处死,在印加国王死前的几个月里,西班牙人从巴拿马召集援军,真正的战争在国王阿塔瓦尔帕死后打响,但当时印加人已无力回天,庞大的帝国宣告灭亡。 如今,西班牙人在利马设立总督区,管辖着周围一切土地,尽管依然保留萨帕·印加的称号,但此后历代萨帕都只是西班牙人的傀儡。 在利马港口,三艘与西式大船不同的大船正缓缓起航,在由黑红为主体的船壳上,左右两侧分别有一颗像鱼眼般的印记,三艘明船与停靠在港口的西班牙战舰相比并不算大,甚至就算武装商船都比它们大些,船上立着双桅硬帆,缓慢地升起到相对不高的位置,向西北方向缓缓起航。 三艘福船左右,是唐胡安为明朝使者准备,由两艘大盖伦、四艘小盖伦组成的护航舰队,这艘舰队在海上有不可匹敌的震慑力。 耶稣会传教士何塞德阿科斯塔身形盖在神色的教士大袍中,深深地看了一眼渐行渐远异域风格的舰队,扣上兜帽带着侍从自港口聚集的人群中缓缓离开。 “滚回去干活吧,你们这些肮脏的米塔!狂欢结束了!” 一队不论男女的印第安人身上衣袍被扒光,脚踝被拴上绳索,由一个西班牙士兵带着四个披链甲衫的印加混血儿带领下离开港口,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因为聚集在港口的印加人并不多,这里更多的是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甚至还有到这里讨生活的意大利人和法兰西人。 在这座象征着欧洲富贵之源的城市里,唯独没有英格兰人。 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与国王菲利浦的矛盾已经激化,英格兰人只会躲在海上策划一次又一次对他们船队的袭击,正如秘鲁总督区胎死腹中的袭击明船队的计划一样。 “这年月真是难熬,对吧?” 神父阿科斯塔用厌恶的目光看向那几个押送印加奴隶的士兵,向身旁的修士低声说着。 在半个时辰之前,少数印加人被披上奢侈布料的衣物,被加入到明国使节的送行队伍中,因为在利马的宴会上,耀武扬威的明国人无礼地说出看腻了西夷面孔,为此他们不但准备出两个不用施行米塔制的酋长陪酒,还从奴隶中选出一批人洗净了穿上衣服,只求把这些无礼的明国人弄走。 米塔制度是西班牙人为接受统治的印第安人量身定做的徭役制度,每个村落除酋长子女与病残者外,所有成年男子必须执行,每年按七抽一的比例执行四个月的强制徭役,从事殖民者指派的劳役。 他们绝大多数被派往矿山,种植业园、铺路建房、搬运货物也是有必要的。 这个时代,从这块大地经历的苦难中,流出的血液是白银、肢解的骨肉是黄金,巨量财富加入世界流通的贸易之中,全世界所有国家都受到这份财富的冲击,何况西班牙人。 明智的修士们已经意识到,他们的意识形态正受到挑战,在对征服印第安人持伦理道德立场的萨拉曼卡学派出现并走向高峰的时间里,耶稣会已取代多明我会成为天主教第一教派,政治危机与宗教危机同时爆发。 西班牙人的良知在拷问着自己:战争公正吗?印第安人应当得到补偿吗? 尤其在今年初,他们在墨西哥沿岸设立的所有据点被北美洲的印第安人一扫而空,教士们也不禁扪心自问:福音化的手段失败了吗? 还有西班牙国内及秘鲁总督区为对抗与明国不公正的条约甚嚣尘上而的战争派,他们在各个阶层试图鼓动对明国发起一次完全的征服战争,以抵消他们的挫败感与危机。 关岛之战给西班牙人带来的后果太过惨烈,狭小作战范围内大量军队集结并发生密集而高烈度的战斗,言语不通与巨大矛盾使那次战事成为歼灭战,尽管那场战斗中仅有不到六千名西班牙人参战,却给秘鲁总督区几乎每个殖民者家庭都失去了一个甚至更多亲人。 超过两千个失去父亲的孤儿,无所事事地游荡在各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让每一寸土地都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或许生活在马德里的贵族不用看到这样的情况,使他们能够与明国签订议和条约,但在执行战争的秘鲁总督区,好斗的西班牙征服者则没那么容易忘记战争带给他们的耻辱。 人们陷入了巨大挫败带来的偏激之中,在同一个国家的人群当中,居然会泾渭分明地划出两派。 一边是上至国王下至人民举国筹备一场新的战争,在由国中漂洋过海传回的信中,主的森林被砍伐殆尽,用来制作国王远征的东方的庞大舰队。 可另一方面,以伦理、道德、自然法与人权为中心的萨拉曼卡学派迎来新的春天,自关岛之战后,越来越多的修士认同他们的学说,即所有人类都拥有共同的本质,他们也都拥有共同的权利,例如自由的权利。 甚至主张‘人民’本身是神授主权的媒介,只是在各种不同情况下,权力才流到了君王手中,当君王是不正义的,‘人民’可以违抗甚至推翻他。 西方没有陈胜吴广,自然也没有扎根在东亚血脉中对抗暴政的民主之魂。 但此时此刻,另一种不同的民主如野草般在这片大地上疯长,终有一天会成为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 神父阿科斯塔就是这个学派的一员,他低声对同伴道:“走吧,修士们的全体大会要开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七十九章 会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四年冬,秘鲁总督区第一次修士全体理事会在里马克河岸的利马城中武器广场中央的圣多明各教堂举行。 为召集这次会议,神父阿科斯塔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以秘鲁为中心,召集美洲各地传教士至利马城中。 并不是每个传教士都买阿科斯塔的帐,不过当戴着修士长袍的阿科斯塔立在武器广场教堂门口的回廊下迎接来自各地的修士时,他久经风霜的脸上依然露出欣慰。 “事情比我想象中容易的多,人们至此虽然未必是对印第安人感兴趣,但他们还是来了。” 不仅仅各地传教的修士,还有此时身处利马的贵族、船长甚至信仰天主教的雇佣军修士,自港口摩肩接踵的人们穿梭于低矮的房尾、狭窄的街道,汇聚于双塔大教堂门口,在精美的祭坛前祭拜美洲第一圣徒圣罗莎的遗骨。 是明国使者的到来让这座城市吸引了更多来自各地的人,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对阿科斯塔神父想要议论的,也就是关于印第安人是否可以拥有人权、财产权、生存权的问题漠不关心,他们更多是冲着阿科斯塔这个人来的。 美洲的西班牙开拓者们人人皆知,于秘鲁传教三年的阿科斯塔有非凡的求知欲,尽管总想着给印第安人以公平、平等的人的地位让他显得极为幼稚,但他对明国的事务却比旁人了解的更多,人们到这来参加他的理事会,更多是为了这个——议论关于明国的事。 其实没有‘印第安人’这个词,因为‘印第安人’与‘印度人’是一个词,所以到二十一世纪美国用的词是‘美洲原住民’来指‘印第安人’,所谓的‘印第安人’不过是中文对‘Indian’的音译罢了。 因为哥伦布的错误观念,自他拿着西班牙国王至中国大汗向西航行,将拉丁美洲群岛命名为西印度群岛,并把当地人称作‘印度人’,然后流传开来。 当穿戴各色服饰的信徒自七纵十三横的石板路进入教堂一一入座,阿科斯塔神父跟着走上祭坛,虔诚地念出几句经文作为开场白,扫视台下各个面孔的信徒,掀开兜帽道:“感谢诸位一同至此礼拜,相信诸位都已知道,在墨西哥西部沿海设立的据点,在前些时候已被北方的印第安人扫荡一空。” “他们掠夺教堂、焚烧港口,杀死据点中所有士兵。” “在东部登陆的法兰西人也被名叫易洛魁人的棕种土人击败。” 法国人只比西班牙人登陆美洲晚一点,他们第一个探险家维拉萨诺在五十年前在加勒比海同土著人战斗失败被吃掉。 他们的运气比西班牙人差了不止一点,五十年后依然没能在北美洲东部沿岸建立任何永久据点,往往建立不了几年就被原住民扫荡而空。 这并非是因为法兰西人的殖民队太弱小,西班牙人在北美洲的遭遇也是一样,在数十年中西班牙人于墨西哥建立的据点也经常会被扫荡一空,北美土著的战斗力远高于南美洲的兄弟。 “每个人都很清楚,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们发现,人类有很多不同的种族,他们的人口数量、发展情况、工艺技术、语言、习俗、组织构成和信仰都有着巨大的差异。” “因此我们必须承认——野蛮人早就超越了野蛮状态。” 教堂中列座的西班牙人发出心高气傲的嘘声,即使在庄重的教堂中,这些种植园主、雇佣军首领也没有那么虔诚,根深蒂固的人种优越政策下成长起来的人们高声发笑:“那他们也是野蛮人!” “是的,他们是野蛮人,野蛮人会胜利一时,但不会一直胜利。” 即使是阿科斯塔在这一点上也不能免俗,他符合着笑了两声,随后道:“面对如此多样以及在文化的水平和性质方面完全不同的人们,我们既不能将其分门别类,也不能以同一种思路去理解以及和他们进行主体间的沟通和交涉;因此,为了接近他们,和他们打交道、给他们讲道理以及使他们皈依天主教,应该详细阐述和选择对基督徒进行精神指导的不同方法。” 传教是一种神的手段,能在和平中化敌为我,更能协助他们的统治,经济、军事、文化从来不能拆开看,这个时代的欧洲人深谙此道。 “在长时间的仔细研究之后,我发觉,无论有多少不同类型的教区和种族,这些野蛮人都可以像以下这样被划分为三个等级,在它们之间有很大的区别,但事实上所有的印第安人都适用这种划分办法。” “第一个等级是由那些尚未远离人类的真实理性和实践的人们组成的。他们首先有着由政府统治的稳定王国,有国家颁布的法律,坚固的城池,有声望的行政长官,繁荣和组织完善的贸易,以及比任何其他东西都重要的,文字的频繁使用。因为除非这些人是有文化有知识的,或者首先是具有政治组织的,否则在他们那里就不可能找到文字遗产或是籍。” “明国人似乎应该首先归入这一等级,因为我见过他们的文字,那和叙利亚人的文字很相似;由于大量的籍、杰出的学校、法律及官员们的威信,和富丽堂皇的国家历史建筑物,他们被誊为创造出了高度的文化。其次是日本人……” “这些人,虽然他们事实上是野蛮未开化的,而且在很多方面都和其实理性及自然法有着差异,因而必须像早期的希腊罗马人受到耶稣的十二使徒召唤那样接受福音的拯救。由于他们具有显著的能力和人类智慧,我们必须通过他们在上帝帮助下的自我思考来把他们争取过来,使他们皈依天主教。” “如果我们坚持用武力和强权去使他们归顺于基督的话,只会使他们彻底远离基督教的行为准则。” “在人们对与明国开战的看法是极其荒谬的,我不认为对中国之战是合法或公正的。”而稍后又说:“在那里政府和人才都如此之多,而且还有工业和财富,无数人民的力量以及坚固的城防等等,一场战争必定会对导致最严重的破坏以及对于基督徒的可怕的诽谤和诋毁。” 当台下议论纷纷时,他高声说道:“现在就事件本身来看,我无法接受这场战争的合法性,也不能对由于这场战争而造成的无数损失引起的任何事情负责!明国、日本的战争问题是不一样的,与美洲战争有高度区别!”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八十章 剿匪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五年转眼即至,北洋军府的梅花开了。 远在大洋彼岸,耶稣会对明国战争的议论,作为西班牙人认识野蛮人中首屈一指的最野蛮者,陈沐并不知道对方关于统治他们手段上的议论,但他的目光聚焦之处,也与耶稣会有关。 “北洋军府不错。” 校场上,与陈沐并马缓行的是南洋军府的都督陈璘,半年多没见,陈璘的胡子更长,缓缓踱马看着骑兵校场上一排排缓缓踱步齐平行进的骑兵,扬鞭道:“那些木头一样的马军在做什么,你练的骑兵?” 马队列成四个五排方阵,每阵由一个总旗的骑兵组成,总旗与副官出列分在前后,每列一小旗,宣讲、旗副、旗官分别于一列骑兵的队首、队末、队中,各自持旗并戴不同旗号的盔枪,队中还有带着骑兵小鼓的鼓手,跟着鼓点在草地上持兵器缓缓列队策行。 但阵势并不是绝对的四方阵,更像一个平行四边方阵,每列骑兵队首副旗官都向后错位。 他们的速度很慢,但队形严整……没有不严整的可能,在这样的队形下,每个普通骑兵前后左右必有一个军官跟着鼓点重复军令。 在他们行进方向的三百步里,每隔五十步便有教官带着武弁坐与案后,待骑兵经过时看着水漏记录着什么。 三百步外,是一排排端着木杆的人形靶,模拟出步兵阵的模样。 另一边的步兵校场上,步队与炮队正在进行协同训练,阵阵鸟铳放出的铳音中不时夹杂着野战炮轰出巨大的呼啸之音,枪阵的重重呐喊声里,另外数队骑兵围着步兵校场的跑道缓缓奔走。 随着陈璘的疑问出口,校场上列队而走的骑兵队中传出几声号令,行进中的骑兵队一排排提速、散开,骑兵依然保持稳定的阵形,前队斜指的长槊并未落下,后排在并马缺口中的部分持鸟铳的骑兵平端,在百步距离中随命令向前射击。 骑铳的数量并不多,在协同训练的两个百户马队中仅装备六十支骑铳,两次交替放响的也只有二十支而已。 当马队行出硝烟,鸟铳已被插进马臀囊,除前排持长槊的骑兵,后面已都换持马刀,在经过最后的提速后队形在数十步中渐渐散开,分为数个以长槊与旗枪引领的集群冲锋队,直至隔三五步挑飞、或就近撞开人形靶。 短暂混乱后,骑兵再次集结,变换横队向侧面兜击,三次变阵后继续向回策行。 “纪律训练,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让战马不害怕铳炮的声音,但马儿还是惧怕拿着棍子的人形靶,实际作战时不论行进速度还是战局变换都要比训练中快很多,还需要很长时间的操练。” “不过这样的训练是切实可行的。”陈沐与陈璘已经驻马在校场旁观看,他转头对陈璘抬起四根手指道:“借此次边将回京述职,我寻访了历任九边的各处将领与宣府讲武堂骑兵科讲官,在战场上骑兵对步兵大多数时候有优势,而骑兵对骑兵,则交战通常有四种可能。” “其一,根本没有互相冲锋,两支骑兵沙场相逢一方在冲锋中便已溃散,这是最常发生的情况,毕竟人不怕死马还怕呢,可一旦溃败便意味着会遭受敌军屠戮,早年九边在野战中对仗北虏便总会遇见这种情况,这是士气与纪律不足。” 陈璘率领过骑兵作战,不过在他所率领的骑兵作战中,通常不是马上作战,而是在平叛战事中骑马快速抵达预设战场,下马列阵对敌军形成合围。 因此听陈沐说起这些有非凡的兴趣,颔首问道:“另外三种呢?” “其二是双方都会停下,这在虏骑作战也时常发生,我军下马步射或驻马骑射,敌军往来驰射,战局到这样,我军除镇朔马将军部外通常都不能与北虏相持,不过片刻便要溃败。” “其三,两军散开错马厮杀,这在国朝骑兵中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即使是北虏,也只在其小部纷争中会出现,兵力越少组织越强,厮杀中还能保持队形的通常只有虏骑小酋长与北疆一些将领的家丁才能做到,只有两军势均力敌时才会出现,通常有这样的机会都会变成第一种。” “至于最后一种,没有阵形直接厮杀到一处,我们的骑兵是很少会出现这种可能的,但虏骑与虏骑之间的混战却很容易出现,归结原因——我军骑兵的士气通常比之北虏更低,交战往往也会变成第一种可能。” 说起这些,陈沐无可奈何地撇撇嘴,道:“同等条件,对战中士气与纪律决定胜败,双方不算精锐,虏骑士气高昂纪律低下,我骑士气有所不如,纪律更为低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士气受待遇影响最大,纪律则受训练而来,长久以来人们专注步车,忽视骑兵训练,战场上马队沦为传信、探查的辅助兵,以至于开国马政如今都成了北方名吃。” 正逢骑兵操练完毕,骑手们解散后依然维持三五人的队形,牵着马或快或慢地走向营房,三个月的鸟铳手训练让他们将服从与军令深深记在脑中,校场上只留下少数在训练中不合格的被惩罚者与少数给自己增加训练的奋进之人。 陈沐则跨坐马上对陈璘一一介绍道:“河间马肉火烧、真定马肉汤、北京马肠,别说地方马政,就连我从口市高价购来的战马都被人三个月卖了四十六匹,活的死的,或者本来活着被故意养死的。” “还有这事?”陈璘瞪大眼睛,道:“那不得铳毙?” 陈沐脸上带着愠怒,深吸口气道:“不说这个了,兄长这次北上,南洋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让兄弟开心开心。” “开心,就怕你开心不起来。”陈璘没有细究马政的事,北方的事他确实没陈沐熟悉,只是自马囊取出一封信递给陈沐,道:“葡夷的果阿总督与濠镜修士卡内罗的信,他们控诉海盗,你那个好手下林凤,几个月前把人家果阿港烧了,抢走壮丁、妇女、孩童数百。” “紧跟着又往北抢了几个港口,破城掠民,莫卧儿也向马六甲发去使节,想和南洋军府组成联合舰队肃清海盗共同管理航线。” 陈璘仔细看着陈沐的表情,想知道自己这个义兄弟在此次混乱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道:“西洋大臣殷养实派人到军府卫好几次,催促组建舰队剿匪给印度诸国一个交代,否则大明商贾不能在诸国靠港,贸易无从进行。” “南洋上下顾虑林凤是你一手提拔,一直拖着,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剿不剿?”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八十一章 死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衙门案头放着骑、炮、步、工、辎五兵种教官上交的最近训练考核的结果,三日前,北洋军府刚刚结束第一次以千户为单位的五兵联合操练,成绩谈不上好,三个千户被扣掉不等的薪俸。 一期北洋军在为期六个月的操练结束后五千六百员额中仅有二百三十余人能达到领到所有奖赏的成绩,近半数旗军在多项考核不达标的情况下连基本薪俸都领不到。 六月成军的目标并未达成,各军教官重新给出新的训练计划,并重新制定训练时长,设计为期三月更加有针对性的加强训练,以使所有旗军都达到考核标准。 “此事高公是如何打算?” 陈璘背着手环顾北洋军府议事厅中的陈设,听见陈沐这么问,转头笑着取出一封书信,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高公给你的信在这,他不让我说,只说让看看你们二人有没有想到一处去。” 陈沐楞了一下,接过书信缓缓看着,才刚看两行,眼睛便笑眯起来,道:“高公也有意思!” 这其实并不是高拱写给陈沐的信,而是一封高拱准备交给葡萄牙果阿、莫卧儿、阿拉干等印度沿岸诸国的书信,在信上高拱并未指明国名,但用词非常严肃,通篇书信带着浓重的同情意味。 书信言简意赅,到底是做过帝师与帝国首辅的重臣,行文间自有大国气象,不过信中意思其实也就三个要点。 第一,大明有严格的出海关防,不论大明商船还是大明藩属国商船,西出马六甲都要经多道海关检查,商船主人都是正经合法的商贾,任何港口禁止持有大明印信的商船停靠都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第二,鉴于那支袭击各地的海盗确有明人参与其中,大明西洋舰队即日起带这封书信沿岸航行,其后会有大量商船运送瓷、瓦、粘合等材料及工匠,沿岸港口可按需购买及雇佣工匠修缮港口,会由西洋军府设定合理的价格,并在各地修筑明商会馆,加强大明与诸国的关系。 第三,明军西洋舰队除航行肃清海盗外,愿以宗藩国平价向西洋诸国出售一批佛朗机炮、火绳鸟铳,以资诸国剿匪;并为防备海盗再度袭扰诸国港口,愿在沿途依诸国港口大小,各派遣十一至三百三十七人规模的驻军,协助港口防务、保护唐人商贾。 “兄长你给兄弟说句实话。”陈沐将书信一翻盖在手下,抬头对陈璘道:“林阿凤是不是受了高公指派袭击港口?” “他不是你派去的?” 陈璘都被陈沐问懵了,坐在椅子上琢磨了好一会才挠挠脸说道:“这,这跟我想的不太一样,我与高公、殷养实、张世臣、白静臣都以为林阿凤是受你指派袭击诸国,你听见葡夷控诉毫无意外,怎么这会又怎么说?” 合着所有人都觉得干这种坏事的就是自己了? 陈沐张口开合数次,最后颇有几分愤愤不平地将手臂抱在胸前,末了没好气地摊开一只手对陈璘道:“林凤是海盗,只是我俩有约在先,他不袭击明船就能到濠镜补给,后来一直都是合作,但从未授下一官半职,海盗袭击几座港口,劫掠过往商船,兄长想让我多惊讶?” “最多我就是临北上前,给他一张天下舆图,就是怕述职后我调任别处,好端端一个海上豪杰被南洋继任者弄死,让他知道这世上好地方多的是,我中国豪杰不必非在窝里死斗。”说着,陈沐松开双臂的护腕放在桌上,抖开绯红官袍大袖道:“这尊王攘夷,我一贯主张,你们都知道的。” “可要说指派林凤去袭击哪,再交代南洋西洋去收拾残局——在我看来没有必要,因此也没想那个方向去想,想必殷公仅以堂堂之阵就能把西边收拾服帖。” 陈沐说着将盖在书信上的手微微抬起,指着信道:“倒是高公这滴水不漏的手段,我都当林凤是他派去的了,舰队出航、出口建材、宗藩国平价军火、各港派遣驻军,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软硬兼施,又从头至尾没提林凤。” “高公是觉得林凤这事做得好?” “好倒不至于,这到底是违法乱纪的坏事,但南洋诸位大臣议事,都以为海外有林凤并不是坏事。海盗自古已有之,剿是剿不尽的,纵然如今发大军剿灭,将来没了林凤还要有刘凤、杨凤。” 陈璘大马金刀地坐在议事厅次位,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搭在桌案边上,道:“反倒还不如现今海上有林凤,能约束天下最大的一股海盗,不袭击明船,需要之时,还能用他们来兼并扰乱商路的别国海寇,你是如何驾驭海寇的,南洋上下有目共睹,因此高公打算将你对海寇的政策继续施行下去,直到——” 陈沐一直认真听着,接话道:“直到林凤尾大不掉?” “对。” “这你可以放心,如有一日林凤与国朝为敌,高公在他身边已安插眼线,去年自南洋讲武堂出身的中层将官抽调三人、毕业生员四人,他们互不知情,以各种身份安插海寇之中,林凤今日反叛,明日便要人头落地,海寇自然也会分崩离析。” 陈沐皱起眉头,高拱这无间道玩的有点狠了吧,他道:“讲武堂生员都是天之骄子,让他们进海盗里讨生活,心中必有积怨,论学识才力,他们可要比林凤大得多,假以时日轻而易举就能成为林凤麾下肱骨之臣,即使能刺死林凤,还会有第二个林凤,而且他们要比林凤还厉害。” “习惯了兴风作浪,还如何召回?” 陈璘缓缓摇头,道:“他们是死间,高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他们召回,给他们的命令,也并非随时通报林凤情况,只说有一日海上生变,他们可取而代之,只要不背大明,大明永远是他们的后盾——高公从濠镜、月港找了几个大海商,打算让他们跟着舰队去寻访林凤所在,把他抢掠的货物低价买回来再卖一次,唉!” 说着,陈璘重重叹了口气,意味难明的目光望向义兄弟,道:“再正直的人坐到南洋大臣这个位子上,都会变成这样啊!” 身处南洋的陈璘能感受到,诸多大臣用力想要使大明的海外政策转回郑和时代的堂堂之阵,少使这些花花肠子,但无可奈何的是整个南洋军府的基调已经被他某个本家兄弟定下,改不了。 陈沐并未理会他这句调侃,闭目沉思片刻,问道:“那七个人,名字叫什么,他们可有父母儿女?” 陈璘楞了一下,那么大人了,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谁都不知道,整个南洋知道这事的也只有高公、我、白静臣三人而已,至于那七人姓甚名谁,只有高公自己知道,不过你要想查,也不是查不出来——高务观收了十六个养子。” “老高家血脉兴盛啊!” 陈沐抬手愣了半晌,哑然失笑,道:“算了,别查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八十二章 科学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万历五年春,工部做了件倍儿牛的事,发榜告知天下,评选此前两年在科学技术领域有杰出贡献者,为位列前十者发放巨额奖赏,并列出捐赠主要贡献人,由礼部发放石碑,此后推为定制,每两年将其间工学贡献评出十个奖项,以推进技术发展。 奖项刚刚评出来,一份内部榜单就由内阁派人送到北洋军府陈沐手上。 “这榜单谁做的疯了吧?” 陈沐看着获奖榜单,自己这个幕后的奖赏捐赠人位列榜首,获奖理由是编撰《陈氏道德经》、《旗军操练手册》、《铳炮打放一览》等科技、军事技术贡献。 戚继光以《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军事技术贡献居次位;第三是总理河道都御使潘季驯,以‘束水冲砂’之法获奖。 工部跑这趟差事的刚好是身兼工部与北洋两处官职的徐贞明,陈沐指着榜单问道:“能不能把我去了?这榜单从上至下,净是朝廷大员、藩王宗室,普通百姓一个没有,唯一一个不在职的方学渐,功绩是翻译了欧罗巴古罗马《建筑十书》与欧罗巴嘉靖四十年印本《矿冶全书》十二卷,这个奖在选择上是否不够公正?” “其实已经很公正了陈帅,若非有更多考虑,连方学渐都不会入选,论通译功绩,阁下的幕僚徐先生译了《海员宝鉴》,常吉译出《精巧的机械装置》,东南那些大儒世家更译出上百本西学书籍,榜首还是张阁老的《考成法》呢,阁老也是为了避嫌,将自己剔除。” 徐贞明快愁死了,榜首有一万两白银的赏格,偏偏别说榜首,就连其后五千两、三千两甚至一千两的获奖者都想推辞不受:“河道总理潘公也不愿领受奖赏,郑王世子朱载堉也不愿接受,希望将赏银充入国库……再这么谦让下去,这奖赏榜单就不能做了!” “张阁老的意思是,借此次评奖之事,调动那些豪商巨贾想要赚得名利的心思,让他们出钱捐名,以使工部推进天下技艺进步的步骤能自负出入,以减轻南洋的财政压力,也能让各部明白职权,专心做好自己的事务,可现在这样别说鼓励商贾邀名,就连这些获奖的人都不乐意。” “徐公你也别急,咱坐下慢慢说,这郑王世子的《新法密率》是个什么东西,也能上榜?” 陈沐听了徐贞明的话,也感到头疼,潘季驯用他的新技术治理河道很有成效,上个榜很轻松;张居正的考成法作用无疑,归类到管理学上也绝对没有问题;戚继光的军事改革更不必说了,方学渐的翻译也下了一番苦功夫,更为要紧的是要向天下推行这种好学的精神。 但似乎眼下听起来,问题与他起初想象的难点在于技术改革太少恰恰相反,是能做出科技贡献的人太多了。 “郑王世子的新法密率是在传统律学基础上往而不返,算数不精的三分损益,郑王世子改良此道,具体在下也只是略懂,但教仿司看过其密律后如获至……” “等等,这律学不是法律,怎么轮得到教仿司说话?”陈沐脸上懵懵,藩王宗室在他心里是大明朝最没用的人类集合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他皱起眉头一字一顿,道:“有黑幕。” “啊呀!” 不学无术的陈爷给徐贞明愁得啊,他捶胸顿足道:“靖海伯,这律学,是音律之学,不让教仿司评判难道还要让刑部主事去评价吗?” “郑王世子是音律大家,自幼便随其舅父景贤书院山长何粹夫学习音律、天文、算数,因不平其父被下狱,于王宫外筑草庐居十九年,席藁独处潜心著述,直至郑王回国才入宫,其人越祖规,破故习,算学造诣出神入化,他甚至自己算出北京城所处的经纬度,为藩王之中最负才德者!” “郑王世子如今正编撰《乐律全书》,待其书编成,大约要夺得当年榜首,如今位列第四能有什么黑幕。” 陈沐对音律不感兴趣,不过听了徐贞明的话,他抱起手臂将信将疑道:“他能算出北京的经纬度?熟知算学、历法,那他能不能给朝廷编出新历法?” 朱载堉若真这么有才华,放在郑王府那是暴殄天物,该为国家民族做更多的贡献啊! “在下刚从阁老府上过来,靖海伯也知道,阁老就是这么想的,他还让在下告诉靖海伯,藩王外封的事已经有方法了,不可一味统统外封,皇帝不日就会下诏,准宗室做大多数科技研究,做学问,然后先将一批胸无点墨为祸一方的宗室外封飞地作为惩处,为避免有冤枉者,若其做出成就或能评上奖项,亦可重封回国。” 好嘛! 神中年这是打算把朱姓宗室都培养成大科学家了。 陈沐听着就笑起来,不过紧跟着他就觉得这个想法妙极了! 科学家最需要的是什么?永无止境的求知精神、不影响生活的收入来源、获取知识的渠道。 后两种,只要是登记在册享受禄米的宗室都有这个条件。 至于第一种,不好好搞学术研究就会被丢到海外,毫无疑问,最淘气的藩王也会热爱学问研究。 “这比近些年要求宗室也能考取科举的议论高多了,平民百姓就这一个翻身的机会,完全不差这些宗室来考取科举,但让他们做学问就不一样了,地位已至极,当当科学家也不错,而且这是有先例的,成祖皇帝的弟弟不就做学问了。” 朱棣的母弟周王朱橚,因为啥也不能干、不敢干,最后被憋成了药学家,编《救荒本草》和《普剂方》等名著。 陈沐高兴得光带着傻乐拍桌子,让宗室去做研究,这事太有意思了,回头哪个把化学搞出名堂,直接把兄弟祖宗的名字往上一拍,就是现成的元素周期表。 而且最关键的是,张居正终于给宗室外封拿出解决办法,而且是最牛的解决办法——推进科学进步赏银子有什么意思?最杰出的科学贡献者是可以封王的! “靖海伯先别说这个了,那是阁老的事,在下好歹也是靖海伯的同僚下属,这工作做不成可怎么办?你得说话啊!” 徐贞明指着榜单,示意陈沐给拿个主意。 “我也没别的办法,不过值得获奖的人数太多,我以为是奖项不够清晰的原因,完全可以多设几个奖,给这些科学技术分门别类,科学科学,分科而学,最高奖项就以当今陛下的年号为例,诸如这考成法,归纳到‘万历管理学奖’,郑王世子的什么十二平均律,叫‘万历音律学奖’,还有军事学、水利学、地理学、天文学、医学、冶金学,还有这位。” 陈沐说着将手指向位列第七的福建盐官屠本畯,道:“这位一看就是喜好吃食的大家,瞧瞧,著书名叫《海味索引》,这要归万历生物学,如此一来,官员们专精自己的管理学、经济学、军事学去,其他奖项可以让天下兆黎去做,这不就轻松了?” “钱就更不必发愁了,阁老拉赞助的想法是极好的,但覆盖面可以更广一点,徐阁老松江讲文院那么大的名号,赞助几千两不难吧?北边口市的商号、南边的合兴盛,走南闯北的巨贾赞助上万两又有何不可呢?甚至将来还可以创办国立研究院——不过这些事不归陈某管,你还是去请教张阁老吧,嘿!” 陈沐摆摆手,起身把获奖榜单拍回徐贞明怀里,从后头推着赵士桢岳父向厅外走,立在门槛招着手,等看着背影走出衙门,这才随手扯过一张椅子坐上去,越想越乐,笑出声来。 “万历年间大科学家朱某某,哈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八十三章 双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人不能没追求,一旦失去追求就会快速堕落。 当内阁先放出风,封王之事变得明朗,四洋下属的濠镜海关七品官黄程向朝廷上书一封,申明对海外飞地管理不善的难题。 同一时刻,拥有最多九府藩王,正在执行清丈田亩工作的河南省旧事重提,上书境内王庄田地总数已占到全省土地的二成,言辞诚恳地希望阁臣慎重考虑这个问题。 张居正明目张胆地把两封手本按下。 紧随其后,成都府再奏手本,说天府之国沃野平原被王庄占了七成,余下两成军田、一成民田,整个成都府全是佃农。 其实这都是老生常谈,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事,每隔几年就要往上报一报,但过去实在没办法解决,只能想办法把作奸犯科的藩王土地削一削、宗室禄米减一减。 但这治标不治本,藩王给多给少他们的禄米基数在那,肯定饿不死;但下边那些中尉一削,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也要连年叫苦,这部分很多都是明白人,他们千辛万苦上表就一个要求——让咱也能参与个科举、做些买卖,最不济最不济,让咱能给人当个佃户也行。 大臣这边儿是一百个愿意,别说佃户,你就是去挑粪都没人拦着,但每次事情报到皇帝这层,要拍板拿主意时,哪个皇帝都不乐意。 祖宗定下的礼法,这么些年都施行下来了,就到自己这个后世子孙,说不养就不养了? 原本嘉靖皇帝是最有可能把宗室制度改掉的,但偏偏这位就是宗室登基,顾虑很多;隆庆皇帝又没在位几年,内忧外患根本没有能处理藩王问题的环境,朝廷也只能一直拖着。 但这次不一样。 黄程的奏本一上,跟四洋来往的兵科、户科、礼科、工科吏员也跟着将手本拍上去,另一边河南、四川、湖广、陕西、山西这些王庄过多的省份也纷纷叫苦,压都压不住。 一时间风平浪静的朝廷硬是出现舆情汹汹的模样。 而且很怪,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问题所在。 国内各省大员借着清丈田亩施行考成法的机会叫苦连天:哎呀,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地啊,最多的好土地都给藩王占去啦!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亡国有日啊! 海外四洋小吏则像没看到朝廷舆情一般,皆为前景堪忧:哎呀,我大明朝这个海外的飞地太多,而且将越来越多呀!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海外就管不好啦,朝中大员要想个办法啊! 有的官吏没生出一颗七窍玲珑心,越看四洋官吏越烦,这帮王八蛋!国中都这个样子了,你们说这风凉话是打谁脸,让谁听呢? 但能捋清事的人稍加分析就能看出弦外之音,这是两边唱双簧呢。 不过这个时候还没人把人微言轻的徐贞明奏上那封关于科技奖项中郑王世子朱载堉的学术才能大夸特夸的手本当回事,根本没人理他。 这一来一往折腾十来日,等各省要报的手本差不多都报到京师,内阁这边才刚显得好像‘压不住’的模样,开始缓而有序地召见各地知府、各部大员,还装模作样地把叶梦熊给召入京中问事。 陈沐在这件事里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潜心练兵,悄悄在天津北洋和宣大的方逢时狼狈为奸,收集着太仆寺对马政处理不善的黑状——偷他马、卖他马的,北洋这边能处理的都处理了,但主要黑手还是直接从太仆寺伸出来,他也不可能提着铳跑到五寺把太仆寺少卿给毙了。 他俩算是一拍即合了,方逢时也恨太仆寺,他从宣大购马,送到太仆寺手里交接京营使用,他们又不会养,那塞外蒙古马骨架结实耐造,又吃惯了野草,料豆之类精饲料刚开始根本吃不习惯,一吃就病,病了就让人做成熏马肉肠。 完事京营还上书说宣大不好,傻乎乎花大价钱买回来都是病马,气的方逢时牙根痒痒。 当今天下只有两个地方会养蒙古马,一为宣大、二为南直隶,而口市的蒙古马流入只有三个地,除了宣大南直,就是北直隶,并不是北直隶不会养,而是北直隶马肉消耗大。 临到五月,朝议开了好几次,仍未议出个结果,陈沐虽然借北洋的身份没去听朝议,但他眼线甚多,事情倒多半明白,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用不着他去蹚浑水。 这事陈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外封藩王不是军事,跟他本职工作几乎不沾,事情发展的好,不必他惹一身腥气也能办成;事情若发展的不好,他就是硬往上凑沾一身腥气事儿也办不好。 正赶上四艘巨舶靠港,陈沐这才给宫里发去手本,抱着船图一路骑马进京。 “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吧,我就知道,别看你在天津装得跟好人儿一样,把事都推到内阁去。” 到北京第一个见的还是徐胖子,随张、冯权势越发稳固,徐爵也是圣眷渐隆,今年过年在城东连着摆酒十五日,吃得又胖了一圈,走起路来蟒袍横行街市抱肚而行,小声对陈沐道:“京里这帮大老爷连他娘濠镜在哪都不知道,还把海外说得跟头头是道,没你推波助澜就不可能!” 陈沐轻轻笑,既不否定也不承认,翘起大拇指指向后边杜松抱着的船图道:“朝中的事我说不准,我来给皇帝看船图,至多半年,咱的万历号要环游周天,督公近来如何?” “算你有心,给你提个醒。” 临着进紫禁城,趁宫门外左右无人,徐爵小声道:“就因封王海外的事,内外如今闹了矛盾,干爹收人钱财要替人消灾,别的怎么封都无所谓,亲王郡王不能封到海外去。” 这是扯淡呢,陈沐眯着眼睛想,费禄米最多的就是亲王郡王,要是就为转封那帮将军中尉有什么难的,别说张居正,陈沐就是打个条子送上去,想召集一帮将军中尉出海都是轻轻松松,真正的老大难就在亲王郡王的封地要收归国有。 停住脚步,陈沐脸上带着笑意小声问道:“还望兄长告知,这是要替哪家消灾,咱不动他还不行么?” 徐胖子也停下脚,闭上眼睛微微摇头,小声说出五个字。 “慈圣皇太后!”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八十四章 看船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冯保是得了李太后的授意,不准亲王藩王外封。 这就太难办了。 更神奇的是,陈沐一进宫,便被太监带到万历皇帝寝宫殿前广场,小皇帝正端着鸟铳射草人,清脆的鸟铳声中,小皇帝皱着眉头没好气地问道:“靖海伯,你为何要将朕的叔伯兄弟送到海外苦寒之地啊?” “海外苦寒,陛下,海外不苦寒,赤道上暖得很,四时为夏,那才是藩王的好去处。” 陈沐刚随口应了一声,小万历将龙纹鸟铳向兵器架上一丢,拢在大袖里的手一摆,屏退了周遭陪同的宦官锦衣,这才拧着眉毛对陈沐道:“果然是你!朕就知道海外就是你的核心利益!” 小皇帝挺会活学活用的。 看得出来,藩王转封是惹毛他了。 “臣的核心利益不在海外,哪有把核心利益拱手让人的。”陈沐拱拱手,这才问道:“陛下是因为转封藩王这件事不高兴?” “哼,你还敢问,你们要把朕的叔伯兄弟统统封到海外去,还找个借口做学问不精,那朕要是个藩王,朕也不会做学问啊!”小皇帝一副想要撒气又不知从何撒起的模样,俩手端端发冠随后揣在日月袍大袖里拢住肚子,语气自己软下来道:“藩王就是再做些什么,也不至于发配到海外弄死,你看你部下那个麻贵,一千多人死得还剩二百多个。” “我大明两万宗室,按内阁整理出做学问的,能评上奖者不过区区数十人,这两万宗室分到海外,一年之后死得还剩四千,你叫朕如何面对祖宗,往后拜谒祖陵朕还去不去了?” 这逻辑……无懈可击啊! 陈沐在两年前向张居正建议藩王外封的时候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死的就死了,活着的收拾地方,反正搁国内也是浪费,上万宗室只要能出几个人才就算够了,但现在不是这个情况啊! 张居正明显考虑的比陈沐全面的多,也没那么草率,准备了两年多让首辅一直揣着这事,现在拿出来就是因为时机已经成熟。 陈沐拱手笑了,道:“陛下没跟张阁老议过此事?” 小皇帝一瞥脸道:“没有,事还没报到朕这,都是朝臣在议。” 说着,他看了陈沐一眼道:“但消息早都传开,宗室被吓坏了。” 陈沐整理语言,道:“宗室外封并非是陛下想的那样,两万宗室,是要以循序渐进的方式慢慢封出去,绝无可能事情议定当即便封,短时间里更不可能封往航线不成熟的亚墨利加,首选为已经成熟的南洋,过去臣一年往来广东、南洋诸国数次,那片海域就连礁石都被三宝公探得一清二楚。” “陛下要知道,宗室在国中,过得并不好,他们有的穷苦不堪不比百姓,有点则侵占民田,官吏百姓看在眼中却不敢言明。” “就算如此也不能将他们分封海外啊!”小皇帝伸手道:“是出了几个不肖子孙,但不也有贤王?” “那陛下以为,宗室是出贤王的几率大呢,还是不肖的几率大呢?”说了句有些僭越的话,陈沐连忙跟上一句:“若宗室都似陛下这般贤明,做臣子的又怎么舍得把人封到海外,留在国中潜心著述才是正理啊!” 看小万历陷入沉思,陈沐顿了顿才趁热打铁解释道:“听起来转封海外是惩罚,因一被转封,庄田、禄米便没了。若这是惩罚,必不会波及所有人,这是为激励宗室好学,不违背律法祖制,引导宗室做学问。” “藩王有无忧无虑的生活,但作为皇室子孙,人人都应担起国家进步的重任,他们可以在不违背祖制的前提下钻研科学,再没有人比他们更合适的了,阁老的考虑已经非常周全。” “若此计事成,在国中留下善于做学问的宗室,更少的宗室可保证每个人更受优待,何况还有科学技术进步带来的奖赏,他们的生活将会更加富裕,也更受人尊敬,否则像如今这般,享有荣华富贵却不得伸展胸中志向,难道宗室的生活就不会苦闷吗?” “即使不适合做学问,分封海外掌握些许军政也能拱卫家国,不掌军政,也能得到海外王庄赚取富贵,海外不单单仅有苦寒之处,也有富贵之地,去年朝廷岁入白银四成、米粮二成皆自海外流入,那怎么能说是海外是苦寒之地呢?” 小皇帝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会老得很快,道:“可那白银、米粮皆是商贾带回,宗室又不会经商,如何赚取财富?” “陛下不会真以为,大明在海外是做买卖去了吧?”陈沐笑了,小皇帝还挺天真,道:“商贾做买卖用的成本的是白银,大明在海外用的成本是四洋舰队,是大明的军事力量,强大,可以让我们的商贾垄断海域贸易,别国的海船可以不必出港,我们的商货由这个港口走到另一个港口,就能赚取十倍百倍的利润。” “在吕宋国港口,最好的货物,由大明购买;在马六甲,最昂贵的货物,由大明卖出;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人们仅关注于藩王外封,却没注意这世上最高的东西,技术进步被留给宗室填补这个空白。” 小皇帝歪着嘴巴挤着眼睛,极力探究着从陈沐这听到的新词汇:“生产力?” “在印度,他们广袤的土地种植棉花,以至价格低廉,然后纺织成布,他们一个人纺织一匹布要三个月;在广东,我们每年要买进巨量棉花,我们的织工技艺更好、我们的织机生产更快,我们都有十万人做这个行业,购买棉花若花销十万两,我们一年出产一百六十万匹布,他们只有四十万匹,我们的布质量更好、产量更多,再倾销回去,能赚一百万两,并击垮他们的市场。” “久而久之,他们的织工不能度日,只能回头种棉花,他们越来越贫穷,我们越来越富有,现在印度已经没有人织布了,因为自己织出来比买的还贵。” “只要技术进步,海外宗室产什么都能赚钱,因为我们的技术最好,没人能超过我们。” “臣一开始的思路确实有错,因此尽管藩王外封最早是臣提出,但在朝堂的议论上并未多说一句,因为张阁老考虑比陈某更加周全,他是对的,宗室也是大明构成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能为天下做出令人瞩目的成就。” 陈沐见说得差不多,把自己在万历眼中的误会消除,便拿出船图道:“陛下,环游周天的四艘巨舶已建成,眼下开至大沽口,这是船图……” “老师早就说了这四艘船,朕不看船图,这就去请母后。” 皇帝小手一推船图,去招呼太监。 “朕要看船!”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八十五章 办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你说你这不是自讨苦吃?手令上写的啥?” 靖海伯回北洋军府第四天,上午陈矩的船队从北亚墨利加返航靠港,下午徐爵紧跟着就从北京跑到天津,跟着太监来给他传送皇帝手令。 陈沐无可奈何地将手谕揣进袖里,抬手摇头道:“怎么没下旨?” “你走以后,宫里鸡飞狗跳,皇帝嚷嚷着要看船,被太后一顿大骂,跪了半宿,太后急得都说要罢了皇帝叫潞王继位了,再三叮嘱干爹最近不让皇帝下旨。” 徐爵走到哪都有一副螃蟹横行的架势,即使在北洋军府衙门,坐在椅子上也没个正型,腆着个大圆肚儿伸出懒腰打着哈欠道:“印玺在干爹那,陛下没法儿下旨,只能写个手谕叫我送来。” “干爹说了,别管上边写的啥,你别照办就是,手谕没用,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真的也办不了!” 陈沐用力吹了口气,桌案上两只手互相打架,过了片刻才说道:“皇帝让我把四艘大船顺着运河弄到通州去,船长跟卫河最窄处差不多宽,开进去根本动不了。” “别管了,我有办法,兄长过来不光是给我送手谕吧?” “你有办法就行,现在哥哥也顾不上这点小事,反正你哄着皇帝开心就行。”徐爵烦躁地接连摇头,表情慎重道:“就这事哪儿能轮到我跑一趟,去江陵。” “张阁老父亲病倒了,老爷子今年七十有四,干爹差我去探望……这可不是个好时候。”陈沐从来没见过徐爵这么发愁过,一张圆脸五官都挤到一处,两眼发直道:“要是天年有限,朝廷且要乱!” 七十多岁出个大病,谁能把人留住? 徐爵飘忽的目光突然瞟到陈沐身上,道:“实在不行,你给朝廷上个手本,出洋把哥哥我带上,给你调派一千锦衣,咱上大东洋潇洒去!” 陈沐表情又懵又怔地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徐爵这些话之间的关系,是因为守孝。 张居正父亲若过世,他就得回乡守孝,三年以后可没人把首辅的位子给神中年留着,看徐爵这架势,冯保也慌了——如今的得势者谁都没少得罪人,一旦朝廷重新洗牌,张居正真回乡守孝等三年过后能不能做官还是另一码事,别说首辅了。 而冯保、徐爵,就是紧随其后倒霉的。 陈沐没答话,低垂眼眸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眼下六部部堂与内阁次辅们,跟自己关系都不算坏,紧跟着才回过头来感慨自己入戏太深。 人张居正可是老老实实做了十年首辅的,这事他记得还挺清。 陈沐这才抬眼对徐爵笑道:“兄长别慌,你想出洋那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可这节骨眼上你出洋,张阁老要没什么大碍,你还打算回来么?” 徐爵愣了愣,摆手道:“我就那么一说,哪能真在这时候走,不过你就一点不慌?” “虽说你没得罪谁,但你做实事朝中谁都知道,考成法是实行了,但清丈天下田亩才做四省、户部银行才刚开始,还有那宗室外封悬而未决,阁老现在要离开,将来这些事你觉得还能办下去?” 陈沐理所应当地点头道:“所以阁老不能走。” 这种事不关己的淡定令徐爵剩下的话憋在口中,手掌在身前转了两圈才接上话道:“那,那你就不打算做点什么?” “老爷子的命数、阁老守不守孝、朝臣什么反应,这仨事,徐兄觉得陈某能办哪个?我去办!” 见徐爵不说话,陈沐微微抬手指指桌案上运河送来的南直隶水果道:“吃桔。” 徐胖子眨眨眼,拿只蜜桔在手上缓缓剥皮,半晌上嘴唇合下嘴唇嘬出一声,道:“过些时日,恐怕还真有事止你一人能办。” “说吧借铳借炮还是借船?” 说话间陈沐也剥了个蜜桔,他心无旁骛剥得要比徐胖子快得多,两瓣蜜桔放入口中,见徐爵被他直截了当的回复说的怔住,抬眼道:“总不至于要钱吧,太后刚罚了我仨月俸禄,我东洋军府还没开张,这会儿我也穷。” 徐爵手里橘子才剥一半,缓缓放回桌案,搓搓手道:“铳炮船舰,都不止你能办,咱武库司宣府造、南洋造的物什都有,车马漕运都督府也好办,你的海船又跑不进运河……现在先不和你说,算哥哥求你,你要记得,可是答应了。” 嘿,这胖子还不说事! “可别,你不说事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办?” 徐爵一摆手,眼儿眯得都快没了,道:“万一有事,你也不愿阁老被人顶了吧,你这北洋根基未稳,若变了天,裁撤也在旦……” 陈沐手掌抬起,“说这没用,我当然不想阁老被顶,但你得让我心里有底吧,能办不能办要让我知道啊。” “行,有你这话就够了,能办,绝对能办!就是要卡好时间,不能先告诉你,等我传信。” 徐胖子看样子是把想办的事办完了,抬屁股就告辞,迈步走出几步又回来把桌案上剥好的蜜桔塞入口中,这才转头对陈沐道:“对,陛下在宫里嚷嚷好几天了要看船,这事你要怎么弄呢?” 说到这个陈沐就头疼,他翻着白眼揉了揉脸,抬手按着太阳穴道:“先找手艺好的工匠做几艘几尺长的船,一模一样,做些东西送到宫里先让皇帝看看,把皇帝拖住。” “东洋舰队战船出洋数万里,会耗时数年为朝廷取得银矿及大明在欧罗巴的影响,那是大事,到时候北洋军出征前一定要有誓师,全军向皇帝效忠,陛下、太后、阁老、督公自然都会到场,也就没人能责怪皇帝贪玩了。” 最关键的是,也就没人说自己不是了。 “这个好,陛下总念叨,说皇帝要亲自牢牢掌握军权,说你说的,你出海前弄个誓师大会,就是不让他看见船,他也能记挂你好几年——不过你小心啊,你要是把当今皇帝教成武宗那样,后人要骂你五百年的。” 陈沐笑笑,他倒是想。 五百年,别说五百年不改朝换代,就算如今的大明,想再撑二百年,教出个武宗远远不够。 教出朱元璋那样的是不指望了,至少也得教出个成祖皇帝才行。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七十六章 斩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有了走过一趟麻家港的熟手,后面就可以分派领航船了。” 陈矩从北亚墨利加麻家港回还头天只是在港口跟陈沐打了个照面,直接换乘河船去往京师内阁禀报述职。 等他再回北洋军府,陈沐这才有空跟他好好聊聊北亚墨利加的情况。 半年有余的海上航行,尤其还是高寒地带的航行让过去儒雅的宦官陈矩面上多了风霜之色,椭圆而富态的鹅蛋脸也变得多有棱角,看上去疲惫非常。 尽管回到北洋已歇息两日,仍旧消不下厚重的黑眼圈。 “远航危险得很呐,咱爷们这次算是见识了,没有熟悉海路的领航船真不行,回程在黑水靺鞨群岛冰河,有大约千里逆风逆水还有海雾,可费了一番力气。” “不过这条路近,担忧出现意外,另派三条船南下走赤道北顺风顺水,这会估计还在海上,应当是到南洋军府海域了。” 半年多海上生涯让陈矩开口自有一股老海员的自信,对陈沐道:“一年可派船两队,三四月一趟、七八月一趟,航程长短不同,等陈帅率东洋舰队去往亚墨利加,咱们的补给船可以像过去西夷大船一样。” 说着,陈矩对侍从招手,长幅海图绘卷铺于桌案,西起大明东至亚墨利加沿岸,手掌覆盖在海洋区域的三个大字上,对陈沐道:“陈帅请看,这是咱沿途绘制的海图。” 陈沐仔细看着绘画精美并重新式制图方法的海图,图上绘在北方绘有一条航线,还标注了航去回航的里程、风向、海流向,以及沿途遇到的海岛。 不过那仨字并非太平洋,而是沧溟宗。 这幅海图让陈沐非常欣慰,正如他最初见到关元固制作出精美的胸甲一样——他能带来一定程度上技术的进步,但同样经他的手,也会失去传统中存在的美学美感。 他直接参与制作的任何东西绝对好用,包括绝大多数分科而学的讲武堂速成学员,军事地图就是军事地图、航行海图就是航行海图,但要说让价值再高一点?没可能。 但陈矩不一样,在他的船队里,有足够多接受分科专业教育的讲武堂海军将领,能弥补他制图的短板,而陈矩本身则受过良好的教育,画功底、政治军事都懂一些。 陈沐抬手让陈矩稍等,在桌案上挑挑拣拣,却发现只有各式各样粗细不同的炭笔,只好喊人奉上笔墨,挥毫在卷末写上《陈麟冈沧海图》,后记时间,万历丁丑仲春。 麟冈是陈矩的号,陈沐还没自大到往别人辛辛苦苦做的海图上写自己名字。 搁下笔,他这才收敛衣袖对陈矩笑道:“如何,陈某的字,如今已不辱一览了吧?这是我中国第一幅沧海图,几百年后,是要做国宝的。” 陈沐的字确实不像过去传闻中那么难看了,但也称不上多俊美雄壮,无非是泛泛之辈,大约随便一个秀才就要比他强些的,但至少不像少儿涂鸦了。 毕竟他的主要精力不在读练字,哪个秀才在这件事上下的苦功夫都要比他多得多。 “国宝?那咱再给陈帅画一幅?” 陈矩面上除了眼神毫无波动,言语上的谦虚也没有,只是望向陈沐的眼神隐隐有些忧心东洋大帅是否还健康。 他并不觉得自己随手画,也不算随手,下了一番功夫,但自己画出来的东西让陈沐一题字就成国宝了,你陈沐的手指头开光了? 陈沐倒是很认真,将笔放回去重重点头,眼睛都亮起来了:“对,回头有空再给我画一幅,用细绢。” 笑罢了他才拍拍手,指着海图道:“咱先说正事,说完正事不行你去大沽口歇息几天,北洋这俩月给旗军专项训练,有时夜里也会喧闹,你刚从海上回来恐怕睡不好。” 黑牙宦官长出口气,有股不服输的劲头下意识就要拒绝,头都摇到一半了,这才叹出口气,点头道:“嗯,去大沽。” 说罢,他摊手以手背在图上拂过,正色道:“远航倒是风平浪静时候居多,不过航程太远,不宜以超过十条的大舰队出航,我看过西夷的船,他们在船首船尾同咱一样都有灯,不过他们的灯更亮,要比灯笼强不少。” “更亮在夜里才能及远,我们下次远航,也要在船上安设几处琉璃盏,不然船队大舰过十,首尾相连二里远,容易迷航。” “琉璃盏?” 陈沐明白了,西人船上的灯是玻璃灯,陈沐点头道:“这个好办,四个月前,北洋衙门东北已经建起一座炼油厂,用西北百姓照明的法子,把火油炼上一遍,如今已能分出专用照明的煤油,先用琉璃做几盏。” “成本高就先高着吧,玻璃咱们要自己做了,林阿凤这家伙把西洋航线弄得一团糟,也不知道招募去濠镜开玻璃厂的葡夷还能不能活着过来,回头让琉璃厂琢磨琢磨,把玻璃弄出来才方便。” 能弄出来最好,弄不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大不了等东洋舰队起航过去把这方法带回来就是了。 “麻贵那边的情况呢?” “麻帅还好,损兵折将至其安居麻家港已至极,仅余二百余人,渔猎耕作,此次留下数百援军与物资,够其支撑一段,他们打算向西与当地土人贸易、并适当招募一部分人,待麻家港能养活起数百人后,再向东行,下一次的辎重,给他们多运些马与狗。” 马,马就是陈沐心里的疙瘩,他点头道:“这次我不当什么好人了,就找朝廷调马,太仆寺不给我调我就跟他闹,混蛋玩意,老子买马他们还找人给我卖了。” “哦对了,这是麻帅要交给陈帅的信,他说在这上面写了他对此次东征的得失,希望陈帅能好好读读,听进去他的建议。” 薄薄的小册子,名为《斩棘录》,陈沐如承接万钧般接在手中,面上一时寒毛炸起——就为这薄薄一册,他们失去七百多个好手。 当他翻开《斩棘录》,此次远征的问题便已尽数呈现在他眼中。 他们以为自己跨越大洋是打仗,实际上却是为了生存。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八十七章 煤油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面前有三盏油灯,浸油棉线曳着微弱的火光,这火光在陈沐迷蒙的眼神里,是白银的颜色。 两只造型笨重的怀表交替上好发条,搁在桌案油灯前记录着时间,即使到现在怀表依然是稀罕物事。 擒纵器的构造在古代天文学机械中可以找到,何况还有西方流入的现成构造,制作并不困难,难在大批量制作,受材料所限,一直不能大量制作。 直至安南、缅甸战事结束,大量缅铁才输入南洋,在支应燧发铳的军需之外,仍有一部分流入民间用于各式匠造。 至此,南洋才有了钟表行,出产半张桌子大小的座钟,偶尔也会做几具价值高昂的怀表售卖给达官贵人,但其好似铁饼的笨重形制并不招人待见。 别说别人,就连陈沐也从不把怀表放在身上,即使作战随身取用,也是塞进亲兵的背包里——两斤多的重量,能绝了任何贵人把它揣心怀里的心思。 更别说这年头的表还有毛病,走着走着就不走了,临到用前得先上好劲儿。 “很长时间没开窗了,通通风,火油烧不净,里面脏东西会把人熏病的。” 杜松没陈沐这种盯着火苗瞅小半个时辰的坚定意志,听到命令赶紧去开窗透气,倒是杨帆等几个北洋军府治下的商贾看着油灯很是来劲,还不停地说哪个火旺,哪个烟净。 开窗是给屋里的商贾透气,陈沐直接走到偏厅门外回廊立了会,这才重新入厅,他心里是清楚火油燃烧不净会产生一氧化碳的事,不过此时油灯的火油用量很少,还不至于中毒。 他跟徐爵前些日子说的是实话,如今财神爷也要断粮了,修衙门校场、募兵发饷至今,南洋给他运的银两早就尽数花光,新一年南洋的海运还未送到,即便送到那也要归入北洋军府,随后押解户部,那些钱他是无权支配的。 如果他不专程给高拱写公文调银,南洋能给他提供的帮助便只有上万军兵的一部分口粮,就是大米管够。 四月初,日本运来两艘福船的白银、铅、锡及少量黄金,只在他北洋仓库里过了个手,便被筹备银行事务的户部尚王国光要去,偌大的北洋上下老卒新兵万余张嘴,账面上只有三万两白银有,眼看着离揭不开锅不远了。 远征在即,粮饷还没着落,节流不可能,陈沐便只剩开源一途,桌案上烧着的油灯,就是他准备推向市场的产品——煤油、煤油灯。 他最沾光的就是北洋地多,军府初立,他向内阁递交了注重军事、经济的五年计划,拿下渤海沿岸大片荒地、海岸,除直属军府的马场牧场、军器局、船厂外,还召集当地商贾开设木料厂、榨油厂、炼油厂、制陶厂、烧砖厂。 眼下这片区域,除了长芦官办盐场与遵化快关张的铁厂,新兴未开业的大厂都有四成官股,这将会今后北洋军府最大的进项。 正逢着陈沐在偏厅外回廊透气,赵士桢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进入衙门,在衙门口将跟随的一队军兵解散,打听了陈沐在那边快步走来,远远地拱了拱手。 陈沐问道:“船给陛下送去了?” “回大帅,送到天津装船,四艘小船模,漕运与锦衣接手,徐公带一小旗兵护送。”赵士桢送了四艘小船走几十里水陆走得身心俱疲,拱手对陈沐问道:“为何北洋船厂开张造出四艘小船八尺长的小船啊!” 陈沐可不敢把老疯子派去给皇帝送船,带兵护送小船的是赵士桢岳老子徐贞明。 “你可别小看八尺小船,那是万历、太岳、南塘、双林,天底下船厂多的是,能造这四艘船的只有北洋南洋。”陈沐当然知道北洋船厂造的是船模,笑道:“就当让北洋船匠熟悉船形了,大小不同但构造工艺都一样,他们再造新船也更熟练。” 回廊上陈沐正说着,就听窗户后杜松喊道:“帅爷,终于灭了,火油那盏灭了。” “喔?” 陈沐朝赵士桢抬手,不再理他快步走入厅中,几名商贾给他让开通路,示意他去看油灯,拿起瓷质灯壶向壶底看去,留下厚厚一层燃烧不尽的污渍。 静海的刘姓商贾对陈沐笑道:“大帅,这火油禁不住烧,由非灯油,烧来自是不好大伙都知道。” 说着,他看向另外一盏灯,那盏灯里烧的才是这个时代正常使用的灯油,是素油,也就是芝麻等植物榨取的油,他们家的买卖里就有这个,此时烧的油自然也是他们商号的,最为关心。 “我知道点灯用火油浪费,只是想看看他有多浪费。”说着,陈沐看了看桌上怀表,取过纸笔将时间记下,这才指着另一个烧火油蒸馏后的煤油灯道:“这个烧的还不错,刘掌柜的灯油,市面上价值几何?” “一斤五分到六分银,视远近不同,价值稍有上下之分。” “一斤五分,百斤五两。”陈沐缓缓点头,转头对杨帆问道:“炼油厂一日可出煤油多少?” 杨帆是早年在清远差点被逼成反贼的矿山主,后来贩过私盐,也出海做过买卖,赚了些钱本想着到北洋来报恩,本陈沐留下在军府中挂了官职,专门管理北洋治下从遵化铁厂到大沽口沿岸的商事,同时手上还有一支七艘福船组成的海船队,穿梭在渤海之间往来置办商货。 “火油足够的话,一日能焙烤出千斤之上,目下火油主要两条路,一条自四川走运河、一条自苏门答腊走海路,都只有运本,焙烤的工艺厂匠都已摸清,只要运量上来,产量就也能上来。” 情况杨帆已熟记于心,此时信手拈来,道:“若是量足,一日三千斤吧。” 别管苏门答腊还是四川的油田,火油这东西除了充作军事物资外没有其他用处,价格相当低廉,在当地购置还不到百斤一两,只要有个装运钱就能购入。 陈沐在心里算了算,这本身就是个低成本、低收益的买卖。 走海运算上船只漂没几率的损耗与脚钱,再除掉油厂分去七分,大致最后流入军府的不到百斤二两,若这么算下来,一年军府也能有万余两进项。 “还算不错,刘掌柜,素油可食,成本高,这煤油不可食,成本也低,百斤四两,有没有兴趣在天津北京卖这个?我这还有专门烧它的煤油灯、煤油火机与专门盛放的大小各式型号瓦油瓶,都是好买卖。”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八十八章 愿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很清楚这些油单单天津、北京地区是消耗不完的,至少短时间的推行里消耗不完,但顺着运河,产量再大也能吃进去。 何况在他心里,还有更好的倾销地——李氏朝鲜。 走不出多远的航程,那边别管荤油还是素油,都要比大明价高,而且油也更稀有,煤油卖到那边才是真正的好买卖。 他手下的军兵也早就受够常因处理不当引起油腻的早期燧石火机了,有了煤油,火机才算更进一步。 不过他并非大明最早使用煤油的人,最早用煤油的人在西北,甚至这套焙烤火油的方法都是从那边找农夫学来的。 这个时代的蒸馏有时被称作焙烤,那边聪慧的百姓发现把火油焙烤之后流出的清油更易燃烧,灯芯不用过去醋制的灯芯,而直接使用火浣布,也就是石棉,烧起来极为耐用,不过这种充满智慧的方法并未大规模流通。 现在随着北洋地区推行经济工厂,可以大规模生产、大规模流通市面,凭借价格优势,应当有不错的前景。 不过煤油暂时就是个细水长流的进项,毕竟赚的是辛苦钱,北洋将来的收入大头还是军器与制造业,那才是有任何生产力提升都能带来暴利的东西。 “做过军火买卖以后,旁的生意再想入眼,本就很难啦,然后又见识了海上的无本买卖——这炮打得好!” 北洋军府校场上,一身绯缎曳撒的陈沐同身边赵士桢笑着闲谈,忽而步兵校场一阵炮响,让他为练习步炮协同接战的军士高声鼓掌,随后才转头对赵士桢道:“北洋的油、陶、瓷、砖、瓦,统统算下来一年最好才只有十万两进帐?” 无本买卖? 赵士桢像容易受惊的兔子,朝陈沐凑近些扭扭捏捏地小声道:“大帅,属下以为以帅爷之尊贵,不宜再多行海上抄掠之事,有违帅爷名声啊。” “你想哪去了?” 陈沐的目光从操练的士卒身上收回,翻着白眼看向赵士桢,没好气道:“我说的无本买卖,是海外设关防取税务,什么海上抄掠,陈某杀人放火无数,什么时候抄掠过别人?” 赵士桢听这话还真愣了片刻,他仔细想了想,说抄掠好像确实不太严谨,接着甩甩头拿一副小眼神瞧着陈沐……海上但凡能被欺负的,你没欺负过谁啊! “学生查过往年账目,其实海外利润大头起始一年为军器,随后便一直是绸缎与棉布,且逐年增多,利润最高的一桩买卖是陈帅亲自操刀,以三船棉布几颗珠子换来马六甲。”赵士桢似乎想要以事实驳倒陈沐不注重实业的想法,道:“关税,在利润中仅占不到一成。” “你真觉得棉布能卖那么高的价钱?拿账本做买卖可不行。” 陈沐轻笑一声,仍旧看着远处校场上操练的北洋军,口中道:“绸缎与棉布,在海外诸国皆有,绸缎尚能供达官贵人撑场面,可诸国比之大明皆穷困,富者亦不多,卖不出量;棉布可出巨量,但诸国皆有定价,有时除了脚钱还能挣上丝毫利润,有时则没有利润单以白银卖价甚至赔本。” “在贸易中,棉布起到的是等价物的作用,我们的船过去,用棉布换取当地特产,换苏禄珍珠、狮子国宝石、婆罗洲香料、爪哇占城大米、缅甸铁矿、印度棉花,偶尔还能换来舍利,这些东西运回大明才是真的赚钱,白银在贸易中并未流出。” “生产棉布最大的好处在于,即使往后三年,大明失去一千万甚至一千五百万匹棉布,对我们的国力都没有丝毫损失,却用海外奢侈货物将国中富商勋贵的藏银换出,通过南洋军府赈灾、济民、办学、研发之政,还富于民。” “除此之外我们得到了别国的大木良材、金属材料。” “像我们这样的国家,不算新明,土地已经是奥斯曼的三倍,百姓更比其多得多得多,再多的贸易在富有程度上,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但贸易能让我们更强大,在当今天下,钢铁、木材、粮食、人口,代表力量,这是掌握海权的意义。” “不是别人需要什么,就可以到濠镜到广州到沿海任何一个港口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而是我们的船到他们的港口,想卖什么就卖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人抢亚墨利加我们也要去,但这还不够。” 炮声轰隆里,实心铁弹在校场上砸出土坑将带着草皮的泥土翻起半人高,接着几个起落砸翻一片人形靶,炮弹抛物线下的步兵千户挥小旗向前,一排鸟铳放响,紧跟着不惧炮声的骑兵马队自两翼突出驰骋。 骏马嘶鸣声中,校场边沿的陈沐喃喃自语:“这还不够。” “单单我们进步还不够,只有我们完全掌控大海,掌控海上贸易,进而掌握他们的海关,废掉他们的造船厂,告诉他们,没有人需要战船与商船,把他们逼回陆地。” 直到这个时候,赵士桢才意识到陈沐说的海关税务并不是他想象中马六甲、濠镜、大沽的税务,显然吃着碗里也不影响陈帅眼巴巴瞧着锅里,他说的海关税务是别的国家的税务,而且在此时此刻这个语境,似乎剑指驰骋海上的西葡两国。 “大帅要再同西夷开战?” 陈沐快速转过头,诧异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诚心实意与西班牙结盟的,只要他们不背盟,愿意接受来自我们的改变,我愿意在任何战争上给予他们全力支持。” 赵士桢的眼神飘忽,发现要想跟上陈沐的思维,他只有丢掉自己的脑子不顺着陈沐的话去想,就只被动接受就好了,于是他问道:“要是他们不愿意呢,不愿意回到陆地上。” “哈,不愿意?” 陈沐抿着舌尖笑了,抬手指向校场上演练多兵种联合作战的北洋军,问道:“看见他们没有?” “我一直相信任何国家、任何族类,都有许多值得尊敬的坚毅之人,一定会有许多人敢大声拒绝我的提议,所以我才在这儿练兵,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有人对我说,我不愿意。” 陈沐轻松地用手指点在胸甲上。 “陈某能更有底气、更有勇气地纠正他,说:不,你愿意。”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八十九章 饮酒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清明初过,天气逐日热起。 北洋军府衙门口,训话新兵刚回还顶盔掼甲的陈沐在衙门前院拴马桩翻身下马,拭过额头细汗,便看见院墙旁树荫里几个红毛大汉围坐石凳,捧着糕点吃得正香。 从爱尔兰漂洋过海而来的肖恩伯爵看上去是不打算自己回去了,非但不着急回去,还颇有自觉地请求陈沐给他派个扈从教授明朝官员礼仪,这几个月他的生活在陈沐看来尤其单调,但他自己似乎乐在其中。 他们一直住在北洋衙门东边隔一条街的小院,说起来有些失礼,陈沐也派人服侍,毕竟这北洋军府都是大头兵,谁能服侍谁呀,难不成还能把客人当成下将,派去个副官? 因此从头至尾,除了给原本作为北洋官吏住所的小院添了几套被褥,陈沐没给过任何用度上的支持,几个月下来就连北洋一期募兵都熟悉了这几个红毛。 早上晨钟一响,募兵开始跑操拉练,肖恩几个在小院里洗漱后便以他们的传统搏斗、射箭,等鼓响三通,就跟着去食堂吃饭——起初是不太习惯的,但陈沐都在食堂吃,他们也没办法,而且架不住食堂做饭好吃,还不要钱。 等募兵用过饭菜开始日常训练,他们则去北洋学堂的通译科上课,汉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一起学了,至于能学多少,陈沐不管、学堂的教员也不管,反正只要他们能听懂汉语就够了。 正午照例去食堂吃饭,吃饱了午休一会,下午则是在小院里学习礼仪,一天天就这么过去,肖恩没提过要走的事,陈沐也没提过。 眼看陈沐下马,肖恩带着几个扈从端端正正给他磕了一个,这才起身拱手,笑道:“您呐,吃了么?” 一口本地话把陈沐说蒙了,顿了顿才有点僵硬地拱手回礼,笑道:“这言语学得好,不过再了不必给我行大礼,拱拱手就算问好了,不用跟前些天那些客人学。” 北洋军府只要不犯错,平日里没人跪拜,这年月除了吃官司、上大朝、行郊祭,平日里见了皇帝行跪拜大礼的都不多,这西洋红毛跟着倒学起跪拜了。 “不是这样么,可我听说前几天来的可是是北方的大将,掌管五千多的军团,他见到阁下也要跪拜。阁下请放心,我不会认为这有损荣誉。” 肖恩根本不觉得行大礼有什么不对,道:“在我的家乡,进英格兰王宫要亲国王的手,在罗马要爬下亲教宗的脚趾,各国有各国的规矩,大多数时候这些礼节在别的地方会受到嘲笑,但在当地是再正常不过了。” 即使是一贯对外国人带有深重偏间与对抗思维的陈沐,也开始欣赏这个爱尔兰伯爵了,其实不是从现在才欣赏的。 自从这个红毛大胡子被巡行渤海的船队押到岸上,知道他从两三万里外的爱尔兰来,只为了一个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或许能抵达或许不能抵达的可能便漂洋过海,陈沐就很钦佩这个人。 肖恩说的北方军团长其实是蓟镇的一个指挥使,替戚帅过来走动,带了些长城以北的特产,行军礼的时候被肖恩看见,哪知道他这外邦人学起来倒是顺溜的多。 戚氏军法严明,尊卑有序也是军法的一种,长官礼为两揖一跪,不向外人行礼,哪怕是像陈沐这别军主官,寻常时期也没这待遇,只不过如今非常之时,人们做事都更加谨慎。 朝廷暗潮涌动,风向未定,这种时候都宁可讨好人,也不会有谁不开眼地去得罪人。 “你见到的都是约束军队的方法,我北洋军讲究官兵一体,军礼不同,这只有抱拳礼。”顿了顿,亲兵将马拴好,陈沐才对肖恩笑道:“不过学学没坏处,等舰队起航,你也会见到朝中大官,不得罪人总不坏——在这等我,是有什么事?” “嗯,有事。” 肖恩谨小慎微的态度让陈沐出言宽慰道:“你是想问舰队什么时候起航么,可以起航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不是,阁下,我想喝酒。” 肖恩话说完,身后几个红胡子也都抬起头来,一个个糙到没边儿的大汉眼睛都在发亮。 陈沐皱起眉来,没明白肖恩的意思,他抬手指向被称作‘爱夷小院’的方向道:“你们院里不是有酒么,陈某只规定你们白天不准饮酒,没说不让你们饮酒,别出院子闹事就行,怎么了?” “在阁下见我的那天,府里宴会,有一道菜绿的清凉可口,白的味道怪异,有黑色汤汁,当时不觉得好吃,但现在天热了很想吃。” 肖恩表情严肃,对陈沐问道:“我知道这样有些失礼,但还是希望阁下能允许食堂在今天傍晚专门为我做一道。” 听红毛大胡子这描述,陈沐想了半天没想到那天到底让肖恩吃了什么。 对比这个时代一切达官贵人,尤其在陈沐当上总兵官以后,吃穿用度都奔着简单走,即使宴会也是如此,通常会给人留下非常失礼的印象。 跟同僚都是如此,更别说招待肖恩的时候了,他更不重视。 陈沐皱着眉头用力思索,也就想起好像那天每人面前一共两小盘菜一碗汤,烧鹅是食堂的老广厨子做来下饭的,还有一道汤,剩下的那个菜……想起来的陈沐一拍脑门对肖恩竖起大拇指,爽快应下道:“行家啊!饮酒就要配这个,没问题!我派人跟食堂说一声,晚上专门给你做一份。” 要不是那天就这一个菜,单凭肖恩的描述,陈沐是绝对想不到的。 “啧啧,黑色汤汁,就冲你这品味,陈某就觉得比英格兰王室强到天上去了,介不介意晚上算我一个。”陈沐拍手对肖恩道:“我想听听英格兰的事,等我手上事忙完,晚上给我讲讲?” 陈沐才是这的主人,肖恩自然答应地爽快,紧跟着就听陈沐对跟随的亲兵吩咐道:“去跟食堂说一下,晚上给我拍个蒜泥黄瓜,再让宣府来的厨子弄个老醋花生,花生别忘了油过一遍!”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九十章 教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临近傍晚,军府衙门前两盏煤油灯被点亮,陈沐的工作还未做完。 随着作为东洋军府卫旗军的一期募兵加强训练进入尾声,第二期募兵也招募完毕,同样招募了五千余人组成一卫兵力。 新募兵的入籍工作在人手足够的北洋军府很快便汇总完毕,并重新抄录编著成册存档,但还有许多亟待解决的事务并未议定。 几个练兵千户教官围长桌而座,杜松的哥哥杜桐在座,他早前以守备入宣府讲武堂,辛辛苦苦就学两年,毕业后反倒在北洋任了个小百户,如今因练兵有功升任副千户,在接下来的二期募兵操练中担任练兵主官。 另外两个练兵千户都姓黑,一个是宣府人黑晓,早年曾被北虏掳走,后来在宣府以大将家丁的身份从军屡立战功,入了宣府讲武堂。 另一个叫黑云龙,不是另一个时空崇祯帝时期良乡兵败被俘的那个黑云龙,那个黑云龙是上边黑晓的儿子,这会儿还未出世。 这个黑云龙是辽东辽阳副总兵黑春的儿子,祖上是建州人,曾任山西北楼口参将,因贪污三百两被免职,正逢当时宣府讲武堂初立,走了李成梁的门路被送进讲武堂,如今也是副千户。 “步兵,不论是担当矛手还是鸟铳手,依陈帅操练之法,六月足够成军,但炮兵与骑兵,不行。” 杜桐说起兵种训练头头是道,向对面端坐的陈沐拱拱手,道:“尽管有带艺从军者,北人总有善骑术的,也有懂算数的,但他们的骑术和北洋要练的骑术不同,他们会算数也与陈帅要炮兵学的几何不同,这些在过去都是没有先例的。” “即使在讲武堂,骑兵科都不曾教授这些驯马骑术,炮兵科学员纵然有武举出身,学起炮兵的算数也不必旁人容易到哪里去,三月时日,他们能骑得好马,却达不到考核乙等;放得出炮,也同样难射中标靶。” 说罢,杜桐再度隔着长桌抱拳,道:“陈帅能否宽限时日,以待募兵考核过关?” 陈沐没有说话,他边听边在笔记上记录,多年来他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不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先记下来,在记录的过程中往往就能想出解决的办法,即便没有办法,也不易忘记。 如今这个习惯已经被带到天下各地,通过讲武堂感染了许多将官,下级军官往往很喜欢这种气氛,哪怕单凭这点,这些过去官职比百户高得多的将领如今委屈在军府都好受许多。 当然最关键的是北洋将校不论权力、地位都比别的地方百户好很多也是关键因素。 等记录完,陈沐才抬头对杜桐颔首,转而对其他练兵千户问道:“还有什么,继续说。” 黑晓没有说话,他过去在北疆因勇武被称作骁将,不过性情内敛,平日少说多做,并非张扬性格。 黑云龙跟他刚好相反,大大咧咧好拉关系,刚到北洋时去陈沐宅子里送礼,礼被退了回去,但硬生生通过一套他老子黑春在世时与李成梁、杨四畏是兄弟辈儿,所以跟他是叔侄辈儿,如今陈沐和李成梁、杨四畏是兄弟辈儿,所以虽然他比陈沐大三岁,但陈沐是老叔的辈分理论把陈沐绕蒙圈。 本来陈沐觉得这也就已经是拉关系拉到顶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黑云龙跟自己拉辈分已经是留手了,实在他是南将出身,最亲近的兄弟都在闽广沿海,不好拉关系,要不然人家真正厉害的是攀亲。 宣府讲武堂一期学员拢共四百多人,人家有一个总旗的干亲,最远的拐九个弯都能拉上亲戚。 这攀亲功夫,不亚于袁术是所有人的爸爸。 通常陈沐不太待见这样拉关系的人,但黑云龙入学前的战绩、毕业时的成绩像他攀亲的本事一样优秀,就是这‘增强队伍凝聚力’的被动技能让陈沐不知道是好是坏。 “表哥说得对!陈帅,小侄有两个办法。” 黑云龙先应了杜桐一句,转头对陈沐道:“一,将骑兵、炮兵的操练时间延长为一年,这才能在训练科目不变的情况下保证四成甲等、五成乙等,同时工兵训练科目可并入步兵日常训练,越简单越好。” “卑职从未出洋作战,但曾出塞捣巢,但凡远征,不能就地补充辎重,军队兵种越复杂,辎重运输越困难,不出海尚且如此,若行军至亚墨利加甚至欧罗巴,各兵种都有可能一次补给不及便全部变成步兵,步兵也有可能同辎兵、工兵分隔,被迫担当辎兵与工兵。” 伏案笔记的陈沐抬头看了黑云龙一眼,有些意外地点点头,道:“第二个呢?” “二,经过六月操练,骑兵炮兵虽不能达标,但兵科基本的术已学有所成,剩下的,在战场上学。” 别的练兵千户刚要说话,黑云龙瞪大眼睛道:“咱也不是草菅人命,入学前都是带过兵的,北洋军练六个月,比混一辈子卫所的旗军强得多,再有讲武堂毕业的将官率领,比学个三才阵就操刀厮杀的旗军强多了!” 说实话,黑云龙句句都说进陈沐心坎里去,他是把陈沐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了。 北洋衙门有北洋、东洋二军府卫,这给了陈沐很大的操作空间,这批募兵既不是戚氏募兵那种营兵,也不是旗军战时征召归营兵节制的预备兵,而是天然的预备兵,在练兵时就让他们习惯听从不同将官的训练,这是陈沐的一点小目的——北洋二期以后的募兵,都将是亚墨利加的预备兵。 只要各部将校还活着,没被成建制消灭,这些预备兵带一杆铳就能立刻补充战力。 “九个月,今后每期练兵时间为九个月,各练兵官要保证募兵两成甲等、六成乙等,每多一成乙等,新兵练成当月练兵官月饷增一成、多一成甲等,当月练兵官月饷增两成。” 陈沐搁下笔,扫视几名练兵官道:“不合格多一成,当月饷银减两成。” “总练兵期为一年,最后三个月学海战。”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九十一章 奉上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肖恩被陈沐带人端上来的花生吓了一跳,拿着小酒杯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 其实比较起来他更喜欢和被人喝酒,比方说军府衙门的吏、不入流的库管,哪怕寻常兵头,都比跟陈沐坐在一个桌上舒服的多。 他喜欢明国人饮酒这种仪式感,任何事都要有各种说法、各种仪式,这让肖恩觉得自己像在老家进入宫廷,哪怕学到一种新酒令,也能让他倍感欣喜。 但唯独他所见位最高、权最重的陈沐,肖恩在他身上很难找到这种感觉。 像和英格兰高地人的喝酒方式一样,端着杯子,喝——像野蛮人,这很愚蠢,但他又不敢说什么。 “怎么不吃?” 陈沐夹个花生豆放入口中咀嚼,咽下后端起酒杯祝酒,见几个爱尔兰人都照着拍黄瓜大快朵颐,老醋花生却一口不碰,道:“这个很好吃,同拍黄瓜一样,下酒菜。” 肖恩已经习惯饮北方烧酒了,才两小杯下去就喝得满面通红,指着花生道:“我见过这个,英格兰人从新大陆带回来过,有人第一次吃没事,第二次吃就死掉了。” “死,死掉了?” 陈沐抿抿嘴,有些发愣,他还没听说老外一吃花生豆就会死掉,不过看肖恩等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干脆道:“你们都不能吃?行,别吃了,我吃,让人再给你们拍两根黄瓜。” “既然你爱吃黄瓜,我给你讲讲这瓜的历史,这个本名胡瓜,你们知道胡的意思么。” 陈沐用筷子指指盘中被吃干喝尽的拍黄瓜,对几人道:“我们有很多朝代,每个朝代都以中国自居,在过去我们认为中国,居四方之中,是最尊贵的地方,相对中国有四个方向。” “称呼四方之人,东夷、西戎、北胡、南蛮,都威胁着我们的安危,西戎在两千五百年前就没了,他们的后人现在和我们站在一起,剩下几个也一样。其实这个胡瓜本应叫戎瓜,但因汉朝没有戎只有胡,从西域来,所以就叫胡瓜。” “到大概一千年前,有个起于北方的强人做了君主,名叫石勒,因为他本身是胡人,所以下令人们不能说胡字,有次设宴指着胡瓜问一个大臣这是什么,这种时候,答错了是会被杀的。” “君主,不是生出来的?” 肖恩愣了愣问出句并不相关的话,随后摇摇头道:“阁下接着说,大臣是如何回答的?” 他现在已经弄清楚,大明的官僚掌握着比他们贵族还要大的权力,而且任何人都能做官,开始他也为大明的国政而感到担忧过,但随后才明白让他诧异不已的真相——这儿的农民和工匠居然也有机会学到政治。 “那个大臣名叫樊坦,知道不能说名字,便干脆说颜色,他说:紫案佳肴,银杯绿茶,金樽甘露,玉盘黄瓜。” 陈沐轻轻笑着道:“所以后来,这个名字流传开来,虽然那位奴隶出身的皇帝死后没多久他的国家分崩离析,但黄瓜的名字却流传至今。” “奴隶皇帝。” 肖恩大着舌头问出一句,两眼有些发直:“他在国中推行的是奴隶制度么?” “不,他不是推行奴隶制度,他自己就是奴隶,后来做了将领,称赵王,做皇帝。”陈沐突然想起来了兴致,问道:“这种情况在你们那很少发生吧?” 肖恩想了想,他不愿被陈沐看低,据理力争道:“石勒皇帝像古罗马的斯巴达克斯一样,但这种情况在我们那里也不是没有,只是情况不同罢了,大明的皇帝是人,我们那里拥有皇帝权势的教宗,你们用人来管理人,我们用宗教来管理人,我最近在大学学了你们的历史。” 他口中的大学是北洋学堂,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其实差不多,你们改朝换代时大多会杀死前朝君主,我们会把异端烧死。”肖恩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只有像他这种对天主教不是那么虔诚的人,在这片根本不存在虔诚的土地上才敢说出这样的话,道:“都是为了统治。” “在我的国家,因为一桩婚事,亨利国王推动宗教改革,不过那也只是为了不让罗马教廷控制英格兰,神依然是最大的权威,只是中间没了教廷的控制。” “我看过一本,名叫《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空想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名字很长,作者很好地描绘了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后来作者因为反对宗教改革,被亨利国王斩首。”肖恩摇头道:“如果我的土地能像大明这样,不受宗教影响,那就好了。” 陈沐挤眉弄眼,“什么?” 名字本来就很长,肖恩又喝酒喝得大舌头,有些字他说的是西班牙语,有些字说的是汉语,还有些字说的是家乡话,这对陈沐来说太考验听力了。 在肖恩重复三遍之后,陈沐终于从中间听到一个自己能听懂的词——乌托邦。 “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这份代价你要考虑好,你希望远离教廷,但这必须亲近皇帝,作为大明的藩国,年年朝贡献上方物,并在皇帝需要时付出一切。”陈沐咽下一杯酒,道:“作为回报,我的军队会帮你作战,我们同欧罗巴诸国作战的经验不多,只有区区几次。” “但那几次我们都大获全胜,除此之外,朝廷会派出精通治政的人在当地任职官员,治理一方,贵族与大王的权力会受到很大限制。” “这正是我想要的,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相信阁下也看出来,我并不是那么长于军事,虽然我确实很勇敢。”肖恩挺直了背脊说出这话,配上他大胡子的模样很有信服力,道:“但我分析过,贵族统治一切的时间快过去了。” “我们急需一个新的制度,商业、航海,这让拥有土地的贵族之间诧异越来越大,仅会种地的贵族将贫困到还不如农工,而有些商人却富贵到比肩王室,他们现在没有权力,但谁不会想要索取更多呢?” “我看到大明似乎并没有这种矛盾出现,我为此而来,愿意向皇帝奉上一切!”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九十二章 舒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知道肖恩远渡重洋是内心的危机感驱动着他,但没想到居然是关于政体的危机感。 但不得不说,肖恩想的方向是对的,再过很长时间,欧罗巴会有资产阶级革命。 在政体上,陈沐认为他还是很有发言权的,他觉得自己有生之年可能会看到爱尔兰、英格兰地区遭受苦难的一面。 因为他的国家几乎试过人类所有政体。 西周国人暴动,周公和召公共同治政,施行过短暂的共和。 春秋战国的贵族治政,秦朝开始之后的大统一君主专制;清末新政试用君主立宪,结果立宪却更乱;袁世凯当国,先是议会内阁制,随后总统制。 后来的军人议会内阁,蒋中正的五权分立与总统制。 方法都是好方法,制度都是好制度,时机不对土壤不同,自然结不出好果。 正如爱尔兰伯爵肖恩想要效法明国,将爱尔兰并入大明,西方的政体生搬硬套到东方情况不好,东方的整体挪到西方,陈沐也不觉得就是什么万全之策。 但他并不在乎,别人的国家嘛,折腾折腾又有什么坏处呢? 了不起,折腾不动了再想办法嘛。 “徐先生,我听肖恩说,英格兰的毛纺品价格在这百年之间涨了三倍,宗教改革让英格兰在收回宗教土地后,全国耕地多出六分之一,贵族和农民商议着把土地去养羊,女王伊丽莎白接连颁布学徒法、工匠法来增强工业。” 陈沐仰躺在摇椅上,手上捧着天津瓷厂造出的小瓷瓶,里面装的是枸杞绿茶,像个老年人摇摇晃晃悠然自得。 他对厅中埋首案的徐渭道:“我听说他们法令规定学徒必须做满七年才能出去做工,您怎么看?” 徐渭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眼镜,镜框是专门让铁厂用黄铜精细打磨的骨架,抬眼沉吟片刻道:“这很好啊,更多的培养时间能让工匠精益求精,自法令颁布七年,英格兰就会有一批优秀匠人,怎么,大帅也要在北洋施行这道法令?” 陈沐放下瓷瓶,在摇椅上想起来被晃得起不来,挣扎两下才起身道:“不,我觉得这很不好。” “量变能引起质变的,更多优秀的匠人,这些人懂得技术,哪怕万里挑一在后来的社会工作中学习知识,就能产生自发的改良;况且优秀技术能让他们造出更好的船,更好的火器。” “大明这么广袤的国土与如此众多的百姓,打赢一场海战取得南洋优势,对天下改变便如此之大,更何况一介小国,他们只要再打赢一场大战就能脱胎换骨啦。” “脱胎换骨,这很可怕啊!” “嘶……” 徐渭倒吸一口凉气,看上去好像被陈沐的话触动了一般,缓缓摘下眼镜放在案头,素色长袍的两只宽袖拢在一起,端着手望向陈沐,沉吟道:“不,大帅,老夫觉得英格兰没有问题,但大帅的看法有问题。” “嗯?我的看法。” 陈沐环顾周身,皱眉道:“我的看法有什么问题?” 徐渭叹了口气,最近疯老头也用了陈沐的一系列护肤品,干巴巴的面皮红润非常,看上去像个五十六岁的年轻人。 他清清嗓子道:“您贵为天朝大帅,身兼北洋重臣东洋大臣之职,麾下要兵有兵、要钱有钱,议论到海外蕞尔小邦的一点微末革新。” 徐渭掂起衣袖探手道:“能否不要用村头穷汉望见别人家讨了小媳妇般眼气的语气,实在是……哎呀。” 陈沐被徐渭说得哑口无言,那可是英国,后来统治世界的日不落帝国,基础可就是在此时打下的,他心里急切,如此开口自然会有这种语气,端起瓷瓶饮了口茶,起身去寻蜜,这才道:“你徐先生别管我语气,我就是村头穷汉,就是见不得别人娶小媳妇,怎么办,你是绍兴师爷,拿个办法呗。” 徐渭听着嘿嘿直乐,让陈沐心里直嘀咕不知老疯子又打算做什么,接着就见徐渭神色如常道:“大帅若是村头穷汉,恐怕这事没有办法,但你显然不是,抢亲的人都找好了,您还在装什么穷汉呢?” “西夷与英格兰有新仇旧怨,当下与我关系不坏,爱夷的红毛伯爵自有立国之志,飘扬万里尊崇天朝之心也很实诚,大帅既然给了承诺,英夷到时也不会坐以待毙。”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三岛英夷国土狭小,凡爱夷反叛则仅剩两岛,海岸甚长,地处优越商贸繁荣,只要大帅愿意付出代价,什么改革都能半途而废。”徐渭说着便笑了起来,“还望阁下端正态度,靖海伯是海外有名有姓的恶霸,不要妄想着做村头穷汉了,大明没那个命!” “不不,事情并非如徐先生想的这么容易,爱夷还好,至少现在肖恩愿意做大明藩国,但等他掌国之时就未必愿意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陈某有心做恶霸,但不愿付出代价。”陈沐俩手一摊道:“让我为那片土地死太多兵力,我不愿意。” “有心拉西班牙垫背,他们就近出兵吧,可没记错的话菲利普头上也顶着英格兰国王的称号,打垮英夷容易,回头就要接着同西夷作战,这就很难了,相对我们,西夷就近,能组织大量兵力运送到英格兰。” 陈沐摇摇头道:“何况就算西夷不出兵,到时候当地也会反抗肖恩,没完没了的反叛,单单拉拢他们还不够。” “打是一方面,虽说打起来谁都不怕,但大量精锐兵力耗在那边,并非长久之计,还要从其他地方想办法,至少要砸了其国中工匠、商人的饭碗。”陈沐抬手在瓷瓶身上轻敲几下,道:“北方得给我准备大量毛纺品,是大量,大到把他们的毛纺商人对行业信心完全失去,大到能拉平物价。” “除了这些东西,还要有专人掌管这摊事务,让常吉代我写封信,把濠镜的黄程调过来,等从西班牙返航的领航船回航,随军一同出发。” “让他们舒服舒服!”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九十三章 多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时入五月,从天津三卫至大沽口一带卫河沿岸时常出现大队骑兵奔走的壮景。 马队少则百骑,多则三百骑,顶盔掼甲全副武装的骑手人人牵一匹备马,沿卫河两岸从东到西,携三日水粮往来奔驰。 时而密集突进,时而结阵环行,歇息与行进皆不分白天黑夜,有时正午日光正好,他们将马拴在路边沿官道歇息;有时夜半三更,一阵骏马嘶鸣声里蹄声便轰踏而过。 有些时候不仅骑兵,步兵与炮兵也会加入到行军拉练之中,让卫河沿岸在半月之中满是铁马金戈,周遭村落的百姓都不敢出远门,生怕冲撞了军队给自己惹出祸事。 陈沐也带队奔行几次,不过他从不向西走,在这条往返二百三十里的官道上,他每次率队出行都只从军府向东不向西。 骑兵们更愿意跟着他走,因为在训练大纲上将军府向东直至大沽口百户所的行军称作行军,军府向西到天津卫那段更长的路则叫奔袭。 只有制定训练大纲的几个将领知道,其实原本训练是没有行军与奔袭之分的,只不过当他们的大帅打算加强自己的骑术与行军能力,便有了难易之分。 西边的路由黑云龙、杜桐轮换带队,要骑兵日行百里,步骑日行八十里,步炮骑日行四十里。 东边的路由陈沐、杜松轮换带队,骑兵日行八十里,步骑日行六十里,步炮骑日行二十五里。 东西两路的速度都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既没有辎重、小部队行进、还有官道之利,步兵急行军也能达到骑兵所要求的速度。 但他们不是为了练耐力或急行军的能力,是为锻炼行军中战阵变换,长途行军不掉队以及让士卒习惯这样最基础的行军——这种行军条件在战事千载难逢,真到打仗,他们的行军速度可能比这要慢,但付出体力却要更大,完整行军也要难受得多。 陈沐参与行军拉练是自讨苦吃,但他也没办法,松散了几个月,胖了不少,骑三十里马就颠得光想吐,这样的身体状态他根本不敢率船队东征。 何况他率队奔行到大沽口也有别的目的,北直、南直两省的船队都被临时征调过来供一期募兵操练,家丁都派到船上跟着舰队指导军兵,眼看着时间临近南洋今年第一趟京运发来,让他时常在海岸边望眼欲穿。 北洋、东洋到现在只有四艘战舰,还是皇帝的那几艘要用来环游世界的战船,以三桅大福船充当的粮船、马船、兵船倒是由南直隶送来三十余艘,唯独缺少战船。 香山与南洋早前传来信会在今年向东洋交付一批远洋战舰,同时还有更多用于北洋的火器与甲胄。 他知道属于北洋军府的战舰会连同今年南洋送至天津的米粮、金银京运一同送到,甚至还知道那些他所期盼的一切就会在一月之内送至。 但知道这些并不妨碍这段时间他心中始终有一种等待珍贵快递的感觉。 因此近些日子,每个傍晚他都立在新修缮的大沽口炮庙眺望海面,有时看集结的船队驶向莱登或金州卫,有时则看远洋的船队回还集结于港口,还有些时候能看见往来山东、辽东甚至朝鲜的商贾船队。 更多时候,只有令人分外寂寞的碧海蓝天。 今天也不例外,跟随陈沐向东行军至大沽口的有五百人马,一个骑兵百户与一个炮兵百户,另外两个一期步兵百户与一个二期步兵百户,二期的募兵才训练一个多月,行军中既有行动缓慢的骡马炮队,还要照顾新兵,速度放得很慢,差点连东路行军训练大纲都没完成。 等他们行至大沽口的临时营寨,一期老卒都特有精神,早早得就完成扎营,在各队军官的带领下修缮起营寨。 临近傍晚,当军寨升起炊烟,数骑缓缓自辕门外勒马,赵士桢径自穿过营寨至炮庙上寻陈沐,登至塔上,见陈沐面朝海面正出神望着什么,轻咳一声提醒这才说道:“大帅,都办妥了。” 他去给北洋军府挣钱去了。 “常吉回来了,如何。”陈沐回过头,轻拍廊栏,问道:“军府账面上能多些银两支用?” “原本账面有两万四千两银可用,此次宣府官市市本不足,朝廷又几乎停转、往年支应市本的兵部也因谭部堂患病归乡未有接替,口市诸事都不顺利,军府借了一万四千两出去。” 自互市开,先有官市、后官市毕再开民市,朝廷规定各边官市每年市本不得少于二十万两,用于购置互市所需货物,分毫不可少,往年凑不够要么借客饷,要么发兵部马价银,但今年因张居正父亲患病的事,朝廷气氛怪异,各部大员都不发话,底下人扯皮便更加严重,尤其涉及到用钱。 互相推诿地厉害。 今年宣府派到地方购置货物的指挥使都到顺天府,市本还未凑够,正好北洋军府还压着一批货物,便让赵士桢去谈。 “待互市结束,按市价九成采买战马,大致是将拟价十二两的上等骟马按货值八两,再算九成,按七两三钱算,能得一千九百余匹上好战马。” 赵士桢说着将笔记本奉给陈沐,道:“除此之外,他们也要购货,供给官市的缎拟价二两一匹,库中贩一千三百匹;蓝红诸色的棉布,被服厂用不完的贩了六千匹;还有贩给民市的糖果、布帛锅釜,及针、线、梳、篦等物,算下来账面上能比先前多两万三千两,还赚得一千九百余匹战马。” “不过这钱咱也见不着,又支出三万两遣商贾随采购指挥入口市,快马已至口外向俺答汗诸部呈上信采购羊毛,账面上比先前还少些,现余一万七千余两。” 陈沐终于将目光自海面收回,眨眨眼道:“钱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三万两银,收得了宣府毛纺厂那边也要花些钱,能收多少羊毛?” “这,这学生还算不出。” 赵士桢轻笑一声,解释道:“羊绒羊毛,成色不同价有高低,若依市价最低的普通羊毛,可收六十万斤;若价最高的黄红细绒,则仅能收四万余斤。” “依大帅要求,草原上各色羊毛羊绒都收,学生估计在二十万斤到四十万斤上下,但这是最好的情况,时间太短,六月十三张家口就开市,要想大肆收得绒毛,还要看明年,但大帅今年就要东征。而且——南洋京运船再不来,军府财务可就吃紧了。” “够了。” “今年这就够了,本就没指望这些羊毛赚钱,赚钱的方式多了,只要有这个数的毛纺品,就能给他们冲击,不用让英格兰羊吃人、也不用圈地,还能把宣府推动为毛纺基地,一举多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九十四章 活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五月,朝廷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远远地飞离紫禁城,投向江陵。 徐爵远不是第一批奔赴江陵探查情况的人,而最早过去的人已经能将消息传回到北方了,不知从哪里传出风言风语,紧跟着便席卷整个顺天的大街小巷。 不论有心无心,人们都在偷偷议论着,说当朝阁老张居正的父亲病重,是神仙难救。 人们云集着向那些可能继任首辅的官员送礼,但在这个时候那些人没有谁傻到敢收。 陈沐就不一样了,他专门准备张居正送些好话,不过穿着闲服布袍亲自登门拜访了一遭,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种时候,张居正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是大展宏图之时的天降灾祸,让他去留两难、进退维谷。 哪怕他是神中年,人之常情依旧不能避免。 其实一直到今年初,张居正都过得很舒服。 自他掌国之来,军事上困扰大明很久的北虏降服,海内蓟镇有脾气大节制狠的戚继光威震寰宇、辽东有贪婪成性用兵如神的李成梁军事天才,海外还有南洋舰队灭国纳地如探囊取物,强大的军事本就是盛世的基础。 考成法施行使吏治清明,正在丈量的土地让各省都多出不少田地,一条鞭法虽说并未让赋税总量增加,但有力地减少了无效税收,再加上安南、缅甸、南洋诸国一年能京运四百万石米粮,空虚的国库也终于出现充实之相。 今年次子张嗣修科考也钦定为一甲第二进士及第,哪儿哪儿都是好事。 就这时候,传出老父张文明病重的消息,是晴天霹雳。 自己老爹病重本身就已经很难受了,还要考虑万一出事,自己离开之后硬着头皮革弊许多年的工作会被影响,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凭良心说,这些年他为人处事已经很能体谅与照顾同僚的名声,即使有不近人情的话,也只是放在私下里说。 提拔用人确实靠关系、或是照顾冯保感受任命了几个佞人、蠢材,但大多时候唯才是举也是真的。 现如今,父亲病重,那么多同僚不盼着好也就罢了,反倒盼着他中年丧父恨不得让路人皆知,你说气人不气人? 当一个人遇到问题时,没谁真的需要安慰,他需要的是解决问题,陈沐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尤其面对神中年这样的人,安慰最是苍白无力,他比普通人聪明一万八千多倍,什么事他自己想不通,还需要陈二爷安慰? 陈沐虽然没安慰,但这倒是自他隆庆年进京以来唯一一次进张居正府邸不尴尬的,张居正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张居正,自己在正厅饮了杯茶,主人端茶他也不走。 起身溜达到偏厅,让游七给弄了些果子蜜饯,吃饱了又饮了杯茶,张居正都以为他走了,傍晚一打听陈沐又溜达到房去了,硬赖着在府上吃过晚饭,让随从去街上沽了壶黄酒,一个人爬到院子假山上喝了半壶,这才卡着关城门的点晕乎乎地告辞。 临走还在阁老府邸门口高声嚎了两句不知是哪儿来的调子。 “姐儿呀,你好像石皮上青衣那介能样滑,为有源头活水来!” 差点被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兵当贼捉去。 阁老府上人都觉得北洋重臣疯了——多少年了,撒酒疯撒到这,在内阁大学士府门前唱风月曲儿,多新鲜? 立在府门前的游七看着陈沐跌跌撞撞的步子,觉得等这场风波过去,弄不好陈二爷千辛万苦功勋换来的靖海伯都得被撸掉。 陈沐从北京回天津北洋军府的第六天,赵士桢、徐渭、徐贞明、叶梦熊联袂在寄国塔寻到陈沐,各个来得急匆匆,临见到陈沐却面面相觑一个字也说不出。 最后还是赵士桢对着在悬满青丝盒、摆满生牌的塔里写字的陈沐开口道:“大帅,你去阁老府上,跟阁老都说什么了?” “说什么?”陈沐回头反问一句,提起桌案宣纸上写好的两句话吹了吹未干的墨渍,显摆道:“来,看看咱这两句,如何?” 纸上写的并不晦涩,笔迹也就泛泛之辈,唯独立意高得很,让人一看就知道肯定和寄国塔有关。 上面写着:英灵千秋享祭,山河万代隆昌。 “哟,没听说帅爷最近进戏馆,这杨家将话本里的唱词怎么都抄……”要不说有文化的人讨厌呢,就不让人装一家伙,赵士桢摇头晃脑说一半才发觉捅破了幕主脆弱的自尊心,连忙抬起大拇指非常不走心地说道:“写得好,就是让学生来写,也写不出更好的了!下午我就找人制匾。” 说罢,特狗腿儿地拍拍胸口,道:“帅爷不必多说,学生知道,这是要挂在寄国塔门口,一左一右!” 看着最大的力学单位面上由阴转晴,最小的力学单位这才长出了口气,紧跟着就被叶梦熊推开,道:“陈帅,顺天都传开了,靖海伯从晌午进内阁大学士府邸,直至夜里才出去,还在府门前唱了两句荤词,心情大悦,人们对你和张阁老密谈了些什么好的紧,什么样的风言风语都有,这可不是好事。” “是啊!”反应过来自己过来是干什么的赵士桢也连忙问道:“帅爷都跟阁老聊什么了,那么开心?” 陈沐搁下笔,环顾几人急切的求知眼神。 “聊什么?我要是说,那天我从入府开始,除了一句没事之外什么都没说。”陈沐说着自己便轻笑了一声:“你们信么?” 信么? 徐渭又不合时宜地进入神游状态,赵士桢跟岳老子对视一眼,看看叶梦熊,把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夸张地抬起四根手指摇晃着:“四个时辰,四个时辰一句话不说,出府还唱荤歌,还给五城兵马司捉去半刻——不信,这问谁都不信啊。” “不信就对啦,我真什么都没说。” 陈沐非常认真地点点头,板着手指头算道:“三个时辰三刻半,陈某吃了三盘蜜饯,齁得不行喝了两杯四碗凉茶,如厕三次,晚上死皮赖脸蹭了顿饭吃的还不错,吃饱了又要了一壶金华酒,自己喝了半壶。” “走的时候自己把自己喝高兴了,就随口唱了两句词儿,谁知道叫五城兵马司的小兵截住,见我腰插手铳一头短发,夜里又看不清牙牌,拐弯就把咱按衙门里去了——以后还得少喝酒,喝酒误事呀!”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九十五章 船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五年夏至,天津大沽口。 百户所城砦女墙后每隔十步便有几名旗军持兵侍立,冰冷的镇朔将军炮口垫高对向海上,高悬的大旗迎风招展。 自北洋军府立于天津,大沽口原本懒散的旗军遇上个闲不住的北洋重臣,成日带着骑兵往来奔走,害得人都没法偷懒了。 百户所外沙滩上歇息的北洋军各个威风,一身武备让炮台百户都眼热,有些骑兵的甲胄涂了赤、玄两色漆,胸前及肩头还坠着穗带,映着日光熠熠生辉;更多人仅着素甲,明亮得能在胸甲上映出人影,甲胄下深蓝色制式新兵服领口立起,扎着标识行伍番号、职务姓名的对称方形图案。 北洋步兵、炮兵在军府兵种武备上已属简略,即便如此也皆为上品,不论是裁减得当的军服还是精细锻打的甲胄都惹人羡慕。 骑兵则显然在武备上进入另一个阶层,甲胄兵器更精美,人与马身上的装饰物也更多,每一具骑兵胸甲都被南洋卫手法高超的军匠以蚀刻工艺造上走兽纹,相比步兵头盔的帽檐更小、更矮,护颈锁帘坠彩色狼毛、牦毛,最大的差异还有骑兵学员服为赤色。 一直以来,人们认为‘武事尚威烈’故戎服色纯用赤,间以紫、青、黄、白等作为配色,以达到恐吓敌军、彰显威仪的目的。 但服色原本就有易于辨认的作用,尤其在步兵中,各色服甲能更容易让将帅辨认,以达到便于指挥的目的,所以到此时已经很少有纯赤色的军服了。 就连北洋骑兵的军服一开始也是深蓝色,不过正好赶上被服厂蓝色染料不够,就制了一批赤色军府,后来陈沐发现赤色看上去更好,更适合骑兵奔驰起来的威风模样,便干脆下令完成九月军事训练的一期骑兵统统换装,把这当做一场增强募兵荣誉感的仪式。 如此一来,骑兵的荣誉感确实有了,其余兵种的羡慕也随之而来——别管一期还是二期,募兵都是冲着这份钱来的,步兵饷银最低、炮兵与骑兵要比旁人高出一截,完事骑兵还比炮兵好看,这谁能不羡慕? 可惜羡慕也没用,鸟铳手晋升各兵种时看的是成绩,枪术、铳术、战阵诸科目最优秀的人才有晋升骑兵的科目,炮兵则还要依据几何、算数、目力等科目成绩选定。 简单来说,只要足够优秀就能有成为骑兵的机会,但炮兵不一样,炮兵还要看天赋,有的新兵各项成绩都非常好,就是打死都不会算弹道,那就当不成炮兵。 几个大沽口百户所的旗军立在城墙上镇朔将军炮旁看着远处歇息的骑兵交头接耳,被远处巡视的旗官发现,沉着脸走过来低声约束道:“站直了消听的,军府陈帅就在那边,可别在这地界儿给咱丢人!” 旗军眼见军官来了,连忙各个站好,有胆大的跟总旗小声嘀咕,道:“您看内各个大鸡冠子,不就是新军,好嘛,看给他们劲儿劲儿的。” 大鸡冠子说的是北洋骑兵笠盔上的大簇红缨,从盔顶挑起两寸高一直向后坠到肩胛骨,看着威风的很,但旗军尤其是广东之外的旗军,看这装束肯定心里头不舒服。 原先募兵待遇就比旗军好,都是兵,旗军还是世兵,可在待遇上一月几斗米比人家按石算的月俸少得多,如今又出了北洋军府的募兵,待遇比过去的募兵还要高。 “百户听说了么,这北洋骑兵,饷银不知怎么算的海了去,吃管饱住管好,好些人一月能拿三两碎银!” 这年月当兵的大多杀人才有钱,没人杀那点军饷也只够管个半饱,哪儿像北洋军这,练兵不打仗饷银就这么多,算下来一年四十两,总旗俸禄也就这数。 “这钱要给我,别说把头发放塔里,鸟毛拔了放塔里都行!” 年轻的总旗面无表情地抬脚轻踹口无遮拦的部下,义正言辞地让他们好好站岗,别想那有的没的,走出几步才在脑子里盘算自己手上有多少家产,看着陈帅也挺和善,能不能托人弄个今年讲武堂招生的名额。 他家三辈子总旗,往上数最高一代有幸做到百户,到他这代,要能做个百户,就算光耀祖先。 可话说回来了,谁还不想做个千户、指挥了?这天津是承平已久,想升职不想着在钱路上使劲就不可能,但一样是使钱,送到千户那,过两年能升个百户,可要说把自己送进讲武堂,过两年出来,可就不单单是百户了。 就这十个月,北洋那些从宣府讲武堂出来的学员好几个就已经从试百户升到千户了。 正想着,百户所望楼上的旗军吹响水牛角,举目望去,海面上几艘福船沿着海岸缓缓驶来,形制有大有小,都是座战船的模样。 “快去,不,跟我去通报陈帅,福船来了!” 他可知道,那位东洋大帅近些日子见了天的往大沽口跑,可就是在等海外航来的京运。 根本不必旁人提醒,陈沐早就望见海上驶来的福船,他撂下望远镜皱着眉头递给赵士桢,道:“看看,那是不是从南京跟着唐胡安一道航去西班牙的识路船。” 福船一共大小六艘,运载力不过万石上下,这种规模一看就知道不是南洋发来的京运船,但条约签订后随同去往西班牙认路的只有两艘大福,多出来的四条船又不知是哪儿来的,把陈沐看得心痒痒。 “去西班牙的认路船有一艘,回来了,还有两艘好像是去年跟陈爷们去找麻贵的船。”赵士桢用尽眼力朝海上望着,慢悠悠道:“剩下三艘,像是南洋那边的货船。” “陈矩的船?” 陈沐轻敲太阳穴,他想起来了,陈矩在自北亚墨利加麻家港回航时走了条险途,有船调头向南走赤道北回来,一前一后差出几个月。 那条航路虽然有西班牙人过去派遣马尼拉大帆船的航海图,但到底也是初次航行,不见得安全多少,陈沐更担心他们船上的水手会不会缺少。 “南洋的货船,想必京运船也到了,我接人,你这几日留在港口,等着京运船。” 陈沐说着两只手便拍到一处:“看看今年,南洋能给咱们送什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九十六章 珠宝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六艘福船确实为赵士桢所说,一艘去过西班牙的领航船,两艘登陆过北亚墨利加麻家港的押粮船,另外三艘有大有小的福船则是南洋先航的珍宝船。 虽然看上去其貌不扬,但自驶入渤海之前,一直跟随大船队缓缓航行,直至进入绝对安全的北直隶沿岸才随领航船一同快速驶向大沽口。 “属下得了南洋大臣授意,知北洋军费一日不可耽搁,入渤海便一刻不停,快船驶来了。” 自南洋驶来珍宝船的船长是广州讲武堂的一期学员,见到陈沐自有一股老下属的亲近,一进北洋衙门感慨几句一年不见校场变了大模样,便向陈沐奉上南洋军府发来的船货单,道:“这单子一式三份,南洋留了一份,刚刚给常吉先生一份,这是最后一份。” 账目单以圆纸筒上蜡密封,南洋大臣环形私章蜡封完好无损,打开账目上面写得简单,单单一小两大三条福船,运的货却不简单。 吕宋马城府铸大锭银,封装二百六十箱,共六千锭,一锭五十两。 狮子国、唐民岛宝石,鸦鹘、猫睛、青红、玛瑙各色分装八箱四匣,每箱大小种类不同,共重四千二十斤。 苏禄国海珠,依珍奇分装三匣,每箱大小种类不同,共重一千九百七十两。 占城国象牙,依大小分装十六箱,共三十四根;犀角分装三箱,二物共重七千四百七十斤。 这些东西整整装了三船,看得陈沐喜上眉梢,待他合上账单,对南洋船长勉励两句,问道:“一路航行辛苦,在北洋稍歇几日,后面的京运何时抵达?” “也就在近日了,如今先遣船队应已自登莱起航,卑职多谢大帅美意,不过属下是歇息不得,明日便要起航。”船长说着向陈沐告罪,解释道:“今年缅、升两府丰收,京运量巨,船运不足,我们这些船长少则跑两趟,多的怕要跑四趟,眼看大风临近,赶在风来前回去还能多跑一趟。” 过去海运船舰一趟二百余艘,这大约是南洋军府四百料以上福船的所有数量了,如今要他们运送二到四次,那少说也是六百船次的货运,单单路耗就要耗去五六万石米粮。 “既然如此就辛苦你们了,丰收是再好不过的事。”陈沐缓缓颔首,又叮嘱道:“小心风浪,往返万里航行两月,莫要急切航行,小心漂没。” “歇息的时间不长,你跟亲兵下去,给水夫找营房歇息,所需一应向亲兵说明即可。” 待船长走了,陈沐暗自盘算着价值,原本他以为今年南洋军府要顾着西洋,恐怕在京运中夹带输送给东洋军府的财货会少许多,却不料居然比去年还要多。 去年与今年输送白银相同,都是三十万两,但去年在货物上运送的是大宗广东棉布,其余多是水泥生料等建材,没什么值钱货物;今年就不一样了,送来净是些值钱的大件儿。 “徐公,南洋去、今两年,可出什么大事?” 这事别管陈沐问谁,他的幕僚都不会知道,真是他们在北方能知道的事,陈沐肯定自己也清楚,陈沐不知道的,他的幕僚就更不会知道了,徐渭疑惑地问他怎么了,就见他摇头说道:“南洋今年送来的货看样子像压货了,但运来的银丝毫不少,我觉得像出什么事了。” 说着,陈沐将货单递给走上前的徐渭,让他过目。 苏禄是出产珍珠不假,若以大宗货物易卖,换来上千两珍珠不奇怪,可一下子弄四千多斤宝石,这个数目已经超出正常贸易的范围了——不是明商或南洋军府买不起,而是狮子国根本吃不下等价的棉布或其他货物。 何况宝石这东西,它和珍珠一个样,这两种珍宝都不是直接出售就能获最高利润的东西,它们得送到苏州,那有整个世界最熟练的珠宝加工匠,经他们的手艺加工之后,一两玛瑙就能卖到十几两甚至上百两白银的价格。 同样还是东南,这些加工好的成品也能最快速度贩出,因为江南才是大明财富的汇聚之地。 这是能获利十倍数十倍的东西,还有那些犀角象牙。 陈沐算了算,只要他愿意付出五万两白银的代价与几年时间,这些高拱今年给东洋军府送来的东西,其价值恐怕在二百万至三百万两白银之间。 就这单单一小两大三艘福船。 看样子南洋是发财了,不然也不会舍得把这些东西送到天津来。 “难不成,是西洋的殷养实已经走到我陈某人前头,在西洋收获颇丰?广西旗军也并非不堪用啊!” 陈沐磨痧着下颌短须沉吟着,突然听见徐渭猛地拍手道:“大帅,在下应当知道为何今年南洋运送货物数量有异了,南洋当是在去年发了笔横财,不过这财今年才落到南洋手上。” 陈沐听着来了兴趣,问道:“什么横财?” “在下也是猜测,不过多少与此事有关,去年林阿凤率船队军民数千驶离唐民岛,于马六甲以西多行抄掠之事,在下以为高新郑兴许是效法陈帅,将林凤所获贼赃购来?” 徐渭说着又自己摇了摇头,道:“不……如珠宝、象牙之属,多产马六甲以东,若是如此,这批货物开始应当就在高新郑手中,去岁将之卖出,夷商于马六甲购入,又逢林凤船队抢夺,再贩回给南洋,若是如此,这批货送到北洋也就说得通了。” “怎么个说得通法?” 陈沐并不觉得这个猜测说得通,高拱完全可以再把这些东西卖一遍,再让林凤抢一遍,竭泽而渔,多有意思? 别人不知道,高拱不会不知道,随大明于西洋设立军府,一定会进一步挤压葡萄牙在那片海域的生存空间,双方交恶是早晚的事,不必那么吝惜友谊,更不必过多考虑长远。 这是大明,百姓思念老婆孩子热炕头、国中富裕自给自足、政策随一届首辅上任朝令夕改、只有天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禁海的大明! 思虑什么长远? 一票、一票、又一票,专找大的横财干下去才是硬道理,抢一两银子都是赚的。 抢空了再琢磨长远也不迟,反正论经营、治政能力,农业、水利科技,大明能甩开别人北京到南京的距离。 “西洋还有殷公,想必南洋大臣也不好再拿这批货出手,要么自己贩入国中,到时说不好还会被西洋大臣奏上一本;要么,就只能送到北洋了。 “好像是说得通了,不过别管这货是怎么来的,到我手里就别想再出去了,谁要都不会给的,这是我东洋三年军费。”陈沐说着站起身来,转头道:“劳烦先生跑一趟,自北洋调千骑看护这批货完好无损地运入军府,我去见从西班牙回还的使者。” “万事俱备只差战船,厉兵秣马,陈某终于能去墨西哥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九十七章 君瓒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自南洋运来的珍宝货物东西不多,不过半日便收拾好,陈沐没急着召见使者,刚好让他歇息半日,沐浴更衣洗去风尘。 当晚在衙门偏厅设宴也未谈出海事,只是让他们一众好好休息,睡足了养好精神。 直至次日晌午,才让莲斗去敲了衙门鼓,首次传告北洋、东洋各部将官、六部北洋分局官员入衙议事。 各级将官着了官服,绯袍青袍绿袍混杂,各饰飞禽走兽,陈沐也换上久违的绯色蟒袍,尽是衣冠禽兽之境。 与会者唯一一个穿常服的,是跟着京运船一同从南洋至北洋的邓子龙,去年刚当上总兵官,独领云南兵事镇三宣六慰,因处事不周跟刘綎闹了别扭,两营兵打了起来,本来这种大罪两个人都是要下狱论处的,刘显都说不上话,幸亏有高拱从中周旋,兵部这才将二人革职,兵马尽交刘显统帅。 南洋没法待,闲着也不是个事,邓子龙向高拱请示后就随船到北洋来,灰头土脸地投奔陈沐了。 本来这个事朝廷处理铁定要各打四十大板,别管什么起因朝廷的将领带兵打到一起,还动了兵仗,差一点连火炮火箭都要使上,出了事肯定要交还兵权,可说到底两边本身都有错,刘綎受的委屈还比较大,所以兵马就交给刘显的人统领了。 人家刘綎带的兵是云南当地旗军营兵混编一营,虽说是地方军,可跟邓子龙所率吕宋苏禄抽调宗藩军合编一营比起来那也算是中央军,结果这边药弩都上了还没讨到好处。 陈沐听了邓子龙千里迢迢的诉苦,气得接连冷笑:你谁也别怪,本身就是士卒打个群架的小事,谁让你的兵拿盾牌棍子使鸳鸯阵的?使了就别怪人家丢长标射毒弩。 鸳鸯阵是什么东西?后世警察的防暴队依然能看到一点鸳鸯阵思想的影子,都是训练有素的明朝大兵,拿这东西去打架谁受得了啊。 这就属于自作自受,还让南洋两千多宗藩军改换门庭,成了滇地边防军,不过陈沐倒不觉得这是坏事,邓子龙吃到自己的教训,朝廷也硬收了两千余兵马,最棘手的事也没落在自己手上,有南洋大臣高拱去给朝廷擦屁股,挺好。 至于南洋缺失的兵额,再招募就是了,眼下南洋宗藩军还是很容易招募的。 上了衙门,邓子龙无官无职,只能披挂胸甲挎腰刀立在堂上侧边充作护卫旁听。 堂中陈沐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北洋卫官武将分坐左右,如今已经朝廷各部门议事除了衙门升堂已很少有这样的座次格局,通常都是上首置主客两座,下面陪座两列,哪怕客座空着,也不显得那么压抑。 陈沐今天是故意以大帅训话的座次安排,他扫视一众官吏,抬手道:“两个事。” “朝廷近来暗潮涌动,诸位六部过来的同僚肯定心知肚明,陈某只说一次。” 陈沐原本没打算提,实在如今张居正父亲重病的消息越传越烈,这些年被张居正压制的、得罪的官吏正四处走动,甚至都准备好在张居正下台后拨乱反正给他治罪了。 如今北洋可谓群贤毕至万事俱备,要人才有人才、要银钱有银钱、要兵马有兵马,赶在这准备出征的当口上,他不想有任何意外。 环视神色各异的北洋同僚,抬起放在檀木大椅扶手上的右手,道:“最好别趟这浑水,朝廷有人事变动也好、没人事变动也罢,同北洋诸君都无丝毫干系,东征在即,探寻欧罗巴是我族千载难逢之大业。” “我等上报皇帝、下应黎民,为的是定今后数十年、数百年的天下大势,让天下为大明所知,更要让大明为天下所知!” “亚墨利加与欧罗巴有多大,诸位都看过天下舆图,哪怕大明仅能支配三分,待诸位百年,尔等后人皆傲称我祖乃大明柱国!” “求忠孝国家的,东面是你最该去的地方;求名的,名留青史;求官的,官居一品;求财的,家财万贯。” “此时朝局未必是真动荡,天下大势却是真千年未有之机遇,能于此相媲美的或许仅先汉开西域。陈某今日说了,今后就不会再提此事,想忙着站队取晋身之资的,我不会拦。诸位皆比陈某年长,陈某不会妄自尊大地与诸位说好自为之,但万望诸君谨记——求仁得仁。” 该提醒的都提醒了,陈这话主要是对那六部北洋分局的主事说的,在这些事上武将不敢跳出来,更何况南北讲武堂自有军人传统,他们知道自己受训是为了出塞与出海,对国中人事动荡并不感兴趣。 他们是新军将领,真正关系他们切身前途的只有一个地方,北洋。 天下没有人不重视新军,但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北洋这样为他们操练得心应手的配套部下,只有在北洋,他们一身所学才能得心应手,也只有北洋,才有仗打。 说完了,陈沐也不管旁人阴晴不定患得患失的脸色,抬手道:“君瓒此时想必已养足精神,请将此行东洋见闻回报给六部诸位主事。” 他口中的君瓒,名叫杨廷相,是随同唐胡安一同去往西班牙的使者。 福建泉州晋江人,匠籍出身,也是三年前被调往南洋的新科进士,成绩在同年中排名一直偏下,福建乡试第六十六,会试第一百四十一,登进士三甲第一百八十名。 以他这个成绩,同那些起步就能进翰林院的天之骄子不同,原本首选会任大县丞或小县令,捱到这个时候,运气好能进六科做个七品给事中,往后再升就得看造化了。 但有些人天生就有扼住命运喉咙的能力,在杨廷相被分派到跟随张元忭等人至马尼拉的头一年,跟着海瑞去班诗兰城左近任一小县令,任职不过半年,在一次同时任南洋军府佥事的高拱谈话时听见上官对知晓海外夷事人手不够的忧虑,当即出言,为自己拿下进海军讲武堂作为三期学员的通行证。 他是南北讲武堂第一个进士学员,主修战船科、辅修兵器科,算没丢下出身带给他的手艺学识,能背下十二万字典籍考取大明帝国十万里挑一的进士三甲,学起海军事,南洋、葡夷、西夷的几门语言如探囊取物,待学期满,以全甲毕业。 毕业那年正赶上明西议和在南京签订租借塞维利亚条约,全天下都找不出人比他更合适出使——像班超出使西域般的荣誉,轻而易举的被出使南洋的杨廷相收入囊中。 这一年,被称作文武双全的杨廷相三十一岁,气宇轩昂地立在北洋衙门正厅,拱手向厅中同僚行出一礼。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九十八章 偏见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卑职此次通航西国,在其国中过城池三座,先入塞维利亚至其国都马德里,后于阿维拉短住三日,回塞维利亚起航,向西起航去往亚墨利加时亦借机于葡国里斯本稍作停靠,其国言语、文化、人种皆与我不同。” “其地大且广、垒石为城、俱有圆石马面墙,戒备森严,土地肥沃然耕作不得其法,田禾甚薄故百姓衣不蔽体甚为贫困。海岸多有僧侣煮海为盐,寺庙多工匠专事打制,上至兵器甲械下到酒盐诸物,每城中心必有广场,广场必有常日市集,僧侣日夜往复将寺庙货物运至城中市集专司商贾贩售。” “气候季节近我,国人勋贵武者肤白黄相杂,近西域种,服饰甲具尚黑,男子多佩剑,唯喜斜跨红绸、半披黑篷,戴圆檐软帽多饰赤青鸟羽,以为倜傥。” “其国僧侣权重,国王亦甚为所惑,僧人多剃光顶发留四边以示虔诚,披大袍饰银架以辨身份。其国无国法,以僧侣寺法治理国家,王宫为勋贵享乐,每遇纠纷,国人即寻‘宗教裁判所’,国人性烈尚武,亦不禁私斗,每酒肆言语不善即为仇家,于街市拔剑相斫。” 杨廷相以一种天朝上国审视海外蛮夷的口吻面无表情地叙述着他所认知的西班牙:“在塞维利亚,在下遇到几名我朝沿海百姓,皆为早年被骗、被倭寇贩卖至亚墨利加或葡国,在当地被称作‘印第安斯人’,实则为双屿百姓,多已于其国娶妻生子,最年长者已八十有四,命途辗转。” “此次自西国返航,在下带回十六名异乡百姓,有一人名为翟哥儿,嘉靖二十五年被葡夷总督卡斯塔涅达自双屿带走,离家时仅六岁,同船被诓走百姓有十五人,先后经利马、巴拿马辗转数年,途中遇法兰西海盗,被迫至里斯本,被贩至鞋匠家中做仆从,至十一年前,又被僧侣莫拉雷斯骗至塞维利亚。” “在塞维利亚,翟哥儿在寺庙中为莫拉雷斯做鞋,积攒微薄酬劳等待其依照约定送他回宁波,直至林来海战后,莫拉雷斯欲至亚墨利加发财,以九十二杜卡特金币的价格将他卖掉,在下至马德里时,正逢翟哥儿于宗教裁判所状告僧侣莫拉雷斯。” 说到这,一直面无表情陈述的杨廷相初次露出骄傲神色,道:“根据条约议定,夷人无审理、处置我天朝子民之权,故在下于马德里城中市集开审,三日处理案件四百七十七起,还客居马德里九十四名明人清白。” “不过在下疑惑于胸良久,还望陈帅解惑。” 陈沐早就沉浸在他所诉说的关于双屿岛小孩翟哥儿的故事中,正想着等议事结束让杨廷相找人将这个翟哥儿寻来,在美洲、欧洲生活二十几年的明人可不多见,他耳濡目染的常识对大明来说价值远高于其做了一辈子的鞋匠手艺。 不过要说起来,这个杨廷相真的胆大包天,跑到曾于明朝发生战争的西班牙国都,去审理案件——陈沐一直认为此时尽管条约上已经签订,但真正落实还要等军队过去才行,没想到这会儿就让杨廷相给办了。 突然听到杨廷相有疑惑,点头示意他说出来,接着便见杨廷相走了两步,道:“在下于马德里所审四百余桩案子,多为亚墨利加土人假扮明人,想得以恢复自由人的身份,为何西夷葡夷其貌诡异,那亚墨利加土人却与我相似近乎难辨?” “此事我也不知,兴许是先民渡海东迁?亚墨利加北方与努尔干都司故地极近,咱们的麻帅就是冬季北海冰封,趁海不注意拿两条腿走过去的。” 东洋大帅说了个俏皮话把自己逗笑了,随后正色道:“他们是怎么过去、或原本就生在那都不重要,他们的君主被处死、国家被灭亡,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来又要往哪去,如今被奴役的被奴役,没被奴役的七零八落分散各地。” “西国夷人可以用囚禁、奴役、混血、驱使来让他们使力,我们就要以同体同肤接纳他们,令其归心——杨君瓒,既然你这么好奇他们是从哪来的。” 陈沐低头抬手平展了坐在椅子上皱起的官袍,抬头挑挑眉毛,道:“他们的历史,你来写吧。” “没有人天生愿被奴役,只要我等将现在攥入掌中,他们的未来便必定与大明绑在一起,当他们成为大明的一部分,变成我们,一切便迎刃而解。千年以来,兴,天下兴;衰,天下衰;中国即天下。轮不到别人来定义什么是我们,我们不但要定义自己,还要定义他们。” “亚墨利加,数以千万计的子民正翘首以盼天子的接纳,只需要四十年,两代人,皇帝在亚墨利加就能有源源不断的兵力。” 陈沐磨痧下颌短须笑了,手掌轻拍在太师椅扶手上,道:“说说关于战事的事,君瓒通东洋,总不至于仅看了些风土人情回来吧?” 杨廷相闻言胸有成竹地轻笑,随后向陈沐拱了拱手,缓缓走出堂中在门外对人吩咐几句,这才回来对众人道:“西国国王邀我在马德里的武器广场看了他的军阵,甲具、兵刃、铳炮、阵形与讲武堂教授林来海战时的西夷军团并无不同。” “唯独铳手在军阵中多了两排,矛手少了两排,一个三千人军团中有大约三百顶盔掼甲持剑盾的武士,这样的编制并未在林来海战中出现,但在陈帅平定吕宋西乱时曾有剑盾武士参战。” “在下猜测,更多的铳手与重甲步军,是为对抗陈帅在南洋时那支四成用铳、六成用矛的宗藩军。除此之外,在西夷本国,每个军团都有更多骑兵,并非吕宋或关岛见到的仅数十骑,一个军团多五百余骑,执长矛长剑,人马皆重甲。”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这并非在下亲眼所见,在下船队至塞维利亚时,并未在沿海岸边见到西夷大举造船。但翟哥儿说,自林来海战后,国王下令各地砍伐森林,制造更大的战船,国中各铸炮厂都在制造更大的铜火炮。” 说着,有军府武弁持长绘卷入内,得到准许后在杨廷相身前将绘卷展开,上面以精细工笔画出一艘庞大战舰,引人注目的是排列超过十门火炮的单层火炮甲板与舰首那一圈弧形炮位,尽管甲板只有一层,载炮至少三十五门。 但这幅图的船中后部画得虽然同样笔锋,却多处模糊不清,有些舰船部件属于明船特有,在西船中并不存在,令陈沐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杨廷相。 “在下命流寓西国的明人秘密贿赂船匠,得到西国国王下令制造舰船的船首图,其后船身与船尾皆为在下想当然绘制,此船名巨盖伦,隶属西国‘神明眷顾、走运而伟大的舰队’,目下仅知其国造如此大舰数十,据船首图测算,船舰用料三千至四千,吃水两丈余,载兵应三四百,搭建船炮从船首炮位上看,膛径过六寸。” 杨廷相说罢,拱手道:“陈帅,就在下所知,南洋船舰,最大者不过两千五百料,对战此等巨舶,只怕有力不逮。”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九十九章 七百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夜晚的凉风透过撑开半扇的窗涌入室内,吹散噙着烟斗倡议军事的北洋将官造出一屋子的乌烟瘴气。 北洋衙门参谋厅的内室仍旧人声鼎沸,当身着深蓝或赤色学员戎服的将校武弁足蹬马皮短靴捧着资料或茶水不断进出,只有身着蟒袍的陈沐一个人坐在外厅,两臂肘顶膝盖手托脑袋,手指缓缓揉着太阳穴。 杨廷相从西班牙带回的情报太重要,西班牙的新式盖伦船哪怕仅看船首,都是当之无愧所向披靡的海上巨兽——这幅船图让陈沐对遥远大洋另一边海岛小国伊丽莎白深感佩服。 他不知道历史上的无敌舰队与当今明朝船料应如何比较,但西班牙人的造船技术与能力是不会发生大变化的,没有林来海战受挫的刺激,历史上的无敌舰队中船舰可能比这艘杨廷相称作‘巨盖伦’的船图稍小,也不会小到哪里去。 英国人就是击败这样的舰队,踏上称霸大海的第一步。 根据杨廷相的船舰绘卷,西班牙新造战船长度与万历号相匹,但船形要更宽、船腹更大,因此估算用料比万历号更多,尽管在心理上,陈沐倾向于这是西班牙最大的战船,实际情况却不允许他草率做出判断——西班牙如果仅有五艘这样的大船,没什么可怕的。 可如果这个数量达到十艘,在可能发生的局部战斗中就能为西班牙提供足够的海战支援与海上震慑;如果达到三十艘甚至更多,陈沐东征的战略就必须重新调整。 啪! 陈沐的手拍在桌案上,抬起头对侍立一旁的武弁道:“取纸笔来,我要写信。” 过去一直准备以新建制的东洋军府之力东征,但那是建立在明军可以在大东洋取得绝对优势的条件下、地区霸主西班牙短期没有同大明再次开战为前提,如果没有绝对优势,就需要保险一点。 陈沐要向南洋借人、借船、借兵。 借邵廷达、石岐,三个千户的兵,六支舰队的船。 同时,他还写信去往广州府合兴盛的闽广会馆,召各船主来天津。 这封信就和来自西班牙的情报没有关系了,不论西班牙人造没造新式大船,他都必须给商贾写信。 斟酌着将书信写好,命几名亲信家丁骑手使驿站昼夜兼程将书信送往广州,这才起身走向内室。 在参谋厅的内室中,包括邓子龙、杜松在内的数名北洋教官、帅府幕僚围长桌而坐,长桌正中被打开,露出八尺长四尺宽的的巨大沙盘,各以竹鞭议定东征进军路线。 “陈麟冈自亚墨利加回航后有言,长途海航空旷,不宜大队行船,何况辎重输送艰难,应以小舰队各带领航,各依船图,仿照路上兵分五哨,分行齐至。”杜桐拱手对陈沐说着,语气一转道:“但分兵需海上有航行经验的将校,北洋最为欠缺。” 杜桐说着,杜松就在一边点头,其实前面都是他的意思,后面北洋欠缺拥有远航经验军官才是杜桐的意思。 赵士桢面色沉静,对众人道:“正好陈帅来了,咱们能否从南洋调些将官,不会借用太久,只要初次航行有他们带着,待航至亚墨利加,他们便可返航。” “不必担忧,我已经给南洋高公去信,请调兵、船三千,我听你们在说分兵齐进,不是不行,但要分几路出去,又走什么航线。”陈沐在桌旁取过竹鞭在沙盘上推着,道:“可有庙算?” 有航线可选么?摆在他们眼前就两条,向北走沿岸,要么陈矩从麻家港回来那条航路,要么稍向南一点,走西班牙人东航那条路。 他们只有这两条相对成熟的航线,除此之外,无他可选。 “陈,陈帅。” 就在诸将面面相觑之际,最不该在此时开口的邓子龙插言。 当陈沐转过头,只见邓子龙面上情绪难明,那是一种既带着羞愧又有尴尬的神情,道:“恐怕南洋此时无力供给援军。” “都是在下失职,南洋两千余兵力归属朝廷,此时南洋诸藩皆以为朝廷欲吞其兵马,国中汹汹,君主已不能约束,高公亦勉力为之。” 陈沐眉头皱起,他把两千多宗藩军变成云南地方军的事忘了,这会正是朝廷给南洋诸藩莫大压力的时候,本就得妥善处理,如果再借兵向东洋出海,恐怕高拱也承受不住。 南洋本来就没多少常备军,全靠数万宗藩军支撑,如果失了他们的人心,再想拾起来就难了。 “无妨,书信已命人快马急递,事在人为。” 陈沐并不觉得高拱手上有事就会一毛不拔,“哪怕军队过不来,船总是能借出几艘,怎么样,你们都议了些什么?” 邓子龙心中有愧,抱着将功赎罪的心思向几位北洋教官看了一眼,这才指着沙盘对陈沐介绍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次航程甚远,亚墨利加亦无我城池,后续辎重运送恐间隔良久,在下算过,随行粮船需备一年粮草。” “后续辎重,最长不得超过三月起航,同样要备一年粮草。” “以四百料常制大福为例,载水粮两千石,算上路耗与漂没风险,若无战马,每两船仅可供百户旗军吃用,有战马则要三船。”邓子龙对陈沐问道:“陈帅打算运送多少兵马?” “千户人马辎重队,要三十艘四百料海船,再算上兵船、甲械船,至少五十艘。” 陈沐缓缓点头,眼神有些发直,后勤压力很大,他说道:“粮船马船甲船请兵部调集,还能从商船中征调一批双桅福船,兵分五部,先后起航,第一批还要带上木料水泥、渔具农具,至亚墨利加沿岸的事诸位可有腹稿?” “我的意思,第一批登陆旗军在沿岸由百户率领,寻找合适的登陆地,每隔二三十里设立港口与百户所,由北向南一路铺开。” 陈沐的竹鞭指向北亚墨利加的西部沿岸,从麻贵未涉足的南面直至墨西哥的广袤区域,道:“第一批,北洋一期五部千户,三月之内在北亚墨利加安营扎寨;第二批,征募莱登诸地卫所军为拓荒兵团,携辎重船队于三月之后启程,在第一批募兵靠岸后的第四个月抵达,应该在来年春季,于各百户所开垦土地。” “第三批,待北洋二期募兵操练完毕,携辎重于来年秋季抵达北亚墨利加……” 陈沐说着,便看见黑云龙默默板着手指头盘算着什么,抬头道:“陈帅,就是说,咱需七百艘船?”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章 样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头天夜里北洋军各级将官忙活了半宿,次日一早军府各级官吏又齐聚一堂。 东征所需船舰数量并没有黑云龙说的那么多,但他们确实需要很多船,至少四百艘,而且是海船。 年轻的兵部北洋分局主事同样对此事感到头疼。 “禀明陈帅,自民间募调船四百不难,难在募海船四百,我北方沿海多为渔船、民船,纵然出海也只航于沿岸,海船少之又少,往年朝廷用船,需二三十条则调南直船、需五六十条则调福建船,此时北洋要调船四百条,还皆为大船,恐怕即使连上广东,也是不够的。” “若强行调船,下面人有意讨好,哪怕调来船舰足数,也未必合用。” 汪应蛟说的东西陈沐再清楚不过了,大明除了合兴盛的海商与沿海水师,哪里还有什么海船,寻常百姓用船都只是平底民船,禁不住海上大风大浪。 “不急,这船不是起初就要足数的,潜夫只要能请兵部调船百艘,也就够用了。” “百艘?” 汪应蛟原本难堪的面色稍稍平复,慎重道:“如止百艘,下官必如数征调!” 陈沐有自己的算盘,从朝廷征调百艘海船,再从闽广合兴盛商贾中借来百余海船,凑够二百艘,再在沿海几省各调一艘丁甲战舰及其所属船队,就能凑够东征所需海船。 只要凑够北洋一期募兵东航所需船舰,第二批起航的船舰就好说多了。 “向闽广、南洋各船厂下令,让他们赶制一批福船,东洋军府依市价采买,对了,还有唐民岛的林道乾,也让他造些船来,第二批船队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陈沐说着对户部主事叶梦熊拱手道:“这些事待陈某起航,就要叶公多加费心了。” 叶梦熊作揖点头,道:“东征所需米粮甚巨,目下已向北直隶各大粮商大宗收购,第一批所需军资不难凑足,后续还将购入肉干、鱼干、茶叶等军资,行军途中亦能效法永乐时船队下西洋于船上发豆芽,供士卒食用。” “发豆芽?” 陈沐缓缓颔首,道:“我知道发豆芽,在南洋时便常有士卒嘴馋,在船上发些豆芽来吃,不过东航不比南洋西洋,在那边航行是沿岸的时候多,离岸的时候少,随时随地靠岸打井都能补给淡水,但东航不同。” “东航是靠岸的时候少,离岸的时候多,没有足够淡水就必须偏航寻找陆地,可北方随后季节多为冻土冰原,海上发豆芽比陆地困难,陆上只需三四日,海上却要七八日,所耗淡水虽然不多,必要之时却能使人活命。” “不过再前半程,从大沽口到四千里百户所之间,士卒倒是可在船上发豆芽,沿途补给还算稳定。” 陈沐刚将这件事说罢,另一边的赵士桢便自袖口取出书信一封,递给陈沐道:“陈帅,这是今年京运里南洋卫军器局发来的书信,还给北洋送来几门火炮,似乎是样炮,在下已将火炮装运入库。” “喔?样炮?” 陈沐接过书信,是南洋军器局关尊班发来的,在信上说如今镇朔将军炮的铸造工艺已经成熟,海军讲武堂的兵器科研究们依镇朔将军炮为原型,参考了葡夷、西夷火炮种类,进一步制造了几种适用于不同战斗的火炮,借此次京运,将几种样炮送至北洋,请他过目。 在书信最后,关尊班小心翼翼地提及,海军讲武堂改变了陈沐留下的以炮弹重量为标准的火炮规格,转而以炮膛宽度等参数决定形制,更加细化。 让观看书信的陈沐嘴角翘起……陈氏流毒越来越少啦! 南洋军器局此次所送炮种中,自然有口径更大的舰用镇朔将军长炮,这其实相较从前火炮并无变化,不过因其倍径长,因此被称作长炮,与之对应的自然是舰用镇朔将军短炮。 此外便是大明帝国改不了的佛朗机化,舰用佛朗机式镇朔将军炮,与同重量的长炮相比拥有更大的口径,这种将军炮的设计初衷就是为了快速、大量地打出散子。 在海军讲武堂卢镗的设计中,舰用佛朗机应当大量安置于最上层甲板,在近距离交战中喷吐散子,杀伤敌舰水军。 “这倒提醒了我,把这封信和样炮都送到北洋军器局,先让军器局仿制一批,然后将仿制样炮送往宣府,让宣府军器局依此设计,制定今后陆军炮的标准。” 虽然叶梦熊是户部分局的主事,但这并不妨碍他有一颗关心军事的心,他对陈沐问道:“陈帅,我舰比之西夷大舰,海战恐怕不占优势,此次东航预计舰队仅有几十艘鲨船战舰,既没其船多,也没其船大……一旦发生交战,如何是好?” “我想过了。” 陈沐让叶梦熊先坐下,这才道:“短时间里,各地都来不及打造更大的船舰,我们也不可能再在北洋等着新船造好,那至少明年的事了。” “一方面先让各个船厂准备打造更大的鲨船,至少要将两千料鲨船作为主力炮舰,装载更多火炮,加强船板厚度;争取明年能有三十艘这样的大舰开往亚墨利加。” “但我们今年恐怕只能以几艘一千五百料的六丁六甲充门面了,我分析过北亚墨利加的情况,那边只有本地土民与西、葡二国势力,短时间里尽量避免激怒他们,等第三批船队抵达的时候,应当就能有一支像样的舰队了。” “船大未必管用,尽管这两年船舰形制没有向更大发展,但船炮已经有过多次更换,更重的火炮依然能给我们威胁他们巨舰的能力,哪怕万不得已必须开战,只要他们没集结十艘以上那样的大战船,我们就不会落于下风。” 登陆美洲,可就真是群雄逐鹿了。 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葡萄牙,诸国都在新大陆上抢夺地盘,建立港口与商站,设立一座又一座要塞。 陈沐回忆着沙盘上被选取的登陆海岸,嘴角露出难以隐去的喜意。 大明朝也将在那边占据一席之地!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零一章 新船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京运货物在大沽口旗军的看护下自海船卸下,装至漕船,自卫河驶向天津。 即将到来的远航筹备令北洋军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自运河送来军府的各式原料源源不断,在北洋军器局被加工为可用军备。 “剩下的时间不多,怎么样,给你放个长假,回福建老家一趟?” 北洋衙门后院,属于陈沐的府邸中,英姿勃发的杨廷相被陈沐请来,“你出海一年多,本该让你多休息一段,不过东征在即,舰队需要你来领航,现在回去,过些日子等军府最后的筹备做好,就要启程了——我听说,你最近都在北洋造船厂与工匠同吃同住?” 说起来,自南洋京运船抵达,正与北洋议出征事宜撞在一起,陈沐一直没顾上管杨廷相,等他突然想起来一打听,却听说杨廷相一直都钻在北洋造船厂里。 北洋造船厂名字很大,陈沐这座造船厂的定位也很大,是专造千料以上大战舰的船厂。 早在建厂之初,便从香山、南洋等地调来一批熟练的老造船匠,并以徭役招来许多工匠学徒,修造十二座长达十八丈的干船坞。 但到底修成时日尚短,如今修造的十二条千料赤海级战舰才刚刚开始,况且这种大舰需要工料远超寻常船舰,预计最早的下水时间为今年秋末,如果入冬还未早好,就会拖延至来年春季。 “下官多谢陈帅好意,不过,在下更愿在造船厂待到舰队起航。”杨廷相身上有从容不迫的气质,端着瓷茶碗小小地抿了一口,这才看向陈沐拱手道:“此次远航西国,在海上漂泊足有一年,在下最多时间都在筹谋新式战舰,陈帅也知道。” 说着,杨廷相内敛地笑了一下,道:“在下于海军讲武堂学的是战船科,父兄皆为匠人,还有因匠艺高超幸入王府担任长史的祖先,深感匠人不知兵事、军人不知匠事的苦恼,想要为朝廷设计一种更加适合当今海战的战船形制。” 更加适合,当今海战的战船形制? “君瓒以为,鲨船,已不合用了?” 赛驴公突然非常同情阁老与戚帅,他常常会像杨廷相当下的模样,甚至一模一样的语气,在张居正、戚继光面前,提出自己的改良。 真的是……不招人喜欢呀! “陈帅多虑了,在下的意思并非鲨船已不合用,相反,在下此次出使西国,途中见到诸多番夷大舰,他们国家贫穷靠近海上,只能靠海事来取得所需,即便如此,鲨船也并不比在下所见任何一种船舰形制弱势。” “自陈帅起,易水师为海军,制镇朔将军炮与鲨船,弱火船而重炮战,以纵阵舷炮齐射,所攻者无不破,是为天下间一等一的优秀战舰。” 陈沐缓缓颔首听着,在他心里鲨船未必有那么优秀,但对大明来说是改变海战形式的划时代制式战舰。 同样,他也听出杨廷相的意思,人家肯定是发现问题才这么说,因此他干脆说道:“但是?” 杨廷相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出陈沐并没着急,道:“但鲨船所适宜的依然是近海战事,不论是闽广渔民手中的百料小鲨船,还是五百料大鲨船,亦或更大的赤海级、六丁六甲级,有限甲板大小装备更多的火炮……承载水兵少,船舱拥挤不堪,没有货仓。” “一艘千料赤海级战舰可装备二十至四十门火炮,承载一个甚至两个百户的兵力,船舰所载水粮仅够水卒吃用十五日,船舱狭小却要挤入更多水卒,有限的火药仓堆满炮弹与火药,除此之外船上再无空间。” “在南洋,航行十五日足够让船队巡行沿海,自南洋卫起航,苏禄、吕宋、婆罗洲皆可航至,沿途各地皆能补给,再为合适不过;但每逢远航,便要准备粮船,如此次东征,在下听说军府要为每个百户准备三艘四百料粮船。” “更多粮船,需要更多优秀船长,还要承担更大船舰漂没的风险,但好在还有船炮多的优势;但那是过去船上装备五斤镇朔将军炮的时候,如今我等所临之敌为西夷、葡夷那些大舰大船,大多数时候五斤炮已不能击穿敌船船壳。” “赤海级战舰在装备四十门船炮时,一多半都是五斤炮,甚至还掺杂众多二斤小炮;若换成十斤炮与五斤炮,则仅可装备八门十斤、十八门五斤,若换成我铸炮厂所铸二十斤重炮与十斤炮混用,则只能装六门重炮,十二门十斤炮……这并非是因为船装不下,而是船舱没有盛放更多颗炮弹的地方。” 镇朔将军使用三十三倍径,本身就又长又重,而炮弹越大,炮弹越重,火炮也越重。 陈沐缓缓点头,杨廷相抓住了鲨船强大战斗力的关键,是因为他们的船牺牲了载货以及所使火炮相对更小的原因。 “你说的有道理,毕竟在设计鲨船的时候,我们只有二斤炮与五斤炮,后来的发展太快了——你的打算是什么,让我看看。” 在杨廷相带回的西班牙大船船图上,那艘粗略估计为三千至四千料规格的大舰仅仅装备三十余门火炮,但那三十门火炮与赤海舰四十门火炮不同,其船首最大的重炮口径六寸,依照明制来算,那是使用超过四十斤炮弹的重炮。 即使普通的船首炮,依然能与大明二十斤重炮相匹。 不过也许是林来海战取得几乎歼灭的战果,西班牙人似乎并未吃到舷炮齐射的教训,他们最重视的依然是船首炮。 “在下还并未将船图设计好,但大致方向已有,主要是增加水线宽度与货仓,减少运载水兵,减少火炮数量、增加火炮重量,还有厕所。”杨廷相说着露出笑容,道:“船上没有厕所,西人船舰在船舷外的回廊很好,可以用来布置几处厕所,可有效改善远途航行的环境啊。” 就在这时,职守武弁入堂内报道:“大帅,杜千户回来了。” 杜千户是杜松,他领家丁官居千户,被陈沐派到北京打探朝中消息。 在得到陈沐准许后,不过片刻杜松入内,看了一眼杨廷相,向陈沐小声耳语。 “帅爷,阁老父亲,过世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零二章 奏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自张居正父亲过世的消息传开,短短数日之后,事情发展太快,以至于接近失控。 张居正处两难之间,他可以不动声色,但冯保是绝对坐不住的,紧随其后的便是感觉要丢掉主心骨的李太后。 自然而然,待到张居正向朝廷上表去职回乡守孝的时候,皇帝便下诏夺情,张居正几次婉拒,最后便顺水推舟地接受,谁都很难说清这究竟是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双簧戏,还是半推半就之间的横下心。 至少在陈沐看来,张居正起初想要回乡守孝的决心还是很坚定的。 历朝历代,皆推崇以孝治天下,哪怕是张居正,也不敢开这个口,更何况他也是读书人,对这些纲常礼法人之常情不能免俗。 倘若张居正生得早些,不守孝也没关系,但就在几十年前,《临江仙》作者杨慎的父亲历仕四朝的首辅杨廷和也曾经历夺情,任凭皇帝如何挽留,放下大权回乡守孝三年,被引为楷模。 人们常常会拿张居正与杨廷和对比,因为那也是一位革除旧弊的改革家,而且得罪的仇家不比张居正少,当年甚至有人打算在杨廷和上朝的路上刺杀他。 皇帝为夺情下的第一道诏书,是:“准过七七,不随朝。” 这道诏书,是让他在北京府邸设灵堂,四十九天不必上朝。 紧跟着,在张居正上本推辞后,下了第二道诏书:“朕冲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 其实远在天津北洋的陈沐觉得,此时此刻,张居正回乡守孝才是对他自己最好的选择。 天下间,有藏匿良田的,被清丈田亩揪出来;有上下其手的,被一条鞭法制止了;有浑噩渎职的,被考成法逼疯了。 再加上明争暗斗争权夺利,他得罪了太多人,还有谁能站在他身边呢? 见风使舵人如果在利益交换中对他有益处,他也会用,但看不起。 神中年的看不起向来不是藏在背地里说坏话,他会真的在明面上看不起,这些人即使受过提拔也不会与他站在一起。 能剩下的,只有那些足够正直、为国的大臣。 偏偏这一次,这些传统的读书人都会反对夺情,这会使他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一直以来张居正很有政治才华,深谙斗争手段,可这一次与他从前的一切斗争都不同,备受非议的尴尬处境让他不能像过去那样采取措施,极为被动。 既不能进,亦不能退。 陈沐知道皇帝连下两封诏书是在杜松回报的第八日,宫中将陈矩派来,说皇帝召他入宫,同时带来小皇帝对张居正的第三道诏书。 “连日不得面卿,朕心如有所失。” 这哪里是什么诏书?分明是情书嘛。 北洋军府衙门外校场,随从武弁将警戒拉得极远,随同宦官前来的锦衣也撤出二十步,与陈沐并肩缓行的陈矩从玉带腰囊中捻出一颗冰糖放入口中,轻轻含了片刻,道:“朝臣已有所动作,咱爷们不知皇帝爷爷召靖海伯要问询什么,但几日前,天上有彗星出。” “彗星?” 陈沐穿绯服纯色狮子暗纹袍,衣袍下摆从左到右撩起别在腰间,两手插在军服马裤的裤兜里,脚步顿住。 他太喜欢裤兜了,以前走路手除了扶着官袍玉带都不知该往哪放,特意让被服厂给自己做了一套骑兵军服,为的就是这裤兜让手能有个地方放。 含着冰糖的陈矩极为不习惯陈沐这种大大咧咧的穿衣方式,太不雅观了,倒不是军服马裤或外面暗纹中单袍的缘故,主要是陈沐在绯色中单袍下面穿了件素色缎子短中衣,也就是睡觉时穿的白上衣。 这种撩袍子插进腰间玉带的穿法是这个时代的习惯,人们骑马时会这样把袍子撩起,但为了舒服,陈沐这件中衣没有扎在马裤腰带里,这就导致他手插兜时露出绯的、白的颜色……就像把内裤露到外面,是一种多么没品的穿衣方式啊! “是啊,彗星。”陈矩嘬着冰糖颇为发愁地摇头,也不知是愁彗星还是愁陈爵爷的穿衣品味,道:“来的真不是时候!” 自古彗星被人们当作灾祸即将发生的征兆,因此民间也称作扫把星,这个节骨眼上天空有彗星被人看见,毫无疑问,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 “兴许,皇帝召我进宫,为的就是这件事。” 陈沐轻轻点头,虽然这个时代没人将他称作‘科学家’,但在皇帝心中,他早就留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么东西都能用一套新理论解释的印象。 皇帝找他,绝对不是商量事情要怎么做,他也没到那份儿上,但皇帝多半是想要让他给出说服朝臣的解释——彗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自阁老父丧,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上奏请留,满朝和之,唯独吴中行上奏痛批,进本之前还以复信封白阁老。”陈矩将口中最后剩下一点冰糖嚼碎,讥讽道:“吴中行,还有赵用贤,张阁老是他们的座主。” “赵用贤之后,还有艾穆与沈思孝,都受过江陵提拔,爷们听说阁老看到复信时都惊呆了,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这事儿还没完,你现在跟咱进北京,最好这几日干脆就住在京城,朝廷里还有大戏呀,这四个人要挨廷仗了!”陈矩又摸出一粒冰糖,还未塞入口中就被陈沐抬手截下,道:“吃多了坏牙。” 陈矩瞥了陈沐一眼,他不知道坏牙?他好几颗黑牙呢,可坏牙能怎么办,那就是想吃啊! 末了倒是听进去劝,没再往嘴里塞糖,道:“脱光裤子大屁股,还不知道要打多少,我听说好像是八十,这事阁老是有些狠了,但咱也觉得不奇怪,那些人各个在奏疏里绵里藏针用心险恶。” “那赵用贤是怎么说的来着,对,说我暗暗感到奇怪,张居正能以君臣大义效忠数年,却不能以父子之情稍尽心一日。我又暗暗感到奇怪,张居正的名望以数年累积而成,陛下却让它毁于一旦。不如像前朝的杨溥、李贤那样,让他暂时回去服丧,规定日期回来补缺,让他们十九年未见面的父子,能在抚棺恸哭的那一刻稍稍缓解心中的痛苦。” “他奇怪个屁呀!”陈矩说着俩手一拍道:“父丧已经是人之大悲了,还被同僚,还是自己的学生上这样的奏疏,难道不是让人心里更痛苦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零三章 廷杖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还未进京城,永定门下陈矩留下的小宦官便用极快的语速将陈矩离京这不到两日的事统统报个干净。 先是张居正才不在内阁几日,翰林院一干人才便穿着红袍去给次辅吕调阳报喜。 随后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这四个先后上疏弹劾张居正的官员,皇帝已决定给出处罚。 前面俩杖责六十、后边俩杖责八十,逐出京城削籍为民、永不叙用,发配边疆不在大赦之列。 刚进永定门,守着山川坛、天地坛的正阳门南街口,俩绯袍大老爷面面相觑,陈矩不安地咽下口水,搓着两手道:“这,这还真打啊,陈帅,你得劝劝皇帝爷爷!” 陈沐哪儿有心思听陈矩在说什么,他牵着马脚步都定住了,怔了好一会,突然眉头一拧满面是恶向胆边生,对报信的宦官道:“发配边疆,哪个边疆?” “哎呦,靖海伯您还有空管哪个边疆呢,这事就不是这么干的,这是皇帝爷爷觉得事情已经不是朝中百官在反对张阁老夺情,是在陛下威严受到挑衅,万万不能这么处罚!” 陈矩到底是宫里人,对诸多事情的先例了解得多,急得都快跳起来,眼看街上没旁人,拉着陈沐到一边小声说道:“廷杖,是列祖列宗对直言犯贱,不,直言犯谏的谏言之臣所惯用手法,自嘉靖以来,是要扒掉裤子去打——自张阁老当国,朝廷还未用过廷杖,这棍子只要打下去,阁老一世名声就毁了。 “你见过哪个活着捱过廷杖的人没有名声,这不是责罚他们,恰恰是成全他们啊!” 这是另一个程度上的富贵险中求。 四个人,俩张居正学生,俩张居正同乡,在朝中仕官资历还比不上陈沐。明天挨几十棍,赚得天下同情,证明皇帝言路不开、首辅行事不端,捍卫的是当世核心价值观,资历便蹭蹭蹭地往上涨,得了不畏强权的名声,一下便成了政坛新星。 跑到边疆讲学短则三四年、长则十几年,但凡有个翻身机会,到时候什么永不叙用都没用,该用还得用。 任何能为人所用的东西都是双刃剑,既然用道德治国,就得接受道德制高点的假清高;若用宗教治国,也得接受愚昧里的假真理;进步在于去伪存真,只是更多时候伪未必真伪,真未必不是伪,只以人的目的为转移。 陈沐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想法,又一闲服宦官自长街快步而来,对陈矩报道:“翰林院王先生率一众翰林入宫求皇帝赦免四人不成,又往张阁老府上去了!” 二陈对视一眼,陈矩急道:“走,我们快进宫!” 陈沐却抬手道:“不急,廷杖明日才打,我们去阁老府上,先去看看。” 翰林院的王先生,是翰林院主官王锡爵,他带着一帮翰林去张居正府邸求情是必然。 与公于私,他是主官,该为下属求情,何况只是上奏疏却要被打死,这种处理办法是过分了——恐怕上奏疏之前这四个人都没想到皇帝会拿出廷杖来。 廷杖别说六十,就是三十,也能把人打死。 可他们能求谁呢? 李太后?他们见不到李太后,想求李太后只能去求冯保,往日里朝堂上下有几个能把冯保不高不低当个人的? 就张居正一人而已,这四个人骂了张居正,东厂督主这会正恨不得把他们捉到黑狱里弄死呢,还求情? 那就只剩向张居正求情了。 区区两条街,不过一会就到,远远地陈沐就瞧见张居正府邸前围着一片官服花花绿绿,头戴四方巾足蹬皂靴的游七穿着打扮像个员外郎,在府门前又是作揖又是拱手,一会儿进去一趟,再来满面愁容地摇头,一会儿又进去一趟,出来还是满面愁容地摇头。 逗这帮人玩呢。 陈沐带着陈矩,俩人将绯袍打理好,叫小宦官牵马,他俩一眨眼就混到人群里。 乌泱泱一片官服,谁也管不着谁是谁,反正这会走到这来的都是自己人。 人聚在一处,便有气场,或者说气势,首辅门前高谈阔论,人声鼎沸,带兵的对这种气势嗅觉最为灵敏,身处其间,陈沐就一个感觉:打胜仗了。 读书人胆子是很大的,这是长久以来培养出的性格,尤其在对抗强权上有天然加成,成事败事自有大势,才能学识亦有高低之分,时代的局限给了他们上限,但大抵这份胆魄是很强硬的。 至于说,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没敢死才有这么说的机会,大势已去之时能一死报君王,已经是不错的了。 比方说明末钱尚书,清军来了能放下脸面身段出去投降,清廷之中斗争失败又能转头与反清复明的地下组织接头,既不属于‘袖手’,也早已超脱出‘一死’的范畴,说起来会遭人嘲笑,毕竟水太凉君恩下次再报不是那么合适。 可他这行动力,又有几个人比得上? 是读书人都跨不得马、披不得甲、提不动刀,不能上阵作战吗?不是,是那些能披甲上马跃阵舞刀的读书人,都死了。 那些死掉的人,除了几句绝命诗,又哪里有机会留下高谈阔论呢? 不过啊,这帮人也让陈沐喜欢不起来,他与陈矩像没事人一样混在其间,身边人看见这俩绯袍也不认识,还相互拱手行礼,偷听着他们之间的言语。 “我与张嗣修相交莫逆,今日恩断义绝。我要他劝父亲不要夺情,要丁忧守制。后来又让他一定要劝父亲解救诸君子,他却说什么父亲为国夺情就是尽忠!” 一位年轻的翰林院编修对众人道:“我告诉他,父亲夺情,那就不是纯粹的忠诚。做儿子不能劝阻你爹,你这个儿子不能劝,你就不是孝子,不是敢于正谏的好儿子,你们父子俩那是要被后人骂的!” 陈沐胳膊肘拱拱陈矩,朝那翰林院编修努努嘴,陈矩小声道:“状元郎沈懋学,本来挨打也有他一份,他的奏疏本人按住了。” “还有李义河,与阁老一丘之貉,我写信给他,望其德高望重能效法援救高公之事,他却说什么别看我是状元,我说的那套什么伦理纲常没什么用。说大宋朝之所以衰落,就是因为我们这些人。反说江陵夺情报国才是圣贤的治世王道,还让我别嫌他说话不客气。我的才学现在还不能理解,笑话!” 李义河陈沐知道,这是南京工部尚书李幼滋的字,也是张居正的亲家。 陈沐刚往前凑凑,俗话说君子成人之美,赛驴公也不能免俗,眼看这状元郎这么想做些什么却有力不逮的样子,他想过去给沈懋学支个招儿,窜动这个状元郎再给朝廷上奏疏,一次奏疏被压住就再上一封嘛,总归是要一起挨打的。 省的将来混不成‘夺情五君子’抱憾终身。 就见府门前游七又带着一脸装出来的苦笑对王锡爵道:“唉,王老爷……” 话还没说完,王锡爵这一次忍无可忍,一把推开游七便闯了进去,这就是翰林们的冲锋号,一大群人呼呼地闯进张居正府邸,游七被推倒在地拦都拦不住!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零四章 边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这是闯灵堂了。 陈沐落在最后,把被人推翻还不知被谁踩了两脚的游七搀扶起来,正拍打身上脚印,哪知道游老爷抬头一见陈沐,眼泪猛地就含在眼眶里打转。 我的妈! 陈沐摇头叹息道:“你游老爷这是多长时间没看见一张友善的脸了?” “他,他们踩我!” 陈沐就见过游七这么委屈的样子,瘪着嘴像受欺负的小孩儿般,硬压着想要高喊出的嗓音道:“还翰林院学士呢!” 刚嚷嚷一句,游七像猛地反应过来一般紧紧攥住陈沐衣袍,道:“陈帅,老爷待你不薄啊,你怎么也在这个时候来了!莫非,你也……” “我是来吊唁的。”陈沐刚说出这句话,就见游七一脸狐疑地看向他身上绯红大袍,连忙解释道:“皇帝召我进宫,游老爷赶紧跟我准备件衣服,我换上好进去,你家老爷还在里边呢!” “哪还顾得上这些,穿红袍的都进去了!” 游七也是抓瞎了,这会他慌得不行,攥着陈沐衣袍的手越发紧张,弯腿就要跪下:“陈帅,那帮人已经冲进去了,你是有勇武的,一定要护得老爷周全啊!我游七给你跪下了!” 听这意思,游七是怕这帮翰林给张居正揍了呀。 “别别别别别!” 陈沐一连说出好几个别,硬托着游七才没让他跪下去,正待离开,游七又道:“靖海伯千万护老爷周全,起先礼部马公前来,阁老已经给他跪下了,一直让他饶了自己,学生攻讦同乡弹劾,老仆从没见过老爷如此失态啊。” 跪下了? 这是张居正? 李太后吵万历都要说‘再不听话我就把这事告诉张先生了’的张居正? 陈沐咬咬牙,恐怕事情和他想象中神通广大的张阁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情况不同,他使劲拍拍游七肩膀,道:“里边有我,你看好府门,别再让人进来。” 想想也是,王锡爵都穿着红袍进去了,还带了少说半个翰林院,哪儿还差自己这一个穿红袍的,陈沐也干脆把心一横,向布置好的灵堂走去。 才走几步就听见张居正的声音。 “人命关天,阁下闯灵堂家父不怪罪;仆为国尽忠,家父就怪罪了?” 紧跟着是王锡爵好言好语道:“阁老一心为国天下皆知,但诸君子亦无错,这是人伦之情,他们只是说了他们该说的话,如今却要遭受廷杖,这几位都是阁老的学生,阁老不也是一直反对廷杖,现在这几位君子要遭受如此酷刑,阁老您于心何忍啊!” “就是仆的好学生,学生带头弹劾老师,变成了阁下口中的君子,当年严嵩祸国殃民,我还没听说过他哪位同乡这么恶毒地攻击他,到头来,原来仆还不如严嵩。” 陈沐没走进灵堂,他是硬挤进灵堂的,除了王锡爵,其他人都不敢进,在灵堂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远远踮着脚瞧见张居正身着吉服正对着王锡爵与灵堂外一众翰林,但陈沐看不到一点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气概。 倒像是含辛茹苦所托非人。 “啊!谁推我!”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陈沐屁股一拱,状元郎沈懋学没站稳便被挤进灵堂,好像灵堂里关着洪水猛兽,感受到众人朝他望来的目光,如同触电一般地身子飞快缩了回去。 陈沐非常勉强地才让自己没笑出声。 “阁老勿怪在下衣着,皇帝召见进京,远远望见府门前一干人等闯入灵堂,连游管家都被打了,没想到一进来是翰林院的王大人,对了。”陈沐说着对张居正做出请示动作,道:“在下来给老太爷上柱香,可否?” 说实话,张居正看见陈沐牙根痒痒,自己酝酿了好半天情绪,陈沐这张脸一出来,气氛全毁了,神色只得勉强缓和,没好气道:“请便。” 得了老爷发话,早被吓得躲到一边的童仆撞着胆子奉上香烛,上香的陈沐默念几句几句,接着开口念念有词:“老太爷泉下有知,知道阁老的学生弟子、同僚大员都如此希望阁老回乡丁忧,会做何感想啊!” 张居正与王锡爵面色有异,灵堂外众翰林窃窃私语。 “这人谁啊?” “东洋大臣!” “东洋大臣?” 其实说实话,这些七品甚至从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真的不在乎陈沐这个东洋大臣,就像沈懋学敢写信斥责工部尚书一样,确实状元身份能给他带来更多底气,但他敢写信却并非因为他是状元。 互不同属才最重要。 陈沐这也一样,别说东洋,就算节制三洋的北洋,与内阁、六部有联系,但和翰林照样没关系。 这还与王锡爵不一样,内阁大臣有一个影响标准就是有过翰林院经历,必须要是天子近臣才能入阁,一旦入阁,就需要与北洋有不错的关系,这是每个即将入阁或本身就在阁中的大员明白的。 没钱什么事都做不成,如今朝廷三成银、两成粮是由海外输入,北洋撂挑子谁能舒服? 所以就连陈沐都没料到,有初生牛犊不怕虎。 沈懋学带着矜持而僵硬的笑脸拱手道:“陈帅,在下有礼了,我等前来并非无礼,实在是人命关天,求首辅网开一面,放过那极为谏言君子,何况此等人伦之情,就算陈帅也是明白的吧。若您无事……” 给陈沐下起逐客令了。 “可我觉得你们很无礼啊,一个个人伦之情挂在嘴上,却闯进别人家灵堂,当着老太爷排位,我却没见到任何人向阁老行礼。” 陈沐知道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而且未必能讲得过,这帮人各个都是进士出身,他才哪儿到哪,干脆从别的方向讲话,挑挑眉毛道:“是因为阁老要丁忧,就不是阁老了,所以不用行礼,嗯……你们还是很识时务的嘛,明白!” “我穿着官服,你们也穿着官服,红绿之间,差了七品,看见我也不行礼,又是因为什么呀?” “别行礼别行礼,诸位都是翰林,没准今后谁就是首辅,陈某还要诸位多多提携。” 陈沐没好气地转过头,撇撇嘴对张居正道:“阁老当下必是方寸大乱,否则也不至于被此等宵小之辈逼至如此,陛下要让那几位君子处以廷杖,发配边疆,在下也以为不应如此,正如王大人所言,他们只是说了自己该说的话,这是忠于职守,全是因为阁老不知道,才会有今日的处罚啊。” “怎么能去云南、九边之类的苦寒地方,还请阁老暂缓悲痛,入阁视事。” 陈沐看向张居正,道:“毕竟,那也不是帝国边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零五章 意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王锡爵走了,他一走,满地翰林便作鸟兽散。 他听出陈沐话里话外的意思,明白自己身后这帮翰林并非人人都单纯地想救吴中行等人。 何况有陈沐呆在张居正这,他许多话说不出口,偏偏又没有办法把陈沐赶走,再强留下去也无济于事。 不过倒是还有一点好处,虽然陈沐话里话外听起来含枪带刺,但听起来也反对吴中行等人的廷杖,只要没有廷杖,若只是罚些俸禄或罢免官职,王锡爵就并不在乎了。 廷杖,是可以把人打死的。 何况皇帝这次的意思是要在宫外的街上打廷杖,扒掉裤子挨一顿棍子。 高拱被殷士詹在脸上打了一拳,殷士詹便觉得不能再在官场待下去,若是被扒掉裤子闹市被揍一通,这比杀人还可怕。 有些人想救人是因为道义,有些人想救人则是因为兔死狐悲。 万历皇帝还没打过朝臣廷杖,上一个要挨揍的刘台是因为张居正的求情而免于惩罚,一旦皇帝开了这个头,谁知道下一个挨揍的是谁,谁又知道会不会是自己呢? “徐爵,找过你了?” 坐下来,陈沐没想到张居正最先说的,会是这句话,他点点头道:“找过,让我给他办件事,我也不知是什么事,到现在还没说。” 张居正缓缓颔首,接着又跳跃性地问道:“陈帅以为,此事仆当如何?” “给他们升官吧,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小翰林,廷杖他们不怕,还能得名气,阁老现在放了他们就是宽宏大量,升官更是皇帝圣明。”陈沐说着转头看了张居正一眼,突然觉得挺没意思,道:“我知道说了阁老也未必会听。” “望峡州、水湖峰、麻家港,从知府缺到县令,要都齐了还能派去个总督,整个翰林院搬到亚墨利加都不嫌人多——这帮人都是人才,打残打死可惜了。” 陈沐这话说的一点都不违心,就比方说这状元郎,有明以来,姓沈的是第六十七名状元,是真正千万里挑一,或许为人是死板教条了些,但论学识、才干,智力乃至记忆力,他都不会比任何人差。 “这是害人性命。”张居正没看陈沐,口中默默地沉吟两遍:“廷杖啊,廷杖。” 说罢,他这才转过头望着陈沐,突然无端地感慨道:”如靖海伯这般,不问朝中事只领外洋事,倒比国中大臣自在许多。“ 灵堂的香烛微微闪烁,陈沐看不出张居正在想什么,只是附和地宽慰道:”国中事情繁杂牵连甚广,阁老当国的辛苦,我们都是知道的。“ 虽然听这话,好像是张居正有些累了,不过陈沐觉得他挺乐在其中的。 长久以来虽谈不上共事,但陈沐对张居正还是有所了解,在诸多政治斗争中他游刃有余,一方面固然是才能使然,但另一方面也是其深谙政治斗争中的借势手段。 不论被他撵出去的高拱还是这一次夺情风波,张居正看起来都有些被动,好像没做什么事情,却因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其中,只需四两拨千斤,便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上一次是李太后与冯保,这一次不但有李太后与冯保,连小万历会做什么他也知道。 就像心中有一股笃定,他坚信万历皇帝会为他出这口气。 “圣上年少,性情稍有任性,心中自有坚忍,此为好事,亦是坏事,将来如无人妥善引导,便会跋扈——靖海伯,仆,真要接受圣上的夺情?” 陈沐第一反应是不自觉地笑了,不过下一刻笑容又僵在脸上缓缓隐去。 夺情,还真未必是张居正的个人想法,但也绝对不是万历皇帝的个人意志。 因为此时此刻的万历皇帝,并不是一个拥有个人意志的皇帝,他是至高无上的紫禁城的化身。 是后宫的李太后,是东厂的冯保,自然也是皇帝,是整座紫禁城希望张居正夺情,至于万历皇帝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 其实说实话,陈沐在认真思考之后之所以隐去笑意,是因为他觉得皇帝此时若是拥有独立意志的君主,很有可能夺情只是历代君主随口一说的收买人心手段。 正值贪玩年岁的皇帝指不定多希望阁老好好归乡守孝几年,能让他自由自在地玩耍呢。 “夺情,藩王外封正处关键之时,阁老对国中积弊的改革也初见成效,此时此刻,夺情对陈某有好处。”陈沐对张居正从来不会露出傲气,他只是轻轻笑着拱手道:“大多数时候,陈某的利益,与大明朝的利益一致。” “守着老太爷,陈某不敢说半句假话,阁老夺情于朝廷是有好处的。” 没有人比张居正更合适,别人在此时当国,都会讨好张居正反对派,以此来安定人心,如此一来数年改革毁于一旦,更会让朝廷再度回到从前的老样子上。 当然,除了在南洋的高拱,只不过谁都不会敢把高拱请回内阁,那位的政治主张和张居正差不多,甚至没准起初他俩的政治主张就是完全一样的,约束君权重新设立宰相制度。 但高拱的倒台吧张居正吓到,只能以旁门左道的权术来取得后宫支持。 事实上张居正诸多改革的做法中都能看到隆庆新政的影子,而隆庆新政,高拱是主要策划人。 张居正夺情带来的风波已经够大,若是让高拱回来,会造成更严重的结果。 “那靖海伯觉得,夺情对仆有好处么?” 张居正似笑非笑地问出一句他心中已有答案的话,若有所指道:“谁都能放下权力,只要不为人所害,可惜此时仆无从选择。师生反目、故友决裂,这还是并未夺情,倘若真依皇帝的意思夺情——今后天下可还有仆立足之地?” 他很清楚,夺情,自己后半辈子就毁了。 “还望阁老能暂时咽下一口气,劝导皇帝不要太过为难这些进谏的人,虽然他们说的是死板教条的废话,一旦这廷杖打下去,日后清谈邀名之风大盛,只要他们今后受到重用,随时都会演变为党争。” “朝廷此时惩罚他们,看起来阁老赢了,其实朝廷输了;不如让他们看起来赢了,放到海外做主官,时间会告诉所有人,没人能因为说几句空话大话,站在道德高地就能升官发财。” “海外能升官发财,但必须以血与汗来换取,不论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零六章 星辰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这次的夺情风波,很像党争,陈沐也笃定地认为这是明末党争的导火索。 人们乐于做一件,必然是因为做这件事能给他们带来莫大的好处,像是富贵险中求,这会让人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也同样能取得巨大的收益,这才会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事。 几个七品翰林,靠着抨击首辅,挨上一顿毒打,赌上自己的政治生涯,便将当朝首辅拖下水。 他们有什么政治生涯?考取进士,甚至身为状元,但实际上仕途才刚刚开始,名副其实的官场小人物,数十人将来未必能有一个做到首辅之位。 这无疑是拿鸡蛋砸石头,但张居正倒台的那天,人们会想起这些碎掉的鸡蛋,居高位者为收买人心,必然会对这些人择以重用。 这是非常糟糕的风气,却让人无从选择。 朝廷的事,原本哪里有那么多的忠与奸呢? 对皇帝有利的事未必对国家有利,对国家有利的事未必对皇帝有利,还有些时候政策对商贾有利,有些时候又对百姓有利,可归结根本,天下只有这一方天下,利益也只有那么多,又怎么会对每个人都有利。 无时无刻,都在争,这是相互妥协的常态。 只不过有时身处其间的人难以避免地将个人利益也放在其中,个人利益取得多了,便成了奸。 人与人之间的攻讦,本无伤大雅,可一旦这样相同志向相同目的的人抱成团互相攻击,朝廷什么事都不必做,光去争权夺利了。 偏偏这是最危险的博弈——要么都别争,一旦争了,便是人人自危,害怕的、想改变现状的,都只能被迫加入争夺。 想生存下去,必须要保证自己是最强壮的那个。 紫禁城。 “先生真是这么想的?” 万历皇帝的军旅情结越来越重了,在陈沐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不知道小万历从哪里搞到一身军服,尽管颜色上看着不太像,但形制无疑就是陈沐设计的北洋骑兵军服的翻版。 明黄色的颜色让陈沐确定整个北洋没人敢染这个颜色,皇帝连日月袍都没穿,头上戴着笼了金丝的翼善冠,足下蹬一双金线皂靴。 因作为胸甲内衬,罩衣胸处并无衣兜,不过在罩衣下摆也就是覆盖腰胯的位置左右各有一个衣兜,穿戴甲胄时这里刚好是胸甲之下,又盖在甲裙上面,可以放些随身小物。 小万历的左侧衣兜鼓鼓囊囊,也不是塞了什么。 不过身子太小了,看上去——并不威武,反而还有点萌。 陈沐看到皇帝这幅打扮的第一刻,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这是要挨揍的吧? 看着小皇帝捧着张居正的信询问自己,陈沐点头道:“阁老受点委屈没什么,但万不能让皇帝受委屈,朝廷始终是陛下的朝廷,不能因这件事让陛下与朝臣决裂,这有悖于阁老寄望陛下成为千载难逢明君圣主的愿望。” 小万历看着信片刻,抬头看着陈沐道:“亚墨利加,那是靖海伯能管到的地方,对吧?” 陈沐点头道:“是,这些翰林派往那里,能为紫禁城在世界至高无上的事业增砖添瓦。” “别让他们添了,有靖海伯添就够了,像他们那样攻讦首辅,也添不出什么好瓦。”小万历还不习惯将手插在兜里,他的明黄色军服没有携行具自然也没有皮质武装带,俩手抱着腰间玉带,道:“哪儿最受罪?” 得,陈沐俩眼一白,小皇帝的思维方式很简单,就是不想让这几个人好过。 陈沐是真打算让这些进士翰林到那边教化百姓、主政一方的,不过这和皇帝的需求并不相悖,他道:“大明州的最东端望峡州,那缺个知府,可管辖苦无岛到望峡州的事务,终年苦寒,境内节制数部女真,可为北亚墨利加提供船队、辎重。” “望峡州对面的水湖峰,麻帅千人东渡,去那的路上折损近半,脚下是冻土冰原,身侧是寒山冰川,可节制三座港口与黑水靺貉群岛,地处机要,握航道咽喉。” “好,好,好!这两个地方好!”小万历喜悦极了,兴奋地拍拍手,突然凑近两步掀开衣兜让陈沐看看,对兜里道:“暹罗小厮,来给朕的靖海伯打个招呼!” 熊孩子在衣服兜里揣了只小奶猫,衣兜打开陈沐就听见长长软软的:“喵——” 万历看上去挺高兴,伸手拽拽衣服角,道:“朕听说北洋都穿这样的军服,便于上马与着甲,便命尚衣监做了一身,穿着不太习惯,不过衣兜是真不错,能带两只小厮丫头。” 哼,你再打上携行具,背上携行背包,还能再揣五只! “靖海伯,就要出征了吧?” “回陛下,只等战船辎重征调完毕,东洋军府便要启程了。” 万历小大人般地点头,沉吟着在汉白玉石阶上走了两步,这才转过身道:“朕找你来,不问别的,天上有彗星飞过,人们说这是朝廷要发生灾祸的征兆,朕以为牵强附会地说朕夺情是灾祸全然为无稽之谈。” “但东洋军府即将出征,朕很担忧——彗星,也只是星星么?” “回陛下,彗星确实也是星星,并非每次彗星出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只是有时不好的事情发生时刚好有彗星飞过,久而久之,比有了这样的说法。” 陈沐拱手对万历道:“臣此次进京,请琉璃厂帮忙打制一副天象望远镜,由于加工精度的问题,不会望得很远,但等它送进宫,陛下应当能在夜晚看见不少星星的大致模样。” “臣也不知道彗星飞过是不是真的会有灾祸发生,不过彗星那么大,天下也这么大,大洋那边的亚墨利加也一定看见了吧?陛下觉得,这会不会是彗星在提醒那些在亚墨利加争夺土地的欧罗巴人。” 欸? 一脸愁容的小万历突然愣住,过去人们认为天象都是提醒皇帝的,可陈沐这么一说——好有道理啊! 世界这么大,国家这么多,虽然咱是最大的那个,可谁又能确定这不是在提醒别人呢? 紧张的心突然就放下了,万历笑呵呵地嘱咐道:”靖海伯过去可要好好保护朕的子民,朕,朕能看星星了?“ 陈沐缓缓点头,看着满是求知欲的皇帝突然有些发愁。 给你个世界舆图你就地图开疆划地球为七京,现在给你个天文望远镜……他觉得,张居正有的愁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零七章 暗室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乾清宫的一间耳房缓缓开启,一身戎装的小万历神情肃穆,第一次向外人打开位于自己寝宫的私密宝库。 正如陈沐心中所猜想的事情一样,万历皇帝实际上并不是非常关心张居正夺情与否的问题,不过与他想象中不同的地方在于,万历皇帝之所以不对这件大事极其上心,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自信。 就像陈沐试着在宫中将话题从东洋舰队出海引到张居正夺情的事时,万历皇帝极为诧异地将兜里名叫‘暹罗小厮’的奶猫命亲信的年轻小宦官带走,正色道:“朕不是已经下诏了,老师不能离开,谁再多言,一起升到亚墨利加做官!” 耳房位置隐蔽,与东暖阁互通,小门仅容万历这么高的人通过,平日里被厚重高大的书架遮挡,推开书架才能发现别有洞天。 “国家国家,先有国再有家,朕更喜欢靖海伯挂在嘴边的帝国,不过老师不太喜欢。”万历皇帝说着微微让开乾清宫内通向耳房的书架,对陈沐道:“靖海伯是不是看着眼熟?” 原本就不算大的室中又被屏风与高至殿顶的书架隔开,另一边有耳房正门通向殿外,这一边则被隐蔽得极好。 内里情形一时还看不清,陈沐转头向小万历看了一眼,就见他嗖地一下便通过书架窜进黑咕隆咚的室内,抬脚踢了书架旁不知哪个位置,几盏琉璃灯照亮狭小的空间。 起初陈沐以为这只是小孩子的秘密基地,直至琉璃灯亮起,他才知道内有乾坤。 他眨眨眼,看看耳房室内陈设,又不敢置信地望向万历皇帝。 墙角放着一具来自意大利米兰风格的骑士板甲,头盔上扣着葡萄牙的黑檐软帽,帽子上还插着两支鸟毛。 侧墙角挂着涂赤漆绘明字的筝型盾,墙上兵器架悬各式鸟铳、欧式剑、倭刀以及戚家刀,屋子正中间有一方巨大沙盘,简略堆出大明,不,这不能说是大明,基本上是中华帝国故有影响圈,北方的蒙古、西南的暹罗,都在图上。 正中墙壁上挂着世界舆图、南洋舆图等几幅图卷,用的都是卷轴下拉回缩的手段,尤其另一侧边墙壁上还挂着一副肖像图,图上是万历皇帝身着包括龙纹胸甲、尖顶盔枪六瓣甲神盔及甲裙等全套武具,一身戎装地按剑而立。 这种陈设方式陈沐不能再眼熟了,让他傻眼——绝对不会有错,这是他家! 南洋卫港那个家,里里外外都是兄长白静臣按他的喜好给张罗的,几乎原封不动地被搬到象征至高无上权柄的紫禁城里,就在这与皇帝寝宫相通并不起眼的耳房中。 那副傻乎乎的画像,小万历跟他家里那副不太像自己的画像就连动作、姿势都一样! “这……” 陈沐用眼神请示万历后,两手以一种小心谨慎的别扭姿势把墙壁上悬的鸟铳端起,看着铳床上的木刻上漆铭文——‘嘉靖四十六年春,清城千户所关元固制’,铳身有两道刻痕,握柄上则是一板一眼的‘沐’字。 没错了,这就是他的铳,天底下不会有第二杆,这是付元拿银子跟当时清远一个王姓总旗换来的旧铳,由关元固重新制作铳床,那时他还有另外一杆倭铳,两杆铳随他参与了守卫清城千户所之战,尤其显眼的是上面标注嘉靖四十六年春的铭文是错的。 实际上那时候是隆庆元年,只不过清城地处偏远,未能及时收到先帝驾崩新皇改元的消息。 他还以为是仿制的呢!闹半天小皇帝派人把他家搬过来了,这算皇帝绕过朝廷私自抄了帝国重臣的家吧? 这不是传给后辈的古董,这是要跟着老子下葬的文物啊,想想吧,将来有朝一日,名留青史开外洋明朝重臣墓葬被考古挖掘,取出亲手用过的鸟铳,而且铭文还是错版,见证陈某人从小兵到将军传奇故事的重要道具,这将来是要搁在国家博物馆里的啊! 你,你就这么给弄到紫禁城里来了? 小皇帝这会儿可没有做强盗的觉悟,叉着腰可骄傲了,一扬下巴道:“在靖海伯儿子周岁时,朕派王安去你家送个小礼物,在南洋卫扑了个空,又乘船去南洋军府卫岛,回来王安说你府邸陈设非常别致,有这样醉心军事的大臣是朝廷之福。” “朕听说你那南洋卫港的府邸也没人,这些物件回头都该坏了,便大发善心,赐你这些没用的武具有个好着落——搬到朕家里来。” “将来等朕亲政,就把它们都放到国库,帮你保养着。” 得了,也不用接着看下去了,那板甲肯定也是在印度果阿造的那套,戚家刀是王如龙送的,倭刀则是战利斩获,还有另一边放的倭铁甲。 陈沐听着小皇帝这套说辞,眼睛瞟向筝型盾上那原本该是陈字如今却明显经过新的上漆处理涂绘‘明’字——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这肯定成小皇帝的私人宝库了! “臣还以为陛下是在此处藏什么,却没想到是这些东西。”陈沐能说什么呢,只能作揖道:“臣多谢陛下厚待!” 小皇帝嘿嘿笑着拍拍手,扬脸儿道:“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说罢,又正色道:“叫你来可不是看这些,朕确实在这藏了东西,天底下只有朕、王安、张宏三人知道,现在靖海伯是第四个,别让别人知道!” “尤其是冯大伴与张先生,老师还好,若是叫冯大伴知道了,他一定会向母后告状!” 说着,小万历把手指向耳房正中的沙盘,示意陈沐仔细看。 在完全依照讲武堂地形图以稚嫩手段推就的沙盘上,在明朝北方沿海有一处地方驻扎着十几个精致的陶俑兵人,比南洋北洋用的还要精致,完全比照如今北洋新军的模样制定,而且还上了漆。 “朕打听了,北洋军府一年练兵一期,一期是一卫兵马,五千六百。”小皇帝说着侧侧身子,俩手插在上衣兜里,挑挑眉毛问道:“你走以后,亚墨利加要用几期兵力呀?” “跟朕说说,剩下的兵,朕有用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零八章 雄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两个盔枪向后坠下小红缨的兵人被陈沐拿到沙盘最东端,在那南塘舰的模型上船锚已经坠在浅水湾。 他半蹲在沙盘边沿,抬起两根手指对皇帝讲解道:“两个卫,北洋一年能练出两个卫募军,臣在招募他们的时候签下契约,为国效忠五年。” “一月,一期募兵开始操练,二月募兵官的人马启程奔赴各地;六月率新兵回还,二期兵投入训练,七月募兵官启程,九月一期募兵陆战合格,投入海战训练;腊月一期兵整军完毕,三期新兵投入训练,来年还是如此,三月二期兵陆战合格,开始海战训练。” “练兵官、募兵官则由南北讲武堂学员充任。他们的甲具、马船暂由南洋及南北军器局调配,规划中两年后可完全自北洋补给。” 陈沐点着手指对皇帝算道:“北洋现有军器局、造船厂、修船厂,有军田以及当地工厂的分成,臣的幕僚算过,这些钱财与粮食是可供两卫兵马吃用的,” 听陈沐笼统地讲述北洋军府的运行方式,小万历提提还没穿习惯的马裤,也有样学样地半蹲在沙盘旁边,道:“南北讲武堂一年教授八百将官,北洋一年练兵一万,五年后老兵陆续还乡,朝廷能多出五万可用之兵,靖海伯朕算得没错吧?” “陛下算的没错,因北洋军军饷并非定额,普通新兵的军饷为一年十二两,在所有战术科目最优的情况下,军饷与奖金为二十四两,倘若在海外立下足够多的功勋并活下来,他们最多能领到一年四十八两的军饷。” 陈沐说着便听见小皇帝蹲在地上板着手指暗自嘟囔着什么,连忙补充道:“实际上能领到四十八两军饷并活下来的士兵千里挑一,因此如果老兵退役时足够优秀,可以选择继续留在军队,毕竟在国中他们很难找到像这样报酬丰厚的事做。” 听到不是每个人都能领到四十八两军饷,小皇帝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五万北洋军一年俸禄不算吃用就要二百四十万两白银,这谁受得了? 即便如此,万历还是摇着头小声道:“五年,五年太久了,明年朕就到可以亲政的年纪了。老师也许不会还政,但三年后怎么也轮到朕当家做主了吧?没有兵怎么行,京营看上去远不如北洋军,你还要用人去海外……这可怎么办?” 这话倒是把陈沐听蒙了,听起来,皇帝有自己的计划,他问道:“陛下打算用兵做什么?” “用兵做什么,朕要用兵啊,还能做什么?”小皇帝俩手一摊,又从沙盘中捏起两个兵俑放在船上,在天津北洋的位置挑挑拣拣,剩下六个兵俑,道:“再给你两个,剩下三万都是朕的,这儿是朕的头,要有三个。” 说着,象征一卫北洋新军的兵俑被小手捏起放在朝鲜王京的位置上,接着又捏起一个放在建州,最后那个放在长城以北兀良哈三卫故地,喜道:“戴好头盔,什么都不怕。” 小屁孩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陈沐听戚继光说起过夺回塞外兀良哈三卫故地巩固边防的想法,不过看起来少年皇帝的想法并非是为了巩固边防。 一个兵俑被万历捏在手里,比划着塞外长城以北抬头问道:“这里的土地很冷,种不出多少粮食,有用么?” 万历的问题令陈沐兴奋不已。 这个时间,沙皇应该要向东面西伯利亚探险了。 “陛下知道,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养育了一个又一个强悍的游牧民族,他们都是好战士;那里有草原,草原能养马喂羊;有河流,河流能捕鱼炼胶;更北的地方有森林,森林能砍伐良材;地下则有矿石与火油。” “也许现在对我们并没有太大用处,但是将来,一百年二百年后,当交通更便利,就能得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可福泽后世。” 陈沐稍作停顿,道:“至于今时,臣已经证明了蒙古骑兵、女真勇士是可以为朝廷所用的,归义王已为朝廷提供比五千更多的兵力,只要这份信任长在,土默特部可以为陛下所用。” “好极了!” 陈沐的话音刚落,小万历已经将手上拿着的兵俑放在土默川的位置上,道:“今年宣府讲武堂学员毕业,朕要挑选几个心腹招来家里亲自见一见,让他们分别率百户部入驻各部,并赐各部首领的子嗣入国子监,能继承部落的,回去继承部落,不能继承的,回家宣传汉学去。” “等朕亲政,就给诸百户升千户、升指挥,补足一卫新军,与蒙古兵一同向西、向北作战,打下个辽阔疆域。” 陈沐没有说话,俺答封贡,其实只是确定了朝廷与崛起的土默特部达成和解,并拥有合作关系,同盟还未必算得上,立征服更有十万八千里远。 万历的前半截计划很好,后半截就太难了。 招募些囚犯、游手好闲影响部落安定的人为朝廷所用,无伤大雅。 但万历的想法显然是想直接促成实质吞并,而且看上去好像还没打算通过战争,单纯的震慑,很难。 万历很聪明,虽然他的年纪还小,但在张居正的细心教导下已经学会看人脸色,眼看陈沐一言不发,自己便先有些没自信地干笑道:“靖海伯不必多虑,朕离亲政还有几年,这些事都是到时候才能定下来。” 可怜巴巴的。 他实在是被骂怕了,张居正是不喜欢他穷兵黩武的,李太后与冯保更不必说,偶尔派人给戚继光传个信请教些问题,还得提心吊胆地担心让张阁老知道了没法收场。 兵部尚书那些老爷子也不会跟他聊这些事,就剩个职权相对独立的陈沐了。 这个要是再被他吓跑,小万历得憋死! “臣没有思虑什么,古代我们占领草原的时候不多,今后一百年的皇帝,恐怕也很难真正占领草原甚至北方的森林。但如果说机会,中国有机会完全占领北方广袤的土地,那一定就是陛下在位的这些年了。” “兵器武备上,我们已经不落后于任何人。接下来数十年,白银、黄金、钢铁、战马、人口、疆域都与日俱增,百姓的生活能更加富足,方方面面的科学技术也会有很大提升,有史以来最繁荣也可能是最强大的国家将会在陛下治下诞生,臣早就说过,对陛下来说,没有不可能。” “如果连美洲与欧洲都能试着去碰一碰,臣以为北方,也是可以一试的,我们只欠缺一个皇帝。” 陈沐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看着一身戎装的小万历道:“不是世宗皇帝那样的明君,是成祖皇帝那样的雄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零九章 人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是仔细琢磨过明朝皇帝的,嘉靖皇帝是非常明显的分水岭。 在嘉靖之前,从太祖皇帝到明武宗,这些皇帝都有一种天之骄子的气概,或者说多多少少带着些外向的野性。 也许他们的中央集权不是那么出色,但国家机器运转良好,打出土木堡那样的大败仗,都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但自嘉靖皇帝起,明朝皇帝开始向着心术、偏着阴柔,越来越内向、越来越集权,偏偏又没了先祖那种开拓进取的精神,变得控制欲超强,而且还带有非常严重的宅化倾向。 偏偏,神中年把世宗皇帝当作明君楷模,拿着这一套来教万历。 所幸,陈学对这个年龄段的皇帝看上去还有不小的诱惑力。 这次离开紫禁城,陈沐是身上套着宦官衣服被名叫张鲸的小太监从东华门带出去宫的。 他正跟小万历灌输什么皇帝要亲掌军权,三分天下的统治者需要有完整的世界认识之类的老一套,守在乾清宫外的宦官便来报说张居正请求面见皇帝,把小万历吓得满头冒汗。 浑沦吞枣地罩上日月袍,把陈沐藏在耳房里让人把他带出去,自个儿在寝宫里会见张居正。 直到陈沐穿着宦官衣服别别扭扭地出宫,才在心头纳闷:皇帝没穿正常服制害怕张阁老,为啥要把他也拉下水,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乾清宫啊! 是小皇帝自己搞了个作战研究室,又不是他教的,有必要跟这做贼一般嘛? “爵爷,小的看您是心善的,又深受皇帝爷爷器重。”太监张鲸也算是万历近侍,虽不算亲信,但是张宏的人,如果将张宏、王安比作小万历的左膀右臂,这就是根小指头,待二人走出宫门,斟酌着小声问道:“跟您打听个事儿?” 张鲸生得不难看,甚至在普遍瘦弱的小宦官里还算好看的,眼神也很灵活,看起来像是会做事来事的,尤其这自称,听起来对陈沐是尊敬得没边儿了。 “边走边说?我回府里换身衣服,你正好让人把衣服随后送到府上。” “哎!” 张鲸眼见陈沐答应,点头哈腰地招呼几个锦衣校尉把陈爷挡严实了不让旁人瞧见,吩咐人将陈沐的衣物随后送到府上,这才稍稍落后,小声道:“这几日朝廷因陛下夺情的事动静不小,杖责六七十,是要将人打死的,若打得轻些……” 小宦官的眼珠转了转,声音更小,道:“不影响大局吧?” “哟,公公这是,神通广大呀。”陈沐似笑非笑地看了张鲸一眼,这个小指头,还能影响到廷仗呢,他眯着眼问道:“收人家银子了?” “没有,没,确实是有人来求,爵爷冰雪。”张鲸没敢承认收了贿赂,不过看陈沐眼睛望过来,又不敢死硬,尴尬地笑道:“小的这也是为孝敬皇帝爷爷,就爷爷那身军府,尚衣 监硬要五十两才给小的做,这才给皇帝献了上去。” 五十两? 北洋被服厂军服上衣四钱五分、马裤四钱二分、革带三钱,哪怕连着佩刀、手铳全算上,五十两都够一小旗用了。 紫禁城的物价已经这么高了吗? “都看着呢,打轻了对公公没好处,但银子你放心收,别照死里打就好。”其实陈沐觉得此时给父亲过七的张居正入紫禁城,皇帝那边也已经做好了工作,后边的廷杖未必还能打下去,不过这小宦官收些个银子倒不碍事,他道:“只要不害了性命,就够他们对公公感恩戴德的。” “多谢爵爷点拨,如此一来上赶着找打的,小的也遂了他的愿。” 张鲸小声嘀咕被陈沐听到,诧异地问道:“还有上赶着找打的?” “嗯,有个新科进士小官,在刑部观察政务,叫邹元标还是什么,想奏手本又怕被打死,托人找上小的想求个情抬抬手,保个性命,这才敢奏上手本。” 机智呀! 从情感上,陈沐其实是支持朝臣弹劾张居正夺情的,既然以道德治国那就得接受这个规则,就像张居正心里清楚的那样,有了巨大的道德污点,今后的下场不难想象。 但放在当下环境上,陈沐却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尤其陈沐的脑袋里还带着一点阴谋论的看法,这些弹劾张居正的人既有一心为公的,也有掺杂私心的。 比方说这位,很聪明、表现欲望很强,而且很有胆识。 问题出在张居正不能单纯以忠臣或奸臣来分辨,他是强臣。 史上是有先例的,汉朝时的强臣霍光,国家被治理的很好,但总有意外之举,比方说“这届皇帝不行换个行的。” 换下来的皇帝叫海昏侯,后来墓被打开,一堆陪葬金子和铜钱。 “这是聪明人,公公也帮我个忙?” 张鲸可能正盘算能从这帮挨揍的朝廷小官身上榨出多少银子,听陈沐这一说眼神迷茫地转过头来,随后才连忙点头道:“爵爷请说,只要小的做得到!” “公公肯定知道,这朝廷和宫里不一样,宫里的聪明人多了,讨陛下欢喜,是好事;宫外的朝廷呢,这些大臣都是要做事的,有才能就够了,昏庸不好,但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陈沐说着转头望向张鲸,道:“这人太聪明了,就好斗。” “你不斗人,别人看你太聪明也要斗你,朝臣若整天忙着互相斗,天下哪里还能有好日子过,陛下在宫里也不舒服不是。” “在下想请公公做的事说难不难,不过挺费力,没事给陛下吹些风,今后像这种聪明人。”陈沐眯着眼睛笑了,道:“放到海外去,那边用得上他们这种好斗的才能。” 张鲸是不太明白陈沐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也不妨碍他的事,嘿嘿笑道:“爵爷放心,这事儿呀,包在小的身上!咱没别的本事,只是陛下近人,爵爷将来有什么话,派人传信给小的,小的帮爵爷给陛下说!” “这可是帮了大忙,陈某就多谢公公啦!回头,东洋有什么新奇物事,派人给公公送来,由公公呈送陛下,多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一十章 十页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北京城南居贤坊,正觉寺胡同,吏部尚书张翰府邸。 “若是寻常,你来看看老头子,老夫高兴得很,不过这时候你来……” 张翰慢慢悠悠地洗茶,间隙抬目看了一眼客人。 正逢瞧见陈沐像进自己家般满厅乱窜,这儿碰碰、那儿摸摸,正逢着陈沐险些将初升吏部长官时先帝设宴御赐先代瓷瓶碰倒,动作狼狈。 无可奈何地摇头叹了口气,张翰轻斥道:“好好坐着,朝廷重臣哪个像你一般修养德行。” 陈沐正将瓷瓶向书架里推着,听见张翰说他也不以为意,转个圈到桌上拾起块点心塞入口中,这才嬉笑着拍拍手坐回椅上,眼巴巴地看着张翰正倒的茶,笑道:“那瓶子太靠外了,一碰就倒,不怨我啊老爷子。” “说说吧,谁让你来见我的,阁老有事他会自己说。”张翰闭目片刻,笃定道:“你什么时候与司礼监走到一起了,还能让他使唤动你?宦官干外臣可是大忌。” “我哪儿能跟司礼监走一块,不是不是。” 张翰倒好了茶,推置一旁,抬起二指道:“若不是受人之托,你今日不要与老夫议朝中事。眼看出海之日愈近,此次出海要走三五年,老夫打算在乡中构屋三楹,辟地三亩,待你回来,闲暇时可去携子游玩。” 张翰这每个老人家都会轻易说出口、平平无奇的话令陈沐心里猛地一突突。 三五年,张翰的吏部尚书刚刚期满,加太子少保可还没到四个月。 如今虽年过六旬,但精神状态很好,除了年轻时在九边防御及后来都督漕运落下的风湿,没病没害,既不饮酒也不爱吃肉,更没有老年痴呆的先兆,他的政治生涯还很长。 “别呀,回乡构什么三楹屋、辟什么三亩地,等我回来您就是阁老了!” 过去选任吏部长官,张翰是三个人选中资历最浅的一个,但如今有了吏部尚书的资历,他反而因都督两广数年比别人强些,入阁所欠缺的仅是翰林经历罢了。 虽说七成阁臣都有翰林资历,但以吏部尚书入内阁也不是没有先例,关键不论如何,为官数任,张翰的履历都很漂亮。 南京工部主事,庐州、大名的知府,立功;布政陕西、刑部右侍郎、兵部总督漕运,立功;总督两广更不必说,履立战功;在吏部尚书这个位子上也任选了一大批人才。 官声上也被人称赞是持言正直,不随波逐流。 尤其在张居正主政的大环境,不出意外,入阁是板上钉钉。 构什么三楹屋、辟什么三亩地啊? “入阁?人有多少本事,才能吃多少饭,祖宗早就说过,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张翰说话慢条斯理,心下里显然是做好打算,道:“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归是上无愧天地祖宗,下不愧黎民百姓。” “就像那些只在史上留下个名字的官吏一样,不是大贤臣,也不是害民贼,该有的俸禄与地位都有,也收过受过旁人的馈赠,家财不丰没置多少田地,但足够老来自用,至于儿孙自有他们的福气,走到这……够了。” 陈沐两手张开举至胸前,听着张翰这一股子怂人暮年毫无壮心的话连忙说道:“先说好,不是阁老也不是东厂让我来的,是徐胖子;您老人家说这话什么意思,前途一片大好的时候,您不干了?” “锦衣都督?呵呵,早听说你与他相交莫逆,俩屁股插尾巴比猴儿都精的人凑一块了。” 张翰笑笑,打了个哈欠突然自顾自地笑了,道:“待此时毕,老夫便辞官,得罪了江陵事情不能善了,与其被逐走,倒不如自己辞官……不论如何,老夫是不会为他上奏陛下夺情的!” 徐爵的那个请求,就是这个。 张翰所说两个插尾巴比猴精的人凑一块陈沐并不认同,但徐胖子屁股插个尾巴肯定比猴儿精。 算算报信的路程与时间,徐爵在江陵照看张家事务,大约在张老太爷刚过世三五日便派人向自己传来书信,也就是说他不知道朝廷这些日子的动静,但他在书信中却将朝廷此时发生的事说得八九不离十,卡着点让人给自己送来这封书信,目的是说服张翰,以吏部上书皇帝,首倡夺情! “老大人,张阁老夺情,于国家有利啊,此时回乡守孝,改革无异半途而废……” 陈沐的话未说罢,张翰突然激动起来。 “半途而废?朝廷的改革是国策,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了,不是从江陵才开始,更不会到江陵便结束。” “江陵于社稷有功这是公论,老夫亦深受江陵知遇在前,于情理间,老夫可以默不作声。但国家制度不可乱,老夫为百官之首,不能秉持道义已负国恩,是尸禄位者,绝不能再为虎傅翼。” “有些事你不知道,老夫也从未同人说起,甲戌年春,老夫阅进士廷试卷,亚相张蒲州拟定序次,江西宋宗尧居首、浙江陆可教次之、宁国沈懋学再次之,此为一甲。” “湖广张嗣修,为二甲首。待皇上阅卷,江陵潜通大珰,未取宋、陆二人卷,故首沈次张,宋、陆二人屈居二甲。” “即便如此,江陵还向我说:蒲州受他举荐,为何要吝啬一甲,不把他交给他的儿子。” 张蒲州是入阁的张四维,大珰,即为冯保。。 “你用忠孝、节制来驱使百官,自己却做不到奉公守法,将国事视为家事,现在更要驱驰内外联通夺情,难道天下没有江陵便做不好事情了?”张翰说到这,重重地深吸口气,道:“不是的,阁中的吕相公、海外的高新郑,哪个没有柄国的才能,哪个不能继续新政?” “即使不能,江陵不过守孝二十七月,难道到时候就不能继续柄国了,难道诸部尚书、诸多阁臣还护不得他的周全?为何非夺情不可,坏了朝廷仪制,伤了天下人心?” 陈沐沉默了。 他知道张翰说得对。 但是不行。 “老爷子,柄国的才能谁都有,可发票拟、通司礼监、陛下披红,三件事能一起做的,天下仅寥寥数人而已;朝廷最大的祸患在于藩王禄米每岁八百万石,今时能做好的,更是仅有张公一人,旁人做不得。” “风气坏了,将来还能扭转,有些事的机会,却千载难逢。” “何况——即使吏部尚书不上书表,张阁老还是会留下来,事情会变得很坏,而老爷子你回乡开垦三亩田,于事无补。” “不如都留下来,把坏事向好的方向发展,如果柄国不是那么困难,为何您不能入阁做阁老,做首辅。” “如果有一天,老爷子能做首辅,这个国家一定积弊尽除,我不但会从海外运回数不尽的金银粮食,还会交给您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五年计划,不论您有什么志向,都能一展宏图!强兵、强国、强民,让天下人都吃饱饭,也让您的名字在史书上狠狠写它十页!”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兴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嘴炮失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张翰看不惯张居正已经很久,不是陈沐三言两语就能说开的。 真要说仇恨,张翰与张居正远不至于,只是在过去共事的时间里,张翰对张居正的大权独揽有怨,张居正也对此次夺情本该站在他这边的张翰不甘。 老爷子也不是有多大雄心壮志的那种人,搁这事若是高拱,劝劝说不定还管用,可在张翰这儿,劝说是没什么用了。 次日朝议,本该在宫门外打得皮开肉绽的四个翰林并未挨揍,皇帝也没打算提,实在压在心里受不了的翰林院长官王锡爵率先出班让皇帝对夺情之事再做考虑,先把那四个年轻翰林放了。 还真别说,立在朝班当前的陈沐挑眼瞧见小皇帝嘴角一直挂着矜持的笑容,似乎极力端着享受这片刻自由,尽管李太后垂帘,但真正管事的张居正不在,太后在朝堂上给足了小皇帝面子,凡事先问皇帝怎么想。 这种笑容,就属于让各揣心事的朝臣看了觉得高深莫测,另外一小撮人看上去便只会觉得傻乎乎。 陈沐属于后者,他很清楚,这是皇帝在找亲政的感觉呢。 自张家老太爷过世,陈沐见了小皇帝一面,一连听他说了好几遍‘亲政’、‘等他亲政’、‘张先生还政’,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小皇帝的迫不及待,恰恰说明陈沐以几次旁敲侧击地方式培养帝国荣誉感初见成效。 小万历根本没搭理王锡爵,笑呵呵地就把让王大爷站回朝班去,好像前几日接连愤怒下诏要把这四个翰林往死里打的不是他一样,象征性地问了北洋练兵近况、蓟镇与辽东兵事,随后又依次点了六部堂官问政。 从吏部地方考成、户部预算赋税、礼部阁老家丧事抚恤及诸国朝贡安排,直至工部的河道水利。 等他过完当皇帝的瘾,早朝已经干到中午,朝班最前的当朝大员已经没有能继续站着听朝议的了,皇帝全都让宦官端来椅子让一帮老爷子坐着听。 武官那边还好,文官这边就算年轻官员站一上午也捱不住,不时响起几声肚子咕噜响,也就皇帝岁数小压根不知道饿,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高瞻远瞩地说上几句没用的废话, 陈沐精神状态良好,眼巴巴看着最前头老爷子张翰等人都被皇帝赐下椅子坐听朝议,他没在武官列也不在文官列,和一帮倒霉勋贵站在一起,没混上椅子也就罢了,还有人一直小声嘟嘟囔囔,前头皇帝絮叨不停,后头勋贵也小声絮叨,让本就听不清的朝议更加纷乱。 直到有人宦官以传递请假手本为由献上一本,被皇帝狠狠丢在地下,这才让朝班安静下来。 小万历没有动气,只是小模小样地冷笑一声,对拾起奏本的张鲸道:“念,大声念出来,让朝廷诸公都听听,这是谁的请假手本!” 这要放在前日,恐怕皇帝能气得跳起来,不过如今他并不愤怒。 愤怒来源于对现实状态不满且没有手段改变,眼下轻轻松松的万历已经有了折腾别人的手段,藏在心里想憋个大的,自然就不会再生气。 张鲸原本建起被丢在地上的奏疏便战战兢兢,跪拜着将奏疏拾起,应下皇帝的要求,只是刚打开奏疏眼睛便直了,抬头看看皇帝、低头看看奏疏,硬僵在那里既不敢起身也不敢宣读。 直到万历再度催促道:“念出来,大声得念。” “陛下明鉴,难道您以为张居正真的对国家有利吗?张居正论才干虽有所作为,学术根基却不是正道;志向虽然远大,却过于刚愎自用。” 张鲸很难硬着头皮把这封奏疏读下去,心里头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信上写的是这些东西,别说些许银两,就是抱一块金砖塞给自己,他也不敢收——你邹元标是得了王学真传的弟子,说张居正学术根基不是正道这不是扯淡呢? 小宦官用畏惧的眼神望向皇帝,却见皇帝嘿嘿笑着颔首点头,还不忘转头对垂帘的李太后小声说着什么,这才抬手道:“接着念,朕不说话你就别停。” “他的,他的一些政策措施不合情理,比如州县入学的人数,限定为十五六人。有关官署为迎合他的旨意,更加减少数量,这是选拔贤才的路子不广。” “各地判决囚犯,也有一定数量,有关部门害怕受处分,数量上一定追求有所富余,这是刑罚实施得太无节制。” “大臣拿了俸禄,拿了俸禄苟且偷生,小臣害怕获罪保持沉默,有的人今天陈述意见,明天却遭了谴责,这是上下言路没有通畅。” “黄河泛滥成灾,老百姓有的以草地为家,以喝水充饥,而有关部门却充耳不闻,这是老百姓的疾苦没有得到救济。” “其他诸如任用残酷的官员,埋没杰出的人才,真是不胜举。臣恭恭敬敬地读皇帝的诏示,上面说道:陛下的学业还未完成,志向还没有确定,先生就离开了陛下,就让一切前功尽弃了。” “陛下这样说,真是国家无尽的福份啊。可虽然如此,辅助完成皇上的学业,协助树立皇帝的志向的人,不能说朝廷就没有啊!” “幸好是张居正遭遇父母丧事,还可以挽留,倘若不幸就此故去,陛下的学业莫非就此永远完不成了?志向莫非终究都不能确定了吗?臣看到张居正的上疏说:世上先有非同寻常的人,然后才能做非同寻常的事。” “这是把奔丧看作事而不屑于去做的人。谁不知道人只有恪守仁、义、礼、智信五种道德伦理才能称其为人。现在这个人,父母活着时不去照顾,父母死了还不去奔丧,还自我吹嘘为非同寻常,世道人心不认为他丧失天良,就认为他是猪狗禽兽,这能叫作非同寻常的人吗?” “小臣在奏疏上说了这样的话,大约要受到严厉责罚,臣刑部观察政务邹元标已做好准备接受惩罚,奏疏句句肺腑,还望陛下能听进心里去。” 奏疏读罢,乌泱泱的朝臣鸦雀无声,张鲸捧着诏都快哭了,翰林院长官王锡爵更是欲哭无泪——他费劲心力就为救那四个翰林出狱,这下可好,有了这封奏疏,那四个人就算本来没大事,现在也摊上事了。 虽然王锡爵觉得邹元标话是没错,但不能这么说啊。 “嘻嘻!” 可怕的沉静里,小皇帝在龙椅上捂着嘴笑了,跟吃了果子一样,高兴得藏不住,简直喜上眉梢了,小手探出日月袍大袖,兴奋地对群臣问道:“还有么,像这样的——母后稍安勿躁,儿子能看见、听见这样的奏疏,不正说明言路通畅么?” “还有没有这种想法的大臣,趁着今日都站出来让朕看看,快说出来让朕听听!”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一十二章 都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小万历笑得让人心发慌。 这种时候皇帝不应该大发雷霆的吗? 邹元标骂了张居正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又挤兑皇帝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李太后看向儿子的目光闪烁,现在皇帝还未亲政,张居正不在,真正说了算的是她。 说出这样话的人,哪怕不打死也要打断一条腿,否则既不能解心头之恨,更不能安抚名誉遭受攻击的张居正。 但在儿子的笑容里她仿佛看到万历的爷爷,反倒让愤怒的她强压怒火,耐心听着万历接下来的处置。 这让她不禁去想,如果说嘉靖皇帝在位,又或者是她的丈夫在位,这两位被世人称作明君的皇帝,又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但这事拿嘉靖来比,根本没法比下去,因为嘉靖在位就不会出现张居正柄国的情况,朝廷不会对张居正如此倚重,自然也不会有必须夺情的必要。 即使事情真的发生在嘉靖朝,嘉靖皇帝的性格也不会明明白白的表态,事情会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展现在天下人眼中:世人所称赞的‘五君子’都会被玩弄权术的冯保打死。 如果冯保还要用处,打死五君子的就会是其他宦官,总之——宫里炼丹的嘉靖皇帝与宅邸服丧的首辅大臣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而且在知道之后,还能给天下人一个满意的交代,比方说动手的宦官继续专擅直到有一日受到惩处;又或者张居正继续专权一段时间,等人们慢慢淡忘这件事,突然被人斗倒。 如果是儿子的父亲呢? 隆庆皇帝很可能压根不会下夺情诏,一个年长的皇帝是不容易受到朝臣操控的,即使高拱备受倚重,也同样是皇帝的老师,但君臣之礼从未变过,直至儿子登基才有跋扈之言……想到这,李太后垂帘之后望向朝臣的目光突然冷厉。 她终于想明白一个事:主弱臣强,张居正把持了朝政,她的儿子被操控了,而朝政被把持、皇帝被操控的原因,是她的儿子还未长大。 一直坚信且感激张居正的心,就在此时此刻裂开一道缝隙,她没有说话,脸慢慢转向龙椅,目光的冰冷换做热切,垂帘后隐藏在大袖里的手互相抓握——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希望儿子快速长大。 如果此时此刻她的皇帝突然成长羽翼丰满,那天下间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没有了?” 小皇帝此时此刻身上有一股气,借登基以来朝堂最大的攻讦事件,让十四岁还未到亲政年纪的皇帝第一次短暂而绝对地握住朝堂的主动权,一切都在等他下决定。 他嬉笑着摇头,居然还露出有点抱歉的意思向勋贵朝班看了一眼,陈沐知道皇帝是在看自己,但这个有点抱歉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咋的,是觉得只能打发五个人出海,太少了怕咱亏? “吏部尚是百官之首,张卿。”小皇帝收敛神色,肃容对坐在最前的张翰问道:“您觉得这奏疏,说的对吗?” 妈呀,这谁敢回答啊?说不对吧,想象确实是,你张居正在父母膝下尽孝已经有十几年了,如今老父亲过世都不打算回去奔丧,名节有亏谁都圆不回来。 可说对,谁敢? 张翰眨眨眼,坐在椅上老神在在地愣了愣,顿一顿才起身出班,深吸口气拱手道:“回陛下,老臣以为这奏疏很多事说的都对,听起来振聋发聩,但更多言过其实,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 小皇帝的笑容回到脸上,追问:“怎么言过其实了?” “奏疏上说,阁老是‘虽有所作为’,天下选官考成、清丈田亩、赋税盈余,若这只是有所作为,天底下谁敢说自己是大有作为?” 这么严肃的场合,小皇帝将目光瞟向勋贵朝班,与立在中间两手端象牙笏站立的陈沐对上眼神,赛驴公心领神会,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端着象牙笏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微微垂头以极小幅度作了个揖——陛下冰雪! 皇帝差点笑出声。 硬憋着肃容神色对张翰露出倾听之态,就听老爷子接着说道:“陛下也说了,能看见听见这份奏疏就是言路很广;选拔官吏的路子是吏部事,臣下朝便会重新考量,如有失职之举绝不姑息;判决囚犯虽在地方,刑部在各地的分司却能管辖到,国家律法早有定制,有罪无罪早有定论,臣不在刑部,所知有限。” “但其言黄河泛滥成灾是真,百姓饥馑官府却不闻不问,这并非实情。臣督过河道,历年黄河或决口、或南移,河道总督治河道,朝廷拨下赈灾银,何况还有自北洋陈帅任南洋时定下的规矩,不但户部分司要督银款,南洋军兵也要督。” “去岁,有县官贪污银款,被刑部严查后以南洋军法铳毙在南京城下,这事刑部不会有人不知道。” “臣是言路出身,知晓顽疾,言官上奏疏以刺激、夸张为重,哪怕被廷杖都无所畏惧。这样的风气形成已经很久了,事情每况愈下,演变为今日像许多人甚至并不关心事情本身,只在乎添油加醋、一举成名,证明自己是敢说话的大臣。” “邹君说世道人心不是认为首辅丧失天良,就认为他是猪狗禽兽。”张翰叹了口气,道:“老臣从未听人说过,这大约是他自己的想法。这便是臣对这份奏疏的看法了。” 小皇帝对张翰的话不太满意,笑道:“张卿持重,就事论事,老师是不是非常之人朕不知道,不过朝堂上有非常之人呀,靖海伯就是一个,朕想听听陈帅有何高明见解。” 陈沐叹了口气,端着象牙笏出班,小声抱怨还要让所有人都听见是个技术活,道:“朝上这么多贤人,陛下我个大老粗能有什么高见,唉……不知皇帝想听的是在下对这份奏疏的看法,还是对陛下夺阁老情后朝中议论纷纷的看法?” 小皇帝露出标志性的傻笑,笑得很假,末了笑容一收,面无表情地扬起下巴:“都说!” “先说奏疏,再说夺情,最后再说这五个人的处置!”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圆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奏疏?这奏疏挺好的,有理有据对仗工整还饱含感情,听着都能感受到作者的愤怒,而且充分证明了我大明帝国的言论自由,并以身试法证明陛下的言路非常畅通,连这样辱骂、讥讽的奏疏都能递至御前,说明在陛下看见奏疏之前,这封奏疏除了作者没有任何人看过。” “啊?内容?内容也很好啊,历来奏疏不都是官员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想法,有些奏疏有用、有些奏疏没用,有用没用陛下说了算,但它很好,任何事任何奏疏,都该送到皇帝眼前,皇帝对天下事有决定权,为避免权力滥用,所有决定权有所限制,但知情权一定要有。” 听着这一堆胡侃的车轱辘话,小万历觉得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没好气地学着陈沐的口吻打岔道:“靖海伯这就是以身作则,充分证明了朕说的什么才是非常之人。” “好了,朕问的是奏疏的看法,你对这封奏疏的看法,就你自己的意思。” 以前陈沐也在朝会上发言过,不过此时此刻朝臣望向他的眼神有点陌生,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而且是从一个正常人换成不正常的那种。 陈沐不理会朝臣诧异的目光,轻轻叹出口气,作揖道:“那臣就跟着夺情一起说了,臣也没有朝堂诸公的文才,诸位耐心一听陈某污言,这奏疏没什么用。” “邹元标的奏疏是要抨击首辅,从用官选才、地方刑罚、朝廷言路、黄河百姓四个方面为例,以证阁老能力不足,但这个说法非常牵强,哪里牵强,方才吏部张公已经说过;而且臣以为邹元标自己也知道牵强,所以才在最后拿出最重要也是最有杀伤力的说法,从道德一面来谴责阁老。” “臣听说我世宗皇帝常说,水至清则无鱼。人的才能高低与道德高低是两件事,况且首辅这并非无德,只是被夺情了。德才兼备自是最好,但忠孝古难全,身许国便难顾家,偌大帝国、堂堂首辅,被人因是否回乡祭祀过世老父弹劾,这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 “《孝经》开明宗义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那五君子都学过,学到哪里去了?祭祀老父,是回乡祭祀还是在北京祭祀,区别何在?侍奉君主、侍奉天下比侍奉父母更重要难道他们不知道?” “若非要以道德来衡量朝臣才能,百善孝为先,可孝顺是论心不论迹的,论迹寒门还能有孝子么,他吃都吃不饱,不干活就得饿死,去哪里守孝?万恶淫为首,别管是淫还是婬,都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别说论心世上无完人,就咱现在这世风日下,这五君子再加上臣,臣今日把话放朝堂上,六个人论迹都没一个完人!” 淫是贪婪、过分的意思;婬才是后世的淫。 万历皇帝瞪大眼睛,他知道陈沐不是完人,前些日子派人去南洋卫给陈沐家里送礼时就知道了,南洋大帅纳妾违制,发了一封一品诰命夫人的诰命给颜清遥,才知道天津还有正牌夫人,只好再补发个一品诰命给杨青鸾。 发完两个夫人诰命,小皇帝越想越不爽,朝廷上下有诰命的家里都一个夫人,凭什么你陈沐两个?可发都发了也没办法,正好宦官王安说南洋卫港陈府摆设甚佳,干脆下令锦衣全搬回紫禁城,以弥补多发一张文的损失。 但陈沐在这个时候说出六个人论迹无完人,这骂人骂痛快了带着自己一起骂……皇帝眼睛瞪着大大,小手撑在下巴上,都想给陈沐作个揖了。 狠人,狠人! 张翰在下面坐着微微向后偏头,刚偏一半又转回来,他也没想到陈沐能在朝堂上把这话说出来,回头人家五个要真有个既不贪婪也不出入青楼的,就你自己承认了,尴尬不尴尬,傻不傻? “言官掌监督职权,可监督的是官员的公事,官员守孝与夺情都在律法中写着,夺不夺情天底下只有皇帝才说了算,陛下说夺那就夺了,陛下说不夺那阁老肯定依照制度回乡守孝,就这么个事,有什么好议的?真要监督道德,干脆再成立个德政司,专人就盯着这事,也算各司其职。” “现在本该监督官员公事的言官整天盯着官员私德不放,动不动因为天上飞个星星弹劾大臣,说朝廷要有灾祸了。” “从《春秋》记载到现在两千年了,两千年了啊诸位!就不能换个新说法?去岁、前年,两年间满者伯夷、缅甸相继灭亡,安南亦被攻灭称臣、日本大乱,苏禄、婆罗洲的酋长故去四个,爪哇岛上三百多万人酋长四五百个,光我知道的就死了有五十个了。” “你知道那星星飞过去是提醒谁的?人家漫天飞来飞去可累了,体谅一下星星吧!” “天朝上国啊,海外藩属数十,我们的舰队都开到两万里之外了,纵横万里间的土地上百姓嗷嗷待哺,只等着我天朝派出大王做总督,以济万民,咱们朝堂就干这事?能不能给天下还处在蒙昧的别国带个好头,我们可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开明的国家啊!” “一丁点的小事,被有心人一搀和搞得这么复杂,陛下都说了需要阁老在朝,这奏手本的让皇帝看看,知道臣子心迹也就算了,还有什么好议的,难不成谁想当皇帝,越庖代俎决定夺不夺情?” 连珠炮说得陈沐口干舌燥,拱手作揖道:“陛下,臣请奏!” 小皇帝眨眨眼,陈沐这一通是听得他挺痛快的,就是说得太快听着有点头蒙,晃了晃脑袋,迷迷瞪瞪道:“朕准,你奏吧。” “为尽快平息此次风波,臣恳请陛下认真思虑此事,在合适的时间下诏是否夺情,不论是何结果,这都是陛下的权力,旁人就不要再议了。还有这几个上奏疏的,呃……这是臣的另一奏了,陛下听完再决定准不准。” 万历也发现自己刚才回答什么‘朕准,你奏吧’说的有点糊涂,忙道:“嗯,这个朕准了,你先说下边的。” “他们五个臣认为是有罪的,首先他们不管陛下同意不同意,反对夺情,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们眼里只有祖宗礼法,咱万历朝的新政与他们没有关系;前些年财政一直赤字,我先帝那么仁厚的君主,连个馅饼驴肠都舍不得吃,如今国家刚起步的经济、天下百姓的生计,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也没有关系。” “那朝廷养着他们有什么用?” “臣认为可以开个先例,打廷杖不但没用还助长这种不良风气,万一没打死还记恨着陛下,回头再瞎写个,后世影响不好,不行就直接午门外铳毙吧。” 这话一出口朝堂‘哗’一下就乱了,陈沐心里倒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梯子已经搭好,后边的事就看皇帝怎么演了。 “靖海伯,言之有理……”小皇帝神情严肃地从龙椅上下来,走到垂帘的李太后那小声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就听看不见面目的太后清冷地出言安抚,道:“靖海伯言之有理,不过皇帝宅心仁厚,不是暴戾君主,就连廷杖亦舍不得,有感近年翰林、言官缺少历练,让他们戴罪立功。靖海伯可知道,海外哪里可直接治理地方的官职出缺?” 陈沐故意皱着眉头嘬着嘴,道:“有!北亚墨利加,处处出缺!不过……他们能行?” “能行!靖海伯不要小看言官,土木之变后奋臂击毙马顺的庄毅公王竑也是言官,却能在危机之时挽大厦于将顷,难道朕的万历朝,言官就不行了吗?” 小皇帝露出满意神色,总结道:“下朝后,靖海伯去吏部与张卿议一议都是什么职位,老师在府邸服丧,就不要去打搅了,吏部直接送进宫来。” 说罢,也不等朝臣反应,万历一扬头,宦官得了示意,高声唱道:“退朝!” 疲惫的百官缓缓散去,都没人敢往陈沐身边凑,犹自坐在龙椅上享受亲政快感的万历皇帝大袖里两只小拳头狠狠怼在一起。 首次上朝亲政,圆满成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义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过去一直不太懂什么叫低眉顺眼,他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一直不是很真切。 但这次从京城回北洋的路上,他懂了。 进京时他身边就带了俩武弁,跟着陈矩一路跑到京师,回去时跟从的亲随依然还是俩武弁,但多了一行十五人。 四个翰林一个刑部观察政务,五个人要戴罪立功,随行五个五城兵马司的军兵、五个锦衣押送,一路要押解到北洋军府才算把事办完。 这个低眉顺眼,说的就是这十个押送的锦衣与军兵,可不是说这五个戴罪立功的‘囚犯’。 他们是张牙舞爪,一路上押运军兵好话说着、好酒好菜伺候着,尤其邹元标,走着走着看着景儿来了兴致,还在船上画画一副,歇脚的时候就派人把画给陈沐送来——看得陈沐是又好气又好笑,爷们儿把这当春游呢? 偏偏,军兵对这五君子是尊敬得很,至少比对陈沐尊敬——就因为朝中一席话,陈沐在这次风波中扮演的是个十足的反派。 不通人情、不知礼法、藐视天意,要不是位高权重,没准民间还得认为他是谄媚权贵。 一路上别管他们是闹腾也好、不动声色也罢,陈沐都没怎么搭理这五个人,甚至专门分船而走,区区十八人硬是乘了两艘船,同路而行,一直到天津。 “大帅可回来了,足足两日,可叫学生好等。” 乘船到天津卫来等候的是赵士桢,乘一艘赤漆单桅大福,在港口截住陈沐所乘两艘小船,把人都接到船上,眼见陈沐疑惑,边走边对陈沐解释道:“这船是山东都司征调来的,过去跑过漕运也在沿海跑过海运,同批送来二十三艘,大小不一,十四艘海船、另外六艘送入船厂要花上仨月改造,剩下三艘这是其一,余下两艘太小并不合用,军府退回去了。” “留下正好,今后专跑大沽向天津卫的运输,那六艘船改造仨月,仨月时间够新造六艘大福了。” 陈沐有点不满地说着,已经进入发号施令的状态,道:“那十四艘海船还有将来南直、福建送来的海船,都划拨杨帆的商船队,跑一趟朝鲜运货,没问题再编入军府粮马船队。” “时间差不多,但能省工料钱呀!新造六艘双桅四百料大福,是一万四千九百二十二个工,工钱四百四十七两六钱银,广东、南洋现成烤晾好的船木、帆布都运至北洋仓库都有,成本也要四百两上下,若仅改造,六艘满打满算一百四十两就够。” 眼下北洋船厂连雇佣匠人带徭役匠已过千人,船厂活计仅六艘千料战船,人工远未至饱和,就算再多新造几艘大福船只要工期稍长点也不碍事,尤其船料从南洋随京运船送过来一批,造船相对容易得多。 但从成本考虑,确实改造征调福船要划算。 二人正说着,赵士桢这才瞧见陈沐后头几个进士,还真让他看见个老乡沈思孝,喜道:“继山!你怎么跟大帅一起乘船了?” 沈思孝与赵士桢不但是同乡,中进士时高拱主吏部就曾想将他招为属吏,不过被沈思孝辞了,这才穆宗时调往广东地方番禺主政做县令,后来进刑部做主事,实际上与南洋派系大多数官员都非常亲近。 要说起来五个人各有经历,也可分为三拨,上奏疏是吴中行、赵用贤俩小胖子先上的,胆子最大,有股嫉恶如仇的气概,他们都是张居正的学生,尤其吴中行在上完奏疏还专门拿着副封去找张居正让他看,当面告诉老师:我告你了,学生反对你被夺情。 其后是艾穆与沈思孝,他俩是张居正的同乡,听说夺情非常愤怒,合计之后便一同上了奏疏,在吴、赵二人之后,都经过慎重考虑。 最后的邹元标就不说了。 这沈思孝早就看见赵士桢了,不过没好意思打招呼,倒不是因为戴罪之身,主要是因为下朝后专门有人把陈沐在朝堂上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他们,沈思孝这两天一直琢磨陈沐的话,被说得颜面尽失,有点自闭。 他无精打采地朝赵士桢拱拱手,没有多言。 五个人除了还有心思画画、喝酒的邹元标,剩下四个人都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在野的寻常百姓只知道陈沐是个大反派,他说五君子有罪,但这些当事人知道更多的来龙去脉,比方说陈沐说得对吗?尽管其言不敬礼法纲常,但道理是说得对的。 可陈沐说得对,就说明自己错了吗?他们也不觉得自己错了,那到底谁错了? 因此就算眼下都坐到一条船上,沈思孝也提不起打招呼的精神。 倒是邹元标,从被押到船上起就一副趾高气扬的没事人模样,这会又拍拍沈思孝等人,笑道:“别这么无精打采的。” 给几人打打气,这才上前立在赵士桢面前拱手道:“在下邹元标,进士出身,在刑部观察了仨月政务,要去亚墨利加赴任了,今后同僚,有礼了!” 陈沐也不知道邹元标这股子活力十足的气概是哪儿来的,撇撇嘴,没好气地介绍道:“赵常吉,北洋军府幕僚,掌握数门外语,精于法、通译与制作兵器,遍观北洋南洋,公文写作可排第三。” “哎呀,我听说过阁下的名字啊!法声于当世,在太学游学过吧!”邹元标不单单知道这些,还知道赵士桢提过的诗扇一副能卖上百两银子,不过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这事,干脆就没说,道:“后来没再听说,原来是进了幕府!” 打招呼的同乡没搭理自己,猛地蹦出来个自来熟让赵记有点懵,尬笑着算打过招呼,对陈沐皱眉问道:“大帅,这……” “弹劾阁老夺情的五君子,本来弄不好要被皇帝打死,廷杖六十起,我觉得年轻人说几句话换一顿毒打再毁了仕途可惜了。”陈沐摊摊手,说话也不避讳,道:“把他们打包弄来北洋,吏部已经给了官职,等舰队出海,把他们放到北亚墨利加做知县。” “因为这五个傻子,吏部张老爷子说我不知纲常人伦,言语偏颇无礼于朝堂,身兼两个一品一个从一品官职两年近六千石俸禄。”陈沐俩手一拍,道:“罚没了,此次向东航行,实属义务劳动。”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旨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夜晚的卫河上,能听见远处传来押运输送的船夫唱起悠扬船歌,还能听见卫河两岸时断时续的军乐。 陈沐扶船舷而立,闭上眼根据音调乐曲便能大致知道这支锻炼夜行的北洋军的编制。 倒也不是什么难学的手段,北洋军不论哪期,军乐有严格规矩。 指挥一级,拥有二十六人规模的大军乐队;各千户都拥有一支十三人规模包括锣、镲、鼓、号角在内的直属小军乐队;而百户随行仅有‘步鼓吹’或‘骑鼓吹’。 赵士桢自座船甲板上的艉楼舱走出,紧了紧身上披的单道袍,同船首作为护持的两名亲兵微微点头,上前立在陈沐侧后,拱手道:“大帅,那五个人,邹、吴二人精神尚好;沈、艾二人灰心丧气,至于赵用贤……唉。” 陈沐转过头看着赵士桢,没有说话。 赵士桢接着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他,唉,他不想活了。” 噗! “不想活了?”陈沐没憋住突然间的笑意,抬手指向河岸骑兵结队举火穿行的林间道:“北洋新军深更半夜还在操练,他们坐在船上听着船歌,还有什么不满足,还不想活了?” “难不成真被杖责一顿,打个半死发配充军,他就想活了?” 陈沐与那五君子说不到一块去,正好赵士桢来迎接,又有沈思孝这个同乡,便在陈沐的授意下同五君子去聊聊,看看他们心里对外派北洋有什么想法。 陈沐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但这五个人是他要用的,他必须保证五个人有正常的心理状态上岗工作才行,他们的远航至少要三个月,在海上漂着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尽管陈沐给皇帝、给张居正说的都是北亚墨利加很容易死人,这几个讨人厌的家伙到北亚墨利加很难活下来,但实际上他并不想要他们死,恰恰相反,他还盼着这五个人在海外大富大贵。 赵士桢听着陈沐的牢骚话,默不作声地颔首,言语中有倾向道:“其实,若他真被朝廷打了廷杖,恐怕也就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阁老此次夺情大失人心,他弹劾同乡、座师,虽是出于正义,到底也违背事理,若挨上一顿廷杖,哪怕打个半死,至少自己心里的坎儿就算过去了。” 赵士桢说着摇头小声道:“如今这样,他们知道自己是为陈帅所救,却生不如死。” 陈沐大概听明白了,他们此时的精神状态,就好像小孩子犯了错,本来已经梗着脖子准备跟爸妈死硬到底,打得再狠我也不哭,结果没想到没等来父亲的巴掌,来的是母亲的谆谆教导,门缝外还瞧见老父亲夜里发愁地抽烟,眼泪不自觉地便流下来,控制不住。 “为陈某所救?那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去北方要面临什么!” 陈沐刚泄愤般地说出一句,就听赵士桢小声劝道:“陈帅也别动气,他们几个其实都很敬重陈帅所作所为。” “他们……”陈沐想要说出口的话哽在喉咙,顿了顿对赵士桢道:“这说明他们还是有点眼光的。” 不过说罢,他还是补了一句:“可还是傻!” “那个邹元标是怎么回事?”陈沐深吸口气,对赵士桢挑挑眉毛,道:“别人都像斗败的公鸡,就他一人儿可高兴了,恨不得一蹦三丈高。” “他呀!” 提起邹元标,赵士桢也笑了,解释道:“心直口快嫉恶如仇,只觉得阁老违制不妥,别人都不说话,他说什么也要奏上手本,方才还说呢,有心奏本又怕被打死,连递奏章之前都先贿赂了小宦官,勇且不愚,大帅,学生以为这个人是能做大事的。” “他其实是个呆子,九岁就能把十二万言不但背会还能理解,又跟着胡庐山遍游名川大山,庐山与邓将军一样从学于罗老前辈,也是心学一脉。”赵士桢提起邹元标时总带着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邹元标,道:“中进士前已经在都匀卫给人讲学了。” “考中进士被放到刑部观察政务,说白了跟北洋的预备兵一样,不能治理地方没什么意思,又不能讲学,弹劾阁老前就已经想明白退路了,别人兴许害怕充军,他却不怕。” “他在卫所讲学都讲惯了,就算朝廷把他充军,估计也还是在卫所接着讲学,他喜欢传道授业这点事。” 赵士桢无可奈何透着笑意道:“也不知是从哪打听到北亚墨利加有上千万人,就成这样了,刚刚船舱里还追问学生,问北亚墨利加到底有多少人,问了好几次。” 北亚墨利加到底有多少人? 这谁知道? 别说陈沐不知道,就是已经登陆那边的麻贵都说不清,赵士桢哪儿能说得清,陈沐道:“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学生哪儿知道有多少人,跟他说很多,而且不光要讲学,还得从识字说话教起,本以为他能感受到压力稍加收敛。”赵士桢说着学起陈沐平时耸肩摊手的无奈动作,道:“哪儿知道他知道这些更来劲了,开始不断追问学生何时启程。” 这么个人,偏偏得罪了张居正。 陈沐缓缓颔首,没有说话,岸边的军乐声早已远去,船歌亦销声匿迹,不远处北洋军府的灯火阑珊已经遥遥在望。 “陈帅?”看见听到后本该哈哈大笑的陈沐突然远眺出神,赵士桢斟酌地问了一句:“是他有什么不妥?” 陈沐回过神来,缓缓摇头。 在他离开京师前,游七曾私下里找过自己。 五君子的奏疏不知为何在民间传开,其他四人的奏疏言辞还算中肯,尽管对张居正造成不良影响,神中年也不在乎。 唯独邹元标的奏疏,实实在在地触怒了张居正。 并非那些猪狗不如之类的脏话,而在‘旨意’二字。 尽管旨意并非单指圣旨,但在邹氏的奏疏中显然会让人想到圣旨。 事情已经定了,张居正本身就很难使唤动张翰,再说皇帝当朝将事情定下来,不付出很大代价,张居正也不能改变这件事。 但他有成本更低的手段。 不过现在陈沐认为邹元标说得没错——游七来向自己传达的,也正是张居正的‘旨意’:不能让邹元标活着回到大明朝的土地上。 意思很清楚,却像个笑话。 像摄政王一般总领朝政、好似无冕皇帝般的张居正,绕开一切朝廷程序,私下里授意陈沐杀死一名二十六岁,不入流的刑部政务观察员。 陈沐嘴角扬起微微摇头,轻拍着船舷护栏对赵士桢道:“今夜回军府,把他们几个叫到衙门去,让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们,还不想活了?” “那些不想活了的人,没哪个是真想死,只是不想这么活,我来告诉他们将来真正的活法!”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上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仔细想过这个事,目标是谁不重要,张居正很自然地让游七来传达这件事才重要。 就算年幼不懂事的皇帝在气头上想杀这几个人,都要采取廷杖的手段,要么就是听信了陈沐的谗言,哪儿遭罪把他们派到哪儿去。 张居正就一句话,不能让邹元标活着回来。 他这是把自己当成谁了? 张居正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不重要,可他把陈沐当成什么,一个杀手? 陈沐是杀过数不清的人没错,但军法归军法、战争归战争,他的身份是在海外有足够自主权力的将帅,如果国家利益大到需要策划一场战争他自然会去策划,死多少人都在所不惜。 但这算什么? 领导国家靠的是皇帝的任命与朝廷的推举选拔,做事靠的却是强大到影响国家的私人影响力,也就是俗称的权术能力。 陈沐开始明白,一直受张居正提拔重用的张翰为什么会在张居正授意的许多事情上既不反对、也不同意、更不执行了。 他今天遵命把邹元标杀了,明天哪个官吏惹了他,如果他的权术影响力足够,是不是也能绕过朝廷法度,派人提着南洋造炸药筒把别人府邸炸个底朝天? 这是黑帮行径,不该出现在实际的帝国元首身上。 北洋军府衙门正厅。 夜里早就熄了灯,随大帅回还衙门,厅里镶嵌入顶梁柱的陶芯铁架煤油灯被点燃,将正厅照得亮堂。 厅中赵士桢与五君子一同坐于客座,赵士桢动作不急不躁地向厅中那具仿制古董形制的伏虎博山炉置入香丸,以图静心提神。 几人打着哈欠,闲不住的邹元标看着梁柱上煤油灯燃烧冒出干净的烟啧啧称,如同十万个为什么般向赵士桢问东问西。 倒是见多识广的沈思孝全然无丝毫好,一副习以为常的语调说着还不忘大加点评,道:“早跟几位说了,陈帅有天纵之才,他待过的地方出现什么都不怪——不过这灯啊,还是要广州匠来做,那才是鬼斧神工,这个做的太粗糙了!” 赵士桢眯起眼听着沈思孝夸耀自己幕主的本事,余光瞧着几人神情,邹元标是纯粹的好,这个人既能接受最好的待遇,想明白之后也不怕最坏的事情,单单心性就是个人才;沈思孝与艾穆这会儿人到北洋,看上去开朗不少,想必已打开心结,想通了。 吴中行是没有任何心结的,他弹劾老师的奏疏一传上去,自己便带着副本去见过张居正,有愧归有愧、遭恨归遭恨,到底状告得堂堂正正。 广州匠手工能力冠绝天下,锡器铁器陶器,样样精通,号称冠绝天下。 用陈沐的话说,是世界第一。 “在下与番人打过交道,殷公任两广时为筹集军费还欲在广州行互市,不过上至知府下到县令都不从,番夷必须照陈帅管辖濠镜的方式来管理,少一分无利、多一分跋扈。”沈思孝抬手拍着座椅扶手笑了,很有顾盼自雄的感觉,道:“他们千方百计想学铸铁、织丝、造船、架桥,还有耕种器具。” “铸铁是为造炮、织丝是为求财、耕种是因为他们只能用簸箕扬谷,单单沈某仕番禺时便抓住多例想要走私扬谷扇车的番贼。” 外洋人不会铸大件儿,这事赵士桢早就知道,南洋有一套完善的法令管理走私,因而他并不在意,只是笑着问道:“他们还想学造船?” 沈思孝颔首,道:“不是南洋的战舰,濠镜留居的外洋军卒都不能回乡,何况我们的新战舰学了他们,构造异同一目了然,他们想学的是福船,造价低廉坚固耐用,到那边都是商贾,想学这个。” 邹元标不懂这些,听着俩人越聊越来劲就直犯困,撑着下巴打个哈欠抱怨道:“陈帅去洗澡还没好啊?船行昼夜也不说,三更半夜……陈帅来了,陈?” 原本百无聊赖的邹元标在听到后堂屏风传来军靴踏在地板上响声时露出狂喜,紧跟着便看到陈沐穿赤色马裤上着白色中衣走出,随后面上喜意便迅速凝固。 刚泡完澡完的陈沐未戴发巾,擦拭过的短发依然湿漉,不过这与东洋大帅身后亦步亦趋的黑护卫都无半点关联,邹元标的眼睛盯着陈沐的手。 陈沐的手上提着解下的皮制宽腰带,腰带上连着剑套与铳套,剑套里有讲武堂军官佩短剑,铳套里自然也有陈沐的随身佩铳,而且是两杆。 哐当! 腰带被丢在桌案,被陈沐手掌按着,杜松面无表情的立在主座右侧。 在陈沐泡澡时,收到消息的杜松连夜起来赶到衙门,向陈沐汇报了南洋随船而来的急信,幸好高拱收到信时就在南洋卫港,否则这封信至少还要等一个半月才能送到北洋。 信上高拱向陈沐表达了自邓子龙一事发生后南洋诸藩国的反应,并没有邓子龙想象中那么激烈的反抗,被划至云南军的是相对群龙无首的吕宋兵,吕宋王如今在北京住得爽着呢,国事都完全交给南洋军府处理,哪儿还顾得上那点兵。 苏莱曼就一个意思,皇帝指哪儿吕宋军就打哪儿,皇帝爱把他们放哪儿就放哪儿。 人家本身就是个部落酋长,首次进京朝贡便受到隆庆皇帝的礼遇,并见识了北京城的花花世界——他的宅邸被安排到永乐年修建设施完备的内城,除了交通其他一切设施都当得天下第一,因此等到万历登基的第二年便火急火燎地搁下国家不管再次进京朝贡。 然后张居正说了一下小皇帝的建议,真这么喜欢北京干脆别走了,国王享朱氏郡王、世子享镇国将军待遇,一年共给禄米三千石、银三千两,锦十五匹、紵丝七十匹,纱、罗三十匹,绢、冬夏布各百五十匹,绵七百五十两,盐七十引,茶四百斤,马料草十五匹,世子入国子监学习五年,将来想回国可直接回去继承王位。 工部还专门给他做了副孔明车,也就是轮椅,方便吕宋王行走。 这还需要考虑吗? 吕宋之所以还在,靠的是明军,现在不但有明军,还有明知府、知县,政通人和百废正兴,还考虑什么? 人家现在叫朱莱曼。 因此高拱还是向北洋调兵调船,只不过他确实不太愿意再调宗藩军,依照陈沐的要求,调来三位舰队长官,信上说他们在得到消息后便准备启程,分别是邵廷达、石岐以及林满爵,不过前两个仅各带不足百人的部下,没有带兵。 达到陈沐要求水兵员额的是林满爵,他将带游击将军林晓等旧部一千二百,驾船北上,他们会作为东洋远征的海军舰长。 陈沐手按桌上皮带,目光扫视五人,最终停留在赵用贤的脸上,道:“赵汝师,陈某听常吉说,你不想活了,说说为何不想活了,说完陈某给你讲讲道理,看能不能将你劝得热爱生活,要是不行,上吊跳海都太辛苦……” 陈沐抬手点了点桌上手铳中装饰雕文的手铳木柄,道:“它也叫道理,陈某指哪打哪的射术最精,送你上路。”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一十七章 良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大帅!” 赵士桢瞪大眼睛,不是说要教训教训,怎么把铳都提出来了? 陈沐抬起手制止赵士桢,慢条斯理地摘下竹药筒木塞,向铳口倒着火药,边抽出通条缓缓向内压实弹药边道:“说说吧,陈某费好大一番力气给你们免去毒打灾祸,为何想死?” 这个时代什么是人才,别说进士,哪怕没考中秀才的都是人才,更别说秀才了。 秀才,本身指的就是秀异之才,普遍有死记硬背、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这都是科学而系统地培训出来的人才。 从童子入学开始一年只有几天假期,先生不解释只带着读,一读少则五六年多则十余年,终日与《四》为伴,直到把背熟了才开始逐字逐句地解释大致意思,这是古代出现过目不忘本领的来源。 这还不算有些文风鼎盛的地方还要求学习《五经》,又因五经年份过早,用词简略,单单一部《春秋》就要合以解释《左》、《公》、《梁》合刊背诵。 为培养全才,大量填鸭式的学习过程不可避免地浸入今后用不上的知识使这个学习过程效率过低,并在成才之时不可避免地两极分化,一部分人一点通处处通;另一部分生搬硬套仅通一窍。 他们有优于常人的基础、智能,就连写字都清一色地能良好掌握好似印刷版的台阁体,在人才应用上,他们可能会被徐阶的松江讲文院学员击败,但就个人才华来讲,他们一定远远超出讲文院学员,只是他们所掌握大多数知识是用不上的。 背诵熟悉到什么程度,随便点出两个字就知道出处,这种钻研精神很牛,但也挺神经,要不然人们把四五经当作经呢,因为这就是在背诵经文。 但同样,一个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与一名帝国进士一同塞入讲文院,三年后出来做官,更有能力的一定是这个进士。 胜出必有所长。 现在好端端进士出身的赵用贤要自杀,还心灰意冷,看陈沐答不答应! “我……” 赵用贤的反应很有意思,‘咔哒’声中燧石杆被板上,却并没多少畏惧情绪,张口叹了口气,似乎又觉得没什么好跟陈沐说的,干脆一梗脖子看着陈沐不说话了。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赶紧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更有意思的是邹元标,飞身离座张开两手像只老母鸡般将座位上的赵用贤护在身后,高声叫道:“大帅要杀他先杀我!” 杜松面无表情地站在陈沐身侧,余光瞟了一眼陈沐拿在手中的铳,看见保险还卡得好好的,便放下心,迈着大步去往厅门口告诉外面的侍卫如果一会儿铳响了维持秩序,让军兵不要乱。 过去的手铳、鸟铳都是没有保险的,这个创举是来自戚继光的蓟镇军器局。 戚氏不和人抢生意,蓟镇军器局所造军械皆为蓟镇军兵自用,专造铳、炮、刀、矛、甲、车六物,保险也不是个多难造的东西,只是个小移动机关,不板上它就卡着扳机与燧石杆。 戚继光弄出这个的初衷也并不是为了防止误伤,而是在鸟铳队齐射中增加一个动作步骤,以避免铳手过早放铳。 杜松知道陈沐是想吓唬人,真要杀人,他就没见陈沐说过一句废话——像他所追随的这么怂的大帅,一般都要等要杀人的人死透了才开始说风凉话。 “你滚蛋,坐回去!” 陈沐干脆将鸟铳丢到赵士桢怀里,看着邹元标乖乖地像只鹌鹑坐回座位,特别想踢他一脚。 “你们五个好怪啊,就没想过,为什么朝廷内阁次辅、各部部堂、地方大员都一声不出,就你们五个愤怒青年给朝廷上奏疏?”陈沐说着抬手指向邹元标,道:“还有你,居然还能想到贿赂张鲸让廷杖打得清点,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这五个人除了赵用贤都是年轻人,最年轻的邹元标才不过二十六岁,真说起来也就赵用贤是个愤怒中年。 而且不论年龄长幼,都没有为官经验,不过是在翰林院编了几年,唯独沈思孝在外头做过一任县令,这就已经是见识远大的了。 “旁人上奏不上奏与我无关,我看见了,这就与我有关。”邹元标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坐正了拱手道:“若就此被打死倒是无妨,可挨打会疼、断腿了会悲伤是我的本性,虽贿宦官是不对的。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 “学生今后不行贿赂之事,以此痛自悔咎,但不当以此自歉,馁于改过从善之心。妄自怀羞涩疑沮,无赎于前过,虽昔为大盗,今不害仍可为君子呀。” 这小子还逻辑自恰上了! 陈沐不吭声了,不是因为他被邹元标所说的话说服,而是他从未想过心学的东西会被用在这上面。 以小见大,这大约也是心学被心学子弟禁绝的缘故。 需要坦荡,能比谁都坦荡,需要阴险,也能比谁都阴险,一切都只是手段,唯一的目的是‘正义’与‘天道’,而‘正义’与‘天道’却没有衡量标准,标准在心,在个人良知。 学问是好学问,正如陈沐眼中的宗教,神明本无罪,奈何人有心。 原本是引人向善的学术,被邹元标按在自己这套说辞上,反倒显得好似为错事找到合适借口一般。 其实陈沐连邓子龙给他那一点点心学籍都没背下来,只是潦草地读过几遍,现在回想起来有些愧对邓子龙熬夜写下近万言。 他极力回忆着说道:“先生还说了,责善,方为朋友之道,你尽心劝告,却未能致其婉曲,先暴白其恶,痛毁极诋,使之无地自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即使想改过也不可能了。” “坦直不至于冒犯,委婉不至于隐晦,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邹元标瞪大眼睛看着陈沐有些发怔:这,这还有个,有个同学? “我不和你讨论学术的东西,我已经知道上天把你送到陈某手里是干嘛用的了,现在就看你们四个,知不知道自己去北亚墨利加能做什么。” “我?” 邹元标愣了愣,急切问道:“我去做什么,不是讲学?” 陈沐勾起嘴角笑了,讲学? 想得美!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禽兽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我想在起航前做许多事,但有些事也要离开后才做,你的心动了,但我就不告诉你。” 陈沐表情严肃地指了指邹元标,随后对余下四人道:“等起航你自会知晓自己要去做什么。现在是你们四个,诸位对亚墨利加所知甚少,就连陈某其实也知道不多,甚至已踏上那片土地的麻帅亦了解不多。” 陈沐已经不必再与邹元标说什么,因为邹元标想的事情与他想事情的出发点陈沐都已经了解。 他上奏疏是因为他的心动了,而本性又坚定地告诉他这样做是对的。 他快乐而又没有负担,是因为先前他的身份是观察政务,便尽心观察政务,如今的身份是受北洋节制的亚墨利加县令,自然就只想亚墨利加县令的事。 这便是所谓的旁人砍柴想着挑水、挑水想着烧饭、烧饭又想着挑水,他砍柴只想砍柴、挑水只想挑水、烧饭只想烧饭。 陈沐知道邹元标的心理极为健康、智力发育完善,这也就足够了。 其他的陈沐用不着,自然也不用去在乎。 “我们知道的,是北亚墨利加离大明在沧海的海岸线很远,那有不小于大明的土地、至少千万人口,而且是和我们长相相似的人,朝廷的内在问题自会缓缓解决,但那片土地能像南洋一样解决需多大明暂时不能解决的问题。” 沧海就是东海,在现在也能用来指代沧溟宗,所谓的沧溟宗并非陈沐的说法,而是原本就有的说法,沧溟一词多见郑和时代,意思其实就是‘大海,还特别深。’ 加上宗,就是最大、最深的海。 他们知道南洋,尽管朝廷重新出海仅几年间,而且这项国策的起始还源于当年一个小总兵,但数年之间已经成为国家必不可少的国策,南洋军府以一种过去很少尝试的方式存在,即军、政、商一体,每年向朝廷输送大量利益。 而朝廷所需要的,不必付出分毫政策上的影响,一切都能在军府内部完成供给。 向朝廷输送的利益对民间而言并不重要,但民间越来越多的商贾已参与其间,在军府每获得一处降服地,便有更多物产经由商贾运回国中,从这一方面,完全扭转嘉靖朝开始的整个帝国对大海更加内向的情况。 嘉靖朝是海商既为海盗,故倭患难止,万历朝则是海盗也是海商,在海上扩张政策下,官府与民间的利益指到一处。 至于说真正对民间造成什么大的影响,几乎少之又少,但真实的影响力却大到方方面面。 得益于南珠与狮子国宝石大量涌入市场,人们佩戴的珠玉宝石的习惯日盛;江南、闽广一带宴会更加丰盛,人们可食的种类越来越多;棉布等诸般物事的价格更加低廉,更高的生产力正由广东、苏杭向各地扩散。 在生产力升级这方面,商贾比百姓有更高的敏锐嗅觉,早在广州蒸汽机还卖不动要靠官府强力推行时,便已有徽商来试着购置,但他们不是拿这个来织丝,是用来印。 所有改变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随海上扩张富起来的一大批人。 走投无路的小人物带亲戚朋友七八个人,卖了田地借遍亲朋,购一艘百料小船,随便拉上一船什么货物,出海远航。半年一年后不知从哪个角落衣锦还乡,购置田宅娶妻生子随行皆富裕,摇身一变便成了购取船引成为家资成千上万,能在月港发船的大商人。 这种故事流传在沿海每个角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真要让这五名进士出身的人细细说来真正的‘南洋’是什么,他们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至于大东洋、亚墨利加?每个人脸上都透着迷茫。 “首先,那里千万人口会有许多国家,也许不能说国家,因为其发展极为落后尚处蒙昧,现在欧罗巴人已经大举登陆,他们把那的原住民称为印度人,是看了前朝的,以为那是印度,离大汗只有一步之遥了。” “因为欧罗巴人有兵器,在大部分情况下强于当地土民,掠夺、奴役当地人,用他们织丝、开采、伐木、挖掘,赚取大量财富以充实国力,我要说的不是大明会解放当地土人,诸位过去也并非拨乱反正。” “尽管我们确实会解放他们,确实会拨乱反正,但这不是东洋军府的职责于使命,因为在此之前,等待我们的是危险。” “麻帅的军兵自北方向东探险,趁海水结冰登陆亚墨利加的北部冰原,缺少取暖衣物与食物,死伤者十之六七,超过一年时间都挣扎于生死之间,如今向南迁徙,才有方寸间的立足之地,若以中国辩之,他登陆的是瀚海,此时已定居塞北。” “御马监的陈公公率船队向麻帅运筹辎重,返航时我们得到了其北部沿岸的小部分测绘;广州讲武堂的杨君瓒自朝廷签订明西条约后随船队航往欧罗巴,回来时带回大量沿岸航线,其土最富庶的地方已被欧罗巴人抢占一空,所以你们才看到北洋骑兵夜行操练。” “那片土地就那么大,欧罗巴多个国家抢夺蚕食之下,剩下的都是没有多少利益的穷乡僻壤,我们比他们晚几十年,此时想分一杯羹,一定会发生战争。” “而且那边还有天花。” 五人面色各异,但出乎陈沐意料的是冻饿、战乱与疾病并未让他们面上露出丝毫畏惧,有的只是更加慎重,甚至陈沐的话似乎还让他们下定了决心。 几人互相对视,沈思孝抿着嘴唇缓缓拱手,道:“但是陈帅,那里有白银,是有白银吧?” 五君子各个极为认真地看向陈沐等他回答,陈沐笑着点头道:“对,那有白银,不但有白银,还有数不清的利益所在,土地可以用来耕种、树木能砍伐做船、矿山可挖掘,你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回到朝廷,但只要在那好好做事,哪怕将来不做总督,也能让三代衣食无忧。” 沈思孝先是摇摇头,随后又重重点头道:“银铜必争,朝廷铸币不可流于外,祖宗有言: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陈帅放心,其地土民自由我等教化,征战之事还仰望陈帅!” 这话说得陈沐哑然失笑,你大爷,我跟你聊利、你跟我聊义,拿谁当小人呢? 不过说的确实是正事,白银已进一步成为国家默许的货币,铸币权决不可流于国外, 他笑道:“当地土民是可以教化的夷狄,奴役他们的则是禽兽,我们要赶走禽兽教化他们。接下来包括在船上的几个月,你们要学好通译以及学几本军府已翻译好的,接种牛痘还有求生、游泳、铳术以及饮酒饮茶。” “青梅酒和喝茶,对海上航行有好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甲衣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广州府,濠镜。 随海关税为朝廷输送日重,野蛮生长的时期过去,濠镜这座小岛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流于接待各级官吏的俗务当中。 南洋各部实权将帅在这大多安有家宅府邸,或是归家或是沿途中转,离岛入港都是战船军队,地方官哪个不得伺候好了,有的是伺候高兴、有的是伺候了不高兴,哪个又不得细细琢磨? 过去这是番船多、明船少,自朝廷取马六甲狮子国,那边又增设海关,番船大多仅停靠马六甲,在那他们要交一次税、到濠镜又要交一次税,何况濠镜的物价被大量明商来往压得早没有早年那么高的利润,除了珍物件,寻常如棉花等物从马六甲到濠镜的输送已尽数掌握在明商手中。 殷正茂刚升西洋大臣时,还有广城官吏议事欲上奏朝廷升濠镜为县,时人笑云当今濠镜根本不需要置县,只需要一个海关,甚至连衙门都用不着,关闸之外,止添个专事接待的驿馆就够了。 为这事,其实南洋、西洋诸将都被弹劾过,高拱带头上辩解——传统的国境最南就在濠镜,诸将不把家安在濠镜还能安在哪? 岛屿南面,一艘船首雕绘鲲鹏出海图战舰携粮马船靠近濠镜,张满的硬制船帆收得利索,船身从上至下向外伸出两排粗细不同两种规格的炮管,战舰无艏楼但有艉楼,高出许多的艉楼两侧有两道宽近丈长的平滑凹槽,凹槽上自船体中伸出上下四根木架,靠木架与绳索架住左右各两艘丈长小艇。 此时随战舰缓缓停靠海岸,木架被收回船中,四艘小艇先后放下,水兵同吃水较浅的粮马船一同向岸边靠去,率先登陆的水兵自浅水岸边牵马上岸,踏巨石阶直向商市奔行,挥着小旗将广场衙门里已打出半截‘回避肃静牌’的仪仗叫停。 在登陆港口的不远处,隶属濠镜的百户旗军正持铳列队侍立,他们识得这艘船。 这艘船是南洋军府少有能让人叫清楚名号的千料六甲战舰,自造船下水便是吕宋的指挥使邵廷达的座船,参与了南洋军府建立至今的大小海战,基本做到了逢战必受创、逢战必创敌。 三次从废弃状态被军兵修复拖拽回港,而且每一次都花费比新造战船更多的木料与工时重新修复。 初次修复,这艘船从四百料大鲨船变成五百料大鲨船;第二次修补则从五百料变成八百料,号称千料战舰;等到第三次修补,真的成为千料六甲舰。 船上舰炮一次比一次重、船板一次比一次厚,并且仪式性地在每次修复时将阵亡水卒将官的姓名、籍贯、生平履历、画像蚀刻于苏钢锤锻的薄钢板上,镶于船舷炮窗两侧,莽将军把这称作灵甲。 邵廷达受陈沐影响很大,时常也会试着从历史长河居高临下地看这个时代的东西,尽管他不像陈沐有先知般的能力,但他固执地希望将来的后人能有机会知晓他们曾在天下的海上浴血拼杀,因此哪怕白古之战座舰的龙骨都在登岸时撞裂,他都没有舍弃这艘船。 宁可拆旧船补新料,其实这艘船已经不是一开始那艘战船了,从里到外几乎换了个遍,但他一定要让这艘船就是那艘船。 至今这艘船上已有三十四块灵甲衣,而在吕宋三卫,各舰队受他的影响,都认同并开始使用这种方式来纪念战死袍泽,每当有新水手登船,也会与舰长盟誓,断发二缕,死后即使躯体葬身渔腹,一缕断发回乡下葬,一缕断发随锻成钢,以魂魄作干橹,给予袍泽最后庇护。 身着熊纹胸甲的将军养子病秧儿腰挂手铳短剑持长柄锚斧,带一队亲军在濠镜特有的黑沙滩上站得笔挺,接应他的义父自小艇上登岸。 去年,陈沐得子陈海龙,邵廷达请说的石岐给养儿起了个名,因为病秧儿军功升千户,不能连个名字都没有,便取名卲变蛟,鼓励其入海化龙大展宏图。 这一次,他们真的要入海了,世间最大的海。 头戴银鳞顿项笠盔的邵廷达身着绯色狮子官袍,袍外上罩绘狮胸甲、手围金鳞臂缚、下罩鳞片甲裙,足蹬一双牛皮底短皂靴,小腿行缠外围上挥着狮头云纹的铁护胫,威武地走下船来,环顾四周,目光放在沙滩上立做两列的护岛卫军时轻轻皱眉,不过转眼眉头便舒展开来,牵马第一步踏上濠镜南港的巨石阶时,面上露出会心笑容。 他还记得这些石头原本是番僧想要盖寺庙的,被他兄长弄来做了这黑沙滩的垫脚石。 在巨石路的尽头,被广东南洋称作铁将军的娄迈正迎面走来,尽管戴着遮住张脸的檀木面具,邵廷达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南洋军戴铁面甲的不少,但那多是在作战时才用,平日里戴檀木面具不以面目示人的只有这位早年使火铳将面目毁掉的铁将军。 面孔凶神恶煞不说,时常被分配的也是些吓唬人的工作,其实心并不恶。 远远地,娄迈立定拱手,面具后的颧骨皮肉微微向上扯着,是露出了笑容,不过透着面具说话瓮声瓮气,道:“往后这南洋可就没你这头老虎与说人的事了!” “说的还没回来,他在马六甲西边接船运米,我且等他几日,一道启程。不过说起来,你是早盼着我俩走了吧?”邵廷达挥手让病秧儿卲变蛟跟着娄迈的随从武弁一同,自己则与娄迈并肩缓行,说着还作势向后退了一步,拱手道:“我俩的调令一下,你铁将军与老黄转眼就往上升了官,分入闽广都司,娄都督!” “我这也就是广东指挥佥事,主官广东卫军操练,平级而已;老黄才是青云直上,福州的夏家人赶早把福建佥事袭了,他过去任指挥同知,从二品,多威风!不过咱知足啦!” 娄迈说着邵廷达抬起一根手指,缓缓道:“娄某这辈子做过最对的事,就是在该憨的时候憨了一下,老老实实放出那铳!否则现在指挥佥事?呵,早不知做个旗军埋到哪里去了。” 邵廷达知道,娄迈指的是把他自己脸炸花那一铳,当年对阵倭子形势危急,几个铳手逃的逃、不听号令冲的冲,冲的被倭子跳战砍杀、逃的被军法处罚,活下来的只有娄迈,所以后来陈沐麾下五个小旗有他一份。 自然,也因那一铳,有了今日的娄姓指挥佥事。 不待邵廷达说什么,娄迈摆手道:“正好这日子都要回来,你从升龙过来,那几个从白古、吕宋回,还有一直在广州的老付,难得凑得齐,走之前我摆宴席好好乐乐……真想跟你们一块去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二十章 赌博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半夜三更,新会千户所寨门洞开,火把下闪出一骑,前有牵马后有扶鞍上头坐着个大老爷,三人摇摇晃晃进了千户所。 身着紫布袍罩锁环甲的值夜旗军抱拳向来人行礼,并未得到回应反倒听了两声无礼唱词也不在意,旗官拄着鸟铳向城砦外望了两眼,招呼部下将人放入,伴着吱呀声沉重的木寨门缓缓关闭,一切重归平静。 夜里有宵禁,尤其在广布船厂的新会之地更是戒备森严,寻常月上枝桠的时间瞧见人旗军不稳分毫便要将人拿下先关一宿,哪像这一骑三人如同回了自家般自在。 不过他们就是回了自己家,马背上坐得歪歪扭扭显然饮多了酒的大老爷不是别人,是现任新会千户付元。 晕晕乎乎一路哼歌哼到千户所衙门,眼看着离千户宅不远,他还晕乎乎带着酒意朝牵马的武弁做出噤声动作,小声道:“轻点,蝶娘睡了。” 整个千户所就他哼歌哼得最厉害扰人清梦,倒还让别人小声点,俩武弁能找谁说理去? 看付千户酒意上头,武弁不与他计较,扶鞍下马搀扶入宅交到管家手上,他们的工作就算做完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付千户明明输了许多钱却兀自高兴地一路直哼哼,他们也不敢问,不过俩武弁看千户老爷进自己家门儿像做贼般,在衙门外笑的前俯后仰硬是不敢出声,这才各自打着哈欠各自回宅——明日早上还要外出操练,睡觉的时日是一刻耽搁不得了。 “蝶娘?” 叫管家回去歇着,探头探脑推开千户宅院门的付千户鬼鬼祟祟地摸进宅子,小声呼唤着媳妇儿的名字。 俩人的婚事说起来是有些没羞没臊,不过日子过得痛快,唯独一点,便是付元怕蝶娘。 瞧见堂屋熄着灯火,付元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自靴筒摸出小刀轻轻将门闸隔开,闪身摸进屋里又蹑手蹑脚地将门插上,整个过程仅有一点轻微响动——回自己家还这样的,整个南洋军府都找不出第二个。 等门关上,付元精神正是猛地放松的时候,突然一声燧石轮转响的声音,火机点起油灯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吓得付元寒毛炸立,险些惊叫出声失了体统。 回过头,千户夫人蝶娘上身穿一件小小的及胸绯色暗方纹合欢襟,下身着素绸单长裤,盘腿坐在屋内小巧玫瑰红木椅上,裸在外面两条莲臂肘搭扶手,戴了三只狮子国猫眼石戒指的两手一个刚把铁壳火机的机盖放下,另一只手垂于腿间,虚握着一支短燧发手铳。 付千户转过头咽下口水时,油灯映出千户夫人明暗半边的脸,右手的食指刚从扳机上收回,伴着啪嗒与哐当两声,火机与手铳都被搁在桌上,千户夫人面上显然有一股不能放铳的失望,自椅上下来光脚踏了两步转身将搭在靠背的绸中单上袍披在身上。 “进院子就听见了,奴家还当是进了贼,谁家老爷回自家这般轻手轻脚。” 蝶娘带着点仙气儿迤迤然走到榻边坐下,看着仍旧呆立门口的付元,道:“喝酒了?” 付元站立姿势非常标准,从胸口往下皆为笔直,肩膀与脖子微微向前探着,上唇包着牙齿少少地擒住下唇,点头:“嗯。” 蝶娘又问:“赌钱了?” 付元又点头:“嗯。” 蝶娘再问:“输了?” 这次付元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脚下石地板点头,余光瞟了蝶娘一眼又迅速地收回来。 “桌上醒酒汤,这次老爷又救济谁去了?”蝶娘是清楚自家男人赌钱不会输的,一来付元会出千、不会出千的赢不了他;二来会出千的没人敢赢他钱。蝶娘向桌上望了一眼,道:“是香山千户郑家小子?” “家里有钱没钱你比奴家清楚,自老爷赌钱被弹劾遭贬,奴家把家里钱花得一干二净,就剩下几件首饰,这才让老爷免罪,重新做起新会千户。郑千户好不容易攀上布政司的岳丈要用钱,老爷输给人家两匹大马四锭金子;郑老爷子过世,你又输给人家一口楠木大棺材,你就不能给人家送,还是非要赌,还故意输?” 蝶娘说出桌上有醒酒汤那就是付元的赦令,他腿脚飞快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又觉得夫人订的玫瑰椅太小,干脆端着醒酒汤蹲在地上喝,边喝边老神在在地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郑家不容易,送钱要还情儿、借债要还钱,唯独输钱,不用还。” 蝶娘叹了口气。 “奴家知道老爷念旧情,郑老头跟你是清远旗军,老爷要帮,便是奴家首饰变卖都不会拦着,可老爷去年刚因赌钱被弹劾蒙难教南洋军府除名,又启用做新会千户,哪能再赌钱?二来陈帅有伯爵之尊,旁的邵家、娄家、石家,诸位老爷都比咱家好,要船队有船队、要银钱有银钱,怎么就要轮到老爷帮?” 醒酒汤饮尽,付元抬手将碗搁在桌上,不过身子却没起来,脸上带着酒醉后的傻笑咂咂嘴道:“醒酒汤没甚用处,夫人提铳坐在这,付某酒劲就醒啊,醒一半儿啦。” “咱穷人发财,哪个没点傲劲,就想让人看得起,大帅于我等有恩,我辈自不必说为大帅浴血,旁人便是说靠着南洋、靠着陈帅才得一时威风,于心无愧。郑千户不一样,他未立寸功,未立寸功。为陈帅效忠到一半的是他爹还不是他,他不愿意靠着别人。” “嘿!这别人不是旁人,就是咱这些清远诸将、香山诸将、南洋诸将,我不帮,没人帮他。” 付元说着脑袋靠在椅腿儿上,长长出了口气,极力睁着要眯起来的眼睛,含糊不清道:“银子没了能再赚,在南洋待不下去,付某还能怎么办,怎么办?嗯?” “夫人难不成还真以为,我吕宋南卫指挥使付元,就因为赌了俩钱,就,就被罢官?呵,那是海刚峰把我去北洋向大帅送账目的事情说了,高新郑要掌南洋,要立威,立威,立威就是办我付某人!” 腰上的官印被喝得晕头转向的付元向地上投去,两只眼已经睁不开的付元迷迷糊糊地呢喃道:“我要赌一把,嗯!再赌,再赌一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二十一章 周瘸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程大位从未见过武装如此精悍的大明卫所军。 在他面前带路的百户是个脸上有可怖疤痕的跛子,头戴三叉红缨小盔枪的总旗凤翅铁盔,身上的甲胄与南洋旗军常见的胸甲不同,整个胸甲分为三个大甲板,中间以锁链甲连接,不影响活动,从脖颈到膝盖都护得严严实实,透过手臂锁甲缝隙能看见甲胄里穿着米色棉衣。 在甲衣外,这名百户穿一件蓝色圆领无袖过腰短罩袍,下身同样为蓝色两瓣直至小腿的袍裙,蓝色罩衣的胸口与大腿两侧有圆形熊皮绣绘,腰系红缎,健硕的体魄与厚实衣甲将人撑得鼓鼓囊囊,再加上跛了的右腿,撑着上好铳刺的长铳,一脚深一脚浅地在腐烂的林地间穿行着。 值得一提的是,这名百户不但身上蓝色罩袍绘着熊罴,他的手上还牵着一头毛色蓝到深处透灰亮的幼熊,幼熊体长不过二尺,憨态可掬,熊头上歪歪斜斜地扣着一顶皮质明盔,盔枪上插着小黄旗,旗上就‘皇明’二字。 “麻家港还没来过商贾,更见不到我朝百姓,你是如何找到这的?” 百户兀自向前走着说起话来并不回头,尽管右腿跛了,一手撑着长铳一手按腰刀牵幼熊走路却不慢,只有在察觉程大位没有跟上时才将鸟铳靠在身旁,抬手指着高耸的树上怀抱松果跳跃而过的小生灵道:“松鼠,此地时节迥异中原,我辈不知夏短冬长,当这个小东西开始储粮备冬,意味夏日已过,我等便亦要准备吃食了。” 程大位拄着拐杖气喘吁吁,他已年过四旬,尽管习惯了在长江中下游行商,但哪里知道航行到这边后还要经受如此辛苦,冰雪消融给这片大地带来难行的泥泞,连带他的次子与侄子都不习惯这种跋涉,裤管衣袍沾得满是泥泞。 他此时出现在麻家港,意味着南京工部派去徽州府通知第一届万历数学奖第三名获奖者的使者要扑个空。 艰难地扶着杉树或松树走到百户身边的程大位解下腰间小算盘旁的水壶向口中饮了两口。 稍稍润了润早已干涩的口,程大位这才拱手道:“回周百户,去岁,在下凑足商本,购置五百石米粮乘船贩往四千里百户所,回程失途为官船所救,得知朝廷已在大东洋派遣官军,缺少工具,得了海图,回南直隶后购几条海船,买了匠具、农具,贩来此地。” “一船米粮与一船荤素油准贩一船铜铁,不过不准停靠倭国、不准于沿途各港上岸,仅准于百户所补给,一路由各百户所的派船看护,直至行麻家港。” “官船,是来传达圣喻的陈公公?你是走运,泛洋万里也够胆量。” 砰! 远处林中传来一声突兀铳响,程大位听得心惊肉跳,周百户神色不变,言语有几分唏嘘,开口稍有辽东口音:“不怕,那是本司旗军。练了一辈子军阵技艺,原以为是东渡杀贼,到这边儿倒都成猎户了。” 周百户有个与他雄健体魄并不符合的名字,叫周君安,是麻贵与麻锦等人走后奉命留守麻家港的百户,他很清楚这片土地上有铳的都是他的部下。 说罢,周百户转头道:“你来的不是时候,若是去年来,两船米粮麻家港都能买下,你可躲过这的寒凉启程回国。今年初麻帅分兵沿海岸向东、向南探路,本司二个百户所仅余旗军一百七十,这个季节我们不缺吃的,倒是屯有不少无用山货,五百石米粮已足够用,你的货卖不完。” 片刻,林间两声犬吠,一个未披甲胄仅着袄衣发式怪的女真兵手攥短斧随手在经过树干上劈出斧痕留下记号,自林间走出用熟练的辽东官话对周百户行礼,肩膀上扛的鸟铳,在他身前奔走的黄犬叼着一只后腿很大的兔子。 “铜铁倒是可以购置一些,不过你要是想载满货物回去,恐怕要等明年了。”周君安看着程大位道:“往东,往南,跟着麻帅,大帅走到哪,你把货卖到那,最后由大帅下令麻家港调你多少商货。” 程大位靠着树干缓了一会儿,大致恢复了力气,听着周百户的话点头道:“无妨,在下正有此意,不但程某携宗族子弟数船前来,亦有同乡友人不日即驾船前来,我等商贾不怕苦累寒暑,周百户请带路吧,在下歇得差不多了。” 周君安摇头笑着继续向前,随口道:“我听说你们那有句歌谣,叫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果然不假。” 他们这儿是正经的世界尽头,朝廷大军还未往这儿来,就连靖海伯陈大帅代理人合兴盛闽广商贾都还在朝鲜、日本、南洋、马六甲等地讨生活,这徽州商贾便已找到这来,而且听他言语,还已经成功地从四千里百户所做了一回买卖。 再行不过一里,耳畔愈加喧闹,走出林地眼前豁然开朗,人高的圆木围墙扎出宽大寨墙,墙上每隔几步便立一面以皇明的旗帜,打开的营门内里除了营房既有畜栏又有牲圈,行走旗军大多不着甲胄,有汉民也有女真、蒙古人,还有几个身着厚皮袄面貌无异但衣着饰物不同的土民在小旗官的教导下学习汉话。 程大位与子侄好地东张西望,营寨里到处都堆放着木料,既有被截成数丈长的原木,也有更小些的木板。两个旗军正持着锛子与斧头将一根原木切削不停,露天的火堆上三名旗军将已做好小舟内芯用木棍撑开,火烤定型。 周君安边走边向程大位介绍道:“那是独木舟,我们用这个在海边、河里捕鱼;那边的旗军在熏鱼肉,这里的鱼很肥美,夏天捕到最好的鱼要挂起来熏制留到冬天吃,麻家港还要往东再走十四里,不过那不适宜伐木,我这个百户所靠近河流,主要是春夏捕鱼、伐木,等秋天下了第一场雪,森林里我们做了很多猎房,猎人会在那捱过整个冬天,捕捉猎物。” “平日里我们不猎貂,在冬天貂毛长好,一个猎人到春天回来的时候能带回十张貂皮,我听说你的货物里有黄犬,你有多少只,我要多少只,猎貂时一头好犬能帮很大忙。” “去麻东百户所要走到麻家港再向东北行七里,那靠近田地,旗军主事耕种军田,到冬天会回麻家港避冬,麻家港有砖窑,烧砖烧瓦,那的屋舍暖和。” 程大位身后的侄子闻言面上露出庆幸神色,听起来这里的冬季虽长,旗军在这却过得不算困难。 周君安看见这个表情,脸上的神情充满对无知的嘲笑,疤痕让笑容变得恐怖非常。 “你要在这过冬,就得小心这个。” 周君安说着轻提了一下手上牵着幼熊的皮索,道:“年初雪壳未化,林子里饿急的大熊闯进我麾下旗军未建好的营寨,猎人大多在外,我三条好犬儿咬了一嘴熊毛,在这好犬儿是活不久的,周某的腿也是那时瘸的,皮糙肉厚,刀砍难伤中铳仅伤皮肉;力大无穷,压在身上张口便咬。” “搏斗中被周某用匕首刺伤,衔犬尸逃入林中,二十个铳手沿血迹入林找了两日走到巢穴,才有了这个。” 说着,坐在晾晒原木堆上的周百户从端着食盘上前的旗军手里接过肉片喂给幼熊,探手捋着蓝灰发亮的熊毛轻笑道:“它叫周瘸儿,本司第七十七名旗军,充陆师亲丁。”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二十二章 报效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程大位去麻家港了?” 北洋衙门,陈沐有些意外地对客座前来拜见的客人缓缓颔首,道:“看来这万历数学奖得主是过不来了,他去麻家港行商,贩卖的都是些什么货物,吴兄可知道?” 陈沐对面坐着的人名叫吴守礼,与程大位一样也是徽州商贾,家里有两个子侄被万历皇帝破格提拔为南京光禄寺属官。 因为前几年北方大旱南方水灾,就是赵士桢拿着南洋军府当年供给朝廷赈灾银去赈灾的时候,徽州府豪商吴守礼也向朝廷捐了二十万两赈灾银,以赈济南方水灾。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吴守礼这个徽州做木材生意的商贾比陈沐富贵,而且富贵多了。 此次拜访陈沐,吴守礼也做足了礼数,提前数日便投上拜帖,还附着小舅子杨应龙的介绍信,信上阐述了徽州吴氏的木材买卖之来源,其家在黄山紫霞峰往汤口一带有大片林场,于长江流域生意做得很大,每年播州运往南直的木材三分皆由吴氏贩卖。 除木材买卖外,自然也经营盐业、当铺等买卖,不过都并非主业。 “去岁他贩往四千里百户所一船米,回程带回一船毛皮及七十余根海象牙,归途遇难幸得陈佛所救,尽托在下代售,换得银两购了陈佛言大东洋所需的工具、马狗。” 吴守礼口中的‘陈佛’不是别人,正是去过一趟麻家港的陈矩。 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事,但这个时代大多数宦官出了紫禁城便在地方作威作福敲诈索贿,沿途官吏驿站都要好生伺候。但陈矩几次出京都非但未曾骚扰地方,还用朝廷给他的赏赐沿途瞧见哪里路不好走,便出些钱修修路,哪里城隍庙或寺庙破损,便出钱修缮,因此被百姓称作陈佛。 陈沐叹了口气,天底下明白人还是太少了,怎么就没人叫老子佛呢? “看来程兄这次是不会赔本了。” 陈沐其实一直很诧异已经将算数做到极致的人做买卖怎么会赔本儿,也打心眼里希望程大位能多赚点钱。 不过此时听说程大位在四千里百户所购得海象牙还是让他感到不快……大东洋各港的海关要尽快成立了,这帮徽商已经嗅到发财的门道,往后漏缴的每一笔赋税都是从他陈二爷身上扣肉! 七十多根海象牙,嗯? 至少有十根属于他东洋军府! 不过气归气,陈沐并不会追缴,程大位此次机缘巧合的输米是解了那些困厄旗军的燃眉之急,不过等北方航线旗军的补给正常化,就不能再这样了。 说到海象牙,此前陈矩回来时就从麻贵那带回不少,是听从麻贵的请求,将这些与阵亡旗军人数相等的海象牙送往阵亡旗军家中作为抚恤,一人一根。 “吴兄此次来见陈某,费了许多力气,单单信往播州一去一往便是俩月,因此陈某必须要问问。” 陈沐官袍大袖下的左手伸展,道:“足下是何来意?” “在下知晓朝廷东洋军府即将出征亚墨利加与欧罗巴,在下虽为商贾,亦有意输金助战报国,知北洋军府不缺真金白银,故吴氏向我徽州同乡购双桅海船一百七十七艘,资东洋军府以供报效。” 双桅海船,那最少也是民料三百的海船,一百七十七艘? 一个人,把陈沐远征东洋第一批缺少的辎重船凑了一半? 造一艘船便宜,四百料的福船造价工料合一起才不过七十至二百两银,即使有损耗折价,买一艘也比造一艘贵。 陈沐快速在心里估算一番,得出结论,这批海船至少价值白银五万两。 可吴守礼拱着的手却还未放下,接着道:“这些海船尚在沿海漂泊,不日即满载造舰杉木抵大沽口,船上杉木亦属在下报效朝廷所尽绵薄之力。” 这就了不得了! 虽说杉木、松木是造船用料中较为下等的木材,一艘战船是很少用这种木料的,因其质地都比较软,只用来做桅杆,因为杉木直,长度不够就用拼接手法,再打制铁箍逐寸包围。 通常做战船壳、梁、舵杆、关门棒与枋樯的是楠木、槠木、樟木、榆木、槐木,而且樟木还要用秋冬两季伐的,春夏季砍伐时间久了会被虫蛀。 到现在,因西南、马六甲及南洋输入柚木,如今需需要坚硬质地的木料都采用柚木。 但辎重船却可以稍稍放低这些要求,尤其在陈沐缺少辎重船的情况下,这批‘报效’价值不菲,不亚吴守礼曾因南方水灾而捐出的白银。 并且吴守礼一下解决了陈沐眼前两个大问题。 一个是第一批东渡大东洋的辎重船问题,有这批海船加入,陈沐马上就能起航;第二个则是今后辎重船队的问题,海船所载的木料能帮助第二批辎重船队的快速建造,并且还能为战船修建提供帮助。 衬舱底或者铺面的栈板可是用什么木料都不影响的。 当然造船也是因地制宜,有更好的选择才用更好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有什么用什么,比方说南洋诸将的联合商队用船就是早年追缴海盗获得的福船广船,那些船的甲板、结构件、桅杆清一色用的都是澎湖桧木,结实耐用木材笔直,还耐腐耐湿。 陈沐心念百转,面上不置可否并未轻言应允,斟酌着说道:“吴君报效朝廷之义陈某早已有所耳闻,然无功不受禄,阁下为东洋军府报效许多,陈某又能拿什么来回报呢?” “吴某确实是有事相求,一件公事一件私事,私事是想请陈帅做中人,引我徽商准入合兴盛,与闽广商贾联手行商外洋。” 吴守礼这一次并非仅仅是为自己前来,他说罢又道:“至于公事,正如在下向陈帅所言的那样,我徽商这些报效就是为助朝廷兵马得胜大东洋,我等素问陈帅搏击海外每每取胜,即召商贾往来通行,西洋是利、东洋也是利,我等徽商不与闽广商贾争西洋利,只欲入大东洋——故望陈帅逢战皆胜,可庇护我等海上无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二十三章 航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还好,吴守礼的请求陈沐是可以做到的。 不过程序不能错,吴守礼先向朝廷上献船献木,朝廷批下准了,并又给吴守礼家赐下三个闲官位,陈沐这才敢收下这样的报效。 而且徽商进合兴盛是有好处的,很大的好处。 虽然都是商贾,但徽商的习惯与闽广商贾有极大不同,闽广商贾勇于闯荡,虽盗贼风波而不惧,常穷人子弟仅枕、毡、衾外身无长物,只身出洋,数年受雇方稍谋独立之业,再过些年便都是海外巨商。 徽商善于经营,平均文化程度高,喜好结交权贵,走上层共赢路线;闽广商贾则长于海贸货运,多穷苦出身且持久受朝廷政策压制,无丝毫道德包袱,出色的闽广商贾不但会经商,还会保护自己——比方说这个时代,他们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有自己的船、铳、炮。 因此闽广商贾是天然的运宝船队,还是自备武装商船的那种,徽商到了北亚墨利加,会在那边经营手工业、制造业、建筑业以及当铺等等行业,那又有为数众多的人口,很快就能发展出一个又一个城镇与自主经营的种植园、林场、山场。 尤其这个吴守礼,陈沐是非常希望他能在北亚墨利加拥有自己的产业。 “像他这样,当着整个朝廷露富,又不是宗族官商,朝廷一没钱就会想到他,早晚要栽跟头。” 陈沐太知道这样的道理了,他一直到高拱正式入职南洋军府,才敢把南洋真实岁入账本为人所知,而且朝廷至今所知道的还所有保留,只不过在账面是没保留的,因为过去属于南洋军府那份如今已经是闽广海关的岁入,与南洋军府无关。 “情况也不至于那么坏大帅,有四军府在,朝廷不会没钱。”赵士桢轻笑着在陈沐案头推上两份公文一封信,道:“这是山东与南洋卫军器局发来的两份公文,山东又交解两艘千料、十艘五百料共十二艘战船,一期旗军左千户部已乘船去往金州卫进行远航训练。” “这是最后一个派往远航的千户部了,待他们陆续回程,想必辎重船亦足数凑齐,东洋舰队即可陆续开拔。” 舰队远航训练去的是金州卫中左千户所,位于后世大连,说是远航训练,其实只是由天津、金州卫、朝鲜黄海道、山东莱登而已,总航程两千七百余里,堪堪不过远渡大东洋航程的十分之一。 况且航行海域不同、气候不同、沿岸情势不同,这只能算是给他的部下在真正远航前的一点乘船训练罢了。 毕竟他们要航行的海洋是沧溟宗,后世被称作太平洋的大海可一点都不太平。 在陈沐的案头,两份分别为麻家港归还的陈矩与远航西班牙归还的杨廷相递交的海域公文快被陈沐翻烂,陈矩的公文中写明了其在北方航线遇到的困难,包括暗礁、暗流、浮冰以及黑水靺鞨群岛的冰期,甚至提供了在黑水靺鞨群岛结冰的时候,一壶水在露天的甲板上多长时间被冻成冰块。 杨廷相的公文则更加全面,其中重点在于描述北亚墨利加西南沿岸夏秋两季所遭受的台风。 这是一条非常糟糕的航线,陈沐接下来的工作则是为他离开北洋军府之后的诸般事宜定下结论,比方说每年的辎重船队在何时起航。 陈沐边快速查阅公文赵士桢边在一旁向参与军议的部将介绍情况,除了两份公文外还有一封私信,是回到北京的徐爵发来的,陈沐将私信压至一边,浏览第二封来自南洋军器局的信,上面说他们对新式火箭实验已经定型,可以装备部队了。 万历五年造神威机关箭分海、陆两大类,共有海舰机关箭、海艇机关箭、陆步机关箭、陆车机关箭四个型号,仍然采用推药、爆药、弹丸作为杀伤力量,取消箭杆采用陈沐在两年前提出的螺旋板助推,对射程与稳定有极大提高,同样也能装载更多的火药,但精准极差的弊病依然没能革除。 在信上,南洋军器局已以三千四百两白银的价格卖各型号机关箭共五百支,采购者为西洋军府麾下停靠在果阿的总兵官李锡,同时采购的还有南洋造燧发铳一千四百支、小旗总旗箭六百支、镇朔将军炮二百三十门及各类弹药,用来武装其麾下统帅浙东鸟铳手的参将戚继美舰队。 订单银两超过三万两,听说是李锡的徽州同乡商贾报效军用。 徽商在战争中推波助澜。 陈沐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摇头将这封公文压到桌案一旁,从杜松手中接过竹鞭指着身后航海图对堂中北洋诸将道:“为确保辎重舰队经过黑水靺鞨群岛时海水并未结冰,最好的起航时间为三月下旬,经过两至四个月的近海航行,抵达大洋对岸的麻家港,能躲避最多的海上风险,也能确保携带辎重完好无损。” “在夏季抵达麻家港后,沿着海岸向南继续航行,那个时候陈某会在沿岸事宜生存的地方设立港口、水寨、陆寨,由辎重船队沿途补给。因其地夏秋之季多发台风,因而秋季之后才能向墨西哥方向航行,经由墨西哥南的赤道北部航线返航,目的地为广州府。” “冬季在广州府卖掉随船运载的货物或于南洋军府卫岛卸下所需辎重,一路筹集新一期辎重北上大沽口,在这该换船休整的换船,状况良好的海船再度起航。” “这是我们的标准辎重航线,其中南北航线各留有四个月的时间处理意外,没有意外的话辎重队能得到足够的休息时间。”陈沐说着转过身来,对众人道:“但单单一条标准航线是不够的,一旦发生冲突,我部对辎重的消耗将急剧增加,一年的时间,谁都等不了,因此必须要有第二条更加冒险的航线。” “这条航线,要在十月下旬由天津起航,黑水靺鞨群岛那个时间很大可能会结冰,因此航线要稍稍偏南,航行也更加困难,这条航线,陈某与一期北洋旗军一起闯,在明年会将航路发回军府,往后推为定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春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是等不到更好的火箭了,只能让殷正茂部下李锡的戚继美舰队先当一次小白鼠,试用之后看看结果。 其实自大明向北亚墨利加的北方航线已经不是一片蛮荒了,至少还是有几个人的,比方说沿岸相隔千里之内必定会有一个小小的百户所,虽然这个百户所可能员额不足、旗军冻饿,也可能旗军本身根本没来过其效力的大明。 比方说麻贵在黑水靺鞨群岛设立了十岛千户所的编制,十个稍大些的岛屿上都立有百户所,军寨、旗军一应俱全,但除了以大明旗军充任的百户、总旗官外,所有旗军都是本地的黑水靺鞨女真,会说汉话的没几个,但他们都知道只要朝廷的船来了,就从冰屋里给他们拿出海象肉煮着吃。 作为回报,每条经过那的船都会留下一些香料,没有香料就送出点别的东西,比方说几匹棉布、五斤火药、三柄佩刀、俩头盔、一面皇明旗或小小的装饰品之类的东西,甚至帮人家起几个汉文名字也是回报。 当然对当地来说最好的是,别管是话本还是四五经,乘船渡海的人为了消磨时间多会带上许多,由于海关对籍出海有非常严格的要求,他们能带出的籍种类拥有严格划分,大多为传统的启蒙籍、南洋印刷英雄故事、中原流传神话故事或道教佛教典籍,所有功能性籍哪怕是教怎么种地都不让带出去。 但这依然是极好的馈赠佳品。 徐爵的信没什么重要的,完全就是在和陈沐扯闲天儿拉关系,讲述其此次南行所见所闻。 在讲武堂与讲文院相继出现后,国中闲得蛋疼的乡绅也坐不住了。 这个时代的乡绅和民国时的乡绅不一样,首先要有的就是文化,毕竟民国时期知识分子都搬进城市里,导致地方基层知识分子急剧减少,但这会不同。 士绅通常是一起说的。 人有文化,苦读十年成为万里挑一的秀才,才是正常的士,最不济的士大约就是童生,这是最底的了,士走了仕途,成了官,几十年下来没被同乡刨掉祖坟,官路做的勉勉强强,退休回老家,在乡中广富声望受人尊敬,便成了绅。 一部分人成为绅之后没事干了,岁数也大,有田有闲有宗族,大多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建社学,让宗族、同乡的小孩子都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将来能够改变命运,做人上人。 另一部分人成了绅之后有事干,好为人师,满世界跑着讲学,传播自己的思想。 但这两年形式变了,广大士绅发现搞教育,好像没有讲武堂、讲文院厉害,人家一年教出好几百人,那是多大的声望、多大的名气——好吧,其实这里面讲武堂是赛驴公下意识加进去的,实际上广大士绅并没发现讲武堂有多优秀,尽管属于一个系统,但影响力显然不及徐阁老的松江讲文院。 尽管人家一期讲文院学子今年科举进士总共就仨人,徐阁老原本以为二百多个学员少说不得占上一百个进士,结果就仨,那仨人本身还是在家苦读十年才进讲文院的学子,但那是因为偏科,其实讲文院的学员考的都还不错。 现在讲文院又加入了六科必修的台阁体写作与策论课程,徐老爷子是铆足了力气要争一争科举进士率的。 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两京十一三省大量专科学院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大多数乡绅办的学院也是与讲文院相同,多由地方士绅联手,以一府冠名办学。但还有些士绅的才华并不在科举,尤其一些信奉‘百姓日用即为道’,大量有学识的士绅投身于先学习、再教学的事业里。 比方说爱逛窑子的士绅,与扬州巨贾合办了扬州府伶人院,老不休的士绅们亲自担任教习,教授诗词歌赋琴棋画各式乐器舞蹈,直接为瘦马妈妈们手下的姑娘提供了高级进修渠道。 还有人搞了苏州府匠人院,请了大匠,有教授冶铁的、有教甄别制作珠宝的、制陶的烧砖的、甚至还有请来建筑名家教盖房子,为时人所笑。 总之乱七八糟,都学着讲文院的样子设定科目、学期,有好的也有坏的,既有免费教学完全奉献或者说以此为乐的,也有收费特高一点儿都不着调的。 当然更多的是一般般,不好也不坏,陈沐比较看好这些学院。 不过他并不是非常在意这件事。 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专科大学由汉灵帝创办于东汉光和元年,名为鸿都门学,开设辞赋、小说、尺牍、法、绘画等艺术课程,收录平民子弟皆由州、郡、三公择优选送。 没有东汉末年的思想解放就不会有雄健深沉、慷慨悲凉的建安风骨。 他们这帮明代老土帽儿才哪儿到哪。 士绅们有个正事干挺好的,别管他们做的好不好,陈沐知道,早晚大浪淘沙,留下几块真金。 能将个人奋斗融入并推动历史进程,坐在北洋军府校场树荫下攥着信的陈沐只觉得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不过他更在意的是徐爵信中最后一段所提及的两件事,不在十三省,就在北京。 这段日子以来朝廷每日上朝,皇帝虽未亲政,却天天上朝,李太后对此没有异议,这在朝臣中引发轩然大波。 因为就张居正过去考虑到皇帝需要注重学业,因此定下规矩为每月逢三、六、九上朝,也就是每十日仅上朝三日、讲学七日,如今每日亲自上朝,且在朝议中试着发号施令,携发配亚墨利加这口宝刀,百试不爽。 所幸皇帝没有做什么出格的决定,反正朝政也并非在朝议决定,乌泱泱都是人,七嘴八舌又能决定什么? 真正的决策都在内阁与司礼监中午将事务递交御前。 为此张居正在灵堂写了封信督促皇帝学习,李太后专门回信解释皇帝没有耽误学业,增加上朝次数没坏处。 其实最近皇帝正跟李太后闹脾气呢。 太后不介意皇帝每日上朝,但日讲也不能丢下,时间都从下午一直安排到太阳落山后的两个时辰,小皇帝对此是毫无怨言的,但他表显现出极大的抗拒,而所争之事与日讲、上朝皆无丝毫关系。 皇帝争的是什么? 万历争的是,在朝廷仪制中为皇帝增添两套衣服,一套明黄色日月北洋军府制式戎服,另一套是总兵官全套皇帝甲胄,这简直是效法武宗皇帝荒唐之举。 不过小万历却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虽然跟太后没讲通,但依然以自己的方式抗争着:没有新衣服,没有日讲! 就算每天在密室里花一样的时间偷偷看,也没有日讲! 其实太后在意的不是皇帝要给自己添两件新衣服。 而是在皇帝托冯保呈送太后的信中,清楚写明了这两套衣服的用处:大明天子要穿这样的衣甲,全副武装,在东洋舰队与万历号于天津起航时大阅军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戎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紫禁城,东宫。 宫人将宫纱帷幔放下,向立在殿前的陈沐微微颔首,脚步轻轻向后退去。 遵照太后诏,陈沐在入宫后将蟒衣换下,穿上北洋军府的军服甲胄,在四名持金瓜挎雕弓的大汉将军看护下在慈庆宫觐见太后。 陈沐有一种预感,李太后这次找他来,是要骂他的,上次被罚了两年官俸,弄不好这次靖海伯的食禄也保不住了。 耳边安静地听不见动静,殿前四名金甲大汉将军立得纹丝不动,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细微蝉鸣,不时一阵凉风穿过殿前檐廊,给人在干热的夏季带来些许慰藉。 这是万历在登基前的住所,有时是太后宫、有时是太子宫,如今作为每月经筵讲学之处。 陈沐静立,直至他听见殿中传来纷踏脚步,虽未见凤辇,但宫人宦官已自殿后上前侍立,帷幔后隐约显出人影旋身落座,他听见立在御前的宦官高声唱名,招他入殿。 “外臣靖海伯陈沐,拜见慈圣皇太后!” “免礼。” 随后便是有点吓人的安静。 帷幕后的太后半晌没有说话,就放陈沐端端正正地立在殿中,他也不好抬眼去无礼地直视帷幕,脑袋里一直斟酌着思虑要不要问问叫自己过来做什么。 同时心里还恶趣味地想着,太后会如何自称呢? 哀家?本宫?老身? 他并不知道,帷幕后的李太后一直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身上的甲胄与大汉将军身上的金甲,似乎在衡量两种铠甲究竟哪个更合适仪制。 四名大汉将军,甲制武备略有不同,尽管各个体态威武、腰间抱肚皆为红绸、头顶皆戴凤翅红缨盔,但衣甲上分为两种,一为北边总兵官时常穿戴的那种银鳞金边罩甲,二为山纹金叶甲,严格来说,这两种铠甲其实都近于礼服,注重装饰,同野战制式铠甲模样不同。 陈沐曾向徐爵打听过,这帮隶属锦衣的大汉将军也辛苦着呢,每日下班要把铠甲交还,擦拭保养干净才能出宫,否则会因此受到责罚。 过了很久,帷幕后的太后才开口,以一种陈沐从未想到过的自称,并且还问出一个非常令人诧异的问题,道:“予不曾想,北洋新军连铠甲都是新的……此甲,能挡铳炮?” 予? 这跟张居正写信自称仆一样令人诧异。 “回慈圣皇太后,时至今日,只要距离够近,天下没有任何铠甲能完完全全挡住铳子,要想挡住铳子甲就要够厚,极厚的甲人是走不动道的,臣穿的这件胸甲能在三十步挡铳子,如内衬锁甲衣,可在二十步保中铳不死,十步之外,也有些许生存可能。” “这是南洋卫军器局匠人、广州讲武堂研究经过测算、实验后在士卒累赘与防护之间选取最合适的结果。” 陈沐口中的‘生存可能’与甲胄质量无关,只于运气有关。这么近的距离,铳子肯定要破甲打进身子里,最常见的铳子材料是铅与倭铅,也就是铅和锡,当场不死后续带来的麻烦很让很多人死掉。 李太后的语调有些好,尽管话还没说完就矜持地又恢复清冷嗓音,还是能为人所知:“测算、实验?” “太后圣明,不看华丽装饰,铠甲的防御与钢铁厚度有关,钢铁厚度关系到重量,同样甲胄形制,十六斤与三十二斤防御当完全不同,在保证士卒能穿戴甲胄作战、行军的前提下尽量将甲做厚,需大量测算并做出铠甲认真检验。” “予明白了,甲胄先不说,有话问你。”帷幕后的李太后似乎对想要问询的事极为好,道:“听说先帝当年于京师大阅便与靖海伯有关,如今皇帝又要再言大阅,且于天津大沽东洋军起航之时,靖海伯为何执着于皇帝阅兵这种劳民伤财的事。” “靖海伯一向为朝廷做事尽心尽力,予虽妇人也知此举必有缘由,这是为何?” 说起李太后对陈沐这句‘尽心尽力’,确实和陈沐在南洋为朝廷解决钱粮问题没有关系。 南洋事情做的再好,同宫中的太后没有丝毫关系,她身居后宫不干朝政只管家事,即便皇帝年幼也将事情尽数托付张居正,宫内宫外一道宫墙隔绝开两个世界,外边纵然狂风暴雨,又与宫内有什么关系呢? 这在于早年隆庆帝登基没钱,陈沐从京里卖煤球,好生糟了一顿骂名,末了钱全交到皇帝的内库里,尽管这造成宫内物价再一次飞涨,隆庆皇帝也没因这些银两实质上过得多舒服,但李太后是记着的。 “臣是老兵出身,幸蒙先帝赏识提拔于行伍,后来跻身将帅,先帝大阅时臣人微言轻,不过顺水推舟。臣下南洋本意就是想为先帝赚些钱来,补贴宫中用度,出海后才知道天下竟有如此之大,臣还要为先帝取些疆域,却不料在途中听闻先帝驾崩的丧讯。” “先帝大阅时臣在城下率兵五百操练,许多旗军知晓先帝在城上看着,便激动落泪神情不能自制,那时臣就知道,皇帝能给军队带来非凡的士气与战无不胜的勇气。后来那些人许多都做了千户、指挥甚至总兵官,为皇帝统帅成千上万的军队,他们比哪个军兵都对朝廷更忠心。” “他们知道自己在为皇帝而战,他们见过皇帝。” “陛下虽年少,但陛下是皇帝,臣以为皇帝制御天下,掌握一切权力,自然也包括军权,不过这次陛下要大阅,臣确实是在皇帝决定之后才知道的,但臣非常赞同,有此明君朝廷当不复有庚戌之祸的忧虑。” 李太后静静听着,只在陈沐称自己是老兵出身时笑了一下。 人家马芳才是真老兵,你至多说自己是个小军官出身。 “今时不同往日,臣出洋为朝廷寻来新的财源、粮源,解决旧的问题也带来新的问题,大明在海外需要许多驻军,作为开拓者,他们会遇到难以想象的困难与诱惑,他们比谁都需要知道,他们所付出的代价是为了什么。” “臣以为,让他们知道自己在为皇帝而战、在为大明而战比什么都重要。” 说罢,陈沐行礼拱手,李太后才带着笑意说道:“靖海伯很知人之忧虑。” 从头至尾,李太后没有提起过皇帝要穿新衣服的事,但陈沐已经把这个问题解答了。 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做一套皇帝戎服或甲胄的问题,世宗皇帝在位是就做了一套武弁服,万历皇帝再做一套也没什么不可。 “陛下要在靖海伯启程之时大阅军兵,予以为靖海伯制作这身戎服甲衣再合适不过,稍后你去见皇帝吧,不过还有一件事。” 帷幕后的身影起身,留下一句话。 “皇帝可以上朝也可以亲政,但国家大事都要过问阁老,就请靖海伯转达陛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扣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母后准许朕做新戎服了?” 毫无疑问,陈沐又被请进寝宫的耳房暗室,这间看上去布置像作战参谋室的屋子灯火通明,实际上已经成了皇帝的读室。 桌上摆着四五经以及宦官从藏阁搬来的几箱大部头籍,内里放着开本宏阔的册,是永乐大典。 在暗门后摆着那副南洋卫陈府搬来的衣架上,搭着小皇帝带十二章纹的黄色圆领袍,至于盘腿坐在案之后噙着毛笔含出一双乌黑唇的正主儿,正穿着北洋军戎服高兴着呢,小小的乌纱翼善冠都丢到一旁,起身还不忘抱怨道:“哼,这件屋子太小了,连一副大地图挂不开!” 陈沐低头去看,小皇帝面前桌案凌乱。 倒扣着《大学》、《尚》倒是放得整齐,《通鉴》则堆叠着摆在地板铺着的席上,桌案正中展开几份历年战报,被压在下面只露出抬头笔迹熟悉,是赵士桢代笔的吕宋战事经过,最上面放着李成梁辽东镇前年攻灭王杲的战事经过。 桌案正对着的墙壁上,地图卷被拉开上面以宣府讲武堂所授绘图法绘制出辽东及建州等地舆图,在桌案战报旁边,则为一副炭笔草绘制图,上面有或深或浅的墨迹标明行军路线。 陈沐没有回应小皇帝这句抱怨,只是小声提醒道:“陛下你吃墨了。” “嗯?” 小皇帝正从宦官王安手上接过他喜欢的那只‘暹罗小厮’,伸出去的手伸到一半听见陈沐这句,还伸舌头舔了舔嘴唇,末了抬手一抹,看着手背一道墨痕傻笑两声,豪迈地一挥手道:“不碍事,一会儿你走了还要再吃。” “你来得正好,一会还有事要向你请教,不过不急。”揣着猫的万历又坐回桌案后,示意陈沐坐到他对面,吩咐王安给拿来茶点,急切地问道:“母后是怎么说的,先前可是一点都不想准呢!” “太后命臣给陛下督造戎服铠甲,主要还是被臣说皇帝要掌握军权说动了吧,也许太后本身对此事就没有太大意见,不过太后还让臣给陛下转达一句话。” 陈沐心里是知道小皇帝有多想亲政,道:“太后说:皇帝可以上朝也可以亲政,但国家大事都要过问阁老。” “过问阁老?” 小皇帝的表情以极为鲜活的状态绽放,最后几乎要对眼儿了,两手才猛地合在一起,鼓掌笑道:“朕肯定凡事要过问老师!” “啊……还有两年,两年!” 沉吟这说了几遍,小皇帝伸了个懒腰又跟着抱怨起来,如同憋坏了一般,道:“陈卿你知不知道,朕这几日辛苦极了!” “天不亮就起来上朝,到正午才下朝,还没歇息多久,便必须要开始读,每日先读《大学》十遍,再读《尚》十遍,《大学》还好,以前读《尚》读完便时至正午腹内空空,如今正午开读,读罢《尚》天就黑了!” “用过晚膳还要再读《通鉴》,看前朝兴亡故事,根本没时间再去看战报、更没时间去御马监草栏场骑马放铳了!” “只能每日闲暇在这些小厮丫头身上寻找些许慰藉。”万历说这话时小手缓缓拢着猫儿的毛,温柔地像个大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才重新抬起头道:“朕听说有徽州商贾给东洋军府报效海船,远征的船舰是不是已经凑够了?” 陈沐颔首点头道:“是,所差无几,粮饷辎重亦已足数,臣本拟定十一月中旬起航,不过眼下陛下要在大沽举行大阅,所以起航日期便要看陛下什么时候有时间了。” “有时间,有时间,东洋军府起航可是大事,朕至少三日不必读,这是大事!” 倒霉孩子说着眼睛都亮了,道:“到时候朕是不是还可以登船看看,在天津校场上骑马可以吧?朕听说你那有炮,朕是不是也能放上几炮?” 这哪儿是皇帝啊! 你乘船落水怎么办?你骑马摔下来怎么办?你放炮炮炸膛了怎么办? 陈沐感觉有一个超大号屎盆子要往他头上扣,说什么也要躲开。 “这个,只怕到时还要阁老拿主意。” 小皇帝目光坚定地举起屎盆子再次掷来:“可老师近遇父丧,这种盛大观礼难道老师还能去参加吗?只怕拿不出主意呀!” “那就要请太后做主了。” “别,朕不骑马放炮了还不行?母后总挑拨朕与潞王的关系,我们兄弟相亲,她动不动就说要潞王来继位,哼,朕的弟弟绝不会想把朕撵走,都是她的想法。”小皇帝满面自信,末了小声问道:“那朕上船总行吧,这大阅海军,难道就让朕在大沽口看着?这不行呀!” “那船以朕的年号命名,难道就不让朕上去看一眼?大阅又是放铳又是放炮的,惊扰了母后圣驾朕心难安,到时母后留京,朕带着潞王,到时候你也上船,就在朕身边看着我俩,什么问题都不会出的!” 小皇帝和潞王关系还真是好,这种事也不忘弟弟,不过那小潞王才九岁,能懂什么啊?明显是拿陈沐当奶爸了。 “若陛下自己登船臣是同意的,若陛下还要带上潞王,这就真不是臣能决定的了,恐怕还是要过问太后。” 小万历有些烦躁地一挥手,道:“罢了罢了,这也不让那也不行,那就到时候再说,反正靖海伯回去准备都不变的,朕再问问别人。” “对了,还有一件事,是军事,你要给朕解惑。” 万历颇有几分闷闷不乐地转过身子,在桌案上找来找去,手拍着一封战报对陈沐问道:“南洋、东洋、西洋、北洋,你部下有多少女真兵?” 把陈沐问懵了。 “女真兵?这个臣没算过,各部诸如李如柏、李如樟、麻贵麾下都有女真兵,大约三千?” “三千。” 万历缓缓颔首,接着问道:“那为何辽东李总兵赶不尽杀不绝、一乱再乱的女真兵,到了靖海伯这就成了号令严明的军兵呢?” “陛下,这是不一样的,臣招募的那些女真兵,都是黑山白水之间的穷苦猎户,纵然招募整个部落,那整个部落也不过一家一姓数十人而已,似那大部首领,臣麾下一个都没有;辽东李总兵那,则是诸多手中有兵有将的大部首领,桀骜不驯,忽降忽叛,这一直是大明的难题所在。” “臣以为主要问题一在朝廷不能把建州当作自己人,人不患多寡而患不均,厚此薄彼,自然会使各部复叛。但朝廷也无法在不进行一场大规模征服战争的情况下便将其完全当作腹心,否则谁都说不准是不是引狼入室,历朝历代这样的故事已经有许多了。” “不过眼下海外的亚墨利加正是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之一,或许今后朝廷能大规模将女真、蒙古迁往亚墨利加,作为朝廷的藩篱,在那他们与朝廷天然的矛盾消失,更容易融为一体。” 万历缓缓颔首,似乎明白了什么关窍。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二十七章 脑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小万历正处于一个非常非常中二的年纪,这个年纪不太容易明辨是非,常常听风就是雨。 在北洋重臣慎重地说出‘或许’能将女真、蒙古等边塞不安因素大规模迁往亚墨利加后,他尚未成长成熟的大脑快速通过已至条件过滤信息,包括分析北洋重臣陈沐的立场、北洋及东洋军府的核心利益这些原本在他理解之中就似是而非的东西,并脑补上自己认定的北洋东洋立场、北洋重臣核心利益。 这套理论原本非常正确且简单有效,陈沐唯独漏了一点——在小皇帝的意识中,蒙古、女真,都不是足以威胁大明的敌人。 仅仅是患,而非心腹大患。 在陈沐离开后的紫禁城皇帝寝宫的耳房暗室中,小皇帝并未急着重新开始研读《尚》,他取过几幅空白大纸,起先写下‘北虏’二字,接着又攥着沾了朱墨的笔打了个叉。 蒙古没什么好分析的,就俺答跳,不过现在乖巧了。 接着又攥着毛笔在纸张上下写出李成梁、陈沐两个名字,在旁边画出三个大圈儿,圈里分别填上建州、海西、野人三个名号,刚准备开始连线,皱眉以非常小气的眼神看了一眼一旁侍立小宦官王安与张鲸。 王安知道皇帝在做事不喜人打搅,捧着拂尘立在一边;张鲸的心思就要活很多,一直小心看着皇帝一举一动,此时见皇帝望来,连忙拿着拂尘凑上去问道:“爷爷有什么吩咐?” 宦官拿着拂尘是仙气飘飘,其实作用和鸡毛掸子一样,出去了皇帝没准想上哪儿坐,坐哪儿就扫扫哪儿的浮土。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神情甚为机警,看了一眼狭小的架门,道:“出去给朕望风,一个在殿外一个在殿内,谁都不准进来。” “是!” 俩人出去,小皇帝这才稍稍放心,看着图上五个名字做起连线,先连上的是海西部与陈沐,海西部也被称作黑水靺鞨,在皇帝收集到的信息中,在苦兀岛三卫许多海西部小部落首领带军兵应募,如今北亚墨利加麻贵部、日本东线李如松部手下多为海西女真。 就连他们通往北亚墨利加的群岛都以黑水靺鞨命名,毫无疑问,这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和陈沐连在一起。 接着是发展落后的野人女真,小皇帝攥着墨笔不自觉地塞进嘴里思考,他有点犯难,因为他发现好像野人女真才是现在意义上的黑水靺鞨,比方说生活在黑水靺鞨群岛被招募为十岛千户所旗军的土人。 过去都说女真三部分两种朝贡,一年朝贡一次的是建州与海西,三年朝贡一次的肯定是野人女真,那是万历爷爷嘉靖朝的事儿了,可十岛千户所的旗军那是一辈子都不朝贡一次的,难道他们不是野人女真吗? 突然反应过来的小皇帝手忙脚乱地把墨笔从嘴上摘下,抬手摸摸嘴唇又是一掌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将野人女真也与陈沐连在一起。 最后的建州,想都不想地便与李成梁连在一起。 其实在小皇帝的印象里,建州女真也是很尊敬朝廷的,他们通过朝廷的关市得到良好发展,虽然各部混乱时常相攻,但至少在他们的传统中,两个部落如若罢兵言和,则必去抚顺城关下于明军见证缔结盟约才算数。 小皇帝向后抻着脖子,两手端起大纸,吹着纸上墨迹,极力让自己的小脑瓜能一次看到整张大纸,暗自皱眉在心中得到一个结论:根本就没有威胁嘛! 纸上两个朝廷大将的名字,李成梁代表的不是李成梁,陈沐代表的也不是陈沐,在皇帝眼中,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朝廷对四夷的两个传统策略,一为剿、一为抚。 尽管不论名字本身代表的那个人还是代表的那种策略,剿都不是单纯的剿、抚也不是单纯的抚,但对皇帝来说这种分类方式更容易也更直观。 皇帝抬手想推推乌纱翼善冠,手到额头才发现帽子早被他放到一边,干脆挠了挠发巾,他在试着理解陈沐口中蒙古、女真与朝廷的‘天然矛盾’,但这种思考没能得到答案——哪里有天然矛盾? 看起来,好像女真人和朝廷矛盾多的是,比方说总欺负他们拿脑袋领军功的李成梁、从他们当中招募军兵虚弱部落的陈沐、以及总捣乱忽降忽叛的各部首领,但这明明都是人祸,哪个都不天然。 “幸亏女真不种地。” 小皇帝通过学习得到的朴素价值观中,他是掌握天下至高权力的皇帝,想惹谁就惹谁,唯独不能惹种地的。 惹了读的,读的会给自己添堵;惹了当兵的,就会输掉战争;惹了做买卖的……惹了做买卖的没事,弄不好还能发财;可惹了种地的,他们会想把皇帝家的地也拿来种一种。 万历苦思冥想很久,最终还是没找到陈沐口中的‘天然矛盾’在哪。 身受传统与革新两种本就互相摩擦碰撞甚至完全相悖的教育,让小皇帝的思想一直备受拉扯,思维也在拉扯之中跳来跳去,就像墙上拉下的舆图卷,一切之间的关系都在飞速变化之中。 诸如天下。 天下若以大明为天下,朝廷与北虏是迟早要有一战的,这也是当朝掌权者这代人毕生心愿,三代君臣一直在积蓄力量,哪怕议和后依然在积蓄更大的力量,只为有朝一日于北疆分出真正的胜负。 同样以传统论,上至孔子下到今时士绅,他们当中有几个会认为中国以外会繁衍出可与中华并列之文明?没有,他们甚至不认为普天之下四夷能赶得上中华一半文明。 激进如身高九尺拔剑斩人的孔夫子认为诸侯之‘礼’,是守其国、行其政令、不失其民。国家的存在就两件事,保护子民抵御外夷、率领子民尊奉王室。 而跳出传统的大明之天下,而以世界的天下论之。 朝廷与北虏似乎没有必要一战。 这也正是如今万历皇帝认为自己‘面临的问题’,朝廷对外洋的了解越多,越来越证实一件事情——普天之下的四夷,似乎真的繁衍出‘能赶上中华一半’的文明了,而且有的地方比大明还强呢。 他要面临的并非一场北疆决胜之战,而是一场华夏与外夷的卫道之战。 在这种强烈的历史使命感驱使之下,小皇帝固执地认为陈沐是他的卫道士,并在脑海中给陈沐加上许多诸如‘打一场天下大战’的内心戏。 “为这个目标,整合多少力量才可以呢?” 小万历咬紧牙关神情严峻地自问自答:“多大力量都不为过!”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二十八章 禁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我很担心陛下的精神。” 自天津开向北洋的漕船高高的船艉楼上搭着凉棚,凉棚下陈沐坐着没靠背的杌凳,摇两下素折扇驱散燥热,端起桌案上的凉茶对身侧小声道:“陛下被约束得太严格了,居然将大沽阅兵这样的事当作请假不必读的借口。” 陈沐身侧坐着的是御马监太监陈矩,早在陈沐开口说话之时,黑牙爷们儿便停了掌中蒲扇,向甲板上侍立的锦衣、宦官退入船舱。 宫里是一方小天地,宫里人最讲究规矩,只是陈矩一言不发的挥手,甲板便转眼仅剩四名神机营鸟铳手远远地分立四方持铳侍立。 司礼监与御马监是内廷权势最重的两个部门,司礼监自不必说,御马监则掌握禁军劲旅,名为养马,实际在紫禁城认为文官武臣办事不利时司礼监与御马监这一文一武即可受皇命越庖代俎,而陈矩此时此刻不但掌握禁军,从亚墨利加回来还兼了京营的坐营大臣,位高权重。 换句话说,如果司礼监这内廷首要文职衙门是朝廷稳定统治的延伸,御马监这个军事衙门的职权则有很大的随意性,随意性取决于皇帝,一旦朝廷统治不再稳定,御马监的权力随之大涨,越不稳定,御马监的权力便越大。 但当御马监权力攀至顶峰,意味着外朝已无法扼制皇帝的个人意志,也意味着朝廷即将崩溃。 “那不是咱考虑的事,靖海伯思虑得太远了。” 陈矩坐着同样的杌凳,向口中投去一颗冰糖,道:“陛下聪慧,不会有事的,咱爷们听说再有两个半月北洋军便要起航,又要为皇帝爷爷制作衣甲,又要准备大阅,来得及?” 这次陈矩随行,就是带尚衣监与宫里兵仗局的太监,受太后之命去往北洋军器局为皇帝制作甲胄。 “足够了,陈某入京前,已有船队向四千里百户所起航,先运一批辎重过去。” 给皇帝制作甲衣不算难,军事上的准备也已筹备良久,陈沐摆手道:“多亏你亚墨利加返航带回的航道情况,从北洋至四千里百户所的航道都很安全,从那到麻家港的一月航程才是真正的艰难路程。” 陈矩矜持地笑笑,没有应承陈沐的夸奖,道:“寒冷之时黑水靺鞨群岛的十岛千户所航路难行,即使没有冰封沿途也会遇到飘来的浮冰,航行还要多加小心。” “放心,陈某知道。”陈沐点头,对陈矩笑道:“我的幕僚已经做出三份航线图,放心吧,与其担心陈某的航行,不如担心自己吃这么多糖会得病啊!” 他们之所以先派遣一批辎重船队去往四千里百户所,为的就是遇到最坏的结果,若天气太过寒冷,他们的船队经过四千里百户所后很有可能下一个靠岸点就是麻家港,甚至可能是麻家港东北方向的北亚墨利加任何一处不为人所知的沿岸。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舰队安然抵达麻家港,但也有可能船队在航行途中失散,这与航海术是否精湛无关,而是总会遇到的困难,到时候他们的船队极有可能会分散登陆北亚墨利加沿岸,因此在航行时每个小船队都必须携带粮船做足应对一切的准备。 “陈某的家眷会随南洋舰队一同送到北洋,起航时朝廷的监军选定了么?” 听到陈沐这么说,陈矩笑得露出两颗黑牙,抬掌拍拍自己胸口,道:“咱不但担任监军,这一次还要领京营、禁卫、神机、净军入亚墨利加,一部分人要乘陛下御船出海,禁军不会跟你一起冒险,他们要跟明年三月下旬起航的辎重船队一同起航。” 禁军? 陈沐初闻此消息甚是惊愕,道:“陈某怎么没听说?” “这不就听说了?这是司礼监督公与阁老议出的,咱也刚知道。”陈矩叹了口气道:“督公知道去亚墨利加是吃苦受累的事,但做出成绩也让内廷面上有光,不过陈帅放心,咱过去不是抢功的,所需航船、兵杖、辎重也无需北洋劳神。” “遇上阵仗,自有京营、禁卫去打,辎重民夫亦有净军充任,再说由咱率领,不会给你添乱的。” 陈沐摆摆手,他知道陈矩的意思,陈矩以为他是担心禁军去给自己掣肘,他问道:“那除了北亚墨利加与环游船队,新明岛、西洋?” “都有,后面陆续都要出航,这也是给藩王踩踩点,文臣报于朝中的海外情况有了、武臣报于朝廷的海外诸藩也有,如今这是最后一步,待咱们看过海外的样子,宗室就该转封海外了。” 陈沐明白了,陈矩这次跟自己北洋可不单单是给皇帝做套衣甲那么简单,他干脆笑道:“还有什么是陈某要知道的,你干脆都说了吧。” 陈矩笑着朝陈沐拱拱手,道:“剩下这事就是咱决定的了,这次过来主要是商议这件事……北洋军府的校场营房,能否再多建一卫?” “多建一卫?现在两卫军兵轮番操练已经是最有效率的了,再多了,五年七八万军队,朝廷哪里用得上?” 建营房一点儿都不难,难在再招募五千募兵,这粮饷就多了,何况陈沐并不认为多出这两万多军队能用得上。 “不是要北洋再募一卫,是多出一卫营房,能多让一卫投入操练,朝廷都知道北洋军操练得好,能打仗,九边诸部大帅没有谁是不认的。” 陈矩摆手后正色道:“咱是想叫京师三营每年各出一千户,余下二千户由锦衣、将军轮番至北洋训练新式战法,防其松懈,以待今后大战。” 陈沐不由得对陈矩高看一眼,能提出这样的想法,很明智啊! “这不难,唯独一个要求,陈某出海这几年,北洋军府操练旗军所有训练科目、训练制度,任何人不能更改,纵然有问题,也要等陈某回来再改,尤其赏罚。” “要想操练有效,不是平白浪费时日财秣,这一点必须答应我,否则轮换操练便只是徒劳。” 这也是陈矩的初衷,他让京营与禁军到这来操练还不就是看着陈沐来的,故而抚掌笑道:“那便一言为定,咱回去就这么上奏疏!”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五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明军像疯了一样。 北亚墨利加跟着麻贵的所有明军都在做一件事——拔足飞奔。 麻贵麻锦,作为大明朝最可怜的总兵官与副总兵,两个人合一块,率领着二十二名辽东兵、十九名宣府兵、三名顺天兵、十七名蒙古兵、六个朝鲜兵、二十七名女真兵以及五十六名亚念人,一行一百五十余人,六个月奔走、航行,自麻家港向西南突进五千余里。 登陆北亚墨利加第三个年头,他们从未如此畅快过! 他们启程时天还寒冷,在麻家港设立左右两个百户所,留下一百多名旗军耕种伐木,带着骑兵跑了几百里冤枉路才麻家港被一圈高耸的雪山包围着,唯一看着像路的只有东面一条庞大的雪山裂谷,一直到那个时候麻贵才知道原来麻家港是一个小盆地。 他们并未探寻雪山裂谷向东究竟能去往什么地方,麻贵的手下已经不多,如果再指派他们去一些怪而看起来是送死的地方,这些人恐怕会秘密把他杀掉。 所以他的选择是乘坐陈矩留给他们的几艘船其中一艘,伙同几条麻家港自造单桅小船,驶离麻家港海湾后继续向西南航行。 这为他重新赢得在部下中的声誉,越向南走气候越温暖,这是各族军兵统一共有的常识……也不全是,那些新加入的亚念人旗军就没这常识,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麻家港西边,既没去过北方也没去过南方。 不论如何,麻贵很清楚他所有部下都希望能在更温暖的地方度过一个冬天。 结果毫无疑问,求仁得仁。 遥远的雪山向东南不断延伸,雪山脚下是绵延不断的林地。 渐渐眼前撞出绿色,林间奔走的小生灵变多,旗军笨重厚实而做工粗劣的毛皮大袄被脱下放入船舱,穿上属于大明边军的赤色镶钉布面铁甲,他们沿海岸一直走,不断探查、绘制沿岸一片又一片肥沃的土地与森林。 他们接触并记录沿岸一个又一个土人部落,这些部落人口都很少,大的不过数十、最小的甚至只有七个人,有些在沿海定居,以捕鱼、海豹为生;有些则捡拾野果狩猎野兽,四处迁徙。当然也少不了拉帮结派互相攻伐的,麻贵的运气很好,像那样的只碰见了一个,被他称作伊人。 那是一个人口上千已有大村落雏形的部落,在一条长近千里而狭窄的海峡中,麻贵船队在岸边发现了一些独木舟,随后他的几名骑兵上岸后沿着河流探查进入他们的领地,骑兵在那些土民高声叫喊中只能听清一个‘伊’字,接着几根削尖的木矛被飞掷而出,穿皮质衣物的土人武士便持弓自林间奔出,据说还有人持铁斧头。 毫无疑问,英勇的大明骑兵落荒而逃。 虽然没人受伤,但几名探路骑兵受到极大的惊吓,随后整个探险船队都再度警惕起来——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遇见敌人了。 从苦兀岛到这里,从来没人向他们举起兵器,沿途所遇到的所有部落除了这个伊族,大多不但不想进攻他们还给予他们帮助,这些旗军甚至都快忘记除了寒冷、饥饿、野兽、疾病外,两条腿直立行走的家伙也是敌人这件事。 “大帅,只要宣府鸟铳手和我的部下一起,就能击败他们!” 说话的是麻贵麾下的蒙古小旗官呼兰,他们所有人都穿着大明边军制式赤色布面铁甲,前腰挂马刀后腰别弓囊的蒙古小旗脸颊带着似乎再也消不下去的冻疮,唇边蓄着一圈胡须,皮肤干燥得似乎快要裂开,头顶头发长出短短两寸,唯有额头上面稍长像个桃心儿落到眉间,鬓角与耳后长发编出两个结环发髻下垂至肩。 在登陆北亚墨利加时,呼兰的发型是标准的蒙古‘不狼儿’,在去年夏天他打算像汉人一样蓄发,所以如今头发显得有些杂乱而怪。 蓄发的原因与汉化不汉化没有关系,他早就会说汉话了,何况在这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除了那头贪嘴的大白熊也没动物让他去游牧。 主要因为呼兰觉得汉人那一头长发可能会暖和一些。 船舷边上的麻贵抬着望远镜朝岸边望去,转头朝呼兰看了一眼诧异道:“对他们一无所知,击败又有什么用?” “这的土人言语不比我们少,互相之间也很难沟通,我知道你能击败他们,但我们的使命不是这个。” 麻贵看着呼兰笑了,呼兰是十七个蒙古骑兵的头,麻贵麾下战马很少,陈矩来之前他的人只能骑鹿,如今有了一些战马便将蒙古、辽东的骑兵先武装起来。 这个呼兰有一手很俊的骑射本事,不单单弓术好,而且在马上放火铳也很准,过去一直在腰上塞根砍短木柄的火铳棒子,如今有了马,便可以放在马囊里。 蒙古人会用火铳的很多,毕竟他们在西征时就已有成规模的火器、攻城部队,明朝继承了一部分兵加以缓慢发展,直至近数十年与西、葡等国产生交流才有更大的进步,但如今草原上各部已无成建制的火器部队,只是有些战士会带一两杆火器应急,毕竟比起旧式火铳,弯弓骑射的效率更高,在马上装火药太难了。 麻贵有些懊恼地拍拍手上的望远镜,他最早的那支望远镜在穿过冰河时冻裂了,如今这支望远镜的琉璃片颜色不正,有点发绿,看着太费眼。 “他们的村落很大,如果周围有更多的村子,也许就是一个国家,他们看上去不是战士,只是些拿着兵器的壮丁、猎户,这可是我们遇见第一个会种地、会制陶、既打猎也捕鱼的部落,而且他们会冶铁,留着吧。” 麻贵看见远方原野中上百个穿着毛皮拼接衣物的土人战士对海岸停靠的大船心存畏惧,他们与明人看上去区别不大,同蒙古、女真人更加相似,尽管拿着兵器,在麻贵眼中却毫无疑问的孱弱。 正如呼兰所说的那样,十七个蒙古人组成的马队,如果有宣府十九名鸟铳手参与,不论有一百个还是二百个战士,都能轻易击败。 “给他们留下一点东西,我们记下这个地方,继续向南再航行两千里,然后返航,等着陈帅的大部队抵达。”麻贵抬手扫过广袤的海岸,转身对船上的部下高声喊道:“明年,尔等都将在这里获得土地、林场,猎场,人人都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三十章 占地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麻贵没能向南再走两千里,他们在一千七百里外的海上目睹了一场陆地上的战斗。 伊族的领地比明军想象中要大,在漫长的海峡尽头,他们发现七个伊人村落,这的人很少养狗,这为明军的潜入创造了便利条件,两个潜入村落的女真猎户带回消息,这的人住所是一种长条形的单间房,有大有小,大的甚至几十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 没有穿戴甲胄的习惯,但人们有很多诸如羽毛、彩绘石块的装饰品,兵器年份横跨中华三千年,从木制、骨制、石制到铜铁制成的金属兵器都有,这说明他们也许不会炼铁,或者说尚且完成开采矿石、冶炼金属的步骤。 麻贵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疑惑:如果他们发现的这些‘伊族人’都属于同一个部落,那么这个部落将会是他登陆北亚墨利加三年以来最大的部落,接近三千人,而考虑到由海岸向内陆延伸的广袤地域,‘伊族人’甚至可能更多。 因为他从未在那片地域发现如此密集生活的当地人。 不过紧跟着,麻贵就找到了亚墨利加土人在此形成聚落的原因,很可能他们才刚迁徙过来。 在距离海岸线数里的海上,承载九十余名旗军的福船大帆降下多半,以缓慢的速度航行着,福船后面跟着几条不足百料的单桅小船,这些船上都没有装备火炮,为将有限的空间装载尽量多的辎重,麻贵在麻家港下令将所有火炮都卸于港口。 没人觉得这片土地上会发生鸟铳与虎蹲炮解决不了的战斗。 麻贵已经确定这是一片老天恩赐的土地,沿海的动物数不胜数,海中能捕捉到大量鱼类,只是草率的观察并不能确定是否有足够的矿藏,但就他们发现的土地都非常肥沃,无人看护的地上都能长出繁茂的果蔬。 在这一切令人欣喜的信息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高大而笔直的参天树木,他们曾见过成片高达二十余丈的松树与同样高大的杉树,只要有足够的老练工匠与人手,要不了几年这就能发展为超越香山的造船厂。 不过这也并非只有美好。 “他们在行军。” 麻锦端着望远镜说道:“能看见的有三哨人马,呃,没有马,分道而进向南奔袭,并未携带辎重,行军路程应当不远。” 麻锦口中的三哨其实就是三队,他们带着弓箭、投矛以及一些手斧之类的兵器在穿林而过,快速奔走跳跃。 麻贵转头诧异地看了一眼兄长,道:“远了他们会带辎重?我没见过他们有车,马车牛车驴车,什么都没有。” “我们跟上他们,看看他们要去哪。” 麻锦没理会弟弟的疑惑,这的土人没有修路的意识,就这道路情况,就算有车也拉不动。 北亚墨利加土民的行军路线远比麻贵等人想象中要远,他们一路沿海岸向南依靠两条腿奔走,沿途一支支举着火把的部落猎手加入其中,从白天走到黑夜、在次日继续启程。 直至行进二百余里,此时此刻,土民的部队已经组成十余支服饰装扮泾渭分明但联合一体的小队,总兵力过千人。 甚至在最南边加入的两支百人队中,他们的首领都骑着足以令麻贵产生贪念的高头大马,胸口也穿戴着铁质甲胄。 在望远镜中,麻贵似乎看见他们的目标——那是一座立在岸边的木质营寨,营寨连接港口栈桥旁停靠着两艘老旧的单桅小船,看上去像一座小型补给站。 麻贵对此非常熟悉,在苦兀岛到麻家港漫长的海岸线上他立下了十余座类似这样的百户所,这座营寨看上去规模也差不多,里面至多能供百余人吃住。 唯一区别便是那些百户所外没有数以百计仅穿短裤接近赤身忙碌的土人奴隶。 这座偏远而简陋的木寨上立着一面高高的旗,旗上打着红叉,昭示着这是属于西班牙人的补给点。 “就到这了,麻家港东南六千八百里,看来再往南的土地已被西夷占了。” 麻贵有些不甘地望着海岸上的营寨,尽管他不知道所谓的墨西哥离这有多远,但在心里笃定还有很远的距离,在宣大,他们与蒙古人寸土必争,如今却要将大片土地拱手让给西夷? 麻锦的表情也差不多,但他们都知道大明需要西班牙人,银矿掌握在西班牙人手上,已经议和便不能再多生事端。 至少在大批援军到来之前,他们不能与西班牙人开战。 当然,别的都是假的,就麻贵手上这绵延七千里海岸线仅二百多人的兵力……土著都能撵得他落荒而逃。 就在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小到一丁点的营寨时,麻贵突然开口。 “满帆,继续向南,绕过这座营寨。” 船上旗军听到军令自然执行,麻锦诧异问道:“至多一个时辰土民大部便兵临城下,何不看看他们是如何作战的,此际为何要向南开啊?” 这是个好机会,既能让他们了解西班牙人是如何作战的,也能让他们了解本地土民如何作战……他们这些人在启程前于苦兀岛受到长时间培训,几乎了解三年前南洋军府对海外所了解的一切,但从未真正见过,一切都是纸面学问。 麻贵微微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长出口气才说道:“别急,一会还会回来。” 西班牙人的营寨不大,却占据广袤的土地,看上去他们把种植的方法传授给土人奴隶,大多数连衣服都没有的土人在周围开垦出的几块田地上劳作着,或来往搬运货物,整座营寨的人数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但麻贵还是能透过发绿的镜片瞧见营寨上有几个戴高顶檐盔持铳或长矛警戒的士兵。 望远镜给了麻贵在极远距离外观察他们的机会,并妥善绕过营寨,向南航行三十余里没有发现更多的西班牙营寨,这才航船向北,最终于营寨南面估摸着十里距离将呼兰等一众蒙古兵与他们的战马登陆在沙滩。 麻贵只有一条命令:“封锁营寨隐蔽起来,他们派出传递消息的人如果多于五个或向东面传信,就放他们走,少于五个、向南传信,就射杀他们不要留下活口。” 麻锦瞪大眼睛,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想把土地送给西夷,这片土地不是他们的、就是我们的,对吧?让土人做他们想做的事,这对我们有好处。”麻贵努努嘴,拍着船舷道:“走,我们回去把港口那两条船拿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比划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北美原住民赤脚踏在祖宗世代生存的土地上,首领头戴羽毛冠身上涂黑泥伪装,持相较大明稍长的弓,持弓的手同时斜握几支重粗羽箭,低伏着身子缓缓逼近西班牙人的要塞。 与南美同胞所用棕榈单体弓不同,这边的弓多为杉木铺筋板弓,在北美南方部落与西班牙征服者的战斗中,是北美原住民的相对优势兵器。 在美洲西海岸,土民像这样的军事行动几乎两个月就会发生一次,有时在北方有时在南方,由各部落选出英明的战争首领,组织一次又一次扫荡,就在去年,西班牙人在墨西哥湾的所有据点都在战争中被土民摧毁。 反过来便是一次次屠杀、仇杀。 驻守在这座隶属于新西班牙上加利福尼亚省营寨中的军队是贝尔纳尔军团的半个连队,在去年他们整个连队三百名士兵由南美洲调往北方,应对当地土人给西班牙带来越来越多的麻烦,——实际上所谓的‘上加利福尼亚省’以及‘下加利福尼亚省’都只存在于纸面,西班牙人还未开始在这里殖民、传教。 在四十里外的南方,还有另外半个连队驻守,是这片土地仅有的驻防军队。 西班牙人早在三十年前就来过这里,不过后来南方出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印第安人名叫劳塔罗,他的名字依照当地马普切人语言的意思为‘迅捷的长腿鹰’,少年时作为西班牙人的奴隶士兵学会了骑马作战,后来逃脱奴役。 回到部落后受阿劳科一带土民推举成为战争领袖,率领军队一度战胜西班牙远征军并在战斗中击毙圣地亚哥城的创建者、后来称之为‘智利征服者’的远征军首领瓦尔迪维亚。 直到现在,马普切人依然在与西班牙人作战,并让西班牙人看不见一丁点长久和平的可能。 尤其在新西班牙总督区发兵关岛全军覆没后,与马普切人议和都已经被西班牙提上日程了。 实在耗不下去了。 守在城上盯着奴隶做工的士兵抹了一把滴到下巴的汗水,抬头看了看正午刺眼的太阳,靠着重型火绳枪露出轻松的笑容。 这里天气凉爽,穿戴甲胄才会出汗,但已经比南美洲的情况好太多,在那边他们的主要装备是棉甲与半身甲,半身甲在那种气候下不用多久就会生锈,而穿棉甲衣不但为衬外面的铠甲,还为防备毒蛇、蚊虫叮咬,比起大部分挥舞黑曜石兵器的土著来说,中暑是更难缠的敌人。 卫兵向上顶了顶高檐盔,向营寨内的不穿铠甲只穿衬衣与宽腿半裤的相互推搡取乐的军官。 他们都是欧洲战场的退伍老兵,为追逐财富自发来到新大陆,进行他们最擅长的工作——战争。 伟大的文艺复兴,不仅解放了高贵、也解放了低劣。 欧洲社会的暴徒、盲流、恶棍、骗子,纵横在大航海时代,被人冠以伟大征服者的名号,只要能带回黄金,谁管黄金上曾沾过多少血? 他们征战、他们让自己流血也让别人流血,得到一时半会的权力与财富,紧跟着让国内派来修士,他们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没有。 木寨门下的惊呼打断老兵的思绪,他听见把守寨门的战士高声叫道:“敌袭!” 十几个身上涂着泥土与彩色染料的土民武士突然从寨门外三十米外的草丛跃起,提手斧向营中杀来,比他们更快的是一支羽箭,喂毒的石箭头隔三十米距离划出轻微的抛物线准确命中守门士兵的脑袋,不过羽箭与高顶盔相撞只发出一声脆响。 发出警报的瞬间,营寨中互相打闹的士兵手忙脚乱地拿出手边能拿到的一切兵器跑向寨门,两支燧发手枪冒出硝烟发出巨响,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推动木门想要将入侵者关在营寨外。 突然爆发的变故惊呆了营寨外为西班牙征服者们劳作的奴隶,人们丢下手上的活计四散而逃,麻贵的望远镜里清楚的看到一名穿着褐色兜裆布的奴隶惊恐地逃向木门,试图赶在木门关闭前逃入营寨里,在抵达寨门即将关闭的瞬间抵达门前,接着身子定住,缓缓向前趴倒随后受外力仰面躺倒。 就在他快要入门的那一刻,一柄钢剑穿透胸口自后背透出,仅着衬衫的西班牙军官踢开尸体时顺便将长剑抽出,高喊着指挥部下将木门关死。 不过就在这一剑的耽误中,一名土人已经冲到门口,还差几步铜制短剑脱手掷入门中,几乎同时门缝爆出硝烟,自己随即中枪倒地。 麻贵不知道那柄短剑有没有命中门内的西班牙人,木门还是关上了。 他看见营寨内有人摇动小钟,随后便是一场屠杀。 数十名西班牙士兵在极短的时间站上营寨,有些人甚至衣服都只半披在身上,居高临下持火枪、长矛以及长剑据守,土人各队则疯狂地冲击木寨门,接着更多人像潮水般汹涌地包围半座营寨,立在寨下以斧头砍、投掷火把甚至有人用铁斧砍着交替向上爬。 但这终究是少数。 更多人则用弓箭、投矛在十步之外向木寨上投射,但每当木寨上一阵硝烟散开,木寨下便有不少人倒下,向上奋力爬去的土人也被长矛刺翻,他们最有效的攻势反而是那些丢到木寨下的火把,土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就近将所能捡到的一切易燃物丢到木寨下,想要用火攻来摧毁西班牙人最大的仰仗。 疯狂的进攻持续了将近半刻,土人在木寨外丢下数十具尸首,扶着受伤的战友缓缓向后退去,以隐隐的半包围跟木寨内的西班牙人对峙。 麻贵不知道他们的攻势给西班牙人造成多少死伤,但看上去城中守军并没有显著减少。 五个? 还是十个? 麻贵摇了摇头,这样不行呀,进攻手段太过匮乏了,这样下去他们要打多久才能把这座木寨攻破?如果木城寨里有足够的火药,人死完了都够呛! 就在麻贵琢磨要不要让人提着虎蹲炮去助一臂之力的时候,眼看土人撤出百米的西班牙守军快速打开木门,五名骑安达卢西亚马的骑兵快速奔出,朝南一路狂奔,其中两骑奔出时还不忘回首用手铳朝土人密集的地方放出两枪。 正是他们让麻贵下定决心,拍着船舷道:“靠岸,先抢那两艘小船驶离岸边,去个机灵的旗军过去跟他们比划,我们是来自大明的朋友,帮他们破城!”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三十二章 海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西班牙骑兵要去的是他们位于南方四十里外的兵站,准确的说,他们这驻扎一个连队的两座营寨都叫兵站。 这是按照印加人的叫法来命名的,因为建筑这两座木寨的是印加人,尽管设计师是西班牙的老兵,但从伐木到建筑都是来自南美印加人的功劳,兵站距离用的也是印加人的习惯,四十里。 他们不但在这里每隔四十里建筑一座兵站,还打算让印加人像他们在南美那样每个兵站之间铺设六至八米宽道路,并每隔二里布置一座驿站,驻扎来自印加的传令兵——印加的传令兵是世界是最好的传令兵,在南美印加帝国良好的道路条件下依靠接力跑的方式,他们能在二十四小时将信息传递到四百公里外。 在古罗马,人们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的速度为一天三百公里。 二十四小时,千米接力,四百公里,印加人的传令兵一个个跑得飞快。 其实当西班牙人将这片土地纳入国王统治范围后,对被殖民者相对不算太坏,在国王的规定中是不算坏的,但落实到具体实践就要看执行者是好是坏了。 大概是……薛定谔的不算太坏? 总之,相当数量的印加人在被征服后为西班牙人所用,为他们种植、挖矿、劳作至死。 这个地方已经很接近后来的旧金山,西班牙人在一五四二年经过这,再往南一千五百里则是后来的洛杉矶,这个时代被称作‘天国’、‘属于神的城市’。 其实神的城市没有人,就连旧金山还都只是西班牙人修的一个临时小船港。 神的城市路还没修好,所以神到不了这儿,五名西班牙骑兵并不祈求神的眷顾,他们只想尽快抵达四十里外的兵站,集结那半个连队乘船过来。 他们都是从南美洲调派过来的老兵,每个人都拥有与美洲原住民作战的丰富经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紧张、不惊慌。 与过去那些作战经历一样,他们总会面临这种呼啸之间被漫山遍野十倍甚至百倍敌军包围的情况,尽管他们胜多败少——可每次都怕、都慌。 强大的敌人并不可怕,如果是被无赖一样的英格兰人、或趾高气扬的法兰西人用大军包围,根本没什么好顾忌的,反正不论结果是什么都没人能活下来。 英勇的半岛贵族会战至最后一刻,充满荣誉地拜见天父。 可与美洲原住民打仗不是这么回事,上万人围攻一百多人,害怕不害怕? 但凡他们有个营寨或石寨,打了半天没死几个人,这其实更让人害怕。 要死整个连队甚至整个兵团一起死,都没什么好怕的,可这黑曜石大砍刀打不破铠甲,石头骨头做的箭头射不破头盔,死亡成了一种几率事件,很让人害怕。 在南美那些声势浩大的围攻战中,战斗的结果通常只有两种,要么被围攻的连队或军团全军覆没或大溃败,要么压根没死几个人,结果多数情况下取决于营寨有没有被烧掉。 这在一些原住民学会骑马、放枪后,战斗的形式发生了一点改变。 屯囊挂着火铳与弓箭的战马侧躺在地上,它主人呼兰的头盔放在一旁,顶着既不是汉人长发也不像蒙人不狼儿的呼兰趴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地面。 尽管他的动作很标准、神情很认真,但最先听到动静的不是他,而是远在隐蔽身形的小山坡的另一边埋伏的骑兵。 他们用蒙古人在数百年时间里沟通天地的传统嗓音来传递消息,用咽喉发出森林、瀑布的声音。 这个信号意味着他的部下听见了马蹄声。 他们擅长发出羊、马、骆驼、瀑布、森林、草原甚至虚无缥缈、绵长呼唤般的泛音。 呼兰觉得今后蒙古人也许还能模拟大海的波涛声,因为他站在这,大明天子会赏赐这里的土地给他,蒙古人即将得到海洋。 也许他今后还可以成为一名海军提督? 来不及继续妄想,伏低身子的呼兰抬手拍向耳侧打去因贴近地面沾上发环的浮土,他已经能听见奔驰的马蹄声,即使隔着一座小土坡不用眼睛看他也能分辨清楚。 五匹! 麻贵的命令是西班牙骑兵经过这,现在经过了。 麻贵的命令是西班牙骑兵不多于五骑,现在正好五骑。 噌! 火石打燃火绳,插进火铳击发杆中,明边军盔扣在头上,半跪着的呼兰抬手向身侧骑手做出手势。 ‘干!’ 在他的左侧,间隔百步距离中藏着九名骑兵。 马蹄声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呼啸,十余名蒙古骑手与他们的战马猛然自山坡下立起,蒙古战马在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发出嘶鸣! 奔驰中的西班牙骑兵猛地听到马嘶还以为是己方骑兵巧合感到,下一刻便听见四面八方传来说不清道不明类似‘呜’的低沉啸音中夹杂着哨音,似乎将他们拉入草原般的异域声音。 紧随这声响之后,一个个身着赤色布面铁甲的蒙古骑兵持弓奔出,数支羽箭兜面射来,转眼一名骑兵被命中面门,仰天跌下马来。 其余四名骑兵也被突然间的异变惊吓,这时才反应过来各个或夹长矛或抽长剑做出迎战模样,其中模样看上去像小队长的骑兵还从腰间摸出一支模样怪异的短火枪,抬手便先后放出两枪。 第一枪在相距十余步距离拥有极高精度,一名蒙古骑兵放箭之后抽出马刀正待冲锋,身下坐骑被一枪毙命,人也栽下马去。 被包围的惊慌之下,西班牙骑兵队长只顾放枪,第二枪完全在硝烟之中,仅能根据声响放枪,并未击中倒地的骑手。 这也是早期手枪骑兵昙花一现的部分原因,硝烟会减弱冲锋效果,尤其骑兵对冲。 只是这个时候的人还没有总结,正如夹着火铳的呼兰不明白这个道理一样。 砰! 伴着硝烟弥漫,呼兰高举火铳抡圆了冲过去才发现自己抡空,那名骑兵早被一铳打下马去,倒是一名西班牙骑兵的长矛几乎擦着自己身子错马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确切地说是两杆长枪,其中一名骑兵在冲锋过程中战马被射中眼睛,惊嘶中将其颠下马去。 刚拖着被踩断的腿半爬起来,骑着小马的蒙古骑兵便从他身旁奔驰过去,挥舞六瓣铁叶骨朵轻轻敲在头盔上。 至于从呼兰身旁错马过去的那个仅剩的西班牙枪骑兵也没什么好运气,丢下火铳的呼兰凭意识随手向后抛出去套马索,紧跟着手上一沉便听到重物坠地之音。 那一刻顶着不狼儿的蒙古队长表情极为惊诧——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套中!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三十三章 士气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本地土人并不是很相信远处飘在岸边的明船,即使他们刚刚派人把两艘停靠在栈桥的西班牙单桅小帆船开走。 要不是他们同样有黑头发、黄皮肤以及一双黑眼睛,麻贵派去的说客甚至可能第一时间就被杀了。 在伊族人部落向南的所有原住民都有着与北方原住民截然不同的敏感性情,他们更多疑、更凶悍。 麻贵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他有一些源于自己的猜测,为什么北方人会向停靠在岸边的他们送来食物、邀请他们进入村落。 而南方的原住民看见他们便会投出长矛呢? 因为这是战场。 总兵官的使者看上去被土人扣下了,一直立在土人指挥官的身边,看上去束手无策,不时朝船上望过来,希望能得到帮助。 麻贵的旗军在船上全副武装,但他们没有下船,只是停在岸边远远看着围寨的情况。 从初次攻寨失败后已过去一个时辰,看样子原住民准备组织第二次进攻,他们做了更多的火把、准备更多木棍树枝作为燃料。 各队最前还组织出一批持蒙皮木盾与铁斧头的攻城兵。 看得麻贵直摇头,可惜了! 他在北方见过这种原住民绘上看不懂花纹的木盾,他的人还用一柄短钢刀换过三面。 一寸厚的木盾外边蒙一层或两层水牛或野牛皮,就是麻贵的部下在麻家港遇到的那种体型庞大的野牛。 那是麻贵所见过质量最好的牛皮,制好的牛皮盾内层还有冬季野牛生出厚而密的优质牛毛,刀砍在上面只能留下划痕,箭刺在上面穿透牛皮后也会被牛毛抵消一部分冲击。 但这有什么用? 这东西只能在五十步外才有机会挡住铳子,而且在麻贵等人于苦兀岛所了解到的知识中,西班牙人带支架的重铳装药九钱,他们的燧发铳才装药三钱。 从原住民围困营寨的距离在二百步外,麻贵认为城寨里那些西班牙人使用鸟铳虽然没有支架但架在木墙上,应该就是那种威力巨大的重铳。 即使是质量良好的蒙皮木盾,也不可能在攻城那么接近的距离中挡住铳子。 似乎原住民也知道麻贵此时心中的担忧,他们并不是为了攻城,大队士兵带着火把从各个方向冲到城下,付出一些伤亡后将数不清的火把投掷到木寨下,接着以弓箭向木寨上短暂还击,便退了回来。 这些原住民是麻贵遇到最有士气的士兵,他对麻锦道:“咱在九边,要想让旗军营兵顶着这样的伤亡作战,至少要派半数督战,后退者斩、开出赏格。” 说着,麻贵抬手指向木寨外一次又一次冲击以火把与引火物作为兵器轮番向木寨发起冲击的原住民。 “没有督战、没有赏格、没有威胁,人人甘愿如此。” 麻锦没有插话,抬手道:“炮,西夷动炮了!” 泛着绿光像翡翠般的薄镜片中,守卫营寨的西班牙士兵将两架小炮抬上城头缺口,两片硝烟炸起,炮弹重重砸入远处围困的原住民阵中。 间隔片刻,城头又是两炮轰出。 麻贵与麻锦对视一眼,同道:“佛朗机炮。” 明军所用佛朗机炮就是从葡萄牙那来的,短短几十年间从广州府到北疆九边处处皆有,很长一段时间占据国防重器的地位,凭的就是射速快、炮重轻,杀伤足的优势。 不过有一点需要说的是,西欧诸国的佛朗机炮与明朝的佛朗机炮不一样。 在西欧,这种炮的名称是Veugire,属于后膛拼接枪,制造方法与拼木桶一样,由锻铁条拼接以铁箍加固,在陆上是中小口径炮,在船上则是回旋炮。 回旋炮,就是不占据甲板炮位,钉在船舷上可上下左右旋转的防卫炮。 在明朝佛朗机则是一种炮式,以铸造成型,各类大小火炮甚至到辽东骑兵用的后膛火铳,都可统称为佛朗机。 宣府造的镇朔将军如今也有佛朗机式。 麻贵对西人这个时候拿出佛朗机炮有些疑惑,皱眉道:“难道他们守备松懈,火炮还放在库里?” 不论如何,佛朗机炮的出现对原住民造成很大惊吓,对士气的打击也尤其沉重,尽管炮弹并没有真的砸死多少人,却使得冲杀中一直无所畏惧的原住民军阵出现溃败的征兆。 很快,作为说客的旗军便一路狂奔过来,于岸边沙滩狠狠地朝船上招手。 麻贵的面孔依然冷峻,透着战争来临的严肃,抬起右手道:“全军下船,虎蹲在前铳兵在后,岸边列阵!” 西班牙人早在栈桥两艘小船被夺取时就注意到停靠在海边的几艘大小明船了,但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看着这支明军将属于他们的船夺走。 每个人都在心里祈祷,希望这支明船只是一些小偷,来将船舰偷走就算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愿计较两条单桅小船的价值。 但他们的祷告落空了,大船放下小船,小船载着兵马靠岸,高高的皇明旗杆扎进沙地,穿戴制式甲胄的明军快速排成四队。 二十二名辽东军提马列队,随后收到命令在麻锦的率领下散做两翼,一面同原住民隐隐组成合围营寨的势,另一面也小心防备着原住民。 二十一名宣府、顺天旗军肩扛鸟铳立在最前,每人身后都带着两名同样穿戴制式布面铁甲的亚念兵。 不过并不是每个亚念人都有兵器,他们有些人被配发了腰刀、弓箭,几个机灵的肩上也持着鸟铳,还有些人肩上吃力地扛着虎蹲炮或抱着火药箱、炮弹箱以及长牌大盾。 队伍侧面,是女真猎兵与朝鲜射手三十三人的混编小队,他们已经散开了,这场战斗中他们没什么表现空间,倒是抓俘虏的时候大约能派上一点用场。 军阵向前推进二百步,勉强停在地上有实土的地带,八门虎蹲炮由铁爪钉与炮身铁箍撑起合适角度,由两枚大铁钉钉死,随后尾端又用一枚倒U型双尖绊钉入地面箍住炮尾。 言语不通的亚念兵抬着长牌大盾掩护在铳手身前,一杆杆鸟铳组成轮射阵形,军阵正中,麻贵身边锣手轻敲。 戚! 响亮而清脆的声音中,火光燃起。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三十四章 驱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大号定装散子筒被亚念新兵笨拙地塞进虎蹲炮口,随两名顺天旗军将药线塞入炮尾,另一名顺天旗军依次举引火杆点燃,于西班牙木寨外发出震天怒吼。 数百颗散子刹那被轰至空中,在最高点划出抛物线似天降冰雹般落入营寨内外,惊出一片惨叫。 虎蹲炮对建筑无用,即使是最简陋的木质营寨,粗原木搭出的营寨仍然不是虎蹲炮这种用于杀伤人员的火器所能摧毁的,即使散子打在寨墙上也只能深深嵌入墙上。 而对于营寨上戴高顶盔、穿锁甲或板甲的士兵,虎蹲炮对他们造成混乱的能力显然大于致命能力,运气不好的被砸个鼻青脸肿或当场砸穿额头,大多数人则只是受到非常严重的惊吓与轻伤。 虎蹲炮真正的威力是压制,也是给无甲敌人带来灭顶之灾。 比方说营中赤膊运送守城兵器、输送炮弹、搬运圆木的士兵,飞石自极高的高度快速坠下,杀伤力不亚于百步外打出的铳子。 八门虎蹲齐射第一阵,三名倒霉的西班牙士兵当场毙命,守卫西北方向三十余名士兵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其中十一名无法再继续参与战斗。 营中的连队指挥官是一名曾与奥斯曼作战的退役上尉,几年前带着一柄剑漂洋渡海,在南美得到金子购置了全套的黑色米兰板甲,虎蹲炮的散子打在身上只能听到一阵叮当乱响,不能伤其分毫。 唯独,他不习惯每天带着那个覆盖面甲的头盔,不过凭着对战斗的敏感,眼看那支不明所以的军队在营寨外给奇怪的轻炮打下桩子,他还是从士兵头上摘下一副高顶盔扣在头上。 原本谁都没觉得炮弹会打向自己,在正常人的想象中,火炮会先轰击木寨门,而根据那支军队携带的轻炮口径来看,木寨门撑不住一炮,更不必说八门火炮。 尽管上尉并不相信这种口径极大炮膛壁极薄的火炮能把炮弹打出来而不炸膛,但作为一名秉持职业素养的西班牙军官,他还是向士兵下令准备寨门被攻破后的白刃战。 他戴上头盔也只是为了率部队为木寨中仅剩的两名骑兵杀出一条血路——有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海军已经登陆新西班牙,这个消息总督必须知道。 这救了他的命。 谁能想到有人会朝着城寨打霰弹啊!这榴弹炮打得弹道也太曲了吧! 在欧陆战争中人们偶尔也会使用散弹发射,但没有人会把发射散弹的榴弹炮位挨得这么近,并打击目标如此集中。 这会让散弹在空中相撞,落到敌人身上已经没什么威力了。 三颗散子落在上尉的高顶盔上,两颗在落下时已与其他散子于空中相撞,唯独一颗,对上尉来说就像被小锤子砸在头顶,让他险些晕厥过去。 当他有些昏沉地摘下头盔,高顶盔边沿已被砸出凹陷,侧额正有粘稠感顺发梢流下,下意识抬手摸上去,但老练的上尉并未浪费时间去看。 他下一个动作便是熟练无比地脱下板甲手套,扯碎衬衣袖在头上潦草地包扎起来,同时不忘向寨中大喊:“伤兵就地依靠寨墙包扎伤口,所有人寻找掩体不要惊慌,他们没有破城手段!” 就在这时,上尉听见有伤兵在挣扎中大喊:“是中华帝国,明军!是明军!” 明军。 这两个字比八门虎蹲炮同时开火对士气的影响大得多。 新西班牙的士兵没多少真正见过明军的,但同样也没有人不知道世界的另一个方向有明军。 见过明军的人都死掉了。 菲律宾群岛、关岛战役让新西班牙总督区四个原住民军团、两个混血军团、一个西班牙军团全军覆没,两支护航舰队、一支运宝船队不知所踪。 就连持续向原住民射击的火枪手的攻击都因面对明军的消息而停顿。 上尉看见最不虔诚的部下都在亲吻十字架。 额头流下鲜血迷蒙右眼,不知何时他高举着十字架旗杆的随军修士已登上城头,面无表情地走到上尉面前。 “西班牙人绝不投降!” 上尉:“???” “西班牙人绝不投降!” 修士意志坚定,即使在新、旧西班牙,没有人比他们还坚定,因为他们是秘密的守护者。 所有新西班牙人都知道,他们对北美洲的探索是毫无秩序的,因为北方要面临比南方更多的风险,而冒险家勇敢的探索也源于几个传说。 佛罗里达有长生不老的泉水,南卡罗来纳有一座钻石山,德克萨斯有格兰奎维拉王国,亚利桑那有七座充满财富的城市。 这被成为3G,即为了金子、神明、光荣。 传说的背后,是王国需要大量冒险家自发地保护墨西哥湾海域霸权,并与法兰西人争夺北美东线——国家的财政已经崩溃,基督教联盟也面临奥斯曼人咄咄逼人的入侵,菲利普已无余力向北美探索,但他们需要美洲。 任何国家的任何人只要踏足这片土地,就愿意将这些传说延续下去,因为这对他们有利。 每个人。 上尉知道不能投降,并不是不像,而是即使他们投降,那些原住民也不会给他们留下活口。 如果他们当中有小孩,一些原住民会养大他们的小孩,在给俘虏做祭祀仪式后将俘虏补充进自己的部落一视同仁,但他们没有小孩。 出寨冲击也行不通,上尉并不认为他们能在面临原住民冲击的同时还能防备明军的进攻。 “振作起来,只要一个” 麻贵的部下没有校射,他们没有职业炮兵,所有操持虎蹲的旗军中只有一个来自顺天的旗军在苦兀岛勉强受到一点关于弹道的培训。 像他这样的旗军原本麻贵麾下有很多,但大部分都在消息断绝那一年中被朝廷调入日本战场,侥幸追随麻贵的则大多冻死、饿死在北方冰原,即使没死的落下残疾也留在水湖峰。 只剩一个顺天旗军能称得上稍稍了解火炮。 即便如此,当虎蹲炮第二次装填完毕向寨墙轰击时,依然将墙上士兵打得不敢抬起头来,虽然也没伤到几个人。 但麻贵面朝原住民的方向,抬起的右臂缓缓推向木寨方向。 当西班牙士兵受到虎蹲炮散子压制无法向营寨外还击,原住民们如潮水向木寨涌去,麻贵偏头对没有部署命令的女真朝鲜编队士兵道:“一会砍几棵树,掏出小空芯儿。” “这儿的土人挺好用,试试能不能驱使他们接着往南打。”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三十五章 郑屠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落后、蒙昧,并不意味着傻。 北面寨墙的两架小佛朗机与火枪手被虎蹲炮压制使火力大减,木寨中西班牙人还要分出人力防备来自西面海岸上的明军,无力再压制数量庞大的原住民。 即使没有收到麻贵的信号,他们依然会抓住这个机会向木寨进攻。 斧头与投矛在寨墙上搭出数道可供攀爬的梯子,当原住民爬进木寨,不足一刻的时间,原住民打开寨门不断搬运着一切所能利用的东西,随后将木寨付之一炬。 他们欢呼舞蹈,用土堆在木寨旁搭建起一座矮小的土堆结构,看上去像个祭坛。 麻贵并未试图进入木寨,他的部下在这场战斗中并没有出什么力量,仅仅是接着佛朗机炮在木寨北墙的机会向木寨里打了几炮而已。 并且虎蹲炮发射散子造成的杀伤有限他也很清楚。 他不在乎西班牙人那些战利品,只要这座属于西班牙人的营寨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比起战利品,麻贵更在乎这些原住民对明军的看法。 没过多久,一些原住民朝他们缓慢地围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头戴很大的鹰羽冠,脸上有黑红色黥面,胸前衣物由长条牛骨排出两排,在间隔数十步的距离外将弓箭交给身边部下,迈着骄傲的大步子朝麻贵等人走来。 在他身后,有人拿着披毯,毯子上包着几颗鹅卵石大小的金块。 在首领的示意下,原住民士兵捧着绘出栩栩如生的鱼、鸟的披毯呈给麻贵。 首领口中说了几句,见麻贵没有听懂,颇有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抬手抚过胸口,缓慢而认真地重复几个同样的音节。 麻贵转头对麻锦道:“他说的是名字么,是什么,争、争兔?” 麻锦也跟着将这个音节重复了几遍,最后笃定道:“郑屠!镇关西!” 这将麻贵逗得够呛,郑屠,可不就是水浒传里的镇关西嘛。 虽然这个名字在碰上鲁达的时候不大吉利,但麻贵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也不愿给人改名。 “好,郑屠,我是麻贵。”他估计跟镇关西说自己官拜朝廷一品,他也听不懂,干脆就把这个介绍过程省略了,指着身后皇明旗道:“明,我们是明,对,明军。” 俩人鸡同鸭讲半天,麻贵也不知道镇关西是不是弄清楚了他究竟叫什么,反正互相学着对方说话挺有意思。 那几块金子麻贵不但照单全收,连那块宽大的麻织披毯也让人收下了,不过他把这当做一次交易,他们途经那么多部落,对抬手比划以物易物的交换已驾轻就熟。 一支手铳、一小袋火药、还有几十颗铅丸,在麻贵的授意下交给镇关西,除此之外,他还让几名鸟铳向郑屠示范怎么使用火器。 至于两套明军制式布面铁甲与一杆明字旗,就是麻贵的私人馈赠了。 尽管麻总兵麾下军备确实很多,他的部下在大量非战斗减员后留下巨量的兵器、铠甲,但那些东西都没有随船携带,所以也给不出什么好东西,但他们有足够的聪明才智。 一颗大树被女真人砍倒,接着被劈成几段,每段又劈开于中心掏出手臂粗细的炮膛与药孔,船绳捆扎之后就成了几门简易木炮。 倒上一斤火药,捡了颗大小相近的石头,插上药线朝着二十几步外的树干轰过去。 要么是松木质软、要么是装药不多的缘故,木炮像一杆大铳,不但没有四分五裂,还将不远处的树干砸出很深的窟窿。 当麻贵的部下抬起几尊木炮与一桶火药以及专门掏出盛药接近一斤的木勺放在郑屠面前时,在明军诸将心中已拥有诨号镇关西的原住民酋长的面色变得非常怪。 谁都会有这种感觉的吧?就像打开了明国大礼包,给出几块金子明明是作为雇佣他们用大威力兵器轰击西班牙人的酬劳,结果又是给铳、又是给甲的,末了还给了几门炮。 这一切对郑屠来说都太新了。 ‘这个自称是明的部落怎么像大傻子?’ 这是郑屠第一次率领部落远征,打败了一个在他的领地盖房子的入侵者,结果现在来了另一个入侵者,但这帮家伙看起来不太像入侵,他们要做什么? 看着麻贵不断朝着南方指着,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郑屠则先指指北方远处的雪山,又指指南方目力尽头的高山,再指指自己,一次次重复道:“郑屠。” 麻贵大概明白了,对左右道:“从这座山到那座山是他们的领地,看上去这场战斗是他们为收复失地而打的,并没有继续向南的意思。” 没有足够的马,也没有驮运的牛、驴,他们的行动范围就这么大,看来指望他们继续向南夺取西班牙人占据的土地是得陇望蜀了。 麻贵抱拳拱拱手,留了两个机灵的跟在郑屠身边,他指着自己留下的部下,又指了指西北方的大海,道:“麻贵。” 郑屠有样学样,也同样派了两个年轻人跟着麻贵,又指指自己脚下的土地,道:“郑屠!” 就在麻贵打算告辞离开时,接受俘虏的原住民却突然爆发骚动。 麻贵一直对郑屠的部落解救这些沦为奴隶的同胞感到好,有些人显然是郑屠部落的,他们在战斗结束的一开始就重新加入到部落当中。 但更多人看上去虽然长得一样,但不是郑屠部落的,他们很多人想跑却跑不掉,被抓后重新被绑起来牵引着,看上去只是换了个地方做俘虏。 骚动起源于一名披着绘鹿披毯的奴隶,那是一个看上去年过四旬的男子,不过跟随他的孩子只有十几岁,可能只是因劳作看上去比较苍老实际只有三十多,当他的披毯被郑屠的部下扯走时,人们在他身上发现大片脓疱疹。 额头、面部、手臂、腹部、背后,棕黄色的皮肤下到处是脓疱疹,有些脓疱疹已经因粗暴扯走披毯的动作而溃破,看上去狰狞恐怖,人也满是虚弱地向身边抓去,但那些原住民像躲避瘟疫般,迅速大叫着逃开。 这就是瘟疫。 麻贵不能再熟悉了,这是天花的症状,而且已经是非常严重的天花,到这个程度还没有死,这个人如果运气够好,很有可能在将来会挺过来。 在郑屠眼中,麻贵看到了恐惧。 他意识到这是个向原住民展现强大的机会,抬脚向那边走去,就在这时他被郑屠有力的手臂挡住,即便言语不通,他也能看出郑屠眼中的悲悯与决绝。 麻贵笑了,他摇摇头,用坚定的语气道:“你不知道,我们为战胜痘毒做过什么,它伤不了我们。”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花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麻贵为天花做过什么? 或者说,应该是陈沐为战胜天花做过什么。 天花是陈沐的叫法,这个时代人们普遍将这种传染病叫做痘毒,一个人一生只会患一次天花。 而在苦兀岛受训的这些人,他们所经历的第一个考验就是种痘,人痘。 人痘不是牛痘,限于技术水平,即便当时苦兀岛聚集了各地良医,种痘水平依然参差不齐,每批次的痘粉也质量不同,种十个人能有八个无患就已经很厉害了。 剩下种痘失败的人,则会因种痘而真的患上天花,这些运气差的人当中,三成都会因此死掉。 剩下没死的,也会因患病而留下一脸麻子。 自宁国府有种痘之法后,数年光景中这种预防措施席卷天下,但通常人们只给小孩种痘,大人是不种的。 在大明,种痘给人带来的威胁不单单是普遍两至三成的失败率与失败后患病三成的致死率,还有一旦患上天花,家庭失去壮劳力带来的灭顶之灾。 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可能都会因此而毁掉。 在苦兀岛,陈沐给他们画了大饼,对于财富与土地的渴望让他们不畏生死地种痘,最早的减员开始在那个时间。 所有活下来的人,都不怕天花,一点儿都不怕。 他们不但不怕天花,还有足够预防天花以及治疗天花的手段。 当呼兰带着部下蒙古骑兵悠悠然地从南边牵着俘虏、骑着作为战利品的安达卢西亚大马回来时,正看见海边数百原住民以一种看见神明的状态望着海上停泊的大船。 当然,还有原本应该是营寨的地方正烧着熊熊火焰,冒出冲天黑烟。 “看样子仗是打完了。” 呼兰抬手揉了揉座下战马的雪亮鬃毛,他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两匹马的鞍上像受损的骑兵铠甲、完好的兵器之类的战利品挂得满满。 战利品并不多,西班牙骑兵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铠甲,但他们每个人都有马,除了一匹马被射瞎了眼半废掉之外,其他四匹马都还好好的。 而他们所付出的代价也同样巨大,一匹蒙古战马被打死、马背上的骑手跌落时也受了伤。 重新登上船的呼兰第一时间找上麻贵,对总兵官问道:“下面的亚念人是怎么了?” 这个时代,整个世界所有人对美洲原住民的认识都是非常片面的,比方说呼兰就执拗地认为蒙古、女真、朝鲜、日本这些地方的人都有巨大而广袤的土地,所以北亚墨利加从麻家港到这的所有土人应该都是亚念人。 麻贵正在和麻锦商量着给这个地方起个名字,他问起兄长水浒传里镇关西郑屠的家在哪个地,得到了‘状元桥’的答案。 儿戏一般,北美洲西海岸接近旧金山的地方,在明国的海图上第一次有了明国式的名字,叫状元桥。 而且在这幅海图上,一大片名叫状元桥的土地上还写着标注:当地首领,镇关西郑屠。 “回来了,部下可有伤亡?” 呼兰点头道:“俘虏了一个西夷骑,我们有一匹马被打死,骑手摔伤,要养两三月,不碍事——这是为何?” 呼兰说着指向沙滩上那些好像在送行般的原住民,其中还有人穿着明军制式甲胄,有人举着囧月明的大旗,立在头戴羽冠的原住民中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发了天花,被麻某送到小船船舱去了。”麻贵像说一件小到微不足道的事般道:“还有他的小孩,一并带到船上,等回麻家港身上涂些蜜、再每日不断饮水、蜜水煮麻,能不能救活看他造化。” 呼兰眨眨眼,愣了片刻才道:“那为何要带回麻家港,让他们救不行?” “我们是不知道能不能救活,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去救,没人会冒患天花的风险去贴近了救人。” 说白了,是有和无的问题。 “人留在这不光死定了,而且还可能传染别人,郑屠的部落如今有了两门极小的佛朗机,有几口能使几次的木炮,还缴获二十余杆火绳铳,麻某留下两名军兵教他们使铳放炮,战力是有长进的。” “染了天花的人留在这弄不好到时候整个部落都没了,谁给我们挡着西夷。” “麻帅是要让他们守住这,为何咱不接着向南,他们不愿南下?” “好像他们的部落就这么大,再远的地方就是别人的,他们不管,也不会去。” 呼兰得了几匹好马,这比直接给他金子都高兴,搓着手道:“咱不用他们,辽蒙四十骑,就像他们这种木寨,有一个算一个,咱都能拼一拼,咱接着往南走吧!” 麻贵非常坚定地摇头。 “往南走陆上自不畏敌军,纵使不敌,也能走脱,可倘若海上遇见西夷大舰,我船无炮,岂不成了海上的靶子,放着让人打么?” “我就这点兵,不必也不可冒险,胜败不在一时,先回北方,回麻家港。” 麻贵说着垂眼看向脚下铺在甲板上的舆图,抬手定在一个地方,道:“如此一来,海岸沿途,于我等抱有敌意的便只有伊族人那一块了。” “如果这两个患了天花的土人能被治好,状元桥这的郑屠部会很尊敬我们的,而后便可给他们种痘,我们的人教会他们言语,到时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就更多了。” “他们是个大部落,能聚起上千兵力,想来是多个部落聚到一处,交好他们……” 麻贵说到一半,猛地自心中感到蒙受巨大的委屈。 这些年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不要说他是朝廷总兵官、从一品荣禄大夫,哪怕过去在马芳部下做将领。 管你什么俺答汗,带着骑兵一路踹你大营,让你知道马大爷还是你马大爷。 他们兄弟什么时候考虑过要交好谁、讨好谁? 现在这些事情已经做得无比顺畅了,甚至说出来都不会脸红。 这个来自宣府的骑兵将领缓缓摇头,似乎想把头脑中的思绪甩出去,在冰天雪地的北亚墨利加生活两年,他们已经习惯了失望、习惯了被人遗忘。 “不知道今年陈帅会不会来、援军会不会来,如果他来,我们了解的局面能够为朝廷大军指路,如果他不来,我们趁着北方海域还未结冰,回一趟水湖峰。” “山里的镇朔将军炮全部拉出来,阵亡负伤将士的衣甲、兵器、鸟铳,也全部取回拿去麻家港。”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三十七章 骄傲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顺天府,天津北洋,大沽口海关。 关防的青瓦飞檐修出二层,陈沐依靠狮子楼翠雕青柱,眺望着关防两侧两座修得高高的庙塔。 说是来这请肖恩喝酒,不过似乎陈沐没有太多陪肖恩饮酒的欲望,他一直自己提着酒壶立在栏杆旁的青柱边自顾自地小口饮着浊米酒。 伶人弹奏的琵琶声中,他在看远处接连遮蔽海洋的舰队。 那是他的舰队也是大明的舰队,这支舰队的名字叫大东洋。 辎重船队已陆续起航,散布于金州卫到四千里百户所之间,漫长航线被他的幕僚们分为数段,交替补给以更有效率的方式运送辎重。 剩下的少量福船才是真正在舰队起航时随同航行的辎重船。 辎船马船皆停靠岸边,在大沽口关闸两侧停出绵延船线,辎重船以赤漆涂船头、石灰抹船腹,船首两侧还点上两颗鱼眼般的黑点,尽管很大一部分是征集民船得来,但大小相近的船舰非常整齐。 海上的战船则是另一种形制了,船首水线以上有平头有尖头,水线下皆为流线型,其中双层甲板炮舰皆为尖头,千料以上三层甲板炮舰大部分都因其骚包的船队长官而使用平头,壁画、石像装饰什么的都有。 事务的发展是相互的,似乎各个造船厂为了照顾这些极力显示个人审美的喜好,千料战舰普遍船身与船屁股都要更大,让船体在经过装饰后依然达到平衡。 尤其这次从南洋调船让陈沐感到惊喜,由邵廷达在南洋掀起船身钉甲片的风潮让一部分南洋船舰都已经成了半铁甲舰,并且船上都像早期濠镜自发做出葡式船体中式船帆的老闸船那样将中西式船帆混用。 船身前后左右挂着海上指引前后船队的灯笼,船漆皆涂以白黑双色,看上去各个威武,此时正以船队为单位为起航时皇帝大阅而操练准备着。 好在肖恩不敢让他陪,当然也不需要让他陪,作为唯一一个得到皇帝授权住在顺天府北洋的外国人,不,这会儿他已经不是外国人了。 皇帝在前些日子刚刚用诏给他册封,名为艾兰国国王,并且在姓氏中加上了朱字,番名肖恩奥尼尔,汉名朱晓恩,如今是享郡王待遇于北洋暂住。 别说郡王待遇,就算亲王待遇,陈大爷该是大爷还是大爷。 “太神了!” 朱晓恩一手端着一副精致的瓷质倒流壶、一手提米酒壶向倒流壶底部倒去,口中连连称。 这是北洋制陶厂在吸收了山东博州瓷匠后开窑的产品,仿的是宋代耀州窑倒流壶,壶没有盖不能打开,倒入的开口在壶底,经由壶中瓷管直通壶顶,壶嘴还有一层隔管延伸至壶底三分。 通过两层隔管,壶中水不满不会从壶嘴漏出来,待由壶底灌满后将壶放正,也不会有水洒出。 原理很科学,做工更精致,壶嘴趴着狮子、壶身起牡丹花、壶顶提手则有凤凰展翅,世间三王寓意威武、富贵和吉祥。 北洋陶瓷厂将这一批瓷壶分为三色,分白瓷、青瓷、红瓷。 配套的还有五只公道杯,杯中酒不可倒满,倒满则全部漏光滴酒不剩。 这种酒杯最早产自明太祖时的景德镇。 两种器物,陈沐都没给工匠下令做什么改进,只要做出来就可以了。 但有些事也是不需要他下令的,比方说,当他说他要给自己种痘时,不光过去聚集于苦兀岛如今暂居北洋医科院的民间医师,就连宫廷太医院的医师都感到手足无措。 人们争相寻找更安全的方法,这种态度让陈沐很不满——他要是说真正目的是给北洋各期旗军种痘,是不是就没人管了? 现在北洋医科院正从染了天花的牛身上想办法呢,点子自然是陈沐出的,不过没人能确定牛痘能不能直接给人用,而且用了之后是不是真的就能免疫人的天花。 陈沐也不懂原理,他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百分百,所以只能试,而且时间还比较紧——他不能错过起航日期,更不能错过朝廷阅兵。 不过就目前来看,牛痘确实安全性更高,至少人从感染天花的牛身上被传染后不过感到轻微不适,并无性命之忧。 至少这意味着如果真的能预防天花,将来即使接种失败也不会死人,这个代价比接种人痘要小得多。 只要北洋三期旗军接种完毕,超过一万次接种足够让医师取得足够的经验,再由朝廷全力推行,兴许数十年后天花病毒能够提前于中国绝迹。 朱晓恩的感慨打断了陈沐的思绪,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小孩,见到什么都有一种太牛了、太酷了的感慨,前些日子下雨见到蓑衣斗笠,等到雨停半个月还整天穿。 甚至让陈沐后来都觉得蓑衣斗笠那张扬的造型太拉风了。 朱晓恩觉得中国最牛的地方不在铳炮或者北洋这样整个一处于蓬勃状态的军队,而在于平日所见的一切。 通过一个异域之人的口,让陈沐感受到这片土地处处透着神性。 “船上的灯笼,一层油纸中间插根蜡烛,居然不会烧坏,而且油纸是怎么做的?” “还有街边的排水口,雕成野兽头的形状,下雨的时候水会从野兽嘴里喷出来……我们那边就会做成小孩的鸡鸡。” 朱晓恩王爷摇了摇嘴唇,一个满脸大红胡子五大三粗的男人做这种动作听让人难受的,他说道:“虽然也很有趣,但……” “朝廷哪里都好,唯独你们,有些人实在是太骄傲了,在宦官送来陛下册封我的诏时,我穿上很好看的丝绸蟒袍,听见有人说沐猴而冠,是这个俗语吧,沐猴而冠。” 陈沐迈步走向桌案,提起那具倒流壶给朱晓恩的公道杯里倒上不多不少的酒,宽慰道:“这个国家的人都很骄傲,身处其间,你也会变得骄傲。在数百年的时间里,下到百姓上至官吏,我们所有人对周围没有一丝一毫的好。” “有人说骄傲来源于无知,但我认为骄傲来源于幸福,虽然他们并不觉得幸福,但我觉得这样很幸福。他们都这么无知了,都没人能欺负他们,这种拔剑四顾心茫然,恰恰是幸福的体现。” “一百年前三宝公修兵器造巨舰,宝船队纵横四海,谁和能他们一战?”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这代人辛苦驱逐南倭北虏,为的就是下一代能无忧无虑。只要你尊奉朝廷,你的子民在十年之内也会有这种骄傲。” 朱晓恩不置可否地摊开手,将陈沐倒给他的酒液隐去,拍手道:“说道尊奉朝廷,舰队起航后,朝廷能不能给艾兰国派些艺术家?” 陈沐已经迈开的脚步顿住、缓缓回收,转过头脖子有些僵硬,重复一遍:“朝廷给艾兰国,派遣,艺术家?”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三十八章 艾兰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朱晓恩拍拍面前的酒壶,抬手指着狮子楼的拱顶,补充道:“还有排水口的石兽,我想在把城堡里修建成这个样子。” “现在陛下已册封我为国王,若一切顺利,我会有自己的宫廷,宫廷应该有宫廷的样子。” 陈沐想笑,可来自后世的记忆让他笑不出来。 如果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明朝人,现在恐怕会捂着肚子仰天大笑。 但陈沐做不到。 酒壶,是日薪四分银的窑匠烧制;拱顶、这青瓦飞檐、这吐水石兽,石匠与木匠的工钱更低,掌握这样技艺的匠人若去到欧洲,稍有学识应当可以被尊称为艺术家。 但是在这儿,他们的身份地位非常接近社会最底层,工作所得到的酬劳也极其微薄。 陈沐希望这片土地更加富有,希望每个人的地位都能更高,也许很快,这个世界会朝着他希望看见的方向运转。 “如果你指的艺术家是陈某的工兵千户部,没问题,等我们去到艾兰国,你想要的艺术家就到了,北洋军府一切所拥有的工艺,他们都能从烧砖烧瓦开始做出来。” 陈沐撩起蟒袍下摆坐到桌旁,也不倒入杯中,端着自己的陶制酒壶仰头灌下一小口,这才两手放在桌面,道:“不过你为何不担心你的领地呢?” “据你所说,你这个伯爵与英格兰关系不好,伯爵这么长时间不在领地,兴许英格兰女王都把你的家族领地收回了。” “比起艺术家,我认为你更需要的是军队,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才是维持你统治的本钱。” 朱晓恩没有说话,非常安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用木签扎了一块拍黄瓜放入口中,听着琵琶声缓缓咀嚼。 他已经能熟练地使用筷子了,不过在大多数时候,木签比筷子对他来说更容易使用。 “我是一个伯爵,不可能敌得过英格兰,更不可能在当地叛乱,出海前就想清楚了,不论如何,没有大人物的支持是无法确保领地不受英格兰控制的,爱尔兰离英格兰太近了。” “菲利普对爱尔兰的事非常热衷,似乎只要反对信奉新教的伊丽莎白,他都非常热衷,但无法给我任何实质帮助。” “哈布斯堡能给我唯一的帮助,就是在战争失败后让我在塞维利亚安享晚年——那时候我才知道,塞维利亚南部的一小块地在今后一百年时光中已不受西班牙人支配。” “一个从未在欧罗巴出现过的国家,在战争胜利后索要一块五万里外的土地,租借,这意味着中华帝国有向东扩张影响的雄心壮志。” 这已经不是朱晓恩第一次在陈沐面前展露出其超出常人的远见。 不论他对英格兰手工业进步与新大陆的扩张带来资产阶级对今后政局的猜测还是义无反顾飘扬万里至此的决心——这本就是陈沐高看他的原因。 不是哪个庸碌之辈都能为了一个可能抛下一切孤身来到中国,尤其是一个拥有领地的贵族。 “在来之前,我并不认为扩张的决心能付诸实际,其实我想得到的只是通商贸易筹措军资,但大帅的提议很令人动心——艾兰王。” “我知道我所拥有的只是一个名头,如果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爱尔兰任何一个贵族都能担当这样的任命,不能召集起足够的兵力与骑士,艾兰王国独立会主要依靠朝廷的力量。” “所以朝廷要设立府县接管行政、设立卫所掌握军事,甚至接管当地赋税我都没有异议,如果我的子民能过上中原子民这样的日子,付出再多我都愿意。” 作为一个几乎没受到大航海时代影响的封建贵族,陈沐不能想象刚刚脱离中世纪没多久的贵族有多穷。 在后世的推测统计中,尚未开始大航海时代的欧洲,整个欧洲只有二十吨金与一百吨银,甚至还不够印加王被勒索的那一屋子黄金两屋子白银。 明朝对朱晓恩来说就是天堂。 如果让他选择,战争失败后定居塞维利亚还是定居天津,他一定会选择天津。 陈沐听明白了,朱晓恩是在哭穷,哭的不是直观意义上的穷,而是在说,在艾兰国即将开始的独立战争中,他能做的有限。 “我们会设立卫所、也会设立府县,但这不是为了掌握你的赋税或抓住你的军事,几千个士兵、一年几千两白银,别说皇帝,陈某都不会放在眼里——而且你要收多重的税才能收到三千两?” 陈沐笑道:“这是为了让那片土地全面中华化。” “中华文化与欧陆文化相交融,或许一开始会显得不伦不类,但也许到你孙子继承王位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发展出更加繁荣的文化——如果在两年的时间里,你要养活一千名北洋旗军,你能为他们提供什么样的伙食?” 朱晓恩眨眨眼,没太听明白,道:“黑面包、羊奶?” “我认为短时间里在那边只能养活一千旗军。” 陈沐两眼一翻道:“你在拿我的人当农民?你知道他们在北洋军府吃的是什么,在海外,他们吃的也差不多。” “我们在西南海外打仗时,每一名旗军的供应是每日米八两、肉六两、猪油一两、咸鱼一两、鸡蛋一个、泡菜二两、茶三钱,每三日供应活鱼、活猪,还有当地水果管够。” “一千旗军所需的米、泡菜、咸鱼及茶,他们在率船队过去时会随军运送,其他的需要当地筹集,这是保证他们战力的根本。” “平时操练所耗火药、铅丸,他们带一部分当地提供一部分,并且要修建一座造船厂,用来保养六条战舰与六条辎重船,木料、铁钉这些东西也需要艾兰王国提供。” 朱晓恩觉得自己要养的不是一千名旗军,而是一千名骑士。 眼见艾兰王面露难色,陈沐摊手道:“不过他们的饷银不需要艾兰王国提供,这一份北洋军府会出,远航过去时他们的辎重船上会携带少量丝绸、布匹以及茶叶,需要国王寻找商人卖掉补充军费。” “如果供养困难,我可以减少先期向艾兰国派遣的船队,比方说六条船五百旗军?” “不不不,养得起,只要他们在遇到战争时能发挥出在校场上操练的战力,多一些也不怕,就照他们在西南作战时的辎重供应,一点都不会少,还会给他们备上一些酒!” “饮酒很有必要,但不能频繁,十天一壶。好,既然这件事明白了,那国王需要做的还剩一件事。” 陈沐轻轻拍着桌子道:“抵达领地,一年时间内说服临近贵族归入你的麾下,两年内不要与英格兰开战,三年内不激怒西班牙,这样一来,艾兰王国就可以独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开蒙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爱尔兰王国的地理位置对大明很有利,那个地方需要妥善经营,但在一开始陈沐没有将更多兵力放在那里的打算。 当地要设立两个卫,远途航行的旗军应尽量避免靠岸即投入作战的环境,那里需要有足够的营房军寨让远途航行的旗军得到足够休息。 何况当地落后的农业科技让那里无法养活被陈沐海量辎重养起来的旗军,一旦补给跟不上,后续的事会很难办。 原来每天八两大米六两肉,突然换成小麦面包吃一两个月倒没关系,可一旦变成一年半载都是糟糕的食物供给,谁都不愿接受。 他们达成陈沐的训练目标,经过一年半的训练,一期旗军虽然身高参差不齐,但其体魄各个都一百五十斤往上,就算本身是个瘦竹竿,照着陈沐安排的每日餐食吃下去,再配以大消耗体能的训练,都被吃壮实了。 这些旗军的食物供给、训练强度都至少与将领家兵持平,这一点上东洋军府与殷正茂的西洋军府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殷大爷到现在还在南洋往来运兵呢,除了浙东鸟铳手、广西狼兵部几个精锐兵团,自两广抽调了大量的卫所军,他们四万军队的辎重价值才堪堪与陈沐一万旗军辎重持平。 消耗米粮都差不多,但东洋军府对肉、蛋消耗太大了。 各有各的好处吧,至少殷正茂不需要把主意打到当地仆从军身上,而且相对战力上还要比东洋军强一些。 有更多人马可调动,像在果阿驻军一卫这种小动作人家根本就不必放在心上,但换了陈沐,他只能驻军一千户。 没办法,一样的兵力给陈沐指挥……他发挥出的能力兴许还不如就用一卫人呢。 领兵才能就到这儿了,陈沐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他有优秀的舰队长官与幕僚们。 接种实验型牛痘的陈沐身上起了一点反应,但很快又生龙活虎起来,随后整个北洋军府开始了普遍的接种,起初分百户部开始接种,等到制作的痘苗多了,便开始以整个千户部为单位接种痘苗。 也只有到这个时候,陈沐才有时间考虑一下家事,他的第二个孩子将在六七个月后出生,还有已经年满周岁的海龙今后几年的开蒙教育。 孩子岁数太小,像跟着船队过来的莽虫,他的儿子已经可以在船舰上跑上跑下了,在这次去往亚墨利加的远航中,莽虫打算带上他的儿子,开始对帝国下一代海军将领进行耳濡目染的教育。 邵廷达关于育儿的算盘打得叮当响,五年后不出意外的话,小莽虫回来已经积攒了足够的海陆经验,弄不好身上还能带着下级军官衔,送入海军讲武堂学习两年,把实践与理论相结合。 毕业出来,亚墨利加的实权指挥使跑不了。 抱有这样想法的南洋海军将领不在少数,基本上每条从南洋过来的战船上都有三五个少年,担任瞭望手、传令兵或将领亲兵的职务。 这些光着脚板在船上跑前跑后的小孩子,五年十年之后就是大明帝国的海军新贵。 陈沐对小海龙无缘参与这场意义重大的盛况感到万分遗憾,不过小海龙几年以后开蒙的人也找好了,赵士桢的老丈人工部北洋分局主事徐贞明。 开蒙地点就在北洋军学堂旁边,工部一个新项目立即上马,兴建北洋小学堂,学期五年,除了传统开蒙外还教授传统数术与融合知识后的几何以及一部分兵科、工科、医科需要学习的常识。 原本最好的方式是让他们从小学习外语,不过这个建议陈沐没准——相较而言他更乐于派人去欧罗巴教汉语。 费半天劲,到时候这帮小孩子学一堆用不着的言语多辛苦? 如此一来,北洋内部形成学习上的闭环,在小学堂开蒙、进学后升入医科院、研究院、讲武堂,对兵事有兴趣的毕业后再入南北讲武堂深造、医学有兴趣的直接留医科院或太医院、工科有兴趣的入研究院,有心走仕途的再去松江讲文院学习。 左右学生家长都是军官,不论在哪学习、不论进学几次,都有足够的财力支撑。 上行下效,将来民间学院也会再一次受到启迪而完善教育制度。 朝廷认同、推为定制不是开始,而是教育改革的一个阶段结束。 如今整个天下都知道,朝廷需要更多的新式人才,固有的传统教育需要再向上迈出一个台阶来满足各行各业的需求。 朝廷的需求也是一样,过去一年四百来个进士就多得没处使,现在一年四百多个进士根本不够用,单单西南与南洋就要刮走近百名,更别说西洋也开始向朝廷打报告了。 海龙至少要四岁再开蒙,第二个孩子也是如此,他们不用做小学堂开设立的小白鼠。 就南北讲武堂、讲文院、北洋军府的经验来说,新设立的小学堂就算准备再完善,前几期也是有弊端的,等到海龙入学的时候,应该会相对完善一些。 除了家事,南北二洋军府、南北二军器局接下来几年的任务指标也由陈沐下达。 诸如每年造多少条船舰、造多少支铳炮、造多少件甲胄、准备多少火药,全部经由北洋军府测算后分派各地,甚至精细到两京一十三省军兵武器换装。 “依照去年产量,宣府军器局每年产燧发铳八千杆,南洋卫军器局每年产燧发铳两万八千杆,北洋军器局每年产燧发铳四千杆,这个数字是留有余量的,合计四万杆燧发铳。” “宣府与北洋军器局产量还能进一步提升,我认为明年五万、后年五万六千杆燧发铳是可以做到的。” 南洋的燧发铳产量高并不是因为制造工艺,而是因为铳机、铳床、铳管等零件已经多数外包给佛山等地匠人,南洋主造制造工艺最难的一部分,余下验收零件组装。 为保证质量,各炉户依铁冶村编号,零件在组装成铳前经四道检验工序,这一点不论在宣府还是北洋,都没有这么严格的。 一杆南洋造铳拆开,铳管、铳机、铳床上都有验收人的名字,而且还分别制定了损坏年限。 产量最高的反而是质量最好的。 “从各地提一批换下来的火绳鸟铳,装船一道运往亚墨利加,我有预感,等咱大明的舰队到那边,这东西就是硬通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四十章 射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铳造起来很容易,只要明白怎么造、保证原料质量,村里铁匠都能造,无非是费工时罢了。 但北洋与宣府要想用南洋军器局的方法,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固定这一流程。 但同样都有优势,宣府边疆重镇,有大量军匠可以作为外包零件的产地;北洋临着运河,能外包零件的选择地更广。 在将来,北洋军器局在鸟铳这方面的制造潜力是高于南洋军器局的。 整个大明的兵器制造潜力其实还没有开发到一半,天下各卫废弛的军器局不堪大用,如果这部分军匠能像南洋军器局那样焕发生机,大明军器的制造能力更能突飞猛进一大步。 只是陈沐实在没有能力去全面调动这份力量,他目下的能力只能通过志同道合的都指挥使司长官来影响地方,比方说锐意进取的山东都司的指挥佥事魏如枢。 那边抽调各卫精悍组成新军营,在登州卫进行操练,办得如火如荼,同时也在整顿军器局,不过魏如枢的威望有限,调度器物匠人也不像陈沐这么得心应手,登州卫军器局的军器产量连供给山东新军都不够。 他那一共才抽调兵力组成一卫新军,号莱登新军大营,所需铳炮甲械一半都是从北洋换购的。 不过他很聪明,不像广东诸卫长官直接用旧铳或铁矿来换购,铁矿打成合用铁锭送到北洋换购价更低,并派遣军匠至北洋军器局学习。 如今那边已经能自己把旧火铳、铁锭自己打制燧发鸟铳了。 陈沐曾派人从那边取过两支样品,有都指挥佥事看着验收,质量还不错。 魏如枢要是能做好这两件事,将来山东都指挥使铁定是他的。 临近东洋舰队起航,内廷与北洋的接触愈加频繁,开始一直是御马监陈矩来往奔波,还专门派人在入海口搭起一座拜将台,就在港口海关通往北洋军府的货运马车用木轨旁。 临着到九月下旬,冯保都带着宦官到北洋来了。 冯保来也有意思,开始乘船一路过来,到了北洋却不叫人通报,船在天津卫停了两日,派人从兵仗局取来佩剑,这才让人通报北洋军府。 照他的说法,军营重威烈,他也要注重礼仪。 “朝廷已经准备好了,五日后三千锦衣会陆续入驻北洋,沿途所有要道设卡,山东的水师也已封锁海域,不准商船民船往来。” 冯保挎着佩剑还挺像那么回事,临着步入北洋话题跳跃道:“在军府还就能听见火炮轰鸣,陈帅的北洋炮府名不虚传。” 北洋炮府? 见陈沐面露不解,冯保笑道:“内廷外廷的朝官不曾亲至北洋,却都听说过北洋的威名,宫人嘴碎,便传出了北洋炮府的名头——爵爷,咱去看看?” 冯保这个‘咱’,不是我们的意思,这个词在明朝既是自称,也是山西地方的军事用语,意为本部兵马,因此缺少男子气概的宦官用于自称。 更强烈的就是陈佛那种‘咱爷们’,男子气概乘二。 陈沐见冯保想去看步兵操练,自然探手引路,道:“此为步兵操练之地,外圈用于负重行军,圈外置放器械练气力,内里为练习军士技术,诸如练拳术练手法与步法,枪术练枪矛与铳刺,打靶练习精准及号令,还有挖掘壕沟布放木墙等步兵功课。” 冯保正兴冲冲地朝步兵校场走着,闻言诧异道:“挖沟还得练?” “督公有所不知,壕沟分两种,步兵战壕与防冲壕沟,战壕依深浅分三等:卧姿战壕、跪姿战壕及站姿战壕,分别对应不同战况,最常见的情况是挖散兵坑,就是这种。” 陈沐指向步兵校场里趴在浅坑里还向正面做出迷惑掩体的旗军,对冯保道:“杀将、传令、斥候总会脱离大军位于战场前沿,需要隐蔽身形的掩体,正常作战也能保护旗军。” 他说的笼统,但实际上战斗时大多数都用不着战壕,仅挖掘防冲壕沟就够了。 正在他说的时候,那名持着杀将铳的旗军在二百步外向木靶开火,陈沐端起望远镜看了一眼,没有击中木靶,但这名旗军狙击手的战术动作非常好,匍匐后退一步在掩体保护下快速疏通铳膛,准备再次装填。 冯保暗自跺了跺脚,一言不发地向自己发着小脾气。 来之前就告诫自己了,北洋军府新的东西多,自己不懂的东西也多,别乱问别乱问!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露怯了吧! 尽管他现在依然很想问问那个带着神目镜的长铳是什么构造,但他忍住了,硬端着脸抚掌云淡风轻地拍手,左顾右盼。 “真好啊!真好啊!有陈帅如此良将,真是国朝之福。” 眼看着杀将铳第二次放响,冯大伴抬眼轻轻瞟着,还从亲随宦官手中接过望远镜看了看,道:“真打中了!” 别说冯保诧异,就连陈沐都难以置信——二百步,三百米远,即使杀将铳膛钻出四条螺纹膛线,可它的子弹还是圆铅丸,膛线起到的作用并不是那么明显。 圆弹,有没有膛线它都转。 杀将铳狙击手普遍熟练远程射杀、实践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狙击理论之前,陈沐并不打算让军器局出产长条尖弹尾置木塞的米尼弹,膛线对铅丸能起到的左右只是增加一些稳定罢了。 “那是个很有天赋的铳手,那杆铳的瞄准镜解决了射手目力不及的难题,但铳的精准毕竟有限,而且那铳上瞄准卡尺只有三等,最远只有一百五十步。” 在望远镜于大明之外的世界尚未应用的时代,一百五十步外的人只要有伪装,不想让你看见你就真的看不见。 何况超过百步距离的射击,其实与铳本身的好坏是没有太多关联的,单纯人眼能瞄个八十步就不错了。 百步之外,射击命中甚至与运气无关,即使是最好的铳。 陈沐亲自试过,他曾用燧发铳向一百五十步外的木靶放铳,有过连射十次不中的记录。 身子晃了、手抖了,甚至只需要多使出写毛笔字时一横一竖没写平直的力量,对着瞄准卡尺放铳还是会放空。 “实际作战中,杀将铳手三人一组,三杆铳一个射手、两个装填手,用最快最准的方法射击敌军将领,然后不论是否杀伤,射手都要退下,像他那样的射手,会在亚墨利加大放异彩。” 冯保转过头:“何时起航,何时大阅?” 陈沐嘴角勾起,他想起小皇帝盼着东洋舰队远航不必读,道:“十月下旬,朝廷大阅三日,三日后陈某直接率船队出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四十一章 拜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一切准备妥当,只待着皇帝摆驾北洋,陈沐一直以为那座将台是皇帝用来观礼的,其实并不是。 十月中旬,身处北洋陪老婆孩子的陈沐突然收到朝廷急诏,命他接到诏便启程前往紫禁城。 似乎这次召见并不像往常那样轻松,当陈沐抵达紫禁城,穿行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皇宫复道,迎面小宦官张鲸板着脸宣读皇帝命靖海伯至寝宫偏殿等候的诏,随后一声不吭地在前引路。 寝宫,寝宫哪儿他妈有偏殿? 又不是东宫,除了正殿,拢共两个暖房两个耳房,偏殿是哪儿? 陈沐有心想问,出了复道行至殿前,左右各立手持金瓜的武士,各个以充满威胁的严肃目光瞪着陈沐,让他也不敢做出轻佻之举。 这是,太后要召见自己? 然后他就看见小宦官张鲸在寝宫门口一拐弯,把他带到有两名大汉将军侍立的耳房门口,而且是外门口。 张鲸手上拂尘一摆,脸上仍旧没有半分笑容,道:“请!” 一进耳房,陈沐就感觉到小皇帝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他居然在耳房隔墙上修了道门! 明目张胆地把耳房当作偏殿了! 膝盖跪着不疼吗? 皇帝并未让他等,而是在等他。 当陈沐顺着耳房中小门进入万历皇帝的‘作战指挥室’,凌乱的桌案已被收拾整齐,墙壁悬挂宏大的天下舆图被当做背景。 小万历身着十二章纹袍,虎着小脸儿抱手肃穆立于正中,不等陈沐发问,上前迈出一步,尽力瞪眼咬牙,严肃道:“今国有危难,需你做大将出征,意下如何?” 国有为难? 那话怎么说来着?套用那话本里话,陈沐脑子里作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水陆法会,各式法器乐器在脑子里响个不停。 只是此时,他尚未明白小皇帝究竟是在做什么。 “陛下,北虏南下了?” 小皇帝严肃的神情猛然一窒,险些笑场,用力咽下口中口水,重归严肃,重复追问道:“今国有危难,需你做大将出征,意下如何?” 像只坏掉的小AI。 陈沐大概明白了,小皇帝已进入剧情任务NPC角色扮演状态,他就会说这句,自己必须回答正确答案,他垂头行礼道:“臣愿意担此重任。” 果然,他刚说出这句,小皇帝再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子就朝耳房大门小腿儿捣得飞快,边走边道:“快走,朕已斋戒三日,我们速去太庙,晚了会被母后发现的!” 什么?这个害国家处于危难的贼人,居然藏在太庙吗? 出耳房时两列大汉将军迈步跟上,陈沐心想着自己左右也即将开始远征,数年不在中土,等再回来兴许小皇帝已脱离幼稚,且耐着心性随他玩一场过家家,跟着向太庙走去。 就在几日前会见冯保,陈沐只跟冯保聊了两件事,一件是建议内廷十二监四局之一的兵仗局与工部军器局派人至北洋学习燧发铳、火炮的制作方法,进一步扩大帝国产能。 这件事并非冯保个人下属机构,司礼监虽是内廷之首,也只有影响兵仗局的能力,工部军器局更是只剩影响了。 但另一件事是冯保所能管到的,他跟冯保讲了讲抑郁症的原理,假托道听途说,建议小皇帝每旬能有一日或半日歇息玩耍,找点能让他放松的事情去做,不要太过严厉。 至于冯大伴能不能听进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直至此时,陈沐还以为是哪个小宦官或锦衣惹怒皇帝,让皇帝找陈沐来把人揍一顿……小孩子经常会做这种事情吧? 太庙离乾清宫不远,在紫禁城午门外、承天门内,一东一西为供奉列祖列宗的太庙与社稷坛。 虽然陈沐没进过太庙,历年祭祀他都有不在场的公事,但此时进入太庙心里也没丝毫忌讳,他觉得小皇帝会惹祸,自己在可以劝住他。 不过等他进入太庙,就不这么想了。 太庙里太严肃了,就像一场小型祭祀一般,虽说这离乾清宫不远,照样把心急的小皇帝走得气喘吁吁满头汗,吩咐殿前武士把守左右,抬手袖子蹭干净额头汗水,转头对陈沐催促道:“快随朕进去!” 太庙正殿内供奉太祖皇帝及皇后的神龛与神牌与神椅,其余各祖宗牌位同堂异室,小皇帝在早已等候于此的亲信宦官王安手中接过香烛,向太祖牌位上香,口中还念念有词。 “祖宗勿怪,后辈子孙有难言之隐,亲政前受母后管束,只能以此模样祭拜祖宗……” 小嘴儿碎得呀,又是诉苦又是请求恕罪的,车轱辘话跟着走。 说了半天,这才回头看了一眼王安,王安又将香烛递给陈沐,小皇帝道:“上香,祭拜祖宗!” 陈沐脑子一直是蒙的,硬是愣了愣,直到王安以眼神催促,他这才向太祖皇帝的神牌学着小皇帝的样子上香,顺便嘴里小声念叨着对朱元璋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等他再回过头,小皇帝已经像个风水术士般从袖子里拿出小罗盘满地找方位了,最后在殿中东面立定,罗盘揣回袖里,面朝西方,用眼角看着陈沐。 王安在陈沐面前小声提醒道:“靖海伯,您该站到南方,面朝北方。” 等陈沐真的站在南方面朝北方也就是面朝太祖皇帝神龛、神牌、神椅,见小皇帝在东面自宦官奉上宝盒中拿出一只小斧头,他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万历要做什么。 万历在拜将,但仪制错了。 明代拜将不是这个样子的,土木堡之后就没有正经的拜将了,而即使在土木堡之前,拜将的仪式也有所不同,要皇帝着戎服盛装坐于奉天殿,将军由西入殿叩头四拜,承制官宣旨。 叫代行授钺礼。 不用拜见朱元璋,更不用给祖宗上香,根本没这么严肃正经。 小皇帝两手拿着斧钺的刃部,将斧柄遥遥指向陈沐,道:“从此上至九天,将军制之!” 这意味着权柄。 小皇帝继而严肃地将斧钺正拿,握着钺柄将锋刃指向陈沐,道:“从此下至九渊,将军制之!” 这个动作则是警示,告诫将领自重。 随后,小皇帝似背课文将看着陈沐叮嘱道:“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勿以三军之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之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寒暑必同。如此,则士众必尽死力。” “朕深知东征责重,却不能为你造古时帝王拜将的封坛,朕如此敬重你,也望你出海后能如此敬重朕。” “朕为你造了官印,但此时尚未主政,唉……列祖列宗在上,皇帝造的印信居然是私刻!” 自己吐了句自己的槽,小皇帝一摆袖子,道:“除北洋重臣、南洋大臣外,朕要为你加授亚洲经略、右京兵部尚,意为经营军政负责攻略亚墨利加。” “待朕亲政之日,官衔即刻授予……这,不算当着列祖列宗违制吧?” “列祖列宗不会怪罪的,朕的大将军乃社稷之器,非千里之才。” “朕,朕有点紧张,靖海伯。”小皇帝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祖宗牌位前的香烟飘向,缓缓吞咽口水,对陈沐道:“你,你给朕磕一个行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右京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回北洋的陈沐脑子里还是有点懵,小皇帝神神叨叨地搞出个古董拜将礼是挺让陈沐感动的,但右京兵部尚这个职务,让他心思非常复杂。 朝廷历来只有南北两京,但陈沐却清楚地知道他这个‘右京’在哪。 在中美洲。 不,从他这个亚洲经略的官职来看,以后的亚洲恐怕就要特指亚墨利加了。 “哥,右京在哪?” 邵廷达一开口,邓子龙、石岐、林满爵这些老部下都弹着脖子听,当然,还有白身投奔的付元,都是海军将领。 另一边的黑晓、黑云龙、杜松、杜桐等人则是北洋出身的陆军将领。 他们就不像海军那么随意,一个个瞪着充满求知欲的大眼,正襟危坐,装得像正经人儿一样,其实在邵廷达等人没来之前,他们也是那个样子。 陈沐没对别人说皇帝说给他刻的什么印信之类的话,那毕竟还未成真,这次远航远比过去远得多,时间也久得多,一切都存在变数。 皇帝给的礼遇,对陈沐来说听听,记在心里就算了。 不论今后是何际遇,皇帝尽力遵照古礼拜他为将,至少在乾清宫耳房中的那一刻,年少的小万历真心诚意地授予他一切权力。 “不知道是哪儿吧?我知道。” 陈沐在北洋军府指挥室的长桌上摊开舆图,经过杨廷相自西班牙返航时带回的资料与其亲笔记录的沿岸情报,这份万历五年天下舆图更加完备,至少在大洲形状上已非常接近另一个时代的世界地图。 陈沐探手指在亚墨利加中段,道:“亚墨利加,今后就叫亚洲了,右京就在亚洲中部,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就在这个地方。” 陈沐抬手在亚墨利加中部画了一个大圈,道:“在这周围,哪里适合建立大城、哪里适合沟通大陆东西海岸,哪里就是大明帝国右直隶。” “至于将来从夷人口中听到阿西亚,那是奥斯曼的地盘。” 陈沐一直以为亚细亚特指亚洲,其实并不是,这来源于古代腓尼基人,像左右、东西一样,以爱琴海为界,西边叫日落地、东边叫日出地,日出地就是亚细亚。 陈沐的部将比他知道的还少,邓子龙一撇头道:“什么阿西亚?” 见陈沐摆手,他又追问道:“是大帅向陛下请奏设立右直隶的?” 到底是北洋海陆军中陈沐之外唯一官拜总兵官可被称作大帅的,哪里如今白身,坐在一众武将之间邓子龙也有更多话语权。 “不是我,是皇帝要设立。”陈沐摇摇头,解释道:“在陛下十三岁时,在乾清宫将南洋军府献上的天下舆图各国涂色,依色辨其疆域地利,同时自己还临摹绘制了一幅。” “那幅图我看过,只有大明一个国家,天下分七京八十二省,那时的舆图对亚洲了解还不多,地图绘制也不精确,仅有墨西哥向南那一大块。” “右京就在那个地方,坐拥右直隶,掌控大洲。” 众人一听都露出笑容,不过海军陆军将领暂时还互不熟悉,只有杜松两边都熟,说话更自在,道:“皇帝那时还年少,七京八十二省,真是雄心壮志!” 雄心壮志是好听的,其实言外之意就是痴人说梦。 他们花了多少年力气,借着祖宗福泽重新掌握南洋,西洋仅设立三府、东洋舰队受限地理环境准备足足两年还未完全起航。 在座众人对天下大势都有所了解,且不说征战一地有多难,仅从陈沐余东洋军府这两年谨慎的准备来看,就知道他们的后勤辎重、情报条件这些事有多难做。 七京八十二省……开什么玩笑? 咧着大嘴笑的邵廷达说得好:“穷极我辈一生,只怕才能全了皇帝五成念想。” 那边儿黑云龙接上话道:“十六叔,话不能这么说。” “如今朝廷手握两京一十三省,南洋另设三省,待藩王外封少说再多两省,西洋已有一省,皇帝已经给二叔的东洋定下右京,亚洲再划出八个省,这就三京二十七省了!” “要我说,达成皇帝愿望的五成,嗯,十年,十年可期!” 黑云龙一张嘴,黑晓在那直皱眉,后来干脆将脑袋转到左边不去看他……他娘的,又多一个叔! 黑晓是满脸的欲哭无泪,待着黑云龙说罢,转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模样,抬起二指冲着黑云龙道:“老子要晚认识你点该多好?先认识陈帅老子就当你家老叔了!” “往后等我有儿子,就给起名叫黑云龙!” 黑云龙听了黑晓的话非但不怒,反倒拍腿大笑,“可拉倒吧你个虏蛮子,叫虏骑逮去十余年,到现在婆娘都讨不到,还想着生儿子呢,看给你出息的!” 这个时代蒙古人在大多数时间在长城以南称作鞑靼人或鞑虏,再往前推几百年也一直泛指北方游牧民族,是一种贬称。 望文生义,也许寄托着美好向往,虏是俘虏的意思,就好像把人家叫这个,战场上就更容易抓获一般。 坐在上首的陈沐不说话,俩手按着膝盖就看他俩闹,眼下不算军议,只是他从京师回来部将聚到一处迎接,嬉闹不算无礼。 何况陆师水师互相还不够熟识,除了黑云龙跟邵廷达等人喝过酒外,别人都不好意思说话,让这俩活宝闹一闹正好。 所有人里关系最好的就是黑晓和黑云龙,他才不担心他俩开玩笑会伤感情。 他要在这些人相处的过程中,考虑怎样分配战船。 黑晓听到自己被黑云龙骂做‘虏蛮子’都蒙了……他是汉人,黑云龙祖上才是建州人,而且还讥讽自己讨不到老婆,不由得开口还击道:“呔!你这建州鞑子竟说老子是虏蛮子!人俺答都归义了,再说了被掳掠为奴如何,黑某将来就要做出宣府马太师的功绩!” “行行行,你是黑太师!那建州又怎么啦,我祖上世官广宁卫指挥使,就你还想给我侄子起名叫黑云龙?跟你说,等到了亚洲,我弄座山叫小黑山纪念你,是吧二叔!小黑山!” 最后一句,黑云龙是转头朝着陈沐说的,一声二叔硬是让他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叫他。 黑云龙是真的满嘴跑火车,整个北洋都没人拿他口中沾亲带故的当真,那是一张伦理道德嘴,但凡一个人当真,半个北洋的辈分就弄不清了。 “弄个小黑山、弄座二黑山,再找个小二黑山,都是你们黑家的。” 陈沐一脸无可奈何地分开指向二人,道:“上船的时候,你俩分开,别在一个船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文武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这就是大权独揽的坏处,四军府填补朝廷海外空白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取得六部的部分权力,但新兴的四军府只有南洋是健全的军府。 但这又是一种必然,并非陈沐有意为之,而是指望兵部掌管海外是无稽之谈,一道消息或命令往来传送四个月,这在历朝历代朝廷拥有强力执行力的时代都不可能。 自秦王朝修建国家完善的驿站,从边疆传递到国都的急信以接力的形式,鼎盛之时消息传递通常不会超过七天,可海上接力是没有用的,船在海上航线往来时日固定,必须要有一套能及时决策的机构。 这也涉及到国家执行力的问题,尤其在中原大地上,历朝历代,通常新兴之时征战皆似夹有裹大势的真命天子,军队所攻无不破。 可到了王朝末期,还是一样的人,正规军却往往打不过造反的起义军或入侵的敌人。 单说元明,成吉思汗的军队所向披靡,靠的从来不是勇敢,或者说不单单是勇敢,而是其将松散各部集结一处、以严明纪律约束,那时候的蒙古人就算下马和人打仗都不会输。 匈奴挛鞮氏单于冒顿一统漠北成为比汉朝还强大的国家就要拥有能让部下鸣镝弑父的严明纪律,更别说一千年之后的蒙古人了。 海洋对大明意味着不单单财富与风险,也意味着在海洋之上,自五代宋初以来那套文武决策执行分家的系统在海上不好使了。 这才是给陈沐困扰的源头——他需要完备的参谋系统。 这个参谋系统不是超越时代的横向照搬,而是中华帝国所固有的参谋制度,在陈沐的理解中,是为后人所诟病的文武分家。 幕僚、参谋,早在万历年的两千六百年前就已经被写《六韬》的姜子牙说得很清楚了: 股肱羽翼七十二人。 腹心一人,主赞谋应卒,揆天消变,总揽计谋,保全民命。 谋士五人,主图安危,虑未萌,论行能,明赏罚,授官位,决嫌疑,定可否; 天文三人,主司星历,候风气,推时日,考符验,校灾异,知人心去就之机; 地利三人,主三军行止形势,利害消息,远近险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 兵法九人,主讲论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 通粮四人,主度饮食,蓄积,通粮道,致五谷,令三军不困乏; 奋威四人,主择才力,论兵革,风驰电掣,不知所由; 伏旗鼓三人,主伏旗鼓,明耳目,诡符节,谬号令,阐忽往来,出入若神; 股肱四人,主任重持难,修沟堑,治壁垒,以备守御; 通材三人,主拾遗补过,应偶宾客,论议谈语,消患解结; 权士三人,主行谲,设殊异,非人所识,行无穷之变; 耳目七人,主往来听言视变,览四方之事、军中之情; 爪牙五人,主扬威武,激励三军,使冒难攻锐,无所疑虑; 羽翼四人,主扬名誉,震远方,摇动四境,以弱敌心; 游士八人,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 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 方士二人,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 法算二人,主计会三军;营壁、粮食、财用出入。 姜子牙的七十二人豪华幕僚团加上贵族军官所率领的国人兵团,已足够在商周时期拥有压倒一切的军事实力。 到后来的国家,这些专业人才则成为固定的官员,分掌诸事, 至于文官领兵的历史脉络就更有意思了,最早是唐朝的枢密使,起初由宦官充任,作为皇权掌军的触手,五代早期由士人充任,后期为武人掌握。 武人干政缔造了五代一批强人皇帝,同时掌管军政,全面了解全军上下每个角落、既有统兵权又有调兵权,再加上钱粮不受掣肘,对军事、政务拥有足够的影响力。 这是五代那些强人的特征,也是陈沐下海之后的特征。 比方说在北洋,陈沐仅有统兵权,从天津卫到大沽口,他可以让北洋军做参与战争之外的任何事。 可一旦过界,就是谋反,辽东、蓟镇、京营、山东,这些兵马能在他率军踏出天津卫的第一刻率军讨伐。 皇帝直统军队的传统直至高粱河畔,赵光义战场中箭导致战争败绩,此后皇帝逐渐减少亲临战场的情况,对军事影响力逐渐下降,最高指挥官的位置又不可或缺。 经历宋朝御前发下阵图等不理想的尝试后,代替皇帝掌握士兵军官升迁贬谪、薪饷赏罚、后勤供给、战略调动、军事指挥等职能但又对实际军队不掌握影响力的机构应运而生,宋代枢密院、明代兵部。 这个机构的职能,相当于十九、二十世纪西方陆军部、参谋本部合为一体。但几百年的时间里,军事科学与技术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没能赶上也是事实。 重文轻武是必然,因为作为战争决策机构的枢密院与兵部离皇权更近,如果武人离皇帝更近,那便会重武轻文。 重文轻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国家稳定之后,皇帝本身经常会忘记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军事属性。 就像陈沐刻意影响小皇帝,让他不要忘记的——天下最大的文官之权掌握在皇帝之手,但同样天下最大的兵头也一直是皇帝。 作为东洋大臣,一旦率舰队出海,长时间里他将实际掌握皇帝才有的权力,而北洋临近北京的客观条件又不允许他在此设立南洋各局的完备机构。 这意味着东洋军府是残疾状态,必要的权力出现空白,统统需要他一个人与身旁寥寥可数的幕僚临时填补。 按姜子牙的理,他这些人现在是全当‘通材’使,发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硬着头皮也要解决。 这很令人难受,以至于让本该清闲享受出海前最后一段时间的陈沐每天都忙碌到深夜,一边要做着出海前的最后准备工作,另一边还要考虑东洋舰队出海后的职能部署。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临近大阅没几日的夜里,陈沐搁下笔撑开窗户看着远处月光下北洋军府哨楼上依然站得笔挺的旗军阴影。 “我准备好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万历牌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军备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临近皇帝亲临北洋大阅的日子,同时也临近东洋舰队起航日期。 越来越多的皇室宿卫入驻北洋,军府的一切也进入最后的准备阶段。 最后,这个词总会带给人无尽的仪式感。 比方说当陈沐迈步走进军议室时,长椭圆桌两侧隶属北洋的军官、文官甚至就连那五个被‘升’到亚洲做县令的进士都站得笔挺神情肃穆。 待他走到主座旁,两列军官文官同时行抱拳礼,待陈沐还礼再齐齐放下,以相同的两个动作拉椅、坐下,整齐得像事先排练过。 他们确实排练了,为防患未然,万一前两日校阅步兵,皇帝一来劲要进他们的军议室向军官训话呢? “这大约是起航前我等在北洋军府的最后一次军议了,你们几位不算。” 陈沐说着向叶梦熊、黄程几人笑了,叶梦熊不但有地方大治的经验,在户部北洋分局的事务上也多有建树,而且像他的志向一样,其人确实有不俗的军事天赋。 最重要的是其人操守甚佳,在北洋这样的肥职能洁身自好实属难能可贵。 待陈沐走后,他会以户部北洋分局主事的职务暂代北洋重臣,于兵部分局主事的辅佐下主北洋练兵事宜。 练兵的规矩已经制定,新老军官教习轮换、招募新兵采买军马、购置军械诸事也有章法可循,在这里主事的人只要不添乱,后续的问题不大。 最关键的是在两年内,陈沐不想让旁人染指北洋。 至于两年之后他没想过,两年后,北洋在亚洲相对站稳脚跟、做出成绩,到时北洋便乱不了。 六部在北洋的分局主事,陈沐只带工部的徐贞明,其他人都会留在北洋。 “后日便是大阅,陆师与水师的阅操章程各部都已有过演练,只要拿出本事来,就能赢得满堂喝彩,为东征先添一彩头。” “两日陆师大阅,第三日陛下登舰、诸舰队阅兵后,依次向金州卫起航,这事陈某就不多说了。” “各舰队、船队准备如何?” 陈沐问起兵事,赵士桢起身,在经过叶梦熊身旁时取过他的公文呈交主帅面前。 叶梦熊道:“此次东征分五支舰队依次起航,除中军外,前后左右四部水师舰队各旗舰均为六甲舰,均率五支船队,五艘五百料大鲨、五艘二百料小鲨、六艘粮船、六艘马船、八艘辎重船。” “各水师舰队运载一千二百至一千五百海陆旗军,携匠人、工料、器具、棉衣被褥、供六月所需粮草辎重。” 他们的航程快的话三个月,慢的话四个月,多带的两个月粮草是为防止各部出现迷航或粮船漂没等意外,增加远航生存可能。 “各小船队有大鲨、小鲨、粮船、马船、辎重船各一,五支小船队所属旗舰直率粮船、马船各一及三艘辎重船。” “且各船舱皆备水粮,即使单船与小船队失联、小船队与大舰队失联、大舰队与中军失联,都尽量确保其能安全抵达亚洲。” 叶梦熊说罢顿了顿,待陈沐颔首后补充道:“下官昨日第三次登上各船清点辎重,各船照单一一比对。” 陈沐看着眼前公文上各舰队编制情况,前后左右四军舰队皆为相同编制,除北洋一期五千户部与携带匠人外,还有一批自南洋赶来的船上军官,各自依官职入五部千户。 眼下的东洋舰队上五部千户从指挥使到小旗、宣讲、旗鼓这些下级军官皆为双数, 原本军官就都有正副职位之分,眼下双倍军官意味着只要有足够的预备役,一个千户部的军官能够快速整编补充为二至四个千户部。 在公文的载货中,陈沐看着矛头、火绳铳及火药弹丸储备,满意地点头,这两样最重要的军备就是将来抵达亚洲用本地人扩编军队的本钱。 而在舰队东征的总兵力筹算上,最终的数目接近九千, 中军有一千六百人,分乘三艘两千料巨舰与三艘六甲舰,乘员为陈沐千余家兵与二百多名讲武堂新毕业学员。 赤海舰退居护航船舰,旗舰地位被南洋船厂新送来的两千料战舰替代,舰名干脆就叫做海上长城。 他们走到哪,哪儿就是帝国边疆。 得到陈沐应和,叶梦熊继续道:“待舰队起航,北洋校场一切照旧,专设招兵、买马、司粮、督仓军吏四人,每年两期兵员与辎重固定向亚洲输送。” “大帅东行至四千里百户所及登陆亚洲时可分别命返航辎重船携带信传递北洋,自四千里返航的信中所需一应辎重,将于来年夏季与二期旗军一同抵达亚洲。” “于亚洲西海岸传回的信上所载需求,则在明年末、后年初同三期旗军一同到港,只是眼下军府尚不知晓东洋于何处安营扎寨,还需大帅抵达后传回消息。” 叶梦熊说罢,陈沐示意他坐下,看向直至今日才从北洋船厂赶回来准备参加大阅的杨廷相,道:“你的新船,设计得如何?” 听到陈沐这么问,杨廷相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拱手道:“回大帅,卑职做出三份设计,船模皆已造好,不过在性能上相较军府战船,并无显著提升。” “唯一所得,不过是花费大量时日测试了船舰各料在强度、韧性、耐蚀等参数上的差别,以及船形各处构造薄厚对船舰影响而已。资料在北洋船厂与研究院各留了一份,眼看出征在即,希望今后船厂大匠能造出更好的战船。” “这不是白费功夫,这很有用,至少让今后造船用料更加明晰,依照用途构造上也能稍做更改。” 陈沐向杨廷相鼓励一句,这才接着说道:“既然有了这些资料,你也带上一份,再从北洋船厂抽调帆匠、船匠等老师傅几名,再带二十名学徒,一道加入你的前军舰队。” “我们去到亚洲也是要修建船厂的,就靠你与这些人搭起架子了。” 前军舰队的舰队长官依然是陈沐的老搭档邓子龙,杨廷相有从西班牙返航的经验,这么多人也只有他与身边几个亲随武弁去过那边,有在前军舰队指引航向的职责。 “海上的路很长,至四千里百户所前你先归属中军,陛下大阅海军时登海上长城舰,在路上,你要设计一种更为轻、快且容易制造的近海小艇。” 陈沐站起身来,对众人道:“如此,诸事皆毕,我等静待陛下大阅,启程去往大明帝国的亚洲!”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一章 不阅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什么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幸福? 张居正不在、李太后不在,小皇帝就能完完全全地感受到这种幸福。 虽然还有冯大伴看着,依然让他感受到些许约束,可这出了紫禁城……舒服呀! “朕的国家居然这么大?从北京到天津,哇!这可要比舆图上远多了!” 自通州登船,沿运河一路南下,至天津转卫河,过了北洋军府的十里堡,没多久便靠岸军府。 北洋的十里堡是个小驿站,位军府西十里远,养着几匹马、备着些许粮,专管北洋军府向天津卫之间的公文输送、马匹调换。 虽然有河道、行船也的确很快,但还是不比人马接力一路狂奔来得利索。 北洋军府大门前,皇帝与朝臣刚刚靠岸,石铺路面旁两列鸟铳队铳结出轮射线列,校场内各部兵马似波澜拜倒,山呼万岁。 可把銮驾上坐着的小皇帝高兴得喜不自胜,揣着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銮铃轻响,在銮驾旁护持的锦衣大汉将军将身着戎服甲胄的小万历从銮驾上接下,小皇帝强忍着想跑下去蹦起三尺高的念头,笑得拢不住的嘴硬是憋了三次才将笑容隐去,故作严肃地向最前的陈沐与各部将校点头致意。 御马监陈矩的属吏给皇帝牵来一匹头黑体白带斑纹披挂锁子甲具戴铜镀金覆面的小万历马。 万历马这个名字自不必说,就是万历起的,是由俺答奉上的蒙古马与南洋送入京师的安达卢西亚马育出的新种,如今御马监已经有七十多匹。 长成的万历在体质坚韧上与蒙古良马不相上下,体魄却要更雄壮些,短途冲刺更快。 在马料喂养上,也强于更娇气的安达卢西亚马。 品种上相近于南洋军府琼州马场的新马,不过那边的战马许多也有印度马血统,体态稍纤细些,更适应热带驱驰。 头戴龙翅六瓣神像兜,身挂胸甲赤戎服的小万历翻身上马,前有绯袍锦衣跨刀后有宦官打伞盖,前后左右稍远些尽跨骏马扬眉尖长刀的大汉将军。 唯一不同就是小皇帝不论身上还是马背上都没有带御用雕弓。 他腰上插着做工精美的小手铳,两手在前攥着缰绳的同时还按着一杆三尺鸟铳。 陈沐骑马在前,沿石路向前引路,各部兵马依然保持拜礼的模样,后面的皇室宦官吹鼓应和着校场上响彻的鼓声,直至皇帝骑马策行至北洋衙门前广场上搭起的观礼台。 鼓声节奏愈加紧密,至皇帝登上观礼台正中时却出现了变故。 在先前安排中,皇帝至观礼台座位坐下时,鼓声会渐渐弱下,众军再行礼,然后各部依次从左至右开始阅兵。 可谁能想到皇帝不坐啊! 小皇帝非但没坐,还不知与冯保说了什么,飞快地从观礼台上跑了下来,像一阵金红色的小旋风,翻身爬上马背,扛着鸟铳打马便朝最左边二十三个陆师步兵阵冲过去。 别说拦了,在场的宦官、锦衣、甚至北洋将官却都没反应过来,就在大汉将军们险些乱成一窝蜂的时候,冯保在观礼台上高声唱道:“陛下亲观各部,陈帅与十六骑随驾。” 万历马的体能不错,穿过一个半校场似乎才刚刚热开身子,等陈沐带着扬眉尖长刀的金甲大汉将军们赶到时,小皇帝正对着陆师百户方阵相面呢。 小嘴儿还叨叨个不停。 “嗯,这个精神好,你叫什么名字,举这么高的长矛很累吧?朕的亚洲就靠你啦!靠你们呀,你们与陈帅都是朕的依靠!不要辜负朕的重托!” “你是这个军阵的百户官?旗军操练得很好,都是朕的好子民,朕心甚慰呀!将来你一定会做朕的将军的。” “到了亚洲切勿因土人蛮夷就欺辱他们,朕乃天下共主,尔等乃朕之肱骨,要为朕在亚洲广施善举,那也都是朕的子民——左阵平身!” “嚯!这门炮可真威武,看口径是五斤镇朔将军,有六百斤重,现在已经用马拉炮了?它们真是好马,重炮是朕之利器,一定要悉心养护,不好好对待它,它就会炸掉反伤了你,多立功勋,封侯拜将该有的赏赐朕绝不吝惜!” “万历四年造燧发鸟铳,尺表缺口与三年造有所不同,你们去了亚洲,最迟后年朕就差人把五年造新铳给你们送过去,朕在宫里用过,铳刺可以卡在铳口,已不影响放铳啦!” 小皇帝边打马前行,时不时在阵旁停下,心血来潮就一抬手,“右阵平身!” 边上一个百户部军阵高呼着皇帝万岁‘哗’一声都站起来。 “这是辎重百户军阵吧?没有哪个兵科像你们有这么多骡子驴子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锻炉和炭还有木石工具?真是厉害。” “骡马臀上裹着是什么?盛粪的袋子!哈哈,这是因为朕要阅兵才专门有的准备吗?朕记在心里了,北洋工厂应该多造一些拿出卖掉,这样京师外城街上就不会那么脏了。” 他就这么打马穿阵而过,虽然年龄才不过十几,但硬端着君父的气概,每个军阵都像叮嘱儿子般随便拉个人鼓励几句,把整个军阵的小兵都激动得不能自己。 陈沐同大汉将军们在皇帝前后及身旁打马跟着,他没有开口说什么——小皇帝选择这样阅兵,甚至比坐在观礼台上的效果还要好。 而且他北洋的旗军表现也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当皇帝经过每个军阵时,这些小伙子都很激动,但同样没有忘记严格训练给他们带来的纪律。 这样很好,只是苦了在观礼台上陪同皇帝过来的内阁次辅吕调阳与其余一干朝官。 从东到西,北洋军一百一十六个军阵,安排中长达两日的时间被小皇帝用仅仅两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被皇帝全部面对面地检阅一遍。 一开始吕调阳是派人来叫皇帝的,不过被皇帝用不能厚此薄彼的借口堵了回去。 待到全部检阅完时日就已接近太阳落山,小皇帝却一点儿都看不出疲惫,扬着小脸儿对陈沐笑道:“朕从没骑这么长时间的马,真自在,嘿嘿!” 他还嘿嘿! 末了还特满意地拍拍手,道:“大功告成,不用两日,明日就可以上船了吧?” 闹了半天,皇帝在这儿等着陈沐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二章 佳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观礼台压根没用上,倒是冯保在大沽口搭建的拜将台用上了,次日一早北洋一期各部依照皇帝的意思陆续自军府向港口集结,依次登船。 锦衣卫、禁军以及专程从南京调来的净军也是一样,在这里登上万历、太岳、南塘、双林四大主力战舰以及十二艘大小不一的护航船舰。 天刚蒙蒙亮,海上飘着大雾,在这座拜将台上,起了个大早迷迷瞪瞪的小万历顶着一双兴奋地睡不着的黑眼圈、边走边揉昨天骑马太久落下的酸腿,在上面宣读并交付两封敕令。 一封是命陈沐在亚洲设立右直隶,一封则是像他先前在紫禁城作战指挥室中说的那样,拿出一封任命陈沐为亚洲经略、右京兵部尚的敕令。 同时授予的,还有象征调兵权力的印符与皇帝权威的尚方剑,在敕令上写明了,这两样东西在回还中国时都要立即交还——他依然没有在中国调兵的权力。 但在海外,统兵权、调兵权、行政权集于一身。 这其实就是个身份,权力与东洋大臣相重合,除了好听没多大意义。 除了这些还有一箱宝贝,七十二枚万历金牌与七十二颗印信,是要授予亚洲土人首领的,地名官名人名还未铭刻,要由陈沐分发给交好大明的首领。 “朕就是想上船,《北洋陆军操典》朕宫里有,都快翻烂了,看得比《大学》都多,你们这套,宫里宦官也会,不信你问监军。” 陈沐与监军陈矩并马引皇帝及冯保向栈桥走着,陈沐初听此言极为惊讶,转头望向陈矩。 陈矩抿嘴带着一点笑意缓缓点头,说道:“宣府讲武堂一期招生,御马监四卫营有军官二十三人入学,二期四十人,这都是司礼监督公定的。” “待招募三期生时由咱掌管御马监,威望不及督公,各军都尝到甜头,尤其京军分走不少,名额不好要,此后每年二十三人成为定例。” 陈矩说起这话时一点不带不好意思的,正色道:“不过咱有咱的手段,四卫营除了北宣府,还从南广州要了二十三个名额,咱往北洋跑得勤,北洋如何练兵也不是秘密。” “北洋怎么练,四卫营就怎么练,所以这练兵呀,皇帝爷爷见得多……爷爷,那就是万历号。” 在陈矩出言提醒之前,小皇帝已经站定在栈道边上,呆呆张着小口望向海上。 旗军登船从昨夜就已经开始了,超过半数的旗军都是在舰上过了一夜,早上太阳还未升起,余下旗军便也打着火把在岸边集结,依次上船,将船舰开到海上。 眼下岸边深水依然停靠着中军舰队,即便仅有一支舰队停靠,在小皇帝看来依然是黑压压一片,带着高耸桅杆与宽阔甲板的炮舰在岸边停做一片,宛如海上连城。 升高的日头刺破晨雾,从北方水寨开出的四艘巨大战舰自阴影中破开,露出庞大身影。 四艘战舰呈品字形破开海浪,前驱的是代表武将的南塘舰,船首以巨石雕刻出一颗将军首,类似娄迈座舰的船首像。 紧随其后的是以九条龙作为船首像的万历舰,稍稍落后一左一右左右护持的则是象征外廷与内廷的太岳、双林二舰,张扬的鹤翼帆缓缓收起,伴着沉重船锚坠入海中,四条战船停泊于近海。 站在原地的万历用力攥着两只小拳头,脸都被憋红了,发光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万历号。 即使他已经在金水河里拿着四条船模玩了无数遍,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这四条庞大、威武而坚固的战船时,仍旧激动不已。 “好,好,好!” 一连小声说了三个好,小万历深吸口气,迈着步子走向栈桥,走到半截又突然侧着身子扬臂指着停泊的巨舶,回首看着陈沐问道:“它能击败天下所有战舰?” “嗯……”陈沐点头沉吟,随后坚定道:“臣不知道,但万历舰的确强于臣所见过的一切战舰,但在欧罗巴,百年之间他们造舰造得很凶。” “五年吧,五年之内,万历舰应当是天下最强大的战舰。” “才五年?” 小万历有些不满地挥挥手,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又望着大海冷笑一声,颠颠儿得跑向承载他们航向万历舰的坐船,还不忘回头催促陈沐等人,道:“快点呀!” 那冷笑还能是什么呢?再过几年他就亲政了,亲政了再造更大的战舰! 等陈沐、陈矩、冯保及一众护持卤薄的大汉将军登上坐船,不过片刻便航至万历舰,船上板桥放下,小皇帝一言不发地登上以自己名号命名的战船,并没有急着跑前跑后,手扶船舷向陈沐说出一句非常专业的话。 “靖海伯,报万历舰的参数。” “造船用料两千六百八十,长十九丈整、宽五丈三尺、吃水两丈一尺,下水排开的水重二百一十四万斤有。” “双层火炮甲板,满载水兵船夫四百户部,有二十斤镇朔将军三十二位、十斤镇朔将军二十四位。上层甲板首尾各有一座二十四联装神威机关箭发射架,可旋转半周。” “余下船舰,三艘主力舰用料皆在两千之上,护航船舰在五百至千料之间,除非与欧罗巴强国发生海上大战,否则天下没有船队能牵制大明的环游天下舰队。” 小皇帝目送着运他过来的坐船返航,转头问道:“那要是发生大战了呢,就像靖海伯说的,欧罗巴强国。” “各舰船长皆为南洋海军将领,倘船舰数量相等,只要没有陆战,战斗是一定能赢的,但后续难以得到补给、难以修补战船的麻烦还要两说。” “若敌船大舰数十小船上百,敌我悬殊便不能取胜,但仰仗船坚炮利,退走总不是问题,大不了退还亚洲——只要他们的国王不是傻子,他们就是来打臣,也不会打这支舰队的。” 打了陈沐,将来还能议和,要是打万历舰,三洋舰队什么开拓都不需要了,直接集结准备灭国远征就可以了。 啪! 小万历俩手一拍:“这就够了,起航,随朕去亚洲!” 陈沐、陈矩、冯保及朝臣将军等甲板上数十人:“???” 小皇帝尴尬地一笑,道:“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今日将军即将起航,朕万望诸君早日平安归来,使亚洲土民免受奴役、屠戮之苦,也使皇明可得富裕、繁华之乡。” “朕没观陆师大阅,为的便是能省下一日,舟师亦不必再阅,将军向诸舰队下令起航吧,朕送你去金州卫,明日之后,朕还要每日早朝,朕也只能送你们到金州卫了。” “朕在紫禁城,静候诸君佳音!”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三章 黑话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大明帝国的万历的皇帝终究还是没能临幸金州卫。 原因是内阁次辅吕调阳的数学太好了。 老爷子经历张居正夺情,大家都认为他会升任帝国首辅,张居正还没说话就都跑到府上去庆祝,这次算蒙受了无妄之灾,最近已经接着给皇帝连上三封退休回家的请求。 在海上还揣着第四封,就等着把皇帝送还京师就上奏。 在宫廷里的黑话儿里三是个很厉害的数字,三辞三让,大家都当你闹着玩儿,第四次就必须要当真了。 老爷子急着办大事心急如焚,一直给小皇帝掐着时间点儿,战船自天津港起航的第六个时辰便开始劝小皇帝返航。 劝得小万历昏昏欲睡——本来就已经到睡觉点儿了,老爷子不让睡,给他讲道理,讲到第八个时辰,把海路航程给小皇帝摊开了算了一遍。 回去到大沽口八个时辰,在路上銮驾卤薄走得快点,直接去运河乘船,第四天太阳升起之前就能抵达通州,出警入跸回紫禁城还不影响早朝。 小万历也没办法,他是想再磨蹭几个时辰,糊弄着老头儿去金州卫的,只是想到李太后慈容,最后决定还是听话返航。 毕竟陈帅说了,总跪着对发育不好,容易不长个儿,石板地也有寒气,到老是要患腿疾的。 陈沐从万历号上下船,换乘大鲨船向海上长城号转移时,小皇帝扶着万历号船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得跟个狼似,宦官宫人拽都拽不住。 看得搭乘海上长城舰的杨廷相不禁对陈沐道:“陛下对大帅依依不舍之情,令人羡慕啊。” 陈沐转头看了杨廷相一眼,又看向万历号——他的目光穿过布满铳炮兵器的万历号甲板,那些行色匆匆的宦官抱着皇帝要背的健步如飞地走进船舱。 “依依不舍?” 陈沐本来他想说小皇帝哭的是愉快的时光总是他妈的这么短暂。 但话到嘴边,暗自思忖描述皇帝应该用更文雅的说法,他向着渐渐转航的万历舰队虚拱起手来,道:“陛下感慨的是韶华易逝。” “韶华易逝。” 显然杨廷相也看见宦官们抱着走进船舱,对皇帝嗷嗷哭嚎有了新的理解,他笑道:“属下明白了,陈帅在岸上所言要在下设计一种小型的新船,都需要什么?” “不急,让人煮些茶,进船舱说。”陈沐说着对甲板上跟随在侧的几人道:“前半程不会遇上什么风险,也不缺饮水,危险的航程在经过四千里百户所之后,好好享受吧。” 从天津大沽口到四千里百户所,沿途航程虽近万里,但胜在准备充足,先行辎重船已在前面十三个前哨站等待,何况还有辽东金州卫,朝鲜黄海道、全罗道,苦兀虾夷地四处增派补给的地方。 东洋舰队在武力上也足够称霸海域,又是成熟航线,沿岸航行不会遇到任何风险。 陈沐很喜欢海上长城舰的帅室,南洋造这艘战舰不但费了心,还用了广州商贾给南洋卫报效的银两,大明的造船成本一直很低,即使像万历舰那样的巨舶工费也不过一千七百两。 他这艘海上长城舰的工费要更低些,船料用的都是好料,价值最贵的是广东海关实物税征来的柚木,也有部分诸如杉木是自临近省份征调。 如果这艘船卸掉武器卖掉,假如真的有人敢买,船价当在五万两上下。 没别的原因,船身及船舱的装饰让其价值猛涨。 单说两样,这艘船的官方名称为海上长城,东洋舰队内的别称为九头驸马,船首用铜与石艺以宋明时代发展至巅峰的雕刻艺术做出头戴宝冠身披山文甲的九头精怪。 船身以薄铁调绘其翅膀与鸟首,平衡整体船身结构。 船舱帅室位于舱内正中,两侧都有舱室保护,两小一大三处窗门落于船尾,大窗正对着船尾露台,为传统推拉门,门内有三步长的空间正冲屏风。 两处小窗位于拉门两侧,长宽不过二尺,为透光水晶制成。 近年来以宝石为业的商贾别管贩官贩私,大多都做成了神目镜,甚至连带着杂色的水晶都拿去做镜片,像这么大块的透明水晶已经不好找了。 “这趟航行的终点是麻家港,三年以来不知麻帅在亚洲筹划如何,不过那边就算发展得再好,也撑不下我部近万人忽然涌入。” 杨廷相看着陈沐在室内长桌铺开自己东航带回的沿岸舆图,颔首道:“陈佛回程途经麻家港,那边的旗军很受苦,去年才刚能养活自己。” “像这样远航寻找土地,在下于西葡两国时多听人提起,失败的多,活下来的少,像麻帅这样的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 陈沐知道他说的从来没有过是什么意思——这个时代的欧洲探险家他大概也知道一些,那些人初次远航大多没有国家支持、更没有富商投资,绝大多数都像付元一样有一股赌性。 结果不言而喻。 自马可波罗的在欧洲流传开,航行探险的有多少人,真正成名的不过才几个,死去的人不知有多少。 但他们一旦远航成功,第二次航行时大多准备充足,或有王室投资或有富商投资,准备充分老马识途,就能得到收获。 麻贵不一样,一开始,他毫无疑问是走错了路,失败了,以至于部下千余死得死残得残,只剩下二百多人。 但他却在没有任何人支持朝廷甚至认为他已经死了的情况下带着有限的辎重活了下来,率剩余部下在适宜生存的地方建立麻家港, “西海岸是我们的进取之地,墨西哥以南的沿海已被人占领,我们也要去看看,与他们达成贸易协议,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的问题不大。” “关键在于亚洲土民,本来是很难取得他们好感的,不过现在有西葡两国在前,我们就可以来做好人了。” “你要设计一种轻、快、易造的船,就在麻家港设立第一个造船厂,一方面我们用于运货,一方面也用这种小船向土民贸易,作为支援他们的小型战舰,它的造价要低,既能装货也能装人,还要能装几门小炮。” “权当是一种……武装商船。”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四章 商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韶华易逝这个词的理解上,麻家港的麻贵与他所效忠的皇帝万历感同身受。 亚墨利加北方短暂的夏季带着秋季私奔,恼人的冬刚走没多久,又回来了。 回麻家港发现程大位一行访客的踪迹把麻总兵吓得半死,连忙叫人给这些商贾用痘苗——他们回来可是正儿八经地带了一个天花病人。 好不容易麻家港终于迎来几个认路的商贾,回头再得天花死掉,能把人气死。 说来也怪,那个得了天花的土人奴隶被麻贵他们救治倒没见好,当然也没有传染任何人,毕竟麻贵他们身上都已经得过天花了。 可令人诧异的也是一个人都没传染——一直跟着病人照顾的小奴隶按理说早就该染上天花,可偏偏没有。 这是个走运的小孩,会说一部分西班牙语,只会说一部分,具体水平和麻贵差不多,在苦兀岛的学习让他也只会说一部分。 巧合的是,小孩会的那部分和麻贵会的那部分不一样,极少重合。 小孩的名字按照麻贵集结十几个部下像解决一场大战前的准备工作般宏大开展军议,最终得到的翻译是:吃蚂蚁的畜生。 其中‘吃’和‘畜生’这个词是麻贵为首的军官们翻译的,其实小孩的名字叫做小食蚁兽。 如果陈沐出现在这里,一定能给小孩粗鲁的名字正名,但麻贵显然等不到陈沐过来,也不能接受自己营地里人的军汉叫这个没犯任何错误的小孩叫小畜生,所以他给小孩起了个非常中华化的名字。 小崽儿。 意思差不多,都是小家伙儿,不过这个听着顺耳。 小崽儿不知道自己今年多大,看模样十四五岁,他说自己是五年前被另一个部落的奴隶贩子抓了,之后被卖给西班牙人,从南亚墨利加的丛林里被带出来,一路给那个连队干活来到北亚墨利加,直到被明军抓上船。 敌对部落的奴隶贩子、西班牙人的奴隶商人以及明军,在小崽儿眼里没有区别。 如果说一定要有区别,那就是明军更像神明,不怕瘟疫。 小崽儿的生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其实小崽儿说的远比这些多,但麻家港的明军勉强只能听懂这一点。 现在麻贵甚至觉得远征军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派来精通西语的兵……小崽从南亚墨利加到北亚墨利加,五年里走过见过沿途很多事情,而且知无不言,情报上对他来说最难的反倒是人家全说了自己听不懂。 小崽儿会说啥?他会说‘快去干活!’‘马上就去!’‘你这个懒鬼!’‘不要动那匹马!’‘蠢货睡到地上去!’ 麻贵会说啥?他会说‘天军已至,无关人等速速离开这片海域,否则就地击沉!’‘速开城门,我等秋毫无犯,否则城破之后鸡犬不留!’‘我大明天军手下败将还敢逞勇?’‘你们的将军已经死了,放下铳跪下不要动,降者不杀!’ 为了应急,他还能熟练讲出‘把水、粮与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当然,最熟练的还是这句:‘你在这等着,本将的通译马上就来。’ 可惜他精通四国语言的通译被冻死在登陆亚墨利加的那个冬天。 言语上的两个极端碰到一起,能正常交流才怪呢。 屋外寒风凛冽,麻贵坐在覆着貂皮的木椅上缓缓吹着陶罐里盛着的热水,他的马皮水囊早就被冻坏了,尽管他们这不缺皮料,但所有匠人都是铁匠、木匠、石匠,没有皮具匠人,他们做出来的水囊都漏水。 “日子已经好过多啦,至少今年冬天不会再冻死人。”麻贵饮了一口热水,对刚脱下靴子放到外室火炉边烤的程大位道:“你这一年在麻家港,营生此次能赚银两几何,回去后又有多少本钱?” 程大位比麻贵还像个在麻家港待久的老兵,从进他们这个新盖半截房子埋土里的地瓮子时就十分自然,眼下又更自然地将鞋子放在外屋烤火,似乎直至听到麻贵有点命令的语气才重新拘谨起来。 “回将爷,在下此行有舟五条,约摸能赚得万两白银,待还了船本,能有七千两本金。” 麻贵挑挑眉毛,想了想道:“一船能赚两千两,值得你不畏生死跑这趟了,麻某还未见过如你有这胆识的商贾,明年回去,你还来么?” 程大位看了一眼麻贵,又重新低下头,小声而慢条斯理道:“在下想来,只是没了陈佛的照拂,不知朝廷海关还能不能让在下来,如果能来,在下欲回去再购船五条。” “五条?不够。” 麻贵缓缓摇头,手掌轻轻拍着座椅扶手,道:“十五条,倘若你有十五条船,且为麻某运人五百,麻家港给你开具公文,准你四月起航、十一月回天津大沽。” 十五条? 程大位怔住半晌没说话,他的头脑在飞速运转……说实话,程大位很想靠这次贩运把欠下的帐清掉,哪怕下次只有五艘船,再走一趟他就能组织起二十条船的大商队。 无债一身轻啊! 麻贵既不说话也不着急,反倒慢条斯理地拿出一点烟草捣碎覆盖在手上冻疮处。 他不着急,程大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给程大位发下公文,不答应也无妨,大不了等明年陈沐来了再想办法,而且就他对陈沐的了解,知道东洋舰队过来,一定会有大批闻风而动的商贾追随。 在麻贵的想象中,陈沐应该会在明年六月到来,那个时候风平浪静天气温和——毕竟从中原向亚墨利加的路麻贵只走过一次,而那条路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无尽的寒冷。 其实从黑水靺鞨群岛南面,情况并没有那么糟。 “五百人,将爷要送什么人过来?” “国中哪里有旱涝之灾,百姓日子难过找不到生计,会种地的、会打猎的,石匠、铁匠、皮子匠、珠宝匠,训犬者、驯马者,还有狗,送些狗来。” “种地的打猎的,每人荒地五十亩、猎林五十亩,匠人在国中一个工都在六、七分银,在这儿,一个工一钱银。” “唯独一点。” 麻贵说着抬起一根手指,道:“过来要入军籍。” 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旗军,该升官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五章 黄犬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一直因没带两只鹅上船而感到后悔。 漫长的航行让人的生活变得分外无聊,所幸他带了条黄犬,闲暇时能在海上长城的甲板上遛狗。 东洋舰队的远航带了八百多条狗,军官几乎人手一条,这些狗子下海的兴奋劲不亚于它们的主人。 在舰队刚起航的那半个月,每支船队的旗舰上白天都有数不清的狗在跑,晚上都有数不清的狗在叫。 陈沐的旗军是最精悍的旗军,他们的黄犬,也都是最强壮的黄犬。 “朝廷把这称作四千里百户所,为什么叫四千里,离京师四千里么?” 朱晓恩与陈沐一同立在甲板上,远远看着他们刚刚补充补给离开的四千里百户所,他的脚下也立着一只狗,身上生着红色长长的卷毛,是他从爱尔兰带来的猎犬。 个头与陈沐的黄犬一样,都是肩高二尺,不过长相类似草原狼的黄犬有很大不同,不太像狼了。 陈沐扬臂指着四千里百户所以西道:“那边有个大海湾,从苦兀岛向东北航行到海湾的距离是四千里,沿岸航行是八千里。” “我们勇敢的将军探路时走了一条远路,自苦兀岛一路向东航行过来只有不到两千里,他给百户所叫这个名字,是为了记住自己走了一条远路,警醒今后探路时要谨慎些。” “明智之举。” 朱晓恩缓缓点头,在北洋这一年多让他言行举止上越来越像个明朝人,这不是因为环境的影响,而是因为他一直在主动学习。 学习所见所闻,学习他所能看见的一切。 比如庞大国度如何运行,比如军事统帅陈沐的思想——分析他脑袋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这个国家的一切在朱晓恩眼中是割裂成两个部分的,一部分与陈沐没有半点关系,另一部分或多或少地受到陈沐的影响。 比方说工艺、比方说军事。 两部分对朱晓恩来说都非常强大,只是一部分完全陌生不是那么容易理解,而另一部分不是那么陌生,甚至似曾相识。 陈沐带给他的就是这样怪的感觉,他的军事思想、他的军服、他的甲胄铳炮,作为第一个勉强能称得上‘学贯中西’的人,朱晓恩有相当独到的见解。 “明智之举?” 陈沐脸上有憋着的笑意,道:“后来帝国英勇的将军继续向东航行,在望峡州安营扎寨了几个月再次起航,这一次他又绕远了。” “他一直认为是自己迷路了,但我知道那不是迷路,因为那本身就没有路。” “我们去不到望峡州了,不然真该带你去看看,现在的望峡州在四千里百户所东北一千里,麻帅最初设立的望峡州,在东北五千里。” “这个季节,那的海已凝成冰,只有远古的先民才会从冰上走到大海另一边。” “从这向东,舰队航西行六千六百里,沿途也许会经过海岛上的百户所也许不会,那都是险要之处,补给不够的小船队要想通过这里必须依靠他们。” “我从未见过像大帅这样醉心军事的人。”朱晓恩听着陈沐又将话题引到军事上,无可奈何道:“不管是聊什么,最终大帅都会说到军事上,军事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大多数明人都极其重视宗族、儿孙,你的孩子快两岁了,可大帅提起军事比儿子亲热得多。” “我们活……” 陈沐的话还没说完,朱晓恩直接把话接过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活在一个被战争改变的世界,并会用战争改变接下来的世界。” “这句话以后会比柏拉图的‘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最大的悲剧是成人害怕光明’流传的更广,我听人说立身行道,战争就是大帅的道?” “我敢保证不久的将来,全世界都会知道在大明帝国,有一个为战争而生的将军。” 陈沐偏过头笑了,朱晓恩的汉话非常流利,但有些发音闭着眼也能听出来是个夷人,唯独他学的这句被战争改变的世界,不论语调还是停顿,都和自己一模一样。 但他还是摇摇头,自矜地笑道:“你知道这句话,但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天下只有我知道。” 朱晓恩眨眨眼,放眼望去船旁天高飞海鸟,轻抚走赤红蟒袍上被海浪溅起的水点,拱手道:“愿闻其详。” 陈沐垂首指指脚边卧着的黄犬,道:“它和你的狗,孰优孰劣?” “不知道。”朱晓恩摇摇头,眼神有些迷茫不知陈沐为何会这样问,这才接着道:“黄犬跑得很快,体格也不小,生得凶猛,性情憨厚温顺,是很好的狗。” 陈沐缓缓颔首,道:“它就像我们,万年以来,从黄河流域散布天下,先民的足迹走到哪,它便跟到哪。” “它有最高贵的血统,先民奔走追猎看家护院的是它,一千八百年前始皇帝一统天下,牵着的也是它。” “我是它、它是我,天朝之人与天朝之犬,都生着一张生而为赢的脸。” “你知道林来岛之战,我让他们的舰队沉进海里,他们不但把我们当人,就连亚墨利加长得和唐人很像的土民也可以被当做人了。” “如果林来岛我们输了呢,我们的男子在战斗中不堪一击,女子也会毫无地位,人都比别人的人低贱了,更何况狗呢?”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输掉战争,就会没有礼节也没有荣辱,一切都会倒退。” “每个人生在世间都一定有他要做的事情,陈某并非为战争而生,我一直想找到避免战争的方法。” 朱晓恩认真地注视着陈沐,他不相信陈沐真的会去寻找避免战争的方法,显然陈沐的一切都来源于战争。 一个人在拥有新房子前是绝不会挖倒旧房子的墙根。 “没找到。” 陈沐说得自然极了,一耸肩,脚一抬起睡着的大黄便摇摆尾巴跟着走,留朱晓恩一人呆立船头,听陈沐一步三晃哼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唱词。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六章 贸易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麻家港的天气越来越冷,小崽儿爹的天花终于有了痊愈的征兆,麻贵估计病好后小崽儿他爹会落下一脸麻子。 小崽儿还是没染上天花,别管一直伺候他爹还是刚刚靠岸时便给他用的痘苗,都没有一丁点儿染病的迹象。 要不是痘苗在商贾程大位身上奏效,麻贵等人还以为他们带来的痘苗被冻坏了呢。 这是个神的小崽儿,在麻贵连续问了三次他到底有没有患过天花都得到否认后,麻总兵终于能确定一件事——这是个神的小崽子。 他天生不怕天花。 有一点西语底子,让小崽儿学起汉语要比别人快,至少有一丁点词汇是能够听懂的。 很多的时间里,平时人常说的几句日常用语就能连说带比划地用汉语表达清楚。 西边的亚念部落在这个冬天赶着麋鹿带着海象牙与毛皮沿寒风呼啸的海岸过来,想要开始今年冬天的贸易。 “今年春天我们贸易过,并约定来年春天再次贸易,现在过来,是因为部落储备的粮食不够么?” 在麻贵的授意下,负责与亚念人贸易的旗军钻出自己温暖的屋子,在避冬的营寨空地上对造访的亚念人商队一边闲聊一边清点着他们带来的货物。 程大位听说这个消息,从半截房子埋在土中的地瓮子里钻出来,裹着毛皮大氅揣着俩手倚在一旁,新地看着异域来客,早就被冻皴的脸被寒风一吹更不能看,眼眯得都快没了。 听左百户周君安说,麻家港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还要再过俩月,到时候出门半刻就能把眼睫毛冻出雪花。 作为嗅觉灵敏的商贾,他看着这些亚念人带来的货物,程大位听说亚念有很多个部落,散布在麻家港西北的广袤土地上,甚至就连麻家港本身也是他们的土地,不过送给麻贵让他们在这休养生息。 不过货物看起来没什么贵重的,不是海象牙、海象骨,就是满鹿背的生皮子,再有就是手艺粗糙的织染物,远比不国内制造,但胜在特。 程大位眼睛瞅着,手只是隔着大毛袖子盖在腰间算盘上,并不拨珠,心里便将这批七头鹿驮着的货物在北直隶的物价算了出来。 他把这些东西的物价都算出来,那个亚念运输队的头头还没想好怎么把方言换成汉语,正一个字一个字推敲旗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麻贵迁徙途中所经过的几个部落里都留有一两个旗军,不单单为了通传情报,也为学习本地言语、教授汉语。 那些人在亚念都待了有一年了,亚念人的汉语水平远超其他地方。 “不用帮忙,可以贸易就是很好的帮忙了。”亚念商人透着祥和的笑意,面对寒风完全不像程大位那么难受,道:“香料是哼哈二将与巨灵要的,冬天煮肉不能没有这些东西,积累山倒是有香料,但只够牛魔王自己用,而且红孩儿想吃熏肉。” “四匹鹿背上的东西,换香料和熏肉。” 哼哈二将、巨灵、牛魔王都是亚念部落首领的名字,麻贵原本想的是都用《西游记》来命名命名,不过这次远航到状元桥,镇关西郑屠的名字发音让他有了新想法。 他决定以后麻家港以西是《西游记》,以东是《水浒传》,实在不够用到时候再想别的。 唯独一个例外,就是这个商贾的部落,他们的首领因为两个颧骨极大,因此被叫做塞腰鼓。 虽然名字不够威风,但塞腰鼓的部落规模很大,部众也相对更富裕,他们靠渔猎与采集为生,麻贵过境的时候还教给他们耕种小麦的方法,如今只会更加富有。 这些怪的名字让旁边的程大位听得云山雾罩,但他听明白了这的物价,不由得暗自咂舌……四匹鹿背上的东西值百两有余,就换点香料和熏肉? 招待商贾的旗军倒是视作平常,点了点头搓着手拿出携带的笔记靠在木头上记录下来,接着抬头问道:“另外三只呢?” “那是我们的,想要换一斤你们吃的白盐和两杆铳,冬天过去后要祭祀神明,除了这些我们还听说你们会做农具,所以想请你们做些农具。” 等他说完,旗军起身点着头让人把七只驯鹿拉走卸货,对商贾招手道:“走,进屋暖和暖和,我去跟大帅说。” 说完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没让商贾等太久,很快带回麻贵的回复,在烧着火炉暖和的屋子里,他拿着笔记对商贾道:“麻帅都同意了,你们的货换十斤各类香料,二百斤熏肉。” “盐和铳没有问题,农具仓库里有现成的,但东西你们这七只鹿也不好带走,大帅说派旗军坐船把你们送回去。” “还有些事,要请你回去代麻帅转告各部首领,我们有推车,也可以挂在鹿身上,平地能拉许多东西;还有船,远航的海船我们人手不够造不出,但近海航行的小船能造。” “麻帅想请各部落首领在明年春天到麻家港做客,制造这些东西都需要木头,希望各部能闲暇时砍伐良材,我们的人为你们归化伐木林场,不会影响狩猎与耕作,木材运到海岸,我们的大船会把木材运回来。” “每运一大船木材,我们给做一条小船,如果需要车的话,只要给比制造稍多一点的木材就行,不过这边没有能走车的路,因此麻帅想让你们先把平路修出来。” “同样我们来规划,把各部落连在一起,相互之间贸易能更方便。” 就在亚念商贾在麻家港同旗军商议时,二百里外的海湾口,一艘装载火炮的小西班牙战船追着一艘百料小船驶入海湾。 在海湾外更远的海上,成群结队的大福船满载辎重,随海浪起伏同样驶向海湾。 飘飘荡荡的大福船上,付元拉开望远镜,他看见陆地与大海组成的海湾,这意味着很快他就能抵达此次航行的终点,麻家港。 不过紧跟着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在远处画般的风景里,海面上一前一后飘着两个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向他的目标麻家港驶去。 福船上响起水夫的欢呼。 “亚洲!亚洲!”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七章 盟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来自朝廷的辎重船队到了,麻贵等一干麻家港将领早早便立在港口,从水湖峰藏炮山里拉出来的火炮于岸边林立,紧急从左右百户所集结的二百余名旗军排开严阵以待。 身后营寨里传出此起彼伏的犬吠,它们也察觉到主人们心中的紧张。 麻贵端着望远镜向远处眺望,镜片里透出二十余艘明朝庞大海船的身影,引人注目的是为首那艘南洋炮舰五百料大鲨船旁边还有一艘悬挂红叉大帆的西班牙战船。 他仔仔细细地再三观看,似乎两艘船并没有发生海上炮战。 身边的旗军耳语几声,麻贵微微挪动望远镜,这才发现在船队为首两艘大战船之前,还有一艘不足百料的小船,这艘船麻家港旗军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那是他们自己造的单桅小船。 这种被称作小麻船的小艇他们一共造了五艘,眼下三艘停在麻家港栈桥边,一艘去了桅杆翻盖在岸边,已经被积雪覆盖成小雪坡。 剩下的这艘,应该在状元桥的郑屠部落。 船队逐渐逼近港口,船帆都慢慢降下来,护卫辎重船队的战船稍高的艉楼上持五方神明彩旗的旗手招展挥舞,象征东方蓝手蓝脸大胡子的温元帅旗甚是显眼。 麻贵没好气地放下望远镜对部下旗军下令道:“打旗让他们停船,送个辎重还折腾艘夷船,咱还当是遇敌袭了!” 双方互相打旗,确定是同袍友军,船队在小小的麻家港海岸停下一片,各船放下小舟搬运货物的搬运货物,没货物的也划小船向岸边驶来。 麻贵一直看着那艘西班牙战船,他发现西夷的船上本来没舷窗有炮口,眼下炮口都被木板钉死,长相有异的西夷水兵将小船放下,反倒是五个明军从船上下来,划着船先行过来。 还有那艘小麻船,桨帆共用停在栈桥旁,一个他部下的旗军带着两个身形魁梧的状元桥土人急急忙忙走过来。 从西班牙船上下来的小舟五个明军模样不同,一个穿明亮胸甲披熊皮大氅的将领带四个马弁,马弁下船时每人都往小舟上丢了十几杆长铳,眼下这艘小船像武器库一般,到处是铳。 小舟一直被划到结出坚冰的岸边沙地,为首将官迈着大步上前,虽然行走龙行虎步自有一股掌控局面的威势,但眉眼间神色还是透着些许滚刀肉的无赖模样。 “在下付元,东洋舰队陈帅标下游击。” 麻贵听着这名字眼睛就亮了起来。 对陈沐的印象还停留在陈南洋的时代,那个时候,付元也算鼎鼎有名,从旗军到指挥使,向北方传送的捷报连月不断,是邸报上跟在陈沐后很常见的名字。 “原来是付将军,麻某久仰大名,可你这官职……我记得出海前你就在吕宋当上指挥了,怎么如今才是个游击?难不成东洋舰队不一样了?” 这二十年大明正是兵制混乱的时候,卫军、营兵、募兵、私兵到处都是,国内领兵将领别管在地方卫军系统是什么官职,调至总兵官麾下作战总会兼领个营兵衔。 一府平乱,一个指挥使领个小总兵,一省平乱,一个指挥使有时会领个参将衔,两套军官制度并行,其实说白了就是卫军官是统兵官,营兵官是指挥官。 唯独南洋,因在海外作战,不用中央那套,指挥使即是统兵官也是战时指挥官,分别只在于陈沐是否给发下军府调兵令符。 所以海外一卫指挥使的权力地位要大得多,像付元这种吕宋指挥使,调回内地至少是指挥佥事甚至是指挥同知。 游击将军?这是下级将领到独当一面中级将领的门槛儿,对付元来说档次有点低了吧? 他麻贵还是个总兵官呢! 付元嘿嘿一笑,欣赏于麻贵的眼光,也不解释只是摆摆手,指着身后小舟上随从搬下来的铳,道:“来时正赶上西夷船追击这艘小船,我看形制像是咱的船,就把这艘西班牙船截下,火器都被我收了,船上还有些剑矛,劳烦麻帅点派人手取来。” “上面还有四十四个西班牙兵丁,五十三个水夫,一块押下来。本来还以为要有一场炮战,没想到他们说跟咱是盟友,不打仗。” 付元说着走上前离麻贵近了点,小声问道:“他们说是找土人复仇无意与大明为敌,说土人把他们的军寨、士兵都杀了,他们攻破部落后见有人乘船向北逃,就一路追击想要捣巢,结果就追到这来了。” “我听着倒也是个道理,就没把他们怎么样。” 付元几句话说得麻贵瞪大眼睛,诧异道:“状元桥被攻破了?那镇关西呢?” “什,什么状元桥镇关西的?”付元被这地名人名弄蒙了,自官职副千户后,他就是广城茶馆、酒肆的常客,对话本熟得不能再熟,猛然一听时空错位感太强了,愣了愣这才摘了头盔揉着一脑袋短发道:“他们打的土人,是咱的人?” 付元的头发不是在北洋剃的,他是在白古闹疟疾那会把头发剪短了,后来觉得短发挺舒服,所幸就不留长发了——本就是个游手好闲好赌惯偷的大头兵,压根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 他不讲礼仪,他讲的是江湖。 咱的人? 付元这句话在麻贵耳朵里就非常江湖。 苦兀岛总兵官考虑了一下,抿着嘴微微点头,叹一口气才道:“派去教汉语的旗军都回来了,还没成咱的人就被西夷剿灭了。” “也没剿灭,被击败后大部分往北跑了,西夷要的是土地,意在驱赶他们,底下的军人想复仇,但他们上面的军团长认为让这个部落的人散布恐慌对他们是有利的。” “其他的事付某懂的也不多,麻帅可问询你的旗军。” 付元说着回首指向西班牙船,上面带着浓重江湖气息的旗军正押着西班牙士兵下船,他们身上几乎看不到一丁点儿南洋军那种令行禁止的气质。 虽然他们穿着制式军服,各个膀大腰圆,但举止轻浮看着不像军人。 付元向下船的家丁挥手,回过头向麻贵作揖,道:“不论何事,在下望麻帅勿早下定论,陈帅标下东洋舰队已自天津大沽起航,大军即抵麻家港。”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八章 游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付元手下这支二十三人的家丁队有江湖气很正常,没有军人气质也很正常,因为他们本身就不是军人。 他辞别蝶娘自广州府一路北山,拉不下脸面跟邵廷达等人同行,单骑策马,途经扬州时一时手痒,投赌赢的银钱有些多了被人盯上,后来拿出铳才将事态平息。 这伙早年走漕运讨生活、后来游手好闲的壮士便投了付元,在北洋领了军服,成了付游击的亲兵。 让这帮人打仗是肯定不行,但办事腿脚麻利市井历练出粗浅的察言观色,身处泥沼中的人最知道如何分辨什么是能拽自己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 他们对身无长物的付游击来说,是一伙成事有余之辈。 麻家港的空房子很多,为了躲避漫长的冬天,麻贵率部像猫倒窝般在港口附近设立两个百户所、麻家港也有两个聚落营寨,付元一行近五百人能在搬运货物之后分散居住在相隔不远的聚落中。 中式帆船比西式帆船的优势在于需要的水手极少,一艘双桅杆大船只需要几个人就能操作,不过他们这次远航每艘船都承载了双倍水手,以应对可能出现的问题。 平安抵达麻家港的付元觉得整个北洋军府都有点小题大做,明显是被麻贵先前遇到的风险吓到,只要识途、避开风险最大的冬季,不向北走太远,区区两个月的航行称不上太艰难。 风险确实有一些,但与陈沐悉心准备的程度并不相衬。 要是当初给麻贵如此充分的准备,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他不复仇了,就想问咱们什么时候放他们离开。” 砖木屋子里壁炉烤得暖洋洋,付元伸展手臂自有从人将熊毛大氅脱下挂在墙上,北洋军靴踏在木地板上声音沉闷,坐在麻贵旁边的木椅上搓着两手,在铜制熏炉旁取暖。 他转过头对麻贵道:“这一船西夷士卒都是些没见地的粗俗人物,除了打仗,懂的东西少得可怜。” 麻贵的外语水平很差,他只会陈沐编写的那些明军日常用语,他们那批苦兀岛旗军都只会这个。 而且里面只有开战、胜利、劝降这三个方面以及一句走背字儿时客串海盗的语句——极为单调。 但付元的外语水平很高,虽然写不出来,但该说的他基本上都会。 在船上时敌人有很大的选择余地,付元没问太多东西,但这些西班牙士兵下了船,又被收走兵器,他就什么都能问了。 结果非常令人失望,付元的手稍暖和了些,取过烧酒盛上两碗,喝了一口才对麻贵道:“留着也问不出什么,如何处置?” “对了,西夷已经知道明军登陆亚墨利加,他们发现了皇明旗,因此没有再向北进攻,派出这条船也有想找我们的想法。” 麻贵听着付元的话缓缓颔首,道:“那他们找到了,找到之后又想如何?” 付元摇摇头道:“这些西夷水师士卒也不知道,其使命就是找到明军,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明军到底来没来,有个西夷士兵跟我说,在新西班牙,他们管这叫新西班牙。” “在这一直有种说法,说土人是与中国失散的唐人,在墨西哥给他们干活的土人也会这么说,不过他们都认为这是他们口中的印度人借唐人之名重返自由身。” “西夷一点儿都不信,这片土地上确有唐人,但他们能分辨谁是唐人谁不是唐人。” 这不必说,谁都能分辨,观衣着、举止、言语,其实就算说有一样的血统都未必会被承认。 付元说着就笑了,道:“不过别管他们怎么辨认,陈帅已经给这事做出决定了,他们如何辨认并不重要。” 麻贵先是点头,随后道:“陈帅怎么说?” “陈帅说他们当然不是明人更不是唐人——但可以是。” 可以是,非常霸道,也非常引人遐想。 但麻贵是认同的,他所见过的人,蒙古人、女真人、朝鲜人、西域人,只要愿意为皇帝效力,都可以是明人。 加上个亚墨利加人也无妨。 麻贵说着笑道:“陈帅也有意思,他很热衷于让别人给朝廷打仗,朝廷又不是无兵可用,说百万大军没准不够也差不多,这帮老兵二十个挑一个,整训半年,难道还集结不出一支五万人的远征军?” “这事在下还真知道,陈二爷没往那处想,麻帅有所不知,这些年别管是各省都司还是京营、禁军,南北讲武堂都是抽调下级军官的首选。” “为远征东洋所建的北洋军府也成了朝廷最大的练兵地,每年可操练两卫一万一千二百军兵,今年山东、京营、禁军也派遣一千军士去那操练。” “麻帅可别觉得人少,这每年一万人,二爷估计等五年期满退役,要都能活下来各地缺旗官的都会把他们招走,小旗、百户甚至千户都能胜任。” “五年之后,如今毕业的讲武堂学员都会担当指挥使一级将官,到时候从上至下都是新军,他们再带五年兵,朝廷的军事会变成什么样?” “到时麻帅所说的百万大军,又会是什么模样?” 麻贵没听懂,其实付元这么说,谁都能看出形势一片大好……可这和麻贵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没等麻贵发问,付元就总结道:“都是精锐!历来军队都一个样,最底下的士卒干最卖命的活儿,拿只能填饱肚子的钱,唉其实这人之常情,啥时候都一样。” “陈帅没法给下边人太多钱,所以就让下边人长本事,再找一拨人干最卖命的活儿。” 麻贵这会儿明白了,其实就是让旗军变成旗官、旗官变成大将,拉另一拨人来当旗军。 这已经超过他所能考虑的事了,他仔细思索了一会,对此事不置可否,最后摇头撇开话题,道:“我打算先放个人回去,跟西夷商议以状元桥为界,再把镇关西的族人用这一船人换回来。” 状元桥,付元已经弄清楚状元桥在哪了,而且作为先头辎重船队的首领,他还带了一份杨廷相从西班牙回来绘的亚洲地图。 他摇头劝阻道:“麻帅还是先别跟他们商议界限了,这事让陈帅来吧,我觉得以状元桥为界,陈帅肯定觉得吃亏,吃大亏。”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九章 捕鱼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付元还是了解陈沐的。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成群结队的战船向东航行着。 气温变化得很快,来自海上长城舰上的命令下达至每一艘船,命令各船舰长官每隔半个时辰替换桅杆上的瞭望手。 船舱里的温度也不高,最好过的大约就是陈沐了,尽管旗舰的指挥室里也有耐火砖造的壁炉,但水兵室太大,何况旗军还要担当舰上执勤的使命,只有舰队指挥官最幸福。 所幸他们为应对寒冷的食物、取暖等储备都很完善。 这极大地提高了舰上幕僚官们的工作效率,为了取暖,他们都很喜欢钻进陈沐的船舱,而进入陈沐的船舱就意味着要进入工作状态。 “东洋军府是拥有财、政、军三权的地方部门,为完全掌握亚洲的一切,依据军府需要设立隶属东洋的五司,各司互不统属,皆效命于军府大臣,首先是我的幕僚、亲兵团。” “军务司,下设二局,幕僚局设幕僚长,正次二人、幕僚无定额,主幕僚事、定赏罚、凭能否;军务局设军务长正次二人,随员暂设八人,主军府大臣私务,分领正五品至从九品俸禄。” 陈沐说这话时别人都不敢插话,幕僚局就算了,这军务局陈沐不说别人都知道,正次二人、随员八人,这完全就是在给伺候他的人找个名号。 “军事司,主各部编成、组织。设军事长一人,下设陆军、海军、情报三局。” “陆军局主平时、战时的组织、兵员补充、大规模操练、各卫驻地变动、修路铺桥、军议、军乐、校场、训练、讲武堂、文与统计。” “海军局职权与陆军局相似,还有舰炮、船舰、航线、运输。?” “情报局主斥候与监察事,测绘、侦查,搜集整理亚洲各国部落军事、文化、经济、地理、天气等一切情报,搜集整理亚洲东洋军府己方一切情报,并点评研究这片土地上已经发生的战斗。” “军事司暂设员额五十一人,俸禄正三品至从九品。” 军事司比军务司在俸禄上高,这在赵士桢、徐贞明、徐渭、杨廷相几人看来还是比较中肯的。 杨廷相暗自点头,没有出言打断陈沐,虽然陈沐说东洋军府是财、政、军三者皆有,不过人事上陈沐绝不会拿出来,何况整个东洋军府除了陈沐别人也没有人事权力。 他估计剩下的也都与军事有关。 陈沐后面的话并未出乎他的预料:“军器司,下设兵铳、甲胄、火炮、战船、马政、杂器、研究七局,主制造、豢养、司库,统管将来各县军器局。” “军医司,设军医、兽医学堂、管理将来各卫所军医调配。” “最后是运转司,主海关、商务、与国中运输事务。下设财务局,管理海关、商业运输、薪饷发放、金银兑换。” “商务局,主管将来各地矿山、林地、猎场及所有商贾事务。” “辎重局,辎重海运及运输调派、米粮食物。” “人事局,每年登陆新兵调派预备兵、讲武堂毕业学员及退役北洋军兵的雇佣,伤残军官、旗军转业向幕僚、研究的工作安排。” 陈沐说罢,将面前桌案上的公文向前推了推,这才抬头对众人问道:“诸位觉得有什么要补充的?” 陈沐抬起头的时候几人还低头记录呢,最先抬起头的是杨廷相,他看着周围笑道:“诸君都没有要说的?那学生给大帅补充一点。” 这么些人就只有杨廷相是广州讲武堂的科班出身,他对军事上的事比旁人有更多知识,他说道:“大帅,在讲武堂时我就发现,不论南北,都没有围攻科目。” “查阅过往战事,南洋军很少遇到围攻的情况,即使需攻打坚城,也不围困,以重炮火力强攻,白古三眼铳之战便是如此。” “属下在返航时见过西葡诸多城堡,大多为坚固石城,很难强攻而下,北洋军又没有训练围攻,一旦遇事,总不能指望次次都以火炮将石城轰塌,何况坚固条石也难以轰破。” “既然军事司掌管作战训练、情报局有那么多侦查事务,军器司还有研究,何不再增添围攻科,军事司陆海军局训练围攻,情报局训练间谍、军器司研究破城兵器。” 专业! “围攻科,很有必要。” 陈沐与一干幕僚都认为杨廷相说得很有必要,他们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部门,来增加他们的围城能力。 “没有别的了?” 陈沐循循善诱,最后道:“军府要在抵达亚洲确立各司其职,眼下舰队应当正在经过黑水靺鞨群岛,还有一旬航程,还有时间,但眼下有更多需要解决的问题。” “东洋军府的财富,从哪里来,东洋军府的扩张,从哪里开始?” 陈沐的话音刚落,赵士桢道:“林、矿与关税,南洋军府已有足够经验,从麻家港向南,明年站稳脚跟,商贾进入亚洲,在广阔大地探矿,以丝绸同西班牙换取白银。” 赵士桢对南洋有充足了解,杨廷相对亚洲有更多认识,他摇头道:“林业不难,亚洲北方到处是百年以上巨木可供规划林场,土地也足够广袤,哪怕一块林场仅砍伐五年,以现有的舆图,都足够规划二十处,能供百年千年地取得良材。” “海关也好说,唯独矿产,东洋军府设立初衷是为得到亚洲银矿,但这已经是西班牙囊中之物,况且墨西哥有丝绸织造,而且规模非常庞大,他们最需要的不是丝绸,是生丝甚至吐丝。” “在墨西哥,他们有多达万人的织丝厂,像陈帅在广州在香山所设立的织丝厂一样,但徒以人工,织机不行,产量质量都稍有不如。” “长途运输,生丝一斤成本至少一两、吐丝一斤成本至少八分,即使贩至二两、二钱,最大的利润还是被西人赚走。” “相较而言,在下更认可珠宝、瓷器和熏香、麝香、金属器具的贩卖,可取高利。” 是进士都很懂做买卖,还是说进士什么都懂? 陈沐有些诧异地看向杨廷相,至少在他看来,杨廷相似乎是什么都懂,如果他再贪点财,兴许就是另一个殷正茂了,而且给他十年成长,会比殷正茂还厉害。 他说的贩卖货物没什么特别,最大的差别就是那些都是加工后的成品,用现代的词说就是附加值高,是这个时代的高新技术产业与奢侈品。 同贩卖生丝、吐丝这些苦力活儿不同。 “贩卖什么货物不急,如果能得到我想要的,即使给他们运吐丝、脚钱白给也是可以让步的。” 陈沐说出这话,杨廷相没什么反应,但对他的贪婪有深刻了解的赵士桢等人露出异状——陈二爷是不可能转性的,他怎么可能说出‘让步’这个词? 而且听起来还乐于吃亏。 “波托西银矿在这,我想取得一块土地,在这,这条漫长的海岸线。” 陈沐先将手指向充当桌布的亚洲地图上的玻利维亚,随后将手覆盖在从秘鲁到智利的亚洲西海岸上,接着又在北亚与南亚的连接最狭窄处点了一下,道:“这片海岸线向内延伸四百里,包括这个地方,其他的一切都能让步。” 杨廷相头都大了,这个进士出身的文人表情难看到极点,小声提醒道:“陈帅,那是西班牙在亚洲的所有土地,除了银矿与墨西哥,你全要了?” “而且你就是跟他们换地,拿什么换啊?墨西哥以北的土地麻帅苦心经营,再往东,那都是葡萄牙的土地,西班牙人没处可去。” “换地?换什么地?” 陈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阿兹特克人的首都,最繁荣的墨西哥城,我没要吧?西班牙经济支柱波托西银矿,我也没要吧?还想怎么样?我天朝大军远跨重洋过来,不吃饭啊?拿点海岸线捕鱼怎么了,我千里迢迢他不管饭算怎么回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十章 送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亚洲,状元桥以北。 “我的爷爷带着儿子们这片森林打猎,现在这片森林与在这片大海属于我,我也将带我的儿子们在这片森林打猎,在这片大海捕鱼,将来我的儿子还会带他的儿子在这打猎在这捕鱼。” “我们组成猎队,获取食物,我们跳舞我们在高山祭祀神明,我们和喜欢的人组成家庭,在这打闹、在这亲吻、在这做爱,我们终将在这繁衍,那是属于我的土地。” “属于我!” 头戴羽冠的镇关西郑屠并没有穿上麻贵留下的明军蓝色衬铁棉甲,他甚至没有拿明军制式腰刀,两副铠甲如今只剩一副,被穿戴在一个更年轻的部落勇士身上。 那个明械兵已经带着勇士保护部落中的妇女、小孩向北迁徙,他们会经过伊族人的土地、穿过漫长的杉树林最终抵达长满松树的地方。 部落里那个来自海上住大房子的人说他们是明军,来自大海另外一边,现在住在北方长满松树的地方,那很遥远,比镇关西去过的任何地方还要遥远。 留下来的男人、女人,他们切削着箭杆,一遍又一遍磨砺着在状元桥那个明军用烧制的火窑融掉铠甲后给他们做的铁箭头。 箭簇有细长的箭铤,明军说铁质的箭头有机会穿透铁甲,细长的箭铤插进箭杆能让箭头的力量更大,更容易钉穿甲胄。 可惜西班牙人来得太快,疾风骤雨般的突袭让他们损失惨重,更没有机会使用这种新的兵器,如今只剩下三十一枚铁箭头,被分散到十五名最好的射手身上。 但他们还有铳,有从西班牙人手下解放的奴隶说着叫‘刚’,明军把这叫铳,他们还有九杆长铳,大部分缴获的西班牙火枪都在突袭中被抢回去了。 郑屠说:“我们都会死,死在今天。” 他仅剩的那些穿戴骨制衣物披牛皮毯子的部众勇士没有任何回应,依旧打磨着箭簇,将一支支带有细长箭铤的箭簇安进前端中空的箭杆中。 倒是身边有个人转头看了郑屠一眼,脸上用不知从哪弄来的蓝色染料涂抹着诡的纹路,下巴还钉着一粒小骨头,扯出难看的笑容道:“如果上天要我们明天死,今天就要乖乖活着。如果上天要我们今天死,那就是今天了。” “在死之前,我会攥出他们的心、食用他们的脑,来得到他们的力量。” 他是郑屠的萨满,说着这些令人心生恐惧的话时,他正以温柔的目光抚摸着身旁高大骏马的鬃毛。 镇关西的部落里有三匹马,其中两匹跟着迁徙的妇孺一同去往北方,眼下他们只有这萨满这一名骑兵,他的腰上悬着明军的腰刀。 这正是他知道他们会死的原因,被突袭让郑屠失去了在周边小部落的威望,人们不再愿意和他一起远征,大部分部落都在战争后向北迁徙。 如今他们只有二百多个猎人,九杆铳、一匹马、一百多张弓和三十七副弩。 弩是那个明军教他们做的,木质弩床,受力的悬刀大部分也是木头,只有少数几张以牛骨制成,并不是那么耐用。 与此同时,四个正值壮年的猎人提着弓箭与斧头走出丛林,猫着腰穿梭在灌木中,向南奔去。 再向南走数百步,就是状元桥。 郑屠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入侵者不再向北追击,他们原本有机会追击的,如果在突袭当日他们追击,整个状元桥一个人都不会活下来。 但原因对郑屠来说并不重要,他的家园被摧毁才更重要,现在他要杀死入侵者,并寄望于夺回家园。 哪怕不能夺回家园,至少他能死在自己的家园。 “入侵者给这片土地带来灾祸,我的部落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郑屠并不因明军的馈赠欣喜,也不因西人的入侵而愤怒,夺回家园或者说发疯的送死都只是道路,只因为他应该这么做。 他如今心中所拥有的只是悲观——对这片土地的悲观。 从那个明军口中,短暂的相处时间他最感兴趣的就是西班牙和明朝,明军把他们比作自己人,只言片语中描绘出一个遥远而富饶的国家。 同时明军口中的西班牙人则稍显孱弱,在一个名叫林来的地方被明军击败,但国家同样不小,此时两个国家不但议和而且结盟。 还有葡萄牙。 在郑屠看来,不论是哪个国家,都会给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生存的人带来毁灭。 而他们无力抵挡。 披牛骨皮衣的勇士在灌木中发出咆哮,磨砺的石质长矛自灌木刺出,与西班牙巡逻士兵的铠甲发出响亮的金石之音,随后一柄锋利的刺剑穿透胸前牛骨,自勇士的背后透出。 短距离中一支石质箭头的利箭紧跟着钉在西班牙士兵的喉咙。 一切电光火石,紧跟着便是西班牙队长的高声怒吼。 “印第安!” 又是一支箭自林间射来,嵌在明亮的甲衣上带来的冲击力让头戴高顶盔的队长后退一步,并未造成任何伤害。 甚至就连他旁边那两个只穿被缝纫带着棱形棉甲的火枪手也不怕石质箭头。 值得一提的是,西班牙这种棉甲是从阿兹特克人那学到的,名字叫‘伊卡威毕里’,和美洲虎武士的衣甲相似,大部分战士都有,不同之处在于美洲虎武士在棉甲里还穿一层美洲虎皮。 哈瓦那被驯化的印第安人为他们制作这种棉甲,这比板甲更适合墨西哥一带的气候,而且还能提供不错的防御。 棉甲里的棉被压得异常细密,连西班牙人的箭矢也很难穿透,让印第安人制作显然非常符合成本,因此在西班牙第二次宣布破产后,新西班牙总督为士兵大量装备这种棉甲。 这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见的西班牙征服者穿的那种大肩膀的武装衣,用的就是这种制作工艺。 在四名偷袭的勇士死掉两人之后,灌木丛中不再有箭矢射出,翕动中西班牙队长看见敌人已经向北逃去,尽管死掉一名部下,但他并没有追击,而是派人向职守营垒的上尉汇报。 郑屠诱敌失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十一章 共舞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西班牙的总督分三种,总督Veroy、都督Captain general、省督Governor。 前者在管辖范围内的权力上拥有国王的权力,等同于副王。 在发现新大陆的早期,西班牙出现了一大批世袭总督,比方说哥伦布就被授予世袭的副王头衔,不过到现在那批人已经死的死、剥夺的被剥夺、没被剥夺的也被迫放弃头衔了。 发展到现在,真正的总督只剩下两个,一个是新西班牙总督、另一个则是秘鲁总督,权限也受到极大限制,变成流官。 新西班牙总督区的总督马丁.恩里克斯.德.阿尔曼萨最近非常忧愁。 他已经做新西班牙总督许多年了,自1562起他从国中坐上这个位子,享受荣华富贵,但来自国中的诋毁与流言从来不少。 万圣节前夜,墨西哥城陷入狂欢,就连那些受到奴役的印第安人都得到一天假期,可总督阿尔曼萨却无法开心起来。 他写给秘鲁总督的私人信被检审庭截获,而且信中他还跟秘鲁总督抱怨新大陆的官员干的活儿太多,又收到检审庭与教会的限制。 “现在反倒要因为抱怨而受到更多限制,这帮白痴。” 阿尔曼萨看着窗外喧闹的街道,百无聊赖地向银质酒杯中倒上一杯来自哈瓦那的烈性饮料,名叫朗姆,是生产蔗糖后残渣发酵做的烈性饮料,起源于西印度群岛的土著人。 “总督阁下在忧愁什么?” 一个矜持的贵族青年走上前来,他穿着质地优良的黑色天鹅绒长袖夹克,披挂能映出烛火光亮并覆盖上臂的胸甲,腰间还挂着一长一短两柄细剑,脸上时刻带着骄傲的笑。 端着酒杯的阿尔曼萨转头,他认出这是他辖区的军团长贝尔纳尔。 作为伊比利亚半岛上一名公爵的第七子出身高贵,参加过法国的胡格诺战争并立下功勋,作为闪耀将星率领新西班牙的第三军团在秘鲁作战,平定当地反叛的印第安人后北上调至新西班牙卫戍墨西哥北方。 此时这名军团长在手臂上缠着与他黑色衣物明亮铠甲格格不入的黄色绸缎——依照西班牙人的审美,他应该在袖子或者肩膀上挎红色绸缎才对。 总督阿尔曼萨并没回答军团长贝尔纳尔的问题,这个年轻而优秀的小鬼知道他因为什么忧愁,他只是耸耸肩,向窗前酒柜扬扬下巴,道:“陪我喝一杯?” 贝尔纳尔脸上依然带着矜持笑容迈步走来,他谨慎地将左臂上悬挂的黄色绸布平整地卷了几圈,这才端起酒杯倒上一点,只是闻了闻便皱眉道:“我还是喜欢葡萄酒,这种印第安人酿的酒像……你懂。” 鉴于总督阿尔曼萨正端着酒杯缓缓下咽,贝尔纳尔没说像糖尿病人的尿。 “你不光不喜欢这酒,你还不喜欢哈瓦那的棉甲,所有关于印第安人的东西你都不喜欢。”阿尔曼萨挑挑眉毛,道:“阿科斯塔修士组织修士会议你不会不知道,修士们说了,印第安人也是人。” 贝尔纳尔失去饮酒的兴趣,把酒杯放下言不由衷地嘲笑道:“对对对,那些白痴还说印第安人有和半岛贵族一样的权力,众生平等,好像天底下只有他们才富有正义感一样。” 说着,贝尔纳尔抬手指向北方,道:“在秘鲁我的人杀死几万个印加人,北方的印第安人要厉害一些,但我的人从加利福尼亚到红河一天能杀掉三百个试图袭击我们的印第安人。” “我死掉的士兵就没有正义感吗?” “如果印第安人和我们有同样权力,为什么国王陛下不准新西班牙自己制造武器铠甲,甚至除了做丝绸还不准有任何手工业加工,我的士兵连弩箭头都要自己敲,好好的战士活活被白痴一样的法律逼成工匠。” “呵呵,众生平等。” 众生平等,总督阿尔曼萨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他对这个词有更多感慨,但和印第安人无关。 他要把西班牙本土、教会、检审庭、税务官和军队协调到一起,他们之间的任何矛盾最后都会反馈到他这里,对他来说,这才是最大的众生平等。 “我倒希望真的能和印第安人议和,大家好好生活在这,军队不需要死人,安心挖银矿、运蔗糖、玉米,最好和法国人也不要再打仗也别和伊丽莎白打,不然我们还会有第三次破产。” 和法国人的战争实在是太让阿尔曼萨难受了,法国人占领了北美洲西部,早在第一代新西班牙总督时代就接到国王的命令,要尽快调查清楚阿兹特克人的文化、经济、军事等事务。 为此他们在三十年前写了一份报告,由海上送给国王,那时候西班牙首都还是托莱多,结果这份报告被法国人在海上截获,最近又落入英国人手中。 也就是说,亨利三世和伊丽莎白都拥有关于墨西哥的全部情况,而唯独他们的国王菲利普没有。 “恐怕总督阁下要失望了,还有许多让阁下头疼的事即将发生。” 贝尔纳尔戏谑地看了一眼愁得发慌的总督,缓缓展开左臂上缠着的黄色绸缎,将长方形的大布铺在总督的桌子上。 “已经调查过了,这面缴获于墨西哥北方靠近圣塔克鲁兹的军旗来自明国,面料质地上乘,上面两个字是‘皇’、‘明’,不是一般军队所能拥有的。” “皇是指他们的皇帝,明是中华帝国的称号。” 尽管总督阿尔曼萨已经见过这面旗帜,并且对这面旗子的来源有所猜测,但此时听到准确的消息,面色依然非常难看。 “很难想像这来自于印第安人,不过你说的不是一般军队所能拥有,这里面一般军队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贝尔纳尔果断摇头,摊手道:“修士只告诉我这面旗帜非常尊贵,即使去南京签订条约的随从也没见过,明军的军旗大多绘着动物,或主将名字的一个字、再或者单单写个明字,他们有太多种军旗了,我们没人见过这种旗。” “但我猜这面旗子的大概意思是,明帝国的一般军队,比方说陈沐那种痞子,不配拥有?” 贝尔纳尔说了句笑话,见总督朝他瞪过来,紧跟着摆手道:“我不会轻视他,没人敢轻视他,全世界都知道他击败并全歼了新西班牙两万军队,我更希望明帝国派来美洲的是其他将军,哪怕更懂如何作战都没有关系。” 这话倒是让阿尔曼萨微微诧异,放下酒杯看着街道灯火阑珊,问道:“怎么说?” “我们是盟军啊!而且他们还有钱,我当然希望明帝国派来更会打仗的将军,只要别像陈沐胃口那么大,我听说明帝国的人都信奉礼义廉耻有骑士精神,这对我们是好事。” 阿尔曼萨沉思片刻,仰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点头道:“你说的对,在新大陆南方,我们可以与葡萄牙平分土地,在新大陆北方当然也可以和明帝国平分土地,并和他们一起向东开拓,赶走东部的法兰西蛮子和英格兰农民——可如果来的是陈沐呢?” 贝尔纳尔深吸一口气,终于端起那杯他不喜欢的朗姆酒一饮而尽。 “与狼共舞。”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十二章 消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麻贵放走了几个西班牙士兵,还搭上了一条百料小船,因为他发现只放走一个士兵是没办法穿越漫长的海岸线回到状元桥。 毕竟有上万里遥远,必须要一艘帆船,而且携带足够一月的食物,还不能让他冻死……这事麻烦得麻贵都不想管他了。 可新收的小弟镇关西不能就这么让鲁提辖三拳打死,不但还活着被奴役的族人得要回来,死了的也得让西班牙人做出赔偿,关键还有那面皇明旗,得要回来。 就冲着那面被夺走的皇明旗这事也不能无声无息地过去。 在人被放走之前,又有两支辎重船队平安抵达麻家港,人被放走之后的七天里,从辎重船上卸下的货物几乎将海岸占满,搬都搬不过来。 天公也不作美,指甲盖大的雪花下了半个月都没停,紧急修造的四条栈桥根本不够用,货物还是要用小船划到岸边堆放。 船太多了,这些辎重船每个船队四百料大海船都在五条以上,而四百料海船载重又在十二万斤以上,这些船队每隔一天从天津大沽起航,到这边也是扎着堆来。 其实四百料海船满载统统都在十六、十七万斤上下,但海上航行尤其是这种商贾没走过的海路,没人敢载那么重。 货物还好说些,长达两个月的航行让他们在辎重准备上没带易坏的东西,但数目庞大的牲畜还是让麻家港众人有喜有忧。 喜的自然是他们有马骑、有鸡喂、有羊放还有牛帮着干活,忧的是生怕这些牲畜熬不过这个冬天。 各类动物到处乱窜,即使运过来的动物早在海上漂着就死了两成,数目依然大到让麻家港难以承受。 还真别说,六畜死了这帮商贾船员没一个伤心的,靠港时各个吃得红光满面,下船还给麻家港旗军送腌肉呢,有的水夫还拿身上裹的皮子大衣给旗军穿上,笑呵呵地说是他们路上现做的。 没办法,吃了的也就算了,反正冻死的牲畜不吃一个多月也坏了,但这些皮子、翎羽都是军资,他们可以在路上穿着保暖,但不能带走。 难题一个又一个冲击着麻家港,先是用于豢养牲畜的马圈鸡笼不够用,紧随其后的便是没有足够容纳这么多人的房子。 所有营房包括麻贵、麻锦的屋子以及林地里的猎房全部改成通铺,最多的屋子里甚至住下十几个人,即便如此还是不够用。 无奈的水手与商贾们万万没有想到即使抵达麻家港,他们依然要在晃晃荡荡的船上度日。 好在他们还有足够的砖木,一栋栋砖木制成、带有壁炉的营房被快速搭建起来——壁炉来源于西班牙士兵的抱怨。 古代秦朝也有壁炉,因为它能有效改善火盆、火塘取暖的弊病,但后来有了火墙,就不再有壁炉出现了。 因为火墙更实用,虽然盖房子稍费劲一些,但能与室外的灶台相连,不浪费木炭。 但他们现在不缺烧火的木头,垒壁炉比做火墙更省砖,他们有很多房子要造,听到付元说陈沐还有近万人在海上飘着麻贵头都大了。 整个麻家港热火朝天,烧砖瓦的烧砖瓦、盖房子的盖房子,谁都别想闲着,就连那些西班牙人都被叫出来干活了。 这些异域来客最大的感慨,就是感慨麻贵把先前传递消息的那个人送走得太早了。 那个时候麻家港才只有三十多条大船,不过只有四条船装备火炮,看起来没什么让人震惊的,毕竟在西班牙人的固有印象中,他们很清楚明帝国是一个遥远大国。 可当传递消息的西班牙士兵离开麻家港,他们才知道明军的物资运输才刚刚开始,短短数日,涌入麻家港的明朝海船迅速突破百艘,并继续以每三日二十条以上的速度增加着。 而且他们听那个名叫付元的明国将军对他们骄傲又带着点抱怨的语气说他们好像有船队迷航,明帝国究竟为运送物资调派了多少条船他们已经没办法知道了。 数不清,这些百吨以上的船舰已将海面遮蔽,准备卸货的海船在似乎一直排到目力极尽,哪怕每天都卖力地搬运依然看不见尽头。 单单火药,百斤的木桶,仅仅由他们搬运的就超过一百桶,而且还有数目更多的硝石与硫磺。 付元和麻贵对这些西班牙士兵全无防备,因为他们发现就算把兵器还给他们,他们也不会跑,每天在麻家港好吃好喝地猫冬,除了哪天干活累了找明军要酒喝,这就是一帮免费劳动力。 而且他们态度还倍儿端正,不以俘虏自居,自然也就不存在逃跑……谁会从自家盟友的营地里逃跑? 连坏事都不敢干,乖着呢。 闲暇时,那艘船上的西班牙船长把身上仅存的烟草献给付元,拉着他小声问道:“付将军,你们的国家,会不会铸银币、火炮?” 这个船长和付元已经很熟了,他的名字卢卡斯,不过付元更喜欢意译而不是音译,因为他姓提尔,所以付元给这个五大三粗留着大胡子有北非血统的西班牙上尉起名叫忒光明。 忒光明这个问题问得付元满是诧异,看在保存良好的一袋子烟草的面子上,付元搓着手道:“你有话直说。” “在我的国家,有个地方叫尼德兰,西班牙的一半收入来自那里,也只有那的商人会铸造铁炮。” 付元点着烟斗,缓缓点头,琢磨着这有点像江南和广东的合体,不过又不太想,见光明兄弟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煤油打火机,噙着烟斗提醒道:“你接着说。” “哦哦,在过去,王室每年从秘鲁总督区向尼德兰运送价值八十万到一百二十万杜卡特的银送到尼德兰轧制银币,给商人的利润是百分之十五。” ‘八十万杜卡特’、‘百分之十五’这些词顺风钻进付元耳朵,在走到脑子的过程中自动换算,付游击两眼滴溜儿转,道:“四十到六十万两白银的一成半?这利润也太高了。” “有条件的,尼德兰要为西班牙供给大炮和火药……但自从十年前,尼德兰叛乱,每年的轧制银币利润提升到三成还是无法供给足够的大炮和火药,总是被叛军抢走,南边的部队都重新装备弩了。” 付元眨眨眼,他捕捉到问题的关键,道:“你们除了尼,尼德兰,就没地会造炮了?” “会,都会,我们会造拼接炮,就是你们说的佛朗机,但不会铸炮,只能像铸钟一样铸青铜炮,可青铜炮太贵了;过去能从尼德兰买炮,后来从葡萄牙买,但后来澳门的铸炮厂被你们的将军关了。” “整个世界,只有你们会,哦不,英格兰人在三十年前会铸铁炮;尼德兰人和英格兰人贸易也会铸铁炮,尼德兰商人用金币控制瑞典,瑞典也会铸铁炮,我们只能从你们这些国家贸易铁炮。”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消息! 付元的耳朵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心脏在砰砰跳,他欣喜若狂,那股鸡贼的气质猛然爬到脸上,舌头抿着嘴唇露出一口白牙。 气氛突然陈沐,付元道:“而这些国家,只有大明帝国是西班牙的好兄弟?” 好兄弟? 你说什么呢,是谁在几年前把我们战无不胜的军团按在地上狠揍一顿的? 忒光明深吸口气,点头道:“我看见你们有很多火药,想在回去后告诉总督,不过又担心付将军会认为我泄漏机密,所以……” “陈帅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我认为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 注:欧洲第一门整体铸造铁炮诞生于16世纪40年代的英国,西班牙在1620年拥有第一门本国整体铸造的铁炮,此前一直依赖外国或尼德兰地区供给。 至于葡萄牙的想法就简单多了,他们是直接找的中国铸炮匠。在里斯本国家档案馆《季风》上记载。 不过光明说只有这几个国家会是不对的,明、越、以及莫卧儿在内的汗国还有奥斯曼,都会铸铁炮。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十三章 翻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原本以为像他这样的天赐英雄,在生活中总会比别人遇到更多磨难,却没想到自己经历两个月的航行后,居然平安抵达麻家港。 就连穿越黑水靺鞨群岛时躲避浮冰都连碰都没碰到他的海上长城舰。 整个航行过程最让他意外的,就是一丁点儿意外都没发生。 这让欣赏麻家港美景的陈沐感到分外挫败……为这次冒险,他可足足准备了一年多! 如果从派遣麻贵开始算起,那就整整四年了! 立在海上长城稍高出甲板一人的船艉楼上,陈沐迎着凛冽寒风望向麻家港海湾。 天空飘着像大雾般的雪花,呼啸的冷风让人睁不开眼,即便如此,银装素裹的麻家港依然美丽非凡,尤其是岸边扯地连天的营房上那抹了灰的白墙绿瓦,还有雪中摇曳的大红灯笼,撞色予以他非凡的享受。 但他这种因无意外稍稍欲求不满的闲适心态,很快就因为登陆亚洲后左舰队长官石岐的报告而沉下脸来。 他弟没了。 在躲避浮冰时,邵廷达所率领的前舰队满帆航行,各舰队本就在海上拉开数十里距离,穿过群岛后面的舰队又刻意沿岸放缓速度,以给前军舰队充足入港的时间。 毕竟谁都知道麻家港不是大港,只是麻贵率残部修造的小港,大批辎重一定会造成航道阻塞,战舰又比商船大得多,五支舰队一起靠岸,恐怕会更加手忙脚乱。 石岐专门给邵廷达所率前军舰队留足了时间,没想到自己还是第一个赶到麻家港的,并且直至五支舰队中第四支陈沐中军舰队都抵达了,邵廷达还没过来。 他立在栈桥上接应陈沐,小声道:“该不会出事了吧?” 说得陈沐心里一咯噔。 顿了顿他才果断地摇头道:“出不了事,出事来的路上就看见了,八成是向南偏航远了,亚洲海岸长得很,飘不出去。” “莽虫带着工匠和犬马,还有兵将足用一年的粮草,最坏不过是飘到西班牙人的地盘上去,只要他不是发了疯攻打墨西哥城,谁能打过他?” “放心,出不了事。” 陈沐说罢,定下心神,扫视一众迎接自己的将官,在人群中找到麻贵、麻锦及几个他能认出来是早年派遣苦兀岛的熟悉面孔。 当年从马芳麾下调派至他身边时麻家兄弟还是两员英俊的年轻骑将,如今才不过三年,面上已是饱经风霜模样大变,看上去苍老十岁不止。 陈沐当即快步上前二话不说行出拜礼,道:“诸位将军劳苦功高,一别三年让大明在亚洲立定跟脚,请受陈沐一拜!” 麻贵与麻锦对他是有怨气的,真的有怨气。 这怨气不是说陈沐哪里做的不好又或是他们将自身承受苦难怪罪于陈沐,不是的,这怨气来源于为何挑选他们做东征将领。 人各有命,若有的选,他们也想像付元、像石岐,甚至哪怕像迷了路的邵廷达,在这个时候,在麻氏兄弟已在这片明人不曾到达之地,用三年的时间在这片未知之地走完西班牙任何一支探险队三十年都没走完的路之后,他们像英雄像胜利者一般驾舰队统万众跨海而来,来了就有住的地方、有情报、有地图,什么都有。 但他们的怨气不知该从何说起,也确实无从说起。 没有人说虚言客套的话,麻贵与麻锦只是咬紧了牙关看着陈沐行礼,他们也一言不发地向陈沐回礼。 回礼是规矩也是对长官的尊敬,不推辞,是这一礼他们应当应分。 行礼结束,麻贵这才再次拜倒道:“禀报陈帅,苦兀岛总兵官麻贵,率部于万历二年入亚墨利加,至今测绘海岸沿线一万四千七百里,大小岛屿九十七座;其上大小部落二百三十三处,生民近十万;标记林场、渔场、适合开垦荒地共二百余处。” “标下现余可战旗军,一百,一百九十六人。” 其实他们不说客套的话,反而让陈沐心里更舒服——太多意外了,至少在苦兀岛远征军身上,太多所有人都不愿看见的情况发生。 麻贵率军东行时,他没想过战船会被冻在海上,他只是幸运地选择了一条能够让他们及早抵达陆地的路,如果当时他选择率众回头,被冻死的人或许更多,并且他们将永远都不知道离亚墨利加究竟有多远。 陈沐也不想这样,在苦兀岛远征军最该得到补给的时候,麻贵失去消息半年,倪尚忠于沿岸搜寻却只找到他们废弃战船的残骸,全天下都以为他们死了。 执掌南洋的陈沐更没有办法抽身,那段时间恰恰是麻贵部减员最厉害的时间,后来得到充足补给,哪怕只是半年一年输送一次,麻贵部都没有再出现那时的情况。 “请麻帅召集麻家港所有旗军。”陈沐深吸口气,将麻贵扶起,道:“在校场,东洋军府论功行赏。” 在等待旗军自港口、左右百户所集结的时间里,陈沐没有钻进屋子躲避风寒,校场的积雪很厚,但陈沐并不觉得冷,衬着兔毛的双层牛皮铁靴踩在雪里,一脚深一脚浅地漫步在这片远征军披荆斩棘的土地上。 港口的旗军在各部将领的指挥下搬运着一箱箱辎重,校场旁的畜栏中,几头体形巨大的野牛依偎在砖墙下干草堆旁取暖,所有畜栏中唯独看管野牛的畜栏没有木头栅栏。 陈沐感到诧异,那些披着长毛的巨大野兽用谨慎的目光看着校场上的人,既不畏惧也不愤怒——这大概很像麻贵等人在这之前几年的生存策略,人力无法逆转天地环境,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共生。 他猜测这些牛是自愿走进畜栏的,否则不要说木栏,即使尽是砖墙,哪怕水泥砖墙,也拦不住这些巨大怪物的冲撞。 旗军自四面八方向校场汇集,终于在麻贵向陈沐表达他们已经尽数聚齐,陈沐先对众人拱手,这才开口道:“依照诸位来时的承诺,要官职的,旗军升百户、百户所佥事,小旗升千户、千户所佥事。百户升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 要说功勋,这小二百人陈沐认为人人都能升指挥使,因为这里的环境决定了,至少从今往后三十年,这片土地上别管你是谁,别管有什么地位什么样的财富,所能拥有的都非常有限。 但官职有限,他也没有办法。 “要领赏银回家的,两条路,一是赏银翻倍,来时麻帅承诺的一百两,东洋军府赏二百两,立功赏赐五百两的,东洋军府赏银千两;第二,赏银照数,陈某向你们家乡各卫所推荐,旗军,以总旗拿着赏银归乡;小旗,以百户拿着赏银归乡;百户,以指挥使拿着赏银归乡。” “还有另外一条路,你们能在这片土地生存下去,都有足够学识与勇气,是天子最忠诚的勇士,每人两个名额官升一级,挑选宗族兄弟、子侄袭职,自己依同样的官爵俸禄入东洋军府,陈某要在军府新设军事司,由你们主水师陆师亚洲生存训练。” “陈某给诸位一个月时间考虑,考虑清楚向幕僚司赵常吉登记,乘返航的辎重船回家,还能赶上万历六年的端午。”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十四章 大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不想让这些专家离开,一个都不想。 别管过去他们来自哪个国家,经过这三年时间,他们已经成为大明朝最忠诚的战士。 人类是可以被引导的。 另一个时代有个词叫‘沉没成本’,就是人在做决策时不单单会考虑当下的决策的成本,也会考虑过去所付出的成本,即使过去为这件事付出的成本与当下决策并无关联。 而且陈沐相信,他们大部分人在拥有更多选择时,不会选择离开。他们已经在明朝的亚洲做出一番成就,往后只会在加大投资,这投资不是真金白银,是他们的宗族、部落、生命、精力。 “大帅,在下看了麻家港的船厂,已初有规模,造出单桅小海船五条,还有两条正在修造,虽都是百料小船,但麻帅建船厂之初便有所规划,眼下工匠数足,只要从亚念招一批能听懂话的学徒,来年春季修整船厂,至多明年秋天第一批四百料海船就能造出来。” 陈沐听着杨廷相对于麻家港船厂的报告,缓缓点头,接着便对杨廷相问道:“旗军的住所,安排如何?” 抵达麻家港并不意味着万事皆休,尽管此前陈沐所有准备都集中于这次远航,但实际上抵达麻家港才是麻烦的开始,麻贵已经派人带两条船沿岸航行去寻找邵廷达舰队了,希望他没有飘到西班牙的地盘去。 虽说莽虫的心性在粗犷中透着点细,但那点细也要看对谁说……对于手下败将西班牙人,恐怕他不会细到哪儿去。 即使陈沐再看上西班牙人的地盘,当下的贸易他也避不开西班牙,更别说还有塞维利亚的租借地没有收取,一但草率开战就全完了。 心里再好高骛远,当下也要脚踏实地,先把北亚各部落统辖一处才是正理。 “还有三千多人睡在船上,常吉算过,依照现有工期,十日之内全部下船搬入木屋,是稍冷了些,暂时挤一挤,我们人多,主要是烧砖跟不上,幕僚司是想先修出两座大砖厂,今后各卫所设立也不免用砖。” “对,以后麻家港在三年内会是朝廷在亚洲的货物集散地,砖瓦这些从这向南运送,另外还要在港口开两条马车木轨道,这要等开春了,好在这的温度不低。” 麻家港独特的地势让这片区域温度比周围雪山之外稍高,陈沐估计这边冬天最低也就零下十几度,比再往北的地方要好多的,要不是这片土地上秋季狂奔的野牛群,恐怕亚念人也不会把这送给麻贵。 唯独的问题就是这不适合建立大城,作为一个半年都在冬季的集散、原材料加工地,工人离工作区域不能太远,否则天冷时不易出行,只能分散而居。 “翟哥儿想在麻家港开个做鞋铺子,想得到陈帅的准许。” 翟哥儿就是杨廷相从西班牙带回的那个双屿明人,流域在外许多年,如今人过而立,一辈子都在做鞋,回到故乡物是人非,此次跟着杨廷相作为亲随出征,没想到在这还是想重操旧业。 陈沐笑道:“想做什么没问题,正好你是军器司长正管着这些,不过怎么想着在这做鞋了。” 杨廷相本身就是讲武堂战船科出身,陈沐又打算让他在这造新的小快船,索性由他接管军府军器司事。 “他看了亚洲野牛的皮料,也看了麻家港旗军穿的大鞋,认为既无服章之美也不保暖,受朝廷远走东洋得以重返故土他一直想着报恩,想为旗军出一份力。” “挺有家国荣誉,准了!不过要做就做的大些,连着皮袄、皮裤、皮靴,都给我做了,名字就叫,就叫,就叫东洋军府服靴厂,出产的皮袄、皮衣、皮裤、皮靴,全部要绣上东洋军府的名号!” “先做军靴军衣,都以北洋戎服戎靴样式,内外双层皮,外层牛皮,内层兔皮要带毛,必须满足旗军穿用才能向国内贩售,你问他愿不愿意。” 杨廷相被说蒙了,他没明白陈沐在说什么,道:“陈帅,他是个鞋匠,在西班牙葡萄牙辗转十余年,都是客人去找他,量脚取材,过月余去拿鞋,你让他满足旗军穿用……他少说得活四百年才行吧?” “我是让他开厂,雇匠人,用手工做一模一样的靴子袄子,依照旗军身高体长做几个样,然后所有人都照着这些尺码做出来,让各百户给旗军下令,每个人用卷尺量出身高臂长这些尺寸不就行了。” “广州的鞋行街、衣行街都是这么卖的,他久居海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杨廷相抿抿嘴,低头道:“陈帅,学生家里有裁缝,没在外面买过衣裳鞋靴,入学后讲武堂也给发戎服,春秋夏冬发六表里……真不知道。” 陈沐瞪着俩眼眨了眨,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跟人家说市井生活,人自己家里养匠人不知道什么是市井,你说这帮古代有财富的家伙气不气人? “行,你家有裁缝,你就跟翟哥儿说,带他去找军器局匠人,他们知道该怎么建厂、怎么运作,让他学学,你也学学,执掌军器局不能不懂这些。” “除此之外还有个事,麻家港有火井,你记得在随船返航的商贾给南洋穿个信,明年送来些四川的煮盐匠,我要最好的匠人。” 所谓的火井就是石油井或天然气井,被麻贵的巡视旗军非常偶然地发现,不过到底是石油还是天然气,陈沐现在也不知道,要是石油的话,将来他们的煤油倒是不用辎重补给了,但当下也还没有更好的利用方式,还要多加研究。 “还有个事,算了,等我先见完付元再说吧,他说有西班牙的事要找我,你先去忙吧。” 陈沐想说的是用橡胶底做皮靴,不过眼下他们没有橡胶,南洋的研究们在使用杜仲胶的时候用陈沐提出的硫磺与他们自己加入的胡粉,能让胶硫化,但那个当下需求很少,自然就没有太多产量。 如今守着亚洲,橡胶树就在那边,应该很容易弄来,陈沐打算明年就把它们种到琼州、吕宋去。 杨廷相告辞没多大会,等候的付元便探头探脑地走进来,脸上依然挂着跟陈沐当旗军时候的笑容,把熊毛大氅往木屋里一挂,关门前还左右看看,这才走到陈沐身边,小声道:“二爷,属下有个大事要给你禀报呀!”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十五章 算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他们不会铸铁炮?” 陈沐惊了,道:“那卜加劳炮厂是怎么回事?” “铜炮、佛朗机、还有雇的中国匠人。” 付元理所当然,对陈沐道:“卑职以为,二爷该信这个西夷的,要是葡夷会,西王还用年年向别人买?而且他们的事很怪,国王也够抠门的,找人家买个炮还商量。” “嗨,这个都一样,咱皇帝想要个珠子不也得抽内库的银钱去民间购置?” 陈沐摆手道:“你这么一说,这倒真是个大事,老关把卜加劳炮厂挤挎还是做了天大的功勋,这可了不得,此时必须促成!你口中那个光明,他知道西班牙每年向尼德兰购入多少火炮、多少火药么?” 付元脸上浮现沮丧,拍手道:“不知道啊,卑职想过,咱知道他一年购入多少炮,就能大致知道他有多少条船,多少火力,但光明只是个小船长,也就知道些国内传开的事。” “购入多少火炮,他就知道他那个连队一门都没有,船上有十二门拼接佛朗机,打仗的时候拔下来就能当陆炮使。” 陈沐没说话,抬手磨砂在船上俩月不经修建的短须,眨眨眼看着付元。 火炮、火药购入量估算战船数量?付元有长进啊! 他刚才可没想这个,他就是单纯想知道这是一笔涉及多大款项的买卖。 陈沐压根没想知道西班牙有多少条船,毕竟一时半会他就没想和西班牙打全面战争,只要能做成这件事就不需要打仗了。 塞维利亚的海关、再加上现在这有可能的铸币权、供给一个国家的火炮出口,这还需要打仗? 当个大好人就能得到自己想得到了一切了。 陈沐只知道一件事,如此一来,除了捕鱼这个借口之外,他又有了一个索要秘鲁、智利的借口。 他想要的,就是墨西哥以北的全部海岸线向内陆延伸一千里,当然麻家港已有的土地他绝对不会吐出去,向内延伸一千里只是个底线。 除了北方,还有亚洲南部的海岸线,一直延伸到后来玻利维亚的波托西银矿——那是西班牙的命脉,不依靠战争是绝对不可能索取。 甚至相较而言,如果能得到波托西银矿以西全部海岸线,让陈沐放弃北方海岸线的一部分都没关系。 北方海岸线所拥有的,在陈沐的印象中重要的是金子和杉木,其他的都不重要,南方就重要多的,那片土地埋藏着全世界唯一的硝石矿。 硝石矿,比真金白银对大明重要。 “你别在麻家港呆着了,那么多人都没屋子睡觉呢,出去干活,带上你的船队,我再给你拨战舰五条,把这个光明和他的兵都送回去。” “不能送呀,大帅,麻帅是要用他们把状元桥的郑屠部下换回来的。” “郑屠?” 陈沐有一种身在小说中的感觉。 “亚念人被他起名叫牛魔王、红孩儿、巨灵,没准还有哪吒李靖,东边怎么着,又玩起水浒了?” “俘虏不用换,直接要就行了,跟他们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支西班牙军队擅自进攻我大明子民,还夺走皇明旗,擅开边衅撕毁盟约,难道想要开战么?” 陈沐摆手道:“让石匠给你做块界碑,他们说不想,你就把那块地给我收回来,过了状元桥把人再往南撵两千里,把界碑扎到那去,让光明直接去墨西哥城,把我的信给他们的总督送去。” 坐在壁炉边烤火的付元手顿在当空,转过头眼睛一眨一眨,怔怔地看着陈沐低头开始写信,过了半晌才说道:“不是,二爷我就三条五百料战船,你就是再给我拨舰五条,拢共才八九百兵,这就让我宣战去了?” “万一他们不服软,卑职可就掉火坑里啦!” 付元起身道:“咱不是怕打仗,你给说的一块下令,卑职给你一路打到墨西哥去,这也没个策应,这这,这不行呀!” “谁让你宣战去了?” 陈沐笔搁一边,看着付元笑着叹了口气,道:“你想想,状元桥说是咱的土地、郑屠说的是咱的人,但人家是么?当然不是。” “话说起来,道理上是不是站不住脚?但好在那也不是西班牙的,那是人家郑屠的,他们也没理,反正都没理,咱的嗓门大一点,又有什么不行呢?” “首先他们不敢宣战,咱在麻家港有七千军队,后勤辎重一应俱全;他们呢?从墨西哥向南,每年都有台风,他们在这边的舰队不多,驻军也不多,本身还对咱有忌惮之心。” “你想想他们谁想打仗?是国王想、贵族想、总督想、商贾想、军团长想还是士兵想?士兵是肯定不想的,他们害怕咱,打起来死的是他们,而且他们想不想也都不重要。” “商贾不会想,大明的商船能给他们足够利益;贵族有些想有些不想,在西班牙本土和这事没关系;总督可能又想又不想,至于国王菲利普,他们和尼德兰还在打仗,那比这更重要。” “军团长们是肯定想,将帅要立不世功勋,自林来一战,击败大明舰队对他们的个人威望无疑是重要的,但光他们想也没用。” “哪怕这会儿受了气,真想打也会拖到明年甚至后年,但只要咱们能为菲利普提供火炮,支撑他们和尼德兰的战争,首先总督就不想打了,这是多大的功劳?菲利普一时半会也不会想和我们宣战。” “所以我的分析,你这次去是可以虚张声势的,不会开战。” 陈沐说着摊开两手在桌面上,补充道:“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有开战的底气。” “五支舰队足够在明年六月之前把西班牙在亚洲西海岸所有商船战船击沉、所有据点用炮弹犁一遍,等到明年六月,又会有五支舰队运送北洋二期一卫兵力抵达麻家港。” “东洋军府可以整整两年什么事都不干,西海岸一丝一毫不做经营,只为毁掉他们的经营,连墨西哥城都给他拆了。” “我们的辎重撑得住,一万军队丢在这两年不干正事,往多了算即使战船火炮全沉了,明年造新的不过二百万两而已,陈某人撑得住、大明的物资也撑得住,西人那财政像金银漏子一样,他们行么?” “那么大的国家,咬咬牙行是肯定行,这笔账我会算,他们也会算,算完了未必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打一场对他们没意义的战争。” 陈沐说罢低头将信写完,抬手一举递给付元,道:“所以付游击,带着你的舰队去耍威风吧,把界碑给我扎到状元桥以南两千里去。” 陈沐一番分析,让付元在心里也算了笔账,好像确实为了一点土地跟陈沐打一仗没什么意义,富有确实可以为所欲为。 “等等!” 付元正待离去,刚转过身就又被陈沐叫住,连忙又转回来,就听陈沐道:“在岸边见着我弟,记得把他捡回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十六章 万岁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陈沐心中,邵廷达应该是迷航后飘到亚洲西边哪处海岸,以莽虫的性格,应该知道陈沐肯定会派人找他,最大的可能会在原地立下一座高高的营寨,吃着船上的军粮练兵。 他只猜对了一部分。 邵廷达确实知道陈沐一定会派人找他,所以发现自己好像迷航之后特别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到什么地步呢? 他根本没在靠岸后原地下船设立营寨,派一支船队向北寻找麻家港去给陈沐报平安,接着就继续下令往南走了。 邵将军沉迷于统帅大舰队的快感不能自拔,一点儿都不着急去找陈沐。他的舰队有五支船队大小战船辎重船三十三艘,就算往北派一支船队还有二十五条船。 在南洋他都没统帅过这么大的舰队。 不趁此时机过把瘾怎么行? 当然了,他往北派出给陈沐报信的船队上带的口信,是邵廷达迷航后率舰队探查沿岸地势,为今后可能的战事做准备。 这倒也不是假话,戎马战将眼中的风景,山川河流地形走势都要比寻常百姓精彩许多倍。 职业与经历会能影响人的思维方式,对东洋舰队的四名舰队提督来说,陈沐到这来是做经略亚洲,他们只管经略的后半部分,攻略。 人家到这来就是来打仗的。 莽虫的巡行海外给亚洲西海岸居民带来极大的恐慌。 这的原住民都是见过船的,麻贵的小船经常从这边来了又走,一会儿往南走了,一会儿往北走了,很平常。 但麻贵的船多大?最大的船才四百料。 邵廷达那艘镶着灵位板的旗舰可是正儿八经的超标六甲舰,几经修复船甚至撵上陈沐过去的座舰赤海,整个就是一头海上巨兽,领着成群结队的战船从别人家门口过,能不恐慌么? 恐慌归恐慌,邵廷达什么也不做,在船上拿望远镜远远看着百姓宁静祥和地捕鱼、采集、伐木,甚至哪怕一个裹着皮衣的白胡老爷子坐在沙滩上抽烟,他都觉得挺好看。 挺好看,这个词挺怪吧? 其实邵将军的原话更怪,他说的是:“喔干林娘,看那猢狲老儿,坐那假水啊!” 一路走一路开心留下一路恐慌。 一直到他进入伊族人的地盘,像麻贵一样,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部落同样感到新得不得了,才刚因好命令船队停下,就有伊族的老人、妇人端着皮毯、牛角还有金块玉石俸给他们。 而且还做出请的姿势,请他们进入村庄。 “这的百姓真是好客,我们去看看吧!” 直到邵廷达的部下从马船里牵出他们的坐骑,献上宝物的亚洲村民尖叫着做鸟兽散,惊呼声震动村庄。 在邵廷达还没弄清楚他们为什么前后差别这么大时,田地内、村庄里,数不清的原住民猎人持弓箭、长矛向港口杀来。 跑得最快的几个人里,居然还有两个让邵廷达舰队旗军感到熟悉的身影。 人他们是绝对不认识,邵廷达从小到大就不认识带骨质耳环鼻子上还穿牛骨头的人,但他认识衣服。 太显眼了。 俩人一左一右,左边的头戴铁质高顶盔,穿着件镜面胸甲,手上攥着护手长剑,下身裹皮裙,仅看上半身,是标准的西班牙士兵打扮,而且看上去还是装备不错的西班牙士兵。 右边这个就更厉害了,全副武装,头戴铁笠盔,身披深蓝布棉衬铁甲长罩衫,手臂绑着铁臂缚,足蹬一双黑布圆头肥军靴,手提短柄铁瓜,冲到一半儿愣在当场。 对面的人,好像头盔和自己差不多。 然后他就开始大叫着邵廷达听不懂的言语劝阻周围那些冲来的原住民战士。 邵廷达看着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抬手制止身侧已经列阵完毕开始铳刺插在脚下端铳瞄准的旗军。 这批北洋一期旗军训练有素,邵廷达甚至还没有下令,他们已经结成接战阵形,两排鸟铳手举铳在前,两排长矛手在后,工兵队与来不及去船上拉炮的炮兵队在后面两丈提着铲子开始挖散兵坑。 他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是一方面,另外就是从千户到旗官都能准确地给旗军下令。 邵廷达看着不远处阻拦并且真的阻拦住上百原住民猎人的那个身影,自言自语道:“辽东军?但头盔是咱们的。” 那个原住民的装束就是辽东军,邵廷达在率船队到北洋的时候有李成梁的部下来给他们这些南洋将领送礼物,穿得就是这身,内外两层捶打压实的绵制,除了两袖,夹层实以铁甲片以铜铁钉固定,一身铠甲四十五斤,沉重得很,但很适合长城一线冬季寒冷温度。 不过辽东军的头盔是边军血统的圆顶或尖顶盔,他们没有南兵血统的笠盔。 天上地下,把这身装备混搭的,只有麻贵的兵,他们的头盔、臂缚、兵衣、靴子、胸甲是南洋调派的,但在苦兀岛严寒之下,又从宣府调了一批棉甲,就是这些。 东洋北洋的旗军穿的是胸甲,要轻便的多,里面穿棉衣外面还人手一件和北洋军服颜色一样的棉大衣,穿上也没比棉甲轻便到哪儿去。 军官就好些了,像邵廷达付元他们都有熊、狼、兔等动物毛皮制成的大衣,相对轻便一些。 古怪的情景出现在邵廷达眼前,明为联盟实际从未联手的明军与西班牙士兵在亚洲海岸原住民村落中被穿戴者拼在一起。 那个穿戴辽东棉甲的原住民士兵好不容易劝住那些猎人与战士,带着些畏缩独自走到两军中间,大声对邵廷达喊道:“我是长腿熊,状元桥郑屠的部下!” 声音特洪亮,顺天官话说得字正腔圆。 邵廷达思衬片刻,没想起南洋军有谁名叫郑屠,又转头望向自己麾下的千户黑云龙,问道:“黑娃,你们北洋有人叫郑屠么?” 黑云龙闭着眼睛回忆着自己那些亲戚,果断道:“没有!” 邵廷达眉头缓缓皱起,抱着手臂语气不善道:“会不会是他们杀了麻帅的部下,抢来的甲胄?我看那棉甲与头盔不配套。” 长腿熊听不见他们说话,听见了也未必能听懂,但他能看出对方首领的表情看出情况不太好。 可是明军在状元桥教他们说话教得太短了,学习时间本来就很少,能做个自我介绍已经是超常发挥了,这会心里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最后一着急,朝西边猛然拜下,高声道:“我大明子民,皇帝万岁!” 哗! 挡在他前边的旗军分开两侧,连邵廷达都避到一边……这他娘拜皇帝的谁敢挡?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十七章 联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麻贵称他们为伊族人,只是因为他听见他们在追击中喊伊,其实他们有自己的名字,叫内子陪儿子。 嗯,邵廷达是这么音译的,老婆孩子,很好啊! 虽然人家本身不是这个意思,可他觉得这个族名好,非常恋家,男子汉大丈夫,不疼老婆孩子怎么行? 他们喊伊,其实是在说‘你’,想让麻贵手下那个骑兵停下,站那儿不动让他们用弓箭射。 “你是说,西班牙人曾骑马攻击他们,所以他们看见骑马的人害怕,又因为你在这,所以一开始他们很欣喜还奉上礼物?” 部落村庄的长屋里,邵廷达拿着盛满糖浆的陶碗对长腿熊问着,这种糖浆是原住民采集当地一种树木的汁液后蒸煮做成的。 周围的原住民在长屋中火堆旁围坐,他们听不懂邵廷达在说什么,就连学过汉语的长腿熊也一会迷茫一会猛地点头,二人交流三分靠听七分靠猜。 “西班牙还打我们,状元桥没了。”长腿熊说着脸上并没有悲伤,道:“郑屠让长脚熊找麻贵,怎么找麻贵?” “你是想问,麻贵在哪?” 邵廷达喝着糖浆哈哈大笑,抬起二指摆着指向长腿熊道:“问得好!我就是来找麻贵的,迷路啦!” “不过不必为此忧虑,你是郑屠的人,郑屠是麻贵的人,麻贵是俺哥的人,你们也都是大明的人。” 邵廷达挺有逻辑,拍拍瓦罐,又指向长屋外面,道:“糖水不错,我看外面有水井,我的船要补充淡水,免得你们惊慌,你们出点力气,帮我把水抬到岸边。” “这的天气不算冷,我们在岸边小住几日,让船上水兵轮换着到岸上歇歇脚,你们点起兵马,跟邵某舰队水陆齐进,我们去把状元桥拿回来。” 邵廷达说着,转头对黑云龙道:“嘁!俺还当麻家兄弟在这儿吃香的喝辣的,不曾想为俺哥吃了不少苦头不说,还要被那小西夷欺负。” 邵廷达不知道麻贵在这儿过得是什么日子,只是在国中听说麻贵过得不算痛快,手底下兵死的比他在南洋接连大战还多,自己还被朝廷追封当了一把活死人。 那些他都能理解,唯独这看起来新收的小弟还没拉够关系就被西班牙人铲平这事他脑子实在接受不了。 太憋屈了吧? 想想他们南洋军府大明宗藩军,战船火炮铳队矛兵,那是个什么光景?再看看这边,鸟铳火炮是一杆没有,兵甲也才勉强算作二领,弓兵矛手,最过分的居然还有石头兵器。 唯一能让莽虫看上的,大约就是老婆孩子族数量众多士气高昂的战士们了。 自被推举为战争领袖的部落长老向周边部族发出集结命令,北方十余个村落在几日里陆续派来半数猎队参加进攻,南方更多部落则将人手集结在他们南下的必经之路。 他们衣甲简陋,大约十个人才能勉强凑出一副没有铁甲片的棉甲,更多人穿着毛皮衣甲,有些还在外面镶上木质或骨质来增强防御。 兵器倒还不错,石矛骨矛是肯定不行,但大弓做工精良、臂力强劲,如果不是那些骨箭簇,还是能入邵廷达眼里。 吃了两天炙野牛肉的邵廷达一度怀疑这种箭头很难伤及体态庞大而毛皮厚实的野牛,后来长腿熊帮他解除了这个疑惑。 在狩猎活动中,他们的弓力量很大,兔子、野狼都逃不过老练猎手的伏击,但石质、骨质箭头毕竟杀伤有限,并不能用于对付熊、野牛这种皮糙肉厚的大型野兽,射上十箭至多有三箭能碰巧刺破皮肉留下血迹。 在大型野兽的狩猎中,长弓的目的在于能令野兽惊慌,他们会选择在冬季找相对瘦弱、落单的野兽麻烦,那个时候它们的毛皮长得最好。 用长矛、弓箭合围驱赶,把野兽赶到预设陷阱,一切才手到擒来。如果情况不妙,就需要长矛手们性命相搏,长弓没什么用处。 一个百人村落,冬天只要能猎杀三头野牛,配合储存下的备冬食物就足够撑过整个冬天。 莽虫拿着敲制简陋的铁箭头把玩着,这的人很会利用火,他们把河里捡到的石头烧制,有时会有铁,但他们不知道哪里有铁矿,即使知道也不知道该如何开采。 只要一批铁箭头的到来,这些只会射准的猎手战斗力便能猛地向上拔一个台阶。 看到原住民战士穿的棉甲,邵廷达可算知道在林来岛一战中那些西班牙士兵为何显得有些不堪一击了。 在这片土地上,明军来之前西班牙人的敌人是原住民,面对原住民的兵器,用陈沐的话说,铁甲的防御已经溢出了。 人们会在什么情况下放弃铁甲呢? 一个是除非你穿的铁甲厚重到走不动道依然挡不住铳膛中射出的铅丸;再一个便是随便穿个厚衣服敌人就很难伤到你。 这一时期亚洲西班牙人面临的情况显然是后者, 短短数日,村落周围便聚集起一支四百余人的猎手部队等待与邵廷达部一同向南进发,在他们之前两支百人规模的原住民小队已向沿途各部分散,召集各部族人参与进这场为争夺状元桥而发起的战争中。 并不是过去麻贵认为的‘伊族’或如今邵廷达脑海里的‘老婆孩子族’有这么多士兵,而是作为沿海最强大的部落,他们就像一道大坝,拦住向北扩大领土的西班牙人。 在他们南方,数不清的部落原本都定居在墨西哥北方不远的地方,直至二三十年前才从那边被西班牙人驱赶,被迫向北迁徙。 如今有机会能打回去,尽管他们知道战争的目标是状元桥,但至少这也算一个开始。 不过就在一切准备就绪,长腿熊向邵廷达的船上搬上十桶糖浆,海陆军准备开拔时,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断了莽虫想要集结原住民向南进发的念想。 并不像邵廷达麾下又带马船又带辎重船集结出一支拥有二十余条船的舰队,来人船舰只有九艘。 一艘八百料大鲨船作为旗舰,紧随其后七艘五百料常规大鲨船、一条福船携带辎重,九条战舰的规模在战力上并不比邵廷达战舰差到哪里去。 付元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十八章 界碑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来自墨西哥城新西班牙总督的命令传往状元桥,结束了驻防此处西班牙士兵们心中忧虑。 自状元桥土著将他们一座兵站拔除后,发觉失去部下联系的连队长官向北行军,发现他们的兵站已被夷为平地,在原本设立兵站的废墟上,土著人以太阳崇拜的方式立起一座土丘。 在最短的时间里,连队长官联系到同属贝尔纳尔军团下两个连队上尉与随军商贩的雇佣兵,集结接近七百兵力向北扫荡。 结果不言而喻,兵站化作废墟后立起土丘,土丘被毁掉后重新竖立兵站。 原本事情会随一次屠杀尘埃落定,他们甚至没兴趣理会这片土地本来的名字亦或是原本的主人是谁,直至战利品中出现那面皇明旗。 原住民不会拥有这样精美的旗帜,皇明旗被连队上尉当作宝物献给纵队上校,上校又以同样手段送给身在墨西哥的军团长贝尔纳尔,通过识货的军团修士之口,一支连队在新大陆北方攻击明国军队的消息在墨西哥引发轩然大波。 两个月的时间里,除屯驻于墨西哥城的一支纵队外,贝尔纳尔军团散布于墨西哥北方方圆一千里格的两个纵队收缩防御。 超过两千名士兵短暂放弃北方、东面的探查,将活动范围缩小为沿海向内陆延伸一百里格,同时墨西哥城紧急集结出三支由第二代西班牙印第安混血组成的军团。 同时新西班牙总督通过教会向秘鲁总督区下令,截留一切停驻新大陆的武装商船组成舰队,向墨西哥城运送战争所需,其中一大部分是用于守城的工具与粮食。 以墨西哥城为中心,整个新西班牙总督区,山雨欲来风满楼。 总督、教会、检审庭、军团长、商人,在关于筹备第二次西明战争的意见上达成空前一致。 第一次战争过去数年,他们对明国的情报虽然还是少得可怜,但对比当年已经拥有长足进步。 比方说当年菲律宾总督雷加斯比从西面航线辗转逃回马德里,让他们知道大明帝国对南洋可怕的掌控力——一个明国海盗,能轻易在他们的殖民地中招募到两千士兵,并不因为他是海盗,而单纯因为他有明国官员义父。 万圣节过后,新西班牙与秘鲁两个总督区形势大乱,被截留的商船逃往旧大陆的数量与日俱增,在秘鲁海岸,一个乘客位置甚至能卖出二百枚银币的高价。 足够大的利益让船长勇于冒险,留在这可能得不到什么也可能会在战争中发一笔横财,但现在离开一定会发一笔大财——对许多人而言,这道选择题不算太难。 进一步加剧动荡的原因是上层人物对待危机的态度虽然达成共识,但在更细化的方面,产生更大的分歧。 打定主意留在新大陆的商人们极力游说总督向北方发出谈判使者,寻找明军的踪迹并试着与他们洽谈,消除状元桥一战的误会,并进一步得到更多的贸易。 军队与教会却并不这样想,教会态度非常强硬,认为根本不必做任何战争之外的准备,为神洒下更多留存世间的光辉。 军方并不强硬,他们更认同试试蒙混过关,比方说在新大陆的明军并不多、又比方说消息根本不会传到明国,只要大家不像那些愚蠢的商人般把这件事捅出去,明国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们确实在准备战争,并且非常认真地准备,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没有真的打算投入到这场战争中。 最心照不宣的情况莫过于不论总督还是军团长,他们为可能出现的战争做出一切准备,却谁都没有向前线军官下令进攻可能出现的明军。 恰恰相反,前线军官收到的命令都是尽量避免在形势尚未明朗的情况下向明军进攻,比方说如果明军来不是为了打仗,就不要攻击他们。 然后明军就来了。 消息在圣诞后伴着安达卢西亚战马狂奔的马蹄进入墨西哥城,明军的舰队与陆地上数不清的原住民进入马林,也就是明人口中的状元桥,向土丘废墟旁两座新建起的兵站展开围城。 经过半个小时的游说,贝尔纳尔军团第二纵队五连的十个步兵小队、十四名骑兵、一名随军教士在最高长官军士长的率领下将兵站内物资付之一炬,安全撤出兵站,向南退出马林。 紧随其后的第三天,明军先后经过距马林三十里格外的圣塔克鲁兹、卡梅尔,这次两个连队的士兵在未交战的情况下退出驻地,因并无高级长官率领,不但两个连队士兵所有武器、铠甲、马匹被明军解下,就连兵站内囤积的物资及港口战船也全部由明军接收。 第六天、第八天……明军南下的脚步并未停留,甚至陆地上追随的原住民猎兵团还因西班牙人让出沿海兵站而得到补充,规模更近庞大。 在状元桥北方遇到明军舰队的郑屠加入为收复失地的远征后凭借留下持续袭击西班牙兵站的威望势力不降反升,麾下迅速拥有一支二百余人组成的小队,成为各部联军中较为庞大的一支。 沿途几乎完全没有风险,付元与邵廷达率领下的明军舰队南下趟平,所遇到唯一的意外发生在靠近西班牙语中名为和平之城的兵站。 那时付元早已完成陈沐所要求的往南两千里的使命,他足足向南行走接近三千五百里,如果不是这里属于半岛,其实已经进入墨西哥城附近。 这里的兵站屯兵同样一个连队,作为新西班牙的养马牧场,这里一个连队有至少五个小队都是骑兵,因距离墨西哥城已经非常接近,付元并未太过放肆,造成西班牙士兵离开后愤怒的传教士策马持点燃火绳的火绳枪率二十余骑兵狂奔而还,远远地向陆地上原住民士兵射击。 短暂的冲突以传教士令部下赶在明军下船前逃走告终,部落联军损失了七名好手才面前把一个发了疯持到冲击人群的西班牙骑兵拉下马。 在那之后,付元的舰队停泊在海港,邵廷达率舰队绕过半岛从另一边向北航行,在海湾尽头留下一支船队,依照陈沐的命令钉下界碑。 这确实是两千里,如果不算付元驻扎距离墨西哥城仅有千里距离的半岛的话。 刻皇明二字的巨石界碑被扎进地下的同时,作为传信人的忒光明也终于站在墨西哥城里总督府中,得到总督阿尔曼萨的召见。 “你是说,明军有一千条船、一万名士兵?难道他们一条船只能载十个人?” 忒光明头摇得理所应当,果断推翻先前自己的话,认真地说道:“那可能是十万?阁下,我不知道,他们的船和他们的人一样,多到数不清。” 说着,提尔卢修斯上尉拿出装在漆器木匣在总督阿尔曼萨面前打开,拿出信道:“总督阁下,这是明帝国陈将军交给你的信,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论是否要与明帝国开战,我都已准备好继续加入军队为国王陛下与教宗效力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十九章 傻瓜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的信让新西班牙总督府陷入沉寂。 上尉忒光明只能看见总督阿尔曼萨拿信的手微微颤抖,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信还没看完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信,左手在桌子上摸索着,摸了半天才想到开口下令道:“地图,我要地图!” 穿着黑色天鹅绒夹克与紧身裤的府邸侍从连忙快速找出地图铺盖在桌子上,旋即阿尔曼萨拿着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有如魔怔。 雕饰十字架的高大木门被推开,身着全身板甲腰胯长剑与火枪的军团长贝尔纳尔领数名军团长进入总督府,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神情阴晴不定的阿尔曼萨抬起手掌制止他们想要说的话。 贝尔纳尔身后几名军团长在面孔上都与他或阿尔曼萨这些半岛贵族有显著区别,他们都是父系为西班牙血统的二代印第安人,依靠血统与努力与原本的种族再无关联,成为隶属西班牙的高级军官。 在这一点上,西班牙有聪明而大胆的决策,对他们完全信任,除地位上比半岛贵族稍低,其余一视同仁。 在西班牙人的意识里,只要父亲是西班牙人,纯血、二分之一也好、四分之一也罢,不论多寡,都是西班牙人。 贝尔纳尔的板甲上斜跨着红绸缎,实际上杨廷相在关于西班牙人的报告中说‘其国人尚黑’是不对的,尽管他们可以全身上下都是黑色,但那是为了衬托身上一点点红。 如果没有红色,那么无法带来巨大反差的黑色将毫无意义。 比方说贝尔纳尔身后拿着文档与长卷地图的随从,那一身黑色亚麻衫就毫无意义。 尽管贝尔纳尔和几名军团长都很着急,但他们耐着性子看总督对着一封信非常认真地研读着,而且还不时在手下地图勾勾画画。 当贝尔纳尔探头过去,看到那副地图上除墨西哥外,整个西海岸南北都被标注,不由得小声对几个关系融洽的军团长小声道:“狗屎一般的造船计划。” 当总督阿尔曼萨抬起头,贝尔纳尔依然是那副英俊从容的模样,微微低头谦卑地问道:“总督阁下,那是陛下的信?” “陛下?” 阿尔曼萨的手压着信,听到贝尔纳尔的问话嘲笑地反问一句,这才笑道:“是陈沐的信,你以为这是来自国王的造船命令?这是陈沐向我们索取的土地!” 贝尔纳尔皱起眉头,身后两个混血军团长已经发出咆哮,叫嚷着要把陈沐的猖狂从新大陆彻底抹杀。 贝尔纳尔反倒没有那么愤怒,他波澜不惊且充满理性,向身后轻轻挥手,道:“总督阁下,我的军士长、首席监督长及首席随军教士已对战争做出预期报告。” 在这份报告中,依照现有情报,一旦与明军发生战争,小规模战斗中他们的赢面不高,大规模决战则恰好相反,但最终因战争之外的突发状况输掉战争的可能性极大。 阿萨曼萨并没有急着观看报告,他不是很瞧得起这些二代混血贵族,挥手道:“诸位请暂时离开,我有事要与军团长阁下商议。” 几名混血军团长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胆量,纷纷向总督行礼后离开,转眼会议室中便仅剩阿尔曼萨与贝尔纳尔两个人,总督并不急于说起关于战争的事,而是很有闲情逸致地问道:“纳尔,告诉我,你从这幅图上看见什么?” 这幅图非常恐怖,新大陆的西海岸几乎完全属于明国人,只剩下从危地马拉到墨西哥之间七百里格海岸线,一半还被半岛包围。 “显然,我们会失去新大陆西海岸的所有权力。” 贝尔纳尔的言辞是让人意想不到的轻松,他耸耸肩道:“知道总督将陈沐这封信公之于众,能为我们收获至少四个军团的兵力,战争胜败将会得以重新评估。” 陈沐在信里索要两千多里格长、二百里多格宽的土地,领土比旧大陆西班牙所有领土加在一起还大,这并不意味着土地,而意味着数以千计以商业与土地赖以生存的新大陆贵族将失去一切。 “如果我们无法得到来自旧大陆的任何援助呢?”阿尔曼萨向窗外看了一眼,道:“在旧大陆,一场新的战争已经开始。” 贝尔纳尔摇头道:“我得到最新的消息,继任尼德兰总督后,奥地利的唐胡安终于在今年向尼德兰叛军开战,一场那是一场可怕的大胜,他率军几乎全歼了尼德兰两万军队,己方伤亡不过百人——他是西班牙最伟大的将军!” 希腊勒班陀,神圣联盟舰队司令的唐胡安歼灭奥斯曼军队四万、摧毁俘获船舰二百二十四艘。 促成明西南京议和。 这一次又在尼德兰打出这样的胜仗,三十一岁的年纪——在贝尔纳尔眼中,最伟大的将军这个称谓唐胡安当之无愧, 但他没想到阿尔曼萨从桌子上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摇头道:“我劝你收回这句话,我得到最新的消息,唐胡安在指挥作战中染病,在两个月前因病去世。” “国王陛下接纳唐胡安的建议,任命一起在宫廷长大的亚历山大·法尔内塞接任尼德兰总督。” “尼德兰的战争还在继续,而在东边,葡萄牙的军队已经开向非洲,战争开始前塞巴斯蒂安向我们的国王请求援军,西班牙吃过摩尔人的苦头,不过允许他们在西班牙的土地上招募士兵,以此来支援作战。” 贝尔纳尔敲敲脑袋,他怀疑自己侍奉的菲利普已经疯了,“国王陛下怎么会支持塞巴斯蒂安以耶稣之名征服非洲***?” “当然会支持,这可是亲征,塞巴斯蒂安如果在战争中去世,国王也会是葡萄牙王位的竞争者,而且还是最强力的竞争者。” “所以一旦新大陆发生战争,国内在最近两年恐怕无力给我们太多支援,陈沐所统帅的明军情报你已经知道,提尔卢修斯说明军有几万军队和上千条战船,我很困惑。” 阿尔曼萨紧紧皱着眉头,抬手指在桌上那封来自陈沐的信。 “可陈沐在信中对我说,虽然当下他只有不到二百条船和几千个人,但食物的补充已很困难,需要漫长的海岸线让他们捕鱼,并打算在将来用这里产出的鱼肉用他家乡特有的腌制手段制成鱼肉,来和我们交换白银。” “是的,你没听错,陈沐说他要用整个新大陆的西海岸来捕鱼,而且是从我们的海岸线上捕捞属于我们的鱼再换走属于我们的白银——他在把我们当成傻瓜。”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二十章 清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尔曼萨说的,与阿尔曼萨做的,完全不一样。 在隐晦地传达给军团长贝尔纳尔一个类似‘陈沐在戏弄他们,看不起他们’的信息之后,他穿过墨西哥城的武器广场。 墨西哥城曾是阿兹特克人的首都,这座城最多时拥有三十万居住,这座武器广场过去是当地人最大的神庙。 在广场北面,则是正在施工中的大教堂,这座教堂从五年前开始建造,当年修好,不过紧跟着又再次扩建,直到今天还在扩建,没人知道这座教堂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完工。 也没人知道这座教堂完工之后究竟会有多雄伟壮观。 不论如何,总督阿尔曼萨走进教堂,没多久同修士何塞阿科斯塔走出教堂,从墨西哥宽阔而扬着黄尘的土路上拐入阴暗逼仄的小巷,最终消失在街道上。 在不为人所知的阁楼上,一根蜡烛被点燃,这显然是一座仓库,到处堆积着染上各样颜色的棉布。 那些颜色鲜丽而落满灰尘的棉布中,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打了个喷嚏,他对何塞修士断断续续地说道:“明军的陈沐以贝尔纳尔军团的士兵在北方袭击中国君主的子民为由要向我们宣战。” “在他写给我的信中,想要取得西海岸墨西哥以外所有海岸线,北方并不重要,但南方有大量金属,他似乎知道波托西银矿对我们的重要,没有选择那里。” “我们在战争中很难取胜,即使取胜,也只会带来新的衰落。” “新大陆的贵族们说‘我服从,但我不执行’以此来对抗王室,我们有太多新贵族了,他们浪费了太多收入,原本能为西班牙带来巨额收入的新大陆因为他们而变成如今除了供给王室所需外负债累累的穷地方。” “国王为对抗他们,禁止新大陆截留银矿,他们越对王室命令不执行,王室越要限制他们,他们已经毁了尼德兰的军队,总有一天他们会毁掉西班牙。” “人们说国王陛下热衷于战争,但他并不热衷,王国交到陛下手中时便已经在北欧与地中海之间疲于奔命,北方尼德兰、东面地中海当然还有西印度。” “要想维持王国存在,我们必须和尼德兰人、阿拉伯人、英格兰人甚至意大利人纠缠不清,现在或许还要加上中国人。” “陈沐说为得到西海岸的土地,他可以每年从波托西取走价值二百万杜卡特的银,为我们铸造一百三十万杜卡特的银币,并提供价值二十万杜卡特性能良好的铁铸火炮、火枪、火药。” “这非常有利,足够的火炮、火枪、火药,能让王国在尼德兰的战斗中取得优势,稳定尼德兰,战火就不会烧到西班牙本土。” “我想请阁下去明军在北方的海港拜访陈沐,替代我与他进行谈判,同时各个军团会准备战争,不论谈判是否成功,新大陆都会爆发一场战争。” 何塞阿科斯塔修士一直安静地聆听总督的话,直至此时才抬头开口问道:“阁下的打算是什么?” “他要北方的土地,墨西哥以北两千里之外,都可以;巴拿马以南的土地,也都可以给他;唯独靠近加勒比海的地区不能给他,不能让明国人获得进入加勒比海——他们的国家庞大,有数不清的货物,我们必须是欧洲唯一一个能与他们交易的人。” “达成这项合约的条件之一,就是这些土地的所有矿产都不能给他,既然他要捕鱼,那就好好捕鱼,而且这对我们有利,不必维持庞大军费,就能获得那些金属,同时也能让神的光彩照耀在明国人的身上,这是我们了解他们的机会。” “过去他们一直不让我们进入他们的国家,现在这些土地给他们,我们必须要有在那里居住的权力,并且他们需要像议和条约上签订的那样对抗我们的敌人。” 阿科斯塔修士道:“我们会损失很多。” “但我们会得到更多,只要加勒比依然能提供蔗糖、棉花和烟草,只要新大陆依然还能提供金、银、铜,只要明军能带给我们火炮与火药,失去土地甚至失去一些贪婪而不听号令的新贵族,又算得了什么?” “我听说中国有句话叫壮士断腕,当人的手臂被毒蛇咬伤,只有敢斩断自己手臂的勇士才能活下来——在阁下远赴明军北方兵站的谈判中,我会进入明军营地,等待这一切结束。” 何塞阿科斯塔先前的聆听中一直缓缓点头,数量庞大的贵族阶层一直是西班牙最大的弊病,因为他们的传统中有一部分贵族拥有土地,但更多的贵族与土地并不挂钩,养活他们需要国家大量财力。 而王权因距离无法根除贵族在新大陆无法控制的权力,过去出身低下的探险家成为新贵族,他们一开始为这里带来的杀戮为他们赢得爵位与财富,但随着殖民地形势稳定,新贵族的暴虐无度已经成为传播信仰上的阻碍。 聪明的修士听出总督阿尔曼萨话语中的意思,道:“阁下应该清楚,如果谈判失败将无可避免地与明军开战,明军不是欧洲诸国,甚至不如与我们打了八百年的***,他们不会俘虏你来索取赎金。” “一旦谈判失败,阁下会死。” “谈判不会失败,修士会保证谈判不会失败。” 阿尔曼萨言之凿凿,似乎阿科斯塔能够控制谈判结果一般,道:“陈沐不在乎金银,也不在乎增强我们的实力,似乎他只在乎土地,我猜是为了在他的皇帝面前表功。” “多出任何一块土地,对他来说都是赚的,他不会轻易让谈判破裂。” “我进入明军营地并不是逼你,而是为了保全生命,当谈判达成,明军进入这些土地,秘鲁总督区和新西班牙北方的新贵族一定会与明军作战,只要我活着,他们就是叛军。” “国王陛下不会怪我,王室对新大陆的唯一要求,就是一笔定时、定额的银币,来提供军费与火炮,谈判达成,这一切都能解决。” “至于新贵族。”阿尔曼萨笑了,笑容很冷:“用明军的手清洗他们,能让西班牙更加健康、强壮。”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二十一章 光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付元把脚下的土地依据那块向北一千九百里外的界碑命名为分界半岛。 在这件事情上,付游击原本是想充分发扬民主精神,向军中所有部下征集半岛名号——他们比谁都热衷于给脚下的土地起名。 不论是杨来湾、林来岛还是陈来港,这都意味着荣誉。 只不过付元一直对陈沐、杨兆龙的起名天赋嗤之以鼻,只不过当轮到他给一片土地起名时,他才发现文化水平是多么地重要。 他征集了很多名字,刻了许多骰子,每次骰出一面,骰出的名字会刻在新骰子上,打算用这样的方式一边打发等待西班牙人回应的无聊时光一边将这座狭长半岛的名号确定下来。 不过西班牙人很快做出决定让他放弃了这个充满乐趣的方法,阿科斯塔向付元详细阐述了这次谈判可能造成的结果——当然,隐去新西班牙总督的小算盘。 付元与邵廷达商议后,决定各自从手下舰队中派遣一艘大船,合计两艘五百料战舰与两百户旗军护送包括阿科斯塔修士在内二十余人的谈判团去往麻家港与陈沐会面。 付元、邵廷达、黑云龙继续率军留守分界半岛,以应对谈判结束后的紧张局势。 但他们谁都没想到新西班牙总督有多光棍,他居然在谈判还未开始的时候,就在阿科斯塔修士谈判团向北起航的几天后便带领自己的军官团与一个连队乘两艘西班牙大帆船入驻分界半岛。 就在明军大营旁边,立起另一座营地,还专门修了条小路,与明军共用一个港口。 他们甚至都来不及反应,收到消息后三个主将面色诡异地站在寨墙上看着两百多个武装精良的西班牙士兵依次下船,趟着岸边浅水将兵器举过头顶,跑到距离他们二里的地方寻觅一处适合扎营的地方,然后全无防备并热火朝天地开始扎营。 付元与邵廷达跟着陈沐干过一回向西班牙武装讨债,后来还真的要到钱了,但他们实在想不到西班牙会用二百多人来向两千多人武装讨贿! 嗯,他们认为新西班牙总督是来讨要贿赂的。 这可让俩出身南洋的帝国将领犯了难——南洋系军官也许是整个大明帝国中最不会贿赂的一批人,尤其是从旗军跟着陈沐的这批人。 他们的长官不但不要贿赂,还会凶神恶煞地问他们用来贿赂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况且到后面他们也不缺钱,南洋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船队循环往复地购入珍售卖。 一个发展良好的新兴集团,拥有数不尽的上升空间,让他们最大程度上避免了依靠贿赂往上爬。 这件事最后还得由北军出身的黑云龙去办。 虽然他们不会贿赂,但统帅陈沐以身作则地告诉他们一个道理——对别国有效的贿赂所能得到的情报与好处,往小了说能避免士卒死伤,往大了说能得到远超贿金所起到的作用。 比方说马六甲,那不就是区区三万两银子换来的,现在随西洋军府扩张,俩月关税就能赚到这么多。 他们想试试贿赂阿尔曼萨能得到什么。 结果什么都没有,黑云龙垂头丧气地回来,对付元道:“付游击,还是你去吧,他根本不要钱,我跟他说也说不通,我觉得这家伙压根就不是来要贿赂的。” “不是来要俸禄的?”付元狐疑地听黑云龙说了这句话,转头抬目看了一眼邵廷达,自觉是使唤不动这头老虎,一敛战袍对亲兵挥手,道:“随本将去见见那西夷老儿!” 在付元眼中,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是个货真价实的胖老头儿,戴一顶扎红翎黑软帽穿着一身腹部差点合不拢的板甲,宽宽的皮带把肋部全部露到金属保护之外,显然这是一身用于装饰的板甲。 付元对西葡两国或者说欧洲甲胄已经有许多了解,他也不是没见过板甲的土包子,在实际战斗中,有些板甲会在肋部添加挂上的大甲片,付元估计这老头要上战场——肯定特费铁。 付元与新西班牙总督的初次会面场面非常不和谐,一身黑白相间有日耳曼风格板甲的阿尔曼萨迈着沉重而坚实的步子,遛着一大群他的宠物。 一群毛厚实到把脸都挡住的绵羊。 这种诡异的画面让龙行虎步的付元顿住身形,愣了片刻组织语言这才走上去,道:“我在吕宋听一个西班牙海盗说过,在你们的国家,养羊是特殊的贵族,让我觉得很神。” 这件事一直被付元当作笑话看,生在农耕文明的付元永远不能理解当时海盗法里卡特对他说起这话的骄傲——法里卡特说在西班牙的这些牧场主每年秋天赶着总数超过二百万只羊自北向南迁徙,来年春天再由南向北回归。 踏坏沿途一切农田、吃掉粮食,让农夫流离失所,那些农民只要有一点儿机会,就会去当兵、做个僧侣、仆人,做点小买卖或是干脆偷偷上一艘船,混的好了被人称作冒险家,混不好就被叫做流浪汉。 阿尔曼萨转过头来,摘下帽子向付元微微点头,道:“麦斯塔,这叫麦斯塔,我们养羊已经很久了,每年将上好的羊毛卖到整个欧洲,这是王国三大收入来源之一。” 付元目不转睛地看着绵羊,这种羊他率舰队南下的航行中在海边的西班牙兵站旁见到过,只是当时没有在意,现在看来这种羊的毛质似乎很好。 他动起脑筋打算回去后派人去北边找些这种羊,给陈沐送回去,口中心不在焉地问道:“三种收入来源,就靠养羊?另外两种呢?” “美洲,和尼德兰。”阿尔曼萨怪地笑了一声,道:“美洲受到明军入侵,尼德兰反叛,这可真有意思。” 付元脸上露出藏不住的错愕,这太扯蛋了,三大收入来源坏了俩,西班牙还能好好活着,看起来还依然很厉害,这简直就是个迹。 他虽然不是做财务工作的,但他也很清楚大明的收入来源,别的不说,只要田税收不上来,国家就要崩盘了,更别说三大收入来源坏俩:“你们怎么维持的?” “借款,白银送到危机就会解除,再怎么折腾依然能四面出兵,所以我的同胞这几十年,在扩张地盘上一直很猖狂。” “我个人很赞同你们将军的建议,只不过特定条件还需要更改斟酌,收到损失的是秘鲁而不是我的总督区,而且今后银币、火炮会从墨西哥总督区运回国内,我更在乎这些,不过失去领地的贵族回想杀了我的。” 阿尔曼萨真真假假地说着,对付元眨眨眼,笑道:“所以我现在出现在这,如果打起来,你们最好站在我这边,这对明帝国和我都有好处。” 付元没说话,从腰间摸出一把扑克,这是在麻家港时从忒光明的船员那赢来的,他身上揣着三副牌、七只骰子,道:“你这个人有趣,乾坤未定就先买定离手,来给我打几局。” “赢十局,救你一命;输我一局,给我十只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二十二章 扑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付元带着羊回去了,成群结队的美利奴羊给新西班牙总督留下一地羊粪作为纪念。 扑克还挺好玩的,各种牌很容易让付元对中世纪西方阶级产生基本认识,但熟悉不熟悉是另一回事,和输赢没有太大关系,比起非常熟悉扑克的阿尔曼萨,付元身上揣着另一副一模一样的扑克才是百战百胜的诀窍。 其实一般付元不会作弊,只有在非常想赢的时候。 想想这事很有意思,付元和阿尔曼萨用羊来对赌,可实际上羊既不是付元的,也不是阿尔曼萨的,羊本来是谁的其实已并不重要——至少他们两个人都不在乎。 比起游手好闲的付游击,邵廷达与黑云龙在这就要认真多了,黑云龙率部下一边修筑海港,一边在半岛东侧靠近墨西哥西海岸的海上安排船队巡逻,保证意外发生时他们所有战船都在海上能动起来。 邵廷达的活计更多,不过与他的本部没有关系,随明军南下的各部原住民依照出兵多寡,由邵廷达为他们重新划定部落区域——这些人原本在状元桥以南尽数失去属于他们的土地,现在由大明重新交给他们,自然要由邵廷达筹划。 前军舰队按地域人口划分出九个出兵超过百人的大部落联盟,同时向九个部落分派旗军教授基本汉文,同时各部在回到领地后向麻家港派遣合适年龄的少年进入学校学习。 当然,分界半岛上的各部落原住民军队也没有撤走,他们自发地跟在明军各百户麾下,学习明军对建筑营寨、布置防务甚至是对鸟铳的使用。 在局势上,分界半岛南部的明军与对岸的西班牙军团接近剑拔弩张,新西班牙四个军团中三个军团都在向沿岸调度,以防备明军突然向墨西哥发起登陆战。 双方舰队在直线距离五百里的海域游曳,相互驱逐,探寻对方岸防部署,也保护己方岸防不为对方所知。 在这一点上,明军稍有优势,望远镜的存在让他们能够在更远的距离观察到对方的大致部署,以在西军船舰即将高度戒备甚至发起冲撞之前收集情报离开危险海域。 “一旦交战,恐怕咱讨不到便宜。” 分界半岛南部,双方对峙已持续十余日,黑云龙还在岸边港口管辖舰队巡行,邵廷达与付元进行军议,指着地图道:“至少六千人,驻扎在对岸五百里海岸线上,相互之间至多五个时辰就能得到支援。” “我部仅有四千余,其中两千多还是未经训练的土民,尽管士气还不错,但相互之间互不统属,又与我战法不同,言语不通很难训练,那九百多人的玄武哨一半人连为鸟铳熟练装弹都做不到。” 玄武哨是邵廷达对部下一支由长腿熊率领的原住民部队,用接收的清一色西式甲胄军械武装,下辖轻兵、重兵、铳兵、炮兵四队,拥有十三门小佛朗机炮,军备极为优秀。 轻兵是不穿甲胄的弓箭手与弩手,重兵是穿胸甲戴头盔的长矛、长戟、长剑兵,铳兵则装备西班牙轻火枪与重型火枪。 铳兵仅占到九分之一,实际上邵廷达手上闲着的火枪非常之多,只是没有合适的人去使用。 “交战之时,土民部队不能独自作战,更不能与我部混编,你麾下八百、我麾下一千二,合两千之众就是能用的全部兵力了,避免与之决战,但要集结船队于海上蚕食敌舰才是唯一取胜之机。” 付元盘腿坐在营寨简陋的原木墩上,他也拿出草图,对邵廷达道:“我这些天看了半岛南部的地势,多有山岭纵贯此间,若海上不利,岸上倒是能拖一段时间。” “真让敌军上岛,与其决战就不可避免了,咱觉得还是在海上击沉其舰九条,只要能在不受大损失的情况下沉敌大舰九条,他们在这附近的港口战船即使集结也不敢向我们进攻。” 付元并不关注这些,他挥挥手道:“放宽心,一旦谈判谈崩,二爷肯定要率大军挥师而下,你我不过是小小先锋官罢了,打得过便打,打不过就撤——两千对六千,撤走又不丢人。” “咋不丢人,沐哥打仗哪次俺不是先锋,哪次又撤了?他们有大小三十多条战船,你我合兵也有战舰十四条,别说还有两条大舰,只要先沉掉他九艘十艘,后面的仗好打。” 太理想了。 付元看了邵廷达一眼,心知他是在南洋凭着船坚炮利欺负人欺负惯了,道:“大虫你看过没,他们的战船不比咱的差,二爷最认可俞帅那句话,海上作战唯大舰胜小舰,唯船多胜船少,何况这一城一地得失于大局并不能起到太大关联,依我看还是别跟他们硬碰。” “我这几天跟那新西班牙总督打牌,可是问出一个大秘密,这对二爷在亚洲的经略比打下沿海几座港口要有用的多!” 邵廷达奚落地看了付元一眼,道:“你跟那胖老头打牌能套什么,国王比小兵大?” “你想哪儿去了,你就没发现咱们一路过来,接收西军近四个连队的武备,其中火绳鸟铳在他们手里特别多?有的连队里能占到六成?” “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是这回事,这能说明什么?” 邵廷达想了想,对付元道:“他们从哪儿购置了一批鸟铳?” 付元缓缓摇头,脸上带着自得神色,抬起两根手指道:“首先,他们的军团编制就像咱的卫,不过一个军团通常下辖十个连队,连队兵额在二百五到三百五之间,其中有专门使用鸟铳的连队,使用鸟铳比旁人更多。” “其次,他们手上火绳鸟铳多,是因为在西国之中有个威望像二爷于大明一般的将帅,被人称作阿瓦尔公爵,就是他让整个西班牙兴起使用火枪的传统,在军团中增加使用火枪的比例,六年前,驻扎在尼德兰的七千五百士兵中就已经有两千个使用鸟铳的士兵。” “现在他们更多了,这就是我们要对付的军队……相较而言,我更希望二爷能和西人达成谈判。”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二十三章 六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战船在傍晚驶入麻家港海湾,海岸成排的烟花被炸上天空,爆出闪耀焰火映红海边停泊接连船队。 船艉楼上裹着厚实军袍的百户仰头看着烟火不自觉地在脸上扬起笑容,喃喃自语:“算算日子,差不多要过年了。” 巨大的喧嚣与爆竹燃放的响声让休息的阿科斯塔修士走出船舱,他看见从黑暗的岸边猛然亮起火光,明军一支支‘武器’从地面飞至空中再猛然爆炸,火力的密集程度令人心惊胆战。 但这种害怕并未持续太久,随船舰驶入港口周遭,岸边有年轻的明军旗军挑系着鞭炮的长杆奔走在覆盖积雪的沙滩上,当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修士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西班牙人也有放鞭炮、放烟花的习惯,只是对这些肩负谈判使命的修士而言,面对明军心存十二分忌惮让他们很难直接想到这种充满欢喜气氛的庆祝习俗。 当然,鞭炮燃起并不会让修士想到过年,在过去教堂前为无数对新人受洗的婚礼上,鞭炮声总会响起,当鞭炮声结束,人们会争相拥吻新娘。 西班牙人受欧洲影响很大,但受阿拉伯影响更大,他们是欧洲最早接触到火药的地区,在与阿拉伯人长达八百年的对抗中双方都吸取了数不清原属对方的文化与科技,比方说以a开头的西班牙单词大多来源于阿拉伯。 在阿科斯塔修士眼中,规模如此庞大的烟花典礼,结婚的一定是非常有权势的达官贵人。 就在他打算用自己仅有的汉语词汇向百户问询明军屯兵港湾是谁在结婚时,海面上一艘庞大战舰撞入眼中。 巨舶用四根沉重的铁锚坠在海上,船首带着巨大魔像,那是一尊穿戴明军铠甲却有九个头的怪物,怪物生着翅膀与九颗鸟头在船身摇曳。 船上悬着一串串红色灯笼,将甲板映得灯火通明,唢呐吹响,战鼓声层层叠叠地自艉楼上荡开,围着巨舶摆开数十条大战舰,舰上军兵匠人无数,皆列队喧嚣,以至让新来的谈判船舰不能驶入港口,只能远远眺望着那边光景。 直至一声响锣开。 阿科斯塔修士恍惚看见巨舰船舱里放出一白一红两头威武四脚兽,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怪异野兽,身上毛茸茸,行走纵跃间有王者之气,在甲板上分开左右兜转一圈,旗军的欢呼声中,岸上又是一阵爆竹被打上天空炸开绚烂烟花。 阿科斯塔修士不明白那两头四脚猛兽是在做什么,但他看见船上百户目光炯炯,还向那条船遥遥抱拳行礼。 没等他发问,来自南洋的百户转过头来,用他能听懂的语言指着那条船道:“那是陈帅旗舰,名海上长城,船首像是我们神话故事里的龙王驸马。” 船上在舞狮,鼓声由轻快转向急促,白狮仿佛才刚看见红狮猛然一惊,张扬身形顿住,大眼疾眨,狮身抖动,后腿弓马步。 红狮威武,嘴眼开合有力,抖头呈威,迈着岳家拳的步法向前欺身,张牙舞爪向白狮示威,紧跟鼓点一转,白狮迎而斗上,与红狮戏在一处。 正看着,船上旗军发起欢呼,百户扶船舷向下看着,就见船下划来小船,水卒高声呼喝道:“船长回来的时候好!今天过年,大帅有令,每百户给酒三坛、肥猪半扇,暖暖身子吃个饱!” 船上旗军簇拥着百户轰然大笑,带着催促讨好的意思让百户船长准许他们饮酒,待主官准许,一时各个裹紧军大衣,搬酒的搬酒、摆桌的摆桌,连寒风都不畏惧。 有多嘴的在船上向运送酒肉的旗军吆喝着问道:“九头驸马上舞狮的是谁啊?看着脚步生疏,像是连鼓点都听不懂的生手儿!” 搬酒的几名旗军听了对视一眼哄堂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海上长城笑道:“那是咱大帅和邓将军在玩呢,一会儿才是正经的舞狮!” 正说着,一直目不转睛远远眺望海上长城舰的阿科斯塔修士发现那两头斗了半天也不真打的四脚猛兽突然分开,脑袋与身上皮肉被丢到一旁,下头居然是四个人。 陈沐摘下狮头,拍拍跟自己配合的旗军,上前跟邓子龙大声说着笑话,让甲板上的旗军准备接下来的庆典,几人一同向船舱中走去,换上自己的衣甲。 与此同时,船舱中更多旗军披着狮衣走出来,他们才是真正给旗军带来享受的舞狮队。 陈沐只是个玩票的,要说起来,倒是会一手岳家拳的邓子龙在舞狮上要更加专业,要不然他老家怎么被称作狮子邓呢? “莽虫派回一支船队,后来付元拍回来的人说他们与莽虫合兵,向南去找西班牙人了。” 陈沐擦着额头又蹦又跳出的细汗,披着毛皮披风对邓子龙道:“我估计西人很难答应我在南方、北方都想要土地的想法,最终议出的决定应该对我们稍吃些亏。” 深知陈沐理不直气也壮的特点,邓子龙轻笑一声,推开舱门,道:“别管谈的怎么样,能不战而胜最好,我们刚到这人地两生,广袤土地上还有数不清的地方需要开春后探明五金,能早一日发现矿藏就比晚一日强——何况邓某觉得哪怕就以状元桥为界都不吃亏。” “陈帅也不要太执着于从西班牙身上割地,只要他们不干扰我们,划定边界于我有利。” 陈沐撇撇嘴不置可否,他当然懂邓子龙说的道理,不过有时候看见一个好机会,如果不能攥取尽量多的意义,在他眼里就是失败了。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一边换下狮衣裤一边围挂上沉重的棉甲裙,问道:“于我有利,怎么说?” “土地再大,总归是人的土地,邓某以为论军事,我大明较之西夷稍强,却也有限,远不足百战百胜,但论治政、财经,大明边疆之外万里宣慰,近明则富远明则穷,虽说朝廷岁入开支也是一笔烂摊子,但要比西人强出百倍。” “他们对土人并不好,东洋军府眼下所缺的不是战争借口,而是与土民融为一体,让他们看清在西人治下与我明人治下有何区别,自然天下归心,这的一切早晚都是大明的。” 邓子龙这个角度新颖的论断让陈沐眼前一亮,这话说的很中肯啊! 陈沐正待说什么,听见船舱外有旗军报名,打断挥起的手招人进来,就听旗军报道:“禀报大帅,付游击标下随船百户王文虎携西人议边界诸事的谈判团至麻家港。” “让他们上船,不,安排他们在麻家港左百户所住下,半个时辰后到麻家港大营,让赵常吉和杨君瓒也过去——走,我们去见见他们!”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二十四章 超值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旬月之间,东洋舰队大量旗军工匠入驻麻家港,使港口焕然一新。 两个新设百户所营寨把守港口栈桥两侧,向北没多远便是原本的麻家港营寨,如今已搭建好大量木屋或砖木房,不过道路依旧简陋,堆放着许多原木看上去像工地一般杂乱。 倒不是陈沐不想修缮港口道路,他不光想修缮道路,还想在这修建三条用于搬运货物的马车轨道呢,只是这个季节的土地就连搭建木屋都很困难,更别说修路了。 所幸修路在当下还不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只要旗军与匠人的营房造好,其他的事都能分出轻重缓急,只要在明年二期旗军带着辎重补给到来前解决就够了。 东洋军府对道路已有规划,他们会在开春后建设三座栈桥,分别连接三条马车木轨道,到时候麻家港装卸货物都会更容易更有效率。 不过眼前,他们只需要开开心心迎接万历六年的到来就够了。 陈沐并没有出现在位于麻家港大营的谈判桌上,赵士桢与杨廷相在接到陈沐命令的半个时辰内于全军范围挑选了二十余名熟悉军务、商务、西语、矿务的军官,在麻家港衙门里会见西军派来的谈判团。 没想到还是熟人,杨廷相同赵士桢并肩带人进入衙门偏厅时以目光搜寻,接着就见到了阿科斯塔修士,他拱手笑道:“僧侣,没想到又见面了,在利马我就说过,你们应该派一些人学汉语,否则交流会很困难。” 杨廷相在利马见过阿科斯塔,不过其实没有什么深交,只是当时在总督身边见过这个留着怪发式的僧人罢了。 他没有说西班牙语,这其实对杨廷相来说是一件很郁闷的事,在讲武堂的学习中他曾十分认真地学会了西葡两国大部分日常用语,结果毕业之后却发现——这两门外语他一次都没用过。 因为他所追随的将军是陈沐,委派给他的又都是些出访别国、要事谈判的使命,在这些使命中他都必须说本国语言,即使他的异国语言非常熟练也不能说。 在他话音落下后,自有身后担当通译的旗军用专业而流利的西语向阿科斯塔重复一遍,当阿科斯塔回答之后,再由通译重复传达。 谈判用的长桌是陈沐的军议桌,麻家港中一切从简,衙门是东洋军府抵达之后新近建造,专用于陈沐召集麾下军官议事,这也是麻家港唯一一个有能容纳二十余人相对而座的长桌。 阿科斯塔记得杨廷相,在明船离开利马港口当日就有西班牙军官打算率舰队对其围追堵截,试图将之所乘战舰击沉在西海岸,这也是唯一一个去过西班牙本土的中国官员,他没有理由不对其印象深刻。 阿科斯塔学着明人的样子拱手,语气温和地说道:“我已经在学了,不过明朝并不准许我们进入,而你们的话和文字又非常复杂,所以学习起来很难,我是该叫您杨大人还是杨将军呢?” 东洋军府派出的谈判团太有压迫感了,包括一名通译官在内,每人身着制式深蓝色军服、挂深蓝色棉甲裙与上漆刻绘白、灰、赤、黑的胸甲,外罩直至小腿稍稍收腰绘兽团的深蓝色泡钉棉甲式军大衣,头顶盔枪上与胸甲颜色一样攥缨的制式棉甲顿颈铁笠盔。 包括上次见面身着锦缎官袍以文官模样示人的杨廷相在内,所有人摘下头盔、拉开座椅靠背、向前一步放下头盔、坐下的动作整齐划一,一顶顶笠盔放在桌面上每个人左手旁边。 来自大洋彼岸的精锐军官团气势逼人。 但知识也是力量,修士阶层在欧洲拥有极高地位并非只因侍奉神明,也因为他们是整个欧洲最接近科学的顶层精英。 面对无形中的下马威,阿科斯塔并不怯场,更加友好地笑道:“过去我认为一些将军说军装就像仆人的号衣,会消除一个战士原本拥有的斗志与怒火,在见到你们的军装,我不这么认为了。” “或许回去后,我会劝说教会支持阿尔瓦公爵的主张。” 在通译将他的话重复之后,杨廷相笑道:“我的皇帝与将军并不这样看,陈帅认为军人做天下最危险的生计,应得到面料质地更好、做工更精致并更好看的军服,这能提升军人对自身的荣誉,在你的国家也有人这么想么,阿尔瓦?” “阿尔瓦公爵。”阿科斯塔点头道:“在几年前驻防尼德兰时,他向宫廷写信说‘在积极作战时,将军应让整支军队都穿上鲜亮的蓝色。’他认为一万名身着蓝色盛装军装的军队看上去要比两万名都是黑色军装的士兵更危险。” “因为后者看上去就像一群乌合之众,一群市民或店主组成的乱军。” 阿科斯塔这样说着,目光不由得向长桌对面整齐严肃的明军谈判团与己方服色杂乱的谈判团之间摇摆,他摊手道:“不过世界上哪里会有指挥官能为两万名士兵准备同样颜色的军服呢?” “即使在开战前穿着它们,开战结束后也不会有人还穿着一样的衣服,三四年的战争中会让他们行军千里,改变驻地上百次,整夜行军、野外露宿、大战小战。” 阿科斯塔修士撇撇嘴道:“外衣、长靴和短裤很快都会坏掉,我永远不会忘记八年前在尼德兰做随军教士,为散播主的光辉,我只有一小团潮乎乎的亚麻来抵御寒冷。” “靴子里也灌满了水,裹紧湿斗篷,蜷缩得像个刺猬似地躺在那儿,在破晓的晨光中我想我看上去像只淹得半死的老鼠。” 阿科斯塔说罢自嘲地哈哈大笑,随同他一起的随从也笑起来,到处都是欢乐的气氛,这就是作战中常识,几乎每个人都经历过。 但在长桌对面,明军将官一个个不苟言笑,甚至向他们投去同情的目光。 杨廷相抿抿嘴,两只手交叉着放在桌上,等阿科斯塔笑得差不多他才非常认真地开口道:“谁说天下没有任何指挥官能为部下提供一样的军服,僧侣你很幸运,我认为在开始边界谈判之前议定一些其他方面的合约对大家都有好处。” “比方说只要你们提供棉花、铁与作为工费的适量金银铜,大明帝国的纺机织机就能为盟友运转,两万人所需春秋、酷暑、寒冬三件?一共六万套颜色鲜亮的蓝色军服?这不是什么问题。” “即使采购头盔、铠甲也轻而易举,今年定做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就能收到崭新的军装、后年就可以在墨西哥验收甲胄了。” “如果你们愿意加些价钱,也许大明帝国最杰出的军服设计者陈沐元帅会乐于亲手为盟友设计符合需要的优质军装,用大帅的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保证物超所值。”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二十五章 双半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说实话阿科斯塔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明帝国的‘将军’究竟是个什么职业。 过去他以为这和他们的将军相同,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比方说在菲律宾,明帝国的将军陈沐会像无耻的英格兰将领一样兼职海盗,袭击运输航线。 而同样也是在菲律宾,他们的将军还会像总督一样管辖当地,又会像委员会一样制定法令,而且还像商人般买卖货物。 现在又要兼职裁缝与艺术家。 阿科斯塔怀疑在两国语言中,对于‘将军’这个词的翻译可能双方都理解错了。 其实杨廷相只是随口一提,因为在他看来阿科斯塔说起他们对军服的看法,其中是有些微想要表达‘你们这是华而不实’的看法,他就要从另一个角度来打压其这种想法,展现明帝国强大的制造业。 至于真的给西班牙制作军装,想哪儿去了?做军服这种小事儿,西人能接受陈元帅一贯的定价水准么? 但他没想到的是阿科斯塔身边跟随的贝尔纳尔军团首席军需官真的将他的戏言记下,并十分认真地向他询问军服、铠甲的定价。 没人能想象西班牙的制造业与大明相比孱弱程度究竟有多么令人发指。 比方说纺织业,因其国中有麦斯塔这一游牧放羊阶层,每年能出产数量庞大的优质美利奴羊毛,通常人们会觉得能出产这种原材料本国纺织业应当富有勃勃生机,事实恰好相反。 自宗教裁判所设立后,大批犹太人带着货物与资金离开这个国家,巴塞罗那被完全毁弃,工商业荡然无存。 西班牙的农地也因麦斯塔的存在而荒废,农民但凡抓住一点机会就寄望于转换求生之道,甚至就连养活国民都需大量进口,再加上白银无节制地流入造成物价飞涨,农业一塌糊涂。 只剩下畜牧业一枝独秀。 可他们的羊毛大多数都卖到别国了,法令规定每年羊毛留在国内不超过三分之一,菲利浦二世的父亲查理五世曾想将这个比例提高到二分之一,以保护本国毛纺业,但遭到麦斯塔反对没能成功。 谁能想到原本倾向于剑拔弩张的边界纷争,会因杨廷相随口一句话而演变成两个‘真正的盟国’以‘百分百的热情’投入军备买卖的商议呢? 新西班牙与东洋军府超过四十个大男人聚在一间宽阔的木屋里,壁炉火烧得正旺,茶水一遍一遍地添,麻家港海上盛大的舞狮与烟花都结束了,他们还在热火朝天地商议着商务事宜。 以至于每隔一刻杨廷相带着部下去另一个屋子里商议并将事宜汇报给等候的陈沐时都疑惑地对长官报告道:“大帅,西班牙人是不是根本不关心西海岸的领土,他们到现在都没有着急过!” “就因为在下随口一提,他们已经和我们聊了半个时辰的军服采购了,甚至细碎到皮腰带、短上衣、中单长裤乃至一个头盔一副胸甲的价格来回扯皮,甚至就连烧酒、茶、蜡烛、灯油这些日用都不放过。” 把陈沐都听晕乎了,他抱着最大的恶意揣度道:“这是不是他们的谈判策略,以此麻痹我们,以求在接下来的边界划分上占据更大优势?” 杨廷相没说话,但与西班牙人有过谈判经验的赵士桢道:“我看不像,大帅,他们那个军需官还专门说了在米兰购置一副铠甲的价格,与我们的价格比对试图压低价格,非常认真。” “我觉得他们是想压价,但其实并没有。” 赵士桢非常无奈地对陈沐道:“他们说我们旗军穿戴的那种什么都没有素胸甲,从名叫热内亚或米兰的地方,按他们那个叫法是只要十枚佛罗林就能买到,说我们这个胸甲订购还要等,七枚佛罗林是个合适的价格。” “学生看了,他们叫佛罗林的那种小金币,一枚一钱重,十枚就是一两金或八两银啊陈帅!” 赵士桢夸张地想要叫喊又压低声音的模样成功地将陈沐逗笑,就听赵士桢道:“他说一两金是想压价,我估计最后一两二分金能谈成,咱这胸甲料钱六分银、工钱九分银,一艘福船一年两趟少说能运千五六百套,就算加上五分银脚钱,一条船就能赚他上万两银!” 显然长达半个时辰的议事让赵士桢心中狂喜压抑了太久,大明朝最小的力学单位紧攥着拳头,压低声音道:“亚洲卸货不空船,带上特产比方说西国羊毛、良材大木回还,至少十倍利润,投入三座军器局扩大生产,七八年后就翻天覆地了!” 说实话,陈沐因自己手下这帮人才成功带歪一次明西两国之间重要边界谈判而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这次谈判让他认识到西班牙,纵横欧陆数十年间的霸主,是一个军备完全依赖外国贸易的国家。 铠甲依赖米兰、热内亚,铁铸火炮、炮弹、火药依赖尼德兰,本土所拥有的只有造船业与火枪制造业。 这在过去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甚至一直以一种竞争对抗思维去考虑两国之间的关系,那是因为他觉得身处欧洲的西班牙比相对遥远缺少交流的大明在近代化上更有优势,但现在不这样想了。 陈沐取过纸张勾画着西班牙的情况。 世界是发展的、文化是交流的,近代化是发展必然要经历的,世界环境从这个时代起发生重大变化,崛起并不因为强、衰落并不意味弱,而在于能否适应新的时代环境,或者说能否找到从旧有的生存方式改变向新的更适应时代的生存方式。 西班牙畸形的生产结构,早就该像历史上的明朝一样出现个迎祥·胡安·高、阿尔自成·李,庞大国度轰然倒塌或迅速衰落。 但美洲救了西班牙,但同样使其本身生产结构并未出现变化,仅仅是从中世纪向前磨蹭了一小步,庞大财力与雄厚军力依然使其纵横欧洲。 分析出这几件事,陈沐苦恼地抬手用指节轻轻敲着太阳穴,喃喃自语道:“这样的国家,我为什么要执着于和他打仗?” 在纸上,陈沐清楚地勾画出一条明西之间今后的相处公式。 你辛辛苦苦在亚洲挖矿,金矿银矿铁矿铜矿;你辛辛苦苦在亚洲种地,棉花、甘蔗、烟草、辣椒;最后没在兜里捂热全部都塞进了我的口袋。 因为这些商品作为货币用来向苏禄、婆罗洲、日本、朝鲜、马六甲的守护者,大明王朝、草原诸部、吕宋缅甸及亚墨利加的皇帝,西班牙葡萄牙的老朋友——伟大强大不可战胜的中华帝国万历皇帝朱翊钧陛下购买火炮、军服、铠甲、及各类工艺品日用品,来满足西班牙对国外战争所需和国内贵族农民生活所需。 陈沐将这张纸缓缓撕碎丢到壁炉里,他的部下已经投入新一轮的商议中,偌大的室中只留下他一人背着手在壁炉旁缓缓踱步,口中以悲天悯人的旁白播音语调喃喃自语。 “在十六世纪晚期的欧洲伊比利亚半岛,一个本就十分强大的王国将更加强大,像一台开足马力的,不,像一台开足吉力的战争机器狠狠碾碎前方一切,形式上菲利普陛下依然有独立自主的宫廷,实际上他的国家政治、经济等社会各方面都受到外国殖民主义的控制和奴役,在社会发展形态上是历史的沉沦。” “至此,菲利浦二世所掌控的国家,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强大王朝留给后人无尽的哀思——哈哈哈哈哈哈!” 万历六年的第一个凌晨,亚洲麻家港上空传出大明帝国年轻统帅变态、猖狂而毫无收敛的笑声,就像被寒潮冻坏了脑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二十六章 方案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六年的第三天,谈判还是遇到关口,或者说到这个时候真正的谈判才刚刚开始。 “在商业谈判方面,看起来商谈非常融洽,这倒是优势互补,我们有强大而繁荣的手工业,能提供军事武备、贵族享受、百姓日用等多种多样的货物,西班牙人恰好需要奢侈享受。” “他们的铸铁炮、炮弹、火药、铠甲过去严重依赖于尼德兰,如今除铠甲外七成断货,铠甲依然能从米兰等地购入,但价格高昂。” “贵族享受与百姓日用所需,本土很多无法提供,甚至有些东西本身就没有,能作为货可居,因此毫无疑问,这方面的谈判是比较容易的。” 一双厚牛皮底儿军靴跷在桌上,陈沐非常没有形象地半仰着身子靠在椅子上,拿着赵士桢呈交上来的贸易货物单点评着,说着翻至下一页,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价目,都还不错啊!陆战二斤镇朔将军六倍、舰用铸铁二十斤镇朔将军有二十七倍利润?” “还行!” 并不是陈沐贪得无厌。 火炮这个东西造价并不高,但工费很高,而且次品率极高,在全国铸炮手艺最好的南洋卫军器局,老练的铸炮匠监造十门炮膛打十斤弹的铸铁炮,能有三门合用就是高手。 当然剩下的也还能再挑出三四门凑合用,但沙眼这些问题都会让火炮寿命变低。 就像陈沐早年由关元固监铸的那批炸碎在广州府城门下的关炮一样,而且还是技术上很难短时间改进的,在近代冶炼系统地实现飞跃之前,明朝的铸造能力已是登峰造极。 一门二十斤舰用铸铁镇朔将军炮的卖价是成本的二十七倍,但如果加上次品率,其实也只是四倍左右的利润而已,之所以这样定价就是还是因为这个价格比西班牙自己铸一门相同口径的铜炮要便宜得多。 越大的炮越难造自然也越贵,就像小型拼接回旋炮,也就是明朝俗称的小佛朗机,西班牙工匠用铁锤敲着敲着就批量生产了,在大明二斤的铸铁镇朔将军工料成本合算也才二两而已,即使用铁芯铜壳,才只六两。 如今明军所持有火炮使用的铁芯铜壳工艺能显著减少次品率、提高火炮质量寿命,能普遍达到铸铁炮的寿命五倍。 但陈沐一直有一个合格商人的职业操守——西班牙人需要的铸铁炮,人家要买的就是铁炮。 咱绝对不能以好充次卖给人家不需要的东西,铜芯铁壳镇朔将军炮人家不需要,所以不能硬塞给人家。 而且在广州讲武堂的军器研究院,铁芯铜壳工艺并不属于冶金学,而属于材料学,严格意义上来讲赵士桢在宣传中也没有骗人——他对阿科斯塔说铸铁炮是大明帝国冶金上最高成就的代表作品,没错,没骗人,十分严谨。 陈沐坐正了身子,从桌上端着茶杯,心里念想着明军将来在亚洲的防区划分,抬眼对赵士桢问道:“看起来谈判的进度很好,是什么让谈判陷入僵局?” 赵士桢苦笑:“正事。” 三天议了一揽子商业合作,从军需到日常贸易用品,让身处其间的使者都认为他们的谈判彻底跑偏——他们坐在谈判桌前,谁都没想过对方对己方的敌意很低,并都为对方的反应而感到诧异。 “我们没打算和西人打仗,这是大帅早就有所预料的,西人也没打算与我们作战,双方定下的贸易订单先通过陈帅的检验,随后将由西人送还墨西哥,分日用与军事两批,总督确认无误后日用贸易即可开始,军事与铸币仍需送还马德里,得到其国王准许。” “我这儿没问题,除了棉布丝绸从订单上去掉,其他的就照你们议定的价格与数量——咱们要产业升级,不把原材料卖给别人。他们有什么问题?坐下说。” 赵士桢点头坐在陈沐对面,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陈沐这个习惯数年来影响了南洋北洋一大批人,基本上从下级军官往上,所有人都会随身携带笔记本与炭笔,想到什么记下什么。 “主要在土地与矿产,西人在土地上做出极大让步,他们说付游击将界碑打在状元桥以南两千里,按他们的说法叫三百六十里格的地方,原属新西班牙下加利福尼亚州的沙漠里。” “他们想与大明平分亚洲,打算以界碑为限,在舆图上自西向东画一条线,线的北方属大明、南方属新西班牙。” 陈沐嗤笑出声,心说这西班牙怎么跟葡萄牙人一个德行,笑道:“记得狮子国么,葡人当时也像他们一样大方,拿着自己占领不了的土地给陈某做人情。” “北方不是大沙漠就是高山,只有沿海那点地能伐些良材捕些海味,就算能出沙漠,也差不多该跟别人打仗了吧?” 赵士桢有点惊讶,道:“大帅怎么知道有沙漠的,这是西人的第二个让步,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探索了四十年,虽然无心经营,但积攒诸多情报,这些东西他们也可以完全交给大明,不过有个条件。” 陈沐只是挑挑眉毛,说实话,他确实觉得西班牙人这个让步很大,但心里也只能把这归入到诚意的范围。 他对这些情报兴趣并不大,说探索四十年肯定是王婆卖瓜,但多多少少也绝对派出过许多支探险队,但如果这些情报真的有用,西班牙人又怎么会愿意把这片土地给自己? 不可能,至多是能让人省些力气的废纸罢了,换了别人或许有大用,可对他来说——直接指派矿匠山主到旧金山去探矿不好吗? “什么条件?” “欧罗巴法兰西海盗横行加勒比海,新西班牙希望明军能调派一支舰队绕过南亚,帮助其肃清航线,在西人交给我们的情报中,这些人同样踏足与亚洲大明界碑以北,他们在东面。” “似乎西班牙人很希望我们将素未谋面的法兰西人当作敌人。” 陈沐磨痧着下巴不置可否,赵士桢紧跟着说道:“在这个条件中,西人并不打算将界碑以南的沿岸交给大明,他们是这样回绝的:总督认为明军用来捕鱼,北方沿海已经够了。” “但他们还有第二个方案。”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二十七章 三处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什么方案?” 陈沐从没发现西班牙人这么好说话,大家像排排坐分果果般将亚洲分割,并且还拿出超过一份的方案任他选择。 自己一定在西人心中很受爱戴。 “我们会在舆图上界碑标注的地方向北画一条线,西面靠近中国海的沿岸全部属于大明,除墨西哥所在的中部,南亚以马察拉湾为界,在这个地方。” “明西共用海湾,北方属新西班牙,南方沿岸直至东边山脉大约三四百里的土地尽属大明,用来方便明军捕鱼、设立商站,自波托西银矿运输银矿,向墨西哥运送银币等用处。” “但整个亚洲,现在所发现的所有矿山属于新西班牙,他们的人要得到准许进入东洋军府所辖海岸经商、居住、联姻、传教的权力,今后所勘探的一切矿山将交由明西两国共同经营。” “同样明人也有进入新西班牙辖地经商、居住的权力。” 赵士桢说着对陈沐翻开手掌解释道:“阿科斯塔说这个方案新西班牙担当严重的风险,可能会引起在沿岸有权力的新贵族反叛,明军应尽量保证新贵族的生命安全,并在接收土地后将其财产交由新西班牙总督区。” 太露骨了。 陈沐听赵士桢说这些时一直微微皱着眉头,直至其说完才问道:“你觉得这两个哪个好?” 赵士桢想都不想地说道:“在下觉得第一个号,大明占有亚洲北方,其实东边即使不与西人谈判,明军所到之处便都是我们土地,只不过比第二个少些事端。” “他们又要矿产、又要在辖地内经商、又要联姻又要传教,到时乌烟瘴气反倒不好,而且学生一直觉得他们是想借我等之手为他们解决难言之隐,既要保全新贵族性命,还要把他们的财产交给新西班牙总督府。” 赵士桢摊手不知该以何种言语形容西班牙人这种怪异的想法,只好用表情让陈沐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撇撇嘴跳过这个话题。 “不过第一个方案的问题是要去东边与法兰西作战,大明与此国并无宿怨,东洋军府初来乍到,学生以为不必为西夷多面树敌。” 陈沐却整整半晌没说话,拧着眉头过了很久才缓缓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叹息道:“这个阿科斯塔,他很聪明,他知道我很贪心,我不可能接受第一个提议,更不可能接受第二个方案。” 赵士桢劝说道:“大帅,学生以为眼下这两个方案都不错,不必发生战争、取得广袤土地,林木取之不尽、渔盐用之不竭,还有火油井与将来探寻的矿产,这都不是东洋军府三五年内能吃透的,又何必好高骛……请恕学生不敬。” 赵士桢想说好高骛远,也想说何必非要用一些十年甚至几十年都用不上的土地去触及西班牙人所不能接受的地方,到最后酿成一场大战,结果其实也不过如此。 能有什么区别呢?西班牙人用四十年没走出北亚沙漠,南方划定范围再向东就是波托西银矿,除非打一仗把波托西银矿抢过来……但跟随陈沐已久的赵士桢很清楚巨量白银无节制地流入中国并非好事。 两个方案也许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都非常合适,尤其第一个,他们什么代价都不需要付出,平白为大明得来万里江山。 有这算计西班牙人的精神头,在赵士桢看来还不如好好思量如何把这片土地上数十上百万原住民好好教化,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无妨。” 陈沐浑不在意地摆手,拉下简陋而潦草的亚洲地图看了又看,道:“我何尝不知道两份条件都很好,西班牙人已经做出很大让步,但这是相互的,他们有求于我,我有求于土地。” “我们有三个地方必须要争,其他土地可以不要,当然能要的话越多越好,或许在当下没有意义,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后,将来都会变得有意义的。” “以后的船会越来越快,探矿手段会越来越多……不过你说得对,南京签订第一次明西条约才几年,我们又能和他们签一个,更多的事可以留到以后再争,但这三个地方不容错过。” 陈沐说着回身抬手指向桌案上的舆图,道:“北方,界碑以北,这是麻帅用部下血肉探来的土地,谁都别想拿走,界碑它就在那,我们议的是界碑以南,北方的事不提了明白么?” “西班牙人管不着,如果想管,就让他们把步兵军团推进来,看看鹿死谁手,到时候该聊的就是墨西哥的事了。” “第二个是巴拿马,纵横不过千里之地,我要在这两岸修建船港与造船厂、建盐井挖矿山种玉米,那所有的一切都将是大明帝国东洋军府的,但只要西班牙人停靠交税,准许其在港口买卖、暂住、学习汉话,军舰只要交钱,也可以在港口停靠、维修。” “如果同意,两年之后明军会在东海岸安置一支舰队,协助西军打击法兰西、英格兰海盗。” “至于第三个,我是南方人,打小没见过沙漠,看见北方沙漠很是欢喜,所以南亚西海岸这片沙漠我要了,以后我要在那盖大房子、养马、生娃,所以这片沙漠我要了,就当西班牙总督给陈某的见面礼——你就当真的听。” “这三个地方都是我们的,剩下的西班牙人爱怎么着怎么着,他们要是需要我们帮助打击新贵族,更多土地陈某就勉强要了,就当是做恶人的酬劳,要是不需要,别的地方咱也不需要,一切贸易照旧。” “等巴拿马的海港修好以后只在那个港口与西班牙人贸易,让他们没事少把战舰放到西海岸晃悠,以后最多只允许武装商船过来。” “还有,现在他们已经发现的矿产,只要不在以上三处土地,依然属于他们,但大明商贾保有入股的权力,如果土地在明军管辖之内,就要遵守大明律法。” “会有学校教人汉话,收费的,除此之外联姻的、传教的就算了,我的港口都是军人,跟明军联姻、向明军传教,以间谍罪直接铳毙,而且陈某还会让李旦明年去塞维利亚给他们讲讲龙虎道君的故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二十八章 内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自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带卫队登上受明军控制的分界半岛后,明军巡行沿海的舰队越发肆无忌惮了。 为收集足够情报,驾驶六甲级巨大战舰的邵廷达最远甚至南下沿岸千里,奔赴墨西哥城近海探测西班牙人的海港与造船设施。 亚洲西海岸就是西班牙人的后花园,这边就连三桅杆的大盖伦都不常见,海边跑的大多数都是一百五十吨左右的双桅武装商船,在秘鲁与新西班牙两个总督区之间来回运送货物。 “这已经是第三艘大船了,给俺记下,西班牙人的总督与咱大明朝的总督不一样,他们总督都跑到分界半岛大营去,西人各部将领还是在调兵遣将。” 远处海上,一艘与六甲舰体态近似的盖伦船率两艘稍小些的武装商船向北航行,让邵廷达赶忙指挥船队避让。 香山船厂最早造出能装载数门重炮的鲨船就是拆葡萄牙武装商船与本土船舰相结合得到的启发,后来又拆过几艘西班牙大船,最后甚至拆掉一艘隶属菲利浦二世的王室运宝船。 明军对西班牙大盖伦的形制非常了解。 邵廷达的船队形单影只,只有一艘六甲舰,连补给船都没带,尽管船上火力强、装甲厚,但水兵少,以少敌多很容易被人纠缠至接舷战,更别说西班牙那艘大盖伦看上去比他的千料船要大。 其实两条船差不多,硬要算的话邵廷达的船还要更大些,但架不住西班牙大帆船在海上船帆张开看着像一座堡垒,到处塔楼还搭载数不清的水兵,看着确实很有震慑力。 邵廷达不甘地怏怏道:“这次主在侦查,战场真见阵仗,再教他知道好看。” 三艘了,这是自占据分界半岛后他看见第三艘向墨西哥附近海域集结的大盖伦船,如果依照船舰排开水量算,这三艘船哪个都比千料舰大,这给他心里蒙上一层阴霾。 他与付元的联合船队在墨西哥附近海域的优势于不到一月的时间被西班牙人追平。 这甚至让他心中萌生想要率领舰队在新西班牙总督区截击这些由秘鲁赶来增援西班牙战船的想法。 但这注定只是一个想法,宣战文通传至此前,没人能率先轰响前奏,尤其是他。 陈沐从不是一个纯粹的明朝军人,但他手下拥有最纯粹的明朝军人,他们追随将帅漂洋渡海为的不是做买卖,他们是来打仗的。 在每个向着南方漂泊的夜里,邵廷达打起十二分精神,甚至有一个时辰会亲自站上桅杆瞭望平静而黑暗的海面。 像在等待什么。 直到望远镜中发现一艘有趣的船。 万历六年的第二十七个夜晚,墨西哥以南三百里的海域下起蒙蒙细雨,瞭望台上的邵廷达披着捆扎细密的蓑衣,反复擦拭雕绘多闻天王的沉香木望远镜。 六甲舰上的灯笼并未引燃,亚热带细密的春雨透着衣甲也抵挡不住的透骨凉意,让上层甲板火炮失去效力,也极力阻挠着随海中波涛起伏人们的目力视距。 邵廷达想啊,在这种恶劣的天气,如果他遇到一艘落单的西班牙战船,就应该贴上去击沉它,心里巨大期盼寄望于谈判结果见分晓时依然是这种天气。 在这种天气作战,明军比西军在战舰上拥有巨大优势。 西班牙人的战船依然停留在纵横步兵阵于海上前进,携带大量步兵,追击中以船首炮攻击敌船,然后贴近展开接舷。 也许在吕宋的交战中让他们的战法产生改变,但这批制造于南洋军府成立之前的战船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形制。 邵廷达很清楚西班牙人喜欢把重炮集中于船首,船舷不摆重炮甚至不摆火炮,而他的船舱里还有十八门火炮。 雨声能隐蔽火光与炮声,翻涌的海浪能带走每个不能获救的敌人,再用火油烧上一把火,虽然想让一艘战船无声无息地消失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这些是最可能达成这一目的的工序。 即使在一年半载后的西海岸某处断崖下人们发现一块属于战船的残骸,到时候谁又能知道真正发生过什么呢? 细密的雨幕下,远处靠近海岸高山投射在黑夜的阴影中亮起零星灯火,那是两盏灯,尽管其周遭只有与海水崖壁融为一体的黑暗,邵廷达还是能通过这两点亮光在脑海中勾勒出这艘船的大致模样。 第一道亮光在船首靠近水面的位置,颜色昏暗应该是透过船首舱外不透明的各色玻璃窗映射出来,意味着这艘船并非西班牙王室或大贵族家族船舰,大约又是一艘普通的武装商船。 西班牙王室与大贵族拥有非凡财富,他们的窗户绝不会使用本土制成的那种红的、绿的杂色玻璃,他们会选择威尼斯穆拉诺生产的透明玻璃。 第二道光亮则在稍高的位置,那是桅杆上的吊灯,应该也是被罩在玻璃里的蜡烛灯,在漫长的航行中就指望这些东西指引旁人,防止夜间相撞。 莽虫一直很羡慕九头驸马指挥室的那两块透明水晶窗,就在他目送这条武装商船离开,暗自计算着开战后需要对付多少条敌船,突然远方爆发出猛烈的亮光与震耳欲聋的炮音。 在那艘武装商船的侧面,还隐藏着一艘战船,船舷炮火齐鸣间令邵廷达恍然以为是己方战船出没于此。 那艘船的打击目标并非邵廷达的战船,而是那艘打着两盏灯人畜无害的西班牙武装商船。 中间发生什么距离交战船舰尚有数里距离的邵廷达并不知晓,他只看见远方的阴影中一艘船环绕武装商船用下层甲板的火炮疯狂开火,另一艘西班牙商船则只能用船舱里伸出来的火枪挨打——他们的船首炮因雨天不能使用。 这就是一场舷炮海战的狂欢,西班牙武装商船完全被打得还不了手,战斗意志也极为低下,大约承受不过四轮舷炮轰击便向另一艘船投降。 没过多久,后方开来两艘西班牙船,将这艘已经投降的武装商船团团围住,船上货物抢掠一空,仅留下几艘小桨船放投降的商人回到陆地。 重新分配水手的四艘大船继续向北。 目睹这一切的邵廷达嘴角勾起,向部下发号施令道:“跟上他们,看看这些内讧的西班牙人想做什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二十九章 海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那不是西班牙人。 恰恰相反,西班牙人很想要这支船队首领的头颅。 清晨,细密的小雨停歇,金鹿号上的水手正卖力地擦拭甲板上昨夜留下的水渍,主计长神态平淡地走进船长室,汇报昨夜算了一宿才得出抢夺三艘敌船得到的货物价值。 那是一大笔惊天财富,但对他们来说已是司空见惯,没有哪个土包子会对此露出意外神色。 船长弗朗西斯德雷克坐盯着浓重的黑眼圈,噙着一只烟斗坐在船长室的椅子上,眯着眼睛仔细擦拭着一具造型精美的黑色上半身板甲。 板甲胸口位置有个小坑,昨夜的交战中从西班牙船窗里飞出的随缘铅子打在他的身上,当时甚至都没有感觉,早上发现时才将德雷克惊出一身冷汗。 德雷克的少年时代没什么特别,父亲是虔诚的新教徒,后来担任过监督造船的工作人员与水手们的临时牧师,少年时代的德雷克便跟在船上来往于法兰西与荷兰沿岸,学习航海事务。 十七岁当上沿海小帆船的船长,听说远亲约翰·霍金斯从三角贸易获得巨额利润后卖掉自己的船加入船队开始新生活。 他的声名鹊起要从一次失败开始,他们的船队在隆庆二年受到西班牙人袭击,几乎全军覆没,在那之后,他与表兄霍金斯开始向西班牙人所控制的西印度群岛、中南美洲殖民地展开无休止的袭击与掠夺。 这是他新的旅程,自去年夏季于伦敦朴茨茅斯起航,拥有伊丽莎白一世下发复仇许可状的德雷克率五艘小型盖伦船向西印度群岛发起袭击,随之南下南美洲东海岸。 西班牙运宝船队被劫掠后调集大量船舰组成包围圈,自西印度群岛堵死其退路,南面封锁狭窄的麦哲伦海峡,逼得他只能继续向南航行绕过火地岛。 在德雷克的这次亡命之旅前,人们一直认为火地岛连接着传说中的南方大陆,直到他发现南美洲尽头有通向中国海的辽阔海峡。 对这个时代的英格兰人来说,西面广袤的太平洋就叫做中国海。 他的船队在绕过火地岛后失散,仅剩下旗舰鹈鹕号,为回报赞助者海顿爵士,故将船名改为海顿爵士的盾徽金鹿。 绕过麦哲伦海峡,驾船闯进西班牙人后花园的德雷克快乐极了,这边的船大多是武装商船或商船,即使遇到战船也只是五六百吨的盖伦船,全然不见西印度群岛那些千吨以上的庞然大物。 虽然金鹿号只有一百五十吨,但拥有十六门舷炮,配合他独有的侧弦攻击,对抗千吨以下的武装商用盖伦船完全不落下风。 这不,一个月来他的船队又变成五艘了,除金鹿号外还有四艘一百五十吨到三百吨不等的西班牙船,船上水手大多是从海岸边西班牙殖民地就地解放。 他要走一路抢一路,先去美洲北方尽头看一看,如果那边没有航线能回去的话,就要向西完成环球航行回到英格兰。 在他的印象里,中国海向西,只要不去明朝沿海,这条航线没有任何人能够与他为敌。 当然,这只是他所知道的老黄历了。 德雷克一路向北航行,以轻快的英式盖伦金鹿号在前探路,四艘载满战利品沉重缓慢的西式盖伦船押后运货,一夜之间以接近四节的航速走了近百五十里,途中还顺手用船炮轰塌西班牙人在沿岸的一座小商站。 邵廷达驾着六甲舰就慢慢跟在他屁股后面,晚上拖个三五里,天亮了便落后十里开外,一路优哉游哉地跟着这支怪船队向北航行。 他已经察觉到这支船队不属于西班牙了,他所见过的所有西班牙船在船帆上都悬挂红叉旗,而这艘船悬挂的是十字旗,看上去有点像葡萄牙人的旗子但又只是相似。 不论是谁,邵廷达乐于在这个节骨眼上瞧见一个搅屎棍来到这片海域打击西班牙人,尤其是搅屎棍子看起来很能打的情况下。 德雷克确实很能打。 借助沉香木望远镜,邵廷达清楚地看见在接近危地马拉圣何塞港口时,这艘十字船把俘虏的两艘大帆船清空,一部分货物搬上船,一部分货物干脆直接丢在海里,几个水手拿着火把登上船舰,满帆开向西班牙人停靠大小商船货船数十的港口。 金鹿号紧随其后,在接近港口的位置两艘船上兴许是铺撒了火药,熊熊燃烧起来,水手跳入海中被金鹿号拾起,接着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北航行。 打捞起六十多箱浸水的棉布、烟草与一些朗姆酒的邵廷达看着冒起冲天浓烟的港口,对他的副官道:“这个人不是单纯的倭寇,当是与西人有仇,前头有他吃亏的。” 这条红十字船对明军来说是再新不过的事了,在南洋,很少能看见这种驾驭一艘战船就敢在海面上如此横行无忌的人,不管是商船也好海港也罢,统统都敢袭击。 这种情形也就在这里了。 早在五十年前,一开始葡萄牙人在广州也是这个样子,自从被汪鋐揍了一顿,后来就在大明就消停了。 至于明朝的海盗,并不是这种气质。 这边的海盗像是独行侠,他们对标的是商贾,但猪油蒙了心敢去攻打海军的是百里挑一。 明朝的海盗更像海上诸侯,不单单是思想上的差别,也有环境上的区别。 邵廷达从窥视中收获了巨大的快乐,并且一直没被金鹿号发现,一直到临近明军与新西班牙的对峙海域,才在夜里开船全速前进超过落后的西式盖伦船,让部下用弓箭将一封用西班牙语写成的信射在对方的桅杆上。 “再往前走有西班牙人集结的战船,西北有个港口能让你停靠。” 信上的港口是明军在分界半岛的大营,邵廷达放出去这封信后就不再管这支船队,驾驭座舰一路向港口回还。 沿途的情报他都收集得差不多了,要是这艘船去分界半岛,在那他能得到更多消息,如果红十字执意要和前面的西班牙战船打一场……对明军而言何乐而不为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三十章 袭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一直以为索要巴拿马这个小地方比起他想要的硝石沙漠、墨西哥以北大片旷野要容易的多。 实际上这恰恰是最难的一个地方,除了墨西哥以北西班牙人答应得非常爽快,其他两处都不是那么容易。 幸亏赵士桢没有直白地指出陈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做陈沐一方的谈判人员很舒服,用赵士桢的话说,‘我就在谈判桌上告诉他们,西海岸我们都要了,你们留一个港口,我们在东海岸建一个港口,就这样。’ 极力避免让西班牙人知道陈沐的真实意图。 不过阿科斯塔修士同样聪明,他给自己的谈判团队就下了一个命令:在和我们打交道时,明国的陈沐从来不会吃亏,所以他要什么地方,我们就要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 “那片沙漠,西班牙人要以每年三万两白银的价格卖给咱……大帅,你不是真喜欢沙漠吧?墨西哥以北有那么多沙漠呢,不要钱。” 赵士桢说着面上露出难堪神色,他跟西班牙人谈了那么长时间,结果居然要花钱买,这让力学单位有点丢人。 他补充道:“不过阿科斯塔说如果咱愿意,那边沙漠及沿岸都可以给咱,包括一座金矿,阿科斯塔说西班牙人认为地下与金矿伴生有铜,有利可图。” “一年五万两。”陈沐嗤笑道:“是不是巴拿马更贵,他们想要用这些土地来抵平陈某铸币的利润,然后每年再跟他们贸易?” 赵士桢笑道:“他们是跟大帅学的,仿照租借,不过这次是租买,学生以为一年五万两并不贵,只是要有时限,不可能无休止地买下去,五年、十年?将款项结清,并且自地契定成之日,土地与西人再无瓜葛。” “学生以为……嗝!” 力学单位打出个酒嗝,抿抿嘴道:“学生以为,当下已经可以将贸易与北方边界的议定契约送回墨西哥了,西海岸边界的事还可以往后慢慢谈。” “刚好,老阿是个非常博学的人,学生有意将他留在麻家港一段时日,他也有意留下学习汉文,也许在他知道东洋军府的力量之后,更乐于向西国介绍一个更公正的大明帝国。” 陈沐看着赵士桢,长时间的贸易交流、边界谈判让赵士桢快和阿科斯塔成为朋友了,听听这称呼,老阿? 你怎么不叫他老何呢? 陈沐对此嗤之以鼻,道:“学习汉文、知道东洋军府的力量?你又不是不认识濠镜的修士,你不知道这帮人什么德行?” “你要是弱小,他们装都懒得装,杀人越货土匪行径,土匪抢完了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他们还得奴役你;你要是强了,他们当面像个人,背地里研究你,把他放东洋军府,他不会觉得是自己在东洋军府做客,反倒是在猴山上研究这群猴子的生活习性。” “你喜欢给人当猴子?” 陈沐站起身,军靴在木地板缓缓踏出声音响亮,手指沿着桌案走了半圈定住,抬头看着赵士桢道:“他要是想学汉文,让他去状元桥跟着郑屠学去,别在麻家港,这是咱们的军事重地。” “除了沙漠,巴拿马呢,你们是怎么说的?” 赵士桢吃了个瘪,意识到自己可能和阿科斯塔走的太近引陈沐不快,他说道:“他们把巴拿马称作地峡,沟通亚洲南北,东西两岸各有几座港口,陆上修建平坦道路,这个地方他们不卖。” “大帅,我们对巴拿马的重要程度估算有误,西人在西海岸的一切收成,五金、粮食、棉花都走两条路,海路走南方的海峡名叫麦哲伦,好像是经过那的人名,陆路就由巴拿马运输。” “并且因麦哲伦海峡狭窄、天气多变,大多数货物都由巴拿马向东输送,他们最多会同意我们使用巴拿马共治,那对他们太重要了。” 陈沐沉吟片刻,并未跟着这个话题说下去,道:“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新西班牙总督在阿科斯塔北上后跑进分界半岛了,这说明他心里谈判是可以达成的。” “你要与他们讲清楚,自东洋军府至此,西海岸对新西班牙已经没用了,不论运输还是生产,大明的辎重船队阿科斯塔可以看见,在将来西海岸游曳的都将是明船,很快,西班牙在西海岸就会失去控制权,这不是他们想不想的事情。” “现在把土地以合约形式让渡,还能为新西班牙得到一些优待,如果将来大明在这边占据优势,我为什么还要花钱从他们手上买呢?” “照我说的做吧,巴拿马和沙漠包括沿岸,五十万两白银,二十年付清,巴拿马东面会有一座港口准许西人船舰停靠装载……” 笃笃! 陈沐正说着,房门被人叩响,亲兵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大帅,邵将军急信。” “拿进来!” 陈沐话说半截突然被打断,原本有些不虞,听到邵廷达急信后心里猛地悬了起来,与赵士桢对视一眼,眉头皱起。 两个人眼神都只有一个意思——不会是开战了吧? 陈沐没想真的开战,他与东洋军府的军官团做过估算,开战之后海上的战事会最先打响,封锁麦哲伦海峡并毁掉沿途所有殖民地,一切在六个月内几场海战就能见分晓。 但接下来的陆战会非常麻烦,西班牙人会从中亚洲源源不断地攻向各地,当东洋军府由攻势转变为守势,战争会拖延两到三年,这不是最恐怖的。 消耗几年时间陈沐不怕,他怕的是两到三年之后,东洋军府有南洋军府的补给,可西班牙没了亚洲会迅速崩盘。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如果快速崩塌,大明的力量尚未延伸至欧洲,一场饕餮盛宴,大明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最后不免会便宜英格兰、法兰西——即使他打赢了战争,后果也不会是他愿意看见的。 还不如让封建帝国西班牙继续繁荣昌盛下去呢。 在看到信之后,陈沐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带着笑意抬眼对赵士桢道:“事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据新西班牙总督说,一支英格兰船队闯进西海岸,袭击了南亚沿途几乎所有港口,凭几条船毁掉他们运输船不计其数,又冲进分界半岛东南的巴亚尔塔港,一场大战后逃之夭夭。” “对了,西班牙人说他们是海盗,等等……”陈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英格兰海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三十一章 仇恨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英格兰海盗,出现在美洲西海岸,以横冲直撞的姿态扫掉西班牙据点。 陈沐已经知道这是谁了。 德雷克,丰富了世界航海地图,把地图上的美洲大陆与南极洲分开的人,也就是他,在许多年后率领部下私掠船队击败无敌舰队,扭转乾坤。 他的袭击帮了陈沐大忙。 因为德雷克曾在分界半岛短暂补给,并将部分货物低价售卖给邵廷达与付元的部队,以换取合用的铁炮弹,德雷克海峡存在消息被明军获知。 这个时代的英格兰人对存在于马可波罗游记的神秘中国有极高的好感,甚至让他在听说明军的势力范围已经延伸至这里的消息后便非常听话地率船队返航了。 他需要铁炮弹的原因其实和西班牙人的苦恼一样,西班牙的炮弹有相当一部分是手工雕琢的石弹,也能用,但远不如铁炮弹好用。 在伊比利亚半岛与西印度群岛,石炮弹的比例很低,但在亚洲西海岸的殖民地,石炮弹的比例高得可怕。 德雷克的船队不需要淡水与食物,但铁炮弹是必须补给的,在分界半岛登陆后他还试图与明军定下通商协议,并希望回去后将这一消息告知女王,由女王给大明皇帝写信表达通商渴望。 在他调头回去再像犁地般袭击西班牙人在南亚西海岸的殖民地时,新西班牙总督也得知在南方存在宽广无边德雷克海峡的消息,这对西班牙人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陈沐得到消息的两日之后,付元再度派一艘小船靠岸麻家港,船上的总督信使向阿科斯塔修士传达了总督最新的情报与建议,边界条约随之更改。 “西班牙人决定将西海岸的南亚四千里海岸线与广阔无边的沙漠,还有巴拿马的一半让渡大明,条件是明军舰队要在整个西海岸与西人协防。” 陈沐提着瓷壶缓缓向酒杯中倾倒烧酒,用眼神示意朱晓恩自己拿走酒杯,坐在壁炉旁笑着与朱晓恩轻碰酒杯,笑道:“他们还是很清楚的,宽广海峡为英格兰人所知,狭窄的麦哲伦海峡将不再是通往西海岸的唯一道路,西海岸马上不再货可居,他们在这边薄弱的力量也将不能保护庞大财富。” 朱晓恩龇牙咧嘴地饮下一杯,又取过酒壶倒满,舒爽地再喝一杯,这才边倒酒边对陈沐道:“能得到明军协防对菲利普陛下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们在欧洲与西印度群岛能省下一支舰队。” “听谈判团的人说因为前年西班牙破产,菲利普和奥斯曼去年议和了,只剩尼德兰与法兰西胡格诺派的战事,西班牙太久没有喘过气了,现在连英格兰也敢去挑战。” 朱晓恩轻轻摇头笑着,不知是笑英格兰的不自量力还是笑西班牙左支右绌,末了对陈沐语气非常真诚地问道:“菲利普会对英格兰忍无可忍的,只要等他歇口气,他们开战,也许是艾兰王国独立的机会?” 陈沐没有马上回答,他闭着眼睛回忆自己记忆中关于无敌舰队覆灭的战事过程——很遗憾,除了知道西班牙人输掉战争之外,几乎一片空白。 爱尔兰当时在做什么呢? 陈沐不知道,不过这个世界有个朱晓恩,如果在恰当时机背刺英格兰,或许情况会变得有所不同? 他的脸上扬起笑容,道:“那一定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真期待艾兰王国的立国之战!” “对于德雷克,你听说过他么?” 朱晓恩抱着酒壶向壁炉前凑了凑,缓缓点头道:“略有耳闻,应该是约翰霍金斯打杂的小船长,霍金斯是英格兰投身海事的大家族,就像大明的林氏一样。” 陈沐喝到一半的酒呛住喉咙,辛辣的味道让他不禁咳嗽几声,像林氏一样? 林凤、林道乾、林满爵? 这仨不是一家子的! “他出名是因为干了一件大事,我出海前听说他带水手袭击了巴拿马地峡,那本该是一次海上袭击,不过因为西班牙宝船队回来的晚了,他们足足等了好几个月,终于在山路截获运载金银的护送队,抢了五十万斤货,其中金银价值两万镑。” “那是一笔巨款,北洋旗军的铠甲,包括棉衣和鸟铳,大概值四千套,全国税收才只有十五万镑。” “从那时起英格兰人把他当作英雄,不过这跟我们爱尔兰没什么关系,如果有机会我会干掉他。” 陈沐挑挑眉毛,问道:“你和他有仇?” 朱晓恩点头道:“万历三年,那时我刚到北洋,德雷克与霍金斯奉英格兰的亨利西德尼和埃塞克斯的命令,攻入爱尔兰的拉斯林城堡,城里的人已经投降了,但他们还是杀了二百多卫军与四百余平民。” “用以震慑不服从号令的爱尔兰,那些人里有手无寸铁的老人和小孩,那是个胆大妄为的混蛋。” “但他们确实很厉害,如果我留在爱尔兰没有踏上寻找大明的路,恐怕早在发生那场争斗之前就已经死了。” “英格兰人杀戮我们,我们的部族却还为了奥尼尔的头衔互相杀戮,爱尔兰之纷乱,将军有所不知。” 朱晓恩像个明朝士人般弹了弹罩在棉袄外蟒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在北洋时我想过很多次,就留在大明,哪怕不要皇帝的爵位,就带着族人买上五百亩地,繁衍生息也好。” 陈沐其实对朱晓恩说的这些不是很懂,他不懂爱尔兰与英格兰的局势以及仇杀,但欣赏这种为了同胞奋斗的心意。 他拍拍朱晓恩的肩膀,道:“艾兰王国会实现独立的,英格兰也会化为乌有,不会太久。” “你暂时先跟在我身边,东洋军府马上会在亚洲设立五部督军府,夏季到来之前明军会入驻巴拿马,最迟明年夏天,我会派遣一支船队由西印度群岛靠岸爱尔兰。” 朱晓恩诧异地转过头,问道:“夏天就入驻巴拿马,恐怕那时候合约还没从西班牙传回来……” “菲利普同不同意不重要,大明舰队已经开始执行防御西海岸了,我的酬劳自然现在就要,放心吧,菲利普会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三十二章 督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春天还没到,但在这片神的土地上,陈沐可以选择自己走到春天那边。 如果他想,他还能走到夏天那去。 五部督军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在亚洲西海岸从北到南设立五个据点,或者说五个有炮庙、驻军的小港口。 “后督军府总兵官麻锦,辖地为黑水靺鞨群岛至麻家港,负责教化亚念人、伐取造船良材、狩猎毛皮取得肉食、耕种田地补给北方百户所以及接应后续辎重、旗军。” “目下麻家港督军府在籍旗军、军匠仅一千二百有,陈某暂不增兵,但准你于亚念人当中训练预备兵、招募伐木工人、冬季猎人与农夫,准麻家港旗军与亚念人通婚。” 简陋的麻家港衙门,陈沐在地图上向麻家港西北地域广袤的亚念部,目光停留在麻锦与赵用贤之间,道:“赵汝师,今后你就是亚城县令了,城池在哪落、如何修造、子民从哪来,今年开春看你本事。” 麻锦还好,他在麻家港待了许多年,自己官职在经历追封后已至极处,没什么所求的,唯一诉求就是希望辎重船回去的时候把自己给皇帝上的奏疏递回去,希望能把家眷接到这边来。 他问道:“陈帅,麻家港督军府旗军员额多少?” “十岛千户所与麻家港千户所,两个千户所的编制再有五百军匠,现在还差一小半,今年北洋二期旗军来了给你凑齐,今后视存粮情况,争取再练五千六百预备军。” 麻锦接连点头抱拳坐下,他没有问题了。 他不怕手下兵少,麻家港这个地方即使在东洋军府过来,定位上也不过就是囤粮大营与局势大变后的避难港,没什么作战机会。 他就怕陈沐一开口让连招募带补足弄七八千旗军,这边耕种时间太短,虽说耕出大片土地,但开荒种地哪儿有那么容易的,再加上气候,粮食产量很低,狩猎又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养不活太多人。 倒是今后这条航线的贸易跑熟,他们产出的毛皮、海象牙、野牛角、火油之类的特产能与中原买卖,到时再说练新兵的事也不迟。 赵用贤就蒙圈了,这会儿他不寻死觅活了,对陈沐道:“陈帅,这个地方,修造城池不难,一座纵横八百步的小城六个月就够了,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麻家港并无设立城池之必要啊。” 他说的六个月不是起大城,麻家港已有现成的几座木寨,半年扎下边沿木栅夯土还是够的,不过要修砖墙,怎么着也要等到第二年夏天了。 “有必要,这座城将用于商贾集散,也是周边方圆百里的治所,周围有林场、猎场、火油井、渔场和田地,扼守海湾险要,西南海口海岛设前后百户所,城池左右设立左中右三部百户所。” “手工业方面,将来主要有造船厂、砖瓦厂、煤油厂与军服厂,本地出产木料、火油、野牛皮及船队输送棉花加工制造,这里将在你手中成为亚洲西部首屈一指的贸易港,” 不是首屈一指,亚洲西部就这么大了,其他地方要么不适宜人类生存就是人迹罕至,只有这一个地方合适,很有可能将来也只有这一个贸易港口。 “左督军府设在状元桥以南,总兵官麻贵,我给你补满一个千户的旗军,千户、百户由你从旧部中自行择选,待定下驻地后名单呈送东洋军府驻地,你的县官是吴子道。” 吴子道就是吴中行,有了赵用贤的例子,吴中行听到陈沐的话当即起身提着大袄棉袖行礼道:“陈帅放心,在下会将筑城教化之事做好,全力配合麻帅,主官一地造福一方。” 状元桥暖和呀,哪儿像麻家港,冻得蒙古人都蓄长发了。 麻贵是亚洲的老人了,手下有一批明朝最优秀的探险生存专家,抱起拳来胸有成竹,道:“陈帅,在下已有方略,先探查周边诸地,规划林场、农场、牧场、渔场,择易守难攻交通方便之地设立住所,立五部百户所于方圆百里互为犄角。” “待稍事生息,还请军府多拨犬马,即遣五百户向东探寻,收编土民教化,教授言语、耕作之法,有状元桥郑屠部为前驱,当事半功倍。” 陈沐满意地点头,道:“我将游击将军林晓及其标下三百鸟铳手划拨你部,北洋二期旗军来的时候会带一批山主矿徒,到你的辖地帮助探矿。” 说着陈沐抱起手臂,他想了想道:“原本陈某想给你在的地方起名叫金城,不过麻帅很有起名的天赋,陈某就不越庖代俎了。” “金城?”麻贵不解地问道:“为何要叫金城县?” 陈沐思索着撇撇嘴,最后还是没想出什么合适理由,道:“取个好彩头,我希望那有五金。” 说着他一拍手道:“右督军府在分界半岛,将来就让付元和杜桐在那,我听说他赢了一批羊毛生得极好的西羊,原本那个地就是个巡防海上的地方,正好让他半岛上农垦、采矿、放牧,再加上海上巡防。” “那边的县官就由艾和甫担任了,你的城不要筑到半岛上,要在界碑旁边,名字就叫界县吧。” “东洋军府与中督军府驻地设在巴拿马,这个名字以后不用了,北方属西班牙的地方叫巴拿马,南边属大明的叫右直隶,常驻三千户,石岐、林满爵及杜松所率陈某家兵,县官邹元标,陛下的右京就由你……算了,咱过去看看西班牙人有没有现成的城,直接占了省事。” “大帅英明!” 邹元标得意地朝同僚挑挑眉毛,踌躇满志:“学生这就能教化百姓了!” “这几个月给你看的你看得怎么样?你不用教化百姓,好好把这些东西编修成就行。” 陈沐根本不理会邹元标一脸怨念,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指派到下一个人,道:“最后是前督军府,在南亚西海岸的沙漠沿岸,由现在还在分界半岛的邵廷达任总兵官,沈纯父同去。” “五部督军府今年各补两千兵力,明年皆补为一卫,你们就是大明帝国在亚洲的开拓者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三十三章 贵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西海岸,东洋军府舰队浩浩荡荡向南开去,分界半岛为争夺自由而跟随明军远征的原住民向北大举回还。 邵廷达派了八艘大福船一批一批地在沿海来回输送,虽然状元桥离界碑只有一千七八百里,但要靠原住民的两条腿,他们会走很久。 其实原住民行军速度不慢,各个部落最老练的猎人们在前带路,靠的不是他们认路,而是因为他们能跑。 北亚最常见的狩猎方式是追逐,非常笨也非常科学,不论是时速八十公里的叉角羚还是重达一吨时速六十公里像坦克般的野牛,猎人们最终依靠追逐总能填饱肚子。 它们冲刺跑得快,人的冲刺速度很慢,但人的慢跑速度比大部分动物慢跑快,为躲避人类,野兽必须冲刺,因厚实的毛发它们一直冲刺跑会中暑,为散热就必须停下来歇会。 人不一样,人只要身体有水分,边跑边出汗,最后总能追上猎物。 一场这样的狩猎有时会持续奔跑三十到七十里地,因此在行军时,这些善奔的猎人跑在队列最前探路,走错了就跑回来再跑出去,速度快得很。 让他们行军速度慢的恰恰是亚洲丰富的自然环境,原住民军队是没有辎重队的,十几甚至几十个部落聚集上千兵力,由各部落选出的战争领袖率领分兵齐进穿林而过,走哪吃哪儿,行军能快起来才怪。 郑屠率领部下从邵廷达的福船靠岸时景象很神,八条红头鱼眼福船放下三十余条小桨船,在几名执旗明军下级军官的带领下,六百多个衣甲整齐清一色西班牙式铠甲、火枪的原住民部队登陆休整,看上去威风凛凛。 陈沐在船上看着岸边两支明军部队汇合向海上行礼,满足地拍了拍船舷,吩咐部下传令起航。 “这人呐,拿上铁家伙就是不一样了。” 如果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先遇到的是中国人,会发生什么呢? 朱晓恩抖了抖蟒袍,道:“陛下会发下王印,封爵赐官,但如果不是将军,可能没人会对这片土地本身感兴趣。” “在北洋和北京,我也认识一些官员,他们并非对海外一无所知,只是不感兴趣,从北京到扬州比从都柏林到巴黎还远,但从别人的话语中,似乎巴黎并没有扬州繁华。” 说着,朱晓恩摇摇头道:“你们自称天朝上国,百姓自诩天朝子民,就像经里描述的天国一样,我没见过天主显圣,正好似我很少见到中国人对海外感兴趣一样。” 陈沐转过头笑道:“你没有去过扬州,怎么知道它比巴黎繁华?” 说着陈沐不由瘪瘪嘴接上一句:“可惜了,我也没去过扬州。” “在北京、天津卫甚至北洋,人们对扬州比北京繁华是共有之识,有人说扬州是四十万人,也有人说扬州有八十万人,一座城养活那么多人,在下很难想像那是怎样光景。” “难么?扬州城不单只有扬州人,那是商贸最繁荣的地方,贸易繁荣的地方人口是流动的,多数人以服务少数人为生,只要有钱,那是个享乐的好去处。” “中国商人很幸福,你们所有人都很幸福。”朱晓恩怀着羡慕的心这样说着:“欧洲的商人也很厉害,大家族能把数百万枚金币放贷借给国王,资助战争、支持教皇或从事探险,就像西班牙的富格尔家族,掌握着西班牙的铜、银、汞、纺织和海关,并将权力放到西班牙每一个海外领地。” “将军在南亚有可能会见到他们家族的人,欧洲每个城镇都会有这样的商人家族,他们高大的房子在集市林立,用横梁支撑,上面覆盖灰泥、砂浆、金属丝,屋子里堆满了昂贵的中国绸缎、土耳其地毯和用容器装的南洋香料。” 陈沐咧嘴笑着,手指在嘴唇间轻轻撑着,听起来欧洲商人一点儿都不可怜啊,恰恰相反,他们非常富有。 “他们都出身农民,可财富让他们穿金戴银,也让他们承受不该承受的东西——落魄的骑士厌恶他们,躲在城镇外的林间伏击,抢走商货并砍掉他们的右手。” 这就有点血腥了,陈沐能看出来,这种行径不单单为了图财,还有泄愤与震慑的意思在内。 朱晓恩对陈将军的表情非常满意,他苦恼地缓缓点头道:“世界在朝着错误的方向发展,商人有了财富可以雇佣更多农民,用金银购置盔甲来武装他们。” “在贵族眼中不应该这样的,一个英格兰农民拿一张破杉木弓或造价低廉的鸟铳,一下就能射穿一个骑士的喉咙,哪怕骑士把长矛捅进农民的胸口也无济于事,他们眼里两条命并不对等。” 说着朱晓恩带着骄傲转过头对陈沐道:“我们不这样,和大明一样,在一千五百年前,一斧头干掉一个罗马指挥官和用投矛扎死一个青年兵没什么区别。” 听着凯尔特人难得的光荣故事,陈沐差点想要鼓掌叫好了,他两手在胸前转着解释道:“大明的军法是不一样的,战场上干掉敌军指挥官要记斩将功,通常会官升两级。” “贵族会被淘汰的,就像你说的,世界在发展,即使在这个时间上,骑士比商人未起家前的农夫在获得财富上都更有优势,只是他们没有去做,以前我们也有生来就是贵族的人,在汉朝就没了。” “汉家天子是农民,汉朝两个开国皇帝,都是农民,国朝也是如此。”陈沐带着一点泄露天机的诡异笑容道:“不过你们可能不会这样。” “刚才你说,在南亚会遇到你说的那个家族,你觉得他们会造反么?西班牙人说的新贵族,就是他们?” 朱晓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他们不会造反,富格尔家族的财富与权势遍布西班牙每个角落,那些新贵族与他们相比什么都不算,会造反的是冒险家,那些人除了在新大陆抢到的一切外一无所有,现在这些东西被将军抢走了。” “就像伏击商人的落魄骑士一样,不过在下觉得他们不会光想拿走将军的右手。” 海风带着咸咸的味道打在陈沐脸颊,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陈沐的肩膀一耸一耸。 “巧了,我会把他们的右手送到墨西哥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三十四章 革漕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六年,中原出了一件此时看上去不过寻常,对今后影响却极为重要的事。 办完父亲丧事回返朝中的张居正返乡来去一途挨尽了旁人戳脊梁骨痛骂不忠不孝贪恋权势,回到京师又做出一个会遭受更多骂名的决策。 在北直隶、南直隶、山东、浙江四省设立官办工匠学堂,由工部直接管辖,学科分织造的棉纺毛纺帆布、作谷的酿酒制曲榨油制盐与制茶、日用的服装百货造纸印刷、匠器的工具制作与建材砖瓦,最后还有造船修船木煤火油等燃料学科。 工匠学堂在明朝已经不是新东西了,由熟悉分科教学的官员制定规则也不怪,唯独张居正一条命令让整个大运河风声鹤唳。 四大官办学堂不面向天下吏民招生,这个时代任何国家的基本盘都是农业,尤其像明朝这样的大国,一旦农户都放下锄头做别的,亡国有日。 三成学员准各地军匠民匠入学,余下七成只准运河上的漕户子弟进学。 四省官办匠人学堂牛气哄哄,一年四省合计招生三千二百学员,学制四年,官府只给学堂场地,每名学员一年交学费白银三两,多交三两才在学堂管吃。 住宿基本上也是学员自理了,学堂给地,但从学堂、食堂到宿舍,全部都是这些交了银子来上学的学员自己出工出力,每个学堂先盖起来的都是砖瓦窑和小棚屋。 所幸工部的心没有太黑,砖土由各省布政司调拨,没再让学员花钱。 待遇如此之差,结果不言而喻,招生告示从北京印刷,顺着运河发到每一个漕长手中,由漕长向漕户宣读,三个月后四省学堂哪个都没招够学员。 南直隶仅招到一百单八人,被人称作梁山学堂,成了万历六年最大的笑话。 朝野只有少之又少的人对张居正这一行为有所揣度——朝廷以海运代漕运的事,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真正的现实。 谁都知道海运的成本比漕运低得多,但一来漕运在数百年以来与商业、军事相联系,成为极大的产业,影响甚多;二来漕运从业人口超过十万,再算上他们的家人足有百万漕民指着这个活儿吃饭。 这是解决不了的问题,上百万人的生计,这些人一没土地二没手艺,就算想去当兵都没有军队收——这年头从戚继光、俞大猷始,募兵都讲究个非良家子不用。 漕民大部分是城市人口,用戚氏的话说就是城里人套路深。 没了漕运,这些人会让社会动荡。 就算是陈沐的海运,都没能触动漕运分毫,他们海上运的不过是南洋的钱粮货物罢了。 但现在这两件事都不问题了,百万漕民只需十年,十年后下一代漕民大部分就会通过工匠学堂进入宣府、南直、北直、广东的官办大工厂,剩下的漕民也依然能满足漕运所需。 至于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张居正不怕,张居正现在什么都不怕——都他妈是猪狗不如的不肖之徒了,自己带出的学生、同乡都这么骂自己,经营人脉有用吗? 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做、还有什么人不能得罪的呢? 立壁千仞无欲则刚,张居正不需要拜将,照样上至九天、下至九渊,在没有人能制他。 对于这个动作,与大明的海外市场再一次扩张有关,不过跟陈沐关系不大,关键在于西洋大臣殷正茂的进度太快。 在果阿盘踞数十年的葡萄牙人放弃了这个商站,在万历五年末彻底撤出印度,宣告其官方东线航线完全失败。 唯独留在印度洋上的葡人势力也已经与葡萄牙没剩多少瓜葛,他们广泛分布在阿拉干王国、缅甸印度诸部以雇佣军活跃在动荡不安的战场上。 殷正茂取得果阿依靠的不是军事或是贿赂,恰恰相反,是果阿总督实在没办法,贿赂着殷正茂才将这片土地归到大明西洋军府治下,以濠镜的形式继续存活在印度大地上。 如今印度南部散落的各个城邦,一多半土地被殷正茂划分南印度都司治理,三千里江山预计在万历六年能向国内输送棉花九万担。 果阿总督放弃对果阿统治的原因说来好笑,因为他们和里斯本的联系被完全切断了。 至于为什么,就得问阿拉伯海另一边定都西大城,取国号为汉的非洲国王林阿凤了。 接近两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一艘葡萄牙船能安然无恙地通过阿拉伯海抵达印度洋,同样的遭遇也出现在波斯人的萨菲王朝、土耳其人的奥斯曼帝国身上。 这里面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即使奥斯曼在万历五年同神圣同盟议和之前,西面在地中海他们打得脑浆子都快崩出来,印度洋与地中海的贸易都没有停止。 谁都需要这笔税金来支持战争。 结果印度洋上的贸易硬是被一帮战力高强的海盗搅浑了。 倒不是说林阿凤及其部下有多强的进攻性,恰恰相反,两年的时间里除了一开始四面威风外,后来大多数时间他们的船队都飘在海上躲避萨菲王朝与奥斯曼被触怒后组建的舰队追击。 但这个时代比较流行三角贸易,非洲西部有一个属于白人的三角贸易,他们把黑人装上船送到美洲贩卖,被称作黑奴贸易。 非洲北部也有一个三角贸易,巴巴里海盗在地中海掠夺欧洲船只或直接攻打欧洲沿海城市后把白人卖给奥斯曼帝国做白奴。 现在非洲东部又有一个出现、兴盛至结束都非常短暂的三角贸易,明朝商贾与葡萄牙人把货物通过马六甲贩卖到印度洋与阿拉伯海,奥斯曼与萨菲的商人通过红海再走陆路卖到大马士革。 不过大多数时间,这批货离开明朝商贾的手,再转向大马士革的路上就被汉王国的海盗船抢下,低价卖回给明朝商贾,再由明朝商贾卖给印度洋上的商人。 短短两年,一个成熟的商业航道就几乎被海盗毁掉,林阿凤在忙这项主业的时候还顺道去了一趟果阿,把那变成一片废墟。 葡萄牙人自己的力量根本守不住,何况殷正茂在印度的扩张太快,眼看不可阻挡又无力联系国内,果阿总督与澳门主教商议后,决定暂时脱离教廷的控制,归附明朝。 而在大洋另一边,一场战斗即将因一支接近报废的火绳枪打响。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三十五章 混血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六年惊蛰,三名西班牙青年划着单桅小船,登上分界半岛,光明正大地进入明军势力范围。 他们带了一支贿赂西班牙岗哨取得的老旧火绳手枪,并未有意瞒过巡视的明军,甚至还请明军通报他们来拜访阿尔曼萨总督。 明军只在乎自己的营地与战船,对旁边新西班牙总督的营地并不在意,即使是对西班牙人,他们的目光更专注地望向对岸的军事调动,对几个年轻西班牙人,有的只是防范,并无更多管制。 至于手铳,西班牙人带一支手铳难道不是很正常? 至少阿尔曼萨总督的卫军就是这样想的,不过他们还是没让这三名青年进入营地。 事情发生时阿尔曼萨正准备去二里之外的明军大营赴约晚宴。 谈判的结果早就传回分界半岛甚至传回对岸的墨西哥城,并通过陆地骑兵送往巴拿马,这会应当已经在去塞维利亚的船上了。 他带两名卫兵走出营地,看见营地门前有几个年轻面孔在与职守军人争辩着什么,刚听见卫兵向自己打了个招呼,耳边便传来一声惊叫。 火光与硝烟在面前迸发,铅丸打断遮挡的两根手指后继续猛烈撞击在漆黑的板甲上,留下拇指大的凹痕与一颗扁平的铅丸。 三名青年在一击不中就想拔剑刺击,不过西班牙卫军并未给他们这个机会,两个人被当场杀死,另一名刺客打翻在地后被抓了起来。 付元闻讯赶到时阿尔曼萨已经得到凑合的包扎,躺在床上的阿尔曼萨看上去有些虚弱,不过随着消息传递已经让付元知道他的牌友性命并无大碍。 “早说了你该早点过去,还能跟咱打两把扑克,你们西班牙四十张牌的我已经玩腻了,该试试意大利的七十八张玩法,打两把牌,能保住你两根手指。” 付元说着一脸嫌弃地看着阿尔曼萨左手黑乎乎的止血布,边吩咐部下回营招来军医,道:“活该葡萄牙人在濠镜的医院没人去,这还不如我的军医呢……看来你跑到这边是明智的,那仨人就是你说的新贵族?” 要是新西班牙的新贵族都是这种敢死之士,付元琢磨阿尔曼萨就另请高明吧,他们自己把乱局平定了再说将土地交给明军的事。 阿尔曼萨苦笑着对付元道:“在澳门的教会医院是为关法兰西病人和麻风病人的,他们不是新贵族。” 所谓的法兰西病人就是梅毒病人,欧洲各国对梅毒的名称就是大型甩锅现场,全部都推给别国,奥斯曼人最狠,直接把这个病起名叫基督徒病。 “我也没想到,在卑劣的英格兰海盗侵袭海岸之后,半岛贵族和新贵族大部分都已支持将部分土地交给明国来换取明军舰队的协防,唯独忘了那些该死的混血儿。” 遭受刺杀后,阿尔曼萨对西班牙印第安混血儿不再抱有任何善意,懊恼地用右手撑起身子道:“他们可比新贵族厉害!” 仨刺客,全是混血儿。 这种情况令人始料未及,阿尔曼萨坐起身来,对付元道:“他们刺杀我恐怕只是个开始,如果他们对现状不满整个新西班牙都会非常危险,到时候就必须要明军提供帮助了。” 原本轻松甚至抱着一点看笑话心态的付元听到西人总督这么说,皱眉道:“这样的千万人中恐怕才有一个,你怕什么,我会给岛上增加巡防,没人能再过来,安心养你的伤吧。” “不,你不明白。” 阿尔曼萨非常清楚,混血儿这样恐怕不是个例,对新贵族和半岛贵族来说,失去一部分支配的土地,能换来明军协防,对他们是非常有利的。 大家更关心实际,更关心自己,在大多数人看来他们付出的并不多,巴拿马的一半依然掌握西班牙人手上,北方的土地原本就没经过开发,失去的不过是原先印加帝国的部分沿岸土地和沙漠罢了。 现在那属于秘鲁总督区,那的印第安人举兵叛乱甚至从未停息,导致金矿、铜矿和银矿的挖掘都不太顺利,这是他们向明军开价一年五万两白银的原因所在。 他们在那维持统治的花费都快赶上这个数量的一半了。 心存不满的也不过是巴拿马和那边的少数种植园主罢了,但那也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对西班牙人的真正好处在于明军可以讲道理,虽然陈沐的贪婪能吞下一头大象,到底还有道理可讲。 英格兰海盗可不管你那么多,尤其德雷克,走到哪抢到哪,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人们支持不支持,都因为钱。 但混血儿不同,他们反对是因为荣誉。 他们自觉有西班牙人的父亲而感到比母系同胞高等,在西班牙人的教育下能够毫无愧疚地向起义的印第安人拔出屠刀,也享受着这种奴役他人、高人一等的骄傲与待遇。 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类似私生子的脆弱自尊。 对半岛贵族和新贵族来说,只要条件合适,就算完全放弃新大陆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庞大的收获就够了。 混血儿不行,尽管他们嫌弃新大陆的原住民,尽管他们嫌弃新大陆的一切甚至自己嫌弃自己,但离开新大陆,他们一文不值。 “我很担心贝尔纳尔,他是我的军团长,在墨西哥只有他一个西班牙军团长,而混血儿率领的军团在墨西哥有两个,秘鲁还有三个。” 阿尔曼萨用右手拉着付元的衣袍道:“付将军,如果这些杂种军团反叛,请明军务必帮助我击败他们,只有贝尔纳尔他坚持不了多久的!” 阿尔曼萨话音刚落,营帐外传来瓮声瓮气的断言。 “不用支援了!” 邵廷达沉着脸撩开营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满面虚弱的阿尔曼萨,转头望向付元将几张公文拍到他怀里。 “我部船队刚从阿卡普尔科回来,早在老头被刺杀的前一旬,他手下那个贝什么贝的就被其他军团长策反,六个军团长联名一同向他们叫什么西印度委员会提出罢免总督的申请。” “别担心,你还是总督。”邵廷达转头看向床上的阿尔曼萨,歪着嘴冷笑一声,道:“正因如此,六个军团长联合新贵族结成联军,向各城镇港口发去信,决定发动名为效忠西班牙菲利普陛下的战争。” “墨西哥周边你的人都被关起来了,新西班牙处处易旗。” 阿尔曼萨瞪大眼睛,一时半会并不能相信这个消息,一时间右手攥着左手,看上去比断掉两根手指更让难过,结结巴巴:“那,那墨西哥城呢?” “尤其墨西哥城,听命于你的守军一铳没放,贝尔纳尔被什么委员会推举为暂代总督,跟你们那什么主教一同管事——你被放逐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三十六章 分析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这是叛乱!” 左手伤口撒了金创、缠着明军蒸煮过干净绷带的新西班牙前总督阿尔曼萨在惊闻墨西哥变革的当晚重新穿戴整齐板甲,带着他的亲兵在岛上布置防务。 口中絮絮叨叨地逢人便说对岸那是叛乱,没有国王准许的叛乱! 付元在第一时间想要将分界半岛东部海湾巡行的船队防线收缩,被邵廷达制止,二人在这方面产生分歧。 “哥啊,你自己都说了,单你看见像六甲舰那么大的西船已有三艘,我们只有两艘六甲,小战船还比对面少一半,八条大福在北边还没回来。” “要我说不光防线要收,咱们舰队也该撤了,要么从半岛西边往北,去找二爷大军汇合再议后事,要么就走东边海湾,那有狭窄海岛,海战打起来才有以少胜多的可能。” “更何况北方都是沙漠,我部能向北行军,他们追击辎重未必有我们足,陆战取胜也不是不可能。” 付元急得烟斗都丢桌上,手背拍手心儿压着声音对邵廷达道:“我老付不是怕死,可帅爷标下三成战舰两成兵力都在这儿,沉一艘少一艘,亚洲可没造船港!” 眼看平日里最毛躁的邵廷达此时面沉如水地坐在主座,付元一个劲儿给旁边坐的黑云龙使眼色,哪儿知道这会这小子眼观鼻鼻观口地低头不语,气的付元暗骂。 ‘还大侄子呢,真他娘靠不住!’ 刚在心里骂完,黑云龙就说话了。 “邵帅,卑职以为……” 五部舰队长官从天津出海前都加了总兵官衔,每个人都能以‘帅’相称,黑云龙这会也不叫十六叔了,恭恭敬敬地带上尊称,抱拳道:“北洋新军自成军之始,操练艰辛,练兵教官只怕不好、所用器械只怕不精,唯独都没同敌军见仗呀。” 付元一挑眉毛,竖起二指向黑云龙道:“诶!是这个理,新军!” 哪知道话还没说完,黑云龙接上一句:“这是个好机会,北洋真正成为精锐,就差这一仗了。” 付元脸都黑了,又一个求战的! “都别急!” 邵廷达左看看黑云龙,又看看付元,抬起两掌虚压,又虎着脸左右看了一眼,这才长出了口气道:“别催我,想想要是沐哥在,这种局面,他会怎么做。” 莽虫心里有点乱套。 他不是没独当一面过,但在南洋和在这儿不一样,在那边别管他做什么,明军都占据绝对优势,从来没有劣势。 但这次不论从兵力、船舰上他们都讨不到好处,而且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尤其这俩人说的都对。 他没带北洋军操练过,但在航行中大致摸过麾下兵员的底儿,操练是挺严格,就连船上火炮发射后擦炮管捅几下、捅的动作都做的标标准准一模一样。 但确实就像黑云龙说的,都是新手,打仗和打靶不一样,临机反应铳炮在耳边齐轰,有多少人能表现得像训练时一样,邵廷达不知道。 付元俩眼一翻,道:“要是二爷在这儿就不慌了,他肯定在心里计较得清清楚楚,用不着咱操心。” 莽虫发现新大陆了,他瞪着一双大眼好地问道:“沐哥还计较呢?他不是每次一拍手,打!然后咱就带兵去打?” “嘁!你当二爷是啥,神仙么?他小本儿上记得清清楚楚,都算过,对,按他的话说叫分析——在南洋收拾军府时候我见过,清楚得很,还写了心里想的啥呢,嘘!” 付元说着突然顿住,对二人,尤其重重地瞪了黑云龙一眼,这才道:“回去可别跟别人说这事,可能是嫌丢人吧,那本儿二爷后来都烧了,谁要把这漏出去,别怪我老付翻脸不认人。” 俩人连连点头,这会儿没了主心骨的大将们都觉得需要有个精神指导,结果就见付元想了半天,神情严肃地抬起手指在面前晃着,道:“我记得有说在北方打仗的,好像是跟北虏,驻军真保镇北边,二爷看着溃军往京师退,心里吓坏了成宿睡不着觉。” “上头还专门记下来鼓励自己的话,说不能让部下看出来自己害怕,否则军心就没了,还有那个叫什么博弈。” “当年在前带兵的邓将军,陈帅在后头,拒马河,陈帅当时认为虏骑可以轻易将邓将军所部新兵全部杀光,但势必被后方陈帅家兵炮队击垮。他还把自己想成虏骑。” 黑云龙插嘴道:“战前分析,军事科教,你说那个叫换位思考。” “对对对,就这个。”付元道:“虏骑射翻邓将军前阵,这个时候邓将军的兵肯定溃了,但二爷家兵开始动手,邓将军的溃兵被收拢,就成了合围,看谁能撑住,谁就能赢。” 邵廷达的心定了。 他抬手指向黑云龙道:“你不讲武堂的?分析。” 黑云龙摊开两手,分析好做,可分析什么呢?他无奈道:“邵帅,目标是什么?对岸还没和咱宣战呢。” “平定墨西哥叛乱,不管西人的什么委员会教会承认,沐哥给付游击的命令是让西人应下要求,现在阿尔曼萨答应了,那他必须还是总督,他还做总督我们就得平定叛乱。” 俩人欲哭无泪。 “分析不必做,情报很多,卑职总结便是。” 黑云龙深吸口气,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脸上已换上肃容,道:“大帅此时已收到西人同意的消息,可能正乘船南下,也可能还在麻家港,此时传递消息,我部援军慢则两月,快则半月即可赶到分界半岛。” “要达成平定叛乱之目的,最快需三个步骤。消灭西人海军、封锁东南一千四百里外巴亚尔塔港与两千七百里外的阿卡普尔科,夺取阿卡普尔科就能威胁墨西哥城,开始劝降。” “如果不能劝降,还需固守并行军六百里,兵临墨西哥城下,这很危险,并且此时援军应已赶到,所以不能劝降就固守阿尔普尔科港,或陆战击溃来犯之敌即可。” “前军舰队共有六甲战舰两艘、大小鲨二十四艘,粮船马船六艘,另有八艘福船运送郑屠去往状元桥,十五日内返回;海陆旗军两千一百有、西人总督卫队二百,另合三百余军匠,铳炮兵甲齐备,粮草弹药充足。” “敌军在对岸的兵力我们很清楚,有贝尔纳尔军团两千七百余人,两个混血军团六千,一共八千七百陆军,而且所有原住民都是他们的辎重兵;船舰上六甲级三至五艘、大小鲨船级战舰四十至六十艘,商船货船二十艘。” “敌我实力悬殊,所幸,在秘鲁的三个军团与船舰赶来亦需一月有余,不论战事顺不顺利,都不必考虑他们。” 付元皱眉道:“不顺不必考虑老付知道,顺利也不必考虑是何解?” 黑云龙笑了,道:“如战事不利,我等活不到与其照面;即使战事顺利,咱大多数人跟他们照面之前魂魄也回家了。” “陈帅所言博弈,战局胜败往往不在作战之人身上,大战胜负,全看谁的援军先来,但当下有一战,胜负可由我等左右。” “敌军主力现集结于墨西哥附近,一旦其集结完成自阿卡普尔科起航,分界半岛绝对守不住。” “与其退至北方,不如今夜集结所有兵力起航,六日后袭击巴亚尔塔,击沉其地海上船舰,大胜即乘胜南下攻打阿卡普尔科,纵然战局不利,再退往北方也不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三十七章 没用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黑云龙的计划不算冒险也并不出,只能说是规规矩矩的战前准备。 前军舰队兵少,不可能做出分兵的举动,任谁都只会集中兵力以取得局部优势。 深夜的巴亚尔塔港灯火通明,巨大的战船停靠在港口近海,岸边成排用于登陆的小桨船在沙滩上翻了一片,白色的帆布营帐在沙滩东边避开涨潮的林地间很是显眼。 五十余年前西班牙人抵达这里,给这里的土地取名为班德拉斯谷,随即北上,并未认真经营这片土地,直至明军抵达分界半岛,隶属新西班牙埃雷拉军团的千余军兵率船队常驻于此,将海边原住民小村建成港口。 埃雷拉是两名混血军团长之一,这是他父亲的姓氏,西班牙人通常两两个姓,父姓、母姓然后教名、人名,所以他们的名字都很长。 埃雷拉并没有母亲的姓氏,叫这个姓氏说明他父系来自西班牙北方,先祖是经营铁器生意的家族。 混血军团的士兵或许比常规的西班牙军团听起来差一些,其实更严格训练、血统荣誉感与血统自卑感共存让他们每个人都具有强烈自尊,比一般西班牙人更能吃苦,让他们的战力比寻常士兵只高不低。 只是军备稍稍差一点罢了,比方说他们很大一部分穿的棉甲在墨西哥的夏天能把身上捂烂。 持着火绳枪立在箭楼上的混血士兵有着西班牙人的棱角分明,也具有来自母亲的肤色,棱形厚垫肩棉甲外罩着一件杀死原住民获得的奖赏的锁甲,眺望远方海面哼着母亲得天花过世前常常唱的歌谣。 他那个拥有完全伊比利亚半岛血统的上尉已经睡了,尽管上尉在睡前对他说他们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在集结前不会向盘踞在对岸的明军宣战,明军也不会敢来袭击他们,他可以睡个好觉。 但年轻的混血士兵认为这有辱荣誉,他是哨兵,就必须站好每一夜岗,哪怕没有敌人。 他还需要做得更好才能得到升迁,他必须升迁,升做上尉甚至是隶属军团永久编制的军士长或宪兵长。 只有那样他才能在满地都是的印第安女人之外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西班牙女人,虽然别人都对他说这不可能,但他固执地认为自己非常优秀,只要成为军团中二十九个永远编制的军官,他是有机会的。 他已经不会用属于原住民的语言去唱这首歌了,但来自孩童时的曲调还能深刻地烙印在脑海,这完全是不自觉打发无聊时光才会情不自禁地哼出来。 如果他知道此时自己在轻声哼哼着属于原住民的歌谣,一定会立刻闭上嘴,哪怕肤色会让他一切所作所为欲盖弥彰,他也坚持以一个纯血西班牙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他必须如此,他们必须如此。 不过他的哼唱还是被动地戛然而止,因为远方漆黑的海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着,但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他紧紧攥着火枪,动作极快地将火把熄灭,适应黑暗眯起眼睛向海上眺望着。 “西班牙人的防守很严密,我们被发现了,让他们升起船帆快速逼近港口,向各船队发信号,熄灭船尾灯笼!” 海上漂泊的巨大阴影上,船尾的三只红灯笼熄灭,紧随其后的船队纷纷依照早先定好的袭击计划升帆。 邵廷达放下望远镜,就在刚刚,他看见岸边至少有三处火把先后熄灭,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种时候不论敌军做出怎样的行动,都会被他视为危险的开始。 他转过头对病秧儿摇头道:“情况不算有利,让宗龙从桅杆上下来。” 宗龙是邵廷达那个小时候逢人便叫爹的儿子,如今已经能在桅杆上爬来爬去了。 莽虫转头看着桅杆顶部的朱雀旗,眼中带着些许忧虑。 风向决定了他们攻入港口的船速不会太快,离开时又处于上风,风会让船身前倾,正面水线下隐藏的船体多,而尾部水线下露出的船体多,会增加炮战中被击中的可能。 并且……他为自己没有将阵亡袍泽的灵甲镶在船屁股上的习惯感到后悔。 邵廷达的船帆没有升起,他与付元两艘旗舰依然在海上缓缓飘着,船身之后两支由五艘大小鲨船混编的船队一左一右调转船头向港口攻去,随后又是三支船队,船帆张扬灯火齐立,浩浩荡荡向数里之外的港口各个方向驶去。 鲨船当中三艘原本的粮福船像混入狼群的哈士,虽然船上都一门炮都没装,但落在舰队最末很有底气,绝不落后一步。 明火执仗的船队毫无悬念被岸边西军发现,接着沙滩大乱,各个长官与士兵被遍布各处的小钟楼上声音叫醒,在战船不过航行一里的时间中近半士兵都找到自己的战斗位置。 他们在此前没谁会认为明军真的可能攻来,慌乱不可避免,但充分开发主观能动性的训练能让他们做出最好的表现。 并且每个人都非常确定,来的不是西班牙船队,因为己方船队在离岸很远的地方就会先派小船探寻暗礁并过来提前通报船舰入港。 这个时候过来,只能是明军! 最先头的船队行军尚不及二里,距离停靠西人船舰的海湾还有三里时,港口停泊的西班牙船舰有点升起船帆,只有几艘靠近海岸的船没有动作。 夜里船舰上都要留人值守,不过谁都不会在船上留下太多兵力,已经升帆的船是打算将船硬停到沙滩上去,未升帆的战船则是船长准备等部下从岸边上船后向敌袭船舰展开海战。 超过六百名西军士兵奔向小舟向大船奋力划着。 另外的西军士兵则在岸边布防,沿途火炮、射石炮都正在调整射程,随时准备在二里外开炮以震慑敌军。 更多的火枪手、长矛手、长剑兵则准备防御明军登岸后的肉搏战,他们随时能结成方阵据守,除此之外还有骑兵已向北方留守的两个连队以及南面的墨西哥方向传出遇袭的消息。 紧跟着,岸炮几乎与明军船舰的火炮同时轰响。 晃晃悠悠的福船顺着海浪起伏,在身后炮舰的注目礼中一头扎进西班牙停船阵形当中,不管周围大船小船商船战船,左右猛火油柜见船就喷,船尾的旗军力士凿开火油捅一脚一脚地踹下海。 海上一直用望远镜观察敌阵的邵廷达摘下头盔,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对西班牙人的部署给出极高评价。 “我们的人也未必能将防务做得这么快、这么好,可惜没啥用——咱要毁的是船,他们在岸上列什么阵?”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三十八章 石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明军东征后第一次舰毁人亡发生在巴亚尔塔海战。 从海岸线上崖壁陈布的岸防火炮中,一门岁数比陈沐还大的老古董青铜射石炮将一百五十斤的巨大石弹轰击至二里开外。 这门加农炮于五十年前制造于塞维利亚,在欧洲参与过三场作战,其中两场战斗发射石弹全部落空,第三次因为战场变动干脆因太过沉重而被军团丢在原地,打完仗才再拉回塞维利亚。 人们那时就发现战场上除了攻打要塞,否则这种陆战重炮已经不适用于越来越灵活多变的战场。 后来它被当做舰用重炮,被装在一艘通往马尼拉的大盖伦船首,除了在秘鲁海岸当做震慑武器朝岸边叛乱的原住民军队发射过一颗偏离目标六百米砸在己方军团方阵前的巨石弹外再无用武之处。 当菲利普向新西班牙调拨一批尼德兰买来弹重十八斤的铸铁舰炮后,它便放在墨西哥海岸的阿卡普尔科吃灰,直至明军的威胁让军团在巴亚尔塔立起港口水寨,它才得以重见天日。 射石炮是早期大炮,活跃于十五世纪的战争中,比如说轰垮君士坦丁堡的乌尔班巨炮就是这种东西,到如今已基本退出战场,在这个时代所有火炮都被称作加农。 加农,来自拉丁文的Canna,其实就是管子。 自浇筑成型半个世纪,这门巨大的射石炮第一次准确命中敌人。 当巨大石弹从海岸向海上坠落的同时,明军一艘作为炮战主力的大鲨船在贴近停泊在港口武装商船的二十步外用侧舷炮给予目标致命一击,威力巨大的火炮齐射将半边船壳轰得支离破碎。 当然,这是这艘名叫‘赤兔’的大鲨船与前面两艘同样级别的主力炮舰共同努力的结果,显然他们的目标很快就会因船体失衡而沉入海中。 赤兔舰的船长是一名年轻百户,名叫林琥儿,生于广州府新会,在曾一本对沿海的掠夺中失去亲族,正逢南洋卫指挥使陈沐募旗军,怀着报恩的心加入明军之中。 那个时代的广东青年有像林琥儿一样的人生轨迹,老百姓没被逼入绝境、既无大仇未报、也没被县官勾军是不会主动去当旗军的。 哪怕当兵吃饷,他们也更愿意加入俞大猷或其他将领的家丁部队,旗军,那是听人呼来喝去狗儿一样的人物,算什么东西? 林琥儿从军之后几年都没赶上大战,操练一年多去了南洋,迷迷糊糊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了小旗官。 刚领两个月俸禄,一月七石米,挎着镜面腰刀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又因为闲着没事干好跟当地人学了些吕宋话,被百户认为是可造之才,作为试总旗帮助训练宗藩旗军。 在吕宋南卫练了六个月兵,苏禄那边新设三卫空出一大堆军官职位,再过去练兵的时候就已经真的是总旗了。 参与林来之战连铳都没机会放,刚跟着第三批攻向海岛的部队登上沙滩,带着本部在岸边扎帐篷睡到半宿,心心念念着战场立功大杀四方后的衣锦还乡,背后插着旗子的骑兵就已跑遍全岛,仗打赢了。 因为没斩级赏赐,每次升官都是因为练兵,日子吃穿不愁却难定终身大事,终于在乂安之战使炮轰翻一头战象,得了赏银在老家新会寻了一门粮商的三女儿,跟着石岐开船走北洋时刚有第二个儿子。 林琥儿今年才二十二岁,策骏马驾艨艟腰插手铳身着胸甲,正是春风得意前途无量的时候,不然怎么敢给战舰起名叫赤兔呢? 他早就想好了,战场上能立功就战场立功,赶不上惊天动地的大海战也无妨。 在亚洲明军应当也很快就会设立宗藩卫,快速扩张之下中级军官一定有所空缺,在麻家港他就往身边弄了个亚念人带着学当地话,在分界半岛又从郑屠部落招了一个,他想争取做个副千户。 二十二岁的副千户啊! 这等天大的造化降临在一个身世平平祖上十八代都没个九品官儿的新会渔夫身上,做梦都能笑醒! 现在他已经击沉一条敌舰了,他还能击沉更多,不单单在巴亚尔塔,还会在阿卡普尔科,也许还会在墨西哥城下率队击溃敌军。 一切都触手可及。 直到经由人工打磨、巨大而沉重的石弹曳着令人心悸的尖啸坠落,将林琥儿沉浸在击沉敌舰后的笑容凝固,石弹砸下、鹤翼帆破开大洞,直杉后桅折断的碎屑纷飞映在瞳孔。 下一刻,船首高高翘起,无数惊呼痛骂撞进耳朵,甲板上所有人都被荡飞,巨大冲力摧枯拉朽地由左至右穿透艉楼自下层甲板破开大洞,整艘战舰尾部肉眼可见地迸裂。 砰! 翘起的船头再重重地砸向海面时浮力不足以支撑战船下坠的重量,先重重地沉入海里,再猛地被浮力托起,往返三次,才重新稳稳地飘在海上。 沉重铠甲坠着林琥儿重重砸在船上,摔得面如金纸憋一口血在喉咙连开口呼唤都做不到,兜鍪磕得满面鲜血刚抬起头,一位上层甲板的十斤镇朔斜插着从眼前砸进甲板,半根炮管卡在中间。 砸落的劲风硬把林琥儿惊得清醒,入眼一片红也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跪着都站不稳,脖颈明明没有扬起丝毫,目光却一点一点从海平面向上抬起,回过头一片狼藉的船尾只看见抱着桅杆的旗军向自己张口大喊。 这时候炮声、火焰燃烧声、惊恐呼叫声、无意义的痛骂声,一切声音才重新涌入耳朵。 “入他娘的石头,林百户——船要沉了!” “跳,跳,跳船!不然会被扣死在下面!” 头脑尚处混沌的林琥儿是想大喊一声‘船在人在’的,但他犹豫了一下,也就因为这一下犹豫让他失去大义凛然的英雄时刻。 海水灌进船屁股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根本来不及让他站起来,赤兔舰的船头已接近竖直。 先是将这些水手旗军摔入海中,接着翻过的船壳猛地拍在海面,将他们砸入水底。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三十九章 祸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林琥儿睁开眼,棚荫外日光刺目,白色的沙滩布满破碎的船板与营寨狼藉,身上每一寸痛苦涌上脑袋,令人头痛欲裂。 浮肿的眼极力望向沙滩,看到熟悉的北洋军服摇晃在沙滩上,这才再度沉沉睡去。 直到清凉的水像甘泉般浸上嘴唇,再睁开眼日光已不那么刺眼,眼前映出蓝天白云与部下小旗官端着水碗的手。 “还,还活?” 林琥儿挣扎着坐起身,这才清楚地看到沙滩上俨然是一座大型伤病营,横七竖八的破落营帐于被浪头打到岸边的战船残骸看上去一片狼藉,粗略看上去便有数十人。 就在他说话时,有旗军合力抬着人双手双脚向岸边棕榈林旁挖好的大坑走去,被抬着的那人露出的小臂缠着脏兮兮的绷带,身上裹着帆布,看上去是已经不在了。 岸边营地哀鸿遍野,明明到了该埋锅造饭的时候,却无半点炊烟,曾经不可一世的北洋旗军如今像都没了正规编制一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些人拿着鸟铳有些人则只是腰间挎着长刀或身旁支着长矛,各个一言不发无精打采。 这种情景令林琥儿仿佛刚刚治好头脑的失忆,从石弹轰碎船尾开始到自己被海浪打翻窒息的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 “咱这是,输了?” 小旗官摇头道:“没输,虽然没给敌军带来伤亡,但开战前邵帅已将作战目的发至各百户部,邵帅要的就是击沉巴亚尔塔大部分战船,摧毁其海上作战、运兵能力。” “若是这个目标,我等非但没输,还赢得极为光彩,赤兔沉了之后,四艘西人战舰追击舰队,被邵帅、付游击的六甲舰碾过,那是巴亚尔塔最后能动的四艘战船。” 照这样说,应该是全胜了。 林琥儿缓缓点头,目光有些呆滞地望向海面,问道:“赤兔呢?” 旗军摇摇头,并不打算跟他聊赤兔的事,道:“将军昏了整整四日,可算醒了,否则……” “你叫我什么?” 林琥儿听见部下对自己的称呼顿了顿,以往部下该叫百户的叫百户,该叫林哥儿的叫林哥儿,从来没人称过自己将军,他晃着有些晕的脑袋指向周围,问道:“这是哪,这是怎么回事?” 尤其他注意到自己的部下身上似乎没什么伤,只有脖子有一道极深的勒痕,看上去像自杀未遂一般。 “说来话长,属下也是听别人说的,那天邵帅与付将军以大舰最后加入战场,轻易摧毁了最后四艘敌舰,整个海湾游曳的都是我们的船。” “有些船离六甲舰近,能听见撤退的军鼓,有些船离得远没听见,就用舰炮和岸边敌军轰了一阵,有艘小鲨船看见赤兔被击沉,用渔把咱捞上来了。” 小旗官说着指了指自己脖颈,道:“卑职本来没事,被船荡起时脑袋撞到桅杆晕了,在水里已经醒了,拽着将军玩命往上游,结果被渔套住,差点被勒死。” “死了的、失踪的七十多,大部分都是赤兔舰的,救回来昏迷的、负伤的二百多,眼下应该还剩一百多人,前军舰队沉舰三条,烧毁击沉敌船二十条有余,应当是大获全胜了。” 林琥儿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半晌才把手从脸上挪开,道:“合着就只有赤兔沉了?我那一百户兄弟,还剩几个人?船上的北洋军呢?” “除赤兔被石弹击沉外,还有三条小鲨没了,一艘被西船撞断,一艘撤退时候不知去哪了,还有一艘触了暗礁,有三个小旗没了,现在这边还有二十七个人。” “船上北洋军淹死很多。” 这是一道艰难的数学题,已知百户编制为一百一十三人,失去三十三人,还剩二十七人,问剩下的人去哪了? 林琥儿一直觉得小旗话没说完,可等了一会不见他接着说话,问道:“剩下的人呢?” “哦,剩下的啊,被邵帅整编带走了,将军节哀顺变。” 小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林琥儿,道:“这是巴亚尔塔以南五百多里的海岸边,北方西人没了船舰,一时半会过不来,邵帅说那边沿岸五百里内的敌营他会一路扫过去,一段时日应该没有忧虑。” “也算因祸得福,您是巴亚尔塔海战中伤兵里职位最高的军官,邵帅命将军醒来后整编军士,把岸边停靠的两艘船修补好,再往南去阿卡普尔科助战。” 小旗官说着脸上扬起笑容,示意林琥儿打开信,道:“您是副千户了。” “副千户?” 林琥儿还沉浸在部下死的死伤的伤的遗憾中,而且还有巨大的倒霉感涌上心头。 明军近三十条战船,在海湾被西人岸炮轰击,就没了四条船,三条都是小船,只有赤兔舰是大船,而且还就挨了一炮就被轰沉了。 恐怕那些操持西人重炮的炮兵都没想到自己能准确命中。 如果不是倒霉,自己现在应当驾驭着赤兔舰杀向西人大港——那才是真正的大海战啊! 然后他听到了什么?他手拿着信,两眼呆滞地看着小旗官,问道:“我,我是副千户了?” “嗯,邵帅说伤兵总要有人约束,负伤的百户本来有俩,说看谁先醒谁当副千户。但范百户在炮战中被铅子打到肋骨,昨天夜里不行了,所以林百户睡醒就是副千户了。” 机械地展开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授予百户升副千户的委任状,命他筹备伤兵修补战船,然后将能继续作战的旗军送往南方用兵之际的阿尔普尔科,不能继续作战的旗军送往北方更加安全的地方。 等他再抬起头,眼前海滩的一切都焕发生机,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就连那些满面忧愁的伤兵在他眼中都变得坚毅起来。 海岸上,搁浅了两艘二三百料的小鲨船,强撑着疼痛站起身来的林琥儿深吸口气,对小旗官道:“召集旗军,该做饭的做饭,该扎营的扎营,都愣着做什么,我们还有编制,还可以参加攻打墨西哥的战事,清点辎重,快去传令!”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四十章 落空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邵廷达的笔记本上画着许多简笔鱼,现在被他划掉二十五条。 当亲兵问起那是什么,邵总兵总是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这个时候他对陈沐烧毁笔记本感同身受,他实在不想告诉别人这是船。 船实在是太难画了! 根据黑云龙的总结,秘鲁以北的西班牙船舰数量为六十三至八十五艘,现在被清理掉二十五条,明军在损失四条船舰、受损两条后还有战船二十艘,西人在船舰数量上依然拥有压倒性的绝对优势。 阿卡普尔科附近海域,明军舰队在数十里海域散开巡行,各船队长官乘坐小船至旗舰船舱中议定军事。 “没有船?” 几名提督船队的千户副千户瞪大眼睛,邵廷达点头道:“确实没有船,斥候船长是咱麾下老军官了,最近逼至港口六里,几乎在岸炮射程之内——没有船,大小战船与商船,空无一物。” 袭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远航三千里,在墨西哥乃至新西班牙最大的港口突然得知没有发现敌船的消息,前军舰队军官团慌了神。 邵廷达曾亲眼见到大批西船经由危地马拉向北航行,这些船并未通过分界半岛,一直以来明军情报都认为那些战船停泊在阿尔普尔科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敌军在哪? 是已在海上设下包围圈,还是会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没有人知道。 “要不……返分界半岛?” 黑云龙见局面与情报不同,斟酌着提议道:“情报未明,已无法将敌船在海上消灭,仓促登陆恐后路为敌军所截,不如退走北方。” 却没想到最先提出反对意见的居然是先前执着退兵的付元,他道:“我说直接退,你们不退,现在走几步就能摸到西军港口却要退军,这是什么道理?” “依我看,西军船舰不在这正好,派出斥候侦查其岸炮所在,火箭拔除,直接夺了这处海港——万一西军船舰袭了分界半岛,咱退回人家可是守株待兔,到时候会吃大亏!” 啪! 旗舰下层舰长卧舱中,邵廷达拍手止住将官议论,道:“事已至此,已非我部如何,而要看西军如何,将舰队调走,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要做什么?” 对于西班牙船队北上袭击分界半岛,邵廷达不信。 如果西船北上,他们早就在航行途中遇到了,他认为西班牙船队已航去南面,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个南究竟有多南。 西班牙人是想避战,还是保存舰队作为战事最后的杀手锏。 叛军已经做好与明军作战的准备了吗?还是说他们打算求和? 所谓战争,即‘一个人死掉’这种事,重复千千万万次,不分胜败。 “我们要赢得战争,这是我等将官使命,但更要保全士卒性命,给女人留个男人,给孩子留个爹,任何决断不可草率。” 莽将军刚说出可能是自己一生最富有文采与逻辑的话,便被沉思的黑云龙一声臆测打断。 “十六叔,他们会不会,让船跑了?” “让船跑了?什么意思?” 黑云龙面上轻佻收束,肃容道:“卑职在讲武堂看过战史,西葡两国自隆庆年我明军下南洋,先后大小海战十余次,西人船舰海上遇我,从无胜绩。” “卑职非海军将领,讲武堂学的也是骑兵科,但正因是陆师将官,才更理解西人战法,他们在海上是将大船作要塞、船板做城防,归根结底还是将海战当作海上陆战来打。” “如今敌军陆师兵力为我数倍,不惧我军登陆,仅惧陈帅援军而已,其海战本就难以胜我,纵我兵少,其若以海战迎击,即使再乐观,我部二十余条战船也当毁其战舰三十,如此一来他们仅剩三十条船舰,又哪里能敌得过陈帅呢?” “正如我等知晓西军船舰大致数量,他们更知晓我军船舰数目,若黑某是西军将帅……稍等!” 黑云龙说着来了劲,向邵廷达及同僚抱拳告罪,起身从船舱里邵廷达常用的桌子上取过纸笔,一笔粗略地将新西班牙海岸线大致模样画出,接着在图上画出两个大圈一个小圈。 “北圆为巴亚尔塔,南圆为阿卡普尔科,中间是我部伤兵屯驻地,倘船舰撤退命令由墨西哥发出,阿卡昼夜之间即可受命,巴亚尔塔则至少需海路三日、陆路四日方可到达。” “西船于一至三日前向南撤退,这是多种可能中的其一。” 邵廷达想了想,对这个原因并不认同,这太巧合了,他提醒道:“即便如此,阿卡普尔科敌船也可能走得更早,巴亚尔塔离分界半岛极近,那的战船可能因震慑我等,并不南撤。” 正拿着炭笔上身微微趴着在议事桌上绘制局势图的黑云龙手顿顿,点头应和,道:“还有一种可能更大,是整个亚洲西海岸,西人再无更多船舰。” 说话间,他在更南的方向增画了一段弯曲海岸。 “为避免我军等待陈帅整军而来新西班牙无力防御,前些时日移防于新西班牙的战船向南调往秘鲁总督区,快速调派那边三个军团前来增援。” 黑云龙说着,抬起身子对众人道:“这是好的情况,至于坏的情况,就是敌军已将我部包围,或已预知我部会来袭击港口,船队在南方海湾设伏,准备在外封锁。” “卑职以为,眼下确实要换位思考敌军想做什么,但不应仅将目光放在海上,也要在陆上。” 随手见,黑云龙在图上画出几条主要道路与墨西哥城所在,道:“我军有兵力劣势,优势在于从阿总督那不但得到三个西军军团驻地与防区,更有完整的新西班牙官道图。” 作为讲武堂出身的中级军官,黑云龙掌握的才艺与他亲戚一样多,挥手间连墨西哥城附近路绘出,甚至还有部分粗略的地形图。 “军团驻地此时应当已有调度,虚实不清,但道路都是阿兹特克时代修出的,没有多少变动。” “若要退兵,卑职建议直接退往状元桥,若不退军,则建议避开有岸炮的港口,由城镇北侧登陆,绕过军事重镇,直取海岸东侧一百四十里的埃雷拉军团驻地,此时他们主力应当于海岸一线布防,我军可于登陆后从容休整,进一步收集敌军情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四十一章 喜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明军还是登陆了。 登陆不可避免地面临分兵,战船与辎重由付元率领二百军兵向北转移,定下北方撤退地为他们早前袭击的巴亚尔塔港。 如此少量的士兵,让每条船都只够驾驭而丧失战斗能力,接下来他们将以无防备能力航行七百里,直至抵达林琥儿部驻地,补充所有伤员后继续向北航行。 巴亚尔塔海战后重新整编的两千明军于阿卡普尔科北方一百五十里的海滩登陆,深入丛林。 “阿总督说向东二十里有西北东南向的官道,西北四十里的官道路口有西军要塞,与邻近两个要塞合一个连队常驻,以弹压地方土民。” 黑云龙掰着作为军粮的炙烤硬饼,从皮腰囊里取出另一块黑乎乎的饼子掰出枣核大小放入口中,混着硬饼同食,灌下两口水抱怨道:“行军的军粮真难吃!” 含糊咽下,蹲在树下的黑云龙对邵廷达道:“阿总督说这有很多蛇,让我们小心点……邵帅,派个捕蛇队吧。” 黑云龙口中行军粮难吃只是相对他们平时有鱼有肉而言,他们比普通明军消耗军粮要多三倍,像这种正常军粮平日里他们是吃不到的,只有离了辎重船才会吃这些。 但其实烧饼烤的酥脆咸香,味道还不错,这自从唐代以来就是中原士兵长途行军的主要口粮,炭火烤制中间戳着小孔用绳穿着放进背囊,混以酱饼同食能一块饼子够用一天。 他掰开的那块黑饼就是酱饼,明军的通常做法是三升豉掺五升盐捣成泥捻成饼晒干,代替没有辎重时的酱菜。 邵廷达在登陆前还命士兵将酱饼里混入熏鱼肉和菜干,已经尽力了。 真正难吃的就是这个,毕竟行军打仗,军粮最先考虑的不是口感,而是管饱顶用。 “咱小心蛇?” 邵廷达吃的是汤泡饭,饭是干米饭,辎兵备了一批干肉,生火时把干肉和酱饼煮汤,把饭泡软了吃。 向口中呼噜饭汤的邵廷达差点笑得呛住嗓子,想起带一点清甜的蛇肉口中竟生出津液,放下饭碗道:“蛇小心咱才对,让各百户问问部下有多少会捉蛇的,让他们在行军中注意些便是,可惜忘了带酱油。” 人不应该怕动物,即使人类社会出现分工,世间定计掠食者就是猎人。 从人类发现木石可以作为武器开始,提着石斧的人类追得剑齿虎满山跑,用长矛捅死一头又一头猛犸象,就差上九天揽月了。 吞咽着口水,邵廷达问道:“西人军寨,通常屯多少粮?他们军粮怎么样?” 黑云龙摇摇头道:“阿总督已经感慨许多次了,如果西班牙军队有我们的辎重,征服新大陆的时间能缩短二十年。” “他们的军粮是面包,在欧罗巴诸国的作战中,倘在本国之内还好说,粮秣官先行,组织周边城镇货源建立市场采买物资,有些要道提前派兵在必经之路设立粮站。” “要是在国外,军队除了打仗还得兼职强盗打劫各地,这基本上跟国内的流匪一样,看来哪个地方的军队都一样,没了辎重补给都完蛋。” “不过他们有一点强,他们有许多随军商人,这些商人在各国都有产业,签下契约由商人补给,跟咱陈帅差不多。” 邵廷达有些失望地点头,随后道:“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了,周围可能屯驻敌军大部,他们不可能在沿海不设防,旗军携带的军粮还够吃,我们先往东走走看。” 黑云龙咽下最后一口干饼,喝空了水壶点头起身道:“那行,我去后边看看马队,这大林子马队和炮队太难走。” 他杠转身还不待离去,灌木丛中两声鸟叫,随后窜出一名旗军身影,这旗军脸上与上半身披着绿色布毯,只露出两只眼睛,喘着粗气在邵廷达身前拜倒。 是邵廷达的家兵斥候,他们的装扮与林满爵麾下杀将队一样,因为都是从南洋卫军器局订购的装备。 “虎爷,东北二十里外有土人村落,他们似乎在和谁打仗,村间要道架起拒马挖开壕沟,背负长弓持剑的土人士兵来回巡逻,属下不敢逼近!” 邵廷达眉头皱起,抬头对又凑回来的黑云龙道:“西班牙人向治下土民通报我们的消息?不对呀,西人现在应该还不知道我们登陆的消息,那这是怎么回事,留人看守了么?” “留了,官道通过那,如果他们与别人打仗,道路复杂,他们又派出斥候,我们大队人马很难避过他们的眼线继续向东。” 这是不用说的,这边的地理决定了斥候的范围要比中原近一些,能将斥候放出二十里已是极限,再远也没用。 可若两军交兵,双方斥候至少方圆三十里,他们要去东边,就得绕行六十里,何况这还只是乐观估计,万一遇上山地、沼泽、宽阔河流,那就不知道要绕路多远了。 这种意外能平添无数的麻烦。 邵廷达闭目沉思片刻,下令道:“一时半会是不能向东走了,先派人向南北探,看这个地方适不适合扎营,这……” 话还没说完,又有人过来,这一次还是几个斥候,不过多了个穿戴西班牙人兵甲的土人士兵,看样子像是俘虏。 抓他过来的斥候道:“抓了个西人斥候俘虏,是西人兵,不是土人兵。” 西班牙士兵? 邵廷达仔细看了两眼,好像确实长得有点不太一样,他道:“这就是西人说的混血兵?他们怎么会在这?让西人总督去审问他。” 率领二百卫队随同邵廷达行军的阿尔曼萨的扎营地离邵廷达不远,俘虏直接被送到他的营地。 他是反对这次登陆的,他这个总督非常认可明军海战,就像黑云龙分析的那样,西班牙与明军舰队交战从来没赢过,因此哪怕二十几条船要袭击西海岸所有西班牙船舰时他也没有异议。 唯独登陆作战,明军加上他的卫队才刚两千人,上岸就是被九千多西班牙军队包围,这太冒险了。 不过他的反对在明军将官中没有什么用处,只好摆着张臭脸被撵下船,不过这倒使他给明军做向导做得更起劲了,恨不得把自己肚子里知道的情报全部吐出来。 没办法,这关系到自己的生命。 没过多久,阿尔曼萨带着俘虏回来,臭脸没了,就连脚步都轻快了,满面的喜意几乎要溢出来,道:“好消息!好消息呀邵帅!”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四十二章 信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埃雷拉军团和印第安,就是你们说的土民,打起来了。” 阿尔曼萨的话对邵廷达来说不是那么容易理解,他瞪着一双铜铃眼问道:“是埃雷拉,不是新西班牙,不是贝尔纳尔?” 这不对啊,不管怎么想,邵廷达都觉得一旦新西班牙失去掌控,原住民应该联合埃雷拉以及另一个混血军团,攻打贝尔纳尔才对! 好端端的,招惹埃雷拉做什么? “贝尔纳尔感到对抗明军兵力不足,南面冒险派出所有船舰去秘鲁运来三个混血兵团,一面派三个军团各自在管辖范围内征召印第安人加入战争。” 阿尔曼萨看着邵廷达顿了一会,意识到明国将军满面迷茫,拍手道:“这意味着叛军全面收缩防御!放弃秘鲁总督区,全面将控制区域缩小在三个军团的管辖区域之中。” 邵廷达实在看不出阿尔曼萨为何这么兴奋、这么快乐,他急切地问道:“纳尔什么时候把战船派去秘鲁的?” 严肃的神情冲淡了阿尔曼萨的喜悦,他顿了顿说道:“十,十天以前?” “这称不上好消息。” 邵廷达缓慢而小幅度地点头,甚至脸上还有一点沮丧,他转头对病秧儿道:“二十天,我们走不到撤退营地。” 他们走不到撤退营地,秘鲁三个军团的西人援军却能赶回阿卡普尔科,这意味着他们将会在一个月后面临两万西班牙军队的包围。 除此之外,贝尔纳尔还要招募数不清的土民为他作战。 病秧儿的脸上没有丝毫温度,牙关轻咬,点头道:“父亲,他们的敌人不是我们,是在为同大明作战做准备。” 贝尔纳尔不是为击败前军舰队这两千余盘踞在分界半岛的假想敌作战,甚至都不是为了击败整个东洋军府,甚至与东洋军府作战都不需要如此做派。 邵廷达对阿尔曼萨问道:“纳儿是不是还向西班牙求援了?” “他没有。”阿尔曼萨头摇得非常果断,道:“西印度委员会向国内求援了,不必担心他们。” 形势在阿尔曼萨心里非常乐观,他轻松地说道:“国王陛下连那些土耳其人都能议和停战,这个时候不会愿意与明国开战的,尤其在先收到我的信的情况下,等宫廷使者过来,他们这些叛军就该被送到火刑柱上烧死!” “但他们被烧死前你就先被烧死了,你们六个军团的编制,你应该比邵某更清楚。” 邵廷达抬起两根手指:“两万人!” 他心里沮丧的情绪已经过去,之所以语气不快,是因为他觉得阿尔曼萨不该像个傻子般盲目乐观。 “最重要的事将军还不知道,可别被他们的兵力吓住,两万人是一个月后整个新西班牙的兵力,但在现在,不是这样。” 阿尔曼萨依然愉悦地对邵廷达解释道:“三支军团在各自管辖地募兵,说明军团活动范围没有变化,至少在墨西哥西北,将军面对的只有埃雷拉军团,现在他们在和土民作战,击溃其主力的大好机会。” “这只是将军的第一个优势,第二个优势在于将军已对周围地形、道路有所了解,我们知道他们在哪,他们不知我们在哪。” “埃雷拉军团三千兵力,将军有一千八,兵力差距不大,而明军非常能打仗,在关岛,你们的林将军用几百人与两万人周旋,你们也一定可以帮助我击败这些背叛者!” 让邵廷达感到最有趣的,不是听上去西人混血埃雷拉军团所遭遇的困境,而是阿尔曼萨以极其正常的心态接受并笃定地认为明军比西军强得多。 接近一半的兵力差距,都已经不算大了吗? 骏马载着穿戴明亮胸甲的北洋骑兵踩过林地,腐烂堆积的落叶柔软,让马蹄每走一步都陷下方寸,马背上骑兵握着腰间马刀或攥着长矛短枪,自邵廷达身后不远处的林间小道前行着。 马队之前是引路的斥候,持手斧与砍刀劈开灌木,为身后各队开路。 马队之后则是前有驴骡的二轮炮车与火箭车,在密林中这些能纵越战场的支援猛兽成了最难行进的东西,别人休息的时候他们要抓紧赶路,否则就会与大部队脱节。 埃雷拉军团与土民于东面开战的消息对前军旗军而言最好的消息在于离远一些的官道不可避免地会因此而疏于防范。 长途行军对道路依赖极大,若在良好的道路中,骑兵分散由百户统帅,一日便能走出上百里路,可若四百骑兵同行,一日兴许就只能走八九十里了,再加上步兵炮队,大约还能保持日行五十里的速度。 但要没了骡马和道路,炮队就是累赘,没有道路,除非在平原上,否则马队也很难快速移动。 当邵廷达重新问起埃雷拉军团究竟因何与土民见仗,阿尔曼萨才终于表现出像个西班牙人的立场,道:“那个混血愚蠢的像个法兰西人,贝尔纳尔让他招募尽可能多的印第安人,他去招募就好了,一个部落不行就招募另一个部落,总有愿意为西班牙作战的。” 西班牙人与法国人打了几十年仗,胜多败少,这个时代他们极瞧不起法兰西人,甚至这个国民名字也已经在语境中引申为愚蠢、粗鲁、低下的意思。 “可他不是这样想的,虽然他看不起印第安人,心里还觉得自己是印第安人的老大,也觉得我们这些半岛贵族认为他们是印第安人的老大,嘁!” 阿尔曼萨嗤笑一声:“他也不想想,他们连自己的同胞都不尊敬,我不单单说的战争,在我们与印第安人的战争中,因早期新贵族出身低贱,在这里做过许多不好的事,但在和平以后,我们虽将印第安人当作为西班牙工作的下等人,却也只有少数人会虐待他们。” “阿科斯塔修士甚至组织教士向新西班牙施压要给予印第安人与我们相同的权利,我们是无所谓的,最反对的恰恰是那些混血。” “如此低贱的灵魂,就算是天主都救不了他们,我们怎么会认为他们是印第安人的首领,也许在明国人看来我们对印第安人是坏人,但真正的半岛贵族一样尊敬迅捷的长腿鹰那样的印第安英雄。” “有几个印第安首领不能理解新西班牙的政局变动,认为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兄弟之间的事情,他们不愿插手,正如印第安部落与部落之间的事不希望我们插手一样,这依照他们的思想非常正常,去找愿意帮助贝尔纳尔的部落就好了。” “结果埃雷拉那个‘法兰西人’把那几个部落酋长找去杀了,不但破坏了贝尔纳尔的计划,也酿成更大的祸患,现在墨西哥北方的各地部落对他们都不尊敬,企图借机对抗。” “我有预感,这会让新西班牙损失惨重,或许等尘埃落定,我依然需要明军的协助,知道么,我指的损失惨重,就是请明军为我收复失地的付出——我听说陈将军是邵将军的哥哥。” 阿尔曼萨望向林间行进的炮队与即使兵力薄弱依然趾高气扬的骑兵,对邵廷达道:“这次的事情过后,陈将军一定会,狮子大张口,你们的话是这么说的吧?” “我只有一个条件,先前合约中保障哈布斯堡王室的利益,一定要保障,我的国王需要这笔钱与物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四十三章 立场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尔曼萨是个糊涂蛋吧,如果这次我们成功,整个新大陆的中枢都会受东洋军府支配,他还提什么底线,哪里有什么底线?” 黑云龙骑在马上轻轻挥着马鞭,他们终于走出令人难受的密林,进入一片相对开阔的山谷小平原,再向东北不远就是宽阔的官道,这也意味着他们即将接近埃雷拉军团的驻地。 邵廷达同样骑在马上,对黑云龙的话有不同见解,道:“他可不糊涂,盘算得清楚地很,只是他没有别的路能走,只能依靠我们。” “现今的战事不论在邵某看来,是一场两三个月就能打完的仗,最迟不会超过今年六月,二期旗军一到我们在兵力、船舰上都会拥有优势,西班牙人也是如此,四个月后国王的信不论如何都会送回来,打不打他说了算,怎么打我们说了算。” “都耗得起。” “任由着贝尔纳尔任意施为是什么后果?他们不愿意给东洋军府达成合约,沐哥一定会在亚洲和西班牙大打一场,到时候不单东洋军府,南洋军府也会被调过来,没有两三年,不会结束的。” “论兵力咱可能强点也可能弱点,但胜在大明没跟别人打仗,腾的出手全力打一场大海战,他们可不一样,内忧外患不说还没自己大量造铁炮的能力,越往后拖,战局越对我们有利。” “都是大国,谁都拿得出十万大军在亚洲角逐,只要一年打上两三次大战,东洋军府的底子就空了,南洋军府也会伤及元气,但好在朝廷不会有一点事,就算再打一年,估计也就才耗空南洋军府储备银粮。” “这也只是说的容易,真打大仗,估计也是困难重重,但终归还不至于伤及朝中根本,那就还能打,只要西班牙先撑不住,依沐哥那张嘴,能把耗费的所有都要回来。” “阿尔曼萨很清楚,打输了后果是西国失去一切,所以就干脆当个好人,全仰仗沐哥了。” 黑云龙撇撇嘴,道:“软骨头,那也得打,他们要是能打出几场胜仗,没准咱国中的压力就来了,何况他们不弱,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要不是他帮咱这么大忙,咱估计都退回北方了,再过来他们集结两万余众,至少今年陈帅不会想跟他们开战。” “更别说他还让咱知道西军可以逐个击破。” 黑云龙在军府将领中通常是被别人露出嫌弃表情赔笑的那个,虽然脸面少点,但到底落到不少实惠,至少人人都是亲戚。 但当他经过这次的事情再提起‘阿总督’,脸上满满都是藏不住的嫌弃。 “嘿!” 邵廷达不知为何笑出一声,感慨道:“他看不起混血军团长,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人呢?” “理虽如此,但老黑你话可不能这么说,邵某人若生在西国,长成于战事之间,西征亚洲为国中运去钱粮,谁要想把这卖给旁国,邵某第一个操刀不认,别管因为什么一条心共御外侮才是正理。” “可咱是明军不是西班牙人,你可以心里瞧不起他,但他帮了咱大忙。” 邵廷达扬起马鞭对黑云龙道:“嫌烦你可以不见,但凡见了,咱在做派上就得感激着人家,这是军令。” 黑云龙蔫蔫地领受了这一军令,不以为然地嘟囔道:“往后不见他不就得了,卑职领受了——斥候回来了!” 正说着瞧见斥候,老黑的脸又泛起神彩,火急火燎地转移话题。 邵廷达无可奈何,他心里同样对斥候的消息很急,快步跑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养子病秧儿。 “邵帅,往前二里是官道,大军不能再往前走了,两个斥候队伏击了几名西人斥候,乱箭之下没有走漏消息,不过料想没多少时间了。” 邵廷达点点头,他率军逼近至此为的就是借双方交战之机收拾埃雷拉军团,眼下斥候相见说明离敌军营地已经不远,他挥手对部下传令散开警戒,对病秧儿问道:“怎么样,斥候可探到周围地形、两军机要所在?” “都探到了!” 病秧儿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在这边多山地的地形下,带着望远镜的斥候小队探寻位于低地的军阵简直太容易了! 说着他想邵廷达交出一张图,图上偏向东边有一条河流,标注着二十丈长,河流西面是埃雷拉军团的驻地,右翼倚着河岸,斥候还贴心地在图上画出河岸矮堤。 地图最西则是几座南北绵延的山脉,用明军中的测距手段测量出山顶大致高度为二百八十丈上下,在与埃雷拉驻地齐平的位置被斥候写下炮队存疑二字。 因为山下有小路,斥候怀疑那里可能有西军分队营寨,那是比较合适放置炮兵的位置,斥候打算接下来冒险去探明那里。 不过邵廷达觉得西人不会把炮队放在离营地那么远的位置,单独使用炮兵是陈沐或南、东二洋军府的习惯,但不是西班牙人的习惯,在邵廷达了解中西军在陆战中除了守营使用火炮的时候不多。 至于原因?他们不会铸铁炮,青铜炮的价值太高,搁外边丢一门都心疼,更何况很可能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炮队。 西班牙在新大陆的军队从士兵层面都是精锐,但在后勤补给上来说,他们对国家来说意义与弹压地方的卫军一个意思,没有用武之地,自然不必让武力溢出。 原住民的村庄与营地位于埃雷拉军团北部偏西,同样依靠着河流,这个地形对原住民平时生存有利,但发生战斗对西班牙人更有利,因为河岸地势平坦也没有多少密林,视野开阔还利于骑兵发动冲击。 埃雷拉军团的西南同样有几座山,为他们的左翼与后方提供天然屏障,右翼的河流上则有一座桥,西班牙军队是从那边到这里布阵的。 明军的斥候就在西南的山上测绘了这幅图,所以那边非常安全,邵廷达笑道:“埃雷拉军团长恐怕没想到会有人从这边出现,不过对我等来说,前路也非常艰辛,大军要通过这条两军之间的山谷才能到那边去,火炮过不去。” 邵廷达转头对黑云龙道:“我会和阿总督带千四百步兵先通过这,你带五百步骑随后通过,牵马向南,迂回到东南河岸,在开战后伺机而动。” “是下马步战还是骑兵突击都在你,总之——我们必须击溃这支军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四十四章 忧虑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埃雷拉是个自尊心极强的职业军人,他的父亲是最早登上新大陆科罗纳多探险队的成员——据说是这样的。 事实上他关于父亲的一切,除了身上流淌的一部分血液外,就只剩下埃雷拉这个名字。 在他这些年的寻找、推测之下,他在新大陆可能有一千多个兄弟姐妹,毕竟他父亲成为新贵族后不分贵贱地将家族中十四个兄弟都接了过来。 有些人运气好,能得到家族的承认与重用,但更多人像他一样,孤魂野鬼,加入军队,为军队效力一生,似乎人的一生就该这样度过。 他一辈子接触的,都是厮杀与震慑,杀死那几名酋长前他就知道,这样会引发更大的动乱。 可越是如此,越要如此。 新西班牙已经很乱了。 这片土地从他出生就一直很乱,四十年过去,这里的乱象有过平复,明国人的到来打破了平静的一切。 他亲自接到贝尔纳尔的调兵命令,以平级军团长的身份命令他率军去往墨西哥城,他与另外一名混血军团长都顺理成章地接受命令。 再然后,亲眼看着贝尔纳尔以武力入主墨西哥城,受西印度委员会任命为代总督,节制新大陆。 埃雷拉一直以为贝尔纳尔是忠于阿尔曼萨的,也一度以为自己是忠于贝尔纳尔的——直到那份新西班牙代理总督的委任状由委员会签发。 也许他错了。 比起血统,似乎兵力与枪炮与更重要的东西。 “军团长,营地西方发现一队侦察兵的尸体,被威力很大的弓箭射死,铠甲和武器都被拿走,还有他们的头颅,修士说有两天了。” “取走头颅?” 埃雷拉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看上去非但不太像西班牙人,反倒像把印度人这个名字坐实。 士兵进入营帐时他正攥着一只银酒杯沉思着,听到传报带着点诧异皱起眉头,问道:“割掉头颅,阿兹特克人没有这样的习俗,心脏还在么?” 负责传信的士兵点头,道:“心脏还在,随军修士怀疑这片战场上还有别人。” 墨西哥附近阿兹特克故地的原住民有剖开敌人心脏祭天的习俗,但从来没人会有意割掉敌人的头颅。 “在我小时候,听说北方有些海岛上的小部落习惯把敌人的头颅割去,白马怎么可能召集军队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如果能召集那么远的印第安人,就不至于只有六千人了。” 埃雷拉放下酒杯,起身在桌面上铺着的地图上看了看,对士兵道:“再派侦察兵去西边,小心一些,明军也有割取头颅或耳朵的习惯。” 地图上埃雷拉军团驻地的北方,间隔七里外则有大片用墨笔圈出的印第安人营地,其中前后纵深标注出五处印第安人营地。 双方的斥候战非常简单但也非常残酷,埃雷拉会让从属的印第安原住民去侦查北方,印第安部落首领白马也会让部落勇士穿上西班牙人的铠甲到这边侦查。 双方长相近似,离得远些根本看不出究竟谁属于哪里,以至于经常会出现密林中自相残杀的情况。 埃雷拉军团先发现这个问题,便干脆也让部下穿回铠甲,这在一天的时间里显著减少斥候被杀的几率,但到第二天就不好使了。 数十年的殖民与争斗中,双方在装备上几乎相差无几。 双方循环往复着变换着只有自己人知道的服装甲具秘密,最后干脆都穿着铠甲,只在身上每日换些分辨身份的小装饰,以此来侦查对方动向。 即使探明印第安酋长白马集结了六千余人的部队,埃雷拉仍然对战局保持乐观,甚至还认为这有助于战胜之后的募兵。 但要是明军来了? 埃雷拉摇摇头,明军怎么会来? 他们一共只有两千多人,里面还夹杂着匠人、船夫,他们很清楚我们收缩防御集结了超过八千五百的兵力在墨西哥附近,除非明军疯了,不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登上新西班牙的土地。 “花了很大力气才把白马引诱到这边,千万不能功亏一篑,让把守桥梁的伊比连队提起精神,两个骑兵连队由河东迂回到白马背后,他们的后勤很糟,决战就在这两天了。” “虽然他们有火枪和战马,也不会是我们西班牙人的对手!” 其实埃雷拉也在试着进行身份转换,一直以来他都是军事将领的身份,用明朝的话说就是‘功已至极’,但自从贝尔纳尔成为新的代理总督,他仿佛又看见更高的上升空间。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会思考更多,当然这还涉及到一个文化不同的区别,就是这个时代的西方军功和东方军功不一样。 就像西班牙没有割取首级、割掉耳朵的习惯,原因是没有军功。 底层士兵一辈子都不会成为军团长,军团长之所以是军团长,不是因为他们出色的士兵,而因为他是出色的军官。 大致道理就像刘显这种两把铡刀砍出总兵官的事情,在西班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就是再能砍,生在西班牙也只会是个雇佣军上尉。 就像西方士兵以上的军衔基本都是大小贵族出身,所以弹尽粮绝多半会选择投降,因为投降能免于一死并让对方得到索要赎金的权力。 而在中国,首级是士兵升迁的唯一渠道,官职越高首级越值钱,穷光蛋俘虏了一点用都没有,还耗粮食。 不过埃雷拉的艰难抉择时期到了。 没过多久,派出沿着河东岸迂回到白马酋长后方的骑兵回报,他们遇到了从北方撤退的贝尔纳尔军团四个连队。 “在巴亚尔塔港,明军舰队在十几天前袭击港口,击沉烧毁港口所有船只,并未登陆,舰队紧跟着向南航行,消失在我们眼中。” “我们想把沉船上的火炮打捞起来,但一条船都没有,军团长这里没有收到明军舰队的消息?他们应该是往这边来了。” 明军真的来了。 这个消息令埃雷拉感到芒刺在背,结合两个侦察兵小队的死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明军已经悄无声息地推进到他的左翼,并随时有可能向他发动袭击。 “军团长发现明军的踪迹了?” 前来传达信息的骑手是贝尔纳尔军团中的一名下级军官,来自于一个雇佣军小队,他对埃雷拉道:“那现在应该撤退了,从东岸快速撤至墨西哥城外,明军人少,我们有足够的机会在陆地上伏击他们。” “但是撤退会让他们和印第安人汇合,给我们造成更大的麻烦——你们四个连队离这还有多远?” “三里格,明天早上步兵与骑兵连队可以赶到印第安人身后渡河。” 埃雷拉缓缓点头,道:“你们现在由我率领了,明天中午,我会派出六个连队进攻白马,左翼三个连队埋伏可能出现的明军,你们和我一同进攻印第安人,我们击溃他们,如果明军没有出现,就退往墨西哥城。”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四十五章 开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次日清晨,升起的太阳还来不及发出自己的热量,空气中带着热带难得的凉意,山林中弥漫半夜的雾气终于有了散去的意思。 邵廷达叉着腰挺着将军肚贪婪地呼吸清新的空气,不远处的山洞正向外冒着浓重的蒸烟,亲兵捧着木碗上前道:“虎爷,蛇羹汤。” 汤是昨夜趁山间起雾,辎兵在山洞里熬的,到早上重新热了热,要不是这大雾,没人敢生火做饭。 他们离西军太近了,近到不需要望远镜只要登高远望,就能瞧见埃雷拉军团驻地此时升起的炊烟。 邵廷达接过汤碗,看着汤里蛇肉与鸡肉满意地饮了一口,道:“昨天夜里有斥候回报,西人派出两队人向西面的谷口探去,应该是发现我,嗯……真鲜,这的大鸡煲起汤来味道也不错。” 可以预见,将来明军在这职守的小日子会过得有声有色,物产非常丰富,他们一行带的七日军粮到现在一半儿还没吃完,基本是碰不到灾年了。 这边的驻军成本比南洋要低五成,当然,这是不与原住民作战的情况,如果像西班牙那样,在秘鲁跟原住民打仗不停,成本要高十倍。 等战争结束,他要从老家找几个亲戚过来,弄个养鸡场,虽然这儿的大鸡会飞,但肉更多羽更长……不,以后墨西哥附近要划分六个卫,每个百户所都要养鸡! “时间很紧迫,他们怎么还不动手?” 莽虫对自己快速率军转移至埃雷拉驻地西南感到明智,借这个机会,他们的军队在一日之间穿过危险地带,如果他的决策晚上一天,兵马行进就会被西班牙人派出的斥候看到。 现在的局面就不同了。 他们已经穿过危险地带,虽然火炮放在山那边,缺少支援力量,但黑云龙的骑兵已经兜至埃雷拉东南,尽管他的驻地与西军仅隔六七里,但这块区域很有欺骗性。 他们西面是山、南面也是山,正如埃雷拉怀疑的那样,即使邵廷达与埃雷拉转换位置,他也会想着敌军在西面谷地,而不会看这边的山地。 “总兵,少将军在山上发现敌军动作,请您上去!” 汤还未喝完,邵廷达连忙将汤底的肉囫囵吞入口中,木碗递给亲兵快步朝山上走去。 因为地势的缘故,虽然不需要爬太高,但他们本身的营地就比平原上埃雷拉驻地要高一些,明军匠人在山上搭了一座简易的瞭望台,病秧儿带着斥候在山上监视着西军动向。 邵廷达登上瞭望台时,太阳已经开始发热,尽管棉制军服透气,但一审甲胄被晒着还是令人燥得厉害。 “父亲,他们有近千人分散出营,往西。” 邵廷达拿出沉香木望远镜,顺着病秧儿指的方向看去,只能看见营地西面空无一物的官道,再向西的地方则被茂密的丛林遮挡,看不清敌军动向。 “这种时候还分兵,现在我们有更大优势了,他们应该是去找咱们的,西边的路走不了,如果他们大军有所动作,我们就从营地南面过去。” 邵廷达还在望楼上指点战略,突然就见远处西军营寨烟尘四起,北门洞开,一支支兵阵在营寨外列出方阵,借河岸旁平原草地向前推进。 方阵由二三百人组成,四四方方,中间实心长矛手高举粗重长矛,矛手外围几层火枪手因距离问题邵廷达看不清楚,但他能清楚地看见方阵外四角还有四个小方阵,看样子都是由火枪手组成的。 各方阵中间留有空隙,还有几队十余个火枪手组成的小队向西面林地走去,在方阵两翼以重骑兵掩护,大阵最前,零散的小二轮炮车被推出军阵独列一排——邵廷达与西人交手多次,第一次看见有代表性的西班牙方阵。 令人望而生畏。 最根本的原因在于邵廷达手中没有火炮,他的火炮因难以翻山越岭被留在山那边,这令他恨恨地将拳头擂在望楼护栏,道:“这种兵阵,从背后袭击都很难取得成效,要有火炮才行!” 只需要十门火炮,哪怕只是二斤小炮,平射以跳弹轰过去,炮弹两个纵跃就能把一个方阵砸穿,可他没有火炮。 没有火炮,这种军阵可应四面八方之敌,即使骑兵从腹背袭击都未必有用,只能用常规的对阵去打……可邵廷达耗不起,他就这么点人。 病秧儿同样眉头紧皱,问道:“虎蹲炮呢?” “虎蹲不行,他们都穿着胸甲,最不济也有棉甲,诶!”邵廷达转过头:“我们有多少火箭?” “旧制小旗箭一百四十、总旗箭四十;新制神威机关箭六联发射架一门,火箭四十八支。” 所谓旧制小旗箭总旗箭就是过去那种用单木筒装的带有箭杆的火箭,新制神威机关箭则是赵士桢与陈沐改良之后用尾翼自旋没有箭杆的火箭。 新制射程更远,威力上新火箭和旧的总旗箭差不多。 邵廷达转忧为喜:“那还行,他们站这么密,有的打。” 紧跟着邵廷达就发现一个问题:“他们是不是没在营寨留守兵力?咱只能看见马,怎么看不见人呢?” “有人,孩儿刚刚看见有个商贩样子的人过去,没看见拿兵器的。” 邵廷达缓缓点头,道:“这场仗恐怕要我们来打了,老黑的骑兵对这刺猬阵多半排不上用场,土人的兵力再多,对上这玩意也难取胜,传令让士卒准备拔营,我们先去他们营寨南面。” “这几个旗手留在山上,你去指挥各百户,我在这看着敌军动向,一切听我令旗指挥,切勿盲目出战,要等敌军两翼骑兵出动后再攻取营寨。” “倘若运气好,他们在离营寨不远的地方交战,可将神威箭布于寨墙,于步兵逼近后向敌军方阵发射,杀伤敌军、硝烟扰乱其方寸。” 眼看病秧儿抱拳应下,邵廷达深吸口气,抬手重重地拍在他肩上,叮嘱道:“切记勿要过早放铳,敌军站得极密,又有甲衣护持,轮击必要先声夺人!” 病秧儿脸上扬起轻松笑容,道:“父亲放心,孩儿知道!”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四十六章 方阵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密林中,鸟兽被远方连贯的枪声惊走,茂密的枝杈下,从南到北千步距离中,全副武装的明军神经紧绷。 明军离战场仅有三里远,隔着百步灌木外便是印第安人与西班牙混血儿厮杀的战场,以至于耳边充斥着不同语言的嘶吼与尖叫,但他们却无法尝试去观察战场的局势。 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上战场,尽管在北洋操练了无数次各式各样的战术动作,临到上阵,每个人心里都逃不过紧张这道坎。 “将军,西人骑兵还不出?” 作为下级军官的百户同样也是如此,还未开始便焦急起来,为这一刻已经等太久了,一名百户凑到树下闭目养神的病秧儿身边牢骚道:“要不进攻吧,他们骑兵不多,再不进攻土人都败了!” 哪怕他们没看到战场究竟是何景象也能想象得出,原住民对上精锐的西班牙军团,哪里会是对手? 现在还没败,相比是全靠兵力众多死撑,久攻不下总是要败的。 邵变蛟很能沉得住气,盘腿坐在树下捻着手上佛珠,转过头翻着眼望向身旁名叫甄开元的百户,嗤道:“骑兵不多?” “是不算多,两翼拢共一百出头,尽是重甲精骑,冲过来除非在林子里,我们矛手少,出去结阵也要被踏平,且不说上铳刺能不能拦住骑兵,就算拦住了。” “有你下铳刺的功夫,敌军三个兵阵就能趁势掩杀过来……上过战场?” 病秧儿有大将之姿,对麾下百户指点道:“邵帅要的就是土民溃败,只有土民溃败,西军重骑才会趁势掩杀,与陆师大阵分隔开,那是我们的机会,能少死几个人。” 他跟着邵廷达打过好几次仗,又接近中枢,更清楚主将在战事中如何思虑战局,对百户道:“有空在这慌张,去把神威机关箭仔细看护着,那大东西稍后要跟上军阵。” 南北向东排开的十二个百户队,病秧儿位列最末,他看了一眼领命离开的百户,又重新捻起手上佛珠,他并不是在为战场上死去的魂魄超度,他也不是和尚,他只是借佛珠算数。 新式机关箭在仰角中最大射程为三里半,推药在八到十二息之间燃尽,然后爆药炸开,一支箭能炸方圆五步,但十二支联装的火箭会视运气散布于方圆二十步至百步之间。 新制神机箭威力除射程提升接近十倍外,其余威力、精准、稳定上对比向前无丝毫进步,甚至因射程更远的缘故,相对更不准了。 陆用十二联神机箭一次就能放掉五十多斤火药,能让十门五斤镇朔将军齐射一次,但威力远远不如。 病秧儿撇撇嘴,有钱人玩的玩意儿! 不过在战斗中很有用。 远方传来低沉的号音,似乎喊杀声更烈,战场上的局势变动在西南山上的邵廷达眼中变动最为清晰,从他的位置,整个战场局势一目了然。 一面倒的屠杀。 西班牙人各个连队结成军阵,并不像明军作战习惯于直接摆明车马大军压上,埃雷拉将两个连队位居最前,余下方阵则稍稍押后,方阵之间似乎是故意留出让敌军攻入的空隙。 如果没看见他们的作战方式,恐怕邵廷达也会率军蒙头冲进缺口。 而实际上,那是诱饵与陷阱,一杯毒酒,清冽诱人、饮过穿肠。 原住民的庞大兵势在邵廷达眼中似乎有七八千人,根本数不清,在西班牙人出营后没多久自林间隐现,随后自北、西北两个方向朝西军兵阵攻出。 火枪队、弓手还有拿着木盾斧头与长矛的步兵,各个部落同样在结出阵形,那是一种中空的方阵,有四面四个四方阵组成,中间的空地则留给他们的将领缓步向前。 两军在漫长的时间中缓缓靠近,原住民的百余骑兵位于兵阵之后,沿着战场最东端的河岸随军阵缓缓向南压上。 同西班牙混血军团的战士比较起来,原住民的武备太简陋了,他们只有为数不多的胸甲,几乎全部装备在骑兵身上,步兵有很多棉甲,但与西班牙人那种做成衣服的棉甲不同。 他们是用两块棉甲布用绳索捆扎在胸前后背,护住大腿以上脖颈一下,还有不少人干脆光着膀子。 即使是那些每个方阵中间的将领,武具也非常简陋,尽管与各个国家的将领一样都是盛装,但他们的盛装是头戴扎翎羽、兽首的帽子,腰披兽皮制成金属、兽骨做装饰的裙子或披风,真正有防护能力的只有胸口一上一下的两块护心镜。 每个将领装束不同,相同的是身上都纹满纹身。 当原住民大军向两个独立军阵外的混血方阵进攻时,邵廷达甚至觉得这场仗可能用不着明军,数量众多的土民就会把混血儿军团砍杀殆尽,战事一开始确实是这样。 两个方阵之间的空隙有大约百步,各自孤立,火枪手还没到可以开枪的射程时便先遭到数不清的羽箭袭击,这给缺少铠甲的火枪手造成极大的麻烦。 转眼西阵西北角与东阵东北角的火枪手便在箭雨中倒下,就连矛手外的三层火枪手也有不少受到杀伤。 西军只能以锻铁条制成的佛朗机炮向继续逼近的原住民军阵轰击,尽管只有四百步射程,但原住民军阵非常密集,能确保每一炮都能准确命中,并砸翻数人乃至十数人。 当距离再逼近些,双方火枪手都开始互相射击,西班牙人的火枪更多,在火枪的射程之内,原住民军阵开始出现死伤,尽管他们将两个军阵以半包围的阵形裹住,可实际上这恰恰使西班牙方阵的火力得到最大发挥。 邵廷达只能看见两个方阵的两侧始终弥漫着硝烟,而外面的原住民几乎是踩着尸体逼近。 一个原住民方阵退下去,另一个原住民方阵涌上来,他们很难在火枪手连续不断的射击中冲至近前开始肉搏。 西班牙人的火枪手并不是轮射,除了一开始的齐射外,随后就开始随意射击,谁先装好火药谁先射,但他们的火枪手很多,能保证火力足够密集。 真正的屠杀开始于合围之后。 大量原住民涌入两个方阵中间的缝隙,原住民大军试图将两个方阵包裹住,继续进攻后面的方阵,这种作战思维即使在邵廷达看来也没什么问题——哪里有方阵被围困之后还能维持战力的? 接下来的战斗改变了他的想法。 当双方接近,方阵正中的矛手将长矛放下,火枪手撤入内部,刺猬般的矛阵使原住民不能进入其间,随后两个方阵如同绞肉般向中间缩小缝隙,挤压进入其中的原住民。 长矛、火枪齐出,转眼将兵阵中间肃清出一条血路,随后开始后退,后面三个方阵同时开始向前进攻,继续挤压方阵中间的原住民军队。 这个时候邵廷达才看懂,并不是原住民将他们包裹,而是他们将原住民军队分割包围。 各个方阵之间的火力因距离并不会产生误伤,却能很好地打击原住民,转眼受挫的前线军队侥幸活下来的原住民战士开始后撤,继而演变为溃败。 沉重的号声响起,西军两翼披挂重甲的骑兵们呼啸而出。 邵廷达抬起手,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举旗,该咱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四十七章 然后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起初,眼看一场大胜在自己手中缔造的埃雷拉并未注意到侧后方密林中涌出的明国来客。 因原住民并未突破他们阵线,以至于混血军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一开始明军走出密林的动作又很远很轻,因此没人注意到后方发生的变故。 最先走出林间的是邵变蛟,作为战场主将的他并未在阵形中间,而是亲率一个百户在阵形最末,从战场最南端的西面密林走出。 谁都不想以邋遢的形象作战,邵变蛟麾下的各百户在出战前达成一致,留给旗军五分香的时间去整理仪态。 可即便如此,登陆之后穿行在密林之中的狼狈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收拾干净,出林是他们虽然称不上衣衫褴褛,不过模样与刚出北洋时也相去甚远。 有人背着大圆轮、有人背负车轴,有人抬车架有人抬箭台,各百户部还都牵着几匹小毛驴,驴背上挂满各式火箭,就这么邋邋遢遢地子丛林中钻出来。 眼前豁然开朗。 所有人都不说话,只凭手势交流,邵变蛟身后的百户甄开元快速指挥旗军列出轮射阵形,一小旗士兵快速将火箭车组装起来,十二联装的火箭塞入射台。 完成这一切,邵变蛟终于松了口气,身后几名旗手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各色军旗,串在手持长杆上,向仍旧隐匿林间的其他百户部发出命令。 他们是十二个百户中仅有的长兵手了,这也是这支明军的劣势所在,仅带几根旗杆于原始丛林穿行已经非常困难,如果各部都像在南洋作战时携带丈五长兵,可能他们到现在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这是他们非常要命的劣势,没有长兵,意味着需要以鸟铳取胜,即使上了铳刺,在长度上也不过能在面对短兵时占上些许优势,根本无法与西班牙人的长矛对抗。 所以邵变蛟有一个撞大运的取胜的计划,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在三里外用火箭将埃雷拉直接射死炸死。 这也是他此时此刻不在中军而跑到右翼的原因,毕竟他用的兵器不是重炮,倘若是十斤重炮,凑上五门在三里外齐射,还有可能达成这一目的。 可他要用的兵器是火箭,这东西与射手的才能没多少关联,基本上差不多对准就可以发射了。 反正也是薛定谔的精准度。 炮打得准不准,炮弹飞出去的时候就知道了,但火箭并非如此。 火箭就算飞出去,都没人知道打得准不准,直到火箭落地才能知道,在它落地之前,谁都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射中。 这种事……邵变蛟觉得他得自己来,这四十八支新制神机箭,要由他自己来放,这样打不准他也不会在心里怪罪别人。 对谁都好。 最大的问题还不在于火箭的精准度,关键在于邵变蛟不知道埃雷拉究竟在哪。 通常情况下明军将领会在中军,但西军将领是否也有这种习惯,邵变蛟不知道。 万一人家跟骑兵在一起呢? 他端着望远镜向北方望着,西军后面三个方阵在得胜后并未移动,没有加入到乘胜追击的队伍中,这倒是省下他不少力气,那个距离和他从林中钻出来的距离刚好是火箭的最大射程。 “西军军阵、西军军寨、火箭射台,三点一线……还得往东挪二百步。” 邵变蛟自己念叨着距离,指挥百户部向东移动,同时传令前头仨百户部准备夺取军寨,余下八个百户部在军寨左侧集结, 一队队旗军从林中走出,于西军后方列阵缓缓前行,虽然直至这个时候前面作战的埃雷拉军团仍旧没有发现他们的意思,但西军营地的钟声却被敲响。 铁皮水桶大小的钟被僧侣模样的人拽着连接撞锤绳子一下又一下地敲响,最前接近军寨的几个百户部当即停下脚步朝邵变蛟所在军阵望来——他们被发现了! “就这了,把箭车停下!”邵变蛟的脸色也变了,他光想着不让北方的埃雷拉军团发现,却忘了西军营地里也是有人留守的,干脆登上箭车迅速调整起发射位置,还不忘对旗手下令道:“命前军四部百户摆开轮击阵形,准备迎击敌军!” “去给我看火箭落点!” 虽然火箭的精准非人力所能控,但大致还是有个方向的,眼下他的军阵离三点一线还有几十步,邵变蛟生怕西人留在后阵的三个方阵有所动作以至火箭放空,调整好位置当即跳下箭车扣下车旁连在射台侧面的扳机。 这个玩意儿也是燧发。 铁石相撞,火花引燃火箭,嗤嗤声在射台架上响起,尖厉的啸声中,一支接一支的火箭以斜角向前窜上天空,再因装载火药与破片而沉重的弹头在六七百步外达到最高点,紧跟着向下坠去。 并不是每一支火箭都能飞那么远,有一支火箭可能是出射台时火药喷的方向不太对,远没有飞那么高,很干脆地擦着己方一部百户旗军侧翼撞在西军营寨内一名僧侣面前。 推药没有烧完,即使先落在营帐上将之打个窟窿,还是磋着地面在把僧侣撞得抱腿乱跳后由另一个地方窜出去,在营地中左撞又窜。 大多数火箭看轨迹还是照着预设方向稳稳地落在西军三个连队头上,能不能炸到人是后话,至少方向大致是正确的。 其实也就八九息时间,一声又一声爆炸在北方响起,邵变蛟没有理会,他一门心思都忙着让左右旗军帮他把下一联火箭放入射台。 从天而降的火箭真正提醒了埃雷拉敌人来自背后,谁都没想到这样的惊变,耳朵才刚听到尖啸声,回过头一枚枚火箭便已经散落漫天,以压顶之势砸了下来。 透过散落的火箭,人们看见不远处丛林边沿,不知什么时候已站着列出整齐军阵统一身着深蓝色军服的军队,他们军旗招展,上面写着埃雷拉看不懂的字样。 所有人都知道,明军来了! 一枚火箭直冲着埃雷拉身边落下,所幸他身边有个火枪手。 也不知道该说这个火枪手倒霉还是福星,火箭像一枚导弹般砸在他的高顶盔上,巨大冲力直将高顶盔砸变形,头盔下的脑袋自然也保不住了。 用了粗糙预制破片工艺的火箭铁弹头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力度,爆药铁壳外的破片层在变形的头盔里裂缝破开。 埃雷拉还以为这是明军不为人知的投射兵器,心有余悸地看着被砸死的火枪手,同时心中还带着对这种威力齐小数量稀少的兵器报以嘲笑。 然后就炸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四十八章 夹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新制神威机关箭的精准已经超乎莽将军对火箭的预料了。 端着望远镜的邵廷达眼看着十一支火箭喷出黑火药燃烧浓烈的黑烟与白烟砸入敌阵,高兴地对左近亲兵道:“他娘的,新火箭也太好使了吧!记下,俺要给小关匠写信。” 亲兵一脸茫然,问道:“写什么?” “就写以后铸火箭壳时外面都铸上字,就铸,随便铸什么,天下太平?” 四处乱窜的火箭与密集的西班牙方阵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三十六支火箭在极短的时间一股脑飞去埃雷拉所在的方向,把密集而坚定的阵形炸得险些散开。 但他们没散,即使两个方阵中依然能握住兵器站立的士兵已不到半数,三轮火箭射击后越来越多被箭头炸开惊吓得爬到地上的士兵站起来,互相看着身上有没有伤口。 攥着新西班牙红叉旗的埃雷拉心有余悸地看着不远处被炸成两半的高顶盔,骑在马上环顾军阵,这才抬头看向列阵缓缓逼近的明军,对军乐师下令道:“吹军号,唤回骑兵,我们有麻烦了。” 相比起火箭骇人的声势,精准上显得有些可笑,多半火箭都落在没人的草地上,真正落在方阵当中的只有三支火箭对混血军团的士兵造成巨大伤亡。 其他火箭有的在撞击地面时被火药推力钻进土里,有的则距离较远,内部炸开的铁丸除非直接打在西班牙人脸上,多半铁丸都被铠甲挡住了。 军号声在战场响起,埃雷拉勒住缰绳,对马下持长杆巨大十字架的随军修士问道:“修士,敌人看起来对我们形成夹击,我们能取胜么?” 一手持十字架一手抱圣经的首席随军教士年岁老迈,军团长问话时他正在祷告,并未立即回答上司的话。 在垂头默念几句经文后他才缓缓将圣经塞回口袋,右手抽出腰间细长钢剑,草率地亲吻剑刃后他抬头道:“敌人很多,神也没有与这样的异教徒对战的经验,骑兵离我们远去未必能听到军乐,但天主一定会给虔诚的信徒以回应!” “还没到修士拔剑的时候,您该看好这个宝贝。” 埃雷拉笑着指指高大的十字架,将手中大旗交给扈从,在马背上扬臂挥舞指挥节杖高呼道:“炮兵向东移动九百尺,步连队有序移动到炮兵北方列阵。” 文艺复兴时代,欧洲贵族流传下来有军事气息的画像中常见的形象是身穿板甲,手上握一根棍子,那根棍子就是指挥节杖。 节杖有长有短,长度与他们的军事传统有关,通常指挥节杖的长度是三尺,与方阵中士兵站位间距相等。 埃雷拉与他身边来自哈布斯堡家族奥地利的德意志军士长也有指挥节杖,那个节杖还要更精致些,节杖尾端还有烫了金的平方根表。 用的意大利军事工程学家吉诺罗莫·塞塔尼奥在嘉靖四十二年出版的阵型计算指南,能帮助军士长快速用数学计算出方阵各兵种排布。 埃雷拉说罢,这才对旗手道:“带几个人装出被这种兵器吓破胆的样子,跑去通知西面林间三个连队,等明军在他们前方攻击我时,从他们背后攻击,我们依然能赢得这场战斗!” 下过命令,军团长驾驭骏马不急不躁地向预定地点缓缓踱马,边扯着嗓子向部下战士鼓舞士气,道:“这场战斗所有人都会遭受夹击,决定胜负的关键在于谁的斗志更强——一定是勇敢的西班牙人!” 挺着各式贵族旗帜的混血骑手从军阵中向西、北两个方向跑开,他们是埃雷拉军团的传令骑兵,由于都是新贵族,没人能认出他们的旗子究竟代表什么家族。 尽管西班牙可能是欧洲各国在文艺复兴时代最捍卫封建的国家,但由上至下都不是那么地重视骑士,与法兰西刚好相反,他们更重视轻骑兵。 西班牙轻骑兵不叫轻骑兵,叫‘Genetes’,生殖器的意思,来源于他们使用摩尔人盾牌的外形。 尽管顶着不是那么荣誉的名字,但他们驰骋战场却足矣应付最危险的工作,转瞬之间穿越数里尸横遍野的追击战场,向前方追击的五个连队发布回防的命令。 后方出现明军的消息根本不必传达,在身后响起火箭啸音时前方连队长官便已经知道主将遭受袭击,两个连队在追击中减慢速度,有序地原地休整等待命令,留下前方两个连队继续在轻重骑兵的帮助下同印第安人鏖战。 追击中不断有白马酋长自后方指派的军阵迎上,混血连队的阵形在短时间中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士兵死了很多,却仍然没见到来自北方早该出现的贝尔纳尔军团连队出现。 最前方的两个连队已经坚持了很久,还活着的人不足半数,但他们只有坚持军阵一途,依靠方阵他们能杀戮数倍乃至十倍的敌人,可一旦没有方阵,数量远少于敌军的他们就会迅速被群起而来的原住民生吞活剥。 战斗中最耀眼的依然是统治欧陆战争数百年的骑士,西班牙人的骑兵在战斗中自发地分成四个小队,各队十名左右穿戴锻造能力发展至巅峰的板甲,驾驭披挂铠甲高大强壮的安达卢西亚战马,挥舞钉锤、刺剑纵横战场。 他们身后则追随四五十名身着棉甲,只在大腿以下脚踝以上套着铁护胫的轻骑兵,这些装备怪异圆盾手持长矛或刺剑的轻骑兵在杀敌效率上丝毫不弱于前面的骑士,甚至奔驰冲锋的速度更快。 除了更容易被羽箭射翻外几乎没有缺点。 他们将印第安人潮水般涌来的兵阵一次又一次冲散,每一次冲散,早已退至矛手身后的火枪手便将铅丸倾泻在溃散的军阵中,放翻一片人影。 更远的北方,白马酋长望着前方超过半数混血军团缓缓后退,还没来得及为得到机会重整整形松一口气,得到部下猎手回报北方四个西班牙连队正在渡过河流的消息。 战场西面,一头撞入林中的西班牙骑手快步奔跑在热带树林间,寻找早上出营伏击明军的三个连队。 当第一个明军百户率部昂首阔步走入埃雷拉第三连队的火枪最大射程内时,五里外的十三名西班牙骑士带着轻骑兵与两个步兵方阵回过头向他们缓缓靠近。 西班牙混血儿的枪火,在此时绽放!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四十九章 魔鬼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一个北洋旗军倒下了。 队列最前执旗的百户上下摸着胸腹,只感到胸甲的平滑弧度与铜焊彪的团纹。 当然还有自己砰砰的心跳。 太吓人了! 隔着一百五十步,几杆铳朝军阵打过来,站在队列最前无依无靠的百户背影伟岸,实际上攥着旗杆的手都冒出一片滑腻的汗。 在他侧后方十五步外是一左一右两名执旗的总旗官,总旗官侧后左右是五名执旗的小旗官,只有看到他们这些跟自己一样立在单个立于阵前的身影,百户心中才有些许慰藉。 这个时候百户就很羡慕自己的副职的,试百户、副旗、另外五个小旗官及军医都在长蛇阵背面,他们不用挨铳子。 ‘陈帅这个队形缺德极了,虽然军官辅以阵中宣讲官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军阵不崩溃……但他妈军官很容易先崩溃啊!’ 百户以非常怪异的姿态向前走着,以北洋军府操练了无数次的标准端旗姿势,挺胸端着三角镶龙旗,照着军阵中的鼓手鼓点向前迈出大步,可脑袋却向后歪着,一会向左扫视、一会儿向右扫视。 他看了三遍,确实只有一名旗军倒下,后面的旗军迈出大步补上前面的空位,军阵后方的军医快速上前视看伤情,死了就暂时不管,没死解开甲胄上酒擦伤、上药包扎,然后不必上前跟住队伍。 因为在北洋的军医操典中写明了,交战过程中伤亡是不会断掉的,军医只需要继续上前寻找伤员包扎就好了。 双方兵阵的距离缩短比想象中要慢,明军不断向前,并不放铳,而混血军团的试图与明军平行,后面两个方阵向南移动,只有第一个小方阵向明军射击。 前排火枪手射击后向后方退两步,借队列间隙退到火枪手最末紧挨着矛手装药,矛手随之后退一步,第二排的火枪手射击、继续后退,循环往复,不断地将火力向明军百户队倾泻。 这使他们的火力非常连贯,尽管在远距离发生极为失准,但火力的连贯得到最大保持。 而明军前进的速度比他们后退得快,双方的距离不断缩短,战场上出现极为诡异的情况,令双方都很难受。 明军百户队不断被西班牙人射击,尽管西班牙人的火枪数量不多,远距离精度也很差,但时不时倒下一两名部下还是让人很焦躁。 混血儿们更难受,统一深蓝军服外穿胸甲与甲裙的明军百户队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太大了,有时候明明看见子弹打在对方身上,却只是让其顿一下随后继续向前。 即使有人脸上中弹仰面倒下,整个军阵也没有呼声、没有畏惧,所有人面不改色地继续前进,端着火枪却并不发射,甚至行进间没人发出叫喊,像一群魔鬼,只有鼓声。 不是音乐、没有曲调,只有强劲有力而连贯好像押着心跳韵律的咚咚声——沉默向前。 在他们开始交战的过程中,南面诸百户队在邵变蛟的命令下自交战的百户队背后向北跑步前进,试图将西班牙阵形向东南方向河流压迫,那是唯一一座小桥所在的方向。 四个百户队被邵变蛟留在后方,面西列阵而立,在工兵的率领下自背后背挂的携行具中取出短铲,就地挖起卧姿坑。 跑过去的骑手骗不过邵变蛟,哪怕他也对火箭炸过之后没让西班牙军团出现溃兵而惊,如果四面八方都有溃兵他就信了,但只有西面,而西面,早上西军出营三个连队时他在山上用望远镜跟他义父看得清清楚楚。 而埃雷拉又向东撤出百步,显然西军想要夹击他们,对邵变蛟来说,双方的作战思维出现矛盾,哪怕明知道这是个夹击的坑他也必须跳进去。 他要从西北向东南压迫埃雷拉,也必须从西北向东南压迫埃雷拉,只有这样才能让西军在劣势时从哪退往对岸,那个时候西军不会再有阵形——黑云龙的骑兵就在那边。 埃雷拉后退了足有二百步,三个连队都进入战斗位置,正面超过九十名火枪手全部加入射击,一次齐射能开出三十枪。 好在明军这边也有四个百户队进入阵形,尽管人少,但纵深更单薄的明军阵形交战宽度却与西班牙三个连队七八百人组成的方阵接近。 现在西军一次齐射,能倒下两三名旗军,邵变蛟以目力测试着双方距离,已经非常接近四十步了。 邵变蛟想在三十步放铳,西班牙人八百多人只有不到二百杆铳,他的前列四个百户不足四百人却有超过三百杆铳,三十步一次轮射就能打翻对方近百人。 他们如果接着退,第二次轮射还能打翻五十多人;他们若不退反冲,四个百户后面除了防御北面的三个百人队,后面还有三个百户的预备队,五百杆铳也能打到他们退。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 七十步距离时,有一名总旗被铅丸射中胸口,他向身后的旗军拍拍胸口凹痕,继续像没事人一般率队前行,极大地鼓舞了旗军的士气,让所有人都更加振奋地前进。 但到五十步时,这个总旗太倒霉,再一次被火枪射翻,这次他没再站起来,尽管只是受伤,但这给后面的旗军带来极大心理压力。 不单单一直后退的混血儿精神受到明军压迫,北洋旗军的精神也已经几近崩溃。 邵变蛟快步自阵线后穿向前方,在战线右前方拔出腰刀,军队中的乐手吹响唢呐,唢呐一声变调长鸣,各队鼓声戛然而止,旗军轰踏的脚步停顿。 再一声唢呐短鸣,扛在肩头的鸟铳放下,一排上好弹药的鸟铳端起瞄向前方。 鼓声突然一停,明军这个动作甚至让对面三个小型西班牙方阵顿了一下,仿佛没了鼓点他们也不会走路了一般。 当第三声唢呐齐响,整齐的铳音响彻战场,在明军长阵前炸起一片硝烟,西班牙军阵最前火枪手、侧面长矛手应声而倒。 咚……咚! 两声鼓音,发射完毕的鸟铳手退后,二排三排铳手上前,唢呐声重复响起,举铳、射击、后退装药。 唢呐乐手吹响军号的节奏极为精确,每隔四息举铳、四息射击、四息后退,确保轮射中铳手有充足时间瞄准、射击、装药,再一次轮射。 北洋旗军的标准是在三十六息中完成一次轮射,单从射击速度上,比西班牙人倒退射击的速度稍慢,但更连贯,关键在于……同样宽度,他们的铳更多、火力更凶猛。 一次轮射、两次轮射、三次轮射! 在右侧未被放铳硝烟遮蔽视线的邵变蛟乐翻了,西班牙人居然没有还击也没有后退,就呆呆站着挨铳! 他这可不是西班牙人从那么远的距离就那么几杆铳射击,每一次轮射都能让西班牙人躺下数十人,单单三次轮射就让对方的士兵数量和自己差不多,方阵里的西班牙人似乎被吓呆了,居然什么举动都没有,甚至有人猪油蒙心向明军阵线溃逃。 他认为可以趁此时机一鼓作气将敌军击溃,正转头打算用手势命令乐手改变战法,转向左侧的瞬间脸上变了颜色。 那是从志得意满的狂喜陡然变做惊恐的模样,甚至连脸上细细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仿佛有一道寒气自天灵盖窜向尾巴骨。 极度扭曲的脸愣了一瞬,狰狞面孔用此生最大的力气失声大喊。 “上——铳——刺!” 轰鸣的马蹄声里,锋锐矛头比狰狞的具装战马更早刺破硝烟,向兵阵践踏而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五十章 踏阵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如果不是接连不断的硝烟,邵变蛟可以看清自北方轰踏而来的骑士。 如果不是接连不断的铳响,邵变蛟也可以听见北方三个百人队发出的示警高呼。 可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等发现时为时已晚。 一切发生得太快,全神贯注射击西班牙方阵的旗军左翼发现骑兵奔来时已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防范手段。 有几个人本能地散开试图躲避骑兵冲锋。 可还没跑出两步,马背上的骑士只是稍稍调转马头,夹着重型长矛的胳膊肘微微用力,自小吃的比别人好、长得比人壮还用半辈子时间学习训练如何快速杀死一个或一些人的战争机器就能将颤动的矛头准确插进没有盔甲保护的脸、脖颈、屁股、大腿内侧。 实际上不论捅向哪里,哪怕是接近一分厚的胸甲,也顶不住西欧骑士像大锥子般的矛头,起脊的铁矛头撞在任何位置都不会留下一个细长的贯通伤,而是凿出一个大血坑,人直接被捅翻过去,制作精良的重矛继续冲击下一个敌人。 有些人以最快速度为鸟铳装上铳刺,他们是心理素质过硬学习能力极好的人——北洋步兵操典上说了,只要几个人端着安上铳刺的长铳列阵,大大咧咧站着就好,没经过长时间冲撞训练的战马是有恐惧的,它们不敢撞上铳刺。 但他们忘记一个前提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分辨这一前提:没有经过长时间冲撞训练的战马。 一个接一个旗军在遭受具装战马的猛烈撞击后向后飞倒,十三名混血新贵族骑士自战线左翼横冲直撞,有些人操持沉重长矛,有些在冲入阵线后丢下长矛使用刺剑,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在他们之后落后数百步的是五十余名回援的西班牙轻骑兵,他们用的才是骑枪,那种锋刃尖锐长度适中、枪杆稍细富有韧性的轻骑枪,这个兵器不是用来冲锋的,这也是他们速度落后一大截的原因。 他们在距旗军五百步外开始减速,让战马维持在比人类慢跑稍快的速度沿骑士冲出的缺口驰来,他们攥着骑枪或刺剑马刀向人戳刺劈砍,更像是一种借力,锋利的兵器在这个速度中不必使太大力气就能形成可观伤害,将人捅翻在地后借骏马向前奔驰的力量让骑枪尾端向上抬起,待坐骑驰过中枪人身旁时顺着将骑枪拔起,再刺向下一个敌人。 有些人还使用双头枪,前头刺完换手再刺,不过他们使用的轻型骑枪使不好的话就会像比武用的特制矛一样断掉,而且比特制长矛危险得多——断口很有可能对准自己胸口或脸面。 统治欧陆战场数百年的重骑士冲锋,对阴差阳错领先世界主流步兵一百年的邵变蛟部骑兵带来灭顶之灾。 西班牙军团是欧陆最骄傲的战士,他们统治新大陆、他们战无不胜,这是天下各个角落奋斗的西班牙战士共同拥有的气质,蓬勃向上。 当英勇的骑士践踏过左翼旗军,将一个百人队阵形踏碎,后续跟上的轻骑兵在破碎阵线外穿梭,刺杀落单旗军,并且将阵形进一步挤压。 数十步外被明军三次轮射放翻近三百人的埃雷拉残部同时逼近,刚才他们显现出溃败的征兆是真的,现在他们士气得到极大鼓舞准备短兵相接也是真的。 西班牙是畸形而强大的国家,其强盛的基石仅有两样,一是美洲源源不断的白银,二是捍卫国家的军团。 欧洲对西班牙的态度可以从法兰西人身上一叶知秋,在二百年后,当法国人提到西班牙人,会露出嘲笑甚至口出恶言,‘西班牙人’成为粗鄙的、愚蠢的代名词。 但在现在,恰好相反,只有西班牙人骂法国人,而法兰西人则学习来自西班牙的一切,不论军事上还是文化上,他们毫无保留。 当阵形稍稍受到挤压,埃雷拉部下一直没有放响的佛朗机炮终于发挥出其应有的威力,飞曳的一斤石弹越过草地,向侧翼陷入混乱的明军阵线正面轰击而去。 这些骑兵是在为埃雷拉的炮兵创造机会。 左边是汹涌攻上的精锐骑兵,正面是呼啸而来的炮弹与列阵前行的西班牙方阵。 明军早就该溃败了,在西班牙骑士冲入阵线的那一刻就该溃败了。 但他们没有。 一排鸟铳自混乱的左翼背后向马背上纵横驰骋的骑兵射来,布置在北方本该用于防备骑兵的三个百人队调整好阵型,自侧背向西班牙骑兵发起射击。 而在直面敌军的三个百户之后,三个作为预备队的百户在向骑兵们发起一次齐射后为鸟铳装上铳刺,不管横冲直撞的重甲骑士,向其后的轻骑兵发起白刃冲锋。 这些农家子弟并不骄傲,即使他们来自世间国土最广袤的帝国,即使效忠的皇帝统御万里江山,即使他们的祖先曾率领强大舰队征服海洋。 没人会为与生俱来的传承而骄傲。 他们冲锋,只因百户持着那杆三角缎面镶龙旗在飘扬。 他们赴死,只因要配得上身上穿着深蓝暗纹北洋军服。 在他们家乡,许多人一辈子见都不会见到衣袍上有金属纽扣的人,那是只有官员与命妇才有的衣襟。 像那样的纽扣,他们的军服内外有六颗,铜的! “刺马胸,斩马腿!” 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将铳口插上铳刺的鸟铳斜立身前,脚踩在铳托上,铳刺的那一端对准奔驰来的具装甲骑。 并不是说每个人都会死,但冲撞过后不论战马是不是还活着,被冲撞者都将站不起来,这辈子都未必还能再站起来。 但当邵变蛟在纷乱的军阵中这样下令,训练一年有余已将服从刻在习惯里的北洋旗军确实这样做了。 受过成百上千次冲撞训练的骑士战马不怕这些小玩意,直挺挺地撞上人墙,马上的骑士将重型骑矛扫过人群,挥开人墙,但还是有铳刺扎进战马前胸。 军铲挥向没有铁铠保护的马腿,重装骑士跌落马下。 尽管看起来全身武装在板甲内的骑士好像活动不便,但板甲内有厚实的板甲衣来减震,从小受到严格训练的骑士不但能穿着这些玩意熟练步战,如果他会的话还能在摔下马背后来一段舞狮。 如果他会的话。 当然,也要有机会才行,至少这个骑士没机会了。 左翼百户的部下被这些骑士践踏死伤过半,目眦尽裂地用旗杆重重砸在正要爬起的骑士身上,铁罐头里的人只是摇摇脑袋,似乎连震动都没感觉到多少,更不必说受伤了。 甚至肩膀耸动似乎还笑了笑。 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抬起头,百户旗杆已倒插在地,手铳顶着头盔。 砰!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五十一章 援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最危险的战斗仍在继续。 “举铳!” 邵变蛟直接统率的三个百户队已陷入混战当中,尽管后方预备队与北部阻击队为他们一部分人争夺到铁蹄下的生存空间,可外围仍被散布的西班牙轻骑兵环伺,不停挤压着阵形压迫他们向西后退。 原本应占据优势的白刃战在阵形混乱后以刺刀对抗矛手变得非常不利,仅凭装备精良的铠甲与小旗等军官指挥部下用小阵且战且退才没被立即击溃。 即便如此,挥舞钉锤或刺剑的骑士在被击落马下依然在战阵中不停制造混乱,像东方那些古之猛将般纵横战场所向无敌。 除了火器,冷兵器对这些铁罐头束手无策,虽然有时他们的攻击也会落到旗军良好的防护上,但旗军毕竟不像骑士连腋下都护得周全,只能拼尽全力把铳刺刺向大腿后面。 只有那个位置没在板甲防护之下,当然还有裆部,但裆部在正面,武艺高强的骑士在大多数情况下能挥舞兵器妥善保护自己的命根子。 不过也有意外,邵变蛟亲眼看见一名旗军把铳捅向一名骑士的裆部,那一下力道十足,捅穿锁甲护裆使那个骑士彻底失去战斗能力,两名旗军扒下头盔,这才能人把短剑刺进喉咙。 预备队三个百户加入战斗令局势变得稍好一些,大部分旗军挺铳呼啸而来,后面的旗军将手雷掷进敌军方阵,成功将一个方阵击退。 “少将军,北方又有方阵过来了,让西边三个百户加入战斗吧!单单阻敌队守不住的!” “北方?” 邵变蛟仗着一身铠甲跃进西班牙方阵持刀劈翻两人,又被长矛顶了出来,顺手用手铳毙了奔驰而来的骑兵,稍稍鼓舞士气后退到军阵后面。 他已经不敢上前作战了,直面前所未有的危急局面,他要是陷于敌阵当中,这一千二百名部下都会死在这,跑都跑不了。 听到北边跑来传令兵的话,邵变蛟举目向北望去,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人影与纷乱战场:“有多少人,还有多远?” “五百步,两个方阵五六百人!” “原住民就这么不能打么,是拖都拖不住啊!” 这种时候,邵变蛟也知道怨不得原住民,果断道:“西边的兵不能动,我这也没兵去驰援,让甄百户守住,击溃了这边我就带人夹击他们!” 传令兵抱拳正要跑回去,邵变蛟指着地上散落的箭筒道:“带人把阵后火箭收了拿到北边,我这用不上了,务必守住北部防线,告诉你们的百户,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东边还没取胜,我准他后退!” “遵命!” 邵变蛟咬咬牙,腰刀插在脚下草地上给手铳再度装药,朝军阵中旗军同马下骑士鏖战的地方走去。 只有亲身经历,邵变蛟才知道旗军操典中协同作战是什么意思,这场战斗如果他们携带长矛、携带火炮,完全能将敌军从头压制打到溃败,此时却完全被敌军的长矛、骑兵所压制。 埃雷拉的三个连队原本在挨了三次轮射后一炮没放都要溃散了,却因骑兵冲乱他们的阵线而重新唤起斗志,致使预备队填入阵线明军仍略处下风。 轻骑兵的存在令前线每个铳手都战战兢兢,没人敢持铳射击,都攥着上好铳刺的鸟铳防备骑兵冲锋,其实每个军官都看出来了,那些轻骑兵不敢直冲阵形,只是不断在外围游曳,可他们也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只是下达命令的功夫,战线局势再度出现变化,不知是手雷还是西班牙骑兵在军阵中乱窜的原因,埃雷拉剩下的两个方阵被几个小旗率明军撕开口子,己方亦出现溃兵。 两个被打残的小旗率部退出战线,军官的存在让溃兵被约束着于阵线后重新结阵,虽然无法指派他们立即回去作战,但还能在后方组成第二道防线。 北方的小旗箭炸响,没过多久就有火枪声传来,这一次那边西班牙方阵的火枪手不一边后退一边装药了,他们一边前进一边装药,北面明军也不站着挨打,只是不放鸟铳,仅以小旗、总旗箭还击。 当双方接近至掌心雷能投掷到的位置,明军突然以鸟铳轮射反击,西班牙人不习惯这种战术,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排一排士兵倒下,令军官不敢下令进攻。 他们这些赶回来驰援的步兵连队累坏了,短时间里经历与印第安人交战、追击三里地,又紧急撤回数里,原本就没有体力进行高强度的接战,又猛地遭到鸟铳轮射倒下上百人,只能退到射程之外短暂休整。 但明军有骑兵威胁,同样不敢进攻,只能错失良机看着方阵离自己越来越远。 到头来,倒成了北边的阻击队先将西军击退。 很快邵变蛟随着西军轻骑兵迂回到战场南侧,迎来再一次阵形收缩,三个方向的旗军缩成空心三角阵,以防备西军骑兵从背后发动突击。 接着西面林中便传来枪声,更多西班牙援军赶到,从树林中对三个躲避在半身土壕后的百户队展开枪战。 战场杀得尸横遍野,没过多久,原住民同样派出军阵自北向南而来,不过他们并不是来援助明军的,是因为北边留下与他们作战的那个连队且战且退,一千多人围着三百不到的方阵打了半天,一直从北打到南。 在更北方,还有更多的印第安人与自巴亚尔塔港撤回来的贝尔纳尔军团作战。 大河西岸的战事,纷乱而僵持。 埃雷拉并未意识到,在一片大好的局势中,他麾下由几十个老手组成的炮兵部队已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消灭一空。 沉重的马蹄声再度于战场叩响,黑云龙率数百北洋骑兵大队席卷而来,顶着盔枪坠至脑后的绯色大缨,快马挺矛将数量稀少的西班牙轻骑兵捅下马去,接着抽出马刀如同旋风扫过埃雷拉军阵后方。 一颗颗大好头颅飞至半空。 骑着蒙古马儿的北洋骑兵并不恋战,飞速抛弃可能会让他们陷入鏖战的埃雷拉军团,调转方向斜刺兜击北方三个刚被击退的西班牙方阵。 三个重整的方阵在与明军交火后本就没剩几个火枪手,此时更是齐齐架起长矛,黑云龙与各个骑兵百户做出减速手势,军乐随之改变。 方阵中连队长官向明军露出嘲笑神色,步兵不带长矛,这难道不是犯傻? 结出方阵架起长矛,冲击力再强的骑兵,就算是骑士老爷也要为之却步,当然不乏敢冲击方阵的骑士,但那种白痴终将消失。 这才是步兵对抗骑兵的正确教程。 沿着方阵外围距矛阵仅数步之遥踱马的黑云龙扯扯嘴角,抬手对部下做出手势。 如果西班牙方阵的火枪手没有在与明军阵前对射过程中死掉一片,又或者黑云龙的北洋马队没有齐刷刷地将收刀入鞘然后抽出手铳的话。 铳声响起,硝烟将西班牙方阵笼罩。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五十二章 三错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我本来挺高兴的,从麻家港沿着海岸线经过冻土冰山走过春暖花开,在漫长的海岸线上为朝廷封出两个亚洲督军。” “代陛下阅览天下的万历号也从麻家港发来消息,他们平安抵达了,让陈某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对所有事一点儿都不担心了。” 威武的海上长城舰甲板,陈沐指着远处道:“分界半岛,你付将军说弄到西国的细毛绵羊,我还想着把它们送到杨兆龙的新明岛上去,和牛一起。” “我们就在新明岛养羊养牛、在南洋种树,如今国朝男子身长不过五尺,咱们用一代人的时间,让每个百姓中午都吃得起牛肉、早上饮得起牛奶。” “等到孙子辈,他们就都能再长五寸。这没什么不可能,拿下亚洲,我们就占天下半壁。” “西人喜云人类、善分族群,我们是不是世上最聪明的种族?如果其他颜色的人一出生就能与我们一样,从小有族社宗人送入社学,能生活在一样的环境中,谁都不会比我们傻太多。” “但最勤劳的种族,陈某以为我们是当仁不让的,因为这世上没有哪个国家的子民像天地一样,唯有我们,像天地一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啪! 陈沐两手一拍,摊开了对桅杆下低头不敢说话的付元问道:“你知道我想的有多美好了么?” “天运刚强有力,我们也要刚毅坚卓发愤图强;大地厚实和顺,所以我们也要增厚德行,容载万物——容载万物啊兄弟,大明没得到万物我那么多美德有什么用?” 发生在新西班牙和秘鲁的情况对陈沐来说太玄幻了。 “现在你在这,你和莽虫的船队在巴亚尔塔,那是莽虫的撤退地点,他在千里之外阿卡普尔科登陆,然后你们之间就没联系了。” 陈沐烦恼地甩着脑袋,强压着自己的愤怒。 “你们制定的这是什么狗屁计划?” 他知道这些不怪付元,也不怪邵廷达与黑云龙,他这个当亚洲经略的都没想到过这种可能。 新西班牙居然来了一出下克上,不认跟自己达成协议的总督,自行推选出一个军团长代理总督,还在分界半岛对岸陈兵九千。 这能怪得了谁? 可他们三个人最后登陆的决断,太草率了。 “在南洋打胜仗把你们一个个打得都觉得自己是战神了?陈某半个月就率舰队到分界半岛了,就算你们往长了去想,我是要过来接手建立大明右京的,一个月我总过来了,一个月你们都等不了?” 付元咽下嘴里一直没说话也不敢下咽的口水,稍稍润了润喉咙,小声道:“属下三人议定,皆认为西人在集结兵力,担忧一月之后九千兵马集结,我等,我等不是对手,这才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你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宣战是威胁的手段,不是陈某真要宣战,西班牙人不敢开战你不知道吗?” 付元心有明悟,垂着的脸上眼睛猛地睁了一下,突然拜倒道:“大帅息怒,卑职知罪。” 他到现在才意识到,陈沐发怒的真正原因,是他们擅自开战——总兵官也好、游击将军也罢,没有调兵权。 更不能擅自开战。 “起来,我是在训你,但不是公事公办,要公事公办你们仨都该铳毙。” 等付元起身陈沐又接着重复了一句:“你们仨定的是什么狗屁计划,那黑云龙还是讲武堂的,讲武堂就教他这些玩意?讲武堂算废了!” “你们不到三千人,上人家的地盘当流匪,钻山入林不带辎重,还打算找到别人没集结的三个军团各个击破,重炮用不上、骑兵不好跑,天气炎热一个月一旦断水旗军全成软脚虾。” “退一万步讲,你们把这仨军团消灭了、自己两千多人能剩多少,又有什么用?咱跟个破新西班牙宣战有什么好处?要宣战去找菲利普啊,不跟国王宣战跟一代理总督宣战有什么用?” “废了半天劲,我晚半个月过来你仨还活着没活着要两说,两千旗军肯定是陪葬了,过来就要接着跟秘鲁打,过半年还要和西班牙派来的大军接着打,打到分出胜负,我得死多少人?” “知道他们不敢宣战,宣战就是咱的底牌,你那么好打牌你不懂?哪有一上来撂底牌的,他们一个月后集结兵力,咱就不会集结兵力了?也不比他们少不比他们弱。” “禁军一来又是舰队陆军大几千,眼看着六月北洋二期也来了,咱们能一直增兵,他们当然也能增兵,但只要兵力持平他们没绝对优势就不敢宣战,不敢宣战咱就能一直拿这威胁他们。” “更何况你看看他们占着都是好地方,咱们占得离大明近但都是荒地,有这时间咱可以发展北亚,一边发展一边威胁他们,西班牙不可能一直往这边增兵!” “我的威胁会越来越有力,和和气气的就能把死几千人才能弄到的地方搂到手里来,那些大城,西人建设了几十年,和平接手多好啊!” “现在一打仗,大城是不是要用炮轰,轰塌了我回头是不是得再修?我最烦的就是修城墙,那广海卫城到现在还没修呢!” 付元心里各种敏感词……人怎么能这么欠呢? 还一边发展一边威胁。 他抬头解释道:“陈帅,咱宣战的不是西班牙人的总督,宣战的是那些叛军,咱是帮西班牙人呢。” “对喽!你这回算是说到点子上啦!”陈沐一脸假笑,“咱是给菲利普帮忙呢,再说一遍你帮的谁?” 付元不知所以:“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啊。” “嗯,阿尔曼萨,你仨人,一共犯了仨错,第一是宣战,第二就是这个,你们帮的阿尔曼萨,只有他能跟菲利普证明,可他现在人在哪?在莽虫身边,打仗呢!” “他死了你找谁去,还说得清么?”陈沐气急败坏地指天骂地:“你好歹让他跟着你啊!” 付元眨眨眼,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那僵住的动作光想跳起来给自己大腿上来两下,道:“那,还有第三个错儿?” 边儿上的林满爵实在憋不住笑场了。 明军游击大将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向陈沐拱拱手,这才正色道:“第三个事林某知道,既然诸将军意在震慑,并且已成功袭击巴亚尔塔港,当继续水陆齐进,袭击沿岸所有港口,遇船则战遇港则袭,能战当战不能战则走。” “何必深入腹地呢,我们必须接应邵帅,没辎重的滋味……” 林满爵摇摇头道:“那可不好受。”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五十三章 歼灭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邵廷达并不像陈沐想象中过得那么惨。 自黑云龙的骑兵队出现在战场上,几乎以压倒性的优势摧毁西班牙方阵的士气。 当溃败大量出现在战阵中,北线与东线更多旗军投入至西线的火枪对射,西军隐匿林中的军团士兵不知何时退出战场,这场战斗就已经接近尾声。 剩下的只是追杀逃敌、收拢降兵。 “将军,找到了!这个应该是他们的三百户长官!” 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黑云龙策马自东南桥上踱马而还,用不知从哪个倒霉西军士兵身上扯下的亚麻衬衣领擦拭战剑。 听到旗军呼喊,他挑着眉毛瞥了一眼远处手上攥剑的同时提溜着厚重红羽下坠饰镶金边的头盔与一条红色皮带的旗军缓缓颔首。 “搬到车上。还有告诉他,西军统率三百人的编制叫连队,将校叫连长,陈帅定的,不要乱叫,什么三百户。” 黑云龙对马下跟着扛马刀与长矛的下马骑兵随从这样说着,只有到这个他才能微微扯动脸上僵硬的肌肉拉出笑脸,举目望向南边,那座原本属于西班牙人的营地现在已插上朙?字旗。 明军在那得到不少好东西,主将邵廷达与前军舰队的辎兵百户正在那边清点此战收获的辎重,还有这片土地的前总督阿尔曼萨正在为明军应付埃雷拉连队被俘的随军商人。 黑云龙身后几架装载西班牙混血军官尸首的马车就是从营地里弄到的。 在更远处,战斗爆发最激烈的地方,也是邵变蛟的预设战场,明军阵亡将士的尸首大多在那,也有旗军正在清点、收敛。 邵变蛟并不在,他率领四个能继续作战的百户在林间设防,防备退走的西班牙人再次反扑,并派遣斥候向西探寻他们的去向。 虽然埃雷拉的尸首已经被找到,但林间的西班牙连队兵力众多,六七百人依然拥有一战之力,让人不敢放松警惕。 何况明军也必须走西面的官道,吃了这次作战的亏,邵廷达下令尽快探明危险,把留在西边的火炮和长兵器取回来。 火炮必须走官道,明军的炮车和西军炮车不配套,颠坏了修复太麻烦。 营地外的黑云龙翻身下马,回头扫了一眼堆积尸首的马车,简陋到只能防备战马翻越的齐眉木栅外大门两侧已被战场各个角落赶回来的旗军整整齐齐地把明军将士尸身摆成三排。 黑云龙微微别过头去不忍去看,他们能击败来自海洋彼岸最强大国家的一支军团,此时此刻,却连给己方阵亡将士遮挡尸身的席子都没有。 “三十七,包括埃雷拉在内,三十七名将官尸首被找到,阿总……” 黑云龙的话在步入军帐时戛然而止,因为里面的气氛非常诡异。 这座原本属于埃雷拉的营帐很大,除了两个按刀侍立的亲兵外还有四个人。 将原本放在营帐偏侧的桌椅挪到正中端坐,手按沉香木望远镜胸甲正中描金狮团的统帅邵廷达。 坐在左侧次位右手以手肘支撑桌面,铠甲下红黑条纹带填充垫肩,缠着绷带少了两根指头的左手手掌在桌上压着插三色羽毛软帽的前总督阿尔曼萨。 铺了军事草图的桌案旁立着主仆二人,为首一人个头很高但身材精瘦,穿及膝填充蓬松土色大裤,足蹬一双高腰褐色牛皮长靴,走金线的亚麻衬衣上带着造型夸张的拉夫领,这是埃雷拉的随军商人。 以及商人旁边拿着一副简陋算盘的少年仆人。 算盘进入欧洲起源于十、十一世纪的教皇西尔维斯特二世,这是以为非常有包容性与才华的学者,向***教国家学习了很多知识,并在欧洲推广从***教国家传入的算盘。 在他死后,被人评价为邪恶教皇和堕落修士,一个世纪后,持续二百年的十字军东征开始。 不过由于算盘从丝绸之路进入中亚时中国人也还不会用算盘计算开平方,再加上流传过程中的一代不如一代,到现在欧洲用算盘还是只会用其计算加减法。 这点东方看来的缺点并不能阻碍欧洲人对算盘的热爱,这个时代所有商人都在用它计算,但传统加减算法已经不能满足地中海越来越庞大的贸易需求,欧洲数学家都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创造出新的、更有效率的算法迫在眉睫。 让黑云龙的话掐断在喉咙里的,正是因为主帅帐中这四个人,在他的意识里,此时这个西人商贾应该已经被夺走所有货物,灰溜溜地离开这儿了。 一切货物都已经是明军的战利品了,做买卖有赚就有赔不是么? 现在诡异的地方就在于这三个主事的人都在笑,而且笑得还挺开心,让黑云龙不知道该不该把情报说出来。 随军商人最先对进入营帐的黑云龙报以笑容,用西班牙语道:“看得出来您是明国出色的骑兵军团指挥官,谦卑的商人对您致以崇高的敬意,祝贺您率领骑兵左右这场战争的胜败。” “希望您能允许我贸然的自我介绍,我是安德,来自德意志地区的富格尔家族,在秘鲁与新西班牙拥有自己的领地,经营新大陆所拥有的一切行业。” 黑云龙非常茫然,他能听懂西班牙语,但安德说的太快,脸上又挂着让人猜不出意图的虚假笑容,还带了许多他听不懂什么意思的生僻词,最后就听懂了这个家伙的姓氏,连名字那句都没听懂。 “福哥儿,好名字。” 他微微点头,说了一句便再度转向邵廷达抱拳行礼,欲言又止道:“邵帅,西军像将官的尸首都收敛了,放在营门外。” 邵廷达对黑云龙把安德的姓听做福哥儿没有任何异议,他也是这么听的,见黑云龙眼神瞟向福哥儿,他摆手道:“无妨,这不算什么秘密,接着说。” 黑云龙点头道:“一共三十七名将官尸首,算上两个投降、一个俘虏,共四十名,西军应当没剩几个将官。” “四十个?” 邵廷达还没说话,阿尔曼萨就先站了起来,摇头道:“错了错了,军团二十九名永久编制只有八名军官与八个连队长是军官,有三名连队长还活着,军官没有那么多,恐怕将军把骑士和军官弄混了。” 说着他就起身学着样子对邵廷达拱手道:“将军,我去看看,分辨他们的身份。”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五十四章 辎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邵帅,他怎么还在这?” 邵廷达摊开手道:“俺告诉他,这些辎重都是天军战利,他很爽快的答应了,而且还要再和俺做桩买卖——他打算为亚洲的明军提供这场战争的辎重。” 黑云龙挑眉看了福哥儿一眼,“他怎么提供,这会将我部情报泄漏给西军,他们会知道我军兵力、兵粮多寡,在哪和将要去哪,邵帅三思。” 邵廷达颔首,让黑云龙坐下后才道:“虽然阿尔曼萨说西军都是如此,欧罗巴诸国作战经常有粮商大贾为两支军队提供兵粮,但我也信不过。” “目下缴获兵粮已足我部半月用度,粮食的事邵某不会假西人之手,然天有不测风云,我等深入敌境,先留住他,难保有水尽粮绝的时候,有个保险总是好的。” 看见邵廷达考虑到这个方面,黑云龙眼中对福哥儿的提防才少了些,眼看帐中没有旁人,坐在椅上微微偏过身子用北方官话问道:“十六叔,这西人背叛自己的国家却对我们这般殷勤,他想要什么?” 他还是怕福哥儿能听懂汉语,西人有不少人能听懂汉语的,不过他们只能听懂广东话,福建人说话就很难听懂了,至于北方官话西葡两国更是一点儿都没接触过。 别说外国人,邵廷达听起北方官话都费劲。 不过邵廷达认为这很失礼,他用缓慢的西班牙语说道:“福哥儿愿代新西班牙总督支付雇佣军的酬劳,以换取亚洲向大明开埠后取得瓷器的经营权。” 黑云龙眼珠转了又转,消化了邵廷达话里提到的信息,抬眼看了福哥儿一眼,缓缓点头。 这个西人商贾并不认为自己是背叛者,他在帮助自己的总督,并货可居,押阿尔曼萨能取得最后的胜利,然后将从阿尔曼萨手中得到明国瓷器的买卖权。 黑云龙随口问道:“瓷器,你们喜欢瓷器?其实黑某觉得绸缎更好,比瓷器划算。” 福哥儿摇了摇头,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看得出来,虽然黑云龙对他有些冷淡,但他非常尊敬这个率领骑兵的明军将官——骑马的高人一等。 福哥儿意识到黑云龙的西语不太好,他语速缓慢地解释道:“绸缎尽管奢侈,但它是日用品,只能取得多倍利润,但瓷器不同,瓷器是艺术品,不同的艺术品。” “墨西哥的工厂能出产绸缎,欧罗巴诸国宫廷更喜欢天鹅绒,就是你们的漳绒,那能让我赚钱,但瓷器不同,没有任何地方能制作那样精美的东西,关键在于!” 福哥儿抬起一根手指,着重道:“瓷器上有明国人的生活图案,那是赚钱的根源,我们的艺术品只有神、贵族,没有百姓没有商人。” “我无法把货物卖给神明,贵族都是穷光蛋,真正的财富掌握在商人手中,他们会愿意出更高的价钱,购入绘制商人图案的瓷器,一个盘子比一套板甲还贵。” 黑云龙与邵廷达很难理解这种买卖思路,更难理解瓷器对欧洲精神上的冲击。 在宗教专制的欧洲,冒险家与商人借征服新大陆的机会,凭才智、武力取得提升阶级的通行证,却发现上面是一个离神更近,更受控制的世界。 漂洋过海绘制孩童在宅院玩耍、走卒贩夫茶馆听戏的青瓷,能为任何人提供内心的平静。 正逢黑云龙不知该说什么接话时,邵廷达挥挥手道:“福哥儿,看你本事的时候到了,一百二十,二百张吧,二百张席子,没有席子就用马皮牛皮、棉毯毛毯。” “黄纸香烛、陶瓮木匣,七天内要用,这些东西会有人告诉你数量的。” 福哥儿想了想,虽然不是很懂用来作什么,还是点头道:“将军放心,这些东西周围的印第安部落与西班牙村落应该都能找到,请准许我暂时离开。” 等福哥儿带着那算盘的少年仆从离开,黑云龙才忧心忡忡地问道:“十六叔,咱死了多少人?” “阵亡一百二十七,还有一名百户在内的三十四人军医说活不过今夜,主要是病秧儿带的三个百户部,阵亡近半,活着的也人人负伤。” “今天夜里,军医会把阵亡与负伤的种类报上来,各部军匠要好好琢磨——俺跟沐哥纵横南洋,自出海就没死伤如此惨重过。” 死伤惨重? 黑云龙上次打仗还是在山西和蒙古人作战,议和之前哪年秋天北疆不似很多军兵,他摆手道:“老叔不能这么说,没火炮没长矛,这场仗已经打得很好了。” “咱没有面临过那样的骑兵冲击,死伤三四百,我们以少敌多,估摸西军才逃走四五百人,够了。” 邵廷达抬手在自己额头轻点两下,对黑云龙下令道:“你部布置斥候,在河东巡视,墨西哥北部西军只有这一部军团,周围应该没有敌人了。” “伤兵太多,我等需在此驻扎几日,各部讲武堂军官与北洋军医院的医生要做战后记录,外围的防务就交给你的部下了——对了,北面的土人在做什么?” 黑云龙抱拳接令,随后道:“和咱们一样吧,救治伤兵、收拢溃兵?他们在阵前用西语喊话说不与我等作战,要派人去联系他们?” 邵廷达刚刚点头,正要让黑云龙指派军官,就见阿尔曼萨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毫无总督气度道:“将军,能不能让你缠着白袖子的军医不要在那些尸首上泄愤?” “他们把战死的士兵大卸八块,我知道你们死了许多人,但西班牙死了更多战士……就,就算要泄愤。” 阿尔曼萨兴冲冲地说着,邵廷达与黑云龙都仰头用目光转过来,并没有做出什么恼怒神色,却已经让阿尔曼萨的气概矮了一头,顿了一下才道:“就算要泄愤,也请把他们带去没人的地方吧,我招募了许多混血儿和骑士俘虏,这样下去他们是不能为我们作战的!” 邵廷达和黑云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相互对视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茫然——泄愤、大卸八块,北洋旗军都是从良家子弟中选来的,又有完善的训练与军法,不大可能发生这种事啊! 就在这时,紧随着阿尔曼萨一起进入营帐的旗军抱拳行礼,上前对邵廷达小声说了几句,这才让邵廷达神色中露出了然。 “前军甲等军医陈实功,是北洋医科院为旗军做千里健步散那个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五十五章 续绝学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尔曼萨说的是实话,军营外的确发生着可怕的一幕。 军医在胸甲军服与旗军无异,唯独大臂缠白布外背负着药箱。 此时军营外已另扎下一座军医营,诸帐帐布颜色与军帐有异,皆为白色。 没有辎重极大地影响了军医营的伤兵救治,至少在外伤救治的舒适性上,伤兵连床都没有,能坐不能动的在白帐外坐着,不能坐的被搬进军医帐内,进行外伤救治。 战斗结束后旗军的编制就被打散了,早在训练时每个小旗的旗军都身兼多职,有试军医、试算兵、试工兵等多个副职,战斗一结束没受伤的就被编入别的部门。 军医营也是如此,那些从各小旗调来的试军医在丙等军医的带领下于白帐外生火熬药、煮包扎绷带等物,有时还要上阵给受轻伤的旗军袍泽包扎,忙得不可开交。 真正为重伤旗军做手术的是乙、丙两等医生,他们是明军每支部队军医的中流砥柱。 甲等军医不做外伤手术,他们只负责最难的手术,比方说军中常见的‘肠吻合术’才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把出来的肠子塞回去、断掉的肠子接起来。 阿尔曼萨在大营外看过西军军官尸首,黑云龙确实算错了,但错的没有阿尔曼萨想象中那么离谱。 明军收集的三十七名西军军官尸首中有九具尸首不是军官,两个雇佣兵首领与七个收过嘉奖的高级士兵装束上与军官一样,所以弄错了。 即便如此,二十八名军官的数量依然令阿尔曼萨痛心疾首,埃雷拉军团确实被成建制地歼灭了,只剩下一个连队长与维持军纪的宪兵长逃出生天。 军官统统阵亡,即使将来他重新入主墨西哥,这个军团也很难再组建起来了。 不过在尸首中他意外地发现有一名军官没死透,刚好旁边就是明军的军医营,马上命令随从将那名军需官抬过去,希望能得到救治。 埃雷拉军团两个连队长与首席鼓手、四名俘虏骑士都已经向他投降,愿意为他而战,如果能再救下这名军需官,再加上更多士兵,他能组建起四个连队。 除此之外,阿尔曼萨也希望能借这个机会,看一看明军军医的运行方式……自从受伤的手指得到邵廷达部下军医的救治后,他一直对明国医生感到好。 军医拒绝救治,让他去找军医营中唯一一名甲等军医陈实功,得到准许后才能对左腿折断后背中刀的军需官实施救治。 医者仁心,陈沐知道军医无可避免会对所有伤员产生同情以至于救治敌人,所以他不但给军医配了精钢打造的手术刀,还给他们配了手铳,见到敌人伤兵直接毙掉。 美其名曰减少敌人的痛苦也是良善之举。 实际上陈沐就是单纯的不想浪费有限的军医资源,希望这些自己辛苦招募筹集到的人力物力全都用在自己人身上。 陈实功今年二十三岁,对医生这个职业来说年轻得不像话,依照常理来看他这个年龄能做到军医帐外那些带着旗军熬药的丙等医生就不错了。 不过他也是运气使然,因年少多病少年时期便跟着当地名医学医,因老师李沦溟说过医有内外之别,赶在军府招医生时便进了北洋——军队有充足治疗外伤的机会。 不过真正让他成为甲等军医的,还是靠着那副用于行军的千里健步散,主治远行两脚肿痛,放在鞋里能消肿止痛,算是微不足道的外用药,对军事却有极大意义,因此受到提拔。 此次随前军舰队远征,还肩负一个来自北洋医科院的使命——依托实践,整理自春秋战国以来的解刨学知识。 为此,年轻的陈实功配有操刀、称量、古籍、笔记、整理五名助手及一名来自广州府新会龙虎道君道场的道人。 这道人先前被陈沐丢到道场琢磨电学,曾把磁铁和线圈丢到丹炉里炼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认真至极,但这世上并非努力就有回报,铜线都被炼化了还没练成,最终遭到辞退,这才跑到北方讨生活。 不过所幸,这次受雇北洋医科院,拿月银一两、远征管饱的薪酬做的是超度亡魂的本职工作,除了累点没什么不好。 至少北洋军在伙食配给上比原先的道场香火吃得好,还受到军兵尊敬,谁都不知道啥时候轮到自己被超度。 尽管西人战士长相模样与明人不同,但道人说超度一样能指引魂魄脱离三恶道的苦难,陈实功这才在心中少了顾虑,带助手们在白布帐外给负伤旗军做了半日手术,待道人超度法事做完,净盆洗手酒精消毒,这才重新入帐。 “解刨二字,出自《黄帝内经·灵枢》,我们就先从灵枢开始对照。” 几人向尸首行礼后开始工作,操刀者先是‘割皮解肌’剖开皮肤肌肉,然后‘诀脉结筋’结扎血管和处理韧带,最后‘揲荒爪幕’拉开胸腔膜和腹膜。 “灵枢记载:唇至齿,长九分,广二寸半;齿以后至会厌,深三寸半,大容五合;舌重十两,长七寸,广二寸半;咽门重十两,广一寸半;至胃,长一尺六寸……回曲环反三十二曲也。” 诸助手一一测量,最后古籍助手向陈实功报道:“大致吻合。” 陈实功点头,命记助手记下,皱皱鼻子,又无声地对尸首行礼,接着道:“继续,《难经》” 哗哗的翻动声与助手们吞咽苦水的声音同时响起,没人有兴趣说话,漂洋渡海讨生活的道人不能见此情节,已跑到军医营外哇哇吐去了。 “《难经》有云:肝重二斤四两,左三叶,右四叶,凡七叶。心重十二两,中有七孔三毛,盛精汁三合。” 古籍官说罢,测量官也极力吞咽口中开口。 “此肝重二斤四两一钱,重量相匹,但上所载之叶不知是如何划分;此心重六两七钱,七孔三毛亦不知是如何说来。” 陈实功皱起眉来,抬手磨痧着下颌短须,疑惑道:“若说成之时汉代重量与今日不同,那其记录肝的重量便错了,若与今日相同,那心的重量便错了,这该如何做解?” “兴许时人与今人生得不同?都记下,日后编撰成,今人以今为证,至于心孔肝叶……” 陈实功咬咬牙,对几名助手道:“剖开,剖开便知其中精水!” 阿尔曼萨在这个时候撩开帐帘进来,只看见木案上躺着被剖开的人,也不怪他像着了魔般跑回军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五十六章 困扰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贝尔纳尔攥着皇明旗一角站在总督府的露台上,这里视野极好,临着墨西哥城宽广的武器广场。 如果是白天,从这个位置目光越过广场中间的炮台钟楼,能看见对面正在施工的大教堂。 不过此时明月高悬,贝尔纳尔只能看见远处黑暗街道打着火把巡行的卫兵。 今天早上,西北靠近塔斯科的新贵族,也是那片土地的种植园主,那个姓桑切斯满脑肥肠派他愚蠢的混血仆人骑了一夜的马来到墨西哥城。 仆人报告有一股十几人的士兵闯进他在山下的种植园,杀了几个奴隶,烧了两片棉花地,抢了些微不足道的烟草。 就为这些,桑切斯希望贝尔纳尔能把那十几个士兵吊死在塔斯科——那是一座矗立在高原上的城市。 西班牙攻陷阿兹特克人的国都,派出探险家在整个新大陆搜寻金矿,在塔斯科没发现金矿,却在那找到大量的银、锌和铜矿,移民潮蜂拥而至,使得那成为中美洲最早靠白银繁荣起来的高原城市。 塔斯科离墨西哥城只有十七里格,也就是二百里距离。 那个愚蠢到家的桑切斯就不会发动他的大脑想一想,为什么在离墨西哥城如此接近的地方,会出现乱军? 中午更糟的消息传了回来,今天凌晨,一支由六十四个混血军团士兵组成的溃军再次经过塔斯科,这一次他们目标明确,袭击了一座银矿,杀死矿山中监督的十二名士兵,控制八百多个印第安矿工,将未经加工的银矿石用马车拉了整整一吨半,打算往北走。 之所以是打算,因为在他们离开塔斯科前被另一伙溃军赶上,一个要求平摊银矿,一个不愿意,双方看着富丽堂皇的塔斯科一拍即合,丢下矿石马车集结部队扫荡了城外六个种植园。 无独有偶,糟糕的消息不单单墨西哥城西北方向出现溃军作乱,在北边早在数日前就已收到传信,自贝尔纳尔军团向南回撤,留守在要道的四个要塞驻军中三支小队都因兵力不足、畏惧印第安部落集结军队的恐吓而撤退。 还有一个没撤,再想发信让他们那二十五人组成的小队已经没了,木质塔楼被拆毁,只剩下旁边堆起一座印第安人的高台土丘。 在刚刚,月亮升上天空,贝尔纳尔终于得到完全确凿且准确的消息。 造成北方印第安部落集结军队的罪魁祸首之一,埃雷拉及其率领的整个混血军团已被歼灭。 贝尔纳尔之所以确凿地认为这支军团被歼灭了,是因为那场战斗已结束的六天了,只有三个人活着回到墨西哥城。 这三位幸运儿分别是一名连队被击溃后差点因拖欠部下工资被哗变杀死的连队长戈麦斯,戈麦斯连队的理发师以及戈麦斯连长忠实的随从,同时他的随从也是一名尚未习惯的瘸子。 大腿被明军骑兵砍了一刀伤口烂得像被片开的西班牙火腿般的瘸子都跑回来了,那些身体健全的溃军还没回来——这肯定是不回来了啊! 寂寞的烟被从贝尔纳尔口鼻间被吐出,他咽下一口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酒,凝视杯中深红液体,突然抿着嘴从栏杆外倾下,转身从酒柜上取过一瓶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朗姆酒。 低头、倒满,并不去喝,只是垂头看着,火把映照下银杯中朗姆酒是很深的琥珀色,让人不自觉地发呆。 直至肩头被披上一副奥斯曼帝国工艺的毛毯。 正如贝尔纳尔来自西班牙国中显赫的公爵家族一样,他的妻子同样拥有显赫出身,来自奥地利哈布斯堡治下波西米亚王国,不过因家族信奉加尔文教令其西班牙没有话语权。 妻子没有说话,贝尔纳尔叹了口气,依然看着漆黑街道上巡逻卫兵的点点星火,道:“以前我认为阿尔曼萨是个胆小鬼,真遗憾,我好像错了。” “战报你听完了么?”妻子立在贝尔纳尔身后,端走他的酒杯道:“你不喜欢喝这个——虽然它能让人快乐,但指挥官战前需要有清醒的头脑,我听说战报只说到明军出现在战场上,你就推门离开了。” 贝尔纳尔转头看了一眼妻子,耷拉着眼皮道:“埃雷拉在山东面向白马布阵,明军从战场背后出现,没什么好继续听下去的了。” “你该听下去的,他们对明国军队的兵力描述有极大出入,上尉说有七八千人,随从也说七八千,但他的理发师说明军在背后只集结了一千多步兵,没有长矛没有火炮,甚至连瑞典方阵都算不上。” 贝尔纳尔轻笑一声,道:“那不可能,埃雷拉虽然是个杂种,但他的秘鲁经常以几百人就能对抗几千个印第安人的围攻,并撑到援军感到击溃他们。” “他的军团还有二十名骑士与一百多个轻骑兵,如果没有长矛,他们不但无法抵御方阵,更不能防备骑兵,一百名轻骑兵就能杀死几百人。” 他的妻子点头道:“确实如此,理发师说他们一直占据优势,骑兵一度践踏明军阵线,拖住骑士,直到明军骑兵赶到……后面的事理发师什么都不知道了。” 贝尔纳尔转过头,手里紧紧攥着那面皇明旗一角,眼中藏着最深的疑惑,问道:“你愿意相信理发师的话,而不信任上尉与他的随从?” 后世有人说战争是数学问题,但实际上数学并不能解决战争的全部问题。 战争,是一群人各怀鬼胎,各自攥着所知情报去推演未知,并根据推演出的未知进行下一步决断。 作为长时间服从命令的军团长,贝尔纳尔还没有完全掌握筛选大局情报的能力,但还在他有能够解惑的妻子。 妻子说:“战败的军官会把敌人夸大,但不会有任何人愿意缩小将自己击败的敌人规模,除非明军有六千骑兵……否则我更愿相信理发师的话,袭击贝尔纳尔的明军是一支由一千二百步兵、三百骑兵组成的军队。” 这个数目的骑兵,在一般军队中比例已经很高了。 贝尔纳尔听着夫人的分析,眼睛亮了起来,这就说得通了。 “这就是明军并未追随溃军攻来墨西哥城的原因,他们兵力有限!”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五十七章 银城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起名为白马山、白马河、白马桥的河岸谷地中,中军营帐内立着一面半人高的镜子。 镜子对面站着一个人,他有浓浓的大胡子,络腮胡须与脑袋上被明朝北方称作‘北洋头’的半寸短发连在一起,隆起的颧骨两侧小块皮肤颜色稍浅,那是曾戴着铁面甲穿越火海被灼烧留下的伤疤。 他的脑袋与脖子一样粗,上身着一件未系扣的白色短单衣,上身肌肉让鼓起的胸膛与肌肉外包裹脂肪的将军肚几乎齐平。 常年提石锁让他的肩膀非常宽阔,与背阔肌相比胸肌倒有些小了。 透过斜放的镜子,邵廷达第一次清楚地知道自己裁剪合身的单裤为什么总会往下掉。 他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子,这是武将力量的源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对一旁侍立的福哥儿道:“这镜子不错,怎么做的?” “威尼斯最新的工艺,用汞和玻璃做的,价格不菲。” 福哥儿指望从邵廷达脸上看见赞赏与兴奋,欧罗巴的贵族收到这样一幅镜子时都会非常兴奋,就比方说半个月前得到这面镜子的埃雷拉,但邵廷达似乎没什么反应。 这个魁梧的明朝将军只是轻轻点头,抬手喊道:“病秧儿,让人去找白马部修补衣物的妇人,俺裤子上要做两条像甲裙系带一样的背带!” 虽然面上是不动声色,但他在心里记住了,水银。 欧洲的镜子更清晰,自古以来汉代大量铜镜开始普及,人们用的制造工艺是玄锡附在铜镜上打磨平整用来照人,与这有些区别,那么他们所差的就是陈沐心心念念的玻璃了。 邵廷达认为随他们此次远征,全世界所有文明的东西,大明都将拥有,并将之发展地更为成熟。 就像欧洲人把火铳发展为鸟铳一样。 撇撇嘴,邵廷达将上衣扣子系上,亲兵披上官袍,甲裙、臂缚、胸甲一层层扣在身上,边穿甲具边对部下道:“各部都洗完澡了么?” “还有一个百户的兵下午洗,黑将军的骑兵斥候已经在三十里外的官道设防,不会有事的。” 左臂的铁臂缚穿戴好,邵廷达抬手挠挠头皮,牢骚道:“都在这驻扎七天了,西班牙人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亲兵抱着头盔仔细擦拭,闻言笑道:“兴许是被打怕了吧,拢共仨军团被咱灭掉一个,又不知咱虚实,不敢来也正常。” 何止是西班牙人不敢来! 邵廷达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也不敢去啊! 借白马河一战,明军与北方白马部为首的土民部落有了联系,战场上收缴的西军兵甲中一部分被提供给白马部,并由明军将官对他们当中使用这些兵甲的部落勇士进行一次短期训练。 作为回报,白马部作为明军的代理人向北方各部落征集一些粮食、同时派部落中一些会缝制衣物的妇人到营外帮忙缝补旗军破损的军服。 但更多白马集结来的兵力已回到各自部落,只留下六百人,收明军训练使用鸟铳、弩、长矛作战。 说来好笑,明军教授印第安人的,是他们眼中的西班牙方阵。 明军自己都不会,还拿来教人! 除了六百新的宗藩军,还有阿尔曼萨本部与收降共六百人,倒是步、骑、炮都有,只是骑兵与炮兵很少。 但邵廷达并不认为这些在军势中增加的一千二百兵力能抵消阵亡、失去战斗力的三百旗军。 何况他们的火箭在白马之战中几近放空,手雷也没剩多少,没有辎重让他们的仰仗越来越少。 并不具备强攻墨西哥城的实力,倒是野战还能再打几场。 何况本地土人似乎并没有任何大局观,白马认为这是白马的领地,如果作为朋友的明军在这被攻击,他们的军队会加入战场,但如果离开白马河流域,那就是西班牙人与西班牙人自己的事了。 这种思想邵廷达很难理解,但暂时没有办法改变。 短时间里,白马河谷就是明军的主场了,如果贝尔纳尔主动进攻这,能让明军拥有最大的优势。 “福哥儿,我要的铁箭头什么时候能送过来?” 福哥儿立在一旁看着邵廷达将甲具穿好,有些无所事事,突然听到邵廷达发问,想了想道:“今天下午应该到了,我的人去塔斯科要箭头,那里有很多很好的冶炼厂,运回来也很快。” 邵廷达用一批战斗中破损的西军甲胄卖给福哥儿,让他去弄来八千枚铁箭头,用以武装白马部的四百弓手。 除了让福哥儿买,还有辎重中收获的十字弓弩簇,以及军匠这七日里开窑融铁,制作箭头。 这一点来自陈实功的建议,他除了带助手实践过去古籍上解剖记录外,还担任双方战死尸首的伤口验查,几日里记录了两千多具尸首的致死原因,向邵廷达递交了一份非常完备的报告。 己方伤亡原因是符合预期的,主要是战马冲撞、长剑长矛等冷兵器,死于火器的很少。 西军装备火枪本来就少,又在很远的距离开枪,要不是骑兵突击单单对着放铳旗军就能以三分之一的兵力把他们打到溃逃。 西军有三成死于鸟铳、火箭、掌心雷等火器造成的小伤口,其中主要是鸟铳,这个比例比莽虫想象中要小许多。 他部下接近九百名鸟铳手在交战中打出一万三千枚有的铅丸,结果去掉火箭与掌心雷,居然才杀伤敌军一千四百名。 另外四成是长矛、马刀、铁瓜、铳刺等冷兵器造成的战果,这很大一部分都是追杀溃兵的战果,还有一成是白马河淹死、互相践踏的结果。 最后一成最为神,是被弓箭射死的,而且是石、骨制箭头,来自印第安人。 陈实功说这些伤口出现在脖颈、面部、腋下等铠甲保护不到的地方,说明土民有相当部分射手非常精准,他们拥有铁箭头后将会成为非常得力的助手。 为此邵廷达还专门从战利中找出一张原住民用的杉木弓,并不长、弓力也不算太大,但数量众多,他们几乎人手一张弓。 邵廷达现在迫切地想联系上陈沐,让陈沐向今年年末回大明的船队说一声,北洋军府可以着手收弓,进一步以鸟铳替换弓箭,多余的稍弓可以弄到这里来,让大明的亚洲宗藩军使用。 不过,福哥儿的人并没有带铁箭簇回来,骑马飞奔的西班牙混血儿跌跌撞撞跑进营寨,对福哥儿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邵廷达只听懂一句。 “银城被乱军占领了!” 他磨痧着下颌浓密胡须,一双铜铃眼充满走近科学的探究心理,眉毛挑得一个高一个低,语调里带着止不住的笑,问道:“嘿,嘿嘿,银城?”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五十八章 红果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当邵廷达命令黑云龙部下马队向东偏北一百六十里外的银城塔斯科派出斥候打探军情、地形时,总督阿尔曼萨的脸像得了面痉挛。 一抽一抽。 “这个人可是陈沐的兄弟!” 阿尔曼萨一直都知道银城就离他们不远,并且处于高地,有城镇但卫兵不多,足够的人口用于采矿冶炼,毫无疑问是明军最合适的战略要地。 但他不能告诉邵廷达,甚至希望明军能向南进军经由大道快速行军直接逼近墨西哥城。 明军在这片土地上了解的越少越好。 为此他还专门跟福哥儿说过,不要用银城这个称呼,甚至连塔斯科这个名字也不要用,只说是一座种植园就好了。 结果还是被福哥儿的仆人说漏嘴,先是说了银城二字,等邵廷达细问又说到塔斯科,令邵廷达更感兴趣。 塔斯科,西语意思为税收。 银城、税收,很难不令人联想到财富。 这次黑云龙亲自出马,先遣步骑斥候以扇形散开向前探查,他则引十余骑的小队直走官道,去往塔斯科。 黑云龙想看看,那个什么塔斯科,是不是真能配得上银城这个名字。 其实这个时候,贝尔纳尔还是没有发兵攻打邵廷达的意思,他的心思在据守墨西哥城等待援军与集结兵力攻打邵廷达之间徘徊。 这本来没什么好徘徊的,当妻子给予他言语及战略上帮助后,两天前的夜里他就下定决心,招募游荡在墨西哥城的雇佣军,补足两个军团,以优势兵力先清理掉邵廷达这支登陆的明军部队。 但他妻子说怀孕了。 这很可怕,像立了个旗。 虽然万历年间并没有立旗这个说法。 在这个时代的西班牙,骑士小说接近疯狂地流传着,身为骑士自然喜欢骑士小说流传,但问题出在那些倒霉作家为了让小说出版后有人买,几乎用尽所有办法。 比方说,英勇的骑士在出征前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然后那些说了等他回来的人再也没回来。 贝尔纳尔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出征太不吉利,心里又不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战机,一直左右摇摆——他想做总督、名震西班牙、赶走外来明国侵略者,但不想死。 这种心态下,似乎固守墨西哥城更合适。 反正算算日子,秘鲁总督区的援军赶到也就在这几天了。 塔斯科并不是东方意义上的‘一座城’,而是一座山,被群山环绕的山。 一条修造于阿兹特克时代的道路经由这里沟通东西两个方向,道路就近用山上的黑石子铺就,两旁挖掘了窄窄的水渠用以灌溉,道路与水渠之间有白色条石堆出的矮栏。 只有膝盖那么高。 从部下斥候那得到接近这的消息后,黑云龙就不敢走官道了,命令部下等在暂时安全的官道旁,自己带两名随从由丛林登上半山腰,不过他并未急于从极远距离去审视这座山城。 黑云龙正忙着拔刺呢。 自他们由阿卡普尔科北面登陆以来,目力所至之处,随处可见一种生得怪异的植物,绿绿得,有的生得很高、有的生得很矮,有的生得很圆、有的生得很长,身上长满了刺,有的还能结出红色的果子。 “这玩意咋看咋危险,敢扎老子,你说它能吃么?” 黑云龙裤腿、甲裙上被扎了好几根刺,正说着把刺拔出来,抽出靴筒短刀便将身边一株怪东西的刺削个干净,摘下颗红果拿在手上,凑到鼻间嗅嗅:“倒是没什么怪味。” 亲随正不知道该怎么回呢,就看黑将军喉头上下摆动,发出吞咽口水的‘咕咚’声。 根本来不及劝阻,这黑家伙玩半辈子刀子,动作忒快,红果就被片儿开,露出内里汁液丰富的红色果肉。 舔了一口,黑将军的脸上表情极为精彩,原本是微微抿起勾着嘴角严肃地试探,随后眼睛快速上挑,吞下口水接连点头,眼睛都亮了,乐得像个一百六十明斤的孩子,就差拍手了跳一段了。 “诶!酸甜!好吃!这玩意回头找个俘虏喂他三天,不死就能吃,祖宗在上,咱有菜吃了!” 唉。 年轻的亲兵无声在心里叹了口气,俩兵对视一眼,都清楚看到对方脸上的生无可恋。 可是让整天吃酱饼咸怕了的黑云龙乐了好一会儿,自打进宣府讲武堂,黑云龙就再没吃过像这次远征经过黑水靺鞨群岛后的伙食。 过群岛之前好歹还他娘有豆芽吃,过了群岛整天就是肉、饭、咸鱼、酱饼、烧饼,无限循环。 好不容易原住民给弄来点黄色棒子,又让傻乎乎的伙夫给碾成面做大饼,别提他心里多怀念远航之前的伙食了。 自己乐了半天,黑云龙发现俩亲兵居然没跟着一块乐,撇着嘴皱着眉从左看到右:“本将可有哪里不妥?” “将爷,俺们是怕你不妥,这啥呀长得浑身刺你就往嘴里塞,吃病了上哪儿给你治去,找军医不怕陈神仙给你剖咯?” 在白马河岸驻营这不到一旬,可算让军医打出名号,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军医一声不吭钻在军医营里啥事不干就是剖人,一天抬进去上百人,抬出来二三十篓。 弄得这些受训杀人的北洋旗军都对军医有了敬畏之心。 “别他娘瞎说,都是良家子弟,旗军有不愿意放铳杀人性命的,寻常人等哪个又愿意干陈医生干的那些事,都是经略的命令,身不由己。” “回去告诉标下,谁再敢传军医的不是,放这种屁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栓马屁股上绕营三圈。” 黑云龙说着,短刀在亲兵衣服上蹭蹭,塞回靴筒,磨痧着下颌胡须皱眉道:“不过陈医生这样确实不是个事,我听人说军医营那边天天夜里有人做噩梦,昨儿我见他出营河边站了好长时间。” “那眼神跟饿急的狼似得,别回头再失心疯了,人家吃这些苦头是为了让咱都能活下来——回去了看看这东西到底能不能吃,能吃给医生送去点,酸甜的味不错。” 亲兵被训了一顿,一直捱到这句才低头说了一句:“这能不能吃回去问白马部的人不就知道了?” “诶,你爷爷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就你聪明?聪明你不早告诉我?” 啪! 巴掌扇脑瓜上倍儿响。 黑云龙丢下果子,解下背包掏出一应纸笔器具,亲兵见状连忙将脚下三条木腿的支架架起,架上最顶放望远镜,旁边伸出一块垫纸平放的木板。 黑将军拍手道:“干活!”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五十九章 图文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邵廷达眼前摆着一幅画,画里画着一座在群山包围之中的山。 山脚下有条纵贯东西的路,路两旁空地上每隔十几二十步便搭着高高的棍子,两根棍子相隔甚远,中间有梁,纵横百步有数根这样的架子,架子上铺着薄步遮光,棚下也铺着一块块长方布。 在这些棚子周围,是广阔的种植园与忙碌的矿场,之所以邵廷达能看出来哪里是矿场、哪里是种植园,并不是因为黑云龙画技有多高超,而是老黑直接在图上写字。 ‘棉花地’、‘甘蔗地’、‘烟草地’、‘矿山’。 再往上则像分水岭,出现木棚屋、仓库、马厩与小塔楼,图上还画了几个小人拿着木棍。 就算不问,莽虫也明白,黑云龙的意思是这有士兵。 棚屋层再往上就漂亮了,山顶有正在修建的高耸教堂,黑将军配文‘估计西夷被驱逐出亚洲前都修不好’,教堂旁边是武器广场,配文‘花园特漂亮,红黄相配’,一样还画着几个拿木棍的大脑袋小人儿。 教堂与武器广场之下,是一排又一排的二层小楼,配文‘白墙橘瓦’,格局让见过濠镜葡人房子的邵廷达感到眼熟,这种建筑风格他曾在表哥口中听到过,陈沐说是‘巴洛克’风格建筑。 但‘巴洛克’究竟是什么意思,邵廷达不懂。 为此他还专门问过濠镜主教,结果人家精通西葡两国文化的主教老爷子都没听说过,要不是老爷子说法兰西有个相似读音指‘俗丽凌乱’的形容词叫‘诶莫特’,他就觉得沐哥在吹牛逼了。 确实挺乱的。 黑云龙派人送回来的图关键不在于图,甚至不在于矿山与种植园所在,对邵廷达而言最关键的还是在字。 比方说那块玉米地长得比人还高能藏马、火炮需要运到哪座山腰才能准确威胁驻军、各个山头的高度又是多少、各百户队自官道进入后应由哪个方向合围,山上的人要想逃走又能走哪条路。 从图上看,这个叫塔斯科的地方虽然没有坚固城防,但山腰上的二层小楼都是天然火枪掩体,称得上易守难攻。 这样的地方打下来很难,可一旦打下来,就能俯瞰周围十余座山头,控制四百里土地。 至于白银,邵廷达确实没往心里去,那即使有银山,也不是他们短时间里能挖出来的,至多能给部下每人发上几两银子犒赏,只要知道这有银山也就够了。 战争结束之后,银山对明军才有意义,现在只看地势的军事意义就够了。 赢得战争,赢得一切;输掉战争,啥都白给。 “倒是可以试着打一下。” 别管怎么说,大侄子画的挺好,邵廷达轻拍两下图纸,不露痕迹地向后退出半步将搁在桌上的肚子挪下来,抬眼问道:“你们将军呢,怎么没回来?” 这个问题对黑氏家丁来说很难回答,年轻健硕的家丁抿着嘴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想了想道:“将军说在那探查两日,扰其军心,以待邵帅发兵攻打。” 邵廷达挠挠脑袋,他可还没打算攻略塔斯科呢! “累不累,不累的话再跑一趟,回去给你家将军传个信儿。” 黑氏家丁闻言肃容,抱拳道:“不累,在辽东钻林子钻惯了,百来里不碍事,换匹马就行。” “好,你用过饭后从营地挑几个骑手跟你一起,双马先过去给你家将军送封信,有骑兵百户会紧随在后,黑将军看了邵某信,就知道后面该怎么做了。” 黑氏家丁抱拳离去,邵廷达对着地形图沉默不语。 片刻后,病秧儿攥着信报名入帐,奉上信道:“父帅,西边的斥候回来了,咱的步兵追了百十里地,甄百户一路穷追猛打,最后仅有四十余人逃到官道上去。” “有一伙往东多半是往墨西哥城走了,还有有一伙往南去,不知是想去哪——哟,这是谁画的图?” 病秧儿的回报打断邵廷达的思虑,他下意识接过信但并没有看,放在桌案上挪了挪压着地形图的手,推给病秧儿道:“你来的正好,这是黑将军从塔斯科送来的地形图,看看。” “嚯,这还附着字儿呢!” 这地形图太别致了,让一贯不苟言笑的邵变蛟都接连发出语气词,看了两眼当即拍手道:“这是个好地方啊,于西人而言不易守备,可若落入我等之手,只需立上两面木墙,便是易守难攻的要害。” “四个百户驻于此处,敌军再来一个军团也不怕。” 邵廷达皱皱眉头,干儿子打了一场仗以后这心态有点狂呀,翻着眼睛问道:“怎么说?” “西人铳少炮轻,多矛兵剑手,不过阿总督说墨西哥城一带西人雇佣兵多以弩兵充入铳手之中,但即便如此,也不比我铳兵多。” 邵变蛟是真正与混血军团见仗的,敌军哪强哪弱看得一清二楚,道:“他们那个兵阵确实厉害,但铳兵多了,矛手就要少,没了矛手,他们的铳没铳刺,就防不得骑兵,军阵就没用了。” “从图上看,山城地势高,只有两条山路,山路还在中间汇成一条路去往山顶,交汇之地兵家必争,仅需两个百户的步兵,一百六十杆铳就能保管他三千人上不来。” “二层楼上全是射台掩体,再在路上做些拒马障碍,万无一失。” “至于敌军炮兵,缴获的佛朗机孩儿看过,远不如西船上的舰炮,小得很,放远了打不准……” 邵廷达抬起手制止养儿的分析,手掌落下将这幅地形图挪到一边,道:“我部于此驻军已近十日,埃雷拉败绩的消息就是再慢也传回墨西哥城了,西人却全无动作,太平静了。” “西人此时若有动作我等不知,便应是正是向阿卡普尔科增兵,若无动作,阿卡普尔科的驻军又不来攻我后路,当为其驻军兵力较少……算日子沐哥的舰队与西人援军都快到了,先拿下海港,就能据守海岸,兴许能对敌军援军造成些麻烦。” “因此我打算向塔斯科派百名骑兵,专事混淆视听,主力退还海岸,向南袭击阿卡普尔科港,将炮台拿下,先不打塔斯科。” 病秧儿有点懵地缓缓点头,随后目光坚定起来,对他来说退军并不在于攻打海港,而在于能确定西军是否有所动作,如果没有动作,那就能说明西军已经被白马一战打得胆寒,后面的战局会容易许多。 “那黑将军那边?” “我已给他送去信,他总不至于百十骑就给我把塔斯科打下来吧?” 邵廷达说了句笑话,摇头道:“没事,等经略率大军来援,那银矿早晚是我们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六十章 望风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邵廷达一语成谶。 黑云龙率百余骑在西面山上用望远镜盯着塔斯科整整一天,塔城松懈的防务越来越令他心动。 他所在的地方离山脚下也就四里不到五里的距离,并且由要道贯穿,却整整一天都没有西军侦察兵到这来,甚至巡逻队都没有。 正午时,他甚至在那些白墙橘瓦的西班牙式小楼外看见光着膀子端鸟铳的巡逻士兵。 墨西哥的天气很热,但热的是沿海平原地带,自明军向东越过山脉就没那么热了。 明军自登陆之后都没集体解甲,他们早就在心里做好被捂出痱子的打算,但实际上由于地势越来越高与山脉的影响,这个时节的温度和明朝腹地春天差不多。 并且白马部的人拍着胸脯告诉明军山东边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温度,何况昼夜温差较大,穿棉甲外罩胸甲是完全不碍事的。 对明军来说正午最炎热的时候,躲在树荫下忍一忍就过去了,毕竟身处敌军腹地,但这些塔城的西军却将仅有的棉甲都脱了。 ‘精神松懈,军纪混乱’——黑云龙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一点。 他的笔记中一页纸分开两边,左边写己方优劣、右边写敌方优劣,包括地形、兵力、战力、后勤等方面。 在己方优势中,第一行黑云龙用很大的字体赫然写着‘英明将官’四个大字,后面的评价为天壤之别。 没错,他就是单纯地在夸自己。 “敌军兵力多于我等,但军心涣散,先前被我等击败,此时应已是惊弓之鸟,我想——我等是否能将他们吓走?” 黑云龙没想蛮干着去进攻塔城,那对他们来说太难了,一支不过百余的骑兵队,没有长铳若在平原野战还好些,但像这种地势,一味强攻即使最后夺取城镇己方战损也得不偿失。 反正这些人都已经被追打着退到这里,再让他们向后退退,黑云龙觉得也不太困难。 骑兵百户捧着打火机与两个总旗在灌木遮蔽下看着地上铺着指挥官一目了然的分析,自然略过‘英明将官’这个优势,注视其他更为中肯的双方优劣。 “怎么吓跑?”骑兵百户拿着火机凑近了些,光影照在面上阴晴各半:“如张益德当阳桥,马尾扬烟尘?” 黑云龙摆手道:“不必那么复杂,这树太多,扬尘也出不去,何况咱可不是要敌军不敢过来,是要让他们退走。” “就当是身后有大军来,我等是先遣骑兵斥候就是。” 黑云龙这样刚说完,骑兵百户点头道:“正是如此。” 他们确实就是先遣斥候啊! 黑云龙被这个回应憋了一下,接着道:“但我等身后没有大军,要做出有大军的无畏无惧,先遣二十骑,散布山下南北西三面,要大摇大摆着逼近山下。” “如能引诱敌军下山来打最好,倘敌军没有动作,半个时辰后再出二十骑,这次就可以踱马在山道上,还能与那些土人奴隶说说话,透漏出我们有三千兵力即将过来的消息。” “要是土人不争气,就点名了让他们上山告诉西军,叫他们投降。” “与此同时,向土人探明山上守军数目,兵甲优劣。” “等我部骑兵百余都从山道走出,仅剩东面缺口,他们若足够聪明就该走了,要是傻子黑某也没办法。” 黑云龙这么说着,对部下道:“将命令告诉麾下各小旗,趁现在都去睡会,明日一早,吓唬吓唬他们!” 远处山上密林中微弱的光熄灭了,这没有给混血溃军的值夜士兵带来一点儿困扰,在他眼中,四面八方都很安静。 他们已经很出色了,这种时候还能在各个塔楼上安插值夜士兵,全是因为性命不保。 盘踞在塔斯科的这伙乱军重点守备的不是西面,而是东面。 明军是敌人没错,但现在他们这些泥腿子抢了属于菲利普的银矿、商人的种植业,并且做出睡了王室税官女儿等一系列天怒人怨的事,西班牙也是敌人了。 反正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索性趁着还活着的时候多放纵一把,这伙溃军将银城变为人间地狱。 但他们相较之下没怎么影响山下的印第安人——欺辱印第安人难道不是像吃饭呼吸一样的正常道理么? 吃饭呼吸能算放纵自己吗? 要欺辱,就得欺辱那些纯血半岛贵族! 值夜的士兵抱着长矛,回味着白天自己做的没**事,困意袭来,面上浮着笑容沉沉睡去。 直至塔楼上的小钟被敲响,又是新一天。 伴着士兵撑着迷蒙的双眼走下塔楼,余光扫过远处官道上一抹亮红,登时瞳孔放大,懒散的身形定在当场。 骑兵。 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败让他们认识了这支骑兵,他们的战马称不上雄健,即使最高大的马种对比西班牙马也只是一般身量,奔跑起来速度不快,但四肢粗壮,富有力量。 马背上骑兵顶着饰有披垂脑后的红缨铁兜,闪耀的胸甲描着金边,持各式兵刃横行无忌地自官道上散开,为首的骑兵队长擎出高扬的朱雀旗带着狂野的呼哨声压迫而来,直将睡癔症眼还发红的士兵吓至十分清醒。 明军骑兵来了。 就是这些盛装骑兵,在与白马部落的作战中彻底击溃他们的军阵! 他先是看了一眼去往山顶的方向,脚步刚迈出两步,紧跟着又顿住,环顾左右慌乱的印第安奴隶,手缓缓放进口袋,摸着冰凉而沉甸甸的银币,丢了长矛攥着腰间佩剑撒丫向东边官道跑去。 上山再想跑下来,可就要被骑兵包围了! 远处官道旁驻马的黑云龙端着望远镜看呆了,在他的视野中,清晰地看见一个从望楼上晃晃悠悠下来的身影突然定住,朝山上的方向快走两步,接着不知怎么干脆丢下兵器往东跑了。 随后没过多久,山上的山下的,各处都有人逃跑,向东的向北的,哪个方向都有人跑。 几近蜂拥。 他们跑,骑兵就追,十几个骑兵撵着上百人在田间地头奔走,极少有勇气持兵器与北洋骑兵对仗的,事实上即使他们有勇气,没有结阵也没人能敌得过骑兵。 “勇敢的人都死在白马河了,嗯。” 黑云龙收起望远镜,他想就是这句,这句话他要记得,等下上山就写在笔记里,将来等年老力衰致仕还家,把追随陈经略征服天下的故事留给后人看。 “走吧,看样子他们打算把这座城送给我们了。” 亲兵哄笑,各个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骄傲,使敌军望风而逃,这值得骄傲。 黑云龙刚打马两步,便听后面传来马蹄踢踏声,伴着家丁熟悉的呼唤:“将军,邵帅信!” 黑将军驻马,接过信低头拆开,抬眼看着疲惫的家丁有些心疼,道:“他也不叫你睡一觉,等会进镇……退军?”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六十一章 开光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为什么退军啊!将军,贝尔纳尔还有一支精锐军团常驻墨西哥东部,将军你听我说,那也是一支混血军团。” 阿尔曼萨总督收到明军要撤退的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撤退途中,一直打马在邵廷达周围喋喋不休:“只要现在进军击溃他们,我们就能进入墨西哥城。” “拿下对墨西哥城的控制权,只要三天,三天时间我就能让西印度委员会与教会审判贝尔纳尔。” “只要我还是新西班牙总督,新西班牙对秘鲁总督区有节制权力,我能命令他们三个军团退回去,不需要死人就能结束这些纷争。” 见邵廷达不为所动,阿尔曼萨急了起来,道:“赫苏斯军团的战力很强,一直在西印度群岛与海盗交战,只要能像击溃埃雷拉军团那样击溃他们,贝尔纳尔就不会再有反抗的意志。” 邵廷达顶着两个黑圆圈偏头看了阿尔曼萨一眼,继续前行,道:“老阿,昨天夜里祭拜阵亡旗军到后半夜才睡,今天又起个大早赶路,你让我耳边清静点吧。” “阿卡普尔科是重要港口,我们的援军、贝尔纳尔的援军都要在那登陆,我不能让那座港口的炮台对着我哥的舰队——让我歇会,歇一会。” “你骑马呢!不能睡!” 阿尔曼萨气呼呼地空挥马鞭,急道:“你们的陈司令过来,明军会投入接近一万名士兵,秘鲁也会投入九千名士兵,双方势均力敌,那将会是一场大战,上万人都会死在这!” “如果在他们来之前结束战争,谁都不用死,你明白么?” 邵廷达当然明白了。 可明白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一回事啊! 亚洲怎样才能成为大明的亚洲呢?把西班牙人挤兑走是第一步,常规手段连莽虫都能想清楚:亚洲经略府给予支持,召集商贾进行贸易竞争,让西班牙人在这里无利可图,然后再通过两国官府达成合约,西班牙人退出亚洲。 但这毕竟太慢,可能是十年二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消除西班牙人在这的影响可能需要三代人,何况官府做事,即使是把居庸关贴脸上的陈沐,也得讲究师出有名。 没名他还得编个名。 战争多快呀! 六个常备军团借此机会能歼灭几个就歼灭几个。 在邵廷达眼中,这场战争的对手是西班牙,但却是打给原住民看的,通过战争让他们知道谁更强,战争之后通过待遇让他们知道谁更好。 亚洲就会变成大明的亚州。 像杭州、泉州、新明州一样,亚州。 莽虫通常不会去考虑这些问题,但他足够了解陈沐,他知道陈沐一定会这样思考问题。 那个表哥呀,出门没捡钱就当赔了。 两相比较,只能委屈阿尔曼萨了——他以为他的利益与大明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其实并没有。 “我知道,但我总不能明知道阿卡普尔科是两军必争之地不去管它吧?” 邵廷达在言语上后退一步,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最后一支军团在贝尔纳尔手上依然还是威胁,得想个办法。” 想个办法堵住你的嘴。 “那个军团长叫什么来着?” 阿尔曼萨看邵廷达这搪塞的模样,心里既生气又不能不回答,道:“赫苏斯,赫苏斯军团。” “好,好名字。” 邵廷达原本想好的话被这个名字噎在喉咙,问道:“你们很喜欢给人起名字用神的?我要是叫玉皇大帝,沐哥得骂我傻逼。” 赫苏斯,就是耶稣,不过因为欧洲各省,不,欧洲各国方言语调不一致,所以用西班牙语读出来就是赫苏斯。 这一刻阿尔曼萨很像个神棍,满面虔诚道:“能用神的名字命名,是神对人的恩赐,因为神爱世人。” 邵廷达瘪着脸,身子随骏马缓缓颠簸,抬手止住神棍道:“赫苏斯,你给他写封信吧,就说,闻君传,余甚是欣喜……” ! 阿尔曼萨微张着嘴看向邵廷达像看一个怪物,他才刚勉强能听几句简单的汉话,这个明朝将军居然又说出另一套明显不同的语言! “忘了你听不懂,我们写字和说话是两种方式。”邵廷达笑笑,扬着马鞭在身前比划着用西语说道:“看了你给我写的信,我可高兴了。” “但这样太冒险,刺杀贝尔纳尔的时机还没有到,万一失手你也会因此获罪……别打岔听我说完。” “现在我已攻占塔斯科,但兵力不多,无力向墨西哥进攻,希望你能劝说贝尔纳尔率军离开墨西哥向我发起进攻,我会在此布下伏击,在战斗中率你部军团听我号令倒戈,一举击败贝尔纳尔。” “你部下李狗蛋、王二栓等等,就是你知道他部下连队长的名字都写上,他们是可以信任的……这个神,他对仕途上有什么期望你知不知道?” 阿尔曼萨更习惯于贵族与贵族之间、宫廷之间的勾心斗角,但从没想过这种东西也能运用在战斗当中,邵廷达一开口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此时接话道:“他一直想有一天能在西印度群岛有一块册封地。” “为了让这封信更像真的,我可以在信的最后保证在贝尔纳尔死后向国王举荐他担任古巴都督。” 阿尔曼萨说罢,踌躇道:“这信很好,但还有两个问题。” 邵廷达眨眨眼,他没想到这老头儿这么上道,居然能听懂是什么意思,莫非……莫非他也看过三国演义? “什么问题?” “这个信,怎么送到贝尔纳尔手里,我可不希望送信的卫兵被抓住烧死,需要可靠的人和可靠的方式。”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在墨西哥城邵某可没熟人。”莽将军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道:“另一个问题是什么?” 另一个问题? 老头儿扭捏起来让人难受:“将军,这不荣誉。” “荣誉?” 邵廷达忍了一早上的无名火终于发了出了,骂道:“婆婆妈妈唧唧歪歪,我就问你信你写不写,送不送?” “肯定写。” 得了! 不过邵廷达才刚吼出这么一句,就听后头远远地有骑兵从兵阵边的窄道疾驰而来,不断呼唤:“将军,将军!” 黑云龙的家丁这条路两个昼夜往返跑了三趟,见着他邵廷达眼都直了……这个人不累么? 就是换马,马背上颠几百里地啥感觉? 精神头还特足,抱拳严肃里透着兴奋,道:“驻守塔斯科的敌军望风而逃,黑将军已驻防塔斯科!” 邵廷达的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乖乖,以后俺怕是不能再乱说话了,这嘴……开光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六十二章 他们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卡普尔科,亚洲西海岸第一大贸易港。 过去,这承载着中国、南洋远航的西班牙大帆船装载白银,如今沟通新西班牙与秘鲁之间的联系,地位与秘鲁的利马齐平,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港口。 但剥离开这个光鲜的身份,这就是一个小渔村,拥有武装炮台、驻军守卫的小渔村。 阿卡普尔科港北方五里,接近邵廷达登陆的海岸,这一次过来的明军依然选择这里作为登陆地。 世上任何一块大陆海岸线都是广袤的,但想要寻找到一块合适登陆地并不是那么容易。 高大的战船甲板上,旗军聚集于右舷,吃力地将一卷卷蓝色帐布从船舷推下,覆盖船壳垂进海里。 趁着夜里涨潮,两艘放下船帆的战船首尾相连停在海岸附近,拉出三十丈长的遮蔽线。 一根根长矛戳进沙滩,撑起黄色帐布,向来自南面的视野挡住,一名小旗官带着他的部下在沙滩尽头的灌木中将上身绿色披肩裹头布脱下,随后率领部下于沙滩帐布南面间隔数步挖下容纳身体的沙坑,面向阿卡普尔科的方向值守。 在他们背后,更多来自林满爵部下的游击旗军摸黑作业,卸下船上携带的木桩木栅,就地布置阻击防线与撤退点。 临近清晨,退潮将两艘巨大战船搁浅在海滩上,休息的旗军发出低压的欢呼,战船右舷的帐布被拽上去,不过紧跟着几个旗军好像犯了难,对着船底沙滩颜色一再看着,最后决定将出产自蓟镇军器局的青砖色帐布铺在船右舷上。 颜色不不像,但这是他们所携带的帐布中最接近刚退潮后沙滩颜色的帐布了。 在战船的左舷,情况要好得多,旗军在船底沙滩外分梯次地打下深浅不一的木桩作为支撑,接舷战中使用的宽木桥铺在上面形成斜坡,船上重达两千余斤的沉重舰炮装在炮车上,用吊起船帆的绳索勾着缓缓滑下。 没有栈桥,火炮很难平顺地跟随旗军落地,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不过如此以来两艘战船就要在沙滩上搁浅一整天了。 火炭灰伴着咸涩的海风朝面上吹来,林满爵倒端头盔,用外侧绣日月蛟龙罩蓝色棉铁片的顿项挡住火灰,目光从卸下的火炮挪开,望向四百步外并不茂密的林间。 穿过百步密林,另一边就是宽阔的官道,官道能让火炮在骡马的拖拽下快速调度至港口附近。 他一整天的工作都只做两件事,让三十六门六百至两千五百斤不等的火炮移动五百步,并且与部下在这边布防,以防动作被港口守军发现。 虽然看上去危险,但实际上这个工作很轻松,如果不是因为贸易港附近最近的就是北方五里外这个登陆地与陈沐寄望稳妥的话,林满爵甚至打算向陈沐提议让他的部下趁着夜色在海港南北一里外登陆。 就算没有合适的登陆点,划小船也可以登陆,登陆就能对港口发起袭击。 但陈沐选择了更加稳妥的决断,先由海上以舰炮轰击港口塔楼、岸炮台,为林满爵部创造攻入港口的条件,如果途中被发现再由陆地火炮齐射,然后游击旗军扫荡即可。 腰上悬着金瓜的黑金刚从船上下来,两手捧着一叠衣服,过来小心翼翼放到旁边,这才坐在沙地上轻声道:“将军,一会太阳出来就可以换衣服了。” 林满爵颔首,抬手将一捧湿沙倒在火堆上,这边昼夜温差大,尤其在海岸沙滩过夜寒凉得厉害,厚实的军服白天却穿不得。 “将军,我们要攻打墨西哥城了,大明,会继续奴役,奴役他们么?” 林满爵转过头:“他们?” 黑金刚学了汉文、在明地生活几年,穿的明军制式铠甲,用的是明制金瓜,可林满爵从没想过黑金刚会用‘他们’这个词来形容亚洲土民。 “我们有很多部落,我的族人在战争与疾病中都死去了,属下指的是那些被征服后信仰西人神明的人。” 阿兹特克人似乎更吃西班牙人那套,在明人看来,信仰什么都是自己的自由,中国自古政教分离,但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并非如此,他们信仰神明,也似乎更能理解欧洲人的征服。 在这片千年以来不曾与外界产生联系的土地上,他们相互征服,被征服者将失去自己的神明,而信仰别人的神明,这个传统让被征服变得自然。 也在客观上使他们更容易被人征服。 世上任何国家都会被打败,但征服与打败不同。 “还是他们也能像我这样,信仰皇帝,为明军做事,还会发给军饷?” 林满爵很像说点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沉默地用湿润的沙子一块一块盖住火堆,拍打着手上的沙子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参将,或许此次战胜之后会成为驻守一地的副总兵?你说的那些是朝中大人们考虑的事,我也不能左右。” “不过西人要你们的土地、灵魂与性命,不管你们愿不愿意,大明会好一点——用你们更容易接受的方式。” 黑金刚到现在也没能学会灵活运用明人信手拈来的诸如‘属下、卑职、在下’等等自称,交谈上也显得不是那么容易,道:“好一点?” “嗯,好一点,大明不要你们的魂魄,陛下要这万里江山,如果战斗顺利,对你们是好事,至少你们会是子民,而非奴隶。” “大明不是他们那种土包子,好像除了他们之外没别的人了一样,我们会把牲畜当人,但不会将人当作牲畜。” “别想着些了。” 林满爵拢着显出些微斑白的胡须,对黑金刚笑道:“这次攻打西人的墨西哥城还要多靠你指引,到时老夫会为你向陈帅表功,兴许你能以大明将官的身份在这片土地继续作战。” “至于将来,恐怕现在陈帅也没想好应当如何呢,没准到时你能决定,明军席卷而来,他们怎么选、怎么活。”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六十三章 收拾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这座港口怎么回事,这么容易就封锁了。” 围攻港口比陈沐想象中来得轻松,他在潜意识中将阿卡普尔科的守备想象成白古要塞那样的港口,甚至可能在陆地还要再加一座棱堡。 但事实上并没有。 阿卡普尔科除了几座炮台修的像那么回事之外,整个港口不论守备还是建筑,毫无亮点。 陈沐本部的家丁船队在夜里轻易地封锁住港口沿岸,岸上守军并未向环绕数里外海中的舰队进攻,这极大地助长了陈沐的信心。 他下令道:“命杜松舰队派遣两支船队迭行接近港口,试探岸炮射击范围,各个船队长官盯紧岸边,记下岸炮位置。” 夜晚海上传令尤其困难,军旗不再好用,只有灯火、鼓声能传达命令,但鼓声在交战中很难听清、灯火又只能传达几个简单命令。 这种时候最靠谱的传令方式还是通信小舟,虽然慢,却能准确地将复杂军令告知各部。 陈沐顶盔掼甲立于海上长城艉楼,皱着眉头望向远处黑暗中的港口那些低矮房屋与高低不平的地势,心里却想着与这场战斗并无太大关联的事——情报。 直到现在,他对阿卡普尔科的驻军数量、岸炮情况、地势地形毫无了解。 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瞎子,满眼都是战争迷雾,像绳断了的哈士般的表弟也不知莽到哪里去了,该送回来关于新西班牙的情报是一点儿也没有。 至于付元就更别提了,这游击将军就知道阿卡普尔科掌握通向墨西哥城的官道,除此之外啥都不知道。 南北二洋将官别管上没上过讲武堂,说到底都是中下级军官,对新西班牙问题都只有两个拿下——拿下这和拿下那。 讲武堂毕业学员尤其如此。 这么想并不是因为陈沐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恰恰是因为他和别人在一个层次上,才最觉得尴尬。 作为陈沐最倚重的将官,邓子龙是南北二洋军官中的代表性人物,却也不能跳出这个框儿,邓将军的策略比旁人要精细的多。 ‘拿下这,敌人就会在这,干掉。’ 陈沐一直觉得国战不应该是这么个思路,但没办法。 他们不会打国战,所有人都不会,只会打局部歼灭战。 岸上炮弹出膛的火光在刹那中点亮黑暗的港口,声音震耳欲聋,陈沐听见身侧的旗官高声报道:“大帅,六处炮台!” 火炮数目不少,岸炮口径很大,炮弹极为沉重,这从落在水中毫无规则地溅起比船舷还高的浪花就能看出来。 还能看出火炮种类。 西班牙人船舰岸防惯用火炮,射石炮与臼炮。 早在第一次拦截西班牙大帆船时战利中就有一门发射四十五斤石弹的青铜射石炮,威力巨大,但他瞧不上这种炮。 虽然威力极大,但弹道曲射不易瞄准、火药消耗大、炮弹装填困难……陈沐能数出一大堆缺点。 但战场相遇,这种炮比这个时代的任何新式火炮都可怕的多。 虽然打不准,但这种兵器原本就不是为打准而存在的,完全要看挨打的船接得准不准。 只要接准了,五百料战舰挨上一炮就要沉,开两个洞就算运气再好也救不了倒霉的战船。 三五十斤的石弹密集落入海中,炮弹落点像没瞄准似的,声势却能将船舰上的水手吓出一身冷汗。 陈沐扬起手,海上长城艉楼的战鼓被敲响,左翼列阵的付元部下两艘六甲战舰甲板上率先响起唢呐长音,两舰左舷三十六门火炮经过短暂地调整角度,从前往后依次向轰出,在海上打出一片硝烟。 也就只有能从三十吹到初七的唢呐可在船舰与船舰之间准确传达命令了。 炮弹在黑夜中曳着人看不清的尾巴轰在港口村落看不清的地方,相隔四五里,没都没打算首次轮射就能干掉岸炮。 炮弹已经落下,前驱的两个小船队也开始以船炮向岸上发起轰击,不过除了那两支船队外其余舰队皆按在海岸线三里之外以舰炮向炮台轰击。 在战斗上,他们从没吃过亏。 只是夜间轰击数里外的募兵,而且是一闪而逝的目标给精准带来很大阻碍,几乎没有一颗炮弹能准确命中任何一座炮台。 因为炮车在甲板上预设轨道用于近距离舰船炮战的设计原因,火炮不能左右转动,上下也只能进行极小的角度调整,别说黑夜,就算是白天这样的射击也很难命中。 但停顿片刻,陈沐的望远镜里还是看到有座炮楼塌了。 炮弹是从港口北方不过一里的位置轰出的,有旗军看见那边冒出火光,兴奋地在甲板上大喊道:“大帅,是林将军!” 海军的战斗欲望都很旺盛,原因不难想象,就算是把一个老好人丢到这个时代任何国家的任何一条船上,只要他不是船长不是出身显赫的贵族,待几个月的海上生活都能把他教化成一个暴躁老哥。 更何况苦练杀人技术的旗军呢? 像林满爵这样,有传般经历、广为人知的名气、饱经风霜的面容——毫无疑问,每个旗军都想成为那样的人。 “林将军在战场上出现,很能鼓起旗军的斗志。” 邓子龙在陈沐身边缓缓点头,说出这句话的他眼神中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对陈沐道:“登陆后,让我领一支部队,让我去攻打墨西哥城吧。” 海上炮声震天,数量众多的船舰与岸上林满爵部的炮弹雨点般轰向港口,不过片刻又再度轰塌两座炮台。 一时间轰塌的炮台自然悄无声息,余下两座炮台也渐渐熄声,似乎是生怕向海中发射炮弹会暴露自己的位置般。 转眼就只剩最后一座炮台间隔片刻便向海上轰出几颗石弹,坚定不移毫无畏惧。 但是显然,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陈沐沉默了很久,才从邓子龙将战局想到攻打墨西哥城的跳跃性上缓过来,道:“攻打墨西哥城,你率领士兵当然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还需要你担任舰队长官。” “西人较我,长于陆战短于海战,我们先尽量把他们从秘鲁过来的援军从海上收拾掉。”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六十四章 自缚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卡普尔科并未在林满爵的攻势下抵抗太久,当天夜里明军便成功入驻港口。 这座港口与陈沐的想象不同,除了西班牙人的军营,他甚至找不到一个能让士卒好好休息的地方。 除了临时修建的军事建筑,这像一个大渔村,入目不是倒塌的炮台就是低矮丑陋的房屋,就连港口的仓库都修建得极为简陋。 在狭窄而泥泞的街道上骑马走过时,陈沐随手在木头框架外糊着未腻平的土屋墙壁上拽了一把,大片泥墙皮被他拽掉,手心攥出一根尺长的麦秸秆。 港口被净空,付元骑马赶上陈沐报告道:“港口仓库没货,只有些火药和石弹,四座炮台的废墟卑职已命部下旗军连夜整理,都是木泥哨楼,明早之前就能把火炮挖出来。” 马背上的陈沐缓缓颔首,港口没有货物在他预料之中,袭击港口的战斗开始时随他一同自麻家港南下的西人修士阿科斯塔就说过,这座港口只有每年的一月最为繁荣,除此之外不值一提。 在那些破破烂烂的屋子门口,来不及逃走的妇孺将木门微微开启露出缝隙,惊恐地看着趾高气昂穿行街市的明军,等待接受他们未知的命运。 西班牙驻军的营地在港口北方,那最先被林满爵的游击旗军攻破,此时成了明军处理战后问题的要地。 守军的数目比明军想象中要多得多,营地外的空地上到处或坐或跪的俘虏、降兵,看上去近千人,他们被解除武装,由林满爵部下一个百户的旗军看守着。 让踱马接近营地的陈沐眼皮狠狠挑了一下,对迎上来的林满爵道:“这么多人?” 林满爵只能报以苦笑,道:“我部下黑金刚已问明情况,西人守军原本有六百,数日前听从墨西哥城的号令召回五百余,仅剩不足百人留守此地。” “为应对攻入东北的明军,西人留守军官召集港口村落所有男丁,拉起近两千人的部队守卫,发下木矛弓箭,据守我军,我部仅百余旗军攻入港口……” 林满爵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投降或被俘的人群道:“就这样了,属下并没有捆他们,被捆住的都是自己捆的。” 陈沐这才了然,让没有经过训练、没有兵器的百姓参战,而且对上拥有火炮鸟铳的林满爵部,自然一触即败。 “能跑的都跟着西军残兵败卒跑了,没跑的家人在这,多是自愿留下的。” 最后,林满爵加上一句:“都是混血,他们对这边的防务太松懈了。” 松懈? “他们要是在西海岸建起坚城架上利炮才怪,西班牙的敌人都在东边,往这加固防务有什么用?就像大明没有在新明修筑坚城一样。” 其实陈沐心中对西班牙人的美洲西海岸还有另一个恶毒的比喻,就像历朝历代在松懈沿海防务一样,因为从认知上,敌人就不会从海上来! 等意识到的时候就晚了。 林满爵点点头,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即使如此西班牙对西海岸也太松懈了,与大明关系紧张自吕宋始已经数年,他们没有一点准备,令人怪。 ‘兴许,两个朝廷差不多,做什么都慢一点。’ 林满爵这样想着,抱拳向主帅问道:“这些人如何处置,请大帅示下。” 陈沐深吸口气,向空地上的人群望过去,沉吟片刻道:“没什么好处置的,先安定他们的心思。军府幕僚正在编写安民告示,告诉他们,饭照吃觉照睡,只要他们不作乱,天军不会害人性命。” 慈不掌兵归慈不掌兵,犯不上跟老百姓较劲,更关键的是他部下旗军不能以屠城、杀戮、抢掠为鼓励士气的手段。 远征作战约束军纪难于本土作战,海军约束军纪又难于陆师,东洋军府军兵的军纪本就难上加难,全靠北洋操练的荣誉与纪律约束。 一旦开了口子,过去积攒的荣誉与骄傲就全没了,亚洲远离明朝本土,将来一定会有分离主义出现,但这个时间究竟是三五年还是三五百年,就靠他们这支军队的军纪来定下基调了。 “等安民告示发出,百姓的赋税律法基本定下,大约要到明早了,再告诉他们被释放的消息。” “到时愿意走的准他们回家带妻儿老小与路途食物往东去墨西哥城,不愿意走的就算此地的百姓了。” 林满爵点头应下,赞许道:“大帅高明,这些人向东去往墨西哥城,必会扰乱其军心民心,溃兵即使再被征召,也还是会在战斗中溃散。” 这就完全是一个中级军官的正常思路了,说罢林满爵让开道路引陈沐本部入营,边走边说道:“大帅,此战杀将铳立功了。” “喔?” “最后那座炮台是自己炸开的,被我部旗军以杀将铳于九十步外打掉火把,本想熄灭其火给其造成混乱,以供旗军强攻,兴许引燃了台上火药,炸了。” 杀将铳是这么用的? 陈沐憋着笑了一下,随后自己想想也是,黑灯瞎火即使杀将铳装着神目镜又能看见什么,也就打打火把能精准射击了。 不过这个距离很让人惊喜,非常远的精准射击。 进入营地的途中,林满爵向部下旗官传达陈沐的命令,让他们去安定俘虏的心,向他们做出不做乱就不会横加杀戮的保证。 战斗之后的事比战斗本身麻烦得多,营地当中铺开的主帅军帐内,陈沐将一条条命令签发下去:“石将军舰队巡航海湾,各个船队分散沿海向南航行百里,以巡逻队形间隔五里,发现敌情即向空中放烟花警示后部。” “二麻将军会先后率舰队南下,禁军与净军会停靠于状元桥驻防,我可不敢让那些旱鸭子打海战,但看守大批辎重准备陆战他们还是可以的,辎重船要返航这事耽误不得。” “武桥将军,近些日子你率舰队保护辎重船舰向西航行吧,护航三百里,没有风险即返航。” 武桥就是邓子龙,他到现在还想着陈沐那句‘西人长于陆战短于海战’,此时此刻眼看关于自己的命令下来,终于忍住不问道:“大帅,难道我军陆战不如西夷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六十五章 墨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邓子龙这话陈沐不知道该怎么回。 他呵呵笑着道:“陈某可没这意思,北洋旗军为陈某亲自操练,他们有什么样的才能我最清楚,这些好儿郎能在陆战中对抗天底下任何一支军队。” “西国强盛路人皆知,数年之前其国军士可于去国九万里的吕宋扎根,统帅欧罗巴英法之外几乎所有诸侯,可称霸主。” “朝廷立东洋军府,欲取亚洲;欲取亚洲,西班牙这块拦路石必须挪开。北洋旗军因此而生,择南北二京并宣大辽东良家子弟招募加以操练——他们为收拾霸主而生。” “我说西班牙长于陆战而短于海战,这不是说我们的陆师弱于他,或说我们的海军长于他,我天军不分水陆,都比他强,只是陆战吃亏。” “西船巨炮稀,载兵甚多,一条大战船载兵二百五算少的,倘若陆战麻贵麻锦未至,邵廷达未还,我军则需以五千军兵对阵敌军九千甚至可能更多。” “若是海战,我部一个百户便能让装载十八门火炮的五百料战船发挥其应有战力,以多炮胜少炮,以多船胜少船。” 陈沐说罢,看向邓子龙道:“尽量减少士卒死伤并取得胜利,是我将帅之责,赢很重要,赢得漂亮更重要。” 邓子龙想说:我就发了句牢骚! 邓子龙还想说:你说啥就是啥吧! 但邓子龙只能说:“属下遵命。” 西班牙或者说哈布斯堡并不仅仅是海上霸主,实际上他们是欧洲霸主,并且是查理大帝之后、拿破仑之前唯一一个可能统一欧洲的家族。 庞大国土与势力范围给强大舰队带来可能,但其海战思路为陆战的延伸,西式战船不是战船,而是海上要塞,如果不是三国时期的楼船在长江上都会因大风倾覆,菲利普肯定喜欢那种能承载上千军队的战船。 邓子龙奉命离去,今夜战舰除近海守御外悉数入港,大部分旗军也能在岸上稍事休息。 这个时代的船上空间一贯小的可怕,除非载兵仅有二百、几无与同等吨位船舰接舷能力的六甲舰外,余下船舰上六成海员是没有船舱的。 虽然炮窗上有一个陈沐模仿卧铺能拉下来窄床,但因长短原因旗军连腿都伸不直,大多数人选择睡在火炮旁边的甲板上,只有在地上睡两天腰酸背痛了才会去上面歇一宿。 平心而论,明军水手的待遇已经算是陈沐所见过的船舰中待遇最好的了,像西葡两国的战船,单看的话陈沐永远都想不通他们会睡在哪。 毕竟整整一艘船,也就不到两成按人的待遇算的。 海军提督邓子龙刚消停,驻地里杨廷相与邹元标联袂而来,杨廷相倒是挺正常,脸上带着些许骄傲与足够的尊敬,在帐门口拱手报名。 邹元标也很正常,但他总带着那副没事儿人一样的傻笑就不是很让人喜欢了,虽然能看出来他很快乐。 这个人就很怪,好像陈沐让他干啥都快乐。 “大帅,邓将军刚走,说您准备与西夷海上一决胜负?” 陈沐那才刚刚点头,杨廷相便接话道:“何不在这,就在港口外两个海湾分出胜负?” 阿卡普尔科有两个海湾,北边的主海湾大,南边隔大概二里地还有个海湾,纵横也就一二里,别管西军还是明军舰队在那边都铺不开,不用说,杨廷相说的肯定是要在主海湾决战。 “为什么?” “敌军南来势必乘风,敌船船头低压,我部于海湾外接战必会逆风,船速较慢易为敌所乘,一旦接舷则再难取胜。” “海湾内则不同,风小浪弱,西船庞大沉重,船速不如我,火炮也不如我,追不上就只能挨揍。” 杨廷相胸有成竹,手攥着一封信收敛衣袖道:“海湾内北侧小湾可部伏兵火船,我军福船甚多匠人更多,几日之内军匠便可改出火船十七八条。” “另布水师一部于海湾北侧,待海湾战事兴起,自外围封锁海湾,敌军进退两难之际火船杀出,便可一举使敌大乱。” 陈沐正想说西班牙船那么多水兵,发了疯船都不要各个搁浅在海滩上强攻陆上该怎么办,就见杨廷相将手中信奉上。 年轻的文武通才道:“倘敌军狗急跳墙,我军器局匠人可为大帅赶制水雷,布于海岸易登陆之处,雷装大缸封死以石锚坠于沿海,以燧石击发,绳索连于岸上军兵手中。” “但凡其船登陆,先炸他一阵,然后交给林将军,管教他有来无回。” 太理想了。 不过陈沐看杨廷相自信满满的模样,还是赞许道:“可以让军器局匠人这样准备,如果敌军攻入港口就这样做,不过打仗从来都会有意外,计划未必能赶得上瞬息万变的战局。” 说罢,他对后边跟着的邹元标问道:“安民告示写好了?” “回大帅,手到擒来,择通译旗军于告示旁宣读即可。”说着邹元标拱起手来,道:“明日起在下即领属吏编户齐民、清丈田亩,预各家依丁口分田五十至二百亩,三十税一,余下二十九田主与官府各半,为租税,三年后仅税一。” “在下知道朝廷兴许不会在此地长治,不过亚洲总是要由朝廷治理的,先将田亩清丈绝非坏事,此外学生还欲在此地效法祖宗,编赋役黄册、行里甲。” 还真别说,陈沐觉得这个邹元标心里有一股子信念,压根就没想过远征亚洲会不会失败,甚至没想过明军会不会于此地撤退,迫不及待地就要在这试试自己的本事。 紧跟着邹元标便也同样拿出信奉上,道:“学生定下八事,编户口、丈田亩、分田地、立宗祠、修城隍、设社学、开沟渠、造农械。” 陈沐结果信,挑挑眉毛抬眼看着邹元标道:“怎么,你打算在这儿当阿县县令了?” “不,不行么?” 邹元标的笑容因陈沐这句话止住,他干的这些事确实不是陈沐让他干的,主观能动性非常强,自己就屁颠颠把事干了。 这会听见陈沐这话,顿了顿,突然眼珠一转道:“大帅,学生想做……墨县县令!”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六十六章 宫廷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春暖花开,万物生长。 大洋的另一边,伊比利亚半岛上数以万计的麦斯塔游牧贵族由半岛最南端开始向北方游牧,超过两百万头美丽奴绵羊浩浩荡荡,吃掉它们所能见到的一切。 绵羊会践踏农田、毁掉庄稼,宫廷对此心知肚明,但麦斯塔游牧贵族是西班牙地区的赋税支柱——他们必须游牧。 马德里宫廷的建筑风格独树一帜,这座在明世宗嘉靖三十九年才取代托莱多成为首都的城市依然从方方面面透露出小地方的乡下气息,这使艺术家极力以高大的穹顶、复杂的宗教绘画来装饰这里每一座公共建筑。 理发师收刀入鞘,菲利普国王缓缓起身,镜中人的头发极短,眼神透着坚定的虔诚,浓重的黑眼圈令这份虔诚带着点疯狂意味。 两名侍从用柔软的毛刷在国王赤膊的上身清理着碎发,随后将绘着复杂花纹的黑色衬衣穿在身上,国王转过头看着插手侍立一旁体态端庄的宫廷理发师,开口。 “每天早上,洗脸的范围越来越大,我需要一顶帽子。” 菲利普很容易地接受了自己头顶快要秃掉的事实,但他不能错过今天的画像,在画像中他需要依然英明神武。 复杂花纹的黑色衬衣外套着复杂花纹的黑色夹克,复杂花纹的黑色夹克外套着复杂花纹的黑色斗篷。 还在他还有一双白色长筒靴。 画像是个好东西,画像不会让人知道他已经开始秃顶,画像也不会让人知道他已经残疾。 向理发师说了一句‘愿主保佑你’的道谢后,菲利普带着廷臣在卫士的保护下一瘸一拐地绕过回廊,向寝宫走去。 他并未理会提醒他该去放血的医师。 国王的病按照明朝医生的话来说叫痛风,医也未能完全认识这种病,只知道是瘀血、痰湿,蓄于肢节之间,筋骨之会,空窍之所而作痛也。灼热肿痛者,是热重于湿,肢节沉重者是湿,晚间病重者是瘀血。 一般的治疗方法是疏风除湿、养血通络、清热解毒——见效缓慢,或者说只能缓解症状。 在欧洲,这种病叫‘不能走路的病’,病因不明,只知道太监不会得、女人很大岁数才会得,贵族和国王经常得,所以也叫帝王病。 治疗方法数不胜数,常规的有物理疗法与食疗,食疗相对简单:烤一只肥鹅,里面填进剁碎的猫、猪油、香、蜡和黑麦粉,然后让患者吃掉它。 高嘌呤啊兄弟! 物理疗法就复杂多了,放血需要看星象、季节、气候以及所在的位置,根据尿液观察色泽、浓度、气味与味道来决定哪个部位、放多少、刀切还是水蛭吸。 就这样,从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烧毁尼德兰安特卫普、加重关税却影响西班牙自己的财政开始,经历巨大的内心压力、毫无节制的饮食习惯以及怪怪的治疗手段,菲利普的痛风脚日渐肿大,已经长出痛风石变形无法骑马了。 但不再年轻的菲利普不怕。 他有最为坚定不移的信念,就在昨天,来自葡萄牙的募兵官成功地从西班牙带走了德意志、瓦隆地区的雇佣兵,在半个月前,西班牙的雇佣军也赶赴葡萄牙。 葡王塞巴斯蒂昂向摩尔人的战争准备就快要完成了。 这大约是最近唯一一件好消息了,使菲利普很乐意与廷臣提起这件事,他对左右问道:“摩尔人准备怎么样了?” 菲利普真的没给葡萄牙使绊子,一点都没有,他所做的一切就只有没答应葡萄牙的请求,让西班牙军团加入这场战争而已,但对葡萄牙从他的治下募兵,不但没有反对还给予了极大的支持。 如果他不给予支持,葡萄牙很难招募到一支配得上南征的大军,现在,超过一万名雇佣军聚集在里斯本,经过几个月的准备后还会有更多兵力。 “摩洛哥准备了很多由柏柏尔轻骑兵,根据间谍传回的消息,奥斯曼打算支援他们的作战,会派遣一支两三千人的援军。” “除此之外,一些由欧洲叛逃至北非的雇佣军组成步兵军团也会为摩尔人而战,并且摩洛哥的轻骑兵由火枪骑兵与持矛骑兵组成,虽然他们的装备稍差,但战力高昂。” “不过赛巴斯蒂昂也有柏柏尔人骑兵,穆塔瓦基勒确信葡萄牙人能助他取得王位,因此打算加入葡萄牙的联军,在战斗中他们可能担当侧翼。” “亲征,呵呵,明国海盗阻断阿拉伯海给葡萄牙创造出从东印度抽身的机会。” 长着一副大下巴的菲利普笑了,一瘸一拐但高高兴兴地向前晃着,道:“尼德兰、法兰西,不管他们,我们能动员多少军队?必须是驰名欧洲的西班牙老兵。” 这个条件太难了,不管尼德兰?尼德兰贵族们南北联合反叛西班牙,海上乞丐不停扫荡地中海的西班牙船队,森林乞丐在陆上不停袭击他们的军队。 不管法兰西?新教徒愈演愈烈,要不了多久就会和尼德兰连成一片,何况如今法兰西与德意志的军队都开进尼德兰,事情越来越复杂。 哪个地方不需要驻军? “或许我们能组建一万名老兵组成的军团?” 菲利普摇头晃脑的脸上笑容凝固,脚步也随之顿住,转头道:“一万?不行,我需要两万名今天招募一周后就能攻入里斯本的战士,只要葡萄牙输掉这场战争,我就会宣布继承葡萄牙国王。” “塞维利亚的土地准备好了么?” 菲利普脑海中突然撞入关于明朝的事,尽管相隔整片海洋,但明朝人迟迟不来接收塞维利亚东部的租借地让他感觉不好。 “一定告诫所有人,不要试图染指塞维利亚东部租借地——我们与明的贸易在继续,不论他们来不来接收土地,千万不能再给明朝一丁点战争借口。” “召见阿尔瓦公爵,在赛巴斯蒂昂出征后,他应该重新领军了。” 就在这时,一封信经由十余人的手送到菲利普面前,使者小声说道:“国王殿下,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的急信!”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六十七章 愈烈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接下来的几天里,菲利普的宫廷陆续收到阿尔曼萨从新西班牙发来的信,全面地告知了两个月前明军刚刚登陆新西班牙时的所有消息。 除了第一封信,一个小连队与印第安人作战中缴获皇明旗有点吓人外,之后的事在宫廷顾问的分析下,都是好事。 尽管他的顾问认为明军在新西班牙从登陆到陈兵加利福尼亚半岛开启谈判有些咄咄逼人,但对菲利普来说,他能理解。 尤其对谈判条件来说,开始的那些小摩擦变得无关痛痒——明朝能为西班牙提供铸铁火炮与火药,依照已知的明朝疆域,这些火炮必然数目众多,足够西班牙战争所需。 “铸币权可以先按下,把握铸币权的富格尔家族还需要进一步知会,土地倒是没什么问题。” 菲利普说到半截,廷臣们都还等着他说下文,却发现他们的国王突然转过身攥着十字架项链向身后桌上摆放在一堆金银制品当中的巨大十字架祷告起来。 过了很久,菲利普才转过身道:“那些土地几乎没有矿产,毫无价值,沙漠、森林、火山岛和半个巴拿马?” “条约可以继续谈下去,用一年两年的时间都可以,把今后的边界设定好,甚至可以完全不要边界——明朝与西班牙能够互补,我愿意和中国君主共治新西班牙。” 在一干廷臣的呆滞面容中,菲利普猛地抬起一只手道:“更大的新西班牙!” 要是没这句,廷臣就以为国王‘走不了路的病’已经长到脑子里去了,不过有这句在先,倒是让他们稍稍安心。 看起来他们侍奉的国王还是那个拥有浩荡军队,野心比军队更大的国王。 “中国君主需要什么,白银、黄金和新西班牙的土地?他要什么我都能给他,我需要一支可以作战的军队和大量的贸易,王室贸易。” “绕开所有商人,一年一度,就像他们达成的协议上,绸缎、瓷器、军服、武器、火炮、战船,总商货的百分之三十,以低于商人百分之十的价格,王室专营。” “达成协议需要三点,明军舰队灭掉新大陆北方的法国人,以防再出现北极法国、准许西班牙人进入明朝土地,并准许我的传教士传教。” 世上没有北极法国,但曾出现过南极法国,是法国人在明世宗嘉靖三十四年进入瓜纳巴拉湾登陆建立的殖民地,十年后被葡萄牙夺回,并在其殖民地的基础上建立里约热内卢。 菲利普点着头,确认自己开出一个很好的价码,道:“只要这三点,其余一切都可以妥协。” 王室专营的贸易能为西班牙提供军费,还能偿还一部分贷款,解决了菲利普的燃眉之急,再没有新的财源他就又要破产了。 之所以仅仅驱逐法国人,则是因为新大陆上目前仅存在四个国家势力,分别为占据地盘最多的西班牙、囊括巴西的葡萄牙、北部的法兰西以及菲利普看来正准备从他手中取得入场券的明朝。 菲利普不是个这么好说话的人,但明朝此次协议却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中国君主很尊重他。 像法兰西人,从来没想过以条约的形势在新大陆征求他的同意。 在他看来,明朝此时此刻正在征求他的同意,一个无比庞大、战力强悍的国家在征求他的同意,并希望与他共享新大陆。 这绝对不是坏事。 至于英格兰海盗德雷克进入新大陆西海岸?忘了英格兰吧,菲利普根本就不在乎那个边鄙小岛,总有一天他会干掉伊丽莎白取回英格兰国王的称号。 但有一个绊脚石。 曾追随唐胡安一同参与南京议和的军事顾问道:“在南京议和时我们就曾提出西班牙人进入明朝的要求,被陈沐部下的主持谈判的赵士桢阻止了。” “这次和我们谈判的依然是陈沐,这会很难。” “把谈判拖下去,在此之前我准许中国君主合法拥有加利福尼亚半岛北部所有土地,直至葡萄牙与摩洛哥人的战争结束。” 菲利普这样说着,自信满满,道:“不出意外,今年秋天我会得到葡萄牙国王的头衔,在仪式上邀请陈沐到马德里来,我会亲自和他谈一谈。” 话音刚落。 “这太危险了!” “怎么能把那个蛮子弄到宫廷来!” 老迈的铁血公爵阿尔瓦推开廷臣,上前道:“国王与陈沐相见太过冒险,应该由我去见他,君主与君主,将军与将军。” 那架势好像要和陈沐在战场上分个生死一样。 菲利普的嘴角上扬,这些来自于新大陆的信让他很是开心,似乎逐渐加重的病情都得到减弱。 他一直想把明朝拉到他的战车上,南京议和之所以能快速达成协议,就因为陈沐编出的美好蓝图——两个世上最强大国家组成联军! 从葡萄牙那得到的消息,明国的海盗将葡萄牙人从阿拉伯海逼走,这意味着他们的势力范围已经能够触碰到奥斯曼,如果双方的联系更加紧密,明朝可以在他们背后作为牵制力量。 这一切建立在,菲利普并不知道奥斯曼与大明陆路友好贸易关系的基础之上。 其实所谓的鲁密、鲁迷,是罗马的音译,因为君士坦丁堡官方名称一直是罗马,奥斯曼的自称也是罗马帝国。 当然,如果一切能依照菲利普的想法进行下去,很可能欧洲会在他的手上统一,对明朝与西班牙两个大国而言都将收获颇丰。 但那话怎么说来着? 事物的发展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接下来马德里宫廷收到信里的内容有些变味了,阿尔曼萨没有再继续发来信,取而代之的是西印度委员会,他们说阿尔曼萨叛逃到加利福尼亚半岛上。 那座岛现在被明朝更名为分界半岛,贝尔纳尔军团长集结三个军团的兵力向分界半岛对峙? 菲利普看不懂了,阿尔曼萨去分界半岛很正常,为什么西印度委员会要用背叛、逃跑这样的词来形容? 贝尔纳尔,带兵对峙? 事情似乎正朝着他所不愿看见的方向发展着。 直至收到最后一封信上,贝尔纳尔已经被西印度委员会推举为代理总督,明军登陆,击败埃雷拉军团——战争,正式开始。 “快来人,国王昏倒啦!”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六十八章 农耕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国王可以不在乎新大陆的土地,但对新大陆的新贵族来说,那是他们安身立命根本,不容放弃。 人所处的位置不同,其核心利益也根本不同。 正如有时人们的初衷是救国结果却让帝国提前毁灭一样。 攻占阿卡普尔科的第三天,邹元标将一封报告摆至陈沐案头,明属阿卡普尔科的一千二百一十三户百姓与此地开垦田地皆已登入黄册,接下来县府的主要工作就是稽查匿田,征发徭役开垦荒地了。 邹元标进入角色挺快,也没有带着那股天生高人一等的傲气,陈沐看见他送来的信时还以为他会在信里说:“生番凶蛮不知礼仪,自甘化外,由他们自生自灭好了,咱们撤。” 幸好没有,否则陈沐会把他丢到郑屠部里自生自灭的。 放下信,陈沐轻轻笑着,对左右侍从道:“将舆图拉下来。” 笼罩在他眼前的战争迷雾正逐渐散开,由阿卡普尔科向北至巴亚尔塔港间千里海岸已在舰队南下途中绘制成图,本港百姓与降兵也将向东去往墨西哥城的官道以口述的方式由兵将加以绘图。 至于密林中各个方向,如今林满爵部游击旗军分一百二十个散兵队,由精通绘图的旗官与本地百姓星分各路,向各个方向探寻出去。 在港口村落内外,随军匠人在各处开工,最先修造的是砖瓦窑、木工厂、军器局与林场,港湾内过去属于西班牙人的修船厂也被明军启用。 极短的时间里,现有土地大多数被收归军府所有,并重新分给百姓——倒不是陈沐慷他人之慨,留在这的百姓基本上都没有土地。 他们是种植园的奴隶与工人,尽管离拥有土地的新贵族很近,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新贵族,真正拥有土地的自由人不足一成,经过重新分配后六成百姓都拥有可自行耕作的土地。 “学生遍观故事,通常战后新得之土为收获人心要先免税三年,然此地百姓先前同农奴无二,可行三十税一,鼓励农耕。” 邹元标的治政才能称不上多高,甚至还是仕途新手,但这不妨碍他能轻轻松松将阿卡普尔科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对陈沐拱手道:“大帅可否调拨一总旗亲军,于城外教授百姓耕作?” 陈沐还未说话,臭脾气的杜松皱眉道:“你当我们是农夫么?” 杜黑子生得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看着怪吓人的,邹元标压根不搭理杜松,梗着脖子拱手道:“学生算过,阿卡普尔科如今现有农业繁荣,田地七万亩有余,其耕种如陈帅言为玉米、红薯、辣椒等物,亩产均胜大米。” “虽有三四石之产,但并无陈帅所言数倍于米,学生看了土民耕作的方式,虽在下不会耕作,亦觉有些问题。” 杜松不吭声了,听到三四石这个结论时便闭口不言,两眼瞄着自己鼻尖,藏在身后的手不断用拇指掐着指节算着,半晌见陈沐不说话,他小声问道:“秀才,你说一亩三石,那岂不是说,这一年能产二十余万石?” “没那么多,当地百姓种粮不足两万亩,更多土地在西人命令下拿去种棉花、甘蔗,近似江南。” 说罢,邹元标扬头补上一句:“邹某为万历五年进士!” 杜松一瞪眼,还未开口便被端坐案后的陈沐制止,抬手一指大门旁边的座位,杜黑子老老实实地过去抱臂而坐,陈沐瞥了他一眼,这才问道:“他们是怎么耕作的?” “无耕畜、无梨杖,更无翻车、水车、水凿之类器械,仅有掘土棒——木棍绑着石头,这的田地随种随收。” 邹元标年轻的脸上扬起文化人那种骄傲自得,道:“到处都是适合开垦的土地,以此边鄙之地些许田地,从明年起,两年内单凭官府收税即可供养一万驻军!” “为何是明年?” 面对陈沐的问题,邹元标有些尴尬道:“没有农具、没有耕畜,在大明一户百姓带头牛一年可耕五十亩地,这边一户百姓用石头棒子能耕三五亩地。” 说着邹元标感慨道:“也就是亚洲天降贵土,有玉米这些物事,否则他们都会饿死的。” 陈沐缓缓摇头,道:“所以你是想让辎重船今年夏天来的时候多运耕畜?用不着。” “而且耕作五十亩,那不是这的百姓能考虑的事,他们只要一个人能耕十亩地就算好的了。” 陈沐早年是看着部下种过地的,说起这些事还算信手拈来,道:“这的百姓普遍贫穷,你给他们耕牛,五人共用,每人耕作十亩地,但用牛要不要本钱呢?” “牛病了或死掉,对他们的损失呢?一个人用锄头代替犁去耕作,也能耕作五亩,没有牛,就不必在收成后种植饲料及想放牧这些麻烦事,腾出手来种植豆、麦、麻、蔬菜,一年下来收获也和牛差不多。” “如此一来,东洋军府不必在辎重中承担大量病牛死牛的损失,船上有更多空间用来运战事辎重。” 陈沐道:“我认为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普遍用上铁质农具,并在亚洲诸县将已有六畜扩大养殖。” “你的职责并非是手把手给百姓种地,或想方设法使军府为你的政绩创造便利,而是用现有条件,为百姓创造更有利的政策,比方说联系周边部落设立市场。” “即使你的百姓一个人能耕作一万亩地,没有市场,他们种出的粮食没有用处,也只会一年种上两亩地,够家人吃用也就够了,种再多的田地又有何用?难不成就为交租?” “他们现在连租牛都租不起,何况没学到多少汉语,你又怎么让他们知道牛有多重要,发给他们回去都宰掉吃肉了。” 商品粮才有意义。 邹元标离开很久,陈沐仍旧伏案勾画着关于亚洲农业未来的宏伟蓝图,他想要在这片土地上构建出一种以明人村落为主的大型农场,这不但需要大明本土与欧洲相结合的农业技术,耕畜也必不可少。 当陈沐把挽马的主意打到安达卢西亚马的身上时,他几乎同时从东西两个方向收到消息——两支军队正在分别由海陆接近阿卡普尔科。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六十九章 京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巨大的南塘舰驶入海湾,远远望去甲板上旌旗林立,甲光耀日。 传统的明朝军队登陆阿卡普尔科。 陈矩着绯色蟒袍头戴官帽,穿过长长的栈桥向陈沐行礼,道:“陈帅于此用兵之际,咱手底下军将代陛下光照四海,也来为大帅分些忧虑。” 说话间,各坐船军士已分队下船,于沙滩上列出三部军阵,皆是衣甲整齐服色鲜亮,有威武之师的气概。 京军,陈沐在京军营地里待过,自土木堡后京军一直松懈疲弱,他在京营驻扎时可能是京军最不能看的时候。 不过经历戚继光京畿军权,隆庆时期高拱整顿兵事,此时此刻的京军也可能是土木堡后纪律最好的一段时期。 陈沐远远望着三部军阵,对陈矩问道:“三大营?” “嗯,听说西夷宵小作乱,此次咱爷们来驰援,发三营京军千五百人,净军千五百人,以壮大帅声势。” 京军三大营是五军营、神枢营与神机营,神枢营过去叫三千营,名称来源于明成祖朱棣麾下三千名归降蒙古骑兵,最早用于对外作战,不过后来成为皇帝近侍,在嘉靖时期被皇帝把名字改为神枢营。 三营军兵各有阵势,兵甲服色亦有不同,一目了然便可知晓属于何营。 五军营由马军把总与步兵把总统率,步骑混编皆备重型罩甲,以长矛、长刀为主要兵器,骑兵长矛皆为旗矛,此时牵马立于阵中,望过去刀光闪烁大旗林立。 于军阵之外,几架战车停在旁边。 五军营设立之初便是由各地军兵抽调精锐组成,战争中也是担任攻坚的主力,虽然京营已有许多年不曾出战,但他们的训练依然以这一目标为基础。 神枢营则是一支轻骑部队,人人牵马,携带马刀、火枪与骑弓,在陈沐了解当中,神枢营的武备与几年前已有明显变化,火器的使用率有显著增加。 不过他们使用的火器不是鸟铳或南洋军器局所制三尺长的骑兵铳,而是三眼铳或马上佛朗机。 这涉及到东方轻骑战法,西方弓骑兵往往使用帕提亚弓骑兵的进攻手段,在射箭前驻马,在中距离以箭矢攻击。 但在东方,轻骑不论使用火器还是弓箭,大多数时候会在短距离运动中射击,这一距离很多时候只有一丈。 训练中骑兵策马平行于标靶相距仅一根长矛的距离,火绳枪横持身前,向前奔驰经过标靶的同时射击命中,追求的是一击必中,与远程袭扰战术目的不同。 日本的流镝马也是如此。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神机营了,员额不过五百,装备三百六十支南北军器局万历三年制鸟铳,其他人配有手铳,腰间挂着铳刺,身上披布面铁甲,并且军阵外还有停着一应车载火炮。 五斤十斤的镇朔将军、千斤佛朗机以及数量众多的单兵飞礞炮装载于战车上。 飞礞炮类似掷弹筒,弧形弹道能够弥补敌人接近战车后大型火炮难以伤害敌军的短板。 三大营京军可称精锐,但最吸引陈沐眼光的还是陈矩身后跟着的一众勇士。 大约二十多人,每人顶盔掼甲,身边都跟着一只小动物,有怀里揣着猫的,有牵老虎的,有胳膊上架鹰的,最神的还有马屁股上蹲只大猞猁的。 陈沐寻思,这陈佛是把动物园带来给自己助战了? 陈矩拱手正色道:“陛下不可亲临海上,便将京师虎城、豹房、猫宅的飞禽走兽带出,这是蒙古小厮、朝鲜丫头和大宛丫头,蒙古小厮身上的是土小厮、朝鲜丫头身上的是土丫头,胳膊上架着的是女直小厮,那个是野人小厮,兜里揣的是暹罗小厮,安南小厮很大没带来在状元桥。” 陈沐眨眨眼,把陈矩所说的小厮丫头一一对照一番,蒙古小厮是匹马,朝鲜丫头、大宛丫头也是马,女直小厮是大鹰看上去像海东青,野人小厮是头大东北虎。 至于暹罗小厮陈沐已经很熟了,是小万历经常吸的那只猫。 陈沐抬着大拇指蹭蹭自己颌下胡须,对陈矩道:“安南小厮我估计也认识,是象吧?” 八成是他在安南战场上俘获的战象。 陈矩很认真地点头,神情让陈沐清楚地感受到陈佛心里并没有丝毫对此事感到有趣或好笑的意思,好像这很正常,单纯意味着大明环游世界的荣光要把这些朋友们都带上。 最有趣的是土小厮和土丫头,象征大明本土动物,它们分别是蹲在蒙古马身上的大猞猁和蹲在朝鲜小马身上的金钱豹。 古人所云猎豹多是猞猁,因为豹不能人工繁殖,家养的豹子不下崽,因此不易驯化,但猞猁不同,虽然性情凶猛但能听懂话,人工繁殖虽然困难但比豹子容易,从唐代起就是贵族打猎的好帮手。 因此又有一大堆名字,诸如土豹、草上飞、马上驼。 这一大堆小伙伴儿的出现让陈沐脸上浮起笑容,使他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紫禁城复道中兜里揣着暹罗小厮迈着六亲不认步伐的小万历,回头对自己说,皇宫没给自己准备饭。 “京营军士来得正好,先在港口西南扎下营地吧,咱的陆师已取得一阵胜利,邵将军歼灭了西军一支军团,带回舆图与情报,我部大军可继续向东推进了。” 陈矩回身向海上看了一眼,挥挥手对三营将官做出手势,自有部下引领军士向驻营地开动,他稍稍落后陈沐半步,边走边道:“咱爷们听说西人还有援军自海上来?” “嗯,西人总督与我们站在一起,他说秘鲁还有近万西军会乘船而来,我打算以舰队在海上迎击,守其必攻之处,拿下墨西哥城。” 陈矩皱起眉头,脚步同时顿住,道:“秘鲁只有三个军团吧?何不反其道而行,陈帅主力于海上阻击敌舰,咱爷们率舰队绕行海上,攻其守备空虚之处。” 诶? 陈沐也顿住脚步,他确实没想过分兵,但此时有禁军相助,他们海战本事不行,但陆战的本事还是不错的,要是由他们攻打秘鲁,未必不能成功。 “先别急,我们去港口将舆图整合,此事尚需好好策划一番。”陈沐说着便笑了起来,喜悦之情难以言表,道:“倘若不出意外,此战我等可尽收西人在亚洲全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七十章 朝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菲利普昏迷了半天,持续给他带来疼痛的腿让他对昏迷有很高的抗性,昏着昏着就疼醒了。 根本不需要治疗。 国王醒来后第一句话,便含糊不清地问道:“战争进行得怎么样了?” “还没有新的消息,代理总督贝尔纳尔正集结兵力于墨西哥城布置防务,等待秘鲁与西班牙的援军。” 菲利普紧紧攥着天鹅绒薄毯,手慢慢松下去,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反复沉吟道:“西班牙的援军……西班牙的援军。” 西班牙是可以向新西班牙派遣援军的,虽然数量不多,但帝国眼下还有一支可用军团,是用来准备葡萄牙国王亲征失败后继承葡萄牙国王头衔的军队。 新大陆很重要,重要到必要的话需要以战争来维持在新大陆的统治。 葡萄牙也很重要,重要到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菲利普去哪还能找到傻乎乎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率军亲征的葡萄牙国王呢? “都,都出去吧,人太多让我有些喘不过气了,阿尔瓦公爵留下。” 一干廷臣慢慢退出宫殿寝室,只留下面色阴沉的阿尔瓦公爵,这位老者衣着宽松,看上去不像戎马老将,脸上下垂而密布色斑的皮肤令他看起来像个性格诡异的怪老头。 国王陛下又在祈祷,在床上闭起双眼,看上去像快要死掉一般。 “我很抱歉,曾放弃你用勇气与荣誉为我父亲争取到原本属于教皇的一些土地。” 那是意大利战争时期,查理五世执政的最后几个年头,面对法王佛朗索瓦一世、意大利城邦与教皇国组成的西班牙联盟,阿尔瓦公爵出制胜,击败法兰西名将刀疤吉斯——弗朗索瓦·德·洛林。 那场战争中,阿尔瓦公爵实际上占领了整个教皇国,迫使教皇保罗四世对西班牙做出让步,使西班牙得到意大利中部、米兰与那不勒斯。 但菲利普继位后为表达对教皇的友好,放弃了一部分土地。 阿尔瓦公爵向躺着的菲利普行礼,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神情道:“国王陛下,我对王室的忠诚从来没有改变,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率军前往新大陆,以谈判的手段来终结这场战争。” 说着,阿尔瓦公爵补上一句:“在赛巴斯蒂昂与摩尔人的战争结束之前。” 菲利普向上挪了挪,尽力将自己靠在靠背上,刚刚从昏迷中醒来让他有些虚弱,自床头取过银杯喝了一大口,这才问道:“你会怎么做?” “两个方式。” 阿尔瓦公爵似乎胸有成竹,不过面上非常慎重,道:“结果对西班牙的新大陆都不会太有利,但都可以结束战争,赶在战争之前……这场仗持续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一是割让新西班牙除波托西银矿外的大片土地,我猜在率军抵达新大陆之前,明军应当已兵临墨西哥城下,明军恐怕不会愿意将已经占领的土地还给我们,但必须保留银矿。” “没有银矿,伊比利亚半岛将会遭受动荡,结果会比这场愚蠢的战争进行下去还要糟。” 菲利普的头点得极快,这场战争原本就不该开始,用一些不能为王室带来利益的土地换取明帝国的支持在宫廷看来非常划算。 甚至到现在菲利普还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为这样的情况。 别说隔着海洋的他不知道,其实陈沐也不知道为何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原本赛驴公都准备入主巴拿马了,大家突然说局势已经演变为可以拿下墨西哥城。 “如果贝尔纳尔能在战事中取得优势,我们的兵力会给明军带来很大压力,迫使其作出让步,他们会得到墨西哥城北方与利马城南方的土地,也许我们也能在谈判中得到更多。” “但如果战场上占据劣势,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我们的波托西银矿,战争已经开始,敌人将无所顾虑。” 菲利普闭上眼,这正是他所担心的结果,等他再睁开眼,带着渴求的目光问道:“那第二的方式呢?” “如果局势很坏,想保住波托西银矿,我们只有一个方法。”阿尔瓦公爵道:“朝贡。” “朝贡?” 菲利普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事实上他更怪阿尔瓦公爵是如何知道这个怪词语的。 “国王陛下知道我的家族先辈多是卡斯提亚王国的官员,在十五世纪中,跛子帖木儿击败了奥斯曼,国王既害怕又高兴,派遣使者去给帖木儿送礼。” “使者回来后写了《奉使东方记》,上面记录了他在帖木儿宫廷中的遭遇,契丹国皇帝朱四汗是统帅九邦大帝的意思,唯有帖木儿称他做通古斯的猪皇帝,扣押使者。” “使者被关了七年,在帖木儿会见卡斯提亚的使者时放出来,来为他增添光彩,帖木儿对我们的使者介绍说这是来自东方强大契丹国的使者,来给他送马五百匹。” “帖木儿让我们的使者坐在前面,明国使者坐在后面,奚落说朱四汗叔夺侄位,是大奸大恶的小人。” 菲利普皱皱眉头,听起来明国也没什么厉害的,使者都被扣了好些年,阿尔瓦说这干嘛? “明国使者被关押七年仍旧神情傲慢嚣张跋扈,破口大骂跛子你先把七年不朝贡的事说清楚!” 阿尔瓦公爵道:“这件事发生的七年之前,帖木儿一直向明国进贡,后来帖木儿的儿子继位,也向明国继续进贡。” “奥斯曼也向明国进贡,在帖木儿的儿子们后来对奥斯曼警告其不要对边境贝伊国下手时,就加上了以中国可汗之名,很好用。” 阿尔瓦公爵看着菲利普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您,朝贡并不羞耻,那些曾经强大和现在仍然强大的国家都会这样做。” “朝贡。”直到现在,阿尔瓦公爵才说出真正目的,道:“表示向中国君主的臣服,能赚钱,也必然能让咄咄逼人的明军于谈判中让步。” “只要国王愿意向明帝国皇帝朝贡,即使其占领新西班牙全境,我想我们也依然能保住波托西银矿。” 菲利普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问道:“在你的推测中,新大陆的战争已经坏到这样的情况了?” “很坏,不仅仅新大陆的战争坏,旧大陆的战争更坏,我们身边已经没有盟友了,国王殿下。” 菲利普深吸口气,对阿尔瓦公爵道:“你去准备招募军队吧,我要见一见对明有了解的修士们,在此之前我要先知道朝贡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胡安还在的时候,他好像提起过朝贡,但我没有注意,恐怕这一次我们必须注意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七十一章 天荒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当马德里的修士与王国顾问聚集在宫廷研究朝贡的具体操作方法时,麻贵的军队已经抵达新大陆的阿卡普尔科。 这意味着明军在墨西哥城六百里外集结的军队已超过六千。 一千五百名净军与军匠不包括在内。 净军内部有一小部分犯错的宦官,但更多的是非法充军的阉人,朝廷法律禁止百姓自我阉割,因此这些人大多是苦命人,相较禁军与北洋军他们并无顽强的战力。 在陈矩麾下,他们担任类似辎重兵与民夫一类的使命,虽然随军但并不算入精锐兵力当中。 明军中的将领们也在研究,他们研究如何利用西军集结运送的时间差击败所有敌人。 “前军所遇西军军团鸟铳不多,带佛朗机炮,与我部对射他们吃亏,但有少数甲骑轻骑,不畏死伤冲阵凶猛。” “战事一起,结阵互射之际马军甲骑突入,轻骑游击,将我部挤压至一处,远处炮队佛朗机齐发,战术老练。” 邵廷达带回他所知的情报,提起那场大胜如今仍心有余悸:“若非老黑率马军抄其炮队,晚至一刻,战事结果恐为我军大溃。” 陈沐与诸多将校已经拿到白马之战的所有战报,整个过程于战报中分外清晰,整场战斗出力最多的是步兵,但决定战争胜负的并不是步兵。 战斗往往并非势均力敌,会偏向为不对称战争,旗军步战中的强项能够取得优势,但其火炮与长矛先天不足的弱点会在试探性进攻中为敌所知,就能引发一场溃败。 邵廷达用其部旗军鲜血与性命告知东洋军府一个道理。 陈沐放下战报向各部旗官下令道:“各部将官,今后战事必须携带兵甲炮队、不得冒进,违令者不论官居何职一律铳毙。” 白马之战不论在双方损失、战略意图以及拉拢盟友上都算是一场胜利,但绝对称不上大胜,而是一场惨胜。 他们实力或运气,不论哪个稍差一点,步兵就会被西军击溃,一旦被击溃,面对有骑兵的敌军,战斗结果很容易颠倒过来。 宽敞的议事室中几乎坐着明军所有千户以上将官,当然,除明军之外还有白马部落两名分别用西语中虎与鹰命名的酋长,以及西班牙阿尔曼萨总督与阿科斯塔修士。 杨廷相适时地走入议事厅,快步行至陈沐身边小声道:“大帅,匠人已经将舆图刻板制好,现在发下去?” 随着陈沐点头,两名旗军进入厅中,一左一右地将刻印好的两份地图分发至每个人身前桌案上,一幅图绘着西班牙人对整个新大陆的认识,这来源于阿科斯塔,另一幅图更加精细,是邵廷达部与林满爵绘制出港口东北与墨西哥之间的大部分地图。 “我们会有三个战场,阿卡普尔科附近海域、墨西哥城的野战与围攻以及对秘鲁的占领。” 陈沐的话音刚落,经过通译用西语告知总督与修士,二人表情僵硬,阿尔曼萨道:“将军,我们不必占领秘鲁,只要取得墨西哥城,我能让他们退回去。” 一众将官有些尴尬,许多人觉得他们在利用阿尔曼萨,心中感到理亏,只能别过头去。 但陈沐不会。 “如果不能呢?如果在我们攻向墨西哥的过程中秘鲁三个军团登陆,断绝我们后路,总督打算让我的军队为你去死?” 阿尔曼萨有点畏惧陈沐,毕竟就是这个人在关岛战役中使新西班牙葬送两万军队,早就恶名在外了。 当邵廷达和他在一起时,阿尔曼萨往往都坐在邵廷达旁边的位置,非常靠前。 但如今陈沐在前,邵廷达都只能坐在靠近后面的位置,他后边是阿科斯塔,再往后就是白马部的酋长了,甚至就连被明人称作福哥儿的西班牙随军商人座次都比他靠前,这样的座次安排本就会给他带来巨大压力。 “尽管我个人对阁下在与大明达成协议上所做努力以及承受之代价非常同情,并愿意以武力帮助阁下重新掌握墨西哥城,但我们不是雇佣军。” “我等效忠大明帝国万历皇帝,受命经略亚洲,在外交上给予贵国君主足够尊重,尝试以互惠互利的协议为皇帝开拓疆土,尽量避免与西国发生战争。” “我知道在西葡两国大部分人认为陈某飞扬跋扈,但对贵国国王菲利普在下给予足够尊敬,那么是什么让我们卷入战争之中,嗯?” 陈沐放下指点地图的竹鞭,起身道:“是阁下对新西班牙并无约束能力,甚至欲利用大明对付贵国于此地的新贵族,至今未交换我军授予郑屠首领的旗帜,以至酿成此次祸乱,双方在西海岸与分界半岛对峙,开启战争。” “在谈判之初阁下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才会逃遁于分界半岛之上,以求我军庇护,现在我军死伤五百余众,西班牙蒙受无端损失更数倍与我。” “此等无妄之灾强加两国,难道阁下还认为明军是受雇而来为西班牙扫清沉疴顽疾的雇佣军么?” “恕我直言。” 陈沐踱步经过长长的议事桌,走到总督阿尔曼萨对面,两手扶着参将黑晓的椅背微微向前俯身,两眼直视阿尔曼萨,道:“此时此刻的战争,究竟是大明助西班牙安定叛乱,亦或是大明与西班牙的战争,并不取决于你我。” “是战事和是镇压叛乱,是否与天军为敌,全赖贵国国王决断。在此之前,陈某要为我的弟兄身家性命思虑,消灭敌人,一切敌人。” “假使今日秘鲁军团近我海岸,我就在今日击沉他们于海上;假使明日菲利普殿下决定发来大军登陆,我就在明日歼灭他们于陆上。” “只要有人敢向我的旗军举起兵器,我就会让他们把兵器吞下去,不论敌人是谁,不论敌人有多少,我都会与他们打到天荒地老,直至胜利属于我的皇帝!” 陈沐的手重重擂在桌上,阿尔曼萨连大气都出不得,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明军统帅转身走向主座,重新攥住竹鞭,在身后绘制西海岸的舆图上指划着下令。 “我们的陆军先以守势防范墨西哥城的进攻,在海上迎击其北上秘鲁舰队,这支舰队规模在大小战船商船三十至六十条,想办法在航行中迫使其分兵,击沉他们。” “战役可分为三个区域,在远海削弱、在近海伏击、在海湾决战,一艘船都不放他们离开……”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七十二章 三庙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三月十五,财神生日,护航第一批登陆亚洲辎重船队的邓子龙返航结束。 重新回到阿卡普尔科,邓子龙以舰队提督的身份登上以戚继光为名的主力战舰南塘号,统帅舰队启程向南。 舰队离开海港时,东部山脉雷鸣滚滚,山那边将迎来一场大雨。 巨大的山脉不但分隔开海岸与高原,也将东西两侧分为不同的气候区域,山西干燥炎热山东凉爽多雨,更从地理上决定了由海岸进攻墨西哥城仅几条峡谷可走。 麻贵对这条山脉一直抱有某种怀疑,他觉得这座巨大山脉应该与北方黑水靺鞨群岛看见的山脉是连成一体的,因此他总觉得陈沐的手下把地图画斜了。 陈沐则觉得是自己的舰队运来的辎重太多,让麻贵吃饱撑的都有空考虑这些问题了。 通过林满爵部斥候探查,东洋军府对东面通往墨西哥城的道路有更多了解,沿官道向东大致平坦,会穿过两条小河,以及百里外穿过山脉的峡谷,这些地方一个比一个容易据守。 在这百里路途,地势逐步升高,待越过峡谷更东面则是高原,那更是一步一山,只有靠近道路的地方才有少量村落。 而由港口北方向东还有一条路,那是邵廷达于白马得胜后回还的道路,也同样布满险要。 也就是邵廷达在敌我都没想到他们会袭击的情况下发动攻击,如果贝尔纳尔是个二愣子在沿线据守伏击,他们这场仗会打得很丑。 不论如何,邵廷达与付元擅自登陆,赢了士卒该赏的要赏,攻陷塔斯科的收获被军府索回,随后由军务司定赏额、运转司拨银两,最后赏给士卒的比他们在银城自己弄到的还要多些。 此外该罚的也要罚,现在俩人分别率部一北一南,寻险要之处驻军,照着港口陆军局给的图修缮关口去了。 陈沐发现军中毕业于讲武堂的将官都很有意思,兴许是因为他编修的讲武堂教材里对土工作业中挖掘战壕分为三段,先从散兵坑挖起,挖好散兵坑再扩大为半身壕,然后再扩大为直立壕,最后连起来成为战壕。 结果就造成现在陆军局给前线部队工兵的工事图都考虑到施工过程中遇到战事的情况,让他们搞出一种临战工事。 先是挖掘战壕,战壕挖好后在前架上几节切割好的尺高原木,战壕上再修一层,外缘用土石堆一层掩体,上搭防雨棚,修成上下两层结构。 下层战壕的旗军自原木空隙向外射击,上层旗军于掩体后观察射击,凭借木、土、石及辎兵携带少量水泥,很快就能将简易工事修好。 几截这样的间断的战壕障墙构成一处要道防守工事,修好后视战况与时间进一步在外围架设拒马、壕沟或加强结构以增加防御能力。 军器局的杨廷相对这套东西很是推崇,旗军在港口海滩容易被登陆的地方也修出两座障墙战壕,带陈沐督促旗军挖掘时他这样介绍道:“这是能在对阵时修筑的,前面的旗军据守,后面的旗军就能修。” “敌军攻破时我部刚挖好兵坑,旗军就依仗兵坑于其作战;我们挖好战壕,就依仗战壕作战;挖好障墙,就依仗障墙与战壕作战,有了初步防御就能在后方修筑要塞。” 陈沐很想把这称之为山寨精神,但又并不合适,但明朝人确实有很强的这种精神,发现一个东西好用,他们能把这种方式用在所有能用的事情上。 就像佛朗机一样,原本只是锻铁条拼接的小炮,被明朝人广泛适用于各式大炮小炮甚至火铳上,而且运用得还不错。 没确定自己到底是何方县官的邹元标那边进展也不错。 或许是本地百姓亲自感受到明军赶走西军的武力震慑,亦或是法令的宽待,再加上不愿留下的陈沐都尊重他们的意愿放掉了,至少直至现在,明军与本地百姓相处得还算融洽。 当地百姓对学习汉文并不抵触,能听懂西班牙语的他们也不影响正常交流,为收拾人心,不论挖土采木军府都以军匠俸禄的三分之一雇佣部分原住民工作。 自简陋的砖瓦窑修好开火,不过一旬就到了青砖出窑的时候,随后一窑窑砖瓦便源源不断被工人运入村中。 城中汉学堂、城北道君庙、城南文昌庙、城东城隍庙一一兴建,城隍供里着邵廷达部下叫范可寅的普通旗军为城隍老爷,因于白马一战只身挺铳阻铁马被拜为城隍。 文昌庙里供文昌帝君张亚子与天聋地哑,道君庙里供龙虎玄坛真君赵公明与招宝纳珍招财利市,除了财神陶像身罩山文甲头顶铁笠盔、肩挑一杆四尺鸟铳腰塞两支精雕手铳外没有哪儿不对的。 陈沐说这是明代雕塑的魔幻现实主义萌芽。 市集也规划出来了,就在道君庙门口,讨个好彩头,尽管商铺瓦房与仓库都只是留出建筑用地暂时还未开始修筑,不过路却修得很快。 得益于青砖烧制过程中大量过火砖与欠火砖及港口过剩的人力,很快修出两条直通港口的马车轨道。 这一切都被前新西班牙总督阿尔曼萨与修士阿科斯塔看在眼中,修士对此所拥有的仅有赞叹与疑惑,不过当他将疑惑说给前人总督听时,老总督并不能给他提供任何正确答案。 “他们在建筑学有很高的成就,复杂的文字与强盛的帝国,并拥有强大的军队支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他们并非仅仅是野蛮人超脱野蛮人的状态而已,或许他们本身就不是野蛮人。” “但如果他们不是野蛮人,没有耶稣,又是谁教授给他们真理让他们逃过劫难?” “他们会代皇帝将死去的士兵封神,就像国王册封骑士那样,堂而皇之地做出神像供奉在庙宇中。” “而且总督阁下,您不觉得那座供奉‘道君’的异教徒庙宇里,神像的样子……”阿科斯塔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抬起一只手在身边比划着,艰难地说道:“和我们认识的某个人很像?” 老总督阿尔曼萨看着快要被宗教思想折磨得变成疯子的阿科斯塔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修士,我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们是不是野蛮人?我亲眼看见那个叫卲变蛟的年轻将军用一千二百个步兵与九百名骑兵,在没有火炮长矛的情况下歼灭了埃雷拉军团,是歼灭。” “他们的武器比我们好、火枪比我们多、铠甲比我们更坚固,如果他们是野蛮人,我们是什么?猴子吗?我认为我们现在要思考的不是他们是不是野蛮人。” “你应该做出一份尽量拔高他们的报告,因为我有预感,不论他们是野蛮人还是比我们更高等的人,总之,我们要失去新大陆了,因为更高等的人失去土地总比因野蛮人而失去听起来好听一些。” 阿尔曼萨的手指向并不遥远的村落,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看上去好像不打算离开,他们不走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七十三章 戏精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卡普尔科过去属于西人税官的港务办公室如今成为暂时的东洋军府衙门,因为这是唯一一座木石建筑,能阻挡舰炮轰击。 不过其实能不能挡住西班牙战船通常布置在舰首的两门射石炮,陈沐真不敢保证……陈沐觉得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东西能挡得住射石炮。 当然,前提是射石炮能打准的话。 老总督阿尔曼萨一宿都没睡,并不是因泥筑的屋子太过简陋亦或夜里的蚊虫叮咬,而是因为在昨天下午,他派了五名亲信携带密信奔马去往墨西哥城。 也是因为这件事,一夜未眠顶着大黑眼圈的总督开门发现外面立着一声不吭的帅府亲军,差点被吓得瘫倒在地。 门外的不是别人,是在吕宋凭借倒戈归化的浪人莲斗,自打跟着陈沐做家丁,浪人的清苦生活算是过到头儿了,不但白米饭管饱,穿的是过去效忠大名的武士都很难拥有的锦缎衣裳,铠甲也都是铁的,再不用穿件麻袍上阵拼杀。 偏爱唐风铠甲的莲斗幸亏凭着武艺与资历做了小队长。 像新制的胸甲、受蒙古帝国影响的铁臂缚这些甲衣他都不太喜欢,这家伙整个万历三年都在攒银子,终于赶在追随主家远征亚洲前给自己置办了一身山文甲,戴着混铁狮子唐头盔,脑后面坠了满头染做赤色的牦牛毛,威风凛凛。 就是他把开门的阿尔曼萨吓得想转身就跑,结果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还多亏了莲斗眼疾手快,赶忙把老总督扶起来,用在吕宋学来熟练的西语说道:“总督,大帅有请。” 这人心里有鬼,看谁都像鬼。 不过有时候也会真撞上鬼。 白墙橘瓦的港务二层小楼还是那副模样,极度缺少安全感的陈沐不论走到哪里都戒备森严,壮着胆子跟随莲斗本部一众佩刀腰带协插的亲兵迈步进去。 堂中陈沐捧着茶碗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杜松捧着金瓜侍立身侧,堂前三人跪倒,看服色穿的是亚麻衬衣。 “总督来了,坐。” 放下茶碗的陈沐在笑,笑得阿尔曼萨的心跳起来像要从喉咙撞出来,看着自己派出去此时本该已经赶到墨西哥城的骑手却跪在这里,他坐也坐不踏实。 “总督这一夜睡的怎么样?陈某是没睡好,半夜被部下叫起来,说是有人要去给墨西哥城送信,信上把我们所有情报都说得清清楚楚。” 陈沐脸上的笑容隐去,很认真地扳起手指数着道:“说明军主力舰队南下迎战秘鲁军团,另有一部分兵袭击秘鲁总督区。” “阿卡普尔科港当前守备空虚,只有陈沐一千多个亲兵与上千工匠,在东面的两处要道,分别布防七百与九百步兵,另有九百骑兵作为预备队。” “还附上地图,连图都是我的印刷厂印的,阿尔曼萨——” 陈沐眨眨眼,茶盏放至桌上,两手扶着自己膝盖,皱起眉头极为困惑,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你是不想活了呀!” 却没想到,阿尔曼萨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似乎早就想好向墨西哥城送出这样的信自己会落得如何下场。 也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想清楚一切的阿尔曼萨在面对陈沐时才像一个庞大帝国的封疆大吏,这种底气回到老总督心里的明显特征便是他挪了挪屁股,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 不知为何,他先是抬起左手让陈沐看了看,整个手掌包着昨天换好的纱布,炎热气候下脓水与药膏与纱布粘在一起让那只手看上去像根流水的烂茄子。 “我被我的国家的年轻人刺杀,失去手指,但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可惜的,因为我失去两根手指能让更多像他们一样的年轻人保住生命,不必同明国在战争中分出生死。” “那个时候我知道,你为你的君主而来,为明国在新大陆获取利益势在必得,适当让步能暂时填饱你的肚子,火炮贸易也能让我的国王得到利益,巩固在欧洲的统治。” 阿尔曼萨左手仅剩的三根手指在身前比划着,神态自如仿佛昨日,但实际上在他心里就已经知道从昨天他派人送出信起他们就已经是敌人了。 但他并不对此感到畏惧:“后来发生的事不是我想看见的,我仍寄望于减少西班牙的损失,即使失去新大陆南方,只要保住波托西,只要保住墨西哥,那些没有价值的土地对国王并不算什么损失。” “但将军从开战起,就没有打算在新大陆为西班牙留下什么吧?也许我老了,对明国的畏惧让我更倾向妥协,但我不是国王的叛徒。” “如果那些孩子能一直和我站在一起,这个协议应该是个好结果;如果我能和那些孩子一样坚强抵抗,我也能用老人的智慧去帮助他们。” 阿尔曼萨并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是错的,同样他也不认为贝尔纳尔的选择是错的:“但现在我对自己在这场战争中起到的作用而感到羞耻,放了他们吧,一切已经无济于事了。” 阿尔曼萨口中的‘他们’是那三个骑手,他将依然完整的右手张开,左手吃力地从身上摸出黑曜石做的烟斗噙在嘴上,确认陈沐看见他张开的手,这才摸出邵廷达送他的打火机点燃烟斗上的火绒,深深吸了一口。 “五个,昨天夜里我派出了五个骑手,有两个幸运儿成功穿越将军的防线,毕竟很少有人仔细检查自己这边不是么?” 烟雾在堂中晕开,老阿尔曼萨神态坦然。 “在这场庞大的战争中,一个老人所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也许新西班牙依然会输掉战争,但至少最后一刻,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神明会宽恕我犯下的罪过。” 阿尔曼萨罕见地用汉语说出一句:“用你的道理杀死我吧,此时此刻,我心如止水。” “说完了?” 陈沐等了很久,见阿尔曼萨不再说话他才开口,兴许是嗓子干了的缘故在他开口时自己的声音让他想起在清远养的那两只大鹅,便慢条斯理地端起桌案上的茶杯细细品了一口。 “咳咳,茶都凉了。” “是老头儿都这么极端,还是只有西班牙的老头儿这么极端?” 陈沐皱皱眉头,动作还没做完又赶忙抬手在眉心揉了揉,打仗的人发愁多,再这么皱下去他的脸上会长出川字纹,增添凶恶有悖于他温润如玉的形象。 做完面部护理,他才摊开手对阿尔曼萨道:“走了两个骑手我并不担心,我担心的是我和你,你居然背着我给贝尔纳尔送信。” “我们不是朋友么,你心里没有把我当作朋友,如果你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会找到更合适的解决办法,尽管我们一个明朝的亚洲经略一个是西班牙的新大陆总督,但我会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即使不能,我也会同意你给贝尔纳尔送出这封信,信上内容一字不改。” “在我的旗军发现这些,我请你过来问清楚,你却认为我要杀了你,你们对我的误解太深了。” 陈沐很遗憾地低头,无视杜松等人异样的目光,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好像几天前港口议事厅里目光直视阿尔曼萨,言之凿凿地说要把战争打到天荒地老的不是他一样,道:“你见过我杀人么?没有,因为陈某一直与人为善,与人为善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七十四章 胆子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回到土屋的阿尔曼萨仍旧心有余悸,看着带回来跪得走不动道的三个骑手,怀疑喜怒无常的明朝元帅被魔鬼上身了。 不论如何,自己捡了条命,劫后余生的老总督无所事事地在大白天开了瓶朗姆酒,靠在麦秸与泥土糊出的窗台望着退潮的海面一口一口喝着。 眼前关于这片土地的未来,一切都未可知。 村落另一边的港口气氛就要沉重的多,自陈沐把阿尔曼萨及三个信使骑手放走,杜松骂骂咧咧的嘴就没停过,嘟嘟囔囔像个老太婆。 一会儿把胸甲摘了用拳头敲得梆梆响,一会儿又光着膀子说要去操练亲兵准备接下来抵御西军来袭。 怪的表现让陈沐觉得亲兵头子比自己还爱演,把狂躁症患者表演得淋漓尽致。 而且这家伙不爱穿铠甲,听说调到自己手下之前好几次别管是上阵匆忙还是另有所好,总爱赤膊上阵,这会儿脱下甲衣黑乎乎的腱子肉上刀疤箭伤像疹豆子一样。 别人去了甲衣是看到身上哪儿有伤疤,他去了甲衣刚好反过来,是看到身上哪儿有好肉。 陈沐觉得杜松有这毛病估计是因为壮、想显摆,自己当总旗的时候没事也好光膀子,当然不像杜松这么混蛋,他是惜命出了名儿,更何况后来认识人多了发现永远有比自己壮的,也就不得瑟了。 但可能杜松到现在也没碰上几个比他还壮的,所以一直显摆。 “把衣服、铠甲好好穿上,一会儿别的将军官吏都过来,看你这德行该怎么想?” 陈沐一直没搭理他,低头琢磨自己的事,一直到他越闹腾越欢这才抬头斥责一句,接着又低头看着港口布防图琢磨起事儿了。 其实阿卡普尔科没啥将军了,剩下的更多是杨廷相、徐贞明这些军府官吏,正经的将军就剩邵廷达、付元、黑云龙仨人,就连黑晓那些都跟着邓子龙走了。 情况也正如阿尔曼萨写给贝尔纳尔的信那样,阿卡普尔科目下确实空虚,防务空虚得很,满打满算兵员不足三千,还要据守南北相距近五十里的两条要道。 “帅爷我是急啊!咱们情报人家一清二楚,一旦发兵过来……” 陈沐接过话抬眼问道:“一旦发兵过来,打不过?” “呵!小小蠢贼贝尔纳尔,杜某束发从戎,假单我一人也可持刀冲阵取其狗命,自是打得过!” 看把你能的! 陈沐倒也没打击下将积极性,道:“天热躁得慌你就多喝点茶水,打得过你不脱衣服也能赢,打不过你脱了衣服也没用,穿好甲胄能多砍几刀。” 杜松好在狂躁归狂躁,但即使在最狂躁的时候也还能听得进去陈沐的命令,偃旗息鼓任由家丁给他穿戴好甲胄,这才上前问道:“大帅为何不杀了他,做出如此泄露军机之事,理应处死。” “即便不杀,也该派人将那两个走脱的送信蠢贼追回呀。” 陈沐望着布防图心中左右摇摆,没理会杜松的疑惑,长出口气抬头道:“当下应将两部兵马收回,仅留斥候刺探,集结兵力于港口布防。” “可我们刚在两处要道修成工事,填了又有些可惜,是该冒险让两部继续据守,还是填掉工事收缩防御呢?” 其实这一问题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应该是选择题,此时让陈沐疑惑的原因也只有一个,在根源上,他觉得兵将守得住——即使西军可能会以多倍兵力来袭。 “别守啦,敌军已知我军部署,此时应变动军势。”杜松两只黑手一拍:“主动出击,别要港口啦,两条路,我们只选一条,直攻其墨西哥城!” “要么狭路相逢,我军未尝无一战之力;要么西军得港口,我军得墨西哥城。” 还真别说,杜松这说着玩一般的换家战术,要真能施行对明军还是有利的。 不过施行上有很多硬伤。 比方说:“西军若并未出击呢?” 杜松被陈沐问住了,就听陈沐接着道:“杀人容易,但人杀了就真没了,再想补救也没机会,留着难免没有能用上的时候。” “况且我以为,让那两封信送到贝尔纳尔手中于我军并非坏事,贝尔纳尔先前不敢出击,此时更不敢出击了。” “这是为何?” “半月之前,邵廷达让阿尔曼萨给贝尔纳尔手下另一军团长写了封信,这封信会被送到贝尔纳尔手上,一封反间信。” 陈沐向后坐正了身子,道:“信上的意思就是那个名叫赫苏斯军团长及其部下好几个连队长官都要杀贝尔纳尔,信落到贝尔纳尔手上,你说他信不信?” 杜松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事,一时间长满肌肉的脑子没反应过来,轻轻晃了晃脑袋。 过了一会杜黑子才反应过来,道:“他要是那时候信,就得先对付那个军团,弄不好还会酿成内乱,兴许现在手上只剩三四千兵力了。” “那他要是不信,这次阿尔曼萨的信,他也不会信?” 陈沐轻笑一声,闲着没事干的手在桌案边沿抚过,道:“就是这个道理。” “上次的信可能信也可能不信,信了哪怕他们自己不打仗,贝尔纳尔既不敢让赫苏斯独自率军来,也不敢让赫苏斯部留守墨西哥城,情况只能更坏,两支军队因猜疑互相牵制。” “他要是不信,这次的信对他来说是真是假,他敢信么?又凭什么认为这不是又一次诱敌呢?” 陈沐说着脸上那股傲劲又出来了,俩手合在身前,对杜松道:“这信让贝尔纳尔看见是有好处的,至少他知道,我陈某人手上能调动的兵力至少还有三千。” “廷达步骑二千,自登陆纵横四百里,一部偏师白马河畔打穿埃雷拉军团,黑云龙百骑下银城,吓得贝尔纳尔到现在都没敢从墨西哥城找过来。” “别管他信不信,墨西哥城已经知道陈某人最少有三千人马就在这安营扎寨,他敢来么?” 这才是陈沐一直对此感到轻松的底气,亚洲经略抱起手臂,微撅着嘴缓缓摇头,道:“我借他俩胆子,赶紧离了墨西哥坚城与我野战。”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七十五章 信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贝尔纳尔对来自阿卡普尔科的信心思复杂。 用一句后来的话来说,贝尔纳尔看见信时心里想的是: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第一封来自邵廷达的反间计并未达成效果,贝尔纳尔并没有对赫苏斯产生猜疑,直接以代理总督与军团长的名义将信上提到名字交给西印度委员会,审查无误后又官复原职。 君权与军权天生猜疑,但军权与军权之间天生信任,在贝尔纳尔还未将自己摆在新西班牙总督的心理位置上时,反间计很难奏效。 但也不能说邵廷达的反间计全无效果,其潜在效果甚至比贝尔纳尔直接杀掉赫苏斯还要大,风言风语在纯血军团与混血军团之间生根发芽,墨西哥城流传着将军之间互不信任的传言。 “这封信会是真的吗?” 拿着阿尔曼萨第二封信,贝尔纳尔对一切感到怀疑,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他没有在军事会议上拿出这封信,而仅于自家官邸苦思冥想。 因为头发大把大把掉,还是想不出得体的应对之法,脑子不够用了。 本身就是个参将,突然拔高了做总督,实际上并没有太多作为总兵官的才能,偏偏明军稳扎稳打,还用上阴谋诡计这些障眼法,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因此哪怕明军所有布置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也没办法迅速做出决断。 做将军的不能怕,一旦心里怕了,后面就一步错步步错。 按兵不动怕贻误战机,发兵征讨又怕落入埋伏。 这种心理内耗让贝尔纳尔发挥不出一个决策者应有的才能,但问心无愧的赫苏斯军团长却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战事,推开代理总督官邸的门。 “阁下,我从一百三十三名溃军中收集到埃雷拉河畔明军作战的情报,基本将其步兵在战斗中的军阵形式总结清晰,不过关于敌军骑兵的情报依然不清楚。” 赫苏斯看上去比死掉的埃雷拉年轻些,长得不像个武将反而像个文官,来找贝尔纳尔也没有穿戴铠甲,只是黑色长裤踩着皮靴,上身穿一件洗得发黄的亚麻衬衣,披散在肩头的大卷发与朴实的装束让他看上去像个流浪画家。 其实这正是贝尔纳尔对反间计并不确信的原因,这个混血军团长看上去根本不是那种会篡权的人,恰恰相反,毫无物欲并无多少对权势的渴望让他成为一个善于听命行事的人。 也正是赫苏斯向西印度委员会提议,将埃雷拉军团阵亡的那条河以埃雷拉的名字命名。 他说:“多份情报都将明军骑兵描述拥有最先进的燧发手枪、射程短而威力大的破甲弓箭、擅长劈砍的轻型马刀、用于冲刺与刺杀的两种长短不一的骑矛,马背上威力强大的长刀与长斧,还配备一种短柄有圆头类似钉锤的破甲武器。” “在铠甲上,每个人都拥有胸甲、保护肩膀与手臂外侧的护臂、保护完善的头盔与保护小腿的铁靴套,大腿上似乎使用的是一种外层蓝色棉布但不畏刀剑的战裙。” “怪的是他们装备如此多的武器与沉重铠甲,却骑着驴子一样的小马,阁下觉得可能么?” 溃军嘴里的明军骑兵都是能揣两根长矛背三口长刀大斧还能从胯下掏出鸟铳来一套扫射的神仙。 那不是明军骑兵,那是武器贩子。 其实黑云龙的骑兵不论人马都远没有这么神,北洋战马遴选标准为载一百八十明斤日行四十里,连续行军三日。 骑兵甲具皆备,有些人还会在行囊中带绵甲内衬的备用甲片,但不太多,况且谁都没有三头六臂,难以背负那么多兵器。 他们当中有些人会携带长刀、长柄斧与长柄铁瓜,但大多数是在骑矛与长枪二者之间选择其一,此外腰刀、马刀、战剑、骨朵、短柄铁瓜中携带两样,重骑弓、轻骑弓、燧发手铳之间选择一样,再加上一面圆盾基本上就构成了他们的全部武备。 而且在远程兵器中因北洋新兵大多募于良家子弟,不熟骑射,相反都由最优秀的新军步兵中晋升,因此大多数会选择携带手铳。 贝尔纳尔近日以来已经被自身内心压力压得透不过气来,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判断力,笃定地点头道:“可能!” 赫苏斯无奈地抿着嘴,并无丝毫赞成之色地点头,干脆略过这一话题道:“根据交战情报,我对明军步兵阵形做出分析,他们在会战中会以横阵迎战,拥有高昂的士气与不畏死亡的勇气,以大量火枪同时射击。” “侥幸活下来的方阵士兵对他们的战术极为恐惧,如果他们不是和我一样的混血儿现在都会吵着要回旧大陆种地了。” 对此贝尔纳尔嗤之以鼻:“每个肮脏的逃兵都会这样说,给他们的怯懦寻找合适的借口,所以呢?混血儿的身份会让他们更富有勇气?” “并没有。”赫苏斯依然风度翩翩地摇头,甚至还有闲心说废话,道:“因为他们是混血儿,只能吵着留在新大陆种地。” 若是以往,贝尔纳尔应该会在这个时候仰头大笑来附和部下军团长的幽默,不过此时赫苏斯也知道代理总督没有那份闲心去发笑,果断继续说着自己的结论。 “我们的方阵在明军开枪前交替射击近十次,但明军几乎没有伤亡,可只要明军开枪,逃生的士兵说他们身边的方阵就没人了,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的火枪多。” “为此我召集了城里的贵族,从他们手上筹集到一千六百支火绳枪,在军团中组建五个火枪手连队,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为我们取得优势,同时还招募到一些游手好闲的雇佣兵,以补充军团的损失。” “敌人有强大的骑兵部队,墨西哥城的街道太过笔直,固守对我们没有益处,相反一旦明军进入街道,我们的士兵会因担惊受怕而溃逃,不如让战争在更适宜我们的野外开战,与明军打一场会战,赶在海战分出胜负之前。” 贝尔纳尔面露异色,道:“为什么要赶在海战分出胜负之前?如果海战胜利,我们就已经获胜了。” “没错,赶在海战之前的原因与战争没有关系,战争至此,阁下毫无作为,如果这场战争就这样结束,在西印度委员会眼中阁下不但毫无作为,还将老总督驱逐,那么等待阁下的将会是什么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七十六章 回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兹特克官道山拥有古老历史的柱石注视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道路微微震动,两匹高大健壮的安达卢西亚马呼啸而来,两名穿深黄板甲衣的斥候先后驻马,前面一骑提长矛左右游曳,后面一骑提一具上好弦的钢弩。 板甲衣侧重板甲二字,在阿兹特克人的棉甲基础上内部钉着或大或小的甲片,密密麻麻将整个甲衣覆盖,与布面甲基本相同。 这种从重量上很重的‘重骑兵’似乎不应担任斥候这样明显需要轻量的使命,但事实上在西班牙本土的斥候骑兵比这更过分,他们的板甲骑士有时候也会担任侦查任务。 整个欧洲除了西班牙就没这么干的。 西班牙贵族太多了,有地的骑士爵士是贵族、没地的收封也是贵族、养羊的麦斯塔是贵族、新大陆探险家更是成批量创造贵族的职业,尽管国王与国家破产好几次,但西班牙人——就是有钱! 哪怕最大的利润被米兰人被尼德兰人赚走,他们依然就是有钱! 因为在大多数时间里,虽然米兰与尼德兰赚走了西班牙大部分金银,但米兰和尼德兰是西班牙的。 当步兵军团与剑盾兵取代下马骑士,西班牙的破产骑士与轻骑兵抢活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没办法,生活所迫。 两名重甲骑兵在扫视周遭后继续向前,紧随其后的三刻之内,四个由骑手、步兵组成的斥候小队先后经过这里沿着官道向西走去,那是明军实际占领阿卡普尔科港的方向。 随后方阵兵有节奏的步伐轰踏而来,高举着哈布斯堡十字与新西班牙十字旗的军士喊着口令,军队旁徒步前行的军士长转着手上的指挥杖,严厉的目光不时从行进的军阵间扫过。 当纪律严格的西班牙方阵兵离开,新西班牙征召兵的凌乱步伐给这条官道增添生气,紧跟着是贵族或者说骑士队伍。 这些人并无军衔,甚至并非西班牙职业士兵,尽管他们自幼训练武技,此次受西印度委员会征召,在战争开始后自哈瓦那、巴哈马群岛集结于墨西哥城,为了神明与国王的荣耀加入这场战争。 每个贵族身侧都有或多或少的骑手、步兵跟随,有些人带着他们的扈从,有些人干脆本身就有自己的征服者连队。 为应付这场事关新西班牙存亡的战争,甚至连在迈阿密与庞大原住民进行拉锯战的殖民者都赶了过来,站在明朝的对立面投入这场战争。 毫无疑问,他们装备精良。 贵族们的军队很难与商人的护卫区分开来,这个时代在后勤供应上他们依然保留着中世纪的方法,当正规军倾巢而出,问询赶来的商人便蜂拥而至。 因为总有落单的骑士喜欢伏击商人,这必然影响了商队护卫的素质,有些商人也像那些贵族一样拥有自己的护卫团体,甚至在新大陆拥有自己的连队,雇佣从正规军退伍的精锐之士作为护卫首领。 在做买卖时,一支看上去武装到牙齿纪律严明的护卫连队能显著增加交易的成功率。 卖武器的、卖药的、修盔甲的、卖零食的、钉马掌的、卖草料的、卖马具的,甚至会出现商人赶着战马、黑仆人推着老旧的射石炮、炮上坐着妓者,跟随军队徐徐前进。 没人注意到,每当他们经过一段路,道旁林中枯木与腐叶堆积的参天大树下或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一双或几双眼睛突兀地睁开,冷漠地注视着一切。 这些人可以几个时辰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只有在大队行军的间隙才伸展覆盖潮湿泥土与腐叶的肢体,从地下刨出包裹内干硬的烧饼,混着事先掰好的酱饼丸咽进肚里。 随后继续闭上眼睛,在腐叶与枯枝中安静听着远处官道上喧闹的行军声。 在终于确定行军已经结束,素色中单带着泥泞泥土或身上扎满树叶的男人们有些从泥土中站起、有些自树上爬下,活动几下僵硬的身体,从灌木丛中找出隐匿的武具穿戴好,返身隐入丛林之中。 林满爵在一旬时间里给自己在墨西哥城西边的丛林里盖了三座房子,他最钟意树上的那个,地底下那个太潮、地上的那个离河流近方便洗澡可又太容易受到虫子袭击。 第一个游击旗军向他报告西军大举出城的消息时老将军正给树屋的睡垫下扑上一层松软的棕榈叶。 “这么快?” 林满爵慢条斯理地从树上爬下来。 他还以为游击旗军们要在墨西哥城外三十里住上一俩月呢,新家都收拾好了。 “情况不妙呀,大帅觉得咱有当野人的天赋,丢到外面就不管了,当下港口守备空虚,西军这么大阵仗。” 林满爵嘴上说着情况不妙,动作却一点儿都不着急,抬手慢悠悠挖着耳朵,看了一眼指甲盖黑乎乎的污垢弹飞了,这才对寻觅而来的部下道:“先别着急,北边去塔死,塔斯科的官道,西军没走?” “没有,就这一条路直通港口,人马断断续续走了俩时辰,前面几千像军队,后面几千像踏青。” “踏青,西夷又不过清明,追不上了,他们要是过夜还能试试。” 西军走官道,一天走二十里也不累,他们在山间密林穿行,一天能走七八里就算运气好,还容易遇到意外,就算散开了速度也很难比得上人家大部队在官道行军。 别说游击军的兵员如今散布于官道南北,就算集结一处也难以追赶更不必或与西军会战了。 游击旗军不明其意,兴奋道:“今夜夜袭?将军,我看他们男的女的都有,夜袭多半能赢!” 林满爵缓缓摇头,从腰间摸出烟草叶子闻了闻,道:“报信,去挑几个腿脚好体力足不迷路的后生,今天夜里不歇,一路往西跑,务必后日早上将此事报于陈帅。” “此外,挑人把我的马骑出去,咱就这一匹,骑去塔斯科,那还有黑将军部下骑手,让他们把消息骑马走那边官道告知陈帅……但愿赶得上。” 邵廷达没带炮兵与长矛跟西军军团野战的亏林满爵是知道的,他才不会让自己的部下也吃一样的亏。 跟西班牙军团打仗? 打个屁。 “去传令,各个营地将辎重都先放下存好,每人带三日水粮,集结到官道上去,后三个百户去探墨西哥城,要是守备空虚就夺了,戒备森严就跟上。” “剩下的人呀,咱也走官道去,跟着西军车辙走,他走咱也走,他停咱也停,等他回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七十七章 里甲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游击旗军翻山越岭,哪怕形单影只易于行动,日夜兼程还是比不上西军大部队于路况良好的官道上行军。 斥候赶到南谷道时,守将邵廷达已经在布置防务了……一个百户部朝半山腰上调度,六个百户部钻进已经修好的障墙战壕,骑兵马队在后方往来游曳,炮队旗军推着大轮火炮急赴阵地。 邵廷达目光扫过近四里的宽大峡谷,口中念念有词:“火炮装填七十五息,七十五息老子能跑四百步,四百步四百步……哪他娘是四百步!” 身旁亲兵问询带着木牌纵马飞驰而出,片刻后将木牌插在四百步外的树旁,向邵廷达高高挥舞着手臂。 邵廷达不禁莞尔,他知道哪儿是四百步,只是嘴里自己跟自己生气,但眼看着旗军都跑出去了,便顺着高声喊道:“六百步,插在六百步外!” 喊罢邵廷达就转头对旗军问道:“大帅与老付那边的援军还没过来?” 他需要火炮,更多火炮。 也需要援军,更多援军。 南谷道西十二里外的港口,莲斗伸展了手臂一声高呼,耸着肩膀手按腰刀向东迈开快而急的小步,身后甲衣碰撞之音不绝于耳,扛着鸟铳背负携行的亲卫旗军快步赶赴南谷道。 马背上的杜松系紧发巾,自马下亲随手中接过高顶笠盔扣在头上,铁甲片外罩绘龙纹蓝布面的顿项发出清脆碰撞的响声,他转过头对家丁骑兵挥手,战马迈着整齐的小步向前踱去。 港口村落北方的道君庙,陈沐抱着头盔从庙里走出,身上还留着拜神留下的香烛气,他转头对本地才上任没几日的原住民庙祝用西语叮嘱道:“鼻子烧的不好看,等打完仗让人再烧一尊。” 说着他扣上头盔,道:“我们走。” 庙门外,十余骑从整装待发,送行的文官各个肃容谨慎,只有邹元标哭丧着脸,像狼群中混入一头哈士。 陈沐向军府一众文官拱手,转过头又转回来,盯着邹元标:“你什么毛病?” “大帅,玉米地,杜黑子进玉米地了!” 这是废话,棉花地太矮、甘蔗地太硬,只有玉米地能连人带马藏着,又离峡谷口的开阔地接近,是极好的伏击地带,杜松不带骑兵去那儿猫着还能去哪? 陈沐回首指指邹元标,没再搭理他,翻身上马带着亲兵与旗鼓及两门镇朔将军炮的队伍离开港口村落,紧随其后的是军府文官杨廷相、徐贞明等人率领百姓去往海岸避战。 没人会呆在坚固的港务小楼里。 在一片泥土木头与麦秸秆修筑的民居里那座白墙橘瓦的二层楼太过引人注目,虽然那是很好的天然高点,能用来观察除邵廷达部阵地之外的战场,但那并不明智。 这个时代欧洲只有两个地方能独立铸造长管铁炮,英格兰与尼德兰,但青铜炮是大家都能铸造的,尽管性能稍好点,但青铜炮贵了许多倍。 值得一提的是历史上的红夷大炮就是打捞荷兰战船舰炮而来,并且仿制铁铸上没有遇到问题,这是在那个时代冶金工艺很厉害才能拥有的成就。 通常重达千斤的火炮,除了射石炮那种怪物,交战中常用距离也就四百步,但其最大射程达到六七里并不出,陈沐可不想在这座明显是靶子的港务小楼里挨揍。 万一打准了呢? 邹元标被陈沐瞪了一眼,自己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可眼看着杜松率领着陈沐的家丁骑兵钻进绿油油的玉米地他就心里堵得很,眼睛瞟到阿尔曼萨和阿科斯塔俩人看着明军变动大眼瞪小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赶快去带百姓离开,在这儿磨磨蹭蹭的,这场兵乱就是你招惹来的!” 阿尔曼萨对明军有一种怪的感觉,他觉得像邹元标这些文人都是明国贵族,别说对旗军颐指气使,就连对他、对阿科斯塔说话都像在使唤仆人。 对待大多数有身份的人,他们像使唤仆人;对待没身份的他们口中的‘百姓’,又像教训子女……喔,对了,邹元标还是能好好说话的,陈沐会骂他,但他觉得这并不是因陈沐的身份是明军元帅的原因。 鬼使神差,阿尔曼萨并没对接受邹元标‘指派劝告百姓离开’的命令有什么诧异举动,而是赶在邹元标挥舞手臂让原住民离开时面色诡异地问出一句:“陈将军的父亲,是明朝的大贵族么?” 邹元标只是瞥了他一眼,心说这欧罗巴蛮子是给猪油蒙了心吧,陈沐的族谱儿有什么好好打听的? 杂乱的村落中,原住民百姓经历着从未有过的体会,他们一直在担心西军会再打回来,明军占领这里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对他们非常友好,既没有抢劫作乱,也没有指派他们做什么事情。 即使需要人工也会按天发下工钱,并承诺将来这里会有固定的市场,这些碎银能让他们购置像样的家什与衣食。 更何况还给他们分下土地,尽管清丈田亩的工作仍在继续,大多数人还未分得田地,可仅仅是陈沐将所有俘虏放掉任由他们选择去留就已足够令人感激。 唯一的遗憾是教堂被袭击发生那个夜晚的炮火被轰塌,似乎明军也没有重建的意思。 他们受西班牙人数十年统治,信仰如同吃饭喝水般必要,只是没人敢向邹元标提意见……事实上,大多数人并没有总见到邹元标的机会。 人们担心西军来袭会结束这一些,让这一切像短暂的梦,梦醒后继续做为西班牙人的奴隶过完自己一生。 没想到明军会在西军来袭的消息中选择带他们去躲避战火,愿意走的被带着,不愿意走的被强行带走,在海滩上排出漫长的迁徙队伍,明军并未专门派遣军队保护他们。 离开村落前,黄册上二十多个里长跟着邹元标的随从领取长枪、刀盾与战利中的弓箭,自里中选出年轻力壮的后生担当差役,沿途保护里下百姓,扶老携幼逃离战场。 明朝到这个年头已趋于瓦解的基层组织,在大洋另一边的新大陆焕发生机。 直至遥远峡谷传来炮火轰击的回音,人们知道,战争开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七十八章 滚滚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邵廷达想过自己也会有被人用炮轰的时候,从他关炮第一次在广州府城下发威时他就这么想过,心里对这种情况怕得很。 一炮过来,别管穿不穿甲骑不骑马,人都没了。 当这一幕真的发生在眼前时,他怎么就这么想笑呢? 西军前沿骑兵在千步之外集结,四五里宽的峡谷说宽不宽、说窄也不窄,他们似乎认为那是相对安全的距离,因为躲在障墙战壕内的明军并未放弃守备优势向他们发起突击。 在骑兵的掩护下,最先赶到的一些缺少甲胄兵器的原住民以及少看上去就是乌合之众的雇佣军,在官道两旁清理碎石并试图清除明军布下的防御设施。 并没有防御设施。 明军在障墙战壕外十步挖了三道壕沟,五十步至二百步交替布放了拒马、官道以外的草地撒下铁蒺藜,但二百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本来邵廷达是想埋下些制作简单的地雷,但这个想法因明军在港口的备用火药不够充足而否掉。 返航明朝本土的辎重船队最重要的命令就是秋天带足够的硝石过来,是硝石,他连火药都不要,这里并不缺少硫磺和木炭,运送硝石能让他们制作更多火药。 明军的粮食还有许多,亚洲的农作物与遍地跑的火鸡极大丰富他们的食谱,他们面临最严重的问题就是火药不足。 邓子龙率舰队携带足够打一场大型海战的火药离开后,火药储备最多的阿卡普尔科港火药告罄。 当然旗军所用火药还是足够的,但即使算上金城状元桥、麻县麻家港这两处仓库,他们的备用火药也不够再让舰队满载武装一次。 西军这一次军阵展开选择大方阵,并使用上千名火枪手在前、更多长矛手在后、中间掺杂剑盾手的阵形,将两翼完全交给骑兵,声势浩大。 在浩大声势的方阵与两翼轻骑兵的空隙间,十几名士兵推着四架佛朗机炮小车摆在军阵前沿。 四门,锻铁条式小口径佛朗机,架在四个小轮儿一样大的小炮车上,摆在拥堵峡谷看上去不止五千的庞大军阵前。 邵廷达跟陈沐打仗,只有第二次上战场镇压叛乱时见过类似的情形,但即使那个时候,作为总旗的陈沐手底下都有碗口炮与大佛朗机炮。 本来邵廷达还觉得需要用手上八门十斤镇朔将军跟他们对轰一下,开战前尽量轰坏敌军炮队,但看这架势……他并不觉得这四门小炮值得浪费火药跟他们轰。 但火药包、垫木与炮弹已经在西军停驻千步时塞进炮膛,他的炮兵必须要轰出这一阵。 邵廷达抱着手臂从障墙后用望远镜看着对面四门佛朗机炮,对左右道:“告诉炮队百户别急着轰,等敌军前进后打人,然后放到六百步再打,轰这小炮浪费了,还不一定打得准。” “告诉各部,一会敌军发炮就蹲下。” 命令是这么下的,其实下不下他麾下旗官都知道该怎么做,他只是担心有旗官托大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毕竟在明军的操典上,像西军所使用的这种小口径佛朗机炮,最大射程才二里远。 贝尔纳尔骑着高大纯白毛色的战马于阵前来回走动,他知道明军在峡谷设下工事,但这工事看上去非常简陋,因此希望直接劝降,但依照欧洲习惯自己骑马过去与明军指挥官见面又不太敢。 毕竟从先前的战斗中看来,明军似乎没有这个习惯。 最后他派了个骑手,单人策马举着新西班牙十字旗奔至两军正中看着这边,意思很明显了。 邵廷达这边也派了个懂西语的骑手过去,没多久带着一脸埋怨回来,对邵廷达报道:“将军,劝降的,说他们有一万军队,大炮什么的,屁话特别多。” “发……先别轰了,军医给我弄面白旗和笔墨来,他们不是乐意挥旗么!” 邵廷达才不信西军有一万军队,双方兵力都基本门儿清,谁糊弄得了谁啊! 没过多久,白布送来,邵廷达挥毫画了个熊猫头,让骑手给对面送去,道:“跟他们说,投降的时候挥这个,食铁兽。” 他还是偶然听赵士桢说起古代晋朝投降的时候就要举起吃竹子的貔貅,他觉得战场上挥舞这样的旗帜非常蠢,是羞辱敌军的好帮手。 旗子交到骑兵手中,邵廷达还不忘叮嘱两句,道:“先给他旗子,再说告诉他投降用,手按着刀别离太远,等他先回去。” 双方交割降旗的过程倒没像邵廷达担心的那样拔剑相斫,就是望远镜里西班牙骑手都傻了,提着熊猫旗看了半天,这才无可奈何地走马回阵。 欧洲人没见过滚滚。 谈判的骑兵对这面降旗没太大反应,但贝尔纳尔不一样,气急败坏地将白旗丢在地上,马蹄踏下的同时向炮兵下达轰击敌阵的命令。 四门佛朗机炮旁边的西班牙炮手早有准备,火绳缠在长杆形兵器上引燃火药,转眼垫高炮口的佛朗机便将炮弹向远处打去。 邵廷达有掩体保护的步兵并不对这几门小炮发射有什么反应,只是都依照军令蹲下把自己可能露在障墙外的脑袋收回去,真正害怕的是他们后面黑云龙的马队。 一听要放炮了这些马军面面相觑,却受限军令不敢乱动,只等黑云龙下令这才整个骑兵方队在峡谷口变出横队打马向后退去,一直退出二三百步绕到谷口一侧这才放心。 不过刚绕过去黑云龙就制止不住自己的好心,又打马往谷口探过去,他想亲眼目睹战况。 炮弹呼啸着向明军阵地打来,那边的西班牙炮兵已经卸下冒烟的子铳换上另一个弹筒准备发射了。 一颗炮弹打歪了飞到山壁,又重重落下来在土地上砸出个坑;一枚小孩拳头大的炮弹则砸断一根拒马后飞跃三十余步坠在地上;还有一颗则非常干脆地嵌进明军工事前十几步,兴许是入射角度的原因,弹都没弹起来。 唯有最后一颗非常精准,直朝着邵廷达所在的一截障墙打来,二者碰撞时发出怪异的声响。 哐! 障墙后拄雁翎刀半蹲在地的邵廷达笑了,木骨、水泥、砂石结构筑出的障墙,虽然不厚,修筑也是为防备西班牙重型火枪的,但对这种小口径佛朗机炮,依然有着无可比拟的防御!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七十九章 吃饭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试探性轰击一直持续到傍晚,明军阵地像个憨厚的壮汉,对恶作剧毫无埋怨,永远用心平气和的溺爱眼神相隔千步望着贝尔纳尔。 西军炮队没有气馁,似乎不用火炮把明军工事摧毁就不会发起进攻般,不断用那四门小炮向障墙轰击,这确实是有用的。 在第三次重新填充四门佛朗机炮共十六个子铳时,西军炮兵即使间隔千步距离,也已能至少准确地将两颗炮弹投射到障墙上。 只是无法击穿。 充足的时间、不会还手的目标,让西班牙炮兵于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向阵地投射出两架马车的炮弹,极大减轻辎重的负担,但对面的明军阵地依然和他们来时一样。 还报废了两门炮。 “谁能告诉我,明朝人为什么要在峡谷里修出这样坚固的工事,那些奴隶在种玉米时从未表现出惊人的力量天赋,为什么能把条石运到这里让明军修出防线?” 贝尔纳尔有些气恼,尽管他的部队没有任何损失,比埃雷拉接战两个小时全军覆没要好得多,但几千人在峡谷这样的地方看了一下午打靶,结果靶子没事炮却先坏了,这种情况本身就非常气人。 “整个下午,除了一颗炮弹把棚子打出个窟窿,我们还做了什么?” 被起名为耶稣的赫苏斯对此也感到气馁,宽度接近半里格的峡谷散步超过十个矮小城堡般的障墙,纵深交错地布出两条坚不可摧的防线,他整个下午都在研究如何攻破。 “不攻破防线就进攻是不可能的,他们在学习,那些工事的布置,和我们的军团连队展开后布置一样,中间闪出缺口,由后面的方阵补上,只要军团攻进去,就会像印第安人攻进我们的方阵一样,受到来自多个方向的打击。” “而在工事布置上他们也在学习,那些石墙表面覆盖了草皮和土,与棱堡外墙相同,能消去炮弹的部分冲击,内部应当为木头与坚固的条石,回旋炮无法摧毁。” 实际上赫苏斯心中最大的疑问,是那些几十米宽的墙壁究竟有多厚,他对贝尔纳尔开口道:“我们爬到峭壁上的瞭望手应该会带回关于工事更多的情报。” “我认为现在最紧迫是要将雨棚及阵前木墙搭建起来,今天的风有些大,天阴得也比往常早,夜里可能会下雨。” 赫苏斯用鼻子尝尝出了口气,道:“下雨不好,我专门为明军准备的火枪手连队会派不上用场。” “不,明军的火枪比我们多,多得多,下雨很好。” 贝尔纳尔摇头道:“你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后面的商人,如果下雨的话他们的射石炮就没用了,今天夜里,我要用两门射石炮推进到能击中工事的距离,但一个银币都不会付给他们。” “如果那两门重炮能派上用场,胜利后我会付给他们十分之一的战利品。” “别管什么方法,用射石炮轰,下雨了就用剑盾兵和骑士杀进去,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尽快攻进港口。” 贝尔纳尔走到门口,撩开白色的帐帘,阵前的方阵兵已经换了一批,士兵因疲惫而松懈,仅仅一个下午士气便急转而下。 无法摧毁工事极大地打击了士兵们对获胜的信心,尤其面对多个战场多次战胜他们的明军。 至少战斗进行到此时此刻,整个过程如果传回旧大陆将成为跟随贝尔纳尔一生的笑柄——战斗从中午打到傍晚,明军一枪未发、一炮未放、一人未死。 反倒西军四名士兵因火炮炸开而开膛破肚。 “海战应该已经开始,最快只需要四天,明军骑兵就能从北方绕到我们身后,进攻必须要快。” 赫苏斯看了贝尔纳尔一眼,他能感觉到,坚固的工事不但瓦解了士兵对胜利的信心,也瓦解了贝尔纳尔的。 虽然说他们只管打仗,以后的事情不需要他们这些人考虑,但现在这种气氛谁都能感受到——如果这次战斗再输掉,整个新西班牙以后没人会敢于同明军作战。 哪怕还有足够的兵力,明军的威望都将使每一个西班牙士兵充满畏惧,听到明军来袭的消息便会丢下武器逃跑。 就像法国军队战场上与西班牙方阵狭路相逢时所做的一样。 仆人在贝尔纳尔耳边说了几句,替主人去军阵最后寻找商人们谈使用射石炮的事,没过多久就有头上插着火鸡羽毛的印第安人从北方崖壁下灌木中钻出来,直奔白色军帐的方向跑来。 爬上陡峭山壁观察明军是很危险的事,同时也很困难,整支军队都没几个人能爬上去后像没事儿人般再爬下来,跑回来的印第安人即使在他自己的部落里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们的墙有这么宽。”侦察兵比出自己小臂那么宽的距离,又觉得不太确定,扩大到整个胳膊道:“也许这么宽?” 赫苏斯的脸色不太好看,隔着遥远距离让侦察兵观察一面障墙,也许这本身就是一个愚蠢的决策。 他追问道:“那明军的布防呢?工事之外,他们有多少士兵?” “下午有两支军队赶到,八百人?还有骑兵,他们一会出现一会跑走到峡谷那边,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看上去不多。” 看上去不多,那就是实际上很多? “那他们的意志呢?我们的炮在不停轰击他们的时候,他们的人在做什么?躲在石墙后瑟瑟发抖?” 脸上纹着图案的侦察兵很认真地摇摇头,“没有,他们在石墙后一直有人,不停轮换,一队人从后面补上,一队人从石墙撤出,他们可能这样调动了六遍。” “六遍,这是在做什么?” 贝尔纳尔百思不得其解,扪心自问如果有工事,他的士兵不会这样不停调度,明军这样不保存体力是为什么呢? 侦察兵想了想道:“可能在吃饭吧,峡谷那边冒起了烟,那些骑兵一队队出现,马上都带着东西,在石墙后放下再离开,一会又再回来。” 贝尔纳尔感觉自己额头的大筋猛跳,脑子有些疼。 吃饭? 他说明军在吃饭。 这些混蛋到底懂不懂尊重人? 我在进攻他们,以至少四倍的兵力优势进攻他们,四门佛朗机炮一分钟能打出八颗炮弹,他们吃饭? “对了总督阁下,刚才,就在我快回来时,明军有两队人撑着和石墙颜色一样的布往前走了很远,他们好像把炮弹都捡回去了。” 新西班牙代理总督特别生气。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八十章 夜袭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邵廷达也没办法,西军来袭的消息本就耽误了他的旗军饭点儿,眼看着他们那小炮砸不坏障墙,不趁着这会儿吃饭还要到什么吃饭? 总不能到晚上吧,那就饿一顿了。 秉承着他哥陈沐一贯要让旗军吃好的观念,即使在打仗的过程中,邵廷达也不愿意让自己的部下挨饿,他的旗军不但在西军炮队攻击的时候吃饭,天黑下来后陈沐还专门派人过来吩咐辎重百户,给前线旗军加了个肉菜。 野牛肉辣炒仙人掌。 全部就地取材,麻贵从麻家港带过来的巨型野牛宰了三头,西班牙人种植园里的洋葱、辣椒能收的都被收到港口仓库,还有遍地的仙人掌统统派上用场,让旗军饱餐一顿。 北亚遍地乱跑的野牛群是好东西,可惜太少了,麻贵的船队只带了十几头用陷阱捕到捆束起来的野牛,这种庞大而凶猛的动物捕猎对军队来说并不困难。 二百年前沐英在云南用火铳手三排轮射的方式放翻战象就证明了这世上再大的动物也无法对抗成群的人类,这像一句废话——连成群的人类都对付不了结阵的人类。 但捕捉很难,驯养更难。 陈沐都打算在东洋军府重拾练兵了,就在北方草原上,天天吃牛肉,想不壮都难。 “林将军在西军身后?” 如果说西班牙人雷声大雨点小的进攻还让陈沐对局势有些担忧的话,那么在他得到林满爵派人翻山越岭送来消息后心里一点儿都不慌了。 不过林满爵送来的情报也是喜忧参半,尽管贝尔纳尔在战前劝降中说了自己有一万名战士,但不论前线指挥守备的邵廷达还是后方的陈沐都不相信西军真的有一万人。 可林满爵的消息证明了这个说法,贝尔纳尔真的集结了一支万人规模的军队,不过起到的是反效果,陈沐以赵士桢为首的幕僚对贝尔纳尔嘲笑得更厉害了。 “一万人,大帅,他一万人才有四门小佛朗机,还炸了两门!” 这场守备战赵士桢跳得比谁都欢,陈沐不止一次听他重新提起在居庸关徐达庙里述职那天他设计出的迅雷铳。 “大帅,倘若此时我军有迅雷铳,只消三十支架放障墙之上,待敌军近身突来,电光火石间放他二百铳,辅以六百旗军轮射,就算其千军猛冲也要被击退!” “还真别说。”陈沐发现西军没有大口径重炮后又重新回到港务小楼,收回望着窗外静谧夜色的目光,对赵士桢道:“我发现常吉你纸上谈兵的本事越来越高了。” 赵士桢说得对,如果有几十支多管迅雷铳武装前线旗军,在每段障墙两侧各架两支形成交叉火力,别的不说光凭射速就能把西军吓退。 “等这场仗打完,我准你在军器局造你的迅雷铳,我以前没想过。” 陈沐撑着窗台撇撇嘴:“没想过我们会是防守的一方。” 进攻用不上那样沉重影响机动的兵器,或者说制作复杂对南洋大臣时代的陈沐并不合适。 火炮能解决一切问题,如果不能,就加一点口径。 即便到现在陈沐也认为这种观念是没错的,但如果有一些迅雷铳,能在一些战斗中帮上大忙。 远处峡谷绽放出的火光在刹那映入陈沐眼睛,令他猛然顿住呼吸,几乎本能反应将手锤在窗栏杆上,脱口而出道:“他们敢跟我打夜战,疯了?” 话还未说完,像天边雷声般的炮声传来,让陈沐明白,放响的是他们自己的火炮。 而且凭声音判断,很有可能邵廷达手里十二门镇朔将军一起轰击,连校射都没有,一股脑都轰了出去。 如果是一门火炮,即使有峡谷回音,在陈沐所处的位置是很难听清楚是什么声音,只会觉得有些许动静罢了,不过邵廷达手里有许多门重炮,足够让港口都听的一清二楚。 火炮威力大,但在火炮旁打放的炮兵就不是那么地体面了,在峡谷那边,耳朵里塞着棉花的炮兵随百户手势下令点燃引线,下一刻数十人齐刷刷地大张着嘴喊出‘啊’声,向右侧扑倒,以标准的明军炮兵操典动作翻入火炮旁边的土壕掩体。 有些人甚至在演,早在扑倒时就卸去力气,还是标准地在土坑里打出个滚儿来。 然后炮弹出膛的瞬间,巨大气浪将周遭激得尘土飞扬,硝烟与尘土肆意回荡在炮兵阵地每个角落,十二颗炮弹如铺天盖地般的声势轰响六百步外。 炮弹并未命中任何人。 付元被吓坏了。 白天邵廷达在障墙后躲了一天,到天黑邵廷达去睡觉,他来接替前线将官的职责,闲着没事站在障墙外朝西军驻扎的方向撒了泡尿,却发现黑暗里远处似乎有巨大阴影向这边缓慢移动,叉着腿趴到干净地上还听见远处轱辘转动的声音。 吓得他裤子都没顾上提,当即高声下令炮兵开炮。 明军并不是没有准备应对西军夜袭的方法,尽管包括陈沐在内所有人都认为西军未必会发动夜袭——在这个时代,夜袭的代价太大了。 即使在伙食极好的北洋军中,夜晚目不能视十步之外的旗军都有至少两成,更别说西班牙人的军队了,他们的伙食甚至赶不上北洋军一半儿。 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只有古怪而笨重的东西才会在地面推行时发出巨大声响,还有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阴影,只能是带给明军船舰唯一沉重伤害的射石炮。 付元想都没想过西班牙人会疯狂到把这东西带到峡谷战场上来! 那会把他们都砸死! 事实上当明军火炮轰出时,射石炮才刚刚推到八百步外,其后精挑细选的夜袭部队也并未走入八百步范围,明军火炮不可能击中任何人。 但十二门火炮齐轰的声势仍然无可避免地影响到战场局势。 夜袭的部队认为他们被发现了,推动射石炮的商人护卫根本没敢把火炮再向前推,慌慌张张地引燃火炮,巨大石弹几乎贴着地面轰出三百步,随后在地上滑行滚动,直至停在战场中间。 随射石炮轰响,四个连队的西班牙士兵向明军阵地发起夜袭!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八十一章 风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西班牙一个连队有二百五至三百名战士,不过此时谁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跟着向前列阵奔走,他们也没傻乎乎地发出呐喊,只是端着兵器一步一步快速前进。 射石炮遥远传来的巨大声响把付元吓得脸上毫毛都要根根立起,腿甲裙被障墙撞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进正中的障墙后。 靠在墙后半晌,听着巨大石弹在峡谷道中撞击、弹跳、滚动,直至再无声息,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摸着身上转头向左右高喊道:“有人伤了么,有人伤人么?” 周围传出旗军起伏的报平安,没有人因此而死、也没人因此受伤。 紧跟着付元就听见上千人的脚步在峡谷中回荡。 “准备防守!” 其实在西班牙人准备袭击时,付元部下不少旗军都靠着障墙打盹儿,只是此时这一折腾全都清醒过来,听到军令各个抓起身边兵器跑向战壕,淌着泥泞不堪的潮湿战壕,将鸟铳伸出射孔。 哪怕十步之外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 付元睁大眼睛极力向前望着,似乎寄望于尽早发现袭来的敌军,可事实上他也什么都看不见。 明军在傍晚拾回西军炮弹时在拒马上挂了铃铛,把这些铃铛从黑云龙手上要来困难,此时却没有起到丝毫效果。 两军熟识天象的将官都能辨认出今夜多半有一场骤雨,风吹得马銮铃响个不停,根本无法据此辨认敌军走到哪里。 “告诉大帅和邵将军,西军进攻了,炮擦好没有,装四百步药,炮车推到前头来!” 明军的火炮也用上火药包了,起初南洋一个百户为防止临战慌乱中火药装多装少的问题,就仿照鸟铳火药筒用纸包裹,后来管库房的火药匠发现普通纸容易受潮,就改换了用油纸包裹。 火药、垫木、炮弹包在一起塞进炮膛,发射时从引线口戳破包裹,倒入引药点燃发射。 这个方法等到陈沐北洋练兵时进一步细化为不同射程装不同火药,提前准备应对各个射程的药量,还有实心弹与散子筒之分。 付元并不准备敌军攻入四百步时发炮,他在等。 伴着炮队旗军吃力推动火炮上前的木车吱呀声,付元突然笑了起来,对左右道:“取五支总旗箭来,咱们怕,他们比咱更害怕。” 旗军对黑暗中的敌人都感到害怕,或许他们怕的不是西班牙人,而是黑暗里的西班牙人,黑暗比西班牙人让他们恐惧得多。 西班牙人没啥可怕的。 旗军不多时取来封装于木制射筒中的总旗箭,付元拍着雕绘龙纹的总旗箭笑道:“不就是照个明儿嘛,咱们请个风将来,看看他们走到哪儿了!” 他这千门黑话说出来旗军都听不懂,不过不影响别人理解——因为这位大明东洋军府游击将军紧跟着就端起筒子架在障墙上放出个大烟花。 没有神威机关箭,否则那种能飞出千步的东西照明效果更好。 总旗箭在空中打着旋儿窜出二百余步炸于当空,刹那发出的光亮让旗军勉强看清远处的黑压压一片长矛影子。 根本瞧不见人,数百步外齐刷刷的丈五长矛直挺挺地立出方阵,火光亮起的瞬间很容易让人忽略长矛手身前成排的火枪手与剑盾兵。 更容易忽略掉道路两侧靠近山壁的斜坡上那些摸黑前行的原住民、雇佣兵与落魄骑士混编的散兵,他们是贝尔纳尔精挑细选的攻坚锐士。 方阵兵是主力,但没人会天真地认为长矛方阵适合攻坚。 付元借此时机调度旗军,休息的邵廷达部被炮声震醒,仅用片刻时间和衣而睡的旗军便整装待发,在各部百户的率领下奔赴前线。 行军的旗军用火把在营地与南谷道口间映出一条长达二里的火龙,港口的另一边,黑云龙部骑兵在营地外棉花地牵马静立,等待进攻命令,疾驰的大帅亲兵赶到,立马传令道:“黑将军,大帅手令还请过目!” 摩拳擦掌的黑云龙看过手令什么都没说,对传令兵颔首,回头向部下挥手解散。 手令只一句:战马还厩,马军还营。 至于陈沐,已经走马率亲兵马队奔赴前线。 他的路途尚未过半,谷道已传来明军第二次炮火齐射,炮音中夹杂着鸟铳齐放,听声音战场已打做一团。 铅丸好似雨点般打穿障墙外覆盖的草皮,中间混着铅丸打进木头的扑朔声,那是弹丸打透遮雨棚的声音。 墙后侧身蹲伏的付元一手持铳一手抬在挡在笠盔前沿遮挡掉下的棕榈叶,龇牙咧嘴小声嘟囔:“西夷的铳打得真远——都别慌!敌军还在二百步外!” 他的话音刚落,右翼边沿便传来鸟铳轮射的声音,尽管明军鸟铳最早仿自葡国,与西班牙火绳枪区别不大,发生声音也较为相似,但还是极易分辨。 西军用火枪发射非常整齐但不刻意追求节奏,一排一排散乱放出,间隔时长时短;北洋旗军轮射为保证火力连贯有先有后,即使同一排也会分为几阵先后放出,因而不是那么整齐,但每排每阵间隔相同,放起铳来就不停下。 “那是哪个百户部!” 付元还没来及责怪,就听见左翼更多旗军放起铳来,令他不禁狐疑。 一个百户慌张放铳不怪,左翼右翼几乎同时放铳,声音还非常整齐并非旗军慌乱出击,肯定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依靠障墙上修成女墙的缺口他装着胆子向两翼望去,就见右翼离阵地极近的地方交替发出火枪亮光,显然是敌军已经摸到阵前五十步内,左翼的情况更糟,已经有人逼近三十步内了。 “报!将军,右翼有敌军游兵逼近百步,踩中铁蒺藜才被发现,百户名小的来报,右翼要准备接战了,请将军调派援军堵住缺口!” “我已经知道了,告诉右翼将官,援军马上就到。” 付元抿着嘴点头,这个消息令他脸上发麻有些后怕,如果不是两翼碎石路铺放铁蒺藜,此时此刻,他的两翼旗军恐怕已经与敌军拼铳刺了。 援军已经来了,付元瞳孔中映出谷口举着火把的旗军队,那是邵廷达正率部疾奔而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八十二章 柱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自天津起航第四个月,大明朝在嘉靖隆庆年的肱骨柱石倒了一根。 谭纶,字子理,生于明武宗正德十五年的江西宜黄县,嘉靖二十三年进士。 历任南京礼部主事、南京兵部职方郎中、台州知府、浙江右参政、福建巡抚、陕西巡抚、四川巡抚、两广总督、兵部侍郎、蓟辽保定总督、加太子少保,卒于兵部尚任上。 人们说看谭纶的履历,就知道嘉靖、隆庆年间的大明朝哪里在打仗,哪里打仗,谭纶就会去哪里。 三十年间,积首级功两万一千五百有。 朝廷追赠太子太保,谥襄敏,皇帝命祭葬,准其子孙世袭锦衣卫百……不,皇帝改主意了。 “以锦衣百户入宣府讲武堂吧,毕业后再插班去广州讲武堂学一年,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老师觉得呢?” 紫禁城幽深的复道中,小万历端端正正地揣着手走着,心爱的暹罗小厮被送去亚洲并不耽误皇帝遛宠物,在他身侧跟着一只没拴绳的大猞猁,亦步亦趋。 名叫西小厮。 “臣以为入讲武堂不如入讲文院,考取进士出身后再入讲武堂也不迟,假以时日,谭氏再为朝廷添一柱石难道不是幸事么?” 能被皇帝称作老师的,只有张居正了。 神中年的官袍似乎永远一尘不染,绯色大袍带着熏过的香味,连点褶子都不会有。 小皇帝停下脚步,笑呵呵道:“柱石劳心又费力,锦衣也谈不上多好,不如去海外做都指挥使……世上哪有一姓可代代柱石呢?” 张居正本想劝导皇帝不要在宠物上费太多心思以至玩物丧志,听到这句硬是将话梗在喉咙,他两个儿子都是进士,这话不论皇帝有意无意,都会听进他的心里。 干脆不接着往下说了,继续道:“谭公的墓,依照陛下的意思神道设五层台阶,首层一双石虎是谭公的生肖,二层石羊一双指公少年,三层石马一对意在半生戎马。” “四层两尊披甲武将,意在谭公南征北战;五层两尊文官,一手朝简一手玉带,是指其官拜大司马辅佐陛下,本朝石人皆只一对,谭公两对,这是陛下对效忠半生的老臣殊荣。” 小万历从鼻子里长长地叹出‘嗯’音,感慨道:“两万一千五百有,谭公之功勋,世所罕见。” “倒也不算罕见,陈、戚、俞、刘、李诸人皆有如此功绩,此诸人唯有谭公文质之身才是罕见。” 文质之身,其实张居正说这话自己心里都大鼓,谭纶可不是什么羽扇纶巾定胜负的话本人物,单在台州知府任上那三年就不知道多少次亲自提到上阵杀得血水没腕。 谭纶这个文质,只怕和李成梁的首级功一样,都有很大水分呀。 “皆有如此功绩?”小皇帝眨眨眼顿住脚步,转头道:“那为何陈帅仅录功不足九千?” 张居正罕见地被问住了,跟着皇帝一起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国朝录功以首计,陈帅的首级功大多以耳朵折算,能录九千已是兵部不愿亏待士卒之因。” 首级功比杀敌数少,杀敌数比击溃数少,这是常识,可皇帝未必知道。 要录功一万,像谭纶这样的兵部给面子,兴许干掉两万以内的敌人能录上。 李成梁呢,上下疏通再加上逼良为恶有术,也大概是一样的情形。 陈沐要想录功一万,那可就难了。 兵部想给面子都给不了,要么是轰碎了等兵部吏员录功送去好几车耳朵,要么好不容易尸身完整,结果是毛色不对的夷人。 再说还经常在海外热带作战,比方说林来岛之战,录功吏员还没过去尸身就泛瘴气再放下去都要在岛上闹瘟疫,最后让人家称骨灰……这像话么? 关于林来之战,作战的陈璘、林满爵等下将各个按的军中监军统计,唯独陈沐在兵部录功存档里写的是‘得骨灰十余万斤。’ 小皇帝听了张居正的话没憋住,偷笑出声,摆手道:“无妨,左右陈帅功已至极,他做的也并非依靠首级立功的事,不说他了。” “谭公临终前给朕留疏一封,言北疆自俺答入贡,朝廷并非高枕无忧,不知何时兵戈便会再起,主张这些年是积蓄力量,做大规模主动出击,要明军出塞犁庭扫穴。” 小皇帝说这话时神情严肃,最后却没绷住,配合‘犁庭扫穴’四字猛地张开双臂,把张居正吓了一跳。 “前年还是去年,朝中便有如此说法,朕甚是动心,戚帅也做出这种谋划,怎么今年突然就没了动静,又在北疆修起堡垒,老师您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太知道了。 “回陛下,谭公一直有北攻塞外的心思,是臣不愿出击,非是臣无彻底扫除边患的雄心壮志,实在是四年之内北征无能为力。” 四年? 小万历对这个时间非常敏感,问道:“第一个五年计划结束才能进攻么?” 第一个五年计划? 以天津为中心、向南北直隶鼓励普及工业扩大产能? 去年被夺情狠狠干扰一番的张居正都快把这玩意儿忘了! “陛下,此事与五年计划无关,是无人可用,用兵首推戚帅,然戚帅身为南将,麾下精锐皆为浙兵,其束伍严厉绳以条例方有今日之功。” “长久以来,北兵不能约束,戚帅久欲再征调浙兵而不如意,去岁议向北用兵,戚帅预再调三万浙兵方可出塞……南北兵如今极不相融,再调南兵,甚为不妥。” 张居正最怕的是出意外,大军出塞的后勤,如今朝廷有多个产量地,京运米粮可填满太仓,几年积攒北征一次还承受得起。 可南北兵不论是不是一齐出塞,都很有可能出现别的意外,比方说见死不救、比方说透露军情,一旦兵败,长城南北的平衡态势便会被打破,到时候可能会让朝廷收获数年经营毁于一旦。 “靖海伯能在北洋将南北兵合练,戚帅却不能吗?”小皇帝瞪大眼睛问道:“这是为何?” “陛下,北洋两年来练兵共一万六千余,南洋向北洋支银饷、粮饷、军器费用银七十余万两、米近二十万石,戚帅又有什么通天本领让户部像北洋旗军般支给蓟镇呢?” “那老师说的四年是?” 张居正道:“北洋军,不论蓟镇兵还是北洋兵,一支出塞,一支留守九边接应,方可远征。”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八十三章 就藩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紫禁城里传出少年压抑的哭声。 不是小皇帝,是他的弟弟朱翊镠,最受李太后宠爱的大明潞王。 在皇帝走向兵仗局的复道中,年仅十一的潞王抱住皇帝腿脚哭得几乎压抑不住。 “母后为何如此狠心,臣弟远不到就藩年岁,却要将臣弟封至万里之外,宗亲皆说海外就藩是作奸犯科之辈的去处,臣弟没做错事啊!” 小万历已经十五岁了,陈沐离开后的几个月里小宦官张鲸给他量出身长又长了三根指头,眉眼也展开看上去更像隆庆皇帝,一个乐观开朗的隆庆皇帝,少年人在这个时代几乎几个月便能变上一副模样。 万历没有说话,垂头看着弟弟,抬手向身后跟随的宦官轻轻挥动,屏退左右,这才缓缓蹲下身子。 “朱翊镠,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跪两个时辰都没哭过,不要再哭了。” 潞王哭得哇哇大叫鼻涕眼泪蹭得小万历常服下摆哪儿都是,哥哥不嫌弟弟脏,他两手把着潞王的肩膀,轻声道:“你我脱生帝王家,身不由己,别哭了,你跟我来。” 潞王是皇宫里的混世小魔头,得李太后与皇帝溺爱,又无万历肩负的重任,除了太后与皇帝没有任何人能约束住这个好而高贵的童子,但他很听哥哥的话。 尽管因听闻坏消息的悲伤肩头不停松动,还是站起身来拳头攥着万历一根手指亦步亦趋地走在皇宫的青石路上。 “父皇给我取名为钧,意在寄望我治天下如匠人转钧般自如,可他恐怕想不到天下在朕的万历年间——天下变大了。” “宫里奴婢挂在嘴边、从汉代的就写了,且夫天子四海为家,可朕不知道四海究竟有多大,也不知道四海是朕的家又有何意义,那海里除了鱼什么都没有,朕有四海又有何用处?” 出了西华门经过护城河,小万历一路牵着潞王向北走去,早有前出宦官尚宝监与秉笔直房的宦官吏员不要出门惊扰圣驾。 小万历边走边絮絮叨叨地安抚潞王,还顺路溜进甜食房弄了块虎眼糖塞进潞王嘴里,结果听着弟弟吃糖吧唧嘴,自己馋了又半路折回去也给自己拿了两块,出来时手里还提溜盛着丝窝、裁松饼的漆食盒,满足极了。 把甜食房的宫女宦官吓一跳。 “好吃吧,糖是甘蔗做的,亚洲有甘蔗,还很多。” 不说还没事,一提到亚洲,潞王又哭了起来,连虎眼糖都吐了出去:“臣弟不吃糖!臣弟最不喜欢吃糖了!” 嫌弃的小脸儿,坚定的眼神,要不是拿丝巾裹住含了一半儿的糖藏在袖子里舍不得丢,万历就真信了。 “行了,一会儿粘住不能吃了。”万历看了一眼潞王藏在背后的袖子,道:“就藩之事朕早就知道,只是跟你说说,你离就藩还远呢,不用因此吵闹,惹得母后不喜可是会罚你跪的。” 潞王仰着小脸儿:“母后从没让臣弟跪过。” 不过还没骄傲两秒,立马又追问道:“还远是多远?” “成婚才就藩,朕过些日子大婚,你少说也要再三年吧?倘若明军于亚洲顺利,三年初定,可划地设府,你的府邸朕要好好给你修,多多少少又三年,你不必动身,依然在宫里住着就好。” 潞王板着手指头算了又算,三年又三年,这是六年吧? 完事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那母后为何现在就打算告知天下臣弟即将就藩亚洲?” “谁不知道朕与你最为亲近,谁不知道母后对你最为疼爱,只有封你出海,宗室才知道出海是件好事。” 张居正在守孝完毕后就向太后上奏疏希望还政皇帝,不过被太后拒绝了,不光李太后,小万历对此也是诚心实意——他试过,自己治国,治不来。 诸般事宜条条框框能把他累死。 李太后也认为皇帝如今亲政为时过早,应叫他循序渐进,一点点掌握治国道理与朝堂威望,朝廷还需要张居正,很需要。 不过既然循序渐进,皇帝所掌握的权力就比过去大,也确实在几件事上做了主,最要紧的就是向天下宗亲告知潞王就藩的消息。 以惩罚性质外封宗亲不是不行,但真正能封出去的人绝非皇帝一开始想封出去的,宗人府都门槛都快被踏破,各地亲王郡王听说消息都慌得要死,没完没了地给皇宫送礼物,让小万历的心都软了。 就这半年,不算进至内库的字画珠宝,单白银就有十七万两,那帮论起辈分最少都是万历叔伯的宗亲对这个法令怕极了。 小万历决定改变策略,让他们认为这是好事,然后再把他们封出去。 “个中道理朕难以细说,你抽空多看看道德经就懂了,这叫让别人发挥主观能动性,朕只能告诉你这很重要。” “如朕所说,天下在朕的年号里变大了,海外国土远迈汉唐,就算成祖爷爷时都没那么多的土地,西洋、南洋、东洋,哪个没万里之土。” 小万历好似小大人儿般得出结论:“朝廷管不过来,十年二十年还能相安无事,一旦海外羽翼丰满,迟早生变,从东洋开始,必须有勤王坐镇。” “亲王坐镇,由你我开始,亚洲,不是你去就是我去。”小万历连朕这个自称都不说了,抬手轻拍在胸口道:“你要是不想去,朕就只能让母后准许将皇位禅让于你,我去亚洲就藩。” “臣弟可不想当皇帝,皇兄能让臣弟留在宫中近瞻天颜,臣弟就心满意足啦。” 小万历说的确实不是客套话,他真打算实在不行就这样操作的,而且他还知道,以太后对弟弟与对自己的宠爱程度,八成真能将这事做成。 其实他可羡慕潞王了。 “那海外有什么好的,皇兄既知道它会生变,不去管它便是。” “傻话,你喜欢珊瑚珍珠、黄金白银,南洋有;这些东西西洋也有,东洋也有,海外蛮夷诸国皆在抢占土地,你知道何谓夷狄?” 潞王注定不能参政,但他还是读过一些,而且还背得不错,道:“唐太宗曰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对,将那些海上诸国比作禽兽是抬举他们了,禽兽尚且怀德,他们却不知道,那你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 走着走着,兵仗局近在眼前,轰鸣声越过高墙传出,小皇帝牵着潞王抬手指着道:“带你看朕的宝贝!”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八十四章 监制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帝王接近兵仗局时,高墙内发出数不清的欢呼喧闹,一直到随行的宦官王安前去告知皇帝驾临才重归平静。 小万历牵着潞王进入兵仗局时便见到神的一幕。 一架木车上盛着火炉,火炉后是四四方方的木盒子,盒子边一个木人的手臂与里面伸出的木片相连,两手一遍一遍推着不规则的木片在木盒外沿转着圈,头顶冒着白烟——这个木车在自己向前走。 潞王正跟着万历皇帝接受宦官宫女朝拜,突然看见这架长不过三尺的木车自己走动登时瞪大双眼,紧跟着几乎本能地窜到万历身前,脑后未束到一起的头发都炸了起来,以幼小身躯护着哥哥,急道:“来人护驾,木人精!” 像见鬼了一样。 小万历对自己的弟弟这样护着自己非常感动,尤其在看到潞王红色小袍子下两条腿不住打颤更感动了。 这把兵仗局的宦官们都吓了一跳,主事宦官张宏连忙上前道:“惊吓王爷,奴婢请王爷恕罪,那并非木人精怪,只是被工部匠人做成这般模样,不过烟囱与曲柄连杆罢了。” 潞王早被吓呆了,咬着牙张开手臂依然保持着保护哥哥的模样,大眼睛盯着木车看看,又看看宦官张宏,笃定道:“不可能!那木人精推车推得都冒汗了!” “千真万确潞王爷,它叫力士童子。”张宏看着认真的潞王,无可奈何地望向其身后的万历皇帝,又转头指向庭院一角道:“王爷请看,那边还有两个喷气童子,它们只是被木工雕做如此而已,并非精怪。” 小万历顺着张宏的手望去,更远处的高墙下停放两架类似的木车,车底靠近地面露出小半截齿轮,车上没有木箱,只有一个宽大的木椅,看样子齿轮应当被藏于木椅扶手的位置,木椅上盘腿坐着童子模样的木人,两手挡在脸前鼓起腮帮子向椅下做吹起状。 比阿卡普尔科的道君庙还魔幻。 万历抬手轻拍潞王,开口是云淡风轻,状若寻常道:“不要惊慌,那只是木人而已,让它动起来的是锅炉中的蒸汽。” 研读陈氏道德经时小万历从未像此时此刻般感到骄傲,甚至时常因内里仅描述概念无太多实物而埋怨陈沐,但此时此刻,尤其是见到潞王对此极为惊慌,这令他感受到无与伦比的骄傲。 这一切来源于什么? 知识! “这就是电学后面一笔带过的蒸汽吧?” 小万历自言自语,随后问道:“张宏,朕并未让兵仗局做这个,谁做的?” “回陛下,这并非兵仗局所做,陛下去岁命奴婢于兵仗局打制铳刺,奴婢先后去了北洋与宣府的军器局,方知宣府水机锤、北洋火机锤锻打兵甲甚佳,陛下要制之铳刺,非水火机与车床不可。” 宣府水机指的是宣府军器局初设时大规模水力锻造作坊,火机则是蒸汽锻锤。 张宏道:“火机与车床皆产自广东,奴婢差人前去置办,却听说工部京北分司有主事周思敬近年来一直在操办火机,便去购置,自工部京北分司订锻造刀剑的火机时便发现这个,差人取来是为搏陛下一悦。” “呵,你是有心,此车甚为机巧。” 小万历笑出一声,随后蹙眉道:“不过这车有何用处?” 长不过三尺、宽不过二尺,从万历进门到现在,往前慢慢悠悠挪了不过二十步,还没人走得快,看上去也似乎乘不得人。 万历琢磨这小车也就能驮动暹罗小厮,可它根本没暹罗小厮跑得快。 “奴婢也觉得没什么用。” 张宏赔笑着说道:“不过工部的周主事似乎对此事极为执念,他说更好的锅炉与机巧能让火机力量更大,到时火机车能比马车好,能拖拉很重的东西,到那时候就能带上犁去耕地、能带上镰刀去收割麦子,还说能装着旗军去冲阵呢!” 说着,张宏又怕自己的话让皇帝对周思敬产生不好的看法,连忙补充道:“虽是痴心妄想,但更好的火机能让三大军器局为陛下打造更好的兵器,周主事数年醉心于此,甚为辛勤。” 痴心妄想么? 小万历摇摇头,他不觉得这有什么痴心妄想的,现在小车能带着暹罗小厮,只要造的更大就能装上一个人、带上一杆铳,那将来为什么不能带更多人去打仗、带更重的农具去耕地? 小皇帝神神叨叨地嘀咕出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只要蒸汽机能发出一塘的力,耕地就不是问题,如果能发出一沐的力,就一定能行军打仗!” 说罢小皇帝挥挥手道:“此事自有工部京北分司去做,着你做新式铳刺,上次你说旧制鸟铳不易安插新式铳刺,需新制铳床,做的如何?” “回陛下,永定河畔的皇庄已经做出新铳床,新式铳刺打制不易,但已有成品,还请陛下入兵仗局观看。” 小万历满意颔首,藏在大袖内的两只小手往后腰一背,昂首挺胸两步一晃地走进兵仗局衙门——没有张居正在旁边,他一直都这么走。 没过多久,一柄雪亮短刀被呈送至皇帝掌中,刀柄铭文万历六年造铳刺,二十四衙门兵仗局制铳刺,后面还带着编号天一,刀锷有与鸟铳铳口相同的六棱圆孔、刀尾另有一长条形卡槽与两侧两个圆扣。 张宏在皇帝身侧微微欠身报道:“刀长一尺二寸,刃九寸六分、柄长两寸四分,以钢、生铁、熟铁与木片制成,重一斤一两,工料价银一两七分。” 万历挑挑眉毛,他的手小,刺刀握在手中比例刚刚好像军士握住腰刀的比例,提在手上沉甸甸,这个比过去铳刺稍重一点是可以想象的,可这造价就高得有些过分了。 一柄二斤多点重的雁翎刀工部的造价也就才七分银,你一柄小一半的铳刺,也敢要一两七分银? “为何这么贵,它比寻常刀剑难制?” “回陛下,铳刺同寻到腰刀并无区别,无非戳刺劈砍之用,唯独卡榫于鸟铳之上,若直接塞进去还容易些,可要想稳固不落,劈砍戳刺还不能弯、不可折,不伤铳管,就难得多了。” “这还不算最难的,最难的是规格、标准,工匠一再细心,造出还是会有些不合用的次品,如与鸟铳合造就更难了,鸟铳本身铳管粗细就有细微区别,虽说大多数都能装进去,但总会有装不进去的。” “不合用的多,成刀造价便高出许多。” 万历拍拍手,琢磨着如果是这样,造价他也能接受……宗亲刚给他送了足够造出十万柄铳刺的银子呢,他颔首对张宏问道:“兵仗局能造多少?” “永定河畔的皇庄一月可造三百口合用之刀。” 万历皇帝不满了,他摇头道:“这可不行,朕要将这形制规格告知北洋、宣府、广州军器局,让他们三处与兵仗局一起造,看谁造的更好、更多,朕可答应北洋将士,今年就要让他们用上新铳刺!” “你要好好造铳刺呀,在这上面再加一行字。”小皇帝指着刀刃铭文,自豪道:“万历六年,兵仗局造,匠人名字,以及——朱翊钧监制!”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八十五章 龟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小万历根本不会想到他的这条命令会让整个大明帝国掀起怎样的轻武器设计狂潮,此时此刻,他只想着要达成自己的承诺,至少要在今年给远征亚洲的北洋旗军送去些新制铳刺。 至于多难、损耗多大、有什么问题,皇帝并不在乎,他只是命人给自己送来内库近年来的账簿。 经过简单的数学计算,从他父亲隆庆时积攒的蜂窝煤抽成与今年宗室亲王郡王的孝敬,即使削去这两年的花销,小万历知道自己依然有九十三万余两白银。 拿出不到两万两去给北洋旗军造些新式铳刺,不是问题。 皇帝已经跑偏了,他在用内库的钱、内廷的人,去给大明隶属北洋军府的旗军造兵器——绕过户部、工部与兵部,这本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兵仗局的职责并非如此,他们的职责一直是给皇帝卫士、锦衣卫打造军械,不管外廷的事。 其实小万历也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将手中的白银投入兵部,似乎投入北洋的事业中更让他感到物超所值。 可能是因为银两投入兵部,就只是投进去了,但如果投入北洋……天下舆图上那些或多或少被涂成红色的地方,会让万历觉得自己所做不仅仅将那些土地涂红而已。 他为他的军队做了更多,他可以做更多。 紫禁城里,小皇帝时常展开舆图,想象着沧海上无与伦比的惊涛骇浪,与他庞大威武的舰队四海扬帆。 只是事实,往往并没那么美好。 一望无际的沧海上,距亚洲西海岸秘鲁总督区两千里的海洋中有一座群岛,岛上多高山峻岭,处处怪石嶙峋,四十三年前由西班牙的巴拿马主教发现这座无人荒岛,命名为拉斯恩坎塔达斯,在西语中是魔鬼岛的意思。 因岛上有巨大的海龟,还被称作加拉帕戈斯群岛,意为巨龟之岛。 孤悬海外人迹罕至的海岛在万历六年尤其受人欢迎。 受命袭击西军舰队起航后秘鲁的禁军舰队与邓子龙舰队航行时遭遇暴风,与能随时让舰队散开的转航行去往巴拿马的邓子龙舰队不同,陈矩不能让舰队失散。 要死要活,他们都必须与南塘舰在一起。 六天穿越暴雨使舰队偏离航行,带着禁军在暴风中不曾停歇的咒骂远离暴风海域,当疾风骤雨初歇,海浪中沉浮的禁军将士重新回到阳光的怀抱。 陈矩头上戴着无翼乌纱,端着望远镜眺望。 他的形象相较自阿卡普尔科出海时早没了那雄姿英发,绯色蟒袍上沾着印成地图的大片盐渍,发巾下的头发也没了光泽甚为干涩,无精打采。 尽管只有六天,对舰队中每个人来说却都好似一年般漫长,有人落入海中失去海员、有船舰相撞损毁海上、有补给散落无处可寻,噩梦般的经历困扰着舰队每一个幸运儿。 包括陈矩,他曾在与邓子龙舰队失去联系后顶着狂风骤雨登上甲板,高声疾呼鼓舞部下士气,因此被拍在船首的浪头打落海中吞饱咸涩海水。 暴雨停歇,舰队再度受到阳光怀抱,陈矩紧紧咬着牙关,微微仰着头颅鼻翼翕动,眉心皱着使双眼眯成一条线。 他竭尽全力才不让自己哭出来,于部下面前失态。 就在刚刚,断掉一根桅杆的南塘舰放下通信艇,员额接近三千的舰队只剩六艘战舰,载重甚多的三条辎重船与七条大小战座船全部失去联系,船上京营与净军亦不知所踪。 “劫后余生,这比,比海水还要苦涩。” 在海浪中浮沉,他们只想保住南塘舰,可挡他们真的保住南塘舰却失去更多……陈矩尽心盼望那些船舰在当时做出错误的选择,去追随邓子龙。 来自南洋军府的船长梁博镇看出陈矩心情不佳,宽慰道:“陈公可往好处想,也许他们跟着邓将军,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陈矩转过头,盯着梁博镇看了片刻,说道:“你们在南洋时,也会如此?” 梁博镇缓缓点头,在南洋他们熟悉水文,也避不过这样的风险,道:“卑职并未亲历,却也有所耳闻,凡遇上风浪送至兵部户部止不过漂没二字,世人往往更重视船上所载银两,谁又顾得上漂没军兵呢——好大的鱼鹰。” 远处的天空中,展开双翼七八尺长的大鸟快速俯冲,将游鱼擒住再冲云霄,令梁博镇万分欣喜,他急忙对陈矩道:“离陆上不远了!” 这是一种常识,但常识未必准确,有时候会出现例外,而例外多发于暴风之后。 所幸他们没遇上例外,在被海浪于海风推着飘荡三日之后,他们终于在视野中看见海岛,紧跟着是群岛,仅限于西班牙人知道的魔鬼岛,也向明军掀开一角。 进入这片海域让明军舰队不再担忧没有辎重而断粮——南北方向的洋流汇聚于此,使这里成为天然渔场,海洋生物异常丰富,不论是金枪鱼还是海鳗都极易捕捉,装备望远镜的将官甚至能还看到远处海滩上趴着的海豹与红色小螃蟹。 远远望去,独处海外的大岛郁郁葱葱,沙滩上不规则分布着黑色巨石,细看去那些石头并不黑,只是浸了海水,但石头上趴着的都动物却很黑,体形很大的蜥蜴,数量多到令人头皮发麻,几乎能被阳光照射到的石头上都趴着这些大家伙。 蜥蜴在古代是异兽,更遥远的时代常被先民雕刻于刀柄之上,因为这种俗称为四脚兽的动物生着‘鬼头、性好血腥’正好被放在刀柄上。 禁军舰队缺少水源,也必须去岸上修补船舰,但此时此刻他们显然没有做足与成群蜥蜴开战的打算。 无可奈何之下,四艘受损战舰战船都只能在近海抛锚,禁军就近以小船划到背阴的沿岸,受训巡哨的神枢营骑兵牵着仅剩的战马,在将官骆尚志的率领下于沿岸散开,探查海岛情况。 与此同时,两艘完好无损的五百料炮舰也由东侧海岸环绕海岛起航,自水陆分兵彻底探查这座岛屿。 只有这个时候,陈矩的心才真的放松下来,不顾形象地平躺在甲板上,在蓝天白云下闭上双眼,感受越过干舷吹到身上的海风与发红的眼皮。 直到听到远处传来的炮声,将他拉回你争我夺的人类世界。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八十六章 长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受到暴风袭击的并非只有明军。 由秘鲁总督区航往阿卡普尔科增援贝尔纳尔的西军舰队同样遭受暴风袭击。 不过他们更加熟悉新大陆西海岸的气候,损失远小于明军。 这要得益于秘鲁总督区的指挥官,与贝尔纳尔那种贵族将官不同,秘鲁的李卡尔德是船长出身的海军将领。 海军将领掌权,这种情况在西班牙乃至整个世界都极其罕见。 尽管大航海时代早就开始,西班牙与葡萄牙两个国家接近瓜分世界,但实际上这个时代并没有任何几支海军,包括大明、西班牙、葡萄牙、英格兰、法兰西在内,都没有。 明朝自不必说,没有陈沐就没有海军,国家的战略重心即使在倭寇袭扰的情况下也仍旧放在北方,曾经的郑和舰队也是一支以陆军力量为主的船队。 西班牙的海军更像是缩小但火力加强版的郑和舰队,作战思路大致相同,船大艏高人多炮重莽正面。 英格兰,英格兰更没什么好说的,其船舰作战理念在后人看来自然先进,但在这个火炮技术不够成熟、威力不够稳定的时代,其实与西班牙战术在战力上不分高下。 这两个有代表性的作战思路其实无高下之分,技术与战术来源于需求,两个国家的需求才是决定这一选择的重要因素。 西班牙战船需要来往新旧大陆维持殖民统治,需要大量兵员,又缺少海上势均力敌的敌人,战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运输船,既要运送白银黄金也要运输陆战士兵,兼顾海陆,克拉克船自然发展为高大如城的西式盖伦船。 英格兰战船只有两个目的,一为做买卖二为抢劫,人少船小国力弱,自然要避免冲突伤亡,凭借船快炮多中距离炮战决胜负,抢完就跑,从克拉克船发展为高速的英式盖伦船。 他们都称不上海军,这个时代整个西方世界都没有正规的海军,显著特征就是海战当中,各国统帅都不是海军将领。 但如果往前推几十年,倒是奥斯曼帝国有一支独立海军,统帅为巴巴罗萨海雷丁。 停靠在魔鬼岛的是西军由四条战船组成的分舰队,他们熟知海路,比陈矩早一周靠岸,船舰与承载近千海陆军也并未受到损失。 他们到这儿来并非为躲避暴风,分舰队长帕尔斯接到的命令是经由魔鬼岛向西北方向航行,绕到加利福尼亚半岛也就是明朝的分界半岛,利用上风优势自背后袭击明军舰队。 秘鲁的指挥官李卡尔德是海军将领,思考战术自然也会将海战作为战争的侧重点,而并非考虑从陆上赢得这场战争。 不过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此时此刻本该航行至分界半岛的分舰队滞留于此,并准备在几天后返回瓜亚基尔——面对暴风,分舰队长帕尔斯知道他的指挥官李卡尔德不会冒险,一定会返航就近避风。 全军就当度了个小假,至于新西班牙总督区的贝尔纳尔? 愿他长寿! 忽然换了新上司,还是接近自立式的上位,要不是有西印度委员会支持,阿尔曼萨一封书信李卡尔德就带兵驰援跟着明军打过去了。 还轮得到他发号施令? 帕尔斯正在修补好的船上钓鳗鱼,便远远见到有两条大船开过来,这立即激起他的谨慎之心,起身高呼道:“起锚,有船来了!” 这可是魔鬼岛,除了岛上偶尔能遇见几十年前属于印加人的破烂古董陶器之外没有一丁点儿人类的迹象,不应该出现任何船舰,尤其在这个时候——新西班牙与明军交战的时候! 分舰队长官的先见之明给来自秘鲁的战士起了个好头,尽管前一刻他们还拽着渔网提着鱼竿,下一刻便奔跑向各自的战斗位置,扎入海中的沉重船锚被缓缓收起,铁链转动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西班牙战船的优势在于接舷战,而接舷战对士兵的士气与纪律有很高要求。 但还是太慢了,船锚的回收太慢,从发现两艘战船到发现战船上悬挂着明朝三角旗,船锚还未收上三分之一,帕尔斯心急如焚,他很清楚照这个速度,等他们吃到明船舷炮的炮弹,船锚还没收上来呢。 没收上船锚,别说躲避炮击,就连以船炮迎击都做不到。 “快,砍断主锚!快!” 面对分舰队长这样的命令,军纪严格的西国海军船长不敢违背……他们可不是英格兰海盗,抵抗长官任何命令都是要直接被处死。 但船长还是提醒道:“魔鬼岛沿海都是无法躲避风浪的开阔海域,失去主锚后我们的船都将无法在这里再次系留。” “管不了那么多了,那两条船看上去很大,但明船承载水兵少,只要能接舷我们就能获胜,夺取他们的战舰后总有办法的。” 秘鲁总督区的海军军官普遍对明军战力有更清晰的认识,在林来海战中侥幸逃生的三百余人大多数都回到秘鲁,而刚好秘鲁又有做多的修士,他们除了向神明祈祷外最大的精力都放在研究上。 研究印第安人、研究明朝人、研究明军、研究战船,他们热爱研究,研究一切。 伴着斧头劈砍与绞盘折断的巨大响声,沉重铁锚坠着绞盘飞速抽离甲板,四艘战船的主锚绞盘先后撞断干舷护栏沉入海中。 最先动起来的是帕尔斯的旗舰,一艘名叫皮塔的西式盖伦船。 皮塔号载重七百吨,船舷中后部装有八门六磅青铜炮、十二门小佛朗机,船艏船艉各有一门炮弹重达五十磅的青铜射石炮外还有三门臼炮,塔楼般的巨舶依照西班牙海军规定,按吨位恒定一百二十七名船员、一百七十五名士兵,同时因为战争还运输着一百零四名陆军。 载员多得可怕。 余下三艘缓缓动起来的船舰虽比皮塔号吨位稍小,也都是五百吨以上的船舰,同样载人都在二百以上。 再没有人比端着望远镜的明军船长梁博镇更为震惊的了,镜片中映出四里外的西军战舰,巨大的船形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令人感受到面对海上巨兽般的威势,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要数甲板上密密麻麻的拥挤士兵列出的战阵。 他们的甲板恐怕仅能容一人通过! 梁博镇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甲板,除了炮手、帆手与船匠外因暴风中蒙受巨大兵力损失,连铳手都没有,看起来太寒酸了。 耳边伴着火炮推入炮位的木轮摩擦甲板的声音,左右小旗官高声报告装填完毕让他缓缓咽下干燥喉咙中的唾液,再投向西军船舰时目光中带着怜悯。 “像这样的船,一炮下去……要死好多人吧?”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八十七章 障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帕尔斯的皮塔号武备看上去很吓人,用起来也确实吓人。 隔五六百步巨大石弹砸入水中激起比船干舷还高的浪花,足以令每个人望而却步。 幸亏梁博镇不是邵廷达的兵。 如果说墨西哥的西班牙军队被黑云龙的骑兵打出创伤后应激障碍,那么邵廷达部海军陆师同样对西班牙人的射石炮害怕极了。 单纯比较武器是个很没意思的事,就好像梁博镇的船上装着清一色南洋造镇朔将军,全是最新、最好、射程最远的炮。 而射石炮是从十四世纪用到现在都快退役的老东西,打不准、射程近,几乎没什么可怕的。 但事实恰好相反,两艘明军战船上每一个人最怕的都是射石炮。 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怕得要死,可怕并不能解决问题,总不能因为怕就跳海吧? 梁博镇的旗舰号东涌,另一艘战船号白藤堡,都是他老家顺德县下辖的都名,此时旗舰甲板上角音已响,招展四方旗指挥另一艘战船向敌船抛洒炮弹后自岛屿另一边撤离战场。 他不能维持战列,甚至不能去与西船交战,眼前另一座小岛沿岸停泊的四艘西国战船都比他们的船更大,一旦被击伤就会被捉住,在接舷战上,明船完全不能与西船匹敌。 两艘五百料战舰趁风而来,低压的船头似飞鸟掠过已轰出船首射石炮的皮塔号侧翼,左舷火炮于四百步外从前往后依次轰出。 与此同时,三艘正在转向的西班牙战船也放出舷炮齐射还击。 值得一提的是西班牙船的舷炮构造,在商船上他们大多没有舷炮,仅武装一些回旋炮也就是轻型佛朗机,这种以铁条锤锻成型的小铁炮多出自西班牙的小铁匠作坊,造价便宜能大量武装。 战船舷炮多为铜铸,性能极好造价高昂,夹杂自尼德兰购买的铸铁炮,统一使用木制炮车,前端有两个小轮,后面没有轮子但有两根伸长滑橇状炮尾架用来减小后座。 这是野战炮的炮尾架,陆战时可挂骡马快速行动,但在船舰上显然会导致火炮发射后装填缓慢——水手要先以人力抬起尾架,把炮拉出来后再清理炮膛、装填炮弹。 事实上西班牙战船的舷炮根本就没打算在战斗中装填。 火炮嘛,放一阵之后还有什么用?不管怎么说还是要靠接舷取得胜利的。 梁博镇来不及观察己方炮弹对敌军的杀伤,看见海上敌船船炮爆出火光便高呼命部下隐蔽。 射石炮打中战船的几率小到能忽略不计,但佛朗机与舷炮的杀伤力不容忽视,他的话音落下不过一息,火炮穿破船帆、砸入干舷的声音便撞入耳中。 超过三十颗大小炮弹如狂风般扫过两条明船侧弦,梁博镇没敢看挺直身子观看命中情况,但他还是听见瞭望台上的南洋老兵高声报道:“将军,命中九炮,敌船毫发无损,两炮击中甲板、一炮命中艏楼!” 才九炮? 梁博镇骂道:“他们有十几炮打在我船上,快走,让戚将军对付他们!” 命令一下,船舰当即转舵,摇摇摆摆地在临走前又将右舷火炮轰在四艘西船聚集的海域,接着两艘明船逃之夭夭。 包括皮塔舰在内的两艘西班牙船不甘地将船尾射石炮轰击出去,炮弹追着明船的尾巴落在海浪中,海岸响起西班牙人的愤怒的叫骂声。 “如果打完就跑,我为什么要砍断船锚?” 明军舰队的战斗力在新大陆传得神乎其神,令分舰队长帕尔斯看见两条比他们小的战船便吓得想要逃跑,可双方互轰一阵后他却发现明军跑了。 你跑容易,可我的船没了主锚,怎么在魔鬼岛这种十三个岛屿都没有海港的鬼地方停靠? 骂出几句,帕尔斯回头看着甲板上的部下,下令道:“不论如何,他们离开对我们来说是幸运的,清点伤亡、检查船壳损坏,把岸上的军团步兵叫回来,收拾食物与淡水,我们不能在这久留。” “快快快,都动起来!运气好我们还能追上他们!” 明船来得快走得更快,除了留下炮弹外与甲板上的尸首外仿佛从未来过,不过片刻,受到袭击的皮塔号上伤员统计便由船上的军官统计出来。 “在炮击中,一共七名水兵与十二名步兵阵亡,一个倒霉的塞缝工脑袋被炮弹打飞,把一名骑士的胳膊撞骨折。” 帕尔斯皱起眉头,用表情向军官这种事无巨细的伤情汇报方式表达不满,紧跟着就听到关于船舰的损伤:“前桅受损需要加固,下层四号炮的炮管被砸歪,仅有一颗炮弹几乎贯穿船壳,不过镶嵌在船板上,只要木工封死不影响航行。” “他们的炮呢。”帕尔斯道:“炮弹是什么样的?” “他们命中我们的有两种实心铁弹,分别接近六磅与十二磅,但要更重一点。” 帕尔斯缓缓点头,整理着半身铠甲下的衬衣对军官点头道:“明白了,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待军官离去,他对船上的陆军船长与自己的副官感慨道:“像传闻一样,明国战船炮重船快,在半里格的远距离交战中有巨大优势。” 明船的情报,他们这些常驻利马的海军将领再清楚不过,这使帕尔斯眼中露出忧虑,他不确定道:“我们应该继续追击么?” 交战情况很令他后怕,如果只有皮塔号,尽管他们的船比明船大得多、士兵更是比对方两条船还要多,也不难想象无法快速接近的情况下,会被明军战船的火炮至少轰击六轮。 六轮攻势之下,他们英勇的陆军还能剩下几个,即使接舷,残存的士兵还能取得胜利么? “船长也是利马轻炮艇的支持者么?” 陆军军士长这样问着,自明西林来海战后,利马海军将领中逐渐出现一种声音,希望战舰向轻型、重炮的方向改进,但受到巨大阻力而没能成功。 最大的阻力显然来自陆军与往返新旧大陆的现状。 “放下心吧船长,我们有四艘战舰,只要挺过前两轮炮火,就能杀到他们眼前,到时候想跑都来不及,何况还有射石炮,他们对这种武器很畏惧。” “明军一直以来依靠的是比我们更多的舰队,一直以多打少,这样的火炮固然拥有优势,但相同数量或我们更多的时候,他们的小船也没什么用,连船壳都打不破,只要步兵小心一点就可以了。” “何况……他们也是被风暴吹过来的吧?东边只有两座小岛,他们一定就在那边,他们离开的方向是更小的那个。” “这场战争,已经开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八十八章 头疼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卡普尔科港东部。 清晨的峡谷泛着潮湿的雾气,潮湿的军帐被雨水打湿,手摸上去黏着感令人感觉不是很舒服,好在雨中空气很清新,这能驱散峡谷中浓重的血腥味。 营地边沿扎出简陋的雨棚,商人的随从与大量士兵正在冒雨伐木,赶制防守用具。 贝尔纳尔皱着眉头望向营地。 伤兵,泥泞的土面上入眼横七竖八躺着都是伤兵,由于在战斗中除了贵族,没有人会考虑普通士兵除了一条毯子与一口热汤外还有任何需求,他们的军帐严重不足,大量伤兵只能淋着小雨躺在泥泞的地上。 愁云惨雾,在整个营地弥漫开来。 他的夜袭在明国援军快速抵达后宣告失败,即使战斗中两翼雇佣军英勇作战一度翻越障墙与明军短兵相接,也无法弥补战斗中潮水般的明军援军在数量上的优势,一次又一次将他们击退。 障墙后面狭窄的甬道限制交战宽度,双方处在交战中的士兵都很少,因此即便袭击受挫,依然能将战斗继续下去。 方阵步兵趁守军手忙脚乱将战线推进到距离明军壁垒百步距离,不断以众多新招募的火枪手压制射击,战局一度胶着,直到下起雨来使装备大量火绳枪的西班牙火枪手失去作用,雇佣军与原住民才向后撤出。 “其实我们的人更多,两翼都有超过六百人的攻势,但那些卑鄙的明朝人在路上放了陷阱,一种三条腿的铁钉,让后面的部队无法快速通过,在那种石墙堡垒里,我们一直受到夹击。” “很多人的脚被扎伤,无法继续战斗。” 久经沙场的雇佣军首领现在觉得明军就是一帮神仙,与他们相比,新大陆是他们的本土,明军则是远征……谁他妈远征带几船钉子啊! 想当年那西班牙征服者一条船跑到新大陆来,靠岸船上连水粮都没了,穷光蛋们看哪儿都是两眼放光,不是被原住民打死就是饿死,到后面探明白这里能养活许多人,这才大规模投送人力。 即便如此,所谓的‘大规模’也不过是三五条船罢了。 这一刻雇佣兵头子并不为死在战争中的部下哀悼,仅为饿死病死在新大陆的开拓者感到难过。 那代人如果有集结五百条二十吨运输船的力量,他们可以殖民全世界! “我看到了。” 贝尔纳尔的意思是看到雇佣军逼近明军的‘堡垒’并被击退,除了这些他还注意到明军的工事分上下两层,除了那些修的很像奥斯曼人城墙的石墙上有明军的枪火外,地下好像还有一层。 在夜里,他能清楚地看出工事后的明军齐射打出两排枪火。 “让你的人看好阵地,借着雨天挖壕沟吧,谁也不知道明军会在什么时候进攻,我们也要构筑工事了。” 这个时代阵地战远不是主流,贝尔纳尔起初根本没打算修筑壕沟与工事,甚至连营地都没打算扎下——他带了一万名好手,他们推进到这,进攻,然后取得胜利才是正理。 谁能想到明军能在短时间里把工事修那么厚? 对贝尔纳尔来说,阵地战是作为进攻方无可奈何的妥协之举。 “进攻?现在可在下雨。” 雇佣兵首领的诧异并不怪,在西方将领会尽量避免糟糕天气下作战,绝大多数时间这种避免会是双方或多方不约而同的决定,这也确实取决于军事需求。 冬季或雨天会让道路难以行军、士兵无法得到充足休息、补给也会受到困扰,谁会愿意在这种条件下打仗呢? 但贝尔纳尔肃容回答道:“我们的对手可不是那些让自己国家陷入内战的法兰西傻子,更不是这的原住民,那些明国人——你知道他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这其实是贝尔纳尔最感到头疼的事,在短期交战中他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敌人与以往完全不同,面对新的敌人在没有充足了解前贸然出击确实不是一个明智决策。 他不了解明军的作战方略,也不知道其行为习惯,这场战斗看上去越发艰难起来了。 不过幸好……贝尔纳尔抬起头,雨天使峡谷中能见度差上许多,但依然能看见笼罩在雨雾中的明军壁垒。 “幸好他们看上去并不打算在雨幕中与我作战。” 端着热汤的厨子进入帐中,后面的仆人依次盛上火腿烩饭与鱼汤,还有半杯葡萄酒。 不过这只是贝尔纳尔的伙食,外面那些士兵的待遇就要差得多了,他们只有看不见肉的汤和小块面包,这是今天刚刚缩减的伙食,不然他们还可以多吃两片红肠。 这场仗还不知道会打多久,贝尔纳尔不敢让士兵放开去吃,只能尽量照着旷日持久去考虑。 但是雨幕中作战?开什么玩笑! 明军主帅赛驴公忙了一宿正泡脚呢,哪儿有空让部下跟你雨中共舞。 夜里的战斗从西军来袭至其退走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后来西军退走雨也下了起来,随之而来自然是为雨季到来而进行匆忙准备,同时还要将文官带走的百姓叫回来,省的他们在野外再得病。 贝尔纳尔越打越心惊,陈沐反倒因为这场夜袭而放下心来,虽然西军攻势很凶,夜袭也很吓人,可实际上并不能给明军带来多大损失。 当天夜里阵亡才二十二个人,倒是有不少受伤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沐敢拍着胸脯子说他的军队有最好的战地医疗手段,医院都已经在峡谷外,不,下雨后挪到港口村子里了,战地医院都已经在港口村子里建立起来,只要在送到医院的路上人没死,后边基本上就不会死了。 西军有上百个伤兵没能带走,他们是什么命运可想而知。 主动出击他根本没想过,雨天战壕里不能长待,可好歹障墙雨棚下的旗军过得还比较舒服,就算西班牙人再袭击,以逸待劳的他们能打得更好。 没必要贪功让旗军把命丢在这么远的地方。 不过就在陈沐正思考今天给旗军加个什么菜来挽回一下糟糕天气与夜袭带来的士气低落时,披着绿色披风的游击旗军由泥泞山麓一路奔来。 “大帅,林将军已于西班牙人东部十里驻扎!”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八十九章 春寒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卡普尔科东部的峡谷前线明西两军仍在对峙,自大明驶来的冒险家靠岸阿卡普尔科,激起岸防鼓声不绝。 陈沐在白墙橘瓦的西式港务衙门的二层阳台眺望港口,四艘船在巡岸民兵的指引下缓缓入港停靠,近二百人背负行囊以茫然的神情结束他们漫长的漂泊。 所谓巡岸民兵,是由港口村落原住民在里甲制度下集结出的青壮,每一百一十户为一里,有十户里长,余下百户名为甲首,管代里中鳏寡孤独的畸零户,民兵便自其中选出。 平时一里有一名在职里长率十名甲首充当差役;待到战时则全民皆兵,一里十名里长皆在职,各率十名甲首,一户出一丁,保卫乡里。 在编制上陈沐也并未照搬明代早期的里甲制度,在这基础上每十里增设一小旗北洋旗军,名为里教官队。 里教官队脱离行伍属县衙编制,平时教授里中百姓习战、传播教化、管理治安;战时各旗军临时升任民兵小旗官,里长任副旗,由原里教官小旗担任职守军官,统御一千民兵受县令节制,肩负巡防、安民、守御诸职。 现在就是战时,港口村落有两千余户百姓就有两千余民兵,这些人大多数不曾接受过军事训练,不论陈沐还是他们自己都知道他们并无与西人一战的能力。 之所以设立这样的编制,只是为安抚百姓人心,给原住民壮胆,也为防止有心人趁此时机作乱罢了。 没过多久,一名右臂被绷带吊在胸口的里教官队员跑来港务衙门,正要向职守旗军报名被楼上阳台的陈沐止住,干脆对陈沐报告道:“大帅,是山东来的四名商贾及随从,还有搭船过来的工匠与农户,还有两个教先生,在当地过不下去跑来讨生活。” “四条船都是山东临清新造的海船,不过……船上有好些兵甲刀矛与弓铳。” 陈沐认得这个如今归属教官队的旗军,现在用兵之际,能打仗的旗军即使不在前线也在这边驻屯,能派到县衙的都是受了伤不轻也不重的,不好说他们幸运还是不幸。 说不幸吧,再重些就是不能再上战场甚至会死,可说幸运吧,又要至少养仨月伤才能行动自如。 “兵铳?你在下面等等。” 陈沐快步走下小楼,下去这才细问道:“怎么回事?” 能说清的话,就不用这旗军跑过来汇报了,就是因为他拿不定主意这才过来,道:“兵甲能武装三十余人,大多是倭国甲具,但看他们不像倭人,由麻家港那个养老罴的百户带到这边,小的问不出什么,他想得到准许拜谒大帅。” 所谓老罴则是熊,养老罴的百户麻家港只有一个,陈沐脑子里自然有些印象,道:“是面上有疤姓周的百户吧?那可是个老兵了,不用让他过来,走,跟我去看看他有什么事。” 知道是麻家港周百户带来的人,陈沐心里的疑惑少了许多,也很放心,干脆朝港口关闸走去。 所谓关闸不过是明人的言语习惯,港口既无关也无闸门,只是在栈桥旁有两个能驻扎一小旗旗军的小塔楼罢了。 教官队为防备这些靠岸百姓可是费尽心思,眼下为看守不到二百人,周围已经聚集了近四百民兵,远处还有旗军带着增援赶来,完全是画蛇添足。 在陈沐看来,就港口塔楼驻防的两个小旗足够防备他们,即使有什么问题,二十二个装备精良的北洋旗军在面对没有铠甲鸟铳的敌人时完全能以一当十。 民兵有披单衣端长矛,有穿汗衫而持长弓,有赤足按腰刀,也有或着明军制式衣甲或西军锁甲,持明刀西剑者不一而足,将二百余渡海而来的百姓围在港口栈桥。 不过这些百姓不慌不忙,有的坐在原地歇息,有的大胆地大量周遭环境,毕竟本身就不是敌人,少数眼中闪躲畏惧的,多半本身在渡海之前就非良人,人群里几个这样的人都低着头唯恐别人发现发现他们。 可实际上在陈沐看来,这种欲盖弥彰的模样正是让他们一眼就从人群里显露出来。 怕什么? 最前头可有身着辽东军精兵铠甲戴着北洋头盔的周君安牵熊按刀立着,有什么可怕的? 陈沐的亲兵开路,两旁鼓噪给自己壮胆儿的民兵当即噤声,各个行礼闪开一条通路,这的百姓大多汉话还未学全,但行军礼的动作倒是学得挺快。 眼见陈沐自人群中走出,在热带穿寒带甲衣热出满头大汗的周君安颇有几分受宠若惊,脸上的伤疤颜色似乎都更红了些,连忙拜倒拱手道:“卑职周君安,拜见大帅!” 陈沐抬手的动作才做到一半儿,就见周君安转头对他牵着的熊兵小声命令道:“瘸儿行礼!” 周瘸儿比陈沐在麻家港时看着又壮了几分,显著特征是那顶戴盔枪的辽东盔已经小了,像顶瓜皮帽歪歪斜斜地扣在熊头上,似乎是能听懂周君安的话一般,提起俩前爪高高举着再放到地上,熊头一点,头盔便砸落在地,看得众人忍俊不禁。 不过尽管这会儿的周瘸儿仍旧憨态可掬,可没人敢小看它,从小东西长到大家伙,如今体重已过百斤,能轻易从背后将人扑倒——不会有人忘记这是一头猛兽。 陈沐笑笑,这周君安也有意思,给熊起名叫周瘸儿,他抬手接着将自己没说完的话说完,道:“起来吧,北洋军不兴拜礼,这些山东百姓是怎么回事?” 周君安起身,身后自有旗军给周瘸儿戴好头盔,他转头望向岸边的百姓,疤面带着些许怜悯,回头抱拳道:“去岁冬季山东大寒,诸县积雪数尺,拥门塞巷,畜多冻死人有冻毙,田不能耕人不得食。” “正逢有商贾工匠王朝佐造海船欲赴亚洲行商,登船者络绎不绝。” 这个年代气候反常对陈沐来说已是寻常,广东都能草木皆冰,更遑论山东了,他举目向那些百姓望去,缓缓颔首问道:“官府可有赈灾?” “有,据说陛下于去岁冬月便着户部调拨京运四十万石米粮入山东,以备今年春寒大雪桃李无花,对,还指派北洋募兵官去山东,今年的北洋军只准募山东兵,号一人应募全家吃饱。” 还有这操作? 陈沐眉头皱起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万万没想到北洋募兵也成了皇帝赈灾的手段,不过想想,遇上灾年,北洋旗军的阶梯式丰厚军饷确实足够养活一家人,而且还是养活丁口众多的一家都绰绰有余。 “混编地方兵源的想法落空了,不过这也并非坏事,自古齐鲁多义士,他们船上的倭兵甲具是怎么回事?” 周君安听到陈沐问这个,突然顿了顿,接着笑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九十章 草席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王朝佐是临清的商人,干的是竹篾编筐、编席的营生,买买做的不大,亦无海船,没赶上东洋军府起航时五百海船下东洋的盛况。 不过去年沿海各省海船下水、河船改造的生意旺盛,他的商铺接了许多编席子的活儿,实打实出力气与同宗兄弟子侄一年挣了二百多两银子。 一般好船用帆,但也不乏以席做帆的民船,这在早年即使军船也有不少用席,毕竟席子虽笨重一些,但胜在成本便宜,比细厚织成的帆布要便宜得多。 做了这出买卖,让王朝佐也兴起了出海看看的心思,他的逻辑很简单,这年月但凡靠海的买卖都能赚钱,那为何不干脆直接出海呢? 东洋旗军那么强盛,去哪儿都当是有惊无险。 就抱着这么个想法,他与同宗兄弟合计后雇佣后生携带子侄打造了海船,也没通过关防发下印信,伙同宗族同乡三十多个后生,雇了一个福建的老船头,就打算出海了。 正赶上灾年,不少农夫没了生计,携家带口地跟他想法一样,就都搭上了他的船——说实话这跟玩命一样。 “俺时运好,走到朝鲜,无关防他不敢叫俺上岸,也不敢将俺打走,赶上去倭国的朝鲜兵回去,还帮着从济州运了一船伤兵。他们军将听说俺载着席子,说是卖到倭国能赚一笔,那边无分南北东西天天死人。” 王朝佐是刚刚年过而立,穿得还是出海时的冬衣厚袄鼓鼓囊囊,将本就很高的身量撑得更加魁梧,倒是言语神情看上去老实巴交,在官厅里对陈沐赔笑道:“俺也不敢去,就将两船席子卖他,叫他卖去。” “老爷恁可得信俺,那些倭兵甲具真是拾来的,离了朝鲜往东靠岸航着不知走了多远,在岸边见一小船搁浅,俺们壮胆停靠前去救人才知道是艘倭船,船桅被打断,船上倭兵死了怕有好几个月。” “倒是岸边有个小屋,活了俩倭子似野人般,见俺们拔刀便砍将上来,俺上岸一行壮男十余,不能叫他杀了,便合力棍棒将其击死,屋里寻到这些甲具,唯恐后头海上遇险,便带在船上。” “俺虽无关防,沿途所遇卫所盘查,都是乖乖和盘托出,不曾偷奸耍滑,这才平安抵达此处。” 说着,王朝佐露出些许害怕,却还是梗着脖子道:“不论杀倭还是无印出海,皆俺一人为首,老爷要杀,杀俺一人,好过牵连旁人。” 陈沐缓缓颔首,不是他轻信王朝佐,实在是没什么好怀疑的,倭国四处战火这是实情,他比谁都清楚,何况发式、装束、言语也很难做假。 至于那个倭兵,陈沐部下的亲兵检查了船上甲胄军械,都是些寻常足轻所用破刀烂甲,铁炮也没有火药与弹丸,铳管子缺少保养里头都生锈了。 十几个壮男碰上自幼习武兵甲精良的武士兴许一个照面被砍翻俩人士气就被杀白了,但碰上同样百姓出身的足轻,还是相对满足温饱的商贾人家齐鲁壮汉,被收拾掉也不怪。 听到王朝佐最后的话,陈沐笑了,道:“你运气好遇上陈某,敢在我面前说着话的人不多,回头会有商务局的官吏给你们登记,想回去了也找商务局开证明即可。” “初来乍到,我看你是有担当的,你们这四船人,就由你代管好了,东边峡谷与海上都还在打仗,没事不要远走,就先落户在这,你意下如何?” “陈,陈……” 王朝佐听见陈沐的自称突然愣住,他没想过眼前的人是谁,只知道是个比牵熊百户还大的官儿,先前别人称帅,他也只当是总兵官之类的军将。 但此时听到陈沐自称陈某,言语上又显然是一切的掌控者,一双眼睛就直了起来,哐当一声拜倒在地,道:“俺不知是陈道君在上,去年山东的年景就不好,多亏舰队远征才叫俺的营生有了起色,草民拜谢道君啊!” 陡然间发生的变化让陈沐的嘴角一抽一抽,这算什么……感谢我远征为大明朝创造了几万就业岗位么? “好了,起来吧,你要是没什么意见,就让你这一百多人落户县中,你们在这挑一块离港口不远的闲地,每户按丁口,少的开垦二十亩、多的开垦五十亩,认耕认种,眼下打仗也顾不上种地,你的人就给我编些草席吧。” 王朝佐来的正好,陈沐需要草席来盖阵亡旗军,当地百姓也需要草席来睡觉,西班牙的掠夺式殖民并未给当地百姓带来更好的生活,恰恰相反,将原住民推到死亡边缘。 在过去,崇尚战争的阿兹特克人几乎全民皆兵,每个成年男子都要接受军事训练,但天花与战争使他们的族群、教育断代,他们如今除了向神祷告外什么都没有。 “草席?” 王朝佐作为从业者不难想象这些草席的用处,他抬起头看着陈沐,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官军战事……草民多嘴了,道君要多少张草席?” 陈沐并不知道,随闽广商贾与海军向北一年一度地京运,他的名声已在沿海之地传播开来,人们对他了解不再仅限于开拓海疆,还有更多的边角消息,比方说龙虎道君这个名号。 因为市井百姓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他的官衔不是总兵、总督这种,亚洲经略又还未传遍沿海,人们对他的官职认知依然停留在南洋大臣、东洋大臣、北洋重臣这种怪的官号中。 陈大臣? 感觉像皇帝的专有称呼。 故而,人们更乐于以道君这个听上去怪力乱神的名号来称呼他。 “我们的战事非常顺利,陆地上的战争在半个月内就能结束,把心放到肚子里,这儿已经是大明的土地了。” “但是战争总会死人,我并无足够寿材,时间上也来不及准备,只能备上一具草席、一壶陶罐,你先照着一千张去做吧,有什么事就去找邹县令,他能帮上你的忙。” 陈沐说着就已经起身,因为他的亲兵在耳边告诉他除前线的付元外,余下几名将军都已赶到楼上指挥室。 他最后经过王朝佐的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难言喜怒,轻声道:“保护好你的宗族乡亲,一场新的战斗要开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九十一章 情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迈着大步走入议事厅由亲兵推开的两扇带着巴洛克风格复杂装饰的门扉,目光越过长桌两侧起身行礼的将官,尽头的墙壁摆放着三位一体石雕,让整间屋子充满宗教气息。 他问过港口过去服侍税官的混血原住民,这过去是税官的餐厅与宴会室,在每年这个时候招待来自新大陆南部的商人与船长。 当然,在更久远的时代,这里主要用来招待从菲律宾返回的王室大帆船贵族们。 这是西班牙庞大帝国至关重要的两条航线,都在陈沐手中湮灭,只剩这座西班牙风格的港务官邸象征着这里曾经的宗主国。 绕过长桌站在主座旁,室内长桌两侧的将官拱手行礼,陈沐还礼后坐在亲兵拉开的椅子上,众将依次落座,身后自有抱着舆图筒的亲兵悬挂在墙壁上,刚好遮住三位一体雕塑。 “林将军派人传来信,他麾下三百游击旗军在发现贝尔纳尔出兵后前往墨西哥城,此时仍旧尚未传回消息,有两个可能。” “要么他们正在进攻防备空虚的墨西哥城,不论以渗透还是强攻;要么他们已经被西班牙人的留守兵力围歼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陈沐话音刚落,邵变蛟笑出声来,被次座的邵廷达瞪了一眼立刻收敛,莽虎将军这才对陈沐抱拳道:“大帅所言极是。” 这句话真的让黑云龙等人哄笑起来。 “干啥,这可是实话,就算墨西哥有守军,守将也眨眼被游击兵打死了。” 陈沐勾起嘴角,专门把杀将铳与普通鸟铳区分开来就是这个目的,以在训练中选拔出掌握专业技能的杀将兵,另一方面使用普通鸟铳的则是大量、俗称的线列步兵。 当这种规矩定下成为帝国常识,对增强国家兵力动员能力有很好的优势。 至于狙击手本身,其实并不是多大的创举,这个时代早在他之前,不论欧洲诸国还是奥斯曼,都在战场上出现过进行精准射击的狙击手,甚至火枪的出现本身就是用于精准射击的。 欧洲面对早期火器精准较差的情况,选择以方阵与数量弥补,奥斯曼帝国则走上另一条路,提高精准与射程。 奥斯曼火枪的性能非常优越,在十几年前的马耳他之围中就有担当狙击手的士兵在战壕中出现。 只不过并没有狙击手这个概念,他们更像战壕中的散兵,那些苏丹近卫用火绳枪在围城封锁中远距离精准击杀守军,守军的记载是一天几十人被射杀。 但对陈沐来说,他的精准射手在武器名字上就已经将用途表达地很清楚了——杀将。 装备琉璃望远镜的小伙子们要对得起使用兵器的高昂造价呀。 而东洋远征军中装备杀将铳最多的就是林满爵部,三百人派遣至墨西哥城,至少有三十杆杀将铳,谁受得了? “那三百游兵先不去管,林将军传来消息,他有九百个好手驻扎在西军身后十里,目下已向黑云龙部留在银城塔斯科的骑兵传信,希望他们前去驰援。” 陈沐看着黑云龙这个‘大侄子’,尽量不让自己的眉毛挑起来,道:“你在塔斯科还留了骑兵?我还以为都撤回来了。” “回大帅,本来我没想退,不过邵帅说要过来袭击港口,正逢当时我将银城敌军吓跑,便占了那,撤退时留了六十骑,当个哨兵。” 黑云龙想起留在塔斯科的六十骑就气得心里不顺,偏头道:“这个贝尔怂的,就那他也不敢去攻,要是阿总督给他走漏消息,他能在墨西哥守到明年!” “卑职附议。” 被瞪了一眼消停一会儿的邵变蛟抬手道:“埃雷拉军团白马覆灭一战,贝尔纳尔就被咱吓破胆了。” “吓破胆,我更愿意接受他有自己的事需要考虑这个想法,防守于他而言是明智的,尤其在他的国王并未明确表示要与我们开战的情况下。” 陈沐也发现自己这大侄子在打了一场胜仗后有点狂,面对邵廷达投来无可奈何的眼神,出言提醒了病秧儿一眼,随后抬手示意赵士桢说话:“说一下情报。” 赵士桢觉得自己到现在担当的依然是陈沐的私人记,他自嘲地无声轻笑,掀开面前笔记本,顶着一双没睡够的黑眼圈向众将说道:“西军大将可能为首领贝尔纳尔、副将赫苏斯,我们的画师根据西人俘虏口述画出画像,发下去。” 赵士桢身后的军府吏将一叠画像发给众人,赵士桢道:“西人口述、画师手绘、匠人刻印,三道工序都不准确,画像可能只有三分相似,目下所知贝尔纳尔为年轻将官,常穿黑漆金线铠甲斜跨红绸;赫苏斯有披肩长发,仅此而已。” “战场上如能观察到疑似二人的敌人,望诸位将军务必以一切手段先将之冲杀击毙,以奠定胜局。” 赵士桢拱起的手放下,起身走到陈沐身后的舆图,比划着说道:“现有情报,西军近万兵力甚众,为我军两倍有余。” “我部有大帅亲军千余,步骑皆全;步兵近两千、骑兵八百,但好在于敌军腹背亦有林将军一支九百游兵。” 赵士桢说着低头看了一眼笔记,道:“据林将军传报,西军但有两千杂兵与上百铁骑混于其间,后阵人员繁杂,商贾、杂役、妓者皆有,且辎重混乱。” “而与西军交手过的付将军与邵帅则提供另外两条情报,一为西军中部分使用弓箭缺少甲胄的土民弓手,士气旺盛但战力不佳;二则西军铁骑战力甚强,即使落马亦有以一当十之能,要防备他们集结践踏我阵。” “还有一条。”赵士桢说着合上笔记递于从人,袖手道:“我军现修建工事在出击时会成为阻碍,官道两侧密布铁蒺藜不能通人。” “我军出工事有二百步狭窄地段不能散开队形,一百户骑、步、炮依操典列阵快速通过分别需二十六息、二十六息、五十四息,望诸位将领做好准备。” “除此之外,在下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万望诸君旗开得胜,赵某已经不想继续坐在官厅之中听炮响了,待得胜进军,赵某愿为诸君押送粮草,一直送到墨西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九十二章 守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卡普尔科还是要留人守备的,尽管不希望邓子龙出现什么意外,但万一海战输了,陈沐不想轻易地将这座有自己庙的村庄丢掉。 所以他挑选的守将是个副千户,原赤兔号的船长,林琥儿。 陈沐观察林琥儿的履历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南北二洋合在一块,就没有谁接受训练的时间比他长。 为提高旗军与下级旗官的军事才能,以应对过去全然不知的世界局势,南洋军府在与广州讲武堂的协作中一直保持着一个很好的传统。 比方说邵廷达部去打白古之战,战役结束后作战情况与战事中缴获的新兵器会送去广州讲武堂存档,由致使老将、留任毕业学员与新学员一同加以分析研究,一月之内拿出结果编撰成册,发于南洋军府。 南洋军府在战册印刷,一月之内发往各地卫所,各地卫所未参加作战的留守各级将官再用一个月的时间加以学习,整个过程为三个月。 第四个月,学习的正职军官将经验与收获教授给留守时带兵的副职军官,随后两个月推往各自部下。 整个过程大概需持续半年,这种步骤的目的是为了让幅员辽阔作战范围分布极广的南洋军府旗军能保证战法与对敌人的了解不过时,至少保证在半年之内。 传统是个好传统,不过陈沐离开南洋之前,这个举措基本上没顺利执行过。 大战太多、作战密集,根本来不及学习,正副军官轮着被召集学习都轮不过来,这也是陈沐喜欢用老将、偏心眼造成的结果——打仗的那几个一直在打仗,没仗打的部队一直没仗打。 林琥儿则属于其中佼佼者,履历甚为惊,从军五十九个月,自新会千户所普通旗军到官拜副千户,唯一的战功是乂安之战手下炮兵轰出一炮撂倒一头战象。 其他的升官原因让陈沐看起来都一脸懵逼,感觉像这个叫林琥儿的给自己塞钱了才能升官,而且还得是塞好多钱那种。 ‘从军十六个月,吕宋扩三卫,新会旗军林琥儿操练勤奋,升小旗官?’ ‘任小旗第三个月,立宗藩旗军需通吕宋语,升试总旗协练宗藩军?’ ‘吕宋南卫左千户所试总旗第六个月,练兵有术调任苏禄北卫,升总旗?’ ‘参与林来之战,船舰掉队同行旗军入夜方登岛岸边休整,次日清晨官军占领全岛?’ ‘乂安之战标下炮兵小旗击毙战象一头,赏银。’ ‘调任北洋升百户,任赤兔号船长,巴尔塔海战船舰被射石炮击沉,成为海战中唯三被击沉船舰的船长之一,战中击沉敌舰一艘,受邵廷达之命暂领副千户统管伤兵。’ 这人得交多好的运气,从一干讲武堂毕业天子门生中脱颖而出,一没战功二没靠山,区区不到五年半路入伍升至副千户,甚至陈沐怀疑他可能一个人都没杀过。 这是个神仙吧? 而且最神的是什么? 是自从与西班牙开战后七百余伤兵当下全部聚集于阿卡普尔科,绝大多数伤势已接近复原能够继续投入战斗,陈沐打算从付元部下抽调健康旗军补满千人,成立整编千户部,镇守港口。 伤兵中官职最高的是两个副千户,一个是林琥儿,另一个副千户则在战斗中撞到头脑性情变得狂躁——没得选,陈沐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名册上勾选了林琥儿的名字。 林琥儿收到这个消息时还是在睡觉,聪敏好学的他在负伤的这段时间里一直跟军医陈实功屁股后头,学了一手医治外伤的好本领,其间还接替解剖解得精神不太正常的刀手开了一段刀,他的刀法还不错。 昨天夜里,前线又送来一众伤兵,军医忙活了一宿,他也跟着一宿没睡——他是个正常人,海战所受的伤也不过是砸得鼻青脸肿,早就养好了。 别的伤兵像他这种情况都直接召回原部继续作战,可他没有原部队,邵廷达早先的命令就是让他率领伤兵,到阿卡普尔科还是当伤兵头子,没有编制,官位又太高。 就算是陈沐也没法直接给他变出五个百户部让他统率呀。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身的本事正没地儿发扬呢,就戴上军医袖忙了一宿,白天才合眼,没一会儿就被部下又是满脸喜色地叫醒。 为什么说又? “将爷,这都第三次了,喜事儿呀,您又升官啦!” 迷迷瞪瞪没睡够的林琥儿满眼血丝,用力眨了几次眼这才奋力清醒过来:“又?” 还是部下那个年过四旬的总旗官,炮兵小旗出身,乂安放翻战象那一炮就是他打的,早年跟同旗打仗磕掉一颗门牙说话漏风,笑起来嘴上也黑一块,着重道:“又!” 说着,老总旗将信递出,指着上面跳过上官名字,一字一顿念道:“整编守御千户部,千户,瞧这大印,亚洲经略。大帅把官袍官印将军剑都送来啦!” 林琥儿叉着两腿坐在地铺上,俩胳膊搭在膝盖上揉着脸面哈欠连天,神色平淡地结果信,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看后面自己还是百户时部下剩的仨瓜俩枣旗军端着漆盘立在后头,眼神扫过官印、官袍、战剑。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以冷静到怪的语气道:“给我打盆水,洗面。” 与他的平静刚好相反的是老总旗高兴地蹦起来就能把房顶掀了,塞炮筒子里不用点火就能自己跑到西军阵地上去,当即点头应下,返身麻溜儿唱道:“好嘞!” 不一会儿,水打来,林琥儿神态自若地一把一把洗着练,洗着洗着突然撑着木盆边沿不动了,总旗问道:“将爷,怎么了?” 林琥儿像跳大神般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屋里兜转两圈,出门看了看正好的阳光,透过村落的林荫,几支驻守的军队正在调动,武库的门也开了,马车拉着军备向东移动。 新任守御千户部的千户回到屋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崭新的官袍,对总旗幽幽问道:“我以后是不是不能睡觉了?总这么升官,我心里很不踏实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九十三章 太一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六年五月十八日,新大陆西海岸燥热的空气仿佛能引燃一起,明朝东洋军府与新西班牙捍卫国王荣耀与土地的贝尔纳尔军在整个西海岸经历漫长对峙后全面开战。 也同样在这一天,自西班牙直布罗陀驶来的庞大舰队经由古巴哈瓦那驶入墨西哥湾,气派的西班牙大盖伦船上阿尔瓦公爵指派穿戴整齐盔甲的贵族乘坐小船靠岸,命令港口骑兵向二百公里外的墨西哥城发去消息。 “在见到贝尔纳尔之前,我与一万名来自马德里的战士不会登陆,他必须在一周内给我合理的解释,究竟事情为何发展到与明国开战这一步。” 老当益壮的阿尔瓦公爵已经做好准备在船上再漂泊一周,以表达王室对贝尔纳尔的不满,他对身旁跟随的小贵族说道:“国王陛下让我来解决与明国的问题,在我们启程时葡萄牙人的军队也正在准备启程,我们要逼迫陈沐议和,然后发兵里斯本。” 兵力上的捉襟见肘令老公爵心急如焚,帝国处处糜烂,甚至连调集两万军队都变得极为困难,甚至无法在短时间里凑出能让另外一万军队远渡大西洋的海船。 不论是等待塞维利亚、巴伦西亚的港口新造战船还是直接从尼德兰调拨都等不急,偏偏还要四处用兵。 国王为他准备的另外一万军队只能散布在塞维利亚与梅里达之间,以求等他的船队返航进攻里斯本时能在一个月内攻破边防占领里斯本。 顺利的航行让每一个水手与陆军都诚心实意地感激神明恩赐,大半航程顺风让他们的航行时间缩短了至少一周,甚至到现在由四十条船组成的舰队中还没有几个人患上坏血病。 之所以没有几个,是因为有人在上船前就已经有坏血病了。 旧大路的贵族对新大陆的一切往往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慢,尽管他们吃穿用度都离不开新大陆,可傲慢依旧。 被派遣登陆的小贵族也不例外,带着头顶铁盔的扈从与单衣麻袍的仆人,划着一艘小艇趾高气扬地在登陆后以审视的目光看着这座最早被征服的港口。 因为没人来迎接他,更使得小贵族对此感到不满,以品头论足的口吻连带着将在这里工作的西班牙人评价为‘懒惰的’、‘不忠于职守的’蠢货。 耐着性子叩响港口居民的房门,询问这的人去了哪里,却被紧闭房门的混血女主人告知港口所有能拿起兵器的男人都被征召去和占领墨西哥城的敌人作战的答案,令小贵族背后的凉意从脚底冒到头顶。 “墨西哥城被占领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阿尔瓦公爵再顾不上什么矜持,在短短三分钟里下达无数条命令。 身披重甲的西班牙轻骑兵自道路向西方的墨西哥城方向侦查,以确定前线作战情况;四个步兵连队、三个火枪手连、一个骑兵连入驻港口修筑工事,还派出两队骑兵向南北方向的城镇与归附印第安人部落下达征召命令。 除了港口加强防务,阿尔瓦公爵同时还向西印度群岛派去船舰,古巴哈瓦那与圣地亚哥、牙买加的西班牙城、海地岛、圣胡安等城市发去戒严命令。 “一周,一周内我必须知道墨西哥城的情况有多糟!” 在征战数十年的西班牙老将、同时期最杰出的司令官看来,墨西哥城陷落的情况对西班牙非常不利,甚至还不如直接在谈判中把这座城送给明朝。 这就好比林道乾的凤凰港或麻贵的麻家港被袭击,对大明京师而言不会有任何问题,可一旦吕宋马城亦或军府卫岛被攻陷,消息传至京师立刻就不一样了。 既无上帝视角还受限于传播过程中的时效性,对阿尔瓦公爵来说,墨西哥城沦陷就意味着他必须将掠夺沿岸一切属于或不属于西班牙的城镇,把所有财物、人口、武器装备转移到西印度群岛上去。 如果墨西哥城都沦陷了,那他这一万军队即使全部填入新大陆也不能解决问题。 眼下能决定这一切的,是他对局势的判断力。 有趣的是阿尔瓦公爵同样选择港务官邸当作临时的指挥所,对敌两军的指挥地点都在这座建筑中,建筑风格、颜色、布局几乎完全相同,只不过一个在西海岸,另一个在东海岸,相隔五百公里。 阁楼上挂着过去港口主人祖先的侧身画像被取下,反扣着摆在阿尔瓦公爵面前,这幅绘于十三世纪西班牙卡斯蒂利亚王国时期的画像比人们想象中还要名贵得多,不过此时此刻,它只是老公爵的一幅画布。 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老公爵闭上双眼,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战火熊熊的突尼斯港口,那是他作为查理五世麾下司令官远征时最深刻的记忆,随着突尼斯港口的模样逐渐清晰,老公爵手上不停,在装裱半身像的背面木板上画出准确的新西班牙道路图。 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联想法,流传过整个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基本上快要被遗忘干净,如今除了一些家学渊源的贵族在年幼时曾以古老方式受训之外,只剩下一些异端以新的方式使用。 比方说受东方哲学影响视‘太一’为万物之源的新柏拉图主义者与实属异端的赫尔密斯密教信奉者们,他们把星图来作为助记图像,以此也来加身自己对宇宙的理解。 当道路图被绘出,很快阿尔瓦公爵就得出结论——明军攻陷墨西哥城,说明阿卡普尔科、巴尔塔港、塔斯科城与德克雷塔罗中必然有三座城被明军占据。 而他面临的情况则是必须要先收复庞大且人口中多水路繁杂的墨西哥城,才能继续在其他几座城镇与明军进行拉锯战。 尽管心急如焚且议和是必然,但阿尔瓦公爵已经给自己立下坚定目标——议和绝不是投降,他不但不会投降,还要在议和的过程中从明军手中依靠军事手段夺回几座已被占据的城市。 好在,登陆的第二日,由西面传回的情报证明了事实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九十四章 配角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明军确实占领了墨西哥城,而且这样的战绩并未落入任何知名将帅囊中。 恰恰相反,夺取新西班牙首府的恰恰是一帮无名之辈,三百名来自广东、福建、湖广三省交界平远县的游击旗军。 他们的首领叫曾习舜,身居多职,拥有不少荣誉称号,诸如平远县乡勇千长、忠武校尉、广东小林营副把总等等,还是近年来流传沿海最火热的话本《南洋英雄志》中的配角。 书中‘平远五虎’林晓、曾习舜、韩金环、陈玉汉、林大源五人在林来大帅林满爵麾下奋勇作战,克敌制胜,厉害极了。 实际上曾习舜真正登上林来岛,战争就已经快结束。在登岛前他就被林满爵派遣离开船队回去搬救兵了,未在那场战斗中斩杀任何一名敌人。 而在那之后,作为林满爵的部下,随陈沐豢养家逐渐以推行话本的方式于市井宣传南洋故事,他又承担了极多非凡赞誉,心中常有德不配位的难言之感。 也正因此,当林满爵提出分别探视墨西哥城时,曾习舜爽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带兵奔赴传说中的墨西哥城。 墨西哥巨谷中有一座群山包裹的大湖,一望无际,湖中巍然耸立着宏伟城市,外围悬着湖上造出块块农田,田里种着玉米、苋菜和鲜花,湖中城与陆地依靠船和桥梁沟通。 作为过去的都城,这座大湖中的城市曾拥有二十万人口。 阿兹特克曾拥有非凡的文明,也并不弱小,这个庞然大物死于各邦各怀鬼胎。 这座城没有城墙,它过去的拥有者,阿兹特克皇帝认为不需要城墙,湖水与他的战士就是最好的城墙。 可惜上一次湖水与阿兹特克武士没能挡住西班牙人。 这一次,也没能挡住明朝人。 原住民并不是人人都愿参与‘西班牙人的争斗’,他们始终认为新西班牙老总督与新总督的战争不是他们能搀和的事儿,不过当明军进入墨西哥城附近,情况就变得大不相同。 大湖西畔的原住民猎人发现明军,集结人手,数倍于他们的原住民军队将曾习舜部包围在河畔丛林中,但战斗并未打响——林满爵部下有美洲虎武士。 通过简单的‘推翻、解放’几个词汇,双方达成共识,由原住民叫开吊桥,召集更多人手,轻而易举地使明军入城并拿下各处要隘。 城内的西班牙人很多,但能战斗的并不多,贝尔纳尔几乎召集了所有能拿起兵器的西班牙人跟他一起上战场。 曾习舜的明军游击旗军挺进墨西哥城就像一个信号,不知是从曾习舜率军攻占哪一条街道开始,有第一个原住民奴隶挣脱束缚,用铁链勒死了准备逃跑的主人,游击旗军眼前的一切便都乱了起来。 突然遭受袭击让城内的西班牙人无法形成有效组织,乱象发生在每一个街头巷尾,人们互相争斗厮杀甚至不分肤色种族,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没有人是安全的。 就连曾习舜也控制不住这一切,直至武装广场上大教堂的钟声响起,西班牙人才终于组织起有效防守,并指派各个小队深入街巷营救被困各处的西班牙人。 那些疯狂的原住民不管明军,他们有自己的行动目标,有些人趁此时机仇杀报复,在抢夺中捞上一笔,这些人不敢攻击明军、明军也不去理会他们,狭路相逢他们便向明军尚未去到过的地方躲避,进行下一次报复。 但在印第安人聚集的地方,他们有各自的首领,甚至拥有极为清晰的主张。 在墨西哥城久负盛名的西班牙王室丝绸厂,超过四千名原住民织工杀死西班牙管理者,从他身上扒下中国丝绸衫做成旗帜,高呼着末代皇帝瓜特穆斯之名向大教堂进军,他们要向每一个西班牙人复仇。 但更多人不像他们这么勇敢,尽管都受尽了欺压,绝大多数原住民还是会关闭房门观望,并向羽蛇神与耶稣祈祷这场混乱不要影响他们的生命。 没有清晰主张,即使数量庞大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在这一点上即使西班牙人比他们少得多,还是占有巨大优势。 大教堂外的武装广场上,留守西班牙军士长集结兵力组成方阵,步兵军团这种在旧大陆替代封建马下骑士的新组织形式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拥有几乎完美的抗压能力,任何一个西班牙人只要端起长矛拿起火枪,就是很好的方阵兵。 再加上一部分懵懵懂懂在混乱中不知该做什么的混血士兵天然臣服,若没有外力介入,即使再壮大的反叛队伍也无法取得最终的胜利。 可西班牙军团之前高举大旗发号施令的军士长在曾习舜率部接近大教堂时便被杀将铳从二百步外集火射击打成筛子,然后是接替大旗的方阵长、首席教士、连队长官。 每一个想要去举起那面新西班牙大旗的人都将在举起旗帜时被火枪杀死,当最后一名披着胸甲的修士死在旗下,由普通市民组成的方阵亦摇摇欲坠,从第一名士兵丢下长矛逃走开始只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整个方阵分崩离析。 自墨西哥城逃亡东海岸的西班牙人被原住民追杀,争抢湖上的独木舟与桨帆战舰,被淹死的不知多少,最终只有数百人成功逃出湖心巨城,但这座宏伟城市的乱局并未因西班牙人的离开而重归平静。 赶走殖民者的原住民又将恶意的目光盯上仍旧留在城内的明军与自己人,仅仅渡过一个令人疲惫的夜晚,他们开始在明军休息的大教堂纵火、在关于食物的事情上抢夺,并试图偷走抢夺明军的火器。 与原住民比起来,曾习舜的部下太少,根本不足以镇压这座杀红眼没有丝毫理智的城市,尽管原住民对他们的恶意并未形成高烈度的战斗,但这种情况很明确地透露给曾习舜一个危险的讯号。 如果继续留在这,他们将无法活着走出这座城市。 这些人的做法让曾习舜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想法,就好像赶走城里的西班牙人后再赶走城里的明朝人,这座城市就能永远属于他们一样。 曾习舜带着巨大的防备在攻占墨西哥城后的第三天夜里退出这座城市,而就在他离开的第二天,一支来自东海岸的西班牙守军部队兵临墨西哥城下。 与此同时,旧大陆的阿尔瓦公爵率其强大舰队登上东海岸。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九十五章 会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卡普尔科的明军在防守数日后终于决定向贝尔纳尔发起进攻。 山风猎猎,二十三个西班牙连队在谷中结成方阵,矛林比树林还要密集,肩扛重型火绳枪的枪手在战阵最前扎下叉架,构筑出第一道火力防线。 贝尔纳尔依然打算以连队方阵组成防线来迎战明军,前线十三个连队与其后十个连队组成战场中坚力量,左翼布防组织较为混乱的雇佣兵与商队护卫,为弥补他们在战力上的劣势,集结了包括印第安人在内的更多兵力。 而在右翼则相对加强,由超过一百七十名封建骑士及他们的扈从组成强大阵线,不但拥有冲击骑兵与轻骑,还有大量同样组成方阵的士兵,能将右翼稳固地保护住,并伺机撕裂敌军阵线。 两门佛朗机炮被摆在阵线之前的重型火枪队两侧作为补充火力,在连队方阵的纵深里,贝尔纳尔特意指派商人炮手将两门射石炮放在预备队之后用麻布盖着。 西班牙人的军队正在调度之中,贝尔纳尔与赫苏斯并肩策马立在阵前,举目望向远处山谷口,在那里的明军也在调度。 最开始是五个明军百户率领步兵迈着整齐步伐快速奔出,当鲜艳旗号插在中军阵前,他们以纵队变为拥有极大宽度但缺少纵深的三列横队,后两排旗军端平鸟铳,前排旗军则用携带铁铲挖掘拒马壕。 紧跟着在他们身后,又有五个明军百户的步兵上前,与前面鸟铳手仅隔三步同样以横队展开,最前排的旗军将虎头牌横在身前,后面则是两排斜持长矛的步兵。 有这一千步兵扎下阵脚,后面大军陆续官道奔出,擎骑矛的骑兵踱着整齐马步分散两翼列阵,一个个炮队小旗在穿过阵线后于鸟铳队之前立定,带着麾下镇朔将军炮调整射击角度。 在更靠近后方的位置,阿卡普尔科的民兵队搬运着一根根圆木于后阵修筑高大将台,台下左右亲军步骑各持旗鼓站定,前军各个百户队后也分出旗鼓乐手,整个战时军阵趋于完备。 预先做好的将台木质部件在阵后快速拼接,接近两丈的高台很快由人手众多的原住民兵在旗官的指导下完成,垫熊皮的交椅摆在其上正中,御赐绯罗伞盖大张,长幡旌旗大纛林立,身着甲衣的陈沐端尚方剑引十余亲兵登上高台,坐于交椅之上。 身后低沉的号角音响起。 将台居高临下,穿谷风吹起好大扬尘的宽阔谷道战场,局势一目了然。 峡谷后方,邹元标带着民兵缓缓撤出战场,与赵士桢组成得胜后去往东面的押粮队或战败后据守港口的预备兵。 同西军无边无沿的庞大兵势相比,明军的阵势着实太单薄了,总兵官邵廷达携游击将军付元组成的前军不过仅有一千六百步兵,黑云龙的左翼骑兵仅有九百。 右翼更为式微,仅有杜松所率陈沐的四百家丁骑兵,在中军的预备队的小队长是莲斗,率领八百同样由家丁组成的步兵队伍。 满打满算,三千七百而已。 如果硬要矮子里头拔高个儿选出个优势,那大概也就是陈沐麾下有二十门镇朔将军与前军步兵所携数量众多的虎蹲炮了。 在火力压制敌军集群冲锋的能力上,他们还是有些优势的。 亲兵将三具带三脚架的望远镜架设在将台上,已调整好应对策略的西军部署尽入眼中,陈沐看见敌军数量庞大的小方阵中骑兵来回奔走,似乎是看出他们军势单薄,两翼的人头攒动的庞大马队逐渐展开,中军二十几个步兵方阵也跃跃欲试地向前试探前进。 尽管进军缓慢,那一面面飘扬在步兵方阵中代表各个小贵族纹章的旗帜却令人感觉好似排山倒海。 “禀报大帅,两军相距一千四百至一千五百步之间。” “敌军前阵向前移动,我军前军开始收缩。” 邵廷达的部队开始变阵,西军前进的模样在他的视角中更为震撼,数不尽的长矛方阵向前推进带起黄土漫天,后军有充足的时间行军变阵,但对他麾下前军旗军而言,争分夺秒。 一排单薄而很浅的拒马壕沟被挖好,旗军当即取过一捆捆来自西班牙原住民士兵的缴获长矛斜扎在壕沟边沿,以保护他们的正面不被西军骑兵践踏,接着军阵稍稍后退,借助长牌大盾砸在地上,开始构筑轮射防线。 披挂整齐的邵廷达按刀立于阵后,目光扫过忙碌且气氛沉重的旗军,他很清楚这场战斗中他们承担的责任,直面数倍敌军之冲,部下会死伤惨重。 但是谁都没有办法避免,阿卡普尔科主动进攻不单单是因为林满爵的游击军已于贝尔纳尔身后扎营,更是因为邓子龙已经传回舰队遭遇暴风雨的消息,那场意料之中的海战并未打响。 现在阿卡普尔科面临的情况是秘鲁舰队可能绕过巴拿马的邓子龙舰队袭击港口,到时他们便会落入腹背受敌的尴尬局面。 相较而言,现在主动进攻贝尔纳尔,至少还能让局势在明军控制之中。 “邵帅,敌军前阵已近我八百步!” 随着传令旗军话音刚落,对面便已响起佛朗机炮的轰鸣,两颗炮弹向己方军阵砸落而来,在地上砸起尘土飞扬。 佛朗机的优势在于速射,尽管西军只剩下两门,依然能使用其多个子铳造成等同许多门火炮的连贯射击能力。 但明军的三列横阵对火炮的防御还算不错,他们所畏惧的就是直面西军甲骑冲击。 在连贯的火炮压制下,西军前阵加快了进军速度,不一会儿伴着炮弹砸入壕沟的闷声,传令兵便再度报道:“邵帅,敌军已近六百步!” “稳住阵脚,不要害怕!” 两军距离越来越近,将台下的传令兵奔入各阵亦愈加频繁,将西军的兵力动向一条一条地告知前军及两翼骑兵。 陈沐在将台上看得分明,待两军距四百步,邵廷达阵前鸟铳手摆开轮射阵形,每个鸟铳队侧后方则有一个刀矛队随时准备摆开起势上去接战,西军两门佛朗机炮的子铳皆已轰出,看上去死伤士兵伤亡超过两个小旗。 明军也开炮了,轰鸣里六颗实心弹轰击出去,落在西军密集的方阵之中,几个纵跃碾出一条血路。 伴着军乐响起,挺着巨大十字架的西军开始向前快步行进,几乎要赶在下一轮炮火中抢至二百步外。 双方正式接战。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九十六章 冲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低沉的号角声在战场上响了又响,冗长的回音在峡谷中顿在每个人心上。 当西军五个方阵率先进入射程,于一百五十步外将重型火绳枪的叉架支在身前,随军令打出一排硝烟。 沉重的重型火枪拥有无与伦比的杀伤力,尽管各地手工打制的每杆火枪口径大小不同,但弹丸重量普遍在五钱至一两之间,恐怕的威力越过阵地距离还能轻易射穿挡在明军身前的木盾,并将其后穿着铠甲的明军鸟铳手击伤甚至击死。 仅一次齐射,邵廷达就看见己方阵前至少三名旗军倒地,偏偏这个距离明军的火枪有力不逮。 不过好在,西军还在向前移动。 除了那两个大约各有百人重型火枪手的方阵在中军偏右翼的位置站定装弹外,余下前军方阵依然在稳步向前推进,几个方阵在百步外立定,以手中普通火绳枪与少量燧发枪向明军阵前散射。 “不要慌张,我们等他们再往前一点,给他们几支小旗箭,鸟铳手不要射击!” 几支圆长木筒架在盾牌上,将十余支小旗箭自阵前各个位置向敌军打出,在后方将台上的陈沐眼中,刹那间小旗箭在敌军方阵各处爆出一蓬蓬硝烟。 但小旗箭攒射并未打断西军部署,甚至在中军注意力完全被不断爆出硝烟的方阵军团吸引时,敌军两翼大量步卒正夹裹着骑士与轻骑兵向前缓缓移动,似乎想要以同时出击的包抄阵形将中军绞杀。 “火炮预备,放!” 镇朔将军炮再度发出轰鸣,空气巨大震荡中实心铁弹轰向百步外正以火枪手散射的方阵,十斤铁弹干净利落地砸穿最前火枪手的胸膛,继而摧毁其后正在装药火枪手的肩膀,火绳枪被撞击斜斜飞上天去。 落地的铁弹继续滚动,似乎毫不费力地便将滚动路线上四只属于长矛手的腿撞断,令其后方阵兵引发混乱左右闪避弹起的炮弹,这才终于停止在血路尽头。 与此同时,西军左翼翼的骑兵还未有任何动作,那些肩扛长剑挥舞方阵戟的雇佣军已在先头火枪手的带领下自侧面包抄过来,邵廷达的兵力捉襟见肘,只能指派邵变蛟率两个百人队向右翼移动。 在西军右翼,身负重甲的骑士们则要大胆的多,他们三五骑一伙挺着巨大骑枪,身后跟着各自的扈从轻骑,踱马向前压上,在他们前面还往往有数十人组成的征召兵,哪怕到了新大陆,过去贵族们使用农兵上战场的习惯依然没有变化。 无非他们的农兵从西班牙农民变成新西班牙农民罢了。 邵廷达没有为左翼增加防守力量,那边原本就有付元与其麾下三百户旗军,后面还有黑云龙麾下九百马军,实力相对雄厚应该能顶住敌军第一次冲击。 付元看着远处逼近的西军大部队抿了抿嘴,缓缓吞咽口水,抬手道:“虎蹲炮装散子,刀盾手上前、鸟铳队准备。” 他看见那些骑士前面的士兵装备不少弓弩,自己的手也按在剑柄之上,将麾下三个百户部的士兵缓缓集结,准备接战。 在明军左翼开始调动,西班牙右翼大军也加快速度,重甲骑士押后自右侧向前逼近,数量众多的轻骑兵则分作两阵,一阵跟着前进,另一阵突然斜刺着向中军袭来。 奔驰的西班牙轻骑肋下夹着长矛,在不过二百步的距离猛然提速,穿越西军前阵与明军相互射击区域,直朝邵廷达部冲击而来,与此同时,中军的四个方阵除火枪手外,数量众多的矛手与剑盾兵也快速向前移动。 “鸟铳手准备!” 邵廷达这边方才下令,统率刀盾手长矛兵的百户便高呼道:“刀手起势!” 军阵中刀盾位于鸟铳手左右的刀盾长矛横队上前一步,刀盾手将虎头圆盾横在身前,腰刀举过头顶摆出起势,他们身后步兵将丈五军阵硬矛从前排人缝中斜斜递出,粗大的矛尾抵在弓步迈出的大腿上,形成一阵矛林。 轻骑兵逼近百步时已将马速加起,疾驰如风,马蹄踢踏好似奔雷,呼啸间掩至明军面前,奔腾中足夺三军之气。 不过他们好像在冲至近前时才注意到明军鸟铳手身前的两道壕沟与林立矛刺,已形成锥阵的骑兵队突然乱了起来,有后面看到矛刺的骑手想要调转却被左右夹裹,有前面的骑兵本不想转弯却被战马带着向一边奔去。 骑兵阵的冲锋立刻放缓,就在此时,随鸟铳百户下令,一排鸟铳在壕沟后方向,一次齐射便将奔马的骑手打翻数人。 但大部分骑兵还是被战马带着跃入壕沟,有些撞在矛刺上止住冲势或落下马去,更多骑兵则轻易越过两道低矮壕沟,自侧面冲入步兵阵线当中。 举着腰刀的刀盾手齐齐矮身,任由身后的如林的长矛递出刺杀敌骑,他们则在马蹄间翻滚着,抬刀劈砍看见的一切。 左翼的战斗同时打响,在数目众多的征召兵结成方阵接近付元部时,明军已先后将小旗箭、总旗箭、鸟铳打出,眼看未能压制敌军冲势,一尊尊虎蹲炮被钉在阵前,几乎贴脸向冲击而来的西军步兵放去。 喷洒的散子像自炮口绽放的死亡之花,将大片铅弹打入西军方阵,硝烟散去的那一刻,甚至让人感觉整个方阵被这次虎蹲炮齐射打得血肉模糊。 黑云龙在左翼后阵听着前军厮杀焦躁万分,不安地骑着骏马不停原地兜转,终于在马蹄声中听见来自将台上陈沐的命令,他扬起长刀高呼道:“马军上马,各百户自侧面压迫敌阵向中间挤压,防备敌军骑兵。” 自军令响起,一个个整装待发的骑手翻身上马,倒提长矛列阵于左侧游曳而上,不过正当黑云龙想要从侧面包抄敌军左翼时,却发现对面那些将自己装在铁罐头里擎巨大骑矛的骑士抱着同样想法朝他们前进。 “驻马!” 面对自远处带着沉重具装冲来的骑士们,黑云龙点起三名骑兵百户,他的心头闪过讲武堂骑兵科教习常常挂在嘴边的话——骑兵狭路相逢互相冲锋的情况在战斗中极少发生。 骑兵与骑兵的交战,溃败往往发生在冲锋之中。 “各骑兵百户听令,不用手铳,对冲后由官位最高的将领继续集结反冲,任何人不准掉队,怯战者斩,直至冲散敌军!” 马蹄轰踏中,铁墙般的明军骑兵迎着西班牙骑士,发起冲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九十七章 碰撞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南北讲武堂所有关于骑兵应用的教材都不鼓励以骑兵为目标进行冲锋,只有一本名为《踏漠故事》简短地提过遇到这种情况骑兵将官该怎么办。 《踏漠故事》的作者是马芳,此并非一本传统意义上的兵,而是自嘉靖十年马芳十五岁起跟随俺答汗在漠北随侍左右、嘉靖十六年投奔大同总兵周尚文任队长,直至隆庆议和三十一年间明蒙边境战争的战例汇总。 老将军编撰这本兵的起因也并非想给讲武堂增添教材,只因南洋文人编写话本小说大量流入讲武堂生员手中,他实在看不上那些充满文人臆测的英雄故事,不愿让帝国最杰出的年轻将官们整天看那些不真实的东西,到战场上丢掉性命。 与绝大多数投机主义的骑兵教材不同,别的教材所编写骑兵对冲时多将希望寄托于‘我不怕他就会怕,总有一边会害怕’这确实是符合真实情况的,但马芳在战例中则着重提到‘真的对撞上该怎么办’,因为他真的和俺答的具装甲骑撞过。 那是嘉靖四十年的大同,时镇宣府的马芳驰援解围,依靠清晨夜色袭击俺答大营取胜,俺答整合兵马交替后撤,并亲自断后顶住马芳进攻,后撤二十里重整旗鼓意图复仇。 在兔儿岭与饮龙河,两军骑兵先后两次以极其罕见的互相冲锋接战。 马芳在上说,为将者不可寄望敌军不勇,当假使其大勇,庙算余者再言胜负。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骑兵将官把关注点由敌我双方勇气上收回,转而关注兵器甲具、兵员士气、战技素质,而非仅关注一腔血勇。 你上头,总有比你还上头的,本身两队马军互冲这事就是不上头的人做不出来的事。 所谓上头,便是必胜的信念。 这一点上黑云龙骑兵拥有,他的敌人们则拥有更多。 一百七十名货真价实的西班牙骑士率领四百余轻骑扈从,挺着重型长矛与悬家徽纹章的骑矛轰踏而来,骑士集群或许是威力最大的战术冲锋,在法兰西在英格兰,那的骑士还不会这样冲锋,因为那些国家的骑士还并未完全被廉价的步兵军团排挤出去。 自十字军东征带回希腊古,复古的瑞士方阵西班牙方阵改变战争形势,步兵改革已有一百余年,骑士的作战思路始终没有变化,但他们面对更多挑战,让人们对这一阶层与兵种的看法拉回凡尘。 骑士既不是所向无敌的下凡天兵,也并非一无是处的蠢笨莽汉,他们经历浮沉,在方阵初兴,骑士自战争主力退居辅助力量,又在方阵成为战争主流时重新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如果以明朝人更容易弄懂的组织结构来描述这支骑兵队,他们更像一百七十个百户各率麾下总旗单独出阵,将旗军丢在后面,翻身上马直面冲锋。 西班牙的骑士经历了比旧大陆任何一个国家的骑士阶层更加严峻的挑战,这不单单来源于己方步兵军团的飞速发展,还来源于长久以来于北非战争中的敌人——狡猾的摩尔人。 与恪守骑士精神的法国人不同,向明军冲锋的西班牙骑士在双方距离接近二百步时,不知是战团中哪一个骑士率先发出吼声,紧跟着所有人都大吼起来,勇武的战吼用词却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他们很重,骑着比中国马更加高大健壮并冲锋有力的战马在冲锋中轰踏的马蹄让大地为之震动,在惊天动地的震荡中,整个战场都能听见他们的齐声怒吼。 “西班牙!圣地亚哥!捅穿他们的马!捅穿他们的马!” 黑云龙擎起长刀奔驰于马队兵阵正中,结为锋矢的骑兵最前排皆挺起骑矛,后阵骑兵则提大斧长刀,九百骑结成的战阵中唯有各个旗官高高擎起五方战旗,伴着猎猎风声冲锋而去。 全军无一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他们最喜爱的手铳,皆以古代武士英姿向敌军发起冲锋。 黑云龙对西班牙人高呼战吼用眼神表达他的不屑,北洋骑兵受训在沉默中冲锋,以积攒的气势不易外泄,只在最后一刻才能由最高指挥官高呼下达军令,而现在,他就是骑兵的最高指挥官! 一百步。 战阵中旗官的大旗缓缓垂下,将矛头指向战马前方,双方骑兵都能看见烟尘滚滚中敌人的面孔,他们带着同样的错愕——谁都没有散开! 两支军队几乎在同一时刻意识到这种情况,在即将冲撞的最后,都没有军官下达任何命令,但双方战马与战马之间的间隔都分出些许,以迎接最后的冲撞。 奔驰中的黑云龙深吸口气,他们终于要以最愚蠢的形式与敌军交战,掌中长刀微转,攥着缰绳的左手翻转扣住刀柄尾攥上方,在双方骑兵即将短兵相接的一刻,他只下达五个字的军令,高呼道:“冲锋再集结!” “冲锋再集结!” 嘭! 两股裹着土龙撞至一处的瞬间,谁都分不清究竟是双方谁先命中敌人,几乎在人无法感受到时间流动的刹那,撞击声接二连三在阵前响起。 一杆杆长矛在空中炸开碎裂成漫天木屑。 一个个沉重的身影飞起、坠落。 一匹匹战马摊倒、嘶鸣。 接着被奔踏而过的战马踏碎。 几乎在接战的瞬间,明军骑兵阵前挺着长矛的骑手便纷纷摔落马下,西班牙骑士的目标太明确了——他们不打人,骑士比武中磨练出关于精准捅穿敌人喉咙的技术被他们用来杀马。 一样的距离中,马头比人更早接触到长矛,这是他们在与摩尔骑兵对战中总结到的战术,而现在,明军骑兵吃到与摩尔人同样的亏。 明军骑兵也没有善良到哪儿去,突破前线的西班牙骑士依然保持足够的冲击力撞在明军以战斧、双手骨朵、关刀组成的重兵马队当中,一个个干净利落地被扫落马下。 巨大伤亡同时产生在两支同样骄傲、执拗的骑兵队身上,当双方错马而过,遍地人马尸首的战场上,那些凭着精锐武备与运气侥幸逃生的落马战士摇晃着凭借铠甲内衬并未受到严重伤害的躯体站起,几乎同时抽出兵器朝服色不同的敌人砍杀而上。 东西方两支骑兵在战场另一端重新集结,黑云龙抬起的手在半空顿住,他向远处那座扎着伞盖的高台缓缓点头致意,同时向那些英勇不亚于自己的敌人投去怜悯的目光。 因为他看见一个背插靠旗的骑手从高台奔出数十步,对着炮兵阵地挥动令旗,早已在冲锋前就将火炮对准自己人的炮兵准确地让镇朔将军替自己说话。 炮声轰鸣中,黑云龙手臂落下,高呼道:“北洋骑兵,冲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九十八章 崩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被西班牙骑士的冲锋吓着了,他必须要射点什么压压惊。 他刚命人向直属炮队八门火炮传达支援左翼骑兵的命令,转头便拿起望远镜继续紧紧盯着战场动向——他的骑兵在对冲中吃亏了。 这一估计非常准确,尽管北洋骑兵有极高的纪律与严格的训练,让他们在冲锋中毫不畏惧,冲锋结束还能继续集结准备下一次冲锋,但一次交锋落马的骑兵太多了。 原本些微的兵力优势也在一次冲锋后被扳平,陈沐粗略估计己方这一次落马者至少二百。 西班牙人落马也不少,不过真正被戳死的不多,在躲过践踏后,至少四十个落马骑兵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散乱地朝眼中见到的明军骑手补刀。 炎热夏季战士们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铠甲,都是防护能力与减震俱佳才对得起面临卸甲风的危险,别说骑士这种不同于老百姓的生物,就算北洋这些出身步兵的骑手都经历过不止一百次从马背上摔下来才有今日,只要运气不坏,被打下马去他们也依然能再次投入战斗。 然后陈沐就看见自己的部下在战场上展现出高超的操作——这些坐骑被捅死的骑兵在双方骑兵互相集结的战场正中结阵了。 最开始是一名摔断腿的骑兵总旗擎着长矛跪在地上,他无力再起身战斗,只能面前左支右绌地抵挡一名前来寻仇武装到牙齿的板甲马下骑士,不过作为旗官,他大声呼喝来两名行动自如的马下骑手前来援助,其中一人还不知从哪拾来西班牙人的铁盾护在身前。 当那个骑士也集结出两名同伙气势汹汹地来索命,还没来得及展现出自己长年累月磨练的各种以长剑准确刺入敌人眼眶这种熟练的功夫,就被这个冷静下来的明军骑兵总旗不知从哪掏出的手铳打死。 有了军官指挥,下马的明军越聚越多,伤了腿不能行动的被拖过来递给长矛挡在最前,他们旁边的人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拾来圆盾,另外十几个行动自如的下马骑手则摆出缩小版的轮射阵,一个个端着手铳立在当前。 只是想在纷乱战场上保命而已。 在成为北洋骑兵前,他们每个人都是最好的步兵鸟铳手与长矛手,这才取得成为北洋骑兵的资格,半年多的步兵训练让他们能轻易在军官指挥下列出战阵,用轮射击毙一个又一个前来厮杀的骑士。 他们的训练让他们知道,纷乱战场上只有团结在军官身边才有一线生机。 在九个骑士躺倒在地后,剩下的西班牙骑士也有样学样,他们当中也有几个人装备造价高昂的簧轮手枪,依托人马尸首构成工事互射,不过双方的短枪管都决定了只要不逼近十步根本没什么可能命中对方。 战场就僵持下来,眼看明军越聚越多,另一边的明军骑兵也重新集结完成冲锋阵形,这些下马骑士开始慌了,回头焦急地寻找己方骑兵。 他们回头,看见几颗远方飞来的炮弹准确落在骑士阵中,甚至在炮弹落下的前一刻,骑士老爷们还因为要不要继续集结对冲而紧张地讨论着。 比起互相冲锋这种接近集体自杀的战术,似乎他们这些精锐之师转头去袭击明军侧翼更好,尽管明军的预备队将侧面防备得严丝合缝,但明军中军靠近左翼的布阵还是有些漏洞的。 大家的争辩围绕着袭击明军步兵会不会受到明军骑兵的追击,其实他们在等,几个德高望重的骑士一致认为,如果敌军骑兵继续向我们发起冲锋,那我们也必须迎战,直至将他们全部打散才能去做别的事。 但如果明军不管骑兵直接去袭击后面他们带来的印第安征召兵,那他们也可以放开手脚屠戮明军步兵。 骑士们还是觉得自己的命金贵一点儿,犯不上和这些明国傻子死磕。 然后炮弹就来了,砸在集结一处的骑兵阵中,战马挡不住、巅峰时期的板甲也挡不住,挨着就伤碰到就死,不过三百步距离准确地碾出数条血路,让高高在上的骑士老爷们被砸的军阵刹那散开。 就在这时,尽管明军骑兵落马接近三成,却在黑云龙麾下重新集结,回头向其身后掩杀过来的西军征召兵用手铳打放一阵,在炮弹落入敌阵之时再度发起冲锋,马背上的旗官左右挥舞战旗,在冲锋中将曳风大旗靠在右肩,低耸着肩膀向前奔驰。 尽管他们长矛与长兵在一次冲锋中损毁过半,但剩下的人在马背上抽出备用兵器,以一排挺出大明制式战剑的骑兵为首,再度发起冲击。 突如其来的炮击令骑士失去阵形,以小股散开的他们面对明军大兵团骑兵突击无法快速集结应对,几股位于外沿的骑士有向邵廷达左翼奔杀的、有向左侧山道躲避的,甚至还有朝陈沐本阵将台冲来的,几乎慌不择路作鸟兽散,真正能鼓起勇气再度向明军骑兵冲锋的不过百人。 “让炮队支援骑兵,轰击其后步兵,中军与右翼还能顶住,胜机就在左翼了!” 陈沐在将台上紧紧攥着望远镜,脸上露出笑容又极快地隐去,将台下已有背插靠旗的骑手前去传令。 他并不对那些迷路的骑士想冲到自己脸上而担忧,莲斗所率亲兵已在土垒后用长矛鸟铳摆出阵势将炮队与将台护得严严实实,也许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但他挡得住——这是个错误的方向。 而在中军与右翼,双方以方阵和线列打得战局焦灼,明军兵少但鸟铳多,辅以轻型虎蹲炮与重型镇朔炮已经将试图攻上来的西班牙方阵打回去三次。 他们想冲至近前需要付出巨大代价,而在对射中失去大量长矛手又会让他们冲至近身交战变得毫无意义——每当火枪手学着明军抵近射击的模样缓缓逼近,一旦到达西班牙士兵所能承受的距离,他们的长矛手就会丢下长矛,使用腰间长剑试图翻过壕沟与明军肉搏。 可这个时候他们首先要突破明军至少一次轮射的火力,等走到近前,才发现面对的却是前有刀盾后有长矛的三列横队,弄不好还要接受一帮熟练枪棒的旗军给鸟铳装上铳刺突击而来。 陈沐能看出来,西班牙人在其左翼保存实力,中军则依靠数倍的兵力优势不让邵廷达放松,准备在邵廷达部疲惫之时伺机杀出,因为谁都知道陈沐没有更多部队去给中军轮换。 可现在看起来似乎西军右翼骑士们会率先崩溃。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九十九章 交椅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崩溃,从西军右翼开始。 匆匆集结的二百余骑士、轻骑还没来得及将冲锋速度加至最合适的程度,近七百名北洋旗军组成的两支马队已先后由东方先后以迭阵奔杀而来。 他们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绕过数十名落马骑兵组成的步兵阵,以不亚于首次冲锋的勇气与气概奔杀过来,这一次,首当其冲的敌人们却没了先前的斗志。 黑云龙眼中,由重甲骑士与轻骑组成的骑兵阵形在接近的过程中逐渐分开,好似砸在地上绽开的西瓜,泼洒般自中间散开,有勒马回旋者、斜刺奔逃者,自然也不会缺少迎面接战之人。 不过这都无济于事,西军骑士先失去士气、丢掉阵形,朝各个方向四散奔逃,明军紧跟着在黑云龙一声呼哨中随之散开,由仍然健在的十六名马队总旗各率部下结小阵追击而去。 所有人散开的方向不同,但奔逃的方向是一样的——先前散开去袭击邵廷达左翼、陈沐本阵的骑士们都没能落个好下场,莲斗部大帅家丁的鸟铳放得响亮,邵廷达那边亦是早有准备,一排排大矛架起就算是这些装备精良的骑士也无法闯进阵去。 如今两边受困阵中丢下武器投降的已经老老实实跪好了,中弹躺在地上多半也活不了多久,惨状各不相同。 后面的骑士只是更有斗志,但他们并不傻,前车之鉴不远,他们都知道要想在溃败中逃出生天只能向东走,走回到己方步兵的策应下才能抵挡住这些凶悍的明军骑兵,因此他们几乎都兜出大圈寄望迂回逃生。 直冲黑云龙阵中的,没几骑能杀穿出来。 对黑云龙麾下的明军骑兵而言,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振奋军心的了,这甚至比他们在白马河畔追击绞杀埃雷拉部下那些西班牙方阵士兵更能令他们受到鼓舞。 在天津北洋操练他们的这批骑兵教官都是讲武堂毕业出身,他们经常把陈沐总结的骑兵相冲四种情况挂在嘴边,以至于每个骑兵都清楚骑兵互冲会发生什么情况。 现在这种情况,就是过去明军骑兵在九边遇到蒙古甲骑时最容易发生的状况,从战斗意志与气势上被击败,甚至连碰一碰的勇气都没有军阵便散了。 而且他们的敌人不是蒙古骑兵,是在甲具与战技都更有优势的骑士军团,这些骑士不单单比蒙古甲骑精悍,也比北洋骑兵强出不少,一个照面便将二百余骑冲翻下去,可他们还是——落荒而逃! 十六个马队由骑兵总旗肩抵插着战旗的长矛,在追亡逐北中缓缓减慢速度,眼看百余骑向敌军右翼阵中狼狈逃窜,各自踱马再度向黑云龙所处战场正中汇聚,重整兵势。 “各部稍事休整,速去回报大帅,左翼敌骑已为我部冲散,我军尚可再战!” 黑云龙说着便将丈长眉尖刀反手掷在马上,扬臂指着西军本阵笑道:“今日我等要打得贝尔纳尔叫叔叔!” 骑兵标下各百户、总旗皆知主将于军中胡乱认亲的毛病,闻言哈哈大笑,这意味着他们也都涨辈分了! 黑云龙派出哨骑奔走还未过半,中军后面作为预备队的莲斗已率大帅家丁向左翼移动,哨骑与其打个照面,另有一北插靠旗的传令已疾驰而来,高呼道:“大帅有令,敌军右翼披靡,命家丁六百前来助战,黑将军率骑兵伺机凿穿敌阵,以助中军邵帅击破敌军!” 所谓登高望远,绯罗伞盖下的陈沐让港口民兵耗费人力短时间里起这座将台的目的就在于此,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要是有的选,他更希望能躲在矮山密林之中筑一座小楼,而非这么空旷的地带起木楼,最好还要用铁筋混凝土修出一座高大的防炮工事才行。 经过反复计算,一再确定西军所拥有的射石炮、锻铁拼接佛朗机炮都不足以越过军阵威胁这里,他才在这个明显不是中军、说是后军都比较勉强的地方搭起将台。 不但将战场尽收眼底,要不是方阵里那些讨厌的高大矛林,就连西军后头的排兵布阵,陈沐一样能借助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 陈沐一直关注着左翼两军骑兵互搏,亲眼看着威风凛凛的西班牙骑士被黑云龙骑兵在两轮冲锋之下击溃打得四散奔逃。 几乎就在西班牙骑士重新集结二百骑在冲锋中士气低落溃散的同时,身侧瞭望战场的亲兵也观测到战局变动,急报道:“大帅,敌军后阵乱了!” 陈沐顾不上许多,夺来望远镜向西军之后望去,西班牙人的兵阵后不见枪火,但能看见有一支服色迥异的军队出没,不断变动列出横阵堵截住谷口半壁,一铳未放便给前面的西班牙士兵造成混乱。 贝尔纳尔的应对也很怪,他从左、中、右三个方向的预备队各调一个连队回头去与林满爵接战。 看到这一幕,陈沐当即命传令骑兵去向作为预备队的莲斗将兵力压上左翼,以期撕开势均力敌的假象、由侧面形成环围之势。 贝尔纳尔没调拨距离最近、压力最小的左翼单独调兵,反而不单单从中军调兵,还从骑士都已经接近溃败的右翼调兵——陈沐绝对不相信贝尔纳尔到现在还未看出他右翼的骑士们在对决中落了下风。 那么他仍然调集右翼兵力便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他非调不可。 果然,紧跟着陈沐就看到中军又分出一个连队向左翼后阵移动,显然,下一步西班牙要大力进攻的是他缺少兵力防卫的右翼,在莲斗位于中军的预备队驰援左翼后,那边只有杜松的四百家丁骑兵。 与此同时,中军前阵哨骑飞马奔至高台之下,高呼道:“禀报大帅,中军火箭、火炮散子已悉数放尽,兵力难以抵御敌军强攻,请求援军!” “援军,我哪儿还有援军!” 陈沐攥着望远镜探身向高台下望去,抬手便将绯色袒肩战袍解下抛在交椅之上,露出内里连丝毫金银装饰都没有胸甲臂缚,扬臂向右指去,对背插靠旗的传令骑兵道:“你去给我按住杜松,让他后撤四百步,敌军不溃他要敢往前冲一步,下了战场我就先斩他的头!” 说罢陈沐回首指着罩上蟒袍的交椅道:“把最重的那门镇朔将军给我推上来替我监军!” 一声喝罢,陈沐抽出腰间道理走下将台翻身上马,扫过将台下侍立不足百员亲兵,扬铳呼道:“传令的、举旗的,能拿铳的都上马跟我走,看他妈谁先撑不住!”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一百章 反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什么都不怕,只怕右翼的杜松脑子犯浑,先带骑兵闯进敌军阵中去。 接到命令的杜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鸡爪子伸进笠盔顿项中挠着鬓间发丝老大不愿意地嘀咕道:“不叫冲就不叫冲呗,吓唬俺做甚么!” 说着摆头不甘地望向前面缓缓压上的敌军,对部下家丁骑兵四个百户招手道:“大帅有令,叫咱后撤四百步,不管右翼敌军,等着老天爷把他们吓,吓退。” 杜松心里也清楚,这场仗的决胜不在于他身上,此时后退唯独对中军感到有些担心。 正准备专程指派一骑告诉邵廷达他得到命令后退的消息,转头望向后方将台却看到本该坐着主帅的伞盖之下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一门镇朔重炮。 炮口朝着东方高高扬起,令他赶紧在战场上搜寻陈沐的身形。 他搜不到,陈沐的作战铠甲太低调了,低调到临近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对,可离远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就连普通旗军的胸甲上都有团兽纹,可陈沐的战阵胸甲啥也没有。 整个北洋就这一件。 不过邵廷达也轮不到让杜松来警告局势,因为陈沐的马队很快就到了。 莽虎将军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到自己召唤援军却召来了主帅,正指挥标下步兵短暂换防击退正面四个连队的进攻,便听到身后有暂时休整的旗军欢天喜地得叫出:“援军来了!” 回过头,风尘仆仆的陈沐一马当先,甩着马鞭直策马奔到阵地后方,问道:“伤亡如何?” “哥你怎么来了?”邵廷达一时错愕,连大帅都忘了叫,紧跟着才反应过来抱拳道:“回报大帅,阵亡已近一成,打退敌军十二次进攻,炮弹已尽,壕沟都被敌军尸首填满,阵地守不住了!” 陈沐的心放回肚子里了,举目向前望去,邵廷达部下有两门镇朔将军炮铜壳都鼓起来,跟几门虎蹲被丢弃在阵地上,操持火炮的炮兵此时也大多提着鸟铳加入步兵战斗。 还有少量炮兵推着四门镇朔将军炮向后退出五十步,同伤兵一同构筑第三道防线,不过看样子是赶不上用了,他过来时连散兵坑都还没开始挖,仅仅修出几个炮垒而已。 “我怎么过来?我再不过来留着将台等敌军围攻么?”陈沐直至这时才终于长出口气,阵前余下的几门虎蹲都打出实心大弹抛射而出,他短暂闭目在脑海中推演着黑云龙与莲斗部的推进情况,对邵廷达道:“再阻他一阵,中军结阵交替后撤三百步,千万不要乱!” 这援军来了还不如没来呢,邵廷达抱拳摇头道:“我部还能再阻他三阵呐,只要虎蹲炮不放完,他们就不敢硬冲上来!” 说起这话,莽将军是沾沾自喜,这次交战不是他部下旗军头一次拼铳刺了,但这次他的部下更熟练,甚至有几个百人队上铳刺跟着刀牌矛手冲出阵地,将敌军打退后撤到后面收了铳刺接着列队去跟西班牙人对射还不落下风。 邵廷达板着手指头小声道:“他们能放的铳越来越少了!” 西班牙人的火枪不是轮射,弹药消耗很不均匀,尤其在面对邵廷达部的攻坚战时,两个国家的鸟铳手几乎是两种不同的兵种。 西班牙火枪手极少穿戴铠甲,身上有件棉甲就算不错的,大多数人仅单穿衬衣,只有那些装备重型火枪的战士才会在棉甲外穿锁甲与胸甲。 同时因方阵作战有关于快速进入方阵、快速自方阵中出来的训练,他们携带的弹药也往往不算多。 明军鸟铳手就不一样了,因头盔、胸甲、臂缚、甲裙、弹药、鸟铳、铳刺凑在一起过五十斤的重量让他们不善快速进军,正如白马河畔不是邵变蛟喜欢齐步前进压迫敌军,而是他们跑起来很费体力,因而明军鸟铳手最喜欢打阵地战。 邵廷达部在战斗中逼退的西军连队有好几次都是被人冲到战壕这边,越过少量栅栏与盾牌加固的土沟,结果却被刀牌矛手甚至可能是上了铳刺的明军鸟铳手击退。 尤其是一门门钉在壕沟另一侧的虎蹲炮,才冲上阵地,这种大口径矮粗小炮贴脸打出的散子几乎能把最前头几个人撕碎,给士气带来极大打击。 每次为拯救连队中大量矛手,都是依靠火枪手以倒退射击的方式压制明军冲锋,这才能全身而退。 西军在正面攻坚战陷入悖论之中,要想逼近壕沟,就需要更多火枪手,这点好办;可一旦冲过壕沟,就需要更多长矛手,但长矛手都在逼近壕沟的过程中倒下了,结果就好像永远都无法夺取阵地一般。 也正因为这种时常倒退射击的方式,让他们当中有些火枪手的弹药已经用完,可有些人还仍旧一枪未发,令兵阵不断前后变换,导致进攻的连贯性受到很大影响。 “右翼骑兵都退了,西军左翼很快就会压上来,再不撤走难道等着挨揍么?交替后撤,我帮你在侧翼挡他们一阵。” 一根筋的杜松能在此时此刻听命行事令陈沐倍感欣慰,右翼骑兵已经后撤,不过此时此刻身陷战场之中的陈沐也并不能确定西军是否就会像他想象中一样如期压迫。 没了将台优势,他又感觉自己像个瞎子,陷入重重战争迷雾之中,敌军一切部署都要依托猜测,这令人顿感不安。 不过贝尔纳尔也完整践行了其在左翼的攻势,眼看明军中坚力量的守备火炮渐渐发得缓慢,也不再有重炮轰击的情况发生,其部下由雇佣军与商队佣兵组成的六个连队统统向左翼压了上去,寄望抓住空档自侧面包围明军。 当他们不经历战斗便轻易占据明军让出的侧翼时,邵廷达中军也有条不紊地交替向后撤出,中军四门火炮向压上来的敌军喷出最后即将断绝的实心铁弹。 越过战壕的西军连队越来越多,西班牙重型火枪手将叉架撑在壕沟之上,一列列西军矛手与剑盾兵在他们的掩护下翻过壕沟,列阵向明军挤压过来。 邵廷达部中军,亦陷入侧翼受袭前所未有的艰难苦战中。 直至一阵铳声在西军身后炸响,当第一名马背上挥舞着长柄关刀的明军骑兵自西军侧翼砍翻挡在身前的两名西军步兵跃上战壕,昭示着新西班牙军右翼已完全溃败。 大批农兵夹裹着骑士向后踏破己方阵线,紧跟着明军骑兵便接二连三地杀上中军战壕,将冲锋中略有脱节的西班牙方阵分割开来,他们的战马一刻不停,由左翼横穿西军汹涌进攻的中军,直将沿途各个军阵凿开割裂,直奔己方被西国雇佣军占领的右翼冲去。 仅仅被压制一瞬的邵廷达部士气随之大震,各个旗军在主将的号令下打空手中鸟铳膛中铅丸,插上铳刺列阵朝前奔杀而出。 在他们身后,陈沐带着本部不足百骑慢条斯理地在手铳中装填好弹药,抽出马刀押着步兵之后向前驱杀奔走。 战场最右侧,收到进攻信号的杜松提刀猛夹马腹,高呼道:“敌军已溃,还等什么,随我追杀敌军!” 积压了从早到晚阵地战怨气的明军步卒,向西军防线展开全面反攻!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一百零一章 浩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溃败一旦发生,就很难停止。 陈沐亲兵中有不少重装武士,但吕宋归附的莲斗部下一直有一支轻型武装力量,早年由浪人组成的兵团依然保持着将胸甲称之为南蛮甲的习惯,为保证挥剑顺利,他们连铁臂缚都不戴,使用的兵器也以明国仿制倭刀为主。 面对装备精良的西班牙剑盾兵与骑士,他们往往要付出多倍力气才能造成有效杀伤,但在左翼由征召民夫、雇佣兵组成的骑士附庸部队面前,他们如鱼得水。 被拥有炮兵支援的北洋骑兵冲得闻风丧胆的骑士们再没有拼死一战的勇气,步兵与陈沐亲兵接战更是一触即溃,那几乎是大明东南卫所军遇上倭寇时的情形重现。 三军夺气,虽千万人亦不能战。 当骑士老爷留下附庸步兵狼狈奔逃,黑云龙标下至少十个骑兵总旗部自侧翼向发动进攻的西班牙中军发起冲击,方阵中持巨大长矛的步兵听见奔踏的马蹄声才刚转过身来,军阵便被冲得七零八落。 后面的连队来不及支援,前面的连队剑盾兵与长矛手刚转过身,刃已加颈。 区区千步之内,明军像几块巨大的石碾子,转战新大陆各地的西班牙精锐军团步兵被这些半路出家的北洋骑兵杀出一条血路,切割开来。 他们没别的本事,即使是在明朝北部边境相比同袍更加精良的装备在文艺复兴这个重骑士甲具发展至巅峰时期的欧洲骑士面前也算不上优势,一年有余的训练也比不上欧洲同僚十年如一日的训练,但胜在纪律严明,纵然第一次冲击失败,仍然能重新集结完成一而再、再而三的冲锋。 在黑云龙眼中,他的骑兵并没有立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功绩,自北向南的切割冲锋中他多次看见自己身边的部下因训练不够、没有参战经验而失手,让本该成为刀下亡魂的敌人从马下捡回一条性命。 但对邵廷达的中军线列步兵而言,己方骑兵无异于天军下凡,因为他们明确地截断了西军方阵越过战壕后的进攻速度。 即使是老练的西班牙方阵步兵,也没人能在前后入目都是敌人的情况下心如止水,而这一刻迟疑,恰好被邵廷达的步兵抓住。 “左阵前进,右阵立定上铳刺!” 中军步兵的交替掩护后撤才刚进行到一半,边撤退边用鸟铳还击的左阵才刚刚退后到命令地点向正在撤退的右阵提供掩护,突然听到命令要求前进,右阵的感受更为离谱,退着退着突然让立定,这种时候脑子是根本反应不过来的。 但幸运的是绝大多数情况下,步兵不需要脑子。 长久以来养成听命行事的习惯让他们在脑子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便做出该做的事,混乱持续不过五步,左右两阵做好继续接受命令的准备,一排铅弹便朝进退两难的西班牙剑盾兵打放过去。 在吕宋时陈沐的部下就与西班牙剑盾兵交过手,不过吕宋的剑盾兵远不如这些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家伙装备精良,他们身穿全板甲手持钢剑与钢板木材铆接的西班牙小圆盾,是军队的精锐兵力。 但再精良的武装面对火枪,还是有力不逮。 这些明军中一星半点的优势,在西军统帅贝尔纳尔眼中无限放大。 时间都仿佛过得极其缓慢,他看见自己被右翼所剩不多的骑士们抛弃,像那些命运悲惨的征召步兵一样——他们在硬碰硬的战斗中被砍杀殆尽,侥幸逃生者慌不择路地冲击己方军阵,引发更大的溃散。 左翼的战况非常悲观,事实上贝尔纳尔根本看不见他的左翼步兵,他只能在自己混乱的军阵中看到明军骑兵长驱直入,让他认为那四个听他命令向前推进的连队已经被明军吃掉了。 毕竟——那是一群雇佣兵与商人卫队组成的军队,在贝尔纳尔眼中并不是那么靠得住。 实际上他们的表现远比贝尔纳尔想象的顽强。 四个早先借明军骑兵后撤让出位置前进的步兵连队此时后路被明军骑兵掐断,他们左侧是陡峭山壁、右侧是明军步兵、前面是撤退的明军骑兵、后面是冲锋的明军骑兵。 来自两个方向的骑兵挤压让他们四个方阵被迫合在一起,架起长矛就算持续被明军火枪手枪毙都不敢发动攻击。 但他们没有投降,更没有像那些出身高贵的军队一样溃散,因为被敌军围追堵截太过严丝合缝,士兵连溃败都不敢,何况也无处可溃。 他们唯一能选择溃败的方向就是朝着敌军阵中溃败,这比用脑袋和山壁对撞看上去要体面一些。 何况这也不是溃败,是陷入疯狂后的自杀。 更糟糕的事来自后面,混乱中后阵传出两声巨大的炮响,两颗重达五十磅的石弹由放平的射石炮中射出,碾过几名冲至近前的明军骑兵,甚至连哀嚎都没有,不论人马都被砸得血肉模糊,紧跟着石弹便趋势不减地冲进西班牙人自己的方阵中。 这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没人知道两门射石炮为何、又是被何人打放,但这两颗来自本阵腹地的炮弹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贝尔纳尔再也无法收束军阵,即使他还有过半士兵依然拥有一战之力,但没人愿意再继续下去了。 所有人都在向后跑。 炮声也把后面列阵的林满爵吓了一跳,他还以为那火炮是打他的,在发现没有炮弹朝自己落下这才将心收回肚子里,紧跟着便压力倍增。 他的游击军刚刚用鸟铳优势收拾了两个西班牙连队,将那不足六百敌人打得从山谷留出一半的空隙中撤出战场,然后大队甲骑便从远处奔了过来,吓得他赶忙收兵,让部下就近躲在树木或石头之后。 好在这些铁骑似乎并没有跟他们鏖战的意思,除了几个不开眼的冲进阵中,其他人几乎看都不看就向东跑了。 好不容易渡过这个艰难关头,重新列阵的林满爵举目向西望去,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人,全是人。 浩浩荡荡的西班牙军队,有的还保持阵形、有的则乱糟糟举着兵器,全朝自己这边跑来,从气势上林满爵已经不能分辨这究竟是溃逃还是冲锋。 林满爵和他的游击军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他硬着迎着数以千计狼奔豕突的西班牙士兵站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列阵,快列阵,敌军溃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一百零二章 人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被明军起名为南谷道的峡谷中,贝尔纳尔所率新西班牙军队遭到一顿痛揍。 当他率领三千残兵败卒自西面官道接近墨西哥时,又遭受原住民的袭击,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收拾原住民一向有一套,就像新西班牙士兵见到明军时天生就觉得矮一头一样,原住民军队见到他们也畏惧如见豺狼虎豹。 饱经战祸的士兵在城外湖畔各自解散归家,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墨西哥城已经不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了。 在渡口,三块木板被钉成十字架的模样,倒立着竖在路旁,三个原住民被剥光了钉死在上面,据说是因为他们参与叛乱,高大的野狗舔舐着地上早已成为褐色的土,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嘶吼。 见到有人经过,被士兵丢出的石头夹着尾巴吓跑。 城内高耸的大教堂冒着青烟,明军离开后起义的原住民占领了这座城市的一切。 他们杀死被指认为不洁的混血儿,剖开奴隶主与战俘,将心脏献给羽蛇神,想要给予神明与黑夜战斗的力量,可战争与天花让断代的原住民连一个像样的祭司都找不出来。 他们集结了所有阿兹特克贵族,试图重新组建他们的军队,却没有任何一个纯血阿兹特克贵族经受过五十年前直至二百年前那样系统的军事学习。 他们没有官员、没有军官、没有祭司、没有皇帝,只有一个又一个奴隶,最可悲的是他们的象形文字被西班牙人的语言摧毁,即使找遍所有村庄中最年长的老者,也看不懂过去的籍。 在明军将领曾习舜带兵离开他们的家园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们疯狂摧毁西班牙人强加到他们身上的一切,犹如奋臂螳螂试图阻住时间的车轮,将这座城市拉回五十年前。 拉回皇帝还在时候的原状,可越是奋力,便越是迷茫。 他们不知自己所来,不知自己所往。 口口相传躲过瘟疫与枪炮的哀伤诗歌被唱响在这座城深夜的每一个角落。 “难道我们真的活在人间? 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的停留。 即使是玉,也会被压碎,即使是黄金,也被压坏,即使是克特扎尔神的羽毛,也被撕得四分五裂。 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的停留。” 当阿尔瓦公爵率领一万来自旧大陆的虎狼之师跨过大湖登上墨西哥城,原住民想要重建阿兹特克的美梦真的只是短暂停留世间。 奋起抵抗的原住民缺少组织,他们被淹死在河里、杀死在街道,只用了两个小时混乱就被阿尔瓦公爵肃清,一个个揭竿而起的首领被杀死、囚禁,那些试图攻击曾习舜的原住民战士再一次被套上脚镣,去修复他们烧毁的大教堂。 武装广场旁边的总督府,被洗劫的金银饰品再一次摆在原处甚至放得比原来更加拥挤,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坐在阳台旁边端着酒杯的阿尔瓦公爵没有回头:“报告。” 贝尔纳尔被明军骑兵追击三十里地,一路上连脸都来不及洗,身为主将身上都挂了血污,听说阿尔瓦公爵率军入驻墨西哥城,本想回家洗个脸再会见,却没想到自己的家眷都被阿尔瓦从总督府撵了出去。 他咽了口水,低头道:“损失惨重,右翼那些从西印度群岛赶来的骑士逃窜致使全军溃败……” 阿尔瓦公爵转过头,看着近十年来在秘鲁战争中名声鹊起的年轻将军,斥责道:“输了就输了,不必埋怨别人。” “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你相见,你的所作所为我已清楚,国王陛下很快也会清楚,你会成为名人的。” 老公爵因为衰老,脸颊的肌肉向下微微坠着,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定论,接着以冗长的论述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二十四年前,马尔西亚诺战役,联军以一万八千五百兵力对抗法国与锡耶纳联军一万五千人,以伤亡二百为代价使法国人承受八千损失。” “二十一年前,圣昆廷战役,我们用一万人对抗法军两万四千五百,以二百人的代价换来法兰西一万四千的损失。” “二十年前,在格拉弗兰,一万八对战一万四,我们损失三百,敌军几乎被全歼,那是埃格蒙特伯爵还没被我以谋逆罪名斩首时的精彩战役。” “十年前,耶敏根和约多涅,这两场仗由我指挥,分别拥有一万五千与两万一千五百人,我记得很清楚,敌人分别是拿骚的路易与沉默者威廉,尼德兰的叛军由一万两千增加到三万人,我们分别以三百与二十人的代价将他们击溃。” 回首往事,阿尔瓦公爵的脸上带着缅怀:“西班牙支配世界的时代来源于我们的军队所向无敌,没人敢与我们作战……贝尔纳尔爵士,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让英勇无敌的西班牙战士成为新大陆的软脚虾?” “在可靠的统计下,自明军登陆,持续整个春天的战役,你以军团长的身份逐走总督,前后动员墨西哥三个军团、紧急征召三千原住民、三千雇佣军,西印度群岛一百七十五名骑士与二十三支征服者队伍共计两万三千人投入战争。” “在不该宣战的时候宣战、在不该防守的时候防守、在不该进攻的时候进攻,葬送国家在新西班牙几乎全部老兵,还试图将秘鲁的九千士兵也召集到这里——你是陈沐部下的将军么?” 贝尔纳尔被说得无地自容,根本不想再继续活下去了。 什么叫他是陈沐部下的将军? 整个新大陆明明只有他坚定抵抗明军的入侵啊! “明军……有阿尔瓦阁下的援军,一定能击败明军!” “对,如果你没有擅自宣战,这个时候我们可以一举将明军撵到海里去喂鱼,单身现在?” 阿尔瓦公爵站起身来,看着贝尔纳尔微微摇了摇头,老人继而将头颅微微扬起:“不将你交给陈沐去平息他的怒火,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一切,从东海岸去哈瓦那,你的船在那等你。” “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我将从亲历战争的旁人口中得知,后面的一切,也将与你无关。”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一百零三章 难办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当贝尔纳尔将军搭上离开墨西哥城的船,目送的西班牙人发出极大的嘘声,这已经是每个墨西哥城市民最礼貌且克制的动作了。 墨西哥城市民自然不包括真正的墨西哥人,市民都是西班牙人,他们的父辈从旧大陆到新大陆,而他们本身从新大陆长大,见惯了生死。 所以当阿尔瓦公爵试图制止那些沿着特斯科科湖畔丢石头的年轻人时,他的副官小声道:“要是在旧大陆,像他这样的人会被杀死在梦里。” “几千个士兵身后有几千个家庭。” 副官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老公爵转过头来的冷漠眼神打断:“收起这些话吧,这几千人就算不死,死在关岛的两万人也回不来。” “我们与明国的战争在几年前就开始了,不是因贝尔纳尔宣战才开始,如果说他是错的,也只做错一件事。” 船还没开远,阿尔瓦公爵已经转身,在侍卫簇拥下向街道尽头的总督官邸走去,留下一句话。 “派人去给阿卡普尔科送封信,问问那个疯子愿不愿意停战议和。” 在老公爵眼中,贝尔纳尔真的只做错一件事——没打赢。 阿尔瓦公爵戎马三十年,几乎将整个欧洲抽了个遍,尤其同样体量庞大的法兰西,车翻好几遍,他对战争与利益看得透儿透儿。 这世上就没有一定会输掉的战争,如果输了,那就说明战争还没结束。 几年前的关岛他们输了,如今的墨西哥看上去又输了,这证明他们输掉的不是战争本身,是其他的一些东西。 现在老公爵迫切地需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信使抵达阿卡普尔科港时,整个港口村落依然沉浸在哀伤之中。 但比起哀伤,更令他害怕的是被清理干净的谷道战场,峡谷战役的战况如今已在墨西哥城传开,他很清楚就在几天以前这里爆发过一场极其惨烈的战争,可此时却好似从没发生过这回事一样。 但在峡谷口不远的林间,隐隐能看见一座座矮山,小山用草席盖着,下面好像是叠放的大水缸。 “出于对修士安全的考虑,我并不打算在信中询问明军战后在港口的兵力部署,希望修士能将信上内容转告明军的陈沐将军。” “首先请向其介绍,我是效忠菲利普陛下的费尔南多·阿尔瓦雷斯·德·托莱多,受国王指派,由旧大陆前来处理贸易协议。” 港口搭设的大灵堂下,明军人人尺布缠头系于盔沿,高大祭台上摆着层层叠叠的灵位与骨灰漆匣,招魂幡迎风四舞,陈沐坐在堂下听阿科斯塔缓缓读着阿尔瓦公爵的信。 见到陈沐什么都没说,抬起手指轻点,阿科斯塔继续念道:“在靠岸后,我已知道新西班牙与明国进入战争状态,这是一个误会,正如我的来意一样,国王并没有下达于明国开战的命令,恰恰相反,陛下乐见于同明国贸易。” “这场战争继续下去于我们双方都无益处,我到新大陆也不是为了与阁下作战,我已经准备向秘鲁及各地传达不再出兵的命令,如果阁下愿意停战,请也同样让各地军队停止行军不再与我军交战。” “将明国对协议的准确条例告知阿科斯塔修士,并让他回到墨西哥城,稍后我将会派人告知西班牙的意见,不用着急,我们可以长久地谈下去。” 阿科斯塔修士是个实诚的人,他连最后的一句都原封不动地念了出来:“代我向陈将军问好。” 说罢,修士乖巧地立在一旁微微低头,自前些日子的战斗结束之后,阿科斯塔明显感觉每次见陈沐的时候这个明国元帅身上都笼罩着一股阴郁。 这让修士有些担心自己会被杀。 尤其像这一次,阿尔瓦公爵抢了陈沐想给墨西哥城送的口信。 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阿科斯塔发现明国人尊卑、上下、前后、面子非常讲究,做好了会让他们很高兴,做不好则会让他们非常不快。 比方说这一次,阿科斯塔不用猜都知道,阿尔瓦发来议和的信一定会让陈沐部非常不快。 况且阿尔瓦给他指派的绝对不是什么好活儿,陈沐对阿科斯塔来说是个什么人就不说了。 阿尔瓦公爵也不是什么好人,为镇压尼德兰反叛两次出任总督,设立特别法庭‘除暴委员会’,被人称作‘血腥委员会’,坊间传闻至少一万八千名尼德兰人在法庭上被定罪、没收财产还有处决。 要是把这俩人放一起,阿科斯塔更乐于和陈沐呆在一块——至少陈沐没事不理他。 阿尔瓦居然想让阿科斯塔两头跑! 想想这感觉吧,噩梦!双倍的! “费尔南多·阿尔瓦。” 陈沐垂着头念出这个名字,他是知道这个人的,上一次会见西班牙使者唐胡安时他曾听说过阿尔瓦公爵对西班牙王室的丰功伟绩。 不过这都没什么关系,他撇撇嘴抬头对阿科斯塔道:“别悬着心了,刚好我也打算议和,你下去休息吧,晚些时候我会让人把准备好的条约给你。” 显然他的回答令阿科斯塔诧异,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动作生疏地拱起手,陈沐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摆手让他离开。 等外人离去,陈沐从座椅上起身,在堆积如山的灵位前缓缓蹲下,拾起地上的黄纸放入火盆,喃喃自语道:“弟兄的仇,要晚些时候再报了。” 即使阿尔瓦不派来信使议和,他也要派人去墨西哥城找贝尔纳尔议和,这场仗打完,对陈沐来说已经没什么能支撑他继续打下去的了。 进一步依靠战争抢夺新大陆的计划随着暴风袭击邓子龙舰队而流产,舰队数量众多的陆军在巴拿马停靠后横扫整个巴拿马,夺取陆上交通枢纽,但舰队停靠海湾无力南进。 因为新大陆南部西海岸的暴雨季节即将到来,执意南进的后果就是以身犯险。 而后退一步,震慑西军的目的依靠峡谷战役也已经达到,西班牙人可以很清楚地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并且客观条件上,陈沐的部下损失惨重,他面前摆着整整一千零二十七具灵位与骨灰瓮,敌众我寡的局势与前所未有的火器投入让受伤与阵亡十分接近,这是他从清远卫走出来至今蒙受最大的伤亡。 士卒的伤亡是杀死再多敌人都无法弥补的惨烈结果。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一百零四章 封神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科斯塔等了两天也没等到陈沐答应给他送来的合约条款。 别说他这个西班牙修士,就连村里的百姓和中下级将官在阿尔瓦公爵的信使抵达后两日都没见过陈沐。 灵堂还在,伤兵营也还在,但陈沐只是每天按时祭拜、按时看望伤兵,除此之外根本不在港口出现。 阿科斯塔对明军统帅的诡秘行踪十分好,据他观察,陈沐每日召集数十人进入那个并不十分宽敞的港务衙门,都是些低级军官,也不像议事,因为中间总是有人零零散散地离开衙门。 但衙门里的事又不可能不重要,因为能让这些低级军官离开只有两件事,不是去往伤兵营就是去吃饭,而且吃饭时有时是他们的部下直接进入衙门送饭,他们去伤兵营探望完部下又会再回到衙门里。 在阿科斯塔眼中,明军军官往伤兵营里钻得可太勤了,别说见了、就是听都没听说过像明军这样低级军官爱护伤兵的军队。 修士对明军低级将官与部下士兵之间的坚定感情很是感动——这些人几乎天天往伤兵营跑,每天都去探望他们的部下,有这样的低级军官,明军在战斗中爆发出非凡的战斗力看上去并不怪。 阿科斯塔不知道的是,北洋军法里对旗官探望伤兵有严格规定。 旗军负伤,正副小旗、宣讲三名本旗军官一日三班倒日夜陪护,正副总旗每日探望一次、正副百户每两日探望一次、正副千户每三日探望一次,小旗以上每次探望不少于一刻。 至于陈沐、总兵、指挥使及没有带兵任务的军官,对麾下伤兵每日探望一次。 由指挥佥事的副官于伤兵营点卯注籍,除向赵士桢请假得到批准外,初次违令罚俸半月、三日内复违罚军棍三十、九日内三次违令降官一级。 阿科斯塔看见的那些明军低级军官是宣讲官,准确来说不是军官,除非战时小旗、副旗皆阵亡或无法指挥,他们才会获得指挥小旗剩余旗军作战的权力,但从待遇上来说他们比正小旗拿的饷银还高。 陈沐要干一件大事。 “于军队而言,宗教为军纪赏罚之外束伍的一剂猛药,但北洋之中,生前不得信教,这个命令你们要代我好好给军中袍泽传达下去,叫他们知晓。” 生……生前不得信教? 听起来像是放宽了标准,可死后难道还能信? 大帅就会拿这糊弄人! 一众宣讲官位卑言轻,听着陈沐这明显不合逻辑的话却不敢开口,倒是老疯子徐渭鼓掌道:“我等生来囚于这躯壳之中,死后魂魄自由,大帅这妙啊!” 陈沐瞥了徐渭一眼,有时候太聪明的人疯了是有好处的,毕竟你不知道他那句是嘲笑你那句是真疯了,所以哪怕你知道他在嘲笑你,你还是可以心平气和地当作他在说疯话。 比方说这徐渭,这两天陈沐在悄摸干的什么事他都清楚,这会儿还在衙门里照着大笔纸画画呢,画的就是现在陈沐给一众宣讲官训话的画,没画完的画上还有一行小字,陈沐看不清。 “这几日主要两件事,一是过去宣讲官虽领两份军饷,但若立了功勋升做旗官,俸禄反倒没做宣讲时多,诸君恪尽职守,这不公平,因此这两日我们制定出了向上升的官位,今后小旗宣讲更名为小旗指导,立功后直升总旗指导、再升百户指导、千户指导、指挥教导。” “不单单是补充军官照顾生活教授文化,今后尔等专司旗军、军官之勇气、意志与文化,你们要让我每一个英勇赴死的旗军兄弟知道他在为何而战。” “不单单当兵吃饷升官发财为自己。饷银用来养活家人,因此是为父母妻儿;御敌于海外本土便不必受海寇杀伤,就是为父老乡亲;受训杀敌效忠皇帝这是天经地义,为大明王朝独步寰宇,是忠君爱国;殖民地的苦难谁都不能视而不见,解放他们,是为让所有人都能生在更好的天下。” 陈沐说话间,有亲兵为每位宣讲发下纸张,港口村落的印刷厂太小,目前这些纸张还是稿子,由赵士桢与邹元标等文吏手抄而成,不过好在他们都会用科举法,写出来都是印刷体,倒也好看。 纸上清晰地写着七个要点:己、家、乡、国、天下,及生与死。 “生,陈某会为每个旗军配备最精良的兵器甲胄,也会带你们痛击最凶狠的敌人,要让旗军知道北洋,就是天下最顶尖的军队;死,我也不会让任何人留下一丁点儿遗憾。” “这场仗陈某许多弟兄阵亡在异国他乡,今后还会有人阵亡,除了饷银,陈某还会给每个阵亡弟兄找个家——常吉把图放下来。” 陈沐话音一落,侧后侍立的赵士桢将墙壁上挂图拉下,那是一副清晰的新大陆地图,上面用三个颜色标注着所有土地。 陈沐抬手先后指向南方东侧的葡属土地、西印度群岛与波托西三处,道:“除了这、这,还有这三处之外,是我打算在协议上向西班牙索取的土地。” “不过这个他们不会同意的,所以还可以吧这、这,还有这让给他们。” 陈沐接着指向的是巴拿马北部墨西哥城南部以及利马南部至波托西北部,还有北方东面宽广的海岸线,道:“这两天我一直在计算,这么大的土地应当有超过五千个村落、四千座山。” “能修五千座城隍庙、八千座土地庙,一座庙里五个神,便有六万五千个神位,陈某要让旗军阵亡后成为神仙,享世人祭拜,永受香火。” 陈沐说着从桌子上拿出一份信递给赵士桢,道:“常吉,你现在可以把我的契约拿给阿科斯塔修士了,派两个骑手沿途护送他进墨西哥城。” “我们先从北方开始,每个百户所、每个村庄,今后都会供奉阵亡旗军,其征战功绩的每一点,都要勒石记功,从入我大明北洋麾下,从生到死,陈某都帮大伙考虑清楚。” 陈沐说着向前走了一步,在离徐渭近的时候止住脚步,因为他终于将徐渭的壁画中小字看个清楚。 《靖海封神图》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一百零五章 转封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人生的际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 杨兆龙捏着信坐在木椅上眺望漫长的海岸线,赤着的脚下踏着一块细绸,披在身上的暗纹薄棉毯被吹在沙滩随海风飞向远方。 他转过头,目光对上穿着御赐斗牛服的李化龙,开口道:“东南比北方好多了,对吧?” 李化龙没有说话,尽管二人面前的食盘摆着硕大龙虾与国中运来的佳酿,但谁都没有大快朵颐的兴致。 等了一会,李化龙才开口,带着点于心有愧道:“北方那有铁矿。” 杨兆龙在北方待了很久都没探出矿来,可他刚带着船队去环岛游玩,李化龙就在新明北方的沙漠里找到铁矿,并且越找越多,发现庞大的矿脉,用他传送给皇帝的公文,以万人可开掘万年而不尽。 也正因这封公文,李化龙在今年穿上了斗牛服,几乎平步青云被皇帝授予新明总督的官职,统管新明诸事。 新明也随矿山被发现而从仅出现于天下舆图的一小块区域,正式成为隶属大明的独立行政单元。 “那是有矿山,但你觉得那能养活十万人么?” 不提矿山还好,李化龙一提矿山,杨兆龙骤然变脸,掌中信被拍在案上,扬手几乎指着李化龙的鼻子喝道:“你也太不拿我播州人当人了吧!” 信是杨应龙差人从播州送来的,两封,一封写于去年十月、一封写于今年一月,因二月新明北方海岸的台风耽搁,一道送到杨兆龙手里。 仅仅差了仨月,杨应龙两封信的语气大不相同。 第一封挺高兴的,写了家里乱七八糟各种事情,像西南的商路更远,杨家能把买卖从缅甸做到扬州,海陆一道,一年就弄到二百棵建殿良材,统统贡去北京。 皇帝一高兴,给他加授了正二品骠骑将军。 第二封信则是责骂,皇帝的诏到了播州,要授予杨应龙新的官职,依照播州方圆扩大十倍,准他率播州军四千、民夫八千,军民家眷两万,把杨氏转封到新明去,做最大的宣慰都督。 而且是好言相商,说是皇帝最青睐杨氏忠心,只要杨应龙这里答应了,后面的土官与宗室就都往外封了。 别的土官还恭喜杨氏,还眼馋呢。 别人不知道新明州是怎么回事,可杨应龙再清楚不过,辖制土地扩大十倍听起来是很好,但新明北方绿地至多四十里,余下都是沙漠,皇帝让他带三万人出海,他养不活,谁都养不活。 七百年的宗族基业眨眼就要没,杨应龙认为是他这个在新明州的弟弟给皇帝上里说了糊涂话,因为这不是杨应龙第一次听见这个思路——他姐夫陈沐以前就是这么想的。 但不是新明。 杨兆龙非常委屈,他什么都不知道,绕着岛航行都没走完,经过东北的雨林到南边适合生存的海岸当即就决定不走了,让人在这盖了房子修了港口,整天虾兵蟹将吃着舒服,结果被大哥写信臭骂一顿。 “我待你没有亏欠吧,若有你先说,杨某出海半年,每到一处便绘图差人送你——你不记我好,也不必如此吧?” 李化龙起初还觉得心里有愧,但一听杨兆龙说起个人恩义,他就不觉得有愧了,朝着北方拱手道:“各地土司改土归流是正途,或早或晚,如今是最好的契机,土司出海还是土司,杨氏出海还是杨氏,这样的好事上哪里去寻?” “此事于国家有利,于你杨氏也绝非坏事,你不妨往好的地方想想。” 李化龙面色稍缓,循循善诱道:“这分明是改土归流,朝中却有人说皇帝这是开疆辟土,你说在下不拿播州人当人,在下是当的,但朝中却有人不将你们当作大明子民。” “土官与朝廷的交集太少了,如今是陛下宽宏,若今后你们的子孙遇到不是如此宽宏的陛下呢?一封诏什么都不给就要改流官,你们又能如何?” 李化龙看着杨兆龙一副‘难不成还得感谢你’的样子毫不客气地点头,道:“地还在、虽然没播州富裕,但还有矿山,更何况朝廷还有别的恩赏。” 杨兆龙听到恩赏,向椅子后靠着撇撇嘴,大明朝才立国二百年,他们杨家在播州七百年,代代兵役贡役换来数不清的恩赏,要说珍异宝,亲王府都比不上他们家,他们缺什么? 什么都不缺。 赏赐又有什么意思? 李化龙将杨兆龙的表情尽收眼底,轻笑一声道:“你辈兄弟二人皆在海外,待你兄弟后继有人,陛下准杨氏两个长子科举入仕,一支回国内仕官;待今后次子有后,仍准长子科举入仕,留籍京城,杨氏在你们下一代,要分为四支了。” 杨兆龙轻描淡写的神情顿住,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脑子里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杨氏还是土官,但也不是土官了。 土官被地方流官看低,这是不论哪个土官都能感觉到的,尤其杨氏,在四川省府的眼睛里就是个钱袋子,谁来了都想讹一笔,偏偏还不敢拿人怎么样。 但要是让人选,还是愿意做土官,哪个流官能比得上土司富贵、能比得上土司有权? 无非这权与富贵,是低头来的。 可随皇帝这个恩赏,一切都不一样了,今后杨氏会分为四支,两个海外继承土司、两个国内科举入仕。 既有站着的底气,又有土司的大权与富贵。 “在下知道你耿耿于怀的是什么,你不在意杨氏转封海外,却在意为何不是新明东北或新明东南,东北的山林跟播州相似、东南的情形更好,但我打算在东南设府,东北一时半会没有意义。” “陛下,真是这么说的?”杨兆龙没理会李兆龙故作理解的话,摆手道:“今后杨氏四支?” “你自己去问吧。”李化龙对杨兆龙道:“我过来可不单是给你送信的,陛下召你进京,要听你说新明州是什么样的。” 直至李化龙说完这句话,杨兆龙脑子里还在思虑……为什么是四支? 他们杨氏要有两个总督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一百零六章 开张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卡普尔科。 战争来的快去得也快,重归和平的港口村落几乎不需要恢复,直接迈步发展。 时不过清晨,村落破败的街道已人来人往,砖窑的原住民工头天还没亮便挨家挨户叫醒工人,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天刚蒙蒙亮时出去打猎的猎户已经回来,有些人带着猎物,有些人则空手而还,林间野兽受战争的影响可没人类恢复得这么快,后面一两个月恐怕它们都很少会出没于这片丛林。 昨晚停靠港口的大福船从状元桥转运来麻家港的货物,力夫笑呵呵地用西班牙语告诉值守的甲长中午就能搬完。 改变原住民生活节奏的是西班牙人,这几十年里他们早就习惯了晚睡早起辛勤劳作,不过那更像行尸走肉,明军的到来给这里注入新的活力——给明朝人做事,付钱。 为调动原住民的积极性,陈沐和他的幕僚们狠狠费了一番头脑,最早砖窑、造纸厂这些地方招工时即使告诉百姓开工钱,应募的人也不多,这让他们错以为是酬劳太低的原因,毕竟陈沐给这里的工钱定价是一个工一分银。 所谓一个工,就是工人正常一天的工作量,在明朝,最普通的工种一个工是三分银。 邹元标找了几个甲长询问,这才得知人家原住民不用银,挣这钱没用——人家的货币是棉布和可可豆。 “一颗可可豆能换一只这个。”林满爵的家丁黑金刚一手熟练地捻着可可豆,另一只手托着一只大西红柿道:“四颗,有时候三颗也能,换一只六角龙,呃……主人这么叫那个小东西。” 六角龙,多威风的名字? 陈沐看着长了六根胡须状长得活像只大蝌蚪的蝾螈,对林满爵比了个大拇指来夸奖他的取名天赋,对黑金刚道:“挺便宜呀,买这个能做什么?” 黑金刚笑起来露出微微发黄的牙,看着分外憨厚:“裹上玉米饼,烤着吃。” 陈沐再一次竖起大拇指:“再跟我讲讲物价,就是用可可豆买东西。” “好!” 黑金刚很为陈沐对他们的事感兴趣而高兴,道:“一百个可可豆能买一个奴隶或者一只火鸡。” “火鸡跟人一样贵?”陈沐抬手磨痧着胡须,面上露出怪异神色:“这定价不好。” 一旁抱臂而坐的林满爵轻咳一声道:“大帅,这个定价很公平,他们的奴隶和我们所知的奴隶不一样,更,怎么说呢,更开明?” “奴隶的孩子不是奴隶,奴隶的可可豆和主人无关;奴隶如果进入庙宇祭坛,或者他在市场之外的地踩了粪,就不再是奴隶了。” 陈沐很认真地听着,突然邹元标在一旁不知怎么傻乐呵起来,注意到别人在看他还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地,看见陈沐对他投来探究的眼神这才忍不住解释道:“嫌臭,主人嫌臭,哈哈哈哈!” 这个傻子。 陈沐硬憋着用鼻子狠狠喘了几口气,抬手指向门外:“你出去。” 这才让林满爵接着说。 “如果他们逃跑,只有主家人才能追,别人不能,跑了就跑了,所以奴隶价格很便宜,对了,还有假豆子。” 陈沐皱起眉头忍俊不禁:“豆子还能做假?” “白灰、湿土还有他们吃的那个,大帅管那叫牛油果,用那个籽做假豆,所以黑金刚的手指一直在捻豆,我听他说假豆一捻就碎。” “所以如果要招工,让砖窑厂他们用可可豆招工就行?”陈沐没理会假币这回事,看向黑金刚问道:“一般工人一天工钱是多少?” “过去最好的时候,是一百。”黑金刚面对陈沐依然有些拘谨,说了一句又怕说的太笼统引陈沐不喜,补充道:“一百颗可可豆。” 物价不但不高,而且还很低。 这跟陈沐想象中完全不同,一只火鸡如果不坏,够一家人吃两三天了,要是一百颗西红柿,也够穷人吃很久。 这出乎陈沐意料,他当即问道:“那为什么看起来这的百姓在来之前很辛苦,吃不饱穿不好的模样?” 黑金刚无奈地摇摇头,道:“那些东西就值这些豆子,所有人都知道,但我们没有豆子,也没有火鸡,没人去打猎、打猎也是为主人;也没人卖西红柿,都送到墨西哥城里了,没人卖东西。” 邹元标从门外探出头来,道:“大帅,学生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好好在外边,闭上嘴,我也知道。” 这能是什么大问题,没货物也没市场,货币没有存在的价值。 在他们这次谈话结束之后,道君庙门前的商铺很快便开了四家,头一家是弓箭作坊,制作弓箭、打制箭簇、削制箭杆、粘箭羽,专卖明梢弓与各式铁箭簇、木箭支,不过目前这几个陈沐选出的军匠卖的弓都是明军辎重里用不着的。 第二家是铁匠铺,主要打制、售卖明军的舰上水兵用手斧及刀剑一类防身刀剑与农具,也是军匠开门营业。 第三家则是裁缝铺,临清王朝佐船上的几个裁缝从明军那赊来棉布,为人量身裁减衣服,按说这应该是阿卡普尔科第一家民营商铺。 三家店一开张,就吸引了不少原住民,总共两千多户的大村子,有点什么事动静半天就都知道了,来往的人称得上络绎不绝,但一单都没谈成——倒不是原住民百姓不喜欢,他们喜欢的很。 但铺子都不接受以物易物,要用银子才卖,也就是三家店都是陈沐下过命令的,原住民拿枣儿大块头品相良好的玉石去买三枚铁箭头,一辈子没见过几两银子的老军匠眼泪都快下来了,就是不敢收。 第二天,第四家铺子开张了,收玉石、兽皮、火鸡、玉米等物,定价给付银两,同时告知港口百姓各个工厂干活给银的消息,先从村子里的男人们开始,被调动起积极性,而随着酒楼等店铺开张及裁缝店接待村庄首领妻子卖出整整一身衫、袄、霞帔、褙子、比甲及裙子后,妇女也被调动起来。 整个村落,活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亚洲经略 第一百零七章 石匠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许禄安全神贯注地盯着桌案,两只粗糙的手缓缓端起桌面造型怪异的面具,暗室中仅有烛火一盏,他便拿面具对火望去。 他是陈沐家的石匠,早在嘉靖年间,是苏州玉器大匠的学徒,受朝廷诏令替老师顶班匠徭役去了宣府,做的是切割山石的苦差事。 赶上时任镇朔将军的陈沐招募家将,他便以石匠的身份应募,本想着赚些钱来,毕竟家将那会主要招的是铁、木、石、瓷匠,珠宝匠压根提都没提,却没想到自宣府军器局建成,镇朔将军节节高升,当的都是人听不懂的官职。 他们这些家将的地位水涨船高,就不愿意走了。 这些年走南闯北,手上经手的珍贵器物已不比他老师少,在苏禄一日验珠三斛,狮子国送入军府卫岛宝石千斤的壮景谁能见过? 那可真是海了去。 暗室一角,烛火映出抱臂胸前的陈沐,他问道:“许匠,这种玉石,国内有么?” “呵,二爷说笑。”陈沐很认真的一句被中年珠宝匠理解为笑话,许禄安的眼神依然盯在面具上,轻描淡写道:“国朝什么没有?” 匠人手里拿的面具是玉石做的,自阿港四号店开张,港口百姓生存需求使其对白银依赖加剧,四号店的生意日渐红火,收上来不少玉石,让商务局的吏员不知该如何定价,这才把石头送到陈沐这儿。 陈沐被许禄安的话噎住,不过他也犯不上跟个古代见多识广的匠人去抬杠,点头问道:“种是好种,面甲做得鼻梁高挺、嘴唇圆润,看上匠人造这面甲时手中短了切削工具,匠艺多以打磨为主,以至模样粗犷,真要是毁了这十几块大料。” “余观打磨纹路,制成应是有数十乃至上百年头的老物件,单论价钱,此物贩去江南,它值二十两至二十三两之间。” 陈沐眯起眼来,道:“那许匠你是说陈某这次失手了,四号铺子收这东西就花了二两七钱银,合着利尚无十倍?” “二爷别急,且听咱细细分说。”说到自己有独到之处的领域,许禄安将面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桌案,侧过身子对陈沐道:“这面具,单凭这两斤半的料子,价格就远超二十两银。” “但一来它不是一整块,是二十九块拼合,每块单拿出去都不小,尤其鼻、颊、额这十几块大料,单个拿出去当粗料都值三四两;二来呢,磨痕密布,尽管经过处理,还是能瞧见,这就伤了料骨;三来,这要是雕匹马、雕个虎,哪怕是如意,都能卖上高价。” 陈沐觉得第三点最重要,他皱眉道:“你是说国朝百姓欣赏不来,所以它不值钱?” “对咯!就是这意思。”许禄安探指向那桌案上摆着的青玉面具,道:“二爷要想让它卖高价,小的有俩主意——拆了,按玉料卖去,可值三十两,这是十倍之利。” “但二爷此次所收玉器极多,今后想必还有更多,第一批玉料一出,次年就会有国中商贾闻讯而来,国中玉料怕是又要再贱三分。” 这工匠倒是对市场供需关系挺了解,陈沐还未开口,许禄安便解释道:“二爷运珠子百万颗入江南,江南珠价为之猛落,狮子国宝石一入国中,国中石价亦然,现在二爷要往国中卖玉,可想而知。” 陈沐闻言轻笑一声:“许匠懂得不少。” 他在出货上已经安排商贾们非常克制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苏禄三王没了积攒几代的珍珠、狮子国王也没了积攒数十年的宝石,但他们收获了未来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安定环境,来自大明的货物也以远迈先代的规模涌入其国内市场。 供需关系被改变了,物价上怎么能没有短期震荡。 “二爷可别小瞧咱石匠,小的师傅可还看过吴门十洲先生的《清明上河图》呢。” 十洲先生说的是仇英,他的《清明上河图》也称仇本,画的不是北宋汴梁城而是明朝苏州城, 匠户别的不敢说,尤其是苏州城的珠宝匠,见多识广,是必然占住的。 “要懂珠光宝气,器物来历便是魂儿,小的指的这物件儿第二条路,便是不拆,深挖——小的只是这么一说,究竟成不成,就不得而知了。” 见陈沐点头,许禄安这才轻松下来,抬起二指道:“亚洲玉石单单小港便落得百件,皆是有数十年头的老物,其国古时必甚兴玉器,如这般大料,非王公贵族所不能有,现在它是玉器,值三十两。” “挖得来龙去脉,它就是古董,值三百两。” “若其过去的主人如兰陵王,它便成了宝物,值三千两。” “市价三千两的宝物,放进扬州一番哄抬,就能卖上三万两。” 诶,你他娘真是个人才! 陈沐能想到这些不怪,可他手底下一珠宝匠能想到这些就比较神了,他挑挑眉毛笑道:“你过去是珠宝匠,你们这行没大富贵也不缺银子,你有这本事,为何会跑到我这里当家匠?” 这都叫他怀疑这匠人是不是他派兵绑来的了! 匠人分工种,工钱有高有低,珠宝匠是其中较高的,虽然高的也不离谱,但衣食无忧,攒些银两做买卖也是足够的。 犯不上跑来做家匠。 “小的这算什么本事,二爷才是有大本事,就算不说二爷,小的老师也是大本事,他常说以小见大,可知全貌,正如那《清明上河图》,便道尽先宋之繁荣,亦道尽了先宋何以崩摧。” 陈沐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许禄安道:“宋本图上,汴梁城门上无守下无值,入门为税所,异域商贾可不经盘查载货入城;我明本图上,苏州城上有瓮城下有守军,入城另有衙役守备。” 许禄安道:“汴梁城,不设防。” “二爷说小的人本事,是有些雕篆微末之技,可养家糊口,却无扬名后世之能;二爷有,小的就想求个名,这事跟着二爷能干。” “百年身死,好教后人知道,我许禄安也来过。” 陈沐点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零八章 腔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看来,许禄安是吃饱撑的。 这个‘吃饱撑的’不是贬义,在一个现代人所生活的年代之前,任何时期,吃饱撑的恐怕都很难有太多贬义。 扬名后世? 很伟的雄心壮志,世上有人千千万,人们整天听的是张居正是吕调阳,听的是戚继光李成梁,可那些看客能让后世记住的有多少? 每个时代之前都是古代,当然人们并不会用这个词,人们讲的是古往今来。 每个人活着的时代,都是现代。 阿港道君庙前的十七号店开张了,掌柜的是许禄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匠人,店里跑堂的五个伙计是负责统筹原住民史的杨廷相麾下通译与文,专司收购玉石、挖掘来历,今后可能还会高价售卖玉器。 陈沐在将十七号店交给许禄安的同时,还给他划下村外一片林地,陈沐说那将来会是玉器厂,等原住民有钱了,让许禄安教教他们什么才叫玩玉器的行家。 阿兹特克人与印加人、玛雅人对玉石有着与海洋另一边的中国同样的喜好,他们相信玉石能沟通神明,比黄金白银更为昂贵。 但西班牙人不懂,这是他们在这片新大陆漏到的财富,陈沐认为现在这一切属于他了。 在双方停战的日子里,西班牙老总督阿尔曼萨眼睁睁地看着阿卡普尔科这座经济意义重大但实际上极为破败的港口村落日日新,他没看见陈沐搭设祭坛,但这里确实像被施了魔法,欣欣向荣。 先是明军在城北小庙外开了几间铺子,然后一切都变得不同。 奴隶制度被干净利落地废除了,港口的混血原住民们对此欣然响应,即使是那些拥有奴隶的人也不敢对大胜之后的明军说三道四,整个村落数千人都处在懵懵懂懂的迷茫之中,如果陈沐在此时此刻下达什么命令,那便是给迷茫的人们点燃一台指路明灯。 但他什么命令都没下,至少在阿尔曼萨眼中,陈沐什么都没说。 在他看来,不,不单单是他看,所有西班牙人看来印第安人都极为懒惰不合适劳作,诸多种植园主为此甚至不惜代价从非洲购置运来的黑奴。 可这些原住民却在此时此刻自发地去往明人开启的一座座工厂之中,他看见一个懒散的猎人扛着火鸡走入四号店,空着手出门拐入一号店,再出来时身上多了一个箭囊与三支羽箭,从此他每天都能打到很大的猎物。 他看见一名过去懒惰不堪连种植玉米都要用鞭子抽着才肯下地的奴隶拿着两块绿色的石头进入四号店,然后拐进二号店,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柄做工精美的手斧,然后带着家人去了山上。 从那以后连着四天,他们一家人每天傍晚拖着杉木回来,第五天早上他们买到了第二柄手斧,同时将得到的杉木卖到隶属六号店的锯木场,第十三天,他们把三柄手斧在二号店换了一只大锯,并接受锯木场的雇佣成为工人,日薪二分银,但锯木场并不给银,给他们发一张纸,纸上画着怪复杂的花纹还有看不懂的字样。 他试着问过,谁都不懂,只知道那样加盖印信、名号的信能在四号店换银五分,他们甚至不认识上面硕大的亚州万历通宝二十文。 这简直是巫术! 就为这种每天能领取一封信,越来越多的人每天起早贪黑。 种玉米棉花的不偷懒了,整天火急火燎往地里走,生怕把朝廷分给他们种的地耽误了,到时候不能把粮食送去八号店。 打猎的猎到火鸡自己都舍不得吃,乖乖送进四号店,紧跟着似乎市场更加正规,火鸡肉送进肉铺、羽毛送进一号弓箭作坊,有的人还私下里用信换火鸡回家养,日夜细心呵护等着下蛋。 但拥有那种能换白银的信确实是有好处的,阿尔曼萨蹲在道君庙门槛抽了一天的烟,他亲眼看见一名里长……抱歉,阿尔曼萨并不知道什么是里长,他认为那个人是明军的印第安扈从军队长。 他亲眼看见一个印第安扈从军队长的儿子,几乎光屁溜儿不知拿着几封从哪弄来的信走进门前挂着画衣服小旗的三号店,再出来时从头到脚看上去就像个明国人,昂首阔步似乎连气概都足了几分。 当然,大部分人不会选择这种由棉布为主料定制裁剪价格高昂的衣物,那些猎人、伐木工、农夫与搬运工似乎更喜欢三号店的另一种制式衣物,虽然也同样昂贵、而且看上去并不精致、穿上也绝对不舒服,那是由帆布制成、染成土色的裤子与上衣。 阿尔曼萨听说那衣服除了料子不同,裁剪形式与明人常穿的衬衣,中单、中裤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明人的中衣多为棉、绸、缎做成,而且只有白色。 工人穿着土色中衣把裤管、袖管学着明人的样子扎起,投入忙碌但富足的工作中。 帆布,他们为什么要穿用帆布做成衣服?帆布可以做衣服么? 没过多久,三号店就出了新款式,棉布制成的中衣,但在手臂外侧、胳膊肘、肩膀、后背、膝盖、裤脚加了一层帆布补丁,而且多了许多颜色,听说这与麻家港运来染料有关。 而且这衣服还是陈沐那个魔鬼亲自下令增加的款式,专门为工人和甲首军兵准备,耐磨且穿着舒适,名叫靖海服,量身订制,送帆布行缠、缠袖各两件与帆布腰带一条,全套仅售一两。 自从这身衣服出现,人人辛勤工作以能穿上多姿多彩裁剪合身舒适耐磨的靖海服为荣,不少人拿着家里玉石走进许禄安的十七号店,他们不沟通神明了,他们要沟通陈沐,一块核桃大的玉石换一身靖海服,那要再是个制成的工艺品——能换两身! 尽管这一身靖海服的价格足够他们工作五十天,够他们吃一百天玉米饼,但人们争先恐后将家里的玉石卖了换衣服而不是玉米饼。 只要工作,一直都会有玉米饼吃,有时候还能去明朝大厨开的酒楼里吃一顿,但靖海服不一样。 那是高贵的象征,明朝的东西,就应该是贵的! 抽到干咳的老总督后知后觉,他们确实都是明国人了,尽管大部分人身上流着西班牙与原住民的混合血液,由内到外无一丁点儿明朝血统,但他们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是西班牙人了。 这令阿尔曼萨感到万分悲哀,然后他发现他的烟抽完了,发愁的时候烟草总是抽得比较快。 无所事事的阿尔曼萨游荡在十五号店门口,这家店是卖烟的,不但有新大陆的烟草,还有明军从吕宋带来的吕宋烟,听说那是一种烟叶被卷在麻纸中的烟,要配合十五号店的木烟嘴抽起来才好。 他也想尝尝。 可老总督没有那种能当银子花的信、也没有钱,自从告密之后他就什么都没了,要不是明军管饭他早就饿死了。 终于,游荡的第二天,他看见有个穿着靖海服挂着西式胸甲的明国印第安扈从进店里用信换了两包烟,真的是包,就像明军军医包扎药包的方式,油纸用绳子扎出田字,看上去这一包里得有上百根儿呢! 那个扈从军腰间插着产自西班牙的托雷多单手细刃钢剑,神气地在店门口拆包,向自己裤兜里塞了几根,又像是害怕折断般拿出来小心收进腰带,这才笑嘻嘻地讨好着向旁边冷面巡逻的明军步兵借了个火。 阿尔曼萨看得眼馋,他权衡了一下利弊,如果他去找明军步兵借烟,万一人家小步兵没有,那他这个总督、大贵族会很丢人,贝尔纳尔输给陈沐已经很丢脸了,他不能再丢脸,何况他确实也有点害怕明军。 哪怕是个小步兵儿呢,被拒绝了他会很丢脸,又没有办法。 而这个扈从军,看上去有一点儿西班牙血统,应该是混血儿。 所以老阿尔曼萨尽管许多天没有刮胡子了,但依然带着殖民者的骄傲扬着脸过去,用鼻孔对着那名混血儿道:“你的烟,给我。”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语气太过生硬,阿尔曼萨缓和了一些,但眼睛依然斜斜瞟着,用字正腔圆的西语道:“你有两包,一包归我。” 扈从军看见这张纯血面孔,并且还是有点眼熟的纯血面孔,几乎本能反应地将手伸出去,阿尔曼萨的嘴角微微勾起,然后凝固在下一刻。 这,这个贱民,他居然把手缩回去了! 他缩回去了! “你想抢我?”年轻的甲首微微吞咽口中,不安地看着周围,壮着胆子色厉内荏,用西语带着点怂劲又混着威胁道:“朝廷亚州新法,第,第三条,抢盗判罪!” 阿尔曼萨嗤笑一声,根本不知道这个傻家伙在说什么,伸手推了一把扈从军便要从手中夺过来吕宋烟包。 “我是总督,新西班牙总督!” 下一刻,阿尔曼萨被这个甲首抬腿踹翻在地,甲首弯腰啐出一口,抬手指着一口汉话字正腔圆:“呸,王八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零九章 铁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尔曼萨只是个开始。 在阿港还有超过二百名纯血西班牙人,这些人有些是阿尔曼萨的护卫,有些则是战争中被俘虏的西班牙贵族,明军收走他们的武器铠甲后像对待阿尔曼萨一样,并未约束他们的自由。 这些人也希望用自己的乖巧来阻止明军推翻议和的借口,却没想到,他们成了港口百姓的目标。 阿港真正的原住民没多少,有也都是女性,剩下的都是西班牙混血,因明军军队仍然坐镇港口,大多数人对邹元标编写的朝廷律法还是充满敬畏。 但从阿尔曼萨被攻击开始,他们正在逐步减少对西班牙人的敬畏。 “你一个总督,犯得上去做抢劫犯?” 港务衙门的监狱,陈沐抱着手臂坐在长廊,看向牢里的阿尔曼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刑不避大夫,但第一个关进监狱的是总督,这让我感到尴尬。” 阿尔曼萨的情况还好,虽然灰头土脸颜面扫地,但那个甲首并不敢把他打得太严重,何况争斗刚刚开始就被巡逻的衙役发现,扣了起来,身上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 “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敢向我动手?”阿尔曼萨被吓坏了,不要说这些低等的混血儿,就算在旧大陆,哪怕最富裕的商人也只敢对骑士冷嘲热讽,却不敢和他们动手:“他想杀了我,那些围上来的人,他们都想杀了我。” 陈沐缓缓点头,他当然知道那些百姓想杀了阿尔曼萨,他说道:“所以我下令把你关在这,不光是践行律法,也是保护你不被杀死,这些天发生了许多起袭击的案件,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要去抢那包烟,你直接找我要就可以了,难道我还会吝惜一包烟草?” “我没做什么。你想要的那包烟,是他们里长与一百个甲首一起出钱买的,你也不想想,一个普通百姓能买得起两大包烟草么?” 事情让陈沐感到有些棘手,倒不是因为事有多难办,而是承担百姓爱戴会让人心中感到沉重,并继而引发对未来发展的担忧:“他抬腿踢你,只是想要捍卫他的乡邻,那是他们用工钱买来的,他们必须得到那包烟。” “可一旦他踢你,他就会想杀了你,因为你让他恐惧,如果你活着,他认为你有足够的能力去报复他,报复他的家人、报复他的朋友,所以他们都要杀你。” 阿尔曼萨感到黯然,老总督抱着双腿坐在石床的稻草上,他的目光没有看向陈沐,只是问道:“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 陈沐让人在稻草下给他加了垫子,他既不想让因为犯错被关押在监狱里的百姓感觉明军施法区别对待,也不想让太苛待阿尔曼萨——他确实对阿尔曼萨去抢百姓烟草感觉出离恼怒。 这他妈难道不是告诉所有人,明军对你不好么?逼得你个总督去跟老百姓抢烟。 可明明是你不敢要,你要是开口,难道还能不给你? 凭良心说,陈沐真没觉得自己对阿尔曼萨哪儿坏了,哪怕他写信跟贝尔纳尔告密陈沐都能理解,易地而处他也会为自己的国家冒生命危险做这种事,所以他没怪罪阿尔曼萨。 “你会在这被关押几天,经衙门审理罪责,你试图抢夺价值三两银的一包烟草,需要赔偿白银九两,并因身为贵族欺压百姓,以十倍论处,还要向港务衙门缴纳九十两罚金,鉴于你抢夺未遂,也没有给百姓造成损失,可减免一成。” “最后你的处罚是关押十日,赔偿八两一钱银、缴纳八十一两罚金,这些钱我先替你垫上,会在议和协议中由西班牙支付。” 阿尔曼萨根本不在乎这些处罚,他抬眼看着陈沐重复道:“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离开阿卡普尔科。” “你问的是这个。” 陈沐看得出来,阿尔曼萨已经对这座港口完全失去信心,甚至单纯地想要逃离这里,颜面扫地,他能理解,道:“阿科斯塔已经带着我的协议去墨西哥了,可能需要一两个月或者更久,等议和的时候,你就能离开这了。” 议和。 似乎这两个字能让万念俱灰的阿尔曼萨眼中重新浮现神彩,他对陈沐问道:“陈将军,你知道亲眼看着一座城市从自己手中丢掉是什么感觉么?” 陈沐:“不知道。” 他用戏谑的眼神看向老总督,意思表达地再清楚不过了:“这一点恐怕你比我懂得多,而且多得多。” 不论议和结果是好是坏,西班牙都会在新大陆失去许多城市,不单单阿卡普尔科。 想到这儿,陈沐不再刺激老头儿,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让我们说点高兴事,我让人去找了目前大明控制下新大陆的所有原住民部落,邀请他们的部落首领到阿港来,接下来这会很热闹。” 但显然,陈沐的开心并不是阿尔曼萨的快乐,老总督耷拉着严重的眼袋道:“这实在不能让我高兴起来,我的人,他们还好么?” “不太好。” 陈沐摇摇头,向左右看去,道:“你可能注意到了,这两天监狱关进来几个人,县里除了鸡鸣狗盗就是百姓和你的人互相争斗。” “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能停止,我的县令除了有点傻,做事还是得力的,他在等谁先杀人。” 阿尔曼萨这时第一次在陈沐面前瞪大眼睛,问道:“等谁先杀人?” “对,经过我的幕僚分析,人们互相争斗并非是因为他们是西班牙人,这你可以放心,我并未刻意引导百姓欺负西班牙人,真想杀你们,不用非等到现在。” “他们会这样做,是因为长期以来与你们在地位与权力上有极大差异,生出的报复心理,尤其现在你们的战俘身份,而我认为这对我是有好处的。” 陈沐并不避讳自己的阴暗心理,侃侃而谈:“西班牙人不是我的百姓,投降我的人会受到保护,但战争中你们很英勇,人们更愿意做俘虏,我更希望这次短暂混乱能让我治下百姓对西班牙人减少畏惧,也让他们知道,任何人犯了错,律法都可以制裁他们,但世上没人能报复大明皇帝的子民。” “这的百姓不懂律法,也不信任律法,这是你们西班牙人没有做好的事,所以阿港需要死人,我不知道两边谁会死,但只要死一个人。” “律法没有得到践行,就是一纸空文,杀人者死。” 邹元标说,你不杀一儆百,他就遍地开花,至不能制。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一十章 坚定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大帅,西夷于此地治理粗放,于我有利。” 港务衙门楼上,赵士桢有些疲惫地揉揉眼睛,将手上画出的地图向前推了推,道:“这标注了阿港方圆百里的原住民部落,根据西人的监护征赋制,港口的西班牙人在外面都有一个家庭作为奴隶。” “经过军民去看,一部分原住民被带走了,留下的有一千多人,他们的主人不是被杀了就是没来得及带他们走。” 赵士桢说着补充道:“主要是因为超过四万人被召集到矿山,他们每年要用三个月赶过去,劳作五个月,三个月回来休息四十天。” 陈沐俯身把地图转到自己的方向,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部落定居点,挑着眉毛道:“这有这么多人?” “比我们以为的还要多,大帅。”赵士桢说这些面露寒意,慈眉善目的赵常吉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他起身指向一个标注着已废弃的地方道:“以前有两万人住在这,是西人从其他地方迁来六个村子的人,只用了二十年,这个村子的人就死光了,大部分人死在矿山,有些人老死,还有一些年轻妇人被分给港口的西人,年轻人找不到合适的人婚配繁衍,村落就消失了。” “这是个封邑,他们像春秋时的贵族一样,把国人放在港口,野人放在外面,每户种植一定数量的玉米、胡椒、棉花,并给他们种地、养鸡、挖矿。” “他们很少杀人。”赵士桢抿着嘴缓缓点头,道:“却比杀人狠得多。” 赵士桢也不知道为何他将这些地图、历史、律法、人口等信息汇总至一处,串联起来后感到如此义愤填膺遍体生寒,实际上他一直身处刽子手之间啊。 他身边每一个人,都双手沾满鲜血,就连整天傻笑的邹元标,都能轻描淡写地说出不杀一儆百就要遍地开花,港口最近的三起仇杀都与他这个县令的故意放任有关。 赵士桢只是固执地摇头,身上还带着无意识的轻微颤抖,道:“人不该这样死,杀死、病死、饿死都没关系,大帅,他们不该这样死掉,这是要亡族灭种的。” 陈沐觉得自己的幕僚有点崩溃了。 “常吉,你的想法是对的,他们就是在望族灭种,如果我们不来,总有一天他们真的会被亡族灭种。” 陈沐说的是实话,这是一个无比庞大的种族,他们甚至比明朝人、蒙古人、女真人加在一起还要多,但现在就没有那么多了,如果按照正常发展,他们会越来越少。 “但你如果再往前看,这不是最悲惨的事,你要想他们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命运,因为最悲壮的事早在我们还没有到来前就发生了。” 陈沐指的是印第安人对入侵者的反击与抗争,一次次奋起一次次被镇压,在他看来那其实才是最让人难过的事。 那些富有勇气、敢于抗争的最好的人,都在战争中死去了。 “这些事,如果我们不出海,是不是永远都无法知道?”赵士桢紧了紧身上的罩袍,指着地图抬头对陈沐问道:“这也会发生在大明?” 赵士桢说罢便自问自答地摇了摇头:“我们比他们厉害,他们的军队打不过我们。” “有一时胜败,哪里有一世胜败。”非常有趣的事是别人都会对他一手缔造的军队有近乎盲目的信心,但他没有,他说道:“军队有强盛之时,也有衰微之时,腐朽之后便是变革,然后有新的军队,所谓国运也是如此。” “我大明也有衰微之时,十几个倭寇亡命徒就敢纵横南京千里之地,北虏攻入北京有庚戌之变,因此一批文臣武将奋起,军事革弊沙汰老弱,车营壮大火器更新,享乐是会腐朽人的。” “谁不愿享乐呢?甚至亚洲经略,要不是知道这些,我宁可回去当个靖海伯,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好过暴风侵袭战场搏杀不知何时就把性命断送。” “但我知道我们一直身处对抗之中,输了不怕,你看他们的文字被毁掉、一代人消失、血脉被断绝、但总有人会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所以人们才需要英雄。” “人们要相信英雄是存在的,只有相信英雄的存在,才会有更多英雄。你现在问他们信不信英雄,他们会告诉你信,只要他们还信,就还有机会。” 陈沐说着笑了,道:“如果谁说不信,你就让他去道君庙拜一拜。” “虚无缥缈的信仰神明是人在瘸腿时的拐杖,但在四肢健全时,坚定的现实信仰更为重要。” 赵士桢茫然道:“坚定的现实信仰?” 陈沐抬手指指赵士桢,脸上带着笑意道:“你要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在让大明的百姓过得更好,当你为他人背负更多,你就是我族同胞的先行者,你就是神明。” 赵士桢哑然失笑,在他明确地从陈沐身上得知他的族群不会遭受与原住民相同的惨状,他的心便不再那样担忧,言语也轻松起来:“所以大帅要在亚洲设出许多城隍庙?” “我不光要设城隍庙,既然阿港,这个名字真别扭,等新的合约签订了一定要给它改个名……既然这的百姓还有很多,就要准备规划更大的县城了,县衙就规划在道君庙不远的村外吧,以那为中心,逐步扩建。” “除了衙役还要设立巡检司,阿港是属于我们的社会实验,把这里建设成一座标准化的明城,将来其他地方的规划、管理亦照此施行,就简单多了。” 赵士桢缓缓点头,应道:“学生会找邹县令准备县衙与巡检司的,对了,学生听说大帅并不准备向西人索要银矿,但在送去墨西哥城的合约中有索要银山一说,这是为何?” “因为我想找他们要银子呀,我一开始就开口要银子他们肯定不会给,但如果要银山不成,让他们每年给我拿些银子,想必就不是问题了,哪怕不给银子,其他地方他们也会让步的。” “形势比人强嘛。” 其实赵士桢不知道,陈沐认为自己去逼迫原住民进山挖矿是不对的,所以他不想要银山,但他还想要银子,哪能怎么办呢? 逼迫西班牙人,找西班牙人要银子。 说到底,他还是虚伪。 赵士桢缓缓点头,末了问道:“大帅的坚定现实信仰是什么?当人间神明?” 赵士桢觉得陈沐挺喜欢在海外建道君庙,这大概就是他的信仰吧? 陈沐笑了,缓缓摇头,说了句赵士桢听不懂的话:“我在捍卫自己的祖先,拉着祖先向前走,再没有比这更坚定的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巡检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裴嚣是顺天府人,自幼混迹街市,长大走关系在真保一带谋得个衙役的差事,后来赶上巡检司自民间募弓兵,便投了去。 摸爬滚打身骨强健,会耍些枪棒弯弓,没几年北洋募兵,便跟着杜松去了天津。 北洋给的粮饷丰厚,裴嚣操练自也认真老实,被选上骑兵去黑云龙标下,骑马打仗峡谷战役挺着骑矛冲死个西班牙骑士,翻下马都没受伤。 结果在地上跟落马的敌人捉单对打技不如人被放翻,不过甲胄护得严实,身上也未受什么危及性命的重伤,撑到落马袍泽结阵也就安全了。 受伤没多久战斗结束,回到军医院做手术反倒成了最危险的时候,有几个受伤比他还轻些的伤兵就因为手术感染不治身亡,但他没事,刚好休息过港口最乱的日子。 下地行走还没两天,东洋军府的委任状便发了下来,就任阿卡普尔科巡检司巡检官,从九品,入流了。 同官印文一道送来的,还有海马方补子绿官袍及黑色靖海服及铠甲各一套,还有银一百四十两。 这是他的战功赏赐。 战场击杀一名西军骑士赏银百两,俘虏一名骑士赏银二百两,由五名一同步战的北洋骑兵分领。 今天是裴嚣第一天上任的日子,他从兵营里换上与袍泽北洋兵服有些差别的靖海服,暗棱纹黑色绫罗料子摸上去极为舒适,肘膝的圆形帆布补丁看上去让这身衣服少了几分庄重,团领露出的白色领口上缝着姓名与官衔。 巡检官的武备相较北洋骑兵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红色团龙甲裙换成了黑色团龙甲裙,一样的厚底皂靴,甚至胸甲本就是北洋骑兵小旗官的胸甲、头盔也只是将长红缨骑兵盔换成了黑色长缨笠盔。 不是染的,裴嚣摸了摸质地,是马尾。 扣好胸甲戴起头盔,皮革带束在腰间将弹筒一一塞入,他这才发现巡检官的革带比旗军鸟铳手携弹量少一半,只有十五颗抛光的木质弹筒。 呛啷一声,雪亮腰刀快速开合挂在腰间,铳管与铳柄铭刻‘万历二年南洋造’的手铳别在革带,阿卡普尔科新任巡检官裴嚣迈步走出军帐。 清晨发红的日光并不炙人,营中校场上,隶属于他的十名鸟铳兵与他们的副铳兵正各率十名民弓兵列队等在那里。 除了兵,还有四名杂流,一名识字通译、一名养马、一名军牢、一名厨役,所谓军牢即是卫兵。 这是阿卡普尔科巡检司的全部人手,一共一百一十六人,一个百户的编制,不过在装备上与东洋旗军百户部有很大区别。 原住民组成的民弓兵没有头盔,每人给胸甲一副,配腰刀一柄、梢弓一张、羽箭一壶三十支及绳索一副,皆着黑色靖海服,足蹬黑皂鞋裹行缠,头戴发巾。 伤兵转地方的鸟铳兵与副手同样也没头盔,不过他们不配腰刀,带的是铳刺,每人鸟铳一杆、药筒十五,也各带绳索,他们每人领十名弓兵,是巡检司的小队长。 叫鸟铳兵,其实是沿袭明朝巡检司的编制,在明朝早年巡检官下属步兵统称弓兵,其实并不一定都会用弓。 “诸位同僚都知道巡检司是做什么的,我太祖皇帝设巡检于关津,扼要道,察奸伪,期在士民乐业,商旅无艰。” 裴嚣踱步走过各队前,抬手指点着部下衣着身姿,指着脚下道:“在亚洲,咱跟着经略大帅从旗军调为衙役,昨日军府的赵大人亲自过来耳提面命,指教裴某规矩,要咱对得起这身黑衣。” “巡逻州邑、抓贼缉盗、关卡设防、爱护百姓、保境安民,这方圆百里之地的治安就靠我等了。” 裴嚣话音一落,自腰间拿出一只小黑本对众人道:“这是军府发于我等的亚洲巡检条例,印刷厂正在给你们做,这几日赵大人便会发下来,到时候你们对自己的职能就清楚了。” 十名正副鸟铳兵齐声应道:“是!” 军府的赵大人,那可了不得! 裴嚣目光转向营内,军兵在战后被放了一个月假,各百户部轮流出营,没轮到出营的便半日歇息半日操练,此时大营里还未到操练时间,校场上大多是先前的伤兵依照条例做恢复训练,时不时将好的目光转向这里,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窃窃私语。 赵士桢来的时候将大致情况跟他说过,虽然不甚清楚陈沐对亚洲巡检司提出的几项职能的原因,但他能想到今后的职责之繁重。 地方巡检要做的,他们要做;地方捕快要做的,他们也要做;地方巡检与捕快不需要做的,他们还是要做。 用赵士桢转述陈沐的话,就是地方巡检是军民一家亲的纽带,他们不但要维持治安,百姓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们,他们都要帮忙。 巡检条例的小黑本上关于升迁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抗击阻敌一仗、抓捕盗贼二十、破获案件五十、帮助百姓二百,可升饷一级,巡检设六级,最高六级巡检兵有五两月银,独立于官阶俸禄之外。 巡检兵列队出发了,由村南的大营一路向北进发,穿过村落,在沿途设下两座巡检楼,扼守要道,又分十个执勤点,每点两名弓兵站岗巡逻,一直到北村口的道君庙。 那是将来扩为城池后的城中心,庙宇旁边的县衙、汉文学堂、巡检司正在由工人修建,他们的营地便驻扎在那,以道君庙巡检司为中心,向周围共设八座巡检楼,三十个执勤点保护周遭街市、林场、猎场、渔场、港口等公共设施。 陈沐立在港务衙门的阳台上负手看着他的黑衣巡检脸上浮起笑容,他没指望这些巡检官在阿港立什么功勋,现在的港口村落治安已经很好了。 东洋旗军驻扎在这儿,地方还有两千乡勇,这两支军事力量都肩负巡逻之责,军快比民多,只要他想,哪里还会出什么治安问题。 但这一百多人的巡检司是一颗种子,他们可以开枝散叶到亚洲各个角落,将来还可以反哺大明,作为明代掌控地方的三大制度,巡检司与卫所制、里甲制都已逐步崩溃,它们的崩溃就意味着朝廷对地方的掌控缺失。 他要对这颗种子悉心呵护,等它生根发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一十二章 豆子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巡检入驻村落的影响挺大,不过短短两天,县令邹元标的命令颁布,地方里长的甲首乡勇便加入巡检的部队作为补充力量,帮助百姓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 人们乐在其中,甲首帮忙是帮助乡亲街坊,谁都没有怨言,巡检帮忙则更加直观地会影响到他们升迁,做事更为起劲儿。 至少在阿卡普尔科,百姓已经习惯了明军的存在,用徐渭的话说,陈沐把这里的民心收了。 万历亚州通宝出现在这,极短的时间里便加入流通,并完美地替代地方货币可可豆体系,当然也有弊端。 万历通宝使可可豆大量贬值,往上数几十年可可豆与人工等价都是一天一百可可豆,如今可可豆受万历通宝与市场定价的冲击,想要用可可豆买东西也行不通。 市场与货币皆由明军控制,各大商铺都不收可可豆作为货币,在百姓与百姓之间,可可豆兑换万历通宝也变得困难,起初一张二十面额的通宝能换十枚可可豆,但一天一个价,飞速涨到二百枚可可豆都换不到一张通宝。 百姓不再认可可可豆作为货币了,这种变化在阿卡普尔科的百姓看来并非是问题。 过去他们的市场经济都被西人制定的规矩破坏,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在家乡一年到头待不到四十天,其他家庭成员也天天往主人家跑,几乎没有个人财产。 当下这种情形也就几个过去被排除在西班牙征赋体系之外的免役酋长心里不平衡罢了,但他们又是如今这种情况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大多凭借血统带来的威望担任里长,里下一百一十户的赋税由他们代收,在东洋军府的规定下,里长可有百分之五的赋税作为俸禄。 不过这种变化对外来者就不是那么友善了。 自陈沐命人向明军掌控下北起黑水群岛、南至巴拿马的所有部落首领发布邀请已过去一段时间,明军接连大败西班牙人的消息也随快马传遍四方,离得近的部落酋长们已经抵达港口,离得远的也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们可不光是过来拜谒陈沐,或者说长途跋涉行船赶路游玩的。 比方说曾与邵廷达并肩作战,战场以他的名号命名的白马酋长,势力大、声望高、人手多,带着周边七个大小部落组织起一支百四十人组成装备精良的步兵马队,载着货物与近十万颗可可豆经历半个多月的长途远行抵达港口。 人家听说阿卡普尔科有明军的市场,只要愿意奉海洋另一边的大明皇帝为主,就能得到保护并开展贸易。 白马是来做买卖的,他对明军的鸟铳、弓箭、铠甲以及骑兵极为眼馋,结果抵达的第一天都没见陈沐就打算回去了,被邵廷达好说歹说才给劝住。 “十万!”穿着骨头与兽皮缝合的肋骨夹克,头戴火鸡羽冠腿上穿着西班牙人的长筒丝袜,足蹬西式皮靴都不嫌热的白马老爷一手指着道君庙门口停着的高头大马,再指向四号店铺的大门,怒道:“十两!” 白马麾下的马队精悍,清一色安达卢西亚战马,他的护卫也都穿戴着西式铠甲,尽管有些铠甲带着破损洞穿的痕迹,但这在这片新大陆比完好无损的铠甲更能震慑其他部落——这是战利品,昭示着战利品的主人击败过西班牙人。 十万枚可可豆可是一笔巨款,足够买下一千个奴隶,去市场买东西,市场不要可可豆,让他去四号店,到了四号店,十万可可豆才能换十两银子。 想到奴隶,白马老爷更加愤怒,先指指自己带来的奴隶,再指指店铺,怒道:“一百,不收!” 这还不算完,关键越说越愤怒呀,白马的汉语就会‘杀’、‘赢’、‘不打仗’、‘朋友’,这还都是在白马河畔邵廷达驻军那会儿学的,西班牙语白马老爷倒是会,但说不利索,心急了就光说错。 本身穿那一身皮衣捂得严严实实还带着大羽冠就热,结果还越说越急、越急越热、越热越错、越错越急,让后边的部落骑手把西班牙剑都拔出来了。 街道上站得笔直的巡检弓兵当即搭箭在弦,鸣镝转眼就要朝天打,散于周遭街市上的甲首也都抽出兵器,依照日常训练没在目力可视范围内找到里长,便朝巡检弓兵靠拢过去结出阵形。 一派剑拔弩张里,邵廷达回头对巡检弓兵挥挥手,这才回过头对白马酋长用西语缓缓说道:“你别急,这段日子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他们给你二百豆子换二十通宝已经是给白马酋长面子,就是我拿着豆子去换,没有三百也换不到二十通宝。” “你的人先带着货物去扎营,我会把这件事跟大帅说的,不要闹事。” 这会只有邵廷达能把白马酋长的情绪稳住,他想了想还是让部下去把发生在这里的事告诉陈沐,自己则带俩护卫陪着白马去规划的扎营地扎营,以防再出什么乱子。 白马这一伙人马不多,却有八个部落首领,能集结出三千兵力,算起来都有上万部众了,不可轻视。 事情被病秧儿快跑着报到陈沐这儿,他也蒙:“十万可可豆,大热天他也不怕化了?” 谁能想到还有这一出啊,起先陈沐倒是想过阿港物价不平,诸多部落魁首过来买卖要吃亏,可他没想到别人会带大量可可豆来,这可是贬值贬得最厉害的东西了。 病秧儿撇嘴点头道:“都是好豆子,烘过的,要不大帅把物价变变?侄儿看他们……挺可怜的。” 真挺可怜的,陈沐这个黑心鬼定的物价本身就让买家很吃亏,买进来一只火鸡给人二十通宝,放进酒楼做二十盘辣炒火鸡肉一盘收人家十通宝,食客还吃得挺带劲。 “不行,物价不能变,这是信。” 陈沐转过身背着手在官厅里踱步,道:“现在因外面的部落变了物价,今后让港口百姓怎么想?价高也好、价低也罢,百姓认了你就不能变,朝令夕改,没了信,将来什么都做不成。” “他们来带了不少马,里面的母马,四号店可以收,一匹五两;他们带的奴隶,四号店也可以收,一人一百通宝,不,八十。其他货物照旧,让邵帅带那八个首领来见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一十三章 倒爷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其实没等到八个部落魁首见陈沐,白马的心思就顺遂了。 白马等部落首领与阿卡普尔科的混血原住民不同,他们不但是纯血,而且还是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村落中的原住民,同西班牙人接触只有征服与被征服。 白马没有入侵或殖民者的概念,他问这些港口百姓为什么不反抗这么高的物价,结果却得知这些人只需要做一天工作就有二十通宝,甚至当个猎人有时候一天的收获还比工作多。 猎人是港口的高收入人群了,有时候运气好一天能赚上百通宝,在酒楼吃上一顿还有盈余。 港口百姓一再对白马极力推荐过来必须去酒楼尝一尝明人做的肉,可白马没钱呀,怎么办呢? 他没有那么光棍地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可可豆卖掉,一番打听后,白马老爷做了一道高难度的数学题。 已知搬运工推一车货物从港口到仓库可赚得一通宝,一天下来推二十车可得二十通宝,问:一百四十人一天能赚多少通宝? 白马拿着小木棍儿算了又算,最后干脆倒了一地可可豆,硬生生数出来两千八百这个数字,然后再换算一番,问了邵廷达一个问题。 “你去换可可豆,二十通宝能换三百多?” 邵廷达绝对给出肯定答复啊,可可豆在阿卡普尔科已经沦为最不值钱的东西,不过听陈沐说这些东西卖回去大明应该能卖上价。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瞧见白马脸上露出狂喜,俩手一拍用他们自己的言语对部下说了几句,回过头道:“帮我,我们去港口搬东西,有多少,我们搬多少,快!” 熊,卖了;火鸡,卖了;皮子,卖了;所有货物除了可可豆与马,全部都卖了,拿来的通宝交给邵廷达:“帮我买可可豆。” 邵廷达一看并肩作战的原住民兄弟脑子进水,连忙语重心长地劝告道:“别啊白马,这东西最不值钱,你把钱都买了这些做什么?” 白马酋长左右看看,向后走了几步,抬手在脸旁边对邵廷达招呼着,等莽虫过去这才小声道:“这个豆子,别的地方贵,越往北越贵,趁别人都不知道,我去用豆子把别人部落的东西都买下来!” 白马算过了,他的人一天能赚四五万可可豆,两天就能再赚十万,二十万运回部落,能到别人那买数不清的牲畜、兽皮和粮食。 印第安酋长眼中闪烁着属于大富豪的光辉! 还能这样? 邵廷达打心眼儿里觉得白马这个主意真不错,但他又隐约觉得这事会让陈沐感到不快。 莽虫是了解他哥的,陈沐做买卖赔本儿是什么样,这和丢城失地一样谁都没见过,但钱叫别人赚去他会有多不快是可想而知。 一边是富可敌国的兄长,一边是穷得只有可可豆的战友,邵廷达的神情一时间变得极为复杂,心里俩小人儿开始战斗,一边儿说着这钱让白马赚去也无伤大雅,一边是长成小陈沐的小人儿不停搓着手指皱起眉头。 好在两难的僵持并未持续太久,就在白马决定开始他的可可豆贸易没多久,病秧儿已经骑着马从港务衙门返回,转达了陈沐的意思。 “西马母的五两一匹,奴隶八十通宝一个。” 陈沐的物价还是一如既往的黑。 但好歹有了一个相对较高的价格,邵廷达对白马道:“大帅要见你,你的人要去港口,我让病秧儿带着他们,我先带你去港务衙门。” 对此谁都没有异议,哪怕是阿兹特克人,到一个地方也要先拜访那里的主人,现在阿卡普尔科的主人就是陈沐,白马去拜访他天经地义。 进入村落的路上,白马带着余下七个部落首领看着那些穿着黑衣的巡检维持治安,穿各式衣服的村落百姓各自结党在街上行走,一切都透着新。 也只有这时他才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看起来明人并没有奴役他们的意思,这些人看上去自由地持有武器,有些人还牵着马。 在西班牙人的规定下,印第安人不能骑马、不能持有武器,这是绝对严格的法令,但在明人治下好像并非如此。 当白马向邵廷达表达他的疑问,邵廷达拍着将军肚笑道:“大帅准许任何人骑马、准许任何人持有鸟铳火炮之外的武器,在市场上有专门卖武器的商铺,一支铁箭只要五个通宝,弓弩贵一些,但长矛很便宜。” “你看见那些骑马的,是里长,港口有二十三个里长,我们为他们配了马,不要钱。” 邵廷达说着顿住了,白马并不知道什么是里长,但解释起来又显得麻烦,他干脆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知道我们打败西人,大帅召集你们来不单单是为了与你们贸易。” “那要做什么,让我们臣服?” “臣服?” 邵廷达不愿意用这么刺耳的词语,但好像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他缓缓点头道:“大明要与西班牙签订协议,以划定在这里的土地,他想给土民首领跟他一起签订协议的机会。” “只要你们尊奉大明天子,听从朝廷的命令、使用朝廷的律法、向朝廷缴纳赋税,明军可以保护所有人不受西人奴役。” 白马的脚步顿在港务衙门前,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在地下投出短短的影子,他转头看着推着木车载满货物的人从接到经过,长长地深吸口气,这才带着几名首领迈步走入衙门。 不受西人奴役,就要受明人奴役,即使明人给工钱,这也不叫好,只是两害相权——白马没有忘记,这里是他们祖先的土地。 陈沐终于见到白马与他的首领们,说实话八个首领混搭风的衣着品味都让他难以欣赏。 白马开门见山,眼睛机警地左右看看,对陈沐道:“我们有六十四匹母马,可以卖二十匹。” 混搭装异服的酋长抬起三根手指,对他说道:“如果你们愿意用我的马换你们的马,我可以卖三个、不,六十匹,但你至少每个还要再给我二十两。” 在长久的交往中,邵廷达能听懂白马在表述数量时的不精确,他替白马向陈沐解释道:“他的意思是用六十匹母马换六十匹我们的马,我们还要再给他六十两银子。” 阿兹特克人算自己的东西都很厉害,他们曾经有非凡的数学与天文学,但跟别人交流时就不行了……不论明人还是西班牙人,大家用的都是十进制,可他们用的是二十进制。 他们很重要的量词是‘一个人’,用来表达数量二十,因为一个人有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 同时,邵廷达也将白马倒卖可可豆的消息告知陈沐,等待陈沐的回答。 陈沐用目光扫过坐在堂中的八位白马联盟的首领,最终定格在手中端起的瓷杯中,那里面正盛满热可可饮料,他的嘴角缓缓勾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得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说:“这很公平。” 他并未像邵廷达想象中那样气急败坏,甚至乐见其成地对白马酋长提供一切便利,当场同白马联盟的八位首领签订了一份协议。 协议准许白马联盟八个部落从深山中走出迁入阿港,在道君庙北方建立村庄,成为此地百姓。 在这一基础上,陈沐向白马联盟提供二百万可可豆的货款,其中有百万借款与购换安达卢西亚母马的差价款项,供其向北方各部落贸易,同时双方也做出约定,白马联盟需在六个月内将必需品外的货物卖至阿港。 所取得利润将用于购置包括五百杆火绳鸟铳在内的千户所军需及明军教官的训练费用,白马联盟在六个月后将改编为常胜左千户所。 协议中阿港首次更名为常胜县、常胜港、常胜镇、常胜卫四个行政区划。 陈沐一直打算给阿卡普尔科更名,正如西班牙人无视印第安人对地方的称谓而起自己的名字一样,他认为自己也没必要跟随西班牙人的脚步让这里继续沿袭名称。 这是一个极好的契机,随着白马联盟从深山中迁出,常胜之地的百姓已至两万四千有余,如果算上南方的山野部落,人口将膨胀至四万。 即使在明朝,人口接近万户,也是不小的县城了。 对于白马的思妙想带来倒卖生意,陈沐并没有眼红,他设计的经济环境出现漏洞,别人找到漏洞是别人的本事,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格局小,没有往常胜以外的地方着眼。 不过此时此刻,这也不是那么地重要,这是一锤子买卖的活计。 限于可可树的生长环境,使用可可豆作为货币的地方只有原阿兹特克领地的中部地带,在常胜县的推行下,很快可可豆就会退出这个范围的货币体系,到时候倒卖自然也就无法牟利。 他更在意的是白马联盟,见识过明军战力的他们几乎不需要规劝便同意落户港口成为百姓,人口大规模涌入常胜县自然是好事,但随之而来的治安压力、物价变动、生存压力才是他更需要担心的。 比起白马联盟八名首领的长途跋涉,状元桥的郑屠就轻松多了,那边不兴靖海服这类用于工作的耐磨服装,连同郑屠一道赶来的二十三名部落酋长与他们的护卫穿着一水儿的明军制式铠甲,天气再炎热也不脱。 用明朝人的话来说,状元桥的郑屠是飞黄腾达了。 在过去,郑屠只是一个小部落的酋长,隶属于被邵廷达起名为‘内子陪儿子’、麻贵称之为‘伊族人’的大部落联盟。 这个部落联盟起源于西班牙人自墨西哥向北开拓的征服战争,一个个不愿意臣服西班牙人的部落向北逃难,使伊族人变得强大,成为阻挡西班牙人北上的印第安血肉长城。 组织松散的伊族联盟在长久的战争中占据了状元桥南北千里、东西近三千里的庞大土地,其中的所有部落只有一个目的,生存。 郑屠只是数百个村落中并不出的一个,但他的时运来了,这时运就是麻贵与邵廷达。 在与麻贵的交往中,使他成为明军的一员,而在迷航的邵廷达为原住民夺回状元桥的战事中,失去领地与部落的郑屠不但收复失地,还在伊族西部联军中取得极高的声望,成为伊族西部百余部落的战争领袖。 当麻贵在状元桥南面设立金城县,伊族西部联盟便成为金城县的属民,在外部环境上金城要比常胜县好得多,上百个大小部落多达十四万八千有的百姓在陈沐同贝尔纳尔的交战中由金城知县吴中行登记黄册,分派土地。 吴中行最后还是选择陈沐提过一嘴的金城来命名自己的县城,因为登记黄册的过程中他们就发现了金矿。 似乎所有明朝人都没有陈沐那么高的藏拙心理,几乎在金城县刚刚确立的时候,吴中行便派人教授郑屠耕种、烧砖;麻贵则教授郑屠诸般农具如何使用与构造,毫无保留地将这些‘雕虫小技’交给百姓。 陈沐在衙门里听着郑屠部下长腿熊的报告,缓缓点头,这个长腿熊是郑屠麾下上百个部落里汉话说得最好的人,如今已经在教授别人言语了。 没有战争的影响,金城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陈沐有理由相信,大明王朝的进士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任何人都有贪污、发牢骚的才能,不单单文人,别管武官还是寻常小吏甚至走卒贩夫,只要有机会任何人都能把贪污与发牢骚做得很好。 但不是每个人都像进士们一样能治理地方。 “吴知县还带我们与北方的黑脚人打了一仗,大获全胜。” 黑脚人? 又是个新的部落联盟……陈沐没觉得是小部落,因为众多小部落是没有名字的,何况能与英勇善战的伊族人作战,那也只有部落联盟才行了。 陈沐问道:“是黑脚人进攻你们了?” 金城没有多少守军,不过万历的几条战舰停在那边躲避战事,还有些禁军,如果他们加入战争取胜没什么特别。 “没有,吴知县听说黑脚人在过去几十年常常掳掠我们的百姓,就向黑脚人传信宣告天朝恩德,过去发生的事既往不咎,让他们把掳掠的百姓速速送还。” 长腿熊撇撇嘴,牢骚道:“我们都说这样不行,没有人听的,可吴知县非说要出师有名先礼后兵,后来果然黑脚人没听,还把派去送信的人杀了。” “吴知县就召集各部落组建联军三万,他还让我们向黑脚人散布消息,说有三十万大军。” 这话让长腿熊说起来处处槽点,听得陈沐都撇嘴,不过吴中行敢发兵倒是正常,这世上就没哪个知县受得了别人掳掠他治下百姓,这比扇他两巴掌还狠呢。 他提点道:“这叫号称三十万。” “对,就是号称三十万。” “那后来呢,怎么赢的?” 长腿熊笑道:“吴知县领兵一万守在北方边境,两万人用战船送到北方,黑脚人向南集结兵力防备我们的三十万人,被两万从西打到东,吴知县那边没有交战他们溃散了。” “后来黑脚人各部落把是我们的、不是我们的奴隶都送回来,两万多人,吴知县这才罢兵。” “我们启程时,他正打算招降黑脚人。” 陈沐听得忍俊不禁,这知县让吴中行做的,听起来这治政军争都挺如鱼得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头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天津卫城外三里电报局外,远处的仆从牵驴驾车等了两排,周遭上至秀才、小吏,下至走卒贩夫,大清早便将大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是水泄不通。 有身份的离大门近些,没地位的离大门远些,但动作神态都一样,踮着脚眼巴巴瞅着紧闭大门,目不转睛。 突然一声锣响,电报局大门缓缓拉开,五名天津卫军牵马而出,向天津卫城疾驰而去,一名皮肤黝黑的电报局武弁立在门前,朝左右拱手以洪亮嗓音喊出一声。 “诸位,六月上旬头题,北洋二期出征亚洲!” 自第一条京津电报修成后的一年里,北起蓟镇,经由运河沿岸南抵杭州连同两京的双线电报路线在帝国首辅张居正的主持下建好投入使用,并在沿途各省、府、县设立电报局。 所谓双线并不是指来往发报,而是一线官、一线民,不过暂时的技术手段还不足以让百姓也使用电报在南北之间传递家,只是每旬都由京师制作一份天下大事的报纸,分一主、二次、四民事的方式由各县电报局印刷张贴四处。 如今运河沿途各县士绅吏民已养成习惯,每月逢三闲来无事便起个大早去听电报头题,一般都是比较有意思的大事。 不过今天这头题,对天津百姓来说没什么意思——北洋二期出征的消息他们早就知道了,许多本身不看头题的人跑到电报局门前等着就是因为顺路去北洋看战舰起航。 “多新鲜?” 这远比不上五月上旬头题的日本王足利义昭入京进贡或四月下旬的俺答汗进京入贡来得有趣。 老少爷们挥挥手,骑驴的骑驴骑马的骑马,还有乘车的赶路的,蜂拥着朝北洋赶去。 在印刷好的民报上,这一期的头题下还有说宫里的事,说万历皇帝不忍北洋二期军民出征,原想亲自送行,却因风寒初愈不能相送,甚至为此垂泪。 都是狗屁。 万历爷没病,每天早上披甲跨刀背负鸟铳在紫禁城跑八里地,身体健康得很,比牛犊子都壮实。 说哀伤垂泪更是无稽之谈,他就是想到渤海坐船过把瘾,顺便给自己放几天假,可今时不同往日,神中年回来了,能放他出宫玩耍? 也就是陈沐没在朝中,否则看了今天的报纸,非得给大明朝弄出宣传部不可。 远处呼啸的马蹄声惊扰到赶赴北洋观看舰队出征的百姓,四骑高举回避大牌踏过雨季初歇的泥泞街道,百姓匆忙避让,向西面天津卫的方向翘首以望。 他们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回避令牌不是为县官专设的情况。 果然,没过多久,马蹄与奔踏声愈烈,数百人的马步军列队鱼贯而走,为首的汉将勒马侧身扬鞭呼喝,高举马字大旗与土默川白纛的蒙古马队轰踏而过。 来自九边长城以北的异域武士披挂袒肩重铠,人们知道这是俺答汗麾下精锐甲骑,奔踏而行的蒙古步兵牵着甲骑的备用战马与独轮推车,车上盛放捆扎的箭筒箭簇。 百姓认出那员汉将是近来不断在天津左近露脸的年轻将军马燃,其有显赫家世,其父马栋凭家族功勋荫官都督同知,其祖马芳更威震漠北得嘉靖帝评为天下至勇之将,只是此时带兵出现在天津有些尴尬。 准备奔赴东洋的明军早在俩月之前就集结完毕,皇帝此次征调女真三部的两千四百号三部营的勇士也早已赶到北洋,更早时蒙古马队更是成为真保一带至天津的官道上的常客。 这支甲骑部队显然是失期了。 砰砰! 北洋校场传出几声铳响,刺破清晨的宁静。 兵部北洋分局的主事叶梦熊提着一柄模样同过去军器迥异的铳连发三次,递给身侧军兵装药,眼前硝烟渐渐散去,他拢着胡须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木靶,有军兵跑过去看了看靶子,挥手做出手势,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杆铳形似三眼铳与南洋旧燧发鸟铳的结合,名为三眼鸟铳,全名为万历五年宣府造三眼骑铳,没有采用新款南洋造燧发鸟铳的木质铳托,依然用弯曲木柄,不过手柄微微的弧度让造型更加精美。 三根铳管连成一体,在靠近燧发铳机的部位能够顺时针旋转,每到射击位置卡簧弹出,故可连发三次。 研发中根据广州讲武堂研究院五年前的最新数据,铳管较先前三眼铳更长,但因重量取舍并未选择威力、精准最大的三尺八寸,而使用二尺四寸铳管,整体重量在无托燧发鸟铳与南洋造有托燧发鸟铳之间。 专用于骑兵,最佳射程为五十步。 三眼骑铳在万历五年末问世,首制一百杆分别送入蓟镇、北洋、兵部、紫禁城,受到极大赞誉,参与设计的七名工匠、一名进士出身的军器局研究与宣府军器局主官皆受到新任兵部尚王崇古的赏赐,皇帝则为他们提名了来年万历科技奖的入围。 在即将启程的北洋二期军兵中,有三个百户的北洋骑兵装备了三眼骑铳,同时在运载辎重中还有三百杆三眼骑铳及配套工具。 目前还并未列装蓟镇、京营等各个部队。 北洋的这批三眼骑铳是叶梦熊拨款向宣府购置来的,配套费银两千四百两有。 凡事有利有弊,三眼骑铳做工精良、射击连贯、威力强劲,但其亦有弊病,不利于全军列装,首先便是造价高昂,兵部内调亦需工料银三两,银两倒还好说,关键在于它的构造使装药复杂,骑兵在马上想要装填则要使用宣府军器局所造的另一种装弹器,并且铅丸尺寸与鸟铳不同。 明军现有鸟铳分为三钱弹与九钱弹两种规格,三眼骑铳使用的两钱弹,这一设计同样也是为了减重。 短时间内,这种兵器很难大量武装军队,不过至少目前看来,这种兵器很受北疆将领喜爱,富有的总兵们很乐于花大价钱买来给精锐家丁装备。 叶梦熊挥挥手,对停在校场的骡马车队道:“装船!” 他将最后一批军械重新抽查了一番,铳、弹、药皆无误。他抬眼望向港口,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没辜负陈沐的重托。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新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喧闹的渤海湾,比北洋一期远航时还要拥挤的海面上,威风凛凛的舰队整装待发。 高大的六甲舰上,年轻的武状元袁自章身披参将甲胄,目光扫过海面上飘扬猎猎旌旗的巨舶,聚焦在远处扯地连天的民船上。 他是万历二年的武举会试第一,自幼读文习武,打小便希望考取武状元谋个出身,不过在这个军事技术动荡的大环境里,考武举确实是件不是那么明智的决定。 从考生到考官,明里暗里都透着尴尬。 潜心习武二十年,别说上阵当个将军,就算是个小兵,给人放铳打死又能上哪说理去? 家里舞惯了百斤重刀、开满了百斤巨弓,考取了武进士出身,原以为能落个将官职责,却不想被兵部尚谭纶一句话打发,卷起行囊奔赴宣府讲武堂,又是两年半。 尽管明朝的武举不是那么靠谱,考生学了一身屠龙术到考场上才发现考题是杀鸡,但科举本身这个遴选过程很科学。 武进士也好、文进士也罢,通过层层遴选,他们无疑是那三年中所有考生里最优秀的人,有接近完美的勤奋刻苦,还有极为优秀的学习能力,这能让他们在今后人生道路中遭遇绝大多数问题迎刃而解。 在宣府府讲武堂,人们时常把他与广州讲武堂的杨廷相相提并论,但言语上并没有更多的赞誉,人们称赞杨廷相是第二个俞大猷,但不会有人认为袁自章是第二个谁谁谁。 不论如何他像一块海绵,吸收着所有关于新军事的知识,不过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出讲武堂后他仅仅在云南姚安府中屯所落得个没有多少实权的千户职位。 不过好在,知府李贽很赏识他,不但在军事上常常与他交流心得,还经常将各地好友发来的信中天下大势的最新消息告知他。 李贽时常鼓励他,认为他的才华是可以在时局变动的天下做出一番伟业的。 终于,他下定决心寻找一个新的未来,受拐弯关系的托付,他由俞大猷推荐至北洋军二期,开始以北洋将官的身份行走于世。 他的前半生几乎一直在训练、学习,这令他将脚下这艘造于南洋卫的六甲战舰命名为垂云号,他麾下步兵亦命垂云营。 这艘拥有三十二门火炮的战舰与麾下一千一百名北洋陆军是鲲鹏的翅膀,可助他翱翔。 舰上副官立在身侧,顺着袁自章的目光看过去,感慨道:“北洋二期比原定晚启程俩月,规模却比一期大了三倍不止,真不知道过去陈帅会怎么想。” “不觉得骄傲么?” 袁自章回过头看了一眼副官,指着海面道:“一千四百条海船,这世上恐怕再没有哪个地方能集结出如此庞大的船队了。” 副官带托的鸟铳顿在甲板上,手扶着鸟铳上端,腰间插着做工精致的铳刺,缓缓摇头道:“我可不想跟他们一起走,如果能跟山东百姓一道走就好了。” 副官说的不是蒙古女真的军队,而是天下各地响应皇帝号召,去往东洋寻找财富的百姓。 袁自章摇头道:“这些年,变化太快了,谁也想不到如今天下会是这般光景,搁十年前,谁能想到京畿一带田地连佃户都找不到,马肉铺子一家接一家地关门呢?” 听起来这好像是有点跳跃,田地与北直隶饮食习惯似乎没有任何关系,但副官听得懂,身处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生活过得人都能听得懂。 造成这种情况的只有一个原因——工业化。 南北直隶的工业化在官吏支持、商贾趋利的情况下飞速发展,各行各业的大工厂进入集体劳作的时代,从工厂到马肉铺子关门,中间蕴含着方方面面巨大的博弈。 守着沿海航线的各地工厂拥有大明海外无边无际的市场红利,让他们每个人都想着扩大产能,单单去年北洋出征所引发的造船业蓬勃发展便带动众多连锁产业,那些制造船木、铁件、帆布的商贾不约而同在招工艰难的情况下选择引入蒸汽机。 在大明建立工厂很容易,但要想建设规模庞大的工厂,比方说工人过千?想都别想! 因为有父母官儿的存在,他们决不允许一县之地有数量众多的百姓离开农事致使田地荒废,这关系到赋税收入与他们的政绩,说破天也不行。 官员可以限制,却无法在需要扩大的产能面前坚定,尤其在北洋附近的北直隶,遵化一带大量铁矿被探明,以中法合以翻译自西方的《矿冶全》进行大规模采矿;北洋的各式工厂后台比官员还要硬,这根本不是地方官员想拦就能拦得住的。 招不到合适的工人,一些商贾便开始自己培养工人,最容易成为工人的就是流民与佃农,相对更高的收入让他们更乐于成为工人,这进一步提高了地主交给佃农的酬劳,然后工厂出价更高,双方进行人力抢夺。 其间万历爷对皇庄下了旨意,不准皇庄参与抢夺佃农,鼓励工业发展,皇庄最先用上马耕,耕地的马就从各地马肉馆子里抽调,随后地主有样学样,几乎从源头上将马肉馆的食材取尽。 人们吃不到马肉了。 蓬勃发展的工业使南北直隶的人口流动性增加,治安也跟着变坏,各地城池里游荡的无业人口增多,这种事情由地方官反映到朝廷,张居正采取另一种办法。 鼓励这些无业游民出海寻找新的发展机遇,就像万历皇帝愿意与俺答、女真、朝鲜、日本共享对海外的开拓一样,朝廷准许流民做工成为匠籍,也准许他们去往海外寻找新出路。 在张居正看来,东洋正在打仗的事并不重要,他不觉得亚洲经略会输给任何人、任何军队,尤其是曾经为手下败将的西班牙人,反倒是那片土地让神中年觉得有很大问题——明朝的土地,怎么能没有明人? 正是出于这种主观,张居正在与皇帝商议后,由户部吏员上奏,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准许了名为‘移四省游民入亚疏’的命令。 在这一刻,没有人知道这道命令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北洋垂云营参将袁自章与起航于渤海湾的一千四百余艘海船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的新生——开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零七章 五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敢说最近三十年,没有哪个原住民部落酋长能比在常胜县衙见到更多的部落酋长。 他的登高一呼,打穿地域的界限,将南起墨西哥北至黑水群岛的绝大多数部落酋长都召集过来。 至六月下旬,汇集在常胜县的原住民首领数目已高达四百,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部众,随员少则三四人、多则四五十,依照部落所在地被常胜知县邹元标散布划分于常胜港左近方圆十余里的海滩林地之中,自谋饮食。 邹元标精得很,他规划土地、派出匠人,甚至让锯木场与砖窑厂准备建材,全部堆放在规划中的街道两旁,每当有部落首领带着部众乘船或步行赶到常胜与陈沐‘会盟’,就先安排人在尚处于规划中的街道扎营,并让他们在匠人的教导下建筑屋舍。 美其名曰来的人太多,战事耽搁了常胜盖房子,只能委屈诸位首领自己建筑,原住民首领们对此并无异议,就像白马甚至愿意带着部众去港口当搬运工一样——原住民的尊卑意识并不像西边的明朝人或东边的西班牙人那样明确。 部落酋长与战争领袖是推举出来的,除了西班牙人规定的那些免除征赋制的酋长以外,本土酋长也是需要自己去打猎的,甚至有些人被选为酋长就是因为他们是比旁人更加优秀的猎手、农民或养殖者。 狼群的头狼往往更强壮,人群的头人也是一样,有比别人更加出色的才能,能带领更多人更好地生存,才是成为首领的根本。 人类曾不分地域的共同认可血统,但那大多发生在某个足够稳定的特定时期,一部分人拥有更多资源并制定规则,制定出的规则对他们有利以形成血统论,但此时此刻的亚洲北方没有形成庞大帝国、南方阿兹特克灭国久已,原住民恰好不在那个认可血统的时代。 他们更认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多数人打心眼里不认为这是明人对他们的轻视,甚至邹元标能提供建材与指导在他们看来就已经非常好了。 当然,也有少数人心怀不满,但邹元标就说了:“不满又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呢? 嗯? 五条街还不是麻溜儿盖起来了? 从道君庙北一圈三进大院、靠近规划里城中心的二进院到边沿清一色一进小四合院,那不全都盖得妥帖,严格按规划施工? 像白马那样的经商鬼才终究少数,何况分界半岛再往北的原住民也不用可可豆,有的带着兽皮、兽骨、羽毛一类的货物前来,更多部落首领干脆就直接空手过来了。 得益于这边的优渥环境,大多数赶来的原住民只需要去野外转一圈就把肚子吃得溜儿圆,并没有给常胜县带来太大粮食负担。 倒是在行政上,如此多的部落首领给军府幕僚带来很大压力,赵士桢抱怨道:“他们姓名怪异,叫什么的都有,大帅,依学生浅见,不如将他们分为两类。” 陈沐看着长长的名单也昏了头,他没想到自己一声召见能叫来这么多部落首领,正为此事为难呢,听见赵士桢的话顿时来了精神,问道:“哪两类?” 赵士桢的总结道:“会有汉话的和不会说汉话的。” 这么简单粗暴? “这么分是挺好,但不能解决问题。” 陈沐将写满怪怪姓名的土民首领名单放在桌上,道:“我召集诸多首领一是让他们归附大明,二来是想在与西班牙人划定边界的条约中让这些首领的名字也出现在上面。” 他真正想签订的是一份三方条约,大明作为接收者,既接收西班牙在新大陆的土地与原住民,也接收原住民的土地的人口。 乌泱泱四百多个部落首领,算上他们的随从上万,到时候去签订条约不得把阿尔瓦吓得以为他要再开战? “尽量细一点,把他们分成几伙人,每伙人选出个更大的首领,到时候随我一同去见阿尔瓦。” 赵士桢听了陈沐这要求,叹了口气道:“常胜与金城左近的还好说,常胜周围最大的部落联盟是白马,金城那边郑屠说了算,但北方靠近麻家港的地方就难了,那边没有部落联盟,现在他们最大的首领是麻帅。” 麻家港附近没有部落连忙,那边天寒地冻,常年交通困难,当地土民即使临海所用船只也不过是挖空的木头做出独木舟,尤其棘手在于那边土地极为广袤,来的首领分外多。 单单麻家港以西,部落首领就来了近百个,别看人口过千的大部落只有几个,但那边才是大明最深入人心的地方,毕竟麻贵几乎与那里每个部落产生往来。 就因麻贵在麻家港两年经营以及其艰难的迁徙之路,才使得陈沐一声招呼,那些哪怕只有百余部众的首领也坐上明船问讯赶来。 在其他地方不要说白马,就算是郑屠,首先认知也是状元桥人,其次才是明朝人,白马就更难一些,他的首现认知是已经亡国的阿兹特克人,然后是西班牙人,最后才将信将疑地把自己当成明朝人。 麻家港附近不一样,他们听都没听说过阿兹特克帝国和西班牙,根本没有国家概念,认知里的国家都是一年一度大雪封路之前贸易里被明军灌输的天朝。 真要说他们头脑里和国家类似的地方,牛魔王的积累山部落算么? “没有联盟,那就让他们联一个好了,界碑以南所有部落都归白马联盟;界碑以北到伊族领地都算伊族联盟,西北的麻家港,那边的妖魔鬼怪就叫释厄联盟吧。” “让他们选出首领,再都给自己起个好听点的名字,议和之前,陈某要代陛下给他们发下金牌,到时候报给皇帝一堆牛魔王红孩儿可不行。” 赵士桢将陈沐的要求记下,就听陈沐接着提醒道:“他们之间有的互相认识,有的互相不认识,先把会说汉话的首领选出来,然后再视部落大小、财力、威望依次排位下去,从一到四百三十二,然后将各个部落的领地在地图上标注下来,做好给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零八章 白陶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道君庙门前的市集越来越繁荣了,石匠许禄安向陈沐提议深挖亚洲古董的建议让前来常胜会盟的土民首领们发了笔小财。 这些部落首领不管边远不边远,谁身上都有些传世宝贝,比方说随身的玉石面具、头冠或者黑曜石刀子之类的器物,在他们自己看来不是很值钱,但多多少少都有些历史。 而在许禄安的铺子里,只要是能说的上一些历史的,都能换八百通宝到三两银子,再加上其他一些货物的兑换,几乎所有首领都能赚些钱财,以供他们在常胜的开销。 如果说此时此刻的常胜县,刨去明军谁是最富有的人,那么印第安部落首领中无疑就要数白马首领了。 白马的商业天赋令他在其他酋长还在为拥有一万通宝而沾沾自喜时,他就已经拥有巨达六百两白银的巨额身家了。 精明的商人不会只赚一边,他不光派部众带着可可豆去北方各部落做买卖,席卷别人部落里所有货物,还派人去了塔斯科。 没错,就是那座原本隶属于西班牙人的银城,塔斯科。 白马的商业逻辑很简单,这个东西这边低价但别的地方高价,我就把它卖到别的地方,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 白银在常胜有非凡的购买力,那我直接把白银拿过来不就好了? 塔斯科的矿场与城镇依然受黑云龙留下的明军骑兵控制,那里的留守百户一直在组织当地百姓挖矿,不过因需想方设法防备可能的西班牙军队,他在当地招募了一支三百人的步兵部队加以操练来应对战事。 矿上的人手一直严重短缺,白马部的百姓到来弥补了这个缺点,不过他们是有条件的,他们挖的银单独分离,要带走四分之一作为部落的酬劳。 四百多个部落首领中就算那些原本带着银制品至常胜贸易的首领都没有白马富有。 当然,陈沐觉得是自己发了笔大财,因为白马把部众运来的银子到常胜换了通宝,诸多部落首领都已经知道今后万历通宝是亚洲流通货币的消息了。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觉得自己赚了,就是双赢。 “你可以改名叫白陶,在我们的历史上,有一位很伟大的政治家与商人因被封于陶丘被称作陶朱公,你有和他一样的才能。” 陈沐这么对白马说着,道:“白马联盟选出了几位首领,与我一起参与同西班牙人签订条约?” 如今的白马联盟可不是一开始只来八个首领的白马,现在这个联盟代表着界碑以南所有部落,拥有七十余个部落首领,不过整体实力在亚洲三大部中最弱。 因为这里是墨西哥城,许多部落都有壮年男子被抽调去波托西银矿挖矿,其中一些超过千人规模的大部落还在先前与西班牙人的战争中被杀死一些男丁。 但陈沐很欣赏白马联盟,不单单因为白马会做生意,还因为他们大多都会说些西班牙语,这给他们将来学习汉语提供便利,而他们又会说阿兹特克的语言,等学好汉语,白马的人可以去其他部落教授汉语。 他们能担当起承接文化的责任。 “白陶?” 穿着装异服的白马老爷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感受,既没有抵触也没有欣喜,只是平淡地点头,比起自己的名字,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有六名首领,但为什么我们要和你们一起签条约?” 此时的白马已经明白,先前的战争并非西班牙人与西班牙人的战争,尽管他还没搞清楚明人为什么要和西班牙人开战,但现在他显然站在胜利者这边。 “不是我们你们他们,而是我们、他们。”陈沐轻轻笑,道:“都是大明子民,何分你我,朝廷不远万里发兵,赢得战争解放诸部,诸部自然要派出首领跟我一起去看战败者垂头丧气的模样。” “你们的祖先数千年前离开北方东渡黑水群岛,现在我带来骑兵和耕作技术,我们重新是一体的了,接下来不需要再担惊受怕,只需要学两件事。” 陈沐抬起手指:“尊奉皇帝、朝廷,在这繁衍生息,好好生活。” “好,我会把话告诉他们的。” 白马告辞没多久,杨廷相从屋舍后走出来,看了陈沐半晌,这才问道:“大帅,他们真是几千年前从北方穿过黑水群岛过来的?” “而且我听阿科斯塔说,他见过土民的马,和西人不同,倒与我战马有些相似,在去向东北的地方。” 陈沐靠着座椅闭起眼睛,片刻眯着眼睛道:“你就当真的听,没人知道几千年前祖先做了什么,至少他们不知道。” 杨廷相除了为明军设计战船,做的都是土民的历史研究,陈沐这种让他当真的听的态度,让他很难做。 “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但我觉得是这样,既然我觉得是这样……那它就是这样。” 这与指鹿为马不同,赵高旁边的人能区分哪个是鹿哪个是马,但陈沐身边的人区分不了哪个是西红柿哪个是仙人掌,因为他们没见过。 陈沐说什么就是什么。 “何况我没说谎,别管北方的人有没有马,现在所有人都见过马,但我确实给他们带来了骑兵,只要你这么写了,今后流传于世的就会认为马是我们带来的,我们不但带来马,还带来先进的技术。”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此时拉上土民首领签条约是不怀好意,我就是想让西人恨上他们,这个时候土民站在我这边,西人会比恨我还恨他们,人皆如此。” “这对他们不公平。”陈沐依然闭着眼睛,口中像梦呓般断断续续道:“但对他们而言,加入大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跟着白人,他们迟早会被杀光的。” “他们的人很多,欧罗巴哪个国家都没有这么多人,别管是谁,他们都会恐惧,恐惧就会疯狂,除了我们。” “我们比他们人多,我们还和他们很像,他们即使与西人混血,看起来还是类似我们多一些,如果长久通婚,他们会和我们没有区别,我们能真正接纳他们,但欧罗巴人不能,他们能带来的只有屠杀。” “永远别低估人的低劣,尤其是那些人,人永远不会在富贵时露出本性,走投无路时才会……他们一直歇斯底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食铁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峡谷传出蹄铁踏地的回响,一行十余骑自墨西哥城的方向接近阿卡普尔科。 骏马背上修士阿科斯塔低头看着曾经尸横遍野的道旁立起漆着赤字的巨石,沉吟着读出上面的汉字:“常,常胜县?” 他勒住缰绳,扬臂向身旁作为护卫的骑士指着前方道:“爵士,那就是明军的望楼,他们似乎把阿卡普尔科更名为常胜县。” 骑士臂铠中的手紧紧攥着缰绳,放下头盔上的面甲,对身后披挂锁甲的扈从微微扬头。 两名扈从骑手各持大旗前驱。 驻守峡谷的明军早就发现他们了,担任驻防峡谷的部队是陈沐亲兵,首领是莲斗,他此时正端着望远镜看着远处甚为刺眼的西军骑士,皱皱眉头,对部下道:“把门关上,步兵进障墙,你去通报二爷。” 汉语发音还有些生硬,但亲兵头子说起话来很是连贯。 他看西军骑士不顺眼很正常,他部下七个朝夕相处的弟兄在峡谷战役中与西军骑士的作战中阵亡,看这帮人自然哪儿哪都不顺眼。 部下领命下去,驻防的亲兵、协防民兵以及一队巡检兵进入障墙,一排鸟铳架好,民兵与巡检各个弓箭上弦,羽箭攥在掌中。 峡谷战役结束后这里的障墙战壕不但没有拆除,还进一步加固,修出两座望楼,莲斗在上面一挥手,下面的协防里长端着明梢弓便拉满了放去。 羽箭斜窜速度极快,半空中下划劲力便少了一半,最后钉在百五十步外的土地上,箭羽微颤。 莲斗眯着眼睛望向谷道深处,这一箭很管用,一众西军骑士纷纷驻马在箭落之地外,不过紧跟着他就抬起手道:“骑手先别走,那是什么玩意?” 负责传令的骑手刚打马要走,听到这声又赶忙勒马,障墙后所有人齐刷刷向西军看去,就见西军马队里走出两骑执大旗越过羽箭,又向前策马奔走数十步,这才扬着旗帜在谷中打转。 左边一骑手举着新西班牙的红叉旗,这个旗子与他们打过许多交道的明军都认识,不过另一个骑手就不同了。 莲斗看着那面白底大旗,上面一个白圈,白圈上面俩黑圈、里边也有俩黑圈,他像个明人般抬起二指伸向谷道深处,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身边跟在陈沐身边很久的亲兵眯起眼睛看了看,笑道:“那是食铁兽,开战前邵帅让人端着给贝尔纳尔拿去的,让他想投降的时候举。” “那我该做什么?”莲斗有些木,现在的情况非常棘手,他拿下望远镜对左右问道:“我也画一面?” “不不不,咱赢了,咱不画。”老亲兵连忙止住莲斗这种怪的想法,道:“不用管他们,他们肯定是要派人过来的。” 果然,没过多久,见明军毫无表示,修士阿科斯塔在那跟对身旁骑士说了几句,似乎是想打消他们的顾虑,这才单骑踱马攥着缰绳向箭楼下走来。 不过相距百五十步,阿科斯塔走得小心谨慎,过来后背都被汗湿一片,在马上滑稽地抱拳,仰头对箭楼上的明军道:“我是西班牙派来议和的使者,带来阿尔瓦公爵的条件。” “喔,西班牙的使者……” 莲斗一手按刀一手向下指着,道:“从马上下来等着。” 陈沐的霸道有目共睹,哪怕箭楼上是一个看上去不过明军低级军官模样的武将说这样的话,阿科斯塔也乖乖地下马,站在一旁等着,末了还朝箭楼上笑着拱拱手。 根本不值当跟陈沐以及陈沐的人生气。 他们在阿科斯塔眼中根本不是正常人。 通常情况下即使在欧罗巴,以战争来威胁的手段吓得住别人,却不可能吓住西班牙,毕竟他们的国王菲利普是欧陆最穷兵黩武的国王,甚至将法国弗朗索瓦一世这个最虔诚的基督教国王逼得跟奥斯曼组建渎圣联盟。 但陈沐不一样,第二次明西战争让阿科斯塔清楚地认识到,陈沐不是盲目迷信武力以讹诈手段获取所需的角色。 在阿科斯塔交给阿尔瓦公爵关于明西二次战争的报告里夹着一页他对明军统帅陈沐的个人作风分析,这份分析同西班牙那些学者做出的分析都不一样。 阿科斯塔提出一个结论——明军统帅其实非常实在,甚至还带着一点儿高尚。 这份分析令阿尔瓦公爵身旁的贵族们嗤之以鼻,在大众认识里的陈沐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钉在火刑柱上烤一千年都不能抵消罪恶,阿科斯塔居然说他非常实在? 但在阿尔瓦看完报告后,他也支持阿科斯塔的理论,当然不是说铁血公爵也认为陈沐高尚,而是老公爵支持修士的论据——造成这种类似‘高尚’的结果与陈沐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经过阿科斯塔身在敌营近距离观察的研究,明朝人普遍在性格中拥有‘软弱性’,他们有极大的‘包容度’,在局势变坏前总试图寻找更好的方式来扭转局面,并且很少关注自身以外的事情。 陈沐就是明人之耻,他身上这种软弱性极低、包容度极小、还总喜欢伸长胳膊关注自身以外的事。 但正是这种微弱的软弱性与包容度,才使得阿科斯塔的结论变得正确,那就是陈沐是非常实在的。 在明军占据的港口中修士阿科斯塔多方旁敲侧推,拥有足够多的证据表明在开战之前陈沐就已经决定在新大陆为明朝夺取土地,甚至早在他没有登陆之前就为此准备长达两年。 所以西军输掉战争并不冤枉,但即便如此,陈沐依然在开战之前向西军给出对双方而言的最优结果——以贸易条约来换取土地。 关于陈沐及明国的继续接洽中,阿科斯塔向阿尔瓦公爵给出的建议是多参考陈沐的提议,尽量不去激怒他,以和平手段换取最大利益。 回想着老迈公爵的叹息,箭楼下的阿科斯塔也无声叹气:他们已经习惯与陈沐打交道会吃亏,甚至吃大亏,这一情况已经在所有人的脑子里成为正常现象,一切措施的目的都只是尽量少吃亏。 这恐怕是西班牙从未有过的特殊体验。 好在陈沐没让阿科斯塔等太久。 传令兵带来陈沐的家丁马队,奔踏的马蹄声中峡谷的拒马搬开,大门为阿科斯塔打开。 十余名西军骑兵走出去没百步,立在峡谷口的阿科斯塔望向港口村落,嘴巴张得合都合不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二十章 共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科斯塔看见陈沐,不,他说看见邹元标变魔术了。 他离开阿卡普尔科才不过月余,从港口到村落全部焕然一新。 唯一没变的只有那孤零零几座聚拢在港务衙门旁边白墙橘瓦的西班牙式府邸,除此之外,在修士眼中那些原本属于混血原住民夹杂玉米杆土屋全部消失不见,入目皆是青砖灰瓦木石结构的明式宅院。 当然,这只是阿科斯塔眼中的常胜县。 明军有足够的人力让常胜县变成那个样子,但没有足够的物力,砖厂出砖毕竟有限,何况县中木料、石砖已被明军的锯木场与烧窑垄断,百姓哪儿有那么多钱去购置砖木? 之所以让阿科斯塔眼中出现那样的错觉,是因为常胜县变大了——四百多个部落酋长在这件事上功不可没,由明军提供建材、酋长提供人力,大规模依照规划合理建筑,短时间内将常胜的住宅区扩大了一倍。 围绕道君庙与县衙的新建院落最为显眼,以至于让阿科斯塔几乎看不见道君庙以南的村落。 原先居住在港口村落的百姓与远道而来的酋长相比就要委屈一些,他们居住的房子也在改造,不过用的都是砖窑烧出来的欠火砖与过火砖。 这些原本应该放进砖窑做熟料的不合格产品被知县邹元标向军府讨要,送给百姓改建他们的旧房子。 陈沐本意是不想这样的,他原本的打算是过了这段砖木用量过大的时期,砖木的定价都不算高,两年之内港口百姓都能用好砖好瓦翻新自己的房子,不必非急于一时。 更别说他还考虑这些酋长至多半年就走了,到时候完全可以让港口原来的百姓直接搬进盖好的新家了,旧房子留给后迁过来的百姓居住。 但邹元标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明军以外来至此,边患未宁、诸部首领新至令人心浮动,此时最需安定民心,是一会儿都等不得了。 邹元标的这个‘均’,不是平均,注重尊卑规矩的儒家先贤在原话中的意思也非平均,而是指‘各得其分’,所谓不均,则指的是不分尊卑、不按规矩分配财富。 于上要知道各自本分,于己要保证应得权利。 而在邹元标眼中,在他治下的县中,既要讲究身份地位的尊卑,也要讲究规矩,这规矩便是先来后到,即使要借那些部落首领的人力来修建宅院,他的百姓应得的权利也不能少。 哪怕依照尊卑,他们盖出的房子是不好的,也要有。 最后陈沐只能签署这条命令,并准许军匠扩大砖瓦厂规模,以满足县中建筑所需。 常胜县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陈沐选择在新落成的县衙偏厅接见阿科斯塔,相较而言港务衙门似乎更合适会面,但陈沐不想让西人谈判团感到熟悉、自在。 他要让阿科斯塔等人发自内心地感觉到这里已经是大明的常胜县,而非西班牙的阿卡普尔科。 “这三位是白马联盟的白陶、伊族联盟的郑屠、释厄联盟的牛平章三位首领。” 陈沐笑眯眯地向阿科斯塔介绍着,牛平章就是早先的牛魔王,名字是他自己从千字文里挑的,意为有辨别才能,也有商量议事的意思。 取这个名字不单单因为这是中国古代重要官职,也因为释厄联盟的首领完全就是过家家一般商量出来,一团和气,远不如白陶这样以势压人或郑屠那样奋力拼搏。 老牛希望这个名字能给他带来好运。 上座的陈沐说着又转向一边,探手笑道:“这是福哥儿和老总督,修士都认识,陈某便不多介绍了——阿尔瓦公爵对陈某的提议怎么看?” 老总督是陈沐听说阿科斯塔来了之后专门从软禁的院子里放出来的,但福哥儿不是。 阿科斯塔来之前陈沐正和福哥儿谈生意呢。 有些事没必要写进两国合约之中,陈沐更倾向于寻找个人与自己合作——两国条约相对正式,人们在大是大非上也拎得清,但如果对个人就有所不同了。 大是大非依然是每个人能弄清楚的事,但一些擦边的事情,就不是那么清楚了。 比方说福哥儿想要以常胜为中转站垄断今后大明流入欧罗巴的瓷器贸易,首先是陈沐不可能答应,其次是哪怕想要垄断一部分比例,陈沐又怎能不让他大出血呢? 他们已经就此商谈过许多次了,福哥儿面对他是一丁点儿办法都没有。 做买卖吧,陈沐有点无欲无求的劲儿,大不了换个商人,这点儿事谁都能办,可他的事只有陈沐能办。 要是以前,还能让宫廷里的贵族挤兑国王发兵打仗,干脆把利益抢过来就得了,可打……西班牙打不过陈沐呀。 一直到今天,在两个人谈的买卖里,陈沐比了四次手指,一次五、两次三、一次八。 他可以准许五年内将大明运至常胜有所瓷器中的三成货物,以低于市价的价格直接卖给福哥儿,但作为交换,福哥儿需要为陈沐在欧罗巴雇佣并送来各国、各行业共计三千名匠人,还有排除宗教典籍外的八千部西。 要是还不行,陈沐就不打算再继续跟福哥儿谈了。 福哥儿马上就要答应,阿科斯塔来了。 “阿尔瓦公爵为阁下带来菲利普国王的意思,国王对阁下先前的提议非常满意,战争结束后阁下的条约我们也已经由哈瓦那送回马德里,不过往返需要近四个月的时间。” “阿尔瓦公爵不同意将波托西银矿与墨西哥城交给明国,若阁下执意如此,尽管我们非常不愿,尽管当下西班牙还未做好准备,但恐怕也只能将战争继续下去了。” 西班牙不能没有银矿。 “在我说出菲利普陛下的愿望前,请阁下容我询问一句。”阿科斯塔很认真地看着陈沐问道:“阁下真的是诚心与我们议和么?还是说,这会像明西南京一样,签订一个条约,接着再准备打下一场仗?” 陈沐一句话没说,根本不需要言语,他的神情就能完美诠释:我不是,我没有,你可别瞎说。 阿科斯塔根本不信,因为他知道很多明国的事,比方说过去的南洋军府设立,为的就是抢夺西葡两国占领或试图占领的吕宋、苏禄、爪哇,如今东洋军府的设立又是为了抢夺西班牙占领的新大陆。 “东洋军府设立已近三年,我知道。”阿科斯塔笑笑,旋即正色道:“菲利普陛下向阁下释放最大的善意,即使听闻明军与新西班牙进入战争,依然愿意停战并达成贸易协议,但阁下必须考虑清楚,我们之间不应该继续再打下去。” “为此,国王陛下提到过非常友善的提议——新大陆明国与西班牙的所有土地,由两国共治、共尊菲利普陛下与大明万历皇帝为主。” 陈沐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起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划地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县衙偏厅几乎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想着阿科斯塔的话,直到低头把玩衣服上牛骨扣的白陶酋长一不小心把一根骨头丢在地上,这才打破宁静。 “共治?” 就连陈沐都没反应过来,这时才皱着眉头开口问道:“如何共治?” 阿科斯塔胸有成竹:“撤除边防、共同驻军、共理防务、共同贸易、共收赋税。” 说着,跟随阿科斯塔的骑士扈从抱着装地图的圆筒上前,绘制新大陆的地图在扈从手中垂下,阿科斯塔用手指在墨西哥城正北方划了一条线,接着又在巴拿马以南包括波托西的地方画了个圈。 “这条线西方,大明国不必与大西班牙共享;巴拿马南方这片土地则作为新的秘鲁总督区,大西班牙也不与大明国共享这里。” 还真别说,阿科斯塔有样学样学得挺快,不但将明依照明人的习惯称之为大明,也把自己的国家称之为大西班牙。 “而除这两个区域,新大陆上所有土地,都由大明国与大西班牙共治,以墨西哥城为新大陆宫廷,所有事务由两国统帅于此地商议进行;巴拿马地峡作为新大陆新的贸易中心。” “贸易上,两国之间以最优价格签订贸易协议,大明国需要白银、大西班牙需要货物,尽管我们拥有波托西银矿,但可以保证银矿每年出产超过一半的白银用于向大明国贸易。” “大明也需将贸易总数百分之三十的货物专卖给西班牙王室。” 阿科斯塔抬眼看了一眼陈沐的表情,没发现他脸上有什么不快,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军事上我们互相支援,共同保障两国在新大陆的利益。” 阿科斯塔说完等了好久,陈沐不说话其他首领自然也不发话,让他心里很是忐忑,当他抬起头,发现陈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好半天,陈沐才问道:“没了?” “暂时没有了,不知阁下对此有何看法?” 陈沐用非常专注的目光盯着地图,语气缓慢而严肃地问道:“这份协议,似乎只有西国与大明,那……我的地呢?” 诶? 别说阿科斯塔,就连白陶这几个首领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侧目,这个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好在,阿科斯塔马上就回想起陈沐早先要求的那片大沙漠,道:“既然协议主要为两国共治,阁下想要的那片……” 没等他说完,就见陈沐突然起身走到那名举着地图的骑士身前,抬手朝巴西的位置一指道:“那这片土地就给我吧。” “阁下,那,那是葡萄牙的土地。”阿科斯塔善意地指向智利的大沙漠,道:“你要的是这。” “喔,对对对。”陈沐眼巴巴地朝着巴西看着,口中喃喃:“葡萄牙,那是葡萄牙的土地……那沙漠,我的?” 说实话陈沐一时半会还没从菲利普要新大陆两国共治的情况上回过神来,他没想到菲利普会做出这样决定,很,很厉害。 “嗯,阿尔瓦公爵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异议,不过为了避免战争,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就是宗教。” “在大明国的土地上,也就是墨西哥西北,我们的传教士不会在那传教,相对阁下也不能干扰我们在秘鲁的传教,而对于共同治理的土地,我们提倡宗教自由,希望阁下能对此做出纸面承诺。” 阿科斯塔看着陈沐道:“不能干扰我们的教士传播光明。” 陈沐对这个没什么特别想法,他更倾向于土地,干脆在北方画了另一条线,道:“这片区域已经被大明接管,没理由划到共治地区里,倒是这东边可以共治。” 陈沐这条线让三部首领面面相觑,他们非常确信自己的联盟中没有任何一个部落到过那个地方,更确信明军不可能走到那里去。 当他们看见对方的迷茫神情,后知后觉的首领们将眼睛转向将这话说得言之凿凿脸不红心不跳的明军元帅。 陈沐的线几乎将整个新大陆北方囊括在内,只在东海岸留出一条狭窄区域作为共治地带。 阿科斯塔没被陈沐唬住,他只是看了一眼地图,便仿佛看出陈沐的小把戏,拱手说道:“阁下,我们很清楚,那没有明军,东海岸一直被法兰西海盗骚扰着。” 说着,修士笑道:“如果阁下愿意发兵肃清沿海一带法兰西、英格兰等等除大西班牙与大明之外的国家海盗,我们很乐于将北方交给大明,只要东海岸共治就够了。” 让明军把有限的兵力调度到针对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本就是菲利普命令西班牙采取的应急措施。 如果有可能菲利普甚至愿意整个新大陆都不驻军,只要波托西银矿是他的就够了。 这种情况要是真发生,菲利普能高兴得跳起来,痛风脚都能好起来。 新西班牙有正规军团与混血军团兵力过两万,养活这超过两万部队消耗的物力又能再养活两万,如果能让他把这两万军队调回旧大陆,再招募两万,四万军队加盟轻轻松松就能摆平尼德兰。 稳定尼德兰,就能让西班牙整体战略向前迈出一步,意义甚至要超过南洋卫出海前的吕宋。 尼德兰不但代表着西班牙近半财富,更是西班牙在北欧的支撑点,一块楔子。 菲利普和阿尔瓦都没有痴心妄想地去幻想陈沐的明军会帮助他们参与任何关于欧洲的战争,他们只想让明军忙碌起来,盯上谁都好,只要不是西班牙。 对新大陆本身,菲利普并不是那么在乎,他甚至恨不得征服者们不要跟自己抢夺收入来源。 “新大陆与旧大陆,西班牙要和大明情报共享。” 陈沐知道西班牙人的打算,他只是轻笑一声,道:“为展示诚意,不需要共享西班牙本土的情报,我不会去那打仗,但海上不一样,如果达成盟约,北亚东海岸的宵小之辈,我会收拾他们的。” “先别高兴,我的话还没说完。” 陈沐念念不忘地又把手指向巴西:“明军在三年内肃清北亚东海岸,西军在三年内肃清西亚东海岸,新大陆只有我们两个国家就够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野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被自己坑了。 他原本想着明军开拓北亚沃土的同时,也不能让西班牙人闲着,让他们去收拾葡萄牙,却没想到最后阿科斯塔笑眯眯地告诉他葡萄牙国王亲征摩洛哥的消息,还有最关键的菲利普也是葡国王继承人选。 从修士的笑容里,陈沐能感觉到,菲利普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葡萄牙国王亲征很有可能回不去了。 他能感觉到,此次议和、提出共治,都是菲利普想要安定新大陆局势的见招拆招。 这个节骨眼对西班牙很关键。 葡国虽小,航海技术与造船产业却不差,如果西国能吞并葡国,成熟的造船业能帮助西班牙更快速地建造战船。 无敌舰队的覆灭,英西大海战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印象里那是1588,十年之后。 西班牙与英格兰的摩擦在现在就已经开始逐步升级,跟邵廷达会面的英格兰海盗依靠几艘小炮舰在西班牙人的后花园如入无人之境。 东洋军府的幕僚团正在以一种半吊子的方式来分析西班牙的决策出发点。 一帮人对着从西班牙人那拿到的欧洲地图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徐渭得出结论:“西人决策甚为精明,只要不抢他们的钱,大帅可在此时取得想要的一切。” 徐渭所说的‘精明’,其实就是不在新大陆跟明军继续耗下去。 西班牙多面作战,别管是接壤的法兰西还是飞地尼德兰,统统打成一锅粥,还有要对葡萄牙动兵的战略。 别说徐渭,就是以任何一个从秦到明这段时间中华帝国的有识之士,观看欧洲诸国都会有一个特别的出发点——如何统一欧罗巴。 所以他想当然地将欧洲看做一个整体,法兰西、尼德兰、葡萄牙、大明的四场战争就是西班牙所面临的难题。 徐渭掌中折扇轻点桌案地图:“输大明一场,贸易谈成,鸟铳火炮流入,其余三场皆有可能取胜;若想赢大明一场,输赢姑且不论,其余三场必输。” 尽管这个论断一点儿都不严谨,他们甚至没见过除西葡英三国外的任何欧罗巴军队,但在幕僚都比较认同——新大陆的明军劳师动众渡海而行,兵力较少辎重有限,但他们一致认为明军比别人强大得多。 陈沐也是认同的,他说道:“虽然跟我们交手的不是西国最精良的部队,但就算他们调来精锐,我们未必赢得这么轻松,他们一定更难受。” 这个时代再没人比明朝人更理解这种感受了,这个时候的大明有七十万兵力可能还少了,但要想调集七万军队出海,难上加难。 甚至就连东洋军府出海都是独立于卫戍、钱粮体系之外才有能力调集兵力出海,如果国中与蒙古开战,就不可能调集上万军队出海。 “西国之况,神似大明啊!” 徐渭抬手指向地图上奥斯曼的方向,道:“隆庆年,刚与蒙古议和,边境仍陈重兵。” “但比大明最难的时候严重的多。”徐渭说着手又摆到法兰西的位置上:“三宣六慰皆反,国朝兴兵讨伐。” 紧跟着,徐渭再指向英格兰,道:“倭寇跳梁,抢夺掳掠。” 当手挪到尼德兰的时候,徐渭实在不知该如何必须,沉吟着小声道:“坐拥三成赋税的东南诸省商贾作乱,国朝军兵不能制?” 陈沐为之侧目,老疯子这比喻挺妙。 说实话,明朝要遇上西班牙此时经历的内外环境,未必还挺得住,同理之下,西班牙也挺不住。 陈沐认为庞大的西班牙之所以还能挺住,原因皆在新大陆的金银与欧洲兴起的贸易。 就在陈沐还沉浸在徐渭言论带来的幻想中,徐渭已经十分认真的拱手说道:“大帅,老夫以为共治于我有小利而于西国有大利,不可轻易应允。” “喔?此话怎讲?” “西国百里之地尚不可治,只知挖山采矿,百姓穷困潦倒仍穷兵黩武,而国朝或许经天纬地之才不会派来海外,可治百里之地……”徐渭攥着折扇做出艰难思虑:“恐怕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地方照西人这般,只让百姓顾住生死,其余便为矿山进力役,几乎无赋税可征,一旦由我官吏治理,则无需力役,一年休养生息,次年便可繁荣,依照此处田地收成,兴许同等民户,征得赋税比国中还多,却要与西国分享,大为不利。” 陈沐听到这话笑了,这不是单纯明朝大、欧洲诸国小的区别,也不是谁的更好、谁的就坏,一个问题可以涉及到方方面面,本质上的不同。 分裂的欧洲诸国更重视战争,因为这关系生存,王公贵族与百姓抱团儿生存,有浓厚自治传统,相比统一的中华,约束更少、治理也少,百姓只要活着就行了,至于怎么活,在制度上没有太大规矩。 国王们像大地主,勉为其难地制定一些法令,佃户们爱种多少东西种多少东西,只要田租能交上,他们更在乎养活看家护院的小地主,不但能保护自己的地,还能抢夺别的地主的地。 欧洲佃户都是放养的。 皇帝就不一样了,从不认为自己是地主,他们只总觉得自己是所有人的爸爸。 塑造自己的国,就是塑造的家,塑造自己的百姓,就是塑造自己的儿孙,通过科举,历朝历代的爸爸们挑出比较优秀的儿子,去管理其他子孙。 尤其到明朝,一些成长很快的儿子们还给爸爸制定了严格的约束体系,一个干不好就会被儿子们指责你不是个好爸爸。 但觉得自己是爸爸的臭毛病也遗传了,朝廷命官在地方也觉得自己是所有人的爸爸,家庭优异的考量就是治理地方,开垦多少亩田、收了多少税,辖地里有没有出现坏孙子,坏孙子有没有被拍死,全成了绩效考核。 明朝百姓都是家养的。 家养的没放养的野,徐渭还是很讲道义的,但奈何陈沐是个野生的。 东洋大帅嘿嘿笑着,把徐渭看得发毛,众人就听他道:“我们把自己的土地管好就行了,我什么时候说要派官吏去共治的土地上治理了?” “共治,我们去那挖人、挖矿、挖木头,能挖的都挖走就行了,别的不用管。”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二十三章 茶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道君庙前茶楼,当地百姓、各地部众以及墨西哥城过来的西班牙骑士在门前或坐或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摩肩接踵抻指了脖子向内瞧着。 “起初,那金兀术有精兵劲卒称铁浮屠,人马皆披挂重铠,战马以牛皮带相连,三人一队,号拐子马。战场相逢,宋朝官兵皆不能同起作战,所攻无不破。” “是役,金兀术一万五千拐子马合十万步军南下直插郾城,气势汹汹,人马相连堵墙而进,誓要夺回郾城!” 付将军话音落下,两名随从分别以西语、土语翻译一遍,遇上实在翻不出的便干脆以汉语读音复述。 西国骑士混迹人群之中,到底身份在那,还较为矜持,但常胜县的百姓就不同了,各个或用汉语或以方言压着嗓子小声催促。 付元倒是慢条斯理不着急,转头挑着眉毛看向一旁闲坐的石岐,那意思就是‘你看,咱也能说。’ 茶馆名叫鹤鸣楼,是常胜县道君庙外二十二号店铺,每日生意比酒楼还好。但要说定价,道君庙外的商铺有一家算一家全都该生意惨淡关张大吉,因为定价太高了。 但偏偏,二两银子一桌的酒楼,每天都能卖出七八桌,茶馆就更了不得,定价一壶六钱银的绿茶,来客络绎不绝。 不过茶楼生意好多半是因为北洋旗军禁酒,只有陈沐发酒犒劳时他们才能在营中饮酒,因此平时轮休的武官便往茶楼钻,茶楼基本不对外营业,没别的原因,就是太贵。 当地百姓能奢侈到二两银子凑一桌尝鲜吃饭,却远没到花销大半个月工钱跑这儿喝杯茶。 所以茶楼里坐的基本上都是休假的军官,他们在战争结束后得了不少赏钱,这个地儿又没有花销的地方,就他们花得起。 好多人休假跑这儿来也不为喝茶,大营里辎重供着每日茶饮,他们过来就为图个热闹、凉快。 茶馆名叫清凉居,定价不是平白这么高的,在常胜县这个终年炎夏的地方,清凉居有冰墙,在这想制冰可不容易。 明军在城南挖了很深的冰窖,窖里打井取温度很低的地下水,即便如此还是要用多次降温才能制取成冰,很费人力,麻烦得很。 茶钱收的多半都是享受费。 平日里见多识广的军官比方说早年说过的石岐,乘着凉闲着没事就会客串一把老本行,天南海北的瞎说,误打误撞——这倒成了常胜县最早的娱乐活动,每天都聚不少人跑到茶馆门口等着听。 其实跟军官一样,别管听懂听不懂,凑个热闹,有风吹的时候弄不好店里还能有点儿凉气出来,舒服。 茶的价格是陈扒皮定的,店家掌柜也无权更改,不过井里打出来的白水免费供应,店外还支了两排桌子与凉棚,供听客纳凉坐用。 就俩要求,一是店内为高雅客官饮茶之地,不饮茶不能进;其次,听者也是雅客,不可在外喧哗。 待两名通译说得差不多,付元这儿手指轻动,身旁便有侍从提起釉上彩的青瓷壶,一杯绿茶倒在付元面前,他翘着二郎腿缓缓吹去杯中清茗浮叶,小口抿下一口,这才大手一挥醒木拍案。 “俗话说,你有金兀术,我有岳爷爷。” “岳家军以麻札刀入阵,士卒不仰望人马,上砍敌兵,下砍马足,一马仆而二马难行,遂大破兀术军,令金兀术在战后恸然道:我自海上起兵,都靠他们取胜,到今天起算完了。” “那是四百三十八年前。”付元自得地笑着转身,不忘对看客留下一句:“待付某再休假,咱下次讲我朝开国大将忠武开平王,到时诸位谁瞧见了可别忘奔走相告。” 付将军看上去对自己的说效果满意极了。 坐在一边饮着冰镇凉茶的石岐嗤之以鼻:“讲的好极了,比我十三岁时还要好!” 付元压根不接话茬,起身坐在石岐对面问道:“我在这听二爷说了不知多少次巴拿马,你从那边回来,那巴拿马是什么样?” “没什么特别,不像常胜这么荒凉,看上去很富庶,就像我们刚到吕宋时的样子,一个神的地方。” 石岐说着从瓷杯中倒出些水在桌案,撑着胳膊对付元到:“不过战事就不值一提了,巴拿马城离海岸不远,邓将军舰队一靠岸先将港口传达明西开战的消息,等了一炷香便下令进攻,我们攻,他们就跑,一路追进巴拿马城。” “好像欧罗巴所有商帮都在那有人,我们跟着海港溃军打进城逮了不少商贾,在城里打了几场小仗,溃军商贾接着跑,我们就接着冒雨追击。” 说话间,石岐已经在桌上用水画出巴拿马的大致地图,指着中间道:“这有个大湖,东边都是山,巴拿马城依山傍水,在贯通地峡的山上,西班牙人用卵石沿着山脊铺出一条驿道,一直通到另一边,你知道有多远?” 石岐卖个关子,抬手在面前晃晃,道:“听说还是西班牙上一个国王为在巴拿马修运河,但不知道该在哪修,就在山上铺了条路,五十几年前修的。” “我追了三天三夜,蚊虫极多,多亏了森林里那些黑人。都是从西洋被贩卖过来做奴的,伺机叛逃后就生活在森林里衣不蔽体,袭击河边洗衣的妇人,有时还抢夺过往运送货物的商队,我招募他们引路。” “那条路有一百一六里地,用四千人来修,宽不过三尺,一直通到东海岸一个叫波托韦洛小港。” 听到石岐说这个名字,付元疑惑道:“良港?” “对,就是良港的意思,听说是几十年前他们叫哥伦布的海盗躲避风暴时起的名,这起名的本事还不如麻帅呢。” 付元笑道:“麻帅是被二爷影响了,没叫麻来已经尽力了。” “还真别说,那个地对得起这个名字,占领后我派人探过,那有一大片能停靠战舰的海岸,还有天然屏障,就是西人没在那建设什么。” 石岐说着突然话锋一转,道:“记不记得那个英格兰海盗,把西海岸沿途港湾都打了一遍的那个德什么。” 付元提醒道:“德雷克?” “对,就是他,西人过去把那条路通到另一边一个叫迪什么的海港,那被他烧了。” 付元联想到石岐这次回来面见陈沐,小声问道:“那你这次回来?” “我们抓到一些人,身份很有意思。” 石岐再度卖出关子,不论付元如何追问他都不说,只道:“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赔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科斯塔被匆匆忙忙地召见到常胜县衙,这次接待他的不是陈沐,而是一身文官袍的知县邹元标。 这次会面就庄重多了,邹元标对待西国人毕竟不像陈沐那么随意,单单陪同的通译就有两个,严格按照明朝规矩接待,向阿科斯塔传达一个消息。 “我大明天子有言在先,要在巴拿马设立右京,此事即便陈帅亦不可做主,因此还望使者转告西国大王,巴拿马不能共治,必须作为明朝土地。” 阿科斯塔听到被召见心里便是一沉,现在这份沉重成为现实,他生涩地拱手说道:“西班牙需要巴拿马地峡来运输货物,我们与明国的贸易,没有巴拿马,要从哪里运输?” “而且作为即将缔约的国家,我要提醒知县阁下,国王想在巴拿马修运河不是秘密,但为什么几十年过去还没修呢?” 阿科斯塔根本不信邹元标说什么大明朝的右京在这儿之类的话,他们以为他们的皇帝是神明么?在开战前他们甚至不知道有巴拿马这个地方,现在就成了右边的都城了? 显然是明军攻占巴拿马的举动令他们知道了一些什么,比方说他们勘察了几十年的运河计划?也许更糟? 从内心深处来说,阿科斯塔并不在意明朝人知道西国对大运河的计划,因为欧洲没有任何国家具备修造这条运河的能力。 修运河比在山上铺路难百倍,别说在新大陆,就算在欧洲本土,欧陆诸国的国家制度都不足以发动百姓去修造如此规模宏大的运河。 当然,计划中的巴拿马运河对古中国、古埃及、古波斯都称不上庞大,但对中世纪英格兰修道院为运送农产品修出第一条长达一千七百五十米运河的欧洲来说,太庞大了。 尽管庞大,但并非修不出来,修那条山路西班牙抓来四千个印第安人与黑人,结果铺路过程中奴工多次造反,给他们带来巨大损失——如果用四万个呢? 超过五年的时间里持续投入至少两个军团的兵力弹压奴工,就为修出让船能走的地方,这还不包括修筑运河过程中会出现的意外:毒虫密布的参天密林带来疫病、开凿山林带来的滑坡风险等等。 比起这些代价,人们普遍认为在山路上牵着骡马走两天,挺好的。 不过明朝不一样,早在马可波罗时期,游记就记载了大运河的消息,这事儿交给明朝人,没准还真能成——至少阿科斯塔是这么想的。 因此阿科斯塔尽管心有猜测,但他还真挺希望陈沐愿意揽下修造这条运河的苦差事,他一点儿都不担心这个。 首先这条计划中的河就不好修,如果在明朝腹地,这条河不太难,因为明朝有强大的动员能力,但在新大陆,没有;其次如果陈沐真的要修,西班牙会把双脚都举起来赞成的。 明朝人在新大陆有限的精力都放在这条河上,西班牙人就可以在大洋彼岸安心睡觉了。 他担心的是,明国人会不让西班牙人用他们修出的山路。 “除非阁下能付出足够弥补运输损失的赔偿,比方说我们的贸易价格再降一成,否则巴拿马是不可能全部交给你们的。” 邹元标虽然在东洋军府的地位早就低到脚指头儿了,但面对‘边鄙夷国使节’,知县大人依然有无与伦比的权威与骄傲,他缓缓摇头,言之凿凿:“不,你们不想要赔偿。” 邹元标倒不是蛮横的霸道,他看似随手地翻了翻桌上的野牛皮笔记本,很讲道理地说道:“货物低价一成,商税照例提高三成,此等赔偿,无识匹夫尚不会要。” 邹元标只说照例,但他却没说照的是哪里的例,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的例,他只是重复陈沐早先给他说过的话罢了。 他们早就知道西班牙人会想在货物价格上做文章,在幕僚团的分析中,巴拿马对西人的意义在于缩短运输路程,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西人贵族只重金银,对治理地方的上心程度甚至不如那些种植园主。 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换来贸易优势的机会。 说起来邹元标真的是越来越佩服陈沐了,降价一成商税提高三成这种不要脸的方法都能想得出来——他说出来都脸红,可陈沐已经非常熟练了。 阿科斯塔一口气没上来,脸憋成酱色活像一大块放时间长了的猪肝。 因为这话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 明西贸易完全是卖方市场,现拟定的条约里交易货物,无论丝绸、瓷器还是火枪、火炮,都是他们在买,明朝人基本不买他们的东西,他们所拥有的只有大量白银。 而且这白银还是在明朝人眼皮子地下挖出来的。 阿科斯塔觉得,他觉得要是他们也能给明朝卖点儿东西就好了! 好在,邹元标紧跟着就说人话了:“朝廷不会赔偿尔等,但朝廷知尔等辛苦,你等今后不必运输,贸易在西海岸完成,朝廷给你们运到东海岸,就在那装船等着便是。” “倘若几年之后大明的商船开到东海岸去,那尔等就等着在塞维利亚卸货便是,都给你们送过去。” 秉承着陈沐一贯的主张,邹元标及一干幕僚都非常认同陈沐打算包揽运输这一环节的决断。 没别的原因,因为陈沐说交流在如今及今后是必须的,但这种交流从来都不是平等的,你去交流他,就能挖他的墙角,把他的好东西都弄来,并加以自己的好东西,继续发展。 他要是来交流你,情况就会反过来,他得到你优秀的科学技术,可你并未得到他的。 主动与被动,对结果有极大差异。 港务衙门阳台上,陈沐扶栏而立,俯瞰着他的城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世界的历史在他眼中是动态的,他比旁人见识过更多兴衰浮沉,他知道现在强盛的国家会在今后经历衰落于磨难,在磨难中找到出路重新复兴。 更多现在强盛的国家会在磨难中一蹶不振。 他也知道现在弱小的国家会在磨砺中变得强盛,满世界生猴子。 但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这个决定,对西班牙会产生什么影响,他们又会走上哪一条路。 但他知道大国强盛的秘密——是永不服输,埋首苦干。 如果西班牙因他在新大陆的争夺而收缩,目光放得更加长远,发现国家短板而埋头弥补,忍住当下看上去的衰弱,二十年不向外进行大规模战争,依靠其强大国力立足本土发展手工业、制造业。 二十年乃至二百年后西班牙都会是世间强国。 但让他们的贵族忍住软弱的衰弱? 让菲利普二十年不对外发动战争? 他不打别人也会找他打。 陈沐放心地笑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文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常胜县曾经金碧辉煌的港务衙门戒备森严,楼下门厅外立有端着鸟铳的亲兵,外面更常驻一队巡检司警卫。 衙门二楼,东洋军府旗军中精挑细选出二十三名精通明西两国语言的军官与文吏常驻,即使关紧大门还是能听见内里刷刷的翻声。 陈沐在另一边,拿着石岐送来的战报,享受部下辛勤劳动的成果。 暴风雨令原定袭击秘鲁的邓子龙舰队避至巴拿马,地理位置尤为重要的巴拿马城在守备力量上比起陷入战争状态的新西班牙整体却不值一提,整个战役可用常规二字形容,乏善可陈。 西班牙征服者也不是洪水猛兽,绝对劣势一样会溃逃,在巴拿马围城战中几天时间守军跑了四百多,接近那边所有西军的一半,自然不攻自破。 这几乎是明军登陆新大陆以来打得轻松最轻松的一战,先对而言战利品也最为丰厚。 巴拿马有欧洲各国商行常驻人员,但他们的财富与货物都不算多,甚至让邓子龙有些失望,他们搜查了整个城市,才找出大约价值三千四百两左右的银币、金币。 此外还有些玉石玉器、欧洲画与瓷器,不过这些东西的价值需要估量,邓子龙便一股脑地命石岐在护送迷航的禁军回来,同时送回南塘舰及陈矩不知所踪的消息。 陈沐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舰队送还的禁军仅有九百余人,半数禁军、南塘舰、陈矩皆不知所踪,邓子龙那边派遣舰队在海岸三百里搜寻都没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此时的情况谁都无计可施。 陈沐瞧不上这些战利品,什么蔗糖、朗姆酒、帆布、棉布,只要拥有这片土地这些东西都能源源不断地产出来,反倒南塘舰和陈矩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提议造出那三条巨舰环游世界是个蠢到家的主意——他不该这么浮夸,早知道就该老老实实派出十支船队向东航行。 依照如今半个世界大海都被明军控制的情况,只要不开进地中海去,他们被人为破坏的几率很低,总有一支船队能在一两年后回到大明吧? “现在这两条船有点砸手里的感觉。”拿着战报的陈沐面上满是苦涩:“派出去怕丢了,在手里待着又浪费。” 总不能征服一片海域再让万历舰跟着走吧? 说好的只是环游世界,搞成带着小皇帝的船征服世界是不是不太好? 同噩耗一起送到常胜港口的,还有四只木箱的西,箱底铺着船上明军鸟铳防潮的稻草,把籍保护地很好。 这些来自西班牙勘察地形的学者,不但记录着西班牙人发现新大陆的过程,还有巴拿马地峡的植物、地形、山势分析,多亏明军船长多为熟悉西班牙语的南洋军官,否则他们很可能会与这些重要文献失之交臂。 比方说陈沐眼前的桌上,就有一个叫拉斯·卡萨斯学者在几十年前抄录的六卷名为《千辛万苦发现西印度群岛——西欧人士称之为新大陆的海军上将唐·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生平及事业史》的,上面抄录了许多哥伦布航海日记里的原话。 这个名叫拉斯·卡萨斯的修士早年曾参与哥伦布第三次航行,后来成为神甫,在印第安人中传教,又以随军神甫的身份参与对古巴的征服,回到西班牙呼吁停止对印第安人的虐杀。 在1516年被皇室授予毫无实权的‘印第安人保护者’头衔,在担任伊斯帕尼奥拉岛上布埃尔托·德·普拉塔修道院院长后写了这本,不过这本似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是石岐送来所有籍中落灰、受潮最重的一本。 还有一个姓瓦斯科的征服者队长,写了一本主要着眼于东海岸达连湾到洪都拉斯五百余里格,也就是相当于两千多公里海岸线的村落、港口、农产品及地形的情况。 里还收录了他写给菲利普父亲,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回信,那封信的时间为1524年,信中提到查理五世在去年明确提出要在巴拿马修建运河的主张,他则提出几点建议,指出四个可用于挖掘运河的地点,还提到墨西哥城的印第安人对开凿运河有独到手段。 陈沐打算先把这两本在闲暇时读完,更多籍则由他部下军官在隔壁进行联合翻译,之后抄录译本副本,赶在下一次来自朝廷的辎重船队返航时带回大明。 这里面有许多籍都是西班牙早年登上新大陆的那一批征服者、随军神甫编写,不但涉及新大陆的情况,更有他们自己及新大陆对西班牙的影响,这些需要送回大明,给朝中官吏带来更多启迪。 “大帅,阿科斯塔被学生打发走啦!” 邹元标昂首阔步地走到陈沐门前,推开门毕恭毕敬地行礼,起身这才兴冲冲地快走两步,眼巴巴地想看清楚陈沐在看什么,说道:“他对巴拿马也没太多想法,三言两语便放弃了。” “不过为了不让朝廷完全截断其输送,他说一定要将危地马拉留给他们。” 说着,邹元标得意的神情顿住,谨慎地对陈沐问道:“大帅对危地马拉没想法吧?” “危地马拉?” 陈沐闭着眼睛想了想,他在桌上摆的上好像看到过关于危地马拉的事,不过没有太留意,问道:“那是他们攻打墨西哥之前这里的中心?” 危地马拉不但是先前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城之前的美洲中心,还是过去玛雅文化的中心。 陈沐转头看向邹元标,问道:“你答应他们了?” 知县大人的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军府没下令,学生怎敢擅自决定——共治,共治。” 陈沐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听到这个回答,满意地点头道:“嗯,这边的矿山很多,就算没矿还有树呢,我们的土地越多越好,如果不是我们的,那就共治,能不给他们,就不给他们。” “慢慢熬吧,这个条约没半年出不来,不过一旦出来,往后在这的事也就好做多了。” “除了英格兰,任何国家跟咱们的关系越好,都会越衰败。” 陈沐笑眯眯地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突然想到那本由修士学者编成关于西印度群岛的上有这样一段欧洲人未发现新大陆时对海洋彼岸的猜测——大海对面有恶魔等候着。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元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黑云龙带着马队乘船而还,风尘仆仆。 如今暂时停战,算是平时,东洋军府的步兵除了轮休的短暂假期仍要进行常规训练,骑兵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新大陆中部有从西班牙那弄到的地图与文献,但界县以北的许多地方是西班牙人也没有去过的,不过好在不少部落酋长都应邀而来,剩下的便是将他们的领地绘出实图。 毕竟谁也不知道将来明军会在这片土地上的哪一处与哪个敌人开战。 不知道地形,军队就是瞎子。 黑云龙瞪着大眼睛珠子对陈沐像讲述什么秘密般的诡异语气小声道:“大帅,北边的海岛上,有北元余孽!” 北元余孽? 这个词好陌生啊! 陈沐挑挑下巴道:“你自己的马队不是还有蒙古健儿呢,怎么说这么难听?” “不是蒙古,是北元余孽!”黑云龙的神情认真极了,探手道:“金城去北三千里,海外二百里有大岛成群,岛上有民数千,衣不蔽体与亚洲百姓无异,部中多铁刃弯弓,男耕女织,与我言语不通,但说他们祖先从西方海上来,号大元水师。” 什么玩意? 陈沐眨眨眼,这是不是有点玄幻? 但这也让他来了兴趣,换了个坐姿问道:“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他们的祖先来自哪已经不知道了,更不知我太祖皇帝北逐元寇,只道是先祖受皇帝之命远征异国,海上遭遇台风,一支偏师顺水漂流至此。” “远征皆为男子,登陆群岛土民不能敌,遂与妇人通婚,便在此处繁衍生息,这些事代代口口相传,如今与土民已无两样。” 陈沐整个人表情十分呆滞,这比他头次听说麻贵真的带人越过大海站在美洲的土地上还要惊讶。 鬼使神差地,他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知道麻帅过来有多难?” 在苦兀岛上准备年余,向东几乎百里设一个百户所做补给哨站,发动帝国边疆东北各个民族,几乎每个部落都有人作为通译,一直铺到望峡州。 就这麻二爷还走错了路,冰天雪地里一不小心人就没了。 你现在跟我说他们出海打个仗,仗没打赢,啥都不干就飘到美洲来了? “说实话,你就是跟我说他们是宋军后裔我都信,可元军?” 陈沐揉了把脸:“姑且就当他们是元军后裔吧。” 宋朝航海极为发达,去埃及、非洲都有航线,依照宋人的本事,即使遇上海难至少还能在海上分清楚东西南北,要说他们跑到美洲来,陈沐只当是四海为家了。 可元朝? 不是陈沐不信,他的本职工作是出海打仗的,对远征海外的战史非常清楚,而历朝历代,就数元朝远征海外征得多,他对这些可是如数家珍。 不是他学习认真,实在是结果太好记了,蒙古大军在半个天下驰骋,但海战的结果反差极大——都没赢。 征安南,元军不胜游击之扰,更别说暑雨不停、瘟疫横行,像打缅甸一样因炎热退军;第二次征安南情况也差不多,粮尽师老。 征缅甸,宗王阔阔监军,由云南行省平章薛超兀儿、忙兀都鲁迷失等统率元军,那边天气炎热,正逢旱灾,云南参知政事高庆等率军助当地百姓抢修皎克西一带水利灌溉工程,后来将领受贿赂退军,给缅甸留下一条他们凿的丁兑运河,质量过硬,七百年后还能用。 征爪哇,爪哇统治者见着援军利索地投降,请援军帮他攻打邻国葛郎,元军征讨葛郎王后爪哇举兵以据元军,元军累了,回家。 两征日本,头一次遇上飓风,第二次又遇上飓风,被淹死砍死不知凡几,几乎全军覆没,在这之前还是天朝上国呢,在这之后的明朝就成了胡贼。 不过要这么说……陈沐抬手轻叩后脑勺:“那他们估计就是征日本遇上飓风的元军后裔了。” 黑云龙不是南将不知那些战史,就算知道他也不在乎,反正陈沐说什么就是什么呗,陈沐就算硬要说这帮人是唐军是汉军,那他也会点头说自己听错了。 他抬手眯起眼睛做出个凶狠的手势,道:“斩尽杀绝?” “斩什么尽杀什么绝?”陈沐摆手道:“麻帅麾下不是有个叫呼兰的百户立了功不知该赏什么好么,他那离你说的那个群岛也近,让他去招降那些元军后裔吧,在金城操练一支人马出来。” “能招多少是他的本事,只要那的百姓没有攻打我们的意思,不必害人性命。跨万里海洋,越三百年光景,太祖皇帝驱逐鞑靼、成祖皇帝五征漠北,旧怨早已扯平,我们与他们的祖先哪儿还有什么恩仇。” 明朝与长城以北的战争还在继续,但这新仇轮不到飘到这的元军后裔三百年后来还。 陈沐如同做了个微不足道的决定,再度看向黑云龙道:“要是能,就放他们一条生路——你的人在北边、东边探出多少地了,回来总不会就为这事吧?” “大帅都说了,那就放他们一条生路,等会咱就找人去给金城的百户呼兰下调令,让他过去招降人马。” 黑云龙倒光棍,非常干脆地应下命令,这才话锋一转道:“哪儿能就因这事回来。这地方太大了,经常走上四五十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卑职人手实在不够。” “有时骑兵跑出去好远,远远见当地部落修的房子像炮楼似的,单骑也不敢上前,绘图进度着实缓慢,因此想请大帅再调派些骑兵。” “还有黄犬,这边的部落家家养着犬,又大又憨傻乎乎的,下锅那叫个香……那个大帅。”黑云龙说着止住话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再拨六百骑吧,趁着北边上冻,我多探点地方,等开春把北方那几十个部落也探了。” “六百骑。” 陈沐沉吟着摇摇头,道:“我只能再给你五百,这是你本部骑兵的所有数目了,我的家丁不能往北走。” 他说着向东边抬手指过去,道:“他们被我派去墨西哥城的方向,常胜已经没有骑兵了。” 陈沐对此也没有任何办法,他的目光透过港务衙门的窗望向远处海面,那是大明的方向,本该这个时候到港的北洋二期还杳无音讯,令他不太安心。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二十七章 设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六年八月眼看就要到来,亚洲的气候变得更加炎热。 如果有人能在墨西哥上空俯瞰,坐落湖中庞大的墨西哥城以南,绵延的山峦间有阿兹特克先民艰难开出的道路,沿着山脉曲折回旋向西,这条路直通过去的阿卡普尔科,也就是如今的常胜县。 在这条道路上,数以万计的原住民、混血原住民为他们的西班牙宗主劳作,以人力搬运开采自山上的石料,构筑出一座座星形堡垒。 修筑四座星形堡垒分扼高山峡谷要道对下达这一命令的阿尔瓦公爵实属无奈之举,没人愿意在降雨最足的七月劳作,但那些明军斥候太嚣张了。 明西之间的战事在五月随阿尔瓦率军重新夺取墨西哥城后派人传达停战消息而告一段落,随后双方各自罢兵,由铳炮发言转向唇枪舌战。 但背地里,明军的斥候与西军的侦察兵从未放弃从对方控制的区域取得更多情报。 一开始,西军斥候占据优势,因为他们背后依靠的军队更人多势众,与贝尔纳尔在峡谷一役取胜的明军虽然达成辉煌战果,但终究也令他们受到不小损失,这对原本兵力便处于弱势的明军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在盘踞在常胜县的明军满打满算不足三千,算上未经训练的原住民才勉强有五千兵力时,墨西哥城附近的西军兵势已达一万四千有余,西军侦察兵什么都不怕。 他们横行无忌、畅通无阻,举着红叉旗穿行在高山官道与密林小路之间,探查周围一切能看见的情况。 反正已经停战了不是吗?只要不进入常胜县,就算明军斥候见到他们也只能端着武器吓唬,而不会擅自开枪。 但事情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 担任斥候职责的是林满爵部下的游击旗军,他们确实得到命令不准在停战时向西军放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攻击来驱逐这些不速之客。 地雷是他们的首选兵器。 明军主力与贝尔纳尔作战中大量火器被消耗掉,但手雷因两军人员时常会杀到一处而极少派上用场,还有先前布置在港口沿岸打算伏击敌舰的水雷。 这些以手雷、水雷改造的地雷经常被布置在林间小道的必经之处,多采用牵绳打火作为击发手段,有时甚至简陋到只是装着火药的密封陶罐,等西军斥候走到附近便被炸得断手断脚。 并不是明军没有踩踏发火的机关,这两种机关其实在工艺复杂与造价上没有什么区别,但埋下去的地雷容易被忘记,林满爵不希望自己的旗军踩在上面。 几天的时间里,不到二十颗地雷被引爆,西军侦察兵就乖巧多了。 当然,他们也派人去往常胜县发出谴责,但没有用,东洋军府的官方口径为‘那是在战前埋下的一次性杀敌兵器’,给出的建议是西军斥候不要再走林间小路。 好吧,那就不走林间小路,可你在官道上设卡算怎么回事? 七道关卡,从常胜县边沿的常胜峡一直向东铺过一百二十里外的原住民大镇,最后一道关卡甚至都到了南北流向的白马河畔。 白马河畔西距常胜港二百五十里,东距墨西哥城三百三十里。 林满爵部下几个游击军,甚至连一个小旗都没有,头天站在官道旁边,第二天就搭起帐篷伐木,最迟不过第三天,象征明朝关防的拒马就孤零零立在路中间。 真要说这几个人没什么好怕的,偏偏人少还极为蛮横,倒不是说明军不允许西军侦察兵通过,他们准许。 但林满爵麾下的游击军说他们这是税卡,要通过这必须缴纳过路费,由于西军侦察兵总是三五人一组出动,明军斥候给他们的开价为通过关卡缴纳一枚盾徽银币,不能骑马,每多一匹马要多缴纳一枚小银币。 大银币是产自墨西哥铸币厂的不规则银币,在原本的世界中今后三百年将拥有如雷贯耳的名字,八里亚尔,也叫比索。 不过在现在,这些手工敲制、压制的银币外形更像是不规则的小银饼,银纯度很足,正面印西班牙盾徽与王冠、背面印十字城堡和狮子,直径大约一寸两分,重七钱。 小银币同样产自墨西哥、秘鲁,不过属于上一代银币了,被称作四里尔,没八里尔那么值钱。 也行吧,在告知他们的军官后,西军侦察兵们捏着鼻子缴纳过路税金通过税卡,领了明军颁发的印着汉字‘白马关’的路引一路向西,可还没走出十五里地,眼前又出现一个税卡,又让他们缴纳税金。 还是一比索,还是每匹战马多交四里尔。 这就有点过分了,西军侦察兵一打听,后边离常胜县还有五道关卡,三个人三匹马,过一道关卡就要交上两个半里尔,算下来要想抵达常胜县得掏十七个半银币,这谁受得了啊! 别说阿尔瓦公爵打从这支军队从西班牙本土集结到现在已经欠了六个月军饷没发,就是发了这些侦察兵的微薄工资也给不起这群来自明朝的吸血鬼啊。 他们不是没试过冲关卡,冲关卡明朝游击军拦都不带拦的,不出二百步林子里就有换上铁箭簇的原住民一片箭雨射出来,躲都躲不及。 进行常胜县工作的西军侦察兵过得很辛苦,而且还都是白辛苦,给明军交出银子不说,付出与回报根本不成正比,只有少数人能从常胜县的骑士们手中得到或真或假的情报。 可进行墨西哥方向工作的游击军就不一样了。 西军没有地雷,尽管他们在林中放了一些陷阱,但对游击军来说收效甚微,这些受训走野路子的游击军干这些是老本行了,更别说他们不光走小路钻林子,走起官道来也是大摇大摆毫不畏惧。 挡路就强闯、动手就端枪,动不动还振振有词:“协议里共治区你凭什么不让我过,凭什么收税?” 要说协议还没签好,他们就更嚣张了:“没协议你不让我过?不是停战了么?” 直教他们渡过白马河,一路走到临近墨西哥城。 阿尔瓦公爵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险要之处驻扎大军、修筑堡垒,以期完全拦住这些横行无忌的明朝斥候。 不过随着八月的脚步临近,从常胜县传来一个对西军非常不好的消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二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这世上能让明军统帅靖海伯陈沐与西军统帅公爵阿尔瓦同时感觉到心里一沉的消息不多,北洋二期旗军抵达麻家港算一个。 “这好事啊,北洋二期来了,军府有军兵可用,船运的商贾来了,我常胜县也可多行贸易,何况学生的县府衙也能好好修完整。” 一听说北洋二期已靠麻家港,知县邹元标兴冲冲地便进了港务衙门,却见议事厅内徐渭、赵士桢等人各个情绪低沉,捏着官袍袖子横在身前的手收了收,眨着眼问道:“这,这是,官船遇上海难了?” 赵士桢抬眼看了邹元标一眼,并没有说话的兴趣,摇了摇头。 知县大人长出口气,迈开八字步坐于末坐,这才气定神闲地拱手道:“来人好啊,诸位莫不是怕粮饷不足还是商人太多扰乱物价?” “仨月前的玉米与豆子已经收了,产量极高,朝廷田税不重,百姓各分田地家有余粮,各地都在磨面,过些日子定要卖出面来购置砖瓦翻新家院,粮食的事当是不必忧虑。” “来的人多也不是什么问题,学生的县府如今仅有门卒一人、皂吏三人、吏一人,三班衙役差额甚巨,还缺一百四十一人方可将府衙支起。” 邹元标自说自话,倒起苦水来,委屈道:“诸位非是县官,不知小县之难,县衙修了数月,才不过二进,甬道仅修一半,大堂吏舍草草修出,就连狱神庙都没盖好。” “小县虽小,事务却尤为繁忙,官吏任免、奖惩,地理情形、风景名胜、土特物产、户籍人口、赋役课税,这是分内之事。” “日食月食、雨雪天晴、洪涝风雹地震灾害、灾情赈济,都要未雨绸缪。” “地方风俗、乡规民约、家规宗规、忠孝节妇寿老、汉文学堂、开课考试、武闱乡试、开办医院,哪个不需人手?” “兵丁招募、防务、调动抚恤、奖赏惩处、筹措军饷、巡检司、防范叛乱,这是大军在这儿,朝廷天军总不会时刻于此,学生也要早先准备。” “更别说这律例章程、经济、命案、凶殴、赌博、奸淫、盗窃、欺诈、婚丧嫁娶、继承、物权、租佃、借贷、契约这些百姓诉讼,学生身边连个仵作都没有,幸亏是学生来东洋时带了本《洗冤集录》,出了死伤要抱着自己对着尸首去看呀。” “末了还有开采矿产盐井、兴修水利、鼓励农桑、分派田产这些大事,大帅。” 邹元标说着摘下乌纱帽置于茶案,指指脑袋,拱手道:“学生这知县难啊,是真难!连架轿子都没有,骑着骡子包揽县中除了稳婆之外典史、教谕、训导、仵作、官媒等诸般事宜,头都快秃了。” 陈沐原本挺发愁的,被邹元标这一通自顾自的唠叨硬是逗得眉宇舒展开来,他一直都挺好这常胜县数万百姓,就靠这连三班衙役都没凑齐的小小县衙是怎么运行起来的。 如今看着邹元标发巾下那一片稀疏,还真别说——比打个打胜仗还让人高兴呢。 “行了,你没什么好发愁的了,这次随同北洋二期军兵过来的还有许多百姓,够你把县衙人手招满的了。” 邹元标闻言大喜,脸上刚露出笑意便连忙用手挡住,摸着胡须又有些贪心不足地问道:“那常胜县下设十乡,乡内里甲、均徭、民壮、邮传、里长、粮长、门子、弓兵这些,也能招满?” 陈沐没说话,看着这个苦中作乐的邹元标,缓缓皱起眉头,以非常探究的语气问道:“你知不知朝廷这次给我发来多少人?” 没等邹元标回答,陈沐拍着手边茶案上麻家港送来的信,以背诵课文的姿态自问自答道:“北洋二期各式大小战船九十六条,五千六百旗军、一千二百军匠,计六千八百人。” “蓟镇兵船六十四条,载四支蒙古马队,计三千二百二十四人。” “辽东兵船四十二条,载女真三部步弓手七队,计四千四百……二十一人。” 陈沐还是没全背下来,瞄了一眼信,这才接着道:“南洋的兵船二百二十条,载了日本的四个都督同知与其部下归附军兵,八千人!” 他说这话时咬着牙甚至带出点恨意,手掌拍案道:“你以为这就完了?南北直隶广东福建四省游民,沿海诸省发海船一千一百二十条,运载百姓八万四千飘扬渡海。” “我不知道是哪个糊涂蛋下的命令,他们就不知道给百姓带点粮食?让人把我北洋军半数兵粮在海上吃个精光!” “他们这是草菅人命!” 麻家港已经乱了,那个小地方根本撑不住这么多人,北方的寒冬眼看就要过来,港口屯储的粮食根本不够漂洋渡海的百姓吃上一旬。 紧急通报消息的船从麻家港奔赴常胜县而来时,运载百姓的船只已经集结开向金城。 率领伊族联盟大杀四方的金城知县吴中行在信里对时局充满惊惧,数万百姓涌入小小的金城县,县中储备米、面、豆子只够这些人吃一个月。 一个月后会发生什么,吴中行根本不敢设想。 毫无疑问,那些百姓军兵必须继续向南迁徙,越过金城,下一站是比金城穷困十倍的界县,界县知县艾穆能拿出手除了羊毛什么都没有,他那百姓只有一千三百户,储粮恐怕只够百姓军兵吃三天。 三天? 三天连分界半岛都出不去,就算把岛上放养的羊都宰了也只够把人活着送到常胜县。 可常胜县有更大的问题啊。 明军与本地百姓刚刚建立起脆弱的信任,突然涌入如此规模的明朝的百姓、各地军兵,会给这儿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陈沐也不敢去想。 “吴中行在信里说,他能把所有人留在金城县十日,十日之后分发县中除麻帅本部外所有储粮,军民上船南航界县——这十日内军府必须想出妥善安置百姓的办法,不然会死人。” 这世上道德、威望、朝廷、神明,在饥饿面前都是狗屁。 尤其在于,在这一千多条船上或许粮食已经被吃完了,但他们的船舱里依然还有东西。 陈沐看着他的幕僚们,缓慢地说道:“会死很多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解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张居正就是陈沐口中的‘糊涂蛋’,但四省游民法令被朝廷下达时并不是这样的。 法令中严令百姓在出海时自行购置三月口粮,百姓搭船前通过关防也确实绝大多数都带着足够吃用的粮食,可当他们到海上时,一些人的粮食就没了。 问题主要出在南直隶,广东福建两省的关防严格,南直相对松懈,让一些有心人有了可乘之机,有些粮食在关防之后被人购置回来,还有些干脆是粮商上船,把百姓的米粮用超过平时的物价购走。 人人都觉得这趟航行未必会有三个月那么久,人人都觉得自己饿一饿抵达新大陆就没事了——被这种诓骗傻子一样的手段把粮食买去换来白银。 在他们看来,过去新大陆也要买田置地,哪怕地价低廉,银钱也是必不可少的,有钱就能买更多的地啊! 这些粮食都不多,只是一个小缺口。 真正称得上灾难的情况发生在海上。 经过日本的时候,战争刚结束的日本物价飞涨,各地商人在过去的大名如今的都督同知麾下经营的生意成了最后的狂欢,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发财的机会,把没用的兵器、货物高价从百姓、粮商手中换来粮食。 手握粮食的粮商一面担忧着储存粮食的小船会被北洋旗军的巡船发现,又担心将来手上有粮食这些同船的百姓饿疯了会不会对他们下黑手,大量粮食借着停靠日本的短暂机会被转手倒卖。 大多数能发现商机的眼睛也能用来发现危机。 出海月余,北洋旗军舰上粮草吃完,开始从作为辎重船舰的民船上搬运粮食,直至此刻他们尚不知上千条民船上孕育着怎样的危机。 先是出现粮偷儿,被发现后在北洋旗军严苛的军法下直接铳毙,情况却没好到哪儿去,几天时间里便演变为明抢。 饥饿是人类最大的动力,饿殍无所畏惧。 民船上百姓多、旗军少,因怜悯之心擅自开仓放粮的旗军,有;冷漠到底铳毙冲击船舱百姓的旗军,有;实在不敌一把火烧了船同归于尽的,也有;被百姓杀死或逼入海中淹死的,也有。 茫茫大海封锁地域空间,成了密闭的囚笼,当灾祸发生,旗军背负铳炮包围试图逃跑的民船,事情原本会变得更早。 实际上这十万军民能平安抵达麻家港,都要感激一个人。 这人皮肤黝黑,身材无福禄之态却有不符合老迈年龄的结实,穿着绯袍受旗军指引进入港务衙门中庭,拱手便已拜倒:“下官海瑞,开军粮以哺百姓,甘受经略责罚。” 官厅之中,陈沐正与阿科斯塔进行谈话,海瑞突如其来的拜倒令他匆忙起身,接近失态。 “海公快快请起,陈某可受不得这大礼。” 说实话,被十万军民东来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陈沐看见这张坚毅的脸特想骂娘,从牙花子里挤出一句:“谁把您给派来了?” 咱这亚洲经略还没做出什么大成效,朝廷先给这尊大神派来算怎么回事? 海瑞缓缓起身,身侧的陈沐亲兵将漆盘奉上,里面盛着亚洲副使的诰命、朝廷的信以及海瑞对海上放粮的报告。 海瑞在海上行使亚洲副使的职权,杀了引起祸患的粮商与向官军动手抢夺军粮的祸首,并依北洋军法将私自放粮的旗军擒拿,开仓放粮九万石有,稳住人心并将罪责一力担下。 一年的兵粮被吃了一半儿,陈沐该骂娘归骂娘,但以十万生民为重,他并不觉得海瑞做错了,换了他在海上肯定也会这么做。 海瑞不是个凶神恶煞的脸谱,恰恰相反,他这个人很会变通。 早年胡宗宪做总督,胡的儿子路过海瑞主政的淳安县,向驿卒发怒,把人家倒挂起来,人们把事情报告海瑞,说驿卒把胡总督的儿子得罪了,这问题棘手,该怎么办? 海瑞说:不!过去胡总督考察巡视各地衙门,都命令不要铺张,胡总督是好官,他儿子肯定也是好人,现在这个人行装丰盛,一定不是胡总督的儿子,抓起来! 打开袋子,胡宗宪儿子带来数千两金子,被海瑞没收到县库里,还派人飞马报告胡宗宪,说有人冒充总督儿子。 胡宗宪拿海瑞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甚至还有点想笑。 海瑞让官场讨厌、让陈沐惧怕的不是他轴、不是他犟,是他不通所谓的‘人情’。 单就陈沐来说,他喜欢什么样的下属?像邵廷达、付元那样,心里记着我对你有恩,我继续施恩你继续报恩,别管什么时候你都无条件支持我,大家都好。 别看人人都说讨厌这人情关系,但那讨厌的是别人的人情关系,自己的人情关系都一点儿不讨厌。 可海瑞是个异类,他不跟你讲人情,他和你讲道理,道理一旦讲不通,炸恩主都有可能。 徐阶对海瑞有恩,大恩,当年别人要把海瑞绞刑,被徐阶压下来。 到高拱斗倒徐的时候,要拿早年徐阶给嘉靖帝写青词盖道观的事整死徐阶,但海瑞能理解徐阶在严党主政下写青词讨好皇帝的自保,觉得徐阶对国是有功的,就上为徐阶辩白。 可等到海瑞主政应天,清丈田亩治理土地兼并的时候,他和徐阶的问题就讲不通了,要治应天兼并先治松江府,因为松江拢共九百万亩田地,老徐家十五万亩,占了六十分之一。 海瑞看来,有恩是一回事,有罪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办就大办,几乎要拿出洪武朝的酷政来办……结果徐家退田四万亩、应天府兼并消减、地方吏治为之一请,不过海瑞的官也被罢了。 “老夫就是一事不明。” 海瑞没头没尾说出一句,陈沐也没听懂他究竟不明白什么,不过海瑞也没卖关子,跟陈沐是老熟人了,开口道:“阁老奔丧回江陵,为什么非要坐三十二抬的轿子,老夫真不明白。” “两人抬的就走不动了?马车牛车驴车就不行了?自己下地走难道就有失体面了?” 海瑞的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悲哀,看着陈沐道:“我写了封信,给陛下,我想问问,但没人回答——大明朝的祖制不是这样的,大明朝的首辅也不该是这样的。” 陈沐深吸口气,他明白海瑞为什么过来了,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尴尬地转过头才发现阿科斯塔修士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摆摆手道:“修士回去吧,去墨西哥城将我的请求转达贵国公爵,粮食贸易,越快越好,每过七天,收购价降两成,五个七日之后事情就不用谈了,我带他们去拿。”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三十章 两万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张居正和海瑞的为官理念不一样,尽管他们一样在避免贪官污吏、一样厌恶土地兼并,但在根本上,他们的理念差距太大。 海瑞是教科式的官吏,在严格恪守传统道德之外,他还拥有高超的施政手段、无与伦比的变通与嫉恶如仇的勇气,但他不能当首辅、当宰相,他是第一流的官员,却没有协调、统领百官的能力。 张居正呢,才华不必多说,整个大明朝能超过他的人没几个,不重私德,甚至在他的位置上私德都是为政治服务的。 他的为官之道与私德无关,更像是外面饿殍遍野,你做官的就算整天喝清水吃烂菜,也不是一个好官;治下百姓富裕家有余粮,你做官的就算成日大鱼大肉听歌赏曲儿依然是个好官。 但从陈沐自己来说,他觉得两种人都不坏,尤其具体这两个人,他俩都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过区别在于前者活着时常受罪,死了才会为人称颂;后者活着为人称颂,死了才开始受罪。 邹元标兴冲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个明朝进士已经习惯东洋军府亚洲经略对他相对轻松的态度,骂一万遍也不真生气,礼节上更为随意,人还没进屋子声音便已经来了。 “大帅,小县已筹粮草六万石,只要再从西夷那讹上十二,不,十万石就能撑过这次……” 陈沐眯起眼来看着邹元标,这个家伙最近越来越飘了,你看他用的词儿?讹? 什么叫讹? 朝廷的事能叫讹?要不是海瑞在这儿,陈沐就得让他的亲兵打听打听最近常胜知县都跟谁混在一起了。 邹元标年轻的脸上带着无与伦比的喜意,推门进来见还有客人声音才戛然而止,看到客人一身绯袍也没太大惊讶,笑眯眯地行个礼,言语轻松得很:“学生邹元标,常胜知县,见过大人。” 海瑞拱手:“海刚峰,有礼了。” 陈沐亲眼所见,邹元标的脸在那一刻闪过一万种神情。 放到一半的官帽重新扣回渐显秃态的脑壳上,张扬的小手儿慢慢缩回袖子里、微微探着的肩膀缓缓板正、迈出官袍下摆的皂靴一寸一寸地回收,直至整个人看上去变得端庄、得体。 人的名树的影,邹元标一下就老实了。 “学生不知海公当面……”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沐抬手止住,指着一旁椅子道:“老实坐好——海公,我还有几天时间?” 海瑞并未责怪活泼的邹元标,也没直接回答陈沐的问题,反而问道:“方才老夫听起来,陈帅是打算向西夷购置粮草?” 二期运来军兵都还在金城,海瑞是自己先过来了,陈沐现在对金城的事极为上心,尤其在知道海上发生情况的来龙去脉之后,他更担心那些百姓聚在金城或将来聚集于常胜会出什么问题。 “是,县中所具粮草不足,不单单用以供给百姓,我本部旗军的粮草亦有不足,西人占有大片土地,他们的粮食一定有所富余,买来正好渡过此次困局。” 陈沐说着缓缓摇头,苦笑道:“只怕西人存粮亦不太多,若不能足我百姓之需——此次朝廷发四省游民,着实令陈某有些,有些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呢?原本等着七八千小一万人的北洋二期旗军,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来了,结果乌泱泱要来十万人,这谁受得了。 “陈帅如此忧虑,老夫可为军府分忧。” “贸然涌入百姓三万户定会稍有混乱。金城吴知县已与老夫商议,留百姓六千户入籍;另发百姓三千户各依口数给米粮一石,命其随麻帅向东开拓三乡,另有五百炉户,被吴知县安置在金城探出的矿上。” 陈沐眼中的大问题,在海瑞眼中只是小问题,转眼便将近一万户百姓安置于金城。 “即便如此,数日之后仍有两万余户百姓陆续抵达常胜县,届时便需劳烦邹知县,准备米粮六万石备下,三万石发于百姓、三万石留于县府。” “另外此地炎热,还需陈帅调动军粮中的咸酱饼子,以防百姓中暑。” “粮市、存粮、市价平,百姓吃用无虞,所需虑者不过涌入众人酿成混乱。”海瑞道:“北洋军兵甚多,陈帅应可弹压。” 其实从海瑞说出金城分担走九千五百户的百姓后,陈沐心里的重担突然一下就轻松了。 他一直没有把金城放在应对举措之内,因为吴中行发来的信清楚地表达出他被明朝移民的巨大数量吓傻了。 三万户百姓的涌入对毫无准备的常胜县确实是个大麻烦,但如果这个数字变成两万户,那就只是一个小麻烦了,若能削减到一万户,那不但没有麻烦,反而能给县中提供很大帮助呢。 “两万户,不会有什么混乱。”陈沐几乎武断地摇头,道:“这几日我与幕僚做出一份安置百姓的应急计划,只要能保住百姓口腹之欲,让常胜县不饿死人——这的肥沃土地足够养活所有人。” 陈沐主座后面悬着一幅硕大的挂式舆图,绘着迄今所知的整个亚洲地图,说着他拿起靠在凳子腿边的竹鞭指着地图上的小点儿道:“海公新来,怕是不知大明朝在亚洲取得多少土地,这是常胜。” “沿着海岸去北五千里为界县,界县沿海岸去北一千七百里为金城,金城向西北沿着海岸六千里为麻家港,这些土地向东走,把这幅图从中间劈开,都是大明的。” 这片土地单论面积,已经不比大明本土小多少。 多养活十万人?绰绰有余! “海公今日过来是给陈某吃了一颗定心丹,后面的事务繁杂,一个常胜县万余户土民百姓就够邹知县手忙脚乱了,此时事务繁杂,军府中常吉等人皆无独治百里的经验。” “后面接引百姓的事情还要靠海公总领全局,务必要让每个百姓都有处可去,在亚洲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安置百姓由您来,统一天朝移民的思想。”陈沐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由我来,到了这儿,他们也不能忘了忠君爱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登记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说句露怯的话,陈沐也没见过一千五百条海船从港口开出去是什么样。 从这个角度上看,没能参与北洋二期舰队起航是件挺遗憾的事。 但在这会儿的常胜港,这就是一件非常令人恐惧的事了。 一千二百多条民船带着百姓,会把常胜港附近的海湾拥堵,稍有不慎船舰相撞就恶心了。 所幸,事情没那么糟。 八月初四,由金城县起航历经十四天海上漂泊的八十六条海船抵达常胜县,这些由南北直隶、福建浙江、广东甚至吕宋制作的海船在形制上几近相仿。 形制都是可航行外海的福船形制,用料都是便宜的松、衫,看上去皆为四、五百料,船上携小舟两艘。 这种船用工较少造价低廉,陈沐在港口凉亭下估算着,如果舰队都由这样的福船组成,那朝廷派发出这上千条船,单单在造船上的花费当为近十七万两白银。 为给民船让路,战舰都开到常胜港以南的小常胜港去了,将八条卸货栈桥让了出来,供福船停靠放下百姓。 除了栈桥还有海上,更多福船停靠近海,船上小舟放入海中,各色百姓顺软梯下到舟里,操桨而来。 岸边早已严阵以待,过去港口用于停货的空地如今以麻绳框出十二条通道指引向前,最前方则是一排桌案,各有吏坐于案后,在他们后面,则有更多旗军列队等待着。 穿短打的健硕汉子衣摆鞋子被海水浸湿,一手提着打着补丁的行囊护在胸前,一手拦着身后抱着小孩的婆娘,侧头环顾着跟随在侧的弟弟与弟媳,末了又转身叮嘱尚是少年的舅子别跟丢了,最后才神态里带着浓重地不安打量着岸边军兵。 那一条条麻绳之前,顶盔掼甲的北洋旗军端着长鸟铳,本就健壮的身形被衣甲撑得鼓鼓囊囊,笠盔大沿儿将他们半张脸都挡在阴影之中,只露出彰显威武的下颌胡须,明亮的胸甲反射来的日光刺目,令人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这种架势很吓人,让短打不禁放慢步伐,想让别人先过去探探风声,可实际上整个岸边下船的百姓都这想法,没有人敢贸然前行,以至于后面下船的百姓半条腿都浸在水里也不敢向前走。 在寒凉的麻家港与雨季的金城县,那些地方不是没有军兵,但从来没有像这里的军兵一样怪异的,人们小声问着:“那些麻绳是做什么的?” “这还用问?官军要秋后算账了,咱抢了军粮,他们叫咱进去,绳子两头一拽便将咱都捆将进去,管叫一个都走不脱!” 着蓝色短衫的汉子对此嗤之以鼻,这官军若是想抓他们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就他们手上叫鸟铳的火枪一放,人就没了。 突然,面前不远处那个北洋军动了,端着铳向前走出几步,吓得短打汉子浑身紧绷,像老鹰抓小鸡中的母鸡般将家眷护在身后,他听见那个北洋旗军用洪亮的嗓音道:“欢迎诸位来到大明的亚洲为陛下效力,请排好队沿绳索通道行走,保持安静,东洋军府的吏将在前面登记。” 话音落下,旗军面不改色,环视众人后转身扬臂指向绳索通道,一滴汗水从笠盔沿底滑落,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百户让背的这词儿也太难了!’ 官军说话还是管用的,尽管短打汉子听着这种能理解可过去却没听过的说话方式看着绳索通道尽头的桌案后吏将信将疑,不过后面人潮涌动已容不得他再三考虑,忙牵稳妻儿兄弟被人潮推着向前走去。 耳边传来旗军维持秩序的命令,白墙橘瓦的异域小楼立在目力极尽,身无存粮足无立锥,眼前的一切都令人充满不安。 直至吏近在眼前,他的余光看到穿着袍衫的吏虎口有厚重的老茧,来不及思索什么便听其问道:“姓名、性别、过去职业、年岁几何?” “丁海,蓟镇密云后卫长城外三岔口墩军夜不收,三十有六。” 吏抬起头,两眼看着孔武有力的短打的壮汉,手上不停,在印纸装订的登记簿上勾上男,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军府赵大人为何一定要让他问性别。 他的眼神有些鄙夷,道:“逃军?” 墩军是携妻儿住在长城墩台的哨兵,夜不收则是其中远哨,早年是要深入蒙古境内探得虚实的精锐,为军中精锐健儿,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土木堡之后墩夜被捉的捉死的死,后来成了应付差事,能在墩堡里活着就不错了。 丁海紧攥双拳怒视吏,言语里有愤怒也有委屈:“朝廷撤了三岔口,以戚氏南军充任。” 所谓的吏也是军人,北洋旗军,对此心有戚戚,投去抱歉的眼神,边写边道:“这边讨生活比在家里好,以后你就知道了,你都会什么,在这边打算以何为生?” 丁海不明白这些问题是为什么,但十余年的墩军生涯已令其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道:“放佛朗机、射箭、挖壕筑垒、挖陷阱下套子、做火箭……” 吏回头看了一眼周围监督官吏,边在登记簿上录下‘陷阱’二字,边小声道:“看你是老兵,说些跟打仗无关的,这最不缺的就是会杀人的。” 丁海不知何故,顿了顿才说到:“骑马喂鸡养猪训猫遛狗,还有种田采草,除此之外就只会织发巾了。” 吏这次没再多说,向后面望去一眼问道:“这都是家眷?家庭关系、先前职业与所会技能依次报来。” 有了自己的经验,再报家眷时就有底气多了,丁海依照习惯抱了抱拳这才说道:“妻王氏,蓟镇密云后卫军余,今年二十有八,会耕田织布洗衣做饭、驯养六畜。” “妻弟王洋,二十二岁,墩军,会种地养马,骑马也行。” “弟丁陆,三十四岁,蓟镇墩军,会的跟我一样;弟媳张氏,跟俺内人一样,还有俺儿子丁兑,刚六岁,共六口。” 登记的吏记下,自桌案上拿出两块北面分别写着‘牧’、‘猎’的木牌,在正面写上丁海、丁陆的家庭成员,交给丁海道:“你是户主,拿着木牌去后面天字等候区,会有人带你们去领口粮。” 说罢,吏向后面的人喊道:“下一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三十二章 边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一直看着登陆百姓的登记工作,后面数日可能每日都有民船抵达,他要尽早发现自己的准备有什么纰漏,提早发现才能提早解决,这些事谁都是第一次错,难保不出错。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二号登记点登记的第一户百姓领了令牌便朝天字等候区慢慢悠悠走过去,令他皱起眉头。 等候区分天地玄黄四大区,其中地、玄又各分四块,四大等候区没有特别标准,全靠吏心里感觉,一户人家拥有出色的技能或职业经验或者说是特殊人才,便分往天字等候区,之后依次下降。 要是登记人员觉得这个人没什么用处,就是凑人头儿的,那就丢到黄字等候区。 天字与黄字有天壤之别,不过相同的就是他们都要等待军府吏员认领,天字区的人是等候军府专程分配,黄字区的人是等候军府下一步安排。 比方说最早被放到黄字等候区的就是个浪荡子,没有职业,把祖上的家产败个精光,在秦淮河上睡了三天三夜没钱了还赖着不走,还宿醉着呢就被欢场护院的丢给巡检司,正逢朝廷号召游民入亚,巡检司干脆给他送上船,等他酒醒船已近徐州。 这么一个屁用没有的人,谁看见不头疼? 不过像那样的终究少数,大部分漂洋渡海开始新生活的百姓都有必须过来的理由,有一家一户前来者,更有一姓一氏扶老携幼前来,虽然老人和小孩不是劳动力,但陈沐更在意这样的家庭。 老人与小孩,是归属与希望。 唯一不好就是像那样超过十人的家族记录起信息来总是非常缓慢,人多嘴杂一户人家能录上一刻……照这速度,这一千来户百姓登记完,明天早上的天都亮了。 “明天,明天要开双倍通道。” 这是陈沐发现最大的弊病,除此之外,他们的登记做的有条不紊,简直比预料中最好的情况的还要好。 陈沐不再去看登记百姓的港口,带着几名吏与亲兵向港务衙门走去,边走边吩咐道:“派人去催锯木场,令牌加紧制作,现在就看土地分配了。” 常胜县发布了多种身份令牌,每块令牌都意味着令牌主人主要从事的职业与十顷相应的土地。 与之相对,常胜县东南西北包括海岸在内的四个方向也被军府分成一块块井地,每块千亩,依照地利分与百姓。 有海岸线的分给持渔、盐令的;有矿山的分给持矿令的。 有平原或事宜种田的分给持农、牧、猎令的百姓;有密林的则分与持林、猎令的百姓。 八块井地围一块空地作为村落,安置三十至五十户人。 接引的军官把丁海一家从天字区带出来,同行的还有三十二户地字区与玄字区的百姓,穿过县衙仓库领了各自口粮,继续去往东边寻了一处空地,带他们扎下军帐。 “咱在这歇息几日,托你们的福,不用着急走,你们的土地在最东边,先等别人都过去了再说。” 军官的两个亲随支起大锅,安排各户百姓去砍柴打水,三十二户百姓的户主都被聚到军官身旁席地而坐,等着他安排今后的事。 “之后我们要越过白马河,抵近西军驻扎的墨西哥城,距此处五百余里,不过你们不用害怕。” 北洋军的百户军官指向远处调集旗军的年轻千户,那千户不是别人,正是就任千户没多久的林琥儿,百户说道:“我与诸位同僚会引军兵护送你们,由林千户率领向东挺进。” “我叫徐晋,常胜守御千户所白马百户,诸位沿途要听我的话,安然抵达你们的土地后,你们当中有八户会分得八千亩土地。” 徐晋看着面容呆滞的诸多户主勾起嘴角,他很满意众人这个反应,道:“对,这八户每户分得一千亩。” 丁海看了一眼弟弟丁陆,在狂喜的众人中皱起眉头,小声问道:“将爷,一千亩……种不完。” 他不知道别人一户人家有几块令牌,但他们家有两块,而且上边都还写着字,按先前说的他能分得两千亩地,就他们家这仨瓜俩枣?又不是像别人举族而来,哪里能种得完? “你们过去那土地很可能没有田,要你们自己开垦,何况还有别人呢,这地不是单叫你们种的,过去先起一块能养活自己的自留地,剩下的地租给别人。” 徐晋看了一眼丁海,他对这个从天字区领出来的人有很深的印象,道:“你叫丁海,我听说你以前是蓟镇口外的夜不收,你们家有两块令牌,这帮人过去就靠你们家了。” “八块地围一块,中间是你们的村子,过去以后不管每户是做什么的,都必须先开垦二十亩地,没饭吃不行。” 徐晋在地上用铳刺画出井地,指着各个土地道:“租税朝廷定下了谁都不能更改,不论种什么,一成收成归地主。” “大帅把你们称作开拓者,开拓者租地,每户二十亩地主是必须租的,但同样,地主不论做什么,自留地最大只能有五百亩,剩下的地早晚得租出去。” “同时这片皇帝赐下的土地如果地主和租户能种不种、能用不用,让地荒了,朝廷就会转赐给别人,所以能种就种、不能种就伐木、就采石、就打猎、就放牧,不论如何,不能让地闲着。” “不论种植养殖也好、伐木采矿也罢,赋税都是三十税一,不好直接上缴实物的会由专人以银两补偿或物主出钱赎税。” “朝廷后面会给你们派些工人,工人最低工钱为一月两石面或等价的银,今后会有律法规定,这个不必担心。” “边境线上的村子除一名村尉外还有三名副尉,村尉是过去后我留下的小旗官,他会领十名旗军驻扎;另外三名副尉是井地向东的三名地主,掌管村中修壕筑垒、操练里甲,朝廷会给你们发下火绳鸟铳、长矛等军械,登记后妥善保管。” 徐晋目光扫视众人,道:“都拿出令牌来,让我算算你们需要多少杆铳,副尉三杆、猎户一杆,十个壮丁划拨一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三十三章 环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首批移民抵达的十四天后,徐晋带着丁海等三十三户百姓百余口启程奔赴他们的目的地——明西边境尚未开垦的小村庄。 离开前,他们领到军府调拨给他们的牲畜,六条黄犬、八头牛、十二只羊以及马、骡、驴共二十二匹。 除了牲畜,八架双轮大排车载着水缸十六、碗碟三十三只、油烛盐米酱足月,柴刀九、锄头八、斧锯各十二,腰刀十二、步弓十六、枪矛镗把三十二、火绳鸟铳十七,绳索二十丈、混箭矢弹药足量及各色虎豹旗八面、镶龙旗一面。 因为他们是最后才领取物资,领到的东西相对多一些,前面有些村落四十户人才领到碗碟八只,但相对的那些村落离常胜县治较近,等这次移民潮过去很快就能补足所需,他们就不一样了。 他们要去的可是五百里外,对那来说,墨西哥城是近在咫尺,常胜县则远在天涯。 一时半会,他们在那边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唯一能仰仗的,大约是陈沐将他们要过去的消息由骑手快马加鞭送给墨西哥城的阿尔瓦,确保西班牙的军人不会攻击百姓。 “北洋军尊敬你们九边将士是有原因的啊,体能都很厉害。”徐晋靠着树干微微喘气,从行囊中取出油纸包裹的小药包递给丁海,笑道:“能跟上,还不错。” “北洋医科院甲等医师配的千里健步散,渗到鞋底去。” 一天赶路四十里,老弱妇孺坐在车上,下面的旗军与男丁背负大包小包赶路可谓苦不堪言,百户徐晋一直担心丁海这些民壮会跟不上,不过看起来别人兴许难以赶路,丁海与丁陆、王洋这哥仨倒要好得多。 他们的表现不亚徐晋的北洋旗军,让百户面上有些汗颜,抱怨道:“阿兹特克人这路修得跟辽东口外老百姓踩出来的路一样,你们哥仨这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呀。” 其实北洋在体能上的训练并不多,陈沐招募的都是良家子弟,各县百姓每月逢几开集都要赶路、加上平日里下地干活,体能都不算差,北洋军的操练侧重点在于纪律与兵器使用、战阵训练,在体能上真不比九边老卒强上多少。 尽管他们训练更科学、更有针对性。 “尊敬?” 丁海有些听不懂,接过药包凑到鼻子下嗅了嗅,脱下破旧的布鞋倒在鞋底,又递给弟弟,这才两眼发直地看着官道外长满异域杉树的密林,好半晌才摇头洒然道:“没什么好尊敬的,百户去过九边?” 徐晋有些木然,似乎丁海听到北洋军尊敬他们并没那么高兴,他说道:“我哪能去九边,实不相瞒,四年前我还是小旗呢,在南洋押船巡海打了两次夷国海盗,调去北洋做了练兵官,补了百户的缺。” 丁海皱了眉头,听说过南北二洋升官快,却没想到这么轻描淡写,他疑惑道:“那怎么?” “哦,你说北洋军尊敬九边将士?我还在南洋当小旗的时候,大帅初创小旗立宣讲官,宣讲官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也没去过九边,当时我们广东都司都是白帅的兵,那时宣讲官就是这么说的。” “宣讲官算是替补副小旗,北边是不是没有副小旗?南方一个小旗有三个军官,小旗、副旗、宣讲,宣讲就是把百户、千户乃至指挥使、大帅的见闻告诉最底下的旗军,让每个人都知道为何而战。” 徐晋目光透着追忆:“那时候他们就说,我们这些旗军、旗官,今后都会成为百户、千户乃至指挥使,但不可以此自矜,这并非因为我等才学超人,只是沾了朝廷开疆扩土的时运,要知晓感激,是老百姓养了我们、是别的袍泽在九边在腹地奋死拼搏,才让我等有为朝廷开疆拓土的荣光。” “即便今后加官进爵,也不可低看旁人,因为这份运气可能是任何人的,只是因为我们在那,把这份运气拿走了,宣讲让我们记得感激别人。” “呵!”徐晋笑了,摇头道:“如今忆起,确实南洋人人奋进,报名讲武堂的、去海外顶着热瘴作战的,但这努力换了别人其实也一样,在那个奋进的环境,人人如此。” “真好。” 孔武有力的丁海听着徐晋的话,靠在树旁挺直的身形缓缓佝偻下去、几近蜷缩,平平淡淡的叙述险些教他放声哭出来,硬是用鼻子狠狠抽了两下,贪婪呼吸着空气才将情绪稳住,重重地重复道:“真好!” 可不是真好么! 旗军、墩军、夜不收,九边低贱得如狗一般的人物,却在遥隔家乡万里的海外什么都不需要做便得到千亩土地,其中五百亩属于他,能不能吃上饭全靠自己。 他还能从别人口中听到‘我们都很尊敬你们’,这个‘别人’不是阿猫阿狗,是整个大明百万军队最想成为的北洋军。 徐晋没有追问丁海的感慨,他听说过一些关于九边将士的传闻,他问道:“你是夜不收,三岔口裁撤后怎么没想过投奔北洋?” 丁海摇头道:“我家不是世代军户,是被勾军,在密云后卫做了六年旗军,三岔口的夜不收死完了,便把我勾去,同去的还有我弟,我听说北洋的精兵是操练出来的,你们练射击、放炮,连跑步都练,戚家军也一样。” “但我们那不是这样,七年以来,有时候运气好,会被千户或指挥调到长城内操持养廉田,这就有半年不需担惊受怕,可更多时候在长城外的墩堡,只有五个人各携妻儿住在那,每墩一块石刻,上头写的都一样。” “五个墩军,水缸五口、碗碟五双、床板五张,旌旗五面,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每月有长官检查,墩外壕沟有蒙古人脚印就得受罚。” “夜不收不是训练来的,什么都不会也没人教,养马放箭放炮,都是自己学,死了就死了,没死的……没死的也不会怎么样,有首级也没功勋,有功勋也不会升官。” 丁海轻蔑地笑道:“我不想再当兵了。” 徐晋还能说什么呢,他长长舒了口气,道:“那真是可惜了,朝廷在这边可是用兵之际,你们的村子,就是亚洲的长城……唉。” 其实这一次,丁海又何尝不是换了个地方的墩军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消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自移民东渡抵达,连着半个多月常胜县杂乱的事务就没停过,这个关窍上海船带来朝廷官员故去的消息,陈沐也只能在岸边搭设灵台遥祭,并指派亲信乘下一班回大明的船去江西的宜黄县与新建代己身行吊唁。 先过世的是谭纶,原本就已是太子少保,朝廷追赠太子太保,谥号襄敏。 老爷子临过世还记得他,派人把自己的军事籍誊抄四份,名叫《军事条例类考》,共七卷,一份送到蓟镇戚继光处,另一份则漂洋渡海送到他手里。 剩下两份分别送去南北讲武堂,给自己戎马生涯画上句号。 另一个过世消息是提拔陈沐于微末间的老总督吴桂芳,先由两广总督转南京兵部右侍郎,旋而北上转左,北京兵部左侍郎,那时候陈沐北上,吴桂芳的身体就不太好。 后来老爷子做了漕运总督,在淮河北岸修了草湾河、高邮东西修筑二堤以蓄湖水,进工部尚还没一个月便过世,朝廷以高邮湖的功勋追赠太子少保。 除此二人之外,家里传信高拱的身体也不好,皇帝下诏命北洋医科院的医生去南洋给大臣调理身体,去的甲等医师叫李时珍,今年编成一本《本草纲目》,汇总世上千万草药。 不过他这本在北洋医科院不太受重视,记得方子多了难免会出错,别管医科院还是太医院都是朝廷机构,不重视杂方,更重视切实可行的对症主方。 比方说李时珍拿到万历医学奖的另一本,《经八脉考》,稀里糊涂当上北洋医科院院长的老医生程宏远最喜欢看这,还有早些年成的《濒湖脉学》,深受医术不大高明的院长喜爱。 自打只会外科的程宏远看了李时珍的,大小方脉科的本事突飞猛进。 这些消息几天里不断在耳边狂轰滥炸,让陈沐难免有伤春悲秋之感。 谭纶、吴桂芳相继逝去,高拱病重,让他越来越感到——一个时代就要结束了。 那是属于大明深受南倭北虏之患的时代。 在陈沐看来,那个充满祸患的时代确实结束了,跟着李旦、陈九经从日本带来的军队里有个对陈沐来说挺知名的人物,越后卫指挥佥事上杉谦信,率军两千应日本王足利义昭之命来援。 不过没什么用,被称作‘越后之龙’的上杉领受卫所指挥佥事还没满一年,在远航中的船上喝多了酒一睡不醒,搞的两千越后兵人心惶惶,全靠养子景胜稳定军心,要不然他们那十来条船就调头往回开了。 陈沐问过带兵过来的陈九经日本的官职是怎么算的,为啥才给上杉谦信一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 九经说这是八智定的,因为上杉本来的官职就是他们那边的从五位,归附官升三级,刚好正四品,所以就封了指挥佥事。 这下可好,人家路上喝酒喝死了,陈沐这边军府还得就地升官,给朝廷发去追赠正三品越后指挥使的建议,同时任命其养子景胜接替卫镇抚的官职,继续统帅部队。 当然从国内传回的消息中也是有好事的,比方说老爷子张翰入阁了。 兴许是没有在夺情一事上同张居正做对的缘故,吕调阳离开后张翰很快就进入内阁,成为大明朝历史上少数几个没有翰林资历却进入内阁的大臣之一。 从信上看,老头肯定是高兴的,不过比起高兴更多的是害怕,这封信写在他刚进入内阁的时候,却在信上问陈沐觉得他致仕之后是去东洋好还是南洋好。 从内心来说张翰更希望去南洋,因为离家近;但正因离家近又让他感到害怕,觉得东洋远点大约还是好的。 紧张兮兮,搞的好像不是进内阁而是进诏狱一般。 好在东洋军府的架子已经搭起来,幕僚与各司长吏离了陈沐也能任事,否则单单这些事一一处理起来就能把陈沐所有时间占住。 等他祭拜完谭纶与吴桂芳,再回到港务衙门,过去的地下酒窖已被改造成地下指挥室。两列桌案中间是纵横五丈的庞大沙盘,沙盘地形图上严格依照地形与比例尺将常胜县方圆二百里缩入方圆。 高山、峡谷、沟壑、平原、河流、密林及海洋,各色地貌尽在方寸,浸以不同颜色的染料胶合。 这幅纵横五丈的沙盘如今才不过完成小半,上面围绕临海的常胜县以墨线绘出密密麻麻的方格,依照方格所距县治远近,以朱笔批下编号。 每个编号之侧,都摆放着模具烧出小巧的陶制四合院,陶院大小不过半掌,有些离县治近的已写上村落名字,更远的地方则暂时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再远的,则因距离问题明军尚不能完全知晓当地地形,故连小院都没有。 千户林琥儿率麾下旗军自西向东护送移民抵达驻地,所肩负的另一使命便是将途经村落的周遭地形依照编号绘制出来,等他的旗军回来,这些地形与村落便可一一补全,这也意味着明军掌握地形的眼睛将直接与墨西哥城隔山相望。 那些百姓如果知道当地长官如此不负责任的态度,应该会很生气吧?陈沐还不知道二百里外的地形地貌是什么模样,就已经把土地分配到五百里外了。 邹元标今天没来上班,只有县中典史穿着便服在地下指挥室带工匠装饰。 县中有原住民百姓结婚,在明朝这喜事被称作小登科,平民百姓成婚,新郎可穿九品绿色官袍、新娘可着九品凤冠与九品绣缠校花纹霞帔——老实巴交的普通百姓这一辈子大约只有这一次机会能奉旨违制。 这个习俗也跟着明军延续到这边,典史的官袍出借给结婚的原住民新郎、凤冠霞帔是县里匠人专门做的,以后就放在县衙,谁家结婚谁家去借。 至于父母官知县大人邹元标,今天专门向军府力学单位赵大人请了假,喝喜酒去了。 这种场合其实陈沐也该去的,不过他因两位曾对他有过提携的长者离世而心情低落,不想参与这种喜事,只好自己到指挥室看看沙盘,琢磨琢磨后面的粮食从哪来。 还没等他琢磨出结果,港口的亲兵便已跑进衙门地下室,抱拳道:“大帅,舰队急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巨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传令兵的一声‘舰队急报’把陈沐吓得够呛,在他的印象中,他的‘舰队’便是巴拿马的邓子龙舰队,那支军力占领巴拿马全境后最近的消息是在向东海岸的达连湾修筑港口、造船厂。 如果说那支舰队遇到意外,将极大打击明军士气。 不过传令兵报告的这支舰队,却并非邓子龙,而是失去消息很久的陈矩舰队,南塘舰回来了。 重达千吨的南塘舰晃晃悠悠抵达港口,同行的还有一条造型庞大好似楼船的西班牙盖伦船。 船上将领为神机营参将骆尚志,率领兵员不足南塘舰维持战力的半数,所有人靠岸时都像打了一场败仗,身上带着浓重的海腥味,就连刚刚得到释放准许的阿尔曼萨都说:“他们闻起来就像一团腐烂的海草。” 没人会因为这句充满不敬的话揍他,因为岸边的旗军也这么觉得,甚至就连骆尚志也觉得自己像一团海草。 骆尚志太壮了,早在大同时就被称作‘骆千斤’。 别人是铠甲将人撑得鼓鼓囊囊,他刚好相反,是人把铠甲撑得鼓鼓囊囊,两片胸甲连接处因太过健壮,皮面比旁人宽出两寸,还专门加了两块钢板护住肋下,一手提着大盾肩上扛着长戟,皱着鼻子走下栈桥。 眼看一身绯袍的陈沐火急火燎走来,惊得骆尚志连忙摆手:“别别别,大帅别过来,太臭了!熏的我掉眼泪!” 陈沐也闻到很重的死鱼味,他本就是硬生生闭气过来的,现在听到骆尚志这么说,配合地向前走了两步顿住——还知道臭,说明情况并不严重。 “怎么回事,陈监军呢?还有你们舰队,就剩这点人了?” 满打满算,两条大舰就下来不到三百人,邓子龙那边有几百禁军,加一块也就才千人而已,这么算起来禁军遭遇海难的伤亡可就大了去了。 骆尚志闻言连忙摆手道:“还有还有,南偏东三千八百里外,有蜥岛、龟岛,岛上还有军兵千余,监军也没事。” 陈沐心里的石头算落地了,这样算来,因海难失踪的旗军只有三百余……更多旗军在海难发生后已经被确认死掉。 突遭暴风雨这种事谁都无法避免,陈沐早就在心中做好死伤部下甚多的准备,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只有一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你这船,怎么回事,漏水了?” “没漏水,那艘西人夹板大船是打仗俘虏的,龟岛还有三艘,比这小点。”骆尚志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海上停泊的两艘庞然大物,向陈沐解释道:“船上都是鱼、龟,龟岛南北水流汇聚,鱼特别多,可离这太远。” 后面的话已经不需要骆尚志解释了,海水臭了鱼死了,结果还弄得岸边极为巨大的臭味,让陈沐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船叫南塘舰,不叫池塘舰! 骆尚志报告情况的功夫,浅海已经开始卸船了,里面的水手从底仓搬出用木桶装着的活鱼与巨大的乌龟,活鱼直接从舷窗倒在船下小舟里,长四尺有余的巨龟需四五个旗军一同搬起,顺着船板滑到小舟上。 一条小舟能盛十几桶鱼,但放下两只巨龟就快走不动了,场面极为壮观。 骆尚志解释道:“那龟不知怎么长得,一只有四五百斤重,船里有二十多只。” 陈沐:??? 他很想问问陈矩,让人把这些大王八逮过来干嘛?说实话,那么大个儿的玩意,一锅都炖不下。 “龟岛有成千上万只,随处可见,它们舔露水把岸边的石头都舔凹了。” 骆尚志指着栈桥上刚卸下来的巨龟对陈沐道:“船底放二十只这个,比什么压仓都好事,一船二百人,断粮就靠它们也能撑多二十天。” “监军叫我过来传递消息,告知大帅舰队平安,除此之外拿鱼鳖换些粮食……整天吃鱼肉也不是个事。” 陈沐皱起眉头问道:“监军怎么不过来?” 着很怪啊,好端端的,风暴也平息了、海路也畅通了、仗也不打了,陈矩还在那呆着干嘛? 玩乌龟上瘾了? “那还有十六万斤熏鱼、咸鱼没做好,监军让我过来跟大帅通报,看该怎么办。” “十六万斤?” 陈沐顿了顿,眨着眼睛愣住了,陈矩过去才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不到俩月,隔着四千里路,骆尚志回来也用了将近一旬,一旬之前陈矩就捞了十几万斤的鱼,他是干啥呢? “本来就三万斤,就千人根本吃不完,就做点盐、熏起来,盐做好过去的鱼都放了,又陆续捞了十几万斤……那边鱼不用捕,捞就行。” 捞鱼、做盐、做熏肉,陈矩是个孤独的美食家呀。 陈沐正这样想着,就听见骆尚志夸自己,道:“多亏了大帅给小船尾巴上带着渔具,要不我们粮食吃完都没鱼吃,王八就该遭殃了。” 其实,陈沐觉得,就算有渔具,那边的王八也遭殃了。 常胜县的事就不断,骆尚志及其部下放下船上的活鱼、熏鱼、咸鱼及巨鬼,一众京军跟着旗军去寻河流洗澡,北边又来了消息,这一次连喝喜酒的邹元标都被弄回来了。 陈沐刚走回到港务衙门,就见邹元标与白马部酋长白陶联袂而来,陈沐道:“你来的正好,正要跟你说粮食的事,县中不必再为口粮发愁了……” 陈沐话还未说完,邹元标便长叹口气道:“确实不用为口粮发愁,白马部的商人回来,带着粮食和人,后面陆续还有很多粮食和很多人过来。” 知县大人说这话时的表情并不像提起一件多值得人高兴的事,相反哭丧个脸,道:“有奴隶不知从哪染了天花,小县要封锁道路,医生要为他们种痘,大帅记不记得先前自山东过来的几船百姓,他们在哪?” 从山东过来的? “是叫王朝佐吧?在县中做席子,他们怎么……” 陈沐说着话便说不下去了,像被霹雳击中,对呀,他们那几百人是偷渡过来的,没在天津种痘! “快,快去找王朝佐!”陈沐醒悟过来,连忙急道:“不止王朝佐,还有本地土民——我们的痘种恐怕不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时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常胜县军医院。 医师陈实功将最后一个白漆木匣交给年轻的医生,摇头道:“没了,熟苗就这么多,后面,要用时苗。” 所谓熟苗,便是过去取出的痘浆,经过妥善放置,让病菌的危害减少,到用的时候再让人传染,病症失去杀机,让接种的人更加安全,能有效降低失败的几率。 时苗,则是从天花患者身上现取痘浆,稀释后制成时苗,毒性较烈,失败几率也相对要高。 经过大量使用与适当实验,数年之间人们总结出大部分关于天花疫苗的选取、制作与使用方法,在天津的北洋医科院,已能保证接种失败小于半成。 在常胜县,缺少更新的医学知识,但医生足够专业,如果以合适的熟苗接种,能将失败率降低到一成左右。 但用时苗,他们只有八成把握。 种痘失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痘苗不足以让人染上天花,这种状况多出现于大明本土的成年人接种,在大明天花主要出现在小孩身上。 自东汉初年伏波将军马援入南疆平乱得胜归还带回虏疮,千年以来肆虐的天花让人们体内都存在部分抗体,平时只有抵抗力差的小孩才会患上天花。 不过一旦大人染上,病毒战胜抗体,变得更加强大,就会传染更多人,形成瘟疫。 原住民这代人的抗体少得可怜,他们种痘失败只会是第二种可能——真的染上天花。 宏观上的几率,半成也好、一成也罢,在微观上,就是接种百人,五个或十个人真的染上天花,其中的一至三人会因天花而死。 而选用时苗,失败率更大,因此而死的人也会更多。 陈实功道:“转告大帅,与时苗相比,县中尚未流行疫情,先以封锁将患者送至一处,远离城郭,由医生医治——时苗不可用,县中百姓应待苗熟再用,否则死人太多,民情沸腾。” 年轻医生点头道:“大帅已经做了,叫隔离,隔离区布置在县北官道旁的山坳里,各里长率里民严查痘迹,凡患病者必送入隔离区接受治疗,其接触过的衣物、用具、家具甚至是房子都要烧掉,一点儿不留。” “但这还不够,在县南另辟接种区,要为诸多部落首领及随从近万人种痘,熟苗不够,另调状元桥及麻家港的痘苗也来不及,只能用熟苗。” 甲等医师皱起眉头:“接种时苗,百人便会死五六人,为何定要接种?” 实际上陈沐也是迫不得已,接种时苗不是随便找的,要求患者有合适的病情、身上痘有较好的形态,在最合适的时候取得时苗,再加以合适的外科手段才能接种。 小孩可以把时苗涂在衣服上穿三天,自然就会得病,但大人通常需要一点儿外科手段。 常胜县的问题就在于熟苗用完后小范围使用熟苗被人瞧见,原住民萨满以为随便找个痘子割一刀再给没病的人割一刀塞进去就能预防,结果民间私自种痘的事屡见不鲜。 有的健康百姓因私自接种患上天花,还有些没患天花却得了其他外科病,比方说非常严重的发炎、化脓,最重可致人截肢。 因为这里的豆类太多了。 陈沐都不知道究竟是如何以讹传讹的,别说制取时苗的标准化难度了,实际上他们如果随便用不好的时苗接种,对被私自接种的人来说都是好事——毕竟北洋一期与二期的船上都备有许多治疗天花的药物,比方说升麻与蜜、酒这些有抑制功能的药物。 但一知半解的本地百姓因对天花的恐惧几乎将大胆发扬到了极致,不局限于天花痘,青春痘、绿豆、豌豆、豇豆,云豆、赤豆、菜豆、架豆、扁豆、豆角,但凡是豆,他们都能捅一刀。 常胜县确实出现了萨满给豌豆捅一刀,把豌豆塞进人破开的伤口里,再学着明朝医生的样子把伤口缝住。 这不出事就怪了,常胜县沿海最为炎热,阵亡的北洋旗军里战后伤口发炎死掉比当场被火枪打死的还多,他们却如此大胆。 更有甚者,害怕种痘失败死掉,自己给自己胳膊腿上划出个小十字,谎称种过痘,以此来躲避种痘。 关键在于即使种完运气好没因伤口发炎死掉,身上也有种痘的疤痕,可他实际上没有得过天花,稍有不慎早晚还是会患病的。 也正因此,常胜县一面隔离病患,一面搜捕私自种痘者,另一面便将县中依百姓居所分片,一片一片开始种痘,大半生产都因此停止了。 种痘不是个简单事,对运气好的人可能十天出痘结痂,就过去了;可运气不好的便会出现各类并发症,弄不好要拖一两个月方可治愈,甚至有运气极差的没撑过去在这个过程中便因并发症死掉。 常胜县只能采取强制种痘的手段,哪怕时苗也必须上。 可陈功实不知道这种情况,他的职责更多的是研究,而非出去给百姓种痘。 年轻医生更说不出什么道理,他懂得更少,只好说自己知道的,道:“大帅已经发话了,种痘患上天花死了,孩子东洋军府养到十六岁、老人照顾到过世,家里还有壮劳力的给一半口粮——不管失败的几率是半成、一成还是两成,不管因此而死的百人死一个还是死三个,都得种。” “而且那些部落首领也都同意。” 医生想到自己从北洋准备远航的一年前接种人痘,当时的情形与现在几乎相同,不论军兵还是医生亦或随船的匠人,都有少数因种痘患上天花的,其中更少的人就这么死去了。 他抱怨道:“上面一句话,下面就要办,谁都没办法。” 这本是一句抱怨,可陈实功恰恰被这抱怨说服:“我们看的是自己,大帅看的是所有人,你能想到如果我们没有种痘便出海,现在是什么光景?那时北洋只死了几十个人。” “要是这十几万人都没种,在这会死几万人。” 甲等医师摇摇头,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发军医队,进隔离区采时苗,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恨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茫茫旷野,小明梢筋角弓强弦迸发,被移民称作‘鬼面雉’的火鸡机敏转过蓝脸,似察觉杀机振翅欲飞,尚不及动,大羽长箭穿透疯长野草,准确击碎红蓝白相间的头颅,继续飞跃数步钉于树干。 箭杆巨大的力量顶在箭簇上发出裂石之音。 一声口哨自野草后传出,高大的仙人掌旁窜出黄色旋风,四爪翻飞刨起草皮扬尘,一口叼住肥硕的火鸡腿,吃力地向后拖拽着,直至听到身后传来脚步,黄犬这才撒开嘴昂起头来,绕着猎物走了两圈,顾盼自雄,末了才将尾巴卷着向上翘起,迎草动邀功去了。 丁海在把柄包裹牛皮的弓已放入后腰囊中,拨开野草迈着大步停在火鸡身前,微眯着眼看着猎物顿了顿,这才蹲下扯着火鸡脖子抬刀剁下交给黄犬,夸了一声‘好犬儿’,这才回首向后催促道:“阿洋快点。” 没过多久,肩扛火绳鸟铳的丁陆与攥长柄镗把背负角弓的王洋一同猫着腰自半人高的野草中走出,丁海已在地上拔出一地羽毛,抬头看了俩兄弟一眼,道:“快点,徐百户快过来了,我们得赶去汇合。” 较为年轻的王洋将镗把插在地上,边帮忙边笑道:“前日猎鹿一头、昨日猎土鼠三只、今日一只肥硕的鬼面雉……这飞禽走兽甚多,将来可不怕挨饿了。” 丁陆端着鸟铳立在旷野中与黄犬一同警惕着周遭可能被血腥气引来的野兽,前天猎鹿时他们误入一头美洲狮的领地,那头大家伙被他们称作大金猫。 因为鸟铳的巨大响声与硝烟,尽管过程惊心动魄,但割掉一条鹿腿他们兄弟三人仍然全身而退,只是他们不知道那头大金猫有没有跟在他们身后,这令人倍感危机。 九边的墩军未必是好战士,这不怪他们,盐碱地开不出好花,再好的战技也不能让五个墩军阻挡北虏散骑,命途长短自有天数。 但他们大多数都是好猎手,这关系到他们能不能在微薄的俸禄外得些肉食打打牙祭。 比起磨练战技,墩军所必备的两项专业技能其实是下陷坑和织巾,好的陷坑意味着有傻鹿撞进坑里,没轮值时织出好的巾一月能卖出二钱银子,积少成多嘛。 收拾好鬼面雉的毛,王洋将十几斤的火鸡裹上土皮包裹在花布里挑在镗把尖儿上扛着,火鸡羽则被收在腰囊里,这些长羽能贴在箭上,虽比雕翎沉些,但也不算坏,等与徐晋汇合后坐着牛车驴车的妇人们就能刮出合适的尾羽。 “这是路上粮食不够,等到了村子,打猎便要照规矩来,春夏不猎。” 比起移民中的寻常百姓,在北疆主事一座墩堡七年的丁海显然要更有见识,尽管那墩堡只有算他在内五个墩军十几口人,但他对将来的村子已经有了规划,很好地代入到村副尉的角色里。 “我跟徐百户打听,这的地没有农时,瓜、豆、玉米这些随种随收,都去种地;虽无四季亦无四时,飞禽走兽却有天时。” 依照中国古代的打猎方式,春搜、夏苗、秋狝、冬狩,意为春天要小心翼翼地搜集没怀孕的野兽猎杀,夏天田地长成但野兽还小只杀毁坏庄稼的,秋天肃杀可以适当捕猎,冬天野兽长得膘肥体壮可以进行大规模围猎。 但在墨西哥,无中原四季分明,这一套不好使了,让猎人很尴尬。 “怀孕母兽、未长成小兽都不可猎,猎山不过千亩也不算大,每月逢六进山、逢八出山,也够补贴家用了。” 丁海说这话时捏着宽大阔刃的凿头箭簇走在最前,有些心不在焉,他在心疼他的箭杆。 戚家军带到蓟镇的造箭匠用‘三不齐’手法做的,所谓三不齐,做法是削竹三四条拼合削圆,竹节不对齐,在三岔河时用发巾请来自浙东的军匠换的,搁外边一根箭杆至少三十通宝,还不是想买就能买得到。 箭杆坏了不是因为劣质,而是因箭头一样太好,一寸宽的阔刃箭头中间起脊、两翼薄如蝉翼,比什么刀都锋利,专打无甲。 好的箭簇都是锻造而成,比箭杆还贵,一两银子也就能凑出十支好箭,但好的箭簇如果用来打猎,通常人死了箭簇都不坏,箭杆就不一样了。 这些东西在这儿都买不到,百户徐晋告诉他,常胜县弓箭铺子里一两银子也差不多能买十支,可箭杆是木条削圆、箭簇是铸造磨砺,根本不耐用……但还真别说,如果按中原的物价,他就该在打猎时用铸造箭头。 因为他的箭杆比铸造箭头贵,拢共就几根,坏了很心疼。 一行三人没走多久便沿着山坡寻到徐晋所率领的大部队,马车驴车牲畜货物在官道上逶迤而行甚是缓慢。 同在千户林琥儿麾下一同行进的几支移民队伍已经往前去了,他们这拨人因为三匹马两头牛身体虚弱,赶路比别人慢得多。 马和牛都是他们过来时船上带的,马都是劣马,放过去就是京畿马肉馆儿里的食材,近些年不兴吃马肉了,才能让他们带大量下马从天津一路过来,就这路上也死了不少。 马病了还好,兴许是生怕变成马肉肠吧,到底牵着还能走路;牛累了就真不行了,这些大家伙累了是真趴窝,说什么都不走。 正因行进速度慢,百户徐晋才担心食物不够,不过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多虑了……这简直是一片天赐之土,地里能吃的东西太多,火鸡、土拨鼠、鹿,只要想打就没有打不到的。 就是炎热的天气太容易坏了。 “你们打猎的本事,咱北洋军怕是拍马也赶不上了,看样子下陷坑的手艺也不会差。” 官道上步行的徐晋见三人带着猎物回来,号令队伍停下,立在路边拿出烟斗塞上丁点儿烟草抽了两口,道:“过去了朝东边多下些陷坑,你们来之前这边打过两场大仗,北洋死了好些弟兄,实在是兵力不足,说议和就议和了。” “二期要是能按时抵达,大帅能带着咱把西夷撵到海里,全给他们淹死!” 下级军官才不管别的道理,干死就完了。 “副尉,告诉我。”木烟斗的烟灰被磕出来,徐晋问道:“你打算怎么保护你的百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墩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任何事,只有直接接触问题的人才能发现问题,但直接接触的人通常没有解决问题的手段,在明朝的九边问题,就是如此。 做过七年夜不收的丁海很清楚九边墩军的问题所在,但他更清楚自己无法解决。 这事甚至与人的地位无关,眼前的百户徐晋不能解决,前面的千户林琥儿不能解决,总兵官邵廷达不能解决,北洋大帅陈沐也不能解决。 他懂得不多,但身处那个环境,总有人会善加抱怨、妥善思考,朝廷怎么不解决这个问题呢?朝廷现在解决问题的趋势是什么呢? 全天下都知道,大明在变革,这变革不单单是清丈田亩、一条鞭法、考成法、整饬吏治,如果这个变革的范围缩小的兵部,才是最有意思的缩影。 如果将军事比作大明朝的手臂,那么手指在土木堡后开始坏死,嘉靖朝便蔓延到手掌,各路名医尝试医治,结果发现病根不在手上,是血液不循环才坏死的,要追究的心脏。 可心脏不能动刀,怎么办? 所有人都在尝试,哪个好,便用哪个。 有根手指叫辽东,用复健手段,这手段叫李成梁,过程是操练家丁、厚饷厚赏。 另一根手指叫宣大,使得是死而复生的诡仙术,术名马芳,几乎不治而愈,有这两根手指在,没有其他手指也不影响活动。 名叫东南的右手情况就不好了,完全坏死,还有名为倭寇的并发症,只能上假肢。 装假肢的医疗小组为胡宗宪领衔,带着出色医生谭纶,装了两条名为戚继光、俞大猷的假肢。 俞大猷能保东南,戚继光被拿到左手,代替名叫蓟镇的手指,效果很好不影响活动,但蓟镇这根手指还是坏的,它能动只是因为装了戚继光这个假肢。 装假肢是权宜之计,人们还在想痊愈的办法,有稳定疗效的药很难得到,巨额医药费谁都不知道大明能否付得起,正好有个项目叫开海,业务经理名叫陈沐,研发机械手,先后打造南洋、北洋两个型号,带着友商山寨产品西洋,张牙舞爪地工作去了。 丁海在蓟镇这根坏死手指的指甲盖上待了七年。 “将爷要我保百姓,我保不了,你也见了,我只有七支箭,打起仗来恐怕这箭还没射完我就死了。” 徐晋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你是边境的夜不收,就会射箭?” 这种不满其实出于徐晋对自己的不满,军府给出的命令是他们这支部队驻扎在边境,林琥儿部驻守墨西哥城西面五百余里边境线,他的百户部要驻防五十里。 北洋下级军官,论练兵、组织战术能力都是一等一,带上他们本部旗军,临阵接战,何时发炮、何时放铳、何时上铳刺,时机把握都是极好。 可让他们驻防,在漫长边境线上保护百姓?说实话,没这本事。 要打胜仗,百户部安在村庄西边,什么时候战端开启,他集结兵力若运气好碰上二三百敌军,拿出无与伦比的勇气,说不定能把敌人击溃。 可有他集结兵力赶去敌军入侵地点的时间,当地百姓肯定跑不了。 若反过来,百户部分散到各个村落,在最前线保护百姓,则难以短时间内有效集结,一个小旗官领十名旗军加上百姓,不可能挡得住二三百敌军,更多的就更不用想了。 所以他才看重丁海这个过去的夜不收,如果他在北疆活这么久的绝活儿传授给当地百姓,能面对敌军保住性命,他的百户部就能集结。 前哨战打不起大仗,大军集结、行军速度都更缓慢,足够让百姓逃走了,怕的就是小股部队袭扰。 真等西军集结大军,他们明军的大军就也集结得差不多了。 “实不相瞒,我不光会射箭,还会给商贾织发巾、给儿子挖野菜、给指挥使养马呢。” “我说实话将爷别生气,我不知道西夷是什么玩意儿,可九边的法子在九边行不通,在哪儿都行不通。” 丁海十分心平气和地抬手在身前抹过:“先生军府调拨军资,能否全落村里?若如九边,朝廷调派各墩军袄、弓矢、铳炮、军马到地方皆需军兵出银向关领小吏纳银,我等若不买便要遭受盘剥,那守不住。” “嘁!你当我北洋军是什么,藏污纳垢之处?”徐晋挥手道:“此事断不会在亚洲发生,我北洋下至伍卒上至将帅,皆以军功受赏,看不上那点蝇头小利,被发现是要铳毙的。” “那边防,是似被裁撤的墩堡,各守方圆十里,还是似如今戚氏南军那般筑堡慑周遭百里?” 百户徐晋觉得自己没看走眼,这个丁海说的有点儿意思了,他摇头道:“慑守百里是我等旗军的事,你们自然如墩军那样。不过你先给我说说,戚氏南军是如何受墩堡的?” 听见徐晋的话,丁海没皱眉头,只是微微摇头道:“墩军守不住,过去的墩军,便似如今百姓,分散各地,一座小城墩,各守方圆数里乃至十数里,一墩五军,说的墩外修壕,满打满算带上军余才十几口人,还要受关内将官指派杂活,兵器甲械少之又少,除敌军已近能点堆火外再无用处,有时火还未点起便被拔了。” “七年前我到三岔河口那就有小半道壕,七年了,墩堡都拆了那壕沟我还是没修好,就挖出十几个陷坑。” “戚军弃诸墩不用,另修新堡,堡垒内有墩台望楼外有高墙深壕,拒马陷坑无不具备,堡外修壕,堡垒驻百总。壕外二里半设一墩,同样修得结实,驻六军,备碗口、直口大铳五口,三眼铳一杆,弓弩六张、刀枪六具,另有火具木石。” 丁海没亲眼见过,他只是听人说起他们被裁撤后驻守蓟镇的戚氏墩军就有了这样的武备与安全性:“单是听,也不难想那是何等威力,虏骑小部哪里拔得下这六人之墩?五具大铳远近皆可打发,狭小墩台仅够十余人分层而居,连门都没有,犬儿出去都要顺斜墙爬软梯。” “但有虏骑围我墩堡,少兵则堡垒百总发兵,大军则堡垒佛朗机齐轰,那是何光景?” 徐晋看向丁海的眼神柔和了,说到底,北洋不存在贪污,除了修筑壁垒,丁海所认为欠缺的就是火器呗?跟谁在这儿说火器呢?你知道我家大帅是干啥的不? 往后还能缺了你这点火器? 还直口、碗口? 咱北洋军都没见过那爷爷辈的型号! “咱没戚军百总的堡垒,两个总旗,在后边给你们压阵,五十里,不用二十五个墩台,十个村子,十个墩台,三眼铳和碗口大铳咱是没有,就你们带的军械少说有一百杆鸟铳三十张弓弩。” “你们把村子、寨子扎起来,我再去找千户要火器,小旗箭?掌心雷?虎蹲炮?” “千户大人要是咬咬牙,二斤炮,估计也能批!” 徐晋往前凑近一步:“副尉,五十里,墩军,能守不?” 丁海被砸得有点懵,徐晋说的这些兵器他都不知道是啥,口外听都没听过,更别说见了,但听起来就很厉害,尤其盘算下来他们十个村子居然有上百杆鸟铳,他还以为就他的村子鸟铳多呢。 他觉得这些百姓里的青壮要是操练一番,敌人又不是虏骑马队,这还守什么呀,完全打出去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战痘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常胜县差一点就要改名天花县了。 整个八月,常胜下了两场雨,县中除了驻营的北洋军外,所有生产全部停滞,军医院全力采取痘种时苗,大部分直接使用,小部分留存加以制作成为熟苗。 县治百姓、各路首领、县外两个大部落,需要种痘的原住民分批分片,先种的还未痊愈、后种的已经出痘、新一批种痘又开始,让整个区域淹没在天花肆虐之中。 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担任守备的仅有八百北洋步兵,东洋军府集中全部力量为百姓治痘,军医采苗种苗、治疗病患,军兵拉开警戒严查百姓逃避接种,甚至比战争时期还要紧张。 这件事没有结束,陈沐的心一直悬着,直至九月初三。 邹元标率军医陈实功及县中吏员来报:“常胜县城百姓一万四千三百二十二,各部首领及随行一万零七十三,县南骑牛部、县北白马部合一万九千九百二十,白马部商贾押送易卖奴隶三千四百五十五人,皆已种痘。” 邹元标捧着公文,扬着脸高声诵读,面上带着的骄傲令陈沐很是熟悉,他确信在他人生的关键节点,翻涌波涛中击毙海寇曾一本时他就是一种表情。 尽管他觉得自己当时比邹元标现在帅多了,但心中的情感当是相仿。 其实他们俩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景,模样都是一般狼狈。 邹元标过去的脸盘很有富贵相,如今才不过一月,瘦了至少十五斤,硬生生从胖脸盘子里抽出张马脸,看着倒是俊了不少,平添干练。 陈沐忙着跟杨廷相汇编数百个村庄回报的当地地形与消息,看着邹元标这幅神情,他的嘴角也缓缓勾起,紧跟着再平淡下去,只是攥着笔杆问道:“死了多少人?” 邹元标的骄傲像团火,被这句话扑得连火星都不剩,他将公文放下,垂手道:“目下,患天花而死者已有二百余……还会死更多人,大帅。” 二百多人。 室内三人都知道天花是怎么回事,更清楚种痘是怎么回事,其实他们心中对种痘失败患上天花死去的百姓数量早在先前就有预案,这个预期数字非常恐怖——三千五百。 但数字预期与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死亡带给人的感受是不同的,尤其对医生来说,常胜县军医院原本有军医百余,这次又从北洋二期中挑选二百军医作为补充,进行他们的战痘。 这三百多人,每个人都知道三千五百这个数字,这足矣动摇任何坚定的心。 让他们坚定的是另一个可能,那便是没有种痘,以常胜县的规模,至少会有两万人死在这场瘟疫中。 即便如此,邹元标依旧对此无所适从。 传出天花踪迹的前一天他还在喝喜酒,新郎着官袍戴乌纱,神采飞扬;新娘赤色凤冠霞帔,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席间新郎年少的弟弟还装着胆子跟他敬酒,他记得那孩子肤色黝黑,在锯木场工作,攒了近俩月的工钱在裁缝铺换了身靖海服,直到他哥哥结婚才拿出来穿,跟他说话紧张兮兮敬畏万分,以至涨得面色发紫。 那时知县大人还笑着说,黑到深处就是紫。 那孩子说等他结婚也要向官府借官袍,邹元标笑着应下。 哪知道才过了半个月,小伙子种痘失败,染上天花一直没好,最后一段时光痛苦万分。 他再也无法跟自己借官袍了。 邹元标这些天一直在想,新郎为什么会跑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只留下一句‘弟弟运气不好,不怪官府’便离开了。 可邹元标知道,就是他杀了那个孩子,如果他们只是隔离从北方带来天花的人,这孩子根本不会死。 陈沐放下攥着的笔,身子向椅背缓缓靠过去,平静目光越过张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的邹元标转向陈实功,轻声问道:“还会死千人?” 这是他们估计中最小的伤亡,最好的情况。 “此时尚未可知。” 陈实功比知县平静得多,他经历过很多比死亡还恐怖的事,用冷静的语气道:“八月上旬接种的百姓大多已痊愈,仍未痊愈的尚有八百余人;中旬接种的百姓有三千余未痊愈;下旬则正在出痘,不过以当前规模而言,在下以为八百比一千好。” “对了。”陈实功禀报道:“大帅让军医院重点记录天花的特点及并发症,已经记录好了,详细记录四万余言;此外还有六册隔离,大帅要做这些是为何,下一步军医营会分派至各地继续为百姓种痘?” 陈沐挑挑眉毛,缓缓点头,推动身前桌案的册道:“我估计你也能看出来。最后这段时间抓紧制熟苗吧,有了足够的熟苗,还有大量稀释程度的实验,将来才能将死亡率降低。” “移民已在方圆五百里之地建立近千个村庄,八月收到四百多份回报,不少地方都有土民踪迹,他们也要在将来接种疫苗。” “这是一场战争。不要伤春悲秋,亦不要动恻隐之心,除了赢得战争再没有真正的慈悲心肠,将痘苗做的完善,拯救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远离天花肆虐。” 陈沐抬手朝陈实功拱起,道:“然后带着最好最成熟的手段回国,让天花消失!” “我们该庆幸这是天花,我们都不怕它,但若是别的瘟疫呢?陈医师,想想这些,你是医道中人,有活人之手,想想这些,如果大明将来发生浩劫般的瘟疫呢?” 他知道会有瘟疫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过去是他能看见庞大帝国的问题却没有渠道解决,如今尝试从经济上、军事上打补丁,但这次发生在常胜县的天花给他提了个醒。 需要面对瘟疫的不单单只有新大陆,大明也是要面对瘟疫的。 而且是比天花更可怕的瘟疫,至少天花能接种痘苗,接种过的人就不怕了,可鼠疫呢? 常胜县完美演示一遍瘟疫流行下的城镇与郊野,生产完全停滞、货币停止流通、经济接近崩溃、治安极度混乱,全靠着上万个接种过疫苗的金刚不坏才能得以维持。 倘若没北洋军,常胜早就崩溃了。 再强的军力、再伟大的制度、再繁荣的经济,一场席卷全国的瘟疫出现全都白给。 “大明也会有瘟疫,对,大明也会有瘟疫。” 陈实功依旧神色如常,只是在他点头的过程中,陈沐从医师眼中看到分外的坚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四十章 封锁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天花的时苗用下,半座城的百姓还在等待出痘,常胜县的生产已逐步开始恢复了。 尽管死了许多人,但明军的宣讲官也很厉害,他们下到地方,向百姓讲述种痘的好处,军兵也投身到照顾患病百姓的生活里,让情况没有进一步恶化。 而且种痘成功的百姓大多还非常感激官府,数十年来让他们担惊受怕的天花从此再也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了。 在常胜县哀鸿遍野的过程里,有趣的事发生在县治之外,那些移民建立村庄后很快就发现当地有不少百姓,不过有意思的是没有发生一次冲突。 尽管言语不同,但移民的衣服就像檄文,一个旗军带几个百姓站在土民部落门口,便可稳定局势。 几乎传檄而定。 当地人早就知道明朝与西班牙的争斗,不知从哪来的明朝人在这片土地上击败庞大、强大而不可一世的西班牙人。 在各个以几个家庭组成的小部落酋长的认识中,明朝理应接管这里属于西班牙的一切。 在那些雪花般密集传回常胜县的信中,有些村庄移民与土民互相堤防,这是很少的情况,只有几个看护的小旗官传信表达对形势的担忧。 还有些村庄移民则在土地上划出一些租给土民,就像朝廷对他们的要求一样,大家相互平等,成为村庄的一部分,这样做的移民很多。 陈沐甚至会想如果不是有旗军在,如果不是官府早先已经规定这片土地属于他们,依照大多百姓远高于世界平均值的文明程度,他们一定会清楚知道自己是客人,也知道该用怎样的做客之道。 这是很恐怖的差异,也是陈沐一直尝试说服自己直面内心的重要问题——他当不了殖民者。 这个论断很怪,但他确实当不了殖民者。 他带着人类世界最强大的舰队与装备精良的北洋军来到这片土地,面对连国家都没有原住民部落,甚至无法生出‘欺负’他们的想法,不论西班牙人的奴隶还是其他部落的奴隶,到他手上都无法再维持奴隶的身份。 就连让商铺定出高昂价格,都必须强迫自己才能完成。 不论做什么,都必须面对来自良心的谴责,他会自己谴责自己,他的同行者,那些下属官吏兵将,也会谴责这种做法,因为不公正。 就道德标准来说,他的部下要比他高得多。 除了受到挑衅或被动进入战争状态,其实人们对他接近恶棍的行径感到不齿。 但这只是因为他表现得像个恶棍,如果是更过分的强盗呢? 如果将能不能分清楚自己是客人来作为文明程度的话,历朝历代都是文明人多,而野蛮者少。 欧洲恰好相反。 陈沐最欣赏的是少数几个村庄的做法,他们不但与土民和睦相处,还在土民种植、制陶的基础上教授来自大明的新技术、教授汉文。 那几个村庄的移民副尉过去在国内便是有识之士,有贡生、有商贾、有乡绅子嗣,甚至还混进去一个归附蒙古小首领。 尽管他们在历史长河看来都只有不值一提的身份,实际上却都受过良好教育,生活条件与见识阅历远超常人,正是这些素质让他们做出值得陈沐赞许的决定。 这对完善赵士桢与徐渭正在编撰的《大明亚州律令》有非常大的帮助。 更有趣的事发生在东边,所属边境村庄小旗的宣讲官亲身经历了百户徐晋与副尉丁海的交谈,随后单独与丁海请教其对边境线的看法,在队伍还未抵达边境时便遣骑手传信汇报军府。 信中详细记录了在一名老墩军夜不收眼中,畅所欲言大明的九边应该有怎样的构架,这构架同样被丁海认为适用于明西墨西哥城边境。 拥有三十至五十户的村庄中间设立有水井的墩台,以供百姓临时避难,选出六名墩军轮流瞭望,配备鸟铳、长矛等兵器,储备木石等守墩器械,台上装备一门火炮。 这样就足够警戒守备了。 村庄由副尉操练出一支五十人规模的民兵,能熟练打放火炮与鸟铳即可,每个人都配备火绳鸟铳,拥有至少三匹通信的驽马、五条机警的猎犬与五匹骑行巡逻的军马。 在此基础上将墩台外修出供民兵休息的几间营房,外面修出木桩寨墙,墙外设双层壕沟备以拒马,足够控制方圆五里之地。 边境线上横向三个村子距离接近十五里,传令兵两次换马至多半个时辰就到,朝廷官军在八十一个村子中间修筑两个中型营寨,各驻五百精兵,辅以边境二十七个有墩堡的村子,则能镇守方圆四十里边境线。 陈沐看到这封出自九边老兵之口,记录于小旗宣讲官之手的信时边看边笑。 这俩是一个真敢想,一个真敢记。 这法子整个是一套强力封锁线,要是用在九边,五千里边境线、驻扎十二万精锐、十六万两千卫所军,各备优质军械与补给,旧堡筑成向前建新堡。 没事精锐部队就组织马队越境袭扰,今天劫个商队明天抢个部落,部落规模小于千骑的首领根本打不下要塞,为防备袭击而牵扯兵力就让大部队首领无法集结兵力,集结保住一处,其他各处都要受袭。 如此想来,倒将长城南北攻守势易,说实话,陈沐觉得真这么干,不出十年边境线就推到贝加尔湖了。 不过当前的情况,明朝九边多的是能担当民兵角色的卫军,能担当精兵的部队却少之又少,漫长千里边境线能凑出五千能四出劫掠的精锐就很难得了。 更何况限制这一套稳扎稳打法子的最大难题还不是军队,硬要生凑,李成梁凑出五千、马芳凑出五千、戚继光的蓟镇更是严重超额,精兵是能凑出来的,器械人力都不是问题,朝廷大可下定决心砸银子,一年砸出去二百万两军饷、二百万两军备、二百万两粮饷杂项。 可后勤是大问题啊。 越往北越冷,准备三十万套冬衣冬被,发到边境军兵手上经过层层盘剥只剩十五万套,十五万套还有十万套还得塞银子才给你,得不到应有后勤却承担最大死伤可能的前出卫军就会出现逃卒,坚固前线会在三五年里快速腐化乃至千疮百孔。 砸下大量银子,几年后就被打回来,毫无意义。 不过这份空想在亚州倒是可以试试,这边的一切才刚起头,正是充满朝气的时候。 “这条封锁线,我可以修一修。”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四十一章 庄园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渡过白马河,再向东走六日,丁海一行便不能再沿着官道行走了。 向东的路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寂寞,队伍落后于军队,再走下去沿途便都有早先赶到的百姓伐木凿石,就地取材构筑他们起他们的新村落,也让他瞧见自己在亚州的同行。 尽管在常胜县知道自己会得到千亩土地,但包括带队的百户徐晋在内都不知道他们的地究竟在哪,让移民离目的地越是接近,心便越是紧张。 怕迷路、也怕地不好。 不过林琥儿想的还算全面,提早赶到这里的千户命他们偏离官道,引路的军兵就多了名东洋军府标下的游击军士。 “你们从哪儿来,蓟镇?我是平远人,从没去过北直,只听人说起过。” 年轻的游击旗军是游帅林满爵家乡后生子弟,面上没几根胡子显得稚嫩,健谈友好得出乎丁海预料,不等他们发问便说道:“朝廷发来很多移民啊,这边可热闹了。放心吧,你们分到的地很好,过去是西人的种植园。” 丁海与几名移民户主都不大懂,最后还是他这个副尉代替众人问道:“种植园?” 游击旗军披着脏兮兮的绿色斗篷,肩上扛着又长又重的杀将铳,脚步轻健地走在前头,笑呵呵道:“嗯,他们有时把地圈起来,有时不圈,就像你们分的那块土地,四面都是矮丘,山上立几个哨台就能把土民圈在里面跑不了。” “最早是他们的军队去抓百姓来给这些种植园主干活,后来就用法律让周遭每个人每年给他们工作四个月,俩月前还有四百余百姓在那种种甘蔗、榨糖,红火的很——再往前走过三个村子就是,今天夜里能在那睡觉。” 游击军脸上还沾着两道泥痕,抽着鼻子道:“那边东西都是现成的,有座庄子,庄内有舍四十余间,马厩、鸟舍具备,庄子后面有花园、边上有座榨糖作坊,庄外有矮石墙,都装饰得挺美。” 听见游击军的描述,丁海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跟他想象中的荒山野地完全不同,听上去似乎全都被西人给准备好了,比在国内买个铺子还省事儿呢。 “这么好,他们怎么不要了?” 游击军挥着手斧砍断拦路的灌木枝子,闻言手上一顿,笑道:“是想要来着,这事就说来话长了。” “前番大帅跟西军在峡谷见仗,我们林将军抄西军后路,曾将军率我等直取墨西哥城,当地百姓响应造反,可他们杀红了眼,看谁都想杀,我们就退出来。” “战火一起,西国百姓只顾逃难,谁还顾得住这园子,这本主是个在国中不受待见的贵族,达官贵人吧,看着三旬出头还挺年轻,兴许祖上当过大官儿?” “西军在峡谷才打了三天便被陈帅击退,林帅怕我等撞上数千溃军,我们便散开了,我们一总旗过来当天,正赶上园主逃难,一家老小家仆婢女四十余人朝东边逃走,正逢下了几场雨,我们便住了进去。” 小游击军说起这事脸上带着可惜,实在是人家又骑马又赶车的他们这些步兵撵不上,当时还在打仗,要是将人截下来还能捞上一笔。 “后来在园子里跟西军斥候被围了半月,他们不敢攻我们不想走,一直等到议和,边境线到现在也没定下来,园子主人来过两趟,头一次带一队西军想抢回去,被打跑了。” “第二次过来派人送信,说他得天花的妻子埋在庄子后院,六七年前的事儿了,我们就放几人进来,让他们把坟迁走,后来好像回国了吧——反正现在两国边境就是那。” 丁海回头看了妻子一眼,这才对游击军道:“这种,种植园主的故事也挺可怜,你说他现在才三十多,六七年前家中妇人才二十多岁,便患天花死了?太可惜了。” “你可别可怜他!” 游击军放下杀将铳朝地下啐出一口,义愤填膺道:“你是不知道多腌臜,等过去你就知道了,那种植园的村子里二百多户百姓有他二十三个孩子!” “过了状元桥,往南想找个没混血的村子都不容易。” 说实话,丁海对西国、亚洲了解都不多,只知道大明在和西国在海外断断续续打仗,也不知是为何而打;只知道出海的商贾大多都赚到钱、北直隶有了许多新的小玩意。 亚洲意味着神秘与财富,以至于朝廷下四省游民令,他本不在游民之中,还是带着家人过来了。 只有抵达亚洲才知道,这的很多事跟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 使鸟就给人灭种的事,谁见过? 下船发一千亩土地送庄园,谁见过? 游击军板着手指头想着还有什么事没告诉丁海,突然像想到什么般说道:“对了,还有两个事,一个是庄子矮墙上有西军放铳打的孔、两间屋子房顶被虎蹲炮砸出窟窿,你们记得补,要不漏雨,这边有时一天能下好几场雨。” “第二个事就是得防着敌军偷袭,我听说你们几个是九边墩军出身,应是知晓何为边境,这个地乱,仅隔一里就是西国种植园,要小心啊。” 丁海眨眨眼:“多远?” 长城外十几里都是荒无人烟的旷野,他以为所谓的边境都那样,现在你告诉我这的‘边境’就隔了一里? 游击军神情极为认真,道:“对,一里,有一座矮丘,矮丘东边就是西人的另一座种植园,里面主要种棉花,议和之前我们人少不敢往东打,他们的驻军也不敢往西来,边境就这样定下来。” 他说着微微撇嘴,摆手道:“不过咱们大帅和西国统帅阿尔瓦都没准确谈过边境线究竟在哪,我们林将军说,这世上就没有哪条边境是谈下来的,哪怕大军停战边境线上的冲突也不会少,最后终归要看手上功夫。” “你们就在最前面,他们把炮架在山头上就能轰过来……那是什么?” 说这话时,他们已穿过两个村落之间的土地,在这个相邻较近的村庄中间,移民百姓用木柱木板盖起遮身避雨的小屋,几个青壮在村庄中间忙着挖井,一名铠甲鲜亮的骑兵牵着战马走向村中。 “兄弟给壶水喝……军府传信,大帅已发兵向前为大伙压阵!命各地百姓尽快在村中修出五里土路,供朝廷今后向各村补充农具、买卖商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年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历经半月有余的长途跋涉,丁海终于能抱臂立在山头俯瞰属于自己的土地。 整个种植园大约有近两万亩地,中间为占地近百亩的西式庄园,四面受二三十丈高的矮丘环绕,如今这处低地平原被劈开分给两个移民村落,北村东西纵横多一些,南边南北多一些,刚好将庄园包在其中。 这两个村子经过六名副尉协商,最终定名为三岔口南北村,各出千亩营造村庄,连在一起协同防御。 三岔口,是这几名墩军过去驻守的地名。 说到底,在村落的诸般事务上,南村三名副尉比北村三名副尉有更多的话语权,在这个相对危险的地域,人们都要仰仗他们这些曾经的边军。 丁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统计人数,两村合计七十八户、二百八十六口,职业上几乎涵盖寻常市井乡野各色百姓,其中青壮过百、男子多半。 四省游民八万有余,出海讨生活极少单身女子,多为男丁携妻儿老小,还有些则是像丁海这样几户亲戚一同出海,大部分都是战斗、生产能力兼顾的优质移民,这决定了他们能很快在这片土地扎下跟脚。 而丁海所在三岔口的南北二村情况则比多半移民都要好,这座种植园拥有近五十年历史,至今已换了三代主人,尽管种植、榨糖的技术比较原始,管理也非常粗放,但土地不必开垦、屋舍不必新建就已经让他们比别人舒服多了。 豪华庄园、拎包入住,连道路都是现成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更别说庄园的前主人还在榨糖作坊留下四头灰毛驴。 丁海并未选择直接搬进庄园,实际上所有人都不打算住进庄园,大多数百姓决定暂时住在中间,在分配后的农田边缘盖新的院落,就像丁海,他的土地在村庄西面,接近背靠的山丘,他就打算将来在那盖宅院。 那个位置能俯瞰整个种植圆,也能瞭望东面作为明西边境的矮丘,将来在这儿修一座哨台、对面修山顶修一座,就可以全面掌握村庄的情况。 “你们不打算住进去,那这座庄子留着有什么用?” 巡行麾下十个村庄的百户徐晋绕了一圈又回到这里,周围再没有哪个村子条件比三岔口还要好的了,别人比他们早来四五天的移民还在伐木凿石,争取早些建出立足之地,他们才来就已经分配好田地准备投入生产了。 “实不相瞒,在下打算合南北二村还有当地百姓六七百人之力,将这正处谷地正中的庄子修成堡垒,它有矮墙石基,将矮墙加高、外部挖壕,就是一座大垒,我们两个村子鸟枪近二十四杆、青壮百余,遇到战事即便不得退,仰仗坚垒亦可死守几日。” 徐晋笑道:“哪能用得着死守,对面种植园没有西军,至多是些民夫,能打仗都没多少,西军目下都在北边修堡垒呢,最近的小队离这儿有五十多里路,才有三十多人。” “不过设立坚垒是好事,如果你们有余力,我估计是有余力的,这有榨糖作坊,不过你们种出的甘蔗,周围临近几个村子的甘蔗都可以送过来做糖,若是需要帮忙就派人去北边的王村找我,周围十个村子应当还有糖匠,我给你调来。” “那可多谢校尉了,北村就有个梁姓糖匠,若能调来制糖是再好不过。” 徐晋身为百户,前些时候被授予昭信校尉的散阶,闻言拍着胸甲笑道:“包在我身上,你们这制糖越多,给军府交上的赋税就越多,这也是我的功勋,一会我走的时候就给你们调来。” “校尉在王村驻扎?何不到三岔口,这庄子空着一时半会我们还腾不出手设堡,不过将来总是会驻堡垒的。” 徐晋被逗笑了:“驻哪门子扎?你们十个村子各分我十一名旗军,我身边只剩一个马弁,哪还有什么驻扎。” “王村位置在十个村子正中,你们这是右翼,我倒是想在这,可左边的村子有急情找我找不到会耽误军机。” “对了,说到人手,你们这的土民百姓给我寻寻,生得高大健硕头脑机灵的,回头我募做家丁。” 丁海自是满口应下,心下里记住百户吩咐的事,这才带着点八卦问道:“那王村,一村人都姓王?” “那倒不是,跟你这一样,两个村子合一起,全是年轻后生,来头了得。族里长辈五服里掰开算算,一百多户全都有在清远做旗军的亲戚,俩村一个张家堡、一个王家沟,清远那个地方,都是大帅旧部。” 这话让徐晋说得像陈沐以前是清远卫指挥使似的,就听他道:“张家堡副尉是广东的指挥佥事张永寿拐着弯的远亲;王家沟副尉的父亲过去在清远是个总旗,前些年过世了,听说在世的时候借过陈帅一杆铳,两边过来都是想走付将军的门路,在这边谋个好营生。” 丁海咽咽口水,两眼发指地顿了顿才艰难地问道:“弄到边境上来,就是好营生?” 怎么感觉他们这跑关系,还不如没跑呢? 人家平头老百姓可都在后边呆着呢,安心种地便是。 “你觉得这不好?西边都是荒地,只有靠近墨西哥城的地方才有种植园及各式作坊,原主都被以前在这驻扎的游击军挤兑走了,过来就能赚银子,西国与本地百姓三代人的经略,你们就唾手可得了,还想如何?” 徐晋既有感慨又有痛快地说道:“你以为他们找了付将军或走大帅的门路,在这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出海就能发财,南洋军府让大明海商没有被劫掠的风险,但依然要冒被淹死的风险;到这来随种随收的土地唾手可得,但一样要冒战乱的风险。” “大帅一直在给大明百姓创造好的条件,路子探出来指明了,只要跟着走就是乘风而起一场富贵,但南北二洋只有一个道理——自食其力。” “他们找付将军找邵帅都一样,当今天下大势,但凡勤劳进取,只要顺着军府指明的方向走、活下来,求什么就得什么。” 徐晋双臂环胸,手指向丁海,神情既有骄傲也有鼓励,重重道:“这是最好的年景,别辜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四十三章 助教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天花给常胜县带来的影响逐渐消失,尽管种痘带来部分死亡,但活下来的人再也不必惧怕天花这种疾病,说到底,感激要比仇恨大得多。 生产逐渐恢复,汉文学堂进一步扩大,单是在常胜县学堂便已有二十三名坐馆汉文教师、二百七十名汉文登记从业者。 他们的讲课不单单在学堂,在锯木场的工地、也在茂密的丛林,在挥汗如雨的玉米田里也在炙热冲天的砖瓦窑里,这是真正的半工半读,通过四百多名部落首领的口,每个人都知道,学习汉文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那些汉文登记从业者实际上并非汉人,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早学习汉文的人,比方说到常胜县汉文学堂深造,来自状元桥的长腿熊。 他在这里的主职业是窑匠学徒,跟着师傅学砖瓦烧制,一月工钱为万历通宝两千,比其他学徒高一千四百,折银二两。 这份收入就算在大明,都是寻常百姓里比较高的,能保衣食无忧。 这多出来的一千四百通宝分三份,六百是兼职教授砖瓦厂工人汉文的薪水,余下有四百是他能有汉文听说能力,在工作学习上更加得心应手的奖励;另外四百则是他工作熟练踏实肯干的奖金。 像长腿熊这样的土民,在常胜县有二百七十名,他们的才能与从事工作各不相同,相同的是他们不论做什么,学起来都更快,都能拿到比别人更多的奖金,自然而然,更受旁人尊敬。 让他们受尊敬的不是这些印着万历通宝的纸,而是这些纸能让他们拥有更多。 他们能出入清凉居茶馆,听那些北洋将官即兴说上一段儿,尽管咬咬牙才能买上一壶绿茶,但长腿熊还自己试着说过一场,他部落首领郑屠与西班牙人决战的故事,收获满堂喝彩,那种引人注目的感觉真好,就连那些休假的北洋旗军都为他鼓掌叫好。 他不但有一身靖海服,还从裁缝铺定制了一身通常在大明移民中也只有那些不需要下地干活的贵人才穿的淡蓝色长衫,虽然布料质地不好没有那些低调奢华的暗纹,但长腿熊已经很满足了。 他不是本地人,没赶上朝廷为百姓修房子的好机会,用等同一小杯茶的价格在县南赁屋一间,带着他在早前战斗中得到那匹小蒙古马住了进去。 其实他在战斗中得到的是一匹安达卢西亚马,是西班牙人的高头大马,他和两个状元桥的战士协力杀死西班牙轻骑兵得到的战利品,那两人其中一个被战马踏伤、另一人被剑砍破了棉甲,分走了轻骑兵的铠甲与长剑,他则拿走了那匹马。 因为他早就有自己的武具了,那来自于部落首领郑屠的赏赐,一套大明辽东军沉重的棉铁甲与头盔,还有一柄做工精良的明制腰刀。 他的战利品被北洋麻帅麾下名叫呼兰的骑兵队长看上,用教授马术的代价以一匹蒙古战马换走了那匹安达卢西亚马,这笔交易非常合适。 亚州,他再也找不出那样精湛的骑手来传授骑术了,何况这匹来自‘大明顺义王部落’的马是极好的军马,蹄子像铁一样坚硬,甚至不需要挂掌就能在任何地形如履平地。 在他租赁的小四合院里,另外一家人来自大明的山东,一家七口,年长的大爷年过六旬还能下地干活,农闲就在院里坐着边在树下乘凉,在长达半个月的漫长时间里长腿熊一度认为老大爷乘凉的佐食是甘蔗卷饼,并为此感到深深的疑惑。 为何来自中原的人吃甘蔗不用吐渣? 一直到他尝过以后才知道,那种白色蔬菜叫葱,经过请教,长腿熊得知了大葱卷饼最正确、正宗的吃法,听老大爷老神在在地说世上最好的大葱生在山东,那是能吃出甘甜味道的美食,但这边不行,日照太足了,有些发苦。 可长腿熊只能尝到辛辣,最初几次吃的时候辣的涕泣横流,不过才过了半个月,他已经可以和老大爷并肩坐在院子里纳凉,拿着大葱卷饼吃得不亦乐乎了。 听说大爷家长子是山东县官,二儿子是个秀才,听从兄长吩咐才到这边来投身东洋军府,他二儿子轻轻松松便拿到县衙主簿的职位,虽然俸禄不高,但待遇很好。 老大爷说县衙桌上挂着一杆做工精良的手铳名叫‘法律’,命令禁止所有官员贪污,一经发现财产充公人被铳毙,但与之相对的是军府给官吏分下田地,让他们雇人耕种,比方说县主簿就有田二百亩,准雇六人,还有夏季补助一月五百通宝。 长腿熊在常胜县的日子很安逸,出入于汉文学堂、砖瓦窑与清凉居,前些时候还有南边一个部落首领上门提亲,希望依照明朝的规矩,招他做上门女婿,但长腿熊并没有同意。 倒不是他看不起那个首领、也不是不喜欢那个女孩,他看得起本族同胞的每一个人,汉文学堂的老师就是这么教的,这和西班牙人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同。 那些老师们说,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血统、自己的同胞都看不起,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会尊重他。 那些老师还说了,一个人能否得到旁人尊敬,并不在于他的刻意讨好、摇尾乞怜,也不取决于长着什么颜色的鸟,而在于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本身有什么样的才华与未来,大明已经给予他们学习才华的机会与充满光明的未来,这才是他们受人尊敬的根本。 这话不是老师说的,那些老师都是来自大明本土温文尔雅的读人,但因为这是哪位亚洲经略的原话,并命令他们告诉每个学习汉文的百姓,所以才会有这种相对粗鄙的训导。 这也是长腿熊拒绝婚约的底气,因为‘大明百姓不可妄自菲薄’,他相信自己的学习能力与才华可以在大明的亚州有所作为,他都能依靠自己的能力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人。 就像那些来自中原的百姓一样,在这里通过官府得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通过双手,应有尽有。 也许将来会轮到他去那个部落提亲,同样依照大明的传统,但不会是入赘,因为那个时候,他一定已经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财富。 没过多久,他的机会就来了。 院子里的老大爷说,有许多移民村庄没有老师,官府在招募熟练汉话的土民做助教,去边远的村子协助教师开设汉文学堂,每月给通宝一千,还可分得当地二百亩闲田,让他去试试。 长腿熊在一个夜晚收拾了行囊,用七百通宝雇了名身形健壮的同族猎人穿上他的铠甲做护卫,骑上那匹蒙古战马,穿一身干练的靖海服,怀揣来自常胜县衙的调令出发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四十四章 钱法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长腿熊只是常胜县的一具缩影,人们推崇勇敢、鼓励勤劳,深刻影响着生活在这的每一个人。 这种变化甚至让海瑞觉得怪,口中不住地逢人便夸,夸这亚州的百姓踏实肯干,这真是最好的百姓了。 甚至好得让老头儿看不懂,如果是月钱二两,让人干劲十足也就罢了。可别管这常胜的各行各业,流通的都不是银两,而且只是借通宝的名字,是钞票,是大明朝仅流通二十余年便崩溃的纸币。 陈沐刚发兵去往前线,海老爷子就要给陈沐发火了。 “陈帅在亚州所为井田是保安宁的良药,可这钱法,在下知陛下授陈帅亚州全权经略,难道不是为皇明以治万世,为何独看眼前蝇头小利?” 海瑞指明了,要说的就是钱法。 军府衙内,几名亲兵和佐官眼看海瑞进衙门便吓得战战兢兢,眼看他开口更是恨不得找个地儿藏起来不听……全天下能这么跟说陈帅的能有几个人? 这躲让大帅丢面子?回头他们要是因为听见这些、看见这些被灭口了咋办? 前几天常胜县刚把海船过来时受过贿赂的十三名旗军在海岸边排一排毙掉,吓死人了。 作为当事人的陈沐倒是乐呵呵地跟部下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海公请坐。” 等气呼呼的海瑞坐下,陈沐才问道:“海公觉得钱法有问题,哪里有问题?” “我朝宝钞何以崩溃?源于无准备金银、滥发超发,这是抢劫,以纸易物。” 海瑞道:“下官初到此处,眼见军府发万历通宝,深以为喜,今日探访军库却被告知存银仅五万两有,如今却已发钞四千四百万,九月十月还要增发通宝向金城、麻家港、巴拿马等地,命军府印钞局增发三万五千万,这已超备金十余倍。” “如此下去,通宝崩溃有日,到时陈帅要如何收场?” 海瑞重重吸了口气,干瘦的手伸在身前,道:“陈帅纵可将异域百姓视为猪狗,那北洋旗军、移民百姓,难道也该如此吗?” 常胜县在试着用通宝纸币代替银两,其中确实有一个原因是手上掌握的白银太少,朝廷没给他准备更多银两,以至于他很难给百姓开工资。 “海公,陈某在常胜发行通宝,用的是信用,朝廷东洋军府的信用,管控住物价,百姓愿意用通宝。”陈沐正色道:“我也没有将军兵百姓视为猪狗,这的百姓也一样,我只是鼓励军兵将手上俸禄换为通宝,这不影响他们在这的使用。” 陈沐翻手道:“北洋哪个旗军手上没十几二十两银子,揣在身上难道不累?他们需要随时能在军府将通宝换做白银。” “现在能换。” 海瑞点头道:“现在军兵把过往俸禄换做通宝,军府有了白银,自是能换,将来呢?月月发饷,难道陈帅还要往后的船上运送军饷?一旦亚州不需要白银,朝廷自会停止白银输送。” “到时候若通宝崩溃,军府拿什么兑通宝?拿不出白银,这些训练有素的军兵又会如何?” 这对海瑞来说就是恐怖,北洋旗军是朝廷花了大价钱大精力操练的一支精兵劲卒,他们的将官统一受过最好的军事教育,他们的旗军经过极好的纪律训练,若这支军队的军心没了,谁能制得住? 要想制住,又要花多大的代价? “别别别,海公你想的太远了,东洋军府也是有准备金银的,不是那五万两,军府有银矿呀。” 你有什么银矿你有银矿! 海瑞道:“哪的银矿?” “塔斯科,在东北边,那没分给百姓,过去一直驻着二十余骑,三百户旗军前天刚开过去,设了矿官,监督矿山挖银。” 说着,陈沐瞧着大拇指神色如常地补充道:“还有秘鲁的波托西,那不都是我的准备金?” 海瑞:??? 你说啥呢? “塔斯科老夫知道,那的银矿产量不高。”老头固执地摇头,道:“秘鲁,还有波托西银矿,那是西夷的,如何能当作大明的备金,更何况,你在条约上可一直没提过这银矿。” 海瑞一来就看条约了,他觉得条约还行,也只是还行,基本上瞧不见陈沐那股子狮子大张口的劲头,对西人原本土地所侵夺的也只有巴拿马和墨西哥城以西,其他的地方表现得非常克制。 看样子身居高位以后,陈沐也像个正常人了。 墨西哥城北方的土地过去西人就没怎么经营,大明取那是情理之中,不管西人的事,至于这边,双方发生战争,他们输了,没拿走全境就已经是给了七分面子。 “喔,原来海公以为波托西银矿是西班牙人的。” 多新鲜呀? 陈沐笑眯眯地拱拱手,大言不惭道:“实不相瞒,西班牙人也是我的准备金。” 坐在陈沐对面的海瑞听闻此言几乎拂袖而去,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很难忍受陈沐的疯言疯语,把西班牙人当作准备金? 不过恼怒只是一瞬,看着陈沐笑容逐渐隐去后的认真神情,海瑞想到什么,耐着性子问道:“兴许是老夫老了,还请陈帅详细说说?” “我为海公理一理思路。众所周知,这世上贵重而大量的东西,有金、有银、有铜,亚洲最多最重者,在银,这也是东洋军府出海的主要目的之一。” “战胜之后,陈某同西人在条约谈判中已经知道,西人最重视者,为金银矿,为了这些东西,他们会铆足全力将战争继续下去,或许最后他们依然会失败,但会拖住我军数年,这数年花费之大、消耗之多,精兵强将或死于战祸。” 陈沐两手一摊,道:“寻常百姓生活亦不得安宁。” “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这八万百姓来之前,陈某并无打胜战争的底气,同时即便胜利,也会被拖入另一场战争之中,欧罗巴诸国对亚州虎视眈眈,我们迟早与其等兵戎相见。” “没了西人,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不但要面对西人,还会与旁人相攻,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握手言和?” 海瑞听得有些不耐烦了,道理谁都懂,他也觉得陈沐没拿下银山是对的:“可这准备金呢?” 陈沐眯眼笑了:“明西之间,所有交易要用通宝,我买他的,必须用西班牙银元,他买我的,用白银换通宝再交易,我们会在边境开换银市场,让他们拿着大量通宝才能贸易。” 海瑞被绕蒙了,既然明朝也要用西班牙银元来买西国货物,那还谈什么所有交易用通宝呢?直接用银交易不就行了? 陈沐看出老爷子的疑惑,笑道:“首先,大明卖的东西是加工品,我们卖丝绸、花布、鸟铳、火炮、大铸造器物,也会卖糖、烟卷、茶叶与瓷器,但我们不需要从西国买加工品,只买原料就够了,交易中我们得到的白银多,他们得到的银元少。” “其次……您听说了么,条约上可是写着呢,波托西银矿出产白银,有一半要由我们来铸银币。” “万历通宝会向西扩张的,通过土民百姓之手,成为包括共治之地,也就是整个亚州的货币,将来还会去艾兰国,去西班牙,他们都会使用我们的货币。” 陈沐一直认为自己没说错,波托西银矿和西班牙人,就是他的准备金。 陈沐慎重道:“唯一的问题,就是防范假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四十五章 防伪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防伪并不是个需要东洋军府现在担心的事。 因为全天下,想在纸币上造大明的假,只有大明的人才有这种能力,但这里的通宝名字叫‘大明亚州万历通宝’,陈沐打算后续在麻家港和巴拿马建两座兑银仓储站。 从中原过来,金银铜等贵金属在那换成纸币。 从亚州离开,纸币在那换成金银铜等贵金属。 这也是明朝一部分人反对海洋贸易的原因——海货比本土有更大的利润,货可居,海贸繁荣,会加大贵重金属流失。 除非是像陈沐这种,直接掌握吕宋金铜矿的手段,贸易中以兵器甲胄、甚至派遣教官、驻军确保安全等方式来代替等价物,以此换取货物。 “实不相瞒,常胜县的万历通宝,几无防伪。”陈沐带着苦笑对海瑞解释道:“陈某没想到朝廷会发十万之巨的移民,只当是北洋二期军兵,因此一时半会也没加防伪。” 他这儿一切草创要人没人要物没物,拿什么去搞防伪? 海瑞带着带责怪意思地接连摇头,道:“这通宝纵是不流通中原,可无防伪,难道靖海伯就不怕当地土民与西夷仿造么?” 说实话,陈沐还真不怕。 陈沐在桌上翻翻找找,最终找出四张模样不同的纸拍在桌面,指着前两张道:“这是西夷与英格兰海夷的纸,他们只会造这种麻纸,用破麻布制成,很厚实经久耐用,但工艺粗糙,十张里有十张都带未能打散的绳头,都是麻纸,不过英格兰在麻纸上的工艺比西人好上一星半点儿。” 说着他又指向第三张厚纸板,道:“这是亚洲南方玛雅人的纸,他们应该是用当地无花果的嫩皮打碎成浆,压平晒干成为纸板,纸板上用石灰腻平,就能写作画,比西人纸还要厚实,这些纸合在一起就是玛雅人的。” 陈沐说着拿起像薄木板般的玛雅纸板道:“这些现在很难得了,我世宗皇帝嘉靖四十一年,西人随军教士迪那戈·德·兰达下令将玛雅人所有籍付之一炬、所有祭司绑在火刑柱上烧死,他们带来的天花紧随其后杀死多半玛雅人,现在已经没有会做这种纸的玛雅人了。” 海瑞皱起眉头,他觉得陈沐这句话不够严谨,问道:“那靖海伯是如何知晓这种纸板做法,难道不是阁下口中所谓‘玛雅’的百姓所授?” 陈沐笑着摇头,道:“邓帅自巴拿马取得几张,送至常胜,我们的军匠随之逆推实验,做出一模一样的纸板。” “我们仿造他们的两种纸易如反掌,不论麻纸还是皮纸,我们都会而且做得比他们精致百倍千倍,他们都做不出我们的纸。” 陈沐说着,将手拍向桌上最后放的那张纸,道:“纸是顺天军匠所制,用的是宣德笺瓷青纸的工艺,但有萤石粉线,瓷青色很快就会渐淡,但永葆色泽,暗处有星点发微亮。” 陈沐做的通宝比过去的宝钞小的多,他听说大明宝钞极大,但他不想做那么大,虽然做大了有更好的防伪能力,毕竟学造纸容易,但要想要把纸做大就难得多。 不过那是用来防大明近邻的,在这片土地甚至欧洲国家,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们连像样的纸都造不出,谈何做大? 海瑞对陈沐做出有纰漏的通宝已经没什么气了,反正他都说了,西班牙人就是大明通宝的准备金,而且确实还挺有道理的。 大家分工很明确,西班牙管理矿山,银子送到朝廷铸币,拿给西班牙人买通宝,再用通宝换铳炮,以支持西班牙人在本土的战争。 其实海瑞觉得西班牙人不亏,这么一份天降的白给之地,一半的维护费不用出,虽然失去了大量种植园,但能给西国本土源源不断地送去军械与货物,怎么看都赚大了。 老爷子拿着东洋军府匠人做出的青瓷纸道:“若是如此倒也可以,再加上雕印,加刻警文;制定律法,盗印者处死罚没家产,举报者给其家产半数。” 海瑞成长的年代还依稀能见到早就失去流通价值的宝钞,陈沐这一代人真是连见都没见过了,甚至上面有什么防伪他都不知道,听到海瑞的说法立即给他提了醒,点头应道:“这个好啊,现在每张通宝都有东洋军府的章,还要印什么?” “不是印什么,是如何印。”海瑞道:“寻常是朱砂印,宝钞并非如此,陈帅可差人乘船回户部问询,到时再将首批通宝收回换发即可。” 只要知道陈沐不是有意坑害百姓,海瑞就缓和多了,虽然常胜县的宝钞发行在他看来依旧准备不够充分,日后整理起来会遇到不少麻烦,但这都在情理之中,他也不愿苛责什么。 陈沐本身就不是户部的人,也‘没啥文化’,在这打了胜仗开疆辟土,还收获人心令县中井井有条,单单一人踏平二洋,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世间哪儿有完人? 虽然海瑞到这来类似被贬,但海老爷子自己绝不会这样认为,他认为自己过来是给陈沐查漏补缺的,要是铸行官府货币这事只有陈沐这亚洲经略才有实权,他自己就派人回国问户部了。 陈沐同样觉得这事能等一等,他眼下最重要的事主要还是与西班牙人的合约,真正解除战争状态,才能让亚州进入放心发展的时候,毕竟就他所处的位置,最重要的不是和西班牙或欧洲人争霸天下。 而是为大明本土输送足够多的利益,他说道:“这个不急,上千条船的运力,各地方物、物产向皇帝进献、国内运送量之巨,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装货,可惜就是在这边没怎么找到大型铁矿。” 陈沐的人确实没怎么在这儿挖到铁矿,在状元桥有一个,不过产量很低,基本上在明人现今的活动范围内没有发现可供挖掘的浅层大型铁矿。 倒是铜矿很多,普遍到明军登陆的麻家港、金城、界、常胜四县皆有铜矿开凿,尤其在金城。 大家挖个金矿,挖着挖着便挖到了铜矿,旁边一凿,哟!铜矿还不少! 陈沐满怀期待的目光对海瑞问道:“海公离开国中时,南北直隶与广东福建的工业,发展如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代铸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找海瑞问这个问题算是找错人了,海瑞只关心百姓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那些已经衣食无忧的人们,海瑞选择性地并不关注。 不过即便如此,陈沐还是问到了一丁点儿消息。 比方说,南北几个省棉布价平均低了一成半,这个平均是很粗犷的估计,毕竟海瑞也不是吏部尚王国光,没那精力与职责去编撰《万历会计录》。 海瑞的比较方法是广东棉布价比较往年贱了两成、北直贱了半成,然后就这么得出来了,跟玩一样。 但很有参考意义,在陈沐看来,这是生产力进步与商业竞争的结果,同时怀疑殷正茂的工作做得不好,就这样让市场饱和了? 市场不饱和广东棉布怎么会内销,又如何会使布价降低这么多? 非常不合常理。 其实大明的海外市场远未饱和,棉布远销南洋、印度、日本,但布价变低也非常符合常理,因为有官员。 病榻上的南洋大臣高拱认为要填补海外市场的空缺必须依靠各省生产,而非仅依靠广东一地,如果各省纺织厂不增加,单靠广东诸卫七个军余纺织厂与乡野几十个小纺织厂根本连殷正茂每年运回的棉花的织不完。 不在那一点儿半点。 所以他在万历五年联合地方各级官府及各指挥使司颁布了涵盖各行各业的命令,命商贾与军余厂的生产物资在海贸时必须留至少两成在国内销售,并定价最高为各类货物的原市价九成。 北直隶的棉布价才是正常的,因为那边出产的棉布一般都售于国内,生产力使产量增加,朝鲜、日本产麻布质量不算差在相对经济水平上更容易被本国百姓接受,因此一般棉布是面向口外关外,走陆路的渠道,所以物价低。 “廷达,你该启程了。” 九月十四日,陈沐召邵廷达与闲居已久的沈思孝前来,拿着一册双语写的羊皮卷递给他,道:“阿瓦尔公爵已签署关于南亚西海岸土地为大明所有的条约,你可以去接收土地了。” 陈沐手上拿着的条约像明西南京一样有四份,分别为万历皇帝、菲利普国王、陈沐、阿尔瓦所有,当下只是一份草稿,上面有陈沐与阿尔瓦的签名、印章、指纹,同样在明西两国也有两个不同的名字。 在大明这边叫《明西亚洲贸易条约》、在西班牙叫做《关于大明代行铸币法案》,不论它叫什么,里面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陈沐将条约递给邵廷达,抬手两名亲兵一人拉下舆图、一人递上竹杖,他拿着在地图上比划道:“先去西班牙秘鲁总督区的利马,阿尔瓦已经派人去传递这个消息了,后面的事要两国共同丈量。” “据说利马城南有一座望楼,从望楼脚下向南沿海岸丈量一千六百六十六里,在那扎下界碑。界碑向东一千里、向南近六千四百里,都是大明的。” “沿途有几座西人建立的城市,阿里卡、圣地亚哥、康塞普西翁、阿劳科、瓦尔迪维亚,他们会等待你们依次交接。” 陈沐说着目光转向沈思孝,道:“沈纯父,你也看见常胜县是如何治理的了,那边治政使命繁重,百姓众多,尤其言语不通多荒地沙漠,土域又甚为辽阔,你要拿出你身为进士的本事啊。” 其实陈沐说荒地、沙漠,不单单沈思孝,谁都没这个概念。 纵千里横六千余里的土地什么概念? 从濠镜开船到天津也就这个距离了。 荒漠再多,沈思孝心里也没底,他是真没底,对陈沐问道:“大帅能否改任海公,思孝去打个下手就知足了,这数千里之土……在下实在担忧耽误朝廷大事。” 陈沐看沈思孝一上来就打了退堂鼓便笑道:“若能派海公去,又何必叫你去打下手?你的职责不单单治理,还有其他要事。” “首先,尽管阿尔瓦已经下令当地西人退走,但沿海诸多种植园主未必愿意退走,如果他们想留下,就由邵总兵一个接一个地撵走,切记要全面出击、各个击破、诛杀恶首放走旁人,别给他们联合起来的机会。” 这下轮到邵廷达面上犯难了,他说道:“军府前番刚派遣四千旗军去往边境,如今还能拨给属下多少人?” 邵廷达觉得这事需要很多兵力,面对长达六千六百里的海岸线,就算填上整个东洋军府的旗军都不够,他心里和沈思孝一样直打鼓。 这同样也是陈沐眼前比较棘手的问题,他束手无策地苦笑,道:“我只能给你一千北洋步兵与各类军匠四百,不过不必着急,后续会从金城调拨五百女真兵与两千倭兵助你弹压各地,倭兵可能去的晚一点,要等他们学会说话。” “除阿里卡外,余下几城皆为大城,附近西人较多,在合约中他们会分批离开,需要很长时间,你们当下是先交接阿里卡,然后丈量土地即可,一年之内,会有西人为大明继续治理其他地方。” 听到只有一个地方,文武二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若一上来就六千六百里海岸线能吓死人,人手不够拿头治理? 陈沐看俩人如释重负的模样笑了起来,道:“不逗你们了,治理诸地只是长远目标,一时半会主要是在阿里卡驻守,修起炮庙、县衙、铸炮厂,那里向东有直通波托西的官道,驻军押运白银,以及从秘鲁购入铁矿,给西国铸币罢了。” “不过这也就是个苦力气活,一年帮他们铸二百万两白银,能把咱们在亚州的军饷赚回来,再多也没有。” “倒是当地有不少铜矿,还有些小的银矿铅矿,你们要尽快开挖,遇到不愿意放手的西国矿主,就把他们尽数赶走,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 “有一大任关系到国运,你们务必将此事做好。”陈沐神秘兮兮地凑近二人,小声道:“等安稳地方,你们要借丈量之利,将火药匠编出几十个小队,由军兵护送,从各个方向深入大漠,去找硝石。”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四十七章 量具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西班牙人并不知道在这片新大陆上,他们曾经拱手相让以至于擦肩而过的,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阿尔瓦认为自己失策了,在官道蜿蜒的山间修筑七座堡垒是很傻的念头。 “八万五千人,他们哪来那么多闲人?我甚至想为大明皇帝这种神的旨意鼓掌了!” 最近几天,阿尔瓦公爵命人在墨西哥城疯狂地查阅资料,他想弄明白在新大陆究竟有多少西班牙人,但这项工作注定无功而返,墨西哥城存放籍的教堂在先前的土人起兵中首当其冲,大量典籍被焚烧摧毁,根本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 倒是随军大主教从侧面为他提供了一个答案,在去年,能够按时为教廷缴纳十一税的西班牙信徒为二十一万余人,这其中包括一部分数量庞大的混血儿。 这个数字也是粗略估计的,并非每个混血儿都有向教会缴纳十一税的意愿,也并非每个有意愿的人都能向教会缴纳十一税,因为有些人根本没有财产也没有做为人的权利。 这也是包括阿科斯塔在内的修士们希望西班牙能给予印第安人足够权利的出发点之一。 但不论如何,从西班牙登陆新大陆至今已经有七十年了,七十年的时间里,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二十余万人,散布于新西班牙、秘鲁与加勒比海上的西印度群岛,葡萄牙人在土地广袤的巴西更是只有两万人左右。 而与明朝人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们损失了接近一万名新大陆的西班牙人,占据总数的二十三分之一。 “这不是自发的,是名叫万历的皇帝亲自下令,让各地百姓乘船到这里来,他们从各地迁徙向名叫天津的港口,称作由大明天子集结的一千余艘商船,辗转来到新大陆。” 阿尔瓦公爵对面是从常胜县返回墨西哥城受命为陈沐催促粮食贸易的修士阿科斯塔,陈述着大批明朝移民的来龙去脉:“在常胜,由他们的官吏分配土地,按照家庭分配土地,把六万多名百姓安排得清清楚楚。” 老公爵阿尔瓦用手臂撑着额头,低头拧着眉心闭目思考,好半天才说到:“他们还有专门管这事的官员?” “公爵,他们的官员管理所有的事,被称作父母,事实上他们管得比父母还多,常胜的邹县令是个年轻人,管辖着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一切,他们的衣与食,他们的生与死。” 这对阿尔瓦公爵是一种冲击。 西班牙到这里的人,除了军队与大贵族,那些征服者从来不受国王控制。 最早的冒险家是由富有的大贵族资助,往后是商人与流浪者自发追随财富,当他们取得成绩,国王封给他们总督区让他们施行自治。 经历漫长岁月,这一切才走上正规,最早的探险家们得到十年二十年的富贵与横征暴敛,国王真正把这里当做自己的财富来源,命令真正拥有总督才华的人到这儿来为宫廷开发、征税。 但每个到这儿来的人都是自愿,完全不受控制。 就像明朝的程大位、王朝佐一样。 但菲利普从来没有颁布过哪个法令,规定什么样的人要到新大陆来。 阿尔瓦说道:“这是我们的国王可以学习的做法,那个陈沐,他要与我们签订的协议非常刁钻,国王看见就会非常喜欢,但这会给西班牙带来更深的苦难。” 老公爵阿尔瓦可以轻易地将智利大片土地拱手相让,也可以将墨西哥城以西的土地交给明军,但他却迟迟不愿将整份协议转呈马德里。 事实上他到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将所有协议交到船上去。 阿科斯塔深以为然,甚至比老公爵还要清楚,他说道:“他在分化教会、宫廷与贵族之间的关系,他的合约对国王陛下是完全有利的,更多武器、更多财富,甚至目的也很清楚,就是支持国王向其他国家用兵。” “可除了国王陛下,没人会对此感到满意。” 冒险家、贵族、商人、教会在新大陆的利益像被斧头劈下一般,真正在矿山指挥印第安人卖命挖矿、在新大陆辛勤看护种植园的恰恰是这些人,可陈沐没给他们留下太多生存空间。 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让陈沐从得到的利益当中摘下一块送给菲利普,造成双方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没人会因此欣喜,可以预见的是,当新大陆失去土地的贵族与冒险者回到西班牙,就连菲利普也会笑不出来,这种巨大的力量是不会怪罪陈沐的,他们只会将这一切归罪于签署条约的菲利普。 但阿尔瓦很清楚谁都没办法改变这个局面,尤其是头顶还悬着一柄利剑的时候,他问道:“陈沐的信上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没有看明白,我已经交给他们在边境上的各个村庄超过六十吨粮食。” “那些挑嘴的明朝人连玉米都不要,还让我们给他们磨成面,说是他们连石磨都没有,这还不够,现在还让你回来催促。” 说实话,阿尔瓦公爵从出生到现在压根就没受过这种气,伸展了手臂向前做出下切的动作:“他到底想要多少粮食?” 阿科斯塔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来自常胜知县邹元标的信递上,道:“他们希望我们能通过贸易向他们输送玉米土豆磨成的面粉以及大米,这些粮食可以用来换丝绸与瓷器。” 听到能贸易丝绸与瓷器,阿尔瓦公爵的神情稍稍缓和,先前他运送六十吨玉米粉去那些村子,几乎是白送,他的人没在任何村子收上来一分白银,说好的给钱呢? 不过当他扫了一眼信后,便又皱眉道:“我就说那些明朝人挑嘴!” 信上说他们需要一年贸易至少一千吨面粉和大米,这个只要价钱合适,这种规模对墨西哥城来说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额外的要求。 玉米面和土豆面要细磨,装在细密白色棉布袋子里,袋子要用棉绳扎紧,每袋要重七十七明斤,每袋可以在明西边境紧挨官道的王家堡换得二百通宝。 用换来的通宝,可以去官道另一边的张家沟购买瓷器、丝绸。 “讲究还不少!谁知道信上说的明斤是多少!” 听到阿尔瓦公爵的抱怨,阿科斯塔修士面色讪讪,小声道:“他们让我过来时,专门带了明朝的量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四十八章 辟邪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远在马德里的菲利普国王绝对想象不到他心心念念的明西贸易会以这样的形式在新大陆的明西边境展开。 他的国民居然在新大陆卖粮食,整个欧洲最富有的国家,西班牙人居然在新大陆卖粮食,而且还是由实权公爵阿尔瓦领衔。 这实在太让人难为情了。 但这确实,能为他们带来利益。 最先上杆子卖粮食的不是阿尔瓦,而是消息一经传出便闻风而动的边境西国种植园主。 新大陆这片土地时时刻刻因政策而产生日新月异的变化。 在边境的西面,随东洋军府的命令下达,各个村庄收拢当地散居的土民,并形成一套以村尉为中心的自治制度,作为明朝本土制度的延续。 除了边境上二百四十个村庄的村尉为小旗官兼任外,内陆村庄的村尉皆为一名旗军兼任,每个村落执行来自军府的命令,相对本土村落他们的自治权更低,但同样拥有以宗族形式约定成俗的习惯来作为最基层的单位。 由于每个村庄的自然资源、人口资源皆不相同,这便要求北洋军官在治下辖区进行资源调配,原住民百姓较多的村庄要向缺少本土部落的村庄倾斜人力资源,同样调配统筹的还有矿产资源与粮食资源。 伴着快马在官道上奔走,依照东洋军府的命令,一个个村庄先后设立名为四里道的驿站,使用人力在村庄边缘修出长达四里的土路,并在每个村庄设立能力高低不同的汉文学堂、医馆,并制定出移民所需肩负的义务。 赋税与徭役。 比方说赶驴车与推货车,每个村落赶车四里,交接到下个村落,这个徭役最开始只在官道两旁的两个村子施行,后来在各地道路初成后,所有村子都要施行这一徭役,指派二十人来承担这一使命,作为回报,在他们执行徭役工作时村庄的其他人要为他们耕地。 有些村庄最先使用雇佣徭役的制度,用定量的佣金或粮食来雇佣不会种地的移民或流浪的原住民做这件事,佣金或粮食由整个村落平摊。 还有些村庄因为地处高坡不易行走,便向军府请示改道,一个或多个村庄向能为他们运输的一个或多个村庄提供佣金。 好走的道路就这样被自然筛选出来,最后成为四条由墨西哥西海岸向东部边境输送的四条主要道路。 这能减轻军府向边境输送货物的压力,当然也并非所有货物都需要力役输送,一些靠近县治的商贾会选择在县治雇佣力夫购置驴车自行输送。 在陈沐的授意下,东洋军府在常胜县开设了第一家缝纫厂,雇佣六十余名女工,从事织布工作,主要是将随船运来的棉布织造一定规格的棉布袋,做工精致的棉布口袋上有一根棉绳能用来扎紧,做好的布袋上用墨印上‘粮袋半石’的字样。 这些土民女工都有过去为西班牙人缝制棉甲的经验,如今用棉布缝制棉袋易如反掌。 白色棉布是国内现成做好的,需要的只是切割与缝纫而已,一天能产出二三百个袋子,最熟练的女工甚至一天能做七个,又快又好。 然后成捆的白色棉布袋由东洋军府商务局的吏员运到边境线上——卖给西班牙人。 这很有趣,整个新大陆再没有人像边境线东边的种植园主们那样内心蒙受巨大压力了,他们可不认为对面那些百姓模样的明朝人是百姓。 他们捕猎的箭甚至时不时会飞到他们的种植园里,一个人大刺刺端着弓便跑进种植园,带着无所畏惧的友好笑容寻觅他们的羽箭。 在奴隶面前作威作福的种植园主只能发动奴工大肆搜寻,再将羽箭拱手奉还……并不是每个西班牙人都这么好说话,但边境真的不安全。 每个种植园主都能发誓他们不是怕了那些立在山头或是平地上的明朝移民望楼,更不是怕了望楼上扛着火枪或动不动就搬动那种能抛射上百颗飞石打进他种植园里虎蹲炮包着头巾的移民。 他们怕的远比这恐怖的多。 在属于新西班牙边境的都市传说中,最引人注目的无过于一名不可一世的男爵头天挥舞着鞭子吓退到他的种植园里寻找跑丢了火鸡的明朝移民,后来还在宴会上得意洋洋地宣讲他这份伟大功业。 如果不是参加宴会的贵族们发现他的种植园多了十几名装备精良的雇佣军,人们真的会以为他不害怕。 一礼拜就平静地过去,就在边境线上刚刚传开这件事,让所有人都以为明朝人也不都像陈沐那么可怕时,一个夜里有人潜入戒备森严的村庄。 那个夜晚男爵和他的家人以及重金雇来的雇佣军不知为何睡得比往常都要沉,睡醒时所有人头疼欲裂没听见任何动静。 潜入者没有杀死任何人,但他的种植园里七百二十名奴工全部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十四名雇佣军的武器盔甲、仓库的粮食、种植园里的所有牲畜包括六十多只火鸡、九匹马、十二头驴子,男爵与男爵夫人价值两千七百枚银币的财产首饰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该睡在床上的男爵夫人在空荡荡的马厩中醒来,男爵本人倒是还睡在床上,可他的枕边多了一只被剁掉脑袋的火鸡,还有墙壁上挂着在三百年前战争中取得爵位的祖先画像被人涂满鸡屎。 据说醒来时本就有很多下半身疾病的男爵被吓得尿了一床,而他旁边的种植园主则在同一个早上发现自己的种植园中多了二十七名患有西班牙病无所事事的女奴工。 据说潜入庄园的人是一些披着绿色斗篷的人,他们呼啸而来呼啸而走,带走一切,在远离庄园的地方询问谁与种植园主有染,然后将她们送到离另一个种植园不远的地方留下食物,其他人便不知所踪。 再没有人比边境线上的种植园主还感到恐惧了,这种恐惧令他们人人自危,几乎所有种植园主都听说他们附近的密林里有过那些绿斗篷的活动踪迹。 这个时候他们听说,明西边境开放粮食与绸缎瓷器买卖,还卖白布袋? 他们只有一个回答。 粮食?卖!白布袋?买! 买了用不着怎么办?放着。 挂种植园门口辟邪!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四十九章 瓷盒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当阿尔瓦派遣至各个种植园的使者到边境线上与园主商量向明朝买卖粮食时,这些新贵族早就把能卖的粮食都卖掉了。 明西边境东侧上百个挂着白布袋的种植园成了这里最亮丽的风景线。 袋子上还印着大字:面粉半石。 人们说这是边境友好的象征,一名修士在他的自传中记录下这种昭示着明西边境贸易繁荣的景象。 如果不深刻探究繁荣的背后,边境贸易确实非常繁荣,种植园主与商人热衷于将货物换成万历亚州通宝,再去官道的另一边购置绸缎与瓷器。 张家沟的货不多,据说更多货物还在运送的路上,但瓷器与丝绸的价格相对便宜,尽管这确实比在澳门或早年的菲律宾要贵一些,可相对靠岸塞维利亚或尼德兰的收购价,即使加上海途运费依旧有利可图。 他们赶着几架马车的粮食,在王家堡换几千通宝,或干脆用白银买通宝,因为银币的铸造工艺不好,一枚一两重的银币能换八百通宝。 然后在对面的王家沟,四千通宝能买一匹做工精良的各色丝绸,若出五千通宝,则能买到一匹带有暗棱纹、暗竖纹的各色丝绸,至于暗云纹、暗如意纹的丝绸则做工更加精良,要七千至八千不等。 当然,最贵的不是这些在大明卖的好的,而是黑色丝绸或杂色亮纹的丝绸,在大明这样的纹路基本上没人穿,像土包子一样,但这边的人喜欢,甚至西班牙的贵族与商人还给边境那边下订单呢。 当然,他们还想要大红色的绸缎,但商人不卖,一万一匹都不卖。 大红、鸦青、明黄都不卖,用商人的话说:“您不配穿!” 至于想买瓷器的西商,可是干着急了很久,他们在王家堡、张家沟东面的几个西人种植园借宿,每天都派人到边境线上盯着,一直等着明朝这边上货,这边却一直说瓷器在路上、瓷器在路上、瓷器在路上…… 瓷器真的在路上。 在大明,瓷器是一种日用中的奢侈品,分粗瓷分细瓷、粗瓷细瓷又分上中下三等,但即使是上等细瓷,价格也没有很贵。 若无历史意义或精雕细琢,上等细瓷碗盘杯瓶的价格是一只三至五钱银子,下等细瓷则更为便宜,三至五分银可买十只。 所以在早年海外的南洋,诸如婆罗洲等地,即使有海贸的溢价,寻常百姓家中仍可添置一只作为家宝。 但在亚州的明西贸易,作为流入欧洲的瓷器,陈沐并不打算将它们以如此‘贱价’出售。 北洋二期随船运输的辎重,那些青瓷盘白瓷碗用稻草绳捆束避震塞进船舱,比输送的百姓人口多得多,十五万余只瓷器单是放下船便是一趟大工程。 十五万余只是去掉跌砰破碎后的数量,几乎每一组瓷器都有航运途中因外力破损的情况,在常胜县力夫受命装卸下船的过程中又有些许损坏、分装上又出了些纰漏,致使损失超过两成。 但瓷器如果跟着绸缎一同运来,也早该到了,但它们没有,这些成批的瓷器在亚洲经略的命令下重新缓缓分装,锯木场全力制作精美漆盒,依照瓷器的花纹、烧纹分装成套,放入严丝合缝的漆盒中。 漆木盒的造价,甚至超过了一套瓷器。 每套漆盒上或以泥金画漆的工艺画上与内盛瓷器相同的装饰画,合以铜锁插扣,内盛数只碗碟、木筷、摆盘、瓷瓶,合装为套,定下上中下三等。 完成这些工序,才由旗军看护押送,输往边境。 下等漆盒瓷器五万至十万通宝、中等漆盒瓷器十万至十五万通宝、上等漆盒瓷器十五至三十万通宝。 并且在每套上等漆盒掀开的上盖内侧,都有陈沐亲笔留名手赠言。 自打赵士桢入幕府,这几年下来赛驴公在法之道的造诣并无丝毫进步,不过他已经彻底放飞自我了,认识到自己不必依靠外物抬高身价之后他过得很轻松,为四千七百余套上等漆盒写赠言是笔走游龙得心应手。 虽然常胜县的邹元标、赵士桢、徐渭等人觉得陈沐在漆盒上搞题跋确实是不错的想法,但大家发现陈沐题字的出发点好像和别人不大一样。 别人题字关键在字,留名只是其中之一,而他们的陈大帅呢?关键在名,提什么字倒并不重要,甚至连咏鹅。 一套漆盒瓷,他能把自己的名字分成七八个地方去写,比方说木盒上留靖海二字,盘底盖自家私印、碗底留日期、杯把手写北洋重臣、瓶身更是要写上大明帝国北洋重臣亚洲经略靖海伯陈沐。 说实话,就陈沐这显摆劲儿,赵士桢打算从自己俸禄里扣下一部分买一套送阿尔瓦公爵,往家里一摆吃饭睡觉哪儿哪儿都是陈沐——多闹心? 当然,所有瓷器也不都卖这么高价,实在凑不成套的散件也有很多,那些相对便宜些,不过即便便宜,这些瓷器成车拉到边境,边境那一边的商贾也没谁能成车运走的。 对了,阿尔瓦能。 因为陈沐还是给西军早先送去的六十吨粮食付钱了,他还没小家子气这点粮食钱都不给人家,实在是开始边境线上没这么多钱,钱都得从常胜县印。 当然,阿尔瓦公爵收钱收得高兴不高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二十七万八千四百通宝,合二百七十八张一千通宝面额的纸币与四张四一百面额的通宝。 陈沐给的粮食收购价本来就低,除了边境线上被‘绿斗篷’吓得火急火燎要交保护费的种植园主们之外,其他种植园主越靠近东海岸越不乐意卖粮食,得买棉布袋子不说,他们把粮食运过去也是有路耗的。 更别说运的都是好米好面,这边的米本身就都是从西班牙南方瓦伦西亚附近的贵族过来时种下的,产量本来就不高,就是贵族与雇佣兵吃用,如今还要在新西班牙总督府的命令下输送一部分去边境线上。 押运的奴工都没吃过的东西,路途上很容易出意外,比方说押运的奴工趁看守睡觉的功夫偷偷扛起一袋西班牙米跑了——这还是好的,在靠近边境的地方就为运个粮食,多次出现成群结队的奴工攻击看守,扛起粮袋越过边境去归附大明。 西边自由啊! 奴工们都传开了,明军长得跟他们差不多,把他们当做同族兄弟,为明人工作是给钱的,攒了钱可以租下属于自己的地,除了侍奉皇帝的赋税与力役外什么都不用出,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财产,明朝人也不随便睡人老婆。 尽管种植园主不是很愿意卖粮食,但他们却很乐意买来自边境另一边的货物,用粮食换不合适,他们就用银币换,这些种植园主哪个没有几千银币的身家,二十二个银币换三四匹绸缎,回去做一身衣服是非常合适的。 毕竟墨西哥城的织丝厂因为没有南洋生丝输入与后来的起兵做乱已经很久没有生产过这些东西了。 边境上的贸易,在两国官方的军火贸易还未开始时,便已经繁荣起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五十章 服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其实边境上最受欢迎的商品不是做工精美但分外昂贵的丝绸与瓷器,也不是常胜县的红糖冰糖,而是棉布面袋。 驻守在张家堡的百户徐晋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并向千户林琥儿汇报,他们卖出的棉布面袋与收回来的粮食数量严重不合。 本身这是个很有趣的事,西人要卖粮食,卖粮食得用棉布面袋装,就需要从这边购入棉布面袋,袋子很便宜,二百通宝能买十个,几乎是边境上唯一卖的平价的东西了。 这种来自大明的精工素棉经过缝纫后的棉布袋即使在大明卖,经久耐用,也就是二十个通宝了,不过那得铜钱买。 在这里,棉面袋本是一种一次性消耗品,西国粮商买入棉布面袋,装满粮食再卖回来,合一石米面三百六十通宝。 可边境线上一天能卖出去上百个棉面袋,却只能收回来不到一半,有时连三分之一都收不回来,卖粮的越来越少,买袋子却越来越多。 起初林琥儿也以为是因为游帅林满爵在边境线东边的复仇活动,让种植园主急着交保护费,这才造成面袋紧俏,可后来他发现不是这样的。 边境线守着官道另一边的西人种植园里开了裁缝铺,专门收通宝给人的棉布袋子上缝两个背带,缝十只面口袋收费二十通宝、自备背带。 这操作让林琥儿都看不懂,你一西人种植园,收什么通宝凑热闹啊? 最过分的是,这家伙后来还专门越过边境到张家堡找到徐晋,问徐晋着棉布能不能下订单,上面不印这几个字。 “他让上面印什么马丁,好像是他的姓,还要印上这个章纹,他愿意用一万通宝买四百个,要是常胜能做出背带,他愿意出一万两千通宝。” 林琥儿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有病吧?’,出一万两千通宝买四百个棉布背包,这体现出什么问题? 体现出他有一万两千通宝,他要是没有,就会说用十五枚银币买了。可你一西班牙人,手上揣这么多通宝做什么? “这些西人事还挺多,前几天有个要给瓷器上定章纹写名字的,现在又一个要给棉布袋上写姓的,以后是不是冰糖还得给他雕个名儿啊?” 林琥儿撇嘴牢骚道:“瓷器就算了,人家要烧国王菲利普的名字的章纹,明摆着是要拿去送礼,五十万通宝的价也值当咱骑手跑一趟,他这算什么,就一万通宝的小事,还得让咱跑一趟?” 往返一千里路呢,跑过去赚的钱还不够给马钉个掌,林琥儿挥手道:“让他等着吧,下个月有骑手回去,要不然就让他跟边境上的西商串联一下,通报消息、定制货物,买入额五十万通宝起价。” 明军在这中间确实是赚钱的。 东洋军府定的制度,边境上的西商银币足值一两的兑通宝八百,虽然张家堡给出的兑换原因是不足值不好看,其实是足值的,只是不好看罢了,只要不是假币,融了都一样。 旗军平时的俸禄银两在军中都有直接登记,平时存在军营随取随用,在常胜使用通宝后他们也换成通宝使用。 边境上的通宝有一部分是专门运送,但军府同样制定了条例,输送不够西商却需要兑换时,游击将军付元可自麾下四千旗军收购手上通宝,一一登记卖给西商,换来银币送至常胜,再另按登记数额,下月返还旗军多一成的通宝。 他们可以选择在亚州花销,也可以留着等退伍时换取银两,更可以直接将银两每隔半年邮寄回国通过驿站送至家人手中。 边境线上有定制这种操蛋想法的不单单马丁一个人,喜欢定制的大有人在,瓷器要定制、漆盒要定制、甚至就连绸缎的花纹也要定制,如今连棉布袋都要定制了。 马丁还真没让林琥儿失望,没过几天,他便串联了周遭几十个种植园主,交上一份关于定制棉布背包的请求,包括文字、章纹、甚至颜色在内的多重需求,以三十通宝一个的价格订购两万三千只棉布背包。 拿着请求的林琥儿笑得合不拢嘴……付将军的通宝肯定不够,再从旗军手上收,他们所有人又都能赚点钱。 其实更高兴的林满爵。 他的游兵一直在边境另一侧活动,除了偶尔回到边境线上的村落补给物资意外,他们出没于西人各个种植园周围,调查周遭情报,随时关注西军有无向边境增兵的动向。 西人倒是没增兵的举动,除了拆了五座山间棱堡,加快另外两座关卡的构筑外几乎没有太多官府动作,更多的则是这些种植园主没完没了地倒卖货物。 最有趣的莫过于那些种植园主的奴工,他们背着印有‘米面半石’的背包,用各种东西把它装得鼓鼓囊囊,别管是装甘蔗还是塞棉花,甚至有妇人在干活时把小孩塞在背后背包里投入忙碌的工作。 常胜县产的棉布袋子在边境线另一侧风靡一时。 另一边的陈沐收到前线传回的消息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他们居然找我买棉布袋子,还让我给做成背包,还印上每个种植园的章纹与姓氏?” “棉布口袋,我不卖,那是用来装米面的不是什么背包,当作背包它根本撑不住七十七斤的重量。” 陈沐话是这么说,但很快他就亲自画了一幅图,让织造厂依图做出专用的背包,用细密厚实的棉布也就是帆布制成,背带与背包用布无缝纫采用一块布,更加结实,口袋一样以抽绳封口,经过试验确实能承载七十七斤的重量,陈沐这才让人把新制的背包送到边境线上。 在这只背包上,确实加印了马丁的章纹,不过姓氏却是用汉文写的,在下面还有常胜县织造厂的名字,还有背包的名字:七十七斤。 收到背包的林琥儿笑呵呵地派人越过边境寻找马丁,并让他召集了各个下订单的种植园主,请他们到张家堡来,千户大人坐在堂中拿着陈沐送来的小纸条对一众西人贵族介绍道:“这是常胜为你们做的背包,结实耐用,能满足你们大量使用的需求。” “我家大帅说,那个棉布口袋只有装米装面放车上时才能撑得住七十七斤,背包不行,会漏的,但这个不怕。” “可以印有你们的章纹、姓氏,不过文字都要用汉文,还可以印上你们种植园所在的地图位置,即使你们的奴工背着它跑了,看见的人也可以把他送回去。” 林琥儿笑眯眯道:“这个的卖价嘛,是四十四通宝。当然,丑话要说在前头,如果他们背着这个背包越过边境,我们把人送回去你们需要另支付一千通宝的送还金,大帅说了,服务至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复国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说真的,贸易是件很爽的事,尤其自己是印钱的那位。 而且看着大明和西班牙的贸易红红火火,有人比陈沐还高兴。 他是刚刚在常胜县向东洋军府争取到练兵权的大明艾兰国王朱晓恩。 晓恩王爷如今是归心似箭,但依照大明朝这跟西班牙僵持的模样,让他跟着邵廷达部去智利又不敢,索性向陈沐请了一笔贷款,在西海岸招兵买马。 贷款合计九千六百万通宝,东洋军府分三十六个月拨款,理论上前六个月每月给款四百万,中间二十四个月每月给款二百万,后六个月每月给款四百万,共三年将贷款借清。 这是一笔价值九万六千两白银的巨额借款。 借款合约名为《大明艾兰王国复国协议》,东洋军府的责任是向国王朱晓恩提供借款、军备买卖及大明教官,并准许其于亚州自由招募一支一千二百人规模的复国军。 艾兰王国的责任是在登陆大明艾兰国的土地后即清查当地矿产,交由明国商贾经营,出产成品三成供给王国、七成由东洋军府处理,时间为一百年;如矿产不足,则需以海关赋税偿还缺额。 自万历六年九月协议达成,当月军府商务局即自账上拨款四百万通宝,不过发至朱晓恩及其扈从的手中只有一百零八万,余下二百九十二万则作为购置军械、租借军营、兴建设施、雇佣教官、军士口粮及运送货物车马杂费扣除。 就这还没扣完呢,军械的钱下个月还得接着扣。 其实剩下二百多万军府根本连印都没印,就是单纯刷了个双倍GDP,常胜县的辎重要库就直接出货了。 拿到通宝的朱晓恩也没急着从商务局走,大热天着绯红蟒袍热得满头大汗的晓恩王爷靠着商务局的冰墙凉快了一会儿,商务局的吏员实在碍于情面没法撵,是能看着他从领地跟随漂洋过海的健壮红毛武卫端着蒲扇给扇了半天。 没过多久,又有状若异国者带人赶三架马车而来,几个肩扛长斧身着绢布花袍披铁锁甲的武卫防守严密,直接拿着王爷腰牌将马车赶进商务局,朝纳凉的朱晓恩单膝跪拱手礼,开口嗓音是瓮声瓮气,天津话字标准得很:“大王,带来了!” 朱晓恩当即起身,抬手招呼商务局吏员道:“来个能算价儿的,看看咱这些东西值多少通宝。” 说着,晓恩王爷提衣摆快步走到马车前,手抚着马车上的漆木箱看了又看,对左右道:“这可都是宝贝,若非怕陈帅像照顾那些个南洋属国般不给好军械,本王也不会将这本想带回家里的宝物拿出来变卖。” 朱晓恩在大明没王庄也没封国,但朝廷禄米给足,领受两年的禄米积累下巨额家产,说实话要不是必须得去为朝廷夺回属国,他也想一辈子赖在北洋。 北洋不让他花钱,有饭吃有衣穿,一年多的时间里去过最远的地是天津,可就算去了天津陈沐也不让他花钱,说不让他养成奢侈浪费的习惯,朝廷每年给的丝、罗、绢、布、锦、绸、盐、茶、米全都留着,一直到出海才将一部分实在带不走卖掉。 他的家产单单白银就有五千两,都是卖粮食换的,装了好几箱子,余下的各类布匹绸缎、朝廷赏赐器物,这次他全拿了出来,要在商务局换成通宝。 朱晓恩就给自己留了一套倒流壶与公道杯,连原本打算带回去给妻子儿女做衣裳的绸缎都卖了。 换了三大盒一千面额的通宝,接近千万。 他这边刚领了通宝,军府那边的吏员便寻了过来,向他报道:“大王,艾兰复国军的驻地已经选好,军械军粮正往那边押运,督练教官也已带队过去了。” 朱晓恩的眼睛当时就亮了,连忙道:“走,快去看看!” 说实话,和陈沐相处这么久,他太清楚东洋大帅是什么样的秉性,但凡他经手的东西肯定都是好东西,但就一个字,贵! 别人做买卖看货看钱,他做买卖不单看货看钱,还看人。 朱晓恩甚至总结出一个规律,闲谈的时候跟赵士桢讲起过,说这不一样的人从陈沐手上买一样的货,价钱也是不一样的。 就比方说买一杆鸟铳,大明国内的将官寻他去买,外边一两能买到的,陈沐这儿要开价二两。 若是外边的属国要买,陈沐不要白银,要珍珠宝石这些物,在那边值二两,到国内便值十两。 倘换了西班牙要买这杆铳,嘿嘿,那可就谁都不知道要多少钱了! 赵士桢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抿嘴不住地笑,最后奔着回护之意道:“大王还是太年轻,大帅的铳为何卖的出去呢?因为他的铳好,外面花上二两,也未必能买到一样的铳。” 朱晓恩深以为然,只是他不知道,赵士桢的话要分成两句去听,一句是陈沐的铳好,一句是他太年轻。 陈沐卖铳什么收过银子?他卖的值二两银的铁锭。 复国军驻地在常胜港南边的小海湾旁,挺宽敞的一片,周围都是渔家,用不到这片土地,被东洋军府分出去再销售了一番,眼下驻地已陆续来了不少力夫帮着伐木扎营,诸多几天就能将营房扎起来。 驻地还有一片海岸,沙滩上有一条废弃的栈桥,修一修就能用,岸边停着四条小鲨船与十二条福船。 胸甲上挂着百户铁牌的督练教官已率部等候多时,眼见朱晓恩一行策马而来,抱拳行礼后挥手命人抬上箱子,奉上货单道:“大王,复国军的武备近几日会足数运到,这是货单。” 朱晓恩才接过公文,几个长条木箱便被起开,露出躺在稻草中保养良好的军械。 “复国军拟练十部步兵百户,九个鸟铳百户、一个炮兵百户,配发火绳鸟铳千杆、腰刀千柄、兵服冬夏两千套、胸甲千副、二斤炮六位、虎蹲炮八位。” 督练百户说着拱手道:“如此,待军兵练成,至艾兰国募起步骑,大王统帅万军则可将之作为精锐兵力,首当敌冲!” 朱晓恩弯腰拾起一杆鸟铳,做出瞄准的姿势,愉快地向左右笑道:“大帅这一次,出人意料的大方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朝天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确实难得大方了一次,军府提供给朱晓恩的那些军械,如果卖给西班牙,至少要两万两白银。 火绳鸟铳及一套铅丸模具、十二条火绳、火机、一百颗铅丸、胸甲头盔、帆布携行具、帆布背包、防潮单面紫花被、兵服皂鞋、行缠还有能当单人小帐用的大桐油雨披,这一套东西经陈沐的手,没二十两银子合适吗? 而朱晓恩呢,拿到这些东西的总价可连两千万通宝都没有。 刨去运到西海岸的运费,那几乎是成本价了,让陈沐拿成本价卖东西,这不就跟白送一样? 之所以如此,也没什么特别原因——二爷高兴。 因为订做帆布背包的章纹图送来了,五十四个种植园主外加西军阿尔瓦公爵部下的一个军团长,要订做两万六千只帆布背包,别提陈沐多高兴了。 虽然西班牙人让陈沐高兴,陈沐给艾兰国的朱晓恩巨大优惠听起来逻辑上好像有点问题,而且如果算上两件事的成本,借贷给朱晓恩九千四百万通宝与订做帆布背包不可相提并论的交易额加到一起硬伤更为严重,但陈沐就是高兴。 因为那五十四个种植园主对陈沐的建议非常满意,就是在背包上印地图、奴工背着背包走到边境被发现后再给他们送回去的建议。 种植园主都是好人呐! 游帅林满爵带着部下在边境另一边兜转一个月,绘下来的地图没这些种植园主送来的三分之一大,结果人家自己把地图送来,道路都标明了。 整个边境线往东上百里的土地几乎被点亮。 陈沐哪儿能不高兴? 仗义! 仗义啊! 更别说还有送还奴工的机会,旗军带着奴工走错路是不是可以多测绘一点儿地图? 统摄边境数百个村庄的将军付元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传信来问,越过边境的奴工真要送回去? 不说各个村庄如今的土地远未饱和,都是短缺人手的时候,单就人家百姓心向大明,不避艰难险阻地越过边境,这份勇气在,前线官军就觉得应该把人留下。 甚至林满爵部的游兵有时还会帮助那些想要逃离种植园的奴工,指引他们安全通过边境。 陈沐的回答是该送的还是要送回去的。 可什么是该送,什么是不该送呢? 陈沐没说。 坐镇前线的付元拿到信后苦思冥想了很久,心中也没能得到答案,这事也就因此搁置了好几天,直到他听说林满爵传信让比邻边境的十几个村子都配上军医,专门检查逃亡者的健康问题,才让付元眼前一亮。 身体健康健全,能在这边为自己工作并向皇帝缴纳赋税的,就是不该送的,人家都能侍奉皇帝,还把人送回去做什么;但得了西班牙病之类治不好不说还传染的病,那肯定就是该送回去的! 西班牙人造的孽,没必要让大明治下的百姓承受,得让他们自作自受去! 不论如何,随王家堡、张家沟两处为代表的贸易市场开启,明西两国间的火药味也淡去许多,除了两国商定的军火贸易与共治地带并未展开外,边境东西确实得到了预期中的和平。 事实证明只要陈沐不找事,和平还是唾手可得的,但让陈沐不找事很难。 陈沐如果想找事,天底下谁都拦不住,只不过现在他的主要精力已经从关注西班牙人的动向上抽走,转而去注意更重要的事。 运回大明的货物。 这比什么都值得让陈沐牵肠挂肚,这意味着东洋军府从明年起能够一定程度上的自给自足,不必再耽误南洋军府花费白银、米粮支援。 开源的好处就在这儿,只要他不花,那就是给大明朝省钱了,剩下的白银米粮交到户部,能让朝廷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常胜县的船厂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原本那一千余条福船上的船匠经历月余时间将来自麻家港的皮料、海象牙、鱼皮、火油等货物装运上船,可等金城最近运送的货物过来,他们才意识到先前所做都是无用功。 眼下几千名船匠又忙着带人把船上的货搬下来,为加快速度不至失期,他们甚至另外花钱雇人卸货,再依次将船开进船厂改装。 金城最近运来的货物是海岸杉木,据吴中行送来的信说,这次送来的杉木为县中精挑细选。 杉分三等。 下等为杉木方,高三尺长三尺宽三尺,为上好的家具船料木材。 中等是小杉树,砍伐去皮打磨,长三丈三尺、围七尺,是上好的殿柱之材。 上等为百年以上大杉,统长七丈六、围一丈,树干通直树心不腐,可做战舰桅杆与皇家殿用。 除此之外还有特等,是东洋军府献给皇帝的,皆长九丈,吴中行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特等圆木究竟能拿去做什么。 而陈沐呢,则发愁这些大料该怎么送回去。 下等裁磨好的杉木方好说,一千二百方装船就能运回去,中等虽然麻烦点,八百根一一搬运到船上是辛苦活,却也不是大问题。 关键是上等和特等,根本运不回去。 他们的船运过来走的是沿海,没什么风险,可回去要直穿大洋,两百艘福船排着队进船厂就为了这事。 陈沐打算把原先船上的松木拼接桅杆卸下来,四百根上等良材直接装到船上当桅杆,挂上船帆一路开回去,除此之外实在是没地儿放了。 吴中行那想讨好皇帝的心也可以歇了,另外九十五根特等杉木以现有的运输手段根本无法横穿大洋。 “吴子道也不想想,他能用两条船连着沿海把木料送过来,我难道还能把两条船连着放到大洋里让他们飘回去?” 这九十五根大料要想运回去,只能等明年群岛冰消雪融,走北方航线沿海运回去,就算这样真正能抵达的有没有八十根也是个大问题。 陈沐觉得这金城知县就是给自家出难题,你这一大堆献给皇帝的木料难道还能在我这儿一直放着? 徐渭出主意:“木料已经送来,断无退回的道理,大帅让万历舰回去吧,运两根回去,让皇帝知道这有这个,但确实运不回去。” 让万历舰回去? 能完好无损地运这大木料的只有万历舰了,南塘、太岳、双林都不行。 可陈沐不敢。 陈矩把南塘当鱼塘使已经很过分了,他要是再把万历当驮鳖使,回去得招惹一身骂名。 “让双林舰去吧,实在不行就把木料裁一裁,能放下就行,然后呢?” 徐渭摸着胡须,笑呵呵地做出个手势,道:“在亚州给陛下修座朝天宫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五十三章 硝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朝天宫是道观,大明有许多座朝天宫,多兴建于道君皇帝嘉靖时期,而在那之前的朝天宫在南京,这个名字是洪武皇帝朱元璋定的,为朝见天子之意。 南京朝天宫在历史上有多种身份,最早是吴王夫差、孙权的冶铸兵器之所,后来有时为寺庙、有时为学宫、有时为道观。 但在明朝,尽管它依然还是道教建筑,前有三清殿、万岁殿,但更有习仪亭,也承担着官僚子弟袭封前学习朝见天子礼仪的使命。 朝天宫是个好地方,亚州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地方,万历皇帝赐下许多金牌还尚未发下,这些部落首领待将来局势安定也都是要去朝见皇帝的,但亲手修建一座朝天宫? 说实话像这种大型工程,陈沐还真没想过,他下令盖过最大的建筑群就是南洋军府卫岛的联合炮庙阵地,让他去修真庙? 不过在金城,那边的百姓早就做好兴建大型建筑的准备了。 金城知县吴中行安置百姓的方式与常胜相似,在得知邹元标安置六万余百姓的方式后,他也有样学样,不过是将百姓分别安置于状元桥南北东西四个方向,一切生产为上。 金城是块福地,北方有普遍生长至十五六丈的高耸红杉,围大二、三丈;南方有等待挖掘的金铜大矿,取之不尽;西临海岸遍及渔盐之利,东部则有群山阻隔了荒漠,山有飞禽走兽,可供打猎制皮。 两万余移民百姓合以郑屠部的子民让金城县在籍百姓数逾五万,安置于横二百里、纵千里之间散落而居,而且并未遇到像常胜县那样粮食紧缺的窘境。 郑屠部上万人本就是金城县治下百姓,他们的生产不因明军到来而开始、也不因与西军征战而停止,虽然种植口粮稍少,但到底能提供人们生存所需的粮食。 何况北方还有尤为庞大的伊族部落、东北数百里外还有尤为凶狠的黑脚人。 黑脚人在与吴知县的战争中被打得大败,如今一部分最凶狠且不愿半点妥协的部落已向东迁徙,仍然留在同伊族接壤土地上的黑脚人也在镇朔将军炮的教育下变得热情好客。 他们比伊族人富裕的多,金城与伊族、黑脚两个大部落贸易能得到大量粮食。 平心而论,如果一场大战让吴知县找到一点儿总督的感觉,那现在他就是一省总督。 因为一个草创的县城,要比一个上千年形成、上百年治理的省级行政区难得多,要管理的事情也要多得多。 比方说除了治理县中、守御作战这些常规的工作之外,吴中行还在编修县志,专门指派县中六人跟随他深入各地,了解土民与百姓的生存方式,并对途中一切加以辨别。 主要是认识并记录草本与蠃鳞毛羽昆五虫,比方说受他们利用的巨大红杉,在县志中人们对这种植物的认识为树纹美、材质轻软而韧性十足、一身上下皆可入药,可用于建筑、搭桥、家具、药材、畜牧与鞣皮。 建筑、搭桥、家具这些不用多说,任何树木都能提供这些用处,但药材、畜牧与鞣皮就不是任何树木都行了。 杉木的根、叶、树皮、木材、球果、杉节都能做药,这是移民来的医生说的。 至于畜牧则是因为杉木生得极大,而从黑水靺鞨群岛到这里广泛分布着大鹅,是当地人畜牧的主要牲畜,一些生长超过千年的杉木树心通常会腐烂,但杉木的外层却依然完好,当地土民就会把这样的树叫做鹅圈,在里面养鹅。 鞣皮则是用树皮提出来的胶,就像鹅圈一样,明朝百姓通常是不这样做的,虽然在元朝人们就已经会使用栲胶鞣革,但只在一些特殊用途时使用,最普遍的工艺依然是石灰脱毛、硝化鞣皮。 但在这边,人们用杉树皮提炼出一种土黄色的栲胶,用来鞣皮并染色,这也是为什么印第安人的皮具都是原色。 这种皮也被称作植鞣皮,很硬很厚。 吴中行在金城越来越得心应手,此时此刻,就算拿国内的知府跟他换,他都不会去。 没有人会放过能让自己大显身手的机会。 极短的时间里,金城县南北各地立起四座金园、六座木园、三座胶园与三座皮园与四座粮园、两座瓦园与一座硝园,每座园子就是一座工厂,但根据生产的不同用途起了不同的名字。 金城不但制金锭、铜锭,还生产面粉、木材、皮具、砖瓦、栲胶、熬硝等多种特产。 在古代很长时间里,人们都认为硝为中国特产,因为只有中国人会提炼天然生成的硝。 当然到这个时代不一样了,随元军西征,被称作中国雪的硝石被带往阿拉伯世界,随即传入欧洲,一同带走的还有农民自碱土制取硝石的方法。 而碱土,降雨越少的地方含碱越多,所以明朝的硝匠多集中西北,所以陈沐能从岩洞中取得硝石。 金城县东方的南北纵贯的巨大山脉阻隔了西海岸的水气,山脉东侧降雨稀少造成了大片碱土。 黑云龙的骑手穿越山脉缺口向东奔走,他们用战马踏出道路,在一望无际的碱土大漠中发现名为休尼人的部落,马队首领呼兰与他们一见如故。 这是一片未经西人祸害的土地,因为除了零星可见的仙人掌外这里寸草不生。与之相对,休尼人的男子都是好猎手,不会打猎的人都饿死了。 在呼兰眼中,一个蒙古兵的优秀与否取决于三点,首先他要是个优秀射手、然后是个优秀战士、最后还要是一名优秀的骑兵。 休尼人已经完成了第一步。 不过吴知县并不打算让他就地募兵,金城的士兵已经狠多了,朝鲜人、女真人、蒙古人、日本人,这些奋武张扬的各族武士随处可见,比起募兵,吴知县更在乎的休尼人脚下的碱土。 当然,大名的到来也带来了新的技术,堆粪制硝,不过注重民生的吴知县并未在县中施用,因为这是肥料,何况西海岸总下雨,效果并不好,产量很低,硝石是不能产量低的。 拥有碱土提取硝石工艺的中国从来不缺硝石,西北的碱土、西南的岩洞,是这种技术成就了北洋军如今的轮射战法、他们的铳炮齐出。 如果用熬硝匠的说法,说是熬硝千日,不抵将军一炮;那么堆粪制硝则是五县拉一年,硬仗打一天。 都是夸张说法,但取碱土熬硝比堆粪更好用,只要有合适的碱土,所以金城县也在贸易。 吴中行用货物、食物来与休尼人的猎手换毛皮,在初步建立信任后派人穿过山脉,用车辙与马蹄踏出属于明人的硝石之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五十四章 感激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金城县是福地,坐拥麻家港的亚城也是,只是冷了些,日子过得快,人老得也极快,这里的知县是赵用贤、总兵官为麻锦。 南方先前的战火似乎与他们无关,金城县打仗时麻家港正是最好的时候,一年中难得的温暖回到这里,四通八达的陆路、海路贸易往来繁荣。 不过这繁荣来得快、去得也快。 临近十月,长达四个月的贸易时间结束,突如其来的暴雪阻断了往来的商路,大雪下起来便不知何时才会停止,日夜不再分明,呼啸的寒风占据每个人的耳朵,每个夜晚都有丛林中巨大树木被积雪压垮的吱呀声。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这种长久的静谧中突如其来的巨响。 一支亚念人的商队来不及满载货物离开,趁海水尚未结冰连夜开船回到麻家港请求借宿。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温度差异极大的麻家港,人们的建筑与中原迥异,连年暴雪冰棱几乎将早年建筑的屋舍尽数压垮,而在不断摧垮的房屋废墟上一栋栋新宅又再度动工。 如今麻家港多半屋舍院落的地基都高出地面三尺,屋子则要再高三尺,有些老屋有巨大的丁字烟囱,那是去年赶工之作,今年新修的屋舍更加美观,都添置了用梁柱加固的二层阁楼,阁楼都有通向外面的门。 县中早年修缮的老屋多集中于港口附近,有些旗军舍不得摧毁,则被麻锦下令修出大窗户,如果门被冰雪封死,至少他们能通过窗户钻出来。 避难的土民商旅得到很好的照顾,他们都是亚城县的在籍子民,隶属于过去牛魔王如今牛吉祥的部落联盟,一行三十余人与七头驯鹿六条白犬分得一个院子供他们避冬居住。 麻锦带人给他们送来很多烧酒、冻肉、厚实的棉被与毛皮毯,为了不浪费教育资源,还打发一队女真兵跟他们住在一起,一同学习汉话。 大部分女真兵与朝鲜兵都被分配到麻锦标下的麻家港千户所与十岛千户所,因为他们更能忍受寒冷,也更习惯这里以渔猎为主的生产方式。 更多旗军与猎手已准备启程,旗军要携带足够的食物开始冬季训练,趁着现在天还并未冷彻,他们要进行为期一至三月的训练,包括行军、生存与在极端条件下维持战力保养军械。 这是麻锦在上任亚城总兵官之初定下的要求,他在为远征东方做准备。 至于数量众多的猎手,他们早就该启程了,钻进规划中猎场内的猎房,捕获貂、狐甚至更大些的野兽,只不过在启程前还有最后一道工序并未完成,就是要见知县赵用贤一面。 可赵用贤还没回来,他们便只能等,一直等到入冬后一个月,即使那时知县仍未回还,他们也必须启程,否则积雪已经成冰、海岸已然冰封,猎房就不好进了。 万历皇帝见了麻锦麻贵的信,对他们的请求作出许可,大同仍留麻氏一族宅邸,不过将他二人家眷迁往麻家港。 在漫天的风雪中,裹厚实狐裘的麻锦常常拄着战剑立在已结出大块冰棱的栈桥边,在儿子麻承志、麻承恩的陪同下等待归还的福船。 他们手上戴着军服厂用野牛皮做的手套,脚下穿着同样是野牛皮做的皂靴,不过工艺不一样。 手套与靴面是硝化牛皮,很软,手套与靴子内还有一层兔毛,很是保暖,靴底则是金城皮园做的栲胶鞣皮,皮革中还有铁钉板夹层用来防滑,做工精良造价高昂。 麻锦等了整整八天,沿岸与海水相连的泥地都结冰了,依然没有船航来的消息,他觉得自己的知县可能死掉了。 结果亚城外传来驯鹿銮铃的声响,就见一队裹着极厚毛皮大袄的原住民或乘犬橇或乘鹿橇,簇拥着一个穿青袍绣鹭鸶补子的胖子淌雪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知县衙门走去。 麻锦听他说:“大帅叫赵某来做这亚城知县,不让吴子道、邹尔瞻来做,麻帅可知是为何?” 那胖子拍拍罩着毛皮大袄鼓鼓囊囊像球一般的青色官袍:“因为五个知县我最胖,冻不死!” 步入官厅,早有旗军将壁炉烧起,几名旗军在赵用贤与其随从身上拍打,将衣袍上的冰棱拍碎,官袍这才被脱下,就听赵用贤向麻锦介绍道:“这是北方沿海部落的捕鲸人,他们的部落比你们当初登陆的地方还要再向北走五百里。” 赵用贤说这些话时生出冻疮的脸上带着骄傲,道:“他们以捕鲸鱼、猎白熊为生。今年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趁夏季探查沿岸汉文学堂的情况,亚念的年轻人已经可以用汉文说上几句话了。” 麻锦可以不理会赵用贤的自嘲,但此时此刻却一定要批评,道:“知县不该走这么远,即使一定要去,一要守时、二要通知,猎手到现在还等知县派遣今年的猎物。” “唉,这在下是知道的,只是回来时船被冻在路上,我只能再回他们部落借了鹿和犬,还有这些护卫,这才回来。我的船和船夫还都在他们部落呢,留着教授汉文。” 赵用贤自顾自道:“论土地辽阔,五县不分伯仲,而我亚城却是五县所能掌控、分配土地最多者,亦是在籍百姓最多者,就算诸县添上八万移民,也不比亚城,麻帅可知这是为何?” “因为传统,麻帅与他们交流,让他们学习我们的传统,这次我去北方做的也是这件事,在最北方有成百上千个捕鲸猎熊的部落,少则十数人多则上百人,每年海水解冻,他们会去猎鲸,为感激鲸鱼让他们存活,会为每一头鲸鱼做仪式,今年不同了。” 赵用贤说着被冻得僵硬的面上挤出笑容,双臂展开道:“我教他们祭拜天地、感激大明天子。” 麻锦皱起眉头,人家感激鲸鱼让他们存活,这是好事,你去教人家祭拜天地也就罢了,感激大明天子做什么? 只是这话他不能说。 就见赵用贤道:“自今年起,往后每年都会有船运五谷、肉食与蔬菜在夏季去往北方,换得龙涎香、海象牙、鱼皮与兽皮,将来还可以将衣服、棉被送去,他们能更好地活着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归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实在是留不住阿尔曼萨了,自九月起,半个月的时间里阿尔曼萨一天向军府衙门写一封请求离开的公文,十四篇不带重样儿。 在官厅中,陈沐翻看着这些公文对邹元标等人说道:“在双方初步就边境停火、商货贸易、新大陆南部土地交割达成协议后,恐怕流寓常胜的老总督阿尔曼萨便归心似箭了。” 这段陈沐一直没顾上阿尔曼萨的事,那浅浅的眼底装进五县资源调配、向国中运输商货便已经放满,哪里还顾得上这么一个闲人。 好在他还有幕僚,赵士桢的左右亲信一直看护着阿尔曼萨与那些西军骑士俘虏,给他们相对自由的同时,也不让他们在这边闹事儿,毕竟这些人都是会走动的财宝。 赵士桢知道两国早晚要谈到交换俘虏的事上,不过听了陈沐这番话,他还是补充道:“大帅,准确地说是老总督挨揍以后就想走了,其他的西人贵族有时还遛个弯、卖些东西或者让仆从武弁干点活换通宝来花销,老总督什么都不做,从那会就想着离开了。” 陈沐闻言挑挑眉毛。 除了阿尔曼萨,他还真没关注过别的俘虏,一时间不知该做出怎样表情,停顿片刻问道:“别人在这,过得还挺舒服?” “像神仙一样。” 赵士桢言语里甚至有点羡慕,道:“军府给过指使,学生也向阿科斯塔询问过,根据其欧罗巴传统,俘虏是可以变卖赎金的,因此欧罗巴人都是好俘虏,那些步卒还会想着逃跑,贵族甚至都不想逃跑。” “大部分西军骑兵都知道他们的家人会出钱换回他们,因此只要保证其安全与吃喝,他们在常胜能自由活动,白马河、常胜峡两次战事,我军俘获西人骑兵一百九十余骑,其中有四十四个贵族,余者则为贵族扈从,他们一个都没跑。” 说到这,赵士桢看看左右,对陈沐笑道:“就刚刚,来府衙路上经过镊工馆,有一西人贵族篦头,见到学生还远远地打招呼,披头散发跑出来问,说他在找工作。” “是听说了艾兰国在小海湾练复国军的事,打听有没有骑兵,想去应聘个教习职位,换些钱花。” 赵士桢说着就笑了,指指头顶道:“他戴着发巾,说他头发都长得能扎出发髻了,却没有开销的来源,实在心慌。” “还有人问我他们官府什么时候把他们要走,怕走得太早。” 听见西班牙贵族扎发髻已经很新了,陈沐诧异道:“还有不想走的?” 赵士桢抿着嘴接连点头:“多,很多不想走的,在城南住的有个跟仨武弁一同被俘虏的骑士,家里院子太小,整天带人在街上练武。前一段移民来时都当他是卖艺耍把式的,还挣了不少赏钱,还买了几杆兵器,说要作为收藏。” “另外还有个人成日闲逛,剑和马都卖了,换的钱买了炭笔和纸,正在写一本叫《常胜的骑士》的来记录其俘虏生涯,就是他问学生什么时候走,怕走得太早没写完。” 陈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帮人倒挺会给自己找乐子,不过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别的贵族都能踏实呆着,有的人还想找份工作,可阿尔曼萨怎么就那么急躁呢?” 赵士桢想了想道:“可能是因为大帅一直没在条约上提他的赎金吧。” 那些骑士、扈从统统依照欧罗巴正常的赎金规模索要通宝,这在条约中已初步达成共识,只等着船把消息带回西班牙,他们的家族用白银来赎就够了。 这样的价格其实要比欧洲高一些,毕竟还有白银与通宝的汇率在这儿摆着,但对于最关键的人物,陈沐一直没在协议里提阿尔曼萨,想来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阿尔曼萨在常胜待得心慌。 赵士桢斟酌地问道:“大帅是阿总督有什么特殊安排?” 陈沐摇头。 “没有,我就是,就是把他给忘了。” 陈沐很委屈呀,你阿尔曼萨又不是我的俘虏,我要是拿你去要赎金,那是不是忒下作了? 明军兵力不足的时候阿尔曼萨的存在为邵廷达安定局势,消灭赫苏斯军团起到很大作用,到现在明军在亚州兵力充足,就过河拆桥把人家当俘虏卖了换钱,不合适吧? “这样,让人去告诉阿尔曼萨,很快他就能离开,但让他再等几天,离开之前我必须得兑现廷达对他的承诺。” 陈沐抬手对赵士桢道:“派人快马去边境,告诉那边的阿尔瓦,为两国边境长久安宁,也为今后更容易联系,大明支持由阿尔曼萨总督继续管理共治区域与新西班牙。” “不论西班牙的考虑是什么,都让阿科斯塔修士过来一趟,赶紧把这些骑士还有步卒的赎金问题敲定,由墨西哥城先代为支出赎金与食宿费,他们家族的赎金以后让墨西哥城找他们索要,我这不养着他们了。” 陈沐嗤笑道:“告诉阿尔瓦公爵,再养下去,这些人就不是西班牙的骑士,而是大明的骑士了,到时候就不用赎了,一个月吧,十月下旬再不交赎金,我就招募他们为我做事了!” 这帮西班牙骑士都有人扎起发髻了,再这么折腾下去,弄不好有人把论语都学会了。 其实要说实话,陈沐也觉得招募一帮骑士看家护院挺好的,这批西班牙骑士的质量都很好,全是西班牙扩张时期军功贵族的后代,尽管拥有家族底蕴的不多,但手上都有真本事,套上铁罐头在战场上确实所向无敌。 只不过相较而言性价比不是很高,个人勇武再高超,还不是被数量更多的北洋马队冲垮了,在勇气方面,走向扩张锐意进取的大明武士不比他们差。 尽管个人技艺有所不足,但这是长久训练能够弥补的短板,更何况大明的集体精神与纪律更适合北洋的骑兵战法。 西国骑士在战场上要拥有足够数量才能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但陈沐的身份天然决定了他只会拥有足够数量的北洋马队。 “阿尔瓦这支军队迟早是要离开的,等他离开,亚州将会进入新的局面。” 陈沐定下释放阿尔曼萨的决定,向后长长地伸出懒腰,对一众幕僚笑道:“到时候我们可以好好喝一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五十六章 折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墨西哥城近来的气氛糟透了。 先是被明军数百人夺城、再是印第安奴工起兵,尽管在战争层面上,墨西哥城两度易手都没能决定战争走向,但墨西哥城人心浮动也是无法避免。 明军绿斗篷夺城还好,守军与市民几乎没有抵抗,看见明军出现城内便疯传贝尔纳尔被歼灭的消息,守军士气崩溃、大量贵族出逃,但对城镇没太大损害。 印第安奴工起兵就不一样了,他们本身就是西班牙人的财产,何况积压已久的愤恨一朝爆发,死在混乱中西班牙人多达千余,自墨西哥织丝厂燃起的烈火几乎烧毁半座城市。 率军入城镇压起义的阿尔瓦公爵甚至都打从心底里感到怀疑:是什么让这些印第安人烧毁自己的城市。 六十多年前埃尔南·科尔特斯攻陷墨西哥城时都没有发生这种情况。 阿尔瓦公爵不单单是西班牙的军事家,作为封建大贵族,他自然而然拥有多种身份,将领、贵族、政治家,他曾出入宫廷作为整个西班牙最重要的两名执政大臣之一,也以低地国家总督的身份出兵尼德兰,仅用几个月的时间就镇压了那些黄油制造商和奶酪贩子组成的乌合之众。 镇压反对菲利普陛下的商人与市民,他是最专业的,整个西班牙都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好手。 墨西哥城的局势不会比尼德兰还要复杂——至少在率军刚刚挺进墨西哥城时他是这么想的。 可真实情况要比想象中棘手得多。 一方面,阿尔瓦公爵要让他的扈从总结贝尔纳尔数次兵败的原因,并从中找到西班牙军团的短板,以应对今后明国下场后更加复杂的世界局势。 他做的很好,找到了问题所在:西班牙的军队火器装备太低,从逃兵捡回铭刻着香山千户所军器局万历元年造火枪上能够看出明朝人在火枪上加了短剑,以期于近战中对抗刺剑短刀。 公爵身边的记官就此事写了报告,博览群的修士提出这是中国对古老火铳的变种,早年流寓双屿的葡萄牙籍修士曾见过明军的制式长杆火铳‘快枪’,就是这种将矛头塞进铳管增加近战能力的构造。 各个军团的军官在看过这种兵器后分别上交了关于明军战法的报告,这些报告着眼点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他们指出明军与西军在陆战方式上比之欧洲诸国更为相近,同样使用军团作战,只是编制不同。 报告中称:西国军团为三千人、可分为十个三百人小方阵或三个大方阵作战;明国军团为五千六百人,可分为五支部队火五十支小队。 所有军事报告最终指向一点,火枪加装铳刺与普遍的重甲火枪手极大增强了明国火枪手的近身作战能力,使他们的长矛仅仅用来对付骑兵,更多的火枪齐射让明军长队在与西军方阵对战用拥有更多火力。 而阿科斯塔的报告则从制度上指出明军士气高昂的根源——残忍的首级功与严苛的军法。 修士通过在常胜县与百姓、旗军及官僚的交谈中总结出:明国遵循的首级功制度给寻常士兵提供了普遍的成为贵族的机会,因此在占据优势的战斗中通常由下至上会表现出非凡的勇气。 这一制度的弱点为党他们面临劣势,为保住性命会产生大量溃逃,只有严苛的军法断掉他们逃亡后的生路才能保持高昂战力。 白马河一战逃脱的几十名军团步兵至今仍对明军冒枪林弹雨听闻战鼓沉默向前的场面心有余悸。 阿尔瓦公爵认为明军的战法与制度是可以学习的,因为他这支部队的作战目标是葡萄牙,而葡萄牙人的战法与西班牙几乎相同,明军能击败西班牙人,那么使用明军对付西班牙军团的方式,一定更容易对付葡萄牙人。 找到问题就要解决,缺少火炮、制度不同这都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公爵决定先从火力上下手。 阿尔瓦公爵将这件事做得很好,这两个月,墨西哥城的工人赶制了轻型火枪两千六百杆、重型火枪四百杆,极大地增强了西班牙军团的火力。 但在铳刺上遇到一些困难,这片土地缺少铁,能搜集到的铁都被用去造火枪了,想尽办法克服困难后,又发现火枪手的胸甲不够,好不容易才凑出一些锁甲与棉甲,铳刺造出来又发现不合用。 他们的火枪口径各不相同,铳刺不是插不进去就是放进去晃荡,往草人上一桶就掉了。 而且即便大小很合适,一样捅不了两下就会掉出来。 后来机智的阿尔瓦公爵抢走了半个墨西哥城西班牙市民的鞋垫——与明国不同,他们的鞋垫是软木做的,工匠把鞋垫压碎重制与木质剑柄相合,这一次出产的铳刺终于能放进去了,但拔不出来。 拔不出来就拔不出来吧,剑刃还总断,心灰意冷的阿尔瓦公爵终于感到他的人在葡萄牙是用不上铳刺这种那些海上痞子没见过的新鲜东西了,干脆将报告打包送回西班牙,请国王菲利普下令西班牙制剑中心托雷多打造出合格的钢制铳刺。 他对战胜葡萄牙的信心本来就很充足,如今见识了明军的优秀方面,这份信心更加强大了。 不过与之相对的是,墨西哥城的事越来越难办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如果没有明朝边境线,所有印第安人都会安于现状,南边北边到处都流传着反抗西班牙人的部落被镇压、歼灭,战无不胜的西班牙人这一印象早已深深地根植在每个印第安人脑海中,他们根本想不到反抗这个词。 可现在不一样了,对明国作战接连失利,给阿尔瓦公爵带来的麻烦不单单是疲于应对脑袋长角屁股塞尾巴就是恶魔的陈沐,还要对付墨西哥城内的风起云涌。 明国让印第安人过得太好了,今天光着腚背个面口袋逃到边境西边,明天就穿一身棉布衣服束起发髻拿着明国标明姓名、履历、所属村落、工作的木牌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边境这边,揣着通宝向种植园主买走他们的亲人。 种植园主当然可以选择不卖,但那些抱着火枪的绿斗篷就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你——谁敢不卖? 阿尔瓦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如何传出的消息,被蚕食小半的新西班牙到处流传着奴工逃到边境那边后日子过得多好多好,甚至连他都听说过,愿意种田的朝廷给租一定数量的田地,爱种什么种什么,只要给皇帝缴纳‘租税’与‘十一税’,完完全全就是自由人,和从明朝本土来的移民没什么两样。 哪怕不愿意种田,也有数不清的工作等着他们,养养都能赚通宝。 阿尔瓦对付尼德兰人的制胜三宝:剿灭、屠杀、镇暴委员会,在这儿不好使,他都快被逼疯了。 就在这种时候,从旧大陆靠岸的船抵达哈瓦那,带来令人振奋的消息——葡萄牙国王赛巴斯蒂昂折戟马哈赞河,葡军大败,国王落入河中溺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五十七章 烧酒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葡王赛巴斯蒂昂的死讯,对滞留常胜县的新西班牙老总督阿尔曼萨是恰逢其会。 陈沐派到墨西哥城找阿尔瓦公爵的骑手与阿尔瓦公爵派去找陈沐的骑手在边境线上碰头了。 一个急着送人、一个急着要人,他们算是碰头了。 只不过阿尔瓦公爵听闻陈沐的意思后,心情就不那么美丽了。 他一开始确实要想办法从常胜县把阿尔曼萨捞出来让他接着主政新西班牙,毕竟他本人一直在旧大陆,身边也没几个对新大陆十分了解的干将,就算他想在这儿任人唯亲一下都没机会。 更何况,就算有机会他也不敢。 阿尔瓦公爵确实是西班牙贵族中最有权势的人,但并非唯一,宫廷中还有另一个名叫罗伊·戈麦斯·德希尔瓦的大臣与他拥有不相上下的威势,他们的区别在于阿尔瓦在外,罗伊在内。 如果不是短暂的军事僵局让罗伊抓住把柄劝国王菲利普把他从尼德兰召回,现在的尼德兰应当已经平定了。 在墨西哥城的日子里,阿尔瓦非常清楚,眼下的新西班牙需要的不是一个锐意进取的军事将领,坐在新西班牙总督这个位子上的人如果是一个渴望建功立业收复失地的人,只会把西班牙拖入更难爬出的漩涡当中。 可一样的意思从陈沐嘴里说出来,阿尔瓦突然就不想了。 这个决定正不正确已经不重要了。 墨西哥城里才思敏捷的十三名军官再一次被召集起来,老公爵拄着手杖穿梭在一众黑衣军官当中,他绕过桌子,手杖顿地的声音分外响亮,在宽阔的室内甚至带着回音:“我想知道,陈沐为什么会觉得阿尔曼萨是个好选择。” “明国对新大陆丑陋的嫉妒与膨胀的野心,就随这一纸条约消失了?他们只想要这么多?我不信。” “阿尔曼萨主政新西班牙,会让他们失去挑衅的机会,这机会不是平白有的,需要下个总督像贝尔纳尔一样蠢,他们不会不知道。” 新大陆有魔鬼的低语,任何一个人走到这里、看见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为什么这块土地不是我们的? 老公爵不相信有人能挡住这样的诱惑,尤其是陈沐。 “急于停战的应当是我们,不是他,现在他不希望开战,我需要知道他为什么不想再开战。” 阿尔瓦并不认为这样的研究能得到什么精确的结果,就像他侍奉的国王在埃斯科里亚尔圣洛伦索王家修道院养了几百个男女侏儒让他们配种也没能配出超级小人儿一样。 “哪怕得不到答案,至少我们能从其中寻出明国人的想法——他们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 常胜县的府衙里,陈沐正给阿尔曼萨总督摆酒送行呢,听闻葡王在与摩尔人的战争中溺死马哈赞河的消息,陈沐非常邪恶地打从心底里感到痛快。 葡王的死,无关于葡王、也无关葡人,陈沐和他们都没新仇旧怨,但这是个好时机,他现在占尽便宜,一直盼着亚洲格局就这样稳定下来。 如今大明在大明的亚州要兵有兵、要人有人,所欠缺的只是五县站稳脚跟的时间,那话怎么说? 瞌睡想枕头,枕头来了。 “不用瞒着我,我早从阿科斯塔修士那得知你们国王也是葡王继承人。” 觥筹交错间,老总督阿尔曼萨一扫颓唐,饮了酒眼睛都发亮,陈沐笑眯眯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小口,问道:“接下来几年,你们国王的主攻方向应该是继承葡王了吧?” 阿尔曼萨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老头儿挺精明,眼一直瞟着陈沐的酒杯,陈沐喝一口、他也喝一口,绝不多喝、绝不少喝,点到为止,以防被陈沐灌醉。 不过就算这样,喝惯了葡萄酒与朗姆酒的老总督也觉得陈沐这个人对自己真狠,这么辣的酒入喉还能面色平常,不一般。 宴席开始时,陈沐专门给他介绍过,今天他喝的酒来自大明北方名叫烧酒,是明国船队经由北方航线渡海时御寒的必备佳品。 确实御寒,三口酒下肚胸口与后背便冒出汗来……可阿尔曼萨一直想不通,这场酒宴要是在北方也就算了,墨西哥这个鬼天气,一年到头全是盛夏,真分季节也只有干季与湿季,为什么要拿御寒的酒来喝? 其实这会儿他已经上头了,深吸口气缓缓说道:“应该是吧,如果发生战争,时间会短一点,没有战争就会长一点,最好的结果是其他继承人放弃王位,这样对谁都好。” “别呀!我家乡有句老话叫天下有德者居之。但敢争天下的都有德,到头来还是看谁的道理硬。” 陈沐喝的酒和阿尔曼萨一样多,但他还很正常,因为两个人里只有一个人喝的是烧酒,他饮的是黄酒。 “我们家乡还有句话,这句话你可要告诉国王——远交近攻,卧榻之侧启容他人酣睡。”作弊者陈沐笑呵呵地对着阿尔曼萨侃侃而谈:“西班牙的形势,法兰西、奥斯曼、葡萄牙、英格兰,这些国家把西班牙吃得死死,稍有不慎就要四面受敌。” “我们国家的环境和你们差不多,周围诸国在你强大的时候都畏服你,等你衰弱了便一拥而上,大国啊,只有全输与全赢。” 陈沐越说,老头儿脸越绿,末了干脆问道:“那如何分辨衰弱的开始呢?” “那自然是,呃……” 陈沐说到兴起,突然发现自己刨了个坑自己往下跳,但话已经说到这,他只好道:“大约是一次或几次大败吧。” 这个问题的根本是战无不胜的军队威严扫地,人们不再相信你的军队能保护自己,便离群起而上不远了。 老头儿的脸更绿了,西班牙人已经几十年没有过大败了,仅有的几次都发生在最近几年,而最近几年,全败在明国手上。 你还有脸说! 不过这会儿,阿尔曼萨选择性地忘掉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他端着酒杯一口饮尽,再抬起头时像鼓足了勇气,对陈沐道:“陈将军,我要回去继续做总督,需要阁下的帮助。” 陈沐放下酒杯正襟危坐,示手道:“什么样的帮助?” “在我越过边境后,西印度委员会未必会让我接任总督,他们会找我的麻烦,我需要阁下的士兵越过边境闹些麻烦出来,比方说洗劫几个种植圆,但最好不要死人。” “动静既没大到要开战,也不能小到没人知道,等他们放我出来,我会用开战与封锁边境来威胁你,然后明国稍稍低头,这样西印度委员会拿我也没办法。” 好嘛,剧本都写好了! 陈沐还没说话,阿尔曼萨连忙补上一句:“阁下可要答应我,千万不能我来威胁,你顺口就开战——和平的贸易对谁都好,你想要的战争换不来,和平能!” 陈沐笑眯眯。 “放心吧,我答应你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五十八章 糊弄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尔曼萨如果清醒的话,一定不会跟陈沐做出这样的请求。 他刚刚在常胜学到一个成语,叫与虎谋皮。 不过陈沐答应的倒是挺诚恳。 他确实很诚恳。 人的决定往往与其所处立场有关,陈沐的身份决定了他的立场,决策要以对大明或者说对中国今后的利弊来考虑。 如果有必要开战,他会带着祖先打到天荒地老,什么条约什么约束都没有用,并非因陈沐没有契约精神,只是他对契约的看法与常人不同。 “只有弱者才会把条约当作对强者的约束,强者用虚假的约束为弱者提供伪造的安全感,以达成心中所求,就是国与国的契约,人类一直都是野蛮的,从来没变过。” 瘦了的邹元标看上去好看不少,但还是那么不招陈沐喜欢,知县大人撇撇嘴,对赵士桢小声道:“大帅这德行,不行呀!” 陈沐的酒醒了,阿尔曼萨已经上路,大家在聊阿尔曼萨的‘剧本’,既然是闲聊,何况是邹元标,口无遮拦也很正常。 “大声说!” 陈沐没好气地看了一眼邹瘦子,探手道:“德行,德行很重要,正义也很重要,高尚人格带给内心的满足更是尤为重要,可在战争面前,都要后退一步。” 说着,陈沐挑挑眉毛,看向邹元标问道:“明西之间的这场战争,正义在谁?” 杨廷相欲言又止,便听邹元标道:“自是在我!西人徒据此地却不爱士民,横征暴敛以至民怨沸腾,天怒人怨之下才有我天军东渡,伸张正义!” 邹元标这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陈沐差点都觉得是真的了,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道:“这话写檄文里糊弄敌人就罢了,你真这样认为?” “若不在我……”邹元标的面色难看了,“难不成还在西人?” 陈沐撇撇嘴道:“我是明朝人,在我看来正义自然在明朝;贝尔纳尔是西班牙人,在他看来正义自然在西班牙;可大家都忘了,我们都是外来者,这场战争的正义,本应握在土人手中,为何我等踏在别人的土地上,却好像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一般?” 陈沐自以为逻辑缜密,说罢便停顿下来等着语惊四座的效果,却见邹元标面似平常,眨眨眼仿佛还等着陈沐说下文,见没了,连想都没想便说道:“对,正义在土民、土民在天朝,正义——还是在我!” 这下轮到陈沐发愣了,问题的关键在于邹元标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突然间他醒悟过来,自己已经进入邹元标斗嘴的长处了,干脆直接跳过话题说结论,道:“归根结底,还是看拳头大不大,与德行无关,有强硬的罗汉臂,才配拥有菩萨的慈悲心肠。” “出海前我就说过,我等之事业未必是正义的,这要留待后人评说,但我知道即使后世子孙说我等恶贯满盈,他们也会在心底偷偷感激我等。” “道义不重要,能从道义与贪念间守住做人的根本,画一条底线,也就够了。” 陈沐的伪善影响着一举一动,他知道在大明没有再度出海的那个世界里,这个时代施行不正义战争对世界殖民的国家后来都怎么样。 让人失望的是天谴迟迟未至,此后数百年,他们都过得很好。 强大的时候比谁都强大,哪怕衰落了,自保仍旧不是问题,百姓活得也很舒服,有钱就能爬科技树,自己的聪明人不够就雇你的聪明人过去爬,步步领先。 哪怕没钱了,还能玩点艺术,毕竟这玩意投入小。 人类一直都是野蛮的,如果这种生物变得文明,并不是他真的文明,只是文明对他更有利,一旦环境不利,文明人很快就会撤下外衣露出野蛮本质。 但陈沐并不打算搀和进他们邪恶的勾当里。 邹元标狐疑地看着陈沐,道:“那大帅是真不打算西国威胁咱的时候出兵?就这么蒙头受下来,有损国威呀!” 有损个屁的国威。 “不打,这跟答应不答应他们没关系,西班牙人走了谁敢大明当矿监?你去么?” 这就是陈沐在道义与贪念间守住底线,他不想让人挖矿,但总要有人挖,不是你挖不是他挖就是我挖,我不想挖,也不想逼着你吃苦受理挖,他人少又不够。 让他逼着你挖,我不伤害你,我伤害他。 陈沐的逻辑简单粗暴,只能减少自己心中的罪恶感,但摇头非常坚定:“到时候捣捣乱,他要威胁就威胁,咱的人谁不知道大明不吃这一套,就是他说给西班牙人听的,让他们自己玩去就好了。” “到时候陈兵边境,吓死他!” 陈沐开玩笑地说出一句,接着摆手道:“好了,接下来我们在局势上会轻松一段时日,西国要盯着葡国去,不过咱们身上活儿也不少,尽力做吧。” “首先,五县的港口皆已修好,都要添置造船厂,常胜要添三座、金城两座,右京与界县各一座,他们俩能修补战船、造点四百料以下的小船就行,常胜与金城要能造大战船。” 陈沐一开口,众人便都进入工作状态,这种感觉其实挺烦的,赵士桢脸上还挂着讥讽邹元标的傻笑呢,突然就本能地拿出小本儿记录起来,写了两行才反应过来,连忙把脸上的笑容收起。 “其次是军器局,金城要在有河流的地方,立铸甲作坊、造铳作坊与铸炮作坊,金城那边有硝土忙着熬硝,墨西哥城南有硫磺,很快火药作坊就也有了。” 邹元标拱手应下,神色甚为疲惫,道:“铸甲的铸炮的造铳的做火药都有了,大帅——铁呢?” 这儿的铁矿太少了,别说让三个耗铁巨大的作坊运行起来,就连铁匠打点农具,移民一过来都不够用。 “朝廷运了一些,可以先用那些,后面让西人送来就是,还有船,只要西国出得起价钱,铳炮战船我全都能卖给他们。” 这下子别说邹元标,就连杨廷相的眼神的都变了,急忙道:“大帅不可,铳炮尚能贩卖,可这战船为国之利器,万万卖不得,若其买去反来打我,又如何?” 陈沐笑了:“卖出去一条船,必然是价钱合适,赚的钱能再造三五条,卖的越多,我们能造的战船就越多,还能培养更多熟练的造船匠,他们的造船产业若竞争不过我们,便会衰落,久而久之就不会造好船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光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看世界的观点激进,因为他很清楚外交不等于谈判,外交与战争有相互关系。 在北洋时他就这样,他甚至要求北洋通译反复背诵一句话:外交以武力为后盾,谋求国家利益,用非暴力手段行使武力。 后来这句话被南北讲武堂与讲文院拿去,每个外事科的学员在上第一堂课时都要背诵这句话。 这是一种思潮,思潮的形成是一个个事物微小的改变汇聚成河,当河流涌动便成为思潮,就好像如今的大明,过去人们最羡慕当官的与经商做买卖的,但大多数人苦于生计,只是眼巴巴羡慕着。 现在不一样了,人们发现那些改变命运的人,他们的生活轨迹都与海沾边。 每个人都会选择性忽略掉那些葬身鱼腹的未归者,每个人都盯着那些出海一趟家资数万的富贵者,其中最有标志性的无疑是两京小吏在世界不同角落不约而同地说出的话。 “怪了,这两年黄册登记怎么这么多人名字都带三点水?” 这种泛滥在大明的思潮激进昂扬,为垂垂老矣的老大帝国注入新的活力,正像是泉州的士绅百姓初次见到来自欧洲的来客一样,这个巨人拾起早已被遗忘到角落的天真,如婴孩张目,好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伸出手。 在整个世界,只有两个国家能够拥有如此气质,一个是大明,另一个则是西班牙。 只不过比起孩童般看待世界的大明,西班牙更像个成年人了。 马德里燥热的夏季已经结束,连日阴雨让本就逼仄阴暗的道路更加难行,吱呀一路的马车从城区出来后依旧不敢跑快,慢悠悠晃荡掉整个上午,才终于停在埃斯科里亚尔圣洛伦索王家修道院的侧门前。 骏马烦躁地打着响鼻,远处像炮声般的巨大声响令它们有些不安,守卫的侧门的两名西班牙黑袍卫士上前拉开车门,穿着黑色天鹅绒的男人蓄着修建精致的胡须,抬头望了一眼远处正在施工的高耸塔楼,轻声感慨道:“这里太清冷无趣了。” 卫士向男人行礼,他们对他的称谓是‘修士’。 他名叫马里奥·巴斯克斯,是西班牙宫廷有权势的大臣,职位为国王菲利普的私人秘,并兼任私人神父。 职责类似秦汉时期的少府尚令,负责整理、处理王国文。就在他下车后,两名仆人从车内搬下两箱公文,那是在从马德里到修道院路上这五十公里中挑选出需要交给国王的各地信。 修道院确实太清冷些,这座十五年前开始动工,神罗皇帝查理五世在维护王权的同时告诉菲利普,要他做两件事,一件是继续对抗异教徒,另一件便是修座属于西班牙王室的雄伟陵墓,不过眼下这个建筑群要比查理的要求还要雄伟。 他们找到这个不冷也不热,离新首都马德里也不太远的地方,为此菲利普曾亲自去名叫‘成堆的矿渣’的花岗岩山上去挑选石材与工匠,并自己担任监工挑选材料。 工程师是托莱多的胡安,名叫胡安·包蒂斯塔,米开朗琪罗的门徒,设计了这座灰色花岗岩组成的巨大建筑群,在规划中它不但是修道院,也是宫殿、陵墓、教堂、图馆、慈善堂、神学院、学校八位一体。 不过目前,它只是被外界贬做蜘蛛国王的菲利普的巢穴,收藏着诸多圣教徒的骨殖,国王混迹僧侣之间,以此来逃避没完没了的宫廷会议。 穿过漫长回廊,巴斯克斯见到他侍奉的国王,在供奉十二门徒的遗物前,几个作为宫廷弄臣的侏儒陪伴着国王殿下。 菲利普依然阴沉着脸,或许他本人没有阴郁的意思,但偏白的肤色在面无表情时就容易显得阴郁,何况他还罩着黑色连帽斗篷,整张脸像沉浸在让人看不清的雾里。 但即使伪装再精明,巴斯克斯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的国王,并非是因为英俊,尽管菲利普确实非常英俊,但更关键的不断上移的发际线与光洁额头,这是不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陛下应该多晒晒太阳,宫廷医师认为这对身体有利。” 菲利普摘下斗篷帽,挥手驱散身边的侏儒们,抬头看了一眼暗蓝色蕴着雨气的天空,没好气道:“太阳已经许多天没有露面了,宫廷医师还认为光头对脱发有利,你看我掉了的头发长出来了?” 巴斯克斯看着闪闪发亮的光头挑挑眉毛,脸上依然带着西班牙贵族的矜持甚至没有丝毫波动,抬手道:“至少这样没人能看出殿下的头发到底掉没掉,殿下,即使马德里是阴天,地中海的太阳也总照耀着你。” 菲利普近来总是维持着烦恼,痛风把他变成瘸子,不可避免地走起路来一颠一颠,脱发则更令人发愁,最糟糕的是培育超级小人儿的愿望落空了。 他喜欢小人,觉得他们很好玩,从马德里到修道院,西班牙宫廷养了几百个侏儒,甚至想通过像给骏马配种一样做出超级小人儿。 可一个侏儒加上一个侏儒,结果却生出来一个正常人,能长大的那种,这实在太没意思了。 菲利普甚至有点怀疑他的小人和修道院的僧侣通奸。 “你这次过来最好能告诉我一点好消息。”至少现在,成为生物学家美梦破碎的菲利普并不高兴:“要不然就别说了。” 巴斯克斯想了想,道:“尼德兰总督帕尔马公爵传信,他已与南方和解,接下来只需要对付奥兰治沉默的威廉,这算好消息,不过同时帕尔马公爵希望殿下不要下令所有军队维持警戒,这会激起周边国家的戒备,会酿成新的战争。” 说罢,巴斯克斯又补了一句:“公爵希望宫廷能拨给足够的军饷,尼德兰的士兵已经被拖欠七个月薪水了。” 菲利普撇撇嘴,看着自己的秘长长地叹了口气,意思表达地很清楚了:这也算好消息? “没钱花我都要死了,难道他们就不能,不能……”菲利普皱着眉头撅着嘴,两只手在身前转来转去,最后才说道:“在那片土地上自行筹措一点钱?” 巴斯克斯只希望国王能清醒一点,这年头对西班牙来说难道还能有好消息? 只是坏的程度有高有低罢了。 看他不说话,菲利普深深吸气,整理心情后问道:“没了?就这种消息都算好消息,其他的就没有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六十章 阴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确实没有好消息了。 前一段时间巴斯克斯还在统计西班牙没有战争的时间,打算挑个耗时间告诉菲利普。 就像每个时间都有太阳照耀到西班牙的土地上一样,西班牙每时每刻都处于战争之中,这种状况从菲利普十六岁继位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去年。 从去年九月开始,主管宫廷文的巴斯克斯发现没有关于战争的消息了,尽管送入宫廷的文从东到西到处都混杂着贵族们对扩张的叫嚣,但那都是战争准备,并未真正进入到战争状态。 与奥斯曼停战、尼德兰稍微平息,他们没有陷入任何战争之中! 这对西班牙来说太惊了,这个国家在菲利普时代根本就没有从战争中抽身的机会。 不过巴斯克斯没能高兴多久,这个时间甚至持续了不到四个月,他们就收到新西班牙与明朝开战的消息。 和平能带来繁荣,和平也能让宫廷减少军费开支,但和平对西班牙只是奢望。 在失去菲律宾之前,西班牙是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世界大国,这样一个国家,核心土地居然不是连成一片的,它的米兰、那不勒斯等地要穿过法国领土,这本身就容易带来动荡不安。 因为庞大的国家会让周边各国感到不安,几十年前法国在街头发小册子的作者就呼吁过先发制人: ‘法国的一边是孔泰、一边是那不勒斯和米兰,眼见尼德兰在前、西班牙在后,安全何在?’ 为此,法国人不惜与奥斯曼结盟形成渎圣同盟来对抗西班牙。 当然了,天主教孝子法兰西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比方说欠了圣殿骑士团很多钱,不想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剿灭了,连剩下的财产也吞掉;把罗马教廷迁到阿维农,把教宗逮起来弄死这事都干过。 不单单法国,教皇也对西班牙的世俗王权过大而胆战心惊,虽然菲利普非常虔诚,但那是对上帝虔诚,可不是对教廷虔诚。 更何况,西班牙也有前科。 查理五世的部队曾在明世宗嘉靖六年洗劫罗马,他儿子菲利普的得力干将阿尔瓦公爵在嘉靖三十六年的意大利战争期间实际占领教皇国,切断西西里的谷物运输,把教皇保罗四世饿坏了。 其实,巴斯克斯知道菲利普最想听的是什么,但他只能低头带着安慰的语气对菲利普道:“很抱歉,教皇依然没有回应。” 菲利普最想听见的好消息,是教皇对尼德兰之事做出回应,但是没有。 这个答案几乎瞬间让菲利普炸毛,尽管他已无毛可炸,还是攥着拳头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前兜转,怒道:“我向你保证,从神圣联盟到现在,教皇的无动于衷让我恼火。” “我相信,假如尼德兰诸省属于别的什么人,教皇都会施展手段去阻止他们脱离教会;可现在就因为它们是我的属邦,我相信他准备任凭此事发生。” “落到西班牙大多不幸的发生,都是因为我那么努力地试图捍卫教会和清除异端,可这些不幸越是严重,教皇就越是无动于衷!” 别管菲利普做什么,几次三番发动十字军,不管是打异端还是打异教徒,教皇全部很好地保持缄默,唯恐哈布斯堡取得任何成功。 这让菲利普处于非常尴尬的位置,他可能是整个世界最虔诚的世俗国王,却得不到教皇国任何支持,这对他的战略有巨大影响。 其实西班牙本来是没什么战略的,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长久的对抗让他们形成一套防御性目标,菲利普的人生目标只有三件事,保持国土,攻击异端与异教徒,还有造个超级小人儿。 最后一个愿望显然已经落空了,前两个在如今局势下也越显艰难。 巴斯克斯能说什么呢?面对菲利普的愤怒他什么都不能说,难道去说教皇有问题? “还有几个说不上好坏的消息,葡萄牙的事务仍在进行中,已经有些贵族倒向我们,支持陛下继承王位,但有人将赛巴斯蒂昂的叔叔恩里克请回去继承王位,他没有子嗣,这两年就是过渡。” 巴斯克斯解释道:“三位候选人,克拉托修道院院长安东尼奥受平民拥戴,陛下受贵族拥戴,还有布拉甘萨女公爵卡特琳娜,不过贵族和平民都不支持他。” 他还没说完,菲利普殿下便将脸一横,道:“纠正你的错误说法,我继承葡萄牙的王位是无可争议的!” 巴斯克斯面无表情,点头道:“行吧,如您所愿无可争议。” “还有就是明国的消息了。” 菲利普点头,连着点,动作飞快。 “王国即将失去新大陆墨西哥西部与北部所有土地,南部在利马以南同样割让数百里格的土地给明国人,来换取和平与贸易。” 西班牙宫廷大约早就做好失去土地的准备了,两个人对此都面容平静,巴斯克斯补充道:“殿下的要求他们已经同意,今后的丝绸、瓷器贸易中有三成会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由西班牙王室专买,数额巨大,贩至国内应当能弥补常年战争带来的国库空虚。” 其实对菲利普来说,只要跟明国停战,就已经是赚钱了;割给明国大量闲置土地,税金对他的损失可以忽略不计,毕竟新大陆的税金通常根本就送不进他的国库里,都当作那边的维持费了。 王室的收入主要是银矿与金矿,明国在这方面没有夺取多少,总的来说光头腓力还是比较开心的。 不过巴斯克斯接下来的话就不是那么让人愉快的了。 “但在我们交给明国的土地上,听说他们在西海岸发现了大型金铜矿,不知具体位置、规模及产量,但从传闻上来看,很大。” 菲利普就纳闷了:“我们在新大陆几十年都没有发现,明国人刚到半年就发现了?” “是。”巴斯克斯点头,继续道:“明国在两国边境的丝绸、瓷器贸易数额巨大,但这两样货物定价很高,即使是王室,也要十个银币才能买一捆丝绸,最下等的瓷器则需要一百枚银币一套,不过听说非常精致。” “同时他们规定贸易方式为在边境先用白银买入他们的钱,一种纸,然后再拿纸去买丝绸及瓷器,据说将来的火枪、火炮也需要用这种方式购买。” 菲利普并不在乎怎么买,他在心里衡量了一下物价,说实话感觉差不多,运回欧洲他还有得赚,军费是肯定够了,如果能再购入火枪火炮,他认为自己没有损失。 “不过,非洲和埃及的间谍带回的消息不太好,在非洲与埃及,人们都发现明国人的踪迹,据说他们虽然是明国人,但自称汉国,洗劫过往商船,今年运往新大陆的贩奴船多半都被他们抢走了。” “陈沐的阴谋?” 菲利普皱着眉头,压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两手在斗篷下攥到一起,咬牙切齿道:“他在西方和我和谈、贸易,再派人从东方抢劫我们?”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六十一章 王国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菲利普先生想的可太多了。 在广袤的印度洋与阿拉伯海之间,真的有一个汉国,他们跟大明有关,但与陈沐无关。 汉王国有其独特的政体,几个国王联合执政,共同控制军队,军队中官职最高的将军被称作提督,配七千兵船,其麾下有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军职同时担任当地首领。 一部分军官还在非洲东海岸诸国兼任部落酋长。 其国主要收入不是百姓赋税,而在于掠夺他国舰队,战法似海上蒙古人,聚是燎原火散是满天星,擅长以少量船队作为诱饵,将敌舰队引入伏击圈,分兵合击速战速决。 但在外交上,不单单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讨厌汉国,在新月旗下庇护各种信仰各种肤色与异教徒作战的奥斯曼帝国、继承波斯遗产的突厥人萨菲王朝、突厥化蒙古人建立的莫卧儿帝国都不喜欢他们。 哪怕汉国并没有威胁他们庞大国家的能力,但就是不喜欢。 嘿,这不是巧了吗?殷正茂也不喜欢这个汉国。 大明帝国西洋大臣甚至在果阿招待各国使者的酒宴上公开表示:“老夫为国朝剿了一辈子海寇山贼,就说他们怎么没了声息,原来是逃到这儿了——还敢裂土称王!” 世界环境对林阿凤来说太刺激啦! 才刚打退了葡萄牙人集结的舰队,汉国管理北方的儋王李茂就传来奥斯曼与阿拉伯诸部在阿拉伯海岸兴建港口船厂调集摩尔海盗要来征讨他们;四王齐出一把火烧了奥斯曼的海港,东边买货的大明商贾便带来西洋大臣殷正茂兴兵讨贼的信息。 说实话,殷正茂是忍无可忍,原先林凤等人就是大明海域兴风作浪的海盗,他们在海外裂土分邦也就罢了,到底不进攻大明舰队、不劫掠大明商贾,还遥遥尊奉大明天子为正朔,起初他对这帮人印象还可以。 虽然有骗走狮子国珠宝、洗劫果阿、阿拉干等地的劣迹,殷正茂自比大人,不跟他们计较。 可问题出在这帮人一直在给西洋舰队找麻烦。 外国人可认不出哪个是汉国、哪个是明国,苍天日月可鉴,西洋大臣殷正茂一直是想要以德服人的。 就在去年,他麾下大将张元勋与戚继美率两支分舰队护卫商贾往返于波斯湾,在从科威特城返航经过巴林时,当他们前军船队想要靠岸巴林,占据此地等候多时的葡萄牙船队当即杀出,前军船队以两艘四百料战座船沉没、一艘四百料战炮船重伤的代价撑到主力舰队抵达。 后来葡萄牙和奥斯曼失去了巴林这个盛产珍珠的海岛。 葡萄牙的海外势力因国力微弱,本土无法供给足够支持,各地总督一旦势力压不过当地,便会选择了适当地融入当地,这一种策略,比方说澳门的葡人明国化、缅甸的葡人缅甸化,在巴林的葡萄牙人也试图向奥斯曼靠拢。 不过这都只是策略,并非真的靠拢。 但汉国截断非洲南部航线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包括果阿在内的所有总督、教区统统得不到来自本国的一丁点儿支援,这种融入就成了真的。 比方说占据巴林的葡人,还是向奥斯曼帝国缴纳珍珠作为赋税,以此来换取适当的保护,在有些时候,他们也会随同奥斯曼舰队向阿拉伯诸部发起进攻。 人在富有而强大时通常不会那么狭隘,这个时代的奥斯曼帝国就是如此,它可以同法国联盟,也可以向大明派遣使者,更能接受一批自葡萄牙异教徒的挂靠。 其实这事很有意思,尽管基督教世界与中东几百年时间里打得脑浆子都出来,但双方在各种外交与商业上一直拥有广泛联系,就算战争都不能将之停止。 而奥斯曼,在长久的战争中一直在引进欧洲人才,他们施行的宗教策略为不干预、维持现状,与拥有帝王风范的奥斯曼相比,天主教国家的手段极其粗暴无能。 失去巴林,险些酿成西洋军府与奥斯曼帝国的敌对状态,结果这事其实是怎么回事呢? 巴林的葡人远远看见明国战船逼近,他们以为是汉国的掠夺舰队,风声鹤唳之下他们决定先发制人,后来在海上被张元勋的炮舰火船烧毁击沉三十一艘大小船舰,葡军与其阿拉伯部队逃回陆上,又被戚继美装备南洋造铳炮的浙东鸟铳手一顿胖揍。 最后事情处理的还不错,殷正茂不想跟奥斯曼这样的庞然大物开战,巴林港口的奥斯曼商人也对葡人的失败心有余悸。 西洋军府得到巴林的土地作为舰队损失的补偿,奥斯曼帝国则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年也就是如今的万历六年采购来自西洋军府的三百桶‘四川猛火’,双方只当这事没发生过。 所谓的四川猛火是四川承宣布政司与播州宣慰司开采石油蒸馏出的石脑油,石油这个名字不是陈沐起的,是宋代写《梦溪笔谈》的沈括起的,最早用天然气做饭的四川百姓是谁已不得而知,不过沈括号召了更多百姓用天然气做饭。 奥斯曼也有类似猛火油柜的武器,同样采用气泵机制发火,是海上作战的不二兵器,不过他们发现来自大明的火油似乎烧起来更为猛烈,所以选择性地进口一些。 但这不是第一次因为汉国的胡作非为而使西洋军府遭受攻击了。 西洋军府一直在给林凤擦屁股,这事干多了谁都不乐意,没人能一直给别人擦屁股,不过殷正茂终归是没能开启他的远征。 就在万历六年十月,万历皇帝从北京送来几个人,这几个锦衣卫与宦官带着信与册封诏,向西洋大臣宣读来自紫禁城的命令。 “陛下居然要册封四个海盗!” 殷正茂纵然再不乐意,也不可违背皇帝的意志,他要是在国内可能还会争辩一下,但身处海外封疆大吏,并不像国中大臣那样在言语上享有自由,这个道理殷正茂是很清楚的。 无可奈何,西洋军府偃旗息鼓,还得捏着鼻子指派战船去往汉国的几座小岛上寻林阿凤的踪迹,这事多烦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卷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汉国的情况其实也不都是顺风顺水。 今年三月,萨菲王朝对汉国的劫掠忍无可忍,集结上百艘桨帆战船突击位于黑打布岛上的汉国都城西大城,大军兵临城下时林阿凤正琢磨着给西大城更名长安,还寻思等其他三王回来后商议商议。 向来只有汉国船队打别人,哪有别人打他们的道理,故而西大城防守并不严密,岛上亦无城郭等可供守备之所,海盗们除了初来乍到时满心防备,如今松懈得很。 上万萨珊大军兵临城下,他们却连座城都没有,结果可想而知,林阿凤在看见敌军登岛之初便没打算在这防守,集结麾下精锐兵力阻击一阵,便让岛上所有人开船向南逃了。 离岸的船上能看见身后岛屿冒起的乌黑浓烟。 波斯人把他们的国都连带船厂、铳炮甲具厂、集市住宅与港口统统付之一炬。 用明朝的话说,他们被犁庭扫穴了。 这还不算完,萨菲舰队一路追击,向他们所经过、落脚的每个据点展开攻势,繁荣的摩加迪沙也没能逃过一劫。 追亡逐北的波斯船队一直向南打了上千里,这才兴高采烈地返回国内——像这种战斗通常是没人愿意去打的,什么战利品也没有,只是为了追击与杀人,这是赔本的买卖。 能把他们逼得这么做,汉国四王在这片海域有多遭人恨可想而知。 林凤一直向南逃到仙岛,也就是马达加斯加,他麾下有一将领在此兼职部落酋长。 马达加斯加在明代被称作仙劳冷祖岛、圣劳楞佐岛和麻打曷失葛,多种译名来源于岛上混居的人种,西面多非洲人、东部多南洋人与印度人,一个地方用多种言语。 在这座布满火山石的大岛上,林凤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休养生息,重新造了几条大船,与从南方闻讯赶来的琼王苏大汇合,向北探查情况。 一查可了不得,明军西洋舰队在黑打布岛沿海游曳,吓得苏大愣是不敢上岛,索性便在仙岛安营扎寨了。 谁都没想到,那西洋舰队的船还追过来了! 结果发现是皇帝的使者,来册封他们几个,这边整军备战闹了个大笑话。 从北京过来的使者是皇帝亲信宦官张鲸,就是早先收过邹元标贿赂五十两银子的那个,在岸边守着西洋舰队的战船咽下口水,告知军兵要见林阿凤,等林凤过来,宣读了诏便要离开。 “可别急着走。”林阿凤对张鲸的到来是非常愉快的,这个福建糙汉看不出有半点大王模样,穿一身与旁人无异的青色开襟短衫,露出半点健硕胸膛,足下蹬双草编鞋,抱拳对张鲸笑道:“陛下将使者派来,却见到林某如此窘相,这可不成!” 窘相?林佬你一点儿都不窘好吧! 张鲸一双小眼睛瞄着左右,在他左侧的沙滩上,前低后高两条战壕用木柱加固,似乎是发现没有敌情,两队未着铠甲的闽地海寇肩扛鸟铳从中走出,有人靠着战壕边沿低头点起烟斗,朦胧的烟雾里向这边投来戒备的目光。 在他右边,能看见用大块凿碎的火山岩混着泥土砌出的工事,两门老旧的镇朔将军炮停在垒墙之后,泛着铁锈的炮口稍稍偏着并不对准炮位,如果这两门炮处在工事炮位正中,那个位置瞄准的方向就是封舟停泊的栈桥。 张鲸看见一队打赤膊的健壮黑人刚佝偻着腰将大木箱背负到炮位后,似乎炮兵指着栈桥的方向说了些什么,让那些力夫很是懊恼,嘟囔着又将木箱背起。 相似的场景也出现在林阿凤身后,借着林阿凤身后跟随倭人武士之间的缝隙,两队穿无袖短麻衫的黑人士兵举长矛弓箭缓缓跑过,挪开摆在道路中间的拒马鹿砦,露出其后两门明显是私铸的长筒炮,直上直下的炮管与镇朔将军在形制上有很大差别。 说实话,林凤就是光着腚见自己,张鲸也不觉得他窘——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皇帝爷爷为什么要把咱派到这个地方? 这和传说中的海外根本不一样好吗! 张鲸的笑容有些僵硬,推辞道:“大王这是哪里的话,尊驾在海外乘风破浪,岸上不过是歇息片刻的居所罢了。” 林阿凤自然看出张鲸的胆怯,不过此时他正在兴头上,才不理会这些,展开诏来回端详,对张鲸道:“实在是那些波斯人把我的国都毁掉了,不然那看起来可比这像样的多,使者代陛下到这来,林某当尽地主之谊,好教使者回去代为传递汉王国对陛下的尊敬。” 林阿凤是个海盗不假,但他脑子没病、也没人格疾病,他可以劫掠县城攻陷城邑,但不意味着他不尊敬皇帝。 草莽之人,没见着皇帝的时在嘴上抱怨几句很正常,可一旦真产生联系,说实话,万历的这封诏比亲手打下诸多海岛还要令林凤振奋。 这是一种认可。 而在小太监张鲸看来,刀口舔血的林凤名声在外,如今面对面交流更是带给他来自心底的恐怖感。 这恐怖感甚至无关于战壕里那些士兵、无关于火山岩后的大炮,甚至无关于林凤身后庄公麾下那些剃着怪异发式的异邦武士。 异邦?现在是本国武士了。 这种恐怖感仅来源于林凤的名字,仅仅源于他知道面前这人就是林凤。 尤其在于岛上军卒皆有打了败仗的气氛,本就很可怕的人们如今又正不痛快,这压得人透不过气,叫他不敢说话。 结果,猜猜他看见了什么? 林凤转过身,一手抓着诏一边,将黄绢举过头顶,向周围转着圈让人阅视,高声喝道:“我,林阿凤,为天子亲封海外汉国闽王!” 人们很少见到林凤这么高兴,言语不通的士卒在战壕里交头接耳,互相告知这一消息,接着就听林凤高声道:“波斯人毁了我的城,但诸位还在,我们四王一个未少,城可再筑、船可造再,待杨提督归来,尔等便随林某去毁他十座城!” 林阿凤转过头,面上带着振奋,言语间露出一口白牙:“波斯人叫我在使者面前丢脸,但这无妨,好教天子使者看着,林某如何卷土重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六十三章 贩子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林凤麾下庄公之外最受倚重的提督为杨策,在北洋操练旗军的相同时间里,杨策在距大明万里之遥的海岛上以几乎相同操典训练一批海盗。 此时此刻,提督杨策正率领他一手操练的船队在非洲大陆的另一边执行汉国交给他的重要使命——贩盐与贩布。 贩盐和贩布这事听起来挺低端,但实际上当数额巨大,这是件非常高端的事,比方说在西非,盐与棉布可以换取黄金,来自大明的丝绸更可以与黄金等价。 杨策带着几乎是汉国四王麾下战斗力最强的舰队,拥有一千二百名由闽人、吕宋人组成精锐士兵,他们平均受到长达一年半的训练,虽然这种训练在杨策看来非常简陋,还是足矣让他们傲立于汉国诸多军队之中。 受限于火药、火枪储备,四百名铳手最多的打放也不到二百发铅弹,炮兵更是平均放出二十炮,但能将更多训练安排到体能、矛阵、投矛、工事与肉搏战当中,因地制宜让他们拥有非凡战力。 尽管训练上能省则省,但平心而论各国军队从正规军里拉出一千二百人,未必能在战场上胜过他们这些海寇。 非洲盛产黄金,不论南部混乱纷争的酋长还是西部桑海、马里、贝宁三个大国,盐都是非常重要的硬通货,因为他们不会煮盐,这种生活必需品一直是对外贸易的重点。 在桑海,他们主要贩卖黄金、奴隶、象牙、香料、柯拉果和棉织品,购入盐、武器、马匹、铜、玻璃器皿、糖和北非的鞋子与羊毛制品。 做买卖是不需要舰队的,林阿凤看重这片富土,更在意这条航线,其地带复杂难以大军进入,攻打是很失智的表现,贸易比征服更容易带来富贵。 但摆在他们面前的贸易有一个问题——竞争者很多。 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格兰人、奥斯曼人,他们都在这做买卖,盐这个东西对许多国家而言又太没有技术含量,其他工艺品汉国又难以与旁人竞争,地位就很尴尬。 汉国的兵器、马匹自己还不够用,根本不可能卖给别人,海盗们又不爱种地,制糖也不可能了,只能靠煮点海盐来维持生活,偏偏又这么多竞争对手。 但他们是海盗,用林凤的话说:把他们弄死,不就没有竞争了? 所以杨策的目标非常明确,在南部几个混乱的酋长那把船上的货全部清空,然后绕大陆西面沿海岸北上,战舰封锁北方航线,干掉所有向南航行的船,然后用福船捞起货物在西非卖掉。 这事干起来特上瘾,繁荣的商业航线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利润不说,连武器、战马、铜、铁这些重要物资都有人送上门,唯一坏处就是杨策发现自己回不去了。 切断航线的时间越长,货物在三个主要贸易国家的价格就越高,北方不断有船航来,他根本就走不开。 其实他只有十七条四百料小飞鲨与五条四百料福船,这样的实力对海军而言不算什么,可对那些只有一两条船的欧洲商人来说? 呵,这就是噩梦。 逃又逃不掉,打又打不过,别提多讨厌了。 当然,也没几个人能有讨厌杨策的机会,除了那些漏之鱼。 比方说现在,杨策的部下还在北方封锁航线,他则亲自率三艘装备火炮最多的飞鲨船来追击一名臭名昭著的英格兰贩子,贩奴船的航速很快,他的追逐遍及非洲西海岸,直至那个奴隶贩子抵达目的地刚果都没有追上开战的机会。 到这个时候这场追逐就已经失败了,海盗们知道他们到这边是买什么的,那些奴隶对海盗没用。 但杨策咽不下这口气,他就要干掉这三艘船。 不为财富,图个舒心。 但等到要动手的时候,海盗们又胆怯了。 “提督,好多人,好多人被从林子里赶到岸边!” 桅杆上端着破旧望远镜的瞭望手声音在发颤,当杨策望过去,那真的是好多人。 黑压压一片,他们的肤色本来就黑,人又成百上千,那些手臂与脚踝拴着绳子身上只留一块布遮身的奴隶人挨人地站在一起,就连杨策也分不清岸边究竟站了几千人。 “不会低于五千,他们要干什么?”杨策远远地望着海岸线皱起眉头,扶着船舷脱口而出:“那三艘船连四百人都装不下,他们赶这么多人出来做什么?” 海盗们知道这些从欧洲来的贩子买卖奴隶,他们不靠抢夺,因为他们并非军队,少量火器在未成规模时也不能对弓箭长矛带来太大威胁,非洲部落可不是美洲,也是用铁制兵器的,抢夺的代价太大,何况高原、河流与热带雨林让他们很难打进去。 所以南非就成了他们的乐园,老练的奴隶贩子会用便宜的工艺品博取酋长好感,接着售卖武器来支援某个或某几个酋长作战,等他们胜利,便将所有俘虏用极低的价格买下来。 这些奴隶也有去处,西班牙的波托西银矿一直在死人,开矿的人力严重不足,每年有两三万名奴隶被卖到那里,并终将死在那里。 但这些人被运到另一片大陆,究竟会付出什么代价呢? 杨策用望远镜看见,那个他追逐的奴隶贩子指挥手下在人群中挑挑拣拣,最后挑出不到五百人,在酋长的士兵协助下用长矛驱赶上船。 杨策脸上露出笑容,他说过,这三艘船连四百人都装不下,他们现在却要装进去五百人,装的人越多,船便走得越慢。 他甚至已经对左右交代战法了:“等船离开岸边八里我们就冲上去,他们会向岸边逃跑,但一轮炮击就能把三艘船击沉,船上的奴隶也能游回去,不会死太多……他们在做什么?” 杨策的话还没说完,隔着遥远距离他甚至能听见海岸边的喧闹,当他将眼睛凑到望远镜后眉毛便不由自主地挑起,脖颈后的寒毛甚至都根根竖起,在他眼前发生的可能是有史以来人心最阴暗的时刻之一。 奴隶贩子满意地看着自己精挑细选的五百件商品装上船,对部下挥了挥手,有人吹响口哨,几个端着火枪的随从斜斜地向天上开枪,其他人拔出腰间佩剑或端着长矛与长戟驱赶那些奴隶,接着酋长的士兵用长矛封锁海岸左右,更多人端着矛加入其中。 海岸边的奴隶确实比五千要多,俘虏的总数为七千五百人。 现在,剩下的七千人对他们来说毫无价值,他们打算把这些人逼进海里淹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六十四章 传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杨策没忍到贩奴船起航,倒不是他心疼人命,主要是早晚他都要击沉这三艘贩奴船干掉上面的人,早一会儿也不碍事。 战斗没什么复杂的,在这片海域讨生活的海上海盗谁不知道汉国船队的厉害,林阿凤麾下招牌式的蓝色飞鲨船出现在沿海那些商人就准备逃跑了,一轮炮弹轰出去,砸死奴隶贩子不说,连酋长也逃了,看守的军队四散而逃。 留下七千手脚拴着绳子的俘虏站在沙滩,不知所措。 看着他们黑压压一片人,杨策心里也犯难,在同样弥漫着尴尬的不知所措里,他听见手下小声问:“提督,这些黑夷,怎么办?” “怎么办?” 杨策摇摇头:“不知道,把他们解开,让他们爱去哪去哪吧。” 说实话,这七千人对杨策也没半点用处。 如果这是七千闽人,毕竟是老乡,他高兴还来不及;如果这是七千大明其他地方的人,哪个地方都好,他都毫不犹豫带走。 其他地方他就得琢磨琢磨了。 要是七千倭人,他就给庄公带回去;要是七千马来人、吕宋人,他就给施和带回去;要是七千葡萄牙人,他就交给葡萄牙换钱;要是七千缅甸人、越南人,他就自己留下。 可七千非洲人? 杨策一个也不想留。 没别的原因,这儿的人太操蛋。 就是操蛋,这个词特精确。 汉国需要的是能当士兵的人,他需要的是能当精锐士兵的人,他得操练、能率领、能打胜仗。 他们靠岸这里的起初,不单单四王包括他麾下都有非洲本地人,长得挺壮实、能跑能跳看着就挺能打。 可后来就有问题了。 杨策的练兵手段与南北二洋一脉相承,维持士兵战斗力有两个显著特征一个隐性特征,两个容易看出来的是严明赏罚严肃军纪以及高官厚饷。 隐性特征则是整个汉文化圈都有的人格,用一些方法来激发士卒依靠血脉与文化传承下来的荣誉感、利用人们的耻辱感来增强凝聚力、战斗力。 蒙古、中原、女真、朝鲜、日本、越南、缅甸甚至南洋诸国,都有这样的共性。 可非洲不一样,所以杨策认为非洲土民‘操蛋’。 这个问题一度让杨策非常头疼,最后干脆认输,把手下的非洲兵全遣散了。 因为他发现这片土地上大多部落与部分国家根本没有耻辱的概念,自然也没有荣耀存在,他们的文化是欢喜的。 没有耻辱概念,所以偷懒自然不可耻,该起床跑步迟到是不羞耻的;操练中间休息时跑到营地外面偷百姓果子吃也是不羞耻的,还可以很快地给长官带一个。 受罚被打军棍也是不羞耻的,并且不会像其他士兵受罚后畏惧军法,他只会畏惧你并且恨你。 跟他说他是因为触犯军法受罚他也听不懂,他只觉得你讨厌他所以打他。 而没有荣誉感则很难遵守纪律,有两个士兵在他手下受训整整一年,虽然受罚的事没少干,但到底凭借优秀的身体素质与比别人正常一点儿的心态通过骑兵测试,开始学习骑马。 可这两个家伙放着林阿凤好不容易弄来的葡萄牙马不骑,非要自己上草原上着一只斑马来骑,结果被踹断了胳膊。 另一个被吓住了,他不找斑马了,你以为这次他就老实了? 不,他撒谎请假去了趟慢八撒,硬是牵回来一头角马说是自己的坐骑。 那他妈是牛好吗?长着角呢! 后来他没上一个袍泽那么好的运气,有天忘了喂自己的坐骑,还笑呵呵地跟坐骑打招呼,被气愤的坐骑用尖角顶死了。 汉国没有马匹,所有战马都是从葡萄牙人、阿拉伯人手上抢来的,经过航海能活下来的也不多,总共一百多匹,林阿凤给了杨策四十八匹,让他练三十六名骑兵,将来用作战场传令、军情探查或冲击攻坚。 结果一年下来三十六名精挑细选的骑兵里五个非洲土民四个死于非命,还全是怪怪的原因,有翻进国王院子里上树摘果子摔着后来伤口发炎死的、有被角马顶死的、有大晚上溜进别的海盗营帐扮鬼脸被吓蒙圈的友军放铳打死的…… 最后就剩下一个幸运儿保全性命,还被斑马把胳膊踹断了。 杨策委屈啊! 说真的,作为整个汉国正规军出身职位最高者、公认的练兵者,杨策认为以现有条件,非洲部落的士兵他带不动。 可能是他的问题,陈沐和戚继光能,但杨策认为这七千人即使让他俩来,要想编练成精兵要经历几次哗变、清退一半再从剩下的一半里用军法杀一多半,最后能留下八百精兵就值得沐浴焚香感激太祖皇帝恩德了。 别管陈氏操典还是戚氏操典,又或者统称为南北讲武堂操典,都是下重本、收暴利的练兵手段,对这儿的人根本行不通。 这最适合的练兵就是随便寻个海寇头目,随便从树上摘点果子让人吃,每人发下三尺棉布安家与一杆破烂兵器,然后带着去战场上草菅人命就行了。 面对沙滩上一眼望不到边的奴隶俘虏,看着他们强壮的体魄与惊恐的大眼睛,杨策转头对亲信说了几句话。 横行无忌的汉国海盗兵不管他们,四散而去兀自背铳扛刀地在岸边搜索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逃跑的部落酋长来不及带走的兵器在杨策面前被堆成小山。 土制长矛、长弓,葡式链甲、胸甲,铁质长剑与崭新的葡式火枪,还有海盗从船上卸下来的几个木桶。 有精通土人言语的海盗进入人群,并不为他们解开束缚,只是挨个问着什么,不一会儿,十余个俘虏中的首领被带到杨策面前。 他指了指堆积如山的兵器,抬脚接连踢翻身前几个木桶,道:“拿着兵器去报仇,杀你们想杀的人,把所有奴隶贩子带回来。” 被踢翻的木桶倾倒出满眼白色,覆盖细密的沙,那有质地上乘的棉布、也有用途未明的玻璃珠,更有来自北方的盐。 “带给我,你们会得到来自汉国的赏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六十五章 压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哪怕是来自大明的海盗,都没想过杨策会极其自然地对俘虏下达命令,更想不到这些俘虏欣然接受。 数千人争抢兵器、甚至为争夺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拳脚相向,抢到的皆大欢喜,在远离沙滩的林间小径回头再看一眼沿海的大船,咆哮着光脚奔入密林深处。 没抢到兵器也不气馁,只要还能起身掰着树枝踹断了提在手上,抹净鼻血散丫跑出去。 每个看到这种场景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是一支所向披靡的雄兵。 除了杨策的海盗。 这意味着除了所有人。 在杨策看不到的船上,海盗们撑着船舷张望着岸边动静,船尾桅杆下盘腿而坐的水手在面前洒出一把铜钱,扬起手臂抬起手指高叫道:“买定离手,三百步!” “别按步算了,看不准。” 戴着发巾赤膊露出壮硕身形的水手长提刀走来,几次抬手想把刀丢出去,心有余悸地望向岸边,最终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只带着包浆的黄铜怀表按在甲板上:“再有三十息!” 紧随其后,当作赌桌的甲板在极短的时间里被押上各式物件儿,四两碎银、一小粒金、半袋烟丝、三颗珍珠、数尺棉布还有那几颗颜色各异的宝石,统统被压在甲板。 也就十几息时间,远处密林里便传出喊杀之声,押了几匹棉布的水手哈哈大笑,并不急着拿走物件,只一手掌盖在上面,环顾众人笑道:“等回了西大城,咱不去私窠子,请诸位去教坊司,全船有份!” 说着,这水手回头看了一眼密林,鄙夷道:“乌合之众!” 他们在赌,尽管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被杨策放了的奴隶拿着兵器要去干嘛,但谁都知道他们一定会先拿自己人开刀,趁着混乱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这种情况在这片土地上屡见不鲜。 海盗们在船上设赌局倒不是有意躲着杨策,岸上的海盗不设赌只是因为他们有执勤任务,汉国不禁赌,即使是杨策,也不禁。 这不是因为杨策向海盗们抗争失败,恰恰相反,杨策根本没有对抗过这事,甚至有意推波助澜,汉国的赌律就是林阿凤手下这个大明军官出身的高材生制定的。 同样的还有汉国独特的夺律、酒律、斗律、嫖律、俘律等等大明不曾出现过的律法,杨策参与制定了一大半。 比方说赌律,不准打牌、不准游戏,因为那消磨时间,只准就事设赌,每船一日仅限一次,每人赌注上限百两,由船长记录监督。 胜者赚的资财一成上缴作为修船税,三成自留,余下六成吃饭饮酒也好购入兵甲也罢,总之这六成要花在参与赌局的所有人身上,也可扩大至全船成员。 杨策是受过正规军事教育的,不单单受过大明原生的军事教育,也受过广州讲武堂的新式军事教育。 不论新的旧的,别管出发点是整肃军纪还是增强凝聚,对于军兵参与这些事都是禁绝的,但杨策发现汉国禁不了。 海盗们自由惯了,提着脑袋在海外做事,成日提心吊胆刀口舔血,抢了钱财也花不出去,他们的恐惧和欲望与日俱增,却得不到发泄的渠道,如果把酒、把赌,把这些不好的事都禁掉,他们就没有一丁点儿凝聚力了。 杨策也想按着北洋南洋的路数来,但来不了,南洋旗军就算驻军缅甸,每日仍能供应食材新鲜的炒菜、肉蛋奶果蔬样样都有、冰糖烟草醇酒银饷一个不缺。 可他做不到,林凤也做不到,他操练士兵一年多,大鱼大肉的日子不少,只能吃干米的时候也不断,在海上挨饿更是时有发生,物资似乎永远没有办法满足士兵所需。 哪怕他们有很多钱,很多值钱的物件。 也正是杨策与林阿凤说起这些事时,林阿凤才真的考虑过陈沐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大明那么多海上英豪,没一个死在海上的。 海盗的规矩,不会因为林阿凤想封邦建国规矩说改就改,也不因为杨策是讲武堂学员就变成另一支南洋军。 人之所以有规矩,是为了适应一个时期复杂环境,除非环境变了,不然规矩就不会变,因为规矩是一种生存方式。 除非汉国有一天能扎根国土、依靠赋税养活军队、依靠粮食喂饱军队、依靠国力让军兵毫无恐惧、安全让他们维持正常愿望,否则海盗永远是海盗,纵然称王,也是海盗王。 而海盗,就得发泄、就得内讧、就得赌博、就得杀人、就得劫掠。 否则他们的压力就会变成刀子,插进自己人的胸膛。 夜里海岸的篝火烧得旺盛,有人向杨策问起,为何要将兵器分给土民让他们出去厮杀,还开出赏格。 那些遍及各处的奴隶贩子其实对汉国没有用处,即使在他们本国,奴隶贩子通常也没有像样的出身,丢出去也换不到什么赎金,他们带着货物时尚能劫掠些财货,一旦奴贩的交易达成,他们就会变成一群穷光蛋,铳毙都嫌浪费火药。 杨策只是摇头,显得高深莫测。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下达那样的命令,谁都知道那些人拿了兵器、冲进林里,未必会再出来。 可能是死在争斗的过程中,可能是不参与争斗干脆逃跑,即使会有几个零星达成使命,带着奴贩回到这里,对他们也没有用处。 沉默良久,杨策才终于开口,篝火映着面上通红,他回答道:“因为有趣啊。” 海盗的团体就像是个漩涡,任何人被扯入其中便不得脱身,没完没了的争斗与一望无际的大海带给人不仅仅是刺激与孤独。 他也需要发泄。 可他一不赌博、二不酗酒、三不爱财,拿什么发泄? 这一刻的杨策看起来尤为恐怖,只因一句‘有趣’,不知有多少人会死于非命,这对他来说却无关痛痒。 他伸出刀子挑了挑篝火,让火焰烧得更旺盛些,对左右道:“我们在这等几天,看有谁想回来碰碰运气,如果有人回来,我们就带走他,然后回西大城,好好清静几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六十六章 俸禄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广东都指挥使司南洋卫,当之无愧的天下制造中心。 卫港军器局长官关尊耳磨痧着掌中一杆精致长铳,工匠出身的主事在官厅中未布常见的瓷器,左右两侧屏风前各放漆木高柜,柜内放着一只只铳架,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各个规格的鸟铳。 从旧制火铳、火绳铳到燧发铳,整个军器局官厅就像一座火器博物馆。 但关尊耳手上这杆铳并非南洋卫军器局所制,铳管长三尺三寸,尾铸万历皇帝铭文、首铸天下太平四字,配有连接铳刺的卡榫;黑漆杨木铳床,栎木制成通条,整杆铳做工精良样式精美。 这杆铳出自紫禁城,是万历皇帝派人给三大军器重镇送来的样铳,名叫天下太平铳。 送来这杆铳的是一名锦衣百户,除了送铳,他的另一职责是直受皇帝委派的南洋军器局军器监。 皇帝委派的不单单他一个人,在广东他有数名手下,分船监、炮监、铳监、甲监,直受皇帝控制,要将军器局牢牢掌握在紫禁城手中。 军器局监问:“关主事的俸禄是多少?” “军器局主事无品级,关某的俸禄与业绩有关,军器局每月督造出多少兵器,关某便可得多少分银。” 铳监挑挑眉毛,再问:“那军器局上月造出多少杆铳?” 关尊耳面无表情如数家珍:“火绳鸟铳七百四十杆、燧发鸟铳一千一百四十杆。” 其实火绳鸟铳与燧发鸟铳在制作过程中没太大区别,尽管燧发铳机会复杂一些,但复杂只意味着成品率低,但不太耗工时,不耗工时便意味着造价不高,最耗工时的还是钻铳管。 要说起来,这大约就是一个外贸版、一个自用版了。 南洋卫军器局的巨大产量把军器监吓到了,年纪不大的锦衣百户拧起眉头道:“军器局每个月都有这样的产量?” 这毫无品级的关尊耳俸禄也太多了,这么算来一月他便能落得近二十两。 一个人顶二十个北洋旗军。 其实关尊耳的俸禄比这个多得多,造一件甲有他一分、铸一门炮有他一钱,南洋卫军器局主事这个位子,毫无疑问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肥差。 “上个月少一些,四川一批火炮催得急,铳甲兵器上造的都少了许多,这个月应该有两千杆入库吧。” 来自锦衣卫的军器监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看着关尊耳还算年轻的脸顿了顿,这才问道:“宣府没有这么高产量、北洋也没有,为何南洋卫军器局一月能造出武装一卫的火器?” 没有任何地方能有这么大的产能,宣府有几千个匠人、北洋的匠人更少些,但它们都没有这样的产量。 南洋卫军器局的工匠数量要更少些,凭什么能造出这么多铳? 一月武装一卫? 关尊耳自矜地笑了,他喜欢这样的称谓,他拱拱手说道:“实不相瞒,南洋卫造鸟铳产量颇巨,源于紧守着岭南造铁中心的广州,南洋卫在造铳上只是检验与组装罢了。” 数以万计的佛山炉户在为军器局造铁锻钢、卷铳钻膛,新会的木匠在提供船厂用木之余加工出一具具铳床,即使以南洋卫的巨大产量,依然没有让他们的生产力饱和。 因为积极性不一样了。 过去这些炉户一年到头等着朝廷摊派些许活计,闲时打些铁件儿补贴家用,销路也不过涵盖岭南,诸多山主铁矿有限,他们的多余的生产力也无处释放。 即使做出更多铁器,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不一样了,安南铁、缅铁、吕宋铁源源不断地从海外运来,最多时一年运铁船能在珠江口停靠七次之多,大量用于制作军械的铁器使命摊派下来,给予佣金比过去高不少不说,优秀的炉户甚至还能得到官身。 广州府讲武堂在两年前便开放三十个研究名额给予这些工艺优秀的铁匠、木匠、火药匠,今年又增加至五十,各依贡献、才华给予其九至五品官职。 像这种官职,被人私下里称作匠造博士,有时也会依照其掌握技艺分为铁匠博士、火药博士等等。 博士不是舶来词,早在秦汉之时指的是通晓史事、典籍的官职,到明代已逐渐成为学术上专通一经或精通一艺,教授徒生的官职,比方说朱允炆就曾封方孝孺为文学博士。 再加上炉户锻铁、钻膛已离不开蒸汽机,更高的生产力让制作铳管的工序得到极大简化。 紫禁城派出的军器监对这件事有极高的兴趣,他问道:“不知关主事以为,这种分工造铳法在宣府、北洋能否施行?” “监军所言亦为在下所虑,去年便通信北洋军器局,希望他们能用这种方法提高产量,家兄亦有此意,只是在此之前要先将遵化铁厂的产量增多,继而让整个京北的军匠集中一地,方能施行。” 关尊耳说着将掌中天下太平铳放在桌上,仔细看着铳口卡榫,只是片刻便清楚其构造,熟练地将铳刺卡上,抬头对军器监道:“监军可向陛下回复,这样的铳口,南洋卫军器局能造,起初三月当可产出两千杆,后面每月一千杆用于朝廷官军的燧发铳不难。” 军器监皱起眉头道:“产量不可再升?火绳鸟铳诸军皆已不用,又何必再每月产那么多,一月造出两千杆燧发铳难道不好?” 放着巨大生产力去造这些已经过时的老古董,这无疑是对生产力的巨大浪费。 “阁下有所不知,朝廷在海外的军队除南洋旗军外,还有吕宋旗军、安南旗军、缅甸旗军、苏禄旗军、爪哇旗军以及果阿、日本诸地旗军,他们并非本土兵将,尊北洋号令,海外诸军皆使火绳鸟铳与虎蹲炮。” “因此,这火绳铳也不得不造,这也是朝廷在海外最大的财源,军器局所需铜铁,也是靠这些火绳鸟铳赚回来的。” 军器监向着北方遥遥拱手,正色道:“还望主事说明,此事在下亦需明禀陛下。” “这是自然,一杆火绳铳,用工料合银七钱,贩至海外,价格不一,有铁的用铁、有银的用银,通常是三至十倍造价,这些燧发铳及火炮用料、我等军器局管事的俸禄、工匠的工钱,便是由这些火绳铳换来的。” 说着,关尊耳突然转头肃容对军器监问道:“关某还未问,不知陛下让监军至此,军器局应为阁下提供多少俸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军室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紫禁城,身着十二章纹袍的年轻身影走出铺设黄琉璃瓦顶的文华殿,张开手臂伸出长长的懒腰。 自在的动作才做出一半,恰逢经筵大典中为皇帝授课的一众老师出殿,万历连忙收敛姿态,端端正正给一众大臣行出礼来,众人先后行礼这才离去。 小皇帝张张手,动作顿在当空,发现自己没有了伸懒腰的意愿,索性摆了摆袖子,背着手向前走去。 “下午还要讲经,事不宜迟,把西班牙小厮给朕牵来,吩咐尚膳监把饭给朕送到军事室,各地军器监已将消息传回,今天中午在那吃。” 说着,小万历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王安,伸手便朝宦官腰间摸去,取出金镶玉怀表打开盖子瞄了一眼,表盘上用海外蓝色宝石写出十二地支,合上后随手一抛,转过身去。 仿佛这造自香山千户所的表就能自己飞回厚腰带里一般……事实上,它还真自己飞回去了。 “还有一个时辰,要抓紧时间了。” 身后揣好怀表的王安端着拂尘给了左右一个眼神,立即有二人分开一个去牵马一个去交待饭食,他则跟在万历身后亦步亦趋,小声提醒道:“爷爷用饭总用尚膳监,光禄寺卿该有意见了。” “朕的百姓将米粮赋税奉公,各地军兵辛勤转运方至京师,叫他们做出那般腌臜玩意儿,光禄寺还有意见?” “他没有意见。”小皇帝头都不带回的,背着手十二章纹袍下两条小短腿儿捣得飞快,说话也似不必经过思考一般:“朕知道饭菜已经做好,让人跟他说,朕体恤光禄寺职责辛苦,这只能由朕吃的饭菜就赏给他们了,让光禄勋全都给朕吃了,一点儿不许剩!” 光禄寺主官官员名为光禄寺卿,不过兴许是因宋元革鼎之际让一些传承断代,人们在各方面都会生出忆古情结,就像打不过蒙古人就会有生翻找古代阵法,拿什么诸葛亮的八阵图迎敌之类的笑话时有发生。 在言辞称谓上,就更为明显了,一些重要官职用过去九卿称谓,如兵部尚的敬称是大司马,光禄寺卿自然也是光禄勋。 皇帝的吃饭一直是由光禄寺准备的,尽管皇帝爱吃甜食,偶尔闯入甜食房带着弟弟连吃带拿,但正餐都是由光禄寺准备的。 传统即是如此,哪怕藩王出身的嘉靖与隆庆两个皇帝也不例外。 直到北洋在陈沐离开后真正融入大明朝廷当中,其下各部门直接面向朝廷,北洋医科院向皇帝贡上一份食谱。 这份食谱的来源于北洋出身各年龄段的旗军军粮供应,在李时珍的研究中,南北二洋旗军的身体条件比天下各个部队都要好上许多,最后发现这来源于独特的食谱搭配与适当训练。 急于讨好朝廷的程大位便将这份食谱贡给宫中,然后皇帝便吃上了北洋的军粮,这对从小到大吃的都是国营食堂光禄寺饭菜的万历皇帝来说,不亚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这世上民间的饭菜,竟然是这么好吃的吗? 小皇帝此后一段时间进入饕餮模式,一想到父皇与爷爷居然整天吃的都是光禄寺的东西,就令他无比痛心,誓要将世间美食一打尽。 不过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北洋食堂的厨子在宫外直到尚膳监宦官,然后再由尚膳监的宦官在宫中制作。 不多时,宦官牵来万历皇帝口中的西班牙小厮,不用说,是一匹有安达卢西亚血统的灰毛黑斑点马,不过这个名字已经不是那么地准确,鬃毛有明显蒙古血统的斜刘海,但具备同样强悍的体魄。 跟西班牙小厮一同被牵来还有几匹军马,全是来自琼州马场优良育种,皇帝与宦官攀上马背,一路向乾清宫驰去。 皇帝的气质很大程度上会改变紫禁城的气质,嘉靖皇帝将紫禁城变成大道观,深受军事影响的万历皇帝则将紫禁城东边变成一座大军营,驻扎一千二百武宦官有事没事就把御马监外头空地用战壕垒得里三层外三层。 刨好了就填,填好了再刨。 抵达乾清宫,如今的万历明目张胆地在耳房外高悬军事室的牌匾,砸掉中间那层掩人耳目的夹墙,吃饭读都在耳房,乾清宫的正殿倒除了睡觉外便仅承担个厕所的用处了。 太后与大臣对此都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文臣与武臣中出了一个叛徒——这个叛徒一手缔造帝国巨大变革,还将原本属于文臣武臣合称相权的部分权力拱手交给君权。 一切都是从皇帝拥有自己的财产开始的,这确切追溯起来要从隆庆年作为开端,但隆庆皇帝不会花钱,都攒给朝着尚武大道跑步前进的万历皇帝,这位可是会花钱的主儿。 自个儿想干点啥,根本不用通过户部,直接取内幣就把事干了。 四洋军府那么大一个香饽饽,六部趁陈沐走了争来抢去正夺着呢,就让皇帝直接派锦衣宦官把权搂到自己手里了。 乾清宫的耳房外,两名手持金瓜的大汉将军立在门前,他们身边另有一名插手而立的轻装武宦官,宦官腰间挂着手铳,但并没有铳子就火药。 火药悬在身旁大汉将军的腰间。 尚膳监的宦官已经带人捧着食盒等在外面了。 进入军事室,内里陈设照旧还是从陈沐南洋卫港家里搬来那堆东西,当然这几年万历在抢夺之道上也并非毫无建树——戚继光的甲、马芳的刀也先后加入万历的豪华收藏当中。 屋子角落还放了两门虎蹲炮,倒是正中间的桌案被撤掉,如今放在那的是万历舰的模型样船,甲板是桌面、艉楼当架。 小皇帝在船舰前坐得端正,随手自艉楼取过几只信封,从中抽出文件拨了拨桅杆上的船帆,将信封中公文一一并排夹在帆骨上,敛起袖子将甲板清空,摆上两张白纸的同时自下层舷窗中抽出一支笔来在右手边架好。 做好准备工作,边抬眼看着船帆上各地军器监的公文,边对王安道:“上菜吧,把首帆往这边拨拨,离得远看不清了……朕的汉国都城叫人给端了?张鲸可别死外边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七十八章 诳人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不够咸!” 小皇帝一手拿着筷子在甲板前吃着,左手大袖向上快敛到肩膀,手上捏着风干的牛肉干注视着船帆上的公文道:“是你们给朕拿的不是军粮,还是说你们的军粮做的不好?” 牛肉干放回食盘,小皇帝一脸的忧国忧民:“北洋一期辎重船回来的时候就说了,旗军对酱饼并不喜欢,如果要把牛肉干当作主食,要再咸些,医科院不是已经有研究了么,汗里面是有盐的,人身上盐跑了就得补。” “上次朕着全甲跑了四里就受不了,身上汗冒如斗,像洗澡一般心跳得感觉都要驾崩了,饮两杯盐糖水才缓过来,朕的旗军纵横天下,鸟铳手都要背负至少三十六斤,那一天得出多少汗?” 王安垂首道:“回爷爷,这牛肉干是去年朝廷下令、今年口市上的新货,戚帅在蓟镇整军备战,塞外都督同知与百姓们心惊胆战,是不会依照军粮来做的,他们会担忧天军有了常备的军粮,要出塞打过去呢。” 说着,王安眯起眼睛笑得难得带上些紫禁城里少见的快意,道:“这可是近几十年头一遭!” 小皇帝倍儿骄傲地一扬头,揣手道:“那是自然!” 朝廷九边的扯着口子带着血,伤痕横七竖八,最要紧的是财政。 嘉靖年穷不穷?隆庆年穷不穷?那万历年呢? 小皇帝这会儿能拍着胸脯说:爷爷有的是钱! 骄傲归骄傲,抬手端碗呼噜了两口小米粥,把碗推到一边看了看又觉得可惜,捏筷子把碗底金州卫上贡的海参放嘴里嚼着,一推碗拿起笔边写边含糊不清地念叨道:“肉干太硬,着塞外顺义王及诸部都督同知,来年口市不准贡肉干,国朝缺牛,贡牛,朝廷将草料折布、绸、珍珠一并……不对。” 小皇帝将布、绸、珍珠划掉,噙着毛笔想了半天,接着边写边叨叨:“精织诸色棉布、上好苏杭表里绸缎、海外至宝珍珠一并抵价。” 这操作看得王安有些不明白,这些个名字在脑袋一直转,下意识问道:“陛下,这布与精织诸色棉布,有何分别?” 小皇帝听到说话,不自觉地挑起眼睛抿抿舌头,入口一片毛茸茸,皱起眉头气呼呼地看着手中毛笔,用鼻子狠狠喷出气来,抱怨道:“朕这小时候落下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分别?分别可大了去啦!” 毛笔撂下,小万历扬扬下巴问道:“布是怎么来的?” “织机织的。” “嗯,现在你面前有两块布,一个的介绍是织机织的,另一个的介绍是苏氏七代织匠精造十二时辰织的精织诸色棉布,你觉得哪个贵一点?” “感,感觉好像后边的贵一点?”王安脸上写满艰难,也不知道是小皇帝表述不清还是怎么回事,反正他觉得这两块布好像没什么区别:“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是后边贵一点。” “这就对了。” “布还是布、绸缎还是绸缎、珍珠也还是珍珠,况且君无戏言,口市上的布都是织户所出,大明的织户往上数七代是最少的,弄不好八代九代都是织户,但听起来会很好,一匹顶过去两匹别人是不是更喜欢?因为听起来很好。” 万历说着把眼前船帆朝着王安转过去,手指着夹在帆骨上的一页公文让他看着,道:“南直隶的船监送回的信,苏禄国的珍珠在扬州就是这么卖的,一个月只卖三十颗,品相还不怎么好。” “但专门有人介绍,说这珠是去海数千里外苏禄国珠池腊月里采珠人入海采得,是苏禄王宫珍藏数十年的宝物,每月只有三十颗流传市面,剩下一半珠子都进贡给朕了——人们争相购买,每日价高者得,最便宜一颗都要五十两起,其实就是八九钱银的东西。” 王安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对万历问道:“陛下,南洋近一年都没有给宫中进贡珍珠了吧?这,这……” 小宦官知道陈沐爱财,可这种拿着皇帝诳人的法子,这是大罪。 小皇帝却满不在乎,摆手道:“说的是实话,珠子一半确实进贡给朕了,不过是苏禄刚平的时候,品相好的一次给朕进贡了好几千颗,数也数不过来,市面上卖的是另一半,这上面又没说珍珠是当月现采,也没说进贡给朕是月月进贡。” 而且最关键的是,腊月下珠池听起来好辛苦,可苏禄没有冬天啊! “让朕统计一下,这月产燧发鸟铳百杆以下五省军器局有一百,一百三十二处;月产百杆以上的军器局有七、八、九,十一处;产量最高的是宣、北,是南洋卫军器局——一千一百四十杆?” 小万历也觉得南洋卫军器局的产量不正常,别的地方比如宣府,去年一年才产不到两千杆,北洋因为铁锭不够用去年才七百多杆,南洋卫军器局一个月就顶人家一年了? 又专门找出公文仔细看了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闹半天南洋卫军器局管的只有监督与组装,其他各个物件哪怕是一片小小的望山准星,都是别的地方造的。 南、北、福建、广东、宣大一月能造燧发铳六千余杆,这是各地都在造火绳鸟铳的情况,但南洋卫军器局就能出上千杆,把排第二的宣府甩开一大截,这种制造能力令小皇帝很是欣慰。 “你学着点,以后每月都这样统计,将五省军器局产量全部算下来,同样的还有去掉宣大加上浙江的船厂造船,他们的炮、甲各类,都做好统计,要让朕一看便知道情况。” 小皇帝对王安说着,心满意足地将船帆转到一边,道:“还有一件事要你做,找几个老实可靠、廉洁奉公的人,代朕出宫一趟,至各地采买冬衣五,算了买不起……先两万八千套吧。” “然后拿朕的口谕与冬衣去宣大,在万全都司五个卫,把冬衣代朕分发下去,冬天要来了,朕发内幣犒劳军士,让他们安心戍边。” “朝廷发的冬衣,他们敢上下贪墨,发不到朕的旗军手上;你派人记得,要手把手发到旗军手上,外人贪墨,军法从事;你们贪墨,四军府军法怎么说来着?对,念在初犯,留个全尸。”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六十九章 腾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万历六年的秋天,北洋第五期步兵应募投入位于天津的新兵训练,皇帝同样打算派出二十四名锦衣卫官、四十八名带刀官、一百四十八名武宦官,在三十万京军中编练属于自己的皇室精锐。 小皇帝已不满足于仅仅操练武宦官了。 年少的统治者目标非常明确——四卫营。 四卫营本属天子亲军,但土木堡精锐丧尽,余下的亲军也同普通各卫毫无区别,归属兵部管理、受御马监管辖,天子已无权插手。 不过当下却是极好的契机。 契机是由万历亲手创造出来的,为此他在朝议时多次借即将大婚与潞王的事向各部无理取闹,如果他什么都没有,也许结果也只是无理取闹而已,但他有钱。 很有钱。 比方说对付户部,他在今年灯会时斥资四十万两将东华门外的灯市上所有珍宝一打尽,然后对户部说:朕要大婚,户部要给朕买宝贝。 别说户部不会给他买,就算户部真想买都买不到。 皇帝假装自己很生气,好说歹说,户部算是凑出一点儿器物珠宝,皇帝假装自己很不满。 然后举起黑锅砸向礼部:潞王要大婚、要就藩,你们看着办。 京城市集整整俩月连匹像样的绸缎都买不着,你指望礼部怎么做? 他就这样用半年时间把六部折腾个遍,最后才向兵部露出自己的小獠牙,事情反倒是最容易解决的:“这么些年过去,京营练的实在不怎么样,今后除了蓟镇,三十万京军由朕来练。” 傻子才会同意,三十万军队给还没成年的皇帝练去,那不得疯了? 然后他才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那就左右腾骧卫吧,两个卫的人都空了,到现在还没补齐,这总行吧?” 兵部能说什么?根内阁、司礼监一合计,没准手上拿着兵皇帝就消停了,何况调拨军械也有户部的事,事务繁杂之下故有系统不会因皇帝有权就能为所欲为,满朝文武都认为天子少年心性过几个月就烦了。 这下可好,左右腾骧的人事、财权、粮饷一下全由小皇帝指挥了。 事实证明天子有权还是会受到牵制,但如果还有钱的话就不一样了。 然后,然后兵部就收到一笔来自内库的款项,这笔款子不经户部,巨达十三万四千两白银,重逾万斤的白银用二十六匹高头大马拉着走金水桥运抵兵部大门口。 拉车的是御马监养的高头战马,驾车的是宫廷内卫金甲大汉将军,车上放的箱子里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银大锭,百两一块,锭底还有宫内新打的印记,就算是兵部吏员都没见过这阵仗。 领头的是年轻的锦衣佥事骆思恭,笑脸迎人,办事却不留情面,就一个事:“在下奉皇命而来,两卫满编军械,陛下已出好单子,款子就在外头,还望兵部尽快将兵器甲械运往东大营。” 谨遵皇命的锦衣佥事还不忘给诧异皇帝未经户部哪儿来这么多钱的诸多吏员面前依照皇帝的意思补上一刀:“还有粮草也要准备了,白银宫里正在铸,明日骆某再来将粮单奉上。” 等消息传回户部,所有人才仿佛如梦初醒——皇帝不但有钱,而且比他们想象中有钱的多。 在深居紫禁城的万历皇帝眼中,军国要政像一场游戏。 其实小皇帝也认输了,他除了调皮捣蛋基本上不过问正事,这就是他在权衡自身才能与认知后对朝廷的让步。 明朝的官僚系统太过成熟,各部门相互注重制衡,让皇帝不论想做什么都无法直接贯彻——受阻的不单单是皇帝,这也并非是所谓文管集团对皇权的对抗,实际上在这套规矩下,所有人都会受到牵制。 武臣如此、文臣如此,皇帝,自然也是如此。 纵然小皇帝有再强烈的雄心壮志,也只能从些细微末节去试探。 但从小看数据长大的万历至今最大的优点不是别的,他对数据特别敏感,不会因前进太难而不做,他会慢慢往前走。 骆思恭从兵部回还,才刚走到太和门,远远就瞧见一团紫色翘首以望,不用说,宫内像这么大个儿的身影除了皇帝本人,没人能走出如此大摇大摆的感觉。 离近了,小万历今天穿的是一身常服,长袍主紫色,肩扛日月前胸后背及上臂各有盘龙,这件衣服也被称作四团龙袍。 “兵部怎么说?” 骆思恭的身型不算魁梧,但比万历高些,小皇帝忍不住心头急切脱口而出,连忙左右看看对其招手道:“走走走,去朕的军事室。” 说罢便大摇大摆地朝北走去。 骆思恭在其后跟随,看着皇帝的行走仪态,抿着嘴一声不吭。 紫禁城就这点儿好,和宫外不一样,在这儿就算扬着脸看云走路都不会撞到什么,宽敞! 瞧瞧这在紫禁城里长大的小孩儿,就是跟隆庆爷不一样! 什么?嘉靖爷?道君皇帝出门还要走路?那不得飞? 好不容易看着皇帝走进军事室,骆思恭还来不及欣赏着审美诡异的乾清宫耳房,便见小皇帝转头紧张兮兮道:“把门关好,你们两个出去守着,隔墙有耳!” 说真的,骆思恭看皇帝这种极强的保密意识,差一点就要忍不住出言提醒了:隔壁可是寝宫,这要是都隔墙有耳,皇帝你夜里不害怕么? 一张公文拍在造型异的船桌上,小皇帝指着公文对骆思恭道:“来,你给朕算算,这些军械,够不够一千户用,一年全用坏合适不合适?” 骆思恭只是扫了一眼公文,便觉得头大如斗,这……这哪儿跟哪啊! 一千四百四十杆燧发鸟铳、一百一十杆杀将铳、三十三万八千八百颗铅子。 十八门二斤镇朔炮、一千八百颗炮弹、一万零六百斤火药。 二百八十八副八联装神威机关箭、八百四十颗掌心雷。 还有那多出正常卫军营兵所需双倍的兵甲、战马、马车。 “陛下,这就是算上备用,都已经够两个千户装备了,而且火器极多,最少能用三年,至多补补弹药就够了。”骆思恭拱手肃容道:“再多,肯定是有人贪墨!” 这个回答令小皇帝不太开心,他瘪着嘴顿了顿,最后不甘地挥手道:“算啦,你都能看出来,兵部那帮人肯定也能看出来。” “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就是你的上官刘守有也不能说,知道吗。”小万历虎着脸道:“朕要的就是四个卫的军械!”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七十章 痒痒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皇帝这是要私藏甲械? 骆思恭总觉得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词有什么不对。 看着满面迷茫的锦衣佥事,小皇帝露出自以为高深莫测的笑容。 骆思恭想了又想,对皇帝问道:“陛下,臣斗胆一问,陛下练腾骧左右卫,是要他们做什么?” 他打算劝劝皇帝,作为世代深受皇恩的世袭锦衣卫官,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制止皇帝这种荒唐的举动,眼下天下各省持续数年的卫军革弊接近尾声,越来越多出身讲武堂的将官调入各地,各地军队都在大量补充新式火器。 尤其是铳炮这两样,有些卫所资财、人脉不足,甚至鸟铳手都不要铠甲也要将鸟铳备足,这东西是大缺口,皇帝狮子大张口一次就要管兵部调来一万余杆鸟铳,这批兵器腾骧二卫肯定用不完。 与其让兵器落在库房里吃灰,还不如让其他短缺军械的卫所尽快将兵器补上。 关键在任何人眼中,腾骧左右卫都是不会离开北京外出作战的部队,就是装备再精良又有什么用呢? 小皇帝颇为赞许地抬抬手,示意骆思恭问到点上了,他开口道:“做什么,自然是要远征塞外。” 关于腾骧左右卫的事他都想好了。 兵部与内阁同意让他统帅这两个卫,但兵力太少,有悖于小万历的宏伟蓝图。 在他眼中,北部边境的局势应该像现在这样,有大量常备军、有一部分精锐、还要有一支在战争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主力军队。 过去这三样由卫所军、营募兵、将领家丁,但在皇帝眼中,应该是卫所军营募兵、将领家丁与他的亲军。 要想达成这一目的,一万人是不够的,至少要有两万。 他只有两个卫,如何会有两万军队? 预备队,像北洋练兵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一卫练成、一卫在练成中。 将这种情况照搬到刚刚进入募兵环节的腾骧左右卫,便是同时训练,两个正卫、两个预备卫。 反正他养得起,再说也没人说过卫所不能有预备队。 只是没人能这么干罢了。 可万历能啊! 正好腾骧左右卫的旗军都被陈矩带着走了,剩下仨瓜俩枣勾军勾了一年都没勾上多少,这次万历不勾军了——直接从京营调。 “对了,京营这次核查缺额四万多,朕若再抽走两万,便缺近七万,何况这事内臣去查朕不是很放心。” 万历对骆思恭说道:“你回去了,悄悄派缇骑去探,将各营哨、各卫所兵额全部探明、老弱病残情况报回给朕,切勿走漏风声,你可知道?” 这算是锦衣卫的老本行了,骆思恭当即抱拳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将此事办好!” 倒不是小万历信不过宦官,这天底下他最信任的就是宦官与锦衣,但这种事不是相信就能决定的。 一个人可以不收受贿赂、两个人可以不受人劝阻,但派出去的人多了,又不是稽查京营缺额的使命,他们难保会在回报兵额上说谎话。 如今换了缇骑去做这件事,将来得到的回报很有可能是另一个数目。 小万历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依照其他卫所的缺额情况,他觉得京营有可能只有二十万兵力。 而这二十几万人里,有没有十万是适合当兵的青壮之人,万历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这都不符合他心中对军队的概念。 从小到大,他看的是南洋编出来的战策兵,那里面随随便便一支军队,除陈沐本部,混编的宗藩军都有正规军与精锐在战场职责上明确区分。 非常明显的就是少部分精锐辅以大规模正规军,以编为战场上的主力军队。 在那些军队里,分强弱、分精俗,但正规军只是看起来弱,选的是南洋体魄健壮符合规定的年轻青壮,同样都受过最短半年的长时间训练学习,区别强弱的只是他们的装备是否精良,是否使用当世第一流的火器罢了。 那也是万历理想中的卫所军,充满活力,装备胸甲、笠盔及鸟铳的年轻旗军。 受财力所限,他们装备、体魄、火炮可以比最好的军队差一些,但士气与训练程度必不可少。 因为万历看过南洋军太多战例了,令人失去优势的往往不是一次或几次作战受到致命打击,而是士气低下一触即溃的逃兵。 一旦战场出现第一批逃兵,后面便可能一座座城池都被拱手相送。 国家是不能由那样的军队来保护的。 万历长久以来考虑的事,便是裁军,由京营开始,先裁撤五万人,剩下的仍然没治就再裁撤五万,直至风气变好、直至慢慢勾军、直至东洋舰队一期旗军退役返回。 当然他想的不是完完全全地裁撤所有卫所军,那些世代旗军虽然打仗的本事不行还特能跑,可一旦完全裁撤必然会难以维持生计,能让他们继续生存的条件就是必须有田地。 所以新明州与亚州是好去处,只要给田,那些半兵半农的旗军就能带着家眷好好生活,朝廷冗兵的问题也能得到解决。 要想做成这一切,万历就必须从招募精兵、训练强卒开始,至少让他们在对抗可能发生的袭击时能保护边境线,然后再说缓缓裁撤军兵的事。 否则这便是痴人说梦。 骆思恭走后,小万历撑着胳膊爬上船桌,趁四下无人躺在甲板上,仰头望着吊着的宫灯,微眯着眼徜徉在幻想的海洋中。 他在幻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去一趟天津北洋,能再乘坐庞大战舰在海上随意航行,同时他的脑海中也不住思索着,万历号依照航速现在应当航行到哪里了呢? 就在万历皇帝幻想的同时,内阁收到来自南洋的信报,信上说跟随万历舰出海做使者的双林舰已受命返航,船上带着来自美洲的动植物。 小万历能感觉到,朝廷在亚洲的开拓可谓可喜,国内的问题可以从国外找解决办法,他对这种感觉比谁都清晰! 不过等他含糊不清的看到一路快马快船送到紫禁城的货单,一切都让他大喜过望,不单单是来自亚州数不胜数的珍货物,尤其在信件最下面,是陈沐就参天良材难以输送的库中,以及亚州修朝天宫的建议,小皇帝有什么感觉? 看得他心里痒痒极了! “这是不是说……朕有机会去亚州啦?”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七十一章 蛮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六年的秋天的北京只下了一场雨,但天气还是眼看着就冷了下去,承天门下车马川流不息,戎装的皇帝在大臣簇拥下坐在前门城楼上,笠盔下一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不住地瞄向左右。 名为首辅实为摄政的张居正坐姿端正,呼吸间突出两道淡淡的哈气,官袍平整无一丝褶皱,他收回望向城下拴着铁链缓缓行走巨大野牛的目光,余光顺着皇帝的眼向下看去,最后看到自己的官靴。 当他稍显诧异地转过头,发现皇帝的靴子时,他转头向从人小声说道:“给陛下拿个脚垫。” 大明环游世界的舰队还在亚州停靠,双林舰被当做货船派了回来,不过皇帝身后侍立的冯保心中无半分不喜,他的船为陛下运回世间难寻的良材美木,并作为官府回归的旗舰载入史册,这令掌印大宦官无比荣耀。 今日的起居注第二句,便是双林舰返航使者抵京。 皇帝在听说这消息时正在御马监同宫内少年带刀官驰马骑射,连戎服都未换便下便命司礼监传下旨意,召内阁六部臣僚登上前门观礼,说要带大臣看看东洋送回来的物。 为保证威仪,皇帝坐在大一号的椅子上,他的椅子比旁人都要高些,尽管穿着比常服要宽大些的戎服,还是显得比别人小了一号,尤其罩袍下摆露出的云头黑皮靴,因为够不到地面,两只脚丫在椅子边不停晃着。 皇帝的打扮像个锦衣都督。 铁笠盔蒙着一层深蓝色天鹅绒,拱起的圆顶下有一圈银质包边,额上的帽檐也用白银镶着一颗来自海外的红宝石,左右用吕宋金饰出双龙,保证天鹅绒平整的同时增添美观。 在陈沐离开后,大明的军服开始在北洋范围外受到缓慢的影响,繁荣的海洋贸易带来人们追逐财富、追逐新美学的变化,但这种温和的变化决定了不是全盘接受来自南洋或北洋的审美,而在本土审美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人们试着欣赏立体、贴身带来便捷行动的优势,同样不愿摒弃宽松带来的舒适感与自由。 这一盛行于万历时代的着重特点影响最大的地方就是军服。 比方说万历的军服,胸甲内的立领军装是紧身的,但这并不妨碍小皇帝在胸甲外再穿一件无袖薄绒团龙罩甲,把除了厚皮臂缚覆盖的手臂外所有甲衣都隐藏在宽大的罩甲内。 脚凳被宦官取来垫在脚下,小皇帝终于不用再晃荡小腿儿了,向老师投去满意的赞许目光,扬臂指向城楼下,道:“好大的蛮牛!它没有角?” 侍立在皇帝另一旁稍稍落后冯保的是追随陈矩一同去往东洋的神机营参将骆尚志,年轻参将借此机遇得以同皇帝高官同登前门城楼,如此殊荣令他感到紧张,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答话。 直至冯保轻咳一声,如座云端的骆尚志才连忙上前拜倒,拱手垂头道:“回陛下,这是东洋军府送回六头蛮牛中最大的一头,在船上不敢喂饱,稍瘦了些,体长一丈零七寸、肩高六尺五寸,重一千九百四十二斤。” “这还是瘦了?” 小皇帝扬着笑脸露出极大兴趣,道:“亚洲都用这么壮的牛耕地么?” “耕,回陛下,蛮牛不通人性、性情凶猛,不能耕地不善驱使,但肉质精瘦软嫩,亚洲多有土民以其为食,可产出上好的骨皮,皮质最为厚实耐用。” 说着,骆尚志自身侧取出一只漆盒奉上,待侍从宦官取过向万历皇帝展开之际,骆尚志才出言解释道:“这是东洋军府在麻家港所设军服厂献给陛下的牛皮鞋底,厚底防寒装有足钉,冰雪之上如履平地。” 小皇帝看着漆盒内的两大片在厚实皮底上加着小钉的大底笑出声来,这东洋军府有意思啊,漂洋过海给皇帝送来一双皮鞋底! 宦官拿着鞋底,皇帝看了又看,最后点头道:“好,朕收下了,这蛮牛运回六头,朕听说里面还有一双小牛犊?” 骆尚志点头道:“回陛下,舰队自常胜县起航时运牛三十头,但航行路远意外多发,抵达岸边便仅剩这六头了,确有两条是小牛犊,陈帅说要用蛮牛与耕牛配种,兴许会配出更强壮的耕牛。” “三十头,就剩六头啦?” 小万历暗自咂舌,想问朝天宫情况的心思被咽回肚子里。 他在心里想呀:这三十只万历装船,送到那边只剩六只,可他只有一个人,那送到那边究竟是活万历还是驾崩的死万历呢? 被自己吓得心有余悸的万历皇帝不住摇头,俩胳膊肘撑着椅子扶手把在一起,口中不住喃喃:“太危险啦,太危险啦!” 突然想到什么,小脸儿一虎,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吓唬朕,那么多人去多少到多少,走多少回多少,怎么三十头牛就剩六头……是不是谁路上饿了,把靖海伯送给朕的牛犊都吃啦?” 骆尚志垂着头听这话心里一咯噔,确实剩下二十四头野牛都被吃了……不过不是皇帝想的这样。 “陛下,牲畜与人不同,稍后还有巨龟,三十只巨龟装船运抵天津还剩三十只,那些小的火鸡、大鹅倒因天气变动有些损失,但也不大;人只要在船上吃好喝好,没什么大碍,带些看一两个月很快就过去。唯独这野牛,野性难驯。” “此番牲畜都被放在底仓,因蛮牛太大,有两条大福是专门运它们的,船上有头牛挣脱枷锁,航行中以头撞击船板,将底仓撞出个大窟窿,船沉之际救人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余力救牛呢?” 骆尚志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的表情,眼见小皇帝面容慢慢从愠怒中转向平静继而带着好,这才放下心来,道:“此去亚州,大明有诸多经验丰富的船长,只要依照时间航行,在船上该吃饭吃饭、该喝茶喝茶,不偷喝酒,人就不会有什么意外。” 骆尚志哪里知道,小皇帝那可不是愠怒,那是想着三十只万历接连驾崩崩崩到只剩六只的心有余悸。 眼下一听不会驾崩,兴趣立马就回来了,抚着胸口嘴里说着会让人误会君主体恤军民的话:“那就好那就好,人不会死就好。” 小手一挥,皇帝拍板道:“小牛犊送去御马监,叫,叫亚州小厮!”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名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皇帝对前往亚州看一看的欲望越来越旺盛了,尤其在对那片土地认知出现差别后,他不止一次在宫中用非常认真的语气对潞王讲:“他们肯定在诓朕,说什么亚州危险、不毛之地,嘁!” “瞧那一个个儿在宫宴上吃蛮牛肉吃得满嘴流油,饮巨龟汤饮到走不动道——朕找骆参将打听过了,那蛮牛肉就是麻家港军兵三天能吃一顿的东西、巨龟汤骆参将连着喝了一个月!” 每到这时,年少的潞王就感受到来自兄长浓浓的羡慕。 北洋一期辎重船队返航时并未带回什么货物,不过到二期辎重返航时运回货物极多,这甚至让小皇帝产生猜想。 紫禁城御马监外,拽着小牛犊尾巴的万历皇帝突然歪头对潞王问出一句:“你看,北洋一期,朕发辎重船队二百还是三百来着?他们就运回那么点儿东西。” “等到北洋二期,朕发了船舰一千五百艘,靖海伯把一千三百条船都快装满了,老师这几天胡子都透着欢喜,听说这半月光关税折色就有一百七十多万两,市税还未算出来……北洋三期快走了吧?” 作为哥哥的御用人形猫床,盘腿坐在养马场草地上的潞王俩手在怀里揣着猫,小脸儿带着满面的不情愿,问道:“皇兄要做什么?” 张居正能不高兴么?天下朝着有趣的方向滚滚前行,原本满目疮痍的国家给每个朝臣心中都带着千斤重担,可现在呢?担子该在还在,可总是让人感觉没那么沉了。 过去害怕土地兼并,其实怕的不是兼并,而是怕百姓没了田地便没了活路。 现在土地兼并的问题依然严重,可流民呢?没有流民! 西北碰上旱灾,当年种出的粮卖净了不够换银子交税,没办法就只能卖田,可旱季田价贱,卖了才刚够交税,没了地明年怎么办?就得去当佃户佣工、破家荡产、鬻儿卖女。 可近几年人们光棍多了,各地工厂哪里不招工?遇上旱灾交不上税,就去工厂当个帮闲,打些零工个把月不光把税挣出来,连后头吃用都有了。 一道宗室法令发下去,准许最底层的贫贱宗室进南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五省工厂工作,宗室庶人只要愿意吃苦,日子立刻也舒坦了。 宗室的禄米、边军的俸禄,以往朝廷身上压着的千斤重担,突然缅甸、吕宋、爪哇的京运就能解决一大半。 西洋军府的棉花每季上百船地往回运,马六甲是收不着税了,但五省海关哪个都比马六甲进项多。 更何况海外贸易能收三次税。 你在属地买货,要给属地缴一成折色税,可海关是大明的;你要把货运到国内,要给海关交一成半的折色税,海关还是大明的;出了海关就得卖货,海货不管你想怎么卖,都只能在五省市舶司集散,一个转手再缴一成半的税。 即便如此海商还是趋之若鹜。 因为利润太高,这些税务最终还是会转嫁到交易中每一个经手人手上,到底还是有得赚。 自西洋军府定在果阿,棉花在那边就像白给一样,甚至多数海商会选择在那边买地开厂,以低廉的劳动力成本直接在本地纺成棉线再卖回来,卖也不用卖去别的地方,早就签好契约,每年按时给各路指挥使卫所送去就是。 过去就是以物易物,拿棉线换棉布,一部分卖到爪哇换粮食,一部分拿回印度接着卖。 粮食能抵税。 这种超大宗的贸易朝廷挣的是小头,尽管出货进货数额极大,可在朝廷关税中占不到三成,毕竟单价低。 朝廷的利润在珍珠、象牙、宝石这些大宗的贵重物品交易里,带来明帝国爆发性增长的税收。 膨胀的国库收入,比什么都能解决问题。 初初掌国,摆在张居正面前让他最高兴的事是朝廷今年国库居然还有一百万两结余。 如今摄政,让张居正发愁的事是究竟该如何将国库里去年挣的今年攒的一千万两花掉。 “不毛之地,不毛之地能有那么多玉器?” 小皇帝不跟牛犊子比力气了,撒手让穿彩花比甲的亚州丫头在草地上自在奔走,喘着气盘腿坐到潞王身边,十分自然地把猫接到自己怀里,扬着下巴道:“今年发两千条船如何?” 潞王不想离开家乡,对那边土地有深深的抵触情绪,尽管怀里的猫已经没了,俩手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右手在空气中缓缓抚摸着,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把拳头握住道:“再送十万人?” “不送了,骆参将说亚州不缺人,八万人过去把诸地县官吓坏了,百姓在海上还缺少粮食,就发船过去就行。” 小万历说着脸上露出阴谋诡计得逞的坏笑,道:“让他们先安置安置,等朕的腾骧二卫练好,就把武骧二卫送去,大概要等北洋五期了。” “等到七期,再送四个卫;九期八个卫!早晚把不能打的全送走!” 张手说完自己的雄心壮志,小万历顿了顿等着该来的夸奖,却见自己弟弟一声不吭,等他转过头才听潞王撇着嘴像收了多委屈般问道:“皇兄为何要将不能打的都送到臣弟的藩国啊?” “这叫强干弱枝,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摇头晃脑的小万历毫不避讳,道:“没事儿,你那有朕心腹大将靖海伯看着呢,要是遇到战事,自有北洋旗军作战,送卫所兵过去不是当兵的,是当百姓。” “你不刚学过田忌赛马么?” 还别说,这好为人师的感觉对小皇帝来说真不赖! 万历从潞王充满求知的眼神中收获了极大的满足感,咂咂嘴说道:“土木堡之战以降,卫军不能战,国朝有营募兵、有新设旗军北洋,卫军是所有战兵中最不能打的。” “最不能打,总比百姓能打。朕以为,拿卫军同异国百姓相正如以中马比下马,唉……朕有如此智慧,真乃帝国之幸啊!” 小皇帝为自己鼓掌,吓醒了怀里的猫,连忙伸手抚慰,还不忘朝潞王扬着下巴勾勾手指:“附耳过来,朕给你个使命,过几日你去找母后,说你想去北洋看阅兵,母后若不让你就说再有几年你就要出海就藩。” 潞王眨眨眼:“皇兄,臣弟不想。” “不不不,阅兵多好玩啊还能坐船!你想,很想,特别想!” 小万历连说带点头:“不准就哭那么想。” 潞王的脸上满是忧愁,像极了万历怀里发愁的橘猫,小小年纪承受着本不该有的生活压力,生无可恋地长长叹出口气,有气无力道:“臣弟真是好想看阅兵啊……” 万历握着小拳头鼓励道:“正是如此!你好想看阅兵,不让看就闹!” “可,可母后若还是不准呢?出宫很危险呀,就算让臣弟去看,也不会让皇兄跟着吧?” 小万历如遭雷击,喃喃自语:“对呀,要不让朕跟着……没事,朕晚两天再跟母后说,等准了你朕再说,实在不行就过了年让兵马进京、广召四方使节,虽然不能坐船,看看也挺有意思。” “前两天朕喝了一口酒,晕乎乎也挺有意思,等过几天朕再个名目召集宫宴,到时候让王安偷偷藏瓶酒,回头也让你喝点儿。” “就这么说定了啊,记得!”小万历最后还不忘叮嘱道:“千万别说是朕让你这么说的啊,要不朕又得挨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七十三章 飞鱼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天津,北洋。 军府门前官道烟尘滚滚,五名齐着绯袍的骑士前出二骑,不闪不避地朝关防奔出,为首一人单手勒着缰绳拿出一面牙牌,可马速极快谁都看不清那牙牌上究竟写得是什么。 只能听见居高临下的斥声:“厂卫办事,开关防!” 眼看骑士趋势不减地朝拒马撞去,北洋军府两名职守旗军对视一眼,非但没有撤下拒马,反而不约而同地抽出铳刺卡上铳床,旋即一人持铳斜指向天放响,另一人以立姿持铳瞄准奔马。 砰! 铳声响起,马上绯袍骑士匆忙勒缰,骏马吃痛前蹄高高扬起后蹄在地上勒出两道土痕,烟尘里堪堪停在拒马跟前。 已放出膛内铅子的旗军在拒马后持铳斜举,雪亮铳刺耀着日光,另一名旗军的鸟铳已架设拒马之上,铳口指向半步外披着铁面甲的马头,动作无半分迟疑。 “混账!” 绯袍骑士匆忙勒马又惊又怒,扬鞭作势欲打,对着黑洞洞的铳口马鞭却迟迟落不下去。 旗军面上杀气收敛,开口道:“小人识得阁下身上的斗牛服,可北洋军法不识,您还是下马吧,多好一匹西国马,打死——可惜了。” 似乎是骑士没想到北洋军府门卒这么横,说放铳就放铳,此时听着营中接连起伏的号角音与兵马列队跑步而来的声音显得有些骑虎难下,像寻找底气一般,他气呼呼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同伴。 出乎意料,另外四骑都没有跟他站在一起,就连开始跟他一道冲击关防的那匹马都撤了回去,簇拥在一个圆滚滚的胖子身边。 那胖子不是别人,是如今权倾朝野中通内外的锦衣卫督徐爵。 徐爵像个局外人,如同看戏一般望向军府门口,不时跟身旁几人指指点点,还发出笑声,看上去好像跟他根本不是一拨的。 “张五老拿的厂卫腰牌要露馅,看吧,等会叶梦熊那老广出来,一准要办他,一会儿肯定得怂。” 徐爵说罢,周围几个身穿飞鱼斗牛服的内官都哈哈大笑起来,却没想到前面那骑手竟不跟门卒顶牛,自己骑马回来了,气呼呼道:“小小门卒都敢拦我,徐指挥,这事你能忍?” 他叫张勋,小名张五老,皇帝亲信宦官张鲸的弟弟,同时也是外戚李府的孙女婿。 “你别问我。”徐爵事不关己乐呵呵,滚鞍下马俩手顺着蟒袍衣缝插着裤兜,左右看看笑道:“这事要搁我身上,反正我能忍。” “你能忍?” 徐爵很认真的点头,紧跟着裤兜里的手便抽出来,扬着指向军府大门:“人家出来了,你不行现在跑吧,晚了被抓住,给你毙了武清伯他老人家都说不出什么,你别忘了北洋大臣是谁。” 张勋愣了片刻,抿了抿嘴唇问道:“不就是叶梦熊么?” “叶梦熊?他跟靖海伯一样是北洋重臣,可不是大臣。”提到财神爷,徐爵胖脸上笑得把眼睛都挤没了,抬手往上指指,道:“你再往上想想。” 说话间,一个百户的北洋军已经赶到军府衙门前布防,拒马上下两排鸟铳黑洞洞的铳口对着这几个身着绯袍的贵人,徐爵还能谈笑风生,张勋却不知想到什么,匆忙撂下一句家里还有事便骑马跑了。 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北洋大臣由内阁首辅兼领,但仅节制北洋重臣,对四洋军府明面上无调兵权力,四军府调度权在律法上属于皇帝,但目前皇帝实际上也没有调兵权力。 东西南三洋都是三不管,北洋则是谁也管不着,或者说只有所有人意见相同才能共同管理,否则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练兵场就地趴窝,只能施行既定的半年一出海,谁都无权让他们出天津一步,他们自己都不行。 “这孙子,牛皮吹得震天响,整天以与陛下沾亲带故自居,一想到江陵就怕了。”徐爵低头嘲笑,将缰绳拿给别人,自己摸着腰牌迎军府出来的百户走去,递出牙牌道:“宵小之辈已被惊走,撤了防务吧。” “锦衣卫南镇抚司卫督徐爵,奉皇命求见北洋重臣叶公,诸位,行个方便。” 百户往上,就没人不认识徐爵,说实话这百户刚才向门卒打听了情况心里也直打鼓,那人要是闹起来这事没法善了,他们这军法如山人肯定要抓,到时候上边人争来斗去最后闹到皇帝耳朵里,别人穿着飞鱼服至多是罚些俸禄,他们这下边的小兵可落不着好。 如今人自己走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桩好事,验了徐爵的牙牌走一道程序,便将几人迎进军府。 当然了,防务是不可能撤下去的,这么一闹,一百户人马肯定要在辕门前值守到今天夜里才算完。 徐爵一行被接引到军府东侧靠近港口的关防城墙,这是一处炮位,叶梦熊带几员北洋彪将远远望着海上,放下望远镜转头对徐爵道:“徐卫督每次过来,都要闹些动静才舒心么?” “哟,叶公在这儿都听见了?”徐爵笑呵呵地拱手道:“没办法,徐某身边总有些宵小之辈,听不懂好赖话,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得,就愿意往我身边凑。” 叶梦熊缓缓点头,不再看徐爵,端起望远镜朝海面上望着,自言自语道:“天热了东西容易坏,坏东西就容易招苍蝇,凉了就好了。” 徐爵不接叶梦熊这含枪带刺的话茬,自顾自说道:“三个事,明年初三期走之前要在大前门下大阅;阁老让我来催户部分司的关税折色运单,另一个是私——那什么东西!” 徐胖子的神情像见了鬼一样,他看见炮台城垛下远处沙滩上一条怪物缓缓飞起,旁边还有旗军操弄,拿着大袋子像在喂食那怪物一般,怪物龙头鱼身体量极长勒生双翼,这东西徐爵不能再眼熟了,那就是飞鱼服上的飞鱼。 一模一样。 飞鱼腹下还有一木瘤,瘤里竟站了个人,随飞鱼食用那些大袋子缓缓干瘪,而飞鱼则身形膨胀,瘤里的旗军大呼小叫跟着飞鱼一同缓慢升天。 这一幕惊得徐爵张开的嘴都合不上,脖颈后面的碎发都直了起来,吓得他几乎要拔腿便跑,可腿上不管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只得上牙打下牙地向叶梦熊问道:“那,那什么东西,飞鱼?” 远处海面上飘着一艘老旧福船,飞鱼升空后顺风飘到福船上空,木瘤子里的人不断向下丢着什么,砸到海上便溅起水花,而砸落在甲板上则炸开燃起大火。 然后徐爵看见飞鱼从腹部瘪了起来,缓缓向下落着,待落到离海面没多远的高度时突然不知怎么燃起大火,木瘤上的旗军一个猛子扎进海里。 “救人!” 叶梦熊一声令下,牙关紧咬着转过头来,对徐爵道:“对,就是飞鱼。”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七十四章 黑锅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从热气球诞生之初,叶梦熊就认为这种用于侦查、指挥的船用气球是可以用作战争的。 在洪武二十三年,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的火器专家万户陶成道用性命证明了四十七支火箭不能让人飞起来,在他之后,没人可以让自己飞起来。 现在他们可以了,只要用一根绳子拽着,想飞上去就飞上去,想落下来就落下来。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艘船、任何一门炮在设计上是为打天上的东西而存在的,在超过三十丈高的空中,他们所向无敌。 在看到瞭船的第一眼,叶梦熊就知道,这东西应该有武器。 今年初他试过在瞭船的瞭望球上搭载长引线掌心雷,在瞭望的同时向逆风袭来的敌船发动攻击,不过效果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好。 掌心雷在空中难以瞄准,热气球中的旗军对方位测算并没有那么准确,投掷十颗掌心雷,最终可能没有任何一颗能准确落到目标地点,尤其在袭击缓缓移动的船只上,精准更差。 不过这点打击并未令他灰心丧气,春天时叶梦熊趁着东风放了两个不栓绳的热气球,一路向西飘了近二十里,快到天津卫才落下,这又给他带来极大鼓舞。 说明不光海上,陆战也能用,而且陆战的军阵远比海战大,只要风刮得好,二三十个载满掌心雷的热气球在夜里飘过敌军大营上空,那会是怎样光景? 为此这半年进士出身的叶梦熊甚至还专门编了一套北洋将官内部发行的,名为《天火录》,专就热气球的制作、辨别风向、陆战使用等问题做出讲解。 再后来,热气球不装掌心雷了,用陶罐装火油点燃后向下抛,砸在甲板或地面碎掉就会炸出一片火海,一艘战船挨上几颗短时间里就会失去继续作战的能力,处理不好还会被彻底焚毁。 在那之后,北洋军府开始朝材料学的方向努力,寻找更密更薄更耐热的织物、寻找能提供更持久热量的燃料。 然后他们在炼焦厂发现了一种向上的气体,煤气,不过取得这种气体的负责人李时珍更愿意给其定名为‘轻气’,因为制取方法与《本草纲目金部水银粉》相似,而水银粉亦称轻粉,它也向上。 然后自然就有了飞鱼。 “不可,飞鱼不能出现在大阅的北京,难道徐卫督没看见它的样子?” 这种惊世骇俗的东西出现在徐爵眼前,他第一个想法自然是让皇帝、张居正、冯保看看,来取悦贵人。 知道那不是怪物,而是被人创造出来的武器,徐爵心里就不害怕了。 但叶梦熊与他想法不同,在北洋衙门的官厅里,叶梦熊翻手道:“这不是第一条飞鱼,一个月前我们放了一条,漏气,在空中旗军点燃火油罐时引燃,整条飞鱼炸开,旗军被烧得体无完肤。” 徐爵光是听都能想象那种惨状,顿了顿才说道:“我看这条就挺好,顺风飞起、烧毁战船、旗军也平安落地,挺好的。” 官厅很安静,徐爵不知自己说错了哪里让叶梦熊如此沉默,他看见北洋重臣抬手捏了捏眉心,面色不虞地问道:“你以为,落地前烧掉飞鱼,是计划中的事么?” “它不是热气球,它应该能飞两三个时辰,尽管没人知道它会飞到哪儿去,但不应该这么快就落下来,更不该被烧掉,让它去北京——你想让它把承天门烧了?” “这……那不是计划?” 徐爵有些尴尬地抿着嘴:“那,那恐怕这飞鱼还得再改进才能让陛下观看了。” “改进,北洋要改的东西多了,叶某也没这么多精力,兴许下次给飞鱼配个舵会好点?让它在天上游。” 又一次失败让叶梦熊暂时提不起议论这事的兴致,他端坐着对徐爵问道:“朝廷要三期走之前进京大阅?” 徐爵可还没从飞鱼带来的新劲儿上过去,点头应下,接着道:“那飞鱼能带多重的东西升天,像徐某这么重,也能上去?” “徐卫督看着可没一千三百斤。” 叶梦熊看着徐爵圆滚滚的独自轻笑一声,道:“陛下怎么想大阅了?” “嗨!还不都是潞王闹的,听说起初是潞王想看阅兵,这事要皇帝想看,恐怕免不了一顿责罚,潞王就不一样了,太后哪儿谁的让他受半点委屈,哇哇哭得跟个狼似的,止不住。” “后来太后把这事跟陛下说了,陛下在讲经时问了阁老与兵部尚的意思,陛下少年老成有明君气象,将原本的坏事想成了好事,认为阅兵能振奋军心、光耀武德。” “干脆就将阅兵设为常态,限于消耗财力,故初定一年一小阅,定在二月单阅即将出海的北洋军,从天津进京也容易;三年一大阅,各省都司挑选五个最为精悍的百户部同优秀年轻将官进京校阅。” 徐爵边说边摇头感慨,抬起二指放在桌案上连点数次,道:“别看陛下年轻,英明得很,这些将官在阅兵后可受陛下召见参与宫宴,随后来到北洋,进行为期三月的学习与交流。” “到时候陛下也会来这边看看,这是让北洋肩负重任啊!” 徐爵看着叶梦熊道:“内阁与兵部的王部堂都认为陛下的提议很好,如今正在做关于阅兵的周密安排,要使手段让各省都司为每次大阅准备三年,可让他们时刻警醒,不荒废军力。” 叶梦熊听见皇帝如此英明,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朝天拱手,心里也是感慨极了,末了又摇头道:“这潞王啊,藩王如此受宠,对朝廷绝非益事,该叫他早早就藩呐。” “您看这谁说不是呢?” 徐爵俩手一拍道:“有这想法的不单单您叶公一人,兵部的户部的都有这想法,盼着潞王去亚州就藩呢,只是听说那边还在打仗,实在没办法,只盼着陈帅早将西夷驱除,给潞王修个亲王府,送走了事!可惜就是陛下不乐意,也不知道潞王留在宫里有啥用。” 小时候就这么能作妖,长大八成是个祸害! “对咯!” 徐爵说着一拍脑瓜,道:“还有件公事,听说今年北洋一期有不少落下残疾的伤兵回来等着安置,有才能上佳的人选,叶公别忘了给南镇抚司留着,本司打算给缇骑配手铳,要几个鸟铳教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七十五章 结义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是个好哥哥,没放任潞王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也没麻烦别人。 真正的大事不可假手于人,少年天子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他选择在宫廷宴会中趁溜去上厕所的机会亲自动手,顺一壶佳酿塞进袖中,在夜晚的乾清宫与胞弟一同分享,来庆贺潞王的战术犯熊。 宫中生活对少年人来说本该是烦闷的,那些日复一日的雕梁画栋、那些年复一年的循规蹈矩,还有严师厉母永无休止的斥责管教、耳濡目染的欺上媚下与颐指气使,都会给这样年纪的人在性格中留下永不磨灭的缺陷。 但这一切因帝国的蓬勃发展而变得不同,仿佛来自海外的每一封战报都为宫室雕绘的飞禽走兽注入鲜活血液,国中每一分繁荣都令皇帝归功于己,进而使每一个枯坐文华殿昏昏欲睡的午后有了意义。 更不必说,在凭借‘自己的智慧’争取到统兵权与阅兵权之后,会给这只掌握天下庞大帝国的幼兽带来怎样的成就感了。 在这个对万历皇帝有巨大意义日子里,庆贺是分外成功的。 首先,在不久的将来,紫禁城内将有一名宫女成为贵妃,这是刚满十五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做的好事,他还将自己的随身配铳拿给人家当作信物,第二天攥着玉柄手铳的宫女差点把宦官吓死。 其次,在朱翊钧把手铳交给宫女的半个时辰前,刚满十岁的潞王朱翊镠喝了足足二两酒,举火焚了军事室万历舰船模的船帆,火光冲天里,按着万历心爱的橘猫对几根巨大香烛磕出仨响头,两个生物结为异姓兄弟。 还真别说,要不是值夜宦官瞧见火光,他俩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万幸是船上刷过好几层涂料,火势未燃起来便被扑灭,除了船帆与桅杆最上的瞭望台被烧坏,军事室里其他宝贝都没大碍。 潞王跟他义兄弟大橘被宫人抢出来时被熏成俩小黑煤球,喝大酒的亲王靠在乾清宫外柱子上眼看着人就站不直了,顺柱子滑到地上睡得叫个香,再睁眼是十四个时辰以后了。 天子毕竟是天子,喝的比别人多醒得还比别人早,就睡了十个时辰。 睡醒哇哇吐一地,吐完一脸傻笑,卷起椅子上东洋进贡带长毛的熊皮坐垫晃晃悠悠就朝宫外走,叫也叫不住、问去干嘛也不说,把攥着笔准备记《内起居注》的宦官吓坏了。 跑出去一看,万历爷端端正正地在寝宫门口白玉石阶下头把熊皮垫叠上一叠往脚前一放,膝盖一弯就跪了下去,乖巧极了。 李太后听说皇帝醒了,急匆匆地赶过来,临到宫门口瞄了一眼跪在石阶下的朱翊钧,远远看了两眼又回去了。 俩儿子呼呼大睡的昼夜里可把李太后急坏了,要不是俩小人儿都有鼻息,还当这俩都崩了呢。 为人母手心手背都是肉,尽管李氏责罚万历多、宠溺潞王多,但那只是因为两个儿子身份不同,小儿子就算再折腾再能造,至多是费点银子多些花销,大儿子能折腾就不一样了,这是皇帝,教导不好她哪里对得起亡夫。 俩人真出什么事,随便一个崩了都没事,俩人要一块出事就是大事。 听闻万历醒了,让李太后又喜又怒,喜的自然是儿子没事,可喜完了就该发怒了。 但走到门口,看见万历那小小的身影在寝宫前形影单只的跪着,心里又软了下来,也不知该责骂他什么。 李太后是清楚的,大儿子这会儿不吃她那套了,过去还能拿废了他吓唬吓唬,几句话吓得战战兢兢。 现在皇帝心野了,再跟他说废帝位根本一点儿杀伤力都没有,弄不好还高兴得蹦出三尺高给你跳上一段儿。 要是让万历和潞王角色互换,他这会儿已经去右京就藩了。 李太后实在是拿小万历没辙,他现在都已经学会犯了错误先自己跪下了,还能怎样呢? “就让他接着跪吧,潞王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请皇帝去后宫,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准给皇帝送水送饭。” 李太后眉头已经舒展了,她心里对万历的气愤已经在这十个时辰的忧惧中消除大半,剩下的只有对今后教导皇帝深深的担忧。 “去鹅灰池取黄瓜片来,这靖海伯呀,他对皇帝的影响太大了,还是要给他写封信,让冯大伴给他写封信吧,跟着三期,把近来皇帝的事都告诉他,看他有什么办法。” 李太后认为当下就是大明朝,已经不单单是大明朝了,他们正遭逢着天下千年未有之变局。 什么是千年未有之变局?皇帝,皇帝都不想当皇帝了,想当亲王出海就藩。 她已经意识到,单靠她和张居正,很可能已经约束不住皇帝了。 她管皇帝什么,皇帝就听什么,答应着好着呢;张居正教皇帝什么,皇帝就学什么,学着也好着呢;可皇帝有自己的想法,不跟别人说。 军事室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别说她看不懂,就算张居正也没法完全看懂。 她觉得皇帝不正常,哪个皇帝会自己给兵器上颜色,把好好一杆铳涂得乌漆墨黑就不说了,还给铳上刻字朱翊钧监制、还天下太平,要说知兵,这太祖爷、成祖爷哪个不是马上取天下,就算武宗都没做过这样的荒唐事。 更别说谁家的皇帝又会自己做个蒸汽机,还专门请木匠做成人形摆在寝宫龙床对面,整天睡醒头一件事就是吩咐宫女给这玩意儿加煤,起名叫火德星君,一天到晚七窍喷烟,还得专门给它在宫墙上修个管子,要不整个寝宫都乌烟瘴气能把人熏死。 必须得有人能劝劝了,这个人显然非陈沐不可。 李太后并不知道,在她下令不准任何人给皇帝送饭送水时,跪在熊皮垫子上舒舒服服的万历爷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一手端着醒酒汤、一手收拾着没吃完的馅饼喂潞王的拜把子兄弟,腮帮子鼓得跟河豚胀气似的。 一双鬼灵精的眼珠滴溜溜在眼眶里打转,小声对提着拂尘侍立宫门口的王安问道:“母后走了?哎哟,噎死朕了,这醒酒汤谁做的,跟光禄寺的茶汤一个味,也太难喝了吧?一会母后准得唤朕去后宫,快给朕弄杯水来填填缝儿!”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七十六章 内海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李太后在紫禁城满是忧愁,她心中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良药陈沐,在大洋另一边却拥有接近相同的情绪。 在万历皇帝筹备阅兵大计的这段时间里,陈沐在亚州也没闲着,议和的事交由赵士桢去往边境坐镇主持,他与徐贞明先后乘船,向南北航去。 徐贞明前段时间一直在整理西国三十年来对巴拿马当地的探查资料,不过因计量方式不同,也因信不过西人的丈量之法,徐贞明还要去实地考察一番。 陈沐则是先乘船向北,依次登陆界县与金城,检校驻军操练与知县治理情况,界县还是老样子,缺少人口让那依然是邵廷达驻军时的不毛之地。 艾穆在县中养了几百头绵羊、在籍百姓三千多点,几乎对狭长半岛的环境难以造成任何影响。 金城就好多了,南边北边甚至东边的部落都向那边汇聚,数不清的属国兵马在这里操练、学习汉文,还有大量移民百姓,要矿有矿要田有田,通向东边的山谷还有硝土一车一车地拉回来。 用吴中行的话说,金城县是块福地,将来别管继任者是谁,不能大治就可以算有罪了。 陈沐觉得手底下这个免去廷杖的知县有点儿膨胀,他凭啥觉得自己不会连任三任知县呢? 不过陈沐到这儿来的主要目的与知县无关,他是来接儿子的。 两个义子,李旦与陈九经。 这俩小子越长变化越大,李旦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匪气如今已几乎消失不见,陈九经也不像陈璘那般威武,身上倒有几分儒将气质。 二人在行船东渡时各自统帅数千人马,李旦麾下有精锐倭国武士队以及自各地大名处征调出打着混乱幡旗的军兵;陈九经则在足利义昭入大明进贡后去往朝鲜接应来自白山黑水响应大明天子号召的兵马。 在抵达金城后他们的部下一面学习汉文,一面将部分兵力打散分派各地,如今手上都还剩三千上下的兵力。 不过打散人马主要目的是担忧他们人数太多聚众作乱天军不能制度,并无削弱他们战力的想法,比方说调派倭兵去往秘鲁南部。 因此削减兵力后二人部属仍有较强的战斗能力,故东洋军府在各卫所外独设三营,其中二营便是他们这两部人马。 李旦的军兵号扶桑营,主倭与琉球二国精锐。 陈九经部则号白山营,主女真与朝鲜二国精锐。 另外还有一军为白纛营,营将为马芳长孙马燃,率领的是蒙古步骑,陈沐没动这支兵马,在麻贵的命令下,白纛营与呼兰部那些黑云龙口中的‘北元余孽’在北洋军官的率领下分作诸队,一道在广阔无边的亚州北方一路向东扫过去。 在这片大明治下的土地上除了野牛,蒙古步骑没有天敌,再没有人比他们还能忍耐饥饿、寒冷、奔袭了。 调令一发,早已养精蓄锐多时的二营人马登上福船,跟着陈沐向巴拿马航去。 “义父,是不是该去塞城了?” 在船上,李旦向陈沐问着,他口中的塞城自然是西班牙的塞维利亚,明西一次战争后签署条约中的租借地。 “嗯,上个月我已派人向西国王传信,告知其准备派兵接管塞维利亚,等他传回信你再过去,怎么着也得到明年了。” 陈沐思索着点头,抬手问道:“你们二营人马近来士气如何,前些时候我听说有人在金城惹是生非了?” 李旦跟陈九经对视一眼,都苦笑着点头,他拱手道:“女真不擅航海、倭兵不擅远航,东渡时还没走到望峡州该沉的船就都沉了,没沉的也跟守御卫所换成福船。” “他们觉得自己归乡无望,在这边又终日叫其学习汉文,免不了烦躁不安。”李旦笑着摇头道:“若是来早些赶上大战,他们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人不能闲,闲着心里长草。 陈沐对李旦的话深以为然,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准备先把你们送到巴拿马,由西海岸沿西人修出的路走到东海岸,在那边打上几仗,部下的士气应会有所恢复。” 他的话引得两个义子面面相觑,陈九经问道:“大明与西夷没谈好,又要开战了?” 陈沐摇头笑道:“真开战也不能让你出海去和西军打,他们的步阵还是很厉害的,是过去帮着西国肃清航线上的海盗,我看你们船上火器挺多、佛朗机不少。” “是,都是战事结束后国王下令收缴,天军帮着收了一些,东渡带来其中多半,扶桑营现下有倭铳千余,有葡国造佛朗机大铳十四门、倭国自造佛朗机小铳八门。” 仿制佛朗机小炮是没有丝毫难度的,在欧洲佛朗机炮是用铁皮卷、铁箍箍这种像造火枪一样的手法敲出来的,即便如此也足够让陈沐惊讶了:“我还以为那佛朗机是大明造的,厉害呀他们。” “义父有所不知,倭国有诸侯名为信玄,其人所制《甲州法度》中借中原战国来形容其生逢之时,诸侯各自为战领国一片混乱,单战后收缴铁炮便收了万余,这还不算各地知县守军留下那些不愿上交的。” 李旦说着撇撇嘴道:“小八留下三千具,李家走京师的路子让兵部调走四千六百具铁炮送去辽东,要不是他们,孩儿这次过来能人手一具火器。” “调去辽东?李家要那么多铳做什么……给他就给他吧。”陈沐算了算,小八小九跟李旦并没有吃亏:“李家又出人又出力,战后分点东西也是应得。” 当然,让小心眼儿的赛驴公这么大度的主要原因不是别的,是他将埋怨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铁炮都是火绳铳,对他来说没啥用,就算撂手里也只能是倒卖给别国而已。 给辽东补充些火器倒也不是坏事。 “咱们从巴拿马西海岸下船,我去看看邓将军的军兵,主要探查修造运河的难度,你们到时候往东走,船会绕亚州南部过去,邓将军的舰队也正在将主力调往东海岸,到时候他会派出几条炮舰支援你们。” “借这个机会,咱们就能把手伸到那边,东洋早晚变成咱的内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七十七章 因果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沟通巴拿马南北的是一条沿山脊起伏人工挖掘的道路,蜿蜒曲折路途近一百六十里,途中有许多过去三十年间西班牙人在这修筑的岗哨、军寨或是驿站,算上太平洋的巴拿马城与大西洋加勒比海的达连湾,共十三座岗哨。 每座岗哨间距离大致相仿,据生活在丛林、山脉、平原交错地带的原住民说,这些岗哨规划于挖掘道路时期,间隔距离依西班牙人所使用古老海陆长度单位‘里格’而定。 这为明军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一里格在陆上接近十里,这些岗哨在陈沐抵达巴拿马之前便已被邓子龙更改为明军百户所,驻扎一个千户部的旗军持续修缮、保护这条将来很长时间里亚州最重要的道路。 陈沐花了六天时间,从巴拿马城驱马向北,一路看遍沿途风光,抵达巴拿马地峡对面,旅途的最后一站是邓子龙在西班牙海港基础上设立的麒麟卫北千户所,如今千户所还在赠筑,不过海岸上已经有设立三座造船厂。 因为缺少熟练工匠,船厂并未开工,其实这三座造船厂也不是为造船而设立的,主要工作是在沙滩上修筑栈桥,供往来船舰停泊,造船修船只是副业。 至于卫所起名叫麒麟,是因为邓子龙根据军官绘图,认为巴拿马的山川河流形似张牙舞爪的麒麟,其实本来他想为这里定名卦山卫的,毕竟看风水的堪舆出身。 对了,早年还在香山时邓子龙不是说过濠镜大教堂的风水不好,容易有火光之灾?去年教堂真起火了,烧得还很厉害。 困守濠镜的修士们为修这座教堂真的很不容易,他们的前辈在半个世界所向披靡灭亡诸国,却在正德十六年的屯门遇见汪鋐,铩羽而归,开始长达四十年的装孙子生涯。 到嘉靖年,他们在濠镜驻扎了自己的小军队、修了几座炮台、盖起教堂广纳信众、定期给当地官员贿赂,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把这里变成他们的土地,在三十六年,小教堂雕绘了一尊圣母踏龙头的塑像,意为将中国踩在脚下。 至少自个儿看着高兴啊! 然后就被广东儒生告发,连忙各种贿赂蒙混过关,这事拖了很多年,后来官员懒得跟他们扯皮,换了别人来,带着船队将濠镜围个水泄不通,让葡萄牙人乖乖拆了圣母踏龙头的塑像。 这个人叫俞大猷。 刚消停几年,葡萄牙人觉得他们可以修建更大的教堂了,就有了圣保禄大教堂,但因为当时的香山千户、后来的南洋卫指挥使名叫陈沐,所以石头不让挖了、自己买的石头被抬走做铺路石了,大教堂一直处于‘在建’状态。 这事一直到陈沐离开,才终于稍有松动,后来陈沐又回来,大教堂也又回到在建状态,真正大张旗鼓地修建,要等到陈沐北上,结果他们又修了个圣母踏龙头。 这次来的是广东都司指挥白元洁,派兵驱走教堂里的人,衙门口摆上五门重炮一通齐轰,整面墙都塌了。 去年好不容易把墙修好,这次可算学乖了,上面啥恶毒的隐喻都没有,还专门请来广州知府周行检查,确实符合规矩,料想着这次该没事了吧? 结果被远赴东洋的邓子龙邓大帅用延迟数年的因果律武器点着了。 这火烧得有多厉害呢?厉害到濠镜的修士们已经没有资财修缮了,当他们试着像其他地方的教区一样向信徒收取税金时,先是被信众收拾了一顿、随后又被香山千户所收拾了一顿。 主教挺冤的,要不是钱都被白帅拿去换鸟铳,他们完全有能力共同出资修缮教堂。他们的钱确实都被白元洁拿去换铳炮了,每当修士们用白银引诱百姓皈依,就有大批五大三粗的人跑来喝圣水领银子,真正打算皈依的百姓领不到银子,领完银子的彪形大汉们转头就把钱送去南洋卫军器局,没多久一架架满载的马车便顺着木轨往港口停靠的福船上装货。 一次几百两、一次几百两,这对白元洁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当濠镜的主教试着发展信徒,广东都司的军器库便会增添够装备一个千户所的崭新鸟铳。 在这项娱乐活动发展到第七次的时候,广东都司甚至还仿照吴桂芳故事,给教堂颁发奖章了呢! 当然,白元洁没舍得像吴桂芳一样给夷人发金质奖章,他比较吝啬,让军器局用边角料打了个铁的。 他们在经济上实在是弹尽粮绝了,自汉国截断海上航路、西洋军府集结出征,葡国本土就再没有送来过支援,甚至连将货物卖到这里都没有,偶尔来的还是在马六甲付出重税的果阿、缅甸等地的葡人。 他们是雇佣军啊,钱都是拿命换来的,明军不待见他们,并不觉得他们战力高超,开出的军饷比明国旗军低四成,仅够个温饱开销,根本无力支援濠镜。 能支援濠镜的只能是受别国雇佣的葡人,跟明军做对的诸国给出军饷倒是多,但那钱需要用命来换。 他们就这样几个月凑几百两,给濠镜送来,然后让广东都司多一个千户所的火器。 不过慢慢的濠镜主教也发现那些人很少过来,并且熟面孔越来越少——天底下再没人比他对明国海上霸权更清楚的了。 冒险家的气概被数年如一日的圈养消磨殆尽,他们既不愿留下,更不敢离开,每个人都知道归家的路上有一个明国海盗建立的国家名叫汉国,当他们经过那片海域,就会被丢尽海里喂鲨鱼。 生活总是如此尴尬而辛苦。 邓子龙的一语成谶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越来越多冒险家卖掉铠甲与佩剑,搭上一艘不知去往哪里的商船,最终在南洋落脚,买或赁一块小小的土地,重新拿起锄头。 他们无法回到自己的国家,等待他们的很有可能是孤独终老,在成家这件事上,他们不约而同地疯狂咒骂明朝的封建——这涉及到一个常识,在大明周遭海外任何一个小国都是大明的藩属,而任何一个大明藩属海岸都有明人活动的踪迹。 这对他们来自欧洲的异乡人意味着什么呢? 那些藩属国的少女,宁可做那些商贾第十八房小妻,都不愿嫁给他们这些夷国人做妻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七十八章 水利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按理说回还的路总要比去时走得快一些,但陈沐的运气不太好。 从麒麟卫回巴拿马城的路上陈沐一行人赶上下雨,本就不大好走的路变得更加南行,他足足花了十天才回到地峡另一边。 潮湿的空气令陈沐心中平添烦躁,回到巴拿马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烧了热水,好好洗了个澡。 “这个鬼地方绝不是大明的右京,大明的右京应该在墨西哥城,不应该是这儿。” 听说陈沐回来的消息,邓子龙第一时间赶到巴拿马城的军府官邸,却没想到推开雕刻复杂宗教花纹的沉重西式大门,映入眼帘的是陈沐光着脊梁盘腿坐在奥斯曼地毯上不停搓着胳膊,浑身通红活像只蒸熟的大虾。 面容里透着歇斯底里,像极了邓子龙在濠镜见过的那些绝望中的狂信徒,口中不住念念有词,仿佛想让哪个神明赐给他力量一般。 察觉到邓子龙进来,陈沐停下手中动作,胳膊肘撑着膝盖无意义地翻动手腕仿佛想抓住什么,咬了咬牙,他才带着几分疲惫与不知名的尴尬道:“我就是有点烦。” 邓子龙垂手无言,在座椅靠背上拿起陈沐的中单素袍递出,这才问道:“你看过巴拿马了。” 陈沐接连点头,接过短袍披在身上,并没有起身的意思,撑着下巴两眼无神道:“在雨里泡了两天,浑身上下透着潮臭味,这儿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摆在陈沐眼前有两个难题,首先是右京所在,其次是修造运河,这两件事哪个都和他想象中不一样。 “我知道西人在这儿修了路,却不知道他们是在山脊上修的路,炎热多雨瘴气横行,原本我想要在地峡中间造一座城池,作为朝廷的右京,南北距海岸皆在六七十里路程,还打算在路上铺木轨……全是狗屁,这地方有高有低,到处是望不到边的林子和山峰,什么都修不出。” “还有运河,你们的报告。” 陈沐抬起头看着邓子龙,抬手指指桌面摆着厚厚一叠信,道:“我们是要挖山么?” 整个巴拿马地区在现阶段根本不具备拥有大型城市的可能,尽管有可以带来非凡商业运输的地峡,尽管沟通南北两个大洋,但那只是靠近海岸的两端有些许繁荣的可能而已。 在那中间一百多里路程,是不存在修建城池可能的。 这个问题可以用邓子龙部测绘道路左近地形后递交给他的报告来解释。 可以把整个地峡想象成一座山,山的南边是太平洋的巴拿马湾、北边是大西洋的加勒比海,中间这座山很高,这条路就从山南通向山北,没有太多回旋、转弯,基本上就是从山南脚爬上山顶、再从山顶走下去到山北脚。 只不过因地形拉长且山脉海拔并不算高,人在爬山过程中并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爬山,只会觉得比平常累一些、慢一些,但实际上他们在爬山。 但这座山是由一个个小山堆叠而成,前面的山相对后面的山只高出一点儿,但这一点一点累积起来,比海面高出许多。 陈沐以为的挖掘运河不就是修渠嘛,两千年前的伍子胥是世界运河第一人,西班牙人有修运河的想法很好,但到现在欧洲都没挖出任何一条能比肩胥河的运河或渠来,西班牙人做不成的事,陈沐并不认为自己做不成。 结果你告诉我,我不是在修运河,是在挖山? 巴拿马地峡南北很近,挖掘一条像这样的河道,即使对现在的东洋军府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更不必说军府背后的大明。 两河流域孕育出灿烂的华夏文明,可大河在先民口中可没半点仁慈模样,没日没夜发大水,最早制住大河的人成为夏朝开国君主,功绩服众,使华夏由部落成为国家。 他们有世上最多的水利专家,有世上最丰富的水利工程修筑经验,在亚州修条全长至多二百里的运河很难吗? 邓子龙部的报告向陈沐说明了,真的很难。 因为地不平。 如果说在平原地带修渠开凿难度是一、工程量是二,那么在这儿挖开运河难度是十、工程量是二百到五百之间。 陈沐对这样浩大的工程望而却步,摇头对邓子龙道:“恐怕以后这里只能走陆路了,徐主事呢,让他回来吧。” “真要让他回来?七日前他在西面的大湖派人传回消息,让我给他调派几名木匠,还派人给常胜知县传话,让他从百姓里调几名熟练的采珠人过来。” 邓子龙叹了口气,旋即笑得轻松,道:“不论如何,巴拿马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哪怕没有运河也是,何不让他试试呢?” “采珠人?” 陈沐沉吟着思索,采珠人就是潜入海中采取珍珠为生的穷苦百姓,这个职业受到意外的几率很高,有时候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徐贞明要木匠、要采珠人,还指明了要潜水能力强的,人又在大湖旁边。 那么他的目的对陈沐来说便呼之欲出。 他要像古代的大禹一样,打算在亚州逢山开山、遇洼筑堤。 陈沐缓缓摇头,道:“这条运河不是非修不可,至少不是现在非修不可,即使真要做这件事,我们这代人也很难见到运河修成,没有运河,大明的利益也不会受损多少,徐工年纪很大……” 陈沐还未说完,邓子龙便接道:“他这会要做这件事,可能他这辈子便只能做这一件事。” “徐工还可再遥侍陛下十年吧?十年之后,他会有什么地位,工部侍郎还是兵部侍郎?兴许三五年后从北洋分司调到工部做个主事就算走到头了。” 说着,邓子龙话锋一转,不见任何惋惜,反倒神彩激昂,道:“自古以来,天下就不缺做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大业之人!” “治水我不懂,但要有个机会,能让邓某抓住加官进爵的机会,莫说区区十年,哪怕奋命一搏,邓某亦不愿错过——至少给他一年半载,让他将地形地势水深山高统统测出,到时若别无他法,再召回他也不迟。” 陈沐沉吟片刻,他不是短视的人,更是比谁都清楚巴拿马修出运河后会带来什么,可在知道难点所在、工程量剧增之后,他并不认为必须急于做这件事。 他的资源有限,道路却有许多,走哪一条都好,不会坏,回报还都要比修运河来得快。 不过邓子龙说的没错,在徐贞明探查出一切情况之前,他并不需要为此多投入太多,完全可以让徐贞明试试。 “人一辈子若真能做好一件事,那也值得,让他试试吧。” 陈沐磨痧着下巴,他也得用同样的精神去做好一件事:“我,我得想个办法,把墨西哥城搂到大明怀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七十九章 米饭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巴拿马北部有优良港湾,过去被人称作庇护湾,如今则是麒麟卫的庇护湾。 像大明的南部沿海一样,这里有相同的台风期,每年六至十一月海上会兴起飓风,这座海湾能极好地遮蔽风暴保护船只,因而得名。 李旦披挂胸甲包着发巾立在山顶,目光越过山下麒麟卫城望向东侧漫长无边的海岸线。 所谓的卫城只不过是西军港口稍加改造,未完工的木石建筑群混着热带丛林的茂密树木看上去无比潦草。 现成的港口、砖石营房以及台风季完美的避风港湾和周围能够提供食物买卖的原住民部落,明军很难放弃这里再去选择其他地方。 在李旦身后,是麒麟卫正在修建的灯塔,这座灯塔由出海的泉州商人李七等二十四名商贾依照其拥有海船规模共同出资,仿照泉州崇武灯塔形制,于临海高崖造方三十丈城墩,立高十丈灯塔,起指引船舶入港、侦探敌情的作用。 修建于洪武二十年的泉州崇武灯塔可能是中国民间比较早的灯塔,由泉州渔民集资建成,靠塔中长燃上千支蜡烛指引渔船。 官方灯塔则要稍晚至永乐十年,在长江口浏阳河口的沙滩上,筑方百丈、高三十丈土墩,指引船舶进出长江口,昼则举烟、夜则明火。 对了,二十四个出资人里也有李旦,他不修城墩,但调来四门重炮,在城墩上修起城垛,构筑起庇护湾首个岸防要塞。 过去的船还要兢兢业业点起火烛,如今的灯塔要省事得多,麻家港正向巴拿马运输煤油,等货物从那边卸下,再由马车拉到这边来,到时庇护湾的灯塔也差不多能投入使用了。 这些对泉州海商们早就尝过出海行商的甜头了,从朝鲜到日本,他们的商号不知开了多少,靠着物价、货物、供需与货币的差异,在国家强悍军力保护下做买卖几乎做什么赚什么。 现在映入他们眼帘的对明朝人来说是一片新的海洋,这会让他们毫不犹豫地向军府资助一切基础设施,港口、军寨、灯塔、望楼、粮草、衣物,只要他们有,必竭尽所能。 谁都知道庇护湾对大明的亚州意味着什么。 李旦与他们不同,当他的目光望向海岸,只能看见像冰凉海水一样深不见底的挑战。 沙滩上,一杆大明黄底红日旗缓缓升起,旗帜下随处可见扶桑营的军士,还有那些用穗枪穿起白布扎得四四方方的阵幕,白布正中绘着象征明皇的金黄团龙纹,团龙纹下面则是众多小一号的家族纹章。 当运粮车从麒麟卫走出抵达海岸,李旦能听到沙滩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名叫味增的黄豆酱煮着清水放进海带香气扑鼻,引得围坐锅旁的足轻们垂涎欲滴,前去领小米的足轻还未回来,耐不住饥饿的农兵探着脖子贪婪地嗅着锅中香气。 他们听见有人在粮车旁高呼:“拨的不是小米,不是小米,主公发下了大米犒劳我们!还有肉!” 人们拾起兵器朝李旦所立的崖壁欢呼雀跃,高兴是真的,不过足轻们心底里未必会有多少感激——就是崖壁上那个年轻人让他们背井离乡,并且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而对武士们来说,作为军粮的大米更不会让他们高兴、也不会让他们感激,这更像是一种隐喻,意味着恶战将至。 各家的下级武士都一样,他们所处的位置与待遇决定了只有在大战来临前才有香喷喷的大米饭吃,更别说李旦还给他们准备了肉食。 “真羡慕你啊!” 李旦旁边的山道上,陈九经带俩随从牵马过来,偏头看着海滩上因米饭而振奋不已的扶桑营,抹着脑门儿的细汗,语气里头都透着酸意:“一顿大米就能振奋士气,白山营就不行,喂什么都不饱!” 李旦的手扶在腰间弯弯的铳柄上,闻声轻笑:“白山营吃的是北洋的粮,扶桑营吃的是倭国的粮,两码事,谁让你在船上把粮混了呢?” 说着,他挑挑眉毛问道:“白山营安置妥了?” 陈沐认为士兵们只有吃好喝好才食饱力足,李旦的认知则恰好相反,他更认同穷山恶水出刁民,故而基本维持着扶桑营过去的饮食习惯,只在大事发生前才为他们准备北洋军平时吃的伙食。 他认为这能维持扶桑营的凶性,人拥有的越少,得到一些时便越容易满足。 “安顿好了,抢水死一伤三,脑袋都被打开花了还跟我抱怨帐篷漏水,我也是失心疯了,居然从兵部领了一批帐篷。” 陈九经瞪圆了眼睛,怒道:“看着跟北洋产的一样,可连他妈参将的帐篷都敢漏水!” 出海前北洋准备充足,各部食物都无大碍,不过在麒麟卫庇护湾的白山营与扶桑营条件要艰苦一些,扶桑营最大的问题是吃不好,这是人祸,有条件能吃好的,可李旦不作为,偏偏最多的足轻又很能逆来顺受,倒没出什么问题。 扶桑营最多的争斗多发于武士阶层,那些过去效力各路诸侯的武士如今齐聚一堂,难免会有新仇旧怨。 白山营倒是吃得好,陈九经没那么多歪脑筋,在东渡时就接收了北洋的军粮,基本上除了稍微紧缺的肉蛋奶之外,东洋军府对白山营在军粮上是毫无保留的,但白山营用的不好。 陈九经在朝鲜接收了一批由兵部直发的军需,这批军需是武清伯李伟经受的生意,但他并不知道,军帐、军服、军毯、背包、火具这些东西,看着跟北洋、南洋、宣府产的没什么区别,但等他离家万里在新大陆使用时便出了问题。 北洋的军帐、军服、背包这些军需依照军阶配有不同规格,但防雨防潮是最基本的,单人帐可以能穿在身上做雨披也能四五块连在一起做大帐,可他这批看上去一模一样,用起来一点儿都不防水。 从旗军到指挥,各个军阶所配军帐,下雨时就找不出一顶不漏水的,巴拿马这个地方多雨还潮湿,他的兵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不同程度地患上溃烂、起泡之类的皮肤病。 条件差了人心情自然也不好,年轻的部众时常会出现逃兵,自驻营麒麟卫附近,陈九经麾下那些小部落首领出身的军官们主要精力都是在捉逃兵,次要精力则放在打架上。 因为争抢一盆煮过的净水都能打起来。 天热是件很可怕的事,《水浒传》已经告诉人们,人杨志本身也是个尽心尽职的押运员,可生辰纲还是被抢了去,这是为什么呢? 天热,又没法解乏。 在这样下去,陈九经怀疑他们两营军士恐怕就没精力打海盗了。 海天一线里,当第一根桅杆缓缓浮出海面,张扬的鹤翼帆下赤红船首露出雕绘神明的六甲战舰,看着其后接连不断的战船逼近,陈九经躁动的心终于沉静下来。 “船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八十章 都弱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扶桑、白山二营的军士在登船这件事上没耽搁一丁点时间,舰队绕过南亚抵达庇护湾的头一天夜里,扶桑营全军足轻捏了半个时辰,将混着大小米的蒸饭捏成饭团,收拾一应物资登上属于他们的战船。 他们登船不是为了起航,而是为了躲避来自地面的湿气。 李旦和陈九经没急着上船,他二人用李旦的军帐在沙滩上搭起指挥室,在拿到麒麟卫水师探明近海情报后汇总来自墨西哥西班牙人递交的海岛情报,召集二营将官议事。 主要召见四个人。 扶桑营副将齐正晏、游击马良弼;白山营副将那拉康古鲁、游击黄进。 这四人都有显赫出身,如今大权在握。 扶桑营游击马良弼是琉球国重臣马顺德之子,曾作为将官参与南洋军府对琉球卫的训练,不论早先的陈沐还是后来的高拱,对大明最忠诚的藩属都非常关照,南洋军府只有在琉球练兵才不计成本,如今率部出征,其麾下本部一千步卒全部明军化,装备火绳鸟铳、锁链甲、戚家刀并精熟鸳鸯阵。 白山营副将那拉康古鲁是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王台之子,哈达为海西四部之一,在王台时代达到鼎盛,依附朝廷统率海西,不过如今王台老年昏庸致使部落衰弱,部众多有叛逃叶赫部的做法,诸子亦在为王台过世后继位而明争暗斗,康古鲁便在这个时候得到朝廷号召,率领精悍部众加入东洋军府的征途。 白山营游击黄进是个年轻人,其五世祖为朝鲜国相黄喜,家族多为西人党。其人文科出身但熟知武事,不满党争亦感仕途难升,便响应天子号召募集家兵登上大明的兵船,众多将领中只有他是受朝鲜军兵推举当上中级将官。 至于齐正晏就不用说了,出身最为显赫,是北洋重臣陈沐的家兵,又在平定各路诸侯、拥立足利义昭中搏取战功,这谁惹得起呀? 还真有惹得起的,他顶头上司就是陈沐的干儿子李旦,要不然他怎么是副将呢。 将心比心,齐正晏的经历其实挺烦的,被倭寇抓走了,好不容易熟悉情况,又被明军抓住了,在陈沐手下熟悉情况,又去日本了,琢磨着能在日本做出一番事业,却没想到紧跟着大明就来了。 得益于二营本身将领、军卒之间的封建关系,李旦与陈九经加上这四人以及每人麾下两名千总,这十八人便构成了总兵力高达六千余的加勒比海护航舰队的指挥中枢。 从不情不愿的西班牙人那弄来加勒比海西印度群岛的地图被铺在桌面,泛黄的图卷与年代久远的墨迹都昭示着这份地图的年岁,陈九经将图上名称一一以汉文音译标注,指着海图皱眉道:“西夷就拿这玩意糊弄义父?这图看着比我岁数都大!” “也算难为西人了,为我等翻出这份海图。”李旦轻笑一声:“他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天军横扫亚州东渡是大势,他们还想驱使我等为其剿匪,妄自尊大。” 正在签订的条约第二部分便是大明作为西班牙的盟军进入加勒比海,西航西印度群岛之间运送货物的西班牙商船,这原本是个消耗明军的策略,在听说大明向新大陆增兵后阿尔瓦公爵就不打算再提这件事了。 但陈沐还记着呢。 谈判就是谈判,这年头谁的火炮口径大谁的筹码就更多,谁说了算。 对陈沐来说派遣一支舰队进入加勒比海正是他所想要的,东洋军府什么都缺,可此时此刻就是不缺军队,轻轻松松便弄出一支舰队。 更关键的,这是落实西印度群岛情报共享极好的借口,在条约中原本仅包括新大陆情报共享。 可现在我派舰队进入加勒比海,一不找你要钱、二不找你要粮,完事还帮你打击敌人,你总得给我情报吧? 几个宗藩将领各有表情,但都不说话,只有齐正晏同李旦、陈九经相熟,胆子也比大得多,攥着拳头道:“别管什么尊不尊的,我的人确实需要打几仗,再让他们啃沙子就该疯了,将军还是先向邵帅传信吧。” “邵帅?”邵廷达已经去智利了,李旦诧异地转过头:“传什么信?” “打仗死伤难免,我的人都在邵帅那,请邵帅派些人过来,待我等剿灭海盗也好回来补充个一二百人。” 一二百人? 李旦觉得齐正晏对形势的判断有点乐观,叮嘱道:“他们作战不同日本,他们船上有重炮,此次战事没那么简单,你可别想得太容易,木津川天军炮舰是如何收拾安宅船的。” “他们很难对付。” 陈九经听见这话抬手欲言又止,见李旦看过来,他才不好意思地抿抿嘴道:“兄长这话有点熟悉,我记得上次说‘他们很难对付’还是说织田信长吧?” 说着,陈九经便笑了起来:“然后他就下榻本能寺了。” 这话让李旦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陈九经正色为兄长缓解尴尬,道:“活动于这一带的海盗确实很厉害,只要是英格兰水师与法兰西水师,间杂尼德兰、葡萄牙、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的商贾与海盗,他们目标一致,主要劫掠西国王室运宝船。” 初来乍到的齐正晏皱起眉头,正要抬手发问,就已被陈九经出言打断,他知道齐正晏想问什么,道:“对,西班牙抢西班牙,而且他们时而为商、时而为盗,难以分辨,所以……” 李旦接过话来,手摁在海图上,道:“这片海域将由我等接管,陆上搜查每一座港口、海上盘查每一艘船舰,谁拒绝,谁就是海盗。” 几名营将对视一眼,说实话,他们从这句话里听到钱币叮当做响的声音。 齐正晏咂咂嘴,拍拍手道:“那个什么西国运宝船,能不能查?” 李旦先抬起食指道:“不是西国,义父对我说过,叫单字的强,比方说明!仨字儿的,像西班牙、葡萄牙、法兰西、英格兰、尼德兰……总之就这些,都弱。” 科普完毕,他又抬起中指:“别管什么船,都得差,但我等并非海盗,所以挂明旗、有印信的不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八十一章 胜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墨西哥城与常胜县之间的林间官道中有三座堡垒,原本西印度委员会为讨好阿尔瓦公爵,打算将这三座堡垒命名为‘阿尔瓦防线’,取坚不可摧之意。 不过仅在堡垒准备落成的三个月内,第一座棱堡还未修好,两国已着手签订合约,在所谓的明西共治区域中,这三座扼守要道的堡垒就像个笑话。 现在它们叫‘贝尔纳尔防线’,意为不堪一击。 规划中的七座棱堡也变成如今两座简陋原木堡垒与一座木石结构的棱堡,消耗巨大人力物力,结果毫无意义。 这种事任谁都会感到沮丧,不过这并非最令人不舒服的事。 在军事要塞中,老迈的阿尔瓦公爵穿着黑色绸缎裁剪的衣服盯着墙壁负手而立,他听见东印度事务委员会派到边境的僧侣说:“上礼拜,又有七个种植园荒废,庄园主带着家人奴仆逃离土地,有三个人在贝尔纳尔堡附近花高价买到土地,其他四个,呵,他们去别的地方谋生了。” 老公爵没有皱眉,这样的事不是头一次发生了,他只是轻声重复着:“这是逃兵,逃兵。” “阁下,三个月前印度事务委员会依照您的要求,向新西班牙全境颁布同明国议和进入和平时期的法令,他们有权离开这儿。” 阿尔瓦并未理会来自委员会修士似乎为捍卫其权力而发出的挑衅,他只是问道:“你们调查清楚了,为什么会不断出现种植园主放弃土地的事,是因为那些绿斗篷?” 西班牙与大明的边境在战争中诞生,似乎从诞生之初便伴随着永无休止的摩擦。 摩擦未必只有战争,但没有硝烟的对抗才更为考验人的意志。 “有些人离开是因为仇恨,两位男爵认为这像九百年前摩尔人统治伊比利亚一样,是耻辱,他们打算去别的地方招募佣兵与探险家,等待与明国的第三次战争。” 委员会的僧侣说着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这不是他们的猜测,经委员会众多修士讨论,我们一致判断,即使此次签订合约,也不过是延缓几年时间而已,依照陈沐的一贯做法,等他熟悉了这里的情况,我们依然会与明国进入战争状态。” 听到僧侣这么说,阿尔瓦的神情反倒放松了,他缓缓迈步绕到桌边坐下,道:“你们的想法非常正确,你们认为下次战争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僧侣说道:“五年到十年之间,尽管明国接收了西海岸的城市,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维持着本土的生活,似乎他们来这的目的就是种地耕田、捕鱼养鹅,他们几乎没有维护新地的成本,但同样产出也极少。” “我们赎回的俘虏说,他们今年从阿卡普尔科向国内运回很多大乌龟,船上装了一些他们那里没有植物与动物,还从北方砍了很多树却不知道该怎么运回去,为数不多运回去的白银,还是和我们买卖换来的。” “这非常可笑,他们到这儿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确实挺可笑,因为大明和西班牙对待新大陆截然不同的方式,让西印度事务委员会很难理解。 “明国很强大,但他们得到再多土地,短时间都不会产生足够的利益,我们却可以将白银与黄金源源不断地送回国内,招募更多军团士兵,我们准备几年,再次开战胜利者一定是我们。” 两国在新大陆的作为几乎没有可比性,西班牙是拿着枪的强盗,没有把原住民当人看待,自然也没有心理负担,以军团为后盾,种植园主监管原住民,维持殖民地的花销很大,但收入也很高。 明人在新大陆的作为看起来更像带着炮的农民,尽管北洋军战斗力很强,但他们到这儿是踏踏实实种地的,收入上交给国内的不到一成。 长时间军事接触让西印度委员会对大明有一定了解,他们认为大明之所以接连赢得两次战争,原因是因为大明太大,有足够的实力,但没有对待新土地的正确方式。 像他们这样,产出九成都被收集上来,得到的才更多。 “委员会是这样认为的么?”阿尔瓦公爵不置可否,问道:“那么,剩下的人为何离开呢?” “有些人是胆小鬼,认为自己不能保护种植园,就跑到贝尔纳尔堡附近;还有些是不堪受辱,那些过去被奴役的印度人进了明国土地摇身一变就成了明国人,经常出现在种植园附近耀武扬威,没人受得了。” 这件事对边境上明国百姓与西班牙种植园主来说是无解的,明国百姓遏制不住刚刚归化的原住民越过边境对面招摇的愿望,西班牙种植园主们也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这种情况。 边境多次冲突,都是因为种植园主扣押、打伤、虐待、打死归附原住民,有时候没人知道,事情就这样过去,而有时候林满爵的游击军得到消息,便会把这些事告知归附原住民的归属村落。 然后就会出现数十乃至上百武装平民,在一名或多名村尉率领下越过边境救援治下百姓,如果他们要救的人被折磨得惨不忍睹或脑袋已经挂在墙上,冲突便无法避免。 这种情况发生过三次,三次皆以整个种植园被解放而告终。 西印度委员会将这种事定性为对西班牙的挑衅,将事情报到阿尔瓦这里,公爵让他们自行联系陈沐,而他们派人去常胜,却连陈沐的面都见不到,仅仅得到不咸不淡的回应。 第一次,东洋军府的门卒告诉他们的使者五个字:已经记录了。 第二次,东洋军府的门卒拖了一个时辰才报告,出来时转述赵士桢的话:大帅知道了。 第三次,他们的使者终于见到赵士桢,赵士桢在二楼的阳台上穿着官袍,遥遥对对军府大门外的使者说:“陈帅说了,事不过三,让阿尔瓦管好你们的人,再敢伤我天朝百姓让你们全滚回伊比利亚。” 在那之后,边境东面的种植园便出现大量荒废的现象。 阿尔瓦如今对新大陆发生的事显得漠不关心,似乎只在意墨西哥城的火枪作坊能不能按时为他打造足够合用的火枪,以供给其在即将到来的西葡战争中奠定胜局。 不过老人家心里像明镜似的,他放在桌边的手指动了动,没头没尾地对僧侣说道:“委员会有没有发现,自边境向东直至加勒比海岸,我们的新贵族在试着离开、没有人权的印第安人争相向西逃窜,部落也在向边境另一边迁徙。” “委员会认为在十年后爆发的第三次明西战争,已经开始了,不用军团。”阿尔瓦抬手点点自己的脑袋:“用这里决定胜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八十二章 手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实在是不想和西班牙开战,否则边境上的摩擦就是动兵的极好借口。 “他们杀了我们四个百姓,为何不发兵驱走他们——大帅宁可教他们去村里带百姓操练也不让他们打仗。” 别看赵士桢在外国使者面前牛气冲天,在亚州一副天老大地老二陈沐老三他老四的模样,可进了军府衙门就像个爱抱怨的小媳妇儿,嘴里叭叭叭个没完。 光死了四个百姓这事,从早唠叨到晚,一天能说八百遍,陈沐只当没听见,但他也没生赵士桢的气。 现在整个东洋军府都弥漫着一股排西的气氛,从移民到官吏然后再蔓延到北洋军,像是将之前在南洋时的心态翻转过来。 那时候是陈沐像个战争狂人,张牙舞爪地跟别人宣战,如今陈沐像进入了贤者时间,反倒是下面人开始躁动了。 陈沐不生气的原因是他知道这些人为何躁动。 过去包括赵士桢在内的军府吏员对西人是抱有一定同情的,尽管他们不说,但陈沐想也能想到,整天跟在自己身边看着怎么欺负人,谁都会产生同情。 而百姓开始只是单纯担心西人的存在会对他们的安全产生威胁,旗军对西人的抵触情绪有些是因为战争中杀戮造成的仇恨,还有些则是想拿他们的脑袋换晋身之资。 但现在不同,他的人全都很愤怒,这既来源于移民与原住民的融合,也源自近来军府中的通译们担当着‘明代字幕组’的使命,大量翻译手上的欧洲籍,这些籍有一些被刊印开来,让他们知道西班牙、葡萄牙的殖民者对待原住民所犯下的暴行,那些灭绝与屠杀,令他们愤慨不已。 刊印这些翻译过的籍,在陈沐看来是一种教育,而他也确实达成教育的目的——人们知道这世上并非每个种族都像他们一样对外人心怀善念。 文明发展带来的地缘冲突不可避免,所谓的心存善念,便是在冲突发生后首先在不违背己身利益的条件下试图共存,一次甚至多次尝试,直至战争无法避免。 当你失败了,我给你制定规则,不再打仗,让你活下来。 这几乎是文明间最大的善念,但这是大国才有的善念,几乎所有大国都会这样,不单单中华,归根结底是优势文明具有强大掌控能力带来的自信。 而弱势文明,在危机出现后首先考虑的是消灭你,不择手段、不留后患地消灭你,不能让你再站起来。 中华发展到大明这个阶段,对待国与国的思维方式在陈沐看来是不够完善的——没吃过亏。 从头至尾的后人看前人,全是自己和自己互掐、掐崩了。 确实有过衰弱,但过一百年、二百年至多三百年,就又翻身了,总能赢。 大明的这种思维方式,在强大时无关痛痒,弱小时则会因不知自保而吃大亏。 现在至少移民们学到了,他们知道,如果他们被西班牙压在地上,后果会和原住民遭遇一样的惨状。 因此所有人都很愤怒,只有陈沐将这些视为常理,能心如止水。 “你们翻译能不能选择性翻译,像这种骑士小说就先别费工夫了,直接把西文原本送回北洋,让那些学员当练手教材得了。” 陈沐一双军靴翘在桌上,抬手将一册官吏翻译过的骑士小说倒扣桌面,这才回答了赵士桢先前的话:“战争是我达成目的的手段,并非目的,现在达成我的目的已无需征战,我为何还要付出让士卒死伤的代价?” 陈沐摊开两手靠在椅背上悠哉道:“就为杀人抢地?我们的土地现在种都种不过来,等过了年就要发新的拓荒队向北开荒、不费一兵一卒就能从西国得到几乎一切东西,何必要开战呢?” 说着,陈沐将腿放下坐直身子,道:“你当林游帅带兵在边境那边钻着是为什么,真有问题轮不到百姓动手,游击军会先把人收拾了;游击军没动,只是通报消息,说明错出在我们这儿,我们的武装百姓越过边境把种植园都解放了,还想怎么着?” “你能救失足落水的人,但别人一心寻死要跳第二次你拦得住?”陈沐撇撇嘴:“天朝子民的威风是这么耍的?” 这事对陈沐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他就是个再不讲理的人,也不可能为这事出头,除非那是他的人,但他的人没这么傻。 千难万险得从种植园逃出来,别管是什么原因,回去救人也好、报仇也罢,好歹带几个人几杆铳不是?就穿一身明人衣裳,两手空空就敢回去闹事,这是不是底气也是迷信。 也太虎了。 赵士桢想想陈沐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缓缓点头问道:“那陈帅的目的是什么,让大明繁荣昌盛?” 这样的话赵士桢听了无数遍,总觉得陈沐的目的不是那么回事,尽管结果是好的,出海让大明很富裕,但别人都觉得不该打仗的时候他打仗,觉得不该欺负人的时候他欺负人,等到别人觉得该伸张正义该打仗的时候,他熄火了。 总会觉得很怪。 “我在寻找一些东西,寻找文明进步的秘密。” 陈沐挤着眼睛故作神秘,挑挑眉毛道:“越来越近了,最近我发现这个世界是会自己运行的,科技的发展也没那么神秘。” 这句话听在赵士桢耳朵里,只当陈沐拿神神叨叨的话来搪塞他,可这真的算是陈老爷的肺腑之言了。 他用了十年才能摸索到这个道理。 这个世界是会自己运行的,发展是人类能自然控制的,但要想科技产生质的跃升,自然运行很难达到,正因很难达到,陈沐过去都将这个问题看得太复杂。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只需要找到一把关键钥匙,就能打开新的大门。 他已经为大明找到好几只钥匙了。 赵士桢听不懂,也就干脆不再追问,他更愿意相信陈沐是为大明财政接连征战的。 紧跟着,赵士桢摇摇头突然想到什么,从桌上取出个装饰华丽复杂一看就是西班牙风格的木盒,道:“对了,这是上次福哥儿过来送西时让在下拿给大帅的,说是他的礼物。” “好像是西国的名士手稿,古董。” 陈沐带着笑意,这福哥儿还知道给自己送礼呢?看上去不大贵重,他抬手将盒子接过,低声读出上面的刻痕字迹:“列奥纳多手稿?”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八十三章 工具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福哥儿送给陈沐的木盒中有四十三页手稿,单看列奥纳多的名字陈沐是认不出来的,只觉得这些字迹凌乱、画稿精美的图像出现在自己手中非常神,直至他见到那副令他极为眼熟的黄金分割人像才终于意识到这幅手稿的主人是谁。 达芬。 文艺复兴三杰,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 事实上这个全名是不学无术的赛驴公专门找人向福哥儿问出来的,他对这个名字的全部了解,就只知道达芬、达文西这俩名字以及《最后的晚餐》和《蒙娜丽莎》。 陈沐粗略地浏览过四十三页手稿,命人去叫醒昨晚宿醉的徐渭,带上亲兵、赵士桢与画稿奔马前往北洋医科院。 他要见的人是甲等医师陈实功。 “这……这是头骨,手臂被剖开了,肌理线条很明显,但肉比往常多一些,大帅拿的这些画,从西人得来的?” 四十三页画稿都关于解刨,从人体的头骨、腹腔到肌肉、骨骼甚至还有胎儿,当然也有几张画图极为怪诞,明明是人的腿骨却生着兽类的指甲,陈实功在看到这些画稿的第一刻便意识到,画这些画的人是同行儿——毫无疑问,画家解剖过尸体,而且解剖过很多。 “难以想象的艺术品,对吧?”陈沐有些激动地抬手用手背蹭着鼻尖,对陈实功道:“先前我都没有意识到,在医科院追寻解剖实例支撑时,如果让最好的画家画下这些图,记录下每时每刻的情形,对今后医学生的学习能起到多大的帮助!” 全神贯注盯着画稿的陈实功猛地仰起头看着陈沐,愣了愣才快速地接连点了两次头,又埋头看着厚厚一叠画稿,边看边道:“有些地方不够清楚,这些画要是再清晰点就好了,西人这样给人治病?很高明。” 说实话这些画稿保存得不算好,一是保存时间过长,让纸张颜色有了变化、上面也难免沾着人触摸过后的印记;另一方面,则是画家本人也不太重视这些画,陈沐看了画稿上面大篇幅的记述,很多与画本身都没有关系,更像是想到什么记下什么。 四十三页画稿,真正能干干净净一目了然的,也就只有不到十页。 “这恐怕不是治病用的,据我所知,画下这些东西的人是个画家。”陈沐对这些也是一知半解,笑道:“这应当是他用来了解人体比例,以期待提升画艺的手稿——但我认为你能用它们治病救人。” 陈实功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猛地抬起头的动作,道:“解剖还要继续?” 白马河之战结束后的两个月对陈实功以及一众参与解剖的医生而言就像噩梦,他们承受的心理压力甚至比上战场的旗军还要大,就连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旗军看向军医的目光都藏着深深地畏惧。 当别人畏惧他们,他们也畏惧自己。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医科院的食堂都不见肉食,这些医生见不得肉食,尤其是有点味道的咸鱼,一见就吐。 他们整理了很多珍贵的文字资料,跟着北洋二期的辎重船送回国内,但没有人想到画图,本来在这个时代,做这些事就已经够突破人的承受能力极限了,再把血淋淋的图样画下来? “在下当时还想过画图,但感如今行径太过异端,何况并无画工,不过当下看来却也还好。” 陈实功缓缓点头,道:“这些画稿,看上去要比宋时吴简的《欧希范五脏图》精美得多,吴简的画工将人体肺叶绘得走形,两相对比甚至险些难以认出,这幅则不同,如同拓印,脏像上有《存真环中图》之遗风啊!” 欧希范为南宋时起义将领,为官府捕杀,吴简命医生与画工将之同五十五人解剖,画工制《欧希范五脏图》。 历史上第一部解剖图录为五代道士燕真人所绘《内境图》,结合医道两家学术,开解剖绘图之先河,后世籍多参考其作。 后来到宋代,各地官府经常会在犯法之人行刑于市时派遣医生、画工前往解剖,再由郡吏、郡守这些有相当文化功底之人编著成,流行于世,诸如《内境图》带有道家幻想的错误地方,便是在这个时代被更正的。 至于陈实功提到的《存真环中图》,同样出于宋代,是名医杨介的著作,较之先图皆更为精妙。 任何科技的发展都非一蹴而就,从《黄帝内经》的《灵枢》,到汉代王莽‘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度量五脏,以竹筳导其脉,知所终始,云可以治病。’,从五代战乱道士燕真子的《内境图》,到宋代医生的《存真图》,加之元代专治牲畜外伤的蒙古兽医,明代的外科,就是站在这些历代或血腥、或谬误、或难以理解的基础之上形成的新学科。 这些过程,就好像陈沐想要搜寻的一把把钥匙,能打开一扇扇通向未来的门。 “大帅、陈医师,徐先生来了。” 医科院的吏员话还没说完,陈沐已经皱起鼻子,浓重的酒气窜入鼻子,门外闪进醉醺醺的身影。 徐渭换了衣裳,不过显然还未睡够,头发披散着并未戴发巾,醉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进来,难得还知道先后朝陈沐、陈实功拱手行礼,随意地问道:“大帅叫老夫来,是要为北洋屠户赋诗一首?” 陈实功的脸色不太好看。 陈沐倒无所谓,指着徐渭笑道:“你也要变成北洋屠户的一员了,看看这些画。” 陈沐本以为专精画道的徐渭看见这些风格不同的异域画稿应当惊为天人,事实上徐渭刚看见画稿时确实挑了挑眉毛,眼里的醉意都似乎去了几分,不过紧跟着便皱起眉来,摆手道:“不好不好!” 老疯子的手在图稿中拨弄搜寻着,挑出几幅跟解剖无甚关联的稿子,抬手拍拍道:“这几幅是画,另外这些不是画,并无意境志趣,但形已至极,大帅若喜欢这些骨头,老夫这便临一副李待诏的《骷髅幻戏图》,若是屠户院喜欢这些工具,那便再招个画工吧!” 陈沐笑了,徐渭说到点子上:“对,这些就是工具,我需要你给我做点工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下第一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认为徐渭说的没错,他挑出的几幅画稿都是难得与画沾边的手稿,其他的则是图稿,说那些是工具没有错。 何况行家一开口,就把事说透了,形已至极,能称之为极,陈沐认为这大约是对境界的最高赞誉了。 不过显然,徐渭不喜欢北洋医科院做关于‘解剖’的事,竟以屠户院作为代称,这会让陈实功很不爽的。 “你能画这样的画么,立体至极、写实至极,你若是不愿跟陈医师画解剖图我不逼你,但你要能画这些,我不求你画得你这些还好,只要能达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陈沐这话是属于说得好听,这个程度?说得好像很简单,但这是达芬的程度,在欧洲那些画画的从小学习这些东西,能达到这个程度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这就好像拉着达芬指着徐渭的《墨花九段图卷》说:你能达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 开什么玩笑? “但你不要再叫医科院叫屠户院了,解剖的命令是陈某下的,诸多医师医生因此备受煎熬,他们代人受过,做的是救死扶伤的大事业,外人有所误解没人在乎,自己人都误解,才最令人难过。” 徐渭一直是怪异性子,孤傲自赏又郁郁寡欢,大多时候除了夜里长啸外不打扰别人,因为他将自己封闭在私人世界中,但当这家伙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往往易因只会与自己相处而伤到人。 他向陈功实拱手算是赔礼道歉,看着图稿说道:“学这些,做什么?” “做什么?” 徐渭算是把陈沐问住了,当然不是因为学这样的画能‘做什么’,而是因为徐渭的身份与大部分人的思想。 在他的认知中,徐渭是个画家、是个戏曲家、也是军事家,在军府中什么都能说,大多数时间像个‘玩客’,学识渊博广泛涉猎让他能同赵士桢、杨廷相等人坐在一起,但实际上徐渭不是这么个身份。 他是个士人,精通公文写作、翻译及军士要略,擅长处理军府政务,是大明帝国的不在籍官员。 至于文学、戏曲、绘画,都是相对私人的个人爱好。 “这种绘画风格能做的很多,比如对大部分学科的学习更加容易理解,所以你得学,这与画道本身无关,单就陈某来说,我更喜欢有意境的水墨画,但这是一种全新的艺术风格。” “真正的天下在我等眼中缓缓展开,人们的目光不再局限于海内,我等将从东到西,由南至北,将天下连为一体。” 陈沐提到这些时总显得兴奋,这是他所触及的真相,历史上十九世纪席卷天下的工业革命与后世概念中的科学是如何诞生的,又为何唯独诞生在英格兰,海岛小国又何以成为最富有的帝国? 他试图寻找答案,在寻找的路途中答案在他心里日渐清晰,并得出结论:几乎是注定的。 谁将世界连在一起并深入了解一切、调度整个世界的资源,谁就能变得无比强大、无比富有。 “大明争霸天下的神兵利器是鸟铳,鸟铳来源于火铳,火铳西传至波斯、至欧罗巴,途中经过的每一寸土地能人志士将之改造,搭上葡萄牙商船绕了一圈回到我们手中,成为现代兵器。” “中国医术。”陈沐先指向陈实功,再指向桌上摆放的图卷,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欧罗巴医术?这可能不算他们的医术,但他们的医术除了放血之外一定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还有阿拉伯医术,当这些糅合在一起,就会成为现代医学。” “中国画。”陈沐又指向徐渭,接着再指向手稿,这一次他没有迟疑:“欧罗巴画,把这些结合到一起,也会产生现代绘画。” “我们有最好的铁匠矿徒,在万历五年,我们在桐城的士人方学渐翻译了来自欧罗巴的《矿冶全》,两相对照,在冶金科让我们产生更大的进步。” “纵横四海的舰队不单单能为帝国带回巨大的贸易利润,算学、天文、地理、冶金、医学、军事、绘画、工业等等学科,我们把天下连通一体,我们把天下各业融会贯通……徐文长老先生,你是天下第一的画家么?” 没等徐渭回答,陈沐就已经说出答案,他故作叹息地摇摇头,道:“真可惜,天下第一的画家居然是狂病患者。” 循循善诱结束,他微微扬着下巴,抬手指指桌上的手稿,言语中带着命令的口吻:“把这些学会,如果你都学不会,那这世上就没人能学会了,但我相信它没多难。” “天下第一的画家?承蒙大帅谬赞,徐某……” 徐渭想了半天,最后一撇嘴道:“徐某没想到前边还能有谁。” 陈沐笑了。 徐渭确实是天下第一的画家。 文征明、唐寅、沈周、仇英都已不在人世,董其昌岁数还小,这世上除了他徐文长还有谁呢? 陈沐收敛笑容:“所以把它学会学好有问题么?” “这太少了。”徐渭看向手稿,道:“要有更多对照,还需有通明其意的画工。” “好办,我让福哥儿再给我弄来这些手稿,把这些全弄来,所有的,一个不剩。” 陈沐忽悠人把自己忽悠高兴了,挥手爽快无比,道:“再弄几个欧罗巴画匠,俩送你那去,俩送到医科院,让他们跟着你画解剖图,怎么样,天下第一的外科宗师?” “诶?”陈实功本来因为徐渭的言论有点不痛快,这会儿突然听到陈沐提到他,还有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哑然失笑道:“在下也是天下第一了么?大帅口中的天下第一似寻常般容易啊。” “那当然了,咱北洋就是天下第一,有天下最英明的统帅、有天下最精锐的旗军、有天下最优秀的将军,自然也有天下最杰出的医生与画家,我说你们是天下第一,出了大明朝,到天下去问一问,谁敢反对?” 一直很沉默的赵士桢出言提醒,笑道:“大帅,虽然你是天下第一的财神爷,但我听福哥儿说,这种手稿有几万张,画家没过世时就有人高价求购收藏起来了,学生估计再这么着,这会儿也得一页一两吧?只怕大帅要动十万两去收购这些画,海公会不乐意。” “天下第一财神爷?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 陈沐拒绝这个名头,他转头十分认真地望向赵士桢,道:“收购?十万两银子?这世上很多东西是银子买不到的,何况我也没有天下第一的银子。” “我来自天下第一的伟大帝国且生在空前强盛的时期,拥有天下第一的镇朔将军与六甲战舰,我要什么,都能得到。”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两次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当赵士桢迈着趾高气扬的步子进入常胜县属于西班牙商人的宅邸时,年轻的福哥儿正穿着做工精致的明式长衫教导他的侄子应当如何做一名出身高贵的大人物。 似乎是为了更容易与明朝人打交道,在他的青色长衫前胸后背也挂着一块方补子,上面是墨西哥城织工精湛的妇人为他用黑线织出的偌大‘福’字,字迹让赵士桢非常眼熟。 赵士桢甚至不用分辨,福哥儿衣裳上这个福字是他的笔迹,感觉就像从自己写给他的文里剪下来放大了一样。 他面带笑意指指福哥儿,道:“你倒还穿身上了,真喜庆,看见你就像过年了。” 作为唯一一个拿着赵士桢亲发通关符印自由出入边境的西班牙商人,福哥儿在常胜县市集守着城隍庙的街角买了套二进的四合院。 不过因为他还没拿到在常胜开设商铺的权力,所以他在既没有商铺也没有仓库,一行十余人这个地方是住让院子显得有些拥挤。 屋子里的陈设都是福哥儿从墨西哥带来的,有东方的挂毯、西班牙的板甲,还有家族祖先的画像,将屋内摆得乱糟糟,年轻的女仆正忙着收拾,见来了客人连忙退到一旁。 “赵大人来了!”福哥儿也不知是从哪学的汉语,一股子吕宋味,笑脸相迎连忙请赵士桢落座,还不忘吩咐仆人去清凉居买茶,笑道:“赵大人来访一定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吧?” 赵士桢正待开口,突然听见内屋一声异响,福哥儿报以抱歉的微笑,转头进屋,没多久赵士桢听见福哥儿说:“卡林,叔叔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在擤完鼻涕后,不要打开手帕去检查,要好像那是从你脑袋中掉下来的珍珠和宝石!” “叔叔正在会见很重要的客人,暂时不要出声,呆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好么?” 没多久,福哥儿再从内室走出,赵士桢发现他的长衫虽然与寻常明国衣衫无异,不过内里的中单倒是特制的,袖子长出一截,让他走路将两手放在身前搭着刚好盖住手来。 回想到福哥儿对仆人吩咐时的动作神态,赵士桢不禁想到,这衣袖难道是特意为了显示他可以总是使用别人的手? “抱歉赵大人,我的侄子还小,他不懂如何做一个体面的贵人。” 听着浓重的口音,赵士桢终于忍不住问道:“福哥儿,你到底是跟谁学的汉语?算了,跟我讲讲你的家族吧。” 福哥儿笑了,道:“如果大人不打算用陈将军来嘲讽我,我当然愿意为大人介绍我的家族。” “你也知道那件事?”赵士桢有点尴尬,抿着嘴道:“看来这事在墨西哥传开了,那是那个人他自讨苦吃,我不会挤兑你,说说吧,我想知道。” 他们提到的那件事发生于峡谷之战后,被俘的西班牙骑士中有个男爵,不满于明国对俘虏的待遇,用西语向同行俘虏抱怨,认为自己至少要住在城堡里,而不是和印第安人住在一起,结果被赵士桢听到,被怼了一顿老实了。 赵士桢说:看见押运你们的旗军没有,他们都有土地;看见前面骑马的没,他过去在大明是世袭百户,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城堡里,外面满地都是他拥有封地的扈从,这每个人都一样,他们放弃城堡里的生活放弃封地放弃扈从,漂洋过海就为过来打这一仗。 你还活着,就足够烧高香了,再抱怨有的没的,这真没人在乎你们性命的那点儿赎金。 其实赵士桢只说了一部分实话,如果赎金是发到旗军手里,战场上西军骑兵的死亡率至少低五成。 “富格尔家族,在二十年前还是欧洲最富有的家族,不过我们家族的历史并不悠久,说起富格尔,要从两百多年前的奥格斯堡说起,那时候繁华的贸易中心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瘟疫后缓缓复苏。” “大量移民从四面八方涌入,为城镇带来新的生机,我的祖先汉斯也是其中之一,他来自名叫格拉本的村子,是个农民的儿子。” “那时候格拉本是个小地方,路不熟的人,即使有地图也找不到呢。” “从一个小村子到奥格斯堡谋生可不容易,他在那拜织造匠为师,虽然我的祖先是农民,但他拥有过人的勤劳、节俭、灵巧和果断。” 说这话时,福哥儿的口中每蹦出一个词,他的手便挥舞着顿一下,赵士桢侧耳倾听,试图从中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突然他瞧见福哥儿朝他笑了一下,道:“不然织造匠怎么会把女儿嫁给他呢?还有织布的作坊,我的家族就是靠这间作坊起家的。” “他织的布越来越多,最后不得不推着板车把布卖到纽伦堡、慕尼黑去,后来两个儿子也送到威尼斯,最好的商业城市去给人做学徒,学习怎么做买卖。” “汉斯去世时,在城里已经有三栋房子和祖先留在格拉本的土地,两个儿子很好地接手了生意,一个管生产、一个管销售,他们并不和睦,但还是合作了一段,干得好极了。” “那时候不光卖布,也卖香料、铜、银、丝绸和棉花,不过那丝绸不是明国织造,奥斯曼,奥斯曼的丝绸,有时更像一张挂毯,有羊毛、银、金,很漂亮很值钱。” “后来他们分开了。” 赵士桢撑着脑袋挑起眉毛,终于等到一句不是乱七八糟的地名而他能插上嘴的话了:“兄弟分家?” “里赫一族冒险投机,就像现在的我,所以他们很快就没了本钱;里莉一族避免做风险太大的生意,在一百年前里首领雅各布去世时,已经成为奥格斯堡第七富有的家族。” “你不是富格尔家族是欧洲首富么?” 赵士桢皱起眉头,听了有一百年,从一个小村子到奥格斯堡,结果两代人都没了,还在奥格斯堡呢,而且还是第七……这跟你说你家两代人混了个月港陈半城有啥区别? “别着急,第三代名叫雅各布,他做了三件事,改变了我们家族的命运,他成立了富格尔联合会,避免家族相争财产流失;成立了专用于各地教会与罗马的银行,并以资金向大贵族借贷以取得矿产抵押;最后……” 福哥儿说到这事脸上露出非凡的狂热,抬起手指看着赵士桢目光炯炯:“他买来了神圣罗马的凯撒宝座,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与查理五世,两次!”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选侯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凯撒类同皇帝,如果方便理解甚至能直接翻译为皇帝。 不过陈沐没允许。 所以对北洋军府以及大明的官方翻译来说,凯撒就是凯撒,凯撒也只是凯撒,并非什么皇帝。 虽然陈沐的说法是‘要尊重别人,该叫什么就叫什么,别擅自更改名号’,但赵士桢并没从陈沐的行为中看到尊重,最大的力学单位分明是在维护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皇帝。 起初赵士桢觉得这样不好,陈沐一直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们:不要眼高于顶,要试着接受大明只是世上众多国家之一,不能觉得谁都是宗藩国,这样以后是要吃亏的……吧啦吧啦之类的话。 可他自己呢?瞧瞧他自己在干嘛吧! 前天上给这个、这个、这几个国家封个王爵;昨天窜动着个伯爵受封回去当大明艾兰王;今天又大明天下第一了,最英明、最优秀、最杰出、最伟大这些词都出来了。 作为统帅,你都膨胀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让我们这些下边儿做小的谦虚啊? 后来吧,赵士桢听说欧洲那些国王居然是教宗封的……他就有点儿看不起了,宗教能干涉凡间帝王,那这算哪门子帝王? 菲利普等一大票人在赵士桢心中的地位已经低到脚指头儿了,说真的实在是帮着俺答闹白莲的赵全被皇帝杀了,要是还在监狱里,赵士桢都想让陈沐给国内写信把那家伙放出来让他去塞维利亚传教了。 不过依照菲利普那固执劲儿,估计赵全去了不被暗杀也得转入地下。 现在可好,福哥儿说他们家有钱,能买到凯撒。 哟呵,这可厉害了! 赵士桢舌尖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侧着身子向福哥儿那边偏了偏,仿佛怕别人听见般小声问道:“多少钱?” “我们家族为两个凯撒做这样的事,不代表苟同他们的人品,或是有做地下教宗的……嗯?” 福哥儿有点懵,赵大人你怎么回事? 嗯?我跟你讲我家族多厉害,连凯撒的位置都能买到,而且还买到两次,你不感慨我家先祖多厉害也就罢了,居然,居然问我多少钱? 我跟你说多少钱有什么用? 赵士桢抬手摸摸嘴上两撇不长的胡须,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更加缓慢的语速与更加准确的发音重复道:“多少,我是说多少钱?” 表情异常认真。 福哥儿顿了顿,报出了一个数字:“七十二万古尔登,那是那时候的金币,一枚大约,大约三枚和你们的火枪铅丸一样沉,可能也没那么沉。” 赵士桢皱着眉头,甚至连脸上都做出难以理解的难看神情。 福哥儿连忙说道:“大概五六千斤黄金吧,这是很大一笔巨款,当年选举时查理,就是菲利普国王的父亲查理五世都仅仅能拿出十万,我的祖先拿出七十二万帮他说服其他候选人。” 赵士桢眨眨眼,在心里速算了一把,五六千,就按六千斤黄金算,合九万六千两黄金,合白银七十六万八千两。 “不多啊,我们……”赵士桢刚说半句,又坐直了身子正色问道:“你说的这个,这个候选人是怎么回事?” 福哥儿看赵士桢的眼神儿已经有点不对了,提醒道:“赵大人,是合你们五六千斤黄金,不是那个两。” 小看谁呢? 五六千斤黄金不就是七八十万两白银么,想当年我温州赵常吉在南洋军府做记,那海老爷子还没去的时候,上上下下一年多少开支都从这双提笔的手上批走?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嗯? 一年送出的京运船装的白银就能买你们的凯撒,而且一年买俩! “赵某知晓,接着说。”赵士桢看上去兴趣盎然,道:“你们那个候选人,是别人不能选,只有他们?” “选帝诸侯一共七名,有三名大主教选侯与四名国王,一旦凯撒空悬,想做凯撒的人便要得到大多数诸侯的拥护,或以武力战胜其他不支持的诸侯,得到拥护最容易的方法自然是钱……赵大人?” 福哥儿发现起先赵士桢听前半段时表情不知为何有点儿失望,但听到后半段眼睛又突然一下亮起来,那真的是突然一下亮起来,像莱茵河畔的野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啊?” 赵士桢回过神来,猛地咽下口中口水,险些被呛到,咳嗽一声这才笑道:“我听着呢,你接着说,啊不,你……” 他的手在身前比划了半天,最后才认真地问道:“那么,一个人怎么成为选侯呢?比方说你,怎么成为选侯?” 福哥儿已经听出赵士桢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了,他严肃地说道:“赵大人,我必须提醒你,在德意志,有接近四百个公国、侯国、宗教贵族领地、自由邦、自由城市和骑士领地,并且现任凯撒还是西班牙菲利普殿下的外甥。” “更何况,我的家族已因废除富格尔联合会放弃向菲利普殿下索要欠款而衰落,赔了很多钱,如今只有秘鲁的矿产以及西班牙的买卖能取得收入,这其中智利沿岸的矿山还因陈将军的一纸合约被剥夺。” 福哥儿站起来很认真地转了个圈,道:“平民是没机会成为选侯的,更何况你看我,哪里像个选侯?我生在欧罗巴最富贵的家族最颓唐的时期,本身又没有高贵的血统……” “呃……福哥儿来,你坐下,你误会了,我不是说让你做选侯。” 赵士桢一笑,气氛就轻松多了,尤其是福哥儿转圈儿转一半儿听见这话有点懵,愣在当场。 正逢这会儿前去清凉居买茶的仆人回来,瞧见自己老板在屋里维持转圈转一半突然定住的样子也不敢说话,把茶壶放桌子上低头退走,退到一半想起来茶还没倒,赶紧转过头却发现赵士桢已经自顾自地倒上了。 茶还不错,都是播州高山茶,就是可能他们渡海过来时在船舱里跟别的东西有点串味,不过并不影响口感。 “我是看这价也没多少钱,紧个仨月也就出来了。”赵士桢端着茶碗轻轻嗅了嗅,放回案上,道:“想着给家里陈二爷买个凯撒当当。嗨!算了你就当是个玩笑吧,咱俩这不闲聊么。” “差点忘了正事儿,我今天过来是跟你说,二爷很喜欢你送的那些画,画得挺有意思,我看二爷挺喜欢。你私人帮我个忙,想想办法,把这个人所有画都给弄过来。” “我上次听你说他像这样的画有上万张,你要在常胜做买卖,需要亚州通宝进货,一张换两千通宝,实在买不到,赵某给你调动人马二百、两艘四百料战船。” “人手随你挑,精通跳帮巷战短兵的扶桑浪人、步战劲射破甲的女真勇士、奔马轻刀骑射的蒙古骑兵,你弄来一千张,赵某在常胜市集给你批个铺子、城里批两套三进院子、码头再送你三间仓库。” “你若能弄来五千张,赵某估计就升官了,现在你说你是个平民,到时候二爷高兴了,没准给皇帝为你保举个爵位呢。” 赵士桢又嗅了嗅茶杯,自袖中取出一叠通宝放在桌角,抚平了衣衫,起身轻轻笑着道:“商贾,趁势而兴、势倾而颓,西班牙的借款把你的家族弄垮了,谁又知道现在坐上明国战船,会不会让你的家族在你手上重新复兴,更胜往日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八十七章 规劝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买个凯撒?” 陈沐在赵士桢回来后听他兴趣浓重地跟他说起买个凯撒做的,当时就捂着肚子笑半天,边摆手边道:“不合适不合适,陈某人堂堂大明王朝天子亲封伯爵,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当什么凯撒,还七八十万两白银,有那钱干啥不好?” 力学单位还挺能想的,还打算花钱给自己买个凯撒……陈沐寻思,那不就是七个部落酋长里边的大首领么? “那可是他们的皇帝啊!” 赵士桢两眼发亮:“要是大帅做他们的凯撒,不就更容易控制他们了?” “那就算是皇帝,也该咱们的皇帝去做,再说了……你见过被寺院主持册封的皇帝?” “这事要是报到内阁,下一次朝议言官的口水就能把陈某淹死,邹知县。”陈沐挑挑下巴:“你说是不是?” “啊?”邹元标正神游天外呢,本能反应点头道:“是是是,大帅刚刚说什么?” 见陈沐不搭理他,拱手笑道:“刚刚下官在想治理县中的事,没认真听,什么凯撒?” 陈沐气得翻白眼。 邹元标是真的累,县里的事没完没了,各村自治才没几个月,大面积出现有人懒得种田把地卖给别人跑到县城贪图享乐的事情发生,他这次跑到军府衙门来就是想问问陈沐,该怎么办。 他有解决办法,土地兼并在亚州不是坏事,但需要军府衙门准许——将这些游手好闲的百姓整编,向北方那些无主之地进发,继续收编更多原住民,开垦更多土地。 倒不是每个卖掉土地的人都贪图享乐,有些人只是单纯地不安于现状,哪里的人都一样,都会有这样的人,只不过亚州移民当中这些人占的比例要大一些。 有些移民在村里学了俩月队列、知道怎么打放鸟铳,心思就闲不住了,琢磨着反正也跟当兵差不多,何不干脆想办法加入北洋军,兴许还能当个军官光宗耀祖。 大明再没有哪儿的人比北洋军更积极向上了,他们身边到处都是改变命运的鲜活例子,这种积极性同样影响了相当比例的移民。 陈沐动动手指,赵士桢会意地将从福哥儿那得到的消息重新向邹元标转述一遍。 在赵士桢的叙述过程中就能发现邹秃子的脸色变了又变。 “大帅刚刚是问,倘若大帅向朝廷发出这样的信,军府争取将这个头衔让皇帝兼任,朝廷的反应会是如何。” 邹元标的神态非常郑重,甚至从军府衙门的椅子上站起身来,端端正正给自己扣好乌纱帽,侧着身子向朝廷所在的西方拱手,这才昂首挺胸说道:“邹某在朝中人微言轻,此前不过位列刑部观察政务,不懂朝廷的事。” “朝廷大人们会如何作答,在下不知,但在下此事不妥,自三皇五帝之时,至秦朝传国玉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至先汉则又有‘天人感应’之说,陛下称‘天子’是尊重上天,当下官厅三人,恐怕皆不信神。” 邹元标话音刚落,陈沐与赵士桢异口同声,诧异道:“你也不信?” “陛下是天子,在下是天子子民,老祖宗说了天行有常,既不为尧存也不为桀亡,相反是人道有为,制天命而用之,关神什么事?”邹元标说着向陈沐拱拱手道:“大帅多封多少神了?” 陈沐连忙摆手:“我没有啊,你别瞎说。那都是我上内阁,内阁报与陛下封的,陛下是天子,说封谁是神谁就是谁神。” “呵……呵……呵!” 赵士桢发出非常敷衍的假笑,那要都是陛下封的,封几百个神也挺辛苦的。 邹元标对陈沐的话不置可否,他觉得兴许是因为他自己处江湖之远的缘故,离真正的朝堂大员从未接近,又没有地方治政经验,立权力中心最近的时候就是差点儿挨板子,他对朝廷几乎是没有畏惧之心的。 而大明朝这个风气,又对文官近乎出格的宽容,说嘉靖爷糊涂的海老爷子还好好活着呢,他有什么可怕的? “赵君所言之‘凯撒’,说其是国王不过玩笑,观其选拔如同魁首,何况这世间安有花钱可买的魁首?头目而已,何德何能可做头衔冠以陛下之名?” 邹秃子越说越是慷慨激昂,到后面连手势都用上了。 “倘若大帅将此送还国中,乃是对国朝之莫大侮辱,纵使旁人不说,我等五君子亦要……” 陈沐端坐椅上侧耳倾听,衙门冰墙刚刚换了新冰还有些凉,他身上盖了张原住民的薄毯,双肘撑着椅子扶手作为支点,双掌合十缓缓磨痧,听到这儿手上动作停下,抬起头道:“你们五君子如何?” 气氛有点凝重呀。 邹元标的动作非常不自然地顿住,闭口瞠目,伸出的手臂缓缓收回最后两手抱拳在前:“在下是说,我等五君子亦要,亦要劝诫大帅!” 陈沐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看样子邹知县不光秃了,确实也变强了。 不是邹秃子怂了,只是他突然想起,天下虽大,除东洋军府似乎再无其立锥之地——他可不想连任知县。 “我还以为你要弹劾我呢,行了,你们以后跟欧洲人打交道会越来越多,别替陈某瞎琢磨这些东西,什么凯撒、国王都是无用虚名,陈某若是贪图虚名,出海前就请陛下封我宇宙无敌大元帅了。” 说真的,陈沐自己都感到惊讶,说出这么一个傻乎乎的词儿,心里居然丝毫不觉得羞耻。 赵士桢、邹元标:??? 邹元标问道:“大帅,这元帅,都是二、三品的武职,求封这玩意儿做什么?” 早年明朝是有元帅的,位属枢密院之下设置了诸翼元帅府,不过后来就改成都督了。 赵士桢的反应很有意思,他先是皱皱鼻子像嗅到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一般,随后才撇嘴道:“这听起来不像官职,像炮名儿。” 镇朔将军、无敌元帅,听着挺搭。 赵士桢道:“大帅,等再研究出新的火炮,就叫这个吧。” 陈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火炮的命名在现在说起来就是一句空话,未来几十年火炮都有可能没什么实质进步,小的改良也称不上更新换代,赵士桢爱臆想什么就让他想去吧。 “不过这个你把这个选侯和,那邹知县刚刚说的选侯头目凯撒记下来,待亚州大局初定,大明就该在欧罗巴找找自己的位置了,这个选侯头目很有意思。” 陈沐这话说出来,轮到赵士桢发愣了,他问道:“大帅不是不打算让皇帝拿这个头衔?” “当然,谁愿意做谁做,我们接下来可以考虑把册封权为陛下拿到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八十八章 憨愚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不在乎虚名,或者说他没必要在乎虚名。 就像西班牙征服阿兹特克,菲利普也没给自己加上阿兹特克皇帝的称号,他的总督选择扶植一个傀儡继位——自诩高等的征服者哪里会看得上被征服者的头衔? 陈沐的想法没那么偏激,他不认为西班牙或阿兹特克谁高等谁又低等,反正文明程度、百姓富裕程度都比大明差一截。 他更在乎的是大明将在大西洋两岸地缘中所扮演的角色。 常胜县沉寂已久的军队在万历六年十一月的尾巴频繁调度,先是县中诸乡向下属村子张贴告示,东洋军府征召愿意承担开垦使命的百姓跟随旗军向北开拓,回报优厚。 每个愿意向北的男丁将自备粮食,但军府给予金城造腰刀一柄、靖海服一身,并一次性支给通宝三千。 应募后由率队旗军调配,每队十人,另给硬弓两张弦四根、劲弩两副弦四根、火绳鸟铳一杆及羽箭三十支、弩箭三十支、铅丸火药筒三十及丈量土地所需量具。 在金城避寒的程大位没想到自己跑到这边做买卖居然还能接到陈沐的订单,嗅到商机的万历数学奖得主在金城开设两家工厂,一个雇佣大量原住民男女为他制作墨线卷麻绳车用以丈量土地。 用程大位的话说,谁都不知道亚州有多大,将来要丈量的地方可多着呢! 另一家工厂当下则还闲着,原本他是想从吴中行那拿到开设火药作坊的许可,不过金城的几个火药作坊与制硝作坊都被麻贵的督军府霸着,不准商贾参与,他只能退求其次。 程大位盯上的第二个行业是制铁器,亚州这个地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下别管是毛皮的鞣皮、毛毯、织造还是制造都已接近饱和,与之相似的还有木材、采石、金银这些行当都是,需求初初产生,便先叫军府相关的军器局也好、或是那些与北洋关系近的闽商把持。 都不算什么大投入的行业,几家类似作坊的大型作坊就能让市场饱和,只需要半年等待一次京运船就能回本。 这让他们这些徽商也好、移民商贾也罢,都难以经营制造业,只能做些低买高卖的运货商。 虽说运货商也能赚大钱,但谁看不出这里的潜力呢?巴拿马、常胜一线原住民还有些铁器,但再往北的原住民部落就几乎看不见铁器的身影了。 因为没铁矿。 市场巨大,程大位的另一个工厂就是铁器作坊,他已经雇佣了三十个工人,并联络了县中另外八十名原住民,只要下一次京运过来,已经通好气的徽商们会为他带来大量铁锭,船靠岸就能立刻开工。 也不打制什么高难度的东西,就是普通铁质农具、器物,之所以不从本国进货,而选择在这里打造,倒不是因为这边人工便宜。 人工就算不要钱,船载货过来运费也要搭进去,但这样的前期投入是值得的,程大位不信如此广袤的土地上会没有铁矿,他需要从零培养一批忠于自己的铁匠,以应对将来行情变迁。 如果说上面这支集结的移民探险队不算军队的话,那么北洋军的调动就备受移民瞩目了。 时至十一月,常胜县到处都在筹备年关,不过军府却在这个时候下达命令,调集一千二百北洋旗军受二期陆师参将袁自章率领,自巴拿马调至常胜港,随后领调令由陆路发往前线驻军,由当地游击将军付元调拨驻军粮饷,等待下一步军令。 常胜县军府衙门,穿着讲武堂毕业军服披挂虎头胸甲的杨廷相抱着头盔风尘仆仆,在家丁接引下步入军府二楼,陈沐已经在这等他很久了。 “大帅,卑职来了。” 穿着单袍的陈沐转过头来眼前一亮,杨廷相虽是讲武堂出身,但平时出入军府皆着官服,很少像这样英姿勃发以戎装示人。 “怎么样,各地移民百姓在亚州的生活,还好吧?”陈沐探手向室内的椅子,道:“坐。” “大体上还好,移民百姓与原住民相处甚为融洽,兴许是先前有西夷压制奴役,如今原住民百姓对大明法令很是满意,他们不需要什么帮助与施舍,受尽奴役的百姓最知道该感激谁,他们只需要一个工作就好,一个能得到酬劳的工作。” “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他们都很勤劳,只是稍显愚憨。” 杨廷相这么说着叹了口气,这段时间他都活动在各个村落,一直试图编撰原住民的历史与生活习惯,但收获甚少,他们的一切都按照西班牙人的安排进行,那些安排简单至极,几乎没什么好记录的。 而当他试图挖掘过去,人们却似乎仅仅在灵魂深处铭记着西班牙人到来之后发生的惨剧,除此之外,即使是各个部落最年长的老者,也不知道被入侵之前他们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反倒是越往北,比方说金城的郑屠部或更北的方向,人们依然保持着古老的习惯,未受外界干扰。 “谁被没见过的东西打断了脊梁骨,有反抗意志的族人都被杀掉,背着恐惧失去文化失去学习的机会几十年,都会变得又笨又憨,那样活着生不如死,不是他们的错。” 陈沐挥手对此混不在意,道:“我们的文化会为他们重新注入活力,只需要两代人,这一切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卑职正打算前往金城待一段时间,不知大帅此次召卑职前来有何要事?我听说,军府向前线付将军部增兵一千户,是西人又做什么了?” “那不是给付将军增的兵,只是让他暂时照看着,去金城?不用去金城了,你直接去墨西哥城吧。” 陈沐说着从桌上推出信封,对杨廷相道:“我估计西班牙已经知道我们向边境增兵的消息了,他们的使者应该正马不停蹄地往常胜县来呢,等会见完他们,你就是明西共治区域的总督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困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边境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地方,东洋军府能仗着兵力强悍有恃无恐地派绿斗篷越过边境活动,阿尔瓦自然也能派遣混血西班牙间谍扮作奴隶逃到那边为他们打探消息。 紫禁城都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刚刚停战的明西边境呢? 双方不论哪边突然增兵,都会立即被对方知晓,然后再被对方知晓。 林满爵攥着剃刀在林间营地溪边细心修理胡须,他的部下立在一旁小声传报道:“林佬,下边兄弟回报,他们跟了三个混血从张家沟出来,偷偷越过边境去了西人种植圆,没多久园子里就有马车去往西军营地,当是间谍。” 林满爵修理胡须的手没有停顿,不过他试着在完成这一工作的同时做出点头动作,道:“算上先前那十二个,一共有十五个了,像上次一样,把这些人报给付将军,如果问起我的看法,就说不要打草惊蛇。” “这些人在今后兴许有大用处。” 国与国的间谍战,似乎总是强势的一方占据优势,东洋军府的间谍完全不像这些西班牙人这么偷偷摸摸。 比方说付元的工作之一就是在边境设立间谍机构,多从相熟于南洋的闽商开始,他们大多精通西语,在边境对面开设车行雇人为夷商运送货物、有人沿途开设茶馆、牌楼,甚至还有自己送上门的。 不少种植园主向边境的王家堡、张家沟表示希望能雇佣茶匠到自己家,付元顺势而为便把人送了过去。 另一方面,则是归化的混血儿,在受到一定教育后派往墨西哥城,这些人防备的就不是边境增兵之类的小事了,而是希望能在西军为准备大型战争动员时先一步得到消息。 再有就是林满爵这支固定在边境东侧的游击兵团,陈沐把他们派到边疆这边起初的目的是防范西军侦察兵对明军村庄有预谋的破坏与渗透,现在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 集中精力为葡萄牙战争做准备的阿尔瓦公爵抵达后唯一目标就是稳住与明军的关系,不作出任何挑衅行为,甚至没有向边境派遣侦察兵的想法,离他们最近的西军哨所都在边境线东侧三十里外,驻军平时都不出哨所了。 相比随意出没在明西边境随时惊走方圆十里一切飞禽走兽的绿斗篷们,墨西哥城主管明国关系的阿科斯塔要头疼得多。 他快烦死边境对面总闹出幺蛾子的陈沐了。 就在明军向边境增兵的消息传入墨西哥城的六天前,他刚刚向西印度事务委员会顺利提交了关于吸纳印第安人,给与其作为西班牙人完整权利的报告。 其中很大篇幅写了明国对于印第安人甚至混血儿的开放与接纳,阿科斯塔认为在这一点上明国要比西班牙显然更富有‘帝王气象’,并认为这是明国与西班牙角逐新大陆王者的手段之一。 报告中称,如果西班牙毫无作为,任凭影响力被破坏剥夺,只需要十年甚至更短,新西班牙将不复存在,只剩下属于明国的‘亚州’。 委员会已下达召集各地修士的命令,并定于两个礼拜后的第二天召开会议,如果一切顺利,作为新大陆立法机构的事务委员会将会像他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颁布的三十余万条法令一样,适当废除过去对于印第安人的歧视,为王室增强在新大陆的竞争力。 但这件事很难顺利。 在墨西哥城东南修建在波波卡特佩特火山半山腰上的修道院中,阿科斯塔的原住民仆人为他取来浣洗干净的棕色修士麻袍,谦卑地取走质地舒适的绸缎衫,这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墨西哥城绸缎并不是一件非常稀缺的物资,虽然在马尼拉失去控制不再有来自明国的生丝输入后它的确很昂贵,但贸易恢复后的几个月令整个墨西哥城街头巷尾充斥着各色绸缎的身影。 但这件薄衫确实很难得,因为它是买不到的,上面带着繁复的小杂花纹,是明国六七品官袍的质地,不单穿着舒适,在识货的人眼中也是尊贵的象征。 这种面料是东洋军府用来赏赐战场立下功勋的百户一级军官而特别制作,阿科斯塔这身则是一名明朝商人在交际中送给他,用最好的面料量身定做,用那名自称来自明国一个叫闽地的商人话说,整个墨西哥城只此一身,再无旁人可穿。 送给阿科斯塔这身官袍面料的商人叫史小楼,是闽广合兴盛的元老海商,在吕宋独自经营一座铜矿山,并与另外两名叫陈斗岩、李禹西的海商共同管理一座银铅矿、两座金铜矿,在吕宋、九州岛与濠镜之间的海域,他的商船往来贸易,赚得盆满钵满。 用这套暗纹锦缎官袍表里,史小楼结识了愿意跟他合作的西班牙商人,随后他的后生子弟在墨西哥城开张了一家酒楼、一座赌场,还在城外盖起偌大的三座仓库。 “主人,新的法令,还能顺利实施么?” 修士的原住民仆人有些担心:“我不该多嘴,但你要去那边,这里的会议将会推迟。” 这个皮肤发棕的混血年轻人显然是整个西班牙第一个知道阿科斯塔会递交文件的人,而这项关系到千千万万印第安人命运的法令能否实施一样关系到他的利益。 “哪怕法令实施了,我也会依然侍奉你的。” 正换衣服的阿科斯塔叹了口气,他又抬手捏了捏绸袍的质地,他很喜欢这身衣服,但穿过边境,穿着来自明国的衣服会让他本就艰难的外交立场更加艰难,他必须让自己的打扮看起来像个使者——尤其面对总是咄咄逼人的陈沐时。 “法令本就很难实施,即使我不离开,太多善后问题无法解决,颁布新的法令能让西班牙在与明国长远的竞争中增强实力,但一旦法令颁布,新西班牙活不到长远。” “失去劳力的种植园会荒废、银矿的产量进一步降低无法达到王室的要求,甚至连刚刚签订的火炮贸易都没有足够的白银去购买,驻军的薪水已经被拖欠好几个月,更没办法弥补。” 仆人想了想,小声道:“法令颁布,他们应该也还会在种植园、在矿山工作的。” 阿科斯塔看了年轻的仆人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个艰难的困境,对每个人都是如此,我得去看看那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九十章 总督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科斯塔眼中的新西班牙,确实满目疮痍,入眼随便看去,皆是内忧外患。 西印度委员会没有足够的财力来为驻军按时发下工资,他们的维持费消耗巨大,人们却无能为力。 这里的一切要供给王室、要向教堂缴纳税务,明军带来的军备竞争让他们疲于应付——这已经是所有产出全力开工的结果了。 给予印第安人‘人’的权力势在必行,原住民在边境线东边就是奴隶,可一旦越过边境线就会成为自由的百姓,官府衙门发下农具划分土地,甚至还会与别人共用耕牛,即使不愿意做农夫,也有众多工作可做。 长时间下去,会有更多的原住民部落举族而迁,一旦军队镇压,就会酿成内乱进一步削弱新西班牙的实力;可放任不管,一样是缓慢流血。 阿科斯塔修士非常清楚明国对原住民的吸纳会在日后产生多么巨大的潜力。 毫无疑问,他们会从中得到更多的农民、他们会开垦更多的土地、他们会招募更多的士兵、他们会制造更多的工具。 西班牙在新大陆也必须走上这条路才有机会同明国竞争——这个竞争不是要和明国角逐一片土地的归属或在战争上找回场面,说实话现在没有哪个人会天真得认为明西两次战争皆以失败告终是他们兵力不足的原因。 没有人面对明国的威胁无动于衷,只是他们的力量在这份巨大威胁面前显得太过苍白了。 秘鲁总督弗朗西斯科·德·托莱多甚至在两个月前邓子龙派遣舰队自巴拿马前往东海岸的舰队经过利马候便派遣船长携带他的私人信返回西班牙面见国王。 在秘鲁总督的私人信中,表达了对明国的担忧,并建议国王菲利普与法兰西的亨利三世修好,并着手搁置分歧准备联军。 出自总督之口的还有一句今后的名言:失去新大陆还有西印度群岛的贸易,失去伊比利亚半岛则失去一切,故而西班牙与法兰西的关系远近,取决于明国舰队与直布罗陀的直线距离。 有人准备战争,有人着眼自强。 可善后方法仍然没有万全之策,令人气愤的是阿科斯塔在常胜县待了好几个月,硬是没看出明国人是如何应对来自驻军薪水、归化百姓工钱以及新大陆利润这些问题的。 因为明国没有这些问题,盘踞在常胜、金城、巴拿马这三个地方的明国人就超过十万,算上归附原住民直逼二十万且还在飞速增长,这里面有军人有工匠有官员,可愣是没有奴隶。 最怪的是他们非常看重白银,白银是他们的货币,可他们不但没有向本土输送白银,反倒是本土向这里运送白银。 似乎他们只要能自给自足,就已经达成明国皇帝对他们的最高要求了。 好像他们的侍奉的皇帝派遣十万人跑到这里来,就只是单纯地为了释放人口压力一样。 阿科斯塔会这样想的一大论据就是听说明国发生了一场旱灾,所以发船、发粮、发钱,送来这么多人。 旱灾就旱灾呗,皇帝是不是有病,关你什么事儿啊,旱灾你也管?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让天下雨呢? 巧了,远在紫禁城的万历爷跟阿科斯塔想的一样,他今年专门步行十余里去天坛祭天求雨,明年还打算再来一次,告诉老天爷你不下雨是不行的。 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态,阿科斯塔修士穿越边境,在王家堡短暂停留后继续上路,心里对事态的发展稍稍放心。 明军没有驻扎在王家堡,村里也没有多少军用武装,至少火药与粮食并未在村中大量囤积,人们对他也没有流露出太大敌意,让他狠狠地松了口气。 在阿科斯塔心里,不光陈沐不能以常理推想,就连他手下的军官也是想到什么便会做什么。 在常胜县还叫阿卡普尔科的时候,两个明国将军拍手便决定了一场战争的开始,将军事威胁这一外交策略变为实践,事后那两名将军非但没受到任何处罚,还都做了总督一地的高级军官。 当然了,邵廷达与付元的所作所为与贝尔纳尔并无区别,唯一的区别便是他们赢得了战争,而贝尔纳尔一败涂地。 如果赢的人是贝尔纳尔,此时贝尔纳尔也不会受到任何处置,还会成为西班牙在新大陆的英雄总督。 但与这种人打交道是非常危险的。 除了战争带来的担忧,沿途所见所闻在阿科斯塔心中增添浓重的嫉妒。 在这片缺少铁矿的新大陆,即使种植园里的奴隶很多人还在使用石制农具,种植园主恨不得让奴工用手去工作,比起添置农具对他们来说更符合利益的是多添置几名奴工。 可阿科斯塔却在沿途看见那些明国移民在田野中挥舞铁质镰刀,村子里的妇人把玉米用木棍插着推进一只怪的机器中转动取出种粒,还有土豆、麦子、高粱、棉花,每个村子都充满繁荣。 各行各业的商人赶着驴车穿行在官道上,满载着各式面粉、水果或风干的腊肉与各类货物向县城运输,当然也有逆着走的,那多是一些运送大坛小罐的马车。 那些陶罐里的东西令人紧张,每个陶罐里都有肉有饭,用特殊方法密封,每个陶罐的饭量能让一小旗的明军吃上一顿,显然,这东西能保存很久。 阿科斯塔甚至连好制作方法的精力都没有,心里只剩下惊恐,这是军粮,他们在把军粮运往王家堡。 修士想回家了——在这儿传教无望,还被指派为与明军打交道的首席使者,既不能做研究,没准备什么时候还会因此丢掉性命。 他甚至不想去常胜了,如果能就此回到马德里,他觉得那会像如梦初醒,而且是从噩梦中醒来般的欣喜。 但他没想到,在距离常胜二十多里的地方,陈沐已经派人来接他了。 甚至连晚餐都在常胜县军府衙门准备好了。 被强制奔马二十里的阿科斯塔风尘仆仆,见到难得穿着寻常衣衫的陈沐,这个大魔头张开双臂笑道:“我懒得派人去找你了,就派了点兵,知道你会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新西班牙的总督,杨君瓒。” 阿科斯塔不停眨眼,看着眼前有几分面熟的年轻明国军官,直至一身戎装的杨廷相将肋下夹的头盔递给随从拱起手来,道:“修士,我们在利马见过。” - 注:陶罐保存食物出自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八》,介绍了一系列饮食的制作、储藏方法,罐藏只是其一,高温做好压实以荷叶包裹泥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九十一章 棺材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科斯塔没想到明西共治区会这么快被陈沐提上日程,即使条约签订,整个西印度委员会也没人认为明国会很快企图控制墨西哥城。 因为根本不可能控制,明军在墨西哥城没有根基。 “阁下对墨西哥城的情况恐怕并不清楚,那驻扎着超过两万名西班牙士兵,还有数不清因贵国而失去封地的新旧贵族,他们从阿卡普尔科、边境种植园以及秘鲁和智利潮水般涌入墨西哥城。” “在下无意提起你我两国间的纷争,但它确实存在,对许多人来说有着切肤之痛,他们对贵国报有极大的,敌意。” 宴会厅的阿科斯塔甚至没有动筷子的想法,尽管他会用这种来自明国的餐具,他组织着语言道:“阿尔瓦公爵正着手在一年内将他们全部送回伊比利亚半岛,但在此之前,墨西哥城对明国,明国总督而言,不够安全。” 其实他还是很难接受一个明国人做新西班牙的总督,尽管之前墨西哥城一直以为新西班牙这个行政区划会因沦为共治而更名,现在看来似乎明国并无这一想法。 但阿科斯塔不会为此感到感激,恰恰相反,新西班牙总督是个明国人,这才是最大的羞辱。 乒乓一声,银筷与瓷盘相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宴会厅中响起。 阿科斯塔在说话时就已做好面对诘问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坐在上首的陈沐面色如此地夹着食物细嚼慢咽,直至自己的话全部说完这才慢条斯理地拿出绸缎手巾在唇边轻拭,看上去刚准备说话,便从宴会厅的侧面听到不同寻常的响动。 当修士转过头,看到极为怪的一幕。 这场宴会参与的人数很多,以至于阿科斯塔不能认识所有的客人,不过他并不在意,今天的宴会本就是陈沐为迎接他而准备的,其他人都不过是陪客而已。 虽然每个人身份都很高贵,在末坐的基本上就是千户一级的军官了,席间不缺穿着官袍或戎服的人,还有一些穿丝绸袍的则是明国的商贾,大部分人的身后都带着自己的侍从。 商贾带的多是年轻貌美的侍女,服侍他们进餐;军官则多带随从武弁,侍立身后威风凛凛。 这个时候阿科斯塔才发现一众客人当中座次靠前少有几名绯袍大员里,有一人格格不入。 他的五官不像明人更像欧洲人,明人都是黑发可他即使戴着黑发巾也遮不住一头红发,魁梧的身形将身上蟒袍撑得鼓鼓囊囊,空悬桌案的手看上去就是他把筷子丢在瓷盘上的。 “别以为这能吓得住……”几句不太流利的西班牙语让阿科斯塔皱起眉头,事实上朱晓恩的眉头也皱住了,他有太长时间没说过西班牙语,干脆用汉语流利地说道:“别以为这能吓住我们,大明帝国不惧任何威胁!” 不是,陈沐吵我就算了,怎么现在是个人都能吵我了? 阿修士很气愤呀。 “阁下是谁?” “呵,我是谁?我乃大明天子亲封艾兰国王朱晓恩!” 朱晓恩骄傲地扬起头来,他出现在宴会厅完全是个意外,起初他并不知道西班牙的使者会来,他最近一直乖乖呆在小海湾的复国军营寨参与练兵,忙着跟就地招募的部下们培养感情。 但整个东洋军府再没有谁比他还关注李旦与陈九经联合舰队在加勒比海的进展了,因为他迫切需要明军舰队能自由航行于加勒比海,只有这样,他才能派人前往还在英格兰治下的爱尔兰,去告知其各地封建贵族他得到明朝支持的消息。 这个消息对他的族人来说一定非常令人振奋,只是他的远航比想象中要久得多,恐怕这会儿封地都已经交给他儿子继承了。 这份对故土的思念令他倍感焦灼,对明军控制大西洋的殷切寄望也与日俱增。 这不,一听说明军打算派遣总督控制墨西哥城的消息,他便跑来找陈沐了,正赶上宴会即将开始,便给他加了个座位。 “艾兰王国?”阿科斯塔听着朱晓恩的自报家门有点懵,虽然发音基本相同,但他确实没往英格兰那边想,问道:“在菲律宾?” “大王稍安勿躁。”陈沐在上首笑着截住朱晓恩继续回答下去的想法,他认为现在还不应该让西班牙知道大明皇帝已经在欧罗巴册封了一个国王,他对阿科斯塔说道:“艾兰王是我朝天子亲封藩王,不过事情也没国王说得那么可怕,对吧,我知道修士说的不是什么威胁。” “修士既然这么说,那么墨西哥城的情况一定不太好,这也是为了保护大明总督的安全。” 朱晓恩说话时陈沐攥着绸巾笑了半天,这会儿说着把绸巾放到桌案,对阿科斯塔道:“陈某说的没错吧?” 阿科斯塔不理这个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明朝藩王,连忙对陈沐点头道:“正是如此。” 陈沐开心地勾起嘴角,道:“那就对了,我也能想到阿尔瓦公爵面临的困境,何况以贵国普遍对治理地方毫无经验的情况,我相信这种情况难以避免。” “想想也是,这种时候倘若大明派去的总督还要西班牙来保护,恐怕太过强人所难,是在给公爵添乱。” 阿科斯塔终于在这个时候才有心情享受美食,他正着手呼吁西印度委员会颁布给予印第安人足够权利的法令,以应对明国到来后越来越激烈的人心争夺。 如果此时明国的总督去了墨西哥城,他首先会做的将会是完成这件事,到时候收获人心还是明国。 所谓共治区,不论陈沐是怎么说、怎么想,在阿科斯塔及众多新西班牙的实际控制者开来,这片土地属于谁终究要看谁更强大,谁给得人心,现在这种情况这在向着对西班牙人不利的一面发展着。 明国总督的到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只不过,阿科斯塔的心还未从喉咙落回肚子,便随着陈沐下一句话险些吐到地上。 他听见陈沐说:“所以就不劳贵国费心了,陈某会派一千步兵跟随总督进入墨西哥城,并尽快让墨西哥城繁荣起来,总督的安全会由他的士兵负责,驻军的粮草、钱饷都会直接由我送过去。” “就算出现什么意外,我也不会怪罪西班牙,我的总督已经在常胜县订好棺材了,他不惜冒丢掉性命的风险也要让墨西哥城摆脱目前的困境,这件事修士一定要代我告知阿尔瓦公爵。” 陈沐似笑非笑,端起酒杯道:“快过年了,我给修士拜个早年!” “摆脱目前的困境?阁下所说的困境是什么?”阿科斯塔并没有那么容易接受,尽管他的抗拒在此时尤显苍白,但他还是固执地问道:“困境,是指西班牙么?” 陈沐眨眨眼,正色道:“我可没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九十二章 舞剑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六年腊月初一,初雪后的紫禁城银装素裹。 这个季节,才是北京城最繁忙的时候,四海八荒的宣慰司与藩国向京师送上贡物,最早的在春天便已启程;四面八方的封疆大吏则派遣官吏进京递交报告。 特别在考成法之下,朝廷的三本账在年关成了悬在所有官吏头上的一把刀,一本在六部、一本在六科、最后一本在内阁。 从六部与都察院开始,一切下属官吏应该完成的工作皆需登记在册,逐月检查。 完成一件便登出一件,没完成的则如实申报,不申报则论罪。 掌握第二本账的六科给事中则负责稽查六部与都察院,每隔半年六部与都察院便要向六科上报一次公务执行情况,违者依照事情大小议处。 稽查六科的则是内阁,形成一套以内阁督察低品级的六科、以低品级的六科督察高官六部、再以六部督察地方藩、臬等司及抚按官,再以地方最高的两司督察府、县官。 张居正的宝刀就在六科,非常妥善地利用大明朝低级言官弹劾高官的风气,以监察六部大员,并完全集权于内阁。 这对帝国的行政效率有极高的提升,官员完不成任务就三后果,依照执行情况,该罚俸的罚俸、该降职的降职、该革职的革职。 六年以来,朝廷裁撤无用官吏甚至比四洋军府增加的官吏数目还要多。 天下反对考成法的人则比被裁撤掉的官员多得多,在这些人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紫禁城里那个逐渐长大的身影。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御道上的积雪被推扫至两旁,裹着狐裘胖得像头小熊的潞王吸溜着鼻涕在雪地里堆出一门雪炮,手冻得通红还捋着袖子狠劲在炮口里掏出炮膛,一边慷慨激昂地高声大叫。 “皇兄,别打拳啦,臣弟的镇朔将军已经造好,瞄准内阁,下令吧!” 在离潞王不远的御道上,万历在打拳,打的是巴子拳,腾挪纵越于一步见方,令原本威武的动作看上去有点小家子气,但这并不耽误宫人看向皇帝的目光带着观摩神仙显灵的敬仰神情。 因为皇帝的脚没有踩在地上,而且他一直在前进。 皇帝脚下是一团云,木头雕成的云团,中间只有一步见方的平板,前边则是体态偌大的火德星君,就是一直跟皇帝睡在寝宫的那台万历自己设计的蒸汽机,不过换了层皮。 它是万历的秘密,全天下谁都不知道,蒸汽机真正的伟大用处,就连靖海伯都不知道,只有强大而聪慧的万历皇帝知道:火德星君——会铲雪。 老款火德星君的屁股一直是有轮子的,但自打它在寝宫第一次傻乎乎怼到柱子上,万历就把它的轮子卸了。 但卸掉轮子也不是个事儿,这家伙整天就会嗤嗤嗤地冒气儿,听时间长了也挺烦的,所以万历就做了火德星君改,在它嘴边放了个军用牛号角。 结果嗤嗤嗤变成了呜呜呜,而且叫得更厉害了,因此火德星君改自诞生至熄火仅仅在寝宫待了一个时辰,就被暴躁的万历爷革职了。 据《起居注》说,万历皇帝造出火德星君改的那个夜里,曾指着火德星君破口大骂:你这整天铁马金戈的吓唬谁啊你,朕要罚你的俸禄!下诏狱! 显而易见,这在几百年后必将成为一个知识点。 我国历史上第一台进监狱服刑的蒸汽机叫什么名字?答案是:生于万历初年的火德星君改。 至少到目前,两个月过去了,万历皇帝并没有把火德星君改从诏狱中放出来的打算。 现在皇帝脚下这台蒸汽机准确来说应该叫‘火德星君改了又改’,从秋天就开始筹备了,蒸汽机仍然火德星君被工部分司造出来的同一批早期机器,除了拥有较为完善的皮制降压阀外几乎再找不到别的优点了。 造型笨重、功率不大、储水不多、贼费煤。 外面的木壳还是神木厂匠人按火德星君的样子定做的,前脸还装了两块用于铲雪的斜挡板。 乾清宫前的御道两旁的积雪就是它花了整整两天推出来的,为了迁就万历爷的驾驶习惯,底盘没有使用四轮而是前一后二的后驱三轮构造——万历有什么驾驶习惯?自然是骑马,所以这辆火德星君改了又改铲雪车没有方向盘、也不存在车把。 它的转向机构是一根斜穿过火德星君腹部与后背的工字铁柄组成,下边连着前轮,上边连着一根缰绳,万历皇帝就靠这个来拐弯,这种精妙的设计是赛驴公想不出来的。 虽然人机交互功能极差,但其实这玩意儿暂时也用不着它的转弯功能。 这不,一上午了,潞王殿下都把雪炮堆出来了,改了又改还没带着万历爷拱到需要拐弯的地儿呢。 一套巴子拳打完,万历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把缰绳勒在火德星君脖子上,跳下车一溜儿小跑奔出二十多步,对潞王严肃地说道:“朱翊镠啊,你要成熟一点,即使朕下令你这门雪炮也是无法打到内阁去的。” 兴冲冲的小潞王眨着大眼,看上去失望极了,委屈得光想哭:“母后不让臣弟去西大营看铳炮,说皇兄与旗军混在一起是自轻自贱,只需下令自有军兵为陛下赴死地除忧患,臣弟,臣弟也知道它……” “朕讨厌考成法,内阁之权几已震主,张先生在还好,若换了旁人,朕如何放心。” 万历小嘴儿不停絮叨着,弯腰拾起积雪到掌中揉着,撇着嘴严肃地将凉冰冰的手伸进潞王的脖子衣领,这才突然笑了起来,将另一只手上的雪球递出去,道:“没有炮弹,你的雪炮怎么能打出去?” “你要记得,总有一天,朕会炮打内阁的,到时候朕下令,你就打!” 潞王撅着快能拴头驴的嘴接过雪球,他也不知道兄长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破涕为笑,将雪球塞进雪炮膛中,重重点头道:“等皇兄下令,臣弟就打!” 万历也笑了,拍拍潞王的脑袋眯起眼睛朝远处望着,轻声道:“母后久居后宫,说的未必都对。皇权就是与剑,皇帝不能只读不舞剑,他们不懂剑、看不起剑,剑在他们家里就是墙角落灰的杂物,别说杀敌,就算自己早晚都会被剑割伤;朕不一样,朕懂剑、更会舞剑,剑在朕手中才是兵器,它才能无往不利。” 说着,万历拽起潞王的衣袖,迈着大步走向宫门:“走,跟朕去电报分司,祝天下军兵新年安康。”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三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当小皇帝走入紫禁城内的电报分司时,司下属宦官做的第一件事是连忙为潞王递上手巾,其他人赶忙跟着像遛弯儿般背手迈着八字步进入电报分司的皇帝。 潞王鼻涕都快掉嘴里了,但他依然扬着小脑瓜没有接手巾,反而看着小太监道:“皇兄说了,寡人要成熟一点,已经过了自己擦鼻涕的年纪了。” 所以殿下就选择吃鼻涕? 面对天下最受宠的人,即使潞王吃鼻涕小宦官也说不出什么不对,他只能笑眯眯地给小潞王把鼻子下边晶莹剔透挂到嘴边快冻住的鼻涕擦净,这才小声问道:“殿下,陛下怎么来电报房了?” 潞王眨眨眼,似乎对有人提出这种问题感到困惑:“来电报房,不发电报,还能干嘛?” 说罢潞王也不管身边的宦官,反正鼻涕已经自己消失了,推开门的万历爷已经抬腿迈过门槛进去,他要赶紧追上皇兄才行。 尽管电报在明朝已经诞生有几年时间,但对万历来说,这一切对他来说依然充满新。 宫里的电报房建于今年,位于文华门外,临着东华门,离宫室建筑群隔着很远。 起初朝廷是不打算在紫禁城内搭电线杆的,紫禁城除了内阁、金水桥外也没有电线杆,除了少数几个服侍皇帝进过军事室的宦官宫女,压根就没人知道皇帝在寝宫隔壁耳房里装着蒸汽机、发电机和灯泡。 电线很容易起火,而紫禁城内宫室建筑群多为木质结构,搭设电线易酿成灾祸,所以只有午门、金水桥、内阁一带的路面条石被翘起铺设电路。 宫内原先唯一的电报房也只有内阁电报房,连的也只是护城河对面的六部,属于内阁的内部电报。 但在小皇帝的一再要求被无视后,他自己掏钱在文华门外又修起院落,还把地上条石一路刨到乾清宫,修通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条电报路线,随后又以电报房为中心,修通了甜食房、尚膳监、御马监等七条线路。 宫外的电报有密码本,但没人告诉皇帝,不过好在皇帝很聪明,他不用密码本。 比方说乾清宫通电报房通甜食房这条电报线,万历爷那张万历号船桌上有几个对应的三排按钮,他按上排第一个,甜食房那边就会在对应位置亮起一盏灯,意味着‘朕要吃丝窝虎眼糖’,按上排第二个,就是‘朕要吃栽松减煠饼’。 第二排只有一个按钮,意思是在第一排丝窝虎眼糖的基础上表达‘潞王也在,送三份儿,小胖子贼能吃’的意思。 不过,大多数时候甜食房的宦官把小零食送过去,乾清宫里并没有潞王,只有翘着脚丫躺在榻上等外卖的万历。 第三排也只有一个按钮,当万历在军事室按下这个按钮,甜食房那边会有一个方印落下,在纸上印出一匹小马儿,意思是‘饿死了,快点儿’。 最早甜食房的宦官拿着这张印纸是可以骑马穿越御道的,自从皇帝被太后抽了一顿,后来就不能了。 众所周知,外卖是两家,尚膳监的电报也是一样。 御马监也是大同小异,电灯一亮,备马备车。 紫禁城电报的第一阶段极大地提升了小万历的生活享受,但万历并不就此满足,他还要掌控紫禁城。 首先是情报。 为完整掌握李太后与张居正的情报,小皇帝做出一夜刨开御道二里半的再填上的壮举,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皇宫纵横全部埋好电路,随后明修栈道,在午门、角楼、慈宁门统统装上按钮,职守在各处的武宦官使命之一就是在李太后出宫或张居正进宫时按下不同的按钮。 万历最喜欢电报了,就因为这个东西,有两个试图向李太后告状自己没好好学习的宦官因为欺骗太后嫁祸皇帝而被‘震怒的皇帝’发配南京当净军。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跟太后说皇帝的坏话。 因为说了也没有用,只要太后出宫,皇帝就必然在苦读经。 然后木已成舟,小皇帝的电报房便跟宫外的电报路轻轻松松地连在一起。 这让大臣们越来越烦陈沐了。 其实大臣们是无权干涉发生在紫禁城里的事情的,那么是什么让大臣好像拥有可以管束皇帝的权力呢?答案在户部,帝国财权。 皇帝的自作主张多半都要花钱,而在大明这个相对开明的朝代,如果皇帝的需求是不必要的,比方说紫禁城里的傻小子想把城墙根刨一圈埋电线,那么大臣就能据理力争,不给皇帝批钱。 不批钱还能干什么事?不给道君皇帝批钱,他还能飞升呢? 不存在的,对不对。 可万历不一样,万历只用宦官就把事儿办了。 因为他有钱,甚至自己都嫌钱多,今年北直隶煤商给送银子时专门派亲信宦官王安去传话:“今年的孝敬免一半儿,百姓的煤价降三分,天儿冷,别冻着朕的子民。” 掌管电报房的宦官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前,电报房隔壁轰鸣的蒸汽机群让这里即使不烧炭火也温暖如春,不过万历皇帝可受不得这种温暖,前脚刚迈入室中,后脚便定住了。 “太吵、太吵!”他俩手堵着自己耳朵,朝宦官大叫:“朕要发电报,发给边军,最远能发到哪儿,拿地图来,让朕看看!” 万历这话弄得电报房主事宦官倍儿紧张,小心翼翼地问道:“爷爷容小的问一句,找边军,要做什么?” “你老实做事,别瞎打听。”小皇帝虎着脸没多大威势,数落着说道:“快去拿地图。” 忐忑的宦官连忙挥手,不一会地图取来,图上标注着大大小小四十余个标注区域,在北方边境东起鸭绿江边辽东九连城直抵西北嘉峪关。 不过在图上根据距离,还标注着‘半日’、‘一日’、‘三日’这样的范围圈标注,皇帝指着图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回陛下,根据各地建设电报的情况,北京发出电报,北直隶、山东、山西、宣大诸地,及河南卫辉、彰德、怀庆三府,为电报半日;黄河以南长江以北、陕西、辽东等地,则为一日送达。” “三日,是消息通传海内,但若是要消息传递到某都、某乡,则需七日。”宦官说罢,稍稍扬起躬着的身子,道:“也就是说,陛下任何一道命令,最多七日,可告知海内每一寸土地。” 小皇帝琢磨着这个机制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道:“发九边将士,朕是大明天……” 宦官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陛下,发不出去,咱密文里没这个字儿,避讳。”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十两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翻了半天密文本,确实没有朕这个字。 经过数年之间多次改造,由张居正推行的电报由京师铺向北直隶,再由北直隶铺向各地,大明王朝的电报密本也经过多次更改。 由最早的戚家军密码本到如今的官军民三套并行阴阳五行密码本,密文几乎涵盖所有文字,但唯独没有‘朕’。 其实与避讳无关,避讳的字在有些时候传递情报也必须用到,但朕这个字实在是用不着。 在小万历进入电报房一炷香后,一条开头为‘我是翊钧,记得宣读旨意时加上我的自称以保持威严’开头的大明皇帝向边军拜年电报在大明朝的土地上飞速传送着。 发完电报,皇帝心情顺畅,正准备带着潞王离开电报房,突然想到什么,猛回头对宦官问道:“电报能发那么远,是电报线都修到那了吧?朕没记错的话,从嘉峪关到九连城,其近万里,更不必说还有南方,这电报线路有多长?十万里?” 宦官不知皇帝问起这话为何意,信手拈来道:“回陛下,四年以来,朝廷修电报线路不止十万里,各府治、大城、重镇均设电报房分司,地方还要直达各县、各卫,哪儿是修十万里就够的。” 宦官面上带着神神秘秘的表情道:“奴婢听说,内阁为工部明年账上定的,就有要将全国电报线增修至三十七万里的目标。” 说着说着,宦官发现小皇帝居然在那板起手指头了,最后干脆索性迈步走出去,蹲在雪地上拿手指头画了起来,片刻拍手起来怒道:“好啊,朝廷修电报线路三十余万里,朕差宫里的匠人造电报,居然敢找朕要一里五十两的价钱!” “朕多精明啊,居然敢欺瞒朕!” 小皇帝的袖子已经捋起来了,怒气腾腾地迈着大步往外走,被宦官连拉带拽地拦住:“皇帝爷爷别急别急,宫里五十两正常,很正常啊!” “正常个屁!你是不是想去当净军了?”小皇帝转过头怒道:“宫里五十两正常,宫外头修三十七万里电报岂不是要花一千八百万两出去!朕的大明哪儿有这么多钱!” 大明是有钱了,小万历知道,可大明还没这么有钱吧? “陛下听奴婢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稍安什么勿躁,明摆的事儿,户部的钱朕算得一清二楚,根本没那么多!”小皇帝气在头上,说完立马感觉自己透露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连忙闭嘴左右环顾,这才接着说道:“发了军饷俸禄禄米,去年至多剩下六百万两,还要去赈灾,这几年都这样,电报哪儿有那么贵!” “陛下,这电报真有这么贵,这四年朝廷花在这上的钱已经有一千一百万两了。” “挖开宫内地板铺设电路的成本比搭电线杆高啊,在宫外头就虎城象房那段,一里的成本有九十四两七钱银呢,咱宫内都是宦官,挖石板爷爷一句话,宫外可要招百姓开工,这里外都是花销呢。” 这倒是实话,在这个年代数年之间兴建如此浩大工程,各省各府各县同时开工,花销就不会少。早个二十年,就算朝臣再知道电报是好东西,也断然不会如此大面积地铺设,至多在京畿地带造个一横一纵也就罢了。 只有繁荣的海外贸易给朝廷提供大笔关税、考成法在每个官僚头上悬一柄利刃,才让这一原本无法施行、施行也要拖上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浩大工程飞速展开。 考成法真的是利刃,不单单是在人屁股后头扎着让人不能放松。 只要张居正想,考成法也是由上至下控制朝廷为己用的好帮手,‘立限考事、以事责人’能在这个历史条件下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打破官场论资排辈的弊病,所以它是利刃。 不过所谓的‘立限考事、以事责人’,事出何处呢?事出内阁,出自张居正,这就像一把筛子,筛去的不单单只有并无务实能力的官吏,也能最有效率地用降职、革职的手段将反对改革的官员筛出官场。 制定一个规则,不带你们玩儿了。 万历的手臂缓缓环胸抱住自己,皱着小眉头琢磨着,道:“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朕听说山东今年以工代赈,搭电线杆搭得最厉害,好像还专门置了民用电报房,准收费各县传递消息——这挖地的工钱,应该是花销的大头,对吧?” 主事宦官点头似小鸡啄米,完事儿小皇帝一句话就让他的脸绿了起来。 “宦官挖地不要工钱,宫里的电也不用驿站双向蒸汽机,电报房旁边就是火机房,那这五十两是哪儿来的?你敢说没人贪墨?” 小皇帝抱着手臂扬着脑瓜整个一名侦探翊钧,拧着眉心道:“想好再回答,本来是没你的事,若你说没有,朕查出来,先把你送去孝陵卫。” 无妄之灾! 主事宦官哪儿敢说话,说实话,这紫禁城里的贪墨只分贪大贪小,宦官们不是完人,自然也不可能是完人,整天跑前跑后累死累活,寻着机会,谁不想墨上一笔? 一里五十两绝对是有挪的,但挪走的银子也绝对不多,他想保,那是因为至多就一里七八两的事,可要让他拿脑袋保? 主事宦官不说话了。 万历的年龄已经不算小孩,只是所向无敌的成长环境让他没能学会旁人在少年时期已经明了的内敛,至少在张居正与李太后之外的所有人面前,他不需要有一丝一毫的收敛,但他能看懂别人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你知道有人贪了。” 皇帝神情了然,再一次暗自佩服自己身为帝王的机智,并循循善诱:“说说吧,贪了几两?” 主事宦官只得硬着头皮实说,不过还是藏了一点儿,道:“奴婢估计,有四五两。” “好啊,一里贪朕四五两,二里半便贪了朕十两银子,朕是不缺这点儿银子的,但朕没给的,不能拿。” 小皇帝龇牙咧嘴,捋着袖子便将左手指天:“朱翊镠,跟朕把他拿……错了,不是你修的,回去发电报,召南镇抚司徐爵进乾清门等着,朕去甜食房拿俩饼子就去找他!” “没贪的每人赏十两,贪了的全去南京当净军!”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强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六年的冬天值得纪念,在这个冬天紫禁城内外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名义上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万历皇帝在紫禁城中驱驰锦衣卫大肆搜捕收受贿赂的宦官,亲开诏狱审理案件,这次大审以牵涉总额十两的贪污案件为开始,最终在冬季结束时执掌南镇抚司的徐爵不负帝望,处理案件四百七十三桩,收获赃银逾万两,宫廷被盗珍宝抢回无算。 这件事在当时的朝廷多被视为年少的皇帝自顾自玩耍取乐,那些贪污的宦官除几名确实罪大恶极又无人相护的被处死外,绝大多数都被送往南京成为净军。 皇帝准许他们在操练两年后编制为东洋净军营跟随北洋八期旗军同时出海戴罪立功。 但实际上,这次发生在宫廷的大审给年少的万历皇帝看待世界的目光造成极大冲击。 第二件事则发生在紫禁城外。 执掌帝国中枢的内阁将一份名为《固国六事疏》的公文递交到司礼监批红,随后正式下发工部。 这篇公文决定了此后三年兵部、工部在征发军兵驻军与发动徭役建设上的重点,张居正在帝国辽阔版图上画出两条线。 北线越过九连城与朝鲜,由努尔干都司故地双城卫开始沿海岸一路向东,木阳河卫、失里卫等十余个卫被重启,总长两千余里。 南线则起于云南姚安府,穿过高山密林,沿前些年平缅之役的进军路线,途经十余处古战场,一路延伸至缅甸右卫陈沐曾为之奋战的白古城。 这是两条电报路线,南北两线皆为大明实际控制,并在今后陆续增兵以修筑城砦保护沿线,帝国的权力触手也将随电线延伸至途中每个角落。 朝廷的终极目标是将北线延伸至望峡州、南线延伸至果阿港,建立内阁对东西二洋军府的及时反馈、帮助、节制与控制。 跟这两件头等重要的大事一起的,还有各地修造沟渠、开垦农田、启用清丈田亩后收回被占用的早年军田、农田。 最重要的是在两京一十三省户部清吏司下设官办钱粮厅,专职依照各省每年粮食产量均平定价为百姓兑换用于交税的课税银。 这个机构主要是为了照顾西北农户在施行一条鞭法后上税难的情况,同时用换来的粮食备入预备仓,以防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也是在这个尤显寒冷的冬天,在南京、在扬州、在广州、在天津,一些受到多次教育的年轻人与中年人踏上街头。 秦淮河畔的烟花依旧,只是今年闲的发慌的富家贵公子们有了新的兴趣。 画舫中觥筹交错,人们的目光却都集于岸边,有人端着酒杯小声轻笑:“听说今天有南洋军的船过来呢。” “嗨!你的消息已经过时了,前两天长江口就有信儿了,北洋军的船已经停在那有好些日子了,那是真正的六甲战舰,船舷两侧三十二门火炮排开,舰上旗军都立在船舷边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就等着匠学毕业呢。” 两年前在大明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诸多专业学堂,其中一大部分在这个冬天已结束课程,匠学生们毕业,成了诸多商业繁荣大城里下至走卒贩夫上至官府权贵远近皆知的谈资,大明上下阶层从未如此契合地关注同一件事。 所谓匠学,即是指张居正下令关闭诸院后在天下接近同一时间,一匹拥有长远眼光或广有家资衔讲武堂、讲文院之尾壮大家声的开明之人所创办一系列民间学堂,为躲避朝廷法令对院的责难,仅授技而不讲道,便被称作匠学。 但匠学包容万象,不单单教授匠人技艺,比方说舞女、伶人、说的、算命的、教授农事的、织造的,囊括各行各业,包容万象。 画舫上富贵士子七嘴八舌地说着,其间相互敬酒,亦有商贾之子聊起家中经营买卖,心里大多都有雇佣匠学生的打算——比方说他们,就是从秦淮河的画舫上对匠学子弟产生兴趣的。 秦淮河上最出名的就是名叫鸳鸯院的匠学,今年毕业了一大批优秀的伶人从业者,最吸引他们的目光。 甚至有人会认为匠学只是教这些的地方,因此有人发问:“匠学毕业与他们有何干系,竟还派了兵船前来,难不成是兵船上太过寂寞?” 这话引得桌旁众人哈哈大笑。 仅两个画舫舷窗之隔,有扶窗的蓝袍中年人循着声音的方向面露不虞,提起窗边酒壶仰头灌下一口,这才转过头道:“你们都听见了?此辈无知至极,你等前程远大,切莫放在心上。” 他叫方学渐,这个名字意味着很多东西,比方说他是桐城人、师从南京右都御史耿定向,不过此时他出现在倒是与这些身份无关。 如果沿着正常的人生轨迹,像他这样的士人学者应该会仕官,然后在仕途走到一定程度时归隐乡间讲学助学,成为名动一时的乡绅。 但他在游学过程中于广州讲武堂学了西语,后来的人生轨迹便偏离了正统士人应该遵循的道路。 因缘巧合,他翻译了《矿冶全》,尽管他本身对这门科技不甚了解,但还是以此成为万历五年科技奖得主。 在那之后,他应李时珍之邀在北洋研究院待过一段,又去遵化教授矿工辨别矿脉,回到南方便留在南京为三所匠学的矿工、山主教授学问。 北洋停在长江口的战舰就是他叫来的,此时与他一同饮酒的还有七名匠学生。作为优秀的匠学讲师,方学渐自掏腰包带他没见过世面的学生到画舫上喝花酒。 “我一直告诉诸位要学好西语,是因为在翻译《矿冶全》时许多矿冶之事我并不懂,直至前往北洋遵化铁厂观之实用,这才知道孰优孰劣,倘若当时翻译籍的是你们,也许这本会比如今更好。” “西人之鼓风、高炉不值一提,冶炼金银铜铁的手艺甚至不如古代,他们只知世间有倭铅却不知是怎么来的;不过细枝末节亦有可取之处,诸如辨矿鉴别,记载诸矿石之颜色、软硬、贫富数不胜数,实令我辈耳目一新。” “除此之外还有其分离金银之混汞法、强水法,为我天朝闻所未闻,你等此番受我举荐入北洋军府,今后兴许可接触更多西,一定要早日编撰出融贯寰宇之,到那时国朝方有真正的《矿冶全》,诸位亦可不负我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矣!”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绸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同样在万历六年的冬天,远在国土万里之外的加勒比海,明朝人第一次与荷兰人近距离接触。 当然,这个时候他们还不叫荷兰人,而叫尼德兰人,由于反抗西班牙统治的战争一次次失败,李旦在波多黎各附近海域航行时见到的这艘略显单薄的尼德兰商船悬挂着西班牙船旗。 在他身后悬挂白十字百合花旗的三艘法兰西船则在此时显得凶神恶煞。 李旦接受巡防加勒比海时邓子龙是如何转述来自西班牙的邀请?加勒比海上除了悬挂西班牙旗帜的帆船,其他船舰全是海盗! 毫无疑问对西班牙人来说他们是海盗,来自十六世纪整个世界最容易被忽略的海上强国法兰西的海盗。 李旦端着望远镜,远远望着海面上追逐的船舰,对身旁陆师参将袁自章道:“一艘西夷商船,船上并无铳炮,船速极快向我开来,至多一刻便会进入射程。” “在他后面有三艘海盗船,后面两艘是西葡两国早年常见的卡瑞克帆船,李某估计船上炮不多;前边那是个什么怪玩意儿,有点像蜈蚣船,但要大,有很多桨、船头有一圈炮管伸出来……算了,你自己看吧。” 李旦撇着嘴将望远镜递给讲武堂出身的武举人,摇摇头道:“这玩意生得真是丑极了。” 袁自章接过望远镜,展现在他眼中的是一艘明朝人从未接触过的单甲板桨帆战舰,其实和陈沐起家所获蜈蚣船是一种船形,都属于地中海加莱战舰,唯一区别便是这艘船更大、火力更猛。 在讲武堂科班出身的武举人眼中,这艘船舰的各项参数入眼便有了规格,他在观察中用缓慢的语速说道:“船长十四至十六丈、单层火炮甲板、甲板之上备木质顶棚,有三桅大帆,甲板左右各有炮四门……圆艏楼另有一圈火炮,约为八门,尾部。” 说着,袁自章将望远镜递回给李旦,道:“尾部或许有炮棚另备火炮,整船火炮应在十六至二十四门之间,如果要截住他们,现在就该准备抢上风了。” 袁自章虽不清楚这种横行地中海的加莱战舰有什么特点,但对它相似的弟兄蜈蚣船非常清楚,那是近海战舰,依照其数不清的船桨不难预料,船里很可能有超过二百名水手。 这样的船就不该出现在这,他甚至可以去猜测,大蜈蚣身后跟着两艘胖肚卡瑞克船舱里一多半装的都是淡水,而且现在很可能他们在船上准备的淡水也快被喝完了。 “这艘船作战时跑得比我们快,我们抓不住它,要想让它不跑,就要先抓住后面两艘大肚船,那个可跑不快。” 李旦看着越来越近的四条船,皱眉思虑着要不要拦截他们,最后自己也没有主意,对袁自章问道:“一艘甲子舰,能跟他三条战船打?” “不接舷,可能会受些损伤,不过没有大碍,他们的炮多为佛朗机,不如镇朔将军有力,拖住两条胖舰不在话下。” 袁自章所说的胖舰是威武的卡瑞克帆船,在广州讲武堂,卡瑞克与西班牙式盖伦船因为体型庞大被学员戏称为‘欧罗巴二胖’。 “那艘大蜈蚣,想办法先烧了它的帆,海上没帆它走不远,康古鲁麾下三艘福船接舷,应当能将船夺来!” 提起那拉康古鲁,参将袁自章眼中不自觉带着笑意,乱世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倭兵在局部战斗中异常悍勇,而女真兵则毫无疑问比他们更加勇猛。 与战场上的勇猛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康古鲁部勇士坐船出海带来的一路哭号,白山营真有在天津登船离港,战船驶出渤海便抱着桅杆一路哭到麻家港的。 无边大海是恐怖的,尽管跟他们一起的移民哭声更壮,但相比之下经历长达四至六个月海上训练的北洋旗军表现出极高的淡定,这事到现在还让大明加勒比海联合舰队二营四将之一的那拉康古鲁抬不起头来。 不过现在好多了,至少白山营在海上已经能熟练跳船了,其实如果扶桑营在的话跳帮接战的效果会更好,可惜此时扶桑营正在波多黎各的西班牙城堡里休整,跟随甲子舰的只有白山营两艘四百料鲨船与六艘福船。 就在二人下令船队摆开阵势抢占上风准备接战时,四艘船舰也越来越近,似乎是法兰西海盗发现远处的明军舰队,竟缓缓收起船帆减慢航速,看样子要放过他们的猎物。 靠着船舷的李旦首先发现海盗们这种做法,这令他高兴地抬手指着远处转头对袁自章笑道:“懂事儿!要不就饶他们一命吧。” 袁自章端着望远镜看着卡瑞克帆船放下小艇,举着白色十字架百合花旗的小船朝这边缓缓开来,三艘大船在后面摆出以大蜈蚣船为中心的突击阵形,他转过头对李旦道:“恐怕长官要失望了,他们看起来没打算跑。” 果然,挂着西班牙旗的尼德兰商船经过明军舰队缓缓下帆,法兰西的小艇也离甲子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不远处,船上披挂胸甲的水兵惊喜地用不同的言语大声喊道:“你们是中国大汗的舰队?太好了!” “你们是从哪来的,在新大陆有城市?” 李旦一听这话,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船下边这个法兰西海盗这么高兴。 说起来挺尴尬的,在大航海时代,所有国家开始大航海的初衷都为同一件事——寻找中国,寻找去中国的路。 只有中国不是这么想的。 小艇上的士兵哈哈笑着,仰头喊道:“如果你们带我去你们的城市,我们就放过你们,不过你的丝绸衣裳得留下,所有丝绸衣裳都得留下。” 李旦揉着脸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袁自章道:“看来我们的舷窗没打开,这个乞丐还敢要我的衣裳。” 他嗤笑一声,扶着船舷对下边的法兰西水兵问道:“你要我的衣裳?没问题,你想去我们的城市做什么?” “你们要送我去见你们的大汗,签一个自由贸易契约,我们的船能停靠在你们的港口、让法兰西在那建立商站、去你们的城市收购货物,还有你们的船不准去法兰西。” 船上的北洋旗军看他像看傻子一样。 袁自章都气笑了,他对李旦问道:“将军,你打算怎么做?” 李旦还真把他的丝绸袍衫脱了,往脚底下随手一丢,边对袁自章道:“打仗的事我不如你就不插手了,我只能振奋一下士气,后边就靠你了。记得这个人,晚点我把袍子烧给他。” “传令舰队,告诉白山营,第一个登上那艘蜈蚣船的赏银一百两,一颗首级赏银十两、铠甲一领,谁把船给我夺来,赏银二百两!”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九十七章 船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停在甲子舰之后的尼德兰商船长名叫兰姆,是个长相有明显的西班牙特征的中年男人。 这年头穿越大西洋讨生活的海员基本上一个样,即使是船长也没有太大区别,贫穷不单单显示在打着补丁的夹克上,肮脏也不单单表现为头发上粘着海盐粒子。 他出生于荷兰北部靠近阿姆斯特丹的小渔村,少年时做过海员,最远航行到对岸的英格兰,还在码头做过搬货工人,直到中年有些积蓄,在城外开起一家毛纺小作坊,西班牙有最好的美利奴绵羊,一切都红红火火,直至战争来临。 准确的说是国王菲利普改变了这一切,西班牙破产让尼德兰的银行家大受损失,为收取税务提高羊毛价格则让众多手工作坊接连破产,兰姆的作坊也不例外。 出海也没有活路,国王不准尼德兰商船与新大陆贸易,内部宗教裁判所又进一步加强对新教徒的迫害,别无他法。 在请愿失败后,被后世称作世界上第一次资产阶级革命的尼德兰破坏圣像运动开始,却招来阿尔瓦公爵率军进入尼德兰,死在除暴委员会之下的低地人多达八千。 夹裹在混乱中的兰姆保护着手下水手与工人,只能加入海上乞丐,有时候他们会袭击西班牙的运输船,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在保命而已。 受够了在海上东躲西藏的兰姆最终在战斗稍稍平息后回到家乡,用仅有的一艘船继续跑运输,受限与西班牙的法律,他只能运货而不能买卖。 在危险海域穿越惊涛骇浪的海员们面对长久以来的追逐刚刚敢停下喘出一口大气,转眼又因为法兰西海盗与明国战船的交涉而提心吊胆。 其实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这些悬挂着‘长蛇’三角旗拥有大船队的人是什么来路,只是单纯地在必死之境见到一支像海军的船舰便凑了过来,希望能得到救援。 按照常识,这个时候大船上应该有人放下小艇来和他们交涉,但并没有,这支船队的主人好像没看见他们一样,或者说根本没兴趣搭理,只是单纯地与法兰西海盗交涉。 紧跟着,兰姆看见大船上的旗子几下摆动,大鼓被轰隆隆地砸响像暴风雨中滚滚传来的惊雷,余下诸多形状是他们闻所未闻的船舰便整个动了起来。 “船长,他们在抢占上风,要和可恶的法兰西人开打了!”光着膀子精瘦的水手从帆绳上滑下来,在甲板上狠狠跌了一跤,爬起来惊恐万状:“我们怎么办!” 尼德兰,这个还没顺天府大的地方,是如何在西班牙、葡萄牙、法兰西、英格兰这些欧洲大国所霸占的地中海贸易中抢得一席之地的呢? 是制造业,准确地说是繁荣的造船业。 国与国的竞争之中,历来倚强凌弱是常理,而以弱势之躯胜强悍之敌,本身绝大多数情况意味着弱小与强大已攻守势易。 弱国变成强国的过程,才是真正的逆天。 尼德兰正在做这件事,他们能这样做的秘密,就在兰姆所拥有的这条船上,这条荷兰船。 船形并不特殊,削薄的船板难以阻挡炮击、但超轻型的船体能带来更快的速度,可船上没有火炮,连火炮平台都没有;没有火枪,水手们一杆都没有,甚至船上除了必备的水粮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只有他们从阿姆斯特丹承接的运货使命带来的货物。 兰姆与他的水手们驾驭这样毫无防备的商船,越过北海进入大西洋,横跨海盗横行的七千公里危险海域,前往他们在波多黎各的目的地。 兰姆别无他选,眼睁睁看着比他的船高出一人的甲子舰船舷炮窗在军令中接连拉开,在甲板上传出听不懂的呐喊声里,一门门黝黑炮口被推出船舱。 这个时候,兰姆才终于确定,这是中国船队,准确地说,是大明国的战舰。 这样的认知让兰姆认为那些法兰西海盗像傻子一样,难道他们不知道明国什么样的怪物么?两年前他们还在遥远的世界另一端,现在战舰已经出没于加勒比海,这意味着什么? 还真别说,法兰西海盗真不知道,他们关于大明所知道的一切,仅限于明国曾在菲律宾令菲利普的军队折戟沉沙,还有就是明国正在与西班牙就新大陆贸易合作的事情上谈判。 兰姆知道明国是因为他上次运货过来时西班牙正在与大明交战,其实对于新大陆交战失利的事西班牙并未封锁消息,菲利普在宫廷的智囊知道这件事瞒不住。 他们只是刻意忽略掉失利的程度,而对欧洲国家来说,富有的中国也理应是强大的,输给大明不算西班牙丢人。 何况这时候整个欧洲最引人注目的是葡萄牙国王赛巴斯蒂昂亲征摩洛哥,葡王丧命马哈赞河、葡军阵亡八千,包括大小贵族在内一万五千名葡军成为摩尔人的俘虏。 这场战争葬送掉欧洲第一个远海帝国百年国运的战争,巨大的失败让葡萄牙上下砸锅卖铁,以赎回被扣押在摩洛哥的家人,这比任何事都要引人注目得多。 “跟明国战舰站在一起!” 在战斗开始前,那些待在福船上剃着怪异发型的赤膊壮汉们表现非常不专业且令人堪忧的业务能力,法兰西大蜈蚣船接近他们的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穿衣服。 这片海域太热了,茫茫大海上三五天都见不到人影,康古鲁的士兵又不像旗军拥有严格的军事条例,他们在海上都不穿衣服,有些人甚至连兵器都不拿。 就连兰姆都没指望这些人能保护自己,他只寄望于明军中拥有数不清的舷窗与粗大铁炮的战舰,他认为只有这样的战船才能打败西班牙庞大的盖伦船。 法兰西海盗的加莱船,同样不会是它的对手。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弥漫在海域的硝烟证明兰姆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商船上每一个海员都像他一样确信,他们有幸见识到这世上最勇猛的战士。 如果单说‘勇猛’,李旦对此也是赞同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九十八章 稳当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冷兵器时代,人类生存条件的艰难程度,通常与作战勇猛的程度是成正比的。 越是穷山恶水,越是骁勇善战,直至他们进入繁华之地,失去了本身的恶劣环境后,这种骁勇也会随着古老传统成为传说。 这个规律适用于大多数,但不太适合中原,中原王朝在稳定时期往往拥有非凡的组织能力、冶金科技、农业技术,无法与周围进行比较。 你用长矛、我也用长矛,你赢了,好,这是骁勇。 你用青铜弧刀、穿着皮甲,我腰插铁环首刀、身披铁甲头戴铁胄、手持的铁卜字长戟插在地上,离着一百米从背后取下上好弦的大黄参连弩……你敢和我打就已经很骁勇了。 可怎么证明‘我’是骁勇的呢?证明不了。 没人愿意骁勇,更愿意对准望山扣下悬刀,弩弦轻震,哚,你死了。 但加勒比海上的白山营勇士有机会证明。 甲子舰与加莱战舰错身之时,两艘战舰几乎同时向对方轰响火炮,加莱船所装载的锻铁佛朗机一时俱发,小孩儿拳头大的炮弹雨点般轰在甲子舰的船板上,可他们的船太低、火炮的口径也太小了。 就算真有雨点般密集又有什么用呢?厚实的侧舷船板挡住所有炮弹,一颗颗炮弹将甲子舰一侧打得像马蜂窝一般,到处是镶嵌在船板上的炮弹,却没有任何一颗能穿透船板。 低上两层的高度也让他们没有任何一颗炮弹能落在甲板上伤及旗军。 甲子舰开炮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侧舷十余门镇朔将军两层火炮甲板从前往后依次开火,炮弹不如快速连射中的佛朗机,但胜在势大力沉,也胜在舰上北洋旗军良好训练带给他们的精确命中。 炮弹几乎将加莱战舰的木制顶棚掀到海里去,兰姆甚至能用肉眼看见一门固定在右舷的佛朗机炮被明军战舰打出的炮弹命中后砸飞起来,再重重地落到船艉,斜插着砸穿船尾炮棚。 再有一轮炮击,就能轻轻松松地将这艘承载超过四百人的海盗桨帆战舰轰击至失去战斗力。 但令兰姆想不通的是明军战舰似乎并没有这个意识,仅仅在交错时一次轰击后,便去势不减地朝后面两条卡瑞克帆船全速突进,来自尼德兰的船长甚至听见加莱船上海盗们的欢呼。 经过短暂慌乱,手忙脚乱的海盗们将死于炮击的水手尸体丢进海里,四十多条巨大船桨被摇动起来,长船航速猛地提升一大截,直奔后面福船阵撞击而来。 又一个让尼德兰船长看不懂的操作出现了。 明军福船阵中仅有的两艘看上去战力不弱的炮艇仅仅轰出几炮,就也跟着大战舰去了。 留下六艘基本上没有火炮的福船,孤零零应对加莱战舰的冲击。 那两艘四百料鲨船上是白山营的朝鲜兵,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在甲子舰与两艘敌军大舰作战中作为策应,邀击敌舰。 作为作战思想新旧更代的一代人,南洋也好、北洋也罢、或者是讲武堂学员,这批海战将领在对待海战的心态中都有很强的矛盾存在。 一方面,他们迷信火力,每逢战事甚至很少提到夺船,命令中最常见的是单纯的击沉。 而另一方面,每个梦想成为海军提督的军官驾驭装载超过三十门重炮的战舰航行海上时,又寄望于能有一场效仿古之名将火烧赤壁、或以舰船直接碾碎敌舰的壮举。 现在他们要眼看着加莱战舰用尖锐而坚固的船头撞击他们的船舰了。 水兵是白山营,船上的一小旗船员则都是南洋军,兰姆船长急急忙忙夺过船舵偏转航向来躲避加莱船的撞击,扭头就看见六艘福船中的一艘不闪不避,张满了好似天鹅翅膀的大帆直迎着加莱船开了过去。 在撞击的前一刻,兰姆还看见有口噙长刀的士兵忙着给自己满是热带溃疡的胸口套上简陋铠甲呢。 那铠甲就像个皮背心,仅在胸口有一块圆形护心镜,不但比较简陋还不透气,这是他们从家乡带出来的甲衣,那时候都知道麻家港冷,却没人知道加勒比热。 说实话,也许李旦看来万物皆可海战,但如果让陈沐去选,他宁可发犬发马发鹰让女真勇士在美洲大陆策马驰骋,也不会把他们放到船上出洋相。 不过当两船撞击后,事情的发展出乎兰姆的预料。 带有撞角的加莱船几乎将船头砌进福船,裂开的船身让海水大量涌入,船舰却没有进一步下沉。 紧随其后的两艘福船一左一右擦着撞击在一起的两艘船舰驶过,巨大帆骨在空中纠缠碰撞,直至一同折断,同时被碾碎的还有加莱战舰四十多根大桨,这是福船在海上最好的减速带。 两侧的福船将勾索居高临下地掷出,一块块用于跳帮的木板快速搭在船舰之间,加莱船上人头攒动,失去船桨与船帆的水手们攥着武器从顶棚上、桨窗里向两侧射击,举着短矛、手斧与长剑的士兵爬上顶棚,试图凭借‘兵力优势’向福船反冲击。 兵力优势? 不存在的。 火枪虽又准又狠,可毕竟射速慢,法兰西海盗们本身装备的火枪也不多,何况还限于加莱船的顶棚遮挡了大部分能够射击的空间,一个照面根本没有优势。 倒是他们的十字弩在这个时候比火枪还要厉害,射翻数名白山兵。 白山营兵们在三艘福船的船舷上以大弓向下射击,一来三面合围、二来居高临下,相距不过十余步,正是步射弓威力最大的时候,乱射之下登时将费尽力气钻出船篷的海盗们射成马蜂窝,中箭未死的海盗哀嚎声在海面上响成一片。 侥幸未受伤的海盗缩回船舱还不够,步弓手们又朝桨窗、炮孔接连射击,密密麻麻的羽箭尾部还在颤动,几乎将所有桨窗周围扎满。 这个时候,终于穿戴好甲胄的那拉康古鲁才从左翼福船上推开船舷上的弓手,他双脚踏着甲板,左右使劲似乎想要船晃起来,别说四条船挤在一起,就算单只一条,船也是晃不起来的。 所以,康古鲁开心的笑了,扬起掌中明制腰刀。 “这下咱就稳当了,将军的赏格都知道了?去吧,拿银子、拿甲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一百九十九章 显圣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汹涌的海浪卷起尸身,几个起伏便让一切消失无踪,只剩下被炮弹击散船篷折断船桨的加莱船被丢弃在海中,渐渐飘远。 被血腥味吸引的鲨鱼在舰队周遭游曳,久久不能散开的血水与数以百计的尸首足够让它们饱餐一顿。 兰姆的水手们在惊惧中注视着那些披挂锁子甲或护心皮背心的明军,他们大多留着小发辫,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痕,神色大约都是疲惫的,有些人的兵器已放回腰间,有些则仍旧将短斧、铡刀之类的随身短兵器攥在手里,手上则提着半个时辰前还不属于他们的首级回到船上。 不远处,伤痕累累的甲子舰招展的巨大鹤翼帆似一片遮挡阳光的阴霾,慢慢覆盖过来。 前方的炮战比接舷战结束的更早,两艘卡瑞克帆船装备火炮不多,锻铁佛朗机的性能也弱于镇朔将军,但本不至于这么快就结束战斗,甲子舰的真正优势是拥有全舰上百名良好训练的北洋旗军与二十四名来自南洋饱经历练的水师军官。 敌人看上去并不孱弱,这本该是一场恶战。 陆师参将袁自章对自己首次率领水师参战的战斗过程非常不满。 交战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位于右翼的敌船在没有遭受明军炮击的情况下左舷水线爆炸,集中精力应付左翼敌舰的袁自章回过神来,那艘船舰一炮未发便逃之夭夭。 另一艘卡瑞克帆船倒是表现出非凡的坚韧,在一大两小三艘明军船舰的接连炮击下毫无还手之力,硬挨了八轮轰击三百多炮,等到甲板上看不见站着的敌人时,袁自章都不敢下令登船,只好眼看着这艘船一点儿一点儿下沉,最后只剩桅杆上的瞭望台在海面上摇摇晃晃。 像个满心不甘的大鱼漂。 直至甲子舰带着两艘鲨船返航,袁自章还是没弄明白敌船没挨打就自爆是怎么回事,根据他对西班牙战船形制的了解,水线那个位置旁边一般是火药库,但那非常安全,是非常非常安全。 西班牙盖伦船那个位置船壳一般有二尺厚,即使是六甲舰这种下层甲板装载十八斤重炮的主力战舰直接轰击,也很难直接打穿。 更何况,船壳离火药库是有距离的,火药库还有大约厚一尺的木墙。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明军列装最大杀伤的三十六斤重炮,运气好得不得了打破船壳打破木墙,轰在火药库里,也未必能引燃。 在南洋卫港的军器局曾专门实验过,拿着二斤炮对着火药桶轰,有时候能打炸、有时候则不能。 袁自章从讲武堂毕业前,南洋卫军器局吏员还在分析炮弹击中火药桶引燃火药的几率与原因。 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朝那艘船开炮。 李旦就更郁闷了,他的船返航一路上都听着旗军没完没了的欢呼,还时不时把小木人儿放到桅杆下祭拜,祭桌上摆着祭品五花八门,像什么镇朔将军的炮弹、万历二年造鸟铳竹制火药筒、北洋造水兵斧,自然也少不了最直白的银子和铜钱。 偏偏他还不能让水兵把这等淫祀撤掉,毕竟……旗军们拜的是他爹。 据说是开战时有个初次临战的炮兵有些紧张,把随身携带的龙虎道君像摆在舷窗旁,刚拜了两下就听见敌船轰隆一声自爆了。 在常胜县轮休时受过清凉局石岐石督军培训过的百户还随口编出‘波多黎各法夷猖狂,加勒比海真君显圣’的章回段子,说是要写进他的《天军东巡记》里去,另外这章文还要等靠岸后派人走驿站送回常胜县真君庙贴着,以飨信众、报真君回护之恩。 李旦能说什么呢?他能拿法兰西的国运担保,义父绝对是个无神论者。 他们这帮人,压根儿就没人信神! 结果带出一堆新龙虎真君的兵,真见了鬼了。 “船长,他们叫你上船,说是他们的将军要见你。” 战斗结束后,兰姆一直注视着造型迥异欧洲的福船,等甲子舰返航后又盯着甲子舰看了很久,他在海上见过欧洲各个国家的船,其中不乏奥斯曼帝国的船舰,实际上法国海盗驾驶的加莱船是地中海东西的通用船舰。 神圣同盟与奥斯曼五年前打勒班陀海战时奥斯曼清一色全是桨帆战舰。 但他从未见过哪个国家的战船与战船之间能在造型上能相差这么远。 他在想,如果他的家乡能拥有这样的船,即使遭受剧烈撞击被加莱船扎进半个身子仍然不会沉没的商船;如果他的家乡能拥有这样的战船,能够以极快的速度就能使两艘卡瑞克大战船一沉一逃的战船。 也许菲利普带来的灾祸就不会降临在他的家乡,也许尼德兰也不会成为没有家乡的人,永远只能漂流在海上无依无靠。 听到船上海员的呼唤,回过神来的兰姆带着忐忑的心情划着放下的小桨船,踩着绳梯攀上了甲子舰。 甲板上挤满了人,白山营的朝鲜水手们正从四面八方用十几条小桨船把货物、佛朗机炮、武器兵甲、食物水桶向大船上搬运着,不单单战利品,还有被撞毁福船上能收回的一切物品。 到处充斥着他听不懂的言语,这些人显而易见拥有截然不同的三种气质,那些剃着秃瓢的明国武士说话动作都很豪迈,是水战中跳帮的主要力量;还有衣着讲究但说话轻声细语神态低眉顺眼的水兵,他们是来自两艘小战船的水手。 为他做出指引的人则是另一套穿着打扮,他们普遍穿着做工精良的胸甲,上面使用兰姆看分辨不出的技术手段雕刻出繁复的野兽纹路,神态不像常见的贵族那样趾高气扬,但船上所有人都会为他们让路。 当他们走过人群时,周围的声音都会被刻意压低,即使是兰姆这个‘外地人’,也能轻易分辨出谁才是这些船的主人。 踏过刷过特殊涂料深色的甲板,绕过高大而下面摆放巨大绞盘的桅杆,经过那些带着钢铁光泽而沉重的火炮,鹤翼帆投下巨大的阴影之后,在巨大战船的艉楼上,兰姆看见赤红色的栏杆之后一个身着白衣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的背影。 兰姆在看见那身白色长袖短袍与长裤后本能地将用手拽了拽身上满是褶皱本该是白色现在已成黄灰色还带着几处帆布补丁的衬衣,他想不通一个问题。 那身衣服从上到下没有一丝褶皱,透着光泽的面料看上去和牛奶一样,为什么会有人穿这样质地的衣服上船?随便出现什么样的意外都会毁掉这样名贵的衣裳。 当他顺着那个背影抬着的手看过去,那个人的右手提着一件同样质地的红色袍子,但看上去更加名贵,因为上面有许多令人看不懂的花纹。 兰姆知道那是做工极好的丝绸,他原本也能穿这样的面料的衣服,至少可以买一身在重大场合穿出去,但因为伟大的国王殿下,当他终于攒够能够买到丝绸衣服的钱时墨西哥却不再能制造丝绸了。 现在只有菲利普陛下才能穿这样的衣服了,兰姆只能看看。 他想多看看,但目光顺着那些纹路向下看时,却只看见熊熊燃起的火,那个背影松手了,衣服没有坠在甲板上,接着它的是一个火盆,熊熊燃起的火焰很快将那件袍子吞噬。 在羽毛烧焦的气味里,兰姆看见那个身影转过头,他有一张属于年轻人的面孔,像什么都没做过般厌恶地皱皱鼻子,以审视的目光望过来,抬手指着自己问道:“你是谁,从哪儿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章 飞翔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尼德兰人?” 李旦坐在艉楼平台正中的椅子上,左右侍立着顶盔掼甲腰插手铳手持长柄眉尖刀的武士,手上攥着一颗带铁链的镂空鎏金贴银铜球,胳膊肘放于扶手,撑着侧脸说道:“我是李旦,泉州人,我问的是你的国家,你是西班牙人?” 他手上拿的是香球,做工精致至极,球制浑圆两半,外部雕花镂空以透出香气,内里另有一盛放香料的方铜盒,放入香料扣合成球,夏季可熏香、冬季能燃烧香料用于暖手。 李旦还有另一个玉石香囊,是用玉环镂空的,那个制作难度极大,也更为贵重,才叫真正的巧夺天工,不过玉石做的香囊不能烧,冬天不能暖手,打从李旦被派遣到日本便一直在濠镜放着,这次东渡也没带着。 他本来以为会在麻家港滞留很久呢,哪知道陈沐又给他派到热带来了。 在热带用玉石的更舒服,入手冰凉不说还养人。 他实在不喜欢闻烧丝绸的味道,把玩着香球半天才缓过来劲,袁自章去处理白山营战功赏赐的事了,正好他对这艘商船挺感兴趣,便命人把船主叫到这来。 李旦想亲眼看看,敢船上一门炮一杆铳没有穿越大海跑到加勒比海,这胆大包天的人得长什么样。 结果让他挺失望,这船主看起来就像个,像个渔民,还是拿着个破仨月打不到鱼那种倒霉蛋儿。 尤其是听不懂人话,问他哪儿来的,说个地名——我又不是欧洲人,能问你是那个地来的?我说我是泉州人你个欧罗巴土老帽知道是哪儿? 偏偏,不是兰姆听不懂人话,而是这个问题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尊贵的将军阁下,我来自尼德兰的荷兰地区,尼德兰过去效忠于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殿下,后来人们不愿再效忠,发生了战争,现在战争并未平息,西班牙和法兰西的军队在我的家乡作战,尼德兰南北又分出两个联盟。” 兰姆说这段话时非常诚恳,最后他抿着单薄的嘴唇缓缓摇头,疲惫的眼神里透着迷茫,道:“我不知道我究竟属于哪个国家。” 李旦也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顿了一下才接着问道:“我看到你的船挂着西班牙的旗帜,可能你还不知道,加勒比海已经被大明舰队接管防务,我们会剿灭所有海盗、盘查所有船舰,没有大明签发的船旗与信符都会被当做海盗对待。” “我,我不是海盗,我的船上一门炮都没有。” 看见兰姆忙着辩解,李旦摆摆手道:“不用急着害怕,你的船已经够可怜了,我不会难为你,官军会检查你的货物和船上人手,然后你可以去你的目的地,你是要去波多黎各?” “那你可以跟着我的船,等我们出发时你可以再回到这,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船上一门炮都没有就敢跑到这来做买卖,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其实李旦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头脑一热许下的赏格,一场仗除了拾回几门破佛朗机炮外几乎没有任何战利,赏银还要再赐下一笔银子。 那些海盗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威胁,这笔银子对他来说花得不值。 但当时他就是想花,他就是烦那种别人把他当成砧板上的鱼肉那种感觉! 完事儿还救了个倒霉蛋,看见船长这模样他就知道这艘商船也根本榨不出什么油水,好人做到底,就当日行一善了。 说真的,李旦这会儿真觉得自己是个大善人。 “加勒比海,由明军接管?”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冲击兰姆的世界观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西班牙输掉了新大陆的战争?” 椅子上的李旦用另一只没拿香球的手摸着下颌胡须皱着眉头站起身上,背着手提溜着香球链子绕着椅子走了半圈,这才撑着座椅靠背身子微微向前伏,转头看着自己的护卫问道:“这么这话听着……好像他觉得西班牙能赢一样,是这意思吧?” 说罢,李旦站直身子正色对兰姆道:“自隆庆年以来,明西之间有过两场战争,大战小仗数十,他们没赢过。” “所以现在我们签了停战条约,加勒比海的防务属于我们,虽然我们的商人还没过来,但先帮他们打打海盗也无妨,毕竟他们的商人要把货卖回去,才有钱来再……” 李旦还想再向这个自称‘尼德兰人’的船长推荐一下巴拿马的商品,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袁自章飞快走来的脚步声打断,北洋军陆师参将的命令斩钉截铁:“把他拿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谁都没反应过来,两名旗军本能地将兰姆扣住,出鞘的腰刀便已横在脖子上,袁自章对李旦抱拳行礼,小声道:“他的船上水手不让检查货物,船舱里有二十二门铸铁炮,一千四百余斤火药和成箱的炮弹。” 李旦经过短暂的错愕笑了起来,对跪地挣扎的兰姆笑道:“我还以为是个老实商人,闹半天船上装的是火炮,你是西班牙军官?” 这事处处透着诡异,李旦认为兰姆看上去并不像个军官,甚至不像拿惯了兵器的人,更何况就他的了解西班牙有良好的军需官制度,辎重运送一直用的都是大盖伦船,怎么会有这种穷苦船主和破破烂烂毫无防备的小船来运送军资? 兰姆叫道:“那是我的货物,我从尼德兰阿姆斯特丹的铸炮厂接到这个工作,把这批炮交给新西班牙的贝尔纳尔军团长,那是我的货物!” 贝尔纳尔? 李旦算算时间,这批炮在这个时候运过来,那恐怕明西二次战争刚刚开打时他就下订单了,合着贝尔纳尔觉得仗能打到这会儿呢。 “既然你的船里有炮,为什么海盗追逐你时你不用火炮还击?” “那是货物,货物和我们没关系,只和雇主与买主有关,我没有国家,尼德兰也无依无靠,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诚信,海上危险重重,我不能保证货物一定能送到买主手中,但我能保证在只要我还活着,货物就是新的,买主的货装在我船上是什么样,送到就是什么样。” “除非所有尼德兰人都死在海上,否则总有一天……”尽管雪亮腰刀架在脖子上,兰姆依旧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摆脱西班牙人的统治,尼德兰终会飞翔在大海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零一章 角色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七年如期而至,常胜县张灯结彩,东洋军府的号令早在年前便沿西海岸通报各处,各衙官吏军兵在一月轮流歇息,确保没人皆可得到十五日的休假,也要确保各个衙门在年关中有人值班。 加勒比海护航舰队的鲨船船长程百户心满意足地将一篇名为‘波多黎各法夷猖狂,加勒比海真君显圣’的战场实记用杉木框裱好了挂在常胜龙虎道君庙里,这才启程前往军府向大帅报告在海上所见所闻。 陈沐最近经常和军中宣讲官凑在一起,研究如何进一步加深东洋旗军为国而战的思想,毕竟大明如今的扩张战争要比国内反击入侵的战争对旗军思想要求更高。 当然,如果说以这个为募兵,恐怕陈沐是想的有点儿远,实际上他就是想依靠精神建设让旗军的战斗力不要下滑,依然在训练中尽心尽力罢了——短时间里,东洋军府并没有计划任何战争。 自杨廷相率旗军一千二百进驻墨西哥城,新西班牙不是没有躁动不安,在杨廷相过去的第十二天清晨,驻守在墨西哥城东南的两个连队士兵在西军军官的率领下试图进攻防备松懈的总督府。 结果还没带兵走过两条街就被他们身后的友军追上,一番内讧等他们走到武装广场,被早已闻讯等候多时的六十名明军旗军一阵轮射击溃。 在传回常胜的报告中,杨廷相非常认真地提到,西军战斗力一年不如一年了。 任谁数年之间接二连三地输给一支军队、从来没赢过哪怕一场,恐慌不断在军中散布,西班牙人又没有遏制这方面情况的经验,士兵见到旗军举铳第一个想法就是丢下兵器逃命,原本严整的阵形一个照面便散了,战斗力不低才怪。 阿尔瓦显然对这个情况看在眼里,单单杨廷相获知的消息,阿尔瓦在年前便向马德里派遣三次信使询问进攻葡萄牙王位继承的事宜。 不光新西班牙原有兵力有这个毛病,就连他从西班牙带来的军队也被这种恐惧所感染,他迫切地需要挑个软柿子捏一下,让他的军队恢复欧洲陆战王者之师的士气。 其实西国老迈的铁血公爵这半年一直在查阅战报、文献,从每个亲历战争的幸运儿口中得到让他推演出明西战争每一次冲突的资料。 得出的结果让他有点怀疑自己,怀疑曾经纵横天下的西班牙军队究竟还能不能打仗,他太需要找葡萄牙军队证明一下了。 五十名板甲骑士率上百名铁甲扈从冲击几百个没有长矛的步兵也能输? 在欧洲随便几名骑士挎着他们的战马站在战场上,就能把那些泥腿子中招募的农兵吓得四散而逃。 最后阿尔瓦公爵只能把这一战争结果归结于明朝没有骑士,骑士自然也不是他们的统治者,他们的士兵对骑马的只有单纯对马的恐惧而没有对马上骑士的恐惧。 也许换成五十名县太爷披挂上马冲击明军阵线效果会好上许多。 鉴于新大陆相对稳定的局势,陈沐近期没有将标下二卫北洋军送上战场的计划,倒是把他们送到群众中去了,眼下留守驻军的北洋旗军都打散了调派入金城、常胜县中百姓村落,向百姓普及弓弩、鸟铳、枪矛及鸳鸯阵的使用方法,加以操练。 如何让旗军在这种情况下不松懈对战阵技艺的操练成了最大的问题。 “法兰西海盗?回去告诉你们李将军,有活口就给他条船,让他回去带话,再敢靠近新大陆,来多少沉多少。” 陈沐盯着身后地图看着,眼神在新大陆与欧洲旧大陆之间不断巡回,他听见身旁赵士桢有些兴奋地问道:“又要打仗了?” 赵士桢还是没忍住,上个月在常胜县的军器局里把他几年前设计的迅雷铳造了出来。 就是一个大盾牌上八根铳管,射程与威力较之鸟铳稍近,但火力强劲,如果需要可以在十息之内打放八次,被陈沐和杜松一致嘲讽为丑家伙的新式单兵火器。 陈沐只批准造了三十具,送到前线付元部下百户徐晋麾下,一直等着什么时候再有小规模冲突看看效果,结果明军和西军仿佛陷入长久的和平之中,令他急不可耐。 此时一听在东海岸有个听着耳熟的欧罗巴国家跟李旦起了冲突,当即喜上眉梢,也不问是什么事,当即抱拳道:“大帅,让徐百户去,让徐百户去!” 盯着地图的陈沐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假装自己是个战争狂人的技术宅半晌,这才向桌案上挑挑眉毛道:“去查查,法兰西国王叫什么。” 最小的力学单位敌不过最大的力学单位,立即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地去桌子上翻弄籍,片刻有气无力道:“叫哼老三。” 就这还不忘发牢骚编排陈沐呢:“哼老三、费老二、陈老大。” 赵士桢这么一说陈沐就想起来了,抬手竹鞭点在法兰西的地图上,道:“人家叫亨利三世,不过费老二这个名字不错。” “让你失望了,打不起来,首先打海盗又不是跟海盗的国家宣战,咱现在也没能力跨海去寻法兰西的晦气,何况就算在加勒比海击沉他们的军舰,亨利三世只要脑袋没坏,都不会跟我们宣战。” 西班牙殷鉴不远,好歹人家哈布斯堡还有海外殖民地可丢,法兰西可没殖民地能丢,但凡开战只要明军狠狠心杀到对岸,虽说漂泊过去可能没有发起战斗的能力,法兰西沿海那么多城镇全是首当其冲,更何况这注定是一场只有我打你,没有你打我的仗。 菲利普不会允许法兰西舰队横行大西洋截断他的运宝航线,更不会让法兰西染指新大陆,哪怕新大陆只有三分之一属于西班牙。 “猜猜费老二愿意为保住秘鲁总督区做什么?” 陈沐原本就是显摆显摆自己取代英格兰的地理位置成为大号欧洲搅屎棍,可当他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念头一下就通明了,抬手磨痧着胡须道:“诶,这么一说,法兰西跟咱开战好像,好像是件了不得的好事儿呢。” “法兰西舰队开进加勒比海,费老二一定会和他交战,收拾掉葡萄牙阿尔瓦的部队转头就会北上,咱们是不是会有很多鸟铳、火炮甚至战船的订单?” “西班牙的财富会进入常胜,交换大量鸟铳、火炮,这种没意义的战争会让西法两国抱着衰弱,独肥了大明一个不说,我们还能从中购买大量原材料,收容因战争流离失所或厌恶战争的技术人才,对!” “没错,这就是大明今后要扮演的角色,我需要人,需要一支老练的海盗部队,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林阿凤?我们要好好谋划一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零二章 测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在这个时候太想念林阿凤了。 虽然好几年都没有林阿凤的确切消息,不过他知道林阿凤就在阿拉伯海一带重操旧业,干着他惹怒周边诸国的老本行儿。 尽管东洋军府有大量无所事事以至沦落为民兵教官的精锐北洋军,但北洋军不是搞破坏的好手,何况这与他们的思想不同——北洋军是一支拥有崇高目标的部队。 他们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能让大明每一个百姓过得更好,也能让这天下所有受列国封建主压迫的百姓过得更好。 他们坚信的事是没错的,但问题出在他们的统帅陈沐并不崇高,所以他只能保证前半句。 他只想让欧洲被战争摧毁。 如此一来不论战争的过程还是重建的过程,大明都能从中汲取到足够的养料,以变得更加强壮富有,奠定此后数百年天下大势。 不过现在,陈沐的当务之急是等着尼德兰商人兰姆的二十二门火炮运抵常胜县。 去年十一月,李旦在加勒比海救下兰姆、击沉法兰西海盗船舰两艘,在商船中查获二十二门火炮,不过李旦并未将兰姆及其船员杀掉,只是将船舰及收获扣押在波多黎各。 另外派遣快船自潮湿多雨的墨西哥湾名叫韦拉克鲁斯的废弃渔港登陆,从驻军在那的西班牙小队手里半借半夺的弄了两匹快马,一路穿过墨西哥城将消息递送常胜东洋军府。 陈沐的回应很简单,让李旦继续把人扣在波多黎各,但要派人将二十二门火炮运到常胜县,这是个艰巨的任务。 火炮不像普通货物或是兵马,除非是欧洲那种锻铁佛朗机,否则都不是人力能搬动的。 佛朗机在这个时代的欧洲被叫做‘寇非林’即‘Culverin’的音译,意思很简单就是长管炮,跟加农炮意思差不多,加农的‘Canna’也是管子的意思。 后来人们把榴弹炮用意译而加农炮为音译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管子炮太难听。 到后面历史上明朝得到并仿制的红夷大炮也可以叫寇非林或加农,但这个时代,除了尼德兰,欧洲没人会做那样的重炮,这也是为何历史上英西大海战西班牙船载火炮平均磅数为17磅,而英国船载火炮平均磅数为7磅的原因,因为英国人在这一历史时期船上只有佛朗机。 陈沐想要瞧一瞧尼德兰火炮的做法,除了射石炮,他想看看重型火炮是什么模样。 提到荷兰,谁都会想起‘海上马车夫’这个词儿,一介小国在短时间里承前启后,夹在西班牙与英格兰两个海上霸主间纵横百年并一度统治世界大海,陈沐对这个时期的尼德兰人有很大的兴趣。 尤其在听说了那个叫兰姆的商人面对海盗追击宁可一路逃窜也不动用货仓里崭新的火炮之后,他对尼德兰人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对陈沐来说,要了解一个地方,先看他们的船、再看他们的炮,船和炮,是衡量一个国家工业能力或者说国力最直观的标杆。 兰姆的商船通过李旦的信陈沐已经大致了解,那确实是一艘平淡无的商船,但因为它是这个时代的商船,又显得太特殊了。 没有火炮台,船壳很薄,只载货不运载武装,船速很快,就像李旦对这种船的评价‘要钱不要命’。 当然,它的造价依然比福船贵得多,但如果以欧洲商船的标准,一艘这样的船造价恐怕只有寻常商船的一半,如果算上武装的花费,一半都不到。 剩下的就看尼德兰铸造的火炮了。 但这有点难。 从墨西哥湾到常胜有两条路,穿过墨西哥城的官道好走但不安全,经由麒麟卫走山路抵巴拿马装船运输至常胜的路要安全,但不好走。 如果走后面这条路,陈沐很可能要等见到北洋三期旗军抵岸后才能见到他想见的火炮。 想想就知道,马拉人拽走高山上掘出的路,况且潮湿多雨,说实话如果有可能的话陈沐不希望任何人在那条路上行走。 走墨西哥城的路线,就要防备着西班牙人抢炮,真被抢了把罪行推到海盗或原住民身上,陈沐除了开战也没别的手段惩罚西班牙人,偏偏他不想开战。 那就只能向西班牙人寻求帮助了。 一封信送抵墨西哥城,杨廷相出面拿着信与阿尔瓦公爵交涉,最终让西班牙派出一个连队三百步兵与杨廷相的三百旗军看护火炮一路西行。 即使这样,火炮还是在路上走了两个月才送到明西边境,随后又用了半个月才走到陈沐眼前,连同火炮一起的还有二百多头嗷嗷叫的西班牙驴子。 西班牙人在新大陆弄了很多驴子,给它们穿上好看的小衣裳,来提升军队的后勤能力。 在接收墨西哥城以西地区时明军已经从西班牙人手上接手不少来不及撤走的驴子,现在陈沐一样没打算把这二百多头驴子送还给阿尔瓦公爵。 他挺喜欢这些穿着红红蓝蓝衣裳的小毛驴。 轰隆的炮声在常胜县北方山坡炸响,陈沐对牵着毛驴不知该如何回复的前线旗军道:“你们押二十五匹丝绸回去给阿尔瓦,就那些素色没有任何明纹、暗纹的,一匹毛驴算两千通宝,我认为这个价格很公道了,就说我需要这些毛驴。” 刚交代完这件事,赵士桢带着一名年轻军器局匠人走来,对陈沐道:“大帅,二十二门火炮都是陆战炮,最小的三斤多一点儿、最大的将近十四斤,咱的炮弹都稍小点,不过塞上垫木都能打。” 赵士桢扭头看了一眼匠人,这才接着对陈沐道:“这是常胜军器局铸炮甲厂的铸炮匠,火炮我是看不出跟咱的铸铁炮有什么区别,但他说跟镇朔将军造法不一样。” 陈沐看着赵士桢身后有些拘谨的铸炮匠人,远处火炮接连打放的巨大声音有些震耳朵,他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他敲了敲,认为炮不是一体铸成的,只是在外面浇了一层铁,里面是不是铜没人知道,要想知道里头是怎么做的,得先把炮打炸了……旗军正测着火炮参数。” 赵士桢看向陈沐,小声问道:“大帅,要不等会挑两门炮测测耐用?” 陈沐抱臂在胸沉吟片刻点头,看向远处的炮兵测验场地,道:“砌上三面厚墙,让炮兵小心点,一直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零三章 卷钢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自从南洋卫得到吕宋输入大量铜矿后,南北二洋所使用火炮皆为铁芯铜壳工艺铸造,成品率进一步提高,火炮的耐用性也提高不少。 想打坏一门炮,很难。 但炮兵对尼德兰火炮的耐用性还是比较乐观的,他们大多认为被挑出的两门火炮会在连续打放十次后毁坏,但十次之后火炮还依然完好无损地摆在那,老练的匠人用棍棒敲击炮口,沉着脸跑向远处。 “帅爷,那门炮,是钢的。” 西班牙过去的火炮他就没见过有钢的,有那寥寥可数的几门铸铁炮就了不得了,从哪弄出钢炮来。 难不成尼德兰省份战乱,突然用钢造炮就发明出来了? 陈沐在南洋卫时也想过直接用钢造炮,倒不是不可行,但因生铁熟铁炼成的钢并不能平均,也不能保证全部是钢,质地不平均有的地方脆有的地方韧,反倒质量还不如铁芯铜壳炮耐用。 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手下军匠是不是走后门进的军器局,钢和铁都分不清了? “接着打,打到炸为止,看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命令一下,这可苦了前面提心吊胆的炮兵,前面十炮放着还好,反正知道它早晚会炸,可连发十炮之后接着打,心里承受的压力就有些不同了。 每一炮放出去,都觉得这炮会炸,躲在墙壁后头吓得发慌,结果每一炮都不炸。 到后面甚至心里头实在承受不住,还往墙那边垫了几副胸甲,越打越害怕。 用正常量的火药进行连续打放三十炮后,陈沐已经相信这门炮身带着棱角的火炮是钢炮了,迫不得已只能下令用强装药也就是过去明军的正常药量来发射。 以前明军用火炮正常药量就是弹药等重,后来南洋军府用的火药有了改良、对弹道也有了研究,便将火药使用量减少到炮弹的一半重。 打到最后陈沐实在懒得看,打道回府喝了杯茶,这才有旗军快马来报,两门炮终于被打坏了一门,从炮身中间被憋炸了。 它确实是钢炮,只是和陈沐想象中的铸钢炮不一样,是一门锻钢炮。 憋炸的炮身像断成两截的大弹簧,从横截面看过去,炮膛内部是用类似葡萄牙造佛朗机的拼接手法,好像箍木桶一样把钢条箍成炮膛。 炮膛外则是用钢条从炮尾开始像缠线一般一圈一圈缠到炮口,再从炮口一圈一圈缠回炮尾,光是看就知道造这门炮费了多大力气,在包裹三层之后,再包上一层铁桨打磨抛光,最后加上一些装饰性零件。 非常有趣,费时费力的做工令人叹为观止,但这也换来应得的回报,材料的强度大增让这门炮在耐用上一骑绝尘甩开陈沐平生所见一切火炮。 “这样的造炮工艺,我们能做么?” 面对陈沐的问询,老匠人摇摇头道:“没问题,这太简单了,不过耐用倍之、花费亦倍之。” 这种制作方法一看就非常耗费人工,但却达成一个不太实用的结果,陈沐笑道:“我们要试试用这种方法做不同规格、口径的火炮,以算出它的成本。” 之所以说是不太实用,因为一场战斗中很少有哪一门火炮有机会连续发生超过十炮。 不论海战陆战,都是打一会儿、歇一会,比方说李旦的甲子舰在前番齐射七轮,那已经是打放的比较多的了。 而在早年陈沐亲率部队据守蒙古骑兵,他的火炮不知停歇地一直放出去,超过半数炮弹都被浪费掉了。 何况一门经过检验合格的火炮在打放流程中存在清理炮膛,妥善的养护工作能让火炮极为耐用,在炮膛严重磨损至难以瞄准之前,正常使用几乎不存在炸膛。 但这不是说这种制作方法毫无可取之处。 陈沐认为,这种制作火炮的方法要比铁芯铜壳炮省点料钱,毕竟铜比钢铁贵三倍,但人工的成本则会增加很大一部分,所以他觉得这是一道数学题。 当制作总重不超过某个重量的轻型火炮时,使用铜较少,钢条卷膛却会提高造价,为增加强度降低产量是不合适的。 但制作超过这个重量的重型火炮时,铜的消耗量提升、为提高强度铁芯必然要增加炮身重量,虽然卷钢炮会增加工时与人工费用,但更轻量的炮身与更加坚固耐用,这完全是可以考虑的制造工艺。 弄明白尼德兰火炮的制作工艺,陈沐对其余各项参数都不太感兴趣,前装滑膛炮的原理就这样,只要形制固定性能就不会有太大区别,赵士桢喜欢琢磨这些东西,后面关于‘尼德兰火炮’的各式参数实验都交给赵士桢去监督。 他骑上高头大马带着徐渭一路溜达着去看他的小毛驴了。 毛驴很好,吃苦耐劳又听话,只要一个人就能牵着四五头毛驴赶路,巴拿马的山路需要它们。 在大宗货物的运输上,因为关税壁垒,陈沐不愿让大明的货物通过墨西哥官道运抵墨西哥湾,同样也不愿意让购买货物通过那边流入,那条不适合人的山路显然更合适。 何况那还短一半路程呢。 反正货物都是要交税的,与其交给新西班牙,不如全交给自己。 眼下巴拿马山路也由邓子龙设立了沿途驿站,货物从西到东运送并不困难,只是耗费时间山路难以行走而已,如果有了足够的毛驴,那边的货物运输量能提上一截。 这种运输方式不是陈沐想出来的,过去西班牙人就这样输送大宗货物,英格兰海盗德雷克的成名之战就是在巴拿马地峡陆路袭击了西班牙人的运宝队伍。 “咱们得从西班牙弄来更多毛驴才行,还有羊毛,反正西班牙人一直在养羊,以后让他们继续养下去,挺好的。” 徐渭骑着毛驴一颠一颠,端着酒壶往嘴里倒着却怎么也倒不出来,晃了晃才发现已经喝得一滴不剩,一脸不满地将酒壶重新放在驴子鞍袋里,这才点头道:“是挺好的。” “不过大帅,军府目下最缺的不是羊毛、也不是毛驴之类的东西,我们最缺的是铁,不解决铁矿来源,军府即使有再多匠人也造不出东西。” 铁。 陈沐缓缓颔首。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零四章 报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想要寻找的林阿凤,其实离他并不远。 或者说林阿凤的部下离他并不远。 万历六年的夏天,林凤所立汉国都城被萨菲一战而毁,同年林凤这个汉国王的地位被万历皇帝派来的使者宦官张鲸代天册封,正式承认汉国作为大明藩属存在于阿拉伯海与印度洋上。 册封的地点为马达加斯加。 至于岛上以部落形态存在的王国,似乎并不在小宦官张鲸的考虑之中,他被林凤的架势吓坏了。 宫中作为皇帝亲信的小宦官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人,别管武宦官还是北洋军他都见得多了,但那是正经的军人,何况作为皇帝亲信宦官他也不会对普通士卒产生多大的畏惧心理。 但林凤的部队不一样,汉国最像军人一支军团是直属林凤的杨策部,可杨策的部队在非洲西海岸呢,迎接他的全是正儿八经的海盗,这帮人在大明沿海本就无恶不作,每个人看向张鲸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动物,除了林凤谁在意他的死活? 而林凤又觉得自己丢了脸面,赶上天子册封的时候都城丢了,说什么也不让张鲸走,强拉带拽的让皇帝亲信宦官在阿拉伯海给他当了一把监军。 其实林凤留下张鲸并不全是为了撒野气或让万历皇帝看看他有多厉害,这一点林凤心里是很清楚的,他这个野海盗头子建立的国家就算再好,也不如大明亲儿子西洋军府。 大明更不会给他多少支持,能不攻打汉国就不错了。 他留下张鲸的真实意图是为了一手托两家,一面端着张鲸与万历皇帝的幌子,让横行阿拉伯海的西洋舰队给自己让路;另一面用能说动西洋舰队的‘势’来稳固自己在汉国内部岌岌可危的地位。 尽管诸王对林凤还算尊敬并不止于造他的反,但余下诸王对夺回都城并与波斯开战并不看好,他们小富即安,甚至各自划分海域纵横抢夺,不愿再抱成团共同立在汉国的大旗下。 在林凤看来,这就是危机。 单一的海盗王能劫掠四方,但谁都没有统治这片海洋甚至从诸国身上虎口夺食的能力,只有他们聚在一起,才能向海域的霸主呲牙。 在更早的时候林凤就有向奥斯曼或萨菲波斯打上一场大战的想法,那时候诸王都觉得他是神经病,但林凤坚定地认为他们需要打上一场仗。 他说:“总是在海上抢劫有什么意思,商人知道这条商路不安全就不再从这里航行,以后就会被饿死,在别的国家各个出海口设卡征税才是正道。” 可要想达成这个目标代价太高了,他们必须与这片海域的霸主开战,并在战争中取胜,才有迫使别国接受他们收税的可能。 战争的胜负且先放到一边,最难的不是在海上击败别人多在陆地烧毁几座城市,对汉国诸王来说,最难的是如何在西洋军府的势力范围内航行到奥斯曼或波斯的海岸线上。 殷正茂能把这几个海盗王气死,飞鲨船在海上但凡被西洋舰队发现,立即就会被炮击驱逐——打又不能打,只能扭头就走。 一旦打了西洋舰队,汉国的补给就被完全切断了,何况也打不过财大气粗的殷正茂。 这让包括林凤在内的汉国诸王都十分关心殷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让他们的失望的是殷正茂看起来无病无灾。 汉国常驻果阿的密探回报,西洋大臣殷正茂以六十五岁高龄,动不动清晨天不亮在院子里拍马舞刀锻炼身体,你说气人不气人? 儋王李茂说得好:“我就想富贵一时,把北阿拉伯海抢完就金盆洗手,钱够花上十辈子,管以后做什么?” 所以林凤别管对萨菲波斯毁掉西大城有多么愤怒的做派,其实内心里他挺感激波斯的,摧毁西大城,让他有了联合诸王向波斯开战的可能。 林凤的战略极其清晰,头一刀就斩向马达加斯加,以各种借口一个夏天且抚且击,将大岛北方部落王国尽数控制,搜金银、煤铅、云母、宝石、石墨,尽卖于来自果阿的明朝商贾,在岛上练土兵、修兵戈、造飞鲨,准备大干一场。 同时一边派人向东联系殷正茂,采买兵器船炮;一边向西派人招杨策率军回还。 当然他还讹了奥斯曼一笔雇佣钱款,这一年奥斯曼撕毁了二十三年前与萨菲签订的合约,修复卡尔斯城,发大军开进萨菲波斯控制的格鲁吉亚北方,林凤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通过西洋军府常驻奥斯曼的使者告知苏丹他的人可以在南部牵制波斯,双方一拍即合。 不过林凤并不老实,在奥斯曼的佣金送到后,他并未发起进攻,而是在看着战争局势,直至冬季准备妥当。 他的战船早就造个七七八八,西大城被摧毁并未让他的人和船受多少损失,事实上林凤是否准备妥当取决于波斯的兵力有没有向北集结,也取决于奥斯曼的攻势是否凶猛如火。 林凤待波斯倒很是仗义,毕竟张鲸在场,他要在皇帝那看着过得去,程序上走的非常到位,秋季一听说波斯南方有两支部队向北调度,当即给波斯沿海发去檄文,告诉他们我要打你们了,这与大明西洋军府无关,老子是汉国王,这场战争是为报复你们毁我都城。 调走的军队又回来一支,林凤没有动弹。 十月,林凤还是没有动弹。 十一月,林凤依然没有动弹。 十一月底,回来的军队又走了一半。 十二月,林凤动员大军,发飞鲨战船及福船四百余条,集结包括杨策部在内的八千余军浩浩荡荡扑向萨菲波斯南部沿海,依照飞鲨的速度优势快速歼灭其分散于海上的零散巡防舰队,紧跟着直扑屯有舰队的重镇海港。 扼守波斯湾的海峡上由葡萄牙人占据的霍尔木兹与北方萨菲的出海口,在迎战葡人与萨菲波斯舰队的海战中,林阿凤用从奥斯曼得来的二百桶四川猛火把敌人的水寨化为一片火海。 紧跟着,海盗们攻上北方陆地,推着火炮轰开疏于防范的沙漠城镇,取得辉煌的胜利。 在将城镇掠劫一空并驱走所有百姓后,被沙漠阻挡的林凤失去继续进攻的能力与欲望,他以眼还眼,将沿海城镇一把火烧个精光。 还没忘给自己在海岸边立个碑勒石记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零五章 金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一直以为他是在把锅不停地甩到别人身上,却没想到飞来横锅也能扣在他的脑门上。 至少对驻军在墨西哥城的西班牙人来说,‘陈沐’两个字,能很好地向葡萄牙人解释为什么西班牙一直在进行大规模军事调动。 再没有比陈沐更顺心的借口了,无论是为新大陆募兵还是向直布罗陀加派战船,只要提出这个名字,任何人都不会觉得军事动作有什么不妥。 之所以西班牙人需要用到这个借口,是因为巴西的葡萄牙人进入墨西哥城,并试图通过杨廷相来取得与陈沐的联系。 杨廷相入驻墨西哥城其实在治政上毫无建树,阿尔瓦驻守在这里的强大军队离开之前,把墨西哥治理好对东洋军府并无好处,走马上任的新西班牙总督一直在忙着为大明设立更多在墨西哥城的耳目。 他最大的贡献是进一步提升了陈沐的地位,从他到墨西哥城起,陈沐再不是哪个阿猫阿狗都能直接取得联系的了,他们要先向亚州大管家杨廷相通报,如果有幸能通过大管家的审查,将得到进入常胜面见小管家赵士桢的机会。 很不幸,葡萄牙人的使者并没有通过,所以到常胜的不是葡萄牙人,只是几页纸片。 和新大陆各地送到军府衙门的众多纸片堆在一起,摆在陈沐案头。 在葡萄牙人之前的是邵廷达从智利送来的信,信上说他们的北方边界已经和西班牙人议定,不过南方边界很难议定,因为在陈沐与西班牙人一定的南方边境生活大量原住民武士。 邵廷达称他们为‘俺老家人’,他们还有另一个名称叫马普切人,那是西班牙人也没能征服的原住民。 因为他们曾出现过一名伟大的战争领袖,劳塔罗。 三十年前,西班牙人有一名号称‘智利征服者’的人,名叫瓦尔迪维亚,他创建了智利的圣地亚哥,后来他死了。 死在劳塔罗手上,这个原住民年轻人曾被瓦尔迪维亚俘虏,后来逃回去,教授部众骑马和使用火枪,用西班牙人的兵器武装起自己的部队,一次又一次突袭西班牙营地,证明西班牙人不是不可战胜的。 一直到一次大胜,殖民者首领瓦尔迪维亚被俘虏,劳塔罗说:“你到这里想得到黄金,现在我把你能受用的全都给你。” 瓦尔迪维亚的死因是被滚烫的金水灌进喉咙。 劳塔罗在后来的战争中死去,但他的精神与骑马作战使用火枪的技术被流传在马普切人中间,西班牙人一直未能征服他们,在比奥比奥河以南,没有任何西班牙人能涉足那里。 陈沐看完邵廷达的信,拍着脑袋大叫:“没经验啊,还是没经验啊!” 在议定边界之前他居然没有调查清楚! 智利南部根本不是西班牙人的地盘! 那他费那么大劲儿和西班牙人谈南边做什么? 西班牙人给他的地图也是扯蛋,秘鲁以南一大块全连在一起,搞得好像西班牙人在这儿很罩得住一样。 不过有马普切人在最南端,陈沐倒不觉得是件坏事,他们生活的地方是适宜居住、耕种的土地,没有在那片鸟粪沙漠地带,并不影响邵廷达派人去探硝石矿,他们可以签一个友好条约,然后通商。 另一封信就有意思了。 向东洋军府寻求帮助的是巴西总督的两名使者。 这世上做不好情报的不仅仅陈沐一人。 巴西总督先派来一名使者向杨廷相表达‘严正交涉’,指责‘明军舰队’阻挡葡萄牙人绕过非洲去往印度,并职责‘明军船队’在非洲西部攻击葡萄牙商船的可恶行径。 并在话里话外表达出色厉内荏的威胁,说起什么过去葡萄牙人消灭南极法国的故事。 也不知道巴西总督是之前不知道什么还是派出第一名使者后就突然知道了些什么,总之,间隔不过几天,他又派来了第二名使者。 第二名使者的脑袋就好使多了,又是送礼物又是上下打点的,对先前什么明军舰队摧毁商船之类的事都不提了,想拉家常般地向杨廷相表达了巴西总督对国王战死在摩洛哥的悲伤与未来不知葡萄牙何去何从的彷徨。 这有什么可彷徨的? 难道费老二不能保护你们吗? 杨廷相这一封信送过来,陈沐就算心想事成了。 “大帅什么事这么高兴?” 赵士桢从城外靶场抱了一摊火炮参数回来,一进衙门先听见楼上的陈沐在哇哇大叫,上来一看又发现陈沐在嘿嘿傻乐。 放下记录的火炮各项数据,赵士桢像孙悟空一样从耳朵里掏棉花出来放在桌上,边掏耳朵边念叨:“测个火炮可苦了学生,现在满脑子都是哐哐的回音。” 陈沐看着被赵士桢丢在桌上的两个带皮套的小棉花球,责怪道:“诶,你这厮,用人家炮兵耳塞就用吧,怎么用完还拿回来呢?” “赶紧让你的亲兵给人家送回去,这东西都有数的。”说罢陈沐才抖弄着手上信道:“廷达写信说智利开始找硝矿了,还有杨君瓒,葡萄牙人找上他了。” “前些时候我不正说着想找到林凤么,心想事成,葡萄牙人帮我找到了,帮他们干了不少好事儿呢。” 陈沐说着板着手指头给赵士桢数着:“不过数年,林凤帮助葡萄牙王国清理掉满世界干坏事的下三滥并拆掉他们的座驾、为他们国家设立关卡禁止狗眼看人低的国民与其眼中的连人都算不上的土著贸易等等善举。” “其势力范围遍布海洋,从摩洛哥往南都有他们出现的踪迹,用葡人的话说,只要你想购买黑奴,林凤就无处不在,不过……” 赵士桢侧耳倾听,边听边点头,虽然他并不认为林凤是个好人、对其海盗行径也看不起,但他做这些事在力学单位眼中还是可以称得上善举的,毕竟比起海盗,无恶不作的殖民者显然更坏。 海盗只杀人劫财,这事儿殖民者也干,但他们杀了人劫了财,末了还要奴役活下来的人,等他们死了灵魂去哪儿也得由他们说了算。 听见陈沐说‘不过’,赵士桢晃晃仍旧有些发蒙的脑袋,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别人提到的不是林凤,是汉国,林凤居然建国了。” “大帅不是一直挺支持海上巨寇出海为朝廷开疆辟土,自己也裂土封王么,怎么现在又不愿意了?” “没什么不愿意。”陈沐深吸口气又快速吐出,颇有几分难以释怀的意思,道:“建国了也不派人来我这儿知会一声,太不拿我当朋友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零六章 鹅绒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过了年关没多久,除麻家港外四名知县都先后将县中情况以公文的形式传送军府衙门进行述职。 头一年,哪里都是百废待兴。 几个知县头一次述职,公文都写了厚厚一叠,从在籍百姓、开垦田亩、收取赋税、修渠设壕、建城扎寨、规划乡都、工业生产、地方特产及编修县志多个方面做了统一的汇报。 陈沐能从几页纸张上感受到几个知县为了让述职报告好看一点儿,究竟有多么用力过猛。 发展最好的无疑是接纳移民最多的常胜与金城二县,经历最初艰难的三个月后,常胜县有了足够吃用的粮食,秋冬两季像鲸吞牛饮般吸纳原住民百姓,如今在籍人口已近二十万,名列诸县之冠。 但开垦土地最多的却不是邹元标,除了最初接纳百姓规划出近千个村落使土地暴增,后来的日子里邹元标都因大量吸纳移民而忙碌着,有的村子土地并不适宜居住、有的村落百姓不愿耕种,最后到年底统计治下仅剩八百四十二个村。 即便如此,仍旧有的村落劳力多而产出少,百姓生存艰难;有的村落劳力少土地开垦不足,百姓同样不好过。 邹元标在述职公文中写出了他对常胜县在万历七年的计划,他希望能将县中村落精简为三城二十四乡,三城分治城、市城与港城,合二十四乡辖五百村落。 多出的百姓要么将来向东迁往墨西哥城,要么向北迁往新县,倒不是说常胜县不足以养活这么多百姓,而是百姓过多、地域过大对县中资源有很严重的浪费。 因为常胜的农业发展极好,这片土地事宜种植麦子、玉米、各式各样的豆类,但道路条件不太好,市集也还不够繁荣,更何况气候与缺少驮运牲畜令粮食不易保存、交易。 他们能保证口粮,商品粮率却极低。 粮食放在自家仓库能保存好几个月,可一旦想拉出去运输到常胜市集,一场雨就能让成车的粮食发霉大半。 邹元标为保存县里的粮食费尽了心机,榨糖厂、榨油厂、饲料厂全都开起来,恨不得把所有农作物都变成经济作物,以提高县中百姓的种植积极性。 到最后都开始养猪了,不单单猪,牛、羊、火鸡统统都拿来养,先在县里做麦酒醪糟,后面又从西班牙引进了几名啤酒与朗姆酒工匠,顺带着把工业玻璃的问题也解决了。 但邹元标做的这些都是长久发展方可见到回报的投入,一两年后常胜的收益剧增是能够预期的,但现在单就政绩上看,常胜并非最好看的那个。 金城知县吴中行才更厉害,这个文质出身的知县在金城左右开弓,收拢在籍百姓十三万余口,在内挖掘金矿伐林取木,对外北定黑脚东取硝土。 一年炼制金锭三万四千两有、采伐良材杉木七万九千料、熬硝一万八千斤,他倒是不种地,可仰仗麻贵麾下的蒙古骑兵,绘制出一份纵横南北一千四百里、东西两千二百里之舆图。 其实常胜邹元标所面临的问题金城的吴中行一样不少,但架不住人家有矿,哪怕不说军府官办的两处大金铜矿,单单军府与闽地商贾合办的四座小矿,一年收上的赋税便有黄金两千三百两、铜锭一万一千六百斤。 贵金属和硝粉送到常胜,驻军俸禄有麻贵的督军府从常胜批,他只管个口粮,这知县当的比邹元标舒服一万八千倍,整天卯着劲盘算着再找谁干一仗。 吴中行对黑脚人的战争对这个进士出身的翰林院小编修的影响不亚于南洋军府的设立对大明的影响。 就像朝廷当年突然发现,原来这世上除了对北方的防御战争之外,海外的战争换个思路是能赚钱的。 编修知县也尝到了这个甜头儿,跟黑脚人一战让他直接收获几千名交还的奴隶,在他们成为金城百姓之后吴知县发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无往不利,左近各个部落争先恐后地归附,再遇到那些对别人来说不好打交道的部落,见着他的人都变得热情好客。 贸易、交涉、借道、探路,统统容易得不得了。 说迎刃而解,吴知县都觉得这词儿不够贴切,刀子还没递出去,绳子自己就开了。 在吴中行的述职报告中,小编修对明年的展望是争取把麻贵挪到东边五百里外去,今后照着一年打一仗的效率,每年往东挪五百里,争取早日摸到地图另一端。 “看看人家吴子道多锐意进取,你就在这儿养猪吧。” 邹元标是几个县令里比较惨的,别人述职都只是向东洋军府递交一份报告就行了,军府规定诸县两年一度知县亲自述职,可他不一样,军府就在他的常胜县,自然要亲自登门述职。 亲自述职,就免不了受陈沐奚落。 这跟他干得好不好没半点儿关系,只要他来,陈沐就会打消他心里那点儿小骄傲。 “报告里我没见往南北派出的探险队,还有发生在常胜的历次战斗与塔斯科的银山,回去再写,把这些都加上。” 什么叫我就在这儿养猪吧? 邹元标很委屈啊,成日里殚精竭虑得都掉毛了,县里这么多经济作物,各种各样的厂子开个没完,到头来就这评价? “大帅,就算金城有矿,可我常胜的百姓可要比金城百姓富裕,远的不说,再过两年你看看,常胜的产出能比他金城大好几倍,再者说,那金城不也养鹅么?” 金城确实也养鹅,命令还是陈沐下的,不单单为做烧鹅,也为麻家港驻军提供羽绒制作军服。 这个想法也不来源于陈沐,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上提出的鹅绒、鸭绒做衣被比其他物料暖和,由叶梦熊通过二期旗军送来这个消息,为支撑戚继光停留在纸面上的北伐,大明也在赶制鸭绒袄、鹅绒袄。 “我当然知道,但这些述职报告不单是写给我看的,还要等三期旗军来了拿回去给皇帝看,陛下是锐意进取的,你对常胜的做法自然是对的,但更要两全其美,让陛下看了也高兴才是。” “探险队也要尽早拿出成果出来,你要知道这是新大陆,不是大明的某个县,一地大治固然好,但还有那么多土地没有开拓、那么多土地我们没有一丁点儿的了解,这件事在眼下更为重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零七章 快活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七年三月,北方的海水才刚冰消瓦解,运载着羊毛、鹅绒、粮食与火药的福船便已抵达麻家港。 冬猎还未结束,驻扎在林海猎房整个漫长冬季的猎手们已经陆续归还,他们肩上扛着几年前的老旧鸟铳,拽着驮冻肉与毛皮的麋鹿,在黄犬左右奔走雀跃的吠声中迎着凛冽寒风,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港口城镇。 他们大多穿着超过膝盖的厚实皮大衣或棉大衣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踩着宽大笨重的毛皮靴,头上扣着属于辽东军的铁盔,还要在脸面围上好几层厚厚的围巾,伴着呼吸在空气中吐出一道道白练,很快遮挡口鼻的围巾沾了哈气被冻出一圈冰棱。 最先回来的猎手不为别的,一是将部分冬季打到的猎物带回来,歇息几天还得赶在冬季过去之前回猎房两到三次,才能把所有猎物都弄回来;他们第二个目的,则是在麻家港签个到。 这样知县赵用贤就知道谁没有回来,然后派人坐着狗拉雪橇去找。 不过一般没回来的找到也活不成了,去年开春县里去林子里拉回来座雕像,据老道的猎手推测他是在检查自己下的陷阱时一脚踩在雪坑里大半个身子都陷进去爬不出来,后来一直到装进棺材人都保持着死前的动作,脸上带着不知从何而起的笑,可吓人了。 县中去年就打算派遣更多猎人,让他们两人或三人一队,但这样一来就需要划分更大的冬季捕猎区,来不及做出规划,便只能等今年开春了再做打算。 麻家港的知县赵用贤在衣着打扮上已经‘黑水靺鞨’化了,去年从北方捕鲸部回来时带了几身来自那边土民的毛皮大袄,里面内衬的是各种动物肠子做成的衣服,暖和得很。 他素来体胖,穿上这身衣服更是如虎添翼,即使在最冷的季节也能外出行走,除了冻得眼睛睁不开之外再难受寒风半点儿影响。 过年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城里猫冬,就他带着俩比熊还像熊的护卫一路爬上四十里外的平顶雪山,这趟远行是他从去年冬天就开始谋划的,夏季派人在上面给他搭了俩小木屋,储备了木头、煤油、锅碗瓢盆之类的用具。 趁着过年,爬上去看极光去了。 三月猎队回来,他也回来,回来二话不说就嗷嗷着让人知县大人备饭。 几个知县,界县的艾穆最闲,拢共管着三千多口人,驻军只有修缮港口的一个百户,存在感极低;邹元标最勤劳,成日忙里忙外把大县打理得井井有条,县衙属吏也最齐全,让常胜成为最像明朝国内县治的城市。 吴中行最厉害,好好一个知县让他当成了总督,那也是五县里治理方式向西班牙靠拢的知县;至于去智利的沈思孝才刚走,没做出什么成绩,最没存在感。 而赵用贤呢,他是最快活的一个,真的,在这天寒地冻的麻家港,他能带着游山玩水的心,把苦差事办得内心愉悦,恐怕是独一份了。 不怪他贪玩,这边冬季太长,一年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能办正事,闲下来的时间确实让人不知该做什么好,时间变得太难熬了。 旗军还好说,雪下的小就在寨墙外跑步,雪下的大了就在寨墙里头围着院子跑步,天冷了队列什么的都练不得,也就能打打靶,就连打熬力气都得放在室内由小旗官看着操练。 可赵用贤这知县呢,他能干嘛?跑步吧,他跑不动,端着鸟铳打靶倒还行,冬天麻锦经常看见赵知县在营寨里打靶。 早上麻锦去海岸边看旗军烧雪橇,出去时赵用贤在打靶;四个时辰之后麻锦回来,赵用贤还在打靶,唯一区别就是他给靶子上画了头小熊——人得多寂寞才干得出这事儿? 精神的匮乏必须得到补充,所以赵用贤去年借视察西北部火焰山一带牛魔王部落的机会沿海岸一路向北为住在冰屋里的北方土民主持祭天,成了大明第一个踏进北极圈的人。 今年又爬到平顶山上看极光,把自己过得非常快活。 回到麻家港当天,正赶上来自金城的船队抵达,把赵用贤高兴坏了,抱着盘子边吃边对麻锦道:“麻督军,你看吧,赵某就说两不耽误。” 盘子里放着巨大的蟹壳,蟹壳里盛着黄澄澄的鸡蛋与蟹膏,溢着酒香,蟹壳边上还有大块指头长的蟹腿肉。 这道菜叫花雕蟹壳鹅蛋羹,是知县赵用贤手把手教县中厨子做的。 除了玩,能让赵知县提起兴致的就剩下吃了,别管见过没见过的食材,只要他觉得能下肚,什么吃法都要试试。 早前他还生吃过野牛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拉个肚子就当让连成串的轰隆响屁陶冶情操了。 吃到兴起处,赵用贤干脆放下瓷盘,端着雪蟹壳当碗,一勺鹅蛋羹一勺蟹膏就着吃,边吃边吧唧嘴,回应着麻锦对他陈述报关货物:“鹅绒?嗯,鹅绒好;羊毛?嗯,羊毛好;有了这些能让旗军更暖和,我们的棉衣够穿了么?” 麻锦摇摇头,道:“棉衣第二年就不暖了,着了风雪湿了干、干了湿,还有穿坏的刮烂的,一直都不够。” “毛皮袄更耐穿,大概只有四成旗军既有新棉衣,也有毛皮袄,剩下三成只有毛皮袄和旧棉衣,另外三成只有新棉衣没有毛皮袄。” 倒不是东洋军府亏待着旗军,实在是棉衣在这基本上就是个消耗品。 哪怕值夜旗军穿着崭新的棉衣棉裤,在这个地方野外站一宿还是会冻僵甚至冻死,棉袄的新旧不能解决御寒的根本问题。 因为棉袄不挡风。 最好的御寒方式就是内里棉衣棉裤,外头再套一件毛皮大袄,鞋底还得是加厚的,特别厚,才能防寒。 “有了这批羊毛,加上咱们今年收获的毛皮,能给旗军做上一身合适的毛衣毛裤了,那大帅的来信是什么?” 赵用贤撇撇嘴,说实话在麻家港这个地方,大帅来信远比不上一船羊毛有用。 “大帅……大帅写信教咱做衣服,还画着画呢,除了有点儿丑,哪儿都挺好。” 赵胖子差点被蟹肉呛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零八章 天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还真是专门写信教麻家港被服厂做衣服来的,但他的信其实也难以起到什么特殊意义。 越缺少对付寒冷的手段,人们越知道如何战胜寒冷。 没有厚衣服就穿三层薄衣服,双层布料往里面加蓬松的东西御寒,从便宜的芦苇花和木棉到贵的蚕丝团一直到明代才流行起来的棉花,老祖宗们全都试过。 他能做的,无非只是在棉衣上让织造匠多织些方形纹或棱纹,不让棉花乱跑下沉而已。 因为陈沐自己也知道,这个时代的棉衣,要比另一个时代填充多为人造棉的棉衣暖和些,而且如果他的人做出羽绒服,也会比那个时代的羽绒服暖和,因为他可以确定,麻家港做的羊毛裤是百分百羊毛、麻家港做的羽绒服也会是百分百加拿大鹅绒。 呃,可能应该叫亚州鹅? 总之,为旗军设计衣服,算是陈沐为数不多的癖好了。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想想看,别管你把衣服设计得多丑,都有数以万计的人会把它穿在身上,威风凛凛地打上一场又一场胜仗,这种衣服就像一个符号根植在别人脑海中。 就像已经在边境线另一边变成都市传说的‘绿斗篷’一样。 始皇帝不也在自己的陵寝弄了一堆兵人摆着,赛驴公认为他们这些喜好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既然有军府衙门的命令过来,刚好麻家港的冬季也已经开始回暖,知县赵用贤当即将陈沐信上的绘图转交给主管军器局被服厂的翟哥儿。 翟哥儿是杨廷相从西班牙带回的双屿鞋匠,他的一生可以称之为魔幻。 小时候被葡萄牙人拐骗走,在世界另一头辗转葡萄牙、西班牙多个城市,为修道院的修士与市民做了半辈子鞋与靴,到晚年才有机会跟着杨廷相返航,结果还是没能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反而定居在一片雪山包裹中的麻家港。 但凡换个地方,别管是金城还是常胜,对翟哥儿来说身处在可以相信的同胞面孔中都要远强于欧罗巴的生活,可麻家港? 不过好歹他在这儿算个大吏,尽管不是官员、尽管冷了些,但待遇还算不错,翟哥儿也知足了。 即使现在给他回到家乡的机会又能如何呢?听说双屿港早在他被拐走后就被朝廷军队捣毁,去到泉州也是举世无亲,倒不如在这儿安享晚年。 皮料、鹅绒、棉布都是现成的,但羊毛羊绒布却没有现成的,需要现纺。 不得不说,陈沐设计的冬衣在条件上要求还挺多,保暖、御寒是必须的,但除此之外还不影响活动,并且外套大衣还要有可拆卸的多用途毛皮披风,以应对不同的气温情况。 趁着军器局纺细毛线的时间,赵用贤与翟哥儿等人对着陈沐的制图看了又看、改了又改,令赵知县不禁感慨:“大帅这是把做衣服当成做炮了呀。” 陈沐的‘设计才华’在大明可谓有目共睹,通常绘画教习在教授公子哥儿学习艺术时发现学生没有天分,又为了避免自己被免职的麻烦,通常就会用委婉的方式发牢骚,说:公子的画有靖海伯之风。 其实这没啥,人无完人,在旁人眼中只识得出兵放马的陈沐其他事什么都做不好都没关系,只要能打赢外战就够了。 但他的设计已经如此不符合明人审美,结果在写给赵用贤的信上还大言不惭,说什么:一件好的军衣能提高部队的威严与战斗力,能让旗军得到姑娘的芳心,并让我们敌人自惭形秽! 赵用贤看着陈沐的设计图,素色中单裤与中单衣外是双层羊绒羊毛的短衣与长裤,双层羊绒布,外层还要有山羊皮在胸口、手臂、大腿覆盖,肘、肩与胸腹连接处不用皮,以最大程度上不影响活动,这在保暖与实用上非常好。 到底是穿在里面的衣服,保暖一些,毫无美感是可以忍受的,但外面这件厚羊绒布大衣是怎么回事?整个衣服没有丝毫点缀,明纹也好、暗纹也罢甚至团纹,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一毫的花纹与杂色,主体还要求羊绒布是染过的暗绿色或干脆白灰二色。 尽管翟哥儿说这套军衣上身效果应该还不错,但根本不符合赵用贤、麻锦等人的审美,当兵的军爷将爷们一致认为这套衣服太丑了,穿上像个马夫。 历朝历代,哪个朝代的衣着服饰最为华丽、配色最为鲜艳? 这肯定是永乐以后的大明朝啊! “大帅就弄出个这?我知道,这衣裳不单是让咱穿,也为今后旗军远征英格兰解放艾兰国应对那边的天气,还有国内九边将士发起北征也可穿用,可就让旗军穿这个?” 赵用贤撇撇嘴,朝廷想北征这事上下都知道,隆庆议和当年的决策就是以和待战,不是不打而是暂停战争以积蓄力量;艾兰国的事儿也是皇帝下令让东洋军府及早解决的,这两场即将到来的战争都需要冬衣,而且是上好的冬衣。 但这身衣服? 麻锦朝赵用贤看过来,摇摇头道:“看着都不像天军了。” “还有啊,羊绒布的衣裤、羊毛布的罩衣,中间还要有件鹅绒背心穿在胸甲里头。”麻锦看着这军服设计图直叹气:“这衣裳,陈帅肯定没估算造价。” “要单麻家港军士,两年能配齐了就不错,我听翟哥儿说了,这羊绒布比其他布料手工上难三倍,那鹅绒,一只大鹅还出不到四两,一套军衣比铠甲都贵,主要是咱麻城根本没这么多织工、也没山羊。” “这不正好么?” 赵用贤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直转:“缺料缺手工,这不正好么?陈帅这设计保暖实用,唯独不美,如今海上冰消雪融,派人去望峡州给天津北洋传信,羊绒布从国内收,有现成的今年秋天就能送到,没现成的明年也够了。” “咱们这儿先做上几身,上面的团纹与装饰想想办法、看看效果,到时候全从国内调,鹅绒不够就从南直隶调鸭绒,大帅信里不是说以后打算从西夷国中收羊毛羊绒么——全送回漳泉,让那边的织户加工提花再运回来,两全其美。” “倒是麻帅说的造价是个大问题,赵某估计这一套冬衣没四两下不来,不过咱东洋是挺能挣银子的吧?那就给旗军配。” 赵胖子边说边颔首:“他们配,配得上一人十两的军备!”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零九章 成本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并不知道他送去麻家港的设计图将会被赵用贤加以魔改。 他正因这一决策而沾沾自喜,向赵士桢描述着未来的宏伟蓝图,说话间喜上眉梢,听得赵士桢都打瞌睡了。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跟随陈沐已有多年的赵记对自家大帅这点儿借助官位与影响力调动大明资源来做买卖盈利的手段已经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 根本无半分稀,基本上任何一个老练的商人站在陈沐的位置上都能把这些事做好,而且没准比他更能盈利。 但问题出在没有这样的人,整个大明只有陈沐一个人融合了远离政治漩涡的朝廷重臣、指哪儿打哪的常胜将帅、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头目以及投机倒把谋取暴利的奸商等多种身份。 你永远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永远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任何一个正常人,就比方说麻家港的赵胖子,见到陈沐下达的命令,要给麻家港驻守的上千旗军穿上羊绒军服、鹅绒背心和羊毛大衣后,第一个想法就是太贵了。 产生这个想法以后,每个忠于职守的官员都会去考虑如何在为旗军保暖保证质量的条件下降低成本,所以赵用贤想到了让精于织造的漳州、泉州织户来为他们制作羊绒布料,对吧,麻家港不必招募培训大量织工,成本就降低了。 虽然降低之后依然非常昂贵,但对比麻家港数以万计的在籍部落百姓每年大量产出林、牧、渔业的高昂收入,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承受。 赵士桢呢,他知道这件事后的想法是从西班牙人那敲敲竹杠,想办法把羊绒、羊毛的购买价格压低一点儿。 这个想法出现的太自然了。 自然到初初产生便令人后怕,第一个瞬间就已经令赵士桢倍感惭愧,在随后的几秒钟里,他用怨念的眼神盯着滔滔大论的靖海伯,陷入了沉思。 ‘是什么让不谙世事的太学生变成如今逢事言利、不顾大义欺辱邻国的力学单位,嗯?究竟是什么?这样悬殊的改变到底从何而起?’ 是陈沐临时将一个百户部每人官升一级然后把这一百一十二人扩编为千户部指派公干,让他们训练三卫旗军为代价从苏禄王那换到大量珍珠,转头送去南京和扬州说是海外数两一颗极为珍贵,并搞起饥饿营销为南洋军府赚取暴利时被影响了吗? 是的。 是用三船货物从葡萄牙人那换到马六甲和狮子国的驻军权力就在所有人都为之鼓掌,为南洋军府今后可以去马六甲另一边自由贸易而振奋欣喜时却从陈沐口中听到他的真实意图是在马六甲设立税卡的时候吗? 是的。 是任职幕僚后才知道原来除了陈沐嫡系,其他地方的都司改换军备都要用数倍乃至十余倍的原料才能换到崭新军械并且所有军官还乐此不疲地认为自己赚到了么? 是的,是的……没错,就是因为陈沐。 听听他在说什么吧! 当赵士桢听到陈沐打算在将来为九边将士从蓟镇开始普及质量好、保暖强的羊毛军衣后,徐渭提出这样的成本是朝廷所不可接受的,他们居然从陈沐脸上看到愕然。 接着北洋重臣说出口的四个字好像当头棒喝:“什么成本?” 那淡然的神情、不似作伪的惊讶,仿佛他在议论的不是每名旗军较之棉衣贵出六倍的新式冬装军服,而是一匹三钱银子的白棉布一样。 他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从西班牙要羊毛,成本当然应该出在西班牙人身上。” 赵士桢以极快的速度抬起手来打断陈沐的话,眨巴眼说道:“没懂,羊毛难道不要买?” “当然要买,我算过,如果我们的商船开到西班牙,去购买他们的羊毛,价格大概是二十斤三两银;如果在边境上买,那可能二十斤要用五两才能买到,所以我打算让他们把羊毛运到边境。” 赵士桢甚至不用在心里盘算,脱口而出:“太贵,与其如此不如在国内买羊毛纺线织布,北方羊毛二十斤只消二两银就能买到。” “更何况,在西班牙买便宜,何必让他们送到边境,反倒更贵些。” 陈沐很认真地算着小账儿,抬手挠挠脸颊,用手在桌上比划着说道:“因为首先,贸易的目的是不让别人赚钱,在西班牙购入羊毛,我们要给费老二交税、给罗马教宗交税,可我不想给他们交税。” “其次,在西班牙买东西,花的是真钱,要拿银子给他们的。” 嘿,这话说的。 赵士桢道:“难不成在边境钱就不是钱了?” “也是钱,但用的是印出来的通宝,还不必加印,他们过来总要带货回去,别管是绸缎还是瓷器亦或以后的铳炮甲械,都是以物易物,比方说我用二十两买八十斤羊毛,我得到八十斤羊毛,他得到二十两银子。” “他总不能空船回去,这里最盈利的货是绸缎与瓷器,他想要,就得用银子换通宝,一两银子换八百通宝,他到手的是一万六千通宝,上好的潞绸是买不起了,只能买一匹绵绸或一盒有陈某墨宝的粗瓷——现在,我有什么?他有什么?” 陈沐用手指点着茶水在桌上画着,边画边道:“我二十两银子已经回来了、一万六千通宝也回来了,得到八十斤羊毛,失去一匹绵绸或一盒粗瓷。” “他得到这个,得把货从这运到海边装船,得从墨西哥湾购置水粮,中间再住几天,其他的诸如水手薪饷就不算了,运货中间的花销,让谁赚了?让共治新西班牙的原住民赚了,他们有很多在这做力夫,这促进了新西班牙的繁荣。” “而我失去的绵绸和瓷器,在大明价格是八钱银一匹,瓷盘瓷碗瓷瓶两分银一个,一套也就才一钱银,一窑烧出一船货,这一套我军府收税为三千二百通宝,商人离港换银十二两八钱,回天津靠岸给海关二两五钱八分,净赚十余倍。” 最后,陈沐得出结论:“商贾净赚、朝廷关税净赚、军府关税净赚、陈某得了羊毛还赚了点钱,给织工发发月钱,羊毛就变成毛线然后纺成布,哪儿有什么成本?”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一十章 顺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赵士桢想了很久,还是没弄明白最后到底谁亏了。 既然大明商贾都赚了、朝廷也赚了、军府也赚了,那总得有个人亏吧?可看上去西班牙商人好像也没亏,别管绸缎还是瓷器,在他们那边都是价值高昂的奢侈品,他们也没亏、西班牙也从商人这收税,最后谁也没亏呀? 他隐约觉得,陈沐的计算方法是不对的,不能这么算,但说不清到底哪儿错了。 一时间只剩陈沐与赵士桢大眼瞪小眼,还是徐渭开口打破了尴尬:“银子呢?” 赵士桢一拍大腿:“对呀!银子是从军府流回朝廷的,商贾赚了银子可不是军府赚的银子,就算后面几经转手,西商换银子赚了四两、商贾换银子赚三两出头,还是亏了十二两半。” 他终于用自己聪明的脑瓜搞清楚陈沐话术中的错误,银子是从东洋军府流出的,最后进入明朝商贾的口袋里,这中间与军府并没有关系,最后对军府来说是用十二两半的银子换了八十斤羊毛,比起从国内运来羊毛是便宜些没错,但比运纺织好的布料要贵。 羊毛在国内的价格为十斤一两,即使运送到这边用的也是官府推派的任务,像运送军事物资时一样,运一船某类军需准运两船或三船货物,这一船军事物资就按市价加上脚船钱,不会超过十斤二两。 但如果直接在国内纺织成布,价格就能进一步降低。 即使是陈沐都不懂他自己的国家在手工业上究竟有多强大——中国的手工纺织业,即使在英国开始工业革命到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之前,英格兰的工业都无法用一样的成本纺织出来。 这并不是说工业革命没用,恰恰相反,工业革命是真正的飞跃,只是在工业革命以前世界上其他地方太落后。 假设人与人的智力天赋是平等的,那么一定是人多的那个最强大,所以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占据世界人口最多的中国为世界文明的进步提供了大多数助力。 如果不是,则一定是这个世界的发展没有遵循客观规律,它出错了,哪里出错了呢?不单单只是工业革命,即使人的智力天赋平等,后天学习机会更为重要。 纵横四海的欧洲人可以从世界各地学习,以取长补短,你过去两千年的发明成果只需要二十年就能被对方学个干净,你却没有及时收取其智力成果的机会。 就像火铳西传二百多年后成为鸟铳,再被葡萄牙人带着打上门,立即着手仿制迅速填补空白,这件事对明朝来说是交了好运。 首先见到鸟铳立即就能仿制,是相互的两个原因,一个是明朝冶金、手工业强大的体现,另一个是鸟铳的技术手段并未脱离明朝人的认知。 其次没有被人拿着更先进的兵器打败,同样也是相互两个原因,一是明朝没那么弱,二是葡萄牙没那么强。 四个原因随便换了哪个,火铳只是变成火枪,送到你手里也变不成鸟铳。 这是被动接受。 陈沐一直反对被动接受。 “亏了十二两半?这二十两银子是哪里来的?塔斯科炼出来的?可能是,但更大的可能是波托西炼出来的,别管是哪儿炼的,都不是大明挖的炼的。” 陈沐俩手一拍:“这还不算赚么?” 得!赵士桢不说话了,绕了一圈最后回到殖民地掠夺这个话题上,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个殖民地不是新大陆,是西班牙。 老疯子从头至尾就问了一句‘银子哪儿来’,这会已经完全失去继续聊天的欲望,也懒得听陈沐的长篇大论,撇撇嘴哼着小曲鞋也不穿,打着赤脚背着手晃晃悠悠往外走了。 哼了一声,留下七个曾经从陈沐那听到的字儿。 “半殖民地半封建!” 其实徐渭已经全部都听明白了,也就自然不用再往下听。 在陈沐叙述的整个贸易环节中,羊毛来自西班牙的麦斯塔游牧贵族,买羊毛的白银来自西班牙占领的波托西银矿,中间还被陈沐省略了好多道贸易流程,可总归东洋军府是拿到了绝对的贸易利润。 “诶,老爷子怎么走了,把邹元标给我喊来!” 陈二爷这儿正兴起呢,哪知道徐渭摆摆手晃晃悠悠就出去了,赶紧叫来个亲兵指指地上的鞋子道:“给徐先生拿过去,也不嫌硌脚,让邹知县过来一趟。” 赵士桢满面无奈,大帅这是必须得有俩听众还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认命了,拱起手道:“大帅有什么事就说罢,学生听着呢。” “不是,这事你解决不了,得让邹元标来,常胜得另外建几个厂,给我做商标。” “商标。”赵士桢噙着这俩字琢磨着,身子向前倾倾拢着小胡须疑惑道:“那是什么?” “说白了就是物勒工名。”陈沐撇撇头转向外头,道:“比方说从山东过来的老刘家针铺子门口放那四寸的白兔捣药铜印子,就是商标,据说他们家从宋朝就开始用了,不过我到现在还怀疑那店家是不是宋朝的刘家人。” 刘家针铺在常胜市集挺出名,听陈沐这么一说,赵士桢就想起来了,道:“那是七十二还是七十三号店吧?门口写着收买上等钢条,造功夫细针。不误宅院使用,转卖兴贩……什么的,在常胜卖得挺好,白陶的白马部总从他这买针销往各处部落,以供妇人织用。” “不过我听说他这铺子里倒是不做针,都是从山东运来,一船就够卖一年。” “对,就是那个。往后东洋军府向欧罗巴卖出的所有东西,都要在常胜打上商标,就比方说麻家港做的羊毛大衣与毛衣毛裤,回头还能卖到尼德兰去,虽然有竞争对手,不过很快就没啦!” 这种毛呢产业,欧洲市场已被产自英格兰的毛呢占据,甚至就连西班牙出口的羊毛绝大部分也都被英格兰商人收购去了,陈沐能从西班牙得到的羊毛并不多。 因为英格兰商人在西班牙收购羊毛是出了高价的,西班牙通货膨胀非常严重,本国除了原料外,手工业与农业先后崩溃,近几十年粮食价格上涨三倍多,而且还在持续上涨,国家经济环境非常糟糕。 羊毛的价格高了,那么制成毛呢后卖出的价格也高了,利润自然就被英格兰赚去。 费老二没有办法让本国手工业对英格兰产生威胁,那就只能用军事手段来摧毁英格兰。 赵士桢还没来得及问出竞争对手从何而来,又为何即将消失,就见衙门二楼传来皂靴踏在地板上急促的声音,邹元标在门口高声报名,进来才喘口气行礼道:“大帅找我?我正好要过来,县里逮住个形色诡异的卜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一十一章 卜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捕商?那是什么东西?” 陈沐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商贾名号,直到邹元标重复一遍才听明白:“占卜的卜,卜商,一边算命一边卖货,卖的是锄头与汤锅,现在买一口汤锅一千通宝,也可以赊。” 陈沐没说话,静静听着邹元标说话:“他游走各村,赊汤锅便留下一句谶语,不同的村子留的谶语也都有所不同。” 邹元标说着抬手从跟随的武弁手中取过公文对照着向陈沐念道:“有时说现在粮价贱,一石面才四九十通宝,等到一石玉米面值四千九百通宝时再来取锅钱,到时候一口锅要给他一万通宝。” “还有说现在衣裳价高,要等一身靖海服只要四百通宝时再来取,或者说等没有人再用弓箭打猎时再来取钱,有的地方说的价高、有的地方说的价低。” “还有最妖言惑众的,说要等千里土地无人烟,一个烧饼仨人吃的时候,他来找人要三把干米一把柴,说得人心惶惶。” 邹元标顿了顿,道:“我把他们抓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审问,大帅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陈沐抬手顿了顿,道:“先别急,事我跟常吉说了,回头让他告诉你……你刚才说,你把他们抓起来了,他们?” 这种事一个人可以说是巧合的江湖骗子,可要是多人行动,恐怕就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妖言惑众了。 听到邹元标说出‘他们’两个字,便让陈沐的心猛地提起来,他对这种事懂得不多,但单看这些谶语,都指向天灾、饥荒与战乱,陈沐可不觉得在这片新大陆上有谁的预言能力比自己还强。 显然,是另有目的。 “是,一共四人,分作两队。都是一大带一小,像是师傅带个徒弟,一路算命、看相、观风水、查阴宅,还做些个赊汤锅锄头的买卖,顺带着妖言惑众蛊惑人心。” 陈沐挑挑眉毛,这两对人业务还挺多,他摆在桌下的左手拇指与食指捻着问道:“这么看来,他们四个人挺能赚呀,交税了么?” 交,交税了么? 邹元标眨眨眼,以为陈沐是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提醒道:“大帅,这不是交不交几个通宝的事,他们会让人心浮动,若不闻不问,谁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陈沐的手指在桌面轻点,“哪条律法能办他们给人算命?” “安上净土白莲,谁都能以谋逆法办,占筮之人,更跑不了。” 邹元标一句话把陈沐逗笑了,你这么干和拿一瓶洗衣粉栽赃陷害有什么区别? “犯不上,大明有大明的律法,这事还是要讲道理的,你回去问问他们四个哪个是头目,带来让我见见,我看看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陈沐说着自己又笑了起来:“放心,我有办法套出他们的目的。” 在邹元标走开后,陈沐挤着眉毛轻松地向赵士桢道:“其实我一直想和江湖术士打打交道,身边就认识邓将军这一个玩堪舆的,偏偏我还打不过他。” 说实话,自打邓子龙说濠镜教堂有火光之灾后真的烧了,他就一直对邓子龙有心理阴影,生怕哪天这个给人看坟地的指着自己的座舰说:这船得炸。 你说是坐还是不坐? 军府衙门离县衙不远,没多久邹元标便带着一路节杖敲击地板的声音回来了,在他身后跟着一老者,老者身着道袍未插发簪,能看出来并非道士,行走之间昂首挺胸,看上去与旁人没有不同,唯独闭着双眼手持盲杖,引得陈沐暗自嘀咕。 “是民间算命术士都是双目有所残缺?” 他这话声音虽小,但终究是无礼了,有失身份。 不过他确实对这件事很想不明白,在他印象里似乎这算命的都是盲人,以前还有说什么算命遭天谴所以才双目失明的说法,让他很是不解。 却不料他声音虽小,还是被人家听到了,盲杖在地上微微一顿,那人扬头侧耳,手中木杖靠在腿上,拱起手道:“在下杨高,不知尊驾何人?” 挺有气势,先前被邹元标的巡检官逮进县衙牢狱,这会被提出来还能有如此做派,就能让陈沐竖起大拇指,哪怕是装神弄鬼之人,能装到这份儿上心理素质也非常过硬了。 “我是东洋军府陈沐,听说你在县中村子散播谣言被知县抓了,我就叫你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靖海爵爷,草民有礼了。” 说是有礼,却也只不过是微微拱手欠身,这要是寻常人还算有礼,可这杨高都被捉进监牢,再提上来可不是普通百姓,这动作便是非常自大的无礼。 邹元标正待呵斥,陈沐摆手道:“让老先生坐吧,我就问几件事,犯不上为此动怒。” 陈沐看见在他说出这句话时杨高的嘴角有微微上勾的动作,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底气——知道他是强作镇定,以为稳操胜券,心底里对有关神秘学的未知便散去几分。 待杨高打着盲杖落座,没等陈沐发问,他便先自己开口了,道:“爵爷方才说,我辈堪舆之人多是双目有所残缺,草民知道阁下心中想的是什么,不是,没有天谴。” “我辈瞽者,一不可科举入仕、二不能下地为农、工匠更是难做,草民幼时为父母遗弃,幸遇先师半碗冷粥下肚这才苟全性命,如草民这般天生不幸之人,别说觅封侯根本上不得马,除了吹拉弹唱与堪舆,有能做的了什么呢?” “并非算者皆瞽,而是瞽者只能算罢了。” 说着,这杨高居然还非常友善地笑了起来,道:“倘若真有天谴一说,那李淳风、袁天罡岂不都要瘫痪榻上不能动弹?” 瞽,读鼓,意思是瞎子。 “诶!” 陈沐听着这话,转头朝赵士桢点点头,这老头儿要是上来故弄玄虚,他不会觉得有任何怪,倒是如此说来,叫他觉得有点东西。 非常符合逻辑。 “你若真有本事,给我算算,就算陈某从哪儿来,你若能算得出来,后面的话还能继续说,你若算不出来,就算算你自己的命数,还能活多久。” 老头一脸淡然地用耳朵看着陈沐,开口道:“第一个不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一十二章 高人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惊了呀。 难不成自己还真遇上高人了? 紧跟着就听老头儿道:“草民只给达官贵人看风水,从不给达官贵人算命,爵爷能掌握旁人的命,自然也能掌握自己的,算也白算。” 陈沐差点脱口而出问杨高是不是想让自己算算他是从哪来了,这是遇见老乡了吧,哪儿有这么唯物主义的算命的。 但他还是坚持的问了一句:“那为何还要给达官贵人看风水?” 杨高说:“看风水贵。” “扑哧。” 赵士桢没崩住,笑场了。 邹元标在一旁也忍俊不禁,但他比赵士桢体面多了,嘴都咧到让人看着就牙疼的角度了,还能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邹秃子也是个人。 陈沐倒是忍住了笑,但他没忍住接着问:“那为何只给平民百姓算命?” 杨高道:“举步维艰方知世事无常,还能拍出十文通宝在卦摊上,此人一定未到绝路。唐代高僧希运说供养十方诸佛不如供养一无心道人,这道人乃人之本心;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十文钱定人心志,敢问爵爷,有何不妥?” 尽管邹元标与赵士桢有惊叹有顿悟,但陈沐脸上的笑容却快速隐去了。 这个名叫杨高的算命术士说出的话不是一般堪舆之人会说的,他前边这段话甚至将世间绝大多数堪舆从业者的路都堵死了,若是顺着听,会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 可要是逆着听,这话岂不是说算命根本都是骗人的么? 哪有正儿八经吃这碗饭的人会说这种话? 况且,这个杨高在陈沐眼中有些太淡定了,就好像知道今天自己不会遭遇任何风险一般,陈沐可不信他能算出来自己今天没事。 杨高顿了顿,没听见声音,自顾自说道:“若爵爷没别的问题,那草民便算第二个了。” “先别算。” 陈沐抬起手,有突然意识到杨高看不见,干脆说道:“你的话很实诚,那么,接下来陈某需要你更加实诚,你在县中散播那些谶言,还有赊卖汤锅,意欲何为?” “自然是赚钱取利,草民一行四人辗转二百余村落,赊汤锅一百七十二口、铁锄六十三柄;卖汤锅六十六口、铁锄三十一柄,赚得通宝八万一千五百,还没来得及从海关折换银两便被抓住。” 杨高抿抿嘴,居然还有几分愤愤不平,道:“爵爷当面,草民斗胆要问一句,我等四人干犯大明律法的哪一条,要被扣押在监牢之中?” 反正杨高也看不见,邹元标抬手揉着刚才咧到发酸的脸,轻笑一声,正对上陈沐看过来的眼神,他知道,该轮到自己这个刑部观察政务出场了。 秃子正色道:“《大明律·刑律》有篇,造妖妖言罪,凡造谶纬、妖、妖言及传用惑众者,皆斩。” 他还不忘将法律条文翻译给杨高听,道:“前朝历代,妖言惑众者皆分主从,唯我国朝不分主从,故用‘皆’,皆者,谓不分主从,一体科罪!” 说着,邹元标又无声地笑了笑,也不管杨高能不能看到,道:“唯一免除刑罚的机会,是自首,《大明律·罪犯自首》条目中规定,凡犯罪未发而自首者,免其罪……可你已经被本县发现,故不适宜自首律法。” “诸位大人,草民不明。”杨高依然非常镇定,甚至脸上没有露出半分对罪责的畏惧,反倒皱起眉头极为困惑,道:“草民做什么妖妖言,又如何妖言惑众了?” “草民等人所做,不过是做了些买卖,定下赊账给货,倘若说中了,白纸黑字画押,到时自去取得财物,倘若没说中,那货物草民只当认亏,又何来妖言惑众?” 陈沐眯了下眼睛,轻声道:“世间安有如此做买卖之人?更何况……” “你的谶言皆指向战乱、灾难与百姓流离失所时才会出现的情景,这又是意欲何为?你又是受何人指使?” 陈沐笃定这个名叫杨高的人不会单纯只有做买卖这个想法,但要说他受人指使来坏自己的事,他心里有三分信,另外七分不是觉得不可能,而是他实在想不到谁会派人来坏自己的事。 明朝内部,东洋军府的事坏了,对谁都没好处;而外部大约也就西班牙和葡萄牙了,先不说他们没接触到杨高这样层次的人的机会,就算能接触到,陈沐也不信他们敢。 砧板鱼肉,翻个身只能让自己刮下来一层肉,绝对伤不到刀子,那两个国家当下要做的都是全力避战,绝对不会想着找事。 至于陈沐想的杨高的层次,不是说这个人多么有权有势,而是他能感觉到,杨高很聪明。 濠镜的传教士还没进化到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三个知道用技术引诱明朝高层士人以打开进入中国大门的时候呢。 他们拿出那点儿小恩小惠神鬼之说,只能诱骗些没读过的鳏寡孤独罢了。 像杨高这样开口闭口能讲两句古籍经文的相士,并不是那些穷光蛋能招募到的。 “意欲何为,自然是盈利赚钱。” 杨高似乎还有些不耐烦了,他干脆很直白地解释道:“天运无常,朝廷开东洋是运,草民沾了这运道到这来做买卖,低买高卖乃商贾常情,眼放远了这粮价本就有升有落,何况爵爷还在这动兵出马,前些时候还闹过饥荒,这粮价总是要涨的。” “干脆给爵爷明说了,草民手上还有百余石陈粮,赁了港城四十六号仓,都在那里头屯着;一来说写谶语能招徕百姓,原本不打算买汤锅的人兴也会来买,汤锅与铁锄是在山东买的,粮食歉收只要十八石米便换了三百只铁汤锅与二百个铁锄头。” “只要那八万余通宝能换成银子,草民就赚了好几倍,赊出去的就算粮价不涨我也不赔,况且粮价不可能不涨。” “常胜不会有饥荒也不会有战乱,草民也从没说过会有饥荒战乱,他们散布谣言是他们不聪明,何况多屯些粮食也未必是坏事,都屯粮,粮价就能涨,涨了草民还能赚上大笔银钱。” “爵爷现在觉得草民是囤货居的奸商,该让我算自己的命数了,只要诸位大人答应一件事,我便算。” 邹元标和赵士桢还沉浸在杨高的赚钱理论了,说实话除了陈沐,杨高是第二个让他们对赚钱这件事感到耳目一新的人。 陈沐比他们稍好点,抿抿嘴还能接上话,道:“其实我不稀罕你算,不过既然你说了,什么要求,我先听听。” “若草民算的对,爵爷不要为难草民弟子家人,让他们拿通宝换银子回大明;若草民算错了,任凭处置。” 其实杨高跟陈沐讲条件,对陈沐来说是件很好笑的事。 不过陈沐不在乎。 “你且算吧。” 杨高闭着眼侧过耳朵,一字一顿:“草民的命数……就在今年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一十三章 捣乱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非常怀疑,这个杨高根本不是个算命的。 所以他让邹元标把杨高放了,最后按照哄抬物价鞭挞四十,但告诉他不能再妖言惑众,否则下一次将会被处以斩刑,同时不准其离开常胜。 他巧妙地使用话术,要是今年死,陈沐就放过另外仨人、要不是今年四,任陈沐处置……抛开他本就任陈沐处置这个事不谈,别管哪个结果,杨高其实都挺赚的。 陈沐认为他有良好的逆向思维。 “大帅为什么要放了他?” 赵士桢对这事多有不解,说白了即使再完备的律法,也很难在这种模棱两可之际严格对号入座,明律上造妖妖言的罪责其实多面向‘教’而非‘言’,早年严刑峻法是为了制止元末以来风起云涌的邪教组织对社会造成破坏,而不是为对付像杨高这样的江湖骗子而准备的。 而当律法条目不能准确地将之对号入座时,难以避免会用到人治,尽管在陈沐以前的世界时间线上,人们对‘法制’二字持有褒义、‘人治’二字持有贬义,但实际上陈沐认为这不是单纯褒贬就能说明问题的一件事。 法制和人治是一件事,法律制度是运动的,不断向前进步以适应社会需要达成严格、平等的执行与遵守;儒家的人治更关注每个人作为独立个体的特殊性,并强调君主与执法者、监督者在道德层面的为政在‘仁’,法固不可缺,但执政者其身正,不令则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在陈沐所处的时代,真正健全的律法制度,法制、人治、礼制、德政,都必不可少。 因为在执法者变成机器人之前,再健全的法律制度执行者仍然是人,是人,就有贤明庸碌,就有七情六欲与立场之分。 人治与德政失败,社会产生巨大道德滑坡,必然会导致法制的失败。 把杨高按造妖妖言罪处以斩刑公正吗?把他按惑乱市场处以鞭挞四十又能达成陈沐的想法么? 赵士桢撇着嘴,他脑袋里没有这些东西,只是恨恨地抬起二指道:“学生听邹知县说,鞭挞的时候这道人一屁股疤,想来过去在国内就因这事被罚过,这会儿又跑到亚州来捣乱了。” “大帅还准其拿回那八万通宝,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邹元标最后没有扣下那八万通宝,只是将杨高屯在仓库的上百石陈粮扣了,省得他再危害社会。 陈沐笑笑,抬头望向窗外,感慨道:“他是个江湖骗子,但很聪明,也是个人才,只是走错了路子,我想看看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倘若没太大风险。” 他收回目光,对赵士桢道:“把他招为幕僚如何?” 陈沐相信杨高是懂一些卜筮之术的,但不像他脑袋里想的那些关于宗教或玄学的装神弄鬼,尽管他确实可以装神弄鬼,但陈沐更愿意相信那是一种古老的数据学科。 文王造《周易》,起初也只是为古老先民提供趋利避害的手段而已,用流行的话说,《周易》是非常唯物主义的,真要说唯心,大约也就只有‘愿君子如龙’这一点比较唯心了。 甚至可以把这想象成文王在和人说话。 比方说《周易》中最广为人知的第一卦,乾卦。 初九,潜龙勿用。 在新的环境不要施展威力,夹着尾巴做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做事要终日兢兢业业,就算夜晚都要保持警惕,这样是非常保险没有危害的。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事业有起有伏,不要担心,这并非坏事。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都到五这个程度了,说明已经做出一些属于自己的成就,像龙在天上飞舞,要表现得像个大人物。 上九,亢龙有悔。 既然是个大人物,就不要表现得太过高傲,否则危险就在接近,警惕起来不要让自己有悔恨的事发生。 这是一套指导先民做事的方法论。 牵强附会其上的神鬼之说不足为信,陈沐更愿意把后来衍生出的风水、卜筮之中有用的总结归纳发展出新的实践哲学,不适宜时代发展的就应该予以摒弃,而非抱守残缺。 正好像邓子龙对陈沐说过,风水喜回旋忌直冲,大门直冲大路叫一箭穿心,古人多住田野之间不居城镇,荒郊野岭路上多流动之人,见了独门独院的小农户便易起歹心,自然不美。 这往后推到汽车诞生后也一样,门口直对大路的地方看见车祸的几率自然要比别处高得多。 四合院里风水忌讳门对门,说是口对口为骂门,易多是非,两户亲戚一眼能看见你家里在做什么,自然易生口舌是非。 但陈沐对邓子龙的话也持部分保留态度,他认为所谓的化解就太扯蛋了,至多是给已经犯了忌讳的人增添一点儿心理安慰。 门上挂个金福就好使了?有那钱不如把两堵墙拆了重建俩门不对冲着。 “招募他做什么,那不就是个江湖骗子,大帅你看他会给人算命、又会看相、还会看阴宅、最后还能倒点儿歪门邪财。” 赵士桢说出一句非常戳痛人心的话,抬出三根手指对陈沐摆摆:“他啥都懂,可还是个穷鬼,劳心费力宁愿坑半个常胜的人让粮价上涨,最后就赚了三十两,却挨了四十棍。” 说着力学单位还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懂,照样儿过得比他好。” 陈沐板着手指老神在在:“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你跟着陈某,就是走运,知道吧。” “你不觉得这杨高就是专门为捣乱而生的么?” 赵士桢一听这话,连反驳陈沐前头话的意思都消了,瞪大眼睛道:“大帅知道他是个捣乱的,还想把他招进幕府?” “格局放大一点,南北讲武堂与南北二洋每年培训出数不清的危险人物,这些危险人物为大明所用,反而能让大明百姓更为安全;像杨高这样的人,在国内会被处死,可在国外则变得不同,你没发现他在影响市价试图火中取栗?” “有算学古籍的学识让他知晓人心,知道人们爱听什么也知道说出什么话后会让别人怎么想。” 陈沐笃定道:“我甚至怀疑这个杨高在坐上东渡的船之前就已经在各地打听过陈某的心性,知道我不敬神佛不信鬼神,所以才会说出那些迥异堪舆的话——聪明、有破坏能力、善于话术、略懂经济,并且看上去只是想赚钱而已。” “这样的人留着是祸害,拿出去也是祸害,但让他出去进行可控制的祸害,是不是让局势对我们就变得有利了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一十四章 借道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杨高没有辜负陈沐的厚望,放出去才半天就又重操旧业了。 根据巡检司的回报,被揍得走不动道的杨高回到暂时租赁的小院里,还帮人算命呢,神神叨叨的只算一家,说是如果没什么可看的就不要钱了。 还真有一户人家去找他看了,一家四口,父母带着俩小孩。 杨高看看男人,摇摇头说这是穷命,没什么好说的,不要通宝;看看妇人,也摇摇头,说虽然有些旺夫,但命里也有坎坷,全赖二人相互扶持才能有儿有女,也没什么好说,不要通宝。 看看小女孩,眼睛亮了一下,捂着盖上屁股的袍子嗷嗷两声,说小女孩命运不错,今后会碰上贵人的,要父母好好养育,这个得收五个通宝。 最后看到小男孩,嚯,猛地想从榻上起来,撑着身子说这小男儿十五年后会有一番大造化,这个要收钱,通宝五十! 给那刚学会汉话没多久的原住民父母高兴的呀,不光给了五十通宝,还连带着拿了一筐火鸡蛋给他,说要给老神仙补补身子。 这事传到陈沐耳朵里把他乐得哈哈大笑,对前来禀报的邹元标道:“这个算命先生还挺懂操弄人心,接着盯着他,如果他不做什么大事,就先让他在城里呆着。” 说罢,他对邹元标道:“你今天过来什么事,不会只是来告诉我这件事吧?” 邹元标一任大县知县,哪里会只因一介游方算士专程过来,他自袖中抽出由明西两国语言共同写就的公文递交陈沐,道:“大帅,这是边境刚通过驿站送来的西国公文。” 西班牙人? 陈沐接过公文,上面蜡封良好,他抬眼看了邹元标一眼,秃子知县正抻着脖子看过来,四目相对邹元标尴尬地笑笑,后退一步,又忍不住好问道:“大帅,上头写的什么?” 说实话,像陈沐这种人,说起来是很御下无方的,但凡在军府任职的官员,如果是科举结束便进入军府,将来调任大明地方都是很难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人。 但陈沐不在乎,他的威信建立在无可比拟的前瞻性与旁人难匹的大局观,这一点别人都比不上。 长久以来,他的命令绝对正确,这才是其威信的来源。 信是阿尔瓦公爵派人送来的,提到因明西两国条约,驻守智利的军队已经移防秘鲁,他需要将部分军队从秘鲁调往新大陆,希望能在今明两年间借用常胜县港口,使西班牙士兵由秘鲁经由常胜进入墨西哥城。 信上还特意写了万历七年与万历八年这两个明朝年份。 “看样子,他们都在学汉文呢,不过这一信为何不是由杨君瓒写来的?” 陈沐将信轻拍桌案,对邹元标与府上幕僚道:“智利的兵撤回秘鲁了,秘鲁用不着,阿尔瓦要把他们调到墨西哥城,想从常胜借道。” 赵士桢眼睛亮了:“大帅,过路费!” 邹元标表情更为严肃:“大帅,假道灭虢!” “过路费就算了,阿尔瓦现在拿不出什么钱来,何况也就几千步骑,能收多少过路费,至于假道灭虢。” 陈沐顿了顿,不是他发善心,实在是他太清楚在去年边境贸易结束后阿尔瓦身上已经榨不出什么油水了,新西班牙那边的账目杨廷相是有权看的,事实上新总督上任之初便把新西班牙近来支出与收入誊抄副本送到常胜了。 陈沐甚至还清楚驻扎在新西班牙的西国军团十个里面有六个都拖欠着仨月到半年不等的工资。 那些军团是参与过尼德兰镇压的西班牙老兵,精神极为坚韧,对拖欠军饷早已见怪不怪,这并不意味着阿尔瓦对他们不闻不问,在杨廷相的报告中,阿尔瓦在西班牙启程前就给他们发了三个月军饷,并得到国王承诺可以从新大陆划拨军饷。 抵达新大陆后,在明西正处于交战其间的用兵之际又发了一次,可两次都没能给部下补齐。 为解决这个问题,阿尔瓦甚至挪用军费从边境上买了一千三百套下等瓷器,这在新西班牙账目上是有记录的,杨廷相猜测是用于在旧大陆卖掉后发放军饷。 这倒确实是个办法。 “可能性不大,他们也灭不了我,不过还是需要小心行事,信上说他需要运送七千兵力,一个月就准他运送一千人吧,分两次运送,当天靠岸必须立即离开常胜。” 陈沐缓缓点着头,两眼无神地思虑着各种可能,最后道:“我们在官道上给他们设几处营地,让游击军回来,在官道营地周围驻扎,看住他们。” “正好,也能看看这些以后和我们打交道的人,先让杜黑子带兵在港口伺机寻些由头欺负他们,再让付将军在边境附近准备设宴,每次有西军经过,就款待他们的军官,施与些小恩小惠来贿赂他们。” 陈沐说着轻笑起来:“先扇一巴掌,后边再给枣,更甜。” “大帅不怕他们惹事?还欺负。”邹元标对前边的事有些不解,不过后面的话倒是理解了,道:“大帅认为阿尔瓦要走了?” “他们不敢惹事的,放心吧,廷达在智利就和西人军官起过冲突,在南边有座圣地亚哥城,那边的西国驻军不愿退走,又想找麻烦,在街上喝了酒拦下他手下几个走路像螃蟹的浪人。” “他们死了八个,我们死了仨,当地三百驻军集结起来对峙,被廷达架在城里架起的炮轰死了连队长官,尸首拼都拼不到一块去,要不是阿尔瓦的副官拦着那整个连队一个都跑不了,全得被廷达宰了。” 陈沐说罢才对邹元标和赵士桢道:“这事没跟常胜驻军说,你们也别漏出去,常胜近来排挤西人有些严重,稍加煽动百姓们恐怕自发的就杠着铳打过边境了。” “阿尔瓦肯定是要离开的,他这三万镇压过尼德兰的精锐快把墨西哥城吃空了,我估计这边的兵一过去,换了防他的人就得分散开。” 还是一片烂地的事,有明军在边境这边虎视眈眈,阿尔瓦根本不敢把军队散布各处,否则没有成熟道路,一旦开战他的人很难集结。 可军队集结墨西哥城西,单单一座墨西哥城哪儿能供养军队,那整座湖心巨城自己都没有生产能力,在阿兹特克时代粮食就全是外边送进去的,有了军队就要运送更多,路耗之下维护部队的成本大大增加。 谁都吃不住。 “在他走之前,我们不可无事生非,让他安心去进攻葡萄牙吧,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陈沐说着抬起撑在耳边的手:“让杨君瓒转告李旦,叫他派几个人带礼物回访一下葡萄牙的巴西总督,商量商量买铁矿的事,亚州需要铁矿,有多少买多少。”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失落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西班牙大盖伦船挺着红叉船旗孤独地漂流着,驶向它的目的地——大明在新大陆西海岸的常胜港。 这艘大型盖伦船的情况很好,似乎是船厂的涂料不够,那些修补过的船板带着不同的木色,就连帆布都是新换的,甲板上躺着密密麻麻的士兵,船舷外沿用铜钉出它的名字,利马号。 在去年夏天西班牙秘鲁总督区的利马城还没有这艘船,它是用两条在海战中受损的战舰拆卸后拼接修补而成的,至于那两艘战舰为什么坏掉,从此时客居船上登上艉楼的船长望向岸边怒目而视的眼神里能够得到答案。 人们说,就是那艘船,我记得它。 在常胜港近海,清洗了许多遍才终于失去鱼腥味的鱼塘,哦不,是南塘舰在四艘鲨船的拱卫中静静停泊着,一年前的龟岛,暴风雨中偏离航向的南塘舰与一支秘鲁出发的西军舰队狭路相逢。 那次海战成了许多参战西军的噩梦。 即使现在看见这艘停泊在海上的巨大野兽仍旧令人心有余悸。 他们是来自秘鲁利马城的西班牙部队,受阿尔瓦公爵调遣,借道常胜去往墨西哥城驻军。 为了不让明军轻视,秘鲁总督专门调派这艘接近九百吨的巨舰作为运载士兵的座驾,但显然此时并不能达成预计效果,还令参与过龟岛海战的幸存士兵在船上传播着新的恐惧。 好在这一行为很快就被船上的连队长官制止,并且确实岸上有比南塘舰更加引人注目的事物。 许多人过去是来过常胜的,在明军还没未到来之前,每年都会有船舰运载大量金银、蔗糖、铁矿与铜锭经过巴拿马卸下货物,再从阿卡普尔科装上从欧洲商人们送来的棉甲、板甲、火枪、红酒、朗姆酒运回利马。 只是那时阿卡普尔科不是这个样子。 靠近海湾,利马号上的步兵能清晰地看见港口南北崖壁上满是异域风情的两座五重塔,这样的建筑在普遍低矮的明国建筑群中并不多见,尤其是塔下与崖壁连成一体的城砦,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其军事属性。 在看清每层高塔六个窗口伸出的炮管前,西军步兵们都把这当成单纯的灯塔,因为在过去阿卡普尔科北方就有一座西班牙望楼。 两座高塔中间则是港口,过去这里只有一条很短的栈桥,现在则有十二条修长的栈桥从海面一支延伸到岸边,关防税卡衙门旁的军寨里北洋旗军带着巡检官与民兵早等候多时。 他们身后的军寨旁是一排向东延伸的牌坊,每座牌坊后都是像官衙般的仓库,仓库前的牌坊上则写明了仓库字号,西军到来时刚好有一批货物从县城运出,数不清的力夫推着推车,还有在木质轨道上奔驰的马车将大量货物囤入仓库。 再向远方看,隐约能望见港口东北方接连不断的明国风格小院落,他们在院子里种着茁壮成长的树木,那些移栽的大树都有繁茂的树冠,同白墙青瓦形成独特风景。 受明军指引看护下船的西班牙士兵在港口列队,在短时间舒展船上蜷缩酸痛的身体后,他们竭力让自己表现出高水平士兵才拥有的整齐军容,但忍不住斜视左右的眼神依然无可避免地流露出五味陈杂。 “打起精神来,我知道你们累极了,但我们无权在城里停留,他们在离城镇很远的地方准备了营地,我们恐怕要走到今天下午。” 连队长官是个面容严肃的西班牙老兵,穿戴整齐的黑色盔甲身上的皮带一丝不苟,他有个有趣的名字,加西亚·罗梅罗。 这个姓是罗密欧的变体,名的意思则为青年,意思是从罗马来的青年,整个名字就跟起着玩儿的一样。 他的个子不高,但身形站得极为笔直,一手扶着腰间钢剑一手下垂攥着写满距离与数学公式的指挥棒,在与接应他们的明军军官交涉后,便在士兵间丈量着每个人的间距,督促他们开始行军。 西班牙士兵们都戴着制式高顶盔,一部分人穿戴胸甲,还有些人则穿印第安人制作的带有棱形缝线的棉甲,下半身则长裤长袜和短靴长靴,就是配色诡异引得路边来自明朝的移民百姓嘲笑。 “你看,他们穿着阴阳裤,两个裤管颜色不一样,每个人身上颜色也不一样!” 这对见惯了明军皆着统一兵服的明朝百姓来说真是新颖的景观,哪怕不说铠甲这种较为贵重的东西,服色都不整齐的军队怎么能去打仗?哪怕他们看起来真的是一支善战之师,穿成这样也会让人觉得像一帮乌合之众。 有消息灵通的人在人群里显摆着自己耳目灵通,解释道:“您还不知道呢?大明和西夷的贸易条约里就有为他们做服色制式的兵服,以后就好了!” “不过他们的长矛可真粗!” 为避免刺激明军造成麻烦,秘鲁总督特意挑选了这支首次派遣的借道士兵,加西亚所率的部下是一支步兵连,包括二十三名雇佣军与三百名连队成员在内的士兵没有任何一个火枪手,此时整个连队在官道上行进举着硕大的长矛像一只缓缓蠕动的大刺猬。 他们的良好作风令早前接到任务带兵惹麻烦的杜松无从下手,只好慢慢悠悠带兵跟在他们后面,伺机而动。 “上尉,阿卡普尔科过去不是这样,我们,失去它了对么?” 在即将离开港口时,连队中一名士兵在加西亚走过身旁时开口发问,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的疑问让加西亚脚步顿住,回头越过如林的长矛望向远方林间官道尽头城镇的轮廓,最后定格在停泊于港口的南塘舰高耸的桅杆上。 “真想登上他们的船看看,什么样的战船才能毁掉两艘盖伦。” 加西亚长长叹出口气,缓缓咬咬牙,跟上连队对他的士兵说道:“如果你说的是阿卡普尔科,是的,西班牙永远地失去了阿卡普尔科,西班牙已经不能再输了,再输,我们会完全失去新大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一十六章 铁厂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西军过境常胜,对亚州而言本该是件非常重要的事,但东洋军府由上至下,从陈沐、赵士桢、邹元标全部都没留在县中。 在县中暂时主事的是由亲军参将杜松、步师参将邵变蛟、骑兵参将黑云龙、酋帅白陶、巡检裴嚣构成的常胜备御体系与边境总兵官付元、游帅林满爵、步兵千户林琥儿的边境守御体系。 不论中间哪个环节西军有不法动作,那三百多个借道西军对这套防御体系来说就是三百多块肉。 说对西军借道不重视是不对的,常胜远超其十倍的军兵盯着他们,还有统帅复国军摩拳擦掌希望能拿西军试试手的艾兰王朱晓恩在一旁虎视眈眈,都重视过头了。 但陈沐与知县邹元标不在常胜,又显得太轻视了。 他们此时不在常胜,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常胜派往北方寻觅新地的移民探险队发现了铁砂,也就是说,在常胜县的辖地有存在铁矿的可能。 陈沐想铁矿都要想疯了。 得到移民传回消息的当天,港口便为他准备了三条船舰,当即率亲兵百人,赵士桢、邹元标及县中移民中矿匠山主百余,跟探险队传回报信的移民乘船向北去了。 发现铁碎沙的地点在常胜港北方沿海岸千里的小镇,位置在常胜与界县中间,再向北四百里就是林琥儿曾率伤兵短暂休息过的巴亚尔塔港。 经过七天七夜的航行,两艘炮艇一艘福船靠岸,作为引路者的移民对赵士桢等人介绍道:“这是个天然良港,我们沿岸航行在这下船,上岸后发现过去这有个西夷军寨,不过已经废弃很久了。” “这的部落说这个地方被西夷称作曼萨尼约。” 陈沐刚刚下船,踏在白沙滩上与赵士桢、邹元标等人环顾着周围与常胜港相比凸显萧条的海滩,闻言顿住脚步问道:“苹果?” 曼萨尼约在西语里是苹果的意思,不过苹果这个词在明朝才刚刚开始叫,过去都叫频果,汉代时叫‘奈’,种植于河西,明朝时人们认为燕赵之地的苹果为佳,名称也在慢慢改变。 移民点头道:“是,西人在这儿种了很多苹果用来酿酒,原住民村子里还有酿苹果酒的作坊,据说水手常喝苹果酒在海上不得病。” 坏血病。 陈沐顺着移民抬起的手指向远处望去,不过受丛林遮挡并未看见移民口中说的苹果庄园,但他心里对苹果酒能治病是认同的。 就听赵士桢道:“在巴拿马得到的籍中提到吕宋的麦哲伦曾为西班牙人航行,他的船队在海上得了恐怖的病,口齿出血、两腿鼓胀、皮肉腐烂,试了一切能用的方法。” 别人都有需要忙的事,赵士桢的工作相对轻松,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研读各类资料,使其在军府最为博闻强记,道:“他们怀疑自己是受到魔鬼纠缠,祷告也无济于事。” “放血、用动物血洗澡、吃糖、锻炼身体,怀疑是船上的污浊气息、血污和锅里的油让他们得病,还有人吃老鼠,因为小鼠能在船上活蹦乱跳,一度极为抢手,一只老鼠在船上能卖到二两银子的高价。” “我看是他们作恶的报应。”赵士桢撇撇嘴:“不然我们怎么没事呢?” “因为我们喝茶,吃泡菜,有些时候还能在船上种菜。”陈沐笑笑,摆手道:“果酒和益母果也会是将来不错的选择,麦哲伦已经过去了,现在海上轮到我们,也许以后的世界历史会说,在隆万之年,大明发现了西班牙人,从而发现了世界——发现铁矿的地方离这有多远?” 旗军已将战马拖拽下船,见到船舰靠港,远处教授土民耕种的移民已带着原住民朝这边走来迎接,他们为陈沐指明方向,人们或骑马或步行,向发现铁矿的小溪走去。 看上去矿脉离海岸并不远,沿着河流一路向东没多远,就到了探险队发现铁砂的地方,据说是探险队由苹乡,也就是他们靠岸的港口向东寻找适宜种植的土地时队伍中的年轻人在溪边打水发现水中沙子与平时不同,这才让人发现这里的铁矿。 虽然只有不到二十里距离,但当地没有妥善的道路,一行人走走停停,到达当地时已近黄昏,探险队的进展也非常缓慢。 这是派遣三千人中一支不过四十余人的小队,小溪被他们称作湿脚河,人们在河流沿岸搭起帐篷,多是身强力壮的青年,草率地在营地周遭开垦了几亩地,主要食物来源还是依靠从船上卸下的口粮与射猎所获。 一路走来人们已经极为疲惫,旗军忙着扎营设寨,将携带的米粮下锅,随行的老练窑匠与铁匠们却精力十足,看着探险队草草搭设的高炉直摇头。 由于没有专业匠人,探险队拿着辛苦收集的铁砂铁土放到炉内煎炼,一次出铁少渣多不说,造的炉子也小,炼成一炉出生铁不过十余斤,便要毁坏窑炉不堪再用,更要重新搭建,费工费时。 但陈沐真的见到了铁,他的探险队用笨方法锤炼出生铁锭,在他们过来的这段时间里造出百余斤生铁,后面的事便不用说了。 在没有人比陈沐还希望在亚州找到铁矿,也没有人比邹元标还希望铁矿出现在自己管辖的土地上,这俩人一拍即合。 接下来几日陈沐的亲兵留下一总旗人马驻防萍乡港,勘探周遭地形地图;探矿匠人则沿河而上,探寻矿脉所在,邹元标来自白马部的原住民副手就地被任命萍乡长官,首要任务是招揽土民修路、同周遭各部落进行贸易。 陈沐也下了大力气,不但将一总旗亲兵与上百工匠留下,他自己过来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两千万通宝的钱款。 其中四百万通宝直接用于这支四十人规模的探险队,作为发现铁矿的奖赏,并命他们与周围的移民探险者、原住民部落开出赏格,今后方圆百里内发现铁矿、矿脉者,每次奖赏通宝二十万或等价货物。 重赏之下有勇夫,随后半个月,活动在方圆十余里内的三支探险队相继发现铁矿的踪迹,不但有铁砂、还有土锭铁,越多发现往往意味着铁矿脉越为巨大,这让陈沐一行极为大喜,着手从常胜向此地调派人手。 这个地方,也被命名为萍乡铁厂。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当明军在萍乡轰轰烈烈开始掘地取土修路运铁时,墨西哥城的阿尔瓦公爵正移兵官道,怀着巨大的忧虑与期盼隔着边境线遥望西面,等候调动的连队抵达。 停战是一步一步来的,从来没有说停战就能立即进入停战状态,即使条约已经签署、土地已经移交,哪怕贸易热潮都已经结束,也只能尽量为明西两国在边境线上成为贸易友好国家尽一份力。 只有他们的军队真的能从常胜走出来,才说明双方建立起互信的基础。 阿尔瓦怕的不是明军进攻这个连队,没人会幼稚到专门伏击一支三百多点既没有威胁也没有贵重货物需要押运的连队,真正让他担忧的是双方带着猜疑的条件下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即将转好的外交陷入僵局。 一点火星就能让边境重燃战火。 尽管阿尔瓦公爵有能应付一战的充足兵力,总结贝尔纳尔与陈沐作战失利的教训后,这支绝大多数由镇压尼德兰革命老兵组成的庞大军团补充了十个火枪连,拥有应战的实力,他们曾在尼德兰击退奥兰治亲王威廉与拿骚路易所率德法两军,但局面并不允许他开战。 即将开始的葡萄牙王位继承战争在召唤他。 这让西班牙的铁血公爵在新西班牙毫无用武之地,反而致力于边境和平。 “我们进展的不坏。” 老公爵的腿脚已经不好使了,早年出身优渥不离酒肉的生活令他和所侍奉的国王一样落下痛风的毛病,在府邸中常年不离手杖,但在墨西哥城外仍旧要以强悍示人,只好忍痛骑在马上。 在他身旁的是新西班牙故总督阿尔曼萨,在杨廷相进驻墨西哥城后西印度委员会在事务上的话语权飞速降低,以至于阿尔曼萨根本不需要借助来自陈沐的外力就轻松坐回新西班牙总督之位——当然,在墨西哥城明朝驻军的语境下只是副总督。 “边境上十七个种植园主都从另一边招聘了汉语教师,一些商人也能自由穿行边境,到那边的村子里购买货物。” 阿尔曼萨对心事重重的老公爵说道:“尽管还有一些敌意,但只要我们的人遵守他们的律法,明国百姓可以接纳我们。” “没有愚蠢的战争,明国村庄出产的货物是原住民的几十倍,也是我们种植园的几倍,只要我们有白银,就能在边境上换回他们生产各式各样的货物,国王能得到比先前更多的财富。” “如果一开始就接受陈沐的条件,要不是贝……” “总督阁下。”阿尔瓦公爵在马上转过头:“我知道你厌恶将你驱逐的贝尔,但恕我直言,他真正做出错误的决定并非驱逐你这个和明国统帅商谈协议的总督。” “他只是错在还没准备好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在错误的时间发起一场正确的战争,什么叫明国百姓能接纳我们,嗯?如果你指的接纳,是像我们接纳印第安人那样的话,是的,明国百姓能接纳我们。” “是秘鲁的战争让新西班牙的军官水平下降得太厉害,他们以为所有敌人都像印第安人那样不堪一击,虽然输了战争,但我们从阿卡普尔科得到足够的教训,现在每个军团有三个火枪连,以确保在战斗中拥有足够的火力。” 阿尔曼萨并不认同公爵的话:“但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一样能从明国军队那里学到这些,几千名军人不会死于战火,阿卡普尔科也还属于我们,陈沐一开始只想让我们承认他们在北方的地位。” “当他只有几千名士兵时,他当然只想要北方,中国君主在第二年给他送来十万移民,即使你答应他的要求,十万移民蜂拥涌入北方,你认为陈沐不会拿出新的条约给你看么?” “是我们发现了新大陆,人们在这几十年,你想把这里拱手送人,你应该感激贝尔纳尔,是他让你免于一死。” 阿尔瓦公爵皱起眉头,他的脚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说道:“如果没有战争,大片土地就被拱手相让,你觉得西印度委员会要怎么对付你?” “昨天连队长加西亚派人送来信件,说驻军这里的明军长官付元要宴请他,一路上明军对他们都不友好,他们极力避免跟后面惹事的明国将军起冲突,凌乱的兵服令我们的战士心怀羞愧。” “在我离开这里之后,你有办法保住国王殿下的新西班牙么?” 阿尔瓦看着阿尔曼萨没有再说话,他也没听见阿尔曼萨直截了当的回答,谁都知道,能否保住新西班牙并不取决于他们的想法。 他们都不知道大明真正是什么样子,只在那些细枝末节断断续续得到的消息能让西班牙人在头脑中逐渐丰满的明国的形象。 而这个形象在他们同自身对比后,变得尤其可怕。 哥伦布第一次登陆新大陆,出海用了三条船,船上有八十七名水手,漂洋渡海。 第二年他得到王室准许的船队扩大为十七条船,运送王室官员、工匠、军人一千五百多人抵达新大陆,开始开拓他们的事业。 麻贵第一次登陆新大陆,出海用数十条船,船上有上千名士兵与水手,漂洋渡海。 然后陈沐来了,带着二百多条船和近万名士兵,不但登陆北方西海岸各处,甚至只用了半年就和新大陆中段的西班牙打了一仗。 同样也是第二年,中国君主颁布移民诏令,从遥远大明浩浩荡荡开来成百上千的船舰,组成有史以来最庞大的舰队,将十万移民运抵新大陆。 说实话,这样的消息令人听起来感到无力。 葡萄牙人登陆巴西已经近八十年,他们在巴西的殖民也已经进行了四十多年,可现在巴西的葡萄牙移民只有两千人。 如果说早年南美洲原住民认为西班牙人是神明,因为他们居然可以骑马和使用火枪,那么现在一大部分西班牙人也认为明朝人是神明……因为他们居然不会死于坏血病。 “这样的结果并不坏,公爵阁下。”阿尔曼萨并不因新西班牙的危如累卵而感到丧气,他说道:“我会让明国需要我们,只要波托西还能挖到银,只要国内能运来铁,只要我们会购买明人的货物——他们只想赚钱,我们也能得到所需,这样的结果并不坏。”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一十八章 明械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这样的结果不坏么? 至少在加西亚·罗梅罗率领他的步兵连队从官道尽头穿过边境时,阿尔瓦公爵也认为可能这样的结果也许真的并不坏。 他们挺着长矛出现在官道尽头时,棱堡上的执勤士兵连滚带跑的去紧急找来阿尔瓦公爵,他们以为明军要进攻了。 加西亚步兵连的士兵除了面孔,全身上下所有装备都换了。 他们头上戴着圆顶笠盔,头顶有铸焊狮子头噙着一攥红缨垂在脑后,笠盔下有橘底红边保护脸颊脖颈的布面铁甲顿项,身上同样也是同样橘底红边的布面泡钉铁甲,上身还穿着明军制式胸甲。 不过手臂既没有铁臂缚,身上也没有明军携行具,只在手腕有皮质护臂与腰间一条鞣制的野牛皮腰带,左边系明制腰刀后腰绑一柄宽刃短刀。 布面甲裙下同样为明军制式的短布靴,打着橘色帆布行缠。 他们手上没有长矛,与之对应的是每人都端着明制火绳鸟铳,既不能加装刺刀也没给配发弹药,总之就让他们端着出来了。 站在棱堡上的阿尔瓦公爵看着停在边境税卡的步兵连队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对跟他一起的阿尔曼萨问道:“他们,是在等我们过去?” 等阿尔瓦公爵带着棱堡中的几个骑士抵骑马走到那边,正看见在那支穿戴整齐明军制式装备的连队旁边,有一明军高级将领正勒马轻笑,阿尔曼萨对他说道:“那是明军在边境的统帅,总兵官付元。” “他身边那个肤色深些的将领是杜松,陈沐的扈从头目,还有一旁大胡子的中年人,没有笑的那个,是游击军统帅林满爵,率领着绿斗篷。” “后面那个骑白色安达卢西亚马的是黑云龙,骑兵将领,在峡谷之战率领明军骑兵冲击骑士取胜。” 几名明军将领大声谈笑,不时望向旁边清一色明制装备的连队,看到阿尔瓦公爵出来,付元策马轻快踱过边境线,将马鞭反手插进腰囊,抱起拳来拱手,自报家门:“天军边境总兵官付元,西班牙要借道的军队已经到了。” 阿尔瓦公爵一肚子疑惑,他怎么想也想不通加西亚的连队怎么会穿着整齐明制铠甲端着明国人的火绳枪,可此时又不好发问,只好先跟付元打个招呼,这才问道:“他们的衣服,这是怎么了?” “哦,你说这些啊,这是我们大帅的意思,贸易条约上,西军不是要购置我们的兵服么,这就是专门给你们做的兵服,还有甲胄、腰刀、鸟铳,大帅说这叫全套的明械连。” 明械连? 付元只有这仨字是用汉文,其他大段话都是用西语说的,毕竟要让他用西语说出‘明国装备连队’有点累,他脸上挤出些笑容又接着隐去,道:“这三百套送你们,回去试试怎么样,以后在想要就下订单。” 阿尔瓦公爵对这支‘明械连’感觉不错,点头道:“他们看上去装备精良,请替我转告陈将军,我很感谢他的馈赠,这些装备,如果下订单要多少钱?” 胸甲对西班牙来说不是必需品,西班牙的手工业仍然能有发展空间的大约只有在连续对外战争背景下的兵工厂了,在托雷多,他们的钢剑、胸甲、高顶盔被源源不断地造出来。 但西军确实非常需要制式兵服,因为他们的高顶盔在欧洲被大量仿制,法国人、葡萄牙人、神圣罗马和英格兰人,所有人都在使用仿制他们的高顶盔,打起仗来一旦进入混战,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过去他们会在战前给士兵发放颜色不同的绳子系在肩膀上,以此来区分敌我,因为在欧洲兵制下,士兵的衣服、铠甲有时是由个人出资购买的,很难达成制式的效果。 而现在阿尔瓦看着这套明军装备与火绳枪,他认为如果质量不错、价格又比自己造还要低的话,也许直接从明国购置兵器铠甲也是不错的选择。 “大帅说了,这是中档次的兵服,算上火枪与腰刀,全套为两万六千通宝;如果不要火枪、腰刀,内外衣裳与布面铁甲为九千通宝,要是不要布面铁甲,只要三千通宝。” 付元特别抬手说道:“三千通宝看上去和这个一模一样,只是内里没有铁甲,不能防御箭矢、火枪、刀砍剑刺。” “要是你们想要其他颜色,提前说一声,一样能做。” 在兵服定价上,军器局是做过市场调研的,只不过调研的不是西班牙,而是英格兰。 艾兰王朱晓恩知道英格兰的火枪价格,一杆火绳枪十八至十九先令,这是接近十两银子的高价,而一杆火绳枪在南洋卫军器局水火力膛床之下成本已经降低到不足一两,显然大明把兵器卖到欧洲能得到巨额利润。 “至于更好的与更普通的兵服,付某暂时还未见到,也不知道价格,如果公爵想要,可以写信给陈帅。”付元笑眯眯地说道:“我听说,公爵要带兵回大海那边了?” 付元这话可不是他像陈沐一样对局势的预测,是昨晚的酒宴上加西亚说漏了嘴,老公爵显然也猜到了这一原因,在听到的同时便抬眼瞪向一旁端正站着的加西亚。 付元全当没看见公爵的小动作,他抬手指指旁边的西军连队,道:“别管公爵去打谁,教教他们怎么用火枪,三个月就够了,然后把他们带回欧洲吧,打仗的时候,看看明械连的表现。” 阿尔瓦对此不置可否,所谓的明械连是重甲火枪手,欧洲火枪手通常是不穿甲的,以便于快速行动,这一身又是布面铁甲又是胸甲的罩在身上,还怎么快速移动去有利地形。 “这些重甲,应该用剑盾,最好冲突敌阵,用火枪还怎么后退。” “后退?” 付元现在瞪大眼睛表现出极度诧异,随后才了然地点点头,道:“对,你们的火枪是边打边前进、边打边后退,那就别动了呗……说实话,你们那样挺没气势的。” “一个连队,对一个连队,没有人能走到他们面前。”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一十九章 假币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西班牙方阵在火枪手的使用上更加灵活,并且几十年中所有对外战争除了面对大明外他们基本都赢了,赢了就有打扫战场的机会,也就意味着火枪并不是消耗品,火枪手才是。 普通火枪手身上是很少见到铠甲的,但操持重型火枪的火枪手往往穿戴胸甲,即便如此在灵活性上也有极高的要求,他们要适宜在行军中变阵,在对阵中快速展开,在射击中前进、后退,有时还要从小方阵快速变换为大方阵。 明军鸟铳手要承担的使命就少多了,在敌人有骑兵活动时,他们会在壕堑的保护下固守,如果缅甸步兵,就会缓慢地向敌军逼近,身披坚甲能让他们在七十步外不受流弹所伤,即使在三十至七十步内,也有很大可能保住性命。 这样的战法要想妥善执行有一个前提,被急于推销重甲火枪连的付总兵忽略了——明军在阵地战中野战炮数量与质量上往往占据优势。 鸟铳队不会被敌军几门火炮砸翻,才有完美运行战术的可能。 当然了,对阿尔瓦公爵来说,这个‘明械连’是不要白不要,反正都是陈沐白送的,而至于好用不好用,没人会觉得不好用。 阿尔瓦回去就让这支部队把铠甲脱了……倒不是别的原因,只是太热,和板甲衣类似的布面铁甲本就不透气,外面还罩着胸甲,两肋还用皮条系着,只是想想都会出一身汗,阿尔瓦可不希望他的部下中暑。 正当阿尔瓦公爵在棱堡里进行试验这身甲胄的防护能力时,他又收到来自陈沐的信,信上提到两件事,都和钱有关。 阿科斯塔修士拿着信对老公爵读着,道:“明军在检查去年边境贸易后发现我们兑换了很多万历通宝,但并没有都用作买卖,在最后查账时他们得出结果,有一百四十万通宝不知所踪,他认为是我们的商人拿去了。” “除此之外,他们还收到了假币,就像这个。” 阿科斯塔从宽大的修士袍里摸出一枚铸着菲利普徽记歪歪扭扭的银元,道:“经过比对,他们说收到五百多枚白铜包银币,认为是我们在用假币欺骗他。” 端着一杆重型火枪打算在铠甲上实验的阿尔瓦公爵听到修士的话硬是愣了半晌,接过钱币看了又看,顿了顿才问道:“白铜,是什么?” 阿科斯塔也跟着摇头:“我只认识这两个字,白色的白、铜矿的铜,合到一起……不知道是什么。” “这就是银,甚至还是品相非常好的银币,难道陈沐以为随便编造个借口,就能来讹诈我的钱了么?” 阿尔瓦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这枚银币,他非常确定,这就是一枚银币,从重量、色泽、材质上与其他银币毫无区别,真要说区别,那也只是这枚银币在棱角上有些太过刻意,看上去并不像西班牙铸币厂粗制滥造的东西罢了。 当阿尔瓦公爵怒气冲冲的回信穿越边境送到陈沐手上时,东洋军府也对此诧异不已:“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白铜?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居然说这就是银!” 陈沐很清楚这些看上去像银币的铸币不是银,是铜镍合金,虽然看上去和银很像,但只要用针轻轻一划就知道不是白银,银很软,是可以留下划痕的,而白铜不行。 白铜是四川云南两省的特产,最早记载于东晋,陈沐在香山千户所时就截留过这种货物的出口。 难道是自己这边出的问题? 一旦脑袋里有了这种想法,就止不住猜测,最后只好下令各地村尉副尉严查私铸钱币的事。 这种事是禁不住查的,一查一个准,才不过仅仅十日就有村尉报上,发现邻村曾有私铸银币的迹象,还将银币卖给边境另一边的西人商贾取利。 让陈沐感到面上无光。 本来以为是西班牙人出现了小偷儿,却没想到制作假币的是自己这边儿的百姓,而且还是做别人的假币。 陈沐在军府衙门里气得直挠头,边走边问:“他既然都打算造假币了,为何不造通宝,非要去造西班牙人的假?” 要说起来,私造通宝在技术上要比用白铜造银币容易多了,且不说白铜冶炼需要的炉温比炼铁还高,关键在新大陆你从哪找到镍啊? 前来禀报的是边境线上的小百户徐晋,事情发生在他的下辖村落,自然是一副前来认罪的丧气模样,小声禀报道:“大帅有令,私造通宝铳毙,他们也不敢违令……” “那我还得谢谢他们听话了是吧?”陈沐被气得脑壳疼,揉着脑袋问道:“他们从哪弄到白铜的?” “回大帅,他们从国内出海时带了一些白铜假银,本以为能在这边蒙混过关,却不料亚州不用银两,又不敢在关防换取通宝,只得跟着到边境上,后来他们发现西夷用银币……大帅,林千户让卑职来问问,如何处置?” 合着是一拍即合。 如何处置? 陈沐也想知道该如何处置。 大明律法上可没有规定怎么处置仿制别国假币的条例,陈沐伸直了胳膊挡在他和徐晋中间:“先别跟我说话,头疼!” 可是坐了好大一会,陈沐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首先,赃款没收充公,也不用杖责之类的刑罚,常胜县的铸币厂正在兴建,把他们全充铸币厂做铸币匠,八年不得离开。” “他们做假币都能做的头头是道,让阿尔瓦看不出来,做真币想来也没问题了。” 陈沐这样的出发让百户徐晋狠狠地松了口气,哪知道还没来得及擦擦额上的汗水,就见陈沐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这个百户是怎么当的?还有那些个村尉,老百姓铸币你们都不知道?” 说着陈沐指了指室内的亲兵,下令道:“去告诉林琥儿,罚他一年俸禄,让他给我查,从上往下查,有收受贿赂的就地铳毙,知道情况却不上报的立即撤职、不知道情况的罚俸半年。” 陈沐揉着脑袋,越想越烦躁……他该怎么跟阿尔瓦说呢?难不成说他看错了,这东西就是银币? 他既不想承认假币是从他这儿出去的,也不想帮欧洲人认识什么叫白铜。 “唉!” 陈沐觉得问题非常棘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二十章 巴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如今新大陆在铁这个问题上,陈沐就有这种感觉。 缺铁的时候,哪儿哪儿都缺,可一旦不缺了,铁矿又好似不要钱一般蜂拥而至。 先生常胜县北方千里的海岸边发现铁矿,遂成立萍乡铁厂,铁矿脉储量极为巨大,至少到陈沐回来时方圆十余里皆有发现铁矿的消息,不过那也不算十全十美,萍乡铁厂的铁矿石很贫瘠。 大明的铁矿通常含量是比较低的,除了琼州府发现的富铁矿外,普遍铁矿含量不高,其中一大部分还是含硫的黄铁矿。 而萍乡铁厂的铁矿,含量比之大明本土的铁矿还要更低些,唯独胜在看起来储量巨大,加以发掘能满足部分铁质农具所需。 但运气来的时候,会蜂拥而至。 就在萍乡铁厂设立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秘鲁西班牙与巴西葡萄牙人先后上门,到常胜来表达他们希望与东洋军府贸易的念头。 先赶到常胜的是巴西来的商人,名叫西蒙,看上去有欧洲人难得的彬彬有礼,他带来许多货物,让他的黑人仆从在军府衙门外的空地上放了一地,请陈沐出去观看。 货物都只是一小份,用一样的木篮子装着,摆得整整齐齐,主要有名叫巴西的红木、香料、棉花、糖和烟草以及一些野兽皮毛之类的货物。 巴西在葡萄牙语中的意思就是红木,实际上巴西那片广袤的土地对执着于寻找黄金白银的葡萄牙人来说就是一片不毛之地,他们之所以留在那里开拓土地,绝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红木。 这种经济作物磨成粉后含有大量水溶性的红色,可以作为名贵衣物的染料,西蒙也着重向陈沐介绍这种染料,人类是喜欢红色的。 而在葡萄牙人的印象中,明朝人更喜欢红色,因为最尊贵的官员穿的衣服都是红色。 不过陈沐看着西蒙的货物有些无可奈何,他百无聊赖地挑挑眼睛,带西蒙回官衙后这才问道:“你想从我这里买什么?” “黄金、白银、火枪、火炮,主要是这些货物。红木和香料是我们能拿出最好的货,过去这是王室专营的东西,不过阁下想必已经知道国王的不幸。” 西蒙解释道:“所以现在总督准许拿出一些作为贸易货物,以换取部分能让我们自保的武器。” “你们想卖的东西,大明可以收购一部分,但首先大明不缺染料也不缺香料,如果你开出的价格离谱,我没必要收购这些东西,除此之外的棉花、烟草、兽皮和糖也一样,这些东西新大陆都有,我们的土地上自己也在种植烟草、甘蔗和棉花。” 陈沐没有半点坑葡萄牙商人的想法,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这片土地上经济作物同质化极为严重,大家种植的都是这些东西,根本没有半点优势,他问道:“你能告诉我,葡萄牙在巴西有多少人么?方便我计算你们各类货物的产量。” “你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和你谈一些小买卖的,如果我想,我可以把整个巴西买下来。” 西蒙张张口,没说出话来,因为经过简单的评估,眼前这个人好像确实能把巴西那片不毛之地买下来——如果他们的国王还活着,也许只需要二十吨,或许十吨白银就会让国王动心。 “我们本该有两万或三万人,但因为汉国的那些海盗,我们现在只有一万五千人。” 陈沐眨眨眼:“因为汉国?这么说你把黑人也算上了?如果不算他们呢?” “不能不算,我们不能用图皮人工作,黑人是主要的生产者,我们只有两千人,但这两千人不是生产者。” 图皮人是印第安人在巴西的一支,以捕猎、采集和渔猎为生,在1561年,他们联合许多原住民部落反抗葡萄牙人的奴役,把葡萄牙人围困在圣保罗城里,最后只能向他们求和,后来葡萄牙人就开始从非洲购买奴隶。 “你们有铁矿么?” 西蒙看向陈沐的眼神中隐含着关怀:“阁下,如果我们有铁矿,还需要到您这里买火枪和火炮么?” 陈沐笑着摇头,道:“就算你们有,也会想要到我这里买的,因为我们造的火枪更便宜、更好用,我们有更低廉的成本,我比较喜欢棉花,你们一年能产多少棉花?” “我只是个商人,这件事恐怕需要回去向总督问询才能回答您。” “行吧,那你回去告诉你的总督,黄金和白银除非你们有铁矿,否则我不会拿来卖。至于火枪火炮,如果在常胜交易,三百斤棉花换火枪一杆,三万斤棉花换火炮一位;如果在巴西交易,五百斤棉花换火枪一杆,五万斤换火炮一位。” 陈沐说着摇摇头道:“火枪是火绳枪,跟你们的差不多,但火炮不是佛朗机,是大明的二斤镇朔将军,很好用,晚些时候让人带你去看。” 其实陈沐在听西蒙说巴西没有铁矿后就有些失望,懒得再谈下去了,诸多货物里也就棉花对他来说还有用,但用处又不是那么大,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他们要是愿意卖,陈沐也能赚点钱,不愿卖,亚州诸县也多的是产棉花的地方。 就像巴西对葡萄牙来说是一片不毛之地一样,小国寡民的葡萄牙对东洋军府这样巨大体量来说,实在谈不上有利可图。 但他转念一想,突然又萌生出一个想法,他对西蒙说道:“我有个想法,你可以回去和你的总督商议一下,眼下葡萄牙最担心的是如何在没有国王的庇护下保护巴西,我的军队可以帮他达成这个目标,我的百姓还可以帮助开发葡萄牙。” “你们没有人力,我们有,而且明葡两国虽然在过去打过几仗,但大明对葡萄牙还算不错,至少你们的人现在还在濠镜好好呆着,我们是拥有互信基础的。” “我们何不让巴西像濠镜一样呢?如果你们总督愿意,我会派些人去巴西看一看,然后挑选这些土地,向你们租借一段时间;或者无偿使用但产出由明葡两国共享;同时双方都有保护这片土地的责任,这些事将来都可以谈,你回去问问你的总督。” “就告诉他,比起贸易,我对这件事更感兴趣。”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二十一章 比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非常后悔没有好好学习,否则他应该知道巴西哪里有利可图。 现在他却只能依靠直觉,认为巴西很大,还要试图派遣人手进行盲目地勘探才能确定。 他这灵光一闪,可愁坏了军府衙门以赵士桢、徐渭为首的吏员们,尽管明军登陆亚洲才不过两年,但接受西班牙人在巴拿马留下巨量资料后,常胜县的避水阁已经堆满了已经翻译过或等待翻译的文稿籍。 避水阁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在常胜南面矮山上,像一座寺庙,但其实是陈沐的图馆,因为阁主没什么文化,所以全凭刷了桐油不沾水而得名。 繁重的工作为赵士桢带来极大怨气,搬着沉重译本籍走进军府衙门,一路吆喝生怕拿不稳把地图筒落在地上,直至进了偏厅这才吃力地放下所有物件,边喘着粗气边对陈沐抱怨,道:“大帅,咱好生生的干嘛去管什么葡夷,这会管他早了点吧?” 军府衙门偏厅里乱糟糟的,七八个平日里跟在左右的亲兵忙着把长桌拼在一起,还有吏抱着从巴拿马教堂里弄来的金杯不知该往哪放,对着一屋子灰尘跌宕满面茫然。 陈沐安静地坐在窗边角落,左手端着艾兰复国军上个月的训练报表看着,右手拿着根火枪通条在后背伸进衣服里缓缓挠着,阳光打过窗子的光柱映着飘舞的细小灰尘。 也不知他看见了什么,眉头忽然皱起来看向赵士桢,后背的核桃木通条抽了出来:“诶!” 正摆设籍地图的赵士桢连忙转头:“学生说的对吧,现在插手巴西实在太早了,等西夷向葡夷正式开战,到时发兵顺势……” 赵士桢话说到一半,就听陈沐非常清晰地说道:“两个事,回头让人给我做个老头儿,算了,去玉器店看看有没有大块的料,做个挠背的如意。” 赵士桢:??? 还老头乐?还玉如意?让军器局给你做把五爪短柄挝好不好啊? 一瞬间攥着地图卷的赵士桢在心里演了一部小电影,把主演陈沐的后背用铁爪挠得皮开肉绽,但下个瞬间电影结束了。 赵士桢拱手应道:“好嘞帅爷,第二个事是啥?” “通知北洋军在常胜的旗军和亲兵一共六个千户,让所有鸟铳手在平日训练里加强一下射击训练,照平日的三倍来,过去是每月六次打靶、每次三铳,后面三个月加强。” 陈沐边说边从桌上拽来根炭笔在纸上算着,道:“六个千户部下的鸟铳手大致是三千,不,亲兵的鸟铳手多,还有骑兵、炮兵也算上,用铳的应该在四千七百左右,可以,就这样。” “三个月后,常胜举行一次射击比赛,分团体分个人,到时候有奖赏。” 赵士桢的图卷才展开一半,手上动作闻言顿住,想要找笔也没找到,干脆拿手指在桌上就着浮尘画了两笔,问道:“大帅你这是,撑着了?” 他粗略算来,陈沐一张嘴就要放掉两万斤火药,够打场仗了。 “这就撑着了?等射击比赛完了我还想让巡检、民兵、边防跟着一块练练呢,至少放六万出去。” 六万? 赵士桢对军府各类库存很是清楚,张口便问道:“是万历二年那批火药坏了?” 陈沐点头,用赞许的目光夸奖了一下赵记的职业操守,指着桌上的文件道:“复国军教官送来上个月的训练报告,他们连续三个月多次出现火枪、火炮威力下降,还有几次不击发的情况,那批火药不行了。” “去年和西国打仗打起来时没准备,后来就有点慌,急急忙忙把火药都配好,本以为至少会打掉二十万斤,谁知道驻守墨西哥城的贝尔那么不禁打。” 火药受潮其实晒晒再做药也是可以将就着用的,不过质量上肯定会受到一定影响,眼下金城已经有硝土固定产出,南方智利短期可能意义不大,但今后是必然不缺火药用,所以陈沐也没打算那么俭省。 干脆就把过期火药当训练药得了,能打的都打了,权当是锻炼旗军了。 “火药消耗少关键是没发生大的海战,要不然二十万都够呛。”赵士桢轻笑一声,接着摆弄地图道:“海军才是真费钱的东西,六丁六甲按咱出洋时的标准,装载火炮四十四门、平均弹重十八斤,拉出去开火两轮上万斤火药就出去了。” 不光火药,还有炮弹呢。 哪怕以明朝相对低廉的物价,万斤火药不算工钱二百四十两、万斤炮弹不算工钱六十两,十二艘大舰出去放一炮就是三百两白银没了,这谁吃得住? 与之相比陆军花销真的是小意思,三百两银子的火药让四千火枪手去打,每人每天打三枪,能连着打一个月。 “那恐怕不够,不是,学生是说用不完。”赵士桢俩手在胸前袖里一揣,道:“还有两个船队没还火药,可能还会多三四万斤。” “但大帅可不能都这么用了,仨月时间,金城那边未必能补上这么大缺口,陆师的火药好说,但舰队火药按条例是一刻都不能空药的。” “没事,常胜的陆师先练着,就当练兵了。金城那边的硝差不多够用,派人去杨廷相那,从墨西哥城买入硫磺,再让邹知县的木料场造炭就算齐了。” 陈沐说着抬起手来,一根一根手指向外板着数道:“要是过期的火药还有富余可以卖掉,火药这东西紧销,谁都想要,阿尔瓦那可以卖个四五千斤,巴西的葡萄牙人也能卖个一两千斤,不过估计他们都没钱买。” “对咯,还有秘鲁,今年秘鲁该给常胜运白银了,咱们条约上还签着给他们铸币呢,等他们的船来了,让他回去给秘鲁总督捎个话,那边是有钱买的……没事儿,还有费老二呢。” “只要他想要,咱这过期火药有多少都能卖出去。” “大帅,大帅?” 陈沐正在那坐着幻想将来成船的过期火药卖给菲利普殿下,就听赵士桢喊自己的声音有点发虚,起身问道:“怎么了?” “我跟你说,你可别打我也别骂我啊。” 赵士桢小心翼翼地看了陈沐一眼,迅速将平铺在两张桌子上的亚洲大地图摊开,像兔子般镇纸压住两端,身子如弹簧般跳得远远的,幽幽道:“这就是咱军府对巴西的全部了解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桌子上是一份地图,很大的亚洲地图。 这幅地图的最上方是黑水靺鞨群岛,再往北则是虚线勾勒出通往北极的海域,上面的标注是万历六年麻城知县赵用贤勘定路线。 整幅图的有半部分几乎是不用看的,看也没用,全是空白,只有新大陆中部狭长地带有来自明西两国多份资料对照,即便如此西印度群岛的地图仍旧是存疑的。 陈沐一直怀疑西班牙为防范他染指西印度群岛而通过不同渠道给了他几份假地图,搞得东洋军府现在手上七八份不一样的西印度群岛地图,都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不过现在只是在这幅图上存疑了,毕竟李旦和陈九经人都已经过去,舰队正一边收保,不是,舰队正一边驱逐海盗一边勘录地图呢。 至于图的下半部分,和上半部分差不多,都是大片空白,远不像中间那样精确还能用不同颜色擦出高度差异与大致的植被地形与道路,毕竟北方虽然有蒙古马队在跟着麻贵撒欢,但一年半载情报必然滞后。 南方在地图上要比北方清晰,只是不够精确,划分为大块大块的土地,像受控西班牙的秘鲁、大明的智利中北部、原住民的智利南部、西班牙的阿根廷分外清晰。 不过,都只是一部分,有些诸如现在邵廷达正在探索中的荒漠,没人知道那究竟有多大,就以虚线大概划出方位,仅供参考。 陈沐看向这幅地图时无疑内心是充满骄傲的,显而易见,这幅不断更新的《万历亚洲舆图》是东洋军府在地理学上的集大成之作。 在得到西班牙人在巴拿马存档的资料后,原住民不如他们了解整片大陆的全貌、西班牙人也不如他们了解新大陆北方及北方内陆。 陈沐甚至可以自豪的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新大陆的人。 但陈沐心里有一个问题想问赵士桢,他轻声道:“常吉,我让你拿资料,是要拿什么资料?” “我要的是关于巴西的资料,你摆在桌面上这幅地图什么都有,它上头甚至有麻帅藏炮洞,可巴西呢——你给我回来!” 陈沐问出这句话时赵士桢已经背着手甩着袖子一蹦一跳挪到偏厅门槛去了,听到陈沐喊话身形顿住,垂头丧气地一步一步挪了回来,摊手道:“大帅,这就是我们对巴西的全部资料——没有资料。” “我们不知道巴西有多大、不知道红木长什么样、不知道那有多少原住民、不知道有几条河流、也不知道那的地形,巴拿马的西班牙人对那也没有记录。” 陈沐的眉头渐渐拧起:“没有,你还拿来这些东西做什么?” “大帅要啊,所以我给大帅拿来了‘没有’。” 赵士桢一本正经,陈沐看了他半晌,不动肝火,最后只是无可奈何地摇头叹了口气。 “我一直以为帅府幕僚只有一个疯子。” 没想到还有个傻子。 赵士桢别过头去,不理会陈沐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讥讽,他觉得陈沐也没聪明到哪儿去,明知道那是一片谁都没接触过的土地,还让军府文吏把避水阁翻找一遍。 这不,翻找完了,给你拿过来个没有,你又生气。 陈沐也不理会赵士桢的小烦恼,他对着地图挠了挠头,叉腰道:“这样的话,难道真要自己派人去探地方?不行,还是先站在别人肩膀上比较好。” “想办法收买一下巴西的商人的,买几幅地图回来,至少有标明道路、河流,然后等巴西总督回信了再说下一步,不过这个地方我倒是知道。” 陈沐的手从地图上应该是巴西所在的大片空白向下挪了挪,指着道:“阿根廷,这应该叫潘帕斯草原,应该有很多牛,赵先生你最近怨气有点大呀,总带着情绪工作可不好,我给你放个假吧?” 赵士桢正听着陈沐的‘预言’,突然就听陈沐扯到他的情绪,这让他突然机警起来,眯起眼睛察觉到一丝不祥的气息,果断摇头道:“大帅多虑了,学生没怨气、没情绪、不累,不用放假。” 陈沐根本不管这茬,自说自话:“到这吃牛肉去吧,装点硝石,咱们设计一下制冰船,然后你先去巴拿马,让邓将军给你派一船队护卫,到这去找西班牙人买牛肉,给我带一块回来。” 赵士桢已经不知道陈沐这句话里的毛病应该从哪挑起了,是从万里之遥买牛肉说,还是该说给陈沐带一块牛肉发动一支船队六艘战船加至少一条福船近千人的规模说呢? “就,就为一块牛肉?”赵士桢小心翼翼地朝这边凑了凑,从大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北方麻家港说道:“那有牛,也远,不影响那块牛肉的尊贵,一条福船就行。” “可赤道在南边啊,我不是想要那一块牛肉,是要你带一块牛肉穿过赤道,如果这块牛肉没坏,你就是世界上第一个坐着冷藏船把食物送到赤道另一边的人了,这不是很厉害么?” “好厉害啊!” 赵士桢的语气挺到位,但耷拉着眼角,讲话根本不走心:“大帅,你随便说个我尚未出生之前的事,有什么我们不是第一?” 突然一下,陈沐还真没想到。 不是因为确实是第一,而是因为陈沐无知——陈沐就是这么想的,因为突然二下,他还是没想到。 “你赢了,阿根廷半年游属于你。” 赵士桢没有犟嘴,因为他知道犟嘴也没什么用,非常平顺地接受了这个现实,道:“那让我多带点硝吧,好歹多买几头牛,带一块肉回来多亏啊!” “你给我带几头牛回来才真亏,五两硝制一茶杯冰,想冻一块牛肉好歹得一斤,一斤够用一个时辰,你还想给我冻几头牛?够打一场仗了,你当作冰墙呢,凉快一点儿就舒服?” 陈沐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怎么蹦出这个想法的,他只是觉得想试试,刚好看赵士桢最近有点烦躁,让他在海上漂几个月清醒一下。 其实他真正想做的是冰柜,可什么东西能真正实用的制冷呢?他不知道。 也许等赵士桢完成这次创举,后面带来的影响能够为他找到突破口。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二十三章 自给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其实北洋有许多保存食物穿越赤道的方法,并非只有冷冻一途。 赵士桢还未踏上行程,麻家港发出的船队便已经乘风破浪抵达常胜,四条大福船与十七条造于麻家港的单桅快船装载着数不清小口大肚的陶制坛子送来港口。 “知县赵用贤告诉我,麻家港今年自给自足了。”陈沐拿着信站在衙门二楼面向海岸的窗台,看着港口码头长提停靠的鹤翼大船,脸上浮起难以言明的复杂笑意:“麻家港居然自给自足了!” 界县的艾穆还没自给自足呢,前些日子还发来信说经过勘探,在界碑立县之处被西人称作‘加利福尼亚海湾’河口处的土地极为肥沃,与长江河口地质相似,言称要大开垦殖,必保来年界县近万口生民自给自足。 这可好,人家麻家港天寒地冻的,就已经自给自足了。 从麻家港发来的二十一条大小船舰运输货物到港皆为泡菜坛子,不过里面装的不是泡菜,而是四千四百多坛密封好的牛肉,每坛三斤,都是先用盐、花椒等香料腌制后密封装好。 据说只要不开坛,一直能放。 这些牛肉是赵用贤送到常胜来让驻军食用的,并不换东西,在更早时船队经过金城,在那拿四十根海象牙和五百只鹿肉罐头换了谷类、豆子,还让人在入冬前赶二十口猪、二十只羊去麻家港。 并用罐头支付了七百副皮张的鞣制费用。 衙门里的邹元标惴惴不安,那俩手就跟多动症似的,一会儿动动这,一会儿动动那,末了在屋里兜转几圈就要叹口气来,憋了好长时间才对陈沐问道:“大帅,您说赵知县他教人运来这么些个牛肉坛子,他也不找我换东西,我是不是该给他送些什么?” “邹知县,纠正你一个错误,那些牛肉坛子虽然在常胜港卸下船,但不是送给你常胜县的,是交给东洋军府,你明白这个区别?简而言之——关你什么事?” 邹元标突然怔住,紧跟着却更加患得患失,看上去怕极了陈沐狮子大张口,小心翼翼问道:“那下官是不是也该给军府衙门送点什么?” 常胜确实早就自给自足了,不但自给自足,邹元标还敢保证老百姓日子过得比麻家港好得多,可他能送啥呢?常胜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产品。 说着,邹知县那小眼儿就瞄向一边揣手端坐准备迎接漫长假期的赵士桢。 “要不,要不下官给军府送几个水泵?” 邹元标说的水泵不是蒸汽泵,还是北洋军营水房的老物件,手压水泵。 学以致用《陈氏道德经》的赵士桢把这个东西装在脑子里带到新大陆,常胜的东洋军府军器局各个部门眼下初立,亲兵文吏对此早就怨声载道,让赵士桢赶紧把这东西的构造从脑子里倒出来。 别管亲兵还是旗军,他们在北洋用的都是手压水泵,到了这边基业草创,打个水井这种土工作业也是工兵营的老本行,倒也没什么,可时日久了成日提水劳累,谁会没有抱怨呢? 更别说这邹知县整天县衙、军府衙门两头跑,来的越多越觉得在北洋大营里生活过的旗军懂得就是多,自己这过去在六部衙门里办事的反倒都成了乡巴佬,对这些生活设施最为注重。 这不,今天过来军府衙门不光是因为麻家港来了船送货,话赶话的说到这儿,转头就对赵士桢催促道:“常吉呀,走之前可千万别忘了,把那水压写成咯,送到军器局,这常胜十万生民可都等着呢!” “知道了知道,就快写完了,就那么简单一东西,你邹知县动动心窍也就做出来了,还非要我写。” 赵士桢可不耐烦了,这一去海上漂泊长短都要半年多,等他回来弄不好北洋四期都到了,他可不觉得这是度假。 “巴拿马那边说义父沿湖探寻水域,我这半个月不走,你就等着我把给你编好吧。” 赵士桢的岳父自然就是为修凿运河在巴拿马喂蚊子的徐贞明,在平静接受即将成为成功带生肉穿越赤道第一人后,小单位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后边一段时间别给他派活儿,等徐贞明在巴拿马休息了他就启程,在巴拿马住几天,然后启程。 邓子龙在那边已经开始给他准备船舰与护航随员了。 “写吧,以后有水压泵的地方就会有你赵常吉,这是青史留名的好事。”陈沐嘿嘿笑着,转头看向邹元标:“怎么,你打算给我军府衙门按水泵?” “按,不光军府衙门,还有各处军营,以后随军马车辎重上最好每营也带两个。” 邹元标神色严肃,言之凿凿:“等常吉那个水压写好下官看看,拿给军器局就做,做好了就先给军府衙门安上——下官听说水泵能把地面盖住,能防人投毒。” 陈沐一听就笑出声来,这话明显是没有带兵打过仗的生之言,且不说井不用的时候要用石盘盖住、车板盖住,军事条例里都有值夜这回事,单单那到了夜里眼睛像狼似的值夜兵就把帐篷一圈围住井,外边又是大营,真能让人摸到井边,纵火比投毒好使。 何况真要这般低下的机警能力,直接夜袭更妥当。 不过他还是点头报以赞许道:“说得好,喜动脑爱研究是好事,特别好。知道为何经济越繁荣,科技反而进步得慢么?就是因为懒得动脑子费工夫去研究,掌握知识与权力的人,往往不需要享受技术带来的进步条件。” 陈沐这话说的是就是他自己,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自己打过水了,有没有水泵对他的生活起居毫无影响,也根本察觉不到,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甚至真的会带给他一种荒唐的错觉。 好像水是可以自己从井里流进缸里,再在每个早上从缸里流进盆里,最后自己飞到衙门内室的盆架上。 你知道最神的是什么?是洗完脸之后脸盆还会自己离开,像从来没洗过脸般换上一盆净水安静躺好。 “正好这几日轻松,咱们仨一起来编吧,我也得动动脑子。” 陈沐倚着窗台嘬了一口镇过的黑柿子汁,伸了个懒腰手指随意点在自己太阳穴上,道:“看看陈某还能从脑袋里拿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道德经可是我写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二十四章 莫敌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要加入编大计一度令邹知县万分惶恐。 说实话支使一下赵士桢也就算了,反正他俩的地位差不多,在军府衙门外都是说一不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不得的大人物。 进了东洋军府衙门的大门口,那就大脚趾头别小瞧二脚趾头,指不定谁长一点儿呢。 可陈沐跳出来就不对了,你东洋大帅是在哪呢?跟我们脚指头兄弟一块玩什么,回你上边儿呆着去。 什么?你以为这个‘上边’是指肩膀或是脑袋? 不不不,陈沐是太阳,下凡会把别人都烤死的! 这不,赵记原打算用十几天潜心编撰一部《水压》,讲尽水机之利,然后再投以实践制造水泵,结果陈沐在拍脑袋决定加入后的一盏茶时间里就把手压水泵设计图拍给邹元标了。 常胜三巨头联袂走向军器局的路上,亲兵已经快马奔赴锯木场、屯铁库等地大肆搜罗一应匠人、工料,过去就直接干活。 木匠们拿着工具叮咣大半个时辰,照着设计图掏出个缩小版的手压水泵模型,往陶罐上一怼,陈沐攥着还没自己尾指粗的压杆一顿猛压。 好,不能使! 邹元标与赵士桢简直要为陈沐这一通操作用力鼓掌! 仨人嫌军器局太热,就打道回府进衙门里接着琢磨,一直琢磨到傍晚,又是绘图又是编写理论的,毕竟手压水泵相对目前的构图也好、制作经验也好,都还算复杂新,陈沐只知道大概原理,出错也在所难免。 不过能确定的是给他一些时间,绝对能再做出来,毕竟北洋就做出来了。 等到天色都黑了,衙门口的亲兵才来报门口有俩军器局的匠人,站了一下午了,不敢进来。 等到把匠人招进来,人家俩人抬着个大水铳,说手压水泵构造复杂,里面要几十个零件,随便哪个坏了都不能用,后期修缮很费工夫。 常胜周遭地下水都挺高,不如用这个,制作简单、使用快捷、利于大规模生产,只要把井的构造稍改改,以后几百个村子的老百姓都能自己做,临到战时还能当兵器。 “兵器?” 邹元标看着大好滋水枪说不出话,倒是赵士桢拿着水铳左右端详,对匠人问道:“这支水铳,与猛火油柜上的铳口构造相似?” 其实水铳有点像木质的大号针管,里面也有活塞,不过不是橡胶的,是用一个比外壳小一点的竹筒和熟皮,紫禁城拿这东西灭火,俩宦官操作从缸里吸水能喷到七丈高的檐牙上。 这个构造的准确名字应该叫唧筒,这个名字出自洪武十二年俞贞木《种树》,和往复式、活塞式、泵动式意思一样,后来泵动式霰弹枪也被叫做唧筒式霰弹枪。 民以食为天,古中国一旦发现技术很先进,一定能从农业生产上找到它的根儿,唧筒最早用于农业灌溉,里面的活塞也是一样,不过不是灌溉,而是从盐井里汲取盐水。 北宋苏轼的《东坡志林》里这样写着:又以竹之差小者,出入井中为桶,无底而窍其上,悬熟皮数寸,出入水中,气自呼吸而启闭之,一筒致水数斗,凡筒井皆用机械,利之所在,人无不知。 陈沐听到赵士桢说水铳和猛火油柜的构造差不多大感兴趣,在两个匠人吃惊的目光让亲兵把大水铳抬到桌案上,紧跟着就见东洋大帅接连称,像个小孩儿一样这动动、那看看。 一会儿:“诶,这个厉害呀!”,一会儿又:“还能这样!” 这般做派,令赵士桢大感惊,问道:“大帅,你在南洋没用过猛火油柜?怎么像没见过这个一样。” 陈沐的仪态确实挺像没见过的,但他回答得非常自然:“见过,我还自己用过两下呢,就是当时没仔细研究它里头的构造……那时候还当香山千户呢,不觉得这东西好使。” “年轻,又没有统帅舰队、军团作战的经验,军队缺少火炮,我也迷信火力。” 陈沐给自己半生戎马做了个小小的总结,点头道:“在南洋,三五条船装它百十门炮,哪怕是佛朗机都足矣纵横,主要长于作战思想,别人想跟你打跳战,咱边跑边放炮,谁能赢?” “那种时候发展更多猛火油柜根本无用武之地,除非我要撞人,否则就没谁能近我船十丈之内,火油柜很难起到作用。” 陈沐边说边吃力地端起设计上让双人使用的水铳爱不释手,手抚过铳身思绪便已经放飞:“整体要小一些,便携一点,前端设计为锥形、增加喷射压力,长二尺的竹筒中间打通,五个并连背在背后,由一个人就能携带……嗯?” 惊到陈沐的是邹元标的一声鼓掌中的怪叫。 “好啊大帅!” 邹秃子已经看明白了,这东西的正确用法是做的再大些,在井上竖置,然后把另一边的井沿挖出一条斜坡,汲水后顺斜坡横过来,把水喷出。 虽然制作稍微困难,其实也没困难到哪儿去,但对打水来说能省不少力,他治下的村落需要这个,尤其需要陈沐说的那个小东西。 “常胜治下每个村子都要挖几口井,放几个大唧筒,再给农户配上你说的这个,五个水筒不够,至少一家三四口配上二十个水筒,或者直接让毛驴拉车,车上放个大水桶,高一点,用皮管连着水铳,再也不必发愁浇地了!” “你是不知道农户弯腰交水多难受,那菜农是拿着小水瓢一瓢一瓢得浇,浇一瓢弯一……嗯?” 邹元标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士桢用胳膊肘轻轻顶了顶,抬头看见发愣的陈沐,当他转头不解地望向赵士桢时,小单位的神情极为怪异。 赵士桢抿着嘴非常严肃,两眼看着桌上水铳,一字一顿地轻声道:“大帅可不是什么好,我是说大帅没你这么体恤民生之艰,他刚才那个语气、那个表情、那个动作,恐怕不是设计农具。” 终日和兵器打交道,甚至自己还设计了几件兵器的赵士桢非常清楚陈沐的想法,并且他猜测陈沐口中五联竹筒里放的绝不是水,最大的可能是火油。 如果真的是火油,那赵士桢猜测,在水铳口上可能还要再加一个可拆卸的火源来引燃火油。 想到这,赵士桢左手把住右手袖口,右掌伸出拍在桌案。 “大帅我想好了,一个百户部配两具,一个千户部二十四头小毛驴,十二头拉二斤火炮与炮弹,另十二头拉兵器,每头身上可背负十二联神机箭两套,驮着小车能装两罐火油,天下最烈莫过于火,取万夫莫敌之意,名字就叫莫敌铳!” 陈沐惊了呀:“你俩为啥都想那么远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二十五章 水龙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其实陈沐是想建设一支消防队,当然,这东西一样能用作兵器。 水龙铳、喷洒铳、火龙铳,三个人三种角度三种方式,仅仅在当晚就把这个设计相对简单却作用良多的东西完成进一步改良设计。 在第二天他们就搞出试验型号,此时成品距离最开始的手压水泵已渐行渐远,涉及公共安全、农业生产、军事兵器三个方面,东洋大臣赶着驴车带头烧房子也成了常胜县景。 陈沐也狠狠过了一把放火的瘾。 在城外腾出的宅院里,七次模拟不同屋舍、家具燃烧的状况,驾驭载着水桶的驴车高举避让在街市上狂奔,疾驰赶到后一通狂喷,并指挥亲兵奔入火场抱出仍留在屋内的‘百姓’,在火势恶化前将其扑灭。 虽然所谓的‘百姓’只是两只装着百斤沙土的大布偶,还是完美地试验了消防队在这个时代的救火流程。 尽管能有效救人的安全距离非常近,仅有三里而已,超过这个距离如果没有邻里百姓自救,房子基本都保不住,好在常胜房屋建设有统一规划,独门独院,即使是一条街的相邻街坊,也有砖墙阻隔,对防止火势进一步扩大有很强的阻燃能力。 这已经够用了,以常胜县的规模,只需要设立五支水龙队,就能全面覆盖县城中心,一支水龙队也仅需要一个小旗的编制与两架水龙铳驴车而已,事实上根本不需要编制。 起火的事不是天天都会发生,又在地方巡检与里甲民兵的巡逻范围内,要按知县邹元标的意思,水龙铳直接下编进巡检司的岗哨所就行,反正他们的岗哨所都在交通便利的路口。 但陈沐更在乎专业,要做就做好,用他的话说:“新大陆是大明的一片试验田,这与本土所不同的一切新条例,都能为大明本身更好的改革提供参照,打个样儿。” “我要的不是兼职的救火兵丁,而是专司此事的水龙队,独立编制,四名队长领救火小旗官衔,另设救火总旗一名,掌灭火救民之职,平日研究救火、操练战术。” “火势一起,勇于救援,视火势情形与巡检官、衙役、保甲、惠民药局联动,诸部密切配合,抢救百姓财产、运水灭火;警戒弹压、维持秩序;安置伤民、施粥救灾,要达成这一目标,不但要权力,也要有福利。” “巡检司有俸禄,救活要有奖金,食宿由县衙负责,五十五名水龙队员的奖金则由县城百姓每月每户收通宝一文支取。除此之外,还应有清洁街道的专员,邹知县,常胜的工人很多,与大明本土那些城池在百姓构成上差别很大,对烧了它,再喷。” 说这话时,陈沐正在常胜县北郊指挥操作火龙铳的旗军将火焰喷向土坡上一株高大的仙人掌。 火龙铳通体木质,尽在喷口用薄铁包裹一圈,上面连接着一具铁圈,里面盛着能够固定的一次性火种托,喷筒内部为双筒结构,以供二次喷射——没办法,这东西就是一次性使用,一管就是一道火龙,打起仗来总要左一下、右一下吧? 陈沐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让工匠做了内部双筒结构,看起来效果还不错,至少在对付十至二十步之间的目标时,效果已经能够达到他的期待。 体态健硕的旗军身上披着浸湿的棉被,背负五联装的木质猛火背包,提沉重的火龙铳迈步向前,在走到合适位置扎起马步,猛地将铳筒推出,火油受到挤压快速喷出铳口,引燃后带着可怕的风声烧向披挂铠甲衣物的仙人掌。 不过火焰在空中的弧线显得有些后劲不足,落在仙人掌前三步,在地上留下一条凶猛的火线,火势迅猛数息不灭,大量石油燃烧的黑烟冲天而起。 旗军对此仿佛早有准备,并不懊恼,拎着火龙铳撑在弓起的大腿上,转头对陈沐等人道:“禀报大帅,火龙果然需要操练,不可直冲标靶,轻则不中、重则烧身,应将铳口抬高数寸方可正中!” 陈沐原本想让旗军使用蒸馏过的燃油作为燃料,但结果却发现效果并不好,难附着造成杀伤能力低、相对密度低也会使喷射距离变近。 何况蒸馏最好的油太纯,杂质低烧起来没黑烟……陈沐觉得那烧起来太没气势。 这种厉害的兵器,烧起来就要乌烟瘴气,用来吓人! 他们这位喷火手是军中专门挑出的大力士,过去在南洋是战阵最前的狼筅手,火龙铳对使用者力量要求很高,没有力气会让本就很近的射程进一步缩小,如果燃料再影响射程,这就是打自己的兵器了。 陈沐点头:“很好,再烧。” 地上的火在数息之内已缓缓减小趋于熄灭,没有附着物在黄土上并不能燃烧太久,当喷火手第二次抬高铳口喷出火焰时,火焰划出弧度准确地落在仙人掌靶子上,包裹着衣物铠甲的仙人掌刹那便被烈火与浓烟吞噬。 “这是个好兵器,杀伤力大且切实可行,下面需要的就是在设计上让它更可靠了,战场上可不会有这么稳定的发火机会,就咱们那火种架,打起仗来还没喷火就掉了,溅别人一身油。” 陈沐的话让邹元标、赵士桢及几名军器局老匠人都笑了起来,无非动作有大有小,他们都很清楚‘溅别人一身油’是很大可能会发生的现实情况,甚至都不能说是意外了,毕竟他们的火种构造乃至整具兵器都确实非常草率。 这种威力巨大、伤害惊人、容易受损的兵器最需要的不是别的,而是稳定,只有稳定才能保证它不会误伤自己人,这比伤人还重要。 “等新的设计初步完成,下一次战争就能让火兵隐藏在铳手中,我依然相信世上没有任何军队能跟我的旗军面对面近身十步而不溃败,如果有,就在他们冲锋前用火龙把他们送去见太祖皇帝。” 招呼旗军把火龙铳放到一边,卸下沉重的湿棉被,陈沐对赵、邹二人吩咐道:“不光要编水压,连着气压一起编,我们对气压也是有些了解的,要为后世子孙铺铺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二十六章 单位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中国古代对气压、水压确实都有所了解,而且了解的年份极早。 在西汉,有部叫《淮南鸿烈》,是道家籍也称《淮南子》,编撰这部的主人是淮南王刘安,死于造汉武帝刘彻的反失败自尽,他发明了豆腐。 他有许多门客,这部道家籍便是他与门客的学问总结,除了豆腐,刘安还做过有关气压的实验——铜瓮雷鸣。 他把盛有沸水的铜瓮密封,丢进井里,瓮内沸水冷却,气压与水压把铜瓮挤破,铜瓮破裂的巨大声音从井中传播,好似雷鸣。 在班固的《汉》中则记载了另一个故事,关于王莽,有人取大鸟羽为两翼,头身皆着羽毛,通引环纽,飞数百步堕。 先民浅尝辄止的探索皆为实验定型,却没有定量的分析与研究,因而不能让实验成为理论,更难以发展为实用学科。 但现在可以了,尤其在陈沐命令常胜召集到足够多的工匠之后,他们想做任何东西,匠人们都能在一日之内将模型分毫不差地做出来。 一只在中间高度有盖子的木桶,盖子两段开口一大一小向上堆高,当里面灌注高过盖子的水后,陈沐用和大开口一样大小的方形木块严丝合缝地塞进一端开口,另一边的水自然会溢出,经过测量溢出水的重量,几乎与木块重量相同。 陈沐知道这个并不属于科学的常识,现在它将这个道理告诉别人,在赵士桢与邹元标的手中,它成了科学。 实验、测量、分析、总结,他们认为在密封状态下,向水流一端施加多力,另一端便会传导出相同的大小的力,引申下去则为密闭液体各处水压相同。 在这个实验中他们使用的力学单位为‘吉’,总结出的原理为‘衡’。 所谓‘衡’,出自《墨经》对杠杆的总结: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 陈沐的注释则是:省力费距离。 “我们可以做一台液压机。” 陈沐指导徐渭用借助直尺等工具的白描手法画出新的构图交付军器局,很快木质的零件便被做好,包括两只木质水缸,一个方形一个圆形,还有中间的方木管,一切闭合的位置都用多重榫卯结构加固并在外部以小铁箍缠绕。 方形水缸大,是主要力缸,上面灌水后顶起方形铁块;与方缸相连的圆缸则是传导力的小缸,上半部分为一只气缸,内里活塞只能被气向下顶开,但不能向上顶开。 活塞则只吸气不吐气,最后是一根相对整体很长很粗的力臂,力臂尾端挂着一只八两秤砣,秤砣铸造而成非常精致,正面刻‘八两’反面铭‘一吉’。 赵士桢看向这东西的眼神充满厌恶,最让他羞耻的不是这只有特别含义的秤砣,而是连上面铭刻笔迹都是他的,他的! 而且他发誓从没专门写过这四个字,第一次见到这种半斤秤砣时他异常愤怒,想知道雕工是从哪弄到自己的笔迹做的这些秤砣,在他一再……好吧其实没有逼问,工匠很大方地就把来源告诉他了。 东洋大帅拿着信上剪下的四片纸让他刻的。 剪,剪下来刻的……跟着这种长官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始作俑者一点儿都没有将快乐建立在常吉痛苦之上的觉悟,拍着手夸赞秤砣做工精致,拉着邹元标蹲在刚弄好像只大桌子般的机器前,这看看那动动,嘴上还不停:“经过咱们的计算,这个机器每次要使用一吉的力,经过这根衡杆,最终输入气缸的力就为十吉。” “啧啧,足足五斤,有意思吧?” 赵士桢气呼呼地抱着手臂立在门槛,鼻子里喷气像牛似的,可俩人谁都不理他,光眉飞色舞地看机器了。 邹元标接话道:“小水缸的面为大水缸之十一,岂不是说这吉砣上下十次,便可推起五十斤之铁方,大帅,这就一郎了,了不得!” “吉砣?”蹲在地上毫无仪态可言的陈沐拍着膝盖道:“这个名字好,还有啊,以后这两边就叫输入与输出了,快快快,上吉砣!” 邹元标撩起袖子便拿着小吉砣往上放,一次一次又一次,眼看着铁块被一点一点顶起来,就在二人即将弹冠相庆之时,啪得一声响,水溅了陈沐一身。 木质水缸本身就在缓慢漏水,内部又承受不住巨大压力,让木管裂开,方向刚好朝着陈沐,刹那将东洋大帅变成落汤鸡。 赵士桢笑逐颜开,邹元标则在一边跟着乐。 陈沐抿抿嘴,抬手抹了把面上的水,自己也跟着轻笑起来。 他们的理论是正确的,构造也没有太大问题,只要将木缸换成铁缸,这个物件就能继续做下去,如果足够大,也许能做到发出一膛力的液压机。 不过他的设计最大的问题在于是往上顶的,要想压东西就要有足够结实的上顶金属平台,看上去有点傻,他还没想好怎么让这东西妥善地向下施加压力。 哪怕力稍小些,用来榨油或是其他类似物品的制作都能用的上,倘若真能做出一塘的液压机,用去锻压也该是可以的。 但往后的每一步可以预料非常艰难,陈沐刚刚被水溅了一身,碎木渣打在衣袍上无关痛痒,要换成铁的,他这次就要开肠破肚了。 “让匠人做个更小的、铁的出来,后面要尝试的还很多,但至少现在它就很有用,如果是铁的,力再大些,能用来榨菜油。” 陈沐一说话,赵士桢就不笑了,迈出两步叫人给陈沐准备换洗衣物,倒是邹元标,还在哈哈哈乐个不停,直到陈沐转过头将阴郁的目光望向他:“你在笑什么?常吉啊,你说八两的秤砣是不是有点大,我们再添一个单位吧,叫什好呢?” “大帅这还用想么?” 赵士桢转头就乐了,抬起一根手指在脸前,冲着傻笑还未来得及从脸上消失的邹知县道:“彪啊,百彪一吉!”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二十七章 耀眼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放火烧掉仙人掌的同时,意味着火焰将为大明帝国驱驰,与此同时的西部沿海,神机营参将骆尚志在监军陈矩的命令下,于起伏不定的海面上依靠三艘战舰劫持了六艘规模庞大的西班牙舰队。 其实也不算劫持,只是他们同处于一条航线,双方又没有互信基础,因此在发现西国舰队后明军立即展开戒备,但西班牙人并不攻击,还向陈矩表达他们接到命令送货前往常胜港的使命。 几番权衡,骆尚志选择率军登上最大的西班牙盖伦船,以武力控制他们的贵族官员,来确保航行的安全。 不过登上船舰后的事,就连骆尚志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一天见到此生从未见过的景,令久历戎事见惯风浪的神机营参将口干舌燥,心跳如雷鸣,手脚都不由自主地颤抖。 逼仄阴暗的船舱里,三十多名穿着明亮胸甲头戴高顶盔的西班牙精锐士兵被在船舱里站成两排,他们允许明军登船,但登船后拒绝交出自己的兵器,此时人们手端着手枪与火枪,有些人还拿着长剑,对下到船舱的十几名明军隐隐带着对峙的危险情绪。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明军同样装备精良,他们没受过南北二洋的新式训练,但隶属京军是效力于大明皇室最精锐的部队,这一批跟随骆尚志的军人又都是浙军出身,人们在船舱里摆开鸳鸯阵下的三才阵,端着五雷神机、提腰刀手斧,气势丝毫不弱于西班牙人。 尤其在狭窄的船舱中,五雷神机这种转轮火枪既不可靠也不能射远,却能爆发出令世人瞩目的威力。 神机营将士非常确定,只要参将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在瞬息之间把船舱里所有西班牙人全部放翻。 上层甲板的情况与船舱里相似,少量神机营士兵与更多西班牙士兵及水手对峙,自从骆尚志打算下船舱便成了这样的局面。 被部下簇拥在中间的参将骆尚志带着一贯的沉默寡言,魁梧身形给人带来极大压力,他重复了一遍在上层甲板上曾说过的话:“我要开箱验货。” 骆尚志原本下令登船是以为这艘体态大如南塘的西国巨舶是运兵船,却没料到登船后才发现这艘船上军人相对他们了解中的西班牙战舰来说军人并不多,只有百余,另有近百水手。 二百余人的配置在明军战舰中已经属于战时满编的规模,因为明军专业的海军是水师陆师不分家的,但西班牙人不同。 他们船上不但有陆军也有海员,西式船需要控制船帆的人又是明船的数倍,他们海员不管打仗,因此一艘船装二百人只算偏少。 哪怕一艘五百吨的中型船,海员编制就会有十五名军官、四十五名水手、十名杂役、二十一个炮手,上层甲板至少再放上一百二十五名士兵,这还不算临时雇工和乘客。 要是战时有登陆任务或运兵任务,五百吨的中型船就能塞进四百人,像这艘巨大的船舶,骆尚志原本以为船上至少会有六百人。 但出乎他意料的,这是一艘运货船,船上连重型射石炮都没有布置,仅在船舷布置了一些可怜巴巴的佛朗机,没装足够的人、没装足够的炮,那便意味着装了足够多的货。 站在骆尚志对面的是秘鲁总督区的法官马蒂恩,他看上去与常见的西国武士有截然不同的装扮,薄薄的嘴唇与如鹰隼般的眼神显得刻薄而阴郁,可惜他面前这些明国大兵不够见多识广,更不解风情,否则一定能嗅出他身上来自阿拉伯香水的气息,也许那样双方的气氛会好一些。 巴黎工匠做的软帽上插着颜色鲜艳而纹路柔顺的秘鲁羽毛,身披质地一流的佛兰德丝绸上面带着繁复的亮色花纹,左肩还搭着一条秘鲁黑豹柔顺毛皮制成的披肩垂到胸口,腿上穿一双来自那不勒斯的长袜,以及脚上那双地道的荷兰绅士绣花鞋,露出绸袍插在身前的双手大拇指扣着由金银打造镶嵌宝石的腰带,十个指头戴着六枚造型不同的戒指。 在那些戒指上,有来自狮子国的金刚石、印度的蓝宝石、巴拿马的珍珠以及最不起眼的印第安玉石。 实际上骆尚志无畏无惧的态度令来自秘鲁波托西的法官非常疑惑,马蒂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几次抬手却都欲言又止,最终神色严肃问道:“眼前这位明国将军,不要让你的部下用枪指着我,用你们的话说,我们不必如此‘剑拔弩张’,难道我看起来像是来和你决斗的吗?” 在利马启程前,秘鲁总督已经说了明国派到新大陆的统统都是粗鲁的军人,如果航行遇到明军船队一定会受到责难,为此他还专门多要了三艘战舰来作为护航。 料想人多势众,明军的态度也会稍好一些。 毕竟西葡两国不就这样么,本来就是抱着掠夺一切的打算开到别人家门口,到了发现别人多,就会姿态放低用狡猾的话术取得优势。 可见了面才知道根本不是这回事,明明他们人多,可又能怎样呢? 他们不可能攻击明船的,哪怕明船只有两艘,哪怕登船只有十个人,那又如何?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换个国家,哪怕是法国、英国或者这世上任何国家,马蒂恩都可以下令攻击驱逐他们,到常胜港向当地官员讲道理就可以了,不算做了什么错事。 可陈沐就不是可以讲道理的人,新大陆的两个总督区对这件事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真正知道内情的明白冲突的根源在于利益,可没有足够清醒头脑的人会认为矛盾根本在于哪里呢? 他们会认为矛盾的根源在于贝尔纳尔部下的连队长官抢了归附明国的印第安酋长郑屠一面旗。 为这一面旗,新西班牙付出超过七千条性命的代价,还丢掉了超过三个伊比利亚那么大的土地。 当这个问题真的让马蒂恩扪心自问,他真的不敢驱逐明军,在陈沐主政新大陆时,没有任何人能确定杀死或伤害一名明朝士兵会给自己的国家带来多大灾难。 哪怕在利马向修士学习过汉文的马蒂恩说了句成语,骆尚志的表情仍然像冰山般看着他,最后马蒂恩也没有办法,只是侧身抬手道:“去看吧,反正都是要拿给你们的,但我奉劝你们,谁也不要拿一丝一毫,否则就算我们不说,你们的陈将军也会给你们恐怖的处罚。” 当神机营士兵踢开第一个木箱,内里投入的光泽令每个人瞪大双眼。 “将,将军,银子,全是银子,胳膊那么长的银锭……”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二十八章 银子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火把噼啪作响。 木箱在狭窄逼仄的船舱中堆积,好似见缝插针,有些箱子上铺着麻单还放着枕头,有些席子则铺在箱子旁边的过道上,下层船舱污浊的空气郁结于此,让那些装备精良的西国士兵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显得长着一张受气包的脸。 但当第一具结实的木箱被掀开,一切截然不同。 破旧木箱中里躺着木板与铺好的干草,干草上整齐地摆着一根根方形银条,看上去比瘦弱的西班牙火枪手的手腕还粗,每个箱子都是如此。 白银只是一种金属,有时候是商品,有时候是货物,并不出,但在这个时代如果说明朝人和西班牙人有什么能达成共识的话,那就是白银了。 不管这两个国家有多大的分歧,在这件事上他们看法相同,每个西班牙人与每个明朝人的看法都一样——白银意味着财富,而财富意味着一切! 别说那些开口结巴的神机营士兵了,浙兵子弟多出身富贵,投身应募只为名利,但富贵也有一个度,他们的富贵是相对大多数卫军而言,对生活在大明土地上千万兆黎来说,普遍意义上的富贵,就是吃穿不愁、衣食无忧。 只有吃穿不愁衣食无忧,才有资格去追求晋身、才有资格选择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要达成这样的目标,需要多少财富的标准能够用白银量化,如果掌握一门手艺,大概需要二十两。 二十两,有手艺的可以租赁房屋店铺用作本钱,有闲田的请得起佃农买得起耕牛,能经营买卖、够顾住吃穿,梦想很久的高头大马能买回家、也许心仪的姑娘今天下午就能上门说媒。 二十两可以意味着一切。 过去,一切意味着一颗北虏首级。 现在,一切离他们近在咫尺。 在这些随意堆放的箱子里拿出一块银条并切下其中的一小部分,一切就有了。 马蒂恩乐于在眼前这个明国硬汉脸上见到惊愕神情,这种变化令他感到打从心底的轻松和安稳,好像失去的主动权又回来了,面对明国士兵的集体失态,他迈着翩翩步调从支撑木柱上撇下一条木枝就着火把引燃,再点起自己的烟斗,缓缓倚着木箱坐下。 缭绕烟雾似乎能驱散船舱里的恶臭,他看着骆尚志笑了,道:“这艘船从秘鲁总督区利马港去往亚州常胜港,运送一百吨白银给你们的陈将军,来为王室铸造银币,你可以把所有箱子都打开,看上去你们并没有见过这么多白银。” 骆尚志确实没见过这么多白银,他这辈子见到的所有白银加到一起也没这么多,他没有任何理由不露出错愕,如果白银不是装在箱子里而是直接堆在一起还能对他造成更大的冲击。 “这些白银,都是秘鲁挖的,那个波托西,一年能挖这么多?” 其实骆尚志没听懂马蒂恩说的一百‘吨’是多少,但他并不在乎,不需要明确的数量就足够让他的世界观遭到极大冲击,他满脑子都在想过去他们在做什么。 当然,满脑子也在想陈沐为什么要和西班牙人议和,为争夺波托西的控制权,他们应该为此付出一切,如果让大明举国知道万里之外有一座银矿能一年开采出接近三百万两的白银,没人会拒绝为此一战。 他们会想方设法把世上任何敌人击败,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把敌人打回树上。 至少骆尚志此时脑子里想的就是‘关于如何将西班牙人打回树上’的哲学问题。 这是个连锁问题,参将上一个想到的事是西班牙人已经控制波托西银矿数十年,然后就有了攻击西班牙本土的问题。 谁都会有邪恶的想法,持续多久与是否付诸实践就与道德和能力有关了,所以下一刻,这个问题就从骆尚志头脑里抹去,他也恢复到足够清醒。 “银矿刚经历数年的衰落,前年我们改良了技术,明年也许会更多一些,如果你们的陈将军愿意放印第安人去银矿工作的话。” 马蒂恩轻笑一声,耸耸肩膀撇嘴道:“可他不愿意,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产量还会下降,这难以避免,产量下降对你们也不好,铸币百分之十五的收入属于你们。” 白银让骆尚志对波托西极度好,不过当下显然不是聊天的好时候,他先安抚部下,命所有人去甲板上面,并叮嘱他们回到常胜港口会有人搜身才能下船,所以让他们不要动任何歪心思。 随后这才让马蒂恩跟自己一起走上甲板,在船头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这才问道:“为何产量下降?” 尽管他对印第安人的事同样好,他在常胜待的日子不长,但那显然是陈沐的事,他不该多问。 “人死的太快了,又没有新的人,秘鲁就那么大,还完全被你们包围,巴拿马、智利、巴西……没有新的人,产量自然要下降,别那么看着我,你看起来像个会经常杀人的人。” “有什么办法呢,每个夜晚山上会燃起六千五百堆火,汞毒让方圆六里格寸草不生,对那些没有灵魂的载重牲口来说去矿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他们崇拜的神明是对赫苏斯的亵渎。” 西班牙人,即使是远在秘鲁不曾与明军作战的西班牙人,对明军也同样报有足够的畏惧。 就好像马蒂恩看见骆尚志极为魁梧的身躯就能想到他拽起两个西班牙士兵抡圆了丢出去的场面。 像这样的人,似乎不应当会像个迂腐修士般在眼神中流露出同情。 骆尚志只是摇头。 挖矿是很危险的营生,他麾下神机营里的浙兵都很清楚这个道理,他们很多人在过去就是山主、矿徒,人们会死于矿井塌方、矿底瘴气那些意外,但人不是这样死的,不是像眼前这个西班牙人所说,成千上万的死掉。 那不是挖矿,那是大规模谋杀。 “离常胜越来越近了,很快就会有巡海船队来护航。”骆尚志的后背离开船舷,他不想再将话题继续下去了,他相信一切所想得到的信息都能在常胜县的陈沐那得到答案,他只是对西班牙人说道:“我那不是同情,你们真的该对他们好一点。” 临走前,在西班牙人的船上,他再一次轻蔑地摇摇头,小声骂出一句。 “崇拜邪神的傻吊,没得救了……” 骆尚志已经不在乎船舱里即将成为大明财产的白银了,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去常胜给陈沐提个建议,亚州及亚洲共治区要依法治国,推行大明律。 《大明律》‘禁止师巫邪术罪’,凡假降邪神,符咒水,扶鸾祷圣者,绞其首,从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就这帮假降邪神、符咒水的家伙呀,有一个算一个,不多不少三千里,全都得打完屁股丢海里。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二十九章 英使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还请禀报战无不胜的陈将军,我是来自英格兰的德雷克,曾有幸见过邵廷达将军,我带来女王的信。” 东洋军府衙门前的广场上,穿无袖夹克的中年男人懊恼地抬头望望毒辣的太阳,嘴巴开合无声地咒骂着什么,最终只能解开身上的扣子,带着一个年轻人向广场边角的凉亭走去。 “小弗,到那边去,再等下去会中暑的,可不要指望傲慢的明国人会救济我们。” 他叫弗朗西斯·德雷克,不论在新旧西班牙都是十足的危险人物。 身边的年轻人名叫弗朗西斯·培根,十二岁进入剑桥学习,十五岁担任驻法使节随员,今年因父亲病逝回家奔丧,后被指派为驻明国使节随员,陪同德雷克一同抵达新大陆。 两个同名的人从英格兰来,一路上受尽了西班牙人与明军的刁难。 这么说倒也并不对,西班牙人没刁难他们,因为西班牙人没有发现他们,否则根本不会有什么刁难,他们会直接开枪射击。 倒是明军,德雷克并非伊丽莎白女王派出的使者,他只是用船队提供护航罢了,但在西印度群岛,李旦的船舰不准英格兰人进入海域,毕竟德雷克是这片海域最臭名昭著的海盗之一,就连李旦与陈九经都有所耳闻。 西班牙人的运宝船在近十年仅仅被成功抢夺过两次,一次在马尼拉,被远征的陈沐从海上掠夺一空,因为交易已经完成,所以陈沐抢到的是货物。 另一次则发生在巴拿马地峡,主角就是德雷克。 即使在出示了女王的信与先前同邵廷达的友好交往的证据,李旦仍旧没有将这支使节船队完全放行,他扣押了英格兰人六条大小船只,把他们带到麒麟港,只准许两个人携带信去往常胜。 这种情况对德雷克来说意味着危险,他和表兄霍金斯开始向西班牙人报复的原因就是在墨西哥湾,他们曾受西班牙总督哄骗停靠港口,随后船队被杀戮一空。 经过商议,真正的使者爱德华·芬顿被留在麒麟卫港,老弗德雷克与小弗培根在明军的押送下从墨西哥湾登陆,穿过共治区一路抵达边境,再被带到常胜县。 虽然一路平安没受到欺负,但心理承受压力不可谓不大。 即使在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直能传出爆豆子般的砰啪枪声,这种声音他们甚至不认真去听都已经听不到了,因为持续了太长时间,像白噪音一样,会被脑袋直接忽略掉。 明军漫长而有节奏的火枪声能从早打到晚。 小弗培根在凉亭里坐得端庄,自从父亲去世他失去了生活来源,在法国随同使者学习的机会也没了,要不是出使明国的机会,他会想去葛雷法学院学习,毕竟管吃管住。 欧洲确实有很多大学,但这个大学和后世理解的概念不一样,首先那些学校普遍是神学院,研究神学为主,其次这个时代的大学更像学校,因为没有小学、没有中学,尽管这些学校后来成为大学,但并不意味着过去它是大学。 因为如果没有初等教育,那就不会有相对的高等教育,只有教育。 一大一小弗朗西斯坐在亭子里遮阴,被闷热潮湿的空气弄得烦躁不安,这样的湿度令人感觉有即将降下倾盆暴雨的预兆,这对他们两个可称不上什么好兆头。 培根小心翼翼地看着远处他从未见过的建筑风格,那些鳞次栉比的屋舍上高挑欲飞的檐牙,白墙青瓦与瓦当上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越过院墙生长的树木盛开花朵,到处都透着美感与神性。 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们穿着与欧洲迥异的服饰,他看不见任何一个欧洲意义上的穷人,一些人穿着配色相对单调的宽松服饰,但衣料做工精美令人显得干净而体面,还有些人的衣着上的花纹要繁复些,只是离得远让人不能确定那些暗纹究竟是否存在,只是更多的花色与饰品点缀让他们显得拥有贵气却不媚俗。 人人肤色健康且神态自得。 行走在远离城镇的官道上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但来往运送货物的马车远超伦敦或巴黎城郊的数量昭示着非同一般的繁华,每一条乡间小道都会让他们误会那是通向城镇的路,但这条路一直通向尽头。 人流越来越稠密,一个村子比欧洲一座城镇的居民还要多,那些在欧洲会被冠以极好名字的城镇在这里只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村落,培根发现很关键的事——这里没有教堂。 生活着数以万计甚至十万人的地方,却没有任何一座教堂。 当他向德雷克提起这件事,老海盗首领露出嘲笑神色:“难道你还没发现,大明帝国的土地异常繁华,我都开始相信他们本土的道路是用金子铺就的了,如果能和他们贸易,我们能赚到很多钱,你的生活不再没有着落,我也能很快添置几艘船,不,我会拥有由十二条船组成的大舰队!” “英格兰也能很快富有起来,不再惧怕西班牙人的威胁,我们能自由的在海上航行。” 德雷克摸着下巴上为躲避西班牙人巡查而剃光的胡须,双眼露出非凡的渴望:“谁在乎有没有教堂?我只在乎他们的城镇没有城墙,什么样的人才会不给自己的城镇修筑城墙?” “也许他们是白痴,也许想攻打他们的人是白痴。”小弗培根非常认真地陈述这句话,接着提醒道:“鉴于他们登陆新大陆一年就建立起这座城镇,在这一年中还击败了西班牙人……我认为明国人是后者。” 德雷克撇撇嘴,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叫他们大明帝国吧,西印度群岛的将军好像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们的国家——那个人,从市政厅走出来那些人是西班牙人么?” 东洋军府衙门里走出几个带着高顶盔的西班牙士兵,在他们的簇拥中,装扮极为华丽的人向军府内穿长袍侧身立着的年轻男人鞠躬行礼,在衙门前的旗军卫士那领取了他们随身佩剑与火枪,向港口的方向渐渐离开。 这一幕令德雷克猛地想站起来,动作做到一半又机警地顿住,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着试图寻找逃跑的路线。 “我上次过来他们还在打仗,他们不该像看起来这么友好!”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三十章 度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东洋军府衙门内,陈沐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抬手挑起窗帘向衙门前正对着的广场望去,不难发现靠近道君庙的凉亭里坐着两个装扮迥异的欧洲人。 他抬起手轻轻指着他们,对收拾桌上文件的赵士桢轻轻笑道:“他们现在一定非常困惑,为什么西班牙人和我们的关系看上去很好呢?” 朱晓恩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倒流壶内清澈的茶水缓缓倾进杯中,就像钱一样,他从没想过人可以像陈沐一样赚钱。 桌案上的文件与通关文被赵士桢一一收纳,这种涉及重要文件的工作赵士桢看来是不能假手旁人的,他的言语不如陈沐轻松,带着很大的感慨道:“任何一个国家拿出每年三十万两白银交给皇帝,都能收获大明的友谊,何况他们还拿出二百斤黄金贿赂大帅。” 陈沐非常认真地纠正赵士桢:“不是三十万两,是四十万九千八百两到六十四万两千两。” “这世上哪儿有铸纯银币的,他们过去的银币就是银九铜一,我们自然也要如此,其实铸银币是有好处的,方便使用。” 收拾好公文的赵士桢坐回椅子上,道:“所以大帅去年让船队回去禀报朝廷,请准亚洲铸银币?” 别的地方想要得到铸币的准许很难,但亚洲不一样,这守着银矿,不铸币怎么流通?只是朝廷从未有过白银铸币的先例,这件事恐怕还需要一番议论。 “对,我们先为西班牙铸银币,刚才不是和这个马蒂恩说了,让他派人去请示阿尔瓦,为方便贸易,要在银币上统一两国度量衡,以后铸币都铸半两钱。” 半两钱会比西班牙人过去的银币小一半还多,但陈沐相信他的铸币依然能征服西班牙人的使用习惯,人们都喜欢用更好的东西,过去的银币圆形不太规则、大小也不尽相同,基本上两枚银币的重量公差能到将近一钱,总重的十分之一,这个公差很夸张了。 这要发生在明朝,别说朱元璋朱棣时代,哪怕最温和的皇帝,主持铸币的官员有多少就会被革职法办多少……钱币大小不一样,绝不是技术因素导致,而是出现了贪污腐败。 当然,这事在西班牙可能是技术达不到,早前波托西的法官马蒂恩过来,交谈中透露出一件事令陈沐非常关注。 西班牙在菲利普登基之前,塞维利亚有一万六千五百张织机,当然不是明朝那种,要落后的多,但一万六千五百台纺织机也是非常庞大的数量了。 而在现在纺织机只剩下不到一千张,安达卢西亚的绵羊过去有七百万头,现在不到二百万头,费老二颁布了禁止进口外国籍的法令,同时也禁止国民前往外国学习,以前陈沐一直以为西班牙衰弱的是手工业,而事实上他们的各行各业都在飞速衰弱。 只有建筑行业飞速成长,因为他们为西班牙盖起了九千座修道院,教士的增长速度能够与那些戎马生涯的骑士相提并论。 这个国家已经极其虚弱了,大明帝国的到来,在波托西的有识之士看来,可能是西班牙翻身的机会。 但陈沐不是来做慈善的。 “用半两钱,以后他们的钱币在边境上兑换通宝更加容易,我们教他们用钱、两、斤、用寸、尺、步、里,他们很快就会学好汉语,并把这些带到欧洲除英格兰之外的任何角落。” “别装死了,英格兰人来了,你还挺坐得住。”陈沐说着将目光望向端坐一旁的朱晓恩,道:“说说吧,打算怎么招待他们,这样的天气,在外面坐上半个时辰像洗澡一样,我可不希望等会两个一身臭汗的人进我的偏厅。” 朱晓恩挠挠脸颊,他确实知道英格兰人来了,而且这个德雷克他还有所耳闻,但他并没什么办法,他耸耸肩膀说道:“如果大帅问我,我会扣下他们并且宣战……但又觉得不应该这样。” 太刚了。 “你们那边都是这么打仗的?”陈沐被朱晓恩的话逗笑,他摆手道:“要是我,我会这样,但你并不是去征服他们,而是复兴你的国家,别把自己搞的像个侵略者,你可是回家啊,大方一点。” “我的打算是看看他们的女王写来什么信,然后开始贸易。” 陈沐说着抬手指指朱晓恩,道:“三十名船长、三十名商贾副手,大王要做他们的老师,教授语言、风俗,这只有几个月时间,然后作为使者、商人派往英格兰,取得全境收购货物的许可。” 陈沐说的是渗透,朱晓恩则想为其鼓掌,他介绍道:“在艾兰国,我们的百姓不改祖宗之法,依照乡约土地为同族百姓共有,为保住这一传统,诸部与英夷数次血战抗争。” “然皆人微力轻,数次兵败,每逢兵败,参与各部便被英夷处为罪犯,土地被剥夺殖民,血肉尸骨亦为愚昧英夷所食。” 朱晓恩说的不是修辞手法,而是事实,在那些由福哥儿送到常胜的籍里不乏有欧洲的草药,药商著立说,尽心尽力地教人如何挑选人类头骨、脂肪、血液来入药。 而对英格兰来说最好的自然是爱尔兰的罪犯,他们既白又干净,很适合英国人吃。 比方说1690年John Job Berlu所著的《The Treasury of Drugs Unlk'd》一,就是一本实用的药物买卖指南。 在一堆常见的药材中,“Cranium Humanum”的条目格外显眼。 尽管欧洲人狂信徒抨击西印度群岛的原住民有恶劣的食人行径,但欧洲人选择性忽略了自己身上这些愚昧的习惯,并且事实上,跟他们相比,美洲原住民的食用方式可谓温文尔雅。 他们考虑的不是该不该吃人,而是得了这个病吃哪儿才好。 “现在敢反抗英夷之人已越来越少,即使看到旁人遭受侵攻,亦不敢攻守相望,只要大帅能派人见到那些首领,我就能联合众人,许诺保守祖制,若再添置一些兵器,来年必可引其渡海决战。” “好极了。” 陈沐双手合掌而笑:“开战之前,先做朋友,让我们看看伊丽莎白能为我们提供什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三十一章 国书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德雷克有些局促地站在东洋军府偏厅正中,更加年轻的培根低头站在他身后,两手在胸前紧紧攥着十字架项链,这枚项链是他们身上仅存的物件。 德雷克在英格兰声名显赫,报复西班牙的行动也令他收获颇丰,但漂洋渡海的漫长航行与马不停蹄的长途跋涉还是让他们的个人卫生糟糕到令人发指。 因此尽管陈沐对英格兰女王的信万分好,也只能将会面安排在第二天。 清理他们的任务异常艰巨。 军府仆役先是给他们洗了个澡,捏着鼻子丢掉肮脏衣物与带着泥迹的破旧皮靴,篦干净毛发上的虱子后又逮着俩人洗了第二次澡,换上粗棉制成的宽松衣物,还拿了两双棕麻鞋,并在这个过程中用熏香把他们秘制入味。 消灭掉病菌、跳蚤与部分狐臭后,这才安排他们与陈沐会面。 即使这样,其实味道对陈沐来说还是有些辣眼睛,但并不是那么难接受,何况在见过马蒂恩后,这事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波托西的法官兼矿主那样随时随地用得起阿拉伯香水。 “别攥着你的项链了,不论是圣水、大蒜、白银还是十字架都消灭不了我。” 坐上上首的陈沐轻笑这抬起左手在身前挥了一下,说了个自以为幽默的笑话,但回应他的是年轻培根瞪大的惊恐双眼。 ‘天哪,这个大明帝国将军居然自比吸血鬼!’ 说真的,见陈沐一面比见法王亨利还困难,一见面又说出这样的话,对培根来说太惊悚了。 所谓‘科学的终点是神学’只是一句糊弄人的鬼话,像德雷克这样没机会接受正规教育的人不算,欧洲凤毛麟角有机会上学的人一开始接触的都是神学,尽管神学与其他学科没有太多联系,但他们都必须学习神学才有机会学习其他科目。 生在教堂长在圣光里的人,哪儿有不虔诚的?人家一生的头等大事就是信仰上帝,这等同于呼吸、吃饭、睡觉与生存一样重要。 那些科学家晚年回归神学的原因并非是研究出科学与神学的必然关系,而是这些虔诚的神学家们试图用科学来解释神学,或者用神学来解释科学,因此才会产生无穷的矛盾。 站在这就已经足够让培根拘谨的了,昨天晚上他才刚被军府仆役像料理牲口般冲洗了足足两遍——培根上次洗澡是去年春天在教堂洗礼,本来今年春天也该洗礼一次,但没来得及就被公派出来了。 德雷克要好一点,他有按时穿衣游泳的习惯。 其实希腊时代、罗马时代欧洲人还是挺讲究的,但黑死病的流行让人怕极了,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让两个弗朗西斯局促不安的并非仅因为面对陈沐,洗澡并且还洗得很干净让培根担心自己会病死,德雷克要更豪迈一些,海盗头子满脑子想的都是富贵险中求。 “你说你们有封信要交给我的皇帝,把信给我吧。” 但德雷克没有交出信,他向前迈步,明朝人的衣服穿在身上让他走动间显得有些别扭,用他的习惯向陈沐行礼后说道:“尊敬的将军,我们来拜见你是为了能得到去往大明帝国的机会,这封信应该由我们呈送中国君主。” “不必了,依照律法你们去不了大明,陛下已将大明东海的所有事务全权授于我手,你可以把信给我。” 陈沐的语气非常平静:“或带着信离开,由于你们是我的部下保护登陆亚洲,天军保证你们的船队安全离开群岛。” “但下一次,天军没有义务保护你们。”陈沐说着好像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们的女王派出几支船队,只有你们一支么?” 早前受到的刁难已经令德雷克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到陈沐拒绝并不气馁,同时对明朝上下官吏神态言语中毫不避讳的高人一等毫无异议——明军击败了欧洲认知中世上最强大的国家西班牙,他们理应高人一等。 “女王派出三支寻找大明帝国的船队,一支走北方、一支向东,还有向西的我们,船长们准备充分并训练有素。” 但让德雷克没想到的是从陈沐的脸上看到的是失望与遗憾。 “那我恐怕要恭喜你了,你们的运气很好,其他船队恐怕此时不是逃回英格兰,就已经死在途中。” 现有条件不可能让任何船只活着穿越北极圈,向东又有西班牙的重重封锁,即使他们侥幸逃过西班牙人的追捕,惯用快船的汉国也会把他们掠夺一空。 但他并没有说出原因,只是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立场:“考虑好了么,是把信给我,还是带着信回家?” 德雷克与培根对视一眼,不知道明朝究竟在哪的他们别无选择,至于其他使者船队是否遇难,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关系,穿越大海本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冒险。 密封信筒被军府亲兵接过递交至陈沐面前,陈沐却只是拿着信筒看了看便轻轻挥手示意亲兵将信交给旁边的亲兵宣读……他不认识这个时代的英文,即使与德雷克交流用的也是西班牙语,念信这种事还是交给过去在朱晓恩身边做过通译的亲兵来比较好。 翻译信是个力气活也是脑力活,既要不失体面,还要翻译精准,比方说信的抬头。 “英格兰、法兰西及爱尔兰诸国女王,信仰守护者伊丽莎白致敬伟大、强大而不可战胜的大明帝国万历皇帝……大帅,他们前面写了奉天承运,后面写的是契丹万历大汗。” 德雷克与培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厅中所有官吏军兵的神色能看出来,包括陈沐在内所有人听到这句话时都露出厌恶的眼神。 “接着念。” “呈上此信者为吾国忠实臣民弗朗西斯·德雷克,得吾人准许而前往贵国各地旅行。” “彼可成此难事,全赖陛下之宽宏仁慈,抱经磨难后,必能获陛下宽大接待,何况此行于贵国无任何损害,且有利贵国百姓;陛下不必怀疑,其更乐于为此行吾国有益之旅行。” “吾人认为:我西方诸国君王从相互贸易中所获利益,陛下及臣属陛下之人均可获得。此利益在于买卖所需及富有之物。吾人以为:我等天生为相互需要者,需互相帮助,吾人万望陛下同意此事,而我臣民亦不能不作此尝试。” “如陛下可促成此事,且予其安全通行之权,并给予吾人在于贵国臣民贸易中所极需之其余特权,则陛下实行至尊贵仁慈国君之能,而吾人将永不能忘陛下功业。吾人极愿吾人之请为陛下洪恩所应,而当陛下仁慈加于吾人及吾邻,吾人将力图报答陛下也。愿上天保佑陛下。” 亲兵将信读完,皱着眉头念出落款:“耶稣诞生后一千五百七十八年,我王在位第五年,授于格林威治宫。”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三十二章 奉天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回味着这封信前后表达的意思,思索伊丽莎白为什么会自称法兰西女王,下首端坐的邹元标等人各个面如铁青,望向德雷克二人皆是神色不善。 不用看陈沐就知道,下面的官吏多半是认为这封看似平等的信是‘不敬’的,这不是谁的错。 这是中式外交与欧式外交的碰撞。 在正常情况下,这封信送到万历手上和送不到万历手上的结果是一样的。 伊丽莎白派人传送国是想要与明朝建立欧式外交关系,这是不可能的事。 中西式外交在历史上最早由明朝与荷兰人的交往中尝试了各种可能,荷兰人想要通商,被官方拒绝后搞走私,然后与本土海盗郑芝龙发生冲突,再加上与明朝亲近的澳门葡萄牙人捣乱,转眼就拉倒。 就算真的是紫禁城建立联系,至多也就是在中式外交关系里被当做朝贡国玩弄一番,也许会促成大明的进步,但英格兰人绝不会如愿以偿。 陈沐过去所处的时代全国上下可谓是最大的美粉,火力不足恐惧症也是那会患上的,既然跟老师学,那就得把那一套学透儿,英式外交平等么?美式外交平等么? 在朝贡存在的文明世界之外,国与国、强与弱的关系只有吞并、僵持、殖民与灭亡。 比方说现在要贸易的英格兰崛起之后,但凡跟它自由贸易通商的,能被吞并的都被吞并了、能被殖民的都被殖民了、能灭亡的都灭亡了,剩下不能实现以上三种手段的国家以僵持状态共存着。 朝贡体系是从古至今区域性霸权中最优秀、最文明、最仁慈的体系,没有之一,也是强弱大小和平共存的权宜。 真正的事实是在农业为主的时代中,六合八荒,已无值得征服的肥沃土地,亦无值得平等换取的货物。 说难听话历史上世界范围内的强国没有哪个是不傲慢的,而明朝的傲慢体现在玩腻了暴打小朋友的把戏后制定了一套‘你给我面子,我给你糖吃’的规则。 愿意朝贡你来朝贡,反正从你那也赚不着里子,得点面子皇帝高兴回赠点东西准你回去供着,不乐意朝贡您就在树上踏实呆着,别打扰道爷飞升。 至少不会你不跟我做买卖我就干你,还嚷嚷自己是自由贸易。 哪儿有什么平等,无非是实力强弱罢了,实力强放个屁都是香的、睁眼说瞎话都比真的还真。 所以美式霸权是个很正常的事,尽管野蛮,哪怕到二十一世纪,让落后小国去找黄毛大统领说‘开门,自由贸易’,可能么? 而现在英格兰人想要与大明通商贸易还要给你‘安全通行、其他极需之特权’,这正常么? 说难听的您凭什么呀? 不过陈沐非常文明。 “信的内容我已知晓,你们的女王说想要和大明通商贸易,通商贸易是有好处的,不过首先,你们的国家有多少人口?” 这种问题没上过学只接受过一点儿神学教育的德雷克是答不上来的,何况他让一众官吏瞪得心里有点儿发怵,只能转头望向年龄虽小但更加博学的弗朗西斯·培根。 年轻的前驻法使者随员没有辜负海盗头目的期待,恭恭敬敬回答道:“尊敬的将军,英格兰有四百至六百万人。” 他的准备工作做的很足,道:“我们的乡村有大量家庭手工作坊,出产棉麻、呢绒、毛纺、服装、玻璃、纸张、皮革、陶、煤、盐,还有铜、铁、钢与谷物加工的食品。” “我们提供什么货物与贵国的需要有关,当然我们在欧洲出口最多的货物是羊毛与呢绒,在去年英格兰卖出的货物中这两样占到总货物的百分之八十二,虽然卖出的羊毛越来越少了,去年只卖出四千多包羊毛,但卖出的呢绒多达十三万匹。” 陈沐用鼻息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实话,既让他感到放心,也为其原始积累而赞叹。 放心是因为英格兰还没有多么强大,而赞叹则是因为这份原始积累会让英格兰飞速强大起来。 费老二为什么跟英格兰关系不好呢?因为他想当英格兰国王,他为什么想当英格兰国王呢?因为在贸易中他很吃亏……西班牙的拳头产品是羊毛,英格兰也是。 而在长久竞争中英格兰开始积攒出强大的生产能力,而西班牙放弃自己的生产能力,用新大陆白银黄金来续命,导致本国没有其他有竞争力的商品。 有政治原因、有海盗抢夺的侮辱、也有经济原因,导致两国之间必有一战。 实际上历史大势往往是当代人也能感受到趋势的,就好像张居正坐上首辅之位的许多年前大明王朝的有识之士就知道他会成为首辅;英西大海战开始之前,有识之士也能察觉到战争的脚步。 “大明会考虑准许商贾与你们贸易,但这要取决于利润是否合适,毕竟天朝与英格兰所距甚远。” 陈沐带着平生极尽真诚的表情缓缓点头,问道:“你们带货物样品了么,还有这些货物的价格,不是在这儿,而是这些货物在英格兰本土的价格。” 眼看德雷克与培根急着争辩什么,陈沐抬手道:“如果你们带了样品,它可能从麒麟卫港运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建议这几天你们好好商量一下,给出合适的价格。” “因为你们所能出产的一切货物,对大明而言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因为我们都能生产、你们所不能生产的大明也有,并且均可大宗出售,我说的大宗,是每笔交易都像你们去年卖出所有呢绒数量一样。而据我所知你们也并不盛产金银,所以贸易会用以物易物的手段来达成。” “你们的商品如果定价低,我们会从英格兰大宗购买;你们的商品如果定价高,我们会向英格兰大宗卖出,如果定价对我们是不利的,就不会达成这样的贸易。” 培根急的脸都红了,支支吾吾道:“我们的商船可以运货与大明帝国买卖,在哪里都可以。” 陈沐笑了,他摇摇头,仍然非常真诚。 “让我来告诉你几件事。首先,在明西协议中,新大陆北方所有土地属于大明,任何国家试图染指,将受到明西联军进攻,反击会包括其欧洲本土,所以不要有任何人登上北方土地。” “第二,你们也不会希望在墨西哥湾交易,墨西哥城以东的土地为明西共治,而群岛属于西班牙,鉴于英格兰与西班牙的关系,你们的商船会在接近群岛时即被西班牙战船摧毁,如果在新大陆贸易,那我永远都见不到你们的商船,那贸不贸易又有什么区别?” “第三,大明船舰可以航行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而法兰西在海上有很多海盗,你们的国君既然认为她是法兰西女王,就让那些海盗不要招惹我的人,如果她管不了也没关系,我无心插手法兰西王室归属,这不会影响我们的贸易,我会派人告诉哼老三规矩是什么,他的海盗抢我几条船,我的人就去烧他几座港。” “第四,鉴于以上三点,我认为贸易的地点最好在英格兰,我倾向于在英格兰及爱尔兰诸国由大明设立固定商站,商贾们在英格兰及诸国自由旅行,并请女王给予一应商贾极需之特权,在贵国收购货物;明船一年一度靠港,大量贩卖货物。”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陛下尊号为大明帝国或天朝上国的万历皇帝,不是契丹大汗,还有信件的抬头,未得吾皇册封,不沐天恩,何来奉天承运——这几件事,还望尽快转呈贵国女王知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三十三章 研究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德雷克特别想趁看护旗军不注意溜走,一把火烧了常胜,带着培根逃之夭夭。 什么他妈的贸易,不贸了! 明朝人从上至下骨子里的傲气不是装出来的,平心而论,陈沐的态度在其中是尤其让两个英格兰人难得感觉到舒服点的,尽管他很霸道。 但他的逻辑很容易让人摸清楚,陈沐思考问题的方式是‘因为我强大,所以我建议,而你不会拒绝,因为这对你尽管刻薄,但有好处’,别人不一样。 关键在于陈沐本身的社会地位与权势就超过新大陆所有人,他有资格和能力依照自己的意愿做任何事,这与他们是不是英格兰人无关。 可别人呢? 穿着青袍的县官几乎用鼻孔对着他们说话,刚说上三句话便皱着眉头偏头向一旁,抬手优雅地用食指挡住鼻孔,召唤来仆役,最可恶的是什么呢? 他还能笑着说:“天气热,你们该洗澡了。” 看上去还抱着极大的善意,多么伪善啊! 合着想在你们面前当个正常人,一天得洗两回澡是吧?老子在英格兰一年都不洗澡的好吧! 县官就算了,看起来也是贵族之类身份尊贵的人,那士兵呢?戴着圆檐圆顶盔顶上还扎着红缨攥的旗军一直按着刀跟在身边,像看护小偷儿那样盯着自己,这摸摸那动动都会遭受听不懂的呵斥,眼神里透着浓重的看不起。 你一大头兵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人,嗯?就因为你不臭么?里三层外三层衣甲捂着出汗把衣服都浸湿了你说你凭什么就不臭呢? 气死个人! 大头兵也算了,到底是攥着刀的人,看起来训练有素,迈出的每一步距离都一样,不跟这样的人计较。 问题是每个人都这样,发自内心且带着善意的看不起,令德雷克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使他一直气呼呼地摆个臭脸。 同行的培根就好多了,让洗澡就洗澡、让吃饭就吃饭,不给刀子就下手,一切学得很顺溜。 其他任何时间,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还向军府仆役讨要来纸笔,想到什么就写写画画,可能是画一幅宅院的图画,也可能是勾画几个老弗看不懂的混合着十字架的数学公式。 “他们很无礼,就因为没有怪异气味、吃饭会用筷子、日子过的好穿着体面干净,就能瞧不起人?” 老弗的牢骚满腹让小弗有些受不了,他提醒道:“他们很有礼,给我们吃的、新衣服以及妥善对待,衣服的材质尽管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最次等的面料,但在巴黎,这样的服饰普通人是穿不起的。” 德雷克对此无法否认,尽管他有一肚子埋怨要说,但这身衣服的质地确实很好,即使是他,先前无袖夹克里也不过穿着一件亚麻的白色穿成米色的衬衣,到处露出令人难堪的褶皱。 “与他们相比,我们物资匮乏、也不干净,他们有数不清的人,这些人拥有数不清的猪肉、鸡肉、羊肉,还有多到可能在仓库放坏的谷物,这几天我需要让人多带我出去走走,如果你不舒服。” 培根对低头欣赏自己身上那件纯棉素色中单的德雷克道:“如果你不舒服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不需要陪同。” “喔,小弗长大啦,‘我不需要陪同’,多么勇敢。”德雷克阴阳怪气地学着培根的话,最后坐在榻上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研究,我需要研究他们。” 欧洲传教士为什么有比其他世界各地的学者更加狂热的研究心态呢?其实这很好解释,一切研究的出发点都是三个字——为什么? 首先要感到好与求知,然后才会发起研究。 这个问题对见到明朝人之后的修士们来说几乎是天然的:为什么他们过得比我们好? 而反之,明朝人对他们以外的事儿没什么难以理解的,即使在火铳时代,他们看见没见过的火绳枪,也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一种铳,没什么特别。 对欧洲人更不会有什么好,好什么,他们为什么那么臭、那么穷、那么野蛮么? 得了吧,他们应当应分的。 进步的动力来源于主观的优越性与客观的不优越。 就像清末的天朝上国被打败了,各个社会阶层疯狂效法,只为进步,为什么?因为本该是天朝上国的他们却看见自己是落后的,以扭转错误的现状。 并非单纯的‘我要过上好日子’那么空洞,而是‘我本该过上好日子,所以我必须想尽办法过上好日子’。 现在对培根来说,他的心里同样带着这种困惑,这种困惑在欧洲时体现得并不充分,即使有所差别,也很容易找到真正的原因。但在面对明朝人时,真正的原因则在重重迷雾之下显得扑朔迷离。 这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叫不信神。 像未来不远出现的科学一样,在坚固的城墙下挖开一个角落,而这些神学家并非是因为善于研究而开始研究,现在只有十九岁的培根——他只是想用平生所学,去捍卫。 不论是用数学还是用哲学,去捍卫基督教存在的正当性。 正如同历史上的牛顿,研究物理、牛二定律,并得出结论,在万物之力开始之前,上帝踢了一脚,给予世间万物初始的力。 “如果人们知道明国的情况,会为之惊讶的,为什么这些异教徒,甚至都不该称他们做异教徒,他们没有半点虔诚,这很怪。” 培根非常认真地皱着眉头:“他们应该不会杀死我,至少看上去不那么野蛮,我可以四处走走,研究他们的生活,究竟为何能让他们过上这样的生活。” “不必担心,像这样的研究不是第一次了,我们曾经遇到过更危险的时期。” 培根指的是欧洲与奥斯曼的战争,在漫长的战争中数不尽的基督徒加入奥斯曼,因为在漫长时间里奥斯曼显得更有帝王气象,他们包容一切,并从中吸收优秀文化。 更聪明也更明智。 “我想,我会得到一些什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三十四章 打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很快,陈沐就看到了德雷克从英格兰海岛上启程时带出的货物。 货不多,但做工都还不错,但相应的,价格也很高。 以呢绒为例,英格兰出产的呢绒为两种,一种是素色宽幅呢绒半成品,尚未染色加工,价格为每匹三十五佛罗林及五佛罗林的运费。 佛罗里是金币,一枚重一钱,而英制的匹则为十丈长、五尺宽,很大。 而明制一匹为长三丈二尺、宽一尺八寸,面积上比英制小六点五倍。 这意味着一英匹呢绒半成品价格在明朝值金三两五钱、银二十八两。 而经过染色加工后的呢绒,价值还要再膨胀三成。 “大帅,还有个问题是他们用金结算,国朝一金八银,而他们一金二十银。” 从金城被紧急召集过来的程大位拨弄着算盘,虽然在军府官邸神色有些谦卑,但他确实是整个新大陆对算学有最深理解的人,他对陈沐说道:“倘以金结算,则一匹未经染色的呢绒价比加工成品的潞绸贵近六倍。” 陈沐翻翻眼球,问道:“那其他的东西呢,价格比例?” 物价贵这是在陈沐预料之中的,欧洲正处于价格革命的过程之中,赵士桢查阅避水阁内存放西班牙历年物价资料得出西班牙的物价一直在不断攀升,欧洲是一个整体,以西班牙占据半个欧洲的体量来说,没有任何国家能在浪潮中置身事外。 算盘在官衙偏厅打得噼啪作响,东洋大臣陈沐、军府主事赵士桢、知县邹元标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程大位,让算学大师的额头不自觉地冒出汗水,越算越紧张。 一个个数据被罗列下来,程大位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当算盘声停止,他用硬笔在纸上写下最后一条,搁置在旁再抬起头时,脸色非常不好:“大帅,除玻璃外所有物价都高于我们,包括盐、棉、羊毛、面粉、铜、铁、煤,都高,高得多。” “而在质量上,他们产量最高的呢绒并不比我们在麻家港产的好,至多不过是伯仲之间;铁制品与铜制品则大多粗糙,硬要比的话,不说闽广,两京一十三省随便哪个卫所军匠都能做出这样水平的东西。” 在制造业尤其是纺织行业,古中国就从没怕过谁。 “只有玻璃比我们的琉璃价低,如果没有大帅做生意别出心裁的方法。”程大位说了一句褒奖但让人听起来并不像在夸奖陈沐的商业才能,他说道:“那么除了用货物与黄金大量换取白银外,向他们买什么都是不划算。” 黄金换白银? 陈沐觉得这并不合适:“还是用货物换更好,我们的金不算多,不够支撑大宗货物买卖,何况才两倍利润,不值得商船跑一趟。” 赵士桢突然开口道:“大帅,学生有疑惑存心许久,为何大帅不愿让西班牙王室赚钱,却不在意英格兰王室?” “不在意?你是指什么,让他们的女王赚钱么?” 陈沐笑着摇头,但很快脸上的笑意便隐去了,非常慎重地说道:“我当然在意,在大明之外的每一寸土地上,我都不想让任何人从我手上赚到一丝一毫。” “但买卖总是有赔有赚,区别在于让谁赚……西班牙很大,费老二好战,并且不论他愿不愿意都会视我为眼中钉,他的国家留不住有才能的人,所以钱让他的百姓赚一些更好,他们会像最忠诚的二道贩子给我们进货。” “而英格兰很小,但女王明智,为百姓制定了利于发展的法令,所以比起他们富有创造力的国民,钱让女王赚走更好,毕竟他们和咱们不一样,难道他们的王室会想方设法用国库给百姓修路挖渠么?” “更何况,让他们赚点钱也没关系。” 陈沐笑了:“就像我说的,英格兰很小,一两年内就会爆发战争,他们很依赖欧洲的商品,而一旦开战经济必然衰弱,各项物资都会短缺,为了更好的胜利,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多从他们那买一些东西。” “程先生,看一下铁、棉花、亚麻、羊毛、铜的价格,如果赔本的不算太多,我会让商贾从那里买入一些。” 程大位只是扫了一眼账目便信手拈来,准确地报出大概都要贵两三倍的价格,最后说出结论道:“既然是赔本,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买卖?何况这些材料,我们都有,哪怕不从大明运,亚洲也皆有生产。” “不会赔本,只是赚得少一点罢了,成本更高的原材料会让加工品的成本上升,但加工品在他们那的价格也很高,我们一样是赚钱的,虽然这些货物用自己的原料成本会低,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的目的不是和英格兰抢夺欧洲市场,而是为打压英格兰制造业,若是抢夺欧洲市场,过程自然是大明多卖出一匹呢绒、英格兰就少卖出一匹呢绒。” “但打击制造业,过程则是我们用他们的原料多生产一匹呢绒,他们缺少羊毛就要少生产一匹呢绒,同时因为多生产,一样会抢占他们在欧洲的市场,他们圈地在国内搞得天怒人怨而我们赚钱,这是三赢。” 一箭双雕可能是最早的双赢说法。 “行了,既然搞清楚了物价,那么下一步东洋军府在发展上的方向就有了,常吉记好了。” 说着,陈沐起身踱步将偏厅上首两张椅子拉到一旁,将海图放下来,随手提起竹鞭在亚洲地图上画下一条线,道:“常胜、金城及发现三角洲的界县三地,今后在农业上继续大力开垦土地,收拢原住民百姓,努力种植一应农产品,首要任务依然是保证粮食自给。” “除此之外,鼓励百姓种植经济作物,棉、麻及菜油,还有分界半岛的养殖绵羊,可以由东洋军府给予农户每斤棉花、羊毛、亚麻及素油一至三个通宝的补贴。” “工业上,鼓励生产陶罐、麻布、羊毛、棉布、铜铁加工制品,同样依照货物价格给予最高百分之五的军府补贴。” “最后是军事上,我们离英格兰还是太远了,为争取优势,下一步派出使者去往巴黎,与法兰西建立联系,不论是外交手段的以通商贸易诱惑、财物购买租借,亦或商业上取得建立商站的许可,还是制造军事摩擦小小地打上一仗也罢。” 陈沐用竹鞭指在法兰西西北部比邻英格兰的海峡一侧,道:“接下来一年中,我们都必须在这一带取得大明的租借地,不用太大,但最好有现成的港口与造船厂,并有利于驻扎两千军队及匹配数量的战舰,以备不时之需。” “耶稣诞生后第一千五百七十九年?” 陈沐收敛笑意,将竹鞭平放于案上,对众人道:“天下会记得这一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三十五章 指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烈阳将刺破漫长黑暗中的英伦三岛,只是此时此刻,攥着十字架项链的小修士培根尚不能感受到历史车轮的动向,但他已清楚地见识到新大陆最为广泛的信仰。 道君庙距军府衙门并不远,离两个英格兰人等待回信的临时居所也不远,培根在出门前拜托看护旗军去木料场求了块方形小牌子,托人用汉文写着‘英格兰使者驻地’,挂在他们小院门口。 他还以为这个小牌子能帮他的朋友德雷克促成几桩生意,结果并没有设想中那么美好——木牌子刚挂出去就被巡检司与地方保甲先后找上门来。 他们被百姓举报了。 等巡检司与土保甲离开后,木牌被改成了‘四夷临馆’,并被勒令不准擅自更改字迹,看护他们的旗军还被长官吵了一顿。 但没人吵他俩,这对两个英格兰人来说是一种非同一般的感受,他们一直以为门口站着的两个明军士兵是保护他们的守卫。 但这个时候他们看出一点儿不对的苗头——在别人眼中,那两个旗军好像是他们的主人。 就好像因为没有管教约束好自己宠物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而引来其他人的不满。 旗军不高兴,自然影响到培根下午对常胜的游览,原定于先去集市再去常胜郊外名叫陶村观看陶器加工的计划泡汤,通晓西班牙语的旗军径自把培根带到了道君庙门口。 道君庙游人如织,香火缭绕,每月逢七的庙会,常胜县百分之七十的人口流动都是为了到这儿来上香求福。 “他们看上去都很虔诚,这是在向什么异教魔鬼祷告?” “你们这些人总是这么无知,看见别人的神明就说是异教魔鬼,西班牙人过去也是这样。” 伴着旗军说出这句话,培根非常惊悚地看到身旁的旗军从后腰抽出比匕首稍长的短剑,自腰囊中摸出一小罐放在竹筒里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油脂涂抹在剑上,指着不远处走来的几名西班牙人,挑挑眉毛道:“你看他们现在多老实……那双靴子真棒,这王罢可真有钱。” 迎面走来的不是别人,波托西的法官马蒂恩刚从市集铺子里出来,脑袋上的软帽已经换成明制发巾,还包着副绸缎织成的四方平定巾,长袜尽头的脚上还蹬着一双走线金丝云头靴,护卫留在庙外,两手恭恭敬敬捧着一抹看上去像草木灰般的东西走进道君庙。 “他在做什么,手上拿的是灰么?” 对培根的发问,同样年轻的旗军露出嗤笑:“一看你就没打过仗,那是火药,火绳枪里放的,他要去祭拜道君,在新大陆,你们这些面目不同的四夷要想做买卖,就得拜道君,管用!” “而且你拜完了道君,再回去拜你的神,没事,道君爷爷不跟你们那小孩儿一般见识,不生气,知道不?这用我们的话说,叫宽宏大量。” 培根听得一愣一愣的:“你们的神,吃火药,还管做买卖?” 小旗军轻描淡写地摇头:“他啥也吃,你供啥他收啥,我们这儿的规矩是这样的,你在这儿做买卖,做什么买卖,就拿一份儿供到庙里,所以庙里啥都有。” 说着旗军还有点要解释的意思,道:“庙里不是一直都有火药的,常胜不做火药买卖,可能是西人从军府买的,过来上贡。” 培根不想和旗军斗嘴,只是他看着从道君庙心满意足走出来的马蒂恩眼中露出不屑的神色,尽管他和西班牙所信奉的教派不同,却也看不起这种行径,所见所闻令他猛然想起过去人们对大洋另一边的传说。 口中默念道:“大海尽头有守护的魔鬼……引诱人心堕落。” “你嘀咕什么呢?” 看着认真给刀子上抹油的旗军,培根低眉顺眼却还带着点倔强道:“这不能洗刷你们的原罪,每个人都是有罪的,只有信奉我主才能洗刷罪恶,让你们的灵魂在死后去到天堂。” 培根非常真正,他几乎是一个天然的传教士,装着胆子避开刀锋去拉旗军的手:“跟我走吧,我来代主告诉你如何洗刷罪责……” 可再真诚也架不住人家不领情。 “别动手动脚的,离我一步远,再这样我给你栓上绳儿了。” “我知道你们那套,人人都有罪,信你们那个傻乎乎的东西就没罪了,可拉倒吧。” 培根赶忙摆手道:“不不不,正是因为有罪,才该服侍万能的主,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旗军把匕首往旁边一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边翻边道:“我知道你们人人都有罪,大明都知道你们有罪,不用满世界宣传,要不然怎么臭烘烘的呢。” “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才会臭呢,我找找啊,哪一章来着?道君对你们这个心态是起过名字的,你们这种皮肤很白的人在新大陆犯过大错,欺男霸女杀人放火抢夺财物,是罪责深重,找到了!” 小旗军的神情同样分外严肃,抬起一根手指转头盯着培根照本宣科,道:“伊比利亚病!在过去的研究中发现,来自欧罗巴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人心窍未开,极度喜爱向见到的人广而告之他们犯下的罪责,并将这一罪责推卸至祖先创造他们是一件错误的事,并甘愿因此受到虐待与教宗的奴役。” “这种不敢承担责任、善于推卸责任并乐于受虐的心智不全,于万历五年被首次提出,此番记录在案只为警醒百姓勿受其欺骗,当其提起‘万能的主’时,当昂首挺胸注视此人,如此回答便可戳穿教宗谎言,救其觉醒。” 说着,年轻的小旗军将本子用食指插着合在身后,照着要求背着手昂首挺胸注视着培根,道:“你说你的神明是万能的,它能让你现在爆炸么?” 培根呼吸一窒,正待回应,小旗军已经摆手,拿起笔记看了一眼继续说道:“倘其承认不能,则其主并非万能,若其坚定回答主让其死其立即可死,必须向其纠正,非死耳,乃爆炸。” “其必以其主曾发起洪水洗刷罪责来施行诡辩,即可令其现在发大水,其必称仆不可测主、主威难测,此时谎言已然不攻自破,但其人千百怪,难免遇见面皮厚堪陈月港之人,便可明确告知,其主能令其死后灵魂升天,你主只消一炮,可令其死后灵魂肉体一道升天。” 培根的话已尽数被憋回腹中,瞪眼半天,才结结巴巴问道:“这,这是你所信奉的‘道君’的圣经?” “什么圣经。” 小旗军又露出嘲笑无知之人的嗤笑,翻手看了一眼掌中笔记,一边揣入怀中甲缝一边说道:“《防铳毙指南》,东洋军府常吉先生著,万历六年常胜局三版,售价一百二十通宝。”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三十六章 传染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听小旗军一席话,弗朗西斯·培根感觉过去十年恐怕都白读了。 当然,他只是一时间逻辑错乱不能自洽,但头脑正在快速搜寻一切能消除矛盾的结论,尽管还没找到,但很快就应该能够找到说服这名明军的方法。 远没有到需要说服自己的程度。 人的悲哀之一或许就是为一件无望之事努力,正如现在的培根,他希望自己能说服一名明军,借此取得信任来得到更多关于明军以及大明帝国的信息。 但这从一开始路子就错了,其实他若试着于这名明军成为朋友,也许他想要的消息也能套出来,但想要建立共同信仰? 知道他怀里揣着的小为啥叫《防铳毙指南》不? 东洋军府新编军事条例第二章,适用于铳毙的法令中七十四条:明军准拜神,但死前不得信教。 谁会拿小命儿开玩笑啊?尤其是四洋旗军都吃得这么饱、军饷这么厚、动不动还有这个哪个的奖赏,只要通过了北洋招兵的考核,认真操练立马就变成大明帝国中等偏上收入人群。 出洋五年,愿意续约的继续续约,不愿意续约的回去朝廷包分配,别的不说,就北洋南洋的练兵官、南北讲武堂的研究与教习,最次最次,天底下哪个卫所还不缺个业务熟练历战丰富的武教头了? 哪怕回去不想再从事戎事,五年少说能攒下一百两白银的积蓄,退一万步讲,这北洋旗军当得多没出息才能就攒下一百两啊?就不说打仗,随便一个科目考试得个第一,后面几个月俸禄加起来都有三十两,这还是步兵。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在这是高危职业,可他们没输过啊——根本找不到想死的理由好吧! 吃饱撑的找铳毙去? “我说你呀,也趁早熄了这份心,在新大陆,你们那主儿不灵,走,该咱进去了。” 旗军抽起长匕首就要拉着培根去道君庙,把小弗吓坏了:“我不拜,我不拜,我不能拜你们的神,这是异教!” “瞧你那少见多怪的样儿,你爱拜不拜,谁稀罕,让你去里边吃点东西,我要拜!” 小旗军非常鄙视地看了一眼,再次伸手这才拉着弗朗西斯·培根走向道君庙,路上培根还慌张地问道:“你带我来这儿到底要干什么啊,昨天不是说好今天去看陶器么?” “看个屁陶器,没见我因为你做小木牌子挨吵了么?说我管教不严,罚了半月军饷,你知道我半月军饷多少钱,嗯?三千通宝!把你跟你那懒蛋朋友全身家当卖了都换不来。” “害我被罚这么多钱,你不得赔么?再说了,没听见别人天天放铳练习射击,我可没空陪着你俩玩,咱一向表现良好,跟西人作战也是拿过首级功的,这次比赛拿了名次,离升做小旗就不远了!” 小旗军说着还哼出一声:“我来拜拜道君,让道君给我换个差事,顺便让你吃点东西,好教道君爷爷也给你找个工作,别跟你那朋友一样,成日不思进取就在军府混吃混喝,也不臊得慌!” 让道君给换个差事? 让道君给找个工作? “不是,我有工作啊,我是英格兰驻大明帝国使者随员,我的工作就是这个!” “什么狗屁工作,你是使者随员,你们使者呢?连使者都没有要哪门子随员,要点脸吧——道君庙里不要喧哗,站这等着。” 培根被拉进道君庙的大殿,看上去这座庙宇崭新,像是前些时候才经过修缮,极高的殿梁分散力量吊着明灯,殿内烟火缭绕笼罩着神秘气息,一阵穿堂风吹过,烟雾里露出正中巨大神像——培根觉得有点眼熟。 不过一时半会他没想起来这个神像究竟和他见过的谁比较相似,又或者说这神像跟他见过的每个明朝人都有点像,只是透着更深重的威严罢了。 在神像左右的墙壁上整齐地悬挂着各式各样的信,信下有左右各四名披甲执锐的旗军执勤。 而在神像之前,列开许多张巨大的祭桌,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品,有五谷杂粮、水果蔬菜、烹熟的肉食与冒着热气的玉米面食品、装着果汁、羊奶或温粥的陶罐、崭新叠好的衣服、看上去就分外名贵的布匹锦缎、明亮的刀剑铠甲还有做工精良的弯弓羽箭。 甚至还有两个尚在襁褓的小孩。 培根看到有人恭敬地将食物放在祭桌,低头祷告两句躬身退下,也有人先恭敬祷告再慢条斯理地从祭桌上拿起食物吃起来,动作很轻非常雅观。 还有一名妇人温柔抱起尚在襁褓大声哭闹的孩子,走近神像低头说出几句不知道什么,带着小孩走了。 整座神庙,培根没看见任何一名教士或祭司之类的人物,只有这些不知名神明的信徒。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看见被指派看护他的旗军提着长匕首走上前去,向神像祷告几句,旁若无人地拿起热腾腾的黄色面食递给他:“玉米面火鸡肉包子,吃了它你就有工作了。” “为什,这,这些祭品能随便吃?”热腾腾的面食令人看上去很有食欲,虽然培根不知道所谓的‘包子’是什么东西,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接在手里,问道:“我看到有人抱走了小孩,还有这些祭品,是怎么回事,不是拿给神明的么?” “也就你们这些伊比利亚病的患者才这么愚昧,神仙灵才是神仙,不灵它就不是神仙,神仙能吃包子么?你能。” “我的大帅说常胜需要这样的地方,能让走投无路的人过来吃顿饱饭,一开始只是大帅从赋税里取些粮食放在这施粥,后来穷人多了,商贾便过来招工,没有生计的人不但能吃一顿饱饭,还能得到一份能赚钱的工作,在我们来之前土民做工没有钱。” “所以人们约定成俗,如果日子过不下去,就到这来吃东西,你吃了东西,人们就知道你需要工作,常胜有数不清的工作等人来做,得到帮助的人日子过得好了,发了工钱心怀感激买几个包子馒头、做买卖的招到工人,放几套衣服几匹棉布,现在已经不需要大帅再做什么了。” “这就是我说的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你们祖先犯了错天生就有罪。我们的祖先为帮助更多的人,补天填海,知道么,天是我的祖宗补上的,要不然你们早死了。” 旗军说着抬手向龙虎道君像微微抱拳,道:“人们祭拜道君并非因道君是神,他们走投无路想吃顿饱饭、想过好日子,在这儿这些想法全都灵了,而这是道君的家,所以感激道君,香火旺盛。” “要是神明不能让人过得更好,那算哪门子神明,我们大帅第一个放炮把庙崩了。” “至于你说的小孩,那是另一个故事了,西班牙人造的孽,过来,别挡别人的路。” 旗军拉着正往嘴里送包子的培根站到殿门口,道:“我们来之前西人在这横征暴敛,本地土民有些地方小孩是由整个村子一起养,吃百家饭长大,但后来百家饭也养不起小孩了,因为西人一直征发徭役去挖矿,百姓有去无回,男人们都在矿上,妇孺哪里还能存活。” “天军到来之后让土民有了自己的钱粮土地,不愿种地的也有工作,但也毁了他们村落一起养小孩的习俗,他们都搬到工厂附近住了,互不相识,有些百姓养不起小孩,就会送到道君庙。” “生活好些的百姓就会过来把小孩带走养大,要是没人养,就由道君养,我们有养济院,鳏寡孤独,都养。” 说着,旗军抬手指向殿外,道:“你看,跟你说了道君灵,工作来找你了,看起来是伐木工。” 说话的时候,旗军转头朝边上殿内侍立的旗军小声要了根卷烟,因为印钱的缘故,常胜的造纸业非常红火,远处穿着团木靖海式工作服的明朝壮汉正笑着走过来,边走边道:“新鲜啊,夷人也找工作?” “不,你说的不对!”吃包子差点噎着的弗朗西斯·培根突然一惊一乍地转头对旗军道:“你说的不对,你们的道君也不灵,你并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就算以后你会得到,那也像我主一样,我主也会以后让洪水滔天。” 说罢,培根一副战胜者的神情看着旗军,年轻的小旗军却只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转头跟道君庙门口的油灯借了个火,吸进烟气被呛得边咳嗽边道:“傻吧你?” “你那个懒蛋朋友是我兄弟的活儿,我的只负责看管你,现在没了你这个包袱,我自然会被调回军队训练参加比赛,好好工作吧你!” 年轻的小旗军跟值守庙宇的袍泽抱拳拱手算打过招呼,拍拍培根的肩膀,迎着木料场的工头迈步走去,道:“在下北洋二期马军甲等骑兵应明,派几个人看着他,此人欠我三千通宝,只给他一半工钱就行,另一半给我,我每天训练完都会去看他。” “对了,跟你们工友说,这个人有伊比利亚病,小心点,别被他传染。”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三十七章 改造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唉。”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东洋军府二楼房,陈沐放下笔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面前有点拘谨但分外年轻的马队旗军,抬手挠了挠后脖颈,无可奈何地问道:“所以,英格兰派来的使者随员,就这么让你吓唬着送去当伐木工了?” 陈沐知道这件事时已经很晚了,东洋军府针对农业、手工业的各项补贴告知发布后,从军府到县衙各个部门都忙着统计今年他们会补贴多少通宝、补贴的效果又会让县中各类急需农产品与手工产品提升多少。 并以英格兰去年出口呢绒作为总出口基准,来计算他们的货物涌入英格兰对其国内生产货物物价的冲击及合理推演来年的情况。 陈沐也顾不上德雷克和培根两个人,本以为他俩就踏实呆着,有什么让东海岸麒麟卫释放一条被扣的英船回去报信就行了,等到北洋三期靠港,大量福船从西海岸卸货装货一路开赴东海岸,倾销向英格兰的货物与艾兰王国复国军就能尽数派上用场。 一直到巴拿马的邓子龙派人发来信,徐贞明从大湖回到港口休假,赵士桢准备要离开了,在走之前的宴会让陈沐想到还有俩长得跟别人不一样的家伙,就派人去找,这距离骑兵应明带着培根逛道君庙已经过去快一旬了。 陈沐才终于知道,原来伊丽莎白派来所谓的使者随员在常胜木料场当了名伐木工。 依照陈沐的眼光来看,眼前年轻的北洋骑兵生得面貌不算英俊,但宽阔的颧骨与有力的下颚无不昭示着这是个在骨骼上非常强壮的男人,事实上他的身体比骨骼更强壮,尤其身量在明朝人显得高人一等,大概有六尺高。 即使在北洋军中,这样的身高也非常出类拔萃,这大约是他加入北洋军时身体尚未长成的缘故,良好的饭食与训练让他自然而然拥有极好的身体素质。 “大帅,小人可没吓唬他,他自己心里揣着事,他伐木可是个好手,土民伐木一天能挣三十通宝,他每天都能挣四十!” 应明抬起四根手指语气夸张,又觉得有些放肆连忙把手收回去,有些尴尬地立正了低头赔笑道:“小人感觉,可能把他的伊比利亚病治好了。” “别小人小人的,你可是大男人,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大一号。”陈沐挪挪凳子,换了舒服的坐姿,抬手让应明坐在对面,道:“你说他的伊比利亚病治好了是什么意思?” 在陈沐看来应明不但块头比别人大一些,胆子也比别人大,人家英女王伊丽莎白派来的使者随员被他送去当伐木工,而且还得每天拿工钱的一半儿给他,这得多大的胆子? “回大帅,我每天都去看他,他一见我总问些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大禹治水的事儿。” 应明说着身子向前微倾,道:“而且我发现,上说这叫伊比利亚病是不准确的,听他说欧罗巴所有人都有这种病,应该叫欧罗巴病,这种病让他很自卑,他一露出这些症状,别的伐木工人都不愿意跟他一块工作。” “这两天他把十字架都摘了,所以我觉得他的病快治好了,这人有病了不能忌讳就医,只要他不忌讳,这病说治好就治好了,呃。”应明说着突然把嘴闭上:“大帅我不是有点话多。” 因为他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沐的脸色不太好看。 “你说的,是那本多次意指陈某面皮堪比城墙的《防铳毙指南》,那算什么?” 应明瞪大眼睛——陈月港,是你! 他和袍泽都挺好里多次出现的陈月港到底是谁,在他们印象里,北洋重臣是清远人,智利的邵帅才是月港人。 还以为是邵廷达哪个很出名的同乡得罪过赵士桢呢。 陈沐看见应明的惊愕表情,意识到自己这是对号入座了,只能无可奈何地摇头。 太年轻了!你们以为《防铳毙指南》防的是谁,嗯? 不过这个甲等骑兵应明确实挺话多的,但话又说回来了,真遇上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屁的闷葫芦,也治不好培根的病。 “你每天都去看他,不训练了?” “训练,我们小旗的正常训练从来都不偷懒的,训练之余战马带回马厩,晚上吃饭前小旗与旗副还带我们跑步,以前都是从营房跑到港口,路上瞧见拉不动车的百姓给人家帮把手,这不有这个事,他就是伐木我也得看着他,就跟长官商量,我跟宣讲官俩人从营房跑到木料场再跑回去,没远多少。” 应明说着笑了起来,道:“我们宣讲的治病本事比我强太多啦,几天聊下来培根都想参军应募了,对了,大帅,卑职能问您个事么?” 陈沐对应明这一小旗刻苦训练的精神非常赞赏,北洋骑兵的待遇最为优厚,训练上也极大偏重骑兵的大集群与小集团的应用,尽管这建立在足够个人实力的基础之上,但当他们成为北洋骑兵,训练上不可避免地会对团队作战有所强调。 与之相对的,个人训练科目的关注并不多,但在闲暇之余,他们还能重视个人体能训练,这让陈沐非常欣慰,就连心情都突然好起来。 他奶奶的小常吉,要不是跑得早,非得收拾他一顿。 “你问吧,什么事?” “培根让我帮忙问的,他想知道,怎么才能做个大明百姓?” 这一次轮到陈沐瞪眼了:“你们……你们这个洗,不是,这个治病的疗程都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么?” 应明也被陈沐问得一愣,顿了顿才反应过来,道:“也没有,他就是发现常胜所有人都是大明百姓,别管旗军、移民、土民都是大明子民,就他一个异类,就问问,不过他应该也还没准备成为大明百姓。” 陈沐摆手道:“那没事,既然他还没做好准备,就说明时机未到,如果有一天他是合格的大明百姓,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自己也会知道的,让他好好工作吧。” 陈沐继续叮嘱应明好好训练,争取在射击比赛中取得好名次,这才让他离开。 等房中只剩他一人,他看着窗外的夕阳笑了好久,炭笔在手上转了个圈,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八字法,让亲兵看着晾干,给四夷临馆送去。 那上面写着‘劳动改造,重新做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三十八章 进取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夜深了,常胜县亮起万家灯火,戏班子在远处唱起了宜黄腔,看客络绎不绝,这是常胜百姓夜里最喜欢参加的娱乐活动,下工的百姓坐在树下,饮着清凉居免费提供的大碗茶,只需拿出几个通宝就能得来一盘瓜果佐食,这大约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了。 伐木工弗朗西斯·培根在这里与北洋马队甲等骑兵应明分别,跑累了的军爷有时会在讨上一碗茶水喝,赶在宵禁前回到营地吃饭,他则跟着沾点光喝上小半碗茶,走另一条路回到四夷临馆。 不远,只需再走两条街,只是有点黑。 虽然常胜的每个借口都安了煤油路灯、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大红灯笼,但光亮对下工较晚的培根来说还是有些暗了。 哪怕工友再三重申常胜的夜晚非常安全,每个街口都有巡检司的兵执勤,来自英格兰的记忆还是会让他对黑暗感到天生的恐惧。 不论伦敦还是巴黎,夜晚那些阴暗逼仄的小巷里总会钻出小偷与强盗令人防不胜防。 每到这个时候,四夷临馆门口灯笼下立着的伟岸身影总会让培根打从心底感到温暖,那是在屋里自己跟自己玩了一整天的德雷克先生,他在等着自己吃饭。 “老弗,今天我给你带了最爱吃的辣椒炒肉和玉米馒头,虽然分量有些少,但以后就好了。” 穿着胸口印着硕大木字靖海服的培根在门口把木制食盒递给德雷克,皱着眉头看了看手上被斧头磨起的茧子,很快脸上就扬起笑意:“等还清了应先生的钱,到时候我可以和工头商量月结工钱,如果不是临时工,凭我的数学知识,每天至少能拿到八十通宝。” “到时候不光每天能吃上这样的饭菜,还能存下一笔钱。” 德雷克把食盒放在桌上,坐回凳子上道:“我吃过了,明国人管我们的饭,你不用每天这么辛苦。” 他知道培根向往的生活,就依照他现在这个样子,每天累死累活挣到四十通宝还要给那个贪婪的明军骑兵二十,他得干五个月才能把三千通宝还清,这还是应明不找培根要利息的缘故。 就算月结又能如何呢?每月两千四百通宝? 德雷克可看不上这点钱,他对洗手的培根道:“你可真是越来越像个明朝人了。要是你需要,我可以让人从麒麟卫送点白银过来借你,你漂洋渡海就为了到这来当工人?你是女王派出的使者随员,这太羞辱人了!” “羞辱?” 洗净了双手顺便抹了把脸的培根坐到矮几前,拿起筷子有些笨拙地调整合适的手势,摇头道:“这不是羞辱,他们推崇勤劳,农夫或者工人,只要你用双手赚钱,对谁都不亏不欠,你就能昂首挺胸,这不是羞辱,他们让我工作,才是对我最大的抬举。” “如果让我无所事事地呆在这,每天等着别人像施舍般地把饭菜给我,才是对我最大的羞辱。” 也许是感觉自己的话有些重了,培根道:“你真不吃点?可好吃了!” “我吃过了,谢谢。” 德雷克有些厌恶这种谈话:“可你这么奋力工作有什么用?常胜的一切都贵得离谱,那个清凉什么的茶馆,一壶饮料就够你半个月工钱,这有什么用呢?” 德雷克甚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喜欢修士,因为他感受到一个不信教的人在面对传教士时是多么无力……这个人盲目坚持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而且还要让你接受他的想法,这,这实在太让人懊恼了。 “贵是因为那就不是让你去的,清凉居的茶叶是从一万里外大明西南叫做播州的山上采摘的,经过成千上万茶人挑选、加工,再运到这里;他们茶馆用了不知道什么样的高级技术,就好像是冰做的墙一样,里面始终凉爽如春,那是常胜最好的去处。” 培根平静接受了就算自己努力工作也赚不到饮茶自由的钱,他说道:“但如果你只想喝茶,路边的茶馆只要一点钱就能喝到,吃饭买房听戏都不算贵。” “我希望能在这待得更久,你难道就不好为什么大明帝国能接连击败西班牙人?” “他们人多、富有呗,从我们到这,他们的火枪声就没有一天停止的,我听说他们有很多军队,再说了,西班牙人没什么难对付的,你不要被他们吓到。” 提起这件事,德雷克非常骄傲,道:“我也击败过西班牙人,他们在陆上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他们的船在海上笨重而缓慢,抢劫他们非常容易。” “不是抢劫,而是正面击败西班牙船队,他们能做到,我们不能。” 培根说道:“这些年我们与西班牙的关系越来越坏,国会做过打算,一旦西班牙人要入侵我们,女王会集结所有兵力在伦敦与他们陆战,胜败在此一举。” “陆战,陆战一定会输。” 德雷克对英格兰王室的打算从来称不上有多尊敬,那是一群完全对当今世界脱节的人做出的考虑,旧贵族就知道圈地养羊:“他们懂打仗么,还是说他们最近打过仗,跟西班牙人陆战?” “凭我们那些长弓么?西班牙人的火枪能在一百码外打死长弓手和骑士,虽然他们未必能射中,但如果射中了,人就会死。”德雷克摊手道:“我们也会射死他们,但他们的人更多,陆战输的一定是我们。” “海战,才是和西班牙人决战的地方,他们人在船上,无法发挥兵力优势,哪怕用火去烧、用船去撞,毁掉一条西班牙船就能杀死船上二三百步兵。” 德雷克摇头,带着嘲笑的意味笑道:“旧贵族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你觉得能在大明帝国这找到更好的方法?” 培根想的是通过发展、战略上来强过西班牙,德雷克说的则是不同战术配置来击败西班牙人,思想上有根本的差异。 “我想融入他们,只有融入他们才知道到底为什么,但至少现在我已经找到一点原因——他们崇尚勤劳且有非凡的进取心,这非常重要。”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三十九章 王化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常胜的巡检官裴嚣已经消失很久了,在杨廷相去往墨西哥城担任新西班牙总督后不久,他得到一项属于自己的特殊使命,他被要求与白马联盟首领白陶一起,漫游在常胜乡间每一个部落。 他会带着许多人进入部落,在他离开时,有些人会留在那,有些部落会留下几个人,有些则更多。 这取决于部落的百姓,不单单看壮年男性的数量,能够使用织机的女性也站很大的考虑比重,每个部落最少会留下五个人,这个数目代表五种职业。 教授言语写字的汉语先生、帮助百姓掌握耕种技能的农夫、传授妇女使用先进织机织造的妇女、为村庄制作工具并收徒授艺的工匠,以及操练壮丁使用兵器的旗军。 他们的官方名称是五职王化使。 织工人选通常为其他派遣人员的妻子,这些人除了旗军,都来自移民当中,他们家庭在移民之初分得的土地由县衙予以保留,雇佣旁人耕作,收成直接送入县府仓库,种植作物折算通宝后由驿站人员送给他们。 五人是拥有一百名壮年男性部落标准的派遣人数,这个数目每多一百,则旗军多派一名,其他人不变。 裴嚣的主要使命是在白陶的辅佐下向各个部落讲述五职派遣人员肩负的任务,以避免今后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来到阁下的部落可真不容易。” 裴嚣抬眼望着远处逐渐拔起的山脉与高原,在广袤的农田中看着从不远处长屋内盯着羽冠率赤膊勇士们鱼贯而出的部落首领,张开手臂制止随从们端起鸟铳的动作,用生涩的原住民语说道:“把兵器收起来吧,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讨碗水喝。” 终年日晒令部落首领与他的部下们皮肤黝黑,穿山入林令他们拥有分外强健的体魄,而在强悍的外表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拥有大量品相良好的兵器。 跟随首领骑着欧洲马奔出来的十几名卫士不必多说,这些人身穿西班牙血统的胸甲,铠甲的肩膀处还用亚洲风格的织花棉布做出‘短袖’,大概只有一二分袖,有些骑手还将袖口卷在肩膀的胸甲连接处,非常干练。 他们手上提着最多的是一种与流星锤相似的兵器,木杆连接几股皮索编制的三条皮绳,每条皮绳尽头用野猪肠包裹着石头或其他材质的圆球,看起来在驰马的冲击力下能轻易砸凹铁甲、击碎骨头。 除了流星索,还有硬木制作不规则形状的战棍,多个尖角固定着石头、金属或牛角,看上去同样是破甲利器。 余下几名骑手攥着西班牙人用于步战的沉重长矛,其后的原住民步兵则在这几种兵器外拥有长弓与为数不少的欧洲火枪。 他们不同于裴嚣先前在常胜附近见过的任何部落,装备精良、战力强悍。 “水?” 骑在欧洲战马上顶着羽冠的首领笑起来面部的疤痕与横肉让他显得凶狠阴冷,他的目光审视着裴嚣的随从,在看到白陶与他部下戴着明军笠盔的原住民战士时,眼睛猛地眯了一下,道:“白马,现在你带来新的帮手,想要征服我加入你的部落?” 白陶向常胜巡检官裴嚣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把缰绳递给部众,迈步向前走了几步,道:“豹子,我不是来征服你的,我跟他们说了最好不要来招惹你,但外面的世界变了。” 过去白马是白马河一带最强势的部落首领,在他的影响所能施加的最北方,越过中间墙头草般的小部落后,则属于另一个部落,那个部落的首领就是眼前这个人,名叫短尾豹、或者短尾虎。 白陶小声对裴嚣用汉语说道:“我上次见他是几年前,那时候他没这么多枪,以前他们用金刀的。” 金刀? 裴嚣有点怀疑白陶说的金刀是不是他心里想的那种闪闪发亮用牙咬能留下齿痕一把能换八把银刀的金刀。 “外面的世界变了?” 短尾豹并没有下马的想法,并真的从马背上抽出一把不足尺长的金刀,他用手指摸着刀刃,看向白陶道:“哪里没有变呢?金刀不够好,磨一次、小一点,但我认识一个人,一个荷兰人,金刀可以换枪、也可以换钢剑、盔甲、还有从大海另一边的战马。” “你不用再和我说什么加入你的联盟对抗西班牙人,我比你更强大,每年,荷兰人会给我送来四十匹马和一百六十杆火枪,等你死后,我会独自对抗西班牙人并击败他们!” “在你死前,不要踏足我的领地,如果有什么要说的,现在已经说完了,回去吧。” 短尾豹的语速很快,有些词用西班牙语、有些词则用原住民的古老语言,飞快的变换令裴嚣丈二摸不到头脑,他只能听懂荷兰、马、火枪、西班牙人,但凑到一起根本不知道他俩人在说什么。 但白陶却能听懂,他对短尾豹这种态度露出无可奈何,他对裴嚣解释着短尾豹的话,也解释他们之间的怪异关系:“我的部落、联盟在他的南方,要更早见到西班牙人,他有很多骁勇善战的战士,不愿加入我的联盟,我被西班牙人击败过,臣服他们,在明军到来之前。” “有些西班牙小队在经过我的部落后,河流旁会受到他狙击,他都赢了……但那是因为只是小队,我不是说他比我厉害,只是他也很厉害。” 裴嚣听着白陶这份有些滑稽的解释轻轻点头,白陶如今已经是明军所知的三大部落联盟的首领之一,依然对短尾豹报有极大的慎重,从这一点上他就能看出眼前这个像凶悍战士般的部落首领在这片土地上的威势。 而白陶对短尾豹充满自大的言语也无丝毫不耐烦,他解释道:“外面的世界变了,你住在高原上守着祖先留下的土地,想尽一切办法为我死之后独自击败西班牙人,可你却不知道我的部落已经离开白马河,也不知道西班牙人已经被击败了。” 随着白陶的话说罢,裴嚣看见马背上的短尾豹表情精彩地变化着,那些倨傲与自矜刹那荡然无存,巨大的惊愕占据那张凶悍的脸:“你说,西班牙人已经被击败了?” 短尾豹沉重地呼吸着,瞪大的眼睛盯着白陶,三观受到极大冲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四十章 不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 他的父亲从父亲的父亲手中继承首领,他的家族一直带领部落生活在高原、丛林、戈壁与山脉之间。 他们织布、制陶、耕种、狩猎,采集草药收获大豆,有时还会在河流中捕鱼,会得到一些闪闪发亮的黄色金属,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装饰品罢了,做成的刀子勉强能够切割,但总是越磨越小。 世上再没有人比他们还熟悉这片富饶的土地,所有人都说有一天这片土地会由他的父亲转交到他的手上,在平静渡过几十年后,这里一样会属于他的儿子。 直到有一天骑着马的西班牙人来了,在大多数局外人看来,战争的起因是黄金,但其实不是这样,黄金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起因是他们的贪婪、他们的方式,他们哪怕抢一根木头,一样会发生战争。 短尾豹从来不是被父亲当成战士培养的,他们生存的环境决定了这个地方不会遇到太多战争,他是出色的猎手、也是合格的领袖、同时还是部落中最接近羽蛇神的祭司,但唯独不是战士。 变化的世界让他成为战士,当父亲死在同西班牙人的战争中后,他成了部落首领,率领族人放弃能捞到肥美大鱼的海岸,迁徙到有山脉丛林保护的高原上。 一切事务,为复仇而做。 他收集西班牙人的铠甲,把它们敲碎做成一块块保护胸口的铁牌;摸索火枪的使用,有人曾把枪口对准自己扣下扳机;试着驯服长着四条腿的粗暴驮兽,扬起后蹄就能踹碎膝盖。 他杀过一些入侵者,也放走过一些人,最终知道外来者也是可以利用的,人们对黄金的渴望让他得到一名可信的尼德兰走私商人,他卖掉了所有金刀,买回一杆杆火绳枪、一副副胸甲,甚至还让一名西班牙步兵训练他的部众。 他知道人的一生有时候很长、而有时候又很短,而对他来说,人生就是准备即将到来的战争。 没有人知道战争何时开始,就像翻遍整个部落也没人知道他们世代生活的这片大陆全貌是什么一样。 其实短尾豹从不相信自己能击败西班牙人,他不相信任何人能击败西班牙人,他见证了兴衰,那么多强大的部落消亡在西班牙人手中,就像那个活在父亲口中阿兹特克一样。 他们生存的长度取决于同西班牙人的战争何时开始,当战争开始,他就会像父亲一样死掉,那场终究会开始的战争将会是他的坟墓。 人终有一死,他选择用更多火枪与战马装点坟墓。 他的坟快修好了。 可他妈白马你现在告诉我西班牙人已经被打败了? 还是一群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人把西班牙人打败了? “荷兰商人带走金刀,留给你西造火枪、铠甲头盔、欧罗巴马,这样的买卖还不错,但如果你没有金刀了呢?” 呛啷! 一柄做工精湛的明制腰刀被裴嚣拍在桌上,黄铜装具带着独特雕花,赤漆木鞘带着包浆的高贵质感,他攥着赤线包裹的刀柄将腰刀抽出,独特锋利纹路映着窗外日光的清亮刀身极为耀眼。 “大明帝国北洋军官战刀,刀身厚重用于战阵,它做不到吹毛短发,但夹钢淬火经久耐用,这刀不卖,军府的匠造王化使留下,有铁你也能造。” 紧随其后,一卷精织棉布同样摆在桌上,一半暗纹一半明纹,做工精致。 裴嚣的手抚过棉布,道:“三繀纺车纺线,同时纺线三管;浆染织造,提花分名无所不能;这布亦不卖,军府的织造王化使留下,有棉你也能织,若是奉天得当,朝廷还有五繀纺车、织锦造缎、养桑织丝。” 后面的套路几乎一样,有关农事的农具、种子、种植方法;有关兵事的鸟铳、旗军操练,一一被裴嚣拿出来说给短尾豹听。 “过去阿兹特克拥众百万,却为数百西夷所破,这难道是因西人兵锐天下无敌?当时可谓你等不通火器、不知马术,可如今杨某已历数十部,所见无分大小皆是兵勇将悍,驰马者有、举铳者有、披甲者亦有。” “为何今日仍不敌西人?且不说将之赶出亚洲,数万之众被视为禽兽驱赶矿山赴死,有志反抗者节节败退龟缩深山巨谷。” 裴嚣探出二指重重点在桌面:“是心不齐也!遭逢如此灭族之大祸,诸部首领分明振臂一呼便从者百万,何愁西贼不灭?却各个助纣为虐率兽食人,致使亚洲沦丧白面异族统治!” “呜呼苍天,若非国朝万历皇帝发兵东渡,百年之后尔等教西人逐个击破,可还能有子孙留世?到时你等诸部酋长,哪个有面目对待祖宗!” 裴嚣在这边说,白马部的白陶在旁边译,直将短尾豹说得一愣一愣……不是说这帮人来路不明,怎么这会听着这话有一股浓浓的恨铁不成钢,这种教训同族兄弟的语气是什么意思? 裴嚣才不管短尾豹的纳闷,他非常真诚地说道:“二百年前,我们来看过你们,在西北沿岸,那时候你们过得还不错,虽然落后,但诸部和睦百姓安乐,故并未多做打扰,却不想此次东渡,局势竟已坏到这般!” 他说的都是杨廷相在墨西哥城的研究成果,北方有‘北元余孽’的后人,羽蛇神跟他们的龙也差不多,而且黑水靺鞨群岛的百姓对中原来说不是什么陌生人,甚至那边的人都没被归类到亚洲原住民上,而是黑水靺鞨女真。 至于更多的比方说双方之间有什么远古的联系,就单纯是杨廷相的猜想了,即使有联系,很大概率上原住民也是仅仅与女真人、蒙古人有联系,但这不重要。 在翻阅常胜县避水阁的西人籍时杨廷相发现,西人无耻到抢走原住民的金银,还在上写着当原住民发现这座矿山时他们听见天神的命令,说这些金银不属于他们,是天神让他们为远方来客保管的。 当时陈沐说,如果他们没来,等这几代人死完,上写的就会变成真的。 同样,他说什么,在将来也会成为真的。 裴嚣没忘记杨廷相对他最重要的叮嘱:“忘掉西班牙语,每个人跟着先生学汉文,你们是大明帝国的子民,不必再惧怕西班牙人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四十一章 开阜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九经从麒麟卫赶到东洋军府时衙门内气氛非常凝重。 程大位率领军府紧急招募的算学吏员通过计算,将一份完整的报告呈送陈沐案前。 他们用有限的已知条件将英格兰——这个过去不为人所知的蕞尔小邦通过艰难的计算简单呈现在陈沐眼前。 如果不是这次计算,所有人都会认为英格兰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弱小国家,包括陈沐。 但事实上,两项数据能让人直观地感受英格兰的情况。 程大位说:“今年,军府依照条约为西班牙铸币二百三十二万两千二百两,西人于波托西运送银锭二百七十三万两千两。” “而英夷去岁向欧罗巴诸国卖出总货物量值银约为四百四十三万九千两有。” 程大位拱起手来,道:“英格兰即使算上艾兰王国,也仅与伊比利亚半岛差不多,却能卖出如此货物,向国内聚拢每年高大四百余万两的白银,这还只是他们卖出的货物。” “卖出的货物并非生产的货物,即使其国内不消耗,何况他们还试图寻找新买家,因此在下推测其生产的货物也只会比这多,不会比这少。” “再结合艾兰大王所言英夷近年来诸多贵族皆在圈地养羊,欲生产更多羊毛,恐怕其国今年会生产比去年更多的货物。” 程大位说这不由自主地点头来试图加强旁人对他所说的话的反应:“如果以明制匹来折算英格兰卖出的呢绒,为三十九万匹,这是很大的数字,在呢绒方面,朝廷新兴的北洋、东洋织造远不可与之匹敌。” “而我们不知道今年、前年、大前年,英格兰卖出的呢绒数量,无法获知其增长程度,但留滞常胜的小英夷说过他们去年卖出的羊毛少得多,只有四五千包,应当还是在增长的。” 这些数据让陈沐感到头疼。 这份数据表意味着在呢绒织造这方面,短时间内不要说他无法依靠现有力量扼杀英格兰呢绒制造,就算带上整个大明都不行。 因为大明或者说古中国使用羊毛织造最多的地区是西北,即使他将手本奏到朝廷,朝廷也很难从西北为他调集羊毛加工品。 海贸路耗较低不过风险相对较高,陆路运输风险低但路耗高得吓人,从西北把东西运到东部再走海路,运过来还要再送往英格兰,一两的东西能变成三十两甚至更多。 而自关市购入口外羊毛的决策是他渡海之前的提议,北洋的生产力百废待兴,何况工业门类繁多,哪怕有更好的机器,一年也产不出一万匹来,更关键的是没有足够的数量,这些上好的羊毛成品转眼就被内销了,根本等不到出口。 “就是说,我们需要先用其他货物倾销换回羊毛,用什么合适?” “在下从未想过做如此巨大的生意,但若大帅问起,小人只能估算。” 程大位回答得斩钉截铁:“棉布,向包括英格兰在内的欧罗巴北部倾销棉布,遏制英格兰呢绒市场。” 靠在椅子上的陈沐拿着硬笔有节奏地轻敲脑袋,没有说话。 程大位的意思是将棉布当作毛呢的替代品,用更合适的价格与更好的质量来取代一部分呢绒的市场。 这在陈沐的意识中也是确实可行的:“只不过,这有两个问题。” “相较而言,更大的的可能是我们抢了亚麻布的市场,呢绒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 棉布和呢绒,目标客户群体它不一样啊,其他季节还好说,在冬季,买得起呢绒的人很难会愿意穿保暖相对较差的棉布制品。 除非做成冬衣,但大明的冬衣还远未达到大量外销的程度,那太奢侈了,北疆不知多少戍边战士还因为没有上好冬衣冻着呢。 “还有就是,闽广二省的棉布就那么多,是南洋西洋二军府在海外贸易中最重要的等价物,依靠这个我们摧毁了二洋诸国的原生织布产业,他们能调给我三五十万匹就已属难得。” 陈沐没说后面的话,三十万匹、五十万匹棉布,用来贸易赚钱已不是小数,但若想拿去打经济战? 不过杯水车薪。 这个数目至少要膨胀十倍甚至二十倍,但那已经是陈沐所负担不起的支出了……即使能赚钱。 整个东洋军府都没有那么多本金,他更不可能用赊账的方式购入这么多棉布,别说他是北洋重臣,就算他是北洋大臣内阁首辅也不行,千万匹棉布,这几乎是朝廷棉布折色三年收入的总和。 这还是海关商税激增,而棉布又是海外贸易重中之重的缘故,要是放过去,那得八九年朝廷才能收上这么多棉布。 要是硬给朝廷写报告,可能会通过、可能会调拨,但更大的可能是内阁大佬会问他:“你为何执着于欺负边鄙小国英格兰呢?” 他怎么解释? 二百多年后这个国家要中国人一人赔一两白银? 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因为英格兰的锐意进取会让其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统治世界? 这在明朝人看来是毫无关联的事,除非已经陷入战争,否则自古以来这片大地上生活的人就没有见不得人好这种臭毛病。 说实话陈沐很为难,他希望发起经济战来让英格兰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这样能最大程度上瓦解敌人的斗志,并为蓬勃发展的新大陆注入新鲜血液——只是他错误估计了英格兰的生产能力。 谁能想到在成功抵抗西班牙舰队的进攻前英格兰就已经拥有强大产能与难以替代的拳头产品了? 陈沐在接触英格兰人之前也不知道这个现实。 “大帅,小人斗胆进言。” 程大位看出陈沐的左右为难,他对东洋军府的财力有所了解,一个产能加上财富总量才堪堪与英格兰一年出口额近似的东洋军府很难在贸易上对其产生真正威胁。 但在商业方面,他比陈沐有更多的常识。 在得到准许后,程大位娓娓道来:“要让一个人不说话,花很大力气捂住嘴可以,但用更小的力气掐住脖子似乎更好,英格兰的羊毛似乎来源于西班牙,大帅只要从西班牙切断其羊毛供应,英格兰的呢绒产量就会大减。” “同时国朝出产棉布的省份,并非仅有闽广,大帅可能教松江开阜?” 程大位有些激动,两手在桌案下紧紧攥着,其实海外三部军府,会跟着出海的商贾都属于官商,他们的利益与军府捆绑一处,利国利己。 他边说边摇头道:“不需大帅投一两本金,在下可回国游说徽商,生意在哪里不是做,只要能赚得银两,将棉布倾入欧罗巴又有何难?”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四十二章 除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赵士桢走了,程大位也走了,趁着夏季还未到,他跟随携带军府公文的海瑞一路乘船北上,欲经麻家港过望峡州,官方由海瑞入朝觐见,民间由他游说。 陈九经也没闲着,风尘仆仆跑到常胜听了几场关于大西洋海洋贸易的会议,再与军府幕僚等人就法国谋取一块地盘的想法几经商议,领了命令带着人手就启程了。 所谓的人手,除了跟着陈九经过来的女真武士,就几个移民加个德雷克,那帮移民被陈沐称作‘特殊人才’,不过小九爷看这些人可是越看越怪。 三教九流全都上不得台面,搁大明陈沐给他找的这些随从都能毙了。 陈九经带着一行‘特殊人才’和他六骑护卫,一路骑着马途经各处驿站,第三日便进了墨西哥城与总督杨廷相会面。 杨廷相现在可受百姓爱戴了,上任之初便抢了西班牙人考虑良久却不敢施行的政绩,分批次给予原住民被西班牙人剥夺的权力。 其实在这儿他动了小心思。 这是狐狸分食的鬼点子,他面临的难题是一旦治下西人贵族、种植园主的奴隶被剥夺,会让他们升起较大的反明之心,西班牙人眼下是被陈沐打服帖了,但他们未必怕杨廷相。 兔子逼急还咬人呢,孤身于墨西哥城的杨廷相可不想拿自己试试西人贵族敢不敢铤而走险——他可是这个时代难得的高材生,以后要为效忠的万历皇帝多做贡献呢,怎么能死在这里? 最关键的是杨廷相对边境线以东的原住民部落不熟,上来施出一桩大恩,别人真未必念着他、念着大明的好。 分批次、缓慢而有选择性地给予原住民权力就不一样了,而授予谁的权力在他,这就等于无端给自己手上抓了一份权力,当然了,这个操作的官方名称并不是分批次或什么玩意儿的。 它叫《万历七年告天下夷民》说是天下,但杨廷相也不知道这份法令在亚洲之外的土地上是否通行,但至少在亚州是不通行的,因为亚州没有夷民,只有百姓。 这是一份针对‘夷民’的,不单局限于原住民,也并非说是给予原住民正常权力的法令,这针对的也包括西班牙人。意在告知天下,给所有人被授予大明户籍的机会。 至于机会怎么得到?给他干活呗。 或者根据杨廷相的需要,打击异己,比方说哪个西班牙贵族、西印度事务委员会的修士在委员会上说他坏话、坏他事了——好,你的种植园或者你的修道院及附近所有原住民有功,依法授予大明户籍,从今往后不用给你干活了。 其中青壮勇武者招为总督府衙役,发给火器甲胄。 你不开心,来墨西哥城找事,好办,监狱都给你修好了,罪名就是冲击官府衙门。 你要是拘捕,看以前你奴役过的衙役们会不会放铳给你毙了。 杨廷相也不找事,他就认真干自己该干的事,该秘密收集资料就秘密收集资料、该修路架桥就修路架桥,偶尔还客串一下知府大人派人指导当地百姓修渠生产——不仅局限于原住民,只要听话,西班牙种植园主也能得到好处。 就两次,用杨廷相的话说,就两次,西印度事务委员会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墨西哥湾要修大造船厂、要修大港口,种植园主屁颠颠得就派人去修了。 畏惧在这个过程中起到的作用是极少的,最关键的是听杨廷相的话有钱赚——陈沐给杨廷相批了一年八千匹丝绸,本意是让新西班牙总督在墨西哥城结交权贵方便行事。 可杨总督不送礼,只等着别人来找他,一旦有人贸易上想要走他的门路,他就给别人指条明路:你得支持我。 你支持我,我也在贸易上支持你,杨某给你写副字,这幅字能让人在边境线上买到一百匹、二百匹便宜半成的丝绸,谁去买都没关系,换句话说,你怎么处理这副字跟我没关系。 陈九经到墨西哥城时,墨西哥城的大明气象可谓欣欣向荣,总督衙门对面的武器广场钟楼上,西班牙士兵无精打采地端着重型火枪傻站着,钟楼左右两座明军大营传出旗军操练的赫赫声势。 杨总督招了六百衙役,左营三百、右营三百成日操练,衙役们用的都是东洋军府外贸款的火绳鸟铳,也不穿铠甲,一人一件常胜送来胸口涂团衙字样的帆布靖海服,唯独吃得是阿尔瓦公爵的西班牙军粮。 原住民喜好抽烟,为此杨廷相还专门跟左近八个种植园主议定,每名衙役每日供应烟草五钱。 多舒坦? 听得陈九经干瞪眼,二话不说这手就给杨廷相供起来了:“兄弟也当总兵官了,万望哥哥教我!” 陈沐倒是没对义子太薄,陈九经与李旦的部下是专门应对加勒比海防务及接收西班牙塞维利亚租借地的,战力上长于陆战短于海战,既无主力战舰也无重型火炮,对付加勒比海的海盗还行,对可能出现的法国海岸战斗并不沾光。 此次陈九经离开常胜便是带着明确使命,由他转告李旦派遣船队去往塞维利亚同西班牙人接洽,在常胜待得不耐烦的德雷克为他们做向导,等到了塞维利亚,陈九经再率舰队北上去往法兰西海岸,同时也是沿途护送德雷克,免得他被西班牙人宰了。 对陈九经,杨廷相可不愿怠慢,不光因为陈九经的家世,也因为他俩有不错的私交,但陈九经这句‘哥哥教我’,可真把杨廷相弄蒙了:“我,我教你什么,练兵?” 杨廷相心说你这家学渊源的,陈璘是你生父、陈沐是你义父,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打仗,更别说实战经验比自己丰富多了,练兵还用教? “不是练兵,这个还不需要教。”陈九经义正言辞,接着又换上狗腿儿模样,道:“我是想让各个教我,怎么让西班牙人高高兴兴拿出军粮喂咱的兵。” 陈九经在外边从来不提义父陈沐或父亲陈璘,向来以军职说话:“大帅给我派了一千户北洋二期的兵,走海路到东边跟我汇合,但没给我派其他人,就几个随从,说是特殊人才——什么特殊人才,整个就一大赦天下。” “常胜那蛊惑民心算命的一伙儿,捂着屁股就跟我来了;还有一伙偷儿,给他们推海边毙掉没一个冤枉的,全是为民除害。” 杨廷相俩手一摊……这,这怎么教?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四十三章 培训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墨西哥城总督衙门的西班牙式奢侈装潢让陈九经有些不自在,单说奢侈,再奢侈的房子他也见过,但没见过这么奢侈还这么土气而且还有如此浓厚宗教气息的宅子。 尤其这楼房还是大明朝的总督衙门。 一副方形黄色厚纸袋被陈九经放在雕花的长桌上推给杨廷相,道:“你看看吧,这就是大帅给我派遣的特殊人才。” 厚纸袋与牛皮纸袋相似,但并无后世那么强的各项能力,只是厚了些而已,袋子上用规矩的笔迹写着‘人才培养计划’,杨廷相将封皮上的棉线拉开,从中抽出公文总共六张,挑出两页看着便皱起眉头,诧异道:“我认得他。” 资料一人两张,前一张为画像、后一张为资料,也就是说陈沐指派给陈九经的总共三人。杨廷相手中这幅画像是一个留着八字山羊胡、头插木簪的中年道人,道人脸上有很深的法令纹令人印象深刻。 靠在椅背的杨廷相翻到第二页,抬眼看了陈九经一眼,笑了:“一号姓曹名长青,性别男,身体健康,年龄四十二岁,早年为广州道籍人士,后居新会龙虎玄坛真君庙,主修电法、兼职庙祝……哈哈,大帅把他派给你了?我在讲武堂时去过道君庙,这个庙祝整天在庙后用鼎烧铜线磁石。” “问他干嘛,他说他修丹道,奉大帅之命炼金石取电,我临毕业那年因为赶驴车送二百斤烧出蓝色的铜块到讲武堂研究院表功被辞退了。” 杨廷相越说,边上站着的陈九经就越发愁,抹了把脸小声牢骚:“毕竟不是亲爹,忍了忍了。” “哦后来他跟过来啦,在东洋军医院随甲等医师陈实功掌超度事?” 杨廷相搔挠耳侧,最后摇摇头道:“说起来我在常胜还没去过军医院,也没见过他——掌握技能及建议培养方向?这是大帅的字迹。” “其人擅长宗教事务,精于做法超度亡魂,精通道家典籍,虽有时努力方向不对但工作认真,对皇帝、大明王朝及东洋军府有很强的荣誉感与忠诚,于解剖学耳濡目染拥有让人说真话的能力。” 杨廷相看前边看得自己母鸡笑止不住,什么叫‘努力方向不对但工作认真?’一小把铜线和磁石放在鼎里炼最后让他炼出二百斤大铜块也叫工作认真? 但到后面他就觉得不对了,他在讲武堂也是学过心理学的,所谓心理学嘛,主要是研究人的心理及支配人的行为,比方说中医里已被删去的祝由科,在他上学那会就被讲武堂归入心理学里了,他们这才是拥有让人说真话的能力。 你一道士本身就装神弄鬼的,又跟着看了几个月解剖,你人都要心理变态了,你还拥有让人说真话的能力了? 但杨廷相看到后边陈沐的建议培养方向,他就明白靖海伯异于常人的脑回路了,他缓缓念道:“建议培养方向——刑讯逼供?”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特殊人才二号人物的画像看上去岁数更大,双眼闭着肩膀旁还靠着根竹节棍,看上去像是目力有问题。 “二号姓杨名高,还是个本家呢,今年四十九,有云四方没有户籍?职业为卜商,招摇撞骗在国内多次被各地衙门追捕,数次入狱。” 这份人才介绍比一号要简洁得多,在杨廷相看来这意味着军府对这个杨高的来路也不是很清楚,但写下这份介绍的人怎么知道杨高在国内数次入狱呢? 他绝对想不到这是常胜衙役在给杨高打屁股时发现他一屁股疤推测出来的。 不过这也不重要,杨廷相现在最期待的就是陈沐的建议培养方向,在他看来陈大帅的心智和正常人不一样,非常有趣。 “其人精通算学理论、能活学活用心理、传播及经济理论,通过谣言、恐吓等方式影响物价,仅需几名帮手,就可轻易于一地制造混乱,建议使其快速学习西班牙语及欧洲习俗,为放入欧洲调控物价做准备。” 光是前半段就让杨廷相对这个姓杨的本家破坏力有所了解,可在陈沐眼里,这么个危险人物,是用来调控物价的? 杨总督已经有些同情陈九经了,带这俩人在身边,不亚于背着火药桶吃烧烤,他明白陈沐的用意了。 凡是在大明有罪、没有、或有破坏力的人,就从自己家撵出去,打发到欧洲去祸害别人。 不过真要说起来,这俩人杨廷相都有所耳闻,但等他翻看到最后一个人,确确实实是真正的生面孔,而且长得太普通了,普通到杨廷相甚至觉得像这样长相的人一天他会在原住民里见到二三十个。 “三号姓汤无名,排行老二故名汤二,男,二十七或二十八岁,身体健康最近挨了常胜县衙的板子走路稍跛。” “唉。” 望着武装广场尖顶钟楼叹了口气的陈九经收回目光,拉过一张椅子反坐在杨廷相对面,道:“算了,这人我跟你说吧,在我启程前,常胜小海湾驻扎的复国军军械在夜里失窃。” 杨廷相闻言眼睛就眯了起来,军火库被盗可是件大事,指着面前公文道:“就是这汤二干的?不应该啊,偷窃军火肯定是要毙掉的,他偷了多少东西?” 陈九经抬起四根手指,道:“四杆火绳鸟铳、六卷背带、四十六颗铅丸与三斤火药,一个人,晚上悄无声息摸进军营,迷了五名值夜新兵,带走了鸟铳。” 这番介绍令杨廷相对汤二快速失去兴趣,若是个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也就罢了,就这种没什么水平的盗窃手法,摊开手道:“陈帅为何看重这么个人。” “军府找了三日没找到,后来才知道这汤二当天夜里被巡检司见着,违反宵禁被关进牢里了,连同一起的还有他把鸟铳卖了的赃款,你猜多少钱?” “怎么着也得有两万通宝,常胜都这价。” 陈九经点头道:“对,咱们一杆火绳鸟铳在南洋卫造价不到一两,在这边值四千通宝,但市场紧销,有时卖给猎户或部落士兵能再贵上一千。” “汤二说得巧舌如簧,把四杆鸟铳一夜之间卖给土民猎户、移民村尉、土部首领,最便宜的一杆铳卖了八千六百通宝。” 陈九经耸耸肩膀,摊开手道:“现在你知道大帅为啥叫他特殊人才了?让他配合杨高,去欧罗巴给军府卖货。” “舰队过来还要一段时日,大帅的意思是让他们在你这接受培训,同时再培训一些帮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公司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认为这三个人是难得的技术型人才,尤其在东洋军府目标直指欧罗巴的特殊时期,仨人今后能起到的作用只怕是如今天下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 即使他的估计有误,无非是少惩治两个人罢了,他的庙祝可没犯什么错误。 而杨廷相的使命,就是在军府调拨给陈九经的船队航往加勒比海的数月里用尽平生所学,对三人进行加强培训,并为他们寻觅一些原住民作为随从,初步构建起这个仅停留在陈沐意识里的特殊部门。 事实上陈沐并没有把所有想法都告诉陈九经,陈九经是个将军,就按部就班地做将军好了,也许将来他能得到比陈璘更上一层的官职,陈沐要组建的这一部门至少在大明官场上是见不得光的,他不太想让义子接触这些东西。 所以他另派亲兵拿着信,直至陈九经离开墨西哥城前往麒麟卫后才面见杨廷相。 新西班牙总督才知道那三个人的培训只是陈沐对欧洲庞大计划的其中之一。 “大明帝国东洋军府商务局欧罗巴事务司,负责为去往欧罗巴的商贾办理公司事宜,并负担军事责任。” 寂静的夜里,即使是墨西哥城武装广场旁的酒馆都已经打烊,坐于案前的杨廷相眉头紧皱,手上的笔在纸上写下公司两个字,思索着其背后的含义。 商会他知道,但商会历来都是以乡党为基础由商贾合办,比方说陈沐一手操办的闽广合兴盛,但在陈沐的介绍中,公司似乎与商会不同,杨廷相先在公司之下写下商贾、再在公司之上写下商会,思路逐渐清晰。 “由一名或多名商贾共同出资,协商按份额或出力大小占股合营,以资金为基础、武力为后盾、营利为目的,利润依股份分配,赚取欧罗巴财富,受东洋军府商务局欧罗巴事务司管辖。” 在杨廷相的理解中,这个陈沐所谓的‘公司’形式,有些类似闽广海寇。 并不是闽广海盗真的像公司的概念,而是杨廷相觉得像。 主要陈沐的介绍太诱导了,以资金为基础共同出资,林阿凤们就是这样在广东福建沿海一带买船雇人的;以武力为后盾,林阿凤们的海盗小兄弟们就是林阿凤们的后盾;以盈利为目的,这更不必说了,要是不图财,海盗们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又图了个什么呢? 陈沐的公司介绍,成功让‘公司’这个概念在新西班牙总督杨廷相脑海中与‘海盗武装集团’划等号。 “各公司于亚洲东海岸至西洋军府管辖海域经营其间如需护航,可出金雇佣官军舰队或向军府报备设立公司武装船队,各司发生纠纷由东洋军府统一受理,不得相互作战;船队武装强弱多寡由公司税额分出等级。” “如需购置战舰,可向东洋军府商务局申请,经过审核后依照官价由军府统一购买。” 好嘛,杨廷相推翻先前脑海中的概念,在这份概念前添了俩字:大明朝官办。 大明朝官办海盗武装集团。 “新西班牙总督需在共治区设立东洋雇佣兵公司,用以安置退役旗军;各公司护航船队武装人员可由公司出资财粮饷,送入雇佣兵公司统一受训。” 讲武堂有个词专门描述这种东西,叫什么来着? 杨廷相用指节敲着额头,两眼直勾勾看着飘忽的煤油灯,突然抬手在面前的空气中点了点,自言自语道:“对了,产业链。” 东洋军府的军人合同期限刨除受训外实际是不到四年,也就是说两年后新大陆必然会产生大量退役旗军,而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军官未必会离开军队,就会造成军队臃肿,军官越来越多、旗军却固定在五万六千的数目上。 而在军队编制之外,如果没有大规模惨败,难以融入和平的旗军也将会越来越多,战场上只需要简单地扣动扳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和平生活并非如此。 至少在他们走投无路之前,将他们引上这条路的罪魁祸首能给他们一个重操旧业的机会。 雇佣兵公司是很好的方式。 联系东洋军府最近的事务,杨廷相不难看出所谓的公司是为即将到来的徽商与一部分闽广商贾准备的,显而易见,等他们过来,所谓的东洋雇佣军公司就能开始盈利。 如果说陈沐让杨廷相着手准备商贾的公司审批、建立雇佣兵公司并在东海岸修建商港、发展造船业的计划意味着陈沐向欧罗巴的展望,那么接下来关于武装船队的标准细则就让杨廷相看到陈沐对欧罗巴的野心。 公司制度在陈沐的规划下并不在商业,尽管它们的主人是一群商贾,但明显是商业与军事并重。 商业上,东洋军府的商税为两成半货物关税与半成运输税,货物从常胜靠港后卸货由沿途村镇百姓出力运输向东海岸,各公司武装船队不准驶向西海岸。 在这个条件下,军府给予各个公司在新西班牙租用土地的权力,但土地只能用来种植少量粮食与大量经济作物或开设工厂,不准用作其他用途,像什么修大宅子、大院子全部禁止,土地的租赁者为公司而非个人。 军事上,各公司都必须安插东洋军府旗军,一开始只是派遣旗军作为向导与保护安全,但随公司贸易额增加,不但凭年度税额扩编武装船队,安插的军官与旗军也会随其购买船舰加入公司。 东洋军府不参与经营,但收税并掌控武力。 最低年纳税一千两获得许可购买五条小鲨船、十门二斤炮、雇佣一百名武装水手;年纳税两万两获得许可购买十条小鲨船、两条四百料鲨船、雇佣四百名武装水手。 到最后年纳税百万两准购十艘六甲级战舰、两艘南塘级战舰及雇佣相应武装水手,一个公司的武力就等于两个卫。 即使东洋军府收三成税,现在的杨廷相也不认为会有哪个公司能得到购买南塘级战舰的财力,他觉得陈沐定下这个规矩就是单纯让人看看……但如果哪个公司能一年给朝廷交上哪怕一百万两,杨廷相觉得满朝文武没人会在意卖出两艘南塘舰。 万历爷可能蹦着跳着就把战船卖了。 “修吧,修吧。” 杨廷相扯掉发巾抬起双臂挠挠头,皱着眉头自言自语:“新西班牙得把小鲨船自造了,南塘舰估计这辈子都卖不出去,但小鲨船,恐怕要卖许多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四十五章 捋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新西班牙总督府在万历七年三月初发布新的法令,号召百姓去往东海岸麒麟卫修筑海港、鼓励自由百姓前往麒麟卫进入造船厂工作。 尽管杨廷相上任总督还没几个月,但阿尔瓦公爵已经快烦死他了。 实在是墨西哥城的地理位置好,方便向葡萄牙调遣战船,否则阿尔瓦公爵说什么也要带兵去秘鲁。 新西班牙已经不是西班牙的新西班牙了。 哪怕他们在这驻扎超过三万军队,依然让老公爵怀念起西班牙未被尼德兰拖垮前的风光无限。 富裕的尼德兰与真金白银的美洲在手,拳打法兰西脚踢奥斯曼,那时候西班牙就是欧洲大陆的龙傲天,所向无敌。 转眼没几年,阿尔瓦公爵是眼看着西班牙变坏的。 最开始佛德兰和布拉班特爆发起义,同年荷兰、泽兰同时大规模起义,奥兰治亲王拿骚的路易组建荷兰军队,第二年陈沐在海上抢走了圣巴布洛号,攻陷吕宋马尼拉。 法国的加尔文派游击队、尼德兰的海上乞丐被菲利浦二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时候谁能想到他们最大的敌人居然是三万里外的陈沐。 其实尼德兰起义在阿尔瓦公爵看来就是个笑话,那些老百姓组成的乌合之众即使手握枪炮,拿什么和王国最精锐的佛德兰斯军团作战? 1568年发生在尼德兰的战事,西军一万五对荷军一万二,战役的结果是荷军阵亡七千,西军阵亡八十人,负伤二百二十。 1574年的战役,西军五千八百人对荷军八千一百人,结果荷军阵亡三千,主将拿骚的路易与亨利双双战死,西军伤亡一百五十人。 那些战役完全是用西班牙的方阵军团去打中世纪的贵族征召兵, 可起义军还是占领了大片城镇、海岸,为什么? 因为游击队阻断补给,国王又没有财力为他最精锐的军团送去军饷。 西班牙本来的财政就很坏了,还有陈沐这个屁股后头的捣蛋鬼,更为雪上加霜。 “又来索要军粮?那是我三万部队的粮食,怎么能难道他就指望靠我的军粮来养活他么?他要军粮做什么?” 老总督阿尔曼萨也烦得很,明明跟陈沐说好了让他来当总督的,结果转头常胜就派来个跟贝尔纳尔岁数差不多的杨廷相做总督,他只能屈居副职……而副职,这个副总督真的存在吗? 存在是存在,可是有意义吗? 他低头道:“总督的法令得到一千六百多人响应,那些什么都不会的印第安人要去麒麟卫做船工,总督府需要给他们发下路上的口粮。” 印第安人去麒麟卫做船工? 阿尔瓦公爵在城外的官邸中找到地图,从上面轻易寻觅到加勒比海西南海岸的麒麟卫,眯起眼睛问道:“他们打算造船,在巴拿马?” 这个消息对老公爵来说可不好,新西班牙已经是国中之国了,西边、北边都是明军陈沐的主力部队,东边加勒比海也有数千明军从麒麟卫到群岛之间游曳。 从战略上讲,自贝尔纳尔战败阿尔瓦议和,墨西哥城甚至新西班牙总督区已经被放弃了。 杨廷相能快速接手新西班牙诸般大权,阿尔瓦公爵的刻意放手避免激化矛盾起到很大作用。 当然,比起当地只知道赚钱的新贵族种植园主,阿尔瓦公爵的功勋只能屈居次位。 破罐子破摔了。 大明朝来的杨总督能把新西班牙治理得像条约上说得那么好当然最好,毕竟共治区赋税、产出也有费老二一份;治理不好也没关系,老公爵的底线是西印度群岛与秘鲁总督区。 只要有群岛种植园的产出与秘鲁的金银,西班牙在针对尼德兰的战争上就总能翻盘,尼德兰战争打得不是战役输赢,而在双方韧性。 看是尼德兰敢于独立的人命先死完,还是西班牙王国的军费先用完。 阿尔瓦公爵根本不奢求陈沐在条约中所谓的‘战争援助、同盟支援’,明朝有个词叫与虎谋皮呀,老公爵不光知道这个,他还琢磨出另外一句话呢——帝国亡我之心不死。 但凡是帝国、霸权,那它和亡我之心不死就是有必然联系的,除非西班牙能向大明低头,人家要干嘛就干嘛,但这可能吗? 且不说没了军费幅员辽阔的西班牙王国就要崩盘,单说这过去自诩天下第一虎步欧洲,如今向恶势力低头屈居天下第二,这头是这么好低的么? 当然了,所谓的‘亡’不是灭亡,也不是消灭,而是要堵死你向上发展的机会,这对个人无关生死存亡,无非是现在你在波托西当法官穿金戴银掌生杀大权,你的国家要是被‘亡’了,你就回马德里当个小法官一个月领几枚银币,也能活得下去。 现在陈沐要在麒麟卫造船,让阿尔瓦公爵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他的底线被触碰了:“如果在麒麟卫造船,他们的陆军只要一个半月就能无声无息地调动到加勒比海,你明白这意思么?” 西印度群岛不保! “他们造船是为了去西班牙贸易,杨总督还送来一份他做的分析报告,报告中称西班牙每年将羊毛卖给英格兰是非常失策的,希望从明年开始国王能下令禁止向英格兰商人出售羊毛。” 阿尔瓦公爵不是很懂贸易上的事,否则也不会摧毁尼德兰多个商业重镇了,但这并非老公爵的错,所有西班牙人都这样。 单从殖民方式上就能看出来,西班牙人别管在亚洲还是吕宋,殖民方式都极为单一,就会两招:打仗,打赢了就奴役当地人挖矿。 要不是体量小,葡萄牙人也会跟西班牙一样,但他们的体量很难奴役当地人挖矿,所以就只能设立商站,当个二道贩子。 “羊毛禁止卖给英格兰人?陈沐是想掐死我们么?” 阿尔瓦太清楚在失去尼德兰的收入后,贫瘠的伊比利亚半岛主要财源只剩下运输金银与贸易,现在陈沐又打算从贸易上动刀子,说实在的老公爵此时此刻只有一句话想说。 实在不行就别废话了亮兵器吧! 阿尔曼萨快速摇头,神秘兮兮地小声而一字一顿,道:“明朝打算用丝绸、瓷器及铁器收购我们,所有羊毛!”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四十六章 梦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西班牙王国种满饱满的棉花,数不清的美丽奴绵羊在草原上悠闲漫步。” “我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农夫与牧民赶着装满棉花与羊毛的马车去到塞维利亚,每个人都能从明朝商贾手中换来做工精湛而价值昂贵的丝绸与瓷器。” “我还有一个梦想,我梦想有一天作为大明天子最忠实盟友的西班牙人能带着丝绸与瓷器跟随殿下战无不胜的陆军贩遍欧洲大陆,在赚取令国家富贵财富的同时向天下传播大明王朝与西班牙王国的优秀文化。” “这个梦想单靠陈某难以实现,必须由伟大的菲利普国王殿下恩准方有可能,因此陈某再三恳请,伟大的西班牙王国务必助在下一臂之力,以求两国实现无比富裕与至高荣耀的美好愿景!” “大明王朝北洋重臣东洋大臣陈沐敬上。” 陈沐对着日光撑起宣纸,带着洋洋得意的语气朗读着纸上双语写成的信,他轻弹着纸张让亲兵拿去晾干墨迹,这才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徐渭与邹元标道:“怎么样,陈某的法有很大进步吧?这封信送到好大喜功的费老二手上,我觉得这事多半能成!” 徐渭与邹元标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回答陈沐第一个问题,徐渭更是非常专业地转移话题,道:“大帅不如重写一份,用帛巾,再次也要用羊皮,这样才能长久留存。” 要是邓子龙在这儿,凭良心说他肯定是觉得陈沐法是有很大进步的,至少现在跟普通秀才在法之道上已难分高下。 但徐渭与邹元标不行,他们认识陈沐的时候陈沐的法就已经很有进步了,他们不像邓将军,见过香山造船厂那块丑兮兮的石头,因此以他们的眼光,实在不觉得这字有什么好值得夸耀的。 赵士桢都从来不夸自己写字好。 “不不不不不不!” 徐渭的话让陈沐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就差跳起来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回答笃定:“这封信越早烂掉,越好!” 他自己知道这信上的话都是糊弄鬼的,即使这封信将来不因其他原因坏掉,他也要派人让西班牙文献库失个火什么的。 也就这会西班牙人还不懂发展的重要性,这信留着将来少不得让别人戳着脊梁骨骂自己。 “唉,这些货给了费老二算是瞎了。”邹元标不知怎么突然叹出口气,俩手像小孩儿一样在身前甩着袖子,“他肯定拿去卖了转手就跟人见仗,又是生灵涂炭。” 其实陈沐对西班牙有很大的优越感与同情心,一个国家曾击溃宿敌扫平四邻、派遣舰队远洋贸易,它的兵威曾不可一世,但国力衰弱时也只能大幅拖欠前线官兵军饷,依靠海外输送白银来续命,这个国家是谁? 大明和西班牙一样,另一个历史上两个国家还产生怪而深远的联系,西班牙用白银续命,其中大部分白银运到中国来也让大明续了点儿命,一直到庚子年惨遭杀伤,赔款用得最多的还是西班牙人的双柱银元。 而且两个国家在后来越加缭乱的国际事务发展中都极度相似,巧妙地避开所有引燃工业革命的机会,到第一次鸦片战争,大清国以鸟铳、抬枪为主力兵器,大西班牙国也以火绳枪、大火绳枪为主力兵器。 要不然为啥大清国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过程中,不见鸭哥踪影? 大哥别说二哥了,人生不在初相逢,洗尽铅华也从容。 想要动手拉一把这样的庞大国度是很难的,尤其不是自己的国家,单心里这个义务劳动的坎儿就不好过去。 但想让它别往后走,对陈沐来说不难。 “你知道什么叫代差么?就是两样东西,技术也好思想也罢,差着一代,就像旧制火铳与新制鸟铳,中间就有代差,代差意味着落后与先进。” 陈沐说着在府衙庭院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抬手对邹元标随意说道:“我听说你最近不是想像常吉一样编本出来,这些东西都可以写进去,没事研究研究欧洲局势,回头贩回朝廷,也让官民开开眼。” “西班牙是欧陆强国,强在别国还在用封建征召制度时便组建了常备方阵军团,咱们的旗军比他们强些,强在军纪、军饷、训练或者说整体制度,但强得有限,可以说是半代。” “海军西班牙也很强,我们更强,战舰有更多火炮海军也更专业,也强半代。” “我们的制度已成定局,大国稳定最重要,因此对比欧洲小国寡民稍显僵化,但西班牙更僵化、更故步自封,也比他们强半代;经济上就不必说了,我们比只知道挖矿的强一代我都觉得太谦虚。” “目前制度下,我们继续向前,他们原地踏步,只要费老二继续当国,我们能压他一辈子,所以只要能控制住他,别的都无所谓。” “还有两个比较厉害的地方,就是英格兰与荷兰,他们工业不如我们体量大,但商业繁荣进境极快,又懂得将收入投入新的生产当中,因此他们是我们的新对手。” 这话说得邹元标眼角直抽,英格兰还行,确实像陈沐所言,而且他们的海军也还行,虽然船小,但就他对德雷克袭击西班牙海港的故事看来,战法上跟明军舰队差不多。 荷兰就有点儿扯淡了,他们被费老二的兵一次次打得满脸血,哪有空发展什么工商业。 但陈沐不管,他觉得是,就是。 反正邹秃子不敢吭。 “接下来我们用贸易和战争去做完英格兰的事,同时用贸易给费老二输输血,让他把尼德兰的战争继续打下去,最好把荷兰打烂,整个低地的肥沃土地都用来种棉花、养绵羊,那就是天底下再好不过的事了!” “哦对了!” 陈沐笑道:“不光种棉花、养绵羊,他们还能为我们提供西班牙火腿和西班牙葡萄酒,这也是将来可以用来贸易的好东西,等徽商来了,统统送回国内,丰富食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四十七章 试探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实际上陈沐非常清楚,一个国家的战略,是永远不会被贸易破坏、技术封锁的,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问题,那只能说明这个国家根本没有这样的战略。 巧了,西班牙就是这样的国家。 而在伐木工弗朗西斯·培根眼中,大明帝国也是这样的国家。 懒惰的海盗头子德雷克早已离开常胜县,他受够了在屋里千篇一律的生活,其实说实话东洋军府并没有亏待德雷克,明日好酒好菜招待着,他想出去逛逛随时有一队巡检兵跟着,在市场上买些不贵重的小玩意儿也不用他出钱。 军府给他们俩划拨了每月一万通宝生活费的,当然了,东洋军府也不亏,他俩在常胜的这段日子,麒麟卫扣押的五条英格兰商船也一直在帮李旦送货,在麒麟卫与西印度群岛之间。 真正让德雷克感到厌烦的是体验生活的培根,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崽子整天跟他念叨什么‘不吃嗟来之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之类的话,话里话外挤兑德雷克好吃懒做。 偏偏,德雷克可以向培根发火,但除了发火之外很难再做些什么,即使他的凶猛战绩令英格兰视为英雄——因为培根是个新贵族。 培根的祖父是个管家,掌管伯利·圣·爱德蒙斯修道院,父亲则在参与政治活动后买下了曾为其祖父管理的修道院中部分土地,后担任过女王伊丽莎白的掌玺大臣,富有清廉才干的官声。 即是资本家、又参与政治活动,便是新贵族。 后来他的父亲娶了他的母亲,一位致力于宗教改革的贵族小姐,他的姨夫又是英格兰朝廷重臣威廉·塞西尔·博来伯爵,这样的家族在英格兰非常强势,德雷克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他更纳闷的是像这样家族出身的小崽子,怎么会如此容易被人灌输进一大堆诡异的想法呢? 何况这样家庭背景的年轻人,不是应该出入宫廷学习政务,又怎么会跟自己这个船长已经跑到新大陆来,还傻乎乎地甘愿做个伐木工? 这些事,德雷克可能永远都无法知晓答案,他只知道在他回程的路上,他得到了关于伊丽莎白女王希望知晓的一切信息。 而对于培根来说,父亲死了,姨夫数次拒绝自己求职,要不是这样,培根怎么会自己跑出来,又怎么会独立自主到甘愿做个伐木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理念横行的亚洲,对培根来说就像家一样啊! “这个不该叫《匠说》应该叫《工具论》,雅力士多德不是个工匠,知县大人也看这本?” 天生聪慧的伐木工在语言上天赋不错,仅仅用了两个月就把木料场常用语言学了个差不多,除了发音有些诡异,在工作中,培根已经能在木料场和工友用汉文打交道了。 “《工具论》?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常胜县衙后知县府邸的房内,邹元标的官帽放在一旁,发巾上顶着发髻,着一身素色绸袍坐在桌案后,抬手拿起桌上《匠说》看了一眼,道:“理学籍,很了不起。” 其实邹元标想说的是‘逻辑’和‘哲学’,但‘逻辑’是‘logos’的音译,在这个时代不流行音译,哲学又有更好的替代品,东洋军府有才华的双语翻译人才便将其翻译为‘欧洲理学’,归类于理学之中。 陈沐虽然只是说邹元标最好能编本,但他这个‘最好能’在邹知县耳中无异于‘你必须’,这就是下命令了,毕竟邹知县可不想追随常吉先生的脚步去什么潘帕斯草原旅游。 草原,这个词儿听起来多可怕?让人很容易与弓箭、骨朵、蒙古人当然还有留着长发生着短腿儿但特别能跑的战马联系到一起。 与之相比,还是呆在常胜当县令更舒坦一些。 也正是为了编,他才从通译馆找来这些由福哥儿或巴拿马送来翻译后的一本一本看,结果一看:哟,真挺有意思! 邹元标并不是数千万明朝人中第一个看到来自欧洲哲学的人,但他确实是第一个能够单单依靠阅读自学并将至充实自己的明朝人。 也许在他那批进士里,邹元标的表现并不算最好,但他仍是这世上最博学、最聪明的人之一。 “你的求见,被说成十万火急,怎么还有闲心跟我聊一本理学。”邹元标抬手弹弹身上无丝毫褶皱的绸袍,正襟危坐道:“有什么事,开门见山。” 其实培根是想要用无关紧要的谈话来让自己紧张的内心安静下来,却没想到邹元标这么直白,他只好缓慢地问道:“知县大人,您知道我是英格兰使者随员,但女王殿下还未派出使者,雇佣我的老板史小楼先生昨天回到常胜,他考察我的才干,想要提拔我。” 年轻的培根打量着邹元标的神情,问出心中最想问的话:“所以我想向知县大人打听,船队会多久靠岸英格兰,再开过来又会多久,我没几次出海的经验。” “如果时间长,我打算接受史小楼先生的雇佣,如果时间短,我就没办法接受这份收入可观的工作了……” 培根有点害羞的低下头:“非常抱歉因为这些私事打扰您的工作。” 也算是上行下效,因为陈沐的缘故,东洋军府官吏是有很大官威的,不过他们的官威往往出现在陈沐对赵士桢、赵士桢对邹元标、邹元标对属吏,对百姓倒没什么。 但即便如此邹元标也有些不高兴,这种屁事你问我? 要不是培根还算有礼貌,邹元标就要派人将他轰出去了,这不是消遣人么。 “史小楼给你一份好工作?接下来吧,你至少能干到今年秋天,回去要是一切顺利要六十天,他们在英格兰想必也是要耽搁的,好好工作吧,等他们回来你估计都有钱定居常胜了。” 培根的双眼在听见邹元标的回答时瞳孔猛地收缩,交握身前攥着十字架的手也狠狠地攥了一下,顿了顿才点头道:“谢谢您的善意解答,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了,退出房后脚步一步比一步快,几乎像逃跑般离开县衙,脚不沾地得朝四夷临馆跑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四十八章 推理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他们果然知道去英格兰的航程! 回到四夷临馆的培根心仍然砰砰跳个不停,他找邹元标问话只是个借口,虽然史小楼确实打算增加他的工资,但他工资增加和史小楼没有太大关系,所谓的考察了他,也只是史小楼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拱了拱手。 香山千户所时代最早加盟闽广合兴盛的史爷根本不在乎旗下木料场工人工作如何,在常胜有数不清的人希望进入木料场工作,他的生意涉及吕宋的矿、苏禄的珠、麻家港的煤油、塔斯科的白银、常胜的木料还有麒麟卫的海盗,哪里顾得上培根这么一个小伐木工? 史小楼回常胜是为了寻他的乡党与同伴,商议在东海岸组建合兴盛公司,并找陈沐问一问,朝廷是不是真的能给他们战舰。 而培根求见邹元标,也不是为了让邹元标给他拿工作的主意。 他出海机会不多,但也远航过五次,他知道从新大陆航回英格兰要多久。 他想确定的是,邹元标这个从来没去过明西边境以东的明军常胜知县,知不知道从加勒比海驶向英格兰有多远。 因为他听说,在常胜港西面,有一个被人称作小海湾的地方,在那有一千二百名常胜本地招募的士兵正在接受训练,他们的名号为艾兰复国军,首领是大明帝国失去封地的艾兰王朱晓恩。 这件事单拿出来没有任何诡异之处,无非是艾兰这个名字跟他所知的一片土地名字有些相似罢了。 但好心驱使之下的偶然机会让培根知道,在整个常胜,他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艾兰王失去的封地究竟在哪。 亚洲原住民不知道有情可原,可来自大明帝国的移民也不知道,甚至还有多嘴的百姓向培根列举他所知道的大王封号,两个字的极少。 移民说,这应该是受皇帝册封的海外夷王,才会有这么怪的封号。 而有幸目睹艾兰王尊荣的百姓说,那艾兰王生得不似明人,反倒与西人或培根自己有几分相似。 就连甲等骑兵应明都不知道艾兰王到底是从哪来的,只知道他失去了封国,所以在东洋大帅的支持下招募一支民兵,给予甲械操练精锐,夸耀自己各项战斗技能皆为甲等的应明当时还差点被选去做骑兵小旗呢。 夜晚安静的四夷临馆中,失去室友的培根点起油灯,在纸上一句一句写着这件事的蛛丝马迹,并进行推理。 ‘艾兰王国复国军有一千二百人。’ 这件事很好打听清楚,所有人说的数目都是一千户,这在常胜似乎不是秘密。 ‘明军东洋大帅陈沐挑选最好的部下担任教官。’ 北洋旗军只有甲乙丙三个军阶,不同兵种不同军阶有不同的军饷、待遇,甲等是最好的,应明常常以此为荣。 ‘没人知道他们的目的何在,只知道不在沧海。’ 这是培根自己推理出的,他在后面写下自己的推理原因:以大明帝国统治大海的舰队,如果艾兰王国在新大陆以西的沧海,不需要这一千装备精良的士兵也能复国。 现在没有复国,只有一个原因,大明帝国的舰队还到不了那。 培根越是写,额头便越是冒汗。 因为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地中海、欧洲,而地中海范围内最有可能是艾兰王国的是哪? 爱尔兰! 爱尔兰如今名义上被谁统治着? 他的女王! 也就是说,明军在离他不过五里外的小海湾中训练的士兵,将来很有可能要在朱晓恩的率领下攻打他的国家! 今天培根原本想直白地询问邹元标这个问题,可话到嘴边却没敢问出来,因为他不敢想象邹元标回答或回避这个问题后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这一切对弗朗西斯·培根来说太可怕了。 在纸上,爱尔兰与大明帝国之间被培根画了一条线,爱尔兰与朱晓恩之间同样画了一条线,它们又与陈沐之间被画了一条线。 但即使画了再多条线,培根还是难以明白,它们之间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 明军从未取过欧洲! “难道是因为,西班牙?” 依照培根的理解,尽管大明与西班牙议和并维持看上去的和睦,但明西两国在过去数年中始终敌对,比如德雷克第一次向英格兰带回大明登陆新大陆的消息时大明与西班牙就正在战争前期。 哪儿有说和睦就真的和睦了的呢?培根认为他们只是在桌面上平静地用筷子吃饭,桌子底下都用穿了皮靴的脚猛踹对方。 大明又怎么会天真到愿意帮助西班牙呢? 英格兰与西班牙的纷争由来已久且涉及颇多,英格兰赚走西班牙的钱都只是小事情。 费老二的前妻是伊丽莎白的姐姐英国女王血腥玛丽,所以他是英格兰国王,而血腥玛丽死后费老二向伊丽莎白求婚被拒。 法国宗教战争,西班牙支持天主教、英格兰支持新教,大家在哼老三的土地上打得不可开交。 尼德兰独立,法国新教徒与英格兰又支持尼德兰,继续和西班牙开片。 没办法,地缘上他们必须打一仗,如果法兰西被新教控制,伊丽莎白就在陆地上与西班牙接壤,这对费老二不利;而一旦西班牙的黄衣兵在尼德兰地区站稳脚跟,一百海里外的英格兰随时会被西班牙舰队封锁。 可明军干嘛要趟这浑水呢? 加入艾兰王国就是爱尔兰,那么明朝支持这场战争又有什么好处? 培根百思不得其解——英格兰到现在还没完全占领爱尔兰,但是快了。 随圈地带来的可观利润越来越多,贵族们对土地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这样发展下去很快北爱尔兰的贵族就会试着再一次挑起战争,把那的部落逐个击破。 英格兰贵族想要在那养羊,那明军想要在那干嘛?难道也是养羊? 新大陆这么大的地儿,难道还不够他们养羊? 培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但他现在无比想念德雷克,如果德雷克在这,也许能给他带来一些合理的解答。 但现在他只有自己,怀揣着一个不是那么准确的猜想,沉沉睡去。 在睡前,培根想着,他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送回英格兰!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四十九章 防备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万历七年三月底开始,常胜县街头巷尾流传着这样的消息。 在四月的最后一天,常胜县北大营东边两面被梯田包围的山谷大校场将对所有百姓开放,只要提前用通宝买上一张标着座位号的门票,从天亮到天黑,规模庞大的射击比赛将会在这里决出胜负。 北洋旗军四十五个百户部、艾兰复国军十个百户部,当然还有巡检、保甲、游击军选出的五百三十名个人射手将在那展现他们的技艺。 比赛结束当晚,还会有盛大的烟火表演。 连带着让城里市集那些有二楼的茶馆、酒肆都赚了一笔,早早的位子就被定了出去……有不少人对射击比赛是没兴趣的,但对烟火表演有很大的兴趣。 射击比赛的座位门票也随位置好坏而价格起伏,最便宜只要十个通宝,最贵的则要上万通宝。 这段日子受雇佣的百姓都忙着在校场外的梯田上夯实土地,木料场也忙着制作椅子,让陈沐狠狠地拉了一把内需。 常胜的梯田不是明军过来后修造的,更不是西班牙人建造的,而是在更久远的时代由原住民修造,层级间有完整的石砌层级与非常先进的排水灌溉系统。 值得一提的是,原住民修造大型石质建筑时是不使用任何粘合剂的,他们把石材打造成榫卯结构,堆砌在一起,很结实、很牢固。 不过明军登陆时东方的梯田就已经废弃,长时间未经灌溉让梯田难以快速恢复过去的肥沃,又因临近北洋旗军修造营房的北大营,中间还有宽阔到能够跑马的平地,因此被明军规划为校场并加以修缮。 陈沐还让人在梯田最高处的两侧修出三座木质望楼。 这一次,平整的梯田刚好被当做看台,陈沐毫不犹豫地命人将大量简陋的木质长条座椅摆在上面,写上编号售卖门票,还专门让人在最合适的位置给他用砖木修出一个能得到妥善保护的看台。 远在墨西哥城的阿尔瓦公爵也得知了这一消息,并即好气又好笑地向阿科斯塔修士、阿尔曼萨副总督讥讽陈沐的贪财。 陈沐在信里夹着三张‘贵宾票’,并告诉西班牙老公爵常胜县射击大赛即将开始的消息,并教老公爵每张贵宾票能带四名随从进入看台上最有舒适威严的位置观看比赛,这三张票分别交给阿尔瓦、阿尔曼萨、阿科斯塔。 每张贵宾票价值五万通宝,让他来的时候记得去边境线上王家堡兑换通宝用以支付欠款,否则边境的付总兵不会让他们过来的。 “他要是不想请我们去就不要让人来送信。” 老总督阿尔曼萨还因陈沐前脚答应让他重掌新西班牙、后脚就派来个杨廷相接管一切而愤愤不已,扬着在刺杀中缺了两根指头的手道:“这些票价也太贵了,我敢保证在边境那边,一样的票价会便宜得多,他总是这样!” 常胜县铸币厂的效率很高,西班牙银币上的图案都有定制,对军匠而言并非难题,在马蒂恩送来白银的当月就已将样币做好,并向墨西哥城送了一万枚过来。 铸造水平上比秘鲁要好得多,每一枚银币的重量、形状几乎完全一样,虽然比过去的银币轻,但更加美观精致,墨西哥城里的西班牙权贵们是大致满意的。 唯一让人不满的,大概就是上面不但有表达‘菲利浦二世为西班牙之主’与‘海外有天地’的拉丁文字样外,正反面银币上端都有一行汉文。 正面上面是汉文‘大明天子万历皇帝万岁’,下面是拉丁文‘菲利普二世为西班牙之主’;背面上端是汉文‘大明帝国万历七年亚洲铸币厂承铸’,下面是拉丁文‘海外有天地’。 当然少不了正面四格纹章左右双柱上写的‘半两’二字。 尽管有些不满,但这比起相对秘鲁铸币厂明帝国表现出高超的铸币质量而言,非常值得。 阿科斯塔修士倒是就这事向阿尔瓦公爵提过西印度委员会的不满,修士们不满倒不是因为银币上有汉文,最让他们不满的是明帝国铸币没有在银币上提到神,这无疑非常不敬。 但这些牢骚被阿尔瓦公爵一句话怼了回去。 “你知道陈沐的性格,西班牙各地军团都等着这些银币支付军饷,我们还有二百多万两白银在他手上捏着,如果他生气不铸了,委员会那些就会酿酒的修士能去找陈沐把白银要回来么?” 答案显而易见。 天上地下,没有人能从陈沐嘴里扣出银子来。 而现在,新铸银币与亚洲通宝的兑换比例很容易计算,一枚银币兑四百五十通宝。 付总兵说这是因为银币由大明铸造,因此兑换比例上给予西班牙五十通宝的优惠,相当于过去一两银兑八百,如今两枚银币兑九百。 墨西哥城的西班牙上流人士普遍不信付元这种说法,他们觉得这应该是陈沐今年拿着他们兑换的银币,明年就不用铸币直接塞回来,省了一道工序所以才调高了兑换比例。 合一百一十一枚银币兑换一张观礼门票,多贵啊? “他当然不希望我们去,他希望的是新西班牙那些傻乎乎的贵族去。” 阿尔瓦公爵这样说着,手杖在地板重重顿了一下:“杨总督已经向城里的贵族与各地种植园发信了,只要支付每人一千八百通宝的价格,就能进入常胜观看射击比赛,如果出更高价钱还能得到较好的位置。” “他还想告诉我一个消息:在常胜举行射击比赛的前后,边境线会交由我们的西军控制,务必要我们为他管理好防务。” 阿尔瓦公爵非常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让我们自己防备自己。”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流氓的人么? 整个一滚刀肉啊,你说这两军对垒,即使签了停战协议,但好歹还在对峙呢,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们西班牙军队,哪怕留一百人意思意思也行? 你就这么把兵力收缩了,还给我画条线,让我派点兵走到线对面去装你的兵,来防卫我自己? 欧洲都没这么干的。 “那,我们还去么?” 阿科斯塔与阿尔曼萨对视一眼,谁都没有问出心里琢磨的问题:陈沐就不怕我们趁势打过去? “去!” 阿尔瓦公爵皱着大鼻子:“我们去看看明军的射击水平,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五十章 护航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临近比赛开始前,常胜的工人与各个工厂加班加点,提前数日便装点好校场看台需要的一应设施,入场路边的临时摊位也被县衙售卖出去,整座城几乎都在为那一天准备着。 尽管比赛还未开始,但常胜县售出看台票的数量已是每日一变,不过三日卖出六百余张,随后紧跟着县衙干脆又出了五十通宝一张的站票。 梯田九层,看台票只卖八层,最下层三百座位、最上层七百座位,除去第三、四层,都是越往上座位越多。 因为三四层中间是视野最开阔、最舒服的位置,被他加设了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叫军府阁,用来招待各地赶来率部参加比武的总兵官、指挥使这些亲信。 当然了,小屋子里也给邹秃子留了个位。 军府阁左右两层分设隔间一百也占去部分位置,都是设有矮墙、低瓦的开间,还准备了桌子,边境西边卖一万、东边卖五万的门票坐的就是这儿了。 此外每层每个位置都是四张票,一个座位三个站位,总共可容纳两千八百坐客、八千四百站客。 托原住民的福,如此庞大规模的工程陈沐却不需要安排手下做什么大事,只需要稍加装饰,万人观礼台便可投入使用。 门票的快速出售为常胜各类商货的生产带来庞大生计,尽管常胜最大的出口货物是丝绸与瓷器,但本地却并不生产这两种货物,能大规模制作的出众商品其实是陶器、木器、制皮、造纸、棉布纺织与食品加工。 其他制造业与之相比从业人数与规模都太小了。 可即使是这些生产能力极强的工厂,也接订单接到手软,存货几乎尽数脱销。 先是陶罐、木盒,然后是油纸,几乎所有能装东西的器皿都被商家零散买空,邹元标都不知道该如何收比武那天校场外商铺的税。 因为那些租赁商位的不是商人,他们有的是工人、有的是移民农夫、有的是猎人,大部分人过去都没有任何做买卖的经验,但他们从县衙开出租赁铺位的消息里嗅到能够赚钱的买卖,接着便一头扎进去,先把铺面租赁下来再说。 接跟着就是做商品,最多的便是食物、水和饮料。 那些装在陶罐里的饭菜与鱼肉就不说了,炒豆子、炒葵花籽、炒花生、可可豆和各种水果,还有卷烟。 准备什么的百姓都有。 邹元标哪儿见过这种情况,关键是在各项制度完备、法规健全的国内很难出现百姓这种自由的状态,同样也不存在常胜这种多半在籍百姓都是工人的城镇。 绝大多数移民不在此列,他们是城郊拥有广袤土地的自耕农与拥有土地与雇农的小地主。 最后实在没办法,邹秃子跑到军府求了个令下来,当日免税。 算不清账干脆就不收了,反正租金与门票已经令常胜县衙拿到比过去好几月赋税还高的收入了,难得百姓都放假,普天同乐吧。 可他们还是低估了百姓的积极性。 等到比武开始那天,陈沐最担心的场内拥挤根本没有发生,因为大家都被堵在路上,根本进不去。 商家与多数百姓头天夜里就打着火把等着了,道路拥挤一直到公鸡打鸣旗军列队从营房开出才稍好了些,即便如此,比武的开始时间也往后拖了一个半时辰。 倒不是说陈沐授意等候百姓,他是这么想来着,但决定权根本不在他,没有举办大型活动的经验、移民百姓纪律性还稍好点,原住民百姓的纪律性就逊色一筹,何况人过一万扯地连天,旗军全被派出去维持治安了。 陈沐倒是忙里偷闲,百姓还是认得回避二字的,打着回避入场的军府将校在里头叙叙旧,众多合兴盛的商贾入场后依次过来见礼,比武还没开始他就吃饱了。 从巴拿马回来的邓子龙喝了几杯酒舌头大了起来,挥手道:“大帅你这比武的点子真好,旗军的射击技能提升多少邓某是不知道,旗军出北洋射击上就都已经很好了!” 邓子龙说的是所有将官的共识,不光因北洋的训练完备,主要是这个时代的制式火枪它上限低。 出北洋旗军在射击上都不差,训练时隔五十步放上五铳,大部分人都能有四铳把铳子打到人形靶上,六十步还能有三铳上靶,这就很可以了。 就算经过这仨月专门的射击训练,旗军能力提升也极其有限,以前能三铳上靶的,现在可能有四铳上靶;以前有四铳上靶的,他可能还是四铳。 再想更准?杀将铳都准不来,杀将铳只能让旗军看清更远处的目标,但鸟铳打火候等待那一息是改不来的,风吹草动也是无法纠正的,这就几乎是人射击精度的极限了。 但紧跟着邓子龙就把话说到点子上了:“更熟练,他们把药装进药筒里,从药筒装到铳膛里,都更熟练了,这在临阵时很有用,等东边再开战……” 陈沐原本带着点自矜的笑意听邓子龙说话,听到这抬起食指放在唇上:“隔墙有耳,咱没打算跟西班牙开战,别让人家误会。” “哈哈哈!” 说到开战,别说邓子龙,就连付元都笑了。 明西之间的关系,身处边境线的付元最清楚,西班牙兵对他们的旗军是什么态度不好说,那下层军官里饶不了有鼓着气期待跟明军再打一场的愣头青。 但上层贵族,对明军可是怕得厉害,见着他们这些军官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有什么事惹得他们不高兴再起战事,他摆手道:“大帅就放心吧,打不了。” 一旁端着酒杯赔笑的史小楼与同行商贾对视一眼,既然说到战事了,他趁着话题刚冷,这帮悍将都不说话时对陈沐开口问道:“陈帅,小人听闻军府要准我等商贾小民设立公司,还准组建官军护航,这事……” “心动了?想弄两条战舰傍身?” 合兴盛商贾都算自己人,其实史小楼从麒麟卫回来他就知道是商贾要回来将此事问个明白,他也正有意跟底下的商贾们透个底,笑道:“凭税额买船招兵护航,这事你知道吧?” 史小楼一听有戏连忙点头:“知晓,知晓。” “护航舰队,是保护商贾安全所设,并不是准你们拥有战舰、招兵买马,一切都是自愿,如果商贾不需要护航,即使税额达到陈某也不强求。” “但如果需要,船是公司出钱买、兵是公司出钱募,就连训练,也是军府出军官、老旗军,但俸禄与吃食都是公司管,最后练出来的这支护航舰队,并不是公司的,我这么说你能明白?” 史小楼心里有猜测的方向,但不是很明白,或者说不是很愿意接受,他顿了顿道:“还请大帅示下。” “这么跟你说吧。” 陈沐换了个姿势,身子朝史小楼的方向稍近了一点,道:“所有护航舰队,军官是北洋军官升一级调任,旗军过去是小旗、总旗过去是百户,他们都是东洋军府的编制,是官军而非私军。” “但为朝廷的贸易,他们为公司所用,在大东洋没有战争时,公司商船队出海、他们就跟着出海,公司在陆地设立商站,他们就在旁边设立兵站,你豪商史兄行走在欧洲任何一个国家,大明帝国的官军就端着铳在你背后跟着。” “你要去哪儿做买卖,除了大明的公司,只要你合大明的法、合中国的理,他们会确保谁都不能挡你公司盈利的路。” “如果有人挡路,他是公爵,他们就让这片领地换个公爵;他是国王,他们就让这个王国换个国王,有城堡的就用火药捆塞满窗户、有城墙的就用大炮把墙轰塌。” 陈沐说罢,手在桌案上抹过,对史小楼抬起一根手指:“但他们不是公司的私兵,有商贾试图控制这支军队,他们就会先把那个人干掉;而一旦大东洋发生战争,所有护航舰队都要听从军府调令,这么说,你明白了?” 史小楼抿着嘴,吞咽了一下口水,他环顾左右同行商贾,又看了看周围坐着的军官,最后看着陈沐点头道:“小民明白了,我……我想给朝廷捐点钱。”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五十一章 法办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火德星君在小雨中缓缓前行,木雕的坚毅脸庞仍是那副怒目金刚的模样,眉头狠狠皱着,口中发出呜呜的低吼,时不时自口鼻向雨幕喷出两道蒸汽。 神仙穿着副墨绿色北洋骑兵的雨披,比步兵用的帐布雨披要大一号,遮住屁股后头的腾云,在雨披与腾云间,与神仙背靠背翘着脚斜躺在里头的万历皇帝非常烦恼。 去年因醉酒后图一时欢愉,临幸了王姓宫女,事后醉醺醺得还把腰间玉柄铳给了人家,结果一不小心就要把长子生出来,这可是个大问题。 张老师教了一辈子的尊卑礼法,嗯?到头来小徒弟弄出个宫女生的长子,这以后不得乱套么? 但李太后在家务事上非常开明,她告诉万历她已经老了,如果生个男孩,也是社稷之福。 又说王宫女的出身低微不要紧,母凭子贵,皇帝可以册封她。 但这依然令万历皇帝心里带着沉重的压力。 从他的斗鸡眼就能看出这一情绪问题,皇帝是没有眼疾的,那是什么让他呈现出斗鸡眼这种别致技能的呢?因为头顶的雨披。 雨水在雨披上聚集,因为腾云前后左右四根‘撑天柱’的作用,力向中间施加,让那里垂了下来,这没有问题,只需要皇帝的小手儿拽拽两边,那些雨水就会被流到地上。 但万历没拽。 他的一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距离额头不过两寸的雨披布,在下垂的顶点,一滴水正缓缓渗透,在随后的十息之内,这滴大胆包天的水将会滴在万历老爷怀里抱着的橘猫脸上。 啪嗒! 它终于落下来了。 随后猛虎狂哭。 “喵!” 万历爷劳心费力地将斗鸡眼板回,将目光望向火德星君身后跟随的四名宦官、四名步兵大汉将军,语气平静地问道:“你们的油纸伞,漏水么?” 没看到先前一幕的宦官与大汉将军们不知皇帝这话为何意,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领头腰插手铳的锦衣千户硬着头皮道:“不漏。” “也对。” 万历坐起身子缓缓点头:“说的是,倘若漏水,就不要叫伞了。” “那为何朕的北洋军雨披却漏水?” 漏水难道还能叫雨披?况且,这不单单是雨披,四块撑起来还是帐布,它在加工过程中有几道工序万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转头对旁边道:“别玩了,下坐骑。” 火德星君旁边是小一号的蒸汽车,是潞王缠着万历,然后下令工部专管蒸汽机的主事做的。 潞王审美特,起初万历也想给他做个火德星君啥的,但潞王爷非说要坐火焰山,结果山真做出来舒适性大打折扣,基本上这玩意自己跑没事,要想乘骑,潞王就得趴在山上抱着山顶。 别看潞王年纪小,很有男子气概——自己选的山,就算抱着也要骑到底。 不过其实也挺发愁的,冬天抱着暖和,可眼看着倒春寒过去就入夏了,到时候再抱着可不行。 听到万历号令,被坐骑热得满头大汗的潞王二话不说便撒了手,立定后转过身先后抱拳,恭恭敬敬应了两声。 “皇兄!” “二弟!” 前头那句是给万历说的,后边那句也不是万历的回话,而是对万历怀里的大橘说的。 毕是兄弟,结拜的也是兄弟。 皇帝勒勒缰绳,一把掀了漏水的雨披,捋起袖子伸手往前在火德星君脸上摸着,好不容易才摸到头上发髻,往下一按,火德星君口鼻喷出大量蒸汽,这就算消停了。 关了坐骑,皇帝这才抱着大橘抬手看向跟随的宦官与大汉将军摆摆手。 摆完手见没人动弹,又加了一句:“朕不喝酒了,往后退、退远点。” 自打那次皇帝与潞王被一壶酒灌得大醉酩酊,在那之后好几个月,太后下了死命令,无论做什么都必须得有八个人跟着皇帝,还专门把亲信宦官调到别处。 别管皇帝吃喝拉撒还是出去练兵,哪怕从甜食房叫个外卖在小屋子里偷摸吃,旁边都得有八个人盯着。 八个人都是生面孔,就连腰上带铳的锦衣百户都是。 但他对皇室来说是百分百可信的,因为他叫王天瑞。 武举人出身,受得锦衣百户,不招人待见在三省合军攻安南时被派去跟着陈矩监军,攻下升龙城后大获全胜的战报就是他送到御前,表功受封锦衣副千户,在升龙当地主持锦衣安插间谍的事,前年才调回紫禁城。 但他对皇室可信的原因并非前头那些经历,而是因为他是王宫女的父亲。 王宫女眼看着就要封妃,若生得是男孩还要封贵妃,倒是他父凭女贵封个伯只是正常情况——谁都有可能害皇帝,但岳老子不会害自己女婿。 非但如此,老王还恨不得能有个机会能让他把一身本事发扬出来,好为女儿铺平道路,在这宫城里也好过些。 这不,皇帝练兵,老王自告奋勇去军中正军法,其他方面传统武举人恐怕不比讲武堂学员,但在军法方面,传统武举人可要严厉得多。 别人都退下了,老王没退,他道:“陛下,可有事需差遣小臣?” 皇帝面对老王总是很尴尬,喊岳父吧,不合适;喊王千户吧,好像又太疏远,他寻思得赶紧给老王封个爵位了,叫爵位听着舒服他喊得也舒服。 “嗯,别告诉别人,北洋送来的雨披,它漏水。”万历从火德星君身上下来,挥手避过老王撑过来的伞,道:“朕很生气,不要伞。” “朕怀疑,是南洋军器局、北洋军器局、宣府军器局中哪个除了问题,有人以次充好。” 说实话,对小万历来说,上瘾的事可太多了。 练兵上瘾、反贪也上瘾。 “朱翊镠,让你的宦官给朕跑个腿,出去打听打听,这批军备是从哪进的。” 说罢,皇帝又把头转向王天瑞,道:“您过去跟南洋诸多将官共事,想必北洋也有旧识,代朕去打听打听,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走漏消息,回来报给朕听。” “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让朕的旗军在万里之外就用这些漏水的破玩意,看朕不办了他!”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五十二章 门清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老王十分开心地领受命令,整理行囊第二日就踏上去往北洋的路。 其实要按说王天瑞在北洋应该是不认识任何人的,首先北洋没有锦衣卫,他在升龙结识的将官们如今各个高升天下各处,当时的千户百户如今都官拜总兵主一地军事,又偏偏没有主北洋事的。 大丈夫四海为家,高才大德者,谁在北洋蜷着? 而往上看北洋的主事官吏,要说认识的有不少,可真正能说上话的没几个人。 如今北洋主事的都是文官出身、兼得知兵经历的干才大臣,他哪儿能认识那些人去。 话说回来了,北洋由文官对朝廷来说并非坏事,这恰恰是北洋对朝廷太过重要的体现。 不过路上一番打听,得到的消息令王天瑞喜不自胜,北洋还真有他的旧友——白元洁白元帅,被北洋重臣叶梦熊上表从南洋调到北洋了。 其实也不算调,白元洁在南洋也挂着北洋军府的官职,这官职西、南二洋军府的左右都督都挂着北洋职,能多领一份俸禄。 南洋的左都督陈璘、右都督白元洁,西洋的左都督张元勋、右都督李锡,都在官职前加北洋军府都督同知。 “可陈帅的东洋怎么不见加官封都督同知呢?” 北洋的帅府里,白元洁面带笑意撅着下嘴唇垂眼看了看手捧盏内蜜饯金橙子泡茶,道:“他带东洋舰队端着尚方剑开进亚洲,跟西夷打仗连战连捷,战报送回来满朝文武都觉得二郎在吹牛逼,还加官儿呢。” “你不知道那战报?” 白元洁将茶盏往桌上一撂,左胳膊肘撑着椅子扶手身子微倾,开了口:“监军陈佛儿是这么说的,‘此次大胜西军,所拟条约预令西人割让土地极大,依西人舆图观之,保守估计方圆三千里’,我听叶公说,内阁觉得就俩可能,要么陈帅把他们当傻子,要么就是西人都是傻子。” “那么大一块地,哪能说割就割了?” 王天瑞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自己过来是干嘛都忘了,眨眨眼道:“还有这事?陈帅话都说出去了,万一仗要没打赢,或另有意外,这该如何是好?” 白元洁笑着摆手,道:“赢了,已经赢了。” “白帅如何得知?” “麻家港前些时候派回船舰过了望峡州,内阁把电报拉到了苦兀岛对岸重设哈儿蛮卫,沿途五千里有的地修成了有的地正在修,但驿站到底是建好了,回来的船还在路上,信已经传回来了。” “非但大获全胜,割出的地还只多不少,不过准确消息还要等三期船队回来才能知晓。把心放肚子里,我估计陈佛儿写战报的时候这仗就快打完了,等着看人傻眼吧。” 王天瑞一时没听懂白元洁所说的‘等着看人傻眼’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没往细处想。 其实白元洁是等着看朝臣笑话呢,因为这事搁他身上他也愁,方圆三千里的土地说割让就割让了,尽管又是人马驿站接力又是电报交替传信难免让信息字句错误,但大体上联系语境基本上能读懂。 翻遍史都不会见到这种情况,白元洁估摸着满朝文武到时候都得傻眼,傻眼完了北京城就该夸皇帝英明了——陈沐出海就领了尚方剑、授予全权,意思就是让他在海外代皇帝行事,多大的殊荣? 那会可有不少人琢磨着等陈沐做不好就把权力给他弹掉,可现在呢?没这权柄亚洲的事谁能办好? 说实话老白特羡慕陈沐,也羡慕张元勋——尽管非常可能别人也超级羡慕他,但他真的很羡慕别人。 瞧瞧白元洁历任的都是些什么官职,嗯?广东卫军革弊进入尾声,他当了广东都司的都督同知,然后明军舰队开进南洋。 吕宋打仗,他在运兵粮;安南打仗,他在运铳炮;缅甸打仗,他在运猪羊。 结果南洋平定他成了军府都督,确实南洋发生的每场战争他都参与了,而且参与率极高,基本上每个士兵都吃过他运的饭菜。 人家陈璘好歹还带着舰队打了好几仗呢,他就是没完没了得押运辎重,早年船小还好,到底有机会跟不服约束的海盗、走私商人干上几场,后来船大了,别人远远地瞧见他们就跑,跑不过投降都不带犹豫的。 功勋特别多,别人打赢的没场仗都不得不把辎重运送及时的功勋按在他头上。 可回头想想,在这个时代,大明帝国征服四海的时代,作为一名武将的白元洁,论功勋、官职不比谁低,可绞尽脑汁居然想不到自己参与过哪个大场面。 跟人一块喝酒都没话聊,别人一追忆往昔,那就是林来岛大决战,岛上两万敌军被杀的被杀淹死的淹死,几乎传檄而定;要么就是白古城,力克强敌收复三宣六慰;再不济平安南乱世,战象齐出的场景重现也能为这喝上二两。 他呢? 手里也就剩两张牌了。 新江桥干了土匪叛军李亚元,珠江口堵了海上巨寇曾三老。 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别人都忙着征服世界,他白大将军可好,整天闲得就只能升官、升官、再升官,升官很无聊啊好不好! 除了升官就是数钱,南洋那么多条商船跑来跑去,进进出出进进出出都是钱,还有濠镜的葡萄牙送财大主教,蚊子再小也是肉。 整天就干这事儿,虽说真的很爽,可日子久了也恼人得很。 还好,托陈沐大胜的福,现在被调到北洋了。 其实老白早就知道陈沐在东洋亚洲肯定是大胜。 毕竟人生嘛,它是有迹可循的,从他被调到北洋就有预感了,他觉得,或者说他希望,朝廷把他再派到亚洲接陈沐的班儿。 好歹那边可能有仗打。 “对了,你过来不是光跟白某叙旧的吧?”白元洁眨眨眼,下巴一扬道:“有什么事,说罢,能解决都给你解决。” 对啊,我过来是干嘛的? 老王想了又想,末了一拍脑袋道:“前些时日锦衣卫给发了一件北洋雨披,前边不是下雨了,结果发现这雨披漏水,想过来让白兄帮帮忙,再给一件呗?” 雨披? 白元洁眼珠转转,好像了解内情般问道:“锦衣卫发的是骑兵的?” “对对对,骑兵的。” 白元洁没憋住,笑场了。 “行了啊,陛下还派别人管这事了么?我跟你说,你别掺和,这事你管不了。” 白元洁抬手端起茶盏饮了下去,道:“回去就说不知道就行。” 北洋军府吃了武清伯李伟的闷亏,叶梦熊的主意,从徐爵那听了万历皇帝在宫里惩戒宦官贪财的事,直接把漏水的雨披给喜好北洋物什的皇帝送去了。 尽管北洋的本意就是让皇帝派人来查这件事,但来弄清楚这事都行,唯独王天瑞不行。 皇帝的小岳父告皇帝姥爷,别说王天瑞要完蛋,就连他女儿在宫里也舒服不了。 这番计较,老白心里门儿清。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五十三章 巨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白元洁到北洋也算是长见识了,早年间他和陈沐在戏言里说过的那种铳管过丈,离好远一铳打死贼首的大枪,被北洋造出来了。 其实本身就是西班牙重型火绳枪的仿制版,在工部的命令下开始制作,越做军器局匠人越不满意。 因为这玩意儿无甚用处,主要明军的热兵器序列已经过了那个胡乱摸索的年头了。 鸟铳、杀将铳、小旗箭、虎蹲炮、佛朗机炮、神威机关箭、二斤炮,构成陆师所用一应军备,能应付近、中、远、遮蔽、工事,散射、速射、直射、弧射等所有情况。 重型火枪威力大、射程远、精准有限;杀将铳是其极好的替代品,更高的精度还能保证准确杀伤,不存在相对鸟铳是大口径的杀将铳一铳打不死的人。 而在更远的距离,轻型佛朗机直瞄是更好的选择。 但工部有命令啊,北洋军器局必须造;造出是没用的废品北洋的匠人又不高兴,他们大概是最有职业荣誉感的军匠了——北洋旗军拿着他们制作的兵器征服四海呢! 然后就开始了一系列魔改,以跳出使用环境重合的弊病,铳管加厚加长,然后干脆口径也加大,其中又从中印证南洋讲武堂研究们的定理,其实这个定理是陈沐说的,但有余人们是从研究关元固口中得知,故被称作关氏铳制。 即弹药不变的前提下,铳管在达到‘关氏长度’前越长射程越远;达到‘关氏长度’后,铳管越长射程越近。 然后越造越走形,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北洋军器局的军匠牺牲部分喝大酒吹牛的时间为朝廷造了二十七杆重铳,里头找不出两杆完全形制相同的——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一杆是匠人们满意的。 兵器库对从南洋调来的白元洁来说就像个博物馆。 有铳长八尺重达三十六斤的巨型燧发火枪,被装置在轻型二轮小车上,发射铅子七两半,二百步外放准了能穿人而过,但它没被称作‘半斤炮’。 被叫做半斤炮的另一种长五尺的巨型火枪,虽然铳管短了但口径更大,重达二十六斤,不光有三角插架屁股后头还有参考麻家港黑水靺鞨雪橇制成的铳架,使用专门设计的一斤铁壳散子,三五十步穿透力极强。 “这是本司造的第二十六杆重铳,到这匠人们都不太想接着造下去了,没用,这些东西都用不上,有这精力不如造上百杆鸟铳。” 匠人是这样向白元洁介绍这个小怪物的:“挺好,巷战守城当有大用,三杆铳封锁一条街,进来多少放死多少,就是放铳得小心些,上次一匠人就被后坐顶骨折了。” 白元洁本来想试试这些新东西,听见这话还是放弃了。 至于匠人说的话,他能很顺利地理解,兵器嘛,不易损坏、大量生产、容易操作,重要性分先后。 为何造了二十六杆后还是造了二十七杆的原因,白元洁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大明啊,万物皆可佛朗机。 这些看上去威力巨大实则如同鸡肋的巨大兵器也确实提不起他使用的兴趣,更不必说列装军队了,南洋是用不着的,倒是陈沐的东洋,兴许还有些用处。 毕竟亚洲战争传回来的战报上已经明示,西班牙人喜好集结密集军阵,但也只是有些用处罢了,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单兵带着不太方便、骡马驮着又显得太清,何况普遍太长,这让这些兵器地位尴尬,倒是戚继光前些时候派人来过北洋看了这些兵器,在校场试射后带着参数回去了,看上去是想要弄一批重兵器回去。 白元洁估计,戚大帅可能是想要把这些东西用水泥直接弄在长城上吧? 真正让他好不已的,是飞鱼。 那个长着翅膀龙头鱼身会飞的恐怖大玩意儿,让白元洁感到无比新。 这玩意居然能飞! 其实不光他,自飞鱼诞生后,北洋军器局所有目光就都聚焦在这种新式兵器身上,能够从天下打击地面的敌人,别说北洋,就连朝廷都对此物大加赞赏,急令北洋在五年内将其推入军队当中。 五年,这个时间听起来很长,但实际上对叶梦熊而言是非常艰难的,他们还有太多问题没有解决,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性难以保障,控制航向与投放精准也难以保证。 运气好烧的是敌人的船,运气不好烧的就是自己的船。 但发展完备后带来的战法革新自然也有所不同,尤其是当其能应用于陆上战争后,突飞而起挂载火箭自天空疾射而下,越过敌营投射火油瓶,这种战法想想都令人心动。 其实白元洁特别想让北洋三期把飞鱼给大东洋的陈沐带过去,毕竟在白元洁的脑海里,陈沐搞这些东西是很有一套的。 临近四月,海瑞人还未抵国中,信便已在朝廷大议开来,松江府开阜的请求在朝廷几乎未受任何阻止便在朝议通过,唯一值得辩论的事是松江府的税率。 这件事还未议定,朝廷准商贾采买棉布贩往大东洋的命令便已下达,只是时间上北洋三期运贩的货物都已在北洋开始装船,单独棉布难以达到陈沐需求的货物量。 朝廷开出了一道权宜之计——抽调实物折色中的棉布三百余万匹,跟随北洋三期运往东洋,同时打算惩办姥爷的万历皇帝向东洋军府下了一道诏令。 皇帝是一点儿不贪,说这些各色棉布是‘调用代卖’,市价一匹三钱银,合白银九十万两,东洋军府代卖时间为两年,两年后将白银交回户部,要交一百八十万两。 除此之外,按交付银两年利一成,再加三十六万两输入内库。 浩浩荡荡的运布队伍便从各地发往天津,同时还另征调福船百余艘,这才能让北洋三期如期离港。 短短两年时间,大明沿海的商船货船已呈现出过剩姿态,百姓与沿海船厂没完没了地造船,而新大陆航线上需要用的船则接近饱和,更多的船舰大多被卖到南洋。 朝廷直属的造船厂已经停止打造新的商船了。 他们在琢磨更大的战船。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五十四章 将军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亚洲射击比武在阿尔瓦公爵眼中成了彻头彻尾的军事震慑。 在比武开始前,老公爵的心态还是非常轻松的,尽管他和阿科斯塔等人的小卡间儿没什么华丽陈设,空间也不太宽敞,却也还是比马德里的斗牛表演环境要好得多。 他们只是不断地感慨,常胜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过去西班牙统治这里时,没有人关注到会有这么多人,因为绝大多数并不属于‘人’,那些宴会舞会能有几百人就很了不起了,又怎么会像常胜的比武一样,无边无际的人坐在印第安人修建的梯田上,人声鼎沸。 西班牙斗牛来源于罗马斗兽,曾统治他们的罗马凯撒喜欢骑在马背上斗牛,后来这一传统一直由王室与贵族们延续着。 费老二不太喜欢,他父亲也不喜欢,毕竟哈布斯堡的西班牙国王是美男计赚来的,真要说起来王室都是外来户,但阿尔瓦公爵这种前朝大贵族不同,他们从小就热衷于斗牛。 不过西班牙的比赛与平民无关。 老公爵对明军的真实实力是充满好的,尽管他在边境线上远远地观察明军士兵已经有段日子了,以至于他部下永久编制的军官们对边境上明军何时换防都了如指掌,但他从未见过明军开枪或是战斗。 真正见过的人都死了。 侥幸从惨败中捡回一条性命的幸运儿们比起描述实际情况,更热衷于无限夸大明军实力,似乎这样能让他们的惨败显得光荣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阿尔瓦公爵端着酒杯快把带来的葡萄酒喝光时,身旁的阿科斯塔修士提醒道:“指挥室有人出来了!” 所谓的指挥室是陈沐的小房子。 衣甲明亮的亲军二左二右,伴着低沉的号角音被吹响,巨大的镶龙红日旗招展,紧跟着整个校场周围的梯田上各处守备的旗军皆吹响号角,校场中四面巨大战鼓前走上数名体态勇健的赤膊力士,鼓槌重重擂在鼓面。 咚! 咚咚! 随后鼓声连绵不绝,伴着富有节奏而雄浑的战鼓声,远方传来马蹄声严整。 三队明军骑兵以方阵缓缓踱马入场,只是匆忙转首望了一眼,阿尔瓦老迈的心便仿佛高声怒喊着,就是这样! 他想要的部下就是这样的! 那是三个百人方阵,他们清一色着赤色军服,头盔顶部带着一绺染做赤色的马尾直垂至背后,笠盔、胸甲与铁臂缚明光闪闪地耀着日光,夹着马腹的腿上盖着绘制团龙纹的甲裙,一个个微微扬着头颅,随骏马弹跳般的脚步缓缓起伏着。 他们肩扛骑兵铳,他们腰插骑兵刀,每个方阵侧面都有一名胸甲雕绘走兽图案的军官踱马,军官的腰刀已抽出在手;每队最前有两名骑兵胸口同样有走兽图案,只是看上去与外侧军官稍有不同,他们的头盔上插着一面小旗。 整个方阵最前十名与最后十名骑兵背后都插一面旗帜,他们看上去也是军官,还有队伍当中第六排十名骑兵头上与背后没有旗帜身上的胸甲却同样有走兽图案。 阿尔瓦公爵眯起眼睛,转头对阿科斯塔小声道:“一百一十三人的骑兵方阵,有三十三名军官。” 说着阿尔瓦又有些疑惑,转头向同明军一起生活过的老总督阿尔曼萨问道:“似乎战报中并未提起明军有使用长火枪作战的骑兵,在塔斯科他们用手枪、弓箭、马刀和很长的刀,在峡谷战役他们用长矛冲击了我们的骑士。” 阿尔曼萨这会也因为这个问题而蒙圈着呢,摇头道:“我也没见过这些人啊!” 其实人还是那些人,骑兵还是那些骑兵,只是换了兵器罢了。 阿尔曼萨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每个北洋骑兵在成为骑兵前首先是一名优秀的步兵,然后才能成为骑兵。 而北洋没有不掌握熟练射击能力的步兵,他们可以在马背上使用各种兵器,尽管技艺可能不是那么专业,纪律却足够让他们摧垮一切。 西班牙贵族正说着,他们整齐划一的骑兵已经步入校场,他们的队伍变了,从第一名军官开始,每个人稍稍加快脚步,沿着圆形校场边缘前进,排出一字长蛇,战马的脚步依旧踩着战鼓,在绕过半个校场后间隔二十步距离向谷口刷了白漆绘出圆环的巨型木靶依次射击。 鼓声很慢,战马的脚步很慢,接连的铳声也很慢。 但鼓声、蹄声、铳声,总是同时响起。 正当人们还聚精会神地看着骑兵队伍自硝烟中走出在马背上缓缓装弹时,另一侧的入场处同样三个百户的北洋步兵已经踏着战鼓声以几乎相同的装束与编制进入校场。 唯独不同的是他们的兵服是深蓝色,同时也没有骑马。 沉默的步兵向校场中间缓缓走着,这一次校场内终于传出人声,步兵方阵的总旗官在喊着口令,同时方阵中的军乐手叩着战鼓音敲响腰鼓,在即将走至校场正中间时,唢呐也响了起来,紧跟着与战鼓一同凑成激昂的乐曲,令整个校场在接连不断的铳声中振奋起来。 “那是什么军乐,这么响?” 老公爵感觉那个怪东西响起来以后那么大个儿的战鼓声都听不见了,怀疑是耳朵出了问题,刚想去摸耳朵,却发现阿尔曼萨的手比他快,干脆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阿科斯塔回道:“唢,他们叫唢呐,喜好赌钱的付总兵说,刚才那段儿是他们开战前的序曲,这个乐器能把人从生吹到迁坟,还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初听不知曲……反正意思就是刚听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意思,听懂的时候人已经在棺材里了。” “据说在白马河战役中,军团方阵就是在这样的军乐中溃败的。” 气势太磅礴了,步兵方阵出唢呐的那段是陈沐亲自选的,唐代古曲将军令改的,名叫天下大同。 可别说隔壁的陈沐听着这音儿多自豪了。 只要老子阵中唢呐没断,谁敢与我一战? 国泰民安! 伴着步兵变阵,知晓曲子来龙去脉的阿尔瓦公爵尝尝叹了口气:“我走以后,让新大陆的驻军还是别想着和明军开战了。” “也许,在西班牙,我们可以请一些明军军官为国王训练士兵,再维持几次大的贸易,让双方关系更紧密一些,试着和陈沐谈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五十五章 兵粮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诚如邓子龙所料,巨量火药消耗之下对北洋旗军的射击水平提升并不明显,但在最终成绩之外的各项指标均有很大提升。 装药装弹、射击结束后清理铳膛这些工序上,能看出来这段时间北洋旗军没少吃苦。 射击比赛结束后,豪商巨贾由常胜县令邹元标设宴款待,陈沐则叫上西班牙三阿,在军府衙门二楼吃了点饭。 远未到宴席的层次,只是单纯吃了几份军粮,在国内陈沐还是比较讲究吃的,但在亚洲,他每天都吃兵粮。 当然了,他吃的要比大部分人稍好一点,东洋不兴军官灶,他吃的骑兵粮,比步兵多一个菜。 但这并不意味着简陋,新大陆最好的厨子都在东洋军府,像旗军、小旗官、宣讲官一样,东洋军府有一套完整的伙夫考核指标与晋升路线,一样有等级奖励。 正如旗军战斗技能优秀能拿双饷、三饷甚至存在于理论中的五饷;旗官遵守命令、指挥下属的才能高了能得到官职晋升;宣讲宣传得当有多份俸禄还能在战时替补成为旗官;伙夫也能出头。 虽然相对而言伙夫晋升更难,毕竟众口难调,可一旦得到足够的晋升,他们的最高荣誉就是他今天命令所有伙夫做什么,东洋大臣就得吃什么。 想成为甲等都督级厨师可不容易,其实从指挥级厨师开始衡量技能价值的就已经不是做菜了,他们还有想方设法地使用亚洲随处可见的新食材、思虑如何做出新的菜式、汇编成教授下级厨师。 不会做菜不行、不会创新不行、懒惰不行、不识字不行,不知道食材营养更不行。 当然,是这个时代知识框架内的营养。 不过还好,如今东洋最好的厨子基本上都是香山千户所时代每个小旗行军中背后背一口黑锅的那些人,跟他们一批的旗军绝大多数都是卫将了,这些人都有不错的文化功底。 东洋大帅太在乎部下吃什么了,因为他太清楚只要中国士兵吃饱了,就已不惧怕任何敌人。 陈沐的饭菜用的是北洋军携行辎重中的赤黑漆木双层食盒盛的,拆开主食盒里放着一块炸至焦黄的红薯饼与两小块黄澄澄的松软玉米饼。 主菜盒里分隔四栏,没份菜量都不算大,但凑在一起绝对够吃,分别是蒜泥酱碟麻家港熏牛肉六片、四只常胜金虾粉蒸去壳蟹鳌肉一双、一大勺开胃番茄酱烩黄豆与界县羊灌肠配葱烧羊肉一碟。 正当中还放了颗红邓邓的金城咸鸭蛋。 阿尔瓦领衔的金城三阿就没这制式漆木食盒了,他们用的是制式分隔大圆陶盘,比起漆木食盒稍显沉重,北洋旗军有时也用这个,在驻地里,陶的比木的好清洗些。 这些陶器不是移民烧的,东洋军府下属砖瓦厂如今专做砖瓦还忙不过来,何况移民想要设立工厂需要东洋商务局与常胜分司审核,对他们的开厂造物是有方向推荐的,走高附加值的路线。 烧陶器做餐具这些简单便宜的工作都外包给原住民了,邹元标非常鼓励原住民建厂置办产业,虽然他们不像移民或军府下属官办工厂那样业务熟悉,但胜在乐于学习来自朝廷的一切,只要朝廷教、他们就学,一声令下便红红火火地置办起来。 他们对大明有朴素的情感,不单单是因为明军不来他们很多人会死在西班牙人的矿山,更在于大明允许他们是不同的。 东洋军府从未禁止过他们说原住民语言,从未禁止过他们行原住民祭祀,从不禁止他们做任何律法允许之内的事。 因为不论他们做什么,杨廷相的徒子徒孙们都会从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搜寻出蛛丝马迹:看,在三百年前,中原王朝的这个省份用过这样的东西;看,在两千三百年前,中原王朝这个侯国有这一习俗;看,在三千年前,祭司同样使用过这样的面具。 他们做的越多,越会被发现间隔辽阔海洋的两个大陆居然有几乎相同的习俗与器具……其实别说两个大陆,就算全世界这样的相同点也多的是,北欧的海盗们还有龙头船呢。 大明,大明可能是他们曾经无法回去的家乡,也可能与他们毫无联系。 有些人没有能力辨别,他们尽力接受着杨廷相的徒子徒孙们灌输的一切;有些人有能力辨别,所以他们用力为杨廷相们抹去有争议的部分。 还有少数人知道真相是什么,但他们拿着龙虎道君木像笑而不语,并鼓励儿孙在大婚之时去县衙找县令借一身官袍,说:我们家也该修祠堂了。 不论如何,无所依仗的原住民找到靠山了,他们竭尽全力地与山融为一体。 这些事对陈沐的东洋军府太简单了,简单到不需要陈沐费心,一个有情有意,事情还能多复杂呢? 但餐桌后的阿尔瓦公爵不同,一双筷子就难住了他,比奔腾的土龙里法兰西宪骑士千军万马难的多。 他默不作声地为夹出一颗泡在西红柿酱里的黄豆竭尽全力,但坚持总是比放弃痛苦,有时放弃能让人收获更大的快乐。 就好像现在,不再与黄豆较劲的阿尔瓦攥着筷子插起两片蘸着酱汁的麻家港熏牛肉放进嘴里,味蕾才终于能感受到五香野牛腱混着酱油与蒜泥在口中绽放的享受。 直到军府的侍女从其后默不作声地撩开桌上一方餐巾,露出底下陶架上的勺。 尽管双方通过许多次信,甚至还一同签订了多份条约,但始终没有见过,这是阿尔瓦第一次见到陈沐,也是陈沐第一次见到阿尔瓦。 不过对阿尔瓦来说,他们已经非常熟悉了,他并未对饭食提出好与不好,到他们这个时候没人在乎饭食,他笑道:“在我过去前往的每个国家,如果他们有独特的礼仪习惯,都会在宴会开始前专门挑出半天派专人教授,唯独在大明没有。” “这可不是宫廷,何况也不是宴会,这是……家常菜。”陈沐实在没好意思说他本来没打算请西班牙三阿吃饭,他先是皱眉思考了一下,随后很认真地点头道:“如果西班牙需要,我会派人去伊比利亚,教会所有贵族使用筷子。” 阿尔瓦公爵与阿科斯塔对视一眼,无可奈何道:“还是聊点别的吧,这听起来像八百年前的摩尔人。” 陈沐放下筷子擦擦嘴角,两手在身前桌上合握,笑道:“那公爵想聊什么?” 其实他还没吃饱,不过阿尔瓦的语气,令他感觉像客户上门。 “聊一个承诺。” 阿尔瓦公爵也同样放下勺子,正色道:“阁下出身高贵、为人正直,答应的事情应当不会反悔,所以在我即将率军离开新西班牙之际,希望能得到阁下的亲口承诺。” “不要再进攻新西班牙与秘鲁了。” 陈沐反复咀嚼着‘出身高贵’、‘为人正直’,感觉老公爵像在骂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五十六章 正直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科斯塔在旁边坐着都直挤眼,你跟他聊什么不好,你说他出身高贵。 说他出身高贵也就罢了,你还夸他为人正直? 没办法,谁让三阿里对明军了解最多的是修士阿科斯塔呢,他非常清楚大明的官员与欧洲的贵族不一样,陈沐的出身在大明非常低,几乎就是平民了。 当然,新大陆上对于陈沐的了解,除了阿科斯塔这种第二手资源的拥有者外,绝大多数都是五六手消息的道听途说,对陈沐的出身说法也多种多样。 有人说他是大明帝国南方边境的骑士出身,这种说法往往是从澳门葡萄牙人那传出来的,在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口中说他是将军出身,还有人说他是被招安的海盗,或者套用欧洲的说法说他是大明帝国的商人新贵族。 反正都不准。 短时间的接触,欧洲人连大明复杂的官僚系统都弄不清楚,更不必说分清文官武官,而且还要区分陈沐这个领文官衔行武臣事的官职实际地位了。 不过陈沐的反应出乎修士阿科斯塔的预料,他微微瞪眼扬起嘴角,颇为自矜地坐正了身子,咂咂嘴道:“公爵说的对,陈某的承诺一定是有效的,不过攻打新西班牙和秘鲁……我不是说我打算攻打,而是我是在想不到,我为什么要攻打盟友的土地?更别说其中一大部分还是我们两国共同治理的土地。” 赛驴公觉得来自西班牙的老公爵慧眼如炬啊! 虽说咱陈小旗的出身在大明不算什么,可咱天朝子民岂不是要比尔等这班边鄙海夷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至于为人正直,这还用说,你仔细看看陈爷的脸,上头是不是写着正直二字? 上一个敢在《防铳毙指南》里瞎编乱造说陈某不正直的小文人,你看看他现在在哪! 海水可凉可凉了! 赵士桢:我说你不正直了么?我说的是你脸皮厚! 陈沐的话令阿尔瓦公爵怔了怔,他觉得陈沐这个年轻人太狡猾,用客套话来堵他的嘴……你的旗军这么厉害,会不想把银矿金山都收进自己手里? 说白了是以己度人了。 明军比武对别人而言是花哨的射击比赛,可对于早年便在尼德兰军团中大力主张增加军团火枪连队、随后又是整个欧洲第一个主张将燧发枪编入作战序列的人,他认为是主把双眼借给他,才让他看见未来。 西班牙曾经有欧洲最强悍的武力,所以他们以武力征服世界,就连西国银币上那句海外有天地,也是西班牙人对征服世界野心的体现。 而现在不论作战还是比武,明军都证明了他们有无与伦比的力量,单就比武出现超过五千条火枪,就足够吓唬人的了。 在西班牙军队里,这个数目的火枪是用来武装五万部队的。 他们会不想征服世界? 陈沐从阿尔瓦的表情中看出他不信,这令他感到无力,又懒得为此辩解,他能如何辩解呢?在当下的贸易或者说征服理念中,西班牙和大明完全没在一个层次。 就好像曾经西班牙人逼着印第安人挖矿,从来不觉得矿山属于印第安人一样,现在西班牙人逼着印第安人挖矿,陈沐也从不觉得矿山属于西班牙人。 说白了西班牙在过去的欧洲贸易与现在的明西贸易中,地位一直是个倒爷,陈沐早就打心眼儿里觉得整个新大陆都是大明的了。 但他不能说,说出来就不好看了。 他只能非常真诚地找了个借口,道:“我的皇帝交给我的使命并非征服新大陆。” 是为了征服所有大陆。 “是为了让百姓更加富裕,虽然大明很大,但百姓也很多,富裕的百姓很多、贫苦的百姓也很多,我们两个国家的优势是可以互相补充的——公爵看过我写给国王的信吧?” 这么说起来让人有点尴尬,老公爵点头道:“看过了。” “正如信上说的棉花、羊毛,除此之外还有毛皮、铜和铁,西班牙所拥有的,大明都需要,而你们所需要的,大明也都能生产,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沐抬起左手,在空中狠狠攥了一把:“我们是互为攻守的盟友,或许阁下与远在马德里的国王殿下会认为那是城下之盟,你们不懂这个,就是说战争结束签订的条约,但大明需要西班牙。” “你们在东海有强大的海上舰队,这能保障大明商贾安全航行到塞维利亚,在欧罗巴诸国试图攻打新西班牙与西印度群岛时,西班牙的士兵也能妥善地保护这片土地,这对西班牙的好处是,你们所需要的东西,大明都能卖给你们。” “西班牙有白银,大明需要白银;大明有货物,西班牙需要货物;瓷器、丝绸?火枪、火炮?大明不是西班牙的敌人,我们不缺少土地,也并不与伊比利亚接壤。英格兰、法兰西还有叛变的尼德兰,那才是敌人。” 陈沐撇撇嘴道:“你们却一直在和敌人贸易,他们能给西班牙提供什么?打不透船壳的佛朗机炮,难看、简陋且五花八门的衣服与没用的长腿袜。” 陈沐故意带着轻视与骄傲的表情,人类的审美是可以塑造、可以人为控制的——今天阿尔瓦公爵军队败绩而坐在这里,他不会使用筷子就是尴尬的;倘若胜利的是西班牙军团,即使他不会用筷子也不会认为自己尴尬。 内心强大的人无欲则刚,自卑者会把别人的规矩认作理所应当。 但其实陈沐说了一大堆,都没有真正说到点子上,恰恰是他的骄傲令阿尔瓦公爵把心放回肚子里。 他在心里给陈沐的性格下了定义,这是个极为骄傲的人,那么老公爵就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如果他真的想打,他早就打了。 “公爵什么时候率军东归?” 陈沐问出这个相对唐突的问题令阿尔瓦有半分迟疑,不过老公爵还是照实回答道:“下个月第三天,怎么了?” “劳烦公爵回去将我的信交给国王殿下,代我转达陈某来自大明的问候,别忘了我说的贸易。” 陈沐笑着拱拱手,道:“陈某无法亲送公爵,到时候让大明在东海的舰队送阁下一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五十七章 舰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阿尔瓦走了。 老公爵一直到离开才知道陈沐给他吃的那顿不算丰盛但极为精致的美食是明军兵粮。 因为他在军府衙门楼下客房吃饭的护卫跟他吃的一样,只是少了道界县羊灌肠配葱烧羊肉,而跟护卫一起吃饭的军府亲兵吃的也一样。 甚至在西班牙护卫与大明亲兵的交谈中他们知道,新大陆所有明军吃的都是这些,他们在驻地吃的比较好,在外出作战时吃的则是另外一些便于携带的兵粮。 比起统帅与统帅的对话,护卫与亲兵之间闲谈倒要轻松得多,明军亲兵普遍会西班牙语,西班牙护卫也普遍会说汉语,虽说都不标准交流比较费劲,但大致意思都能听懂。 只是心态复杂,既有想要亲近的想法,也有相互比较的心思。 在护卫与亲兵的比较中发现,明军的驻地兵粮比西班牙军团好太多,不过双方的作战兵粮水平倒是差不多,最大区别可能是明军背锅队的厨艺好一些。 西军兵粮也不坏,而且他们可能整个欧洲口味与大明最近似的国家了。 西军兵粮主食是大米饭,主要佐食是熏猪肉、乳酪、大豆、豌豆,配料是盐和醋,还有作为日常配给比携带的淡水还要多十倍的酒。 还真别说,尽管宴席上陈沐并未就两国关系说什么有营养的话,但这顿饭让即将离开新大陆的阿尔瓦公爵心情大好。 甚至在随后半月西军大举整顿,输送军备启程之日,庇护湾新修的炮庙震耳欲聋的鸣炮致意声中,李旦以旗舰六甲及十二艘大鲨船随行护航令阿尔瓦倍感欣喜。 某种程度上,万历七年的常胜大比武与陈沐一顿兵粮宴掀开了大明与西班牙外交史上的新篇章,两国在长达数年的战争结束后快速进入蜜月期。 这种情况既怪又不怪。 对西班牙人来说,大明是一头漫步密林的巨兽,当菲律宾总督区作为第一头纵越的小兽扎进密林被吃掉时,西班牙人感觉到来自林间的威胁,派出更强壮的猛兽进入密林,可才进去半边身子就被一巴掌拍死。 等这头巨兽真的从林间走出,脚踩着新西班牙驻军的尸骨向西班牙问好时,西班牙也只能战战兢兢地问好。 如果实力相差不大,即使有良好的贸易关系还是会带来巨大的威胁感,可一旦实力相差过大,良好的贸易就真的只是良好的贸易了。 这很神,明明除了实力什么都没变,却能让人的心态为之变化。 西班牙舰队在大西洋上依然有绝对的统治力。 自明西第一次战争以林来岛西军被全歼起,菲利普国王便铆足力气在沿海修造战船,组建他为横渡大西洋、太平洋运送伊比利亚精锐军团的舰队。 计划赶不上变化,费老二还未做好一雪前耻的准备,新西班牙就有三个军团被北洋旗军打得连建制都取消了。 其实这正是西班牙的悲哀,这个强大王国背负其国王以宗教统一欧洲的雄心壮志四处出击、更要面临来自奥斯曼帝国的威胁,既要镇压赋税大省尼德兰的叛乱、又要面对来自罗马教宗的背刺,致使其盛极一时的庞大军力必须分散驻扎于尼德兰、地中海与意大利地区。 不把守这些地方,西班牙的基本盘就没了。 可把守这些地方,费老二的野心便无处安放。 当李旦与陈九经加入这次规模庞大的远航,他们心中有一种预感,他们看见的不是西班牙。 那不是新大陆上武力挫败后无力竞争卑躬屈膝的新西班牙,也不是加勒比海超过三百条战舰商船的百舸争流的阿尔瓦舰队。 阿尔瓦知道两个年轻的明国船长都是陈沐的义子,似乎在危机重重的年代人们都无可避免地会产生这种血缘之外的认亲关系来加身彼此互信,在长达五百年的时间里被罗马统治的伊比利亚一样有这种传统。 登上阿尔瓦旗舰的李旦对西班牙的庞大船队赞赏毫不吝啬,哪怕他对西班牙舰队的编制并不清楚,但只是用眼睛去看,就知道这支舰队在海上对所有人都意味着庞大威胁。 西班牙的主力战舰一直都很大,因此被明朝人称作大肚船。 在大西洋上的西班牙舰队更是如此,运输兵力与辎重的三百余条战船商船中有近百条规模超过四百料大鲨船的盖伦船,吨位在五百至一千四百的大型盖伦船有四十六艘,统统在舰首配备口径庞大的重炮。 “这些战船,本是国王为对付你们而下令建造的。” 旗舰高达六层的艉楼里,阿尔瓦公爵老迈而皮肤松弛的手覆盖在窗户的玻璃上,目光看向船后起伏不定的海面上航行的庞大舰队,当他的眼神落在那些张扬着巨大栏帆与三角帆的盖伦船时很难不在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 只是这份骄傲很快被更大的庆幸所掩盖,他说:“即使面对明军舰队……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被派上用场。” 对这句话,李旦颇为认同,只是说者与听者心里想的事情不一样罢了。 阿尔瓦之所以说幸运的是大盖伦舰队没有被派上用场,是因为如此规模的舰队能够被调度到更有用的地方去,而非与明军进行毫无意义的海上拼杀。 条约所割让给大明的土地,在西班牙眼中的价值还不如兵败对脸面的挫败大。 他们的入侵政策对原住民没有同化力,不要说像大明这样化原住民力量为己用,印第安人层出不穷的反抗让每一寸土地的维持费用都异常高昂。 实际上除了富有黄金白银的秘鲁总督区,西班牙割给明朝的大量土地要么是并无实质占领,要么就像丢包袱一样,新西班牙边境条约签订后西班牙在新大陆的收入非但没有减少,而且还涨了一大截。 李旦则是另一种想法,他在思虑这支舰队与东洋舰队主力在海上展开大战,结果会对谁有利? 他不知道。 并非他对六甲战舰编队的信心微弱,而是当超过四十条带着船首重炮的大盖伦在海上像巨浪般呼啸而来,四十斤巨石轰击之下,这世上有几条船能挡住? 但他知道最终胜利的一定是大明。 这份信心并非源于六甲战舰比盖伦船更好,实际上李旦在心里也很难评价这两种大小相近战法不同的战舰孰优孰劣。 但大明有不弱于西班牙的造船业,大明有更大庞大的产能,大明还有更多的兵员,以及六甲战舰上装载更少的兵力。 因此这场发生在李旦心中的大海战,尽管过程可能会比明西第二次战争惨烈,最终取胜者一定是大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五十八章 现代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海战之大势,已由跳帮接舷发生变化,战舰之规模、水兵之才具,决定胜负。’ 在大西洋漫长的航行中,李旦像一位擅长跳荡的海战勇士,不断往返于六甲旗舰与阿尔瓦旗舰之间。 有时他会向久经战阵的阿尔瓦讨教战法、有时他会向讲武堂科班出身的陈九经互相印证。 但更多时候,在万顷碧波之上的船首、在昏黄油灯摇晃的案头,这个早年混迹濠镜市井自幼与舢板为伍的海盗,尝试将异国海战与母国方略加以猜想,编撰成。 “怎么想着编?” 指挥船队与西班牙舰队扶持前进的陈九经初次听到李旦这样的想法时,正在甲板上缓缓将火药与铅丸装入竹筒,仅仅是愣了愣,他便发出令甲板上女真勇士为之侧目的狂笑。 倒不是他认为李旦编很滑稽,在大明,个人编已经成为一种风尚,臻至巅峰的造纸业、蓬勃发展的印刷业、遍及郊野的社学与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令大明在文化传播产业的发展极为繁荣,早在南洋未立之时,各式各样的作者与籍便已有飞速扩大的趋势。 不仅限于正统诗文,小说、唱词、纪实文与应用文学皆有长足发展。 打仗的、治水的、挖矿的、医学的、种田的、航行的、经商的,任何人都能将自己所思所想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有些人能读能写,有些人能读,更多人能听。 尤其在文化程度普遍高于普通旗军的南洋军出海后,陈沐出于政治考量下豢养的南洋小说家写出更多的东西,能读能写的旗官们也将同过往生活截然不同的海外经历记录成文。 海盗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尤其还是李旦这个已经不像海盗的海盗。 只不过陈九经一直以为李旦会写一套关于海外做买卖的指导或出海航行的工具,他万万想不到李旦想写一本军事。 陈九经一直觉得他们几个兄弟最先写军事的应该是他或是驻军日本的陈八智。 陈八智治军严厉,他是讲武堂的高材生,唯独李旦……倒不是说李旦不会打仗,他也会,但李旦经历的大多只是局部小战斗,一不练兵、二不指挥,所拥有的不过是耳濡目染。 现在说要编一册兵,有些儿戏。 可李旦不这么觉得,他说:“我只是有一点想法,要把它写下来,也不都是我的想法,有你的、有阿尔瓦的、有八郎的,也有义父的。” 甲板上陈九经盘着腿向竹筒里倒火药的动作顿住,他身前的小木筒里已经放了半桶弹药筒,他拍拍旁边道:“兄长坐,给我说说,什么想法?” 李旦缓缓坐下,靠着上层船舷,胳膊搭在舰炮架上,另一只手向海面另一边飘扬的盖伦船说道:“阿尔瓦说这支舰队本是西班牙为我们准备的,其实只是凑巧了,否则这场仗还会继续打下去,要惨烈的多。” 所谓的‘凑巧了’,说的是万历皇帝的骚操作——北洋二期。 一千五百条船、舰,比预计五千六百北洋旗军、两千名各行业工匠多了近两万军队、七万百姓。 倘若就东洋军府驻扎在常胜的四千旗军,阿尔瓦绝不会善罢甘休承认失败。 只是在内心推演战果,阿尔瓦认为即使将战争继续打下去,西班牙不会再给他派遣更多援军,而万历皇帝又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误打误撞展现了他对新大陆的‘重视’,才让阿尔瓦有了握手言和的打算。 “如果那时候战争继续,东洋军府也许会输,也许会退至麻家港,借那的严寒阻挡敌军。” “但西班牙也不好受,一艘六甲舰,只要两个小旗的水手与一个炮兵百户就能开动投入作战;战力相近的大盖伦有近四百人。” 李旦的两手在身前比划着,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右手仅抬起食指,道:“击沉他们一条船,西班牙会失去四百兵力,我们失去一条六甲舰,仅失去一百二十人。” 陈九经皱着眉头,他发现李旦的脸上露出那种让他难以理解的神情,好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听李旦接着道:“一万士兵组成的六甲舰队,能对付三万士兵组成的西国舰队。” 但这对陈九经来说是常识,他也无意给兄长泼冷水,但还是说道:“兄长,首先,不会有一百艘六甲舰组成的舰队,六丁六甲需要护航船、马船、粮船、信船、火船;而且我们训练一万名能完全发挥六甲舰实力的旗军,投入训练的时间、精力、花费,不亚于西班牙训练十个军团三万名士兵。” 步兵训练多简单啊,尤其在陈沐的北洋练兵系统里,三到六个月就已经可以投入作战了,完成北洋旗军完整训练的士兵甚至放到任何地方都是精锐。 但你一个千户的北洋旗军在训练、伙食的花费顶人家其他卫所一个卫。 所以陈九经没有听懂李旦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那些,只是比喻,西国舰队也一样,四十几条主力战舰,剩下的运粮运水、通讯艇,都这样。” “我也知道这些事你们讲武堂学员都知道,有老将官言传身教,但别人不知道,没人把这些写成,但趋势是这样的,胜败在于战舰之规模、水兵之才具。” “而战舰之规模、水兵之才具,取决于国力。”李旦说得笃定:“水兵之才具在于其操控军械,也就是战船、铳炮,以后陆师也会这样吧?” “北洋军当为大明陆师典范,各地军兵皆在学习北洋,铳炮大量武装军兵,不会用这些新东西,即使小胜一场有所缴获,也是会被击败的,军兵越来越在精不在多,即使五百名使用刀剑的乌合之众,也难以抵挡一百名铳炮齐备训练充足的北洋旗军。” 慢慢的,陈九经的表情不一样了,他感受到李旦所说的变化,这些变化在一直在他眼中,坚固的城砦因火炮大量使用而不堪一击,庞大的军阵因铳炮而士气瓦解。 “他们会设拒马挖壕沟、钻战壕校轮射,越来越多军兵能熟练使用这些技艺,即使兵法不高的战将,一样能使用他们打出常胜战绩。” “没人记录天下军争的变化,这些变化就发生在我们眼前,应该有人编把它记录下来啊。” 陈九经点头道:“是应该有人编写传世,兄长想好叫什么名字了么?” “我没读过太多,就叫《今古兵论》如何?” 陈九经摇摇头,他觉得这个名字不扣题,他说:“义父从不说今古,他说现代和古代,又说的是海战陆战的军争事宜,不如叫《现代军事》,兄长以为如何?”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五十九章 霸权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去年阿尔瓦率军登上新大陆,对新西班牙岌岌可危的统治打下一剂强心针,此时他率舰队返航,对新西班牙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如果有人能站在未来看现在,这次来自西班牙本土的援军改写了新大陆历史。 甚至不需要站在未来,站在东洋军府的陈沐手边就有三份公文能说明一切。 一份为阿尔瓦离开四天后杨廷相从墨西哥城发来的新西班牙共治总督区民情报告。 报告的主要内容是说阿尔瓦的离开引发了新西班牙贵族的归国潮,倒不是说他们放弃了这里的特权,他们依然持有种植园、土地和新西班牙超过九成的财富。 这一趋势自去年杨廷相上任新西班牙总督时便出现苗头,在阿尔瓦离开前夕达到顶峰,总共超过六成的贵族选择离开种植园,将其交给亲戚、管家、亲信、扈从打理,其中一部分陆续离开新西班牙乘船返回旧大陆。 另一部分,这部分很少,他们住进墨西哥城,向杨廷相示好。 第二份公文为陈矩在上个月派人从龟岛发来的信,信上详细记录了龟岛在秘鲁利马城设立商站所掌握的情报。 墨西哥城的情况同样也在利马发生,秘鲁的西班牙人本就不多,绝大多数都是混血二代甚至三代西班牙人,前些时候多个部落起兵反抗西班牙人的统治,直至陈矩发出信时战争仍未结束。 第三份则是邵廷达在一个半月前派人从智利送来消息,他和智利南方那些不屈从西班牙人英勇善战的原住民相处得还不错,写信一是通报消息,二来则为请示他准备向秘鲁总督区索要原住民人手。 对陈沐来说,这两封信连着看比较有意思。 邵廷达在智利需要人手的原因是挖掘沙漠的硝石与沿岸的鸟粪,这都是需要大量人手的工作,尽管受控于大明的智利人口并不少,但这样辛劳的工作很难找到愿意做的人。 几千年来堆积在智利沿海礁石崖壁上的海鸟粪便是邵廷达发现这片土地除了硝石外最重要的特产,它是肥料。 明代的农业科技比之古代更进一步,在江南的大地主甚至会使用由矿物、谷物、植物、液体与动物性肥料混合制成的复合肥料来为田地增产。 鸟粪也是肥料,只不过平时收集困难,但在智利海岸不存在这样的事,数千年来海鸟定居让海岸岩石带着一层厚厚的白;还有硝石矿场那些刺目的硝石颜色,令邵廷达觉得智利才是大明的天赐之地。 比金银有用得多,前提是他们不缺金银。 智利的硝石与国内北硝相似,除硝石外伴生物还有与小米同煮能熟制毛皮或直接用于医药的芒硝、被称作‘光明盐’‘玉华盐’的石盐、还有用于医药的石膏。 与大明西北所产硝石近似,邵廷达让人送回来的信还挺失望,这边儿的硝石能加工后直接制作火药,不必费早年陈沐在硝洞里用产生于中国古老化学的草木灰制取硝酸钾,令其颇有一身本事无处发扬之感。 单邵廷达一封信,会让陈沐大喜;单陈矩一封信,陈沐心里会有点遗憾。 从道义上他应该介入秘鲁事宜,锄强扶弱避免土民惨遭杀伤,但从现实条件上来看这个一闪而逝的想法很难施行。 但当陈矩与邵廷达的信连着一起看,问题就找到了解决方法,他得向秘鲁总督表达关切,并表示智利可以适量接收原住民了。 至于来自杨廷相的第一封信,在陈沐眼中则只意味着一件事:阿尔瓦的离开带动西国贵族心中的避险情绪,这标志着西班牙放弃在新大陆的一切霸权。 “别人都放弃了,我们还等什么?” 军府幕僚在两天内将新西班牙、秘鲁的情况汇总成文,传送边境线上的付元,命其整顿部下,挑选精锐军官悍勇士卒,准备开进墨西哥城。 同时传信杨廷相,让他想办法……陈沐这儿还准备着呢,杨廷相的另一封信就已经到了。 福至心灵。 杨廷相的第二封信写的有点假,说是阿尔瓦率军离开墨西哥城令新西班牙人心浮动,百姓忧虑东海岸海寇登陆,新西班牙仅有阿尔瓦屯兵时整编的两个军团,守军实力不足,西印度委员会希望能请明军派遣军队协防。 太假了。 陈沐觉得要想让西印度委员会的修士说出这番话,杨廷相得打,不,杨廷相得说服他们很久才行。 陈沐回信:不不不,这样不好,阿尔瓦才刚走,我答应了人家吧啦吧啦巴拉……你说西印度委员会强烈要求?那得让他们出去公文与法令,羊皮的,用玻璃和木框裱着送来。 而且要这样写:明西共治新西班牙由大明与西班牙共同驻军,西班牙西印度事务委员会请大明帝国东洋军府设立新西班牙总兵官一职,并册封西国军团长某某为新西班牙副总兵,领两国驻军整理防务。 新西班牙啊,那可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最开始的阿尔曼萨时代,大明在三千里外出现就因为老总督不主战结果就被军团长贝尔纳尔驱逐了;等到贝尔纳尔时代,隔着几百里打不过我也要打你。 然后阿尔瓦来了,尽管不想打仗也敌不过陈沐的强词夺理,但好歹还能以理据争一下。 等阿尔瓦走了,色厉内荏的西印度事务委员会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西班牙人还是明朝人了。 局势的发展早已跳出他们所拥有的掌控权限,他们能仗着菲利普的王命给阿尔曼萨添堵,可他们能给杨廷相添堵? 别说他们不能,就是菲利普也制裁不了杨廷相。 认识到这一现实的委员会修士们也走了两成。 边境线上的付总兵捧着来自东洋军府的厚厚一叠委任状喜极而泣,随着他任职新西班牙总兵官,边境上四个千户升任指挥使、十二个百户升任千户、二十四个总旗升任百户、四十八个小旗升任总旗,还有更多旗军升任小旗官。 一夜之间,付元成为东洋军府旗军编制最庞大的总兵官。 新西班牙总兵官麾下四个卫,直接将阿尔瓦重新整编训练的两个西班牙军团完整地编入卫军序列。 他付元一介赌鬼,没辜负蝶娘对他的期待啊!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六十章 连天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大西洋苍茫大海上,蓝白相间的中型炮舰漫无目的地飘着,桅杆下披着波斯锁子甲与奥斯曼板链甲腰挎明战剑的海盗们用力喊着号子,推动船帆绞盘,将沉重的蝴蝶帆缓缓升起。 几条飞鲨炮舰在远方环伺游曳,看上去像海天之间的星星蓝点,这种类似戚继光帐布城墙的保护色能很好地保护他们在更接近的距离追击猎物。 海面上漂浮着武装商船残骸船板与逃命时丢下的木桶木箱,海域上空的硝烟与血腥味道还未散去,攥着钉索与锤子的海盗赤膊跃入海中,与船上的同伙合力将漂浮的货箱拽到船上。 他们的动作要快,否则浓重的血腥味会引来海中的捕食者。 亲兵踢开箱子,咧嘴笑着取出几个装满金色液体的玻璃瓶,用袖子擦净上面沾染的水渍,如同献宝般将酒瓶捧给坐在火炮上抬头仰望天空的首领——汉国最杰出的海盗将军,杨策。 在汉国得到大明天子册封并报复性焚毁萨菲在波斯湾的沿海城镇后,马达加斯加岛上的汉国在印度洋上的威势无可匹敌,只不过几个海盗王,有些离心离德。 因为万历仅册封了林凤一人。 不过天子册封从来不是一句虚名,至少在林凤这儿,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利益。 诸王都离不开林凤,因为殷正茂只与天子册封的汉国进行定点、定期的贸易,贸易的位置就在汉国过去的都城,红海口的西大城。 那如今已成为西洋军府的驻军地,殷正茂在增加西洋军府对汉国的掌控力,只要这些海盗有反意,覆手之间就能以心术令其分崩离析。 作为大明帝国进士出身的正统官员,殷正茂一辈子都在和叛军、海寇打交道,如今能让他在西大城设立与汉国固定交易的商市已经是看在黄金的面子上,完全信任是不可能的。 要说起来,西洋军府的发展可要比东洋军府好得多,环境条件好太多了,这其中汉国的林凤,对殷正茂也是功不可没。 正是因为林凤阻断了葡萄牙人回家的路,让这些归乡无望的葡人急需寻个靠山,殷正茂正是他们为虎作伥的最好选择。 在这一方面,殷正茂背后的大明,天然比奥斯曼、萨菲波斯、莫卧儿、埃及诸国有更好的优势……大明能影响汉国的决策,而影响汉国的决策,能让他们回到故乡。 如今西洋军府的直属土地并不算大,只是依托果阿将印度南部纳入版图,由皇帝册封了几位部落首领执掌大权,但财富要比东洋军府多得多,他们这贸易太容易了。 印度大陆的棉花、硝石矿、陶土、铁矿、铜矿、金矿、木料、皮张,统统被商船运回大明,而另一方面北方莫卧儿帝国与西面奥斯曼帝国的庞大市场又是明商货物最好的倾销地。 何况还有汉国这个粮食不能自给又盛产黄金的海盗国家。 黄金对林凤太重要了,因此盘踞在马达加斯加的林凤拥有庞大的野心——将非洲纳入自家的后花园,容不得旁人染指。 别管是大明、奥斯曼还是欧洲诸国,谁都别想把胳膊伸到盛产黄金的非洲南部。 还真别说,虽然林凤国小力弱,但这样的二百五周围哪个国家都不愿招惹。 还是穿鞋的怕光脚的,别人国家就在那跑不了,哪怕在沿海布置重兵也无法防备林凤千日,而林凤的国家却没有疆域,他们今天能住在马达加斯加,明天也能跑到非洲东海岸的木骨都束,实在不行还可以去西海岸。 大明海盗已经从南洋来到印度洋上,他们睚眦必报、四海为家。 杨策如今所处的位置是非洲西海岸的赤道北部,离摩洛哥很近。 他率本部舰队停留在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这个位置,他能尽可能堵截所有来自欧洲的运奴船,并躲避西班牙巡逻于大西洋沿岸与直布罗陀海峡的庞大舰队。 尽管杨策部是汉国海盗中的正规军,装备、船舰、铳炮都较为强悍,但对比欧陆强国的海军,还是不值一提。 可寻常的武装商船队,对他来说可太好欺负了。 那些似商似盗的欧洲海商不过拥有几条船、几百人就已是非常庞大的船队,可他有十二条装载火炮的飞鲨炮舰,另有十二条用来装货的福船,除此之外还有一批受训于他的南非火船队。 倘若将大西洋比作辽阔草原,杨策就是最敏捷的猎豹,他没有雄狮猛虎强健的体魄,却比谁都要迅捷而致命。 金黄色的朗姆酒口感还不错。 杨策只喝了一口,便将酒瓶递给部下,道:“这瓶子回头可以卖给酋长,他们那些人还没招么?为什么从西边过来的贵族越来越多……这么多人,再去送信要赎金很危险啊,这得找他们的国王要吧?” 远在常胜的陈沐绝对想象不到,他为夺取新大陆霸权而发起的战争,却让杨策这个汉国海盗成了最大赢家。 三个月来,这支海盗船队横行大洋,见到落单或少量几艘大船便通过几天几夜的追逐截击围攻,本意只是想找点儿糖吃,却没想到抓了一打又一打的西班牙贵族。 他确实是想吃糖,西印度群岛和葡属巴西种了很多甘蔗,人们把甘蔗拿去榨糖,再把糖通过航线运回西班牙和葡萄牙,过去像这样的事杨策也干过几回,能吃就吃,吃不完的糖就卖给西海岸的桑海人,收获颇丰。 却没想到这一次捉到的贵族比糖还多。 都是有钱人,一个个儿的先是声称这些北非海盗会遭受西班牙的惩罚,在看清楚他们上层军官都生着一副明人面孔,立即改了口,说自己在家乡非富即贵,一定能给得起赎金,只要别杀人就行。 搞得杨策这几个月非常自恋,他们一看见自己就乖巧了,看来杨将军的名号已经可以罩得住一片海了。 老规矩,让家里送来和人重量相等的白银,立马就把人放了。 一人五千到七千两,一条性命这很划算。 不过贵族猛得扎堆来,让杨策心里有点惴惴不安,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吧? “东洋军府在新大陆大胜,吓得这帮人要回家?”坐在炮尾的杨策手扶着船舷向西眺望,面上不自觉地露出喜悦,连脖颈的寒毛都炸了起来:“连起来了?我们把天下连起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六十一章 血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在赤道范围,大明离将整个世界连为一体只差临门一脚。 这一脚是杨策率领海盗们踹开的。 付元是在半夜被叫醒的,头天总督杨廷相欢迎总兵官及诸位指挥使就任的宴会上喝多了酒,非要拉着人比赛射术,射术太文雅了,不该用这个词。 他是拉着自己麾下两个指挥使和西班牙两个混血军团长比谁尿的远。 可以想象新西班牙总兵官付元在上任之初便受到来自哈瓦那逃命的商人传达海盗兵临墨西哥湾的消息有多惊讶。 至少在西国商人的叙述中,这伙装异服的海盗大举入侵来者不善。 商人们被吓坏了,他们是在几天前的哈瓦那南方海域遇见汉国海盗的,二十几条船在海上排开的阵势把没见过世面的商人吓坏了。 西国商贾不是没见过海盗,比杨策凶残多的海盗他们都见过,但没见过这么庞大的海盗团伙。 隔着近千米,招摇过海的汉国船队便向见到的西班牙武装商船放出炮来,吓得商船连忙返航,可还是被飞鲨舰队极快的速度紧紧追赶,一直追到墨西哥城东方门户,曾被西班牙人废弃又被杨廷相着手修缮的韦拉克鲁斯港。 气势汹汹的海盗令商人连船与船上的货都不敢管,搁浅在浅海便赶忙向墨西哥城奔走报信,在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里,有人看见那些海盗把战船端端正正地停至正在修建的码头,兵分两股。 一股进入正在修缮的港口,另一股则慢条斯理地在沙滩上支起篝火,埋锅造饭。 在商人的想象中,要不了多久,正在修造的港口就会冒起冲天火光。 汉国海盗不是好惹的,至少在万历年间,最令欧洲人闻风丧胆的海盗不是德雷克,而是来自大明藩属汉国的海盗将军杨策。 哪怕此时此刻,距离其首次航至北非才不过一年,但在这一年里他几乎凭一己之力使持续数十年的三角贸易为之停滞。 宿醉醒来的付元很快进入状态,潦草洗漱后披甲奔马出城,跟他同时行动的还有深夜中被紧急集合的一个千户部。 对陈沐来说,汉国也许跟他有关系;但对付元来说,汉国跟他没有一点儿关系,他不知道万历皇帝册封汉国王,甚至不知道汉国王是曾经在吕宋与他并肩作战的林阿凤。 他们驻扎在城西,仅用半刻集结,以步兵为主工兵为辅、间杂小股骑兵炮队的千户部便携带干粮举火列队横穿墨西哥城,向城东长桥开进。 驻扎于城外的新西班牙军团反应也非常迅速,在尿尿比赛中输掉的混血军团长誓要一雪前耻,早在大军尚未出动便已命麾下两个骑兵连队沿官道向东南进发。 这两个先发的骑兵连队肩负探路的使命,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前去东南二百里的普埃布拉保护大教堂。 杨廷相一路送付元至城外湖中长桥,另派二十名衙役骑马随同前去,意在随时回报,以便最快得知前线情报;而副总督阿尔曼萨则带着这二十名轻骑衙役加入付元的部队。 两支兵马汇聚一处,当即以东墨西哥军团为前驱、携带火炮的明军千户押后,披星戴月向普埃布拉奔去。 两支军队的素质差距,在这个夜晚再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仅仅走了半个时辰,在西军停靠道路两旁中途休息时,付元部明军便超过他们成为前驱,驮火炮的毛驴换了一批,明军这才真正撒开丫子往前走。 真的是走,付元部的骑兵也是牵马步行。 接着明军当中各百户部交替歇息,东墨西哥军团的新西班牙士兵被落在后头一直没赶上。 两个时辰后天边泛起白肚,付元部先头百户已赶上早发的西班牙轻骑。 再往后走,等到第二天傍晚离普埃布拉仅剩四十里路程时,就连东墨西哥军团步兵也超过了先头骑兵,但最后先赶到新西班牙重镇普埃布拉的依然是西班牙轻骑。 明军步兵紧随其后,然后是牵马的明军骑兵与牵驴的明军炮兵,再然后是东墨西哥军团先头七个连队与明军赶夜路中途掉队的一个百户。 等东墨西哥军团最后一个连队赶到普埃布拉,已经是第三日下午,明军不但睡了个饱觉,而且还在教堂门口的广场上吃两顿饭了。 离着东海岸还有四百多里,付元与阿尔曼萨都认为不需要再继续向东进军了。 从普埃布拉向东海岸韦拉克鲁斯港有两条过去阿兹特克人用脚踩出来的进贡路线,道路情况就像大明东北野人女真的朝贡路况一样,即使后来西班牙人登陆后为运送辎重稍有修缮,依然不利于快速行进,并且极为荒凉。 北方路线长四百八十里,南方路线长四百四十里,距离相近,地势也相近,都要穿越山脉中的山谷才能去往东海岸。 而这两条路中间确实有不少原住民村落与零星的种植圆,但比之普埃布拉到墨西哥城一带的繁荣还差得远,没有太多固守的意义。 他们此时又身处高原,意味着他们向东是走下山路,海盗向西是走上山路,他们能以逸待劳。 因此付元部忙着依托重镇发动贵族与百姓修筑城壕,仅仅派遣游骑去往东部探寻敌情。 总兵官付元的想法非常朴素,如果所谓的海盗不来,而偏要去北方那些属于大明土地但明朝人都不曾走过的土地上去,那就由着他们去开荒,等他们开得差不多了再学着早年陈沐驱使和尚种田的法子摘果子就好。 至于普埃布拉,战略意义极为重要,付元已决定在战后于此设立一卫,扼守要地。 游骑放出杳无音讯,直至第五日付元都暗自猜想他的游骑是不是被海盗全歼了,这才有散骑驰回,带来海盗将近的消息。 他们以逸待劳的战术是正确的,海盗这一路走得极为辛苦,不过消息也不光都是好的,在斥候的形容中,这支海盗尽管服色杂乱衣甲陈旧,但训练有素行军沉默,装备火器超过三成,比西班牙军团还懂使用火器。 而且他们还随军带了火炮,单是斥候远远地用望远镜发现的就有碗口大铳、小佛朗机等数门,火力强劲。 这个消息令付元又再度下令征调百姓在最后两日里加固了工事防御炮击的能力。 海盗们在墨西哥城出兵的第十一日堪堪抵达普埃布拉东部外围官道,远远地能瞧见鬼鬼祟祟的人影出没林间。 但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进入守军攻击范围,歇了一天一夜,才终于在第十三日清晨集结兵力,摆开横队以迭阵向城砦压来。 付元同样指派前军走入工事,他要在初战就给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海盗一点儿颜色看看。 结果等到两军对垒的时候,付元傻眼了。 东洋旗军与海盗摆出了同样的横阵、火炮同样被设立在敌军进攻范围外,旗军与海盗端着鸟铳的士兵同样熊纠纠气昂昂地向对方缓步走去,战场另一端响起令北洋军官分外熟悉的鼓乐,又同时在即将抵达对方火炮射程时停驻。 付元鸣金了。 对面海盗和他的旗军用的是同样的战术、掌握几乎相同的技能,阵中擂响的是陈沐在南洋卫时代制定步兵操典中的鼓乐,而他的军乐队擂响的则是前年北洋定下新步兵操典的将军令。 “他娘的,这支海盗跟咱明军比老子跟旦儿这一家子的血缘还真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六十二章 同窗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战场上杨策心里的疑惑一点儿都不比付元少。 他登上新大陆就是奔着打仗来的。 在大西洋上,他有幸目睹了阿尔瓦遮天蔽日的西班牙舰队远远地航向东方,外围巡航的大明船队发现了他们,并用火炮示警驱逐了他。 没办法,在杨策、阿尔瓦与陈九经三人之间,视野是不一样的。 西班牙舰队无法发现杨策,但陈九经可以。 当然了,即使陈九经的船队没有鸣炮示警,杨策也不会头脑一热跑去打海军——尤其是正在进行大规模军事调动的海军。 他只看到了机会,把天下连为一体的机会! 可汉国压根就没人认识去新大陆的航线,虽然他从西班牙贵族那弄到几份地图,但要想准确靠岸离墨西哥城最近的韦拉克鲁斯港可太难了,因为经过审问俘虏的西国贵族让他知道新大陆东海岸有多荒凉。 那就是一大片无人区里点缀着几条通过道路连同繁荣的城镇,他的士兵没多少辎重了,因此他必须准确地靠岸海港。 所以他才决定向西航行的过程中见到商船就在射程之外炮击、将之向西驱赶。 商船会把他们带到港口,然后他们继续向西,遇见商贾继续在射程之外炮击,然后就非常精准地自己把自己投送到新大陆的港口。 杨策原本是想把韦拉克鲁斯这个明显是西班牙人命名的港口抢掠一空后放火烧掉的,结果发现港口的建筑工人说的都是大明官话,只好拿随船的金子买了食物,还雇了些百姓引路去墨西哥城。 “路走一半,就撞见你们了,听见总兵官鸣金,我那碗口炮都插上药线了又赶忙让部下拔了。” 墨西哥城的总督府里,脚蹬黑面皂鞋腿扎行缠,身披奥斯曼板链甲的杨策坐在西班牙式方椅上脊背端正,探手道:“这是怎么回事?我问港口的土民工匠,他们都说这就是新西班牙我没走错,可对阵的怎么是官军呢?” 就这最后几个字,杨策琢磨了一路。 他们怎么是大明官军呢? 是不是? 还东洋军府? 步兵操典都换了,这哪儿跟哪儿啊? 总督杨廷相提心吊胆好几天,在墨西哥城布置防务忙里忙外,这会儿耷拉着眼突然精神了:“你早说你过来,派人给我送封信,实在不行给袁指挥使送封信,这么多将官你都认识,非一声不响的就来了,还带兵摆出一副来打仗的架势,看把我们折腾成什么样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投奔林凤的杨策都觉得自己举目无亲,可谁知道这次登上新大陆,到处都是自己熟人。 新西班牙总督杨廷相,在广州府讲武堂文进士学员,是他上一届师兄里头的名人;新西班牙新任指挥使袁自章,万历朝第一位武状元,先后进学于宣府讲武堂与广州府讲武堂,在广州讲武堂是比他小一届的师弟。 更别说千户里头有另外四个师弟,还有另一个百户是他入学讲武堂之前的部下小旗官。 这还只是认识的,新西班牙总兵官付元不用说是如雷贯耳了,下边除袁自章另外三个指挥使也是过去有所耳闻的南方军官。 不夸张的说,整个新西班牙包括两个混血西班牙军团在内,千户以上实权领兵者半百,海盗头子杨策不认识的、没听说过的,不超过十五人。 这十五个人里,西班牙军官就占了十三个。 过去是骑兵参将的袁自章要冷静得多,他坐在杨策对面,两手交叉放在桌面,问道:“你在海上过得挺好,东洋军府成日有人去告状,不是西班牙人就是葡萄牙人,怎么想着登上新大陆了?” 浓重的荒唐感包围着杨策,自从被南洋大臣高拱授意投奔林阿凤起,他就再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和这些过往旧同窗坐在一起。 更没想过在早些时候的普埃布拉,他们险些兵戎相见。 毕竟身份不同了,看着这些覆雕虎胸甲、着体面军服,立领上钉着着奔虎、猎豹、熊罴方铜牌与摆满将盔的方桌,再低头看看自己。 头盔,他有一顶从阿拉伯哈里发骑兵头上抢来的高顶盔。 铠甲,他身上穿着奥斯曼帝国‘桑贾克贝伊’也就是军事指挥官们穿的板链甲,下摆覆盖着绯色绸缎,这是林阿凤袭击萨菲时以做雇佣军为借口要来的。 他生活在船上不方便穿靴子,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赤着脚,眼下穿的鞋子是登陆临时弄来的不太合适,还有明军下级军官的行缠。 杨策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瞬间他有些埋怨,如果他没有向南走而是向北走,现在是不是也会和他们一样,官居三品、荣耀加身? 他为自己的埋怨与羡慕而感到羞耻。 可他又如何能不埋怨,易地而处谁又能不羡慕? 尤其脸上,还要露出若无其事。 “诸位也知道,我投奔大王林凤麾下。”他抬起左拳抵近嘴边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在东边海上,四个月来数不清的西国贵族坐着船回欧罗巴,大部分都碰到了我,起初想换点赎金,后来就逮了一百三十七个。” 上首的杨廷相端起茶杯正在喝茶,闻言身形猛地一僵,险些将鼻涕喷出,硬生生咳嗽几声才缓过劲来:“你抓了一百三十七个西班牙贵族?这几个月我统计从这离开的才一百二十六个!” “你抓的比走的还多十一个?” 比起杨廷相的失态,杨策非常淡定:“你统计少了,至少还有五十个我没追上,再说还有运气好没碰上我的,肯定比你统计的数目多。” “从他们口中,我得知是因西国公爵即将率军离开新大陆,离开的原因是打不过陈帅,西军大溃。” 杨策的面目如常:“我当时想,西洋殷养实与大王向西扩张,东洋陈帅率军向东扩张,既然我听到陈帅的消息,就说明大明将天下连成一处,只剩这个挡在中间的新西班牙了。” “别笑。我不知道新西班牙掌权的是你们,这鬼地方叫新西班牙。”杨策非常无辜,他摊手道:“新西班牙有大明的总督和大明的总兵,我久处海外如何得知?” “所以我想,左右俘虏太多索要赎金难免为西班牙海军所攻,倒不如投身此等伟业,为大明尽一份力,打穿新西班牙。” “所以我就来了。” 杨策挠挠耳朵,说罢非常嫌弃地瞥了一眼袁自章:“谁知道是你们!”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六十三章 围楼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走在墨西哥城西面的官道上,杨策见证了祖先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时创造的最高生存智慧——这种智慧叫做团结。 至少在新大陆墨西哥城至常胜一线,界线泾渭分明却无处寻觅,它在边境每个人的心中。 边界这一边是阿尔瓦堡,即西班牙公爵阿尔瓦驻军墨西哥城为防备明军东征而修造于官道上的三座棱堡,互相拱卫。 而在边界另一边,则是沿途数也数不清的村落,这些村落占地颇广、人丁兴旺,最关键的是他们修筑的那些拥有历史特征与强烈军事防御特征、气势恢弘的巨型建筑,土楼、土围、土堡、土寨。 在西班牙与明军相互陈兵边境的历史环境中,来自大明的四省移民迁居至此,外有一触即燃的战火威胁他们的生计,内有土地被占伺机搏杀的土民觊觎着他们的财产。 过去客家人有轰轰烈烈的迁徙史,而现在动荡不安的环境与崭新的生活将四省移民逼成新的客家人。 去国万里,他们聚集于此,无分乡土结为村寨,遵循着做客他处的古老传统,人们举众成族聚居一处相亲相爱。他们就地取材,用比传统更加古老的生土夯筑技术依山而建修造起一座座围楼,一个村落一座楼,一座楼便是一座城。 围楼的形制可以追溯至汉代城池与当时闽越王城的建筑风格,官府军事建筑进入民间则要晚至宋元时期,在那个时期围楼多为方形。 至东南倭乱,为抗击倭寇保卫宗族,一座座圆形围楼被修建起来。 内外几个同心圆环楼形成多层,圆形外墙以生土夯筑承重,墙越高则底越厚,外墙底普遍厚五六尺,越往上越薄,至顶则二三尺。 同心楼外高内低,楼中有楼,内部墙壁则以青砖或土砖筑成以节省空间,毕竟外环楼才是主要的防御墙,每座楼顶皆覆青瓦,采光、通风、防御皆为上乘,村落的百姓便聚居其中,歃血为盟。 广立边境的围楼其实大部分都是各村百姓聘请来自漳州的移民工匠修建,他们不乏眼光高远者,深知明西边境的情况与国内东南局面不同,更知道东洋军府奉行藏兵于民的政策,在东洋军府两名工兵千户的指导下,围楼的形制比之国朝东南也多有改动。 最出众的就是铳台、虎台、炮台,合称三台。 在地利险要的围楼上,工匠选择外环楼两角或四角增筑凌空伸出的马面墙,下层备射孔、上层备射台,以供拥有鸟铳、硬弓强弩的移民百姓遇险时用作防御。 在临近官道的围楼,除了注重百姓防御的射台,还为一些百姓没有的兵器设置射台,比方说虎台与炮台。 虎台多建于马面墙高层,用于虎蹲炮打放;炮台多修于中层,专供步兵野战炮打放;修筑炮台的马面墙时工料中添了水泥,水泥是常胜的水泥厂用墨西哥城的火山灰与海边贝壳烧粉制成的,筑基立柱,外部再以生土夯筑。 既节省材料,也保证墙体能耐得住火炮打放对墙体的破坏。 炮台平时是用不上的,因为百姓手里别说炮了,一个村子鸟铳都只有十杆上下,倒是军府未限制百姓自造弓弩,只要村尉每季向军府报备兵器数量即可,因此移民手中有大量投射冷热兵器,但没有火炮、火箭。 这是为官军准备的,一旦前线开战,官军即使失去营寨,至多后撤十里立即可进入沿途围楼守备,没有兵器的移民百姓能撤到下一次村寨,而虎蹲火箭、二斤五斤野战炮拉上楼里就能打响另一场守备战。 杨策一路走来,单单官道沿途便见到不下二十座围楼,有些围楼已修筑完毕,有些围楼才修到一半,百姓还住在楼外的小宅院里,村落远处的瞭望楼上始终有百姓向他麾下装异服的海盗队伍投来好的目光。 但不论修好的、没修好的,军事素养高超的杨策一路心都悬着,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始终在南北两侧那些圆形堡垒的监视之下,而如果那些围楼拥有火炮,他们行进的这条官道刚好在两侧火炮的最大射程之内。 要不是有北洋骑兵引路,杨策恐怕他这伙兄弟走过明西边境,性命就撂在这了。 有时官道进入山脊,骑在马上向远方极力眺望,目力范围内能瞧见官道一侧两三座这样的围楼,远离的官道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座——这太恐怖了呀! 他在西洋上见了不少欧洲人的棱堡,要说起防御能力,他认为这些围楼比那些棱堡弱了不少,毕竟体量在这摆着,大多数围楼跟棱堡比起来都太小了。 但问题出在哪儿? 这是民居。 没有哪个将军会发一两千甚至更多的兵力去攻打这样一座民居,毫无意义。 但它们就在这,扼守着官道,你不打就无法再向前进;它们就在那,扼守着新大陆大明治下的每一片郊野,你不打就无法控制每一寸土地。 每个村子住着移民、原住民上百户,至少在新西班牙指挥使袁自章的官方口径中,官道两侧及边境线上每座围楼都至少有一小旗正规军与百名民兵。 依托这样一座土楼,没三五百人能打下来?就算带一门炮也不行,一来火力有限、二来炮打完了也未必能打出缺口、三来即使侥幸打出缺口最后还是要攻城。 杨策估计了一下自己统帅和西班牙阿尔瓦先前统帅相同兵力来从这里攻向常胜,想了一路也没好的解决办法。 围楼非常拖延时间,又封锁了各处要道与荒野,想大军绕过去非常难,又杜绝小股部队分散入侵的机会;但另一方面又为明军提供了绝佳的进攻路线,只要一座围楼拖着,明军就不但能正面抵抗,侧面甚至背后发动袭击和包围都有可能。 即使有三万军队又能如何,土楼确实打不过你,但你才拆四五座围楼时间就已经够明军从常胜赶过来了,不但赶过来,还能从临近村落得到极好的补给、水源与休息,保持极高的战斗力跟你决战。 更关键的,在杨策眼中这种遍及大明在新大陆实际控制土地上拔地而起、移民消耗巨大人力物力修筑的围楼意味着一种精神,一句话——老子来了、修起围楼,从今往后,谁也别想让我从这离开。 这数十乃至数百座傲立于新大陆腰间的围楼,恐怕是万历年间天下最轰轰烈烈的移民建筑史。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六十四章 避难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几个西班牙新贵族惶恐不安地坐在常胜东洋军府衙门的偏厅里,为接待他们,邹元标还专门动用公幤将培根住所旁边的几个院子向修建它们的原住民百姓买了下来,扩大了四夷临馆的使用面积。 照邹知县说,这些个西班牙贵族太像惊弓之鸟了。 他们是从墨西哥城来的,凭借着过去的贸易中在王家堡用金币银币兑换过大量通宝、熟识主管兑币的官员与驻军军官,在王家堡短暂避难后通报常胜,准确的说,他们是从墨西哥城逃过来的。 为什么逃? 因为海盗登陆了。 这个原因不论在陈沐还是邹元标等人看来,都太可笑了。 六个由伊比利亚旧贵族转变为新大陆新贵族的家伙在边境线东边都有广袤的土地与种植园,他们一个人名下的土地甚至比常胜移民一个村子的土地还大,每个人名下的种植园原住民奴隶放出去都能组成一个小部落。 何况他们还掌握着武力,单单他们运送家眷、财货的雇佣护卫凑在一起就是一支员额二百武力不俗的小部队。 就这么一帮人,家眷、奴仆、护卫浩浩荡荡五百多人,就因为离墨西哥城六百里外的东海岸有一支海盗船队登陆,卷起金银细软跑了! 并且军府衙门根据王家堡传来消息的时间逆推,他们几人很可能是不分先后地在海盗登陆的第一时间就逃到了边境线上,躲进王家堡。 这很怪、很滑稽、很令人想不明白。 墨西哥城是多坚固的一座都城啊,尽管它没有城墙,可整座城在大湖中央,仅有两条长桥与陆地相连,天险能让那固若金汤。 想要进出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从长桥强攻,哪怕有再多部队都无法在那展开;要么就只能控制湖面才能成功攻入城中。 哪怕是没有铁器没有火器的阿兹特克人,先在国王投降西班牙人后杀死国王另立新王打出西班牙人的‘悲伤之夜’,再在城外所有村庄倒向西班牙人失去外援后在王城被重重包围下,由新王率领于湖面阻击西军九十三天。 眼下新西班牙有驻军两个西班牙混血军团、明军千余,还有杨廷相练的鸟铳衙役八百。 什么海盗能打到墨西哥城里去? 要不是事后明确知道登陆的是汉国海盗,陈沐与邹元标早先的准备是把这六个新贵族软禁起来,怀疑海盗是他们的人,打算里应外合攻陷常胜呢。 当然了,他们也无法攻陷有血肉长城的常胜,哪怕六个新贵族每人从兜里掏出一台拖拉机也不行。 不过这几个新贵族倒是挺随遇而安,家眷、奴仆与护卫被分开安置仍然毫无怨言,倒是让他们等了很久才受到陈沐的召见令他们显得有些惶恐不安。 海盗登陆的危机显然不足以让他们逃到常胜来,何况哪里都能逃,何必逃到常胜? 陈沐对他们的行为只有一个理解——投名状。 西班牙人过去在新大陆的那套治理系统早就行不通了,眼下能决定一切的是杨廷相,而控制着杨廷相作为的人在常胜。 陈沐召见他们也没别的意思,偏厅八个客座尽数坐满,一身戎装的陈沐自后堂踏着坚实的步幅走出,在主座前朝众人笑笑,缓缓坐下后才道:“陈某知道诸位到常胜来是做什么,不是说有汉国船队登陆,诸位向王家堡求援,希望能进入常胜避难。” “陈将军,不是船队,是海盗船队!”一个蓄着厚重胡须有阿拉伯血统的西班牙新贵族说出长长一段话来佐证他笃定的话,道:“他们穷凶极恶、赶尽杀绝,大西洋上遇到他们的正经商人没几个能活着回去!” 陈沐似笑非笑地看了坐在客座最前的两个明人一眼,接着对新贵族缓缓点头,重复道:“正经商人?穷凶极恶?” “那也不至于让你们跑到这来吧,墨西哥城的驻军可以保护你们,据我所知登陆的船队只有不到千人,还有三百多人留在海岸边看守船只。” “就几百人,你们跑了几百里地。” 看起来那个有阿拉伯血统的家伙就是西班牙人的首领了,他摇头道:“我信不过那两个混血军团,在过去的战争中他们不堪一击,只有大明帝国的军队才能保护墨西哥城。”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个明朝人一样。 不,真正的明朝人哪儿有这么狂热啊! 新大陆上移民的、当兵的都是生活所迫,真正的明朝人根本不在乎能不能保护墨西哥城,也不会思虑什么保护这里、保护那里的诡异想法,大家只想着多赚点银子,让家小过上更好的生活。 历来做君父的只要根基稳固,万事皆有朝廷操心,百姓安心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够了,老百姓根本连知道都不需要知道朝廷的忧虑。 中原只有在王朝末年,当君父的也扛不住内外撕扯的力量时才会让百姓知道朝廷已经无法保护他们,放权入地方准许招兵自守,其实真到这个时候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宁可亡国,也不愿亡天下。 汉末的太守州牧、唐末的节度使,都类似这种想法,最后别管谁割据了、谁称帝了,末代王朝最后的稳定总能历练出成熟的统治集团,终究有人能杀出来。 新大陆这种怪异情况是在所难免,新地嘛,丢了、不属朝廷,也没什么关系,甚至哪怕只是移民控制都对朝廷没有影响,而且还比没有强。 “只有大明帝国才能保护墨西哥城?” 陈沐勾起嘴角,道:“这你算是说对了,认识一下——汉国将军杨策,登陆东海岸的那支船队就是他带来的。” “他们本想攻打新西班牙,但与新西班牙总兵官付将军的兵马相遇,这才知道新西班牙是大明和西班牙的共治区,便自己过来了。” “现在墨西哥城没事啦,没打仗,你们可以回去了。” 陈沐的话把六个新西班牙贵族说蒙了,几个人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又战战兢兢地打量坐于客座上首的杨策,最后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他们当然不是跑到这避难的,现在让他们走? “不走?”陈沐摊开手道:“既然不想走,那就说说看,陈某能帮诸位做点什么?”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东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有杨策在上座,西班牙贵族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说不敢打扰陈将军招待渡海而来的杨将军,希望能在今后有更加私密的机会能表达为朝廷效力的心。 杨策却并未给他们留半分情面,让他们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听着蹩脚的汉文还不如说西语呢,反正大家都听得懂。 陈沐其实倒是希望西班牙的贵族们说些什么,反正说什么他也不会在意,他只是想借此时机冷静地暗中观察杨策。 他一直到杨廷相从墨西哥城传来消息他才知道,林阿凤的海盗部队里居然也有讲武堂出身的军官。 现在看来,广州讲武堂的岁月给杨策身上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的步幅、站姿、坐姿依然还是明军新军官统一的做派,这一点上使用同一份操典的南北讲武堂将官都一样。 但陈沐相信数年的海盗生涯同样给杨策的身心带来不可逆转的改变,尤其在于陈沐对杨策最深的疑问——讲武堂学员为大明朝的天子骄子,旗军、营兵、武举、武进士、讲武堂毕业生员,这一个个武人出身阶层几乎锁死了八成天花板。 旗军出身的普通军户除非在四洋军府名下,否则穷其一生能升至副千户就很了不起了;普通营兵倘若运气好,正千户挂个副指挥、升个守备官也差不多走到头;武举出来就是千户、武进士出来就是指挥使。 讲武堂要特殊一些,出来放到国内卫军就是千户、指挥使,进了四洋军府则是百户起头,但军府不停扩编,不知不觉人的运气就好上许多。 四洋军府就是造高级军官的地方。 就像那林琥儿就是四洋军府制造高级军官活生生的例子典范。 一介新会农夫没了土地要报仇,因缘际会进了南洋军府,一辈子没打几场仗,本身素质无非以南洋军府的标准看是多才多艺的旗军,一路官运亨通,总旗、百户、副千户、正千户,如今付元去新西班牙做总兵官,让他当了边境镇守指挥使,说出去人家也是总兵官了。 虽然这个总兵官就管着一条路,手底下千把号人马,但那也算总兵官。 这是最令陈沐困惑的地方,在讲武堂学了一身本事的杨策,为何要在毕业后离开极易升职的南洋军府,反倒跟着林凤去打天下。 什么叫明珠暗投? 这就叫明珠暗投! 要搁在以前,陈沐也觉得称王称霸挺威风,可这些年他见得多了,对一个正处在上升扩张期庞大帝国中主管外事的帝国重臣来说,国王……真的不算什么。 皇帝给他的金牌还在手里攥着,代表皇帝的尚方剑也还未使用,拿着这两样东西,他自己就能封国王。 林凤所能给他的一切,大明都能轻松给予,而林凤不能给他的,大明也能轻松给他。 杨策没对陈沐说实话,尽管在西班牙贵族们看来海上横行无忌的汉国海盗头目在‘觐见’大明帝国重臣时表现得像个舔狗,张口称校长、闭口称决策高超。 但他依然没说他投入林凤麾下是源于南洋大臣高拱的运作,他只是说:“一时猪油蒙心,在南洋用军船给葡夷运了两门炮,依法应得铳毙,只好逃了出去。” 合着是个逃军。 “这可真是猪油蒙了心。” 陈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给葡萄牙人运两门炮才能挣多少钱?二百两银子? 你要是都已经坏到这个程度,你干脆直接给那帮葡萄牙人干死,割了脑袋抢了武装商船,回头朝廷给你的赏赐不比运炮少,弄不好直接升官了! 就算朝廷不赏,大明军官与葡夷海寇发生冲突,别管是闽广地方还是南洋军府,谁不站你背后,最坏最坏,你罚几个月俸禄顶天儿了,他们的财货还不都是你的。 杨策并不知道,在陈沐眼中,他已经把坏和傻都占了。 高老头儿想的借口也太坏。 杨策也没办法,西班牙人还在这待着呢,他身边也有来自汉国的随从,他能随随便便把自己是高拱派往跟随林凤的事说出来? “不论如何,正如你所言,我们把天下连成一片是件好事,跟我说说汉国的情况吧。” “是,过去大王在西大城定都,后来都城被波斯舰队毁掉,又在西大城南方的仙劳冷祖岛驻扎,当地土民接纳,而后同波斯人打过一仗。” 所谓的仙劳冷祖岛就是马达加斯加,在大明的舆图上,遍地神仙海岛,可岛上没一个神仙。 “在下一直在非洲西海岸,主要是为同土民部落贸易换取黄金,他们有许多金,每过几个月,琼王的船队会从我这把金运回仙岛,再从西洋军府处取得所需辎重。” 陈沐皱起眉头,他们这个产业链听着有点怪异:“仙岛产什么,还是你们拿国中商贾那买来的货物与非洲土民贸易?” 杨策被问懵了,顿了顿,才有结巴地说到:“贸易,不是那种贸易。” “英格兰、西班牙、葡萄牙的商人会一直往非洲跑,主要是英格兰商贾,他们去那买人,卖给巴西的葡萄牙人;我看不惯,就跟他们进货。” “船我留着,只要他们付了赎金就能把人带走,货物卖给非洲土民,金银运回去。” 杨策的‘进货’二字听得几名西班牙贵族背后直冒冷汗。 “对了。”接跟着杨策就说了更让他们害怕的一句话,这个恶魔抬手指向他们:“过来的路上,我还俘虏了他们百十个贵族,就因为他们都跑了我才想过来助朝廷一臂之力,没想到新西班牙已经没事了。” 陈沐实在不想露出失态的爆笑,他的手指在桌上缓缓敲着,脸上露出极力控制但还是勾起嘴角的笑意,最终敲敲茶几道:“嗯,你们汉国的事我管不着,不过大明如今与西班牙是盟国,不要害了他们性命。” 他当然管得着,理论上他手中来自大明万历皇帝授予的权柄,天下所有国家的事他都管得着,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汉国。 他只是不想管。 “拿地图来。”亲兵呈上地图,陈沐边在地图上划线边对杨策道:“以后汉国有什么需要,可以到麒麟卫去贸易,如果西洋军府的殷公对此感到不快,就把这幅图给他。” 图上陈沐画了个大圈,将整个非洲包括进去,道:“以后这片土地,由汉国负责,东洋军府允许了;直布罗陀北部你们能不去最好不要去,如果需要你们去,我会派人告诉你们的。” 接着陈沐又在非洲中间画了一条线,道:“这条线左边产出的货物,汉国可以卖给东洋军府;右边产出的货物,可以卖给西洋军府,天下之大,足够大明分了。” 说着陈沐转过头对几个西班牙贵族道:“帮个忙,回去告诉所有人,那片海不叫大西洋了,叫大东洋,东洋军府的东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六十六章 秩序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六个西班牙贵族回去的时候可骄傲了,他们感觉自己像亲身经历了教皇子午线的划线过程一样骄傲。 杨策没急着走,他的海盗部下们在海上飘了好几个月,仅有靠岸也是靠岸非洲西海岸的桑海帝国港口,难得有个机会能吃到家乡菜,在常胜狠狠地花天酒地一番。 “大帅,这班海寇太有钱了!” 邹元标一双眼睛都快变成银元宝的形状,瞪着眼抬手在身前比划道:“杨策六日前从衙门支了三千万通宝,昨天花完了又支了一千三百万,四千三百万通宝呀,他要是在这待一年,县衙收的税都不够他花!” 常胜已经不印钱了,印币总额固定在一百六十亿通宝,值白银一千六百万两,他们并没有这么多的白银,但相对的这些钱也不都是活钱,真正在市面流通的通宝不超过二十亿。 绝大多数百姓会把钱存在军府商务局,换一张兑票,当然,聪明人都是用通宝兑通宝,常胜与金城两个移民最多的县已经用政策杜绝了百姓喜欢把银子藏在地窖里的习惯。 杨策花的通宝是支取来的,他们随船有很多财货,但都停在庇护湾,派人去取金银,所以需要支取。 支取的手段是扣押,他们的铠甲、兵器、火炮与随身珠宝统统抵押在常胜,虽然不值四千万通宝,但到底六百多人的东西能值个千余万,这也是邹元标的主意。 在不影响双方感情的情况下把他们的兵器下了。 只要没了兵器,就好约束得多。 “他们能没钱么,在常胜以外的地方他们都有钱没地花,更别说刚抢了一大堆卷起细软回西班牙的贵族。” 站在阳台上俯瞰城镇的陈沐靠着立柱十分满足地拍了拍手,道:“林凤那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对,只要能拿走的,都是你的。” “他们不需要花钱。” “他们在常胜还算守规矩吧?我听说杨策下了令,让他们不要惊扰百姓。” 听见陈沐的问话,邹元标拱拱手道:“杨将军的命令是有效果的,不过不是全部,最让他们安分守己的还是常胜街头巷尾的巡检亭与走来走去的保甲。” “下官从县衙出来走到军府衙门这几百步路上还瞧见有几个海盗喝多了酒在街上乱晃,刚想挑衅百姓就被保甲民兵用吹箭放倒了,全部放倒。” 他们是常胜民兵重点关注人物,邹元标对巡检司、保甲的任务表达的非常明确,让汉国海盗想花钱就好好花,想惹事就直接射翻送军医院救治。 海盗入城为常胜带来更多开销,他们不像本地人,花钱大手大脚豪爽得很。 但相应的带来县中治安问题也很严重,但到底巡检司带着保甲严阵以待,没出什么大乱子。 “收入如何,四千多万通宝,他们花的快赶上半个复国军了。”陈沐是改不了一听赚钱就高兴的习惯了,哪怕他现在很有趣,这个毛病依然无法改正,一提到钱便眉飞色舞:“能挣不少吧?” 邹元标点头道:“五万余两白银,里里外外今年县衙收入能增不到两万两。” 常胜的税没这么重,可单单兑换就能挣上万两。 这跟杜绝百姓藏窖银也有关,手段就是白银与通宝的兑换,常胜百姓凭户籍一两白银兑通宝九百;一千一百通宝兑白银一两。 汉国海盗没户籍,他们的兑换比例是一两白银兑八百通宝;一千二百通宝兑白银一两。 陈沐把这个工序叫做买家多花钱、卖家少挣钱。 “海盗们确实有钱,他们不是抓了许多西班牙贵族,一个贵族就要五千多两,更别说他们还抢了别人从新西班牙带走的财货,弄得我都心痒痒了。” 西班牙贵族在新西班牙开种植园,赚了钱送回西班牙,路上被汉国海盗截了,最后又花到常胜来。 陈沐喜欢这种产业链,他说:“以后可以让杨策每年都带着部下来几趟,算了……这种机会不常有。” 邹元标也心有戚戚地点头,他知道陈沐所谓的机会是什么。 等到明年,也许留在新西班牙的西班牙人就不再想回西班牙,明年或者后年,杨廷相什么时候在新西班牙总督区推行户籍黄册,大概那就没有西班牙人了。 突然,不知道邹秃子想到什么猛地一拍手,把眺望远处的陈沐吓了一跳,就听他道:“大帅,可以让杨策去龟岛啊!秘鲁总督区对面!那有西班牙人!” “而且秘鲁的西班牙人还特有钱,你看那马蒂恩,两只手戴着六七个戒指,哇,看着都沉甸甸的。” 这秃子太不厚道了。 “邹知县,注意你的身份。”陈沐还心悸于被邹元标吓一跳,板着脸回过头道:“大明帝国的官员倘若都像你这样掉进钱眼里,帝国还有希望么?” 邹元标都没来得及羞愧就听陈沐接着补充道:“有陈某这一个就够了。” “捋羊毛也不能逮着西班牙一个照死里捋,到时候羊被捋死了什么都有。在我们尚未踏足的欧罗巴,西班牙是个大穷鬼,费老二的钱都被别人赚走了,我们真正该关心的那些羊。” 跟随陈沐出海越旧,邹元标越觉得自己接近世界的真相。 一个没有礼法廉耻,强者唯我独尊、弱者沦为牛马的世界。 他不想回大明了,不但自己不想回,还希望所有任职军府的高级武官文吏都不要回大明——他们太坏了。 邹元标喃喃道:“九州之外,为何是这个样子?” 他很疑惑。 “大道无形,世间诸国亦无规矩,但每时每刻世上又有规矩,但这规矩不是大道,而是世间强者所奉行的观念,强加于天下。” “欧罗巴人赶在好时候出海,他们掠夺天下奴役亚洲、南洋,那是他们所奉行的观念,在彻底击碎这套观念之前,我们也只能依靠他们的奉行的观念行事,击败他们,使其从强者变为弱者。” “当规矩是我们奉行的观念,新西班牙西部便成了常胜,过去任意施为的得到驱逐,过去蒙受欺压的得到自由,等他们失去所有海外土地,新的秩序将由我们决定。”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六十七章 伟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杨策船队满载而来,五月底从墨西哥湾韦拉克鲁斯港尽兴而归,他们的船也没空着,只是大量金银财货不见了。 留滞的时间比预计更长,他们的花销也更多,前后向军府支取四次共八千三百万巨额通宝,分三批押解价值十万三千七百五十两白银的黄金、白银、珠宝送入军府。 其中大量是军府缺少的黄金。 在他们离开之前,知县邹元标为感谢杨策带来巨大的税务收入,特批军府半价卖给杨策造价五两三分银、常胜出口价值十八两五分银的热带步兵装备五百套。 包含靖海服全套、老旧的万历二年火绳鸟铳、南洋造腰刀、铁笠盔、帆布行缠及皂靴一双,附送木制药筒三十颗、木水壶碗筷、帆布驱虫药腰包一套。 ‘少赚点’,已是陈扒皮最大的善意。 天下被连为一体是有好处的,汉国海盗王林凤或者说杨策直接掌控着非洲西北部桑海帝国的海上贸易,那是个盛极一时的北非陆上帝国,北方与摩洛哥接壤、西面直临大海,有相对欧洲完整的官僚体系、以贝壳作为货币,拥有矿冶与纺织能力,财富来源于穿越撒哈拉荒漠的商路。 对外出口黄金、铁矿、奴隶、象牙、香料、柯拉果和棉织品,进口盐、糖、武器、马匹、铜、玻璃器皿、鞋子与羊毛制品。 陈沐对柯拉果和奴隶不感兴趣,但桑海帝国所出产的其他一切,他都想要,而亚洲又恰恰能出产一样桑海急需却不会做的东西,盐。 这意味着桑海的一切对东洋军府而言都像白给的一样。 在离开前,杨策依照陈沐的建议经过墨西哥城,在杨廷相处签订了一份合同,创办了大汉东洋公司,持股人为汉国闽王林凤与将军杨策,经营范围为大东洋南部非洲西海岸,成为第一个创办即投入运营的公司。 他们并不是第一个登记的公司,单单闽广合兴盛就创办了三家公司,包括他们在内已有大小十七个公司在新西班牙登记,但别家公司一来船不够、二来也缺少货物,泉商李禹西的养子创办的东洋巴西公司倒是凑到一些船,但受限与军府禁止白银流出的命令只能等货物被北洋三期带来才能启程。 只有杨策,既有人又有船,从新西班牙拉了五船盐、六船糖就走了。 军舰啊! 倘若是林阿凤在这,他未必会签订这个合同,也未必会对大明的军舰感到动心——林凤会觉得朝廷能造,他也能造,不就是大船么! 可杨策不一样,在他眼里朝廷的军舰就是世上最好的船,六丁六甲战舰比西班牙大帆船好一万倍! 除了十一船能买到桑海帝国的硬通货,杨策还以百斤三十两的价格从常胜买了八万斤火药,有新造的也有大比武后剩下的,这批火药严格意义上不再安全杨策是心知肚明,但他没办法。 所有人都知道训练有素的老兵使用鸟铳、重炮的优势,可消耗同样大到人无法接受,尤其对汉国来说,他们不缺人力,广袤的非洲沿海到处都能让海盗王们得到用之不竭的人力,却没有地方让他们获得取之不尽的火药。 哪怕不是那么安全的火药,对杨策而言同样重要的很。 常胜的邹元标迷上张罗比武了,俗话说近朱者赤,同陈沐在一道共事久了,人人都会看见银子乐开怀。 其实这不是陈沐的错,所有人都会看见银子乐开怀,只是过去都藏在心里、埋在暗处,面上还要故作矜持一番,但陈沐不一样。 他是冷就说冷饿就说饿,目标是为朝廷筹集用不完的金山银山来催化工业质变绝不藏着掖着,做正确的事没必要感到羞耻。 内部增强国力,外部制定秩序,这是一件很伟大的事。 而且还尽最大可能不去害人。 邹元标也认为这是很伟大的事,他的常胜县还有那么多条水渠未修、那么多座桥梁未架,他需要钱。 尤其在杨策离开后,税务收入猛地少了四成,这让他明白了一个真理——大部分财富永远握于少数人手中,而作为知县,他要想办法把少数人的财富通过税收搂到手里,再去为多数人谋福利。 少数人已经能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他们需要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个与众不同的东西不仅限于常胜的茶馆与酒楼,还有比武的好座位。 而陈沐对比武也情有独钟,他认为这是能够在和平时期保持旗军战斗力的好办法,人们都希望拿到好的名次来获得奖赏,上下一心,让他们无往不利。 因此常胜又要开始新一轮比武了,这一次的科目是枪矛铳刺术与冷兵军阵互搏。 经过上一次的射击比武,邹知县尝到了甜头,哪怕算上火药消耗县中通过售卖门票、商铺租赁依然赚到不少,这一次军府在操作上更加大胆,比武被分成三十余场,连着开上一个月,还有官方赌局准百姓在每场比赛中押注,以百户部为单位,在比武中胜者能得到百姓对他们的押注,败者的押注则会分给押对胜者的百姓。 只是注金都不高,百姓押对了也不会依此致富,押错了也无伤大雅,对旗军而言倒算是个彩头奖励。 票价虽不算太高,但对邹元标来说,好歹县里有个细水长流的收入。 除此之外,常胜县的民兵保甲经过漫长时间的熟悉军法制度、操练军事技能,终于得到批准十人录一,经过遴选后组建起常胜千户所,成为拥有编制的官军。 其实邹元标是知道的,这一切都意味着东洋军府的重心要向东海岸迁移了,那意味着他们能直接威胁大东洋对面那片生产能力成熟的土地——欧罗巴! 时至六月下旬,麻家港终于传来消息,比去年更加庞大的北洋三期舰队,自遥远的大明本土漂洋渡海,踏上这片对明朝人已不能称之为未知的土地,而他们的征程,在抵达亚洲的这一刻,才刚刚开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六十八章 议会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英格兰泰晤士河北岸,威斯敏斯特宫。 返回英格兰风尘仆仆的德雷克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本打算入宫觐见女王,却被告知自己作为去过新大陆、对常胜有一定了解的使者受国会征召,去往参加会议。 耶稣降生后第1258年,国王亨利三世的妹夫第六代莱切斯特伯爵西蒙·德·蒙德福特率领贵族打响伯爵战争,武装入宫迫使亨利签订牛津协议起,议会这个限制王权的东西便在英格兰产生,权力落入贵族的口袋。 未经议会同意,国王不得擅自没收土地、不能擅自与别国开战。 牛津条例延续了一段时间,随后被废除,王室夺回权力的同时也向贵族们妥协,共同处理国事,分贵族组成的上议院与商人、平民构成的下议院,不过在这个时候下议院基本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他们可以请愿,但允不允许是另一回事。 正好比平民德雷克,只在上议院认为需要他进入议会时,才能进入议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议会厅的大门刚被穿着锁链甲与十字板甲衣的守卫打开,嘈杂的吼叫声便像常胜那些久久不息的铳声般撞入耳朵,上议院的贵族大人们糟糕的礼仪令德雷克皱起眉头。 他看见罗伯特·达德利伯爵在议会中怒吼,控诉着他资助的两支船队分别在航行于非洲西海岸与葡萄牙海岸时遭受汉国海盗的劫掠与西班牙舰队的围剿。 复杂的外部环境令英格兰女王宠臣的投资打了水漂,因而怒不可遏地呼唤战争。 过去德雷克第一次航行就是受到这位伯爵资助,他平易近人好友众多,喜好收藏、讲究饮食,唯独对军事缺少了解,却担任了女王的侍卫长,而且坊间传闻他有很大机会成为王夫。 另一边则是培根的舅舅,威廉·塞西尔伯爵,女王博学多才的财政大臣,除了不喜欢自己的外甥,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英格兰鼓励百姓生产、于国际争取国家利益的为政举措几乎皆出自他的手中。 换而言之,没有他十余年间的劳心费力,英格兰在此时此刻就早已崩溃,更不必说未来的辉煌了。 “你想和谁开战?西班牙?还是所谓的汉国?”威廉·塞西尔非常冷静,即使在气氛躁动的议会中依然语气平静,道:“你要率领你的军队去马德里?” 英格兰无力发动战争,这是现实,他们甚至没有一支直属于国家的舰队。 各个伯爵手中倒是有一些船队与兵力,但倘若真的集结这支兵力,赢了还好,一旦输掉战争,他们将一无所有。 爱尔兰的蛮子都能打进伦敦。 “不,我们要惩罚西班牙,未必只能向西班牙宣战。”罗伯特叫嚣战争也只是被气昏了头,他说道:“我们可以助荷兰平叛,我们要大力支持威廉……德雷克回来了!不如让他说说,中国君主是否能成为我们的助力!” 所谓的威廉被称作沉默者,奥兰治亲王,率领尼德兰叛军屡败屡战。 至于中国君主这个诡异的称谓……说实话他没叫大汗已经是英格兰交游广阔博闻强记的人才了,毕竟他们对新大陆的了解都不多,更不必说大明了。 一众伯爵、骑士、修士与十五名委员会成员的目光向门口望过来,令刚刚想找个地方坐下观看伯爵们斗嘴的德雷克动作尴尬地停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泥点的鞋子,拍拍手将帽子摘下,向众人行礼。 威廉伯爵也跟着众人的目光望过来,他先是定定地看着德雷克,然后才问道:“我那个外甥,他没跟着回来?” 你外甥在常胜当伐木工上瘾了! 但德雷克当然不会这么说,小培根对他很好,他把脏兮兮的帽子随手放在旁边座位上,笑道:“佛朗西斯先生认为呆在常胜能更好的了解大明帝国的全貌,为更好地效忠女王殿下,他没有回来。” “新大陆的日子可不好过,他们吃饭居然不用刀子,但吃得饱睡得香,还请伯爵放心。” “常胜?” 威廉伯爵皱着眉头咀嚼这个不像地名的地名,问道:“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么?还有你叫他们什么……大明帝国?” 因为德雷克说的是意译,总是胜利,这听起来确实不像地名。 “他们的国家叫光明之国,自称上天赐予的上等国家,别人可以称他们做天朝或大明帝国,不过我们并未见到他们的君主,只见到受皇帝派遣至新大陆的最高统帅,他叫陈沐,有一个名叫北洋重臣东洋大臣的官职,掌握着名叫大东洋军事政府的机构,统治着新大陆的一切。” 德雷克在议会中人微言轻,随他迈步向前侃侃而谈的话令贵族们发出哄堂大笑,什么‘光明之国’、‘大东洋军事政府’、‘统治新大陆的一切’之类的话对贵族们充满笑点。 “他们才登陆一年,谈什么统治新大陆的一切,哈哈哈!” 但德雷克没有笑,站在中间的委员会成员威廉与罗伯特两位伯爵也没有笑。 威廉示意德雷克继续说下去。 德雷克面无表情地看了周围几层环形座位的上议院成员,等他们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他们看上去对我们没什么好感,尽管我带回了贸易合同,但我们的货物他们好像都有,我们需要的原料他们也不打算卖,我不敢保证明年会有多少货物,而且……他们要求商人在英格兰买货卖货。” “除此之外,大明帝国东洋大臣陈沐说,我们的女王没有得到皇帝的册封,不能在信的抬头说奉天承运,也就是我们写的神恩天赐。” 威廉伯爵咬牙面对这种来自异国的羞辱,那封信是他和女王逐字逐句商议后写成的。 “至于他们为何敢这样说,源于常胜这个名字,陈沐的部下在登陆新大陆一年内,与西班牙开战,三次以弱势兵力在陆上击败西班牙军团;而在我去常胜之前,他们已经和西班牙谈和并且结盟。” “他们的皇帝在去年向新大陆用战船商船一千五百条,送去两万多名战士与七万多名市民开拓土地,西班牙将新大陆北方与墨西哥城西部及智利全部割让给大明帝国。” 啪! 德雷克双手拍到一起,再缓缓摊开,看向因他所言而沉默的上议院贵族们,道:“大家还是别因为汉国和西班牙争吵了,因为据我所知,汉国好像就是被大明帝国驱逐的海盗在海上建立的国家。” “而西班牙,在战争结束后似乎受到大明帝国的保护,大家还是想……什么?他们信新教还是天主教?” 德雷克说一半捂着嘴笑了起来,道:“这就是最难理解的地方了,他们不信,不信新教也不信天主教,他们信祖先和皇帝,东洋大臣专门提到过这件事,如果在贸易过程中有修士试图让他们改变信仰,他们就一定会让我们改变信仰。” “他说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过其实……”德雷克笑道:“我觉得真被他们改了,也许对现在的英格兰不是坏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六十九章 褒奖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德雷克从新大陆带回的消息如爆炸的气浪般以伦敦为中心向整个英格兰散播而开,很快,这份消息便透过英格兰的宫廷传往法兰西。 从来没有一件事能让英格兰各个阶层都感觉到担惊受怕。 这个时代对英格兰而言主旋律是宗教冲突,伊丽莎白女王从出生时就被天主教定义为没有王位继承权的私生女,这意味着伊丽莎白与罗马教廷拥有天然对立的关系。 因此衍生出后面一系列事情也并不怪,比方说英格兰支持新教、罗马教廷开除伊丽莎白教籍,使矛盾更加激化。 开除教籍的意思不单单是温和地把你踢出去,而是说每一个天主教徒都有权利杀死伊丽莎白,即使杀死她也不会下地狱,而且还会成为天主教的坚定捍卫者。 英格兰与西班牙的关系正式破裂也是因为这件事,毕竟罗马教皇在西班牙菲利普的保护之下。 其实费老二也挺累的,既要为罗马背锅,还要担惊受怕教皇随时给出一记背刺肾击。 这一点上天主孝子法兰西的操作余地就大多了,至少哼老三不像费老二那么狂热虔信。 哼老三非常务实,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西班牙费老二,法兰西的哼老三、英格兰的伊老大以及奥兰治亲王威廉坚定地扛起欧洲新教的大旗。 过去吧,要和西班牙开战,胜了新教徒高兴、败了天主教徒开心,贸易开始商人开心、贸易被废平民开心,基本上找不到一件让英格兰各个阶层统统感到担惊受怕的消息。 可现在他们找到了。 首先,因为汉国的存在,三角贸易完蛋了。 并不是商人们喜欢三角贸易,当然黑人自己会走、到了地方能创造远超体重的利润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洋流。 从欧洲去非洲、再从非洲去加勒比海、加勒比海驶向欧洲这条航线因为洋流非常容易。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们的船刚到非洲就被汉国海盗干掉了,过去商人们还能通过向巴西贩运奴隶、加勒比海上的小岛冒着走私的风险带回大量货物,可如今已全部泡汤。 其次,陈沐对王室的冒犯令贵族阶层感到不快,贸易协议对明国商贾的特权也令商人感到不快,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宗教领域。 没人能预料大明帝国抵达欧洲、抵达英格兰之后会发生什么,不让传教?这样的要求毫无道理!说实话人们还未能习惯这样的情况。 未知的东西会给人带来恐惧感。 通常在了解之后恐惧感会逐渐减弱。 但德雷克带回关于大明帝国的消息,增强了这份恐惧感。 欧洲大陆另一边的费老二就好多了。 先接受打不过大明这个前提,再承认自己眼下最关键的使命是继承葡萄牙王位与稳定尼德兰局势后,剩下的事都好接受得多。 “我认为在针对我国的战争结束后,大明帝国还是保有仁慈与克制的,如果这一切是主的安排,我愿意接受。” 精通政治的菲利普殿下在修道院里成日担惊受怕地谋划,都神经衰弱了,等到真的从修士阿科斯塔送来的新西班牙文件与条约后,反倒让他松了口气。 尚未踏足的新大陆北方,没了。 墨西哥城西方,没了。 巴拿马南部,其实基本上是整个巴拿马,没了。 还有他们尚未完全征服的智利,也没了。 但秘鲁还在,西印度群岛还在。 尽管没有能力改变王国在财政领域糟糕的现状,但菲利普殿下能算清一笔账,除了输掉战争失去新大陆的士兵与大片名义上的土地,西班牙并没有真的失去什么。 而且国王受明西第二次战争的影响,脑袋里被开了个天窗——战争结束后的新大陆能为西班牙带来更多财富。 这太诡异了,菲利普甚至在一开始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原来西班牙在新大陆还有一份这样可观的收入! 过去管辖土地最大的新西班牙总督区的维持费在战后精简了七成,由于贝尔纳尔被定义为叛乱,跟随他战死在明西二次战争中的两个军团士兵不必得到抚恤,拖欠四个月的军饷也不用发了,唯一需要支付的是那些被俘虏的贵族的赎金。 但赎金有他们的家人支付,不需要费老二掏腰包。 秘鲁的维持费也少了五成,这主要是驻防西海岸圣地亚哥一线的军队费用以及向南方马普切人永无休止的战争中的花费,如今也不需要了。 西班牙需要付出的仅仅是铸钱的开销,但在过去也是需要花费的,而且铸出的钱币质量更次。 这个时代很难有哪个君主能像菲利普殿下这样,打了败仗还能攥着新铸好的银币笑得这么开心。 “就是说,我的王国今年会因去年的新大陆战争而增加收入一百一十万枚银币?” “国王殿下,这是无法在短时间计算清楚的,但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尽量算一算。”修士阿科斯塔低头在修道院的桌子上计算,边算边道:“因新大陆的花费变少,今年会送来新铸银币半两钱四百六十四万枚,这些银币在价值上比去年高一百一十万,但在数目上为多一百五十五万,因为新的半两钱轻一点。” “其次由于边境的贸易,大明帝国有质量极好的丝绸甚至胜过奥斯曼的绸布,还有难得的瓷器,这份收入的关税由于抵押给商人,王国无法得到,但殿下在贸易中拥有三成王室专营,明帝国恪守着这份合约,因此国王殿下在派遣王室商人卖掉这些货物后的获利应为七十万半两钱左右。” 菲利普听着阿科斯塔的话,呼吸都急促了。 知道隆庆皇帝吃馅饼时候是什么感觉么? 费老二现在感觉基本上一样! “帕尔马公爵所率尼德兰军团拖欠的军饷有七个月了吧?阿尔瓦公爵的三万军队的军饷在新大陆补过,现在应该也拖欠两个月了,给!全给,一次补齐!再备上三个月的!”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这种豪迈大概持续了三秒。 冷静下来的菲利普重新将脸面隐藏在宽大的修士袍兜帽中,他缓缓说道:“算了,别备了,可能不太够……” 阿科斯塔十分清楚国王的忧虑,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拱起手来,拱到一半才觉得不对,放下手道:“国王殿下,大明帝国的陈将军派来了他的儿子李将军接收塞尔维亚租借地,今后来自明帝国的货物将会直接由租借地进入西班牙。” “尽管那的税务也抵押给了大明帝国,但根据明西第一次战争的条约,关税由明国收取,两国共同支配,陛下要不要见一见李将军?” “见!他们没有信仰,应该称不上异教徒吧?” 菲利普甚至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对世界的看法已悄无声息地发生变法,他把兜帽摘下,露出光洁的额头,拍着手感慨道:“陈将军真是个还不错的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七十章 塞城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李旦终于登上了西班牙的土地,为此他等待了足足数年。 他们经过直布罗陀海峡的港口驶入内河,繁荣的港口比李旦想象中要大得多,他知道这很可能就是即将归属于大明帝国的租借地,船还在继续走。 入目的内河两岸逐渐失去人来人往的嘈杂,而形成大片用于种植的田地,作为向导的西班牙骑士说,这里是安达卢西亚,西班牙最肥沃的平原。 甘蔗、香蕉、葡萄和棉花,骑士隆重地向李旦推荐这里产的葡萄酒,名叫雪莉酒,拥有非常古老的历史。 腓尼基人在公元前八世纪就开始用小麦、橄榄和产自这里的葡萄牙进行贸易,罗马人在征服伊比利亚半岛后也对这里的葡萄牙赞不绝口,不过真要等雪莉酒这个名字出现,还要等到这里的主人换成阿拉伯人说起。 尽管阿拉伯人被驱逐,但雪莉酒这个名字却保留下来,成为这里的特产。 还有橄榄油。 为李旦一行引路的年轻骑士非常健谈,他对李旦及其随行军兵有着浓厚的兴趣,在战船驶过两岸原野的过程中问道:“我听说你们的国家盛产黄金、白银、各种香料、瓷器和美女,是真的么?” 当他看向李旦,觉得大明帝国盛产美女应该是真的,令这位西班牙骑士内心很是悸动,但当他用审慎的目光望向李旦身后跟着蓄起凶悍发辫面生横肉饱经风霜的女真勇士、身形矮小面露凶光手攥刀柄好像时刻准备给面前的人来上一记跳劈的扶桑营武士,美好幻想又仿佛破灭了。 这不怪他,也不怪船上的勇士们,能跟李旦同坐一船的都是他麾下战技最为高超、功勋最为剽悍的战兵,在同样科技水平的加持下,通常生存条件越艰难的环境越容易孕育出剽悍的勇士。 李旦身边的亲兵大多来自野人女真,就连擅长使用刀剑的武士也难以匹敌他们,他们有强健的筋骨与粗糙的皮肤,这在脸上表现为高耸的颧骨、宽阔的颌骨以及更小的眼睛。 在欧洲的传说中神秘东方确实有数不清的美女,这一切应该归咎于马可波罗,不过有可能马可波罗从未到过中国,他的见闻大概率来自他的叔叔与父亲。 东方未必盛产美女,但如果把这个时间规定在西方黑暗的中世纪? 没错,东方遍地是美女,在十九世纪前,但凡是和平安稳的时代,至少人们都是干净的。 李旦笑了:“管好你自己的事,去塞维利亚还有多远?” 骑士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李旦在心里换算一番,摇摇头道:“那还真远。” 从直布罗陀登陆后要在内河航行二百四十里才能抵达塞维利亚。 但漫长的航行对李旦而言是值得的。 他全副武装的船队航至远远地能望见塞维利亚港口时已是次日清晨,晨雾里塞维利亚的钟鸣声中让刚睡醒的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成长的濠镜。 太像了。 繁荣的港口内河两岸停靠着数不清的各式船舰,收起的船帆立起一根根粗大的桅杆,在河流西岸看上去像造船厂的地方还有十余条等待建造的巨大战船骨架,桥面上数不清的人手提肩扛或赶着驴车向城内运送货物。 他没有问塞维利亚在哪,因为他已在塞维利亚之中。 这是一座与众不同的城市。 即使李旦从未接触过西洋军府管辖范围内的风物,也能辨认得出这里有多种多样的建筑风格,商铺沿河而建,开门下两个台阶便是河流,门口柱子上用绳索拴着小桨船,往来的武装商船正用船上的小艇向商铺中运送来自地中海的货物。 更远的地方能看到清真寺的尖顶,但那其实是天主教的大教堂,据说那是阿拉伯人所建,不过当时的阿拉伯国王与天主教的关系不错,修建教堂时也聘请了天主教的工匠,因此它的原样就有部分天主教堂的模样。 在驱逐阿拉伯人后,人们保留了清真寺的外形,但将内部依照天主教堂所需做过一番修缮,后来在地震、火灾中依旧以原样修缮,不过随修缮次数增多,清真寺的风格也越来越少了。 李旦在三十余名亲兵的簇拥中下船,六甲舰的体形太大无法穿过桥洞,他的船队会驶入塞维利亚的港口,并在那休息直至李旦向西班牙王室确定租借地的具体大小与位置。 第一次战争的条约签订在具体位置上是模糊的,因为那时候包括陈沐在内的所有人对西班牙都了解有限,何况也没有直接抵达西班牙的方法,因此只能说算是索要租借地的尝试。 当时唐胡安答应这个条件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原因呢?大明在大明的近海战胜西班牙,索要一块大海另一端西班牙本土的土地,两个国家在那时都不会把这一条件当回事。 但它被陈沐实现了。 与马德里不同,塞维利亚的街道很宽,靠近的港口的位置有许多能提供住宿的酒馆,引路的骑士走在桥上,为李旦介绍着每一座建筑的修成年份与时代背景。 这个广场是罗马人修建的,那座宫殿是阿拉伯人修建的,还有他们的目的地,塞维利亚商人交易所则是一座‘现代’的文艺复兴建筑,挑高的双层井字平顶建筑坐落在河流东岸,被一家家店铺环绕远远看去好像一座宫殿。 这是一座属于商人的城市,至少在最繁荣的河流两岸,李旦一路所见,除了教堂,一切建筑都与商业大有关联。 “这两天阁下可以在城里逛逛,阿科斯塔修士说国王召见的消息很快就会从马德里传来,当地的贵族为迎接阁下准备了盛大的宴会,就在明晚。” “不过还有一点我必须要提醒阁下,西班牙与新西班牙对贵国的情形有所不同,我会为阁下准备马车,出行最好坐在马车里。如果阁下在西班牙遭到刺杀,事情会向坏的方向发展下去,这是国王与大多数贵族所不愿见到的。” 李旦缓缓点头,他对这件事早有准备,谁都知道新西班牙的小青年们疯起来连自己的总督都刺,更别说他了。 不过紧跟着骑士环顾李旦周围簇拥着那些全副武装的卫士,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如果有人想刺杀阁下,恐怕要动用整个连队,这样规模的调动是不会不为人所知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七十一章 雨露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假如将马德里同塞维利亚相比,后者无疑看起来更配得上西班牙这样国土广袤富有财富的王国都城。 马德里在李旦眼中到处都透着衰败,尽管建筑气势恢宏,可千篇一律土里土气的色调与人来人往压抑的服色与面容,哪怕只是在街上行进,拉扯的健马蹄子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以为进入马德里后首先去的地方会是个王宫或是什么地方,却没想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修道院。 埃斯科里亚尔宫。 菲利普给自己修的合教堂、宫殿、陵墓于一体的修道院。 在这,李旦见到了东洋军府鼎鼎有名的费老二,而且是在卫兵刚为他推开厚重的殿门,便听到这位曾管辖世界海洋上皆有土地的君王发话。 “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无需多礼,请坐吧。” 风尘仆仆的李旦决计无法想到菲利普殿下为了这次会面做过多大努力,他几乎不留余力地希望自己保住战败君王的威严。 从如何发言能避免李旦拒绝下跪的尴尬,到戴起从英格兰商人那高价购得的哪一顶假发才能隐藏日渐荒芜的发际线,甚至包括穿哪一双靴子才能让不识货的明朝人知道他的财富。 从英格兰到西班牙、从西班牙到意大利、从意大利到奥斯曼、从奥斯曼到大明,全世界都兴下跪这种礼仪,这并非中国的专属。 这番说辞还不错,让拱手拱到一半的李旦有点尴尬,不过他还是把手供起来了,毕竟在明人的语境中‘不必多礼’只是句客套话,到别人家里来该打招呼还是要打招呼的。 假发选得也挺好,让李旦在心中暗自诧异费老二怎么和他先前在塞维利亚见到的画上长得不一样,这头发长得也太快了,连颜色都变了。 唯独靴子选的不好,这事有点尴尬,因为菲利普殿下在半个月前李旦还在海上漂着的时候就收到阿尔瓦公爵从陆路快马送回的消息,他便开始准备会面的服饰,结果发现不论他穿什么,有使节职能的李旦都很难识货。 别管是西班牙的羊皮长靴、英格兰的长筒袜短靴还是米兰或威尼斯的珍贵鞋帽,明朝人都看不出来。 最后他千不该万不该,挑了一双新西班牙老总督阿尔曼萨进贡给他明制皮靴,青缎子作面,加饰前梗三道皮子反缝;生牛皮为底、加饰八层皮沿条,美观威严舒适透气,唯独一点不好——跟李旦撞鞋了。 这靴子是三品官穿的,从常胜流出去的皮靴应当就这一双,是陈沐送阿尔曼萨的,毕竟是新西班牙的副总督;除此之外,边境贸易再没有卖出过长皮靴,只有短靴加皮扎革翕。 所谓的皮扎革翕是在短靴外的小腿上扎一圈皮筒,束在行缠内,因大明普通百姓不能穿靴,即使在北洋,也是小旗以上军官穿靴,旗军则穿革翕鞋。 李旦上任塞维利亚租借地,挂的官职便是东洋军府塞城卫指挥使,以正三品领塞维利亚总督。 这情形让他一看费老二的鞋就乐了:哟,老哥咱俩平级诶! 戴着假披肩发的菲利普可不知道明朝服饰制度的弯弯绕绕,他还觉得自己挑的鞋子挺好呢,你看,跟使者一样。 “我听修士说,你们的习惯是吃饭时谈重要的事情,不如我们先闲聊,晚些时候为你准备了宴会,到时候我们再谈国事?” 所谓的修士自然是阿科斯塔,不过李旦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他真的觉得西班牙人的宴会挺没意思的,居然要自己走来走去,让他感觉像把蒙古大汗的王帐搬到了宫殿里。 “国王殿下,那并非我们的习惯,只是义父日理万机,平时忙事情没空听别人说话,因此习惯于吃饭时谈事。” 李旦坐在椅子上摊开手道:“我没关系,现在就可以谈正事,国王殿下应该知道为了来西班牙收取这块租借地我们做了多少事。” 菲利普已经感觉到了,明帝国最早派出海外的人选可能和西班牙高度相同……或许他今生今世都无法见到大明帝国真正的精英。 这个精英说的不是战斗方面的精英。 哪怕仅用眼去看也能看出李旦并非贵族出身。 “不用着急,年轻人。”菲利普笑着问道:“请告诉我,把土地租借给明国对我、对我的王国有什么好处?” 似乎早就猜到李旦给出的答案很可能是‘没有好处’,菲利普抬手道:“别急着回答,条约上并未说明这块租借地有多大,而塞维利亚很大,要知道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合适的海岸与港口,这就需要我们来商议,让双方都能得到好的结果……你们很擅长做这件事。” 菲利普指的擅长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直至阿尔瓦率军回到葡萄牙之前国王都想不到他也会是明西二次战争的获益者。 他和他的国家、敌人和帝国都在战争中得到了好处,那么是谁从战争中吃亏了呢?一部分新贵族、一部分商人,反正他费老二是赚了。 现在他想赚更多。 “既然国王要问,那么第一个好处,贵国不必与大明为敌;我们出海不是为了统治谁,尽管我们可以,但确实不想,只是想交交朋友、赚赚钱。” “第二个好处,收获了大明这样的盟友,尽管为了避免贵国担惊受怕,义父仅决定在塞城驻扎一个千户到五个千户的旗军,但我们能很好的保护国王。在我国悠久的历史中有太多宫廷政变,而国王往往没有可信任的军队,但殿下能绝对信任我们的军队。” “第三个好处是王室收入,条约中明商送来的货物有三成为大王专营,租借地的货物进口越多,则大王的宫廷收入越高;除此之外还有关市税务,在租借地交易的货物税额为三成,其中一成为租借地建设所用、一成为大明所得,另一成为大王所得。” “第四点好处是大明能够给大王的战争带来支持,只要王室付钱,每年漂洋过海的船队都能为大王运来火枪、火炮、兵服、铠甲、旗帜、帐篷、水壶……所有大王想象得到的用具,同等价格下,大王能买到世上最好的东西。” “至于最后的第五点好处……殿下知道么,其实我,大明帝国塞维利亚总督李旦,也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当我周围没有北洋旗军时,大王可以称我为安德里亚·狄迪思。” 李旦说这话都不带脸红的,正襟危坐异常严肃地抱起拳来。 他并不觉得自己欺骗了虔诚的二哥,他确实觉得自己挺虔诚,每次出海都认真祭拜,从来没落下谁过。 呃,之所以说没落下谁,是因为他不但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还是虔诚的妈祖信徒、也是虔诚的漫天神佛信徒、更是无比虔诚的龙虎道君信徒。 真正的有信仰者,那就得雨露均沾!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不同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其实李旦的教名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回想起来自己随口一说,真没想到拥有效。 菲利普居然没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李旦也是天主教徒! 李旦觉得这简直是如有神助啊! 他看见菲利普的眼睛突然就亮起来了。 没办法,且不说给他洗礼的是葡萄牙的修士,即使是西班牙的修士,恐怕也会不齿于提起他们曾做过如此失败的一次传教。 李旦的这层身份无疑在菲利普心中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这种人性的亲近感来得玄之又玄,甚至不可理喻。 菲利普每天见到的每个人都是天主教徒,但那些人却不会给他带来这样的亲近感。 而恰恰是李旦这个跟他素昧平生的明国人的出现,平因这层关系而感到亲近,就好像异国他乡遇见老乡,是人们被不安浓重包围时突然得到的一抹安全感。 有时候这种安全感在无其他条件的情况下会逐渐消停以至擦肩而过,但有时候也会快速增进双方关系。 国王殿下不动声色,他很清楚自己对李旦的好感归好感,但现在他们谈论的事并非私人事务,他缓缓描述道:“这太空泛了,我需要知道更加准确的情况,比方说第一个好处,不与明帝国为敌,那么明帝国的界线究竟在哪?” “陈将军是取得常胜、治理新西班牙、租借塞维利亚就心满意足,还是积蓄力量准备下一次战争?我要的不是一份保证,而是想要知道,你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菲利普始终不懂陈沐究竟在做什么,倘若说敌意,哪怕陈沐什么都不做,西班牙人以己度人也会认为明帝国对他们报有极高的敌意与威胁。 但大明没有在战争后取走产银的秘鲁、富庶并战略位置紧要的西印度群岛,而选择荒凉难行的美洲北部与半个新西班牙以及南美的一片荒漠, 就像菲利普不懂为什么西班牙人统治新大陆要面对层出不穷的印第安人反叛,明帝国却能顺风顺水地将他们编户齐民一样。 这个现象可以归结于认知差距,表象是西班牙人仅有一小部分并未掌握大权的修士提到过给予印第安人作为‘人’的权力,但那也只是出于宗教目的与一点点萌芽状态的人文思想。 文艺复兴中肯定人的价值、重视人性的观点在改变封建社会固有认知,但短时间中改变有限。 发生在欧洲的文艺复兴非常伟大,但对大明几乎没有借鉴意义——首先这是资产阶级的人***,他们通过财富积累取得过去封建贵族的一部分话语权,增强了自己的地位,但跟最多的农民并无太大关联。 其次哪怕是农民都人***了,也没有用,因为中国古代根本没有神学束缚,什么叫束缚人性?就是连交配姿势都由教会给你规定好了,只准用传教士。 大明没有,大明不但没有还有点贪图享乐到礼崩乐坏了,把图做到画上、瓶瓶罐罐上,唐寅的、仇英的,漂洋过海流向包括欧洲的全世界,站着的、抱着的、坐着的、躺着的、侧着的、盘腿儿的、亭里的、野外的、马背上的,极大地丰富了欧洲人民的阅历与见识。 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自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干嘛的什么时候才像桃花一样呢,嗯? 菲利普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大明要交朋友、赚钱,无意征服你们更多土地,义父让我来时专门嘱咐过,明西两国的了解还不多,相互之间看重的、需要的都不一样,要我悉心应对。” “我的义父并非好相处的人,依照他的看法,因了解不足、沟通不利,明西两国只能用铳炮完成对话,现在西班牙说不上话,就只能适应。” 菲利普还是有自信的,虽然输了两次,但他仍旧说道:“如果战争再次开始,在西班牙的海面上,明帝国未必还能赢得那样顺利。” 李旦点点头,算是认了。 菲利普说的没错,西班牙舰队有不俗的战斗力,他估计要想势均力敌地打一场毫无意义的海上分胜负的战争,五年十年后建设好亚洲前哨站的东洋军府可能有一战之力,但依照目前情况,还是得北洋才有强大后勤能力可以在西班牙近海打上一仗。 要打仗至少舰队体量要达到相等才行,决战中一条船舰的强弱起不到决定性作用,没准运气不好接上一发射石炮的炮弹被打个大窟窿呢。 但傻子才打仗,只要三个六甲船队日夜不休地袭击海岸港口,这个月烧一座港、下个月焚一座城,抢完就跑,你西班牙日子还过不过了,尼德兰叛乱还平不平了? “大王别急,我不是义父,义父已将塞维利亚租借地及西班牙事务全权交给我,我只知道几个肤浅的道理。” “第一,挣钱的方法很多,战争来得快去的也快。” “第二,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反过来也是一样。” “第三,我李旦答应别人的事,不论如何,要做到。” “第四,倘若做错事情,一定改正。” “现在我相信大王,要与大王贸易,答应贸易货物拿出总数三成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卖给大王,赚到关税分再大王一成、当地税收再分一成给王室。” 李旦说一句话抬起左手一根指头,等五根手指都张开,他缓缓放下手,看着菲利普说道:“现在,大王能给我什么?一块没有港口能用来养猪的土地?” 费老二缓缓吸了口气,说实话,李旦说陈沐不好相处,但其实国王殿下觉得陈沐好打交道多了……至少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就得了,不用猜也不用想,而且坚信一个道理。 他拳头大,他欺负你;你要是拳头大,就换你欺负他——这个人眼中输赢就是一切。 可李旦不一样,菲利普觉得李旦更难对付,因为他像个女人。 这并非贬义,而是李旦和陈沐的区别,陈沐会告诉人不听他的将会得到什么后果,然后告诉你你该怎么办。 李旦不告诉你后果,并把选择权交给你,让你去选他心里希望你选的那个答案,所有错误答案都将承担他没说的后果。 这种感觉很怪,国王不应该对一介外臣感到畏惧,但菲利普此时此刻确实有点担心自己说错话。 即使只是一瞬间,他也担心了。 “我个人能够接受像你这样的人在我的王国管理塞维利亚的一部分,但作为西班牙、葡萄牙、英格兰与低地国家的国王,我不能接受关税由大明帝国完全掌握,你们和商人不一样,因此我需要重新签订一份条约。” “就像你说的,你对我好,我对你好。条约大体没有变化,但在关税与所谓的治外法权条目需重新编写。” “作为回报,我同意以内河为界将塞维利亚境内河流西岸全部租借给大明帝国,并聘请新塞维利亚总督李旦阁下兼任新塞维利亚大税务官与大法官,薪酬为租借地关税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六,其中百分之三十三为租借地建设拨款,另外百分之三十三支付给大明帝国东洋军府作为聘用金,由王室宫廷支付,时限为一百年。” 李旦双手在身前合握,他知道菲利普的说辞变化意味着什么,他沉思片刻,抬头说:“六十七,不能让你把那一个点赚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七十三章 拆家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辽阔的常胜湾上正显现出世间少有的壮景。 数不清的战舰、商船停靠在海湾不算什么,船只成片地停泊在海上,沿岸除了一些存在暗礁的危险地带,船舰便永无休止地向远方排列下去,哪怕港口哨塔上的瞭望手也不能望到尽头。 海面上来往着数不清的小桨船,不断运送装卸着各式物资,每到开伙做饭的时候,那些船舰便会飘起道道炊烟,令人眼花缭乱。 “常胜港停泊大小战船四十六艘,民船二百七十三艘;小海湾停了战船二十二艘,民船七十三条。” 邹元标被晒得满头大汗,像费老二一样,他的额头也是不可言明的痛,为此连发巾都不愿去用,黑色厚布发巾下藏着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在港务衙门口对陈沐拱手道:“二百料以下小船不算,艾兰王爷都不敢练兵了,生怕放炮惊到战舰。” 陈沐手上拿着北洋三期送来厚厚一叠报告单,看着岸边来人将公文交递亲兵,眯起眼睛嘟囔一句,显然他的心思并不在这,随口道:“在自家海上还有些什么可惊扰舰队的。” 他在看从舰队下来的人,为首之人走路姿势有点眼熟,等到离近了令他笑出声来,快步迎着走去——为首的是白元洁。 再向其身后看跟着的是张永寿,二人为所率北洋三期几名军官簇拥,然后是昂首挺胸气质超凡的老头儿海瑞,再向后则是皇帝亲信张鲸领着宦官与数名衣甲曜日的大汉将军。 全是熟人,阵容隆重。 邹元标看到张鲸也乐了,想当年他就是贿赂了张鲸,寻思着弹劾张居正后能让他给自己免去一顿暴打。 “陛下把兄长派来了?” 白元洁面含笑意隔着一段距离带一众军官立定,只是手在腰间轻摆随后指向张鲸,并不作声。 陈沐这才瞧见,张鲸手上捧着诏呢。 张鲸经过跟着林阿凤在海上兴风作浪的一番经历,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宦官了,何况其早年就与陈沐相识,过来先拱拱手端起诏晃晃,道:“靖海爵爷准备接旨吧,陛下有诏。” 诏在前,陈沐自然不敢怠慢。 还真别说,好几年没见小皇帝心里还真挺想念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皇帝曰。”宣读旨意的张鲸表情突然有诡异,看上去有点想笑但还要很吃力地憋着,接着说出一段完全不像宣读之意的话,拿腔作势的架势让人知道这番话不是他说的:“数年征战,陈卿本不如我聪敏智慧、谦虚好学,又无暇精进学识,老规矩。” 大庭广众啊陛下。 大明帝国堂堂靖海伯,在大庭广众之下抬手抹了把脸,轻轻叹了口气,这才继续拱手。 哪儿有这样的皇帝,在诏里不说夸夸臣属,居然夸自己? 白元洁跟张永寿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忍俊不禁,而且……白元洁很羡慕啊,这不是诏,这更像私信。 “我在家练了四卫旗军,未历战事,借你两卫驱驰,过两年再送回来,我好拿他们大用。你的功勋天下皆已知晓,打算赏你白银万两,可火德星君改了又改又要改,家里需要花钱,就不赏了。” “近两年不见卿面,很是想念,松江开阜准了,要的货物也给你送去,还有新战船与新兵器,都给你送去。” 张鲸说着顿了顿,合上圣旨道:“皇帝爷爷说后边得等爵爷谢皇帝赏银万两再接着念。” 得,小皇帝现在越来越向着太祖皇帝与成祖皇帝发展了,圣旨白话说得可以,连朕都不用了。 但这个赏银万两是怎么回事? 打算赏,但因为个什么玩意什么改不改的,又不赏了,不赏了还得谢恩? 合着陛下想念陈某的程度只有这么多? 已经有人笑出声了。 没办法,陈沐先谢恩,这才对张鲸问道:“那什么火德星君改什么玩意的,是什么东西?” “回爵爷的话,火德星君是皇帝爷爷的坐骑,原本已够皇帝在宫中行走,可如今王宫女有了身孕,陛下要带宫女一道乘骑便走不动了,就叫工部对坐骑加以改造,增进力道。” 迎接官吏的邹元标对左右吏员小声道:“嘿,神了啊,工部还能给马较劲儿呢!” 陈沐回头瞥了他一眼,心里头明白了,对张鲸问道:“蒸汽车?” “是,蒸汽车,名叫火德星君,走得慢但平稳得很……爵爷别急,咱要在常胜待几个月呢,后边有的是时间讲国内的事,咱先把陛下要小人办的流程办完,您说呢?” 陈沐比张鲸还想赶紧把流程办完呢,他能感觉到,小皇帝在紫禁城里太寂寞了,兴许是自己走了以后再也没人能像正常人一样跟他沟通,漂洋过海两万里也要发个诏来折腾折腾自己。 但他还是低估了即将成年的皇帝究竟有多淘气,张鲸接下来的话吓得他心头提起来了。 “谢完恩了吧?你为国朝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朕本想给你些赏银,但钱花完了,户部也不给;想要给你升侯爵爵位,但内阁不同意,所以就不封了,听说是次辅子文先生极力反对,你要是不高兴,朕给你下旨准你进内阁吵一架。” 其实听到这陈沐是有点高兴的,张翰是内阁次辅了。 至于吵架什么的,根本不可能,不封侯就不封侯呗,况且他觉得自己和张翰的想法差不多,就算要封侯,也要他在国内的时候封侯,人在海外封侯爵未必是好事。 “但立下大功朕必须赏罚分明,我看你在南洋卫港的园子,修得挺不错的,所以朕拆了,反正里边早就没什么东西了,留着也没什么意思,还有你在东华门外的宅子,朕买下来不给你住了。” 陈沐:??? 什么叫里边早就没什么东西了?那明明是好几年前你派人偷摸一声不吭就卷了东西拿到你卧室隔壁,连我那嘉靖四十六年的绝版鸟铳都拿走了! 我在南洋卫港那么大的房子,嗯? 陈沐看向白元洁,那房子是白元洁给盖的,当时那就是一片野地,正逢着修南洋卫港,算上院子七亩多,皇帝觉得挺不错的,所以就拆了? 这有逻辑关系么? 还有过去赐下的北京宅院你还给买回去了,我就这俩宅子啊! 这还是天大的赏赐? 教不严师之惰,张居正他到底怎么教的皇帝! 白元洁倒是一点儿不着急,一副等着看陈沐笑话的模样。 “朕把京师的虎城也拆了,反正里边也没有老虎,把你在南洋卫港的园子搬过来,按原样,一砖一瓦都没错,装饰就按军事室的样子摆,以后能离朕近一点。但东西朕是不会还给你的,让工部重新做了一套,一模一样,都像旧的。” “爵位就不升了,增你千石俸禄,以示嘉奖。张鲸说了很多话,他应该累了。”张鲸说这话时一点儿都不觉得怪异,就见人形单向聊天软件缓缓收起圣旨,道:“还有两封信,朕改天再和你聊,钦此。”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七十四章 罗刹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东洋军府衙门内,白元洁看着陈沐,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摇头:“你真是神了,人不在京城,圣眷日隆,瞧瞧陛下这专门写长信下旨意的,全天下也就你这一份了。” 陈沐能说什么?他也没想到啊。 其实他完全把小皇帝费了大力气把南洋卫港的宅院原封不动搬到紫禁城外理解为皇帝无法给他封侯的愧疚。 很可能皇帝根本不知道赐给他什么能令他欣喜。 但这份心意陈沐感受到了。 白元洁道:“别觉得皇帝给你的封赏少了,如果只是一座宅子,确实对功勋之臣太薄,但皇帝给的可不仅是一座宅子,还有……” “兄长说笑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不看重名爵钱财,我为国效力,想做的事情陛下给我权柄准许我做,我已别无所求。” 陈沐十分满足地摇摇头,手上拿着报关公文轻轻摆动,道:“这就是朝廷对我最大的支持。” 随着皇帝即将成年,手笔越来越大了。 去年发来一千五百条船,陈沐认为已经是极限了,从麻家港到常胜为了安置那些船舰与移民军兵手忙脚乱,哪儿知道今年更厉害。 公文上的统计,是两千一百一十六条船,但今年没那么多人,除北洋三期一卫兵力外,还有皇帝操练的腾骧左右卫,算上南洋抽调的水兵与船夫,两万出头。 心态的变化令陈沐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看向下面坐着的邹知县,道:“有去年的历练,今年朝廷发来两万余人,陈某都不觉得多了。” 邹元标同样是这种感觉。 他这个知县甚至膨胀到在看见公文的第一眼就对陈沐说:大帅,再多两万军兵,咱常胜养得起。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军队,不用往金城屯,也不用留在麻家港挨冻受罪,他们吃用的钱粮,常胜就行。 其实很多了,太多了。 “兄长,这战船编制上是不是错了,公文上说陛下要留给我八百条船,而且还说这些都是战船。” 陈沐抬手在眼前挥过,道:“常胜大小海湾停泊的船我都看了,里面战船没多少,大部分都是商船,而且还是绿头商船,怎么不是红头船了?” 都是福船形制,就是涂装变了,有超过半数福船前脸都是绿的。 “公文没错,陛下也没错,此次调拨常胜船舰八百,三百条三四百料的小船、三百五十六艘四百料以上大船用过去南洋的眼光看都是商船,只有一百四十四艘是正规战舰。” 白元洁说着扶在桌案上的手抬起手指,道:“战舰是十二支六丁六甲神舰队,各舰队战舰十二艘,正副旗舰为两艘一千五百料丁甲舰、主力战舰为四艘千料赤海级、辅战舰为六艘四百料大鲨级炮舰。” “这主意不是紫禁城拿的,是南洋军府上奏本,朝中发北洋议论,最后才定下的舰队规制,为的是防备大海战,也方便你扩编,百料船、二百料船亚州是能自造的吧?” 陈沐笑了,小看谁呢?他说道:“何止,麻家港去年就能自造四百料战船了,只是缺铁造不出炮来;金城造四百料有点难,主要是木料还在晾晒,今年材料差不多,可以试试造千料舰,年底应当能下水三艘。” “常胜造四百料船也没问题,但没打算造,在西海岸造船不合适,还是要在东海岸造才行,运河还未开挖,即使顺利没五年也很难修通,从西海岸到东海岸估摸着得有两万里。” 陈沐说着便露出些许气馁情形,可在东海岸造船谈何容易?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很多,但每个都不是那么合适。 “能造就行,北洋此次调动舰队就是为你补充主力战舰,要形成真正的六丁六甲舰队,每个舰队还要补充至少二十四条百料至四百料的战船才行。” 十二支六丁六甲舰队的加盟能极大地提升东洋舰队的战斗能力这是显而易见,但要想有效形成战斗力,他们在欧洲必须要有至少三处落脚点。 “不过朝廷也为你考虑周到了,四百料战舰你自己造,剩下的粮船马船由朝廷送来的六百五十六艘战船补充,别看四洋都觉得新船好,但这些老船它们在过去确实是战船。” 白元洁这话倒是提醒陈沐了,福船在以前确实是战船没错。 “但我也没见船上有炮啊。” 陈沐缓缓点头,朝廷这份心意他领了,但如今的假想敌是欧洲诸国,船上没炮,还怎么叫战船?亚州的火炮生产能力甚至不及大明一个省,哪怕一条这种福船形制的绿眉船放两门佛朗机,他都造不过来。 “这些船有个新名字,叫玉面罗刹,这些船都在南北二洋改造过,吃水深,按你那个排水法算都是十六万到二十万斤的小船。” 陈沐都不用在心里算,四百料嘛,吃水浅的民船排水大致六七十吨,吃水深的战船则在百十吨,他很清楚。 但他不明白起这个名字的缘由,要说是绿面他倒是能理解,可像罗刹这种恶暴鬼名,陈沐实在不觉得它和绿眉船有什么关联。 “你发给朝廷的述职报告说亚州有火油、有硝,硝还甚多,有硝就不缺火药,这些船编入丁甲舰队后能发挥什么战力,要靠你的火药说了算。” 自爆船? 陈沐眨眨眼,大明还没到这么烧包的地步吧,怎么着每船装它两三千斤火药撞别人去? 关键吨位不大,也很难把别人撞坏啊。 一看陈沐的眼神白元洁就知道他想偏了,摇头正色道:“别轻视它们,尽管扛不住重炮后座,但南洋军府给它们上层甲板前后左右装了四架二十四联装的火神机关箭,每个方向都修了四个发射架槽,战时可在瞬息放出九十六支可发千步的火箭。” “箭里有火油,射中了火油罐就碎,箭炸开起火,沾船就烧,一支箭威力不大,但三五百步七八条船齐射,数百支火箭谁的船帆也扛不住。” 这有点太疯狂了。 赶上大海战别说太多,哪怕就二十条朝敌舰群里放出去都能引发一片混乱,战舰集群突击中突然前边的船帆全着火了这是什么感觉? 陈沐还没来得及笑,白元洁道:“别高兴得太早,南洋就给每条船装了十二支火箭,剩下的得看你能造多少火神箭了。” “造不来也没事,它们还能当运输船使。” 白元洁将这个包袱甩给陈沐,轻松道:“看看货吧,你想要的东西,陛下都给你送来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七十五章 急报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三、二、一,放!” 伴着沙滩上攥着令旗抬手的北洋军官手臂挥下,散开的硝烟中包裹铁皮的发射架上二十四枚大明帝国新式火箭腾空而起,曳着剧烈的尾焰与尖啸窜向远方。 海岸另一侧依崖壁而建的哨楼上,陈沐端着望远镜将一切收入眼底,他对身旁白元洁道:“弹道比我想象中要直,散布不算太大。” 此时此刻,七百五十步外立起的一大片门板木已被火箭烧做一片火海,有些门板被火箭打破钉在上面、炸开时碎成漫天木屑,有些门板则因扛不住火箭下坠的重量直接被击翻在地,更多的火箭未能钉上门板,散开的火油附着在沙地上冒起陈沐喜欢的熊熊黑烟。 正如白元洁所言,火箭的射程还不如赵士桢原版的神威机关箭远,但效果惊人。 最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它们的散布范围比陆师所用神威箭有极大进步,在七百五十步的射程上二十四支粗大的火箭散布在四五十步之间,这已是极高的精度了。 远处的火油仍在燃烧,瞭望台下传来杜松顶盔掼甲的沉重脚步。 杜黑子给陈沐抱来一支标准型火神箭,箭体通黑,看上去就像一门口径小一点的炮。 陈沐并未上手去接这支火箭,只是让杜松把它放在瞭望台下的石墩上,因为白元洁已经告诉过他火神箭的参数了,一支这玩意重达十八斤。 最有意思的是火神箭是分体式的,大体可分为三节,推进部的推药自不必说,作为战斗部的中前端爆药外有一百五枚三钱铸铁丸用来造成杀伤,但它还有最前端。 非常有心机的最前端。 圆柱形的火箭尖端为锥形,锥形顶端生出一根七寸长、一寸粗的铁刺,用来让火箭命中目标时钉进去,但这并非火箭发射时的模样,在发射时还要在锥形箭头外套上一个中通的陶制锥形壶,壶内装一斤火油。 陈沐觉得火神箭之所以射程近就是因为什么都想要,既要杀伤人员带四斤多的战斗部,又想纵火烧船带二斤多的长钉与火油,它这么沉哪儿能打得远? 但这种构造很有用,因为钉很长、火箭很沉,飞行时火油罐不会脱落,在击中目标后才会在长钉刺入半寸时受到撞击而碎裂,然后爆药爆开的同时引燃火油。 一艘船一轮齐射能消耗火药近千斤。 这要是以大明的物价,一轮火药齐射的成本近二十七两白银。 “成本非常合适。” 陈沐面对这样的造价给出如此评价,他对白元洁道:“用一百两白银瘫掉敌军一艘战舰并清理上层甲板所有水陆兵员,非常合适。” 散步范围五十步内,意味着在海上打大船基本上一放一个准,两条玉面罗刹齐射出去,单想焚毁敌舰做不到,但瘫痪敌舰使其失去机动与战斗能力足够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 穷则战术操作,达则给老子轰。 “你满意就行,要我说也是,就是一种田的,制定那些战法、操典还是让别人去干,你北洋重臣就该在天津种地,把你那天津工业基地做好,打仗的事根本不用操心。” 白元洁说着点点头:“要不你劝劝皇帝,大东洋的事白某给你担了,你回虎城住着去,近领北洋、遥控东洋。” 这只是老白的幻想,实际上几个月后,他就要带着剩下一千二百多条船返航回大明,然后接着在天津坐镇北洋为陈沐把守日渐兴隆的工业基地。 陈沐扯扯嘴角,回去? 他才不回去。 回去肯定是一屁股的烦心事,哪儿有在海外自在。 他干脆撇开话题道:“这么说来,亚州的火药缺口是六十五万斤,不,至少要用的船上得备两轮发射的量,再加上铳炮常用,至少要屯二百万斤往上的火药才行。” 赛驴公转移话题的功力非常深厚,说出的话令白元洁为之侧目:“你准备那么多火药做什么,你把朝廷送来的火箭凑到一处,有五十条罗刹船常备一次齐射的火箭就够打一场仗了,不用准备那么多,用不完时间长了也不好用。” 陈沐心里乐呵呵,点头道:“说的是。” 他当然没打算屯那么多火药,不过他还是轻松道:“这的情况复杂,白兄你刚过来还不知道,莽虫那硝石产量很高,上个月到港的两条船头一遭便向常胜送了四千斤硝,都是大块像石头一样。” “这还是人手短缺,刚开始挖,以后的产量当会更多。”陈沐笑着让杜松招呼旗军收兵回城,对白元洁道:“屯着硝,有需要当月就能造出药来,何况就算直接造出火药,用不完咱能卖呀。” “大东洋那边有个费老二,整天寻思着揍邻居,咱这火药按市价百斤二两三钱九分,卖他百斤一百半两钱不过分。” 陈沐说着从杜松腰间摸出一枚银币递给白元洁,道:“喏,就这个,明制西班牙钱,他委托咱做的,他们从秘鲁挖的银子都先在东洋军府过个手儿。” “今年铸白银十七万斤,合二百七十三万两千两,依照合约里头四十万九千八百两归大明,这是铸币的劳务费,剩下二百三十二万两千二百两用于给他铸钱。” “铸币九银一铜,给他铸四百六十四万四千四百枚银币,大明又得二十三万两千二百二十两。” “所以现在他跟咱做买卖,都不用给钱。”陈沐说这话时一脸正直,道:“只要他想要啥,我立马给他送去,反正他的钱都在我这儿,我自己扣就行,决不让他吃亏。” 白元洁已经无力吐槽了。 原本他以为,他说老兄弟里数钱数得最带劲的,这好歹还能为他在南洋军府的蹉跎岁月找到一点儿人生价值的慰藉,却没想到东洋军府更厉害。 连税收都不提了,直接给别国铸币抽成。 老白还没想到究竟该对陈沐这份自得作何回应,便从港口方向的官道上望见马蹄扬尘,杜松已率两名亲卫抽刀过半护在二人身前。 待骑手由远及近滚鞍下马,才见是一名身着全甲风尘仆仆的蒙古骑手,隔着数步拜倒在地抱拳用不太标准的官话道:“禀报大帅,金城急报,东边打仗了。” 陈沐与白元洁对视一眼,他看见老白眼中迸发出的炙热与渴望。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大会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所谓的东边不是常胜的东边,而是金城的东方,很远。 但其实称不上急报。 因为战斗发生于去年。 去年明西战争结束,金城督军麻贵放麾下蒙古、女真兵及少量精通制图的旗军奔赴东方,随后一次次增兵、一次次派遣,又自移民中招募开拓者,与金城知县吴中行一道经略金城。 他的出发点不单单试图在地图上扩大他们对亚洲的认知,更为践行他对麾下旗军的诺言,即东征前许下的赏格——依功勋升官,设立百户所。 麻氏麾下二百多个百户等着呢。 不光金城在向东开拓,在常胜北方,黑云龙同样在战争结束后率麾下步骑向东奔走,不过他的开拓容易得多,亚洲中部早就被西班牙纳入新西班牙范围内,他只是率领部下将大致道路、地形亲自勘探一番。 因此黑云龙在去年早就抵达东海岸的佛罗里达,甚至还在西班牙人的指引下参观了西班牙人在圣约翰河附近的殖民地,圣奥古斯丁堡的古战场遗址。 在将沿途地形与见闻派人送回常胜后,黑云龙便在圣奥古斯丁堡北部划定新西班牙界限,接着率骑兵北上沿着大海漫无目的起巡视属于大明的亚洲东海岸。 但最早在这片对大明来说无比陌生的土地上战斗的并非黑云龙,而是自金城向东一路奔走的蒙古首领呼兰。 在过去,呼兰只是蒙古草原上不起眼的战士,尽管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战士追随,可他甚至连拔都儿都算不上,更不必说部落首领了。 但他跟随麻贵越过冰川,蛰居麻家港两年有余,又在后来同西班牙人的战斗中斩获首级,成为东征千人中最终活下来的二百余人之一,而且在这寥寥可数的二百多人里,呼兰还是一名骑兵军官,这令他变得与众不同。 现在蒙受皇恩,呼兰有了自己的部落——这个说法是错误的,正确的说法是大明金城卫右千户,不过这在呼兰眼中和拥有自己的部落差不多。 明西战争结束后,呼兰得到的命令是率领部下向东开拓版图直至东临大海,等他标下的旗军将地图测绘完,他将受封指挥使,并在他测量过的土地上任选一块土地作为他的卫所,今后世代为皇帝镇守这片土地。 名字麻贵都起好了,就叫呼兰卫。 这在呼兰眼中,所谓的‘呼兰卫’无异于‘呼兰部’,以后还有可能像成吉思汗的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伊利汗国一样,受万历大汗册封,变成呼兰汗国,世代向皇帝进贡。 带着这个梦想,呼兰先遇到了无法翻越的高山,他便率领部下沿着山脚一路向北,在山脉的缺口向东前行,随后又遇到高原,高原之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就这样夏去秋来。 为应对冬季的寒冷,发现自己所处方向太靠北的呼兰又向东南走,途中遇到一个又一个村庄,当他表明来意,从来没有人向他们发起攻击,相反当地居民还用粮食试图救济他们。 毕竟打也打不过,他们这支部队看上去非常可怕不说,还有太多人了。 麻贵一直在向东派遣人手,最早是呼兰的千人步骑,后来又派出一个个百户从南北不同位置向东开拓,他们在广袤的草原上互相联系,就算走丢了也没有关系,只要向东走到尽头的大海,他们总能在那相逢。 整整半年都很平静,冬季他们找到了望不见边的巨大湖泊,呼兰以为这就是大海。 但当地住在湖边的自称博塔瓦托米部落的原住民告诉他这是湖,总之,万历六年的冬天呼兰是在湖边渡过的。 博塔瓦托米的名字不好记,呼兰麾下的旗军称他们做‘淘米部’,呼兰则向淘米部介绍他们是来自大明帝国的呼兰部,他们在淘米部旁边从篷车上卸下北洋军帐与毡子,砍伐林木扎起墨绿色的毡帐。 淘米部女多男少精通种植与捕鱼,呼兰部全是男丁又有鸟铳在手,打猎是一把好手,两个部落刚好互补能互相贸易熬过冬天。 在最冷的时节,呼兰部包括千户呼兰在内的一百多个小伙子们和淘米部的姑娘们结为夫妇,两个部落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在大湖边联姻,随后战争就来了。 他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北亚东海岸的外来者不止他们。 在万历六年的冬天,骑着高头大马的外来原住民冲进淘米部的村子,对呼兰的老岳父大呼小叫,闻讯策马赶来的呼兰弯弓搭箭,在他用箭矢射穿那个骑手的喉咙前,他来自淘米部的妻子在马下拉住了他的缰绳,告诉他:这是易洛魁联盟的战争领袖在召集军队。 易洛魁联盟。 不论是呼兰的岳父还是妻子,亦或是呼兰部一百多个小伙子来自淘米部的岳父与妻子们都无法准确地告诉呼兰什么是易洛魁联盟。 他们只知道一切为人所知的强大的部落,都是易洛魁联盟的成员,而淘米部?他们并非易洛魁的成员,但这个强大而好战的部落联盟发出了战争威胁,要征召一切能征召到的战士去东北遥远的魁北克作战。 魁北克是峡湾的意思,呼兰捧着木制烟斗发愁的老岳父说,那是另一个大湖的河口,很远,听说顺着河流能驶向大海。 大海! 这个词令呼兰动心。 岳父和妻子口中的‘很远’,在呼兰看来那就是‘不远’,因为他们一没有马、二没有车,别管去哪儿都靠腿,说的‘不远’基本上就只有十里,超过十里都是‘很远’。 他长途跋涉沿途拐弯,一路走了七千多里才走到这,现在岳父说很远,那呼兰估计他离大海已经不到三千里路了。 来自遥远草原经历过黑水靺鞨群岛严寒的蒙古战士心中已有定计,实在不行就杀过去,管你什么魁北克还是易洛魁,统统杀过去。 但紧跟着岳父的话令他改变了主意。 老印第安人磕了磕烟斗里的烧尽的烟草梗,道:“在那有一些很久以前到这里的入侵者,他们很白和我们长得不一样,说脚下的土地不是魁北克而是拉拆那,又自称这里不再属于中国君主,而叫新法兰西的人,他们在河口猎杀海狸砍伐森林,还攻击了易洛魁联盟的部落。” 就像哥伦布坚信他抵达的印度一样,最先抵达新大陆的法兰西探险家也笃信自己登上了中国沿海,坚定地认为魁北克是中国的一个省份。 听见长得很白的外来者,呼兰就明白了,他舔舔干涩的嘴唇,道:“我们也去吧,易洛魁联盟在大河召集兵马,这也是大聚会吧?在我的家乡有那达慕大会,这也该有。” “不要担心这,后面还有很多我的人会过来,我会留下一些军队接应他们,我们去参加易洛魁大会!” 呼兰搓着双手走出属于部落首领的长屋,对左右道:“派人回去,要告诉大帅,这里要打仗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七十七章 联盟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呼兰发现自己和淘米部的认知是存在差别的。 在行军开始前,他以为是他们呼兰部的小伙子们娶了淘米部的姑娘,但行军开始后才逐渐明白,是淘米部的姑娘们娶了他们这些小伙子。 尽管大家都有蒙古血统,但生活方式有着根本上的区别,淘米和易洛魁联盟的其他部落成员都是母权部落……只有呼兰是父权部落。 别人的儿子都是没有继承权并终将成为‘外族人’,如果套用其他母权部落的世界观,他所为之骄傲的‘呼兰部’,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他的小伙子们别管是汉人旗军还是蒙古女真勇士,终将会在这片土地上娶妻生子,然后呼兰部就消失啦。 比方说在此次呼兰部出丁七百、淘米部出丁三百的行军中,两个部落只有一名战争领袖,即呼兰。 呼兰是千户,他做呼兰部的战争酋帅很正常,但在淘米部眼中呼兰是他们的女婿,做淘米部的酋帅才是正常之举。 不过在呼兰和部下讨论过这个问题后发现,别人都是母权部落对他们来说是个巨大的优势,因为在嫁娶过程中男子会失去原本部落的继承权,但却拥有对方部落的继承权。 而在男子质量上来看,他们这帮中华男儿有着原住民不可匹敌的优势,汉人旗军与蒙古骑手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女真勇士们也自幼生长在山林中,体格比之原住民非但不落下风而且还更加强壮。 并且他们普遍更干净、在苦兀岛的学习也让他们掌握更多知识,善于使用并装备大量火器、强弓、铠甲、马匹,让他们拥有比之原住民高超的战斗力。 这些‘嫁’出去的勇士去继承别人的部落,看上去……十分可期呀。 如此看来,呼兰欣喜地接受了呼兰部即将消失的宿命,并制定出他离开金城后首次作为军事长官提出的长远规划,即在接下来的行军与战斗中,散发男儿魅力,尽可能嫁给更多部落。 总的来说,呼兰是习惯跟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生活在一起的,除了名字。 在穿越漫长的草原与湖边漫无边际的茂盛丛林的行军中,呼兰对淘米部更加了解,也结识了更多受易洛魁联盟召集的部落士兵。 原本人口部落的淘米部在得到呼兰加盟后转眼就成为拥有上千士兵动员能力的大部落,这为他们赢得了声望。 原住民部落以土地为行政区划,部落上面是以力量为基础的联盟、下面是血缘为纽带的氏族,每个部落都有一个或多个氏族,各个氏族以动物命名,狼、熊、龟、海狸、鹿、苍鹭、鹰等等,都是他们见过的动物,氏族的名字往往也是其中部众的姓氏。 每个氏族都有那么几套名字,原住民能从一样的名字中分辨出谁是谁,但呼兰不行。 他的岳父被叫做智狸,小舅子也叫这个,为了区分开来,呼兰部统一将呼兰的岳父称作‘智慧的大狸子’、小舅子叫‘智慧的小狸子’。 没办法,氏族的名字天然为人们带来氏族的权力,因此所有人都拒绝改名。 原住民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行军方法,各个同行的部落在路上相遇只是打个招呼,然后选择另一条路线,没有任何部落会像呼兰部这样集体行军,他们都分成一支支小股部队,行走不同的道路获取食物来应对漫长的路途。 易洛魁联盟的一切都被呼兰看在眼中,冬去春来,他们的行军路线早被易洛魁联盟的骑手规定好,途经的大小部落都会为他们准备必备的食物与物资供应,让呼兰感觉就像在大明境内途经各县的情况一样,只是规模要小得多。 他们集结的兵力令呼兰暗自咂舌,仅仅是他在路上所获知的,为五大部落之下的各个氏族均派出上百人乃至数百人来参与即将到来的战争。 实际上战争已经开始了。 呼兰与智狸率领军队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们越能见到众多属于联盟的氏族村庄,他们居住在木质长屋中,一个村落普遍有四五十个长屋,村庄外缘有木桩篱笆与田地,披着皮毯的易洛魁人在田间劳作、执行渔猎或烧陶编筐。 更多鼻与身体钉着兽骨装饰的部落战士则七人至十余人地聚在一起,大多数时候他们磨砺兵器准备战斗,有时也用木质的球拍在大空地上立个子来打球。 人们对呼兰的军队没有太多惊异,尤其在了解他们是人丁不旺的淘米部大举接纳的外来氏族之后——经常会有部落这样做,外来人有时候是战争俘虏、有时候是从别的地方迁徙过来的部落,这在见惯了部落兴衰的原住民眼中没什么特别。 尤其他们长得还差不多。 他们也见过马匹,从法兰西人那他们见到了很多马,而且在战斗中还缴获了一些凶猛的驮兽,唯独对来自明朝的甲胄与火枪感到极大的新。 至于这个被接纳的所谓呼兰部没有女人这件看起来非常怪的事,对易洛魁人却完全没有一点儿怪的。 穿着兽皮裤赤膊披毯手持斧头的部落战士在问明白呼兰部的来路后,对他们没有女人表示同情,随点头的动作头上作为装饰的鹰羽一颤一颤,对同伙道:“看吧,女人是天上掉下来的,并不是每个部落都能捡到。” 在他们的神话传说中,最早的女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其实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易洛魁人自称易洛魁人,他们的联盟名字字面意思是‘长屋之盟’,寓意为各部落像一个氏族般住在长屋里相亲相爱,正式的名字叫做和平与力量的联盟。 易洛魁是外人加给他们的称号,广泛使用于敌对或未加盟的部落。 在酋长与酋帅议事的长屋中,呼兰第一次观看到这场已经打响数月的冲突战争全貌。 他们的主要对手并非来自欧洲的异邦人,正如来自大明的异邦人在易洛魁联盟中只是微不足道的数十名酋帅之一般,他们这些外来者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们真正要对付的是另两个大部落联盟,休伦人和伊利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七十八章 长屋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作为最后一支赶到易洛魁联盟政治、地理中心奥农达加部落领地的会盟者,大狸子与呼兰的赶到意味着僵持良久的联盟议会进入拿定最终主意的时刻。 尽管大狸子的淘米部对强大的部落联盟而言可有可无,但易洛魁联盟奉行平等,任何一个部落的酋长都能参与议事、任何部落的酋帅都能否决战争、他们也都能做出自己的联盟计划——只要争取更多部落同意,就能执行自己的计划。 但最强势的依然是兵力众多、势力强大的奥农达加部落,他们拥有包括联盟首领与联盟文在内的十四名议会成员。 其余四个联盟部落莫霍克、奥奈达、瑟内萨和卡尤加则各拥有八至十名议会成员,还有像淘米部这样零散的小部落则只有两名,一名管理部落的酋长、一名作为战争领袖的酋帅。 议事长屋内有比寻常长屋更大的空间,木地板上铺设着一副兽皮绘制的地图,上面标注着大湖区域的南方直至海岸的土地——这是易洛魁联盟五大部落及数十个小部落的势力范围。 简单易懂的绘图让呼兰这个不同易洛魁语言的蒙古人也能看出联盟所处的艰难环境。 他们南方是同样势力庞大且有领土纷争的肖尼人与迈阿密人;东边是始终与易洛魁东部门户奥奈达人相互作战的莫西干人;北方隔着安大略湖相望的土地为休伦人与渥太华人的地盘。 伴着易洛魁联盟创始人、奥农达加首领海法沙向每个受召集来的部落首领感谢致辞,摩拳擦掌的呼兰在心中暗自腹诽,这易洛魁的外部环境可比他在西边草原上遇见那些说苏族语的黑脚、阿拉帕霍、夏延、拉科塔、杨克顿、达科他人复杂多了。 这也许是呼兰并未介入他们部落纷争中而带给他的错觉,毕竟此时此刻,他真的介入到易洛魁人的战争之中。 海法沙向各部落首领表示感谢之后,又为大狸子和呼兰戴上贝壳制成的项链,以欢迎新成员加入这个成立九年的联盟。 海法沙非常重视率领一千名战士前来会盟的大狸子,甚至为此专门讲解此次冲突的来源:“九个月前,我的部落小鹰氏族的一名年轻人在追捕河狸时沿河北走,他捕捉的河狸外来者杀死,休伦人保护着他们。” “为化解矛盾,休伦人为小鹰氏族送去赔偿与道歉,但这不能让小鹰氏族满意,氏族决定派出亲族复仇,七个人被派去追踪杀死他们亲属的外来者。” “按照我们共同的约定,休伦人不能插手,但他们为保护外来者发动战争,他们从外来者那里得到支援,骑着阿哈满福拿着畜法拉,摧毁一座城镇。” 在说话的同时海法沙似乎担心大狸子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边说边比划马,还端出一支火枪,结果换来大狸子了然的表情,道:“马和鸟铳,呼兰也有,呼兰有很多。” 原本呼兰就够引人注目的了,在一众牛皮裤、披毯、戴羽冠的酋长与酋帅中猛得混入一个头戴高顶布面铁盔、身披辽东蓝团龙布面铁甲,像小山般坐着的身影,根本不用想这有么鹤立鸡群。 大狸子一边儿说一边用骄傲的神色望向自己的女婿,呼兰有、呼兰还有很多。 整间长屋的酋长酋帅都将眼神望了过来,拄着入鞘马刀坐着小马扎的呼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头用嗓音沉沉地应出一声:“嗯!” 还真别说,这个人人都能听得懂。 留着高耸好似马鬃发型的莫霍克人酋帅年岁老迈,脸上带着战斗留下的刀疤,对呼兰问道:“我的部落有马,你能教我的人骑马?” 大狸子为女婿翻译了一遍,呼兰自然点头。 老莫兴奋地舞起拳头,他的人吃足了新法兰西那些欧洲人的亏,缴获十几匹战马与十几杆火枪,但他们不会用也不会骑……有些性情温顺的战马能为人所用,但有些性情不是那么乖巧的大型驮兽在原住民手中就和麻贵麾下的熊一样,基本上是一种观赏动物。 对了,易洛魁部落里普遍也有这种观赏动物,熊被他们捉了关起来准备吃肉。 “战争已经开始了,在过去几个月里,我们为复仇向周边各部落开战,这补充了得病带来的死伤,接下来向休伦人的盟友开战,以控制毛皮产地和贸易道路。” “这里有外来者。”说着海法沙踏着地图安大略湖与魁北克中间的河流,“我们得夺回休伦人手中的毛皮市场,他们管这叫蒙特利尔。” “但现在是贸易的季节,有很多休伦人会在那,如果不能尽快攻下来,更多部落会赶来帮他们,袭击会变成战争,很难。” 海法沙说一句,大狸子就给呼兰说一句,俩人七手八脚的还在帮呼兰加深理解,首领已说出解决办法:“所以我们先打渥太华人,他们和休伦人是同盟,会有一部分兵力被调动到大湖西北,然后再在这发起袭击。” “然后还需要一支勇敢的军队,沿河去魁北克,截下外来者贸易得来的毛皮,但他们有大船,顺着河流,我不知道该怎么打碎他们的船。” 海法沙说着将目光望向大狸子,他已经发现呼兰听不懂他们的话了,所以别管说什么,只要问大狸子就行。 海法沙把呼兰问住了。 要是在陆地上,他这支兵力能承担几乎所有使命,别管是奔袭、守备、工事、斥候还是常规作战,他们都没问题,可你跟我说河里? 尽管呼兰一直想当蒙古海军提督,但这事他确实解决不了。 他说:“我更熟悉陆战,海上要问问我的部下,他们有懂海战的,也许能为联盟造几艘船?” 造几艘船? 海法沙对此产生了极高的兴趣,他认为如果这些穿铁甲的人说能造船,那么多半就是能造船的吧?而且他们还能从中学习造船的方法,一举两得。 却没想到,担当呼兰召一名步兵百户进入议事长屋第一句话就是:“造船来不及了,但这个地利很好,千户,这仗能打。” “怎么打? 百户说:“关云长水淹七军!”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七十九章 坐标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关云长水淹七军。” 呼兰部下的小百户说出这句话时,另一边的陈沐才刚刚收到金城知县吴中行的报信,转述呼兰在四个月前的淘米部获知的消息。 局势在陈沐眼中不像呼兰般单一,他有更多获得信息的渠道,尽管这因他要着眼全局而显得同样满眼睛战争迷雾,但事情总要比别人清晰得多。 只是他的消息时效性很差。 广阔的大东洋地图上,陈沐拿着陶俑旗军在地上来回推移,由金城出发散步在中部草原与东部易洛魁联盟的士兵以上了漆的陶俑形式为东洋军府将官直观地陈述形式。 由旗军随呼兰用脚步丈量并测绘的辽阔草原上,散步着二十七位百户陶俑,百户陶俑的位置未必是此时此刻百户部所处的位置,但一定是他们先前所处的位置,误差不超过五十里。 因为每个百户部朝着正东或正西每奔走二百三十里即扎下度碑,并派遣骑手向金城飞报位置、范围内探得的原住民部落等信息。 这个度数并不准确,甚至在扎下第一个度碑的时候就和经纬度没有关系,整个东洋军府都知道这是错的,但用陈沐的话说,这是他们的坐标系,至少依照这个方法,他们能在辽阔的亚洲大陆使用这幅坐标系。 这一庞大工程并非只有麻贵派遣出他那东拼西凑的杂牌卫,还有翻过山脉后高原与草原上数不清的部落在帮他们做这件事,因为这同时也是金城县在沟通商路。 金城的商路、黑脚人的商路、夏延部落的商路,陈沐眼前覆盖整个偏厅地板的地毯式舆图也是基于这套坐标系划定的,相等大小的方形皮面被堆叠在一处,每块都能拉开露出反面放大四倍的地形图。 不过眼下这幅图完成度还不到三成,草原中间向东的区域都未完成,涉及到这场战争的五大湖区域及沿海更是一片空白。 可即便如此依然很有用,至少能让陈沐等人非常直观地看清楚他们在辽阔土地上究竟部署了多少兵力。 五大湖以西,他们有麻贵麾下二十七个百户部,自西向东一路排列,五大湖以东的未知地带上,包括呼兰在内的十四个百户部聚集在那。 东海岸以南,佛罗里达明西边界的北方一千四百里处,黑云龙的十一个百户部正沿海岸向北行进。 更遥远的大东洋上,靠近欧洲葡萄牙沿海地区,一艘陶船上装着十二个百户活动在那个方向,那是陈九经的船队。 象征李旦的船则载着小陶俑停靠在西班牙沿海。 “这个图太复杂了,还是常胜室的那幅图用起来容易点。”陈沐摇着头看着侍从将几个象征原住民部落木制长屋的陶屋放在图上几个位置,并对照着金城送来的图像用毛刷将周围地图染红,转头对门口坐着的几人问道:“世子殿下以为如何?”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在北洋三期中将郑藩世子、大科学家朱载堉送来了,混在旗军营里让他过了几天才发现这个戴四方平定巾出入军营的中年人行迹诡异。 他打扮的就像个绍兴师爷,起初陈沐还以为这是白元洁的跟班呢,后来还是杜松跟陈沐说的,说白帅的师爷跟着北洋三期驻营搬迁,每次都请人用马车给他载着大算盘,随行喽啰好几百,混在白元洁的亲兵里,看上去不像师爷。 后来问过白元洁,白元洁也笑而不语,一直到过了半个月,小宦官张鲸才重新拿着皇帝的第二封信跟陈沐聊天,这才知道那是郑藩世子,也是此次宗室东渡的带队监察官。 那些随行并非喽啰,全是大明宗室子弟。 一位辅国将军将军、四位奉国将军、十六位镇国中尉、六十四位辅国中尉、五百一十二位奉国中尉。 这些宗室过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今年,常胜为朝廷省去十三万一千二百石禄米。 奉国中尉的数量有点不成比例,起初陈沐也无法理解,但后来了解了朝廷宗室封爵的法令后他明白了,作为宗室男性的爵位,奉国中尉以上都是父亲的长子降一级、余子降两级;唯独到了辅国中尉,生下的所有儿子都是奉国中尉。 这让大明朝的奉国中尉非常之多。 而奉国中尉的禄米在洪武二十八年减少后为二百石,与高一级的辅国中尉仅差一百石,并且这是永制,永制意味着即使是张居正、万历都无法改变。 他们能更改的只有宗室庶人,庶人,即是有罪革职者,英宗时期给米粮颇多,嘉靖朝月支米减为六石,到了万历朝只有两石了。 就像最能生养的周藩,有宗碟者五千余人,这里头有四千多个奉国中尉,一年光禄米干掉八十万石。 常胜今年一下子给朝廷减轻八分之一个周藩。 陈沐不在乎养这些人,安置的方法也简单粗暴,常胜县南方未经开拓的土地可太多了——给他们划一片地。 像普通百姓一样,普通移民过来时是一个村子万亩地,这帮人是贵族,一户分五百亩。 给种子给农具给驴,给刀给铳给弓箭,甚至还给辅国将军发了二百万通宝的商本儿,五百多名奉国中尉分摊种地教习、旗军教习及商贾教习各一名,别的啥也不管。 邹元标问:“大帅这么做不怕他们告状?” 靖海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又没让他们种地,告什么状?” 就算锄头送到手边儿了,陈沐也从未亲自或指派任何人开口告诉那些宗室动手劳作,没有。 他绝不鼓励宗室劳作、做买卖或当兵。 哪怕商本儿发到手里、锄头丢在地里、驴子牵到家里,他也绝不承认自己鼓励宗室劳作。 绝不。 甚至哪怕这些宗室拿起锄头下地,他还要派人去地里头警告一番。 我大明王朝的宗室手指头都是金子做的,绝不能低三下四地干活。 除非饿得不行了。 还真别说,宗室子弟其实比陈沐想象中勤劳,虽然他们笨得可以,拿个锄头铲子也不会使劲儿,但他们愿意学,而且极为勤劳。 工作之余还知道找上朱载堉求爷爷告奶奶地想要学习些所谓的‘科学’,说啥也想抓紧离开这片蛮荒之土。 在陈沐看来,这就是极好的开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八十章 吸纳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陈沐为调派人手支援呼兰而烦恼时,呼兰自己也在烦恼着。 他低估了中华男儿对易洛魁联盟成员的吸引力。 自长屋议事之后,联盟很快制定出全票通过的战略目的与执行情况,新加入的呼兰部或者说淘米部主力作战部队将作为机动兵力,先投入进攻安大略湖西面渥太华人城镇的行动中。 在联盟首领们认可他们的能力后,跟随大部队向北进攻的途中再凭借‘健壮的驮兽’向东北沿河西北岸封锁休伦人靠近河流的机会,伴随河流东南方向的部落一同攻打河中岛屿蒙特利尔上盘踞的外来者。 议事后,淘米部很快成为联盟的明星,各个部落争先恐后地向淘米部众打探着呼兰部的情况,在听说他们只有男人、且议事厅中发言的男人被称作百户,下辖一百一十名战士,像这样的男人有十个后,更加令人激动的联姻行动开始了。 提出‘关云长水淹七军’的百户刚好也姓关,人长得一脸正气,名字也很正,叫关征。 当天在得到呼兰的准许后就加入了有燧石氏之称的莫霍克,另外还有三名百户,分别加入了‘立石氏’奥奈达部、‘丘陵氏’奥农达加以及‘沼泽氏’卡尤加部。 当然,在呼兰看来,现阶段还只能算是定亲。 他的部落眼看着就要被瓜分得一干二净,哪怕这是他心中所期待的也难免感到不平衡,因此他要为曾经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呼兰部’找到一点儿微弱的存在感——一个盛大的婚礼。 而在婚礼这件事上,再没有比中原还复杂的婚事了,因此他与各部首领敲定,当战争结束后,这些小伙子将与新娘举行盛大的婚礼,到时候一天一个要在联盟中办上半年! 其实这也正合部落首领们的本意,先在战争中看看他们这些‘新来的’的本事。 对易洛魁女子来说,勇敢是一个男人最宝贵的品质,而检验这一品质的途经就是战争。 缓慢而逶迤的行军令呼兰部每一名战士感到烦躁。 他们已经行军整整一年了,几乎没干过什么正事,就是从西面不停地向东行走,翻过山脉、踏过草原、越过河流与湖泊,在大湖边休息了两个月避冬,然后接着继续行军——现在,这些土民居然让他们再走回去? 是的,他们又开始跟着一千二百名精挑细选的易洛魁武士向西行进,渥太华人的城镇在他们的西北方,他们要从西面越过安大略湖,然后向北发起进攻。 由于原住民缺少运送辎重的驮兽与更加富有经验的行军方式,在远离己方城镇、村庄的路上行军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觅食,这令他们的行军速度比呼兰预计得很慢,这让他明白为何这场仗会打上九个月才刚刚开始。 在行军三百余里后,他们的先头部队在原野中遇到一支休伦人的觅食小队,就在一个拥有三十余座长屋的村庄旁边,呼兰甚至能用望远镜看到田地里的土豆。 双方相遇二话不说,互相列队操着弓箭、吹箭、投矛分批次地互相射击,缺少有效防护手段令双方皆死伤惨重。 但他们有着比其他部队更加坚韧的勇气,在兵力相仿的情况下谁都不愿散掉军阵退却,直至易洛魁联盟另一支属于莫霍克部落的队伍出现在战场侧翼,这才使休伦人崩溃四下逃窜。 易洛魁与休伦说着同样的语言,拥有同样的文化,甚至就连组成联盟的氏族也一样,易洛魁联盟有五个氏族,休伦人也同样拥有五个氏族。 甚至双方都使用‘默哀战争’,即在战争中收养战俘来替代死去的人,他们相信人的灵魂不会消散而只是在世间游荡,在通过一系列手段后能在另一个人身上重生。 比如在这场小规模争斗中易洛魁联盟的燧石氏族有一名叫‘红石’的战士死了,他们俘虏了休伦人熊氏族一名叫‘白熊’的战士,红石的亲人会收养白熊,并给他改名叫红石,然后白熊就是红石了。 但在实践过程中没有这么简单,有一套关系到战士心情、战斗损失、传统信仰,包括惩罚、行刑在内的程序。 呼兰并未参与这场战斗,他认为敌人这种程度并不值得让他的战士去催动马匹承受战马可能被箭矢划伤的风险。 休伦人最勇猛的战士在成为战俘后受到为消磨斗志而起的虐待,不过这些勇敢的人受到尊敬,行刑还没到一半就有几个联盟部落的好心人责骂别人,并宣布他们领养了这些战士。 但有些作战中表现并非那么优秀,行刑中又表现得过于勇敢的人,那些一声不吭的勇士被易洛魁人分而食之,气氛像过年一样。 “他们在做什么?” 呼兰大口喘着粗气,抬手指着远处的休伦村寨道:“他们的村子就在这,他们止步不前,虐待战俘取乐,还吃了他们?” 这是一群妖怪啊! “他们不攻打村子。”大狸子虽然不是易洛魁人,却也对这种行径见怪不怪,道:“有村子就会吸引新的敌人定居,以后才能吸收更多战俘,他们现在……也是为了吸收他们。” 但战斗结束后他才知道,这些原住民和他们不一样,和蒙古人、女真人、汉人,不一样。 他们吃人,易洛魁人、休伦人,都吃人。 默哀战争的本质是削弱敌人、增强自己。 他们的文化相信以形补形,想要鹿的速度就要吃鹿、想要熊的力量就要吃熊,想要勇敢的人的勇气……则要吃人。 大狸子抽着烟斗说:“我们输了,也可能会被敌人吃掉,尤其是你这种富有勇气的战士。” 他们对待俘虏的做法与呼兰所知道的每一个种族都不一样,既不像汉人也不像口外的游牧民族,他们尊敬、崇拜勇者而鄙视弱者,如果敌人被打倒了,那说明敌人无能,更要往死里打;如果敌人没被打倒,反而会被尊重,有可能获得他们眼中‘最荣耀的死法’,也有可能作为新的易洛魁人活下去。 “别这么看着我,易洛魁人并不野蛮,你也看到他们在联盟里,几乎没人争斗,易洛魁的长屋相亲相爱,不包括长屋外的人,但人们信仰的神话中给予他们肩负起维护和平的重任,他们的祖先种下和平之树,要把和平带到每个地方。” 呼兰指着远处聚在一起的战士问道:“就这样带?” “除了血亲,易洛魁人会向周围每个部落宣战,首先他们会欢迎周围部落加入他们的长屋,成为第六个、第七个部落,现在我们是第六个部落,联盟还会欢迎更多人。” “如果拒绝加入,联盟就会给那些拒绝的部落一份契约,双方保证和平;如果再次被拒绝,易洛魁就会发起默哀战争,用收养或吃掉的方式来吸纳他们。” 呼兰实在听不了老丈人的歪理邪说,他怕自己再听下去就觉得易洛魁人的做法是正确的了,干脆扬手道:“呼兰部听令,驱赶村里所有人,烧了这座村子!”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八十一章 分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呼兰一声令下,麾下上百蒙古骑手在命令下举火上马,这些在金城受到北洋操典训练的蒙古骑兵在此时此刻表现出极高的战斗素质,呼啸跃马翻过休伦人的栅栏,扬着马刀与火把吓唬村子里见到的每一个活人,不分敌我。 别管是颤颤巍巍的休伦老人还是抱小孩的休伦妇人,亦或是持长矛利斧捕捉俘虏的易洛魁武士,纷纷受到惊吓被驱赶向村镇东面的空地上。 突生的变故令人们惊呆了。 蒙古人不知来源的愤怒令易洛魁武士不知所以,那些正将最勇敢的俘虏折磨致死并切片分食以获取其勇气解放其灵魂的战士们用不解并带着委屈目光看向这些四下奔走的蒙古兵。 他们的眼神像毫无缘由受到责难的小兽。 大狸子都被女婿惊呆了。 内讧似乎发生在瞬息之间,明军旗军与女真重甲步弓手尽管没收到指派给他们的任务,但局势不准许他们有片刻迟疑,所有人在第一时间与袍泽相互靠拢,端起鸟铳与角弓指向原本共同行军的易洛魁人。 此时此刻,举目皆敌。 一根根火把在武士的惊叫声中投掷向休伦人的长屋,他们堆积还来不及处理加工的食物转眼燃起冲天大火,并将周围的屋舍栅栏吞噬,冒出滚滚浓烟。 战马嘶鸣,擎起马刀的扬起刀刃指向那些来不及逃走并已接受成为俘虏命运的妇孺:“滚,有多远跑多远。” 这被视为一种抢夺战利品的危险举动。 前后不过一刻,却不单单让呼兰认识到自己与易洛魁联盟并非同道,同时也让包括大狸子在内的易洛魁人认识到他们与呼兰的不同。 这支易洛魁军队隶属于打大燧石氏莫霍克人,他们都留着中间高两边低的发型,就是为人所知的莫西干,不过这是后世翻译错误,实际上莫西干人不留这种发型,这是莫霍克人的专属。 他们的酋帅是个高大的莫霍克人,头顶两侧的头发都剃光了,中间长长的好似马鬃般的头发用绳子系着,上面扎了根鹰羽当作簪子,提着铁斧微微扬了又扬,但最终没有指向呼兰,只是用阴郁且仇恨的眼神望向大狸子。 他想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霍克军团的战士们跃跃欲试,又不敢擅作主张,倒是大狸子在莫霍克酋帅的眼神示意下连忙跑上前去抓住呼兰的缰绳,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进攻自己人?” “杀了他们或者放了他们,为什么要虐待他们。”呼兰对老泰山还是有尊敬的,抬手道:“那个俘虏身受刀剐一声不吭,哪怕不说放了也该给这样的拔都儿留个全尸!他们把他吃了!” 拔都儿,亦称拔突,还有后来满文中的巴图鲁,都是一个意思,是英勇无敌之名。 在蒙古草原上,最勇猛的人将会受到大汗册封,以拔都儿为名。 于长城南北的对抗战争中,经常会出现某某拔都儿、某某拔突率军越过长城、或某某将军于长城外与某某拔都儿作战,有这样名号的人都是勇士。 身受酷刑沉默以对,在呼兰看来这就是真正的勇士了。 当大狸子将呼兰的话复述给莫霍克酋帅时,扎着鹰羽簪的酋帅瞪圆了眼圈用炭涂黑的眼睛,神情表现出极大的愕然,攥着斧头张开双手道:“我们就是在给他勇士的荣耀!” “他的灵魂与荣耀将归于上天,成为和平之树上的鹰,为所有人看着来自远方的危险。”莫霍克酋帅神情激动,用没握斧头的左手拍在自己胸口:“他的勇气与力量将交给我们,保护联盟的和平!这就是最勇敢的战士的荣耀!” “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向自己的兄弟挥舞刀子,我们整个联盟都不会有这样人,当你达成一份契约,那就要遵守它,绝不背叛!这是联盟的根本!” “而你现在分配我们的战利品,你的人没有参与这场战斗,却对我们如何处置俘虏发号施令指手画脚,如果不愿参加狩猎你就留在这!没有人会看的起你们这些懦夫。” 呼兰听着大狸子的翻译,同样感到愕然,他也知道莫霍克酋帅之所以没有让部下向他发动进攻多半是因为内心衡量过双方的差距,在同等兵力之下他们不可能战胜自己。 却没想到在训斥了他一顿之后,莫霍克酋帅向部下发号施令,这些易洛魁士兵继续奔走向林中,捉会他们能捉到的每一个人。 根本无心和他争论。 他们这叫相看两厌,呼兰看不惯易洛魁人的侮辱习俗,而易洛魁人也看不惯呼兰随意的同室操戈。 在易洛魁人的文化中,共同种下和平之树的五族与吸纳进联盟的新成员是一种与世界为敌的状态,他们天然认同除了联盟血亲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可以攻打的敌人,而同时联盟之内又需要绝对和平。 尤其同室操戈,是决不被接受的。 大狸子的部落成员看向他们的眼神也有些怪,不过大狸子没让自己的人跟着莫霍克部落走,他把呼兰从马背上叫下来,用刚从呼兰那学到掺着怪异发音的蒙古版明朝官话边走边聊。 “我不知道你们的战争是什么样,但易洛魁的战争就是如此,他们来,他们打赢,带回俘虏,回到村庄时一些倒霉鬼会被拿去给战斗里死掉战士的家人平息怒火,他们大多数都会被打死,但如果足够坚强、勇敢,可能会被收养,替代原本那个人。” “除了小孩和女人,其他俘虏会受到夹道攻击,如果撑不下去说明太弱,就会被打死;随后的惩罚中如果表现得极为勇敢坚强,可能会被视作荣耀象征吃掉,一些既不懦弱、也不绝对勇敢的普通人,会成为养子。” 易洛魁语境中的‘养子’和‘狗’是一个词,这是外来者登陆前大多数部落唯一驯养的生物。 其他的牲畜是用来吃的,只有狗不一样。 “一开始养子会受到欺负,还要干活,但渡过一段时间证明他们是可以信任的,就会像每个人一样,如果出色,也可以做酋长和酋帅或者萨满。” 大狸子说:“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可以在议事长屋提出来,但不能对联盟里的人亮刀子,我知道你不怕任何人,但我们的部落会因此受到袭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八十二章 很远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易洛魁的和平之树听起来让呼兰感觉和天朝朝贡体系十分相似。 如果一样的信息让陈沐接受,他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情况——意识形态输出。 而且易洛魁联盟的扩张性要比天朝朝贡体系强得多。 易洛魁人关于和平之树传说是指他们认为一切憎恶长屋联盟的部落都是邪恶的,这些部落战争不断,而易洛魁人有义务将战争这种罪恶从这片土地上驱除,他们要拔起一棵高大的松树,在地面挖出一个非常深的大地穴,地洞里有水流淌着,他们将会把战争的根源丢进地洞深处。 这样易洛魁的后世子孙将永远都看不见战争,因为易洛魁人将会把原来的那颗大树栽回去,由联盟各部落首领一起栽回去,这棵树就是和平之树。 在和平之树的树顶将会有一只瞭望的鹰来提前发现危险,他们将各部落和平相处制定为法律,称之为伟大法律,易洛魁人天生就有义务将这一伟大法律的成果展示给所有人。 因为据海法沙和德卡纳维达两位易洛魁联盟的创建者约定,大和平树有四条名叫‘大白根’的树根,向南北东西四方延伸出去,任何部落愿意遵守和平协议、遵守联盟议会的命令,就能顺着这条大白根找到易洛魁,并且所有人都欢迎他们来到大和平树的庇护下。 夜深人静的营地中,大狸子向呼兰讲述这些像神话故事般的约定时意味深长,他敲灭了烟斗,对呼兰道:“你的举动违反了和平法律,如果不是我们有足够的力量,淘米部就将被划到邪恶部落的一员中了。” 大狸子心很累。 我一个密歇根湖畔人丁凋零的原始部落酋长,为保住自己的有山有水还有田的小部落苟全性命于乱世,就因为去年在湖边捡到个自带精兵强将的蒙古女婿,怎么就成了易洛魁联盟的第六大酋长了呢? “这是大势所趋。” 营地的夜分外安静,墨绿色的帐布下煤油灯摇曳昏黄,呼兰说:“天军来了,易洛魁不能这样打仗、不能这样虐待俘虏,我都看不惯,北洋军将到时候看在眼里,会给所有人招来灭顶之灾。” “天军?” 这是大狸子第一次从呼兰口中提到关于他的来源,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婿他一直非常好,只是从来没细想过——他们长得差不多,更关键的是对淘米部来说,部落方圆五十里外的人都是来路不明。 “大人可知道我从哪来?” 大狸子回答简洁明了:“知道,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不是从五十里,唉,您知道一里有多远么?”老岳父一说很远,凭呼兰对他的了解,这个很远就是五十里外:“从淘米部到这,是一千四百五十里。” 呼兰抬手在地上画出大致的行进路线,他没专门学过制图,但苦兀岛的培训让他知道怎么看军事地图,他画出简单的路线边讲解道:“不算去海法沙的部落折回来那段路,就只是从淘米部到这,是一千四百里。” “从淘米部向西,我率领部下在草原上走了四千里,其实我们走的要比四千里远,人们有时分散向北、有时分散向南。” “在草原向西,是重重叠叠的高原山地,我们在山上走了三千里,花的时间比在草原上久得多。” “大大小小,淘米部是我遇见第一百四十四个部落,再往西则是大海,在海边有一座城,叫金城。” 这道数学题对大狸子来说非常艰深,太难了,并且没有意义,别管是一千三百里还是一万三千里,对大狸子来说都是五十里外。 老泰山似懂非懂,但神情非常严肃认真,他沉着应对,看着呼兰饱经风霜的脸点头道:“你们的部落很富有。” 准确的说应该是国家,但呼兰显然意识到岳父今天已经接受了太多知识,再往细了说也难以理解,这已经是好的开始了,他点头道:“是啊,我们有健马、能造上好的钢刀与利斧,还有鸟铳和大炮。” 但他想的和大狸子显然没在一条线上,大狸子道:“你们吃得太饱了,没有人会走这么远。” 这话让呼兰没法往下接。 仔细想想,他甚至被岳父说服了……对啊,陈沐为什么要把他们丢到麻家港挨饿受冻呢? “易洛魁,五个部落互相守卫能在四个月里把一万名战士聚集到一起,但派出去攻打休伦只能派出三个千人军团,休伦人与易洛魁相持,也多半相似。” 哪怕以呼兰的目光来看,易洛魁的军事能力也非常差,他们在进攻超过百里的目标时军队行进缓慢,准备一次长途行军要超过半年,来回调动人马的组织能力也很差,人们不善于利用甲胄,只有毒镖、长弓这些简陋的兵器。 最关键的是没有常备军、没有脱产士兵、日常训练倒是不错但比起拥有职业士兵的国家依旧差了不少。 别说与蒙古部落相比,哪怕和亚洲草原上那些呼兰见过的夏安等部落相比,他们也差远了。 唯一的优势,在于易洛魁人对使用先进兵器的求知欲极浓,单单在易洛魁会盟的短暂时间里,呼兰就接到不少人的请求,教他们骑马、教他们用鸟铳——他们渴望学习更好的战争方式,来帮他们种下和平之树。 “今后会有更多我们的战士过来,也许等我们回到大湖边部落里就又有上千个战士了,你不用害怕,即使和易洛魁开战,输的也一定是他们。” 大狸子瞪圆眼睛:“和易洛魁开战?” 呼兰摇头道:“我不想和他们打,所以要让他们听我的,不能再虐待俘虏、不能再吃人。” 其实呼兰不反对易洛魁的大和平树之类的信念,也不反对战争,战争总要死人,但怎么死是个问题……那些在战场上输掉的人被俘虏,被杀没关系、没招降也很正常、放掉也不怪。 但他不乐意看见虐待俘虏,更不乐意看见自己加入的联盟在不缺少食物的情况下同类相食。 这太滑稽了,不说道德上令人难以接受,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达到的效果毫无意义。 他们的特殊食谱并不会给他们带来一丝一毫的力量,该打不过别人还是打不过。 以形补形,不行。 “莫霍克人觉得我不能处置他的俘虏,后面和休伦人的仗我们来打,让他们知道仗该怎么打。” “大人,以后……” 呼兰望向头脑无法消化这么多新思想依然处于懵懂状态的大狸子,抬手在二人之间指了指。 “易洛魁听我们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八十三章 猎场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莫霍克军团沉默地埋头赶路,四个分队上千名印第安人行军很是壮观,久经磨砺的腱子肉上穿刺着骨质饰物,与鸡冠头相映成趣。 燧石酋帅率领部下行进中有石头缓缓敲着自己的燧石匕首,莫霍克河谷有许多这样的燧石,他们开采并以之作为兵器,矛头般的匕首异常锋利,只是比起铁器要脆一些,像青铜一样利于捅刺不利劈砍。 他快跟不上队伍了,必须用这种轻轻敲击发出的声音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并非因为他的体力差,整个军团在漫长的行军中试图与前方的蒙古人较劲,没有长途行军作战经验的他们结果不言而喻。 对习惯于长途追猎的印第安人而言,大燧石氏表现得已经很好了,在五天的时间里,他们被呼兰带着走了三百里路,山地林地,哪怕是同行的北洋旗军都吃不消,更别说大燧石氏的莫霍克战士走的比他们还要远。 莫霍克人没有兵粮,他们在路上边走、边在休息时派出觅食队伍,每次一吃饭便会被拉下一大截,再赶忙追赶上去。 如果说走在最前的蒙古人是随着心意散步,那么第二梯队的北洋旗军便是匀速跑,最后的莫霍克军团则是变速跑——他们的体力消耗比别人多、保障措施比别人少。 没有行缠,甚至连适合长途奔袭的鞋子都没有,再厚实的脚茧都被草地磨破,全凭一口气顶在喉咙要跟上队伍,就为了证明莫霍克勇士不比别人差。 只是越走,大燧石酋帅就越担心,他能感觉到前面牵着马的蒙古人与很干净的步骑士兵在行军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少,倒是那些跟他们有差不多发型来自女真部落的战士始终走在前面。 关键在于这不是他们在战争前规定的行军路线,偏离了,并且即使偏离,燧石酋帅也能感觉到,他们很可能已经进入并且深入休伦人的领地,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途中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休伦村落。 越是没遇到,对燧石酋帅来说越是危险,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四面八方都会是敌人的村落。 这个来历不明的第六部落,会不会是叛徒? 呼兰有自己的计划。 燧石酋长的方向感没错,此时此刻,他们这支两千兵力的军团已深入休伦联盟的领地,并且即将摸至腹地。 哪怕是渥太华人的领地,也仅距两日脚程。 他们赶路很急,没留军士殿后甚至没有隐去行军的痕迹,呼兰几乎可以肯定,屁股后头百里之外,一定就有休伦联盟的人在追赶他们,只是不知道有多少罢了。 步骑协同,其实行军速度差不到哪里去,脚程上谁也不比谁快,都是人都得吃饭、睡觉,何况这边除了大湖边缘那一二十里有绵延不断的草地,其他地方都是茂密丛林,战马也跑不开。 但蒙古人行军就是快,哪怕走着都快,因为他们吃饭快——这些天他们吃的都是休伦村子里抢的牲畜,每个骑手马臀囊里塞着十几斤肉,也就现在天气还凉,再暖和点说坏就都坏了,即便如此剩下的肉也差不多要坏掉。 印第安人忙着找食、生火、煮饭时,蒙古骑手盛上半锅水放火上,小刀子把肉片薄丢进锅里走一圈撒上盐便吃了,汤也不浪费通通喝去,上马就接着赶路。 一天两顿涮肉,马鞍底下还绑着生肉,赶路实在饿了凑合着那点热量也能吃。 莫霍克人一顿饭从开始准备到吃完能折腾一个半时辰,呼兰一天三顿加一块不到半个时辰,都能省出个睡觉的时间了。 “还能跟着呢?” 大狸子的部下喜气洋洋地点头,没有马也没有车,他们早就习惯了长途赶路,但从没试过像呼兰这样赶路……不用寻觅食物,东西带在驮兽身上,该吃的饭一顿不少吃,走得还比以前十天都快。 呼兰拍拍了身侧的马头,长长叹出口气:“他们是真能走。” 别说莫霍克酋帅大燧石觉得明军走这么快好像不用吃饭睡觉一样特神,呼兰更觉得莫霍克军团才是真神。 吃饭磨蹭那么长时间、觉还得睡够,行军的时间本来就少,别人都是快步走,印第安人是一直在跑,就这还能跟上队伍, “不要斗气。”大狸子表情透着散不去的忧虑,又不愿跟呼兰把话说得太严重,道:“后面、左右都是休伦人的村镇,前面再走不了多远河边就是熊族的村落,我们再向前就会进入他们的传统猎场,现在退走还来得及。” 尽管女婿的军队看起来很厉害,但大狸子也没见过他们和人打仗,只知道他们在训练时骑手在马上放箭、纵马劈刀很准。 但原住民的仗不是这样打的,他们有时候很弱、有时候也很强。 比方说休伦人去攻打易洛魁的部落,很难集结出五千人的军队,能组织起三千人就已经是能写进神话里的远征了;反过来易洛魁也差不多。 但他们的传统领地一旦被入侵,只要时间来得及,能轻易集结出几万名会使用弓箭、长矛、标枪与吹箭的部落战士。 更关键的是,大狸子一直在心底进行艰难的运算,已知易洛魁远征军总兵力两千,由三个部分兵力组成,莫霍克人千人军团、淘米部三百战士、呼兰部七百战士。 莫霍克人现在有不少人掉队,昨天就已不足八百。 淘米部一直在吃涮肉,倒是没掉队,但大狸子并不认为他的战士能以一敌百。 呼兰部在大狸子眼中倒是能以一敌百,但女婿的兵更怪,走着走着人就没了——他一直跟在呼兰后面,非常清楚呼兰的人没掉队,但人就是没了,而且呼兰部剩下的人气氛不对,越走越自信。 牵马的越来越少,步行的人倒是没太多变化,就是兴高采烈地让人感觉诡异。 就好像他们把那些消失的人吃了,获得了他们的勇气一样。 “传统猎场?不枉我分兵。” 攥着马鬃的呼兰乐了:“猎场好,好叫您知道,在咱的家乡是怎么围猎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八十四章 羊肉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呼兰在调动敌人。 主力部队之所以能避过所有村落,就是因为那些村落已经被他麾下的骑手光顾过了,十二个骑兵分队,每队五人,由一名方向感强认识地图的北洋旗军带队、一名女真猎手负责下绊子、三个蒙古骑手作为主力。 他们比大队人马走得快,左右各六队,左右两部又分作前后两队,第一队先侦查,侦查过后兜圈子回到二队身后,由二队向前冲突遇见的每个休伦村子。 等二队带着擅长奔走的休伦人在野地里拉练,一队再从其后衔尾追上去,确保追兵沿着他们规定的路线长跑。 正是因此这条路对呼兰来说才是一片坦途。 在安大略湖北方的河流沿岸,长途跋涉数日的莫霍克大燧石酋帅终于能喘上口气,他看见呼兰在河边扎营了,笔直而高耸的白桦树林下一片墨绿色像小房子般的营帐。 他跟大狸子的想法一样,这帮人真的是吃饱了撑的。 就好像陈沐让殷正茂看棱堡,西洋大臣张嘴就是‘欧洲人糟了大罪了’,这会儿大燧石看向呼兰部营帐外烧了锅涮肉的小伙子们也是这种感觉。 再让大燧石选一次,他绝不跟呼兰较劲,在即将深入休伦腹地前就率部离开这……在跟进来后他发现部下越来越少,体力好的战士能跟上来,体力差的战士则跑着跑着就没了踪影。 等他发现自己只剩不到六百人时,已经无法回头了,前后左右都是休伦人的部落,只有跟着呼兰才有可能活下去。 就在他以为呼兰的想法是直接穿过大湖北岸从渥太华人不设防的部落南面进攻时,却发现呼兰带着部下在北岸停下,看样子精神状态还不错。 白桦林下呼兰部的营帐外用石头垒出两道矮墙,营地更是莫霍克人从没见过的严整模样。 呼兰是头天夜里到这的,睡得非常不踏实,不敢举火、又怕发生意外,春天的湖边夜里冷得够呛,早上起来浑身衣服都被潮气浸湿。 但总比困出烟熏妆的大燧石好多了。 “吃肉、喝水、睡觉,最早今天下午、最迟明天中午这就是战场了,到时候你们还得跑。” 呼兰让老泰山把这个意思告诉燧石酋帅,正赶上抱着铁笠盔的百户关征踩着河边淤泥一脚深一脚浅地过来,两个人交换眼神,关征端着头盔抱拳道:“千户,弄好了,火药不多,还得备着打下一仗,只能炸十三棵树。” 呼兰对这个数字有点不满意,却又没别的办法,旗军的数量本就不多,又没携带重炮,眼下他们能有炸树的火药还是金城给配的,那路上遇事需要扎营而准备的采木工具。 具体理论呼兰不懂,只知道用关征的话说叫‘定向爆破’,想让树往哪边倒就先用锯子斧头在反面砍个豁,正面钻几个眼把火药管塞进去封好,引爆的时候树就倒了。 一路上屡试不爽,树越粗、豁口越大、用药越多。 好在这白桦林不像杉树那么粗,省药得很。 呼兰说:“没事,只要能给他们造成混乱就行。” 他这话刚说完,就听见大燧石吵吵着什么,大狸子回来无可奈何道:“大燧石说他不是懦夫,不会逃跑。” “他不跑?反正我会跑,告诉他敌人一过来会先进攻这,那些木栅栏、墙都是假的,几根棍子一层土上面包的是布,一推就倒。” “这个地方背后是河,我们往两边跑,他们就会往两边追,等他们分开会有些树被炸倒,我们再回头包围他们……敌人远比我们多,但只要回头,就能借大河和倒下的树把他们包围。” 呼兰说着扬起手臂指着河流道:“等他们溃逃就只能跳进河里把自己淹死。” “让鸡冠子别整天想着抓俘虏了,这是战争,打赢最重要,击溃了这支追击的敌军,我们就能一路踹到渥太华部落大门口,牵制大湖北岸所有休伦人,让南岸的部落军队不受阻击地接近蒙特利尔。” “等到跟南岸军队合兵一处,休伦人在这场仗损失的越多,越没主力部队迎战我们,杀他们个回马枪,以后就没有休伦人了。” 大燧石根本不管你呼兰说什么,人家带着部下钻进白桦林下吃肉,吃完肉就坐在岸边赌气,逃跑? 太懦弱了。 懦弱的易洛魁人娶不到老婆。 关键大狸子本身就不太懂呼兰说的这些东西,易洛魁打仗从来都经过严密的策划,但这策划的都是一场战斗,而非整场战争。 他们可以通过几个月把一千两千三千军队送到远离部落上千里外的土地上战斗,但缺少从全局出发的眼光。 各部互不统属,从来都是几支友军联合作战而非一支军队分兵合击,何况缺少成熟的后勤体系,对大多数部落首领而言五十里就已经很远了,还指望他们去思虑更远? 正当呼兰为如何说服一肚子气的大燧石听从自己的决定而绞尽脑汁却束手无策时,当天下午远处传来四声长而低沉的牛角音,紧跟着便有马蹄夹杂着喊杀声从草地矮丘另一端传来。 这是呼兰的部下,角声意味着超过四百名敌人正在追击他们。 很快,四骑先后从白桦林营地前自西向东疾驰而过,他们的箭囊都空了,身上铠甲坑坑洼洼,人马身上带着凌乱血迹,最后一匹马屁股上还扎着三短一长的箭与标枪,刚刚跑过营地正面前蹄猛地失去力量跌了下去,马上的骑手也在翻滚中摔得生死不知。 更远的地方,黑压压的人群向这边奔驰而来。 呼兰边牵战马边高声叫道:“上马,羊肉、羊肉!” 已经在百户关征的命令下列队举铳的北洋旗军背锅队员都听傻了,他们从头到尾没吃过羊肉,尤其今天,吃的是涮熊肉。 大狸子与原住民战士更是一脸茫然,他们想当然地把‘羊肉’当作呼兰部作战前的战吼。 翻身上马的呼兰眼看自己的幽默感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只感到分外寂寞,这片大陆上没人懂他的四字典故。 他是在重现忽必烈吃饭中突然遇袭时的场景,为讨个彩头,忽必烈在那场仗战前吃了几片涮羊肉,之后大获全胜。 呼兰也要大获全胜。 顶盔掼甲的蒙古骑兵跃马翻过布墙,攥着弓与箭的呼兰领四十余骑身处队列最前,当他们的坐骑四蹄扬尘向敌军阵形反冲而去,骑手们开口让泛音将战场拉进蒙古草原。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八十五章 傻子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四百多名休伦人组成的军阵远远地望见几十个蒙古骑兵冲锋而来,把他们吓坏了。 四十余披着沉重扎甲的蒙古骑兵冲锋起来看着可一点儿都不少,他们口出模仿草原呼啸的风声与牛羊成群的低哞,跟沉重的马蹄声混在一起,让整片大地都跟着他们的脚步摇晃起来。 休伦人方阵的弓箭先射了过来,密集而精确的箭雨令人生畏,但没有用。 箭头打在骑兵身上只能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呼兰麾下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名骑兵穿着胸甲与铁臂缚,他们大多是万历皇帝向归义王俺答征召而来的草原问题青年,每个人大多有着相似的故事。 不守纪律、得罪过首领或是部落下一代酋长的强力竞争人选,但他们有铠甲,为远征带上全身的家当,又在麻家港继承了来自袍泽的武装。 普遍拥有全套活跃于辽金时期的铁扎甲,要不是为了轻装简行,有些人连战马都有完整的马铠。 蒙古帝国曾经打到匈牙利靠的并非单单骑射,骑射也从来不是蒙古人的专属,在中原往西的漫长土地上,那些中华帝国曾经的敌人们在角逐失败后入主西方,各个都是骑射的好手。 他们依靠的是完备的后勤、严格的纪律、精妙的战术与非凡的战争狂热,当然,还有举世无双的铠甲。 同时期的欧洲骑士们还穿锁子甲呢。 而此时此刻呼兰的敌人,箭矢又显得太过孱弱。 并不是说弓力小,这种打野猪的长弓说是战弓一点儿不过分,问题出在箭头……在被蒙古骑兵的调动中,他们早就射光了箭矢,漫长而紧张的奔袭又令他们没时间用石头敲出合格的箭簇,绝大多数抛射的箭矢都打在地上、石头上、铠甲上不止一次。 呼兰甚至能听见打在胸口外层扎甲胸护的石质箭头崩断的声音。 这样的箭头连马都打不死! 当然也有个例,在冲锋的道路上呼兰身边叫得最凶的骑手连弓都没拿,舞着马刀陷入无与伦比的战斗狂热之中,人都快要从马背上站起来,紧跟着‘噗呲’一声,一根没有箭头的木箭从诡异的角度打进坐骑的眼眶,吃痛的健马人立而起,直把骑手掀翻下去。 运气确实烂得可以,但这种勇气可嘉,砸翻在地的骑手像个铁刺猬在草地上滚了几圈,不顾身上疼痛爬起来拽着缰绳眼看无法把老婆哄好,干脆拾着锋利的马刀又从马鞍抽出一只短柄骨朵,撒了缰绳继续吼叫着向徒步向休伦人阵中冲去。 狂战士信条——草原之怒。 休伦人第二批次的攻击要厉害得多,精挑细选健壮而身高腿长的勇士们穿着皮裤赤着上身走出方阵,在经过短暂的两步助跑后将一柄柄狩猎短矛投向阵前。 至少在休伦人看来,投矛比弓箭对身披铁甲的敌军骑兵威胁大得多,还没丢出去他们的冲锋阵形就朝两边散开了。 骑兵们确实散了,但不是休伦人想象的那样,他们只是习惯性散开。 四十骑由中间散开,在呼兰的率领下分作八队,依然是左右前后的围猎阵形,自中军向休伦人两翼迭阵奔驰。 双方互相进入射程,操着弯弓的蒙古骑手自左右向敌军阵形投射箭雨,在这个危险的距离中,来自北亚的大量石质、少量铁质飞斧将草地砸得坑坑洼洼。 对了,不仅仅只有四十骑,还有三位落马的狂战士,俩人在前冲锋已经接近休伦人军阵前沿八十步,还有一个落马时砸破了脑袋摔伤了腿,高顶盔下眉骨染血,拄着强弓攥着羽箭单腿一跳一跳地向前弹着拐拐,浑身铁叶子抖得像大风吹过的枇杷树,就这嘴里还喊呢:“等等咱,维持阵形!” 拢共仨人你维持个什么阵形嘛! 虽然他们人少,但每个蒙古骑手眼中形势都是一片大好。 围猎阵形完成了,我方有伤无亡,敌军死伤十余,接下来的战斗这不是轻轻松松? 一旦被围猎阵裹住,由四面向中间挤压,在局部他们是有优势的,何况打不过还能跑。 实在是呼兰兵力少,在成吉思汗时代,每个万户部都有一支千户重骑,侧翼包抄的大势一成,将敌军向中间挤压,自相践踏之下重骑千户出击一波就可将敌阵趟平。 只不过自打大明朝的太祖、成祖两位皇帝往北杀过去,草原上是一年不如一年,虽然年年都在打,可再也无法组织那样的军队了。 呼兰知道原因,他在麻家港、在金城跟着大明军队越久,越知道愿意是什么。 风被耳边顿项兜起啸音,一名仗健马过于靠近休伦人军阵的骑手战马被部落勇士用当作投矛的长枪刺翻,接着在极快的速度里被马队远远地丢在身后。 在呼兰返身骑射的余光中,他看见自己的目标面门中箭应声而倒,也看见自己的骑手从草地上爬起来仗刀横行,接着被敌人淹没。 杀戮在继续。 接战不足一刻,呼兰的四队骑兵移动至休伦人身后,带着部下又向西走了百十步,发现敌人并未追击,他这才让部下止步,好整以暇地环顾四周点清人数。 “三五、三六,算上咱是三七。”呼兰边算边翻身下马,拍着身上被击出凹痕的铁叶子露出些许心疼,招呼左右道:“不着急,让马儿歇会,分分箭。” 他们大多数人挂在马鞍旁原本装着十二支羽箭的箭囊已经空了,一个个得了命令揉着戴着扳指的大拇指。 在他们来时的路上,休伦人丢下超过三十具尸首,这是因为呼兰的骑弓拉力较小,难以一箭毙命,实际上失去战斗力呆在军阵里的伤兵不下百人。 休伦人的阵形站得太密集了,以至于骑手弯弓搭箭几乎不需要瞄准,随手一箭射出去都不会落空。 “我们歇一会,让伤兵散发的恐惧在他们的军阵里蔓延,让他们投……上马!燧石这个大傻子!” 话说一半,望向战场的呼兰下令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拽着缰绳翻身上马。 东边又打起来了,莫霍克人的大燧石在他们进攻休伦人时集结了部队,从白桦林里杀出去以所向披靡的姿态杀向军阵,吓得惊骇莫名的休伦人登时溃散。 他们能往哪儿跑呢?往前必须经过关征所率旗军的鸟铳队射程之内,向后是呼兰虎视眈眈的骑兵,右边数以百计的鸡冠头兄贵提着燧石战斧咆哮杀来。 只剩下呼兰刻意让他们忽略的左侧密林。 尤其是在莫霍克冲锋的军阵前方百步,居然是两个双持刀斧落马的蒙古骑手和一个单腿蹦跶的弓箭手带头冲锋——呼兰一脸生无可恋。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八十六章 汗国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这场开始得快、结束的也快的战斗同主将呼兰想象的不太一样。 莫霍克人像猛虎下山,对休伦人的震慑力甚至还要超过四十余骑就敢和他们接战的蒙古骑兵。 蒙古骑兵确实战力好似天神下凡,但问题是莫霍克人多啊,虽然战力和休伦人不相上下,但人家乌泱泱六七百,朝只剩三百多还有一半伤员的休伦人冲过来,这时候是战是逃与勇敢和懦弱无半点关系。 仅与人的脑子好坏有关系。 “咱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休伦人逃进林地,他们就算走,也该是咱放他们走。” 呼兰这话没对着大燧石说,莫霍克部落的酋帅在他心里已经跟‘大傻子’划等号了,说再多都没用。 他这话是跟关征说的。 “逃走那几十人知道咱的排兵布阵,这几天陆续回来四个小队十三骑,休伦人都不追了。” 夜里了,呼兰噙着从旗军那要到的烟卷,同关征、大狸子守着煤油灯坐在一起,灯里只剩寥寥半指油,三个糙爷们吞云吐雾把行军帐弄得乌烟瘴气,辣眼得很。 呼兰说:“后面的仗很难打。” 逃兵让休伦各个村落的追兵了解到外来入侵者的攻势并非偶然事件,各部间迅速试图取得联系,自那场以逸待劳的小规模战斗结束已有好几天,呼兰估计他放出去的其他骑兵小队是回不来了。 一支印第安部队很难捉到他的骑兵小队,哪怕他们人生地不熟,可一旦各个村子的追兵聚到一起互通有无?他的骑兵在野外凶多吉少。 本来战斗是可以继续拖下去的,无外力刺激,推崇勇敢的休伦人不会丢下受伤的部众逃跑,骑射手的骚扰也不会让人想要逃跑——只要他们不冲锋,在心态上就能让敌人觉得自己只是从绝对安全下降到保持安全。 他们还有选择,有选择就不会崩溃。 燧石率领莫霍克人冲锋,让他们别无选择。 关征感到怪:“千户为何精通心理学?我听说这是广州讲武堂数年前才有的学科。” 哪儿想到呼兰抬手指指关征,道:“从你那听来的。” “陈帅四字真言。”眼见关征不解,呼兰提醒道:“总结归纳。” “在麻家港冻得心发慌,咱总结了成吉思汗为何天下无敌,也归纳了为何如今俺答汗不行事儿。” 呼兰摇摇头道:“不是咱懂心理,还是祖宗懂。” 关征捏着烟卷,笑眯眯地看着呼兰。 他没经历过麻家港的冻患,仅仅在冰消瓦解时在麻家港等了半个月,随后就一路停金城、界县至常胜,再由常胜调往金城。 说白了他就不是麻贵那拨人,不知道麻家港长达半年的冬季能把一个正常人冻成二傻子。 他只觉得‘好你个呼兰,还想帮着俺答行事儿呢?看来这千户该我做了。’ 不过呼兰接下来那句就把他的疑虑打消大半:“必备的情况,咱东洋军府都有,把什么夏延、易洛魁、休伦统统聚拢一处容易得很,到时北亚遍地官职,咱们要打赢这场仗控制易洛魁,以后都是总兵官。” 关征依旧笑眯眯,拱手道:“请千户示下。” “总结别的就不和你说了,像铠甲、匠人、火炮和集中使用骑兵这些东洋军府都有,唯独没有大的征服思路,像西海岸上那些部落他们见识到军府强大,竞相归附,但草原上和东边的不行,我们兵力不足。” 呼兰说着颇有几分展示自己高明的模样,盘起腿来换了舒服的姿势得意道:“我就跟你们说说我的想法。” 虽说是‘你们’,但其实主要还是关征,大狸子很多话都听不懂,能听懂的也很难插上嘴,可就是喜欢听。 哪怕只能喊六六六呢,就是喜欢。 “柿子挑软的捏,一个人能管几十只羊,用五条狼犬也行,而且人还能歇着,打仗也是一样。” “驯服,只要我们能赢,就给他们立规矩,依照草原上的军法,军所至,但凡发一矢相格之城,尽屠。” “军府教你们打仗只是让敌人兵败后知道军府厉害,但这不够,原本我想就这场仗,留十个活口让他们回去告诉看见的所有人这条规矩,让大傻子坏了事,结果被捉的都被杀了不说,死前还要受尽他们的折磨。” 在呼兰看来,介入易洛魁人的战争,把抓到的人统统给个痛快都已经是在做善事了。 “像他们那样行不通,投降的都是懦弱者,都受尽折磨,谁还投降?应该让敌人知道,抵抗都得死,但投降能好好活着。一开始不会那么顺利,但打过几次之后,就会有很多村子投降,投降所有能打仗的编入军队,这样狼犬就找到了。” 呼兰说的不单单是休伦联盟,还有易洛魁,只是大狸子在旁边不好说出来。 “然后驱使降兵进攻别的部落,继续散播恐惧,直至征服所有部落。” 关征眯起眼来:“之后呢?没多久他们就会复叛,像千户这样进攻下去,也许我们能赢,但双方也会种下很深的仇恨,这不利于军府管治。” 呼兰大悦,关征这句话算是挠到他心里痒处,笑着摇头道:“那并非你我考虑的事,兴许大帅设府设县,他们就能服管了呢。” 说着,蒙古千户把身子向前微微倾着,道:“要是实在管不住,我就上报大帅,请大帅上陛下,在草原上册封几个可汗,到时候尊陛下为亚洲草原的天可汗,我当大汗、你来当二汗,我有办法管他们。” “怎么管?” 关征觉得这些事他必须得上报常胜了,北亚草原上一个服从他们的部落都没有,这千户就琢磨到天可汗去,想得可太远了。 他甚至可以确定,呼兰多半在麻家港挨饿受冻的时候就已经做上可汗的美梦了。 当然了,那时候他不知道,呼兰想做的是蒙古海军提督。 “把各部落打散混编,封出十户、百户、千户,在草原上用我们的话叫那颜,再成立怯薛军,把那颜们的儿子送去做怯薛军,最有才能的怯薛军能参与国政,比继承千户要好得多,这样他们会帮我约束千户、百户。” “这是成吉思汗的制度,过去的汗国因继承人内乱而灭亡,但这里不会,继承人要陛下册封,有朝廷的威信不会乱,哪怕乱了,还有东洋军府能发兵平定。” 呼兰越想越觉得靠谱,可别提多高兴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八十七章 亲戚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人与人的相遇,时机很重要。 呼兰遇见了大狸子,不但让他部下的光棍儿们讨到老婆,还间接地指引他进入易洛魁联盟,指明了蒙古人在这片土地上今后要走的道路。 另一边的黑云龙情况则有所不同,他遇见的是阿巴拉契人,佛罗里达北方的尚武部落,这片土地的主人。 这个部落对黑云龙来说几乎完美,在习俗上,他们与常胜、墨西哥城附近的故阿兹特克人毫无差别,言语上也能说得通,即熟悉阿兹特克人的语言、也有少部分执行法律的刽子手精通西班牙语。 而战斗能力上,更是比北方部落不知道高到哪里去,有步兵有棉甲、其中佼佼者还穿戴着锁甲与寥寥可数的板甲,有铁质的矛头、脊部生锈的托雷多钢剑以及部分当作榔头使的火绳枪,因为没火药。 除此之外,各个村落拥有几名至十几名骑兵,一些村子里还驯养着新生的安达卢西亚小马驹与数量可观的猎犬。 最关键的是双方拥有互信基础。 阿巴拉契人黑云龙的马队很是惊讶,当仓促集结的十几名长矛骑兵站在黑云龙的对面,一开口便冰释前嫌。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西班牙人呢?” “我们来自大明,击败了西班牙人。” 阿巴拉契人喜上眉梢,这不是巧了么?他们说:“我们也击败了他们,快来聊一聊,你们是怎么击败他们的?” 同西班牙人在智利南部、秘鲁西部、墨西哥北部受到的阻碍一样,佛罗里达的阿巴拉契人成为抵御西班牙人北侵的印第安之盾,在过去的几年里,阿巴拉契人数年如一日地坚持扫荡西班牙人试图在他们的领地边缘扎下的定居点与军事堡垒。 尽管在一开始骑兵与火枪的存在令他们吃了大亏,但很快在偷袭、刺杀、突击、截击这些古老的战争手段之下,他们也有了铠甲、战马与火枪。 然后凭借数量优势一次又一次突击西班牙人的定居点,让西班牙对这片土地几无任何影响力可言。 西班牙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个敌人,天花才是。 过去他们能轻松招募到上千名武士,即使进行数百里的远征也能召集到五百人,可现在他们的部落连五百名像样的武士都召集不到。 幸运的是他们遇到了又憨又虎的黑云龙,二话不说便派快马疾驰回常胜去取去年制作的痘苗、并捎过来东洋军医院的几名制痘苗、种痘苗的医师。 等待痘苗的过程中黑云龙目标明确,坚持不懈地与部落中最广为人知并年事已高的长老拉关系,最终在橘子树下义结金兰,成功当上整个部落的二大爷。 在黑云龙的处世哲学里,只要是亲戚,什么都好说,这个道理哪怕远离中土三万里也一样是玉律金科。 事实证明在这个时代的原住民部落,掌握治疗天花医术的人,就算放个屁都是香的。 你说你是二大爷你就是二大爷?什么,你能治天花?那你确实是二大爷,哪怕长老不是大爷你也是二大爷。 他们不光在这为人们种痘苗,还用天花病人的痘制成新苗。 哪怕明军不能让已经换上天花的病人摆脱苦难,但至少能让暂时没被传染的人从此不再惧怕天花,这对每个村落的首领都非常重要。 天花让他们死了太多人,再这样下去他们会灭绝,以至于整个部落不复存在;而如果下一代不再担心天花,他们会有充足的时间繁衍,只需要一代人的时间就能让部落重现繁荣。 从黑云龙让第一个阿巴拉契人小孩不必再惧怕天花开始,这一消息被北方来的克里克人商队得知,人们再度邀请明军前往北方部落。 离开大侄子们的部落时,黑云龙带走了一百一十二名阿巴拉契骑兵,用一些痘苗换了粮食肉类作为补给,并为东洋军府与部落签订贸易条约,派人向常胜送去第一支阿巴拉契商队。 消息传开,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克里人是把黑云龙请过去当二大爷的,哪怕他们一开始还不懂‘二大爷’是什么意思,但即使懂了也还是愿意请黑云龙过去。 克里人的部落要比阿巴拉契大得多,他们分为上克里人与下克里人三个大型部落,但士兵的精锐的能力比不上在同西班牙战争中成长的阿巴拉契人,但黑云龙离开时一样从他们的部落带走一些战士成立三个新的百户部。 他为一些部落带来希望,但介入部落之间的关系也意味着必然接受他们之间的宿敌与世仇,黑云龙的北洋骑兵队也同样为一些部落带来死亡与灭绝。 一个个部落因黑云龙的到来成为明朝来的二大爷的亲戚而免疫天花,也有一个个部落因不愿成为二大爷的亲戚而自生自灭。 还有一些部落既不愿跟二大爷做亲戚也不愿意与二大爷的亲戚们重归于好,那么留给他们的选择就不多了。 在北洋骑兵队、阿巴拉契马队、克里步兵队的攻势下,做错选择的部落只能被他们的世仇击败、并被吸纳至队伍里。 这边的风俗要好一些,他们只是社会意义上的吸纳,而非物理意义上的吸收。 半年的时间里,黑云龙像一股旋风,席卷整个东海岸北部,出现在各个部落的神话传说中,并且他还弄到了两艘船。 两艘旧式的克拉克大帆船,隶属于一支法国人的殖民商队,因为当地部落切诺基仅会在浅海使用独木舟,因此他们的两艘大船就那样大大方方地搁浅在沙滩上,还在旁边搭建起自己的小屋。 这个时候的黑云龙,麾下除了本部骑兵外,还加入了阿巴拉契、克里、切诺基等十四个原住民百户部,仰仗雄厚兵力在东海岸悬壶济世,突然在海岸上见到一伙来自欧罗巴的殖民者,你说这是感觉? 简直就是打开了法兰西大礼包! 粮食、水、火药、火枪、铠甲、佛朗机炮、炮弹、酒和船,全都有了,像过年一样令人开心。 这次胜利给黑云龙带来极大信心,他要继续向北,帮助切诺基人夺回他们过去在北方大湖周围如今却被名叫长屋联盟的部落夺走的土地! 事情似乎朝着尴尬的方向发展过去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八十八章 倒退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安大略湖北岸的黎明很安静,只有河水潺潺流淌。 白桦林下关征率领旗军小心翼翼地趴在土木与戚氏石墙布构成的简易工事后,端着鸟铳眯起眼睛尽力向树林外望去。 在超过四百步河畔地势微微隆起的小山坡后,茂密的林间隐约有提着兵器的黑影往来经过,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 昨天,也是呼兰在河畔以四十余骑冲击休伦人四百之阵的第十二天,散布于周围的游哨回报在十里内发现了休伦人的踪迹。 饶是呼兰与关征一个胆大一个心细,在大量敌人已经知道他们具体位置的情况下,也不敢率兵游击,只能被迫将阵地方圆十里外的密林留给逼他们更加熟悉这里的敌人。 他们的兵禁不起减员了,呼兰派出去的骑兵队在战斗结束后只有一名蒙古骑手回来,而且他的马死了、弓箭与马刀也在逃跑的路上丢掉,只剩下一杆削短仅剩人高的长矛与一柄短手斧。 模样狼狈至极、眼光凶悍得很,铁扎甲饱经摧残、坑坑洼洼,身上还掉了不少铁叶子,腰上缠着四个休伦人的首级拄着断矛回到阵地——据说,最后一次与休伦人战斗被包围又杀了出来。 休伦人将他团团围住后想要生擒他,在追击中那些猎手不停地用石箭、石矛射击他,大多数投射兵器落空,但身中数十箭却还能健步如飞,让他们想用近战的方式来解决战斗。 一个对一个,他凭一杆折断的骑矛挑翻了十六名休伦武士,眼看再没人跳出来挑战他,他端起长矛朝一个方向冲过去,围着他的人统统散去,算是捡了条命。 但是像这样的幸运儿也不过只有他一个罢了,别的骑手装备与武技不比他坏,可再没有能逃回来的人。 昨天晚上,三名休伦战士出现在阵地之外,两个人高举着火把,另一个人举着一丈八尺长的北洋军骑矛挑着一顶染血的笠盔扎在原野中央,耀武扬威地跳起舞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呼兰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人去大燧石那把莫霍克人做的箭拿过来。 六十六名蒙古骑手,当晚每人分到两个箭囊,关征只知道他的千户还派骑手趁着夜晚把骑矛都送到营地外找地方放起来。 他认为休伦人的进攻就在今日了,离了矮墙,关征从旁边拾起把刀在营地间走着,走到一片草地上时顿了顿,把刀子顺着不易被发现的地洞口放了进去,他蹲下身子说道:“小心点。” 营地里有十三个这样的地洞,内部空间不大仅够藏一个人与少量食物,旗军在进去后顶上才被重新铺好木板与草皮,仅留一个狭窄的通风口,单靠里面的旗军自己是出不来的。 每个地洞都连着几根套了木管埋在土里的引线,最短的引线是旁边高耸的白桦树,长引线则连接远一点的地雷。 莫霍克的大燧石说这种战术是懦弱的,真正的勇士应该像他一样……几百个莫霍克人早早就睡醒了,在矮墙边三五成群地围着篝火与兵器坐着。 他们得到酋帅大燧石的命令与呼兰交给明军的命令刚好相反,在交战之初冲出营地,从正面打败懦弱的休伦人。 呼兰和关征已经放弃了……别说有效调动这六百多个鸡冠头了,根本是鸡同鸭讲无法交流。 别无他法,关征在清早走到营地侧翼边沿,请大狸子再派人跟燧石说一声:“到底同盟道义,让他知道,实在顶不住就退回营地,天军的鸟铳队会帮他放上一阵阻敌。” 关征与另一个旗军百户商量过了,他们会为燧石部在左翼打一次掩护,但打完之后不论燧石退不退,他们都会退。 大狸子的兵乖着呢,都在两翼呆着根本不往前凑,只要呼兰的马队一跑,他们没准跑得比关征还快。 时间在沉默中度过,待天色大亮,攀上白桦树拿着望远镜的旗军瞭望手发声示警,越来越多休伦人的身影陆续出现在远处的矮坡上,他们走出林地聚在一起形成形状怪的军阵,数量众多而行进沉默而缓慢,给营地中的士兵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多少人?” 关征在树下问着,大燧石已经向部下传达前出的命令,莫霍克人正在集结开出营地,瞭望手回答道:“二十六个军阵,都至少百人,还有人从林地出来,他们兴许有四十个方阵。” 呼兰打马而来,扬着马鞭对关征与另外几名百户指着道:“东边有六个敌军部队,西边有四个,北边正面是黑压压一片,我们稍后向西突围,都别落下。” 百户们各自领命,率领骑手向西调度的往西走了,作为突围中坚力量的步兵也在向西缓缓移动,只剩下关征所率的鸟铳手与少量矛手还留在营地北面门口,看着莫霍克人的背影。 燧石确实配得上‘勇敢’这个词,至少在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三面包围过来,他还敢硬着头皮往前走,他的人结成半圆阵形,最外围是一圈提着短矛的投手,他们带着这几日赶制出的明军长牌,草率制作下并不结实耐用。 双方接近二百步时,休伦人在战嚎声中发起冲击,距离快速拉进,转眼就到弓箭射程之内,双方几乎是一样的原始战法,无非是一边用明军长牌一边用小圆盾罢了。 初次投射距离太远,石质箭头让双方都没太大阵亡,但休伦人几个方阵从三个方向同时射击把莫霍克人完全压制,他们很难迎着石箭抬手举弓。 休伦人其余的方阵趁此时机继续前压,当距离接近到弓箭不必抛射,弧形弹道的投矛令莫霍克人死伤惨重,但直射的箭大多被长牌挡下,反倒让他们有了反击的机会。 但阵形还是止不住地往后退。 休伦人进一步,莫霍克人便要退两步甚至三步,若非身后还有友军和营地,恐怕此时已经要自相践踏了。 燧石面对这样的战果只能发出无能狂怒,可再怎么吼也维持不住倒下数十人的阵线,接着有人返身逃跑,小面积崩溃引发更多人向后退却,转眼就被休伦人推到矮墙之内。 不过休伦人也只能走到这了,在关征的命令下,战场上响起他们陌生的巨响,一团团不曾见过的白雾在敌军阵前扬起,喷出的铅丸下一刻便打进冲得最勇猛的战士胸膛。 在极近的距离里,有些铅子甚至会打穿第一名战士后再命中他身后的人。 六百多个莫霍克战士冒着巨大死伤才不过杀伤敌人数十人,随着三排鸟铳连贯地打出去,冲锋最前的休伦人便像镰刀割过的麦子般倒下去。 冲锋的势头,被鸟铳队止住了。 而关征的鸟铳手这一次没有站立射击,他们也学着西班牙人的模样,一边倒退一边装弹,以倒退的横阵向西方预定的撤离点缓缓退去。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八十九章 旋转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关征终于体会到早年陈总旗在拥有友军的情况下执行作战任务的艰难,甚至关百户在这个方面感触要比陈总旗苦楚十倍。 鸟铳手连放三阵且战且退,目的是止住后面追兵脚步,同时也给大燧石重整军阵的机会,有序撤出营地。 大燧石只做了一半。 眼看着三阵鸟铳将海浪般汹涌追击的休伦人前军击退,上百具尸首倒在营地之前,大燧石确实重整了阵形,可他聚拢起四百多名莫霍克战士,又嗷嗷叫着冲了上去。 连带着让关征的旗军也原地以超远射程放了几阵……说实话,从投身北洋拿到鸟铳起,他们就没想过在六十步外放铳,结果硬是叫大燧石把这事儿办了。 效果还不错,虽然不如三十步内那么好,哪怕光用肉眼去看铅丸飞去都能感觉到它们在飘,但架不住休伦人密集阵型接得准。 别看大燧石只有四百多人,不少人还带着伤,可冲出去的势头足得很,投矛也在第一次冲锋就都丢了出去,上百个提着狩猎长矛与石斧的莫霍克战士冲在最前,石箭矢嗖嗖地从头上飞入敌阵,竟然吓得铺开上千人的休伦军阵向后退了二三十步。 光是人多但组织涣散,在大多时候无半分用处。 眼看前面的人被齐刷刷的鸟铳射翻,莫霍克人又杀了出来,前面的人惧怕鸟铳再放想退出射程之内,后面的人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前面在后退。 因此前面退二三十步,整个军阵就已像潮水般撤退,到最后的人已退出五六十步去,若非休伦人每个小方阵里酋帅都在正中间有后退余地,他们的阵线就崩溃了。 双方的士气与战斗意志不一样,对关征和大燧石来说,这是一场原野上的遭遇战,并准备退却让出营地;但对休伦人的战争领袖酋帅疯熊来说,这是一场攻城战。 你看嘛,易洛魁人的营地外垒着半人高的‘石墙’、石墙里有墨绿色的‘长屋’,在预期上对疯熊来说这就是一场艰难的战斗,这种局面敌人会冲出来并不怪,而且还非常危险。 就像中原作战,攻城的时候肯定不会先把所有兵力压上,要试探着进攻一下看看守军强弱与战斗意志;要在原野相逢情况自然就不同了。 大燧石冲得勇猛,但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儿数的,在双方结阵不过片刻,拿捏着休伦人后退的步子,短暂交手后便在己方箭雨的掩护下退了下来。 眼下正提着长柄石斧在营地门口对着数以千计休伦人的军阵反复横跳。 反正在缓缓退却的关征眼中,没有鸟铳队的掩护做这样的动作看起来是不太聪明。 大燧石的疯狂表演并不影响营地左翼的呼兰向西突破,己方步兵在马队的策应下横队出营,顶着箭雨逼近至敌军五六十步,赶在敌军冲锋之前放出两支屈指可数的小旗箭,趁火箭在敌阵腹地炸开,挺着长矛结阵突硬撼而上。 马队顺势自两翼持弓驰骋,轻而易举地将四个休伦人小方阵杀得大溃。 这边才刚被呼兰杀穿阵形,好不容易重新聚起百十号人,阵形还未结好,迎面又碰上关征的鸟铳队,只放出一阵排枪,面前便没几个活人了,让后面打算再次大展身手的大燧石独留怅然扬长而去。 他是怅然,另一边休伦联盟的酋帅疯熊则直接被打蒙了。 结实的‘墙壁’一推就倒,做成石头模样的布全靠几根等长的树枝扎在土里撑着,坚固的‘长屋’也是一样,全是厚布,倒是营地里留下的木料、食物、锅碗瓢盆与木车这些战利能稍稍慰藉他的心。 此次疯熊在得知联盟西面被易洛魁人入侵后即率兵驰援,熊氏族部众与各村落追兵汇合一处拥兵四千三百之众,这样的兵力集结在五大湖南北两个联盟未进行全面战争时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四千三百对一千六百,本该以绝对优势摧枯拉朽地将他们击溃、俘虏,甚至还能再招募七百以上的俘虏,这样在半年一年的惩罚劳作后,他们就该能集结出五千兵力,对易洛魁联盟形成绝对优势。 可现实恰恰相反。 一个照面攻下这座没有屁用的营地,除了一些铁锅与双轮车,休伦人什么都没获得,中军付出超过三个百人队的死伤、右翼四个百人队更是直接被打没了。 只捉到二十多个莫霍克俘虏。 可别提穿着蒙古式铁扎甲还系错绳索导致右肩甲批盖在腹部的酋帅疯熊坐在双轮木车上内心多么暴躁。 十二个百人队在他的命令下去往营地左翼追击,此时他已不想再与这支易洛魁军队作战,只让部众驱赶敌人,再三叮嘱率部的首领不要离开营地附近,以便发现情况及时支援——他要考虑自己的退路。 哪儿成想还没想出退路,在营地里收拾战利品的部众便听到西边传来喊杀之音,关征等人率领完整的枪矛鸟铳旗军队派出四路横阵,军阵横面比他们十二个百人军阵还要宽,带着疲惫的莫霍克武士浩浩荡荡地从白桦林中杀了回来。 纷响炸开的硝烟里,自其侧翼上百名骑兵策马奔去,自战场边沿斜刺着朝他们北方原野驰骋而来。 这一次,马背上的骑手弓箭都放入囊中,有人挺丈八骑矛、有人拍马舞刀,带着令人心烦意乱的惊惧啸音截断他们的退路。 眼看放至西面执行驱逐的十二个百人队连等候支援都做不到便被鸟铳手们杀得大溃而还,疯熊正要整顿军势固守营地,突然他的耳朵在一片嘈杂中听见不同寻常的‘嗤嗤’音,原本不会有人在这种环境下在意这种声音,但它持续的时间很长,又太接近了。 皱眉四下寻找,很快就能发现在一棵白桦树下伸出很短的小木管,木管中空伸出一根正在快速燃烧的黑线,黑线的终点是树被砍出豁口的反面。 疯熊没时间考虑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了,前线战事告急,溃败的氏族勇士已将己方军阵冲出缺口,通常这意味着他们死定了,因为敌军会跟着缺口杀进来。 但明军没有。 四路横队一边以冷酷的步伐稳步推进,一边持续不断地放着排枪,一阵阵交替的硝烟里,惊慌失措的部落勇士背对着他们成片倒下。 突然,疯熊的身后传出一声巨响,接着是树木折断的恐怖声响,参天的白桦树缓缓倒下的同时,更多爆响出现在营中各处,紧随其后的是大地接二连三地炸开,极长的巨木轰然倒地、飞射的碎石在营地升起的硝烟与尘土中炸出片片血雾。 血雾中腐叶纷飞。 混乱的场面令六神无主的疯熊血统统涌上脑子,只觉天旋地转。 而在这天旋地转中,原野上驰骋的马队挺着长矛越过矮墙,轰踏杀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九十章 铜甲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大燧石酋帅从未想过战争是这样的,经历漫长的追逐、蒙受巨大的伤亡后,一向被他视作懦弱且不敢作战的呼兰一次杀的人比他一辈子杀的人还多。 战斗在白桦树倒下的那一刻便已分出胜负,但杀戮与追击一直继续,上百个蒙古兵把矛捅断了、刀砍豁了,到夕阳从河对岸的树梢缓缓隐去,被指定成为活口的二十个休伦人被吓疯了三个,呼兰才终于抬起手手臂,命令部下停手。 莫霍克部落的大燧石才终于在心脏难以自制的颤动中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直在与什么样的人为伍。 他终于意识到,呼兰选择这片白桦林作为营地、作为战场,是因为这个地方人最难逃出去。 白桦林并不密集、也并不庞大,三面都是草地,只要一百名占据绝对优势的骑兵,就能完全封锁这片树林,让里面无头苍蝇般的溃军想逃出去难于上青天。 逃进林中,旗军向林中放铳;跳进河里,女真兵向林中放箭;跑上原野,蒙古人骑马追击。 当呼兰揉着发抖的手重新站到二十名被选出的幸运儿面前时,二十个人只有四个还能站着,有人被吓得屎尿屙了一地、有人被吓疯了口不能言、还有人摊在地上怎么使劲都站不起来。 火把的映照下,戴着辽东高顶盔的呼兰脸上忽明忽暗,他面无表情地对这些人问道:“我们东洋军府的人,好吃么?” 他是在复仇,他派出去调动休伦人的士兵,人们只看见他们的甲胄与兵器,却没见到他们的尸首,依照易洛魁语系部落的习惯几乎可以断定,他们认为这些人很厉害,所以吃掉了。 “这就是下场,回去告诉每个部落,从今往后,敢向东洋军府发一箭相格者,部落夷为平地、部众一个不留。” “回去告诉每个部落,从今往后,敢食人者,部落夷为平地、部众一个不留。” 淘米部能听懂汉语的人在边上为这些人翻译。 关征站在一旁,用胳膊肘碰碰大狸子,向大燧石望了一眼,道:“老爷子,问问他,还吃人么。” 大燧石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一次就治改了。 再没人比大燧石还能预料到休伦人今后的命运了,休伦人和易洛魁人一样,都由各个氏族组成,他不知道这些部落勇士都出自哪个氏族,只知道这不止一个氏族,而且可以确定的是出自哪个氏族,哪个氏族今后就没了。 易洛魁语系的母系社会并不意味着女性是神明,而是都行,在首领的选举在男女一样、在大多数事情上男女都一样,男人负责狩猎保护村落,女人就在村落外的玉米、豆田或南瓜田里耕作。 而现在,数十个甚至上百个村落大多数男人都被排铳毙死在这片白桦林下,他们的村庄又能由谁保护呢? 不论易洛魁还是休伦,他们都见惯了杀戮,但没见过像呼兰这样……战斗胜利后一不为神明、二不为勇气、三不为俘虏,就是毫无易洛魁逻辑的杀杀杀。 这对延续部落没有帮助,易洛魁发动战争是为了延续、扩大部落并最终达成心目中‘大地之下四方皆和平乐土’的最高理想。 你把潜在的人力、兵力都消灭了,这图的是个什么? 不论图的是什么,呼兰已经达成目的了,只是大燧石不知道罢了。 当他们拔营而起,莫霍克人只需呼兰一句话,他们便乖乖地前拉后推起装载辎重的木车,大燧石也仿佛突然从‘青春期’中成长了,呼兰有什么命令就执行什么命令。 对敌人的震慑尚不知效果如何,但至少对自己人的震慑非常成功。 大傻子都听话了。 战斗结束后,呼兰反而不急于行军,仅是离开战场百里后他们便扎营捕鱼猎取野味,同时放哨骑向东北方的渥太华部落与河中岛蒙特利尔探索的同时,遣骑手乘小舟渡河,向河流南岸传递大胜的消息,并试图与友军取得联系。 战斗结束的第四日,有休伦部落的小队小心翼翼地开始从战场上带回他们部落战士的尸首。 第六日,有休伦人的使者进入呼兰的营地范围,希望通过谈判了解他们的意图——不是易洛魁,而是呼兰提到的‘东洋军府’,这事呼兰没法回答,因为军府督军麻贵给他的使命只是探查沿途地势地形,并尽量测绘地形罢了。 这才终于让呼兰想起在他头上还有东洋军府这件事,在这片土地因为远离权力中枢,每个人都变得肆意妄为了。 战斗结束的第十天,呼兰与休伦人的使者签订了明军可以自由穿行于休伦联盟土地的契约,并向他们转达希望休伦人不要阻止他东行进攻蒙特利尔,也就是新法兰西的大本营。 派往河对岸的骑兵回来时已经立夏,天气渐渐由舒适转向温热,骑手带回了不得的消息。 “他们在向东进军,但后方有人陈兵,和我一样的人?” 呼兰想了又想还是没明白这句‘和他一样的人’是什么人,但还有更吸引眼球的事在后面,他听见骑手说:“还有,千户,他们遇见了我们的商贾,说是合兴盛公私,发音应该是合兴盛,但属下不明白公私是什么意思,在海边。” 骑手说着看向大燧石,道:“莫霍克人的领地,自称来自合兴盛公私的商贾用船载着常胜做的各类货物到这来卖,换取他们的毛皮、兽骨等货物,还把烟草的种子带来,让他们耕种,还给烟草制定了价格,教授斤两。” “说明年他们再来的时候,莫霍克人就可以用烟草来购置货物,好像还让他们挖矿来着,不知道是不是,但我听着像是发现了铁矿,教他们挖矿,说把这个交给他,合兴盛公私就能在下次来的时候给他们做铁箭头和铁矛头。” 呼兰瞪大眼睛,道:“能确定是咱们的商贾?” 关征心里是知道合兴盛底细的,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报信的骑手已经言之凿凿地说道:“虽不知公私为何意,但不会错,也不知是商贾送的还是海法沙买的,反正我见他时他穿了件铜甲,是用嘉靖通宝做的。” 嘉靖通宝? 骑手点点头比划着说道:“把钱当甲叶子,用绳子系着,海法沙很喜欢嘉靖通宝,说这个就应该用来做铠甲,大明实在太慷慨,连绳孔都给打好了……” 呼兰松了口气,他就怕那是欧洲人的援军,听到能确定是明朝商贾,嘉靖通宝甲之类的细微末节倒是不必多虑,但他接着便又陷入深深地怀疑当中:“那么,出现在易洛魁南边的人,又是谁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九十一章 使命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黑二大爷的盘子铺得要比呼兰广得多。 在陆地,他认了数不清的拜把兄弟,这些兄弟们各自执掌部落,连带着收获超过拜把兄弟数量百倍的侄子外甥。 在黑云龙的处世哲学中——成为各部落的自己人,这不但能完成陈沐对他的嘱托,也能使他在这片土地上一两代人的时间里拥有不可磨灭的地位。 杨廷相那小子都当总督了,谁还能仅满足于当个小总兵官? 而在海上,黑云龙同样拉起大旗扯着虎皮,跟草草起家的大东洋合兴盛公司打得火热。 “合兴盛出于闽广,是大帅的自己人,咱老黑这人李兄可能知道,喜好跟人攀个亲。” 黑云龙笑呵呵地对营帐里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青衫的泉商魁首李禹西拱拱手道:“那李东家自然也是黑某的自己人。” “黑某是久仰阁下大名啊,在北讲武堂,曾读过南洋文人为李东家写的《泛海贾事录》,甚为精彩。早先于佛州寻痘苗时,我听说你们出海去探英格兰的商路,怎么会出现在这?” 黑云龙是听说过李禹西的,闽广合兴盛这些大船头之名,在南北讲武堂皆有备案,南洋派传话本小说也有以他们经历为题材的作品,而且要比林满爵等人为创作蓝本的小说更令市井百姓叫好。 原因无他,‘发财’二字足矣。 “黑帅抬举令小人惶恐。”李禹西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嘴上说着公式化的敬辞,笑着向西方遥遥拱手,道:“草民不过是蒙陈帅垂青,在南洋派文人中取些微末名声,远不比黑帅为国效力,攻灭敌夷的功勋,这样抬举草民的话着实令人惶恐,惶恐万分呐。” 不过比故意让人看出的陈氏假笑要真诚一万八千四百三十六倍,若非他脸上只有善意的笑而无半分惶恐,老黑没准还真信了他的话,但至少这样的恭维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 李禹西再度拱手,道:“在下本欲驾船去往普利茅斯,怎料海上遇到西船带来消息,说小陈帅的船队在海上与法夷见仗后退往西国港口,航线不稳,所携货物又无以助小陈帅一臂之力,故退至北亚,与土民留结个善缘。” “小陈帅,海上开打了?” 黑云龙知道小陈帅指的是陈九经,也知道李旦和陈九经出海的使命,却没想到陈九经的动作这么快,赶忙问道:“战事如何?” “黑帅不必忧虑,在下听闻,西国王虽不愿介入北面纷争,但其国内诸侯多有甘愿效劳者,小陈帅自西国北方募到一支西军打出我朝旗号用事,故即便海临法夷,亦不落下风。” 黑云龙闻言皱起眉头,据他所知费老二对国内权力有很深的掌控力,这支西军没西班牙宫廷在背后出力的可能性不大。 不过这事问李禹西一介商贾不合适,他知道的少了没有用处、他知道的多了更不合适,面上不说,但心下已打定主意等后面的战报。 军人嘛,战场立功为重,更何况黑云龙也想带着自己冲败过西班牙骑士的精锐马队到那片没去过的大陆看看,总好过北亚这一片荒原。 “这儿的土民,能为贵司取得利润?” 黑云龙还真没发现自己的侄儿们有这本事呢,虽然他们有些毛皮利润,但终究不比海贸这十倍百倍之利来得丰厚。 何况常胜不缺毛皮。 在这一点上,李禹西与黑云龙的看法空前一致,他答道:“当地无甚特产,无非有些皮张、木料,可巨木不易输送,小木又不缺,商事尴尬;不过他们没有,可以给他们。” 李禹西并非在海上遇见的黑云龙,他笑道:“在下从北边来,已将烟草种子贩给土民,教其数部种植之法,只要管好海防,来年就能贩至欧洲。” 这位生于泉州府晋江一个古称安海地方的泉商可是狠角色。 安海属晋江县十七都的第八都,设有市舶司的税卡名为‘石井津’,他十二岁就跟同乡去广东做买卖。 做生意靠的是诚信待人、灵活应付,逐渐有了广东商贾愿意与他合伙贩货,赚到了第一桶金,而后年年走广。 所谓走广,即陈沐早年于香山查堵向濠镜贩运物资的商人,他经常和濠镜澳上的番夷打交道,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学了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 在嘉靖四十四年,西班牙人占了吕宋,招募明商至吕宋贸易,海盗情况未明都不敢去,年轻的李禹西就是第一批登上吕宋的商贾,因为精通言语,他能直接与西班牙首领交谈,极快地打通市场,获巨利还乡。 他首航吕宋成功,到第二年带动安海百姓争相跟随,以至到了十家去九的情况,真正坐实其为明朝大海商的地位。 黑云龙挑挑眉毛,问道:“常胜与墨城已有许多烟草,再种更多,贩得出去?” 李禹西坚定地点了点头,道:“烟草本出中亚,为土民所用;后西人至此,为西人所知,带入吕宋又为国朝所获,今上至二直隶、下至南洋诸国,尽有喜此物者,欧罗巴情形亦是近似。” “它们由西班牙人带回,如今临近诸国皆好此道,土民缺衣短食,又苦无特产,今我予其草种,来年便可以百货易之,贩运欧洲岂可不获十倍之利?” 说到这儿,李禹西切入正题了,道:“在下自北方长屋联盟而来,便是斗胆,有要事求于黑帅。” 黑云龙不置可否地点头,他心里在琢磨别的事——去欧洲。 他觉得陈九经以一军抗一国的事不靠谱,倘若他率领的是南洋旗军或北洋旗军也就罢了,偏偏他跟李旦混编的二营兵一个白山一个扶桑,都不算什么精锐,早晚有力不逮。 等陈九经有问题,他就有机会以支援的名义带兵去哪儿逛逛,别说他这将官,就这底下的旗军,人家大好年华跑到这等穷乡僻壤为的是什么? 讲武堂的教材里说了,军队不能为名利,那叫古代军队,现代军队不能这么讲,将帅带兵的魂魄讲究三合一历史使命理论,叫上报天子、下助黎民、中间要实现个人价值,以期达成国家历史使命——天下同。 但黑云龙没船,他狡猾的眼珠自然盯到了李禹西身上,尽管在大营中收到李禹西求见的消息就令他对事情有些推测,但硬是顶着到现在都没开口说出自己想要跟李禹西拜个把子。 直至李禹西开口,他的眼睛都几乎亮了起来,笑眯眯道:“李兄且说,且说……”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九十二章 野性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人心野了,只是身处北洋之中的人很难感觉到。 在北洋初立至明西第二次战争开始之前,不说别人,单就陈沐、邵廷达、甚至包括黑晓、黑云龙等人,他们谁敢说皇帝填色全球的梦想能在他们手中达成? 没有人。 陈沐是对世界了解得多,所以他觉得自己穷其一生也许只能开个窗户,在华夏文明在一二百年后真正属于帝国时代的交锋中占据先手优势。 别人则是对世界了解得少,就那一个北元余寇、蒙古边患从大明朝立国到现在多少年来还为此而担忧,结果讲武堂讲的他们这批军官所肩负的历史使命是征服天下,这不扯淡么? 南洋军府在南海上的开拓事业在人们眼里是非常正常的,共处相同的文化圈,远有宋代以来文化、军事、经济交流,近承永乐皇帝开洋朝贡体系之余威,哪怕行海禁了放出去一介海寇也能把南洋搅得天翻地覆。 朝廷开洋,那南边不在朝廷掌控才是不正常的。 但祖宗积德的余荫也只到这儿了。 再远点?那就强人所难。 教习讲讲、学员听听,有三成忠君爱国之士把这放在心里、一成的死心眼子傻瓜把这事信了,那就算对得起皇帝老爷赐下天子门生这块招牌的栽培了。 但明西二次战争,这场发生在离国三万里外的土地上发生的战争改变了一切。 他们第一次知道打赢几场小规模战斗的战争居然能割下这么多土地! 仅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单东洋军府就把皇帝指派的使命达成将近一成! 这一下子天下同可不就十年可期了么? 历史使命感可不就一下出来了么? 黑云龙的心,他能不野么? 这个时候他们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在瓜分世界时没什么区别,心里的信念一样——疯狂扩张,在常胜还感觉不到,但放出来这些人一个个心里都是这种感觉。 千万、千万、千万不能让后面的人把这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功勋抢去! 就为这个,呼兰的蒙古马队从西海岸奔驰到东海岸;就为这个,黑云龙率本部骑兵从墨西哥湾一路驰骋到五大湖。 “让南边的部落种烟草容易,如此一来他们也能换些穿用,何况那帮泥腿子不是有三角贸易,咱们这也有的,比他们干净得多,衣服事物百般用具用墨西哥湾拉出来,低价的货物在北亚沿岸换烟草,烟草和丝绸瓷器去欧罗巴卖了换五金。” 所谓五金,金银铜铁铅嘛,东洋军府的蛮子大帅就认这个。 听到黑云龙给予肯定答复,李禹西自是千恩万谢,拱手作揖,道:“如此一来,在下这跻身东洋军府合兴盛公司下的安海号,在税额上必能超出其余股东许多……还请黑帅放心。” “待安海号凭税额拿下军府给公司的战船、雇佣兵奖励,必护北亚海岸周全!” 黑云龙自是满面笑意,心说听李禹西这意思,合兴盛外部与其他公司竞争,内部居然还分出各自小商号相互竞争,恐怕将来大东洋海面上商路航线还真是这帮敢打敢拼闽广商贾的天下。 还在西海岸常胜晃荡走陈沐路子的徽商,恐怕落后一步,步步落后,只能在沧溟海上做个运输生意了。 想到这,黑云龙抬手揉了把胡须,别人就是赚的再少也比自个儿赚得多,想那些无甚用处,他笑道:“这我放心,你肯定会把沿海看牢得,饶是这烟草种子叫欧陆夷人偷去,到时你生意也不好做。” 还没等李禹西说出‘这是自然’,黑云龙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说你要为长屋联盟做说客,这事黑某实在是爱莫能助。” “切罗基、克里、阿巴拉契人都是极好的战士,他们勇武争先、忠心耿耿,切罗基人曾被长屋联盟击败并失去他们祖祖辈辈的土地,兴起之地南边的蓝雾山都被德拉瓦联盟抢去。” “两个联盟攻打一个部落,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德拉瓦人已经被黑某说服,他们交出了蓝雾山,李兄来做说客是为保护你的利润,咱们自己人的土地也能帮你种烟草。” 黑云龙觉得自己在军事上能跟李禹西说这么多,已经足够给面子了,道:“若你还执意要做这中介人,回去告诉长屋联盟,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军无意发兵围剿。” “教他们让出伊利湖南方圆六百里、解散联盟各归部落、归附朝廷治下永不复叛,并为我军提供粮草,天军可保其百世安宁。” 黑云龙说罢自己的条件,哼出一声道:“若是不愿,就让他们集结军队准备开战吧,黑某最想打的就是这个长屋联盟。” 他是起于九边的战将,深知草原上什么敌人最可怕——冒顿、檀石槐、轲比能、铁木真,这些知道搞部落联盟的人最可怕,一旦成功了那些部落就不再是一盘散沙,易难以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制度与科技都是可以被学习的,这些都不难对付,但强弱的变化出在善于学习并能合各方为己用的首领。 长屋联盟刚好有这样的首领,所幸他们还没有匹配霸道理念的力量。 “黑帅不必如此震怒,倘若是土地之事,尚可再谈,令两部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一桩美事?何必动起刀柄以至生灵涂炭?何况此时长屋联盟没有集结大军的能力,哪怕天军击败了他们,也难以收服其心,于朝廷无益啊。” 黑云龙听到这话倒是楞了一下:“没有兵力?他们兵呢?” 没兵你这不睁眼说瞎话,一路上切罗基人都把情况告诉黑云龙了,这长屋联盟是这片土地上最强的部落联盟,何况他们和平之树的理念也必然决定了他们会成为最强的联盟。 “在北方,攻打休伦联盟的同时进攻法兰西人在北亚设立的城镇。” 法国人。 黑云龙的表情严肃了一些,他沉吟道:“北亚有法国人,先把他们灭了确实比什么事都重要。” “不但如此,在下听说,长屋联盟的第六部落名为淘米部,其部下有精骑披挂铁铠策马弯弓、劲卒操持鸟铳列阵严整,像极了麻帅部下的蒙古骑手与旗军——他们的酋帅叫呼兰,说是从西边海岸来,刚在北面大湖打下一场大胜仗,向法兰西人的城镇进发。” 李禹西照实相告,道:“现在正因黑帅率军至此,令其停马不前。” 事情难办咯。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九十三章 黑蛇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海法沙穿着李禹西送他的嘉靖通宝甲、拄着明制战剑立在山顶,俯瞰着远方三岔河口正中的河心岛。 河岸绵延高大挺拔的松林,林间露出新修的简陋港口,几条用于运送河狸皮的大船停在码头。 当岛上的骑手举着蓝色旗子策马奔驰,扬起松林间被人踩出的道路上的尘土,指向远方三角形的木栅营寨。 在更远处营寨依托的山上,红色枫林与蓝天正相衬,露出北方终年积雪不化的遥远山峰。 海法沙说:“他们恐惧。” 站在他身旁的是从南方返回的泉商李禹西。 尽管李禹西已经尽力去学习易洛魁人的语言,但他此时的头脑在学习上的能力显然不及年轻时候,很多词都还听不懂,好在从呼兰部下派来了常驻中军的骑手与淘米部战士,这能帮他最大限度地同长屋联盟交流。 李禹西认同海法沙这句话——问问日本人就知道了,战场上看见永乐通宝的马印怕不怕? 没有人看见一身铜钱的敌军统帅不恐惧。 如果有,就换银锭子。 李禹西说道:“敌人的数目好像比我走之前变多了。” “渥太华人,他们从西边增援,淘米部在那边挡住了休伦人,如果只是渥太华人,我们能击败他们。” 海法沙说着转过头来,非常真诚地对李禹西道:“你是真诚的朋友,为我解决了部落的难题,否则我们无法在这里围攻敌人,如果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李禹西专注地侧耳倾听旗军通译,随后笑着拱手,说道:“首领言重,并非李某说服黑帅,而是呼将军的骑手及时赶到,这才令黑帅息兵,不过也是有条件的。” 海法沙缓缓点头,他知道李禹西说的条件是什么——让出伊利湖方圆六百里,与切罗基人议和。 最关键的是这场战争之后长屋联盟就不复存在了,只有兄弟之盟,一个标准的‘黑云龙式联盟’,各部落首领结为义兄弟、共尊大明皇帝为主、听东洋军府号令,修路贸易、互通有无。 作为交换,黑云龙会按兵不动直至战争结束后海法沙及五部首领至蓝雾山会盟结拜,并准许易洛魁六部落共同分配休伦人、渥太华人的领地。 “我知道条件,但依然要感谢你为我们做的这些事,如果没有你让我知道更多事,我会和黑蛇开战;但现在我决定要把这场战争继续下去。” 他口中的黑蛇,就是在李禹西让他理解‘黑云龙’三个字的意思后给黑云龙起的外号,全称是和长腿熊、短臂猿之类的印第安名字一样,飞黑蛇。 黑云龙给了他两个选择,转过头和黑云龙开战、或打完这场仗拿着战利品加入黑云龙。 只要脑子没坏,都会选择第二个。 因为和黑云龙开战意味着他们要同时面对三个敌人,南方的黑云龙、北方的渥太华人及休伦联盟、还有他们自己的第六部落淘米。 起初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南方来的黑蛇会让呼兰离开联盟,但在李禹西的介绍下他明白原来呼兰是更远地方大明国的一个小官,而黑蛇的官职比他大。 在这一点上,呼兰的行动是十分失败。尽管他加入长屋联盟,可别人连他是什么、从哪来、能做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就把他当成淘米部的一个酋帅。 还不如李禹西这个商人,至少他很简单地就让海法沙明白了大明是什么、东洋军府意味着什么,甚至知道更多原先他不可能知道的——天下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海法沙甚至不知道在南方有阿兹特克、更无从得知西班牙灭亡了阿兹特克、更更更无从得知明军又击败了西班牙人。 但这些事通过李禹西,他知道了,他知道原来这片土地上除了长屋、休伦、伊利等部落,还有西游、水浒、白马这些势力不弱于长屋的联盟。 他们统统归顺大明国,得到了极好的照顾。 海法沙已经派人跟着李禹西的义子去往墨西哥湾,在那里这些易洛魁人将跟随李禹西的义子去巴西、去墨西哥,再去常胜、去金城、去麻家港,看看各地原住民的生活状况, “他们一个是‘总兵官’,一个是‘千户’,为什么你要叫他们‘将军’?” 海法沙用掺着汉语名词的言语这样问着,他对大明国的一切都极度好:“呼将军很厉害,他在河对岸用一千五百人打败了四千休伦人。” 李禹西解释了官职与称呼的问题,这才说道:“黑将军的炮也很厉害,等他们过来,能把法夷的营寨轰开。” 他们之所以隔着河流远远威胁着蒙特利尔而不上前进攻,就是在等黑云龙的炮队——黑云龙只有骑兵,并无炮队,炮不是他的,是路上进攻法国船员后从船上卸的,炮兵也是骑兵下马装的。 虽然他们是骑兵,但在佛朗机打放这方面,他们都很专业。 早前海法沙就试过让他的部落勇士乘着独木舟群起攻上河心岛,结果因木寨守备与法兰西人早有准备大败而归。 蒙特利尔的法国人不多、黑人奴隶也不多,但他们有四十多条火枪、好几门佛朗机炮,这样的武力对其他国家不值一提,但对易洛魁人意味着灭顶之灾。 在营寨的据守下,哪怕仅有二百人也能击退上千人的进攻,何况他们还得到了渥太华人的支持。 渥太华人可比长屋联盟的五部落像样子多了,虽然法国人不卖火枪、火炮给原住民,但剑与铠甲、长戟这些东西只要能换到河狸皮从不吝啬,因此其部落有一支人数上百用欧洲兵甲武装起来的步兵。 海法沙和李禹西都清楚,这场仗单靠长屋联盟,即使能赢也死伤惨重。 伴着夕阳落下,坐在山顶观察营地部署的海法沙与李禹西听见山腰部落战士喧闹的呼声。 南方沿着河岸的草原上,举着火把的庞大步骑队伍分兵数路,像狂舞的火龙逶迤而来,远远地他们看见那支军队先头骑手高高端着黄底的大旗,迎风猎猎。 李禹西背在身后的手抬起,探出二指向海法沙指着那个方向道:“看,那就是大明。”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 亚洲经略 第二百九十四章 预言 最快更新开海最新章节! 很多时候人是召唤或通灵人物的,至少在这个世界,当人们的言语或意识与大明有关时,它往往会噩梦成真。 只是或早或晚。 四十四年前来自法兰西王国列塔尼地区圣马洛港的市民海员雅克卡蒂亚航行由圣劳伦斯湾到达魁北克,当他在印第安人的村庄中询问这里是哪儿的时候,村民告诉他‘这里是棚屋’——即加拿大。 而后,他驾着小船沿河流航行,在水流湍急的河口源头发现小船再无法航行,便登上山峰种下十字架,将这里定名为‘皇室山’,即蒙特利尔。 原住民很友好、探险异常顺利,圣劳伦斯湾有优良渔场,大量的海豹、海象,土地尤为肥沃,而因为‘当地人太过贫穷没什么好抢的’,发生在墨西哥的事并未在这上演,法国人与原住民和睦相处,法国的殖民本该蒸蒸日上。 可他们只想要黄金白银,每个水手都希望能带回去大量财富,法兰西王室给予雅克五条大船让他探险,也为了让寻找黄金,而非海象牙、河狸皮或肥沃土地做些肮脏的农民才愿意做的事。 急于求成的雅克抓捕印第安酋长进行拷打,得知内陆有三个‘王国’,还告诉他在萨格奈河附近藏着丰富的宝物,这一下算是挠到法国人心里的痒处。 结果真的有很多亮晶晶的宝物,雅克和水手带着黄金和宝石回到法国,结果经过鉴定,那只是黄铁、铜和云母,雅克的名誉扫地。 在接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法国王室失去了拓张蒙特利尔的兴趣。 不过还是有收获的,至少法国得到了一句俚语——‘像加拿大的宝石一样’来指代虚伪、虚假。 尽管失去了王室的支持,不过商人们仍旧发现了这片土地上的商机,零散的商人开着船向南航行,去非洲购置奴隶,再向西去到西班牙控制的西印度群岛,能抢就抢一把,抢不到就一路往北航行,在圣劳伦斯河向蒙特利尔的修士卖掉奴隶,换些河狸皮、海象牙,满载而归。 蒙特利尔的掌权者名叫亨利卡蒂亚,尽管这是个欧洲人的名字,但他实际上是印第安混血儿,雅克的私生子,也是一名基督徒。 在修士的帮助下掌握权力、学习知识,用以控制这片土地还能与周围的原住民部落处理好关系,这有利于商人们购买货物,因此商人也支持他在这里掌权。 换句话说,眼下‘控制’蒙特利尔的法国人,实际上是一些被困在这的商人,他们的水手组成了这支由乌合之众构成的军队。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亨利卡蒂亚的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起初得知在河里抓海狸的杀死易洛魁人他并不在意,只是依照传统和海法沙协商失去避免战争罢了,避免失败也不担心。 谁打得过他啊? 一年四季每个时间都有两三支法国商队留在蒙特利尔,还有五百户村民、一直保持良好关系的休伦联盟援军赶到只需要十五天、渥太华人更是六天就能过来。 六天啊,在六天之内,谁能在面对六门佛朗机炮、四十多杆火枪、上百名骑兵、上千张长弓的保护下把他父亲老雅克建立的城寨攻破? 他就是加拿大的小霸王!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实力雄厚的休伦联盟,求援的四名使者在派出半个月后就回来了一个,说那边有个崛起的呼兰部用一千五百名士兵设立埋伏,将四千三百休伦军队葬送,就逃回去不足百人,还有三个疯了。 现在休伦联盟正因为呼兰部落留下‘敢抵抗者部落一个不留’的口信而人心惶惶,心理上和现实情况都无法给他提供帮助。 但休伦人到底还是仗义了,至少让使者给亨利卡蒂亚带回了一封情报:呼兰正朝你这儿来呢。 修士说预言应验了:大海对岸有魔鬼守护着财宝。 亨利心说这预言也太马后炮了,你怎么不说中国大汗来了呢? 他父亲在四十四年前就把这称作中国的加拿大,甚至还专门在蒙特利尔住了整整一年,就等着中国大汗的使者来接他进京拿金子呢,结果等到铜、黄铁和云母挖出来带回法兰西都没等到,而且丢了脸的父亲再也没回来。 跟修士一起生活、长大的亨利小时候就盼着中国大汗的使者来呢,大汗使者来了他父亲就能回来了。 可他打听了周遭所有部落,都没人听说过中国。 这会儿说什么预言什么东西的,亨利根本不信,但为此灰心丧气是真的,他倒觉得这可能是在蒙特利尔居住的商人们嘴里常说的西班牙人打过来了。 这场仗将会很难收场。 但渥太华人聚起的援军又在数日之后慰藉了他躁动的心。 不过这援军有点多,部落传来的口信说,五千七百名渥太华人正朝蒙特利尔前进。 听到这个消息时亨利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还好这是我朋友,都不知道他们一个部落能聚起比肩大联盟的援军。 渥太华人确实来了,男人来了、女人来了、老人来了、小孩儿也来了,就连村里的狗都来了。 他们过来根本不是帮忙的,恰恰相反,是寻求帮助的。 渥太华人前脚听说休伦联盟的大军被呼兰部打得灰飞烟灭,还听说了那句恐怖的口信,后脚部落最南方河畔六个村庄的幸存者就逃了过来,重复着相同的话。 人们说:“部落的人都死了,呼兰来了。” 一样的话在三天内听了六次,就连过程都是一样的,敌人来了,让村庄投降,村庄不但不投降还掏出弓箭射了报信的莫霍克人一身,并把信使吃了,然后更远处的骑手拍拍马屁股跑了,一天之后——大军压境。 渥太华人迁徙的决策过程非常科学,先提出问题:呼兰来了怎么办?再猜想假设:就不投降;然后指定计划与实验:抵挡他们、抵挡失败;收集实验数据:失败、失败、还是失败;然后分析论证,把现象归纳总结。 最终将现象升华为物理概念和规律:呼兰不能打,不想投降的话就快跑! 所以亨利先生就得到了数量庞大的援军入驻蒙特利尔,软弱、无助,还特能吃。 这些老弱病残孕和抱小孩儿的渥太华人在一礼拜的时间里吃掉蒙特利尔驻军一个半月的军粮。 简直……简直是灾难。 被围困在城砦中的亨利依靠着给与他最后信心的木墙愁得光掉头发,不过他教父倒是挺开心的,一礼拜每时每刻都在给人施以洗礼,跟上了发条似的,喋喋不休的告诉前来避难的人们,跟着我的信仰走吧,信了哪怕过几天死了也能上天堂! 蒙特利尔被围城的第四十天,一个穿着铁甲戴铁头盔的人乘坐独木舟驶近码头,对岸上的人用生涩的易洛魁语大声喊着让他们投降天朝,要不然城破之后鸡犬不留之类的话。 城里的亨利脸都绿了——得!中国大汗的使者来了,不过是来送他们上天堂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