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鸾公主》 第1章 小王爷的碎碎念 《辞美人》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青云明朝直欲上,霜天万里新秋凉。古今封侯事,往往断人肠。 这首词原来的题目叫《诉衷情》,因为前朝顾鸾公主所作的那首红楼别夜有“美人和泪辞”一句,传唱最广,所以又叫做《辞美人》。 顾鸾公主在长安内外有不下十个别院,每个别院里都安置了她的娈宠。顾鸾公主当时权倾朝野,又是当庭嗤笑过某届探花郎貌不足凭的,她的娈宠,自然个个俊美无俦。 某日,顾鸾长公主去城郊的别院中过夜,次日为了上朝,天未明便离开了。别院美人与公主依依惜别,公主一时不忍,写了这首词给他,告诉他一定回到别院。结果不知道怎么,车马都走到宫城下了,公主硬是让扶辇人调转马头,众目睽睽之下,驰向城郊别院。 你能想象吗,那个时候,满京都文武肱臣、王侯贵胄正入宫上朝,熹微晨光之中庄严肃穆地朝着宫门进发。京华冠盖纷纷,只有顾鸾公主,为了一个美人逆流而行,不顾一切地奔向城郊。 那个美人,就是后来的驸马贺兰明。他带着贺兰氏族建立了前朝最后一个北方军事据点,将柔然死死地摁在阴山之北,长达十年之久。再后来,贺兰氏传出了谋反的消息,顾鸾公主亲手斩下了贺兰明的头颅。 贺兰明自然不是凭着他那张脸大破胡虏。 相传,顾鸾公主那些所谓娈宠,大多是私下供养的门客。 那时候顾鸾公主虽强势,但诸臣子还仅仅将她当做是蛮横的皇女,而非能与男子平起平坐的、在朝堂上可以影响数十载的政治势力。 顾鸾公主真正摄政,要在她一手提拔贺兰明、陈昀、赵澈等军中大将,并扶持张鹤龄为首的文官骨干之后。那些人十有二三出自顾鸾公主的别院,身上或多或少带着“面首”的恶名。 顾鸾公主名义上是哀帝的姐姐,但是她的心腹掌握国朝之后,实际政令都自公主府出,所以她名为长公主,事实上已经与称帝无异。这段时间,史称“顾鸾八年”。 很多人都知道,本朝□□曾经说过,“顾鸾长公主在,吾辈不得与国。” 那时候,前朝弊政积累两百年之久,哀帝登基时眼见着气象已衰。但是顾鸾公主雷霆手段之下,天下竟然还保持着统一,甚至有梁一代隐隐出现中兴之势。所以□□才喟叹,有这位公主在,恐怕天下群雄还不能明目张胆地逐鹿中原。 然而,□□也还有一句话,“丹陛之资而位居下流,梁也天祚其薄乎?” 意思是,梁的末代公主如此优秀,明明是当皇帝的资质,却永远也不可能登基,可见梁代天祚已尽。 □□看得明白,梁代亡国迹象已显,顾鸾公主虽然试图力挽狂澜,但迫于重重无奈,那“顾鸾八年”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顾鸾公主在她亲自拜为宰相的张鹤龄府中薨逝,年仅三十九岁。如果她活得再久一点,梁代说不定真能半死不活地再撑几十年,甚至,若顾鸾公主果真登基,开辟一代女帝之先河,梁代能否转衰为盛,亦未可知。 可惜后来人的一切猜想都终结在天佑十九年的丞相府中。 天佑二十六年,哀帝出城归降,有梁一代宣告终结。 梁代江山两百三十九年,人才辈出。公孙询,徐明,符崇山,薛东湖,贺兰明,张鹤龄,南宫羡……多少风流人物,最终也不过是故纸堆中匆匆过客。 只有顾鸾公主,如长夜流星,短暂,但辉煌。 她所制定的制度延续到了本朝,她所开辟的国土至今仍是边关军事要塞,她所展示出的开明睿智让许多男儿都自愧弗如。 顾鸾八年在历史上的影响深远,并不随着梁朝的灭亡而消失。 顾鸾公主,她是一位真正的君王。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2章 楔子《绝命书》 一个公主,南面称孤,必有许多人看不过去。 看不过去便随你们看不过去。孤自幼与皇子同尊,成年后掌握国朝,主政十余载,难道还怕你们看不过去? 只是孤这一生,实实耽误了许多人。 孤与符冲,琴瑟合鸣;与南宫羡,两相辜负。薛远道有青云壮志,可惜生不逢时;贺兰明乃百年一遇的将才,孤与他……不提也罢。张鹤龄城府极深,胸怀极广,假以时日,必成治国栋梁,得此人为相,乃社稷江山之幸。鹤龄若能安心效国,则三十载后,大梁中兴有望。 孤的手上沾满鲜血。 贺兰明是一个,他通敌叛国,罪有应得。至于韩、卫、李,则是孤利用了他们,毁了他们的一生。 世人都笑孤淫(乱,夫婿成众,娈宠无数,可谓寡廉鲜耻、皇室之羞。孤一点也不在意。 大梁历史上多一个淫(乱的公主,对朝局并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若少了孤,孤的这些肱股之臣都势单力薄无人庇护,如何能斗得过那些沆瀣一气的老东西。 凤之已经在黄泉等了孤很久。可是孤还不敢死,至少在陈、赵、司马三人真正掌握军权、张学会如何对显儿俯首称臣之前,孤还不能死。 孤知道凤之不会怪孤。凤之最希望大梁好,最希望孤长命百岁。孤也何尝不是如此。 大梁,父皇的大梁,孤的大梁,显儿的大梁。 愿孤长命百岁,不得好死。 愿大梁福祚永年,国泰民安。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3章 相见如初(1) 孤十五岁时的愿望,是嫁一个盖世英雄,蒙着面飞来飞去、劫富济贫的那种。 父皇就笑话孤。 “鸾儿莫不是传奇看多了,哪里有人真会飞呢?”父皇呵呵大笑,摸着孤的头,“至于盖世英雄嘛,父皇这里有的是,鸾儿自己挑一个满意的。” 孤最终还是挑中了符凤之。 凤之,凤之。 凤之少年丧父,其母哀恸成疾,凤之于是被皇祖母接到宫里照顾,从此在宫中教养。 孤见到凤之的时候,他才十二岁。孤比他小,那年九岁。 在孤的眼里,凤之已经是一个挺拔的少年了。引路太监手中暖黄色的烛光一照,凤之那张冷峻的脸,竟然显得流光溢彩。 孤知道,是孤的错觉。孤就是这么一个浅薄的人,容易被皮相迷住,这点后来被凤之抓住教训了很多次。 “你是谁?为什么本宫从没见过你?”孤那时候还小,不知道要隐藏自己的喜好,挣脱了乳娘的手就跑上去搭讪。 凤之被孤拽住,走脱不得,小脸冷冰冰的。他看了孤一眼,又看看孤周边跟着的女官侍从,迅速判断出了孤的身份:“公主请自重。” “你好像刚刚哭过啊,”孤小时候丝毫不懂得看人脸色,自顾自陶醉在凤之的目光里,“看人的时候,会有水光漫出来。” 闻言,凤之本就憔悴的小脸更加苍白了。孤站在那儿也无端起了一点鸡皮疙瘩,好像被腊月寒风吹着似的,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发怒了。 凤之后来评价孤: 一个傻妞。 引路太监及时出声:“殿下,这是庆安县君娘娘的独子符冲。太后娘娘懿旨,特准入宫教养,居长兴宫文华殿,今后就和殿下一同读书习字啦。” 凤之皱着眉,并没有因为孤的无礼而当众甩袖而去,他只是说:“我不和女孩子一起上学。太后也只是叫我暂住。我是骠骑将军符仲卿的儿子。你可以放手了。” 你瞧,凤之这个人,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比谁都温柔。 孤觉得他说话很有趣。 乳娘和教引嬷嬷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孤劝离,孤望着凤之远去的背影,问乳娘:“符冲?既然是庆安姑姑的儿子,本宫怎么会从没见过呢?” 乳娘支支吾吾,引路太监抢着卖弄道:“这位小公子一直随军辗转,跟着已故骠骑将军符仲卿符大人生活。但前些日子,符大人殁了,小公子才被送回京都。公主有所不知,这位小公子身世显赫,甚至在出生以前,就得先皇谕旨……” 引路太监明显还有更多话想说,但此时教引嬷嬷正色道:“殿下,您若再耽搁,误了请安时辰,太后娘娘就要生气了。”语毕,面露凶态,瞪了随意碎嘴的引路太监一眼。 引路太监顿时不敢再吐露一个字,但教引嬷嬷尤嫌不足,回头与孤说话时也带了颐指之态:“长兴宫规矩严厉,殿下也明白。不如这就快些往长兴宫去吧。” 孤看见她的神色,道:“你这样和本宫说话,真是大胆。” 嬷嬷一愣, 孤已经啪嗒啪嗒跑向符冲一行人相反的方向。那里是父皇的来光殿,也是内朝议政的地方。 宫侍、乳娘、教引嬷嬷,一大群人不得不跟着孤在长长的回廊中跑动起来。 “殿下!殿下!” “殿下快回来,那是来光殿!”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4章 相见如初(2) 就是来光殿孤才要去! 众人并非跑不过孤一个小孩子,但要护着孤不让孤跌倒,又不能粗暴地直接拉住孤,一时间也拿孤没办法。来光殿前侍卫听见吵嚷声,持刀戟出来查看,看见是孤,才收了兵刃,回身入殿去禀报。 “顾鸾公主到!” 孤手短脚短,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槛踏进来光殿,推开作势想要来搀扶的总管太监安如海,跌跌撞撞扑进父皇的怀中。 孤现在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见那时候的光景。来光殿中烛火昼夜不息,群臣随着父皇的走动而转身,峨冠缙绅,庄严肃穆,象牙笏和玉笏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墙上的珊瑚与明珠折射出璀璨的光华。 父皇站在这光中,笑吟吟朝本宫张开手。 “鸾儿来啦。”父皇拿胡子扎孤,“叫父皇等了好久。” 内朝已经开始议事,孤作为一个公主,其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是孤那个时候连皇子和公主的区别都搞不明白,更不知道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孤已经被注定了不能做一些事。 “我遇到了符冲,父皇也刚刚见过他?”孤在父皇面前总是坦诚的,并不会因为不同的场合而改变,“符冲为什么哭了?” “嗯?”父皇抱起孤,摸摸孤的头,往丹陛上的御座走,仿佛看不见群臣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鸾儿很关心他呀。符冲这个年纪,其实哭出来就好。他的父亲战死了。” 孤被父皇抱着坐在御座上,心里有点说不清楚的难受。后来想起来,细细咀嚼之下,才发现那种心情其实叫做兔死狐悲。 孤那时忍不住想,原来是这样,符冲没有了父亲,所以只能一个人偷偷地哭。符冲是骠骑将军和县君的儿子,所以时刻都有一大群人围在他左右,但没人关心他为什么哭了。他们只想快点完成父皇的命令,快点送符冲到皇祖母那里,至于符冲高不高兴、愿不愿意,从来不是那些人关心的。 符冲是如此,那么孤呢? 倘若孤没有了父皇呢? “陛下,来光殿乃理政之所,公主在此多有不便,还是请公主回到内宫吧。”一个穿紫袍的人从位子上站起来说。 孤后来知道那是护国公朱秉臣,两朝元老,很有威势。 “鸾儿想回去内宫,还是想陪着父皇?”父皇低头问。 “陪着父皇,鸾儿一辈子陪着父皇。”孤抱住父皇的脖子,嚅嚅道。 那□□会上,父皇似乎是在安排东南那边洪涝赈灾的事宜。大梁倾七十万兵力征讨南方百越,但天不假时,连月暴雨洪涝,飓风呼啸,大军几乎寸步难行。国境之内,南部本就水网密布,暴雨一来,几乎全都淹了。南方二十一个州,十九个州在闹洪涝。 对外用兵时碰到这种百年难遇的灾害,对在位之君的声誉是很严重的打击。 朝野已经隐约有传闻: 父皇德行不修,所以受到上天惩罚。 战事已是回天乏术,如今只有加紧处理好赈灾事务,不能让流言进一步发酵。 群臣争论细节,用词太深奥,孤当时听不懂,加上小孩子坐不住,便在御座上居高临下四处看。一看不要紧,孤瞧上了护国公佩着的一块玉。 谁让他坐得近呢。 趁父皇和臣子们讨论得入神时,孤溜下丹陛,一把就抓住了那块佩玉的绺子。 安如海一直关注着孤,见状小心翼翼奔来:“殿下可是乏了?奴婢随殿下去养居阁用些点心可好?” 孤专注看那块玉佩。 大梁富有四海,宫中自然也有无数珍宝,但这块玉佩还是吸引了孤的目光。 寻常间色玉件只有一两个颜色,稀罕些的顶多三色,但是护国公的这块玉竟然有五种颜色:青、赤、黄、白、黑,恰好契合五行,更难得的是色泽温润不显繁杂,雕工也是古朴大方,寥寥数笔,一道霞云竟然形神兼备。 孤和安公公熟,闻言嗯了一声,说:“这条龙很漂亮。”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有些微妙。 父皇也注意到了这里,但是并不中止朝议,而是继续安排大军回朝、拨款调粮之类的事。 护国公呵呵一笑,说:“公主慧眼,这块玉佩是有些来头。不过雕刻的是一朵霞云,并不是龙。” 孤点点头说:“也像霞云。” 护国公目光深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父皇的身影,又对孤微微一笑道:“既然公主喜欢,不如老臣将这块玉送给公主?只是公主要答应老臣一件事,以后可不能打扰来光殿中朝议了。” 说着就要把玉佩解下来递给孤。 孤天真烂漫看他:“不用啦。你这龙的神态雕得不好,遮遮掩掩、藏头缩尾的,龙头还垂着,好像已经很累,一点没有尊贵的气势。本宫还是比较喜欢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凤凰。” 护国公朱秉臣与孤不和,大概就是孤那年执意留在来光殿时结下的梁子。 凤之去世后,南越王在国书里公然侮辱孤,父皇大怒,昭告天下,要南越王的人头。 大梁自视礼仪之邦,就算是和南越、柔然那样的蛮夷说话,也是有礼有节的,本朝的确没有这样挑明要对方国王脑袋的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前方战事不利,朝堂上也吵翻了天,其中反对最激烈的就是护国公。朱秉臣甚至说出了“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样的话,惹得父皇险些中风。 孤自然也见不惯这人。 所以孤后来逼死了他。 朱秉臣赴死之前,和孤大吵一架。 孤当时乔装去看他,本来是想和他解释孤的行事,顺便告诉他一些事好让他放心地走,结果他不要体面地闹起来,孤当时气盛,见状也就冷了脸道:“老而不死是为贼,朱公高寿,也早该退位让贤了。” 朱秉臣道:“萧鸣鸾,你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收拾干净啦,好手段,好手段!” 孤不答这话。 他见没有刺激到孤,便冷笑:“可是你不要忘了,你萧家的天下,是靠我们这些老家伙坐住的。 我们死干净了,你萧家也离亡国不远了!” 亡国亡国,大梁亡了你朱秉臣就能登基吗! 孤按下心头怒火,道:“不劳护国公挂心,孤自然不负摄政公主之名。何况,这天下也不是萧家一家的,而是天下万民的!与其千方百计保住几家荣华,孤宁可与大梁百姓共存亡!” 孤当时真是气急了。 现在回头想想,这件事是孤太刻薄。是孤太激进,才会造成新帝手下无一老臣可用的局面,才会不得不让张鹤龄走到了那一步。 南宫劝过孤,孤没听。 是孤错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5章 孤臣孽子(1) 向皇祖母请安,寻父皇玩,在来光殿上找护国公等的麻烦。 这些是孤在宫里每日例行要做的事。 凤之来了以后,孤每日里要做的事变成了: 向皇祖母请安,寻父皇玩,在来光殿上找护国公等的麻烦,和凤之以及哥哥们一起读书,坐得腰酸背痛,同凤之以及哥哥们一起练习骑射,被弓箭和马上的缰绳磨出水泡。 好累。 凤之也不待见孤。 孤是父皇最喜欢的孩子,这个不仅孤自己知道,哥哥们也知道,所以哥哥们都愿意让一让孤。 但是凤之不是,他就对孤最凶。 第一日,凤之看见孤就皱眉,转脸对贤哥哥说:“她这样的女孩子来太学做什么?” 贤哥哥是个老好人,闻言笑道:“鸾儿连来光殿都去得的,太学自然也要备下她的一席了。” 孤听了好开心,亲亲热热把自己的席子拖到贤哥哥和凤之的中间:“原先我的书都是父皇教的,父皇忙,就把我丢到太学来啦。” 凤之面无表情道:“离远些。我是外男,不在皇子之列,你又是个女孩子,应该坐到那边去。”他往屋子另一头一指。 孤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看,只见那边空空荡荡,端的是一个凄凉,便撒起娇:“不要!我就要坐在这里!” 凤之眉头皱得更深,张口刚要教训,诗经博士进来了,瞧见孤在,也没说什么,当看不见一般。 孤知道这是父皇提前和他通过气。父皇看人很准,谁的要求能缓一缓,谁的不能;谁可以灵活变通,谁死脑筋,一眼便知。 “咳,诸位,既然来了新学子,望诸位友好相处、勤勉向学,不负吾皇所望。那么,今日我们要讲的是国风《柏舟》。”这位博士看来也算经历过大场面,声音一点不抖,开门见山,完全避免旁生枝节。 没办法,座下虽然名义上都是学生,但都是毛博士惹不起的天之骄子。 在场贤哥哥是先肃明皇后子,封泰王;宣哥哥是现任刘皇后独子,封相王;诵哥哥是张贵妃子,封成王;孤是本朝唯一一位公主,自幼被父皇带在身边教养,骄横跋扈威名在外,封顾鸾公主。 至于符凤之,他的来历有些传奇。 符凤之是是庆安县君和已故骠骑将军符仲卿的独子。 庆安姑姑姓公孙,是皇爷爷多年好友弘毅的女儿。她的县君之位,是皇爷爷看在公孙氏绝后的份上破例册封的。但仅仅一个县君,显然还远没有让皇爷爷放心。皇爷爷崩逝前,整个人变得敏感多疑,内宫诏书频出,往往自相矛盾。其中的一道旨意,至今还有许多人反对:庆安县君未来的孩子,一律与王子同尊。 这道违反常理的旨意,令皇爷爷最后的心思成了迷。 父皇登基七年后,符冲出生,字凤之。满月时,被父皇与皇祖母亲自接见。符凤之果然享受王子礼遇,但毕竟那时宫中已经有正经皇子,先肃明皇后有意无意,始终避免符凤之入宫参见。对此庆安姑姑似乎推波助澜,她甚至干脆让符凤之随军生活,乃至于在先肃明皇后去世后的近十年中,符凤之也没有在宫中露过面。 所以孤一直没有见过他。 此时符凤之被送进宫中教养,也处处透漏着诡谲。 最明显的就是,符凤之没有爵位。 要知道,除了皇室之外,符氏是当今唯一一个掌握军权的世家。 所谓“萧王符兵”,民间俗语有云:萧居皇位,海内皆臣。符掌兵权,百战百胜。当今有十五个侯爷出自符氏,外朝有六十多位将军与符氏有关联,要么就是符氏子弟,要么就是和符氏有姻亲。 符仲卿本人被封定远侯,此外,骠骑将军之职也已经是最高等的军衔,与宰相同级。但符凤之身为辅国公公孙氏唯一后代,符氏精英的儿子,定远侯符仲卿独子,居然没有爵位。连他父亲去世后,父皇也没有下诏书令凤之承爵,这便多少有些引人遐想。 内宫人嘴碎,曾经传出这样的话:与王子同尊又如何,到底不是龙子凤孙。 妃嫔们,尤其是有子的妃嫔们在一起闲话,总会有意无意贬低一下风之,说他多年从军,缺乏教养,粗鄙庸俗,全无一点世家贵气。 皇祖母虽然对符凤之百般照顾,但实际上并无法阻止这样的闲言碎语在内宫传播。 贤哥哥侧头悄声问孤:“鸾儿,今日本应是主讲《礼记》的韩博士来,怎么突然换了主讲《诗经》的毛博士?毛家有人要晋升了吗?” 孤也鬼鬼祟祟答道:“父皇说他比较好说话。” 贤哥哥点点头,认真听讲去了。 毛博士拿一支狼毫小笔,一边说,一边在他自己那份布帛上点点画画。“……君子处逆境,如扁舟在海,岌岌可危,是以日夜忧思,谋之深远。《柏舟》之中,‘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即潜龙之象。” 孤和贤哥哥避开其他人说话,但避不了凤之。感觉到凤之看向孤的眼神起了点变化,孤得意地想:凭你是何等天之骄子,也要在顾鸾公主的威名下趋奉。 孤当时不知道,凤之那种眼神并不是敬畏,而是可怜。 他可怜孤。 在外人眼里,孤那个时候真的是被宠坏了。人又小,又自傲,父皇随手布下的局,孤一头就扎了进去。 从此在朝堂沉浮,三十载光阴匆匆而逝。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6章 孤臣孽子(2) “也就是说,”孤托腮插话,“不顺心不如意,其实不算是很坏的事。可能成功了以后回头看,会发现所有准备都在不如意的那一段时间里完成。就像父皇想要杀逆贼夏明达,也需要准备很久很久。” 毛博士咳了一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宣哥哥无奈道:“鸾儿,现在还不是讨论的时候,要先乖乖听老师授课。” 孤不服,道:“有了感悟,自然就要马上说出来,否则一会儿忘记了怎么办?” 毛博士打圆场:“呵呵,体悟随心,诸位皇子、公主,不必拘束。” 在座都是王子皇孙,贤哥哥有元后遗子的威望,宣哥哥有当朝皇后子的荣光,诵哥哥背后有巨族张氏的支持,而孤是父皇明面上宠得无法无天的公主。只有凤之不是皇室血脉,空顶了一个公孙氏与符氏的名头,却连宫中侍者都避而不提他的名爵,毛博士说话时也有意无意将他略过了。 不过既然毛博士都这么说,满室便热热闹闹讨论起来。 宣哥哥是个坐不住的,先出声道:“那我也有感悟,君子生来就有大任于身,艰难曲折,也是为了锤炼心智。” “我不觉得。”孤第一次参与这种讨论,心里想什么就说了什么:“不论身份高低,其实所有人都一样都有成功的机会。艰难困苦,反而激人上进。” “鸾儿,你还太小了。”另一边的诵哥哥笑道,“君臣贵贱,天差地别。” 孤直起身子来:“怎么说?” 诵哥哥说:“你说成功的机遇一样,这暂且就当它的确如此。但是天生阴阳贵贱,贵者功过关系到天下苍生、国家兴亡,而贱者功过只是扫洒淘洗之类的末微小事罢了。所以就算都做成了事又如何呢?贵者恒治人,贱者恒治于人。” 毛博士一看,乐得袖手旁观。 孤想了想,道:“那么贵贱不能转换吗?就好像夏明达,他本来是大司空,但现在已经被贬为庶人,发配岭南了。父皇说还没到杀他的时机,但是……” 孤还要说下去,宣哥哥赶紧拦下了孤:“鸾儿,父皇的决定,你不用告诉我们。来光殿中所有的事,你都不能随便在外面说。” 孤歪头:“可是要杀夏明达的事,是父皇在寝殿里说的呀。” 征南战役的失败,导致朝中震荡,大司空夏明达贬谪、禁侯冯仪夺爵、郎中令澹台奉己降职,而 凤之的父亲,骠骑将军符仲卿,战死沙场。 几芳对峙的势力各有损伤,但伤亡最惨重的还是父皇和符氏。 原来皇帝还留有后手,原来皇帝还不打算善罢甘休。 一瞬间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点,面色顿时明暗不一。 诵哥哥一笑,带着些许引导神色:“鸾儿既然说出来了,我们也不会往外宣扬。兄弟姊妹之间,本来就坦诚些好。也许鸾儿告诉我们的事,我们也可以知晓并为父皇分忧。” 贤哥哥本来坐在旁边看戏,闻言微笑道:“诵,你说这句话,有没有想过后果?” 一向平和的贤哥哥威胁起人来,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 诵哥哥一时噎住。 毛博士刚要说话,凤之打断我们道:“据我所知,太学只论诗书,不议朝政。” 其实身在朝中,不议朝政是不可能的,何况皇室,生来就与国朝有数不清的纠葛。就连孤这样娇生惯养的公主,也因为随侍君侧而无意中知晓许多密辛。多年来,以为孤是愚妇而想从孤这里套取朝局走向的人如过江之鲫。 孤说什么,不说什么,往往能影响一时人心。 可是谁又知道孤的言论有多少是故意? 在孤成年以前,孤的话,实际上是父皇想要说的话。 孤不过是一颗棋子,父皇才是那个下棋的人。 在座的人心里都有数,但是凤之这样说,大家也就从善如流。 毛博士明显松了一口气。这件事由凤之来做,而不必由他出面,毛博士已经很安慰了。 “刚才说到贵贱之别,诸位都同意吗?” “贵贱,不过是位置高低。真君子并不会因为位置的改变而丧失本心,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 讨论总算走向了正常。 毛博士摸着胡子点头,甚是满意的样子。 凤之继续道:“我倒是同意顾鸾刚才的说法,所有人都有成功的机会,就算是身居下流,就算是抑郁不得志。《孟子》有言,‘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柏舟》之中,‘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颇类其意。” 孤后来想起当年这一幕,和凤之说:“你也不要生气。你我的事情,很早就被你自己言中了。孤臣孽子,你是孤臣,而我是当之无愧的孽子。” 在某些人眼里连孽子都算不上。 孽子,位不正也。在皇室,除了储君太子之外,其余皇子统统可以称为孽子。而自商以降,女子便被人认为是低贱,就算是公主,也不过是和亲的筹码、赐婚的工具。庶出皇子尚有机会一搏,进可称帝,退可为王,公主能做什么? 就算孤收回了贺兰山、阴山、焉支山纵横三千里,恢复人口两百万户,为以后三十年的朝局打好了基础,孤最终也是一介女流。 父皇一开始就已经为孤选好了道路。虽然后来的走向可能并非他所愿,虽然孤并不是他最终想要托符国朝的人。 孽子的职责,孤已经尽力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7章 善之善者(1) 毛博士学富五车,可惜一直不受父皇待见。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向可能是未来天子的皇子们展示,讲起书来便不要命,一讲就讲了两个时辰。 侍者犹犹豫豫,站在角落里提醒也不是不提醒也不是,怕打扰毛博士授课,又怕累着公子王孙。 宣哥哥活泼,诵哥哥好胜,凤之见解独特,三人引经据典争得不可开交。孤和贤哥哥则早就袖手在一旁喝茶翻书吃点心,悄悄讨论宫中新鲜事。 “江东又进贡了膏蟹和鲜莲子,近日皇祖母的私厨使尽浑身解数,做了十几种点心,滋味丰厚,清甜可口,比太学这里的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贤哥哥敲孤的头:“莲子也就算了,这时节尤其新鲜螃蟹难得,千里迢迢运过来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也就是你能沾皇祖母的光。” 孤吐吐舌头,颇不服气道:“又不止我一个人沾光。” 贤哥哥故意道:“哦?我想想。凤之明显不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点心,宣最讨厌甜食,诵不太去皇祖母那边。剩下的几个小不点都是随着各自母妃去请了安就回的。能跟你抢的,也就是驻京的那几个王子了吧?” “贤哥哥这样把自己摘出去好么?”孤反问,“每次都是你从我案上拿点心吃。” 贤笑道:“小气鬼。” 孤气鼓鼓瞪他。 “不过,说到王子,那个九江王幼子怎么回事?脾气比我还大。”孤一边咬着薄荷连环枣馅酥,一边嫌弃,“把内宫的宫人都吓得不轻。” 九江王子萧骞,为人张狂放纵,自孩提时期就长居京都,与众皇子一般教养。明面上是皇祖母垂怜,亲自抚育这个“孙儿”,实际上,这是九江在京都的人质。不仅九江,各王国都有王子在京都,一般是王国太子。 然而王子们并不在太学读书,照父皇的话说是:“什么王孙公子,难道大了还想治国?朕才不管他们呢。”不过王子们都有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每日东市走狗、西市斗鸡,倒也逍遥快活。 “你说萧骞?”贤也伸手过来拿了一块盐渍樱花饼,“最近南边动作频繁,大概心里浮躁了吧。他怎么了?” “弄得乌烟瘴气的。上次去皇祖母宫中,我自己不小心碰倒一杯茶,满殿宫人立即大张旗鼓请罪不说,居然所有人都把头磕破了。我一问,才知道那个萧骞不久前对宫人发火,无故责罚了一批人,所以宫人现在都如惊弓之鸟一般。” “这你不必管。”贤几口吃完点心,一点碎屑都不掉,仪态令人挑不出一点错,不像孤弄得满身都是。“父皇和皇祖母有分寸。现在暂且不好动九江王,萧骞狐假虎威而已。” 他略微停了停,又嘱咐道:“平时若遇见萧骞,能避则避。尤其看好你这边的侍女。” 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贤哥哥似乎并不打算解释。 “好吧。”孤吃完一块,再拿起另一块蜜渍桂花山药糕,“对了,今天我在皇祖母那里见到庆安姑姑了,庆安姑姑还是一句话也不肯和皇祖母说。” 贤哥哥吃完糕点整理衣袖动作顿了一瞬,余光看见凤之还在专心论述,不曾注意这边,才对孤道:“你在皇祖母那里,要多多劝解……”他刚想说什么,忽然又止住,“唉,算了。鸾儿做个开心的公主就好,你开心,皇祖母和庆安姑姑看了也高兴。” 孤不明所以。 贤哥哥摸摸孤的发髻:“唉,鸾儿,你这么小。”、 孤拍掉他的手:“不要乱摸!这个发髻梳了很久!” 贤哥哥捧着手:“嘶——劲儿倒挺大。” 凤之斜了我们一眼,孤赶紧乖乖坐好。 贤哥哥正襟危坐,作全神贯注听讲状,不住点头。 凤之皱皱眉,转回头看毛博士去了。 前头毛博士唾沫横飞,已经从西周讲到东周。一部《诗经》,有人与心爱的男子私奔后又被无情抛弃,有人路过故国废墟上的麦田便止不住地流泪,有人看见美丽的姑娘独自乘车远走,匆匆一瞥便再无重逢之日。山河草木,爱恨情仇,零零总总六百多年时光,哪里是两个时辰可以讲完的。 毛博士久不见诸皇子,抓住时机一股脑灌注学问。 孤暗中拿手肘捅了捅贤哥哥:“庆安姑姑是不是在生皇祖母的气?” 贤哥哥目不斜视:“别乱说。庆安姑姑新寡,心里想不开而已。时间久了就好了。” 孤趴在书案上:“……万一她一直想不开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8章 善之善者(2) 庆安姑姑不是皇室血脉,算是皇祖母的养女。 庆安姑姑的生父公孙弘毅,不仅是开国大将公孙询唯一的后代,更与皇爷爷是少年挚友,情谊深厚。公孙弘毅病逝前将襁褓中的独女托符给皇爷爷,皇爷爷就破例封了一个县君的名号。后来庆安姑姑的教养、出嫁等事,都是皇祖母一手操办,其实和皇祖母的亲女儿无异。 据传,庆安姑姑被皇爷爷放到皇祖母那里教养时,皇祖母还是羊淑妃,一点没有未来当皇后、太后的迹象。皇祖母那时刚刚失去了一个亲生女儿——襁褓中的瑞安公主,所以由她来抚育同样是襁褓中的公孙氏遗孤,后宫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妥。 直到皇爷爷老年,内宫诏书一日三道,先封庆安县君之位,后赐位其子同王子之尊,册羊淑妃为贵妃、为皇后,又立皇后子——当时是陈留王的父皇为太子,雷厉风行,不容置疑,后宫与前朝的变动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那时朝野才反应过来:公孙氏遗孤这样的重要筹码,早就被羊淑妃纳入囊中,奇货可居,难怪大胜。 公孙氏再衰落,也是开国元勋,十代国公,在朝野的影响力并非现在的世家能比。 例如说,当时的宰相、太尉、御史大夫,昔年全部是藉由公孙氏推荐或资助才能入京都。即使数十年后身居高位,他们见到公孙氏家主,还是要执子弟礼的。 知遇之恩,应当铭记一生,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有才能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建立功业的就是你? 是长久的等待,是百般碰壁后也不熄灭的野心,是偶然,是运气,是贵人青眼独加,你才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毕竟连大名鼎鼎的百胜将军符崇山,也是经由公孙氏引荐,才能面见天子。 若无公孙氏,许多人终其一生只是稗官小吏。 贤哥哥说:“想不开就努力想。总不能一辈子不和皇祖母说话。” 孤看了一眼旁边和宣哥哥、诵哥哥争论是非对错的符凤之。面对当朝两位皇子,其中一个还是现任皇后唯一的儿子,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礼让。 孤忽然觉得庆安姑姑说不定早就做了一辈子不和皇祖母说话的打算。 平日里貌似柔顺的人生起气来,那种鱼死网破的愤怒是不容小觑的。 日薄西山的时候,毛博士总算愿意放人了。 “要断了要断了……”孤揉着脖子,“从来没有坐这么久过。” 凤之说:“既然公主吃不了读书的苦,不如就此放弃吧。” 孤瞪着他,心想:这个人是不是傻的?刚才明明已经对“顾鸾公主”的威名有所敬畏,怎么现在又这样说话? 孤哼了一声,故意仰头张狂道:“本宫想去哪里,读不读书,什么时候轮到你管?” 凤之白了孤一眼,没说话就走了。 气死孤了! 贤哥哥笑着安慰孤:“好了好了,别跺脚了,一会儿又要喊疼。凤之心情不好,你体谅一些。”他抬手摸摸孤的发髻,见孤躲闪,便又弹一下孤的额头:“我送他回去。你也快回父皇那里去吧,别耽搁了。父皇肯定等着你一起用膳。” 孤捂着额头,龇牙道:“总有一天我要长得比你高。”到时候我也将你梳了半个时辰的发髻弄乱!叫你也披头散发地回宫去! 贤哥哥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不作评论,转身去追凤之了。 “宣哥哥……”孤转身讨安慰,“他们都欺负鸾儿。” 宣哥哥感同身受,激动地握住孤的手:“鸾儿,你来太学读书真是太好了!贤再也没有时间挤兑我了!你不知道,贤这个家伙道貌岸然,平时装得老神仙一样其实心眼最小了!上次我拿他一张宣纸忘了和他说,第二天我所有的笔头都秃了先生课上叫我写字我只好临时让人去拿新笔结果被父皇知道以为我游手好闲罚我写了一百张大字啊!” “宣哥哥你好惨……”孤不禁怒道,“贤哥哥真是个衣冠禽兽!” 两人对看一眼,惺惺相惜,不由在太学前抱头痛哭。 “你们在做什么。”诵哥哥面无表情抱着书册过来:“天都黑了。宣,你也别和鸾儿胡闹了。走吧。” 诵哥哥向来礼贤下士,不会让博士们孤零零离开太学。他送别了叽叽歪歪的毛博士,才回头看见我们搞怪。 宣哥哥抹一把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三位哥哥都已经在宫外建府,比孤自由许多。 孤站在晚风里,搓搓手臂。 乳娘见状,赶紧抖开腋裘披风给孤围上,又从侍女手里捧来一盏冒着热气的汤羹:“殿下一定饿了,先喝一点芙蓉莲子羹暖暖胃。安总管传话说,陛下还在等着您用晚膳,嘱咐您路上别吹着风了。” 天子六膳,与常人不同。父皇一天用六次御膳,其中三次一定会叫上孤。这是父皇展示爱重的方式,也是孤作为现存唯一的一位公主的特权。 孤就着乳娘的手喝完那盏稠稠的甜羹,眼睛一转,问:“教引嬷嬷怎么不在?” 平日这种时候,教引嬷嬷一定跳出来说孤应该快些赶路,不能让父皇等。更别提让孤在陪父皇用膳前先喝一大碗热羹。 乳娘尴尬笑笑:“嬷嬷她……说是蒙圣恩放出宫去了。” 嗯,就是说被赶出宫了。 安如海手脚快。孤午时才告诉他,转眼便办好了。 嬷嬷在孤面前面露凶态,其实是极大的不尊敬。但是孤并不想她因此事丢掉性命。如今既然被赶出宫了,父皇应该不会追究了吧。 乳娘似浑然不知孤的思忖,专心用柔软丝帕帮孤擦嘴,身后侍女奉上一个赤金缠枝镶红宝石妆盒,乳娘挖了些香膏抹在孤的脸颊和嘴角,重新涂了口脂,又简单扑了粉,替孤正了正发髻,然后才领着孤坐上轿辇,自己随侍辇侧。 孤坐在高高的车辇上,纱帐外夜色深沉,唯见远近几个宫室陆续点起来的廊灯。 “走吧,别让父皇久等了。” 父皇曾经养猫。一群小猫之中,有一只玳瑁色的尤其可爱,但脾气也最不好,孤有一次被它抓伤,但不忍心让人责罚它,便藏着伤口不让人知道。小猫不得教训,自然无所拘束,慢慢兽性渐长,时不时在孤手臂、脖颈上留血痕,某日,终于不慎抓破了孤的面颊。 这下藏也藏不住了。父皇知道以后,命人将那群小猫带来孤的宫室,就在孤的眼前,将它们一只一只剥皮焚烧。 血腥味数日不散。 孤伤口发脓,高烧不退,仍被罚去跪在养居阁前。 “身为皇族,你纵下。”父皇说,“你以为你是慈悲?大梁公主被一只畜生抓得浑身伤痕却不敢呵斥反抗,是懦弱无能,是皇室蒙羞。” 孤连续十几夜发烧,眼前一会儿是小猫玩耍时的憨态,一会儿是小猫惨死时的哀叫。孤说胡话,浑身抽搐,见人便惊惧,父皇却不许太医来诊视。后来是庆安姑姑不眠不休照顾了孤三天三夜,孤才勉强能进些水米。好了以后,父皇恩宠不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孤性格由唯唯诺诺变得骄横乖张,稍有不满,便叱责侍人。父皇对此推波助澜,更多时候等不及孤下罚令,就会直接处死冒犯孤的侍人甚至郞官。顾鸾公主的威名这才响彻内宫。 父皇已经决定孤必须跋扈给天下人看,那么孤就不可以有哪怕一丝丝的懦弱。 不能怕,更不能躲。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9章 碎语闲言(1) 宫中时日,无聊者甚。 孤喜欢听故事,恰巧宫中多的是长舌之人。 宫人知道孤的这点爱好,争相在孤面前献宝,前尘往事、当朝热议尽数搜刮来,有时候起承转合能接上,自然乐趣迭生,但更多时候前后矛盾情节混乱,令人啼笑皆非。 比如,新来的那位小公子,虽然宫中人大多没见过他,但说起他的身世,那可人人都能头头是道。 小公子是庆安县君和已故骠骑将军符仲卿的独子,却有幸被带到宫中,得太后亲自抚养。 由谁抚养,自然不是符氏所能决定。先皇临去,最放心不下庆安县君,让太后娘娘亲口答应会好好照顾县君,还一定要太后照拂县君以后的孩子。“与王子同尊”,这可是写在圣旨里昭告天下,入琅嬛台史册的。 至于为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都说先皇身边的郞官告老还乡后,曾经流传出来一句先皇的梦话: “朕有愧于公孙氏。” 小公子是公孙氏最后的遗孤。 所以小公子满月的时候就被太后和圣上亲自接见了,虽然他出生时,先皇已经崩逝数年。 到现在,一代江山一代人。 当今圣上对小公子嘛……啧啧,也许不是很喜爱的。别的不说,符家十五位侯爷呢,你看小公子 身上有什么爵位?他有幸能有一个公孙氏的母亲,一个符氏的父亲,却既得不到公孙氏辅国公的爵位,也得不到百胜将军之族符氏的爵位。 两头空。 毕竟先皇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嘛!就算先皇说了小公子要与王子同尊又如何,他到底不是龙子凤孙呀。 说到龙子凤孙,那还是咱们泰王贤有本事。 先肃明皇后出自詹台世家,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大皇子贤,也就是泰王;一个是阳邑公主,三岁上就夭折了。泰王有福,阳邑公主无福。 泰王贤连封地都还没领,但王府之中已经资材数百万,据说连王府门前的狻猊都是金子做的。饶是如此,泰王贤也不挥霍,从来不去京都公子的什么豪奢聚会,倒是常常和接见才名远播的寒门士子。此外,每年冬天泰王还会在城郊发放棉衣米面,帮助贫寒之家度过严冬。 南来北往的商贾旅客,都看重泰王贤的名号,相传若能得泰王贤一句庇佑,连江中蛟龙、山中恶鬼都不敢来犯,行商也会顺风顺水、财源广进。 更难得泰王贤清正雅直,不曾有什么恶劣行径,与那些整日欺男霸女的王子云泥之别。 是的,这样的王子,专指九江王子骞。 王子骞是九江王最小的儿子,得宠得很。就因为得宠,所以就算不是九江太子,也被送进京都居住,享受京都无尽繁华。 王子骞骄横跋扈,到处宣扬九江的物产多么丰富,王国多么兵强马壮,还强迫侍女宫人以京都太子礼仪伺候他,甚至当众羞辱侍女、女官。 他整日不学无术,耽于斗鸡走狗等游戏,将人也当做畜生看。稍有不顺他意,就将人活活打死。 王子骞劣迹斑斑,但他在太后和圣上面前献得殷勤,装得一个好人,所以太后娘娘和圣上都没有惩罚过他。 唉,若是有人告诉太后娘娘和圣上,让他们知道王子骞其实多么坏,那就好了。 听到这里,孤就知道今日的听故事时间该结束了。 “现在什么时辰?”孤打断还要再往下说的宫人。 宫人略显不甘,仍然想将话头转到如何告诉皇祖母与父皇萧骞的为人:“禀公主,如今约莫正是太后娘娘午睡刚起呢,公主平常这时候都去长兴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今天不去。”孤伸了个懒腰,“本宫要歇一会儿,乏了。” 说不去就不去,没人敢说什么,这也是父皇将对孤的爱重放在台面上后带来的好处。 乳娘赶紧过来帮孤取下钗环,侍女上前替孤拍好软枕、盖好薄被,点燃安息香,又放下帷帐,将闲话宫人阻隔在帐外。 宫人们遗憾地告退。 不是孤狠心。被宫人撺掇着去做什么,孤之前犯过这样的错误。年纪小经验少判断力差,手中权力却大,自然有老道的人会利用孤。 父皇曾冷眼看孤犯了几次错,事后对孤一一讲解,并将那些人全部割了舌头,斩首示众。 安如海捧着十几条鲜血淋漓的人舌回来复命,父皇还特地让他到本宫面前掀开舌头上盖着的白缎。 孤屡受惊吓,年纪幼小不懂排解,自此落下心悸短气的毛病。此事并没有避开郞官、宫人等,不知为什么他们却还不吸取教训。 追求利益会使人盲目,看来是真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10章 碎语闲言(2) 孤说是困了,其实还清醒。于是半倚在软枕上看了一会儿《徐明传》,终于感到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睡去,孤感到有人轻轻取走了孤手里的书册,又帮孤掖好了被子。 大概是乳娘进入床帐中来了吧,孤这么想,沉入黑蒙蒙的梦境。 安息香在幽静的大殿中缓缓升腾,助人入眠。 一觉醒来,日已西斜。 孤揉揉眼睛,四处找刚才看了一半的书。问乳娘,乳娘却愣住,说是不知道。孤有点生气,但只觉得也许乳娘一时疏忽,便让侍女一起翻找。 一时间满殿都在找书,乳娘明显慌了。 “殿下,”乳娘跪在地上辩白,“奴婢方才的确没有从殿下手中取书册,殿下在帐中看书,奴婢怎么敢打扰呢?” 孤听她这样说,自己也有些疑惑。但看乳娘面色都变了,怕是吓得不轻,于是安慰道:“无妨,也许是我记错了。找得到便最好,找不到,左右只是一本书,没什么要紧。明日我再让安如海给我拿一本便可。” 但乳娘听了此话,却面如金纸,浑身颤抖地爬到孤的脚边:“殿下恕罪!殿下饶命!求殿下看在奴婢从您出生起就照顾您的份上,放奴婢一条生路吧……”她竟然痛哭起来。 乳娘与孤最是亲近,孤在心里将她当了半个姑姑看待,她突然如此,孤手足无措:“乳娘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乳娘却只是哭,将“殿下饶命”四个字颠来倒去地说。 最终孤只好道:“我不会告诉安如海的,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这样好吗?” 乳娘涕泗糊了一脸,如释重负跌坐在地。 孤让她下去整理仪容,乳娘坚持磕了头才告退。 侍女战战兢兢,过来禀告说满殿都找不到那本书。孤挥挥手:“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晚膳时分,父皇问孤:“最近在看什么书?” 孤老实回答了一些儒家经典、史书传记之类。至于《徐明传》之类的□□,孤当然不会露出口风的。若父皇知道了,旁的不说,从琅嬛台替孤取书的安如海就是死罪难逃。 父皇笑道:“鸾儿学得和那些博士一样了。” 安如海在旁边夸一些“博闻强识”之类的话。 父皇看起来却还是淡淡的,他说:“读书明理,行事也明理。鸾儿读书还是太少了,见事也太少了。” 孤略有些怔忪,不明白父皇这是什么意思,只能打起精神道:“谢父皇教诲。鸾儿以后必定多多读书,多多见事……” “不急,”父皇微微笑起来,“读书并非一日之功,行事也需要数十年积累。该走错的路一步都不能少。” 孤不敢接话,努力回想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事。 父皇说:“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 孤一惊。 父皇道:“错便错了。有什么要紧?左右你也不知道结果,何必提前追悔。也许今日看来是错事,明日就变为一件幸事呢。” 孤一头雾水,犹豫道:“……那么,即使鸾儿做错了……” “即使你做错了,”父皇温柔地对孤说,“有父皇在,也没人敢指责你。大梁公主,天之骄女。你永远没有错。” 安如海在一旁神色如常,但身子躬得更低。 在朝堂上行走,正确或错误,生或死,往往与你姓什么,与谁站在一起,看什么书有关。这些孤早就知道,只是不知原来这规律运转得如此残酷。 父皇在晚膳时的这番话,孤过了很久才明白是什么意思。那时候孤已经再度成婚,也已经做了很多错事。有人因为孤的错误而活,有人因为孤的正确而死。更多的人并不知道孤的是非对错,但“顾鸾公主”这个称呼就如梦魇一般萦绕在每一个大梁人的心头,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下午的经历和父皇莫名其妙的话,孤总觉得两者之间有些联系。 入夜时分,孤在殿中写字,由于心绪杂乱,不小心写坏了一张。孤烦躁地将纸张揉成一团丢开,伸手去拿新纸时,发现那一摞新宣纸下面压着什么东西。 一本《徐明传》,上面还有孤读书时压出的折痕。 孤猛地抬头环顾四周,只见灯下侍女安静地立在窗下、柱前,空旷的大殿中唯有烛火燃烧的荜拨声。 掌灯女官见孤面色惊疑,走上前来行礼:“公主可是乏了?” 孤将那本《徐明传》用宣纸遮住:“尚未。你们下午找书时,是否检查过这张几案?” 女官温顺道:“回禀公主,此几案是晚膳后公主说要习字,侍者临时布置的。上面的陈设都是小官方才从库房中取出。请问公主是否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宫中侍者绝大多数不识字,只有女官们多少读过一些书。女官怕侍者因为不认识就乱动孤的文具,于是有问。 “没有,”孤摇摇头,“布置得很好,多谢你。你下去吧。” 女官行礼告退,站回灯下等待宣召。 孤打开那本《徐明传》,翻到下午快读完的那一页。 徐明是开国元勋之一,但因为其孙谋逆,连累家族,在高祖晚年被满门抄斩。 徐明作为高祖起事时的军师,主持十几场会战,拿下相当于现今大梁国土三分之二面积的土地,连开国的另一个传奇人物公孙询——此人是凤之远祖,带领大梁军队赢得开国决定性一战,拥有高祖钦赐丹书铁券——都难以掩盖其光芒。 这本传记在高祖晚年理所当然地被禁,只有内宫琅嬛台还有遗存。同期所有提及徐明的书册,要么是一笔带过,要么是痛斥徐明居功自傲、冒犯天子。 孤在许多书册中都看到过徐明的名字和开国前的战绩,奇怪他如此功绩却会如此下场,所以特地托安如海找了琅嬛台的藏本来看,下午时正好看到徐明阖家享受高祖恩赐,大权在握,煊赫张扬一节。 那页被人写了字,字体刚劲飘逸,透露着玩笑般的潇洒: “公主愿意读《徐明传》,是因为《徐明传》有趣呢,还是因为它被禁呢?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11章 明渠遇险(1) 宫中似漫漫长日,其实事故一桩接一桩,只看你能不能发现。 凤之住在文华殿,整天闭门不出,但围绕他的事端却层出不穷。 孤那时恰巧赶上其中一件,气得半天没有用膳。 父皇从不拘束孤,孤在宫中可谓横行通畅,除了上学,剩下的时间总在各处玩耍,春天摘桃花,夏日采莲子,秋冬百草寂寥,捉鱼最为合适。 深秋时节,明渠中荷花已经落尽,花叶碧绿波澜早就枯萎成深褐色,池中鲤鱼无所遮蔽,暴露在清澈的渠水下。 孤指挥着侍者,一群人浩浩荡荡拿网兜捞鱼。 侍者尽心竭力,捞鱼也能捞得险象环生,动作夸张滑稽,总会有一两个人作势笨手笨脚掉入水中,逗得孤哈哈大笑。 哄一个小孩子开心,总是累人的。 正开怀,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侍者“好不容易”捞到一条大鲤鱼,献给孤看。鱼盛在网兜里不断挣扎,孤兴致勃勃要靠近去摸摸,却被女官一把扑到旁边。 “啊呀!” 孤没防备,差点扭伤,怒气冲冲看女官,却见周边人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女官也早已跪伏在地不住请罪。 鲤鱼不动了,身上一支长箭,贯穿鱼脊。 长箭尾部的羽毛还在颤抖,可见此箭力道之大。若不是女官扑开了孤,孤恐怕也会被射穿。 “什么人!”孤惊,怒向四面查看。 四周除了孤带着的侍从,哪有半点人影? 侍从们反应过来,上来查看孤,仔仔细细一寸寸检查孤有没有受伤。 一群人惊慌失措,生怕孤擦破了皮。 “本宫无妨,”孤挥手让他们退下,发现刚才的女官被挤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于是道:“你们让她平身,带她近来。” 两个宫侍粗鲁无礼地将那位女官拖过来惯到地上。 孤皱眉。 “抬头。”孤冷冷道,仔细看了看,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她。“你是何处的女官?” 箭矢凭空而来,刚好有人护住了孤。 这么蹊跷。 想要功劳,故意的? “奴婢贺兰英儿,西宫明渠理花人。公主没有见过奴婢,奴婢是今日公主适明渠,才过来侍奉的。” 她倒沉稳。不仅回答了孤的问题,连其他相关信息也说得清清楚楚。 孤看她完全没有被粗鲁对待后的怨怼,心中对她有些好感。但刚才的事情太诡异,还是要问个明白。 “你怎么知道会有箭矢射来?” “奴婢不知。” “不知?那你是怎么预见到箭矢射来的方向,并准确推开本宫的呢?” “奴婢自幼作男子教养,随父兄在马上骑射。躲避箭矢是基本功,不须提前知道,有时候也不需要看见。” 原来如此。 孤心中去了疑惑,觉得此女与射箭的人并不是同伙,“啊,这个本宫读到过,长久训练,会变成身体的自然反应。”于是放开了自己的态度,“今日竟然见到真实的技艺了。” 贺兰英儿却没有顺着孤的话说下去,没有大肆介绍自己的技艺如何如何。 她垂头默默无语。 这和其它宫人惯于奉承和讨功的说话习惯完全相反。 “贺兰英儿,今日多谢你相救。”孤真诚道。 “奴婢不敢。” 沉稳、聪慧,不贪功、不冒进、不怨怼。父皇说这是贤良的标志。 “本宫很喜欢你,让你做本宫的掌灯女官,好不好?” “公主恕罪,奴婢已是万分感激。不敢肖想入宫中服侍。明渠十里荷花尚需人照看,求公主垂怜,让奴婢继续照看荷花。” 孤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需要被照看的荷花”。 秋风萧瑟,残荷摧折。 她大概不愿意来孤的宫中。 “孤待人很好的,”孤怕她是听信了“顾鸾公主残暴蛮横”的传言,为自己辩解道,“伺候孤也是很好的差事,各宫都会高看你一眼。” 这是事实。 父皇厚爱,连侍奉孤的宫人品阶都比别处高。 “公主仁善,奴婢污浊之躯,不敢近侍贵人。”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肯攀附孤。 孤总归还是一个小孩子,得不到的东西反而会尤为在意。 “你当真不肯吗?”孤奇怪道,“做孤的掌灯女官,衣食比一般的采女都好,也不累,就是晚上陪着本宫,看好灯火而已。” “公主恕罪。” 贺兰英儿伏得更低了。 “你嫌掌灯女官的位置太低?”孤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有人不愿意来孤的宫中呢?“那让你当……嗯……司册女史?” “公主恕罪。” 贺兰英儿只是重复着这一句话。 “好吧。既然你还有职务在身,那就不勉强了。今后你若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本宫。”孤有些遗憾,但也不至于任性地要强迫她。“来人,赏金簪一对,明珠一斛。” “公主,”贺兰英儿却出声阻止,“奴婢微贱,不敢当如此厚赏。” “你当不起,‘救下本宫’这个功劳当得起呀。”父皇说,涉及到身体发肤的事,要厚赏重罚。天家娇子,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贺兰英儿明显也想到了这一层,她略一犹豫,跪正道:“奴婢谢公主厚赏,公主平安康泰,福寿永年。” 遇见这么一桩事,捉鱼的热情也凉透了。孤受了惊吓,只想早些回父皇那边。 孤带着宫侍们离开的时候,贺兰英儿跪在道边相送,直到孤去了很远,她仍没有抬头起身。 孤隐隐约约察觉到: 这个人,身上有一股“气”,凛然不可侵犯。 从明渠西宫段回父皇的来光殿,中间会路过皇祖母的长兴宫,长兴宫外长兴苑,林木郁郁葱葱,无数珍贵树种、奇花异卉,由专人精心照料,遍植此园中。更有白兔、锦鸡、梅花鹿等温顺的瑞兽,被豢养在园中供皇室赏玩。 就是在长兴苑中,孤遇见了射箭的罪魁祸首。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12章 明渠遇险(2) “呦,这不是顾鸾公主吗?” 孤转头一看,脸立马拉下来。 九江王幼子,萧骞。 他穿着胡服,带了数倍于孤的侍从,大咧咧走到孤的车辇前,上下打量孤:“许久不见,你长得真快。” 孤被他的目光恶心得皱眉。 “没你长得快。”孤没好气道,“让开,你挡着本宫的路了。” 萧骞笑起来: “人小鬼大,还‘本宫’呢。一个女孩子,这么霸道,当心嫁不出去呀。这里明明是我先来的,是你挡着我的路才对。” “天下都是我家的,我说你挡路,你就是挡路了。”孤被他一激,难免怒火中烧,蛮横起来,“让开!” “你我难道不是一家?”萧骞笑嘻嘻的,作势要上孤的车辇,“我就是不让,你怎么样呢?” “我让父皇杀了你。”孤冷冷地盯着他。 萧骞一愣,接着冷哼道:“你当你是什么国宝重器?不过是个公主,总有一天要嫁出去,我倒要看你嫁个什么东西!” 孤冷笑道:“那就不用王子骞挂心了,未来尚主的人选当中,必定没有你。” 萧骞大声嘲笑:“十岁不到的一个女孩子,就当众说要嫁给谁了,这就是你们京都公主的教养?” “明明是你先说的!”孤被气得喉咙似被噎住,平日里父皇教导的镇定冷静全没有了。 这个时候,偏偏孤又看见了萧骞身后侍从扛着的东西。 一张一人多高的□□,雕龙画凤,描金绘彩。 机械弩的射程比普通弓远数十倍,难怪孤在明渠找不到射箭的人! “在宫中使用弩器,你就不怕流矢伤人?”孤火冒三丈,“你知不知道你的箭刚才差点射中我!” “不是没射中吗!”萧骞居然也在发火,“你又没受伤,吵什么啊!” 孤气结,向左右道:“来人,给本宫拿下他!杖责一百!” 左右侍者却面面相觑,犹豫着上前,却立即被萧骞数倍于孤的侍从吓得不敢动。居然没人敢正视萧骞。 “你们愣着干什么,动手啊!”孤怒拍车辇,不明白这些侍者为什么突然不听话了。 萧骞得意地哼哼,故意向孤的侍从们说:“是啊,你们愣着干什么呢?快动手嘛。” 他看向孤,挑衅道:“顾鸾公主,连你的仆从也知道,我比你尊贵。” 孤气急,腾地从车辇上站起来,抓过一旁的金勾,朝萧骞掷去。 怎么可能投得中。 但这么一丢,孤冷静了很多。 “你冒犯公主,父皇一定会杀了你。”孤冷笑,“到时候,本宫会亲自去刑场看你被斩首。” 不料萧骞却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捧腹道:“哈哈哈哈!为了你?杀我?哈哈哈哈哈哈!” 萧骞大笑,一步登上车辇:“我看你父皇巴不得我冒犯公主呢!将顾鸾公主嫁入九江,不一直是他的打算么!” 他离得太近了! 萧骞作势要来捉孤的手,孤逃无可逃,忍不住害怕地尖叫起来。 侍从们似乎后知后觉,连忙阻止胡作非为的萧骞。 一群人正拉拉扯扯,突然一柄剑飞刺而来,直直插入萧骞身前。 萧骞惊怒,回头看,却立马脸色发白。 一个人着黑色袍子,站在那里面色铁青,杀气腾腾。 “九江王子,请自重。” 萧骞从车撵上下去,背对着孤说:“符越之,你刚得了爵位,好威风啊。” 孤看不见萧骞的表情,但觉得他一定是在咬牙切齿。 那人没理他,径直走过来,跪在车辇前:“公主受惊了。臣符超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孤不认识他。 “你……本宫恕你无罪。你见过本宫?”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13章 符氏家主(1) 符超说他有幸参加过孤的满月宴会。 那时候他二十岁,跟着定远侯符仲卿与庆安县君夫妇入宫。 “臣忝列来光殿郎官之属,总计三年有余。乾宁四年至今,累迁长水校尉、执金吾、镇南左将军。乾宁九年十月,圣上赐爵定海侯。” 符氏的侯爵已经多得孤记不住了。 定远,定海。 这位符侯看来被父皇寄予厚望。 “符越之!”萧骞被人无视,恼羞成怒,“见到本王子,你胆敢无礼!” 符超仍不理他,只是对着孤的车辇道:“冲撞公主銮驾,按律当斩。请公主下令,臣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萧骞怒道:“你敢!” 符超改双膝跪地为单腿半跪,作势站起来:“臣敢不敢,王子要试一试?” 萧骞不说话了,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被符超这轻飘飘的威胁吓得不能动弹。 刚刚嚣张无比的萧骞,此时如鹌鹑一般不敢伸头。 孤心里疑惑: 萧骞这个愣头青,连公主都不怕,为什么会怕一个将军? 萧骞咬牙道:“想出头,别忘了符凤之还在本王子眼皮底下。你是列侯,他可什么都不是!一介平民在内宫,就是个小奴罢了!本王子哪天杀了你这便宜堂弟,倒看你护不护得住!” 符超冷冰冰的,慢慢道:“大梁天下,国法不责家仇。臣当生死报此仇,虽王子,必诛之。” 在场的人都被这杀气震慑住,一时间没人敢动弹。 报私仇,杀王子,符超做得出来。 玉碎瓦全。 “符越之,这是在太后的长兴苑中,本王子暂且不和你计较。来日方长,你等着。” 萧骞磕磕绊绊扔下两句话,警惕地后退,转身走了。 大批侍从跟着他踉踉跄跄而去。 “等等!”孤扶着车轼从辇上站起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仍然在发抖的双腿,“给本宫把□□留下!内宫之中,岂有让你带着□□乱跑的道理!” 萧骞回头,怒不可遏:“呵!一个下贱婢女生的……” “王子骞!”符超怒喝,“九江郡之事,你想再来一遍吗!” 萧骞僵住。 “若王子骞执意犯上,臣也不吝再度抽剑。”符超紧紧盯着萧骞道:“只是臣久历沙场,旧伤重叠,下手恐怕不如当年那么准,届时斩断的是腿脚,” 他目光在萧骞身上游移,似乎在考虑如何下手, “是胸腹,” 萧骞冷汗顿出,不自觉地握紧手掌。 “还是头颅,” 符超看向萧骞的眼睛:“就不能保证了。” 符超的目光如有实质,似乎已经将萧骞大卸八块。 萧骞一把拖过旁边侍者扛着的□□,掼到地上,铁青着脸走了。 孤僵直地站立着,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 如果符冲没有出现。 如果那支箭射中了孤。 萧骞对孤完全没有尊重,他说孤是“下贱婢女生的”,说父皇打算将孤“嫁去九江”。 平日里对孤唯唯诺诺的侍从们,不敢违抗萧骞,却敢违抗孤。 连符超都是用“杀王子”这种玉碎瓦全的威胁,才能吓住萧骞。 明明孤才是京都天家子,萧骞不过是一介王子而已。 他都没有王国的继承权! 他却敢! 如此地、如此地欺辱…… 孤咬住下唇,拼命想把眼泪憋回去。 不行,孤是大梁顾鸾公主,孤不能哭。 “呜……” 孤狠狠用袖子擦眼泪揩鼻涕,到底人小,忍不住哭得打噎。 四周静悄悄的,没人敢打扰孤的委屈。 “殿下,”符冲轻声道,“臣送您回宫。” “不要!” 孤心里好恨。 父皇天天教导孤要沉着,要勇谋,要冷静分析,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和萧骞遭遇,孤落得如此下风。 萧骞那是个什么东西! 孤输给他! “今天的事,谁都不许外传!”孤恶狠狠看了一圈低头敛手、唯恐获罪的侍者,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在这群人看来不过是色厉内荏。 总有一天,孤要让萧骞付出代价。 众人连忙跪了一地道喏。萧骞一走,他们又变回那些只对孤“忠心耿耿”的良臣了。 符超说:“公主不打算告诉圣上?” 孤擦干了眼泪:“本宫自己的仇,自己来报。” 符超仔细看了孤一会儿,柔声道:“您不必如此要强。圣上是您的父亲,保护您,为您做主,这是应该的。” 孤摇头。 符超不明白。 父皇是拿孤当个独立行事的人在教导,他不会允许孤娇滴滴地找他“伸冤”。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14章 符氏家主(2) “定海侯,谢谢你。”孤拿出再三的真诚。 符超温和地说:“这是臣的职责。公主既然暂时不想回宫……不如去文华殿看看凤之?他整天一个人闷在屋子里,也实属寂寞。” 符超给孤找台阶下,孤也正好要就近找个避人的地方整理仪表。 “好。定海侯送本宫过去吧。” 侍者低着头爬上车辇,跪着深入木中的取下长剑,又跪着退下,交还给符超。全程没有直视孤的脸。 车辇动起来,向文华殿行进。 符超以列侯之尊,做孤的扶辇人。 “定海侯,你是凤之哥哥的堂兄?”孤问。 “回禀殿下,臣的父亲与已故定远侯、骠骑将军符仲卿是堂兄弟。论起来,臣的确是凤之的兄长。” 符氏家族兴旺,能人辈出。 孤点点头,又问:“凤之哥哥在宫中,你常来看他吗?” 符超沉默了一会儿,说:“臣这个兄长当得不称职,凤之入宫月余,今天是第一次来看他。” 孤赶紧道:“你不要担心。我们都和凤之哥哥很好。贤哥哥、宣哥哥、诵哥哥,还有我,每天都和凤之哥哥一起上学读书,隔日还会一起骑马。皇祖母也很疼爱凤之哥哥。他在宫中不会受委屈的。” 符超说:“多谢公主。有太后娘娘、公主和诸王照顾凤之,臣很放心。” “凤之哥哥博览群经,讲起典故来,连诵哥哥也说‘自愧弗如’呢。还有,凤之哥哥马术比宣哥哥还好,昨天赛马赢了,把宣哥哥气得不行。” 符超笑道:“凤之从小就不甘人后。您别看他表面云淡风轻的,其实暗地里不知道多用功努力,才能在人前大放异彩呢。” “定海侯见过凤之哥哥小时候的样子?” “凤之在军中长大,他的父亲行军忙碌,几乎是我们几个兄弟轮流带大的。” “那凤之哥哥跟定海侯很亲近吧?” 符超愣了一下,说:“从前是这样。” 孤奇怪地看他一眼,忽然明白过来了。 定远侯,定海侯。 定远侯殁于征南战役,定海侯新获列侯爵位。 符氏家主更替。 “对不起。”孤深感歉意。 符超沉默着。 孤想了想,又说,“定海侯多陪我一会儿吧,咱们多去吵一吵凤之哥哥。宫中,太安静了。” 符超说:“多谢公主。” 因为勘破了这件事,孤也不再说话了。 文华殿不远,很快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孤从车辇上下来,符超稳稳地扶着孤。 “凤之哥哥!”孤不等侍者通传,就大声道:“鸾儿来看你!” 凤之脾气很倔,刚入宫那时候与孤并不十分亲近,孤不能给他避而不见的机会。 果然,文华殿的侍者被孤这一招弄得一愣,不久后凤之就一脸官司地走出来了。 “你如此聒噪无礼,哪里像大梁公主……” 他批评孤,忽然看见孤的车辇旁边站着符超。 两人一时间都不发一言。 “凤之,最近过得好吗?”符超打破了沉默。 凤之并不领情:“甚好。不劳侯爷费心。” 符超苦笑。 孤走到他们俩中间打岔:“凤之哥哥,你的盥洗室在哪儿?我在外面沾了污秽,借你的盥洗室一用。” “不借,”凤之下意识拒绝,他看了孤一眼,顿顿,“……你眼睛怎么了?” 大约是刚才哭狠了。 孤赶紧捂住自己的脸:“不要这么小气嘛!都说我弄脏啦,你借我用用嘛!” 凤之拿孤没办法,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无可奈何地说:“……进来吧。” “定海侯,你扶我。”孤一只手伸出去够符超,另一只手还是按在脸上。 这下就算凤之不愿意,符超也要随孤入殿了。 到了室内,侍女取了铜镜铜鉴来替孤梳洗,孤这才看到,原来孤的妆都花了,眼睛红通通的。 哭得这么狼狈。 孤洗干净了脸,坐在镜子前面,隐约听到外面的对话。 “……手段层出不穷,现在连一个小女孩都要利用。”这是凤之的声音。 “公主人很好。”这是符超。 “你这是承认了?!”凤之听起来很恼怒。 符超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道:“凤之,不要责怪县君,也不要责怪我。我们都身不由己。你从小熟读兵书,难道不明白当前形势?” 凤之冷笑:“我从小熟读兵书,却不明白人心诡谲。” “父亲一死,你立即接替他的爵位,下一步就是接替军职,我说得没错吧?父亲从前是如何待你的,你却将他的尸骨留在岭南!数十万大军,运回一具尸首竟就那么难?是你偏偏要父亲无法回到中原,连像样的葬礼也没有!……你忘恩负义!” 凤之的声音太大,内室听得一清二楚。 符超解释了一些什么,但是他压低了声音,孤听不真切。 “你撒谎!”凤之突然高声道,“都是借口而已,你就是被荣华富贵迷惑了而已!” “凤之……” “滚!”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15章 庙堂之谋(1) 孤等待着,等外面完全没有动静了,又过了许久,才掀起帘子: “我梳洗好啦。” 凤之站在厅前,背对着孤,双手在身侧攥紧。 “凤之哥哥?” 凤之没回头。 “梳洗好了就回去吧。”他嗓音沙沙的,“符超在外面等你。” 文华殿的厅堂光明华美,正中一幅凤凰于飞图,两侧放了一对贝雕嵌宝青铜瓶,下来一张泥金乌木长案,四边镶嵌着十几颗猫儿眼一般的大秦珠。案上小屏是微缩的终南山色图,白银珍珠点作雪,深海珊瑚作秋树,乌金镶绿松石细细密密,是终南山与人间交界处。雪山盛景,皑皑可见,一应摆设珠光宝气,璀璨生姿。凤之站在那里显得异常孤单。 他一身的凌厉落寞,与这奢靡柔美的内宫,何其格格不入。 “那我先走了,”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明天太学见。” 凤之点点头。 符超送孤回去,路上感谢了孤给他机会见凤之。 他说先前已经去过文华殿,可惜被阻拦在外。宫中不能久留,他在外等不到凤之松口让他进去,于是只好出宫。 这才在长兴苑中遇见孤。 “下次定海侯什么时候入宫呢?” “臣马上要出发去南方了。下次回京……也许是一年后,也许是十年后。” 别离易,重聚难。此去恐怕生死不知。 君不见,赫赫战功如定远侯符仲卿,也是一朝战死南陲? 孤有些难过,问:“凤之哥哥知不知道?” 他曾经跟你这么要好。 若不是曾和你亲密,也不会如此生气。 符超摇头:“臣有意不告诉凤之。若他知晓,恐怕会不顾一切争求取随队南方的机会。” “臣有一不情之请,希望公主也不要告诉凤之。” “等臣到了南方,他自然会知道这个消息。如今若提前告诉他,不过是徒增烦恼。” 是夜,养居阁中。 父皇让安如海给孤搛一个瑶柱,然后随口提及:“九江进贡的南海瑶柱,肉质鲜嫩,肥厚多汁,当属国内第一。鸾儿尝尝。” 孤咀嚼的动作一顿,接着便觉味同嚼蜡。 “九江王国只有两个郡,九江郡,象郡。但其面积极广,物产极丰饶,稻蔬一年三熟,稻米产量几乎占大梁四分之一。” “九江低湿,人民短寿,然而民风勇武,忍猛决绝,犹擅水战。” “九江毗邻百越,华夷混居,诸族交融,极难管理。” 孤不自觉放下筷子认真听。 “九江王乃高祖胞弟萧成之后,世袭王爵,在九江已有十代。现任九江王讳元,年五十六,生有十六男,未立王太子,幼子萧骞在京都。” 提到萧骞,孤猛地惊醒。 父皇看着孤微笑: “鸾儿想自己报仇,这很好。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鸾儿要多了解九江与九江王。” “我……” 孤心中大骇: 长兴苑之辱,父皇知道了! 孤被区区一个王子压制,自己受了惊吓不说,更丢尽京都皇室的脸。 孤嚅嚅不敢答。 “但是鸾儿若决定不假父皇的手来报仇,就要有忍辱负重的准备。” 嗯? 听出父皇不会惩戒孤,孤大着胆子问:“……鸾儿该如何准备?” 父皇呵呵笑道:“这个父皇不能教你,你得自己去细细考虑。若只是要萧骞死,十分容易。比如,鸾儿可以问父皇借几个武将郎官,直接击杀萧骞。” “父皇同意?” “同意。” 孤想了想:“可萧骞是九江王子,九江王一定会发怒的……” “是啊,届时,鸾儿应该如何面对九江王的怒火?” “父皇刚刚说九江王有十六个王子,也许他并不会太看重萧骞?”孤试探道。 “你杀了萧骞,并不仅仅是杀了他这个人本身。更是杀了九江王国在京都的象征。”父皇谆谆引导。 “所以……就算九江王真的不在意萧骞的生死,他也一定会借机闹事。”孤恍然大悟,“要杀萧骞,其实不是对付萧骞,而是对付九江王。” 父皇抚掌:“鸾儿真聪明。” 孤对九江王一无所知。 但是想起前几天贤哥哥让孤避开萧骞的告诫,觉得要面对九江王并非易事。 孤想了很久。 “当然,如果鸾儿胆怯,朕可以替你杀了萧骞。”父皇突然道,“至于九江王,自然也由朕来料理。” 不。 孤在心中摇头。 那孤就变成只会躲在父皇身后的孬种了。 父皇数年亲自教导,不是为了教出一个孬种。孤更小的时候对一只猫心软,父皇都能杀猫吓孤。 如今若害怕王子威势,父皇会做什么? 他会不会……杀了孤? 数十年后孤回想起当时情形,既庆幸,又感慨万千。 父皇不留情面,亲手将孤锻炼成一个毫无畏惧的人。敢站到任何人的对立面,不会因为自己是区区一个公主就自惭形秽,更不会因自己是女子就画地为牢。 该做的事,该杀的人,孤一步也没有退缩过。 孤与王子敌对,与权臣敌对,与王侯敌对,与其他国家敌对,甚至与……从来没有畏惧过。 一生胆气,肇始于此。 “我现在弱小,没有兵将,也没有其他人的帮忙。但是我不会一直都如此弱小。父皇教过我,谋略可以决定一件事的成败。我愿意花时间学习九江王国的一切,了解萧骞所牵扯的一切,然后利用威势击杀他。父皇说过,谋定后动,百战百胜。我一定会赢的。”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16章 庙堂之谋(2) 孤原来以为,长兴苑受辱一事由此将告一段落。对孤的处理,父皇既然表示了赞许,就不会再插手。 但第二日,孤就发现长兴苑中侍者、当日侍奉过孤的侍者全都不见了。 “安如海,那些人去哪儿了?”孤怀着一丝期冀,趁着父皇午睡的机会偷偷问。 安如海向孤行礼:“殿下,陛下自有圣裁,殿下还是不要问了。” “可是……整个长兴苑六七百人……他们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在场……” 安如海恭顺地垂手,任凭孤如何问都不再开口了。 放出宫了吗?孤隐约感到了什么,但还是想要往好的方向猜:那么多人,总不可能……一定是放出宫了吧。 而安如海的态度、先前乳娘的恐惧,却不断提醒孤一个不同的答案。 他们都死了。 因为孤。 主辱臣死。现在的孤能明白父皇的决定,并且毫不夸张地说,若孤处在当年父皇的位置上,只会做得更狠。 可是当时,孤还不能明白。 今次不同往日,今次是六七百条人命。 孤不断告诉自己:他们是被放出宫了,回到了父母家人的身旁。宫外没有华丽装饰、珍馐佳肴、来往王侯,可是宫外平安,宫外能活下来。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的。若不是……孤怎么放过自己? 接下来几天,孤浑浑噩噩地去太学。 贤哥哥疑惑,不断给孤带来玉如意、九连环、大秦珠等小物件赏玩。他听说了长兴苑一夜之间侍者全部被更换的事,但不知道其中曲折,也不知道此事与孤有关。 宣哥哥也发现了孤的消沉,只道是秋老虎来了,天气太炎热,所以孤不开心,于是提议去郊外赛马消暑。 诵哥哥没注意到孤的不对劲,只是说,如果要带孤出宫,需要征得父皇同意。 凤之好像猜到了一点——他就住在长兴宫文华殿,离长兴苑非常近,也许在父皇下手之前就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他沉默着没有动作。 萧骞行事更加放诞,他因自己的侍者被更换而闹了一通,但很快又陷入到新的刺激当中。原来他当日在长兴苑是想猎杀那些圈养的珍兽,太后训了他在宫中持弩的行为,但在萧骞的恳求下,很快又允许他在长兴苑中斗狗。 然后就出事了。 一日,孤正在陪父皇用膳,忽然侍者来报: 九江王幼子和小公子打起来了。 父皇没停箸,只闲闲问:“怎么打起来的?谁赢了?” 侍者支支吾吾,安如海呵斥道:“圣上问话,胆敢隐瞒么!” 侍者吓得五体投地,抖抖索索: “回……回禀圣上,起因是小公子拦住了九江王子,王子不忿,命人杖责小公子,但是小公子久在军中,有武艺在身,竟然踢倒了几个人,不肯就范。” “胡说什么!”孤忍不住打断道,“好端端的,凤之哥哥为什么要去拦萧骞?一定是萧骞先不对!萧骞又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杖责凤之哥哥么!” 侍者赶紧告罪。 父皇略为诧异地笑道:“‘凤之哥哥’?符冲一介白衣,鸾儿怎么喊起哥哥来了?” 孤一僵。 “鸾儿的哥哥只有泰王、相王、成王三人,朕可没生过其它比你大的皇子。”父皇温和地笑道,又对跪着的侍者道:“继续说。” 侍者偷偷瞄了孤一眼,见孤低头不言,才继续: “……小公子既然不肯就范,王子就想亲自抓住他。不料小公子手下没轻重,打伤了王子,王子恼怒,两人就此动起手来……” “现在两人如何了?” “现在……小公子因袭击王子,被王子杖责二百。” 孤一听丢下了筷子。 宫中杖责,严重的十下就能致死,就算是放水,两百下也足以将人打成肉泥。 “凤之哥哥现在在哪儿?!” 侍者不敢答话。 父皇问:“符冲在哪儿?” 侍者俯首:“小公子正在长兴苑受刑。” “父皇!”顾不得思虑过多,孤哀求地看着父皇。 父皇放下筷子,拿丝帕擦了擦手。 “传朕的旨意,让小公子回文华殿。” 侍者道喏,赶紧退出去了。 孤想跟着去,于是请求道:“鸾儿想……” “不行。”父皇已经在漱口,打断了孤,“男女有别,鸾儿不能去看。” 见孤实在担心,父皇又细细解释道:“连朕这里都有人来报了,可见这些人还是有所顾忌。未必认真下了死手。何况你皇祖母离得近,听到通报应该比朕早。萧冲未必吃了多大的苦头。” 父皇是想安慰孤,孤知道,但孤仍然控制不住地暗暗发抖: 萧骞行事不计后果,他真的会顾忌凤之哥哥的家族背景吗? 当日在长兴苑,萧骞威胁符超时,明明白白说要杀了凤之哥哥! 父皇的安慰完全没起作用。 “父皇为什么……袒护萧骞?”孤犹豫许久,终于问出了口。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17章 尊卑贵贱(1) “哦?那么以鸾儿之见,朕应该如何?处罚萧骞吗?” “这件事一定是萧骞无理取闹在先的!凤之哥哥为人沉稳,怎么可能主动挑起事端!”孤头一次这么急切地想要辩解,急切到连和父皇说话都不顾礼仪了。 “嗯,这朕能猜到。”父皇取过安如海递上的热帕子擦了擦嘴。 “那父皇为什么……萧骞都快十六岁了,凤之哥哥才十二岁,他以大欺小,打不过凤之哥哥,还要恶人先告状!而且凤之哥哥身边没有侍从,萧骞是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他还要以上位者的姿态杖责凤之哥哥,他不过是一介王子而已!论地位,凤之哥哥是庆安姑姑的孩子,皇祖母那么喜欢他……他也是公孙氏和符氏的孩子,十代国公之后,是故定远侯、骠骑将军符仲卿的独子啊,他有哪一点,哪一点比王子骞差了呢……” 孤说着说着,似乎在说自己。 孤又有哪一点比王子骞差了呢? 王子骞不过是边陲之地藩王的幼子,连九江太子都不是。 而孤,孤是皇帝目前唯一的女儿,孤是被整个京都捧在高处的、正统的大梁公主啊! 王子骞德行败坏,暴戾无由,行事冲动任性从不过脑子,整日游手好闲,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孤勤学好问,为人宽和,跟着父皇学会计算得失、看清局势,甚至小小年纪已经理解了朝局,甚至父皇都能放心让孤去公开说一些事。 随着孤的成长,相信来日孤在大梁的地位只高不低,而王子骞……九江王一死,他就会被新的九江王赶到比九江更南的贫瘠之地去,甚至可能被新的九江王暗中处死……他凭什么不怕孤! “鸾儿急公好义,”父皇静静听完孤的一长串话,淡淡道,“可急公好义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 孤呆愣愣的,忘了反应。 “或者鸾儿是认为,有了上次萧骞触怒公主的事,这回朕就会借故处罚他?”安如海递上新茶,父皇取过来吹了吹,“鸾儿既然说了自己报仇,朕就不会再在此事上帮你,这你应该清楚。” “萧骞就算十恶不赦,他也是皇室,生来就是主子。符冲家世再显赫,他也是臣子,见到皇室不避让,已是罪大恶极,何况是与王子动手。” “所以萧骞杖责他,是做对了。” “尊卑贵贱,早有天定。” 安如海命人撤下御膳,换上瓜果点心甜浆等小食。他有条不紊地伺候着,仿佛父皇与孤说的都是寻常闲话。 父皇取了一枚阳山栗剥开来吃,品了品,赞道:“甚香甜。鸾儿尝尝。” 安如海赶紧给孤剥了一枚,放在小金盘里递到孤面前。 孤视而不见,只问:“那么,鸾儿与萧骞,孰贵?孰贱?” 未说完,泪水汹涌而出。 孤是委屈的。 孤好怕父皇说“萧骞贵,鸾儿贱”。 即使赌气地说“自己报仇”,孤内心深处何尝不是盼望着父皇会直接杀了萧骞为孤解气。 长久以来,父皇都教育孤不能倚靠任何人。但只要有人愿意给孤倚靠……孤何尝、何尝不愿意呢? 父皇放下栗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安如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一方干净丝帕,围着孤转,要给孤拭泪。 孤偏过头躲他。 安如海无奈地屡试屡败。 “哭不能解决问题,朕教过你多次了。”父皇冷淡道。 孤狠狠擦去脸上泪水,擦得两颊火辣辣地疼。 父皇冷漠地看着孤:“你的父亲是大梁皇帝,萧骞的父亲是九江王,你说孰贵孰贱?” 许久,见孤不答话,父皇拍拍手,命人撤去小食。 “送公主回宫。”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18章 尊卑贵贱(2) 是夜,风淅沥,开始下雨。 天气一下子冷起来了,似乎突然就到了冬天。 父皇从没有哄孤的习惯,一切只能孤自己想通。 孤倚在软枕上看书,殿内灯火通明,司册女史在帐外敛容侍奉。 还是那本《徐明传》。 大梁立国后,徐明曾经因坚持出击柔然触怒天子。 那时候天下刚刚结束动乱,民生凋敝,高祖决定与民休息,不动劳役,减免赋税,尤其暂停对外用兵,以和亲为主。 孤理解。打仗烧钱,高祖没办法。 徐明反对,当庭痛骂高祖“牺牲妻女以求苟存”,差点被高祖拿佩剑砍了。公孙询等拦了下来,内朝七十几位王侯、国公、将军又争论了数日,最终还是确定了“垂拱无为”的国策,徐明郁郁不平。 高祖一朝,垂拱而治二十年。 徐明去世,以比国公礼仪高一级的诸王礼仪下葬,当时还去了两位皇子致哀。 徐明死后不到三年,他的孙儿就被人揭发谋逆,揭发者还是徐明的旧臣。 高祖老了,对着威烈皇后痛哭: 杀功臣之后,恐负千古骂名。 不杀谋逆之贼,则江山何存? 威烈皇后有胆气,令族弟召徐明后人而杀之。当夜,内朝急出诏:诛徐氏三族。 《徐明传》收录了当时的诏书,总共二十六条罪证,从私下敛财到辱骂帝后,从豢养强兵到谋反叛逆,桩桩件件都是灭族死罪。 孤一条条读下来,倒是没觉得高祖与威烈皇后做的有什么不对。 只是有一点奇怪: 其孙谋逆——就他一家谋逆?不勾结勾结外邦,或者与其他家族合谋一下么? 徐明家族势力甚至远不及当时的公孙氏辅国公,凭他一个家族短短十几年经营,妄想可以推翻大梁萧氏,是不是太天真。 读到这里,《徐明传》结束了。 孤也开始打哈欠,于是让司册女史拉开帐子,召人过来给孤洗漱。 正要抬手,忽然发现最后一页后面,还有点什么东西。 有了上次的经验,孤马上又侧过身向内侧,细细查看。 果然,最后一页纸张居然有夹层。 夹层中抽出一张细细的布帛,上面写: 九江有大鹅,不知畏人,性猛无惧。 南山有老虎,逡巡多愁,遇人则走。 未闻鹅食虎,但闻虎食鹅。 孤读了两遍,觉得九江那只鹅指的是“萧骞”。但是“逡巡多愁”的明显不是孤吧?孤的性格,自觉是勇猛决绝。 是凤之? 写字条的人神神秘秘,话也不说清楚,到底是谁? 孤把字条塞回书页夹层中,心想,在内宫行踪诡异,还不表明身份……莫非是鬼? 就这样想东想西的,孤渐渐入睡了,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见孤骑着一只斑斓的大老虎,从来光殿上空越过。 接下来半个月,凤之都没有来太学。 内宫人不敢当着我们的面议论,但流言已经席卷整个京都。所有人都知道了九江王子骞杖责符冲的事,公孙氏血脉断绝,符家冷眼旁观,皇祖母只是让萧骞闭门思过,而庆安姑姑到如今都没有露面。 符冲符凤之,成为京都贵胄的笑柄。 孤几次去文华殿想看看凤之,但殿门紧闭,殿外侍者拦住了孤。 “公主请回,”侍者态度坚定,“小公子不见客。” 孤在外等了一回——但也没耐心等很久。 既然他不开门,孤就不去了。 毕竟这时,孤与凤之并不是很熟。若非庆安姑姑的关系,孤根本不会在父皇面前维护这个嘴硬、倔强、长得漂亮、但不识好歹的凤之哥哥。 至于众人为什么这般行事,孤百思不得其解。而除了对王子骞表示愤怒,孤别无他法。现下连为自己报仇都不能,何谈为凤之出头。 也是从那时候起,孤切实明白了自己的孤弱,开始考虑如何增大自己的力量,不依靠父皇的权威,自己凝聚一群有影响力的文武官员、王侯贵胄。 孤根本没意识到:这本来不是一个公主该做的事。 太学中,贤哥哥托孤带几瓶西域的伤药给凤之。 “这是高昌的秘药,治疗皮肉伤有奇效。凤之应该也认识。”贤哥哥说,“他知道怎么用,你只管拿给他就好。” 宣凑过来,打开其中一瓶一闻:“啊,好臭!”他连忙捂住了鼻子。 贤把药夺回来:“毛手毛脚,小心撒了。”言辞之间,竟然颇为珍惜。 宣眼珠一转,笑嘻嘻道:“贤哥哥~”他拉着贤,学着孤说话,“这药是不是很贵?高昌犹在柔然以西,交通不便,秘药产量又小……我记得这一小瓶能换一匹大宛马吧?” 贤把瓶塞塞好,淡淡道:“恶不恶心,多大的人了,还学孩子说话。” 宣耍赖道:“我还小嘛~贤哥哥送我一瓶?” 孤亲眼见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捣乱。”贤说,“你拿去能干什么?左右也是浪费。鸾儿,让人把这些收好。” 孤赶紧在宣哥哥眼巴巴看着的情况下让人收起来了。 宣一直盯着侍者收了药,还伸长脖子去看,被贤敲了一下。 宣愤怒地捂住头:“真是亲兄弟不如把兄弟,你送凤之好几瓶呢,送我一瓶都不可以?” 贤斜了他一眼,脸上写着“懒得理你”。 “鸾儿这几天见到凤之了吗?”贤说,“若见到了,让他尽快回来太学上课。” 孤摇头,踌躇一会儿,问:“贤哥哥为什么不自己去文华殿找凤之哥哥?” 贤微笑说:“我最近太忙。皇祖母也放话说让凤之静养了,也就鸾儿你还能去文华殿。” 孤没信。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19章 雄心逐鹿 这半个月中,父皇对孤还是如从前一般。 溺爱、纵容。 孤渐渐重新嬉闹骄纵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宫中的闲言碎语也很快转换了内容。 文华殿不再是众人的目光中心。最新的谈资变成了夏贤妃的母亲一个月进宫八次,都说是为了给夏贤妃送钱。 不过孤知道,这是因为孤先前在太学说过父皇要杀夏明达,夏氏急了。 除了孤案头多了一本《九江地理志》,日子几乎完全没有分别。 风波中心的人固然悲愤,但对于风波外的人来说,你的悲欢,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贤哥哥的高昌秘药果然有奇效,凤之恢复了太学行程。 我们都非常有默契地不提过去半个多月。大家表现如常,仿佛时间一直停留在众人在太学中刚认识时一样。 但孤觉得这样心照不宣的无视才是最伤人的。 毛博士一如既往扯东扯西、絮絮叨叨,声音有如蚊蚋绕梁,令人昏昏欲睡:“诗云: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此先言他物之兴,亦隐喻国家权柄旁落。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德周有黍离之悲,强秦有失鹿之痛。国家之兴亡,虽匹夫,其无责乎……” 孤见他越扯越远,恐怕一下午都不能说完,就想把话题扯回来,于是问:“‘黍离之悲’我明白,是《诗经王凤》之中‘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失鹿之痛’是什么?失去一头梅花鹿,怎么和国家兴亡有关了?” 毛博士巴不得有机会掉书袋:“公主记得不错。 诗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此周人过王畿,感念故国所作。《鹿鸣》一篇收于《小雅》,是政治之言,非风物之语。 《大夏礼》有载:诸侯会于首山之阳,王中鹿,狩猎始发。王不中鹿,则猎不成。此礼施行日久,鹿渐成王权象征,又引为国家权柄。一代失鹿,则王权颠覆,天下滔滔。” 孤颇感兴趣:“猎鹿还有这么多讲究?改日要让父皇带我去试试,对了,宣哥哥骑术好,你也去吗?” 孤转头,看见宣趴在案上神游物外。 贤见状把他袖子底下的书一抽,宣的头碰在案上,彻底睡死了。贤收了书,颇为慈祥(?)地一笑。 孤无言以对。 顿了顿,让人给宣哥哥披一层薄毯。气候渐冷,趴着睡尤其容易着凉。 诵哥哥微微皱眉,侧身坐远了一点,表示与孤和贤助纣为虐的行为划清界限。 毛博士捻着胡子:“若是猎鹿,公主恐怕不能列席。猎鹿之礼乃夏正礼,自古没有女子参与的先例。” 孤大惊:“为什么?” 毛博士支支吾吾。 贤笑道:“自古还没有公主入太学的先例呢,现在鸾儿不是一样在此听课。咱们大梁没那么迂腐。父皇若是当真起了猎鹿之意,鸾儿一定能参加的。” “呃,这个,”毛博士难得有所坚持,“也许公主可以随侍御驾。猎鹿礼之后广开宴会,宗室皆可与宴。” “什么随侍御驾,”孤皱眉,“当侍女?” 毛博士赶紧摆手:“是伴随御驾进入猎场的意思,公主千金之躯,岂可与侍女一般计较。届时公主自然是高坐华辇之上……” “我不要坐辇。”孤也认真计较起来,“我会骑马,也会拉弓射箭,怎么就不能一起猎鹿了?” 诵哥哥说:“鸾儿还不明白?猎鹿不仅仅是狩猎,这是一种礼仪程序,不是你会不会的问题,而是你有没有资格的问题。” 这话太过分,孤瞪了诵哥哥一眼。 诵哥哥不以为意:“猎鹿之礼,自古只有王权继承人有资格参与,也就是在太子未立的时候,诸王才有资格列席。如果太子已定,猎鹿的箭矢只有天子、太子接连发出,连其余诸王都只能旁观。” 毛博士赶紧接到:“成王所言不虚。猎鹿之礼的箭矢乃三尺长箭,遍凃朱漆,尾羽以海东青翎毛制成,贵其难得。此箭本就是天子所用器物规格,除了太子可以减一等使用,的确是旁人不得触碰的。” 孤刚要开口说话,贤说:“好了,好端端说什么猎鹿之礼。鸾儿问的是狩猎,你们答的是典礼,风马牛不相及。” 毛博士赶紧请罪。 宣睡得死熟,翻了个面,脸上一道道被袖子压出的红痕,隐约还有涎水。 诵面沉似水,并不接话。 贤无所谓地摆摆手。 “若只是狩猎,无论猎虎猎狼猎鹿,只要圣上允许,公主自然是可以参与的……”毛博士擦擦汗道。 孤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如果狩猎的话,去哪里好?” 贤想了想:“乐游原吧。森林密集,草场辽阔,百兽脂肥。本来就是皇家御苑,离京都也只有一天半的车程。现在原上正是雨水丰沛的时候,再过段时间,天气干燥点了,最合适狩猎。而且乐游原……” “乐游原……”宣睡得好好的,迷迷糊糊插话,“大宛马……” 贤一脸麻木。 孤喷笑,轻轻靠近宣道:“大宛马都归我啦……” 就见宣露出痛苦表情,几乎哭了。 “呜——”他埋头蹭毯子,脸都憋得红粉粉:“我的马……” 正胡闹,凤之突然道:“德周尚有黍离之悲,强秦不免失鹿之痛,当时固然山呼万岁,愿江山永固,却仍然逃不过灭国的命运。博士,古往今来,有哪个国家当真万万年了吗?既然没有,又是……” 大家都未料到一向沉稳的凤之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一时都愣在那里。 “凤之,”还好贤哥哥及时打断他,“你累了。宣也睡着了,不如咱们歇一歇,今天就到这里吧。” 毛博士张了几次口,摄于泰王之威,不敢插话。 诵哥哥暗中看了贤哥哥一眼,收回目光后一笑:“古往今来,的确没有万万年的江山。符凤之,你指出这点,是想说大梁终有一天也会亡国吗?” 贤哥哥猛然转头看着诵,目光森冷。他陡然变化的气势让坐在旁边的孤都一惊。 诵还是笑:“泰王看本王干什么,这话可是符冲说的,与旁人有什么关系?” 宣终于被我们吵醒,打了个哈欠,扯开毯子擦了擦脸。他左顾右盼:“鸾儿,你的点心还有吗?”他伸手翻了翻孤的书案,“困死了,吃点东西提神。” 孤让人塞给宣哥哥一盒酥,想了想,又说:“最近天凉了,乳酪和奶酥做得尤其好,几位哥哥也尝尝?” 诵没理孤,只是笑道:“凤之也别紧张,咱们不过闲聊。太学嘛,讨论讨论有的没的,难道还有人敢杖责你不成?” “杖责”二字一出,除了凤之外所有人的面色都尴尬起来。 凤之倒还是淡淡的,他说:“自古兴亡,焉有一国长存?成王自然知道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诵冷笑道:“所以呢?你咒大梁要亡?” 毛博士一头冷汗:“诸位……” 凤之平淡道:“再这么下去,不是不可能。” 毛博士面色煞白:“小公子慎言!” 宣揉着眼睛,吃着酥酪插话:“凤之说的‘这么下去’,是怎么个下去法?”他瞥了一眼毛博士,无所谓道:“博士何必吓成这样,大家说闲话嘛,谁当真了?” 贤冷着脸,慢慢一笑,接着道:“大梁赫赫二百年,难道会被一张嘴说亡么?咱们聊聊,不过取居安思危之意。” 诵哥哥大方道:“好一个‘居安思危’。那么符凤之,你察觉到了哪些危险?” 孤静静看他们暗流汹涌。 诸王联席,太子未定,加上一个身份敏感的凤之,到现在才起冲突已经难能可贵了。 凤之坐正:“边患。” 诵哥哥笑道:“哪朝哪代能完全没有边患的。你这话等于没有说。” 凤之继续道:“大梁立国至今,与柔然开战三次,大小战役九十六场;与高昌久有摩擦,大小战役十九场;与百越开战一次,大小战役四十场。 这是与邻国外族。此外,还有国内边民不服王法,边疆巨吏叛乱谋反,平叛战役又有十余次。 平均算下来,几乎每年都有战火。 这些用兵之事,大量耗费国库储蓄。使得本来应该用于其他途径的支出大大减少。 比如先皇甘露年间,渭水断流,河内大旱,赈灾却只拿出了八百万两白银,其中一半还是先皇内帑。赈灾款不足,粮食、棉衣等物资不足,导致当年冬季,河内冻饿而死的人数有六万余——这数字现在看起来不多,但在物产丰饶的河内,如此大规模冻饿还是首次。 国库空虚,与连年征战密切相关。 虽然北疆远拓至焉支山,北漠河收归大梁所有,但这些地方没有丰富的物产,也没有聚居之民。” 诵哥哥收了脸上的笑:“符凤之你……”他带着点惊奇和难以置信,“别人这么说,倒也罢了。你也这么认为?”他慢慢又笑起来。 宣哥哥不解:“远拓焉支山、收归北漠河的,不是凤之的祖父——百胜将军符崇山吗?” 言下之意,凤之你怎么拆自己祖父的台? 导致国库空虚这种大帽子扣下来,就算是全盛时期的符氏也无法承受——这等于说他们撺掇皇帝穷兵黩武。 凤之漠然道:“我并不是认为对外军事行动有过错。但频繁战争导致国库空虚,这是事实。 何况,这不是大梁唯一的危机。”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20章 盛世危言 凤之说到这里,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贤温和道:“既然开口了,凤之说完吧。” 凤之说:“危机之二:国策。 现在大梁采取华夷分治之策,华族聚居中央,夷族分散边陲,华夷之间几乎不通婚——大梁律规定,但凡华夷通婚的,一律全家迁徙往边疆,获得边陲三十亩土地。 大梁立国伊始,这样的政策其实是在以奖励土地来鼓励华夷通婚,鼓励移民边疆,有利于充实边疆无人之地,拓宽大梁行政力量所能及的疆域。 但百年来华夷之分却越来越明显。 加上一户人家之力根本顾及不了三十亩土地,而边陲土地别说三十亩,就算三百亩,地产出息也是十分有限的。 这样分治政策,逐渐就有了蔑视夷族、蔑视边民的意味,进而导致华夷对立,各族群间互相仇视,也导致边疆叛乱和里通外国的情况频发。 之前说的连年征战,也有这一部分原因。” 贤听完,突然插话道:“故定远侯也是这样认为?” 诵哥哥观察着贤与宣。 孤则在观察他们四人。 凤之说:“先父当年曾在军中极力推行‘华夷等一’的制度,也就是华族士兵与夷族士兵,从入伍到升迁,均一视同仁。几年来,这项制度隐约已经见到成效,但是……” 凤之目光黯淡下去。 但是定远侯符仲卿战死沙场,盛年而亡。 所谓人亡政息,军中也是如此。 诵整好以暇道:“国策分华夷,符将军却在军中等华夷。这倒有趣。不知父皇知不知道符将军这样的做法?” 凤之冷了脸。 贤笑笑:“斯人已逝。何况军中制度本就灵活,无可指摘。” 诵呵呵了两声。 宣略有所思:“凤之说‘危机之二’,那还有三、四吗?” 凤之说:“危机之三:藩王。危机之四:世家。” “藩王?”宣惊讶道,“分封藩王稳固边防拱卫京都中央,这怎么是危机?” 凤之沉默了一会儿,只慢慢说了两个字:“九江。” 九江势大,威胁中央政权。 九江王仗着自己在宗室中的辈分尚高,屡屡有偈越之举。比如去年,南征百越的大军曾短暂地驻扎在九江,九江一面哭穷拒绝为大军提供粮草,一面却偷偷扩充九江王国的军队。 如此阳奉阴违,偏偏在大梁处于柔然和百越夹击的多事之秋,不能动他。 九江王子萧骞在京都的种种胡作非为,何尝不是九江王国对京都政权挑战的一个缩影? 在场的人都默默不语。 贤敲了敲书壳子:“九江只是一个孤例。” 凤之摇头说:“不是九江,也会是其他王国。我这几年跟着父亲行军发现,京都对地方的掌控很弱,尤其是几个高祖分封的王国,十代传承之后,国民只知道有国王,不知道有天子。” 宣摸着下巴思索,然后发现自己下巴上沾着乳酪,赶紧拍掉。 “但是藩王本身都是皇子,”宣说,“分封土地是很正常的。只是这样似乎削弱了京都对地方的管辖?我记得王国丞相都是京都任命,这样不是应该已经架空了国王吗?” 诵抱胸道:“京都任命只是走过场。王国丞相,现在都是国王们自己择定,然后上书京都请立的。” 话题偏向了实际政事,几位哥哥不由你一言我一语探讨起来。 这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让他们一时间忘记了“太学不论政”的规矩。 而毛博士躲在一边,坚决不肯提醒众人这点。 诵又接着说:“立国时间越长,王国的自主性越强。好在王国也会被收回不是么?远的不说,本朝迄今已经收回了楚燕赵代四个国家。” 贤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敲着,脸上似笑非笑。 宣皱眉道:“赵国也就算了。楚、燕、代都是意外……” “凤之,”贤突然打断他道,“你说的第四点,世家。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 贤温和地对凤之说:“毕竟,你也是世家之一啊。” 宣被转移了注意力:“是啊!你可是百胜将军符崇山的后代!‘萧王符兵’,你们符氏可占了半壁江山。你怎么一会儿说用兵费钱,一会儿说世家危机的?” 凤之冷冷道:“符氏从未想去占据什么半壁。” 诵轻笑道:“那你们还出了数十位大大小小的将军?” 凤之反问道:“所以我们应该在国家战乱时袖手旁观?” 诵被他顶撞得噎住。 贤笑道:“好了,知道你们符氏能人辈出了。别这么尖刻。”他意有所指地看了诵一眼,继续道,“世家垄断官位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只要人还得用,姓什么其实不要紧。全都一个姓,也不要紧。” 诵的背后站着邯郸张世家,他的从官几乎全部姓张。作为一个皇子,诵既借助世家的力量,又时刻处于防范世家坐大的警惕中。 “世家的弊端,不仅仅在垄断官位上。”凤之说,“世家势力强大,通过联姻联结成网,对上左右朝局,对下打击新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贤一直温和地笑着:“这些话,应该不全是你自己的想法吧?” 凤之说:“大部分是父亲偶尔与……”他顿了顿,“……与符超他们谈话时提起的。” 贤叹息道:“先定远侯……可惜了。” 若不是符仲卿早亡,他很可能是本朝第一个兼任骠骑将军与丞相之职的人。 天妒英才。 太学中的这次谈话,我们几个自然都不会向外提起。但消息仍然传到了父皇那边。 接下来几天,众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惩戒。当然,不是议论亡国危机的原因。 贤哥哥因为“收受商人贿赂”而被罚在这个月里每天吃一顿粗粝的豆饭; 宣哥哥因为“在太学公然酣睡”被罚抄写《史册》十遍; 诵哥哥最无辜,父皇大概实在找不到罚他的理由,说他“不敬师长”,罚他给毛博士亲自赶车一次。 三位皇子都还好。但凤之被罚每天跪在文华殿前读一个时辰《大梁律》,父皇说他什么时候读完什么时候不用跪。 问题是,《大梁律》三百七十五卷,总数四百万字。 罚凤之的由头让很多人议论纷纷:“轻狂宫中”。这种罪名,不熟悉的人会以为凤之调戏了哪宫的侍女。我们成年之后,这件事被对手翻出来骂凤之“自恃粉面,多有不端,为人狂浪,蒙蔽圣主”,气得凤之要找人家理论。不过这是后话了。 孤没受到任何惩罚。 隐隐觉得罚凤之好像被罚得最狠,还在父皇面前尝试为凤之开脱。 父皇没理孤,反而让孤针对凤之提出的四点危机,谈谈自己的看法。 孤才几岁?哪有什么自己的看法。支支吾吾牛头不对马嘴地胡说了半天,最后只看到父皇在叹气。 于是孤赶紧闭嘴,不再多舌。 这件事本来可以波澜无惊地过去,偏偏有些人不肯。 凤之被罚跪,贤哥哥又送了一堆东西,大到遮阳羽扇,小到祛风解暑的薄荷油,每天总有数十件物什往文华殿里搬。 “最近,鸾儿没事就不要去文华殿了。”贤哥哥状若无意地提起,“凤之面子薄,你别在一边看着他受罚。” “哼,谁稀罕去呢。先前如果不是贤哥哥嘱咐我去告诉凤之回来上学,我八百年也不会去文华殿的。”孤心想你当我想去?如果不是那天符超和凤之当众争吵后拜托孤,孤又感激符超,孤才不愿意去看符凤之的脸色。 入太学第一天,他还嫌弃孤是女子来着。 贤见孤不忿,反而觉得有趣:“咦,怎么这个语气。你不是还在父皇面前为凤之求过情吗?”说着来摸孤的头。 孤躲过去,皱眉道:“贤哥哥不要摸我的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贤大笑:“好好,你不是小孩子了,我看你明年可以嫁人了。嫁给符凤之好不好?” “贤哥哥!”孤怒道,“要嫁你嫁吧!我看你对凤之比对泰王妃都好!” 孤与贤打打闹闹,忽然外面走来一个侍者,看见孤愣了一下,接着鬼鬼祟祟贴近贤低声禀事。 贤本来笑着,渐渐地脸色都变了。 孤退开了一点,说:“贤哥哥有事要忙,鸾儿先回去了。明天见。” 能让贤变色的事,不是孤可以掺和的。 在父皇身边日久,孤学会了该消失的时候消失。 贤顿了顿,意外于孤的识相。最后他叹气道:“鸾儿……你还小,可以不用这么懂事。” 他又要来摸孤的头,孤一扭身跑走了。 孤刚刚回到自己宫中,还没来得及更衣,就听说文华殿出事,泰王贤、九江王子萧骞、小公子符凤之三个人吵起来了。 “怎么吵起来的?”孤问侍者。 侍者七嘴八舌道: “小公子窝藏王子侍妾!” “不是侍妾,是九江王子看上的一个女史,据说美艳动人,小公子也喜欢。” 孤心想,符凤之?喜欢一个女史?啊? 见孤不信,侍者们又换了说法: “公主有所不知,九江王子骄横,常有……常有强迫宫人之事。今日是一位女史不肯从命,躲到了文华殿中。所以王子才会与小公子起冲突。” “小公子正在跪诵《大梁律》,九江王子不由分说,要小公子交出女史。” “结果小公子抄起《大梁律》反手就打!那《大梁律》多厚重,这要是打实了,九江王子肯定要破相。” 孤听得一脸无语。 还抄起《大梁律》。你们当凤之是话本里的莽汉? “幸而泰王恰好路过文华殿,拦住了小公子。九江王子才没有受伤。” “后来听说那个女史早就回到自己宫中去了,九江王子才作罢。” 孤听着听着,觉察出有些不对。 贤必定是护着凤之的,之前遮遮掩掩,这回大概是情急了只能自己出面。以他的性格,不暗中给萧骞下绊子就算客气,怎么会拦住凤之。 当然这萧骞人缘也太差,宫人传来传去,过错都在九江王子身上。这其中贤是否有推波助澜,孤猜可能性有七八成,剩下的两三成,是宫人早就不忿萧骞所作所为。 凤之和萧骞这是第二次起冲突,比起第一次被压制,这次至少在舆论上,凤之盖过萧骞了。 只是先前有父皇那番“君臣贵贱”的话,孤担心最后还是凤之吃亏。 晚间,果然父皇那边传来训斥: 符凤之跪诵《大梁律》之外,再加《古史通鉴》;萧骞禁足三日,不得出驿馆。 这是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 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21章 闻木樨香 秋天快要过去,皇祖母园子里的木樨开了最后一茬花,金灿灿如霞云遮树,香味顺着长风吹满宫廷,连远在来光殿的父皇都称赞不已。 后宫里王美人即将临盆,张贵妃胎像正稳,与满园灿烂木樨,构成入冬前喜事盈门的辉煌景象。 皇祖母因设木樨宴。内宫私宴,来的都是熟面孔。 各国留京王子,各皇室姻亲,各宫妃嫔,各国夫人,宗室里有封号采邑的贵女,大家欢聚一堂,和乐融融。 唯一一点阴霾,是近日又一位符将军出事。 符仲卿埋葬在岭南,尸骨没有运回长安。 符氏因此不满。明面上他们从未说什么,私底下不怨怼是不可能的。 在凤之一再受罚甚至受辱后,这种不满终于爆发了。 凤之的表兄符驰,字逸之,年仅二十五岁,承爵关内侯,位至虎贲将军、上轻车都尉。符驰听说了凤之在宫中的遭遇后大怒,要进宫面圣,父皇没允许。结果他就私下里辱骂父皇“刻薄寡恩,欺辱孤小”。这话被人传出来,父皇震怒,免去他所有官职,夺爵另授,全家发配伊州。若他不是符侯,恐怕彼时九族都在黄泉之下了。 伊州边陲之地,出玉门关又一千一百里,黄沙大漠,寸草不生。 但即使如此,庆安姑姑也没有去和皇祖母、父皇求情。她保持着冷漠的态度,仿佛一切都已经不挂在心上。 符氏十五侯,符世家女嫁入宗室更不计数,而木樨宴会上,一个姓符的人都没有。 凤之总归出自符家,暂居内宫,即使不久前曾经历了那样的风波,这木樨宴会他却不能不去。为了避免凤之受宴会上那些多舌之人非议,宴会之前,贤哥哥极力挽留我们在林中游乐,一反常态地拖延时间。 贤哥哥,他对凤之是很好的。他们曾经是挚友,可惜后来天意弄人。 木樨林中,凤之与贤、宣、诵四人围一个圈,专心致志解棋局。 高祖皇帝开国留下二十八个棋局,已经解开了二十七个,只剩最后这一个,两百年来无人能解。 “我听说,当年二十八个棋局都是高祖皇帝在行军中遇到胶着战况时,根据战场敌我形势布下的。所以险象环生,波澜壮阔,甚至不同棋局之间还互相呼应,正是开国时中原大战,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况。这最后一个棋局,也是代表了高祖皇帝与敌军的最后一战——黄淮之战。”宣哥哥生性跳脱,难得认真沉下心揣摩枯燥棋局,还一本正经讨论由来。 贤哥哥微笑:“嗯,功课做得不错。” 宣哥哥嘿嘿一笑,丢了手中白玉棋子,凑过去道:“我这儿还有一个密辛,书上都没有,是我问了先皇侍从才知道的。你想不想听?” 贤哥哥看他一眼,转头道:“鸾儿想不想听?” 孤正专心吃蜂粉桂花糕,闻言摆摆手。 宣哥哥急了:“你怎么去问鸾儿,她才几岁,能懂什么?我问的是你,你想不想听?哎,跟你说话呢!” 贤哥哥手抚下巴,盯着棋盘作入神状。 凤之冷不丁出声:“原形毕露。” 孤一口桂花糕喷了出去。 侍女们手忙脚乱,争相拿锦帕拭去渣子,乳娘又忙着帮孤捶背,又端茶给孤顺气,生怕孤将糕点呛进气管里。 孤一点仪态都没有,但是满宫无人敢指责。 宣哥哥见状啧啧称奇:“鸾儿你这阵仗,后妃怀孕也不过如此吧?” 正巧王美人捧着一个浑圆的大肚子,前呼后拥,远远地从铺满了落花的木樨树下经过。 我们几人爆发出一阵大笑,连一向老成持重的诵哥哥也摇头轻笑。 两旁侍者们捧着漆底描金食盘面面相觑。 “行了,收敛一点,别惊了旁人。”贤哥哥轻咳,侍者见状赶紧奉上茶水,他取过来喝了一口,说:“宣你也别卖关子,说吧,要什么好处才肯告诉我们这‘密辛’?” 诵哥哥手执棋子在棋盘上比划,光润的黑玛瑙棋子夹在指间,衬得他的手指更加洁白细长。诵闻言头也不抬道:“明知故问。宣一定是想问你讨那几匹大宛良驹。” 贤哥哥随手拾起玉盘里的花枝,闻言拈花一笑道:“我知道。” 宣哥哥嘟囔一句:“话都让你们说了。” 凤之也起了点好奇心,说:“大宛早在百年前灭国,国土被柔然和高昌瓜分。柔然管制之下,大宛马一匹都不能出天山。你如何得到数匹良驹?” 孤拍拍手上的糕点残渣:“贤哥哥有钱呀,有钱能使鬼推磨,没听过么?、贤哥哥拿手里的花枝敲孤的头:“人小鬼大。” 孤往旁边一让,堪堪避过,吐个舌头道:“贤哥哥私库充裕,生意遍布大梁南北,连听说连蜀国首富田氏都自愧弗如。” 平日里宫人闲话,将贤的王府描绘成金阶玉砌的神仙住处,孤也听了不少天马行空的夸张故事,什么王府底下有金矿啊,泰王走过的地方天上会下钱雨啊,连贤是西王母身边理财的神仙都编出来了。 宣哥哥大笑道:“贤这么有钱,你看连鸾儿都知道了!”他拍一把贤哥哥,惹来对方一个眼刀。 宣哥哥悻悻收回手。 贤哥哥说:“哪里有这么夸张,你们听鸾儿胡说呢。那几匹马,说来也不是纯种大宛马,是高昌马和大宛马的混血,马商为了卖个高价,浑说个名头罢了。而且……”贤不着痕迹看了孤一眼,没说下去。 宣哥哥听得入神,急急问:“而且什么?怎么话说一半?你讲啊。” 诵哥哥悄悄用手肘捅他。 “哎呦!”宣哥哥捂着肚子,“诵!你……”宣哥哥刚要叫,看见孤不解地抬头望住他们,忽然觉海顿彻,放下手呵呵笑道:“啊,那个,鸾儿要听高祖棋局的密辛吗?” 孤狐疑地望着他们四人:“什么密辛?贤哥哥刚才要说什么?” 宣哥哥咳了一声转头四顾,贤哥哥拿着木樨花枝微笑不说话,凤之面无表情站起来去拿茶盏。 凤之不喜欢让人伺候。他在宫中呆得再久,也始终无法适应皇室奢侈糜烂的生活。孤小时候不会自己穿衣服,一直到嫁给凤之后,被他训了一顿,才慢慢学会自己穿衣。如果不是和我们在一处,凤之连侍者都不愿意用。 诵哥哥快速说道:“那几匹马不能生育。好了,宣,你可以说‘密辛’了。” 孤还没反应过来,宣哥哥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讲起来: “啊!密辛!这密辛是我寻访先皇旧部,偶然所得。你们知道开国大将公孙询吧?有丹书铁券的那位。”众人点头,宣哥哥对凤之说,“冲,公孙氏是你母家,你也算是公孙氏唯一的遗孤了。你知不知道,你外祖父公孙弘毅曾经拿丹书铁券救过‘百胜将军’符崇山,也就是你的祖父?” 凤之刚把茶盏递到唇边,闻言垂下眼帘说:“知道。” 接着将茶一饮而尽。 一个家族被皇帝看重,固然能青云直上。但若一朝失去圣心,只会跌得更狠、受更多屈辱。 君不见,威名赫赫公孙氏,如今血脉断绝,只余一个庆安县君? 符氏,到底会不会步公孙氏的后尘呢? 凤之侧对着我们,宣哥哥看不见凤之这番神态,于是仍兴致勃勃道: “丹书铁券,其实就是民间所说的免死金牌。开国功臣之中,有四十多位将军封侯,六位元勋位至国公,而六位国公之中拿到丹书铁券的,又只有公孙询一人。丹书铁券是可以代代相传的,能在君威下有‘不死’的特权,这可比区区一个国公爵位贵重多了。” “当年符崇山与先皇下棋时起争执,情急之下当众丢出棋盒擦伤了先皇。虽然只是皮肉伤,但毕竟损害龙体,这是诛三族的大罪,符氏当年已经是有名的江东骁勇,百胜将军之族,也担不来这罪责。” “如果不是公孙弘毅拿出丹书铁券,其实连先皇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就此宽恕符氏。” “而在丹书铁券现世之前,符崇山曾一度以为自己绝无生路,更愧对符氏上下。情势紧急,百死无生,符崇山在等罪诏的时候,误打误撞破解了高祖留下的第二十八个棋局。” 孤“啊”了一声,追问:“这棋局不是说两百年无人能解吗?凤之的爷爷居然曾经破解过?那解法呢?” “你别急呀,我还没说完。”宣哥哥说得口干舌燥,抬手招来听愣神了的侍女,端起茶杯咕咚咕咚连灌三杯,才抹抹嘴继续道:“符崇山刚下完最后一颗棋子,公孙弘毅就带着丹书铁券赶到了,据说当时公孙弘毅一看见符崇山还有心思下棋,一生气,就故意把丹书铁券掷到棋盘上,棋子被全部打乱。” 说到这里,在场的人不禁都发出懊恼声,似乎亲眼看见数十年前珍贵的棋局被毁。 贤哥哥手上的花枝金屑落尽,只剩了叶子,他浑然不觉,还在用它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掌心。 “尘埃落定后,公孙弘毅偶然知道了棋局之事,便希望能和符崇山一起复盘。但两人尝试多次,皆无法重现当时的棋路。符崇山后来著兵书,在《淮水》一章提及的‘筹谋数载,一息进退。’据说就是受了这件事的启发。” 孤听得一头雾水:“筹谋数载……一系……一系什么?” 凤之说:“‘筹谋数载,一息进退。将在外,生死诡变不察于君。’意思是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即使做了多年准备,也会遇到完全意料之外的情况,所以有时候主将不会一味听从后方君主的旨意,而是要自己根据战局走势,临时做判断。 《淮水》主要论述的就是黄淮之战,也就是大周开国一战。淮水之战,高祖在后方亲自督军,结果被围困在淮水之滨一月有余,最后才凭借区区数十个人的残部突出重围。 而当时在主战场决定不撤回大部队救援,所以之后与率领主力部队的公孙询会师时,高祖大发雷霆,要以回援不力、延误军机之罪处死公孙询,后来在诸将领的劝阻下才罢手。” 孤骇然:“公孙询延误军机,差点置高祖于死地,高祖却还是原谅了他?” 宣哥哥抢道:“我来说我来说!当年公孙询其实并非故意不救援高祖,而是他当时率部与敌军苦战,陆续歼灭了南阳、襄阳的敌部,十几场战役都大胜,简直如有神助。鸾儿你不知道,南阳、襄阳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能连续拿下这些要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要是公孙询,我也会选择趁胜追击,一举控制黄淮千里沃土。 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了他是对的,那些战役胜利后,敌军几乎被全歼,大梁也就此开国,从此国内数十年未有一战。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一也。” “而且同时高祖派去报信的人,将当时围攻□□的敌军少说了十倍———这个人之后被查出是奸细,被问斩了———区区六千人马去‘围困’□□的两万精兵,这放在谁身上都是不可信的。加上敌军主力明明就在眼前苦守襄阳、淮阴,理论上根本抽不出人手去找后方高祖的麻烦。公孙询当时可能怀疑信使是敌军派来传假消息,诱使他退兵的,所以就没理他。所谓兵者诡道,此二也。” “不过公孙询为防万一,当时的确抽调了四万人马去淮水滨接应,这也是高祖和那数十人能突出重围、能平安返回的最大保障。” 话是这么说,但这只是我们作为后来者的想法,占了能纵观前后因果的便宜。作为当时的局内人,高祖恐怕不会相信公孙询的辩解。 实际上,孤也更赞同高祖当时要处死公孙询的做法。 无它,皇帝的性命是高于一切胜负的。而公孙询为了一场胜利,居然敢置皇帝于险境,这就犯了为人臣子的大忌。 今天你为了“胜利”可以让皇帝涉险,明天你就敢为了“公义”弑君。因为你已经不把皇帝看做是至尊了,你所遵循的是更高的规则。 问题是谁来决定什么是“公义”?什么样的规则值得让人颠覆皇帝圣裁? 人心一动,再难收回。 “这最后一盘未解开的棋局,据传就是高祖被围困在淮水之滨时所创。那时候高祖手里的两万精兵只剩了不到百人,旗下第一大将公孙询疑似叛主、勾结敌军,十几年筚路蓝缕开国基业,在最终决战时毁于一旦。你想高祖是什么心情?” 愤怒、失败、绝望。 孤仔细想了想,问:“这难道也是符崇山当时的心情吗?” 诵哥哥将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抛,黑玛瑙叮叮当当滚落:“‘筹谋数载,一息进退’,也许是告诉我们,破解此局关键在于心境,而心境一旦变化了,破局也就遥遥无望。符崇山当年自己也无法复盘,恐怕也是因为一息之间心境翻覆之故。” 几人沉默的沉默,感慨的感慨,冷不防有个声音道:“你们说对了一半。”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22章 番外(剧透)当年不肯嫁春风 《顾鸾公主·当年不肯嫁春风》 顾鸾公主的七次改嫁,当时谁也没有料到。 顾鸾公主,梁献帝次女,诞于梁献帝乾宁元年,薨于梁哀帝天佑十九年。 乾宁十五年,也就是顾鸾公主十五岁的时候,她下嫁给当时的镇南元帅符冲,乾宁十七年,符冲战死在对抗百越的梧州之役中。百越王趾高气昂,致梁国书中公然要顾鸾公主改嫁,为百越王姬妾。梁献帝还是有骨气,直接下了《昭天下令》,痛斥百越蛮横无礼的行径,号召天下英豪共同抵御百越。乾宁十八年,献帝崩,顺帝立,南方十八州,尽为百越所掌。 顺帝追加了一道旨意,表示若有人能拿下百越,就将顾鸾公主下嫁给那位勇士,并封其为镇南王。也许是国仇家恨太深切,也许是镇南王爵太诱人,又也许是顾鸾公主风华使人追慕,乾宁二十年,也就是《昭天下令》颁布整整三年之后,百越王被人刺杀,百越部族分崩离析。杀人者薛远道,成为镇南王,娶了顾鸾公主,但据传新婚当日立即就藩,没有与顾鸾公主洞房过。 同年,顺帝崩,哀帝立,改元天佑。顾鸾公主长居京都,与镇南王分居,但凭长公主和镇南王妃的身份,骄横跋扈,一时锋芒无两。天佑五年,南方十八州收回了十四个,但镇南王旧伤发作,不幸薨逝。顾鸾公主再次孀居。 天佑六年,顾鸾公主嫁给哀帝的郞官,这一次,人是公主自己挑的,据说哀帝还很高兴。但顾鸾公主很快开始了满京都豢养男宠的生活。哀帝一派的老臣眼睛毒辣,曾经旁敲侧击地警示哀帝: “陛下有百官,公主亦有’百官‘矣。”但是哀帝没听出来,乐呵呵地以为自己的姐姐只是爱慕美人。 事实证明,很多人不仅仅只有一张脸而已。 贺兰明其实不是最早脱颖而出的,最早从公主床上爬到朝堂之上的人是南宫羡。此人面若好女,足智多谋,从天佑三年开始就跟在顾鸾公主身边,出入宫廷。南宫羡可以说是最洒脱的。他制定的“青禾法”革除百年积弊,差点让梁代从财政一路赤字的泥淖中真正挣脱。但他自己到死都没有一官半职,身上仅有的爵位是一个绛候,这还是哀帝在某次宴饮中开玩笑说他“唇丹如绛”后随手封的。 南宫羡在顾鸾公主薨逝后就不知所终,民间传说他为公主收尸后,带着公主的骨灰隐居在东海一带。新朝建立,□□偷偷找人去拜访过,但史籍中又没有了下文,不知道当年南宫羡到底有没有被□□找到,若找到了,□□又为什么甘心放他走。 南宫羡之后,就是张鹤龄。严格来说,张鹤龄不算是公主内宠。他当时在长安卖字画为生,公主车架经过时他来不及躲避,字画散了一地,被公主看见,重金购下。张鹤龄还有个别号叫“丹青宰相”,除了他的画技的确精湛之外,其实也有这件事的缘故。梁亡后,张鹤龄的字画流落民间,多被愤恨他的百姓焚烧,所剩不多的作品又毁于战火,直到本朝孝文皇帝年间,才有人出售“丹青宰相”仅存于世的真迹。那幅画叫《秋山风雨夕》,现藏于内宫琅嬛台。 顾鸾公主手段惊人。短短几年时间,献帝朝老臣无论先前如何精神矍铄,突然死的死病的病,留下一大片空缺的要职。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顾鸾公主以一介女流,主宰了朝堂新旧血液的交替。 她与自己的丈夫和离,然后立即下嫁给贺兰明,并以此要求哀帝将空缺的抚远将军一职交给这个毛头小子。一离一嫁,闹得京都满城风雨。 所有人都在看皇室的笑话,结果等抚远将军一职尘埃落定,朝臣才惊恐地发现,朝中青年才俊居然或多或多少都与顾鸾公主有些纠缠。 大局已定,种子已经种下,顾鸾公主在帷幕后替哀帝理政将近十年,终于有机会用真面目示人。 贺兰明这个驸马只做了一年。天佑八年,贺兰明见罪于顾鸾公主,抚远将军真的被放到兵匪横行的西北去“抚远”了,公主与他和离,并开启了第五段婚姻。仅仅三个月之后,贺兰明就以军功崭露头角,京都众臣目瞪口呆。 职位和实权是不一样的,估计当时没人认为一个面首能在与以彪悍闻名的柔然的战役中活下来,更别提带兵打仗,抵御外虏。 公主的第五段婚姻维持了数月,驸马死了。 顾鸾公主在朝堂上以鸩杀驸马的罪名将当时的丞相直接下狱处斩,株连三族,连哀帝都拦不下来。 第六段婚姻是哀帝主持的,算是给公主一个交代。 这段婚姻最久,长达十年,也就是说,一直延续到了公主薨逝的当年。 天佑十九年,贺兰明死去一年后,柔然攻破函古关。 柔然可汗率兵冲到了都城外三十里,终于被各地勤王的军队拦下来了。 但入京来与顾鸾公主和谈的,不是柔然可汗,而是勤王军队的领袖、公主的另一个弟弟——福王。福王要求公主交出摄政的权力,还政于大内。为了永绝公主参政的后患,福王甚至单方面宣布公主嫁给柔然可汗,成为阏氏,随柔然可汗回到幽冥湖以北的草原上。这就成为了顾鸾公主的第七段婚姻。 顾鸾公主并未被激怒。她掌握国朝八年,以开明睿智著称,不是以残暴易怒著称。 她同意了下嫁,还让公主府布置一新,俨然一个待嫁新娘。 三天后,福王卖国的消息传遍五十一州。 嫁一个公主,其实不算什么。但割让西北、东北十四州,将梁三分之一的国土拱手他人,性质就不一样了。 公主的军中亲信赵澈、陈昀等带兵从驻地赶到京都,与福王、柔然可汗死战,最终以歼敌二十万,己方折损三十万兵力的代价惨胜。这次战役历时三十五天,发生在深秋,史称“秋原之战”。 整整五十万人,尸体堆得高过京都的城墙。 顾鸾公主的隐忍为调兵赢得了时间,福王全军被歼,柔然可汗重伤被赶回了大漠。可是梁代近二十年休养生息、“顾鸾八年”所取得的一切成果也随之湮灭。梁的灭国,不能不说与这数十万兵员的折损有关。 如果说“顾鸾八年”是水到渠成,还没到惊世骇俗的地步,那么此次“秋原之战”就是让天下都看清了,顾鸾公主已经是实际上的皇帝。哀帝可以受辱,她不可以。 顾鸾公主的第七段婚姻,维持了不到两个月。 血流成河的天佑十九年很快就要过去了,顾鸾公主却薨逝在当时的丞相张鹤龄府中。 《□□实录》里说,公主死前要求嫁给南宫羡。张鹤龄同意了,南宫羡于是以丈夫的身份将公主的尸首焚化,带着骨灰远走东海。 这是第七次,顾鸾公主的最后一次改嫁。相比较前六次的轰轰烈烈,动辄牵扯无数人性命,这一次是最悄无声息的,因为正史中没有任何记载。唯一记载了此事的《□□实录》,不过是一部真假难辨的野史传奇。 天佑二十六年,哀帝出城归降,有梁一代宣告终结。 顺帝、哀帝与献帝最大的不同,就是对待顾鸾公主的态度。顺帝把公主当做可以随意下嫁的筹码,哀帝把公主当做私欲不绝的女流。只有献帝,面对自己这个超群的女儿,给出了远超普通皇子的尊重。三帝的结局是否由此才大相径庭呢?献帝虽壮年而崩,史书上对他的评价是惋惜居多。顺帝登基不满三年就去世,在位时间短得还不如他那个懦弱的弟弟。哀帝傻人有傻福,在位二十六年,新朝建立后,也活了十二年才死。 世事真是难料,对不对。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23章 执剑议郎 孤被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一道人影拂开繁花乱叶走来,金桂点点落了他满身。 那人穿着绣锦郞官制服,蜂腰上悬着长剑,高挑俊逸,脸上似永远挂着笑容。 他笑道:“符氏心高气傲,倒是和从不服输的高祖有些相似。所以就算遇到绝境,这样的人也不会就此灰心丧气。” 侍者惊慌失措,好在来人马上稽首道:“末将薛远道,来光殿执剑议书郎,见过泰王、相王、成王、顾鸾公主,还有,”那人目光流转,看住凤之,眼中似有无限深意:“符公子。” 贤、宣、诵三人身上都有王爵,孤自己也早早就有了封号。唯独符冲符凤之,国公之后,骠骑将军之子,居于内宫,却无名无爵。 萧骞的那场风波,但凡凤之身上有些爵位,他就不敢如此仗势欺人。 虽然贤哥哥一直有意袒护凤之,时常与他同进出、共车辇,但宫内毕竟人情寡淡,大多数人见了凤之都只含糊地称一声“小公子”,绝口不提公孙氏与符氏当年辉煌。 宫中日久,凤之会不会忘了他其实应该也是一方诸侯? 那天凤之面上波澜不惊,只略点头示意。 贤哥哥最先反应过来,微笑道:“薛远道?同时兼任执剑郎、议书郎,都是郞官中等级最高的职位。父皇一定很喜欢你。” 那人道:“不敢。” 贤说:“你既然在这里,那父皇也来园中了?” 那人但笑不答。 贤与他相对而笑,笑得围观者起一身鸡皮疙瘩。 严格来说,作为天子近臣,泄露天机是大忌。无论是谁来问,的确都不应该说出天子的行踪。谨慎者,但凡沾了天子一丝一毫的信息,哪怕是今日穿了什么衣服、吃了什么东西之类的微末小事,都闭口不谈。 皇爷爷晚年,曾经有这样一件事:一个郞官无意中透露出皇爷爷喜欢吃三秋桂子酥,结果被处斩了。 他本来是炫耀,说圣上席前常设此酥,偶尔会赏赐一些给亲近的人,那天这位郞官差事办得好,皇爷爷除了赏钱赏物,还赏了半盒酥。钱物都是寻常,得了半盒酥,说明圣上没把他当外人。这位郞官因此自觉很是风光。但他在外头说的话很快就被人告密,捅到了皇爷爷那边去,皇爷爷立即下令,将人拖出去斩首。据说那郞官在宫中被拿下时就被堵住了嘴,不管是告饶请罪,还是受刑惨叫,都已不能了。 有过这么一件事,内廷行走的郞官噤若寒蝉。三缄其口成了郞官常例,内外朝臣子、宗室子弟们,也难得有非要打破砂锅去讨嫌的。 孤后来想,贤哥哥那时这样问,其实原因也很多。但最让他有胆气这样问出口的,还是父皇那时候的态度。一朝天子一朝臣,皇爷爷在位时的郎官制度,许多都名存实亡了。连高祖亲口说过“文武良臣,分庭而治”的议书郎和执剑郎职位都能兼任,何况这样全由众人自觉的规制。 那天桂花香气侵袭人衫,贤哥哥和来人对峙,一个仗势压人,一个墨守成规。 两人气势不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可以比的。对峙起来,旗鼓相当。一时间在场的没人敢动,还好宣哥哥出声解围,大家才松一口气。 “咳!”宣哥哥大力咳嗽一声,挥去尴尬,半开玩笑道:“薛郎既然是天子近臣,怎么在一旁偷听我们说话?” 薛远道说:“天高地广,何来偷听一说?不过芳树满园,林荫遍地,诸位贵子听故事又太入神,没注意到末将而已。” 宣呵呵冷笑,刚要开口,贤对他摇摇手道:“算了。薛郎方才说‘说对了一半’,不知是何意?” 薛远道说:“诸位贵子方才讨论□□淮滨之围,末将有些别的意见。” 贤说:“请讲。” 薛远道刚要开口,诵抬手止住他,说:“慢。” “既然是来光殿郞官,又是高级将领,你应该有出入来光殿的禁符。”诵沉稳道,“请拿出来以验真伪。实在抱歉,但是你面生得很。来光殿我们虽不去,但几个高级郞官我们都是眼熟的。他们之中,没有你。” 诵盯着薛远道,显得咄咄逼人。 方才被薛远道和贤哥哥压制,诵哥哥明显不是很高兴。 薛远道随和得很,从善如流从腰间摸出来一小块牙白禁符:“无妨,是末将疏忽了。”他半跪下来,郑重将那块象牙符递交给侍者:“来光殿禁符,请殿下过目。” 显下意识地去看贤,贤却不去拿侍者递到眼前的牌子。 “薛郎何必如此。成王方才只是在开玩笑。执剑郎、议书郎之职为众郞官之首,一向只跪天子……” 贤还没说完,孤仗着自己年纪小,抢上前取过那块象牙符仔细端详起来:“哇,果真是蜀象的象牙。”孤有意作态说道。举着象牙符,阳光照射之下几乎能看见它内部玉质般的肌理,孤便回头对四人笑道:“蜀象稀缺,这东西又不好伪造,看来确是禁符无疑啦。” 孤把象牙符递给侍者,侍者还算有眼力,见状便恭敬地捧还给薛远道。 贤微微一笑道:“鸾儿常去来光殿的,既然她说这是禁符,那就是禁符无疑。” 诵哥哥说:“请薛郎勿怪。内宫之中,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男子,孤不得不心生戒备。” 宣哥哥哈哈一笑:“这样也好,今后咱们就算是认识了。哎,你就别跪着了,起来吧。” “薛郎请起。”诵顺势也做了平身的手势。 唉。 孤悄悄叹了口气。孤的这些哥哥,可以说集大梁两百年气度风流于一身,出于种种原因,待孤也温柔和煦,以致于孤常常忘了,在面对其他人时,他们也许会有另一幅面孔。皇族这个身份很好用,偶尔仗势欺人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就好像凤之遇到的轻视与侮辱,就好像薛远道受到的奚落与为难,人在世上走,总是多冷眼。 薛远道再次行礼致谢,然后才不疾不徐地站起来。他倒是大方得很,受此下马威,一点也不恼。 “薛郎方才说符崇山颇似□□,”贤说,“愿闻其详。” 薛远道却笑眯眯看着凤之:“符公子,末将没猜错的话,您身上应该带着一个陨铁打造的箭头。” 这又是哪一出? 众人摸不着头脑。 宣哥哥愣了一会儿,忽然上去拍薛远道的肩膀:“啊哈!你这人跟我一个套路,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嘛!” 但宣当时比薛远道矮一个头,也许是发现了这一点,宣拍了一下就走开了,挤眉弄眼去和凤之道:“凤之,你有好东西,不告诉贤也就算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贤闻言轻咳了一声。 “就算符冲真的带着,这和符崇山当时的心境有什么关系?”诵问。 “祖父的陨铁箭头,”凤之盯着薛远道开口道,“是年轻时在焉支山擒杀北狄王的战利品。现在在我手上,此事绝少人知。” “陨星难得,陨铁更是万中无一,而且陨铁是绝佳的锻造材料,打造的刀剑不易折断、不易锈蚀,韧度和锋利程度都远超普通铁器。陨铁当年在北狄草原上可以被卖到比同重量的黄金高出五、六倍的价格,但即使如此,也是有价无市。” “北狄王室是草原上的贵族,几乎垄断了陨铁的供应。但他们不是用来打成兵器,而喜欢用陨铁做成象征性的刀剑的样子,佩戴在身上。” 彼时大宛亡国已经六十多年,国土被高昌、柔然瓜分,大宛人流离失所,四散奔逃。亡国难民的子女还是难民,被驱赶着在最贫瘠的草原中辗转,衣不蔽体,饥寒交迫。 大宛最东端距离大梁最西端足有三千三百里,两国风马牛不相及,所以本来这和大梁没有关系。难民群被驱逐着一路东走,偶尔会有少数人进入大梁,但多年来数量尚不足以填满一个小镇子。而大梁土地丰肥,其实很欢迎这些擅长养马、酿酒的人定居。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来投奔大梁的难民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很快,北部边城便逐渐发现有人混在难民群里侦查城中布防,寻滋闹事,挑拨驻军和当地居民间的关系,甚至出了布防图被盗的事。 紧接着,一向与大梁相安无事的北狄突然发难,长驱直入,居然一连攻下了北方十几个城市。 皇爷爷那时候也才二十多岁,内外朝闹得焦头烂额,手里钱也好人也好一切紧巴巴,连抽调兵力去支援朔州都需要和各地王公数祖宗攀亲戚。公孙弘毅的父亲当时是辅国公,推荐了江东来的小子符崇山。 符崇山,这个在后世如雷贯耳的名字,当时冠在一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头上。 他不是来自民风剽悍的燕赵之地,也不是来自四野苍茫的西北高原,偏偏来自吴侬软语、小桥流水的江东。 史书上说他瘦得像饥民一样,眼睛却神采奕奕,精光摄人。 皇爷爷第一次见他,沉默良久,问辅国公:“卿欲戏朕耶?” 你是在跟我闹着玩吗? 要不是辅国公再三请求皇帝和符崇山谈一谈,也许凤之就不会出生了。 皇爷爷忍着怒火坐下来随口问了一个问题,很快发现面前这个青年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见识独到。两人聊了许久,第二天皇爷爷赐下一个副议书郎的官职。这是负责文书工作的郞官中第二高的职位了,和议书郎一样,能参加内朝朝议,能直接向皇帝提建议,和皇帝探讨内朝决策得失,只是不知道关乎国家存亡、皇室荣辱的机密大事而已。要知道,许多京都世家子弟都还在来光殿前做着传令、通报之类的事情,连整理来光殿奏疏都是一份令人慕艳的工作。 符崇山辞不受。 皇爷爷也许是爱才,也许是已经被他和辅国公弄得没脾气了,便仔细问为什么。 符崇山说:“绕指柔可期,百炼钢难得。臣愿为百炼钢。” 在您身边每天接触三公九卿,下笔时动一个字就是一个乡镇的税收,这样大权在握的感觉,这样富贵荣华的生活,我怕我由一块铮铮作响的铁骨,化为能婉转绕指的娟绸。虽然娟绸也有娟绸的好处,但我还是希望做我的铁骨。 在家国需要我的时候,能挺直胸膛去面对战火。 能不畏惧敲打砍斫,勇敢地捍卫自己的尊严。 符崇山的这句话,这番见识和担当,放眼当时朝野上下,是万中无一的。 不过孤的皇爷爷当时好歹也当了两三年皇帝,知道家大业大,不能总靠年轻人的热血冲头做事。 符崇山当时一无强健体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二无作战技巧,三无领兵经验,四无世家大族的支持,怎么看怎么都像去送死的。 皇爷爷于是给他凑了三百人的下属,安排好了从京城到北境的路途供给,给他的旨意是:侦查敌情。 大宛难民之乱都乱了六十年多年了,突然就乱到了大梁国境内,北狄又这么巧乘乱打劫,驻边梁军居然显得不堪一击,这里面一定有人在搞鬼。 父皇常说,不要看谁跳得最高,而要看谁获利最大,你才知道这件事是谁的主意。 北方丢了十几个城,说实话不算是亡国灭种的危机。胜负得失常有,只要朝廷还在,总能把失地夺回来。但是如果这仅仅是一场更大的阴谋、更疯狂的计划的开始,那就足以让君主在遥远的京城辗转难眠了。 所以皇爷爷派符崇山去查探,是谁将北方的水搅浑了,是柔然还是高昌?又或两者都是?他们下一步的安排会是什么?如何阻止他们,瓦解他们的同盟? 史书写到这里,写符崇山“逡巡不欲去”。 写史书的就是这样,用最少的字让你生最大的气。 符崇山最后当然没带那三百人走到北方,他半路就不见了,带走了最好的一匹马。随从们不知所措,回京城又怕被皇爷爷责罚,于是似鸟兽散。 而皇爷爷把符崇山打发去北方后,一直在关注他所率队伍的动向,沿路驿站早就接到了密令,要配合这一支三百多人的“军队”。 结果符崇山跑了。 孤猜啊,那段时间,凤之曾外祖父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一个月后,北狄攻城略地的势头有所放缓。北狄本来人数就不多,原先夹在大宛、大梁之间,国力也不显,那段时间拿下的土地已经是他们所能控制的极限了。 但驻边多年的梁军表现得“不堪一击”,朔州太守居然被北狄军队活生生地剖开了肚子,把肠子扯出来供人弹丸。 士气低迷,国家受辱,国民或许再无一战的勇气,这才是最严重的损失。 这时候一份奇怪的消息出现在送往京城的急报中。 援军拖拖拉拉,其实才刚刚赶到朔州,但发现情势已经悄然转变。 朔州出现了一支没有编制的队伍,“全军”由上百个三四十人的小队伍组成,男女老少都有,大梁人、大宛人都有,锅碗瓢盆刀叉棍棒都有,就是没有任何统一调配的核心,没有统一的武器,也没有统一的打法,唯一一个可以让他们都联系在一起的名字是: 符崇山! 符崇山后来历经战火淬炼,果然百战百胜,号称“百胜将军”。江东符氏一族,也由一个家风尚武的小家族,迅速成长为大梁首屈一指的掌兵世家。 而他成名的那一战,正是他亲手擒杀北狄王,屠尽北狄宗室的: 灭狄之役。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24章 似曾相识 凤之告诉我们,符崇山率军袭击北狄王庭时,副将姜英叛国,假传军令调走了所有骑兵。 符崇山被围困在焉支山以北的草原上,连防御的屏障都没有。他手下只剩不到一万的步兵,面对北狄骑兵,是十死无生的绝境。符崇山果断放弃了正面抵抗,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独自跑出包围圈,击杀了龟缩在肃州城中的姜英,抢到兵符,调军回击。 大军以一敌百,势如破竹,连连在焉支山、祁连山大获全胜,全歼数以万计的北狄骑兵,符崇山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了北狄王,夺下北狄王的配饰作为战利品。 这些配饰中,最特别的,就是凤之一直佩戴着的陨铁箭头。传说那是第一代北狄王猎取天鹰时使用的箭头,是上古的神器,质可通灵,佩戴者战无不胜。 但符崇山并不收手。他一直拉着大梁骑兵千里奔袭,直捣北狄王庭,将驻守在那里的北狄宗室屠杀殆尽。不论妇幼,一律斩首。 次年,新月原水草异常繁茂。 这也是朝野对他褒贬不一的原因: 杀戮过重。 史书上写:“百胜将军符崇山,用兵如神,杀人如麻。”至今,民间还有人把脚踩骷髅的符崇山塑像当做邪神来祭拜。 后来孤知道,那时另一位传奇人物于千军万马中救出了符崇山,所以才有之后大破胡虏的百胜将军威名。 “哦!”宣哥哥一拍掌,“我记得这个事。” “那是灭狄之役的后期,朝廷开始出兵了。符老爷子本来一开始就应该是主将,但是当时资历不够,所以先皇派了个王公过去压场子的,”宣转过头来对我们道,“也就是咱们那个早死的河间王叔,当时被封为抚远将军。好像还有几个副将也一同被塞进大军,都是世家子弟,其中就有那个姜英。” 贤示意侍者上洗手的铜鉴,他一边洗去满手的花粉一边接道:“但是,军中实际行令的主将,还是符崇山。” 也就是如此,名义上的主将和实际上的主将不一致,才导致后来种种冲突。 贤洗完手,拿过侍者金盘里捧来的帕子擦擦,继续道:“姜英是河间王内臣,又被封为左军将军,是过了明面的副将。战后说他假传军令,其实也不完全是事实。” “嗯?”孤追问,“难道这里面还有隐情?河间王叔真的下令了?” 贤笑笑,看向我们:“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的。”这一句,孤当时没听出深意,但是诵哥哥一听,竟然面色都白了。 其实很好理解,河间王应该是反了。 皇爷爷后来也许顾忌脸面,也许为了稳定朝局,没有把这件事公开说明。姜英背了黑锅,姜氏灭九族。河间王不久后暴毙,得了一个恶谥“刺”。河间大片沃土,从此不再置王爵。史书上,自然是粉饰太平一笔带过,连我们这些皇子公主,都很少知道内情。 如今想来,贤恐怕早在那时就已经做了一些决定。 贤说:“薛郎,故事也听了,人也认得了,有话,是不是该直说了?” 我们这才从数十年前的那场血腥厮杀中惊醒。 宣哥哥恍然道:“是呀,薛郎,你还没说,为什么说我们先前’对了一半?’你之前说的’符氏心高气傲’又作何解?”他看向凤之,笑道,“薛郎你尽管说,凤之如果生气,孤替你拦住他。” 薛远道也望住凤之,道:“那枚陨铁箭头,一直作为战利品保存在符家?” 凤之面色沉凝,点点头。 薛远道说:“那是北狄王权传递的依据,几乎相当于玉玺。” 宣哥哥“嚯”了一声,道:“这么大来历?凤之你快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他说着猴急地要去扒凤之的腰带,被贤摁住了。 薛远道继续道:“以符崇山的性格,他是不会去拿什么战利品的,更别说这样具有独特意义的东西。但当时他经历绝境,刚刚逃出生天,敌人已是虎视眈眈,后方朝堂更态度不明。他需要用一些行为来向部下说明自己的意气没有被消磨,他不会就这样认输。” “高祖也是如此。” “淮水之困,千钧一发。但高祖其人,张扬肆意,胆气迫人,他也绝不会就此投降。高祖当年并不知道公孙询最后是否派出了援军,孤立无援之时,□□毅然决然做出亲自率领余下的百位将士杀出重围之事。以一百敌六万,此非常人能想。” “符公子,陨星成铁,是天火百炼而得。人间的千锤万击,不足以撼动其分毫。”薛远道说, “望符公子珍重,不负乃祖遗风。” 孤与宣哥哥、诵哥哥面面相觑。 符公子?这种称呼,一而再再而三……薛郎想强调什么? 凤之闻言肃穆,站正后向薛远道行了一个礼:“多谢郞官教导。” 那一刻,孤还以为凤之就要说出“冲必不辜负”之类的话。但凤之只是抿紧了嘴唇,无言再拜。 贤哥哥叹道:“凤之,你的祖父能在两百年后看透□□当年心境,很是了不起。” 凤之的手隐藏在袖子底下。但他的袖子不像我们的一样宽大繁复,所以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他攥紧了拳头。 “好了,”贤拍拍手,宫人便赶紧开始整理东西,陆续列队在我们身后,“聊得开心,险些忘了时辰。咱们该去赴木樨宴了,皇祖母不喜欢迟到的人。” 宣看看凤之,又看看贤,最后转向薛远道,笑呵呵道:“薛郎,今日畅谈,甚是愉快。你文武皆通,又晓得这样多的故事,那么以后咱们再叙可好?相王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诵说:“太后的木樨宴就要开始,想必薛郎也该去御前侍奉了?” 贤笑道:“薛郎一定比我们忙的。耽误他这么久,到时候免不了要去父皇那边告饶了。” 于是薛远道向我们一一行礼,道:“不敢。末将告退。” 他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一般,毫不拖泥带水地就转身走了。 孤看着他翩然而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人也奇怪,先前自己插话说故事,现在又这样干脆地走了。寻常臣子这时候都巴不得和咱们再啰嗦两句,他既然也要入席,为什么不和咱们一起走呢?” 贤说:“人家并不是为了咱们而来。” 凤之深深地望了贤一眼,但贤没看他。贤拎起孤的袖子道:“你看看,满身都是糕饼碎屑。到了皇祖母那里,先借个偏殿更衣吧。” 孤一把夺过袖子道:“哼,不要你管。” 贤总喜欢在皇祖母面前与孤抢风头,有时候还故意抢孤案上的点心逗孤,孤那时年纪太小,不明白他这是在玩的意思,于是非常不待见他这一点。 所以说完,孤就自己跑前头去了,孤的侍女们措手不及,人仰马翻地追来,一路掉落金盘玉盏之类的零碎。后头有粗使宫人抬起孤刚刚坐过的榻,诵哥哥用过的棋盘棋桌等,站到一边。贤、宣、诵三位哥哥和凤之,则各怀心事地拖着长长的宫侍队伍逶迤而来。 跑了一会儿,孤远远地听见父皇爽朗的笑声: “……哦?你遇见鸾儿了?耽搁了这么久,她可有难为你?” 孤赶紧大声喊道:“父皇!父皇!” 眼前花枝渐渐分开,孤看见林中皇帝仪仗,父皇微笑着坐在高高的车辇上。 见到孤来了,侍者躬身,郞官自觉退避,安如海先一步趋走来迎接:“欧呦小祖宗,您怎么一个人过来啦?” 父皇哈哈笑道:“鸾儿!来,到父皇这儿来。” 安如海巧妙地扑了空,孤顺利跑到父皇车辇旁边,踩着扶辇人的背爬上去,趴在父皇膝头,仰头看他。 父皇爱怜地摸了摸孤的脸颊,道:“歇一歇,脸都跑红了。” 其实孤并不累,但还是做出了筋疲力尽的样子。四下一看,原来地上还跪着一个人。 “咦,薛远道?” 这时,孤的侍女们才陆续赶上来,在皇帝仪仗前仓惶跪了一地。 父皇淡淡道:“连个小孩子都跑不过,朕要你们何用。” 为首的几个女官抖如糠筛,以头抢地,却不敢求饶。 孤打岔道:“薛远道,你方才跑得这么快,是为了向父皇告我们的状么?” 父皇闻言低头看孤:“小机灵鬼,你这是不打自招了?” “我们刚才遇见薛郎,因为好奇,就请他拿出郞官禁符来看看。”孤眨眨眼睛,“父皇怪罪鸾儿吗?” 父皇一把将孤抱起来,让孤坐在他膝盖上,笑道:“父皇哪里舍得。你想看,就让他拿出来给你看,这有什么。”父皇转头看向始终不发一言的薛远道,说,“薛郎刚从外地回京,你现在认识认识他也好。”说着,微微侧身。 孤搂着父皇的脖子,也俯身去仔细看薛远道。 “他长得好俊俏。”孤说。 “哈哈哈!”父皇胸腔震动起来,“鸾儿!哈哈,哈哈哈!” 孤不明所以。 “多谢公主夸赞。”薛远道抬起脸说,“臣也觉得自己长得俊俏。” 闻言,父皇更是笑得差点抱不住孤。安如海陪在辇侧,紧张地张开双臂护着,做出随时准备接住孤的样子。 “鸾儿啊,”父皇笑够了,才点点孤的鼻头道,“还好你是一位公主。要是一位皇子,让人知道你从小就这么好色,那可怎么办好呀。” 皇子好色,就是德行有亏,无缘皇位了。 薛远道接话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公主并不是好色,只是诚实。” 父皇笑够了,点点头:“嗯。朕最喜欢她这一点。多少人窥视美色,垂涎觊觎却偏要装清高。道貌岸然,虚伪可恶。还是朕的鸾儿可爱,俊俏便俊俏了,欣赏便欣赏了,说出来又如何?天下风流人物,在鸾儿这里也不过是一介臣属,欣赏一番又有何不可。对不对,鸾儿小公主?” 孤自然表示赞同。 车辇动起来,往皇祖母的宫殿走。薛远道率领一众郞官跟在辇后,他神色自若,全不受后面几个人交头接耳的影响。 郎官都是世家子,年轻骄纵,即使在御前侍奉,也不会像侍者那样诚惶诚恐。上位者要的就是他们这份贵胄骄矜的样子,不然整天对着一些卑躬屈膝的奴婢,有什么意趣? 要奴颜媚骨的人俯首称臣很容易,但要世族豪右子弟甘愿为皇帝鞍前马后,这就考验皇帝的御下能力了。 明君爱贤良,反之,贤良越多,也越衬托出君主的圣明。 父皇平时和善,总是会惯着他们,所以郎官们现在难免活泼了点,都敢当面闲话执剑议书郎——看来薛远道平时脾气也很好。 父皇问孤:“符冲和你那几个哥哥相处得如何?” 孤郑重道:“凤之哥哥与我们都相处得很好。” “嗯。符冲这个小子,倒有几分定远侯的样子。”父皇道:“只是朕听说他不喜欢用宫里的侍者,时常将自己单独关在房间里。” 孤赶紧道:“凤之哥哥读书十分用功,也许是嫌侍者太吵了。” 父皇看了孤一眼:“是吗?朕看,他这是和他母亲学的。” 孤不敢答话。 “终究是不驯之族。”父皇慢慢地说。他望向远方,似乎想起来什么事,又嗤鼻:“哼,摔了这么一个大跟头,还不改脾气。” 父皇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孤的头发,像安抚一只幼小的猫咪。 孤乖顺地趴在父皇肩头。 这里离皇祖母的长兴宫已经很近,车辇几乎刚起步没走多远就到了。 天还没黑,长兴宫前已经点上了廊灯,烛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玉片映照在桂树上,墨绿的桂叶便平白生出撒了金粉似的辉煌。 “御驾到——”长兴宫人通禀的声音是内宫中最敦厚和缓的,通报声响彻内宫,却不会惊着人。 木樨宴设在撷芳殿,父皇下辇后也还是抱着孤,一路走进殿中。 沿途妃嫔贵女、王子皇孙出席跪拜,父皇目不旁视,他们也一直低着头。但孤悄悄往后看的时候,却正好对上他们偷偷抬头探究的目光。 “母后,”父皇把孤放下来,“朕带鸾儿来了。”说说520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