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第一章 入瓮 .. 从锁宁城至霁都,马车赶路需得三天三夜,且是几乎昼夜不歇的情况下。 因此景弘七年三月的这场送亲,走了足足五个日夜,至霁都城下时,黄昏已过,星星在皇城四周的群山间开始扑闪,渐次明亮起来。 细雨以几乎不可见的稀疏密度在空中飘洒,因为太小,只带来微微潮湿的风的触感。洋洋洒洒排了几十里的马与车,尽管低调,毕竟是送亲队伍,终是引来了霁都城内百姓们的热烈围观。 哪怕这已经是大半年来的第三场送亲,哪怕这场送亲,是最不受瞩目的一场。 崟国最终送来了从地位到名气都尔尔的六公主。 除了师承当今大陆最有名的谋士惢姬、自幼入门习得一身观星本事以外,外界对这位低调到几乎隐形的公主一无所知。据说其母出生低微,多年前已经身故,而崟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向很不喜这个女儿。 上个月消息传出,整个大陆的看法是,崟君留着美名在外的八公主阮墨兮,以待来日。尽管如今的青川以祁国为最强,崟、白、蔚三国依附,但大祁于七年前痛失皇太子顾星磊,彼时祁君已是多年伤病缠身,丧子之痛便如致命一击,临终前,传位于皇九子顾星朗,便是当今的祁君。 要说当时祁国这两位嫡皇子,其实都可堪继承人之选。只是顾星磊尚武,顾星朗擅文,在天下大势风云变幻的年代,能征善战者自然更适合即位为君,皇三子顾星磊便众望所归早早封了太子。 但也因为能征善战,他最终错失了成为一代君王的可能,封亭关血战,顾星磊延续了他屡战不败的传奇,却没能返回霁都。 恭庆二十二年,祁国太子薨,谥号战封。 同年,祁君崩,十四岁的皇九子顾星朗继位,成为祁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君王,年号景弘。 新君性沉稳、善谋划,倒是不负祖辈留下的大好局面。只是乱世终归凭武功定天下,因此自顾星朗继位以来,其他三国便有些蠢蠢欲动之势,尽管皆是暗涌。 据闻,当今崟君曾对白、蔚二君亲口说过:“顾家夺权治祁国,到顾星朗这一朝,已经是第四世。只是当年顾夜城推翻宇文一族改天换日,改国号为祁,靠的是武力。如今咱们这位祁君以文治国,顾氏一族的气数,便不好说了。” 当然,传闻毕竟是传闻,就算为真,只要场面上过得去,双方便不至于撕破脸。对如今的祁国而言,制衡远比征服来得实际,作最坏打算,以一敌三,虽非全无胜算,但不上算,也太冒险。 因此这几年,几方都似在排兵布阵,各下伏笔,或为攻,或为守,或为试探,或为表心。以至于景弘七年,祁君顾星朗年至弱冠,其余三国先后送公主或王公贵女入霁都,也成了布局的重要一环。 顾星朗当然明白这一点,甚至祁国都城霁都的百姓们,都多少明白一些。 如今的祁国后宫,瑜、珮、瑾、珍四夫人之位,除了瑜夫人纪晚苓去年入宫,其余三个位置空悬至今。新君即位之时年岁尚小,曾昭告天下要等至弱冠之年方开始充实后宫,因此去年纪相之女晚苓入宫,还成为了霁都人民好几个月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为这纪晚苓,曾是先帝钦定的准太子妃,顾星磊的未婚妻。弟弟娶嫂嫂,历史上也是常事,更何况只是准嫂嫂。但此事一出,城中便立即有了原来兄弟二人心属同一人的热议,理由是为了接她入宫,当今君上竟打破了弱冠之诺。更有不识体统的好事者玩笑开得过,称先太子这一仗打得太亏,丢了性命,还丢了女人。 这种大不敬的言论当然遭到了霁都城内大部分百姓的围攻,因为先太子是为他们带兵出征,丢了性命。出于某些隐晦的原因,这种说法也在流传不久后消弭于城中,但整个大陆还是默认了这个论断,因为景弘六年,纪氏晚苓入宫,封瑜夫人,位居四夫人之首,这是事实。 “君上,崟国的车队已至城下,如何安排?”夜色渐浓,涤砚换掉书案上已经凉掉的茶,轻声询问。 顾星朗正手执红色墨毫在奏折上细细批注,并不抬头,平静道:“折雪殿不是从上个月就开始收拾了?还没好?” 涤砚的意思,本是询问是否要见一见。这位崟国六公主毕竟将封珮夫人,四夫人之中位居第二,其他两位夫人上个月入宫都第一时间面了圣,那么今日—— 他有些踟蹰,摸不清圣意,半晌未挪一步。 顾星朗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已经入夜,锁宁城至霁都山高路远,公主舟车劳顿,直接送至折雪殿休息。明日要行册封礼,也得做些准备。” 他搁下手中的笔,拿起新换的茶啜了一口。 涤砚会意,应声退下。 君上对崟国这位公主最为怠慢,理由显而易见。一来崟君近年来颇有动作,常行走于白、蔚两国之间,意图不可谓不明显;二来其他两国送来的都是各自国内家世不俗、赫赫有名的美人,偏崟君明明有位盛名在外的八公主,也已到可婚配年纪,却不送来,“留待他日”的心思,昭然若揭。 历朝历代,权谋斗争之中,漂亮的女人都难逃作为筹码或棋子的命运,将更强的筹码留下,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至于这位六公主,虽然籍籍无名,毕竟有位名动大陆的老师,自然带着一身本事。崟君送她过来,除了替下更金贵的八公主,估计,也希望她能派上些用场,所谓里应外合。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章 一问折雪殿 .. 自顾氏一族成为正统,改国号为祁,迄今已有百年。皇宫内许多规划布局,包括各处殿宇的名字、亭台楼阁的题字,都与宇文一族掌权时大不相同。各项制度乃至后宫的规矩,比如后位之下设瑜、珮、瑾、珍四夫人之位,比如夫人都固定居住于披霜殿、折雪殿、煮雨殿和采露殿,凡此种种,皆是新规。 披霜殿距离君上所居的挽澜殿最近,如今是瑜夫人的寝殿。煮雨殿和采露殿分别座落于挽澜殿的东北和西北方向,几乎对称,离挽澜殿隔着一小片御花园,如今各住着新封的瑾夫人与珍夫人。而折雪殿在越过一大片御花园之后更北的位置,略微偏西,也就是更靠采露殿一边,显得有些偏僻,景致却是极好。 这真有些奇怪。 阮雪音负着手在殿内转悠,暗暗思量。历来后妃寝殿距离君王寝殿的位置,反映恩宠轻重,瑜夫人能在当今君上弱冠之前入宫,如今确也居于披霜殿,便证明此逻辑不错。折雪殿在四殿中明明位置最差,却木高林深,满栽奇花异草,庭院布局、殿宇设计样样精致,与它所处的地段,并不匹配。 此时近正午,离今晨册封礼结束已过去两个时辰有余。昨天半夜她找到御花园内一处高台观星,已大致看过霁都皇宫的布局。当然,说折雪殿偏僻,只是相对于当今君上与几位夫人的殿宇位置而言,若俯瞰整座皇宫,折雪殿仍然处于最中心圈。 “这折雪殿相比其他三殿,偏僻许多,景致却出奇的好,这是为什么?” 云玺跟在阮雪音身后,已经转悠了大半个时辰,这位新主子却始终一语不发,此刻终于听得她开口,忙忙应道:“回夫人,”三个字顺口而出,却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说,总不能直接说君上不满崟君,也防着您,故意安排了最远的一座殿宇。 她想起涤砚常对她说的,回话时,多想想主子为什么这么问,便容易答得妥,不出错。云玺努力镇定下来,思忖片刻,突然想到她或是不满封号地位明明仅次于瑜夫人,却住在了离君上最远的地方,于是有了主意: “夫人可知太祖的瑜夫人?” 云玺口中的太祖,自然是指祁国的开国君王、亲手灭宇文一族的顾夜城。阮雪音四岁入惢姬门下,开始读青川大陆三百年历史,几乎所有人物都烂熟于胸,尽管正史上对后妃的记载极少,或者说极简,这位瑜夫人,却是想不知道都难。她脑中如翻书般翻到祁国太祖顾夜城那册,便看到了瑜夫人的名字。 “你是说当年的白国三公主,段明澄?” 云玺微微颔首答道:“正是。段氏瑜夫人,史称明夫人,当年宠冠祁国后宫,圣恩长盛,便是居住在这折雪殿。” 阮雪音点点头:“‘澄’与’城’同音,宫中向来忌讳奴才冲撞主子名讳,尤其不能冲撞了君上,无论是谁。明夫人入宫却由始至终未曾改名,可见盛宠。”她转头望着云玺恭顺的小脸,示意她继续。 “明夫人是太祖一朝时青川大陆第一美人,更开了后妃不宿君王寝殿的先例。当年明夫人夜宿挽澜殿,听雪灯亮彻霁都夜空,一时间在整个大陆传为佳话。” “夜宿挽澜殿”的典故,在青川大陆迄今三百年的历史上,非常有名。不仅因为它描述了一代君王的传奇情事,也因为自那之后,祁国接下来的两朝年间,挽澜殿上那环绕屋檐的数百盏听雪灯,再没有亮起过。尽管太宗与定宗,也就是当今君上的祖父与父亲,都有过自己的宠妃。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章 无谋 .. 崟国在大祁西边,如今都城为锁宁。锁宁城地处崟国境内东部,地势相对低,城周群山环绕,终年多云雾。 锦关位于崟国中西部,在一片平原中心,是曾经的都城,但已是宇文一族称霸青川时的旧事。 阮氏长盛,自青川大陆开始书写历史,便建崟国,在四国中历史最长。白、蔚两国与大祁一样,也经历了改朝换代,只是都比顾氏早些。 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大陆都认为祁国所处的中东部,地理位置最佳。此论断,一是基于勘舆之术,二是基于既有的历史走势:宇文氏称霸青川两百年,到顾夜城灭宇文一族立祁国,这片土地尽管经历了腥风血雨、改天换日,却从未改变其青川最强的地位。 无论它姓宇文还是姓顾。 反观阮氏,虽有能力固内,保崟国三百年安定,却始终无法在国力上超越东边邻国;并且在过去几百年内几次与宇文氏的对峙中,一再败下阵来后,以至于有了些认命的意思。百年前顾夜城将宇文琰拉下帝位,崟国出了不少力,尽管彼时双方意图都很明确:合力灭宇文一族,谁做青川最强,各凭本事。 但当时的崟君终究低估了顾夜城的实力。 显武47年,崟国迁都锁宁城。 关于这件事,从朝堂到江湖有很多解释,其中最广为人知也最被接受的一个说法是:迁都以示臣服,因为锁宁比锦关更接近大祁国境,且地处低洼带,易攻。 相当于一个人将自己的背,对着另一个人。 绝对的信任。或者说,绝对的臣服。 太祖顾夜城驾崩于显武四十八年,很多人说崟国迁都,是这位传奇祁君晚年对崟国的最后一次防御,或者说打压,或者说警告。 直至顾星朗登基,时隔近六十年崟国再次有了蠢蠢欲动之势,天下人才感慨一代传奇顾夜城,比他们以为的还要高明。 他看透了阮氏长盛的秘密,看透了这个家族的抱负之大,心气之高。 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甘于人下。 哪怕他们如今仍安居锁宁城内,那终年云蒸雾绕的深宫。 碧绿蔚然的竹遍植于崟国皇宫,望之如海。但最多不过叫竹林。 在距离锁宁城二百余里的蓬溪山,那翠竹生长的阵势才能叫海。竹海。 有时阮雪音站在傍晚的月华台上,看着大祁皇宫内那些高大的梧桐,会忍不住想,霁都种植最多的居然是梧桐,那苍梧城里种的又是什么树呢? 她想到竞庭歌虽尚未踏足大祁,但一定很清楚这里的山川风貌,也清楚霁都城内全是梧桐。其实她对地理很感兴趣,且因为习医,对植物性征的了解甚至超过竞庭歌。可惜按照老师的安排,她若想在观星之术上登峰造极,便不可能再去深造地理。 老师所谓的登峰造极,是后无来者的程度。 “没别的了?”顾星朗搁下盛着参汤的白玉碗,闲闲问道。 “回君上,剩下的,便只有用膳与就寝,却实在没什么异常。” 云玺站在挽澜正殿中,如常禀报折雪殿主子的近况。以五日为期,这已经是阮雪音入宫以来的第六次回话,却全无新意。 一个多月以来,珮夫人每日在皇宫各处转悠,或者以她自己的说法:散步,以便熟悉环境,适应“新家”;做了不少衣裳,都是姜黄、雀蓝、桃粉等十分明艳的色调;夜夜上月华台观星,有时是晚膳后不久,有时是午夜,有时是三更半夜。 月华台是阮雪音亲自问当今君上要的,洋洋洒洒写了可以说是一篇文章的四页纸,诉说自己自幼随老师观星,已成为日常事项,求君上恩典,赐月华台供她使用。 便是她入宫第一夜找到的那个高台。 除了册封礼时的远远照面,顾星朗自始至终未踏入过折雪殿半步,所以这件事,算是一个月以来双方唯一的交集。月华台是御花园偏北方向的一处所在,高约5米,上面面积甚至比一座亭子还小,于太祖年间修葺,如今已经没什么人上去。 自然便准了。 涤砚和沈疾分立于殿内两侧。沈疾一如既往寡言少语,涤砚沉吟片刻,轻声道:“阴谋论地分析,散步和观星都可理解为在做着某种准备,这制衣...”他看一眼顾星朗神色,接着道:“按理说新夫人入宫,制新衣也是平常,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顾星朗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云玺忍不住道:“奴婢奇怪的是,夫人肤色黑,色彩明艳的衣裳会衬得她更黑。这些裙衫原本是极美的,让夫人一件件穿起来,奴婢却是,越看越有些难受。”语毕,她意识到妄议主子不妥,哪怕阮雪音身份特殊、君上并不在意,“云玺失言。”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章 似此星辰忽昨夜 .. 披霜殿位于挽澜殿东北方向,中间隔着一大片茉莉花圃和几座亭台,沿着花径从挽澜殿后面的别院一路走过去,也不过十来里,所费不到半个时辰。 顾星朗负手站在茉莉花圃尽头,隔着约莫一里的距离,望着披霜殿紧闭的殿门,夜风中月白色龙纹常服的衣角不时扬起,人却是再未向前一步。 涤砚候在一旁,默不作声。已经有上百个夜晚了吧,自瑜夫人去年初入宫,这种场景便常常发生。刚开始他还试图从中劝说,毕竟他自幼随侍君侧,君上、瑜夫人与先太子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与蘅儿亦是相熟多年的老友。 瑜夫人入宫当夜的那场谈话,他与蘅儿都侍奉在旁,亲见君上眼中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以为这件事可以解释,可以转圜,便与蘅儿商量,平日里多多劝说,但纪晚苓的态度却异常强硬。 顾星朗到披霜殿的次数,便由一开始的每夜都去,变成两三天一去,至十余天一去;情形,也从进去呆半个时辰,到如今只是在殿外静静站一会儿。 也便是这样,涤砚才逐渐意识到,这或许是个死结。 月华台狭小的空间内,只容得下一塌、一书桌,此外最多再站四人。阮雪音斜倚在软塌上,手里握一柄似笛似箫的墨色圆管,比笛箫粗一些,泛着晶莹流转的光泽,就着她手的位置,很随意地落在散开的裙纱间。 她四肢舒展,倚得可以说是惬意,此刻正望着夜空,偶尔转头换一换视线方向,眼神明亮,容色沉静。 这等举止气度,若是位肤白剔透的佳人该多好。云玺凝神望着她,心中第一百零一次升起惋惜。她跟随她的时间越长,心中的惋惜便日益加深,阮雪音不知她心中所想,回头见她又望着自己愣神,微微笑道:“今夜需要等很久,你若是乏了,便回去休息。” “夫人每每这么说,奴婢却不能不用心侍奉。若让君上知道主子身边无人可唤,是要怪罪的。” 阮雪音似笑非笑看着她,终是没再说什么,拿起手中墨色长管,将一头紧贴右眼,左眼微眯,另一头朝向天际,透过那管中空间,认真看向夜空某处。 半晌,她放下长管,依旧那么倚着,双眼微闭,似在养神。云玺看向漫天灿烂的星河,犹豫片刻,轻声问道:“夫人,今夜星空明亮璀璨,为何还要等?” 她跟在阮雪音身边已有月余,虽不明白这观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看不懂她每次观星时另一只手同步在那面有如屏风的墨盘上微微移动的、若星又若棋的一颗颗东西,多少知道,观星的最佳条件,是夜空如洗,万里无云,满天星子清晰可见。 “今夜天气是不错,但我的地方,却被薄云遮住了。” 云玺闻言,仰起脖子辗转盯着天上看了整整一大圈,终于隐约看到西北方向极渺远的一处,似有薄云遮住了墨色的天空。 “这观星的要求,也真是高,跟种田似的,看天吃饭。” 她跟随阮雪音快两个月,知她虽是公主,却不在宫中长大,不熟悉、也不在意各种规矩,性子又冷淡,没什么要求,主仆二人相处顺遂,渐渐说话也不那么注意。 阮雪音听她这话说得可爱,忍不住微扬嘴角:“你说得不错,所以才需要夜夜用功。若碰上多云或雨雪天,就是等上一整夜也不顶事。这种天气,已是难得,因此才更值得等。”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伸伸胳膊,躺了大半个时辰,也该起来活动活动,喝一口茶。 然后她便看到,西北方向披霜殿前,那道迎风而立的白色身影。 “又去了啊。”阮雪音捧着天青色小瓷杯啜一口茶,尾音拉得有些长。 云玺随她视线望过去,却不敢接话。 “我入宫已有月余,你即便不愿同我说,这整个皇宫里又有几人不知,瑜夫人与君上不睦,平日里也见不上几面,君上更是每隔十余天,便默默在大夜里立于披霜殿前,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她说着,仍旧看着披霜殿的方向,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玺赶紧噤声道:“好主子,您即使知道,也别这么说出来,在宫里,这事儿是忌讳。” “听闻君上与瑜夫人自幼一起长大,纪相还是君上的老师,按理说感情应是极好,为何会如此?”阮雪音转身看着她,刚才的话竟像是一句也没听进耳朵。 云玺面露难色,双手十指不安地交缠起来:“夫人别问了,奴婢不清楚。” “难道是因为那个传闻?” 阮雪音口中的传闻,自景弘二年,便开始在整个大陆上流传,如今霁都城内很难听到,当然是源于某些弹压措施,却挡不住这热衷阴谋论的人世间,揣测编排,终是将一种传闻、或者说法,变成了一个逻辑清晰、像模像样的故事。 当年封亭关一役,战封太子明明获胜,虽说战场上的胜利并不能保证一位将领全身而退,但顾星磊死于战争终结的倒数第二天,按理说大势已定,对方兵力、战力已跌入最低点,以他的作战天分与经验,怎会就这样被一小队轻骑兵伏击,死于万箭之下? 那支伏军从何而来,是哪方势力,从封亭关活着回来的几千将士,竟没人说得清楚。这样的好手段,显然经过精心筹备。 一开始,舆论大多指向崟、白、蔚三国,认为或是三者之一,或是一场联手,不一定是皇室,也可能是民间势力。终归祁国很快确立新君,没出什么乱子,顾星朗即位,以雷霆手段稳住朝野;而调查战封太子之死,不利于定民心,因此顾星朗虽有意彻查,却始终只暗地开展,进展缓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章 往事尤可追 .. 五月初四这天夜里,漱瞑殿内灯火通明。如果从空中俯瞰霁都,甚至皇宫外某些府邸大院内,也燃起了不太寻常的香火。 纪晚苓跪坐于漱瞑正殿内的蒲团上,往窜着火苗的鎏金铜鼎中一卷一卷放着墨迹新鲜的佛经。 “去年你也手抄了这许多经文,其实这些事情交代下去便可,你不必自己动手,伤眼睛。” 顾星朗身着白色常服,比平时的样式更清简,若不是衣服上的龙纹昭示身份,他看起来就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公子,白皙清俊的面庞此刻在满殿烛光的映衬下,有些阴晴不定。 纪晚苓继续往鼎中小心地放着那些经卷,动作轻缓。她素喜翠色,今天的衣装却比平日里色泽浅很多,那些青翠淡得发白,整个人几乎要淡在明亮的火光旁边。 “磊哥哥在世时,多是他在照顾我,待我稍大些,他已身负重任,南征北战。”她语速很慢,显得有些刻意:“最近我又常常梦见少年时候,他为我扎风筝,教我骑马挽弓,淳风欺负我,总是他第一时间出现保护我。”纪晚苓有一双大而忽闪的杏眼,永远泛着流转的水光,若说这一代大陆上几位最著名的美人都各有特点,那么这双盈盈然的大眼睛,便是她的标志。 当然,还有传承自她那位德高望重的父亲以及及整个纪氏门楣的,端秀无双的好气质。 顾星朗的面色在烛光映衬下变得更加幽深,与那张清俊得堪称精致的脸,不甚相称。 他在等她把话说完。一年到头,她对他总共也说不了几句话,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她对他说了不少的话,就像她入宫第一夜那样。 “回想起来,我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以前想着,总归会嫁他,一生的时间,总有机会。”她放完最后一卷经,看着它在火焰中逐渐卷曲,直至化为灰烬,这才慢慢站起来。 许是跪得太久,她起身的动作有些勉强,站定的一刻竟是不太稳,身体微微倾倒。 顾星朗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她近乎本能地以更快速度避了开去。 苦笑在他面上一掠而过,顷刻间湮没了痕迹。纪晚苓静静看着他,继续说道: “不成想这世间的道理,原来是想到什么便得立刻去做的,因为不知道此刻犹豫,来日还有没有机会。我与他的故事,竟这样结束了。” 顾星朗心中酸涩,想出言安慰,又记起这一年来她说过的字字句句,突然觉得没有开口的立场。 她见他不说话,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目光越来越深,神情也肃穆得近乎漠然:“君上,”她顿一顿,不着痕迹环顾四周片刻,然后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些,压低声量:“星朗,我再问一次,是不是你?” 顾星朗微微阖眼,几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然后睁开眼直视她的眼睛:“这个问题,几年前你就问过。去年你初入宫也问过。去年今日,你还问过。”他也盯着她,目光如镜,一字一顿说道:“我再说一次,不是我。我们一母同胞,他是我的亲哥哥。” “皇位面前,纵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能保证些什么?”纪晚苓轻哧一声,眼神变得锐利:“封亭关之战结束的倒数第三日,沈疾亲自带着两千轻骑兵去接应,因是秘密行动,别人不知道,父亲、大哥和我却是一清二楚。然而第二天,前线就传来磊哥哥遭伏击身亡的消息,而那些活着回来的他的部下,没有一人见过沈疾的援军!” 她的声量终于因为情绪起伏变高,以至于最后半句话,透过漱瞑殿虚掩的殿门隐隐传了出来。涤砚与蘅儿候在殿外,闻得声响对视一眼,心知不好,却是半分也不敢进殿相劝。 “所有的时间节点都如此巧合,磊哥哥明明大捷,却殒命封亭关;青川依旧稳定,祁国依旧强盛,崟、白、蔚三国仍旧依附;唯一的改变,便是先君陛下病危崩逝,大祁易主,你即位成了新君。顾星朗,你要我如何信你?” “我若当真要弑兄夺位,何必让你与老师知道沈疾带兵去了封亭关?老师向来支持三哥,来日若知道这一切是我设计动手,如何还会继续支持我?” “父亲自先君登基便辅佐在侧,素来以大局为重,磊哥哥薨了,这大陆谁不知道你是为君的最佳人选?纵是有一天事情败露,你治国有方,父亲身为臣子,一切为国之昌盛计,又能拿你如何?”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此刻的一切争执,皆是事实。 顾星朗心中哀痛,终是表露了出来,他恻然望向她:“晚苓,我自5岁起由你父亲亲自传授课业,与你相伴的时间,可说是比三哥都长。在你心里,我便是一个会为皇位设计父兄、甚至取他们性命的人吗?” 纪晚苓看着他,十五年过去了,他除了身量越来越高、五官比小时候更加立体、并且近年来愈发有了帝王气以外,似乎,并没有改变。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章 披霜殿之诺(上) .. 本该风和日丽的五月,竟在连日阴沉中过了大半。时值月末,御花园里新一轮花儿朵儿热闹开起来,一派姹紫嫣红像要把天际都点燃。 阮雪音决定去一趟披霜殿。 折雪殿距离披霜殿远,主仆二人穿花拂柳走过大半个御花园,总算看到那片已经馨香四溢的茉莉花圃。云玺犹不死心,再次嘟哝道: “夫人要拜会其他夫人,大可先去采露殿、煮雨殿。上次宫宴,我瞧着珍夫人性子极好,听采露殿的宫人们说,珍夫人对下人也温和,想来是好打交道的。煮雨殿那位,虽听说有些跋扈,到底跟夫人一样是远道而来,同在异乡,多少有些共同语言。您却偏要来这披霜殿,您明知道,” 阮雪音被唠叨得不耐,微微皱眉转头道:“我记得你刚来伺候时,是寡言安静的人,怎么如今这般啰嗦?” 云玺撇撇嘴:“夫人刚入宫时,也独来独往,从不交际,如今迈第一步便要见瑜夫人,奴婢紧张。” “这瑜夫人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为何这般见不得?” “夫人——”在云玺看来,她这是明知故问。君上与瑜夫人关系微妙,合宫的人虽然对披霜殿恭敬有加,却都能避则避。便是已蒙圣宠的瑾夫人与珍夫人,也未曾踏进过披霜殿的大门。 据说瑾夫人三次前往拜会,都被以午睡、卧病、外出不在等理由婉拒,吃足了闭门羹。珍夫人曾在御花园偶遇纪晚苓,也只略聊了几句,再没有第二次交集。 而阮雪音未蒙圣宠、几乎不得见天颜,在后宫中的存在感本来就低,又因容貌不出众,被其他三位美名在外的夫人轻易比下去,一直是宫人们私下取笑的对象。此刻再不知轻重去叩披霜殿的殿门,吃一碗闭门羹,可不又得被这拜高踩低的大祁皇宫笑话好几日。 云玺跟随阮雪音日久,对她很是钦佩,甚至有些喜爱,于是真心为她着想。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她摸不清她想干什么。无论来自君上的预判还是她自己的观察,这位崟国六公主智识过人,聪慧无双,并且有所筹谋,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入宫三个月,除了观星、读书、散步“踩点”,根本不见任何人,甚至都不意图面圣。 如今她突然要去见瑜夫人,自然有目的。她想起月华台上她目光落向披霜殿前那些日夜,心中越发不安,尽管在将这件事报备给君上后,君上已经快一个月没再风露立中宵过。 她确定,无论如何,君上都不愿瑜夫人被牵扯进这风云诡谲的大陆上任何一场漩涡中。 那么阮雪音去拜会纪晚苓,也一定是君上不愿看到的。 那么她便该全力阻止。 阮雪音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迄今为止,她从没拆穿过云玺来折雪殿伺候的真正原因,尽管从第一天她便知道。 而且此刻,不知道,更有利。那她便只用解决云玺说出口的那层顾虑。 “你放心,我既然去,便不会吃闭门羹。你们跟着我,在这宫里一直受气,是我对你们不住。但容貌天定,恩宠随缘,这些事我无能为力;不过今日去披霜殿,我总不会叫你们跟着一起难堪。” 云玺暗暗叫苦,心想难堪不难堪原本也不是最要紧的,听得她信心满满一定能见到瑜夫人,反而更加悬心。她日渐有种感觉,阮雪音确实不是普通女子,甚至可能比君上以为的,还要强。若是她今日当真见着了纪晚苓...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 阮雪音见她痴怔,知她心中叫苦却无计可施。有些想笑,有些怜惜,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想来是不太安慰人的缘故,她动作有些生硬,云玺却顾不得这些细节,只忧心忡忡紧跟在侧,心里盼着瑜夫人此刻不在才好。 开门的宫人很有规矩,甚至比大部分宫人都显得更文气,他行了个极为标准的礼,恭顺道:“珮夫人有心了。只是我们夫人昨夜休息得不好,此刻正在补眠,让夫人白跑一趟了。” 阮雪音微微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有劳向瑜夫人通传一声,她要的答案,我略知一二。” 云玺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完全想明白,见那宫人略一踟蹰,随即转身走向殿中,不一会儿工夫,竟然小跑着回来了。 “夫人已经醒了,请珮夫人进殿内叙话。” 云玺瞪大眼睛,竟忘了要扶自家夫人上台阶。阮雪音不以为意,径直走了进去。 时值夏初,披霜殿内郁郁葱葱,阮雪音主仆穿过前庭走向正殿,一路过来,竟是没发现多少花草,反而大片大片的芦苇,在庭中的人造水渠边生长得如火如荼。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披霜殿内植芦苇,倒是应景得很。”阮雪音步速平缓,也不着急。可惜这伊人,目前是真的在水一方,求而不得呢。她心中想着,终究没说出来。 云玺心中忐忑,也不接话,直至入得殿中,见瑜夫人起身相迎,两位夫人相互见礼,才醒过神来。 不得不说,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她这三个月在折雪殿侍奉,近身看久了,发现阮雪音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好看,只是肤色黑,凸显不出五官,加上那两道红痕实在点眼,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来就被吸引了去。 自然便没人再去品五官,更何况大多数人也都是远观。 一度,她有些不忿,觉得宫人们议论珮夫人生得不美,实在太严苛。 但此时见到瑜夫人,她才顿悟,在这居住着青川大陆上著名美人们的大祁皇宫里,肤色黑真的是硬伤,加上还有疤痕这种东西,若不是作为崟国公主被送进来,根本连在各殿里当差的婢子都做不得,毕竟宫人的脸,也是皇家的颜面。 无怪他们嘴毒。 她扶阮雪音坐下,自己站在旁边,抬眼悄悄打量瑜夫人。只见她身着翠色轻纱罗裙,皮肤白皙,柳眉如黛,大大的杏眼波光潋滟,容色极其端美,周身都是世家闺秀特有的那种,怎么说,气质?她与这皇宫里大部分人一样,极少见到瑜夫人,但每次见到,还是会由衷感慨,当今君上的心上人,真不愧大祁第一美人的名头。 思忖间,两位夫人已经完成了初见面的寒暄。阮雪音不擅讲场面话,勉强应付,纪晚苓却是言辞周全,毫无纰漏。 这世家闺秀,朝廷重臣之后,也真是难做。阮雪音心中想着,觉得客套话再说下去怕是要气闷,决定直入主题。 “云玺,你到殿外候着,我与瑜夫人有话要说。” 云玺心里一万个不想走,又不能不从,只好应声退下。阮雪音回头,却见纪晚苓的婢女蘅儿还立在一旁。 “蘅儿自幼跟着我,这些事她都知晓,无需回避。”她顿一顿,似乎在平稳心绪:“珮夫人适才传话,说知晓我要的答案,敢问何意?” 阮雪音莞尔:“瑜夫人既请我进来,便是知道何意。” 纪晚苓微微皱眉,定住心神,沉声道:“据我所知,你与当今君上同岁,那么恭庆二十二年,你十四岁,五月初四,非年节日,你应当人在蓬溪山。”她静静望着阮雪音,“听我父亲说,你们师徒三人甚少下山,彼时你师妹也尚未去苍梧,你如何知道,千里之外封亭关的一方峡谷内,发生了什么?” 最后三个半句,她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阮雪音虽与人打交道不多,但同理心极强,知道她此刻极为紧张才会如此,不免吃惊。虽然早猜到了些故事梗概,亲见她情绪至此,仍是有些意外,然后生出些叹息,继而又开始同情那位年轻的君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章 披霜殿之诺(下) .. 纪晚苓不意她竟坦诚,一时怔住,难辨虚实。 阮雪音也不急,等着下一环,然后便听得对方道:“其一,以上皆是你的说辞,我未见过曜星幛上的这些记录,难辨真假;其二,就算你说的都属实,星象终归只是征兆、映射,不是实据。这世间的疑案,若非有真凭实据,总不能叫人信服。”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瑜夫人若今夜得空,来找我看那些记录便可。再晚恐怕看不到了。” 纪晚苓一时震惊,潜意识听懂了这句话,又不敢相信,于是问道:“那些记录在哪儿?” 阮雪音莫名其妙:“自然在曜星幛上。” 待看到对方那双本就大、此刻睁得更大的眼睛,她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师妹十五岁入苍梧,用三年时间解蔚国四王夺嫡之困,辅佐慕容峋登上君位,如今已是青川历史上最年轻的女谋士。除开她天赋过人,学有所成,你道还因为什么?” “她当年,是带着山河盘去的苍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纪晚苓如何猜不出。整个大陆都知道,惢姬深居蓬溪山三十年,只收了两个学生,一个是阮雪音,一个是竞庭歌,她们一位修天文,一位习地理,分别继承惢姬最厉害的两样绝学。后者如今,已是名满天下。 “是了,竞庭歌入苍梧,带走了山河盘。那么你来霁都,自然也带着曜星幛。惢姬大人这是,打算彻底不问世事了?”她似是自问自答,然后轻声叹道:“想不到这举世闻名的神器,此刻就在大祁皇宫内。你告诉我这些,便不怕我告诉君上和我父亲?” “我夜夜上月华台观星,曜星幛都立在旁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我师妹说,她操作山河盘,也从未刻意避人,只是世人爱自作聪明,不信一个人会让看家的宝贝随意现于人前,从来都以为那是刻在石板上的普通地图。” 她语气有些懒,似乎觉得讨论这些事没什么意义,“当然了,能近身看见她操作的本来也没几个人,外人远观,猜不到也情有可原。我猜慕容峋和他的几位近臣是知道的吧。” “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很同意。饶是我再对曜星幛有信心,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要向世人证明一件事,总不能只拿星星做凭据。”她有备而来,无可挑剔,“所以我又细细回看那几日的天象,发现自五月初二傍晚至五月初三傍晚,封亭关下了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此后雪停,气温却继续下降。封亭关处西北极寒之地,那一小段峡谷更是在高海拔处,以瑜夫人之见,到五月初四白天,那峡谷内是否还有积雪?” “自然有,而且若真是鹅毛大雪,气温又持续下降,那积雪还会很厚。” “战封太子于五月初四正午取峡谷道,于谷内遭伏击而亡,也就是说,那支神秘的轻骑兵一定比他先进去。若是雪停之后入谷埋伏,以当时的积雪之深,哪怕所有人都在马上,也一定会留下马蹄印。战封太子作战经验丰富,在谷口发现有成排的马蹄印,必不会入谷。但他却进去了。” 入殿之后阮雪音一直未饮茶,此刻终于觉得有些口干,拿起面前的翠玉茶杯啜了一口。纪晚苓越听越紧张,到此时,十指已经扣在一起,死死盯着阮雪音,似乎要把她说的每个字都烙在心里。 “那便只可能是,他到谷口时,并没有看到任何人与马的足迹。谷内明明有伏兵,雪地上却毫无痕迹,只能说明,那支轻骑兵是在下雪之时,甚至更早之前入的谷,被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湮没了所有痕迹。也就是说,一定是在五月初三,傍晚雪停之前。” 到此时,纪晚苓已经隐约察觉到这段推理的合理性,以及它将指向的结果,但她心绪渐乱,想象着当时的场面,一颗心再次激荡起来。 阮雪音甚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觉得有些累,但已到关键时刻,自然要把话说完:“沈疾于五月初三一早带兵出发去封亭关,在当时是秘密,如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关于当今君上的流言,所有揣测也都以这项事实为依据。但从霁都前往封亭关,以当今大陆上最快的行军速度计,最少也要一天一夜。也就是说,沈疾那支轻骑兵最快会在五月初四一早到达封亭关。而那时候封亭关的雪已经停了整整一夜。” 纪晚苓闭上眼睛,依旧不说话,阮雪音继续道:“沈疾再强,终归是人不是神,他要如何掩盖掉两千骑兵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马蹄印,而不留丝毫破绽,瞒过战封太子的眼睛呢?” 到此为止,阮雪音不再多言。初夏尚无暑气,但已近正午,燥热感还是渐渐升起来。但披霜殿内似乎寒浸浸的,连空气都有些凝固。 云玺候在虚掩的殿门外,听得里间一直有絮絮的说话声,却始终听不真切。此刻终于安静了,但越发,静得诡异。 她心中不安加剧。 初次见面,到底是什么事,需要说这么久? 过了几乎半柱香时间,纪晚苓终于睁开眼,眼底似有泪。阮雪音坐在客座上,离她约莫一丈远,不是很确定,但瞧她神色,应当是听进去了,然后听她开口道: “你这番推断,逻辑完整,几无漏洞。只是当时是否真的下大雪,以及时辰是否如你所说,那峡谷内是否有脚印或蹄印,终归都是推测——” “青川四国的太史司每日记录气象,他们可是白纸黑字、成册归档,查起来很容易。你若不放心,请君上让四国都查阅档案来回话,总不会诓你。再不济,你让纪相派人亲自去封亭关附近的村落查问,村民们务农,对气候、时刻都敏感,也才过六年,彼时又发生过战争,总有人记得。” 阮雪音不耐烦说这些话,因为曜星幛在记录气象这种小事上的准确度,天下无任何人、器可比,但她懒得解释这些,说了对方也未必信。 “至于雪地上是否有印迹,山河盘可记录极微末的地理环境细节,我让我师妹查阅便可。” “饶是如此,也只能证明不是沈疾出的手,依然无法解除当今君上的嫌疑。”最后这半句是为大不敬,因此她声音放低了许多,但站在她旁边的蘅儿,仍是浑身一震。 阮雪音也没料到她会就这么讲出来,有些奇怪这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谊,她竟因为一个没有实据的流言,疑他至此。难道因为她与顾星磊感情实在太好? 然后她想到,她这么说或许另有目的,比如,迫自己帮她找出真凶。 “破除流言的唯一方法,只能是找到元凶,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尽管已经料到,阮雪音还是有些不悦。她不喜欢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事风格,哪怕理解她心情,也知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她没打算为这件事费太多力气,本想着排除顾星朗的嫌疑,解了他们二人的嫌隙,便算了结。 谁知这纪桓教出来的女儿,当真不是省油的灯。她想起老师谈论这天下的能人志士,说起纪桓大人时那副怪异的表情: “那只老狐狸。” 纪桓一代名相,已辅佐两朝君王,更以大忠大仁著称,她看过他画像,实在是,不像老狐狸。 纪晚苓见她微皱眉头不语,也不急,缓和道:“公主要问君上借东西,还费了不少功夫查案,甚至先访到了我这里,想来那件东西,轻易要不来。我的这个请求,若公主应下,能大大增加与君上谈判时的胜算,不亏。” 若能找到元凶,翻出真相昭告天下,对顾星朗稳坐这天下之主当然大有益处。毕竟历代君王最需要赢得的,除了疆土,便是人心。 这层道理,阮雪音当然知道。而且查出真相的人若出自蓬溪山,最好不过。惢姬虽是崟国人,但几十年来对青川四国一视同仁,从未偏帮过崟国王室。 蓬溪山是这青川大陆上唯一的、永远保持中立的存在。 世人不解,猜想或者惢姬大人与阮氏一族有过节。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章 风起于青蘋之末 .. “光看背影,还以为是位大美人。”见那主仆二人出得大门,蘅儿开口道。 “这样的本事和心性,要再是位大美人,这大祁后宫也便没有别人什么事了。”纪晚苓依然看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幽幽道。 蘅儿没大听懂这句话,所以根本没在意,继续道:“都说珮夫人容貌不佳,所以不得君心。我今日细瞧,其实她五官生得很是清丽,只是肤色着实黑,尤其那两道疤痕。便是再好的五官也不顶用了。” 纪晚苓有些不悦:“君上冷着她,是因为她的身份。”她转头看着蘅儿,嗔怪道:“怎么这会儿说话这么不知分寸?君上如何待她,不是你能议论的事。不知道的,以为我们连一位无宠的夫人都要挤兑。这种有损纪氏脸面的话,以后不要说了。” 蘅儿乍舌:“奴婢失言。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美人,还能美得过小姐吗?就是她那位名动天下的八妹,也不过与小姐齐名而已。” 纪晚苓瞧她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有些无奈,突然想到一事:“据说她那位师妹竞庭歌,倒是极美。” 蘅儿先前在殿内听她们对话,便觉得这名字耳熟,此时再提终于想起来:“是了,前年三公子从苍梧回来,便讲起过这位竞庭歌,很有些念念不忘的意思,想来是极美了。” 这几句话说得怅然,纪晚苓知她倾慕纪齐多年,只是三弟对自己身边这个丫头并无意思。进宫一年多,她以为她总要慢慢淡了念想,谁知道也是个痴的。 她不欲与她继续这个话题,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吩咐道:“问问涤砚君上何时得空,晚苓求见。” 阮雪音主仆从披霜殿出来,走进正午刺眼的日头里。远远见一位身着藕荷色宫裙的女子朝这边过来,身边也只跟着一名侍婢。 “公主殿下金安。”云玺此前一直埋头走路,思考该怎么跟君上禀报今天的事,眼见那女子走到跟前才反应过来,也来不及告知阮雪音对方身份,赶紧行礼。 先君定宗陛下只有两个女儿,淳月公主三年前嫁入相国府,成了纪晚苓的大嫂。如今这宫中自然只剩下一位公主。 阮雪音颔首致意:“淳风殿下。” 顾淳风为先君珍夫人所出,与顾星磊、顾星朗不是一母,只比顾星朗小半岁。但终归是妹妹,阮雪音便是嫂嫂,因此姿态上,她不必要恭谨,礼数周全便可。 淳风却似乎不太高兴。适才距离近些,她见阮雪音一身桃粉色描金缎裙,阳光下衬得她那黑黄的肤色更加刺眼,与左颊边两道红痕倒是呼应得极好,不由得蹙眉,心想这山野公主的审美就是一言难尽,入皇宫只知道穿金点翠,完全不懂如何通过装扮扬长避短。哪怕不因为身份,自己那位挑剔的九哥也是一万个看不上吧。 饶是这样,她还一副高冷神情,见了本殿下连张笑脸都没有,当真是性子也差。 这么想着,顾淳风便也懒得与她初见寒暄,望一望她过来的方向,微笑道:“我这位瑜嫂嫂私底下不拿自己当夫人,从不与其他夫人往来,珮嫂嫂却能从披霜殿中出来,果然好本事。” 阮雪音见来者不善,也不想与她多言,淡淡道:“我入宫近三个月,一向少走动,但日子还长,总要适应新环境。瑜夫人是霁都人,很多问题向她请教,最合适不过。” 淳风微微冷笑:“整个青川都知道你入我大祁皇宫是要做什么,你倒跟我讲起这些场面话来了。” 阮雪音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嘴角微扬:“公主以为我要做什么?” 顾淳风一时语塞,也不想站在日头下与她辩论,冷声道:“我虽不喜纪晚苓坏了我两位兄长的情分,也不喜她厚此薄彼,故意去伤九哥的心,却不得不提醒你,”她盯着阮雪音的眼睛,认真道:“纪晚苓是我九哥的心头肉,你若生了动她的心思,危险的是你。” 阮雪音很不喜欢别人用威胁、恐吓的方式跟自己说话,但一来二去,她已经看出这位淳风公主跟自己那位八妹一样:作为公主非常合格,但对天下事,只知皮毛,甚至连皮毛都没知道全,远不如纪晚苓。 “整个青川都知道你入我大祁皇宫是要做什么”,多么有威慑力又笼统、空洞、草率的一句话,就像哪个小宫人偷听了前朝几句议事,便到处去传的那种半真半假的大话。 连你那位智谋无双的九哥都不确定我要做什么,你倒是真敢说。 “公主适才提到你两位兄长的情分,看来瑜夫人与当今君上的嫌隙,确是由此而生。”她其实早有判断,今日见了纪晚苓,更加肯定,此时说这句话,不过是气气对方,让对方以为自己不小心讲出了大秘密。 谁让你没礼貌。 顾淳风果然呆了一呆,继而有些懊恼之色,但很快敛住了:“你果然没安好心。让你知道了又如何?她是纪桓的女儿,明白轻重,就是再对九哥有怨,也不会让你利用了去,做出有损大祁的事。” 阮雪音听她越说越离谱,觉得继续这没头没脑的口舌之争好没意思,于是淡淡道:“我此刻困倦得厉害,便不与公主叙话了。告辞。” 语毕略一颔首,携云玺一阵风似地离开了。留得淳风半晌没反应过来,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方转身看向那一袭远去的桃粉色,秀眉挑起:“真是好大的脸面,那个什么山,便这么了不得么。” “蓬溪山。”只听阿姌在旁小声提醒道。 顾淳风眉毛挑得更加厉害:“你倒知道得不少。” 阿姌无语苦笑:“从前好几次家宴,君上都提到过,殿下不关心这些事,从来不留意罢了。” “难道你留意?” “奴婢随侍在侧,除了留心殿下一饮一食,可不就把这些没听过的词儿都记去了。” 顾淳风嘟起嘴,越想越不高兴,一口闷气横在胸腔半天下不去。“随本宫去挽澜殿。” 挽澜殿是大祁国君的寝殿,自太祖一朝便如此。君上的日常活动,读书、批阅奏折,包括与朝臣商议要事,也都在此进行。 太祖顾夜城喜梧桐,登基之后便将宇文氏遍植宫内的垂柳通通移除,如今从皇宫至整个霁都,放眼望去皆是梧桐树。其中又以挽澜殿中的梧桐,形态最佳,最为高大,初夏时节郁郁葱葱,阳光从宽大的叶缝间洒落,光斑又被地上树叶的影子切割,影影绰绰,如坠梦中。 御书房位于东南角,与正殿不相连,淳风前脚刚走,云玺便踏了进来。 她面露忧色,语速比平时快,将上午的事迅速讲了一遍。因为缺席那至关重要的一个时辰,全部讲下来也没花多长时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章 百密有疏 .. 涤砚转身,快步走过靠墙一排排高大的乌木书架,终于在一个鎏金乌木柜前停下,打开柜门,拿出一本淡青色簿子。 簿子被呈上来,顾星朗却不接:“从没听过的地方开始念。已知的、重复的跳过。” 涤砚跟随他太久,深知他脾性,越是这么淡淡的,越说明重视。珮夫人入宫一个多月,云玺来回话的内容翻来覆去就那些,便从四月底开始,君上吩咐下来,有关折雪殿的定期汇报都直接找涤砚,由涤砚记录在册,遇到特别重要的才面圣。如此,她便不用每次都入挽澜殿,降低被察觉的风险,也省下君上的时间。 涤砚打开簿子,前两页是四月下旬前所有信息的总结,因为重复内容都被汇总成一条,一个多月时间的事居然两页就总结完了。 真正的分次记录是从四月二十三开始的。 这些记录都是涤砚亲手所书,他熟悉得很,扫一眼是观星,再一眼是不寻常的话和举动,再一眼去了皇宫内哪些地方,再一眼那只粉鸟来过,都是些此前发生过、顾星朗知道的事。 四月二十八这次有一条,在他看来并不重要,也无疑点,所以当时记了也就记了,没有禀报。此刻君上开始细听这本簿子,自然要报出来: “四月二十五,云玺打开了珮夫人入霁都时带来的六只箱子。其中四只大箱是空的,应该是如今已排在寝殿书架上那些书;另外两只小箱,一箱是衣物细软,一箱全是瓶瓶罐罐,药材味儿很重,应该是一些丹药。” 顾星朗先是被那箱丹药吸引了注意力,却并无头绪,于是问道: “什么样的衣物细软?” “只是一些贴身衣物和几件罗裙,还有一件披风。” “朕是问,什么颜色?” 涤砚不料君上会问这么细。珮夫人不曾获宠,但毕竟是夫人,自己是男子,如何能堂而皇之报出后宫主子的衣物细节,尤其是贴身所用。彼时为了记录,不得不知道,放在正常情形下已是死罪。 “君上——” 顾星朗知道他顾虑什么,不等他说完便道:“恕你无罪。” 涤砚看着簿子上的字,踟蹰半晌道:“几身衣裙都是湖水色,只深浅不同,没什么装饰,披风是绛红色,至于贴身衣物,”他咬咬牙,终是说道:“都是白色。” 顾星朗抬头见他哭丧着脸,好笑道:“你写都写了,还怕念吗?” 涤砚更加苦大仇深:“君上,这种细节您就不能自己查阅吗?微臣实在惶恐啊。” 毕竟侍奉多年,又是少时情谊,只剩他们君臣二人时,涤砚回话的规矩也少些。顾星朗早已习惯,不以为意,脑子里开始转那些衣裙的问题。 “一个女子此前穿得如此素净,入了大祁皇宫,却恨不得把世间最艳丽的颜色都披在身上,这是为何?” 涤砚略一迟疑,还是说道:“这公主始终是公主,哪怕一直在山野生活,朴素了这么些年,如今做了顶顶高贵的夫人,报复性终日华服加身,也是常情。微臣上次这么说,君上还一顿数落,白白叫沈疾那武夫看我笑话。” 顾星朗冷眼瞧他,心想这家伙机灵的时候比谁都机灵,偏偏在这种时候永远不知道脑子去了哪儿。 “她若打定主意进宫制新衣穿红戴绿,还带这些旧衣过来做什么?” 涤砚知道他并不是真的问他。脑子里事情太多,又实在需要做些分析的时候,他便会这样,其实是自问自答,辅助思考。 而涤砚的任务,是尽可能给出一些他这个头脑级别所能给出的答案,让君上的思路更清晰。 于是他想了想道:“或是留着以后用?比如需要偷偷去哪里、做点什么,总不能穿一身华服行动。” 顾星朗没说话,突然问道:“你瞧珮夫人的黑,与沈疾有何不同?” 涤砚不料等来这么一句,为难道:“君上,微臣与您一样,只在册封大典和上个月宫宴上见过珮夫人两次,远远一观就是肤色黑而已,至于与沈疾的黑有何不同——”他仔细想想:“难道是深浅不同,谁更黑?” 不是深浅的问题。如涤砚所说,顾星朗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阮雪音。他只是想到一种可能。 她是惢姬的学生,在那座终年云雾缭绕的深山里读书观星十六年。这样的成长经历,那箱子里一水儿的湖色罗裙,怎么看,她入宫后的盛装打扮都太刻意。 刻意就是问题。 云玺说那些艳丽的颜色衬得她肤色更黑。 淳风适才来告状,说珮嫂嫂对她无礼,也鄙视了她的装扮。 刻意让自己更难看,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避宠? 从第一次云玺说制新衣的事,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哪里不对。所以他吩咐云玺得空替主子“收拾”那些箱子。但涤砚的判断代表了来自常识的判断:衣着装扮,再有问题也是小事,所以云玺翻查完那六只箱子,涤砚也只照实记下,见无甚异常,便没有禀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章 凭高登远见溟渤 .. 一个人如果特别在意一个地方,只有两种表现:常常去,或者从来不去。 顾星朗确信这一点。 从来不去的原因也不止一个,可能是近乡情怯,也可能是心里太有数。根本没去过一个地方,如何做到心中有数呢?自然是做足了功课,甚至通过其他方式看过。在这大祁皇宫,想一座殿阁,不见得要走到殿门口,站在足够高的地方就可以。比如某座高台。 比如月华台。 所以至少和寂照阁有关。 如果是为了这个,崟君自然是没话说,便是惢姬也可以说得通。毕竟那件东西,天下间谁不想要呢?只不知若是惢姬,她想要做什么。 他抬头望向偌大的乌木窗外,碧空如洗。突然一抹浅浅的影子从极远极高处快速移动过来,待更近些,隐约可见那是一只大鸟,形态似鹤,通身粉羽,似乎还散着淡淡光泽。再,那大鸟的飞行速度竟快如闪电,倏忽便消失在视线里。 终于看见了。云玺说那只鸟迄今为止出现过三次,都在夜间,此刻尚在未时,它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从大祁皇宫的上空招摇过市。 也是,这粉羽流金鸟只蓬溪山有,阮雪音来了,它出现在霁都便不奇怪,不怕人瞧见。说起来这种鸟从前无人见过,五年前竞庭歌入苍梧,它才首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据说是竞庭歌平日里与蓬溪山联络的信使。粉羽流金这个名字,也是世人根据其形貌所取,不知道人家的主人是否还满意。而过去此鸟往返于蓬溪山与苍梧城,只会途径大祁的西北部,霁都在东边,顾星朗从未亲眼见过。 这是第一次。 也因为它会来,他一直无法肯定她到底是不是为崟君做事。都说粉羽流金鸟只是她们师徒三人间的信使。他安插在锁宁城皇宫内的人不断递回来的消息,也说从未见过此鸟,那么她应该确实跟崟君没有联络。 除非还有别的联络方式。 但云玺说除了它,没再见过类似功能的出现,比如信鸽什么的。她甚至都没见过她写信。 这也很奇怪。哪怕她只是跟老师或师妹联系,难道不需要写信?难道那只鸟会复述? 顾星朗自幼被赞天分过人,他自己时常不确定,那些是恭维还是事实。他的脑子确实很好用,有时候随口说一句话,哪怕听起来可笑,却往往正中要害。 鹤一般大的鸟落在西边窗台上,阳光从背后勾勒出它的轮廓,脖颈修长,线条流畅,丰盈的羽翼已经收起,站姿很完美。那暖橘粉色像极了晚霞的颜色,而每一支粉羽尖端都是浅金色,此刻在阳光阴影中深深浅浅,让人忍不住想象它一旦振翅飞起来,会是怎样如碎金在空中流淌的美妙景象。 粉羽流金,名字起得不错。阮雪音一壁想着,人已到窗边,伸出右手轻抚那对柔滑羽翼,微笑道:“如何?” 那鸟儿似是兴致不高,甚至有些垂头丧气之感。只见它微低着头,片刻后才抬起来,如鹤鸣般很轻地发出了几个音节。 “就这样?”阮雪音眼里的笑意敛去,有些无语地望着它。 那鸟儿上下晃动一回头,跟人类点头的动作十分相似。 阮雪音气短:“从霁都至苍梧,一去一回近万里,不是她的鸟,当真不知道心疼。” 那粉鸟脖颈微向前伸,用喙轻碰她脸颊,有些委屈,又似在宽慰。 阮雪音思忖片刻,无奈叹口气:“此事需要时间,不宜拖延,还得你立时再跑一趟。”她有些愧疚,再次抬手拍拍它头顶:“这趟飞完,至少一个月不会再有长途飞行,我保证。” 鸟儿乖巧点头,一双漆黑小眼珠子认真看着它,似在用心记住每一个字。 “你告诉她,当年她下山前说过的话,如今已经兑现,这个人情,她是欠在我这里了,便以此事来还。当然便不能光看一个雪地印记这么简单,既然已经费力翻回去了,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共一个月时间内,封亭关及其方圆十里,所有在她看来有价值的线索,我都要。” 粉鸟默然,似在评估这交易,只听阮雪音接着道:“你放心,那份人情当得起这个要求,她没法儿拒绝。递完话你若实在觉得累,便在苍梧休息几日。” 那鸟儿听罢展开双翅,轻鸣一声,阮雪音点点头:“你也是。一路小心。”便见晚霞般的羽翼逆光而起,不多时便消失在云间。 从霁都到苍梧,虽是一路向北,但时值初夏,倒也一直是郁郁葱葱,入眼皆浓绿。只是出了霁都,梧桐便不那么多,植物种类丰富起来;继续往北,林木逐渐变高,树叶逐渐变小,植被类型与之前又不同。直至突然出现一大片白桦林,在五月尾声已经开始炙烈的阳光下沙沙作响,如千军万马,山呼海啸。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一章 沉香台夜谈(上) .. 表面上都是顺服的。即使曾经各为其主,没有在两年前被处死、也没有殉主或逃亡、如今还能站在朝堂上的人,多少都表了忠心。新君的登基之路大家有目共睹,竞庭歌也仍然站在他旁边,真心臣服的过往敌人,不是没有。 但肃王健在。寿王的疯癫不知有几分真。无论慕容峋还是竞庭歌,都认为这朝堂上至少有一半人,还没彻底收心。 “你住在宫里,他们本就非议颇多,我说你一个女子,独自在宫外开府不妥,且在宫里我有事找你也方便,才勉强应付下来。如今你全然不露面——”即使这么坐着,他仍是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左肘支在龙纹扶手上,很是潇洒,“不参与朝堂议事,你让他们怎么想?” “怎么想?” “他们说,”慕容峋本是蔚国这一代皇子中性子最张扬的一位,此刻却显得颇沉稳,只听他清一清嗓子道:“我留你在宫里谋事是假,金屋藏娇才是真。” 最后半句话出口,他不着痕迹扫她一眼。 竞庭歌听罢却没什么反应,坦坦然道:“首先,我是谋士,并非朝臣。自古谋士皆幕僚,既是幕僚,自然站在帷幕之后。其次,整个蔚国都知道我住在宫里,你藏的哪门子娇?若你真有此心,这后位、夫人位都空着,随便给我一个名头便可,还用以谋士的名义藏?” 慕容峋正欲接话,却听得她继续道:“不过这种话你从哪里听来的?他们总不至于早朝时候说这个。” “苍梧就这么大,朝堂上就这么些人,这世间传得最快的,不是军令,而是流言。这话是你说的。而且,”未免被她抢白,他换一口气紧接着道:“其一,大部分谋士在主上成为君王后,都做了朝臣,你至今仍以谋士的身份呆在我身边,一是因为青川历史上没有女子为朝臣的先例,二也是因为你不愿意;其二,不是我不给你后宫封号,你一腔抱负要实现,一身本事待施展,入了后宫便不能再问前朝事,你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 类似的对话,变着方式说,不知发生过多少回。慕容峋早已习惯,根本不会失望,却还是莫名觉得有些,失望。他沉默片刻道: “竞庭歌,你要什么?” 竞庭歌一直在边看面前那尊巨大的方盘边跟他讲话,此时听他语气变沉,说的话也自相矛盾,明明刚替她说完了抱负本事之类的话,一副了然于胸的架势,又来问什么? “慕容峋,你发什么疯?” 他盯着她,眸色变深:“难道你不嫁人?” 竞庭歌无语:“这个不是你该操心的,你也操心不了。这天底下我谁都能嫁,唯独不能嫁你们这些坐在龙椅上的人。”原因很简单,刚慕容峋自己说了,后宫不问前朝事,如果连这个先例都开了,他这个君王也不用做了。 有时候他会想,难道这便是代价?当年她若不来苍梧,自己未必能力挽狂澜取得最终胜利;可一旦登上君位—— 她对自己的人生有如此强大的信念,强大到可以不顾一个女子最在意的归宿问题。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可像她这样的女子,不嫁他还能嫁谁呢? 自崇和元年,蔚国重归安宁,他便有意无意跟她提起这类话题,意思很明显。竞庭歌心里清楚,但两年前她十八岁,还不太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局面,便总是东拉西扯,糊弄过去。以至于慕容峋每次都说得点到即止。 今晚她居然非常明确地回答了,好吧,是拒绝了。他反而心里有了底,打算认真跟她讲讲道理。 “你师姐不是照样嫁了顾星朗?凭是如何厉害的人物,一个女子,总要嫁人。” “她那是——”竞庭歌突然停下,一直钉在山河盘上的目光终于偏转过来,盯向他:“你今夜啰啰嗦嗦说了这许多,其实是想套我的话?” 慕容峋气短:“你们蓬溪山的人心眼儿怎么这么多?” 竞庭歌大有些不以为忤反以为荣的意思:“心眼儿不多如何陪你步步为营走到今天?再者,‘你们蓬溪山’,另外两位你见过吗?以偏概全,如此不严谨。再再者,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老师便终身未嫁,照样名满天下,且注定要名垂青史。” 慕容峋倒吸一口凉气:“你是打算效仿惢姬大人?” “人生是我自己的,我并不打算效仿谁。而且老师一身本事却不用,我觉得很可惜。我是孤儿,若不是被老师带去蓬溪山学了一身本事,此刻不知道沦落在哪里,因为这身皮囊,被卖到青楼都不一定。但老天爷给了机会,我便得对得起这份运气。老师没能让天下人见识的好本事,我便要将它物尽其用,也算还了这份大恩。” 竞庭歌十五岁入苍梧,彼时慕容峋十八岁,也算半个少年相知。加之又一路并肩作战,携手趟过帝王家夺嫡的腥风血雨,可说是见证了彼此成长。尤其慕容峋长她三岁,亲见她如何从慧黠无双的少女一天天心智更成熟,思虑更周详,到如今气度非凡,走路都带风。 所以他完全懂这段话,以及它毋庸置疑的合理性。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坦诚心事。 他出生便是皇子,母亲贵为夫人,起点很高,没有经历过她幼年时那种人世风霜,所以尽管能理解这熊熊燃烧的抱负心,终归还是觉得,对女子而言,好前途不如好归宿。或者说,好归宿就是最好的前途。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她的归宿是他。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二章 沉香台夜谈(下) .. 蔚国的五月末尚是春天,待夜深些,凉气便升上来。晚风吹起沉香台上一玄色一紫色两道衣袍,两个人就那么泰然坐着,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怎么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也基本没人知道,私下里他们仍以你我相称,还像慕容峋未登基时一样,没有君臣,更像挚友,或许也有几分像恋人。 这个画面在苍梧城持续了很多年,直至很久以后,还留在皇宫内值夜兵士的记忆里,以及大街上巡夜更夫的记忆里。以至于后世那些画工、画师在画沉香台的时候,总忍不住画上一玄一紫两道身影,仿佛后来的几百年都再没人上去过,又仿佛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夜色里看着青川大陆静谧的山河,地老天荒。 那时他们太年轻,只盼着命运的轮盘快些转起来。要很久之后才会明白,能这样静静坐着,便很好。 竞庭歌这番话已经说得足够明确,再听不懂就真的丢脸了。“可惜了。还以为你师姐入霁都,是这场大风的青蘋之末。” 竞庭歌看他一眼:“大祁强盛了百年,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要有耐心。” “我还是很想知道,”他也看向她,目光沉沉,“为什么是我?” 竞庭歌长吁一口气,这是她最懒得一再讨论的问题。“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成就功名,自然得帮扶势弱一方,我若去祁国做谋士,谁会认为大祁盛世是我的功劳?” “但要动天下版图,必定引发战争,带来百姓伤亡,惢姬大人倒赞同?”慕容峋望进深不见底的夜色,徐徐道。 此前他从未这样问过,今日竟起了这份思虑,她倒没想到。 这个问题,当年自己要下山,阮雪音那丫头也问过老师。 “老师说,她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青川大一统。”她犹豫片刻,决定回答,终归答案不影响蓬溪山的立场,“四国林立的天下太平不是真太平,战事始终会发生。长痛不如短痛,一时争斗,换千秋安宁。” “这便是惢姬培养你们的原因?让两个女子,来搅动这场天下风云?她自己为什么不动手?” “我不觉得这是老师的意图。下山入苍梧,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师姐去霁都,是崟君亲自上山求的。如果我们俩都此生深居蓬溪山,相信她也不会说什么。老师不参与这大陆上的争斗,是性格使然;而收学生,是为了一身本事不至失传,这两样神器,能后继有人。” “那为何不直接支持祁国?要天下一统,直接帮最强一方,不是最快、最稳妥?” “如果没有封亭关血战,祁国到这一朝,确实可以考虑一统天下了。”她拿起另一个紫玉杯斟满茶递给他,“当年顾夜城立祁国,本就占了宇文家打下的深厚基础,顾氏也确实堪称天选之族,连续三朝出明君,到定宗陛下后期,国力、兵力已储备到相当有把握的程度。谁知发生了封亭关的事,不仅损耗了国力,还折了储君。” 慕容峋缓缓饮完杯中茶,方说道:“确实是天选之族。折了眼看要开启空前盛世的顾星磊,居然还有个顾星朗。都说顾星朗虽谋略过人,却不如顾星磊有帝王气,这些年下来,我看他倒并不输他兄长。” “两位嫡子都出色至此,定宗陛下当真好福气。偏其余几位,不是闲散王爷,就是年纪太小,顾星朗没遇到任何夺嫡阻滞,就这么即位了。加上纪桓帮扶,祁国那时候竟纹丝未乱。”她也有些感慨,幽幽道:“每每想起这段经过,就觉得大祁的气数,至少还能盛上百年。” 这话听着略扎心,也完全没有解答他的问题,慕容峋眉头微蹙:“所以呢?” 竞庭歌听他语气微异,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说得有些长他人志气,缓声道:“但老师说顾星朗野心不足,虽有帝王之才,却没有一统天下之心。” “这是曜星幛上看出来的?” “也许吧。这方面我师姐比较清楚。”她撇撇嘴,“但其实瞧也瞧得出来。他这六年来恢复国力卓有成效,甚至又有提升,对其余三国的制衡防范也做得极好,可行事风格实在太过温和,不是杀伐决断的料。前年祁国水灾,为最大程度减少百姓伤亡,他竟然出动了羽林军,所谓爱民如子,也不过如此吧。这样的人,你让他不顾苍生性命,发动战争,怎么看都太勉强。” “照你这么说,他是一等一的仁君,若他日哪国为争天下发动战争,岂非成了不义之师?” “这是两码事。老师的观点我很赞同,长痛不如短痛。他若想不通这个道理,或者不愿意践行,是他格局不够大、目光不够长远。那便由更能胜任的人来做这青川之主。” “我默认你来苍梧,是认为我可以。” 竞庭歌望向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不错。” “四国之中,蔚国最弱。” “现在弱,不代表以后弱。” “如果真如坊间猜测,惢姬大人跟阮氏一族有过节,你不选崟国,也在情理之中。那白国呢?” 竞庭歌思考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突然想起阮雪音的一个理论,放在这里倒合适:“我师姐曾说,这世上最终推动事件、走势,甚至决定历史的,不在一时之势,而只在人。如果这个人足够强,绝境也能被逆转,甚至改写天下势;若人不对,再好的势也有耗尽那天。她读史比我多,这些事情上,我是信她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三章 千里寄愿嚏 .. 阮雪音一直打喷嚏。在纪晚苓离开月华台不久之后。 被又一轮喷嚏轰炸完,她不得不放下那柄墨玉长管,接过云玺递来的锦帕,掩鼻轻轻拭了拭。 “夫人这打喷嚏法儿,倒不像是受凉。” 阮雪音点点头:“刚才还好好的,就是受凉也没这么快,而且如今这季节,哪里这么容易着凉了。” 云玺抿嘴笑道:“许是有人正念叨夫人,想念夫人呢。” 阮雪音听着新奇:“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连这个都不知道?” 阮雪音四岁进山,迄今为止只和两个人深入交往过,就是惢姬和竞庭歌。但惢姬日日督促她们读书深造,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嫌不够,哪里有空扯这些闲话。老师避世三十年,很多民间典故,怕是连她自己都忘了。 她脑中转着云玺这话的逻辑,正要开口问,突然想到《邶风·终风》里有这么一句: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意思是说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如果你也想我,我一定会打喷嚏。 所谓“愿嚏”。 她颇有恍然大悟之感,看着云玺道:“真有’愿嚏’啊,准吗?自古诗人最爱瞎掰,我以为随便写的。” 云玺没读过那句诗,但很知道“愿嚏”这个词,巧笑道:“都说打喷嚏不是有人骂,就是有人想。那依奴婢看,有人想总比有人骂好。” 到底只是些玩话,阮雪音也就笑笑不接话,心想这天底下既不会有人想我,也不会有人骂我,因为根本没什么人认识我。 然后她转念一想,难不成是纪晚苓和顾星朗讨论早上的事,此刻在骂我? 不会。傍晚后她便在月华台上,明明看见纪晚苓先去的挽澜殿,然后来的月华台。两个人应该聊完了。 崟君倒是有可能,毕竟自己来了以后,至今没递回去任何消息。 至于想念,老师应该不会吧。她跟在她身边十六年,从未见过她流露出任何想念的情绪。老师是一个似乎摒弃了世间一切情感的人。 更不可能是竞庭歌。那个丫头,不说我坏话就算不错了。这么想着,突然有些不确定,转身向云玺道:“现在什么时辰?” “夫人,亥时刚过。”她很想顺道问之前瑜夫人上来所为何事,且已经隐约猜到和那盏屏风般的墨盘有关,因为瑜夫人自上来后,眼睛就没离开过那方墨盘。只是与晨间一样,她再次被阮雪音支开了,什么都没听到。 阮雪音正在计算时间,没注意到她欲言又止。 哪怕全速飞行,此时应该也还没到,那丫头能骂我什么呢? 她哪里知道,彼时竞庭歌和慕容峋正坐在沉香台上聊她的婚事,争执她嫁给顾星朗到底亏不亏。讨论如此热烈,能不打喷嚏么? 而粉羽流金鸟确实是在慕容峋离开沉香台后才到的,就是竞庭歌探了探脖子的半个时辰之后。 子时。 一身烟紫的竞庭歌披着那件对她来说太大的玄色大氅,鼓着腮帮子,瞪着那只粉鸟道:“我就知道她要拿这件事要挟我。你来之前一个时辰我就想到了。” 粉鸟左右晃动一回脑袋,似是摇头,然后发出一连串清越的音节。 竞庭歌听罢一阵长吁短叹,最后泄气道:“罢了。若不是我开了头,她也不会有这份心思。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思忖片刻,犹是不甘:“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帮顾星朗?这么大份人情,日后可找我换多少事情,就这么用了?” 那粉羽流金鸟似乎困得厉害,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摇一回头。 “你也不知道。”她垂下眼帘想了想,突然正色起来:“她爱上顾星朗了?” 粉鸟挣扎着抬起头来,一双小黑眼珠子十分无语看着她,发出了几个音节。 竞庭歌松下一口气:“既然见都没怎么见过,她这是为谁卖力呢?她是去借东西的,谈判条件足了就成。这么费劲的案子查它干嘛?”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四章 若非群玉山头见 .. 阮雪音确定这大陆上见过自己的人少之又少。而那些有限的人当中,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动机或契机,对蔚国世族提及自己的容貌。 所以她完全没有被这句话吓到,也就没流露出任何心虚或不安的情绪。她几乎肯定,她只是在“诈”她,于是莞尔道: “不像吗?” 这是一句俏皮话,既没否认也没承认。上官妧却并不失望,也展开一个明艳至极的笑容:“至少竞先生不是这么说的。” 竞庭歌不可能跟她提过自己。 她是谋士,住在皇宫,和朝臣家里未出阁的女儿能有什么交集?在阮雪音看来,竞庭歌甚至都不大可能在蔚国提到她,顶多是跟慕容峋聊天时顺口说一说。但也不太会论及容貌,就凭她对那丫头的了解。 “哦?她是怎么说的?” “我出发来霁都之前,刚好传出崟国是送你去的消息。有天夜里,我父亲奉旨入宫与君上议事,竞先生也在。论及此事,几位大人先是分析了一番时局和可能性,继而生出叹息,”她看一眼阮雪音,似有几分抱歉,“姐姐莫怪,也是玩笑话。大家都说,差一个崟国八公主,祁君陛下便集齐青川这一代最美的几位了。” 她语气里隐有骄傲之意,自然是因为这最美的几位里也包括她自己。阮雪音却替她高兴不起来,好好的姑娘家,却要和其他姑娘一起被“集齐”,是邮戳么?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上官妧见她容色平静,并无不悦,继续道:“谁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竞先生说了一句:‘阮墨兮怎么跟她比?’” 阮雪音心下一动,这话倒像是竞庭歌的句式。 “这话任谁来理解,都是八公主不如你的意思。因着这句话,我父亲极为重视,回到相府便交代我,待姐姐入宫,定要即刻拜访。” 话至此处,阮雪音如何听不出?整个大陆都认为她入祁宫,必会为崟君做些什么,那么对于其他两国同样怀揣心思的人来说,她便算半个盟友。 既是盟友,自然要见一见,说不准还能合作干点儿什么。 只是蔚国势弱已久,又刚结束四王之争不过两年,上官朔便这般沉不住气了?那慕容峋呢? 她更不明白的是,为何竞庭歌说完那句话之后,上官朔就变得无比重视。是因为这话暗指容貌?可谋事布局又不靠脸,她美与不美,有什么要紧吗? 对于男性世界而言,一个厉害又美貌的女子,远比只是厉害、或者只有美貌的女子,要危险得多。 这个道理,竞庭歌也是入苍梧之后慢慢明白的。 而阮雪音刚下山,尚未到领悟之时。 她困惑未解,回神见上官妧正盯着自己,表情里尽是探究之意。 “如与不如,每个人的判断标准不同。蓬溪山一向重才学,想来我师妹的意思,是说墨兮这方面不如我。” 这话听着也算合理,毕竟竞庭歌确实没说清楚,是什么比不了。但—— “整个蔚国都知道,竞先生傲气,是眼高于顶的人。我虽从未与她近距离接触过,却也知道她美若天仙,不输我们这些盛名之下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跟我父亲一样,总觉得她说的就是容貌。当然也可能是容貌加才学一起。” 初夏傍晚的风带来栀子花的香气,眼前绛紫裙纱的佳人却如玫瑰般浓墨重彩,在这幅清淡背景中跳脱出来,显得无比出色。阮雪音觉得这个场面甚美,一时竟欣赏起来,继而想到顾星朗确实艳福不浅,纪晚苓和上官妧是截然不同的美,而段惜润又是另一类。 上官妧却以为她语塞,趁热打铁道:“姐姐,掩盖容貌,可是欺君之罪啊。” 所有这些对话都进行得很小声。但云玺站在阮雪音近身处,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子时将过,她躺在暖阁榻上反复想那些话,越想越睡不着,又想起涤砚转达的君上嘱托,竟越发清醒起来。 所有这些都在指向一种可能,一种她暂时无法说清、难以解释,却极有可能的可能。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五章 会向瑶台月下逢 .. 最初那刻她觉得心脏狂跳了起来。 因为偌大的浴盆边正在穿衣那名女子,非常白,所有能被看到的肌肤,从脚,到手腕,到因为尚未穿好而露出的肩膀,还有脖子,以及脸,都如白瓷一般,雪白色,隐隐有些透明感,就像—— 对了,像君上常年用的那个白玉杯。 瑜夫人和珍夫人也很白,她并没有比她们更白,只是白法儿不一样。 但,无论是哪种白,白这项元素出现在此刻这个场景下,都很惊悚。 因为夫人不是这个肤色。 然后她的心跳渐渐平稳了一些。因为她看清了她的脸。 阮雪音目光如炬,定定然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所以哪怕她身边还萦绕着沐浴过后的水雾,云玺还是看得很清楚。 眉如弦月,目似点漆,眼睛虽不像瑜夫人那般大而夺目,也不似瑾夫人那样媚态横生,却望之如空林山涧水,清清滟滟,有种在看极远处的深邃感。鼻子小巧而挺拔,一张樱桃小口,和两颊一样泛着新浴后烟霞般的水粉色。 还是这张巴掌大的脸,就是这个模样,但因为底色改变,所有五官像被释放了般显出精致感。最重要的是,那两道红痕不见了。 极致的清丽。 如果说瑜夫人是端美,瑾夫人是明艳,眼前水雾中那人便是清丽。清丽本算不得什么倾国倾城的形容词,但清丽到了极致,便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就像瑜夫人是极致的端美,瑾夫人是极致的明艳。 她也并没有比她们更美,算是不相上下,但因为种种原因,才学、性子或者气质类型? 也可能仅仅因为熟悉、喜爱和钦佩。 在她看来,她比她们都美。 云玺发着呆,确切说是有些痴,保持着掀开纱帘的姿势,一动不动。阮雪音也保持着转头看她的姿势,只是寝衣已经彻底拉上来,遮住了先前裸露的肩头,静静看着她。 主仆二人就这么隔着两丈远的距离,隔着空气中不断变得稀薄的雾气,沉默对峙了好一会儿。 然后阮雪音的声音响起来。不知为什么,还是那道声音,听在云玺耳朵里却比平时更加悦耳。 “既然进来了,过来为我穿衣吧。” 云玺此时才有些醒转,赶紧低下头,一时不知该装糊涂还是认错,犹犹豫豫,结结巴巴,半晌未挪一步。 “夫,夫人,奴婢——” 阮雪音见她紧张得不轻,不想为难她,和声道: “你闯都闯了,还怕我生气吗?这里是祁宫,有你家君上保你,我还敢责罚你不成?” 云玺闻言,更加心惊,抬头愕然望着她,竟忘了要解释。 阮雪音叹一口气,走到浴盆旁的雕花乌木架边,伸手将挂在上面的一件桃粉色轻纱裙袍拿下来。这是近日里她浴后常穿的,之前云玺一直觉得这颜色与她太不相宜,今日再瞧,竟是将她白瓷般的肌肤衬得更加莹白剔透。 眼见阮雪音便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云玺赶紧走上前去将裙袍接过,为她仔细穿上。阮雪音也不说什么,由着她整理好裙纱,系好所有衣带,淡淡然走出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待正殿外声响渐渐低下去,已经又过去半个时辰。此间阮雪音一直呆在内殿,任凭云玺带着一众宫人在外间张罗。此时终于有些安静下来,只剩下零星的一些脚步声和搬东西的声音,想来那些侍卫已经离开,宫人们正在收拾残局。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 轻而缓的脚步声自内殿外响起,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阮雪音拿一卷书正在灯下读,也不抬头。须臾便听见云玺的声音诺诺响起: “奴婢有罪。请夫人责罚。” 阮雪音抬起头来,云玺已经跪了下去。 “你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起来吧。” 云玺犹是不起,犹豫片刻,终是问道: “夫人什么时候知道的?”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六章 欺君之虞 .. 云玺彻底懵圈,便是调动全部脑力也没想通这两句话的逻辑。 阮雪音抬起右手托着腮,思绪似乎已经去了别的地方,但还是无比清楚继续道:“最高明的知己知彼,不是知道对方做了什么事,而是弄清对方是怎样一个人。你定期过去汇报的,都是事项,这些当然也很重要;但,就好比两个人对弈,他已经落了一子,而我这一子可以有好几种选择,每种落法都不会立即分出胜负,因为根本没到时候。他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这一子本身并没有多关键,关键在于我会选择落哪里,落的位置,便是我选择的路径。而选择,反映一个人的本质。” 云玺似懂非懂,望着阮雪音的眼神有些热切。 阮雪音知她好学,听自己讲话向来认真,于是耐心道:“所以我若未发现,便罢了,终归你报回去的事项总有有效信息;若我发现了,也不是坏事,甚至更好。我是否会拆穿你,什么时候拆穿你,会不会利用你反将一军,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暴露我的目的、行事风格、智谋水准,以及我是怎样一个人。无论如何,他都会有收获,甚至后者的收获更大。” 云玺细细消化这段话,有种如遭雷击之感,心想你们的水真是太深了。然后她有些委屈,诺诺道: “那君上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你是个实心人,告诉了你,这戏你还演得了吗?哪怕是一出你知我知的戏,排场总得做足,走位、说台词总得像样吧。” 云玺彻底无语,觉得自己还是踏踏实实做跟班好了,这些个心思,了解了解便好,当真是学不起来的。 “不过夫人,”自对话开始她便一直想问,忍到这会儿终于没忍住:“您用的是什么啊?怎么这般妥当?连我都没看出来。”她指一指自己脸颊。 阮雪音微微一笑:“你不是翻过我的箱子吗?有几个墨玉瓷瓶,闻起来似花非药,便是那个了。” 云玺不成想翻箱子的事儿她也知道,有些欲哭无泪:“当真是什么都没瞒过您。但,怎会有如此神奇之物,竟能与肌肤完美融合,就像天然的肤色?还有那两道红痕——” 跟竞庭歌一样,涉及蓬溪山的问题阮雪音一般不回答,尤其是涉及老师的。于是她转了话头道:“其实也没有那么自然。只是,第一印象很重要,人们先入为主的观念也很重要。大家都以为会是我八妹来,结果不是,必然失望。崟国八公主,美名传天下,人们就容易默认六公主不够好看,至少与来的这几位相比,肯定是平庸的。” 她说得很流畅,也很冷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那么我肤色黑,脸上还有疤痕,便不那么难接受,甚至可以是顺理成章的。而且我入宫第一天,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就是这个模样,除非你家君上这种格外留心我的,谁会怀疑我的肤色、疤痕有问题呢?疑点都是疑出来的,没有怀疑,便不容易发现破绽。” 她站起身来,走到镜子跟前认真看了看自己的脸。“其实每次涂完,我都觉得很不自然,天生肤色黑的人怎么会是这种黑法呢?沈疾就不是这样。且我只涂了会露在外面的那些部位,其实是不保险的。好几次,我都疑心你已经发现了。” 云玺不知该惭愧还是该惭愧,心想君上当真是没打算蒙珮夫人的,否则怎么会派自己这种头脑水平的来。 “不过你家君上确实厉害,见都没怎么见过我,那两次离得远,估计连模样都没记住,还是被他想到了。” 云玺一想,反正已经穿帮,有些话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道:“说起来,应该是夫人这些衣服捅了娄子。君上虽没对奴婢说什么,但听涤砚的意思,君上应当是觉得夫人一个七窍玲珑之人,怎会穿些如此不适合自己的颜色,还作那些华丽打扮,仿佛刻意让自己不好看。” 阮雪音叹一口气:“是啊,刻意就是问题。是我实战经验欠缺,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不过如今看来,这些衣裳穿在夫人身上,真是好看。”云玺已经站起身来,望着镜前桃粉色轻衫下美人如玉,眼睛里冒出星星。 阮雪音却摇头:“太鲜艳,我穿着实在别扭。好歹从明天起这戏也不用演了,这些衣裙你拿去,若嫌多,分给折雪殿里其他宫人们,逢年过节也能穿一穿。若怕别人议论,动手改一改样式便好。”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七章 时机 .. 涤砚犹是不平:“可她根本不黑,脸上也没有疤,都是伪造的,将咱们,”他顿一顿,修正了措辞:“将君上骗得团团转,这还不叫欺君?” 顾星朗看他一眼,心想我什么时候被骗得团团转了,要不是她扯上了晚苓,谁会去查这种无关紧要的真相?容貌而已。 他生于长于大祁皇室,见过万千美人,如今这大陆上最美的也基本在祁宫。他自己也长得好看,据说是非常好看,自出生以来他便一直在听这种话。所以容貌,是他最懒得在意的事情之一。 想起晚苓,一颗心沉下来,有些酸涩,有些欣慰。他摆摆手,决定终结这个话题:“她如果用什么江湖易容术改了容貌,便确乎是欺君。只是肤色问题,疤痕也是平常物,她若说是个人审美偏好,她就喜欢黑肤色、有疤痕,故意拾掇成这样,你还能阻止她自成风格不成?这算什么欺君?” 语毕,他转向云玺道:“你既同珮夫人相处得好,便继续伺候着,日后有事朕会召你,无事便不用过来回话了。”他顿一顿,“当然,如果有不寻常的事,仍然要即时来报。” 这道旨意相当合云玺心意,她欣欣然叩拜领命,然后想起一事:“自景弘元年,每年天长节奴婢都在,今年无法在君上身边效力了,便提前祝君上圣体康泰,寿与天齐。” 顾星朗微微笑道:“平身吧。你向来细心得力,当初考虑送谁去折雪殿,你是不二人选。如今看来,很好。” 涤砚在旁道:“你就做好本分,永远别忘了自己是祁宫的人,是御前亲信。另外,”他看一眼顾星朗,继续向云玺道:“天长节的规矩,各殿主子都要在夜宴上献礼,你家夫人离群索居,看样子心思也在别处,别忘了提醒她备礼。” 天长节是国君的生辰日。青川四国都是这个叫法。 顾星朗的生辰是七月初五,因此虽尚在六月,从朝中各部到内廷却都已忙得风生水起,热闹非凡。 过去几年后宫空置,每年此时并无动静。今年四夫人之位座无虚席,气象自然大不同。 而热闹的中心,当属煮雨殿和采露殿。 瑾夫人擅乐器,珍夫人善舞。自6月开始,每天都能听见丝竹管乐之声分别从挽澜殿东北侧和西北侧传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天下间的乐器,据说没有上官妧不会的。闻言她最擅弹琴,奏演琵琶也是国手水准,此外笛、萧、月琴、柳琴,不一而足,皆能信手而来。大半个月了,煮雨殿内每天传出的乐器声都不一样,大家纷纷猜测,瑾夫人是在排练筛选,不知到了天长节夜宴当晚,会拿出哪项绝活。 采露殿内却从始至终,每日每夜,都奏着同一支曲目。白国民风淳朴热情,举国上下从女子到男子都能歌善舞。而七公主段惜润是这一代年轻女子中的翘楚,据说一舞倾城。当然便是如今采露殿的主人珍夫人。 而披霜殿一如既往的安静。这让阮雪音有些不安。 如顾星朗所料,折雪殿走水之后,阮雪音出门的次数更少。哪怕去月华台,也是夜深人静之后才出门,并且挑了一条,比之前六月雪长廊那条路,更偏僻的小径。 站在月华台上看以御花园为核心的各殿,煮雨殿有时到极晚还有声响,采露殿相对安静些,但也会隐约传出人声,想来段惜润到晚间还在排舞。 只披霜殿还如三个月前一样,大门紧闭,静得让人惆怅。 阮雪音不关心别人的事,尤其是她基本不了解的男女情事。但他们俩的事不同,她为此花费了心血,甚至暴露了辛苦涂了三个月的脸。 顾星朗必须得感谢她,欠下这份人情。那么纪晚苓就不能不用心准备天长节的贺礼。他们俩的关系,必须好转。 尽管她也知道,自己这种一厢情愿的“必须”逻辑非常可笑。与其说是逻辑,不如说是愿望。但人就是这样,某个愿望或念头一旦太强,便会在心里内化成非常合理的逻辑。 所以六月十八这天夜里,她终于没忍住问道:“珍夫人和瑾夫人都各有所长,那瑜夫人擅长什么?” 十几天过去,眼见阮雪音没任何动静,云玺有些焦虑,正想着今夜怎么提醒她一下。她倒先关心起别人来了。 “奴婢也不确定。去年天长节,后宫中只有瑜夫人一人,夜宴当晚,她送了君上一幅画,但——” 她欲言又止,终是放低了声量道:“君上打开后,脸色却不太好看。” “那画上画的什么?” “奴婢不知。宴席上向来是涤砚伺候,想来只他看见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八章 云低月华台(上) .. 本以为到天长节夜宴之前,只需蛰伏以待时机。但从六月十九至七月初四,短短半个月时间内,还额外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顾星朗上了月华台。 那是一个寻常夏日傍晚,与进入六月后任何一个傍晚一样,天色尚明,只是晚霞比平时更热烈些,作为背景勾勒出祁宫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有种墨彩浸染的画卷质感。 戌时刚过,照例,顾星朗会在这个时辰到御花园散步,目的是清空大脑,以备夜里挑灯批折子。 以往,他都仅仅只从挽澜殿步行至御花园中心的清晏亭,也就是走完半圈,刚经过东西两侧的煮雨殿和采露殿不久。不为别的,只因为要逛完整个御花园,至少需要一个时辰,且是全程不歇脚的情况下。 他没有这么多时间可用。何况春秋冬三季,往往戌时过半,天色便已黑尽,再要逛也是逛无可逛。 所以已经有半年多时间,他没有走到过北御花园,自然也就不曾经过月华台。 也因此他和折雪殿那位明明都是每天傍晚时分出门,却从未遇到过,因为根本不在同一活动范围。 但今日顾星朗到清晏亭之后,继续往北走了。原因也很简单,已经快入夜,煮雨殿和采露殿却还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他知道她们在为天长节夜宴做准备,连日来也未曾怪罪。 可,一天中难得清静的时段,他实在嫌吵。 好在已是六月下旬,盛夏季节,几乎要到戌时尾声,天才会彻底黑下来。北边只有一座折雪殿,那位也向来安静,按照云玺此前回禀过她的作息规律,想来此刻人已经在月华台,不会骤然碰上。 那便过去走走,清静清静。 然而从清晏亭往北走,是无论如何都会看到月华台的。因为它就在采露殿与折雪殿之间那片栀子花圃旁,位置算是显要。 这么一座高而奇窄的亭台,略显突兀地立在御花园西北侧,颇有遗世独立之感。高台四面的纱帘都已放下,夏天傍晚的风不时吹进去,那三层的轻纱软帘便微微扬起来,隐约能看见云玺的侧脸。 “君上,咱们是——” 见顾星朗停下脚步望向月华台,涤砚心中升起预感。 “上去看看。” “是!” 这一声应得极快,且声如洪钟,倒把顾星朗吓一跳。他看他一眼,涤砚心知在这位面前最好不要耍心眼编理由,于是压低声量诚恳道: “莫说君上好奇,便是微臣听了三个月的报备,以及那天夜里的事,也想会一会这位珮夫人。” 后宫的夫人岂是一个臣子能“会一会”的,这点涤砚当然清楚。但此时与其说他俩是君臣,不如说更像幼年时商量着要去干个坏事探个险的伙伴,顾星朗显然很熟悉这种氛围,无奈摇头,转而对沈疾道: “你在此候着,涤砚陪朕上去便好。” 水波般的纱帘持续被晚风带起,栀子、茉莉、晚香玉和一些不知名的花朵香气混杂在一处,又被暖风吹散,化作一种奇特的香味。 北御花园当真是安静,甚至可说是寂静。夜色开始降落,鸟鸣亦变得稀薄,只听得风过梧桐叶的声音,细细碎碎,仿佛情人低语。高五米的月华台,其阶梯也算不得长,但不知为什么,涤砚跟在身后,随顾星朗的脚步节奏往上走,一步一步,竟莫名其妙生出些仪式感。 而顾星朗并没有涤砚说的那么好奇。 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他本不打算见她,既然是她有所求,那他便等着。直到她自己觉得时机成熟那天。他刚往这边走时,甚至还想着这个时间段不会遇上,甚好。 至于好奇心,不能说完全没有。 只是若无契机便罢了,既然已经到了月华台跟前,看看也好。总好过天长节夜宴上,跟其他人一起欣赏大变活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九章 云低月华台(下) .. 完全只是一种感觉。 他再次转回先前的方向,便对上那道目光。 那眸色像是水色,但不是皇宫庭院中那些精美置景里的潺潺流水。有些像少年时候进山踏青或者外出采风,看到的那种深林山涧水。 也很像山林色。并不真指山林那种青黛色,只是一种望之如山林的感觉。 此时那道目光静静落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冷静观察,但更像是刚刚睡醒有些发懵,没能理解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当前状况。她的表情,就像在看同一场景下明明先前没有、再睁眼却出现的一件东西。 顾星朗盯着那抹水色,或者说山林色,也看了许久,以至于完全没觉得对方一动不动、不起身行礼的行为有任何不妥。 涤砚和云玺却在交换了数次表情之后,决定做点什么。 “夫人,” 第一遍云玺喊得很轻,因为不想显得阮雪音失仪。对方却似乎完全没听见。 于是她略提高些声量,但仍然克制地又叫了一遍: “夫人——” 阮雪音仍然盯着顾星朗的眼睛在看。这眼眸跟她夜夜看的,天上那些星星很像。明亮到几近璀璨,又让人觉得很远。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星星可以落进人的眼睛里,原来有些人眼眸里面是有星星的。 月华台太小,云玺和涤砚身在期间,此刻只觉得紧张。但如果有人能在更远的高处望进月华台,看到这一幕,会发现它很像一幅画。有限的空间,人物站位错落而完美,背景层次分明,黄昏将近以至于所有颜色都被蒙上一层雾气,六月晚风还在不时吹动纱帘—— 一幅动态的画。此时无声胜有声。 眼见云玺出师不利,涤砚急了,他有些大声,近乎夸张地咳嗽起来。 阮雪音被这陌生音色拉回人间,眼眸自先前的静水流深中荡出来,漾起波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站的是什么人。 几乎在一瞬间她撑起身子站了起来,以极标准的姿势福了一福: “君上万安。臣妾失仪。” &nsp; 顾星朗不成想她礼数竟学得不错,准确而周全,余光瞥见她因为起得太快,此时正赤脚站在地上。白瓷般的双足踩在光洁的青色地面上,越发显出冰糯翡翠的质感。 “难得走到附近,便上来看看。” 他语声淡淡,是涤砚和云玺最熟悉的常日讲话方式,既没有刻意冷淡,也无多余情绪起伏。 “你倒读得颇杂。有些书我都是第一次见。”他瞥一眼案几上的书继续道。 阮雪音到此刻才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没穿鞋,有些窘。但她素来镇定,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只平静道: “长夜观星,有时等得无聊,便翻来看看,权当打发时间。” 也是云玺最熟悉的讲话方式,清清淡淡中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礼貌笑意,跟平时一样。 听她既主动说起,顾星朗便也不避嫌,目光转向那方星罗棋布的墨色屏幛,点与点之间隐有线条复杂交错,织成各种无规则的形状。他凝神看了片刻道: “就是它吧。” “是。” 干脆利落。 顾星朗再次看一眼她的脸,又低头看一眼那双踩在地上的赤脚。 “听说女子宜暖不宜凉。虽是盛夏,却已入夜,还是仔细些好。”说罢,他意味深长又看她一眼:“才刚把皮肤养好。可别又着了风。” 云玺在旁边已有些汗涔涔,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热的。这夏夜晚风,当真是一点儿解暑功效也无。 “是奴婢疏忽,没照顾好夫人。今后会更细心些。请君上放心。” 顾星朗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只听得身后一把声音响起如山泉叮咚: “恭送君上。” 涤砚思忖这珮夫人的规矩倒学得一丝不错,恭谨行了礼,便转身跟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阮雪音有些呆,转身望向云玺:“他什么时候上来的?” 云玺一脸戚然:“也没多久,上来看了夫人片刻,又翻书翻了片刻,加起来不到半柱香时间吧。” “为何不唤我起来?”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章 只盼君流眄(上) .. 这第一件事虽然要紧,到底顾星朗什么都没说,此后一直到天长节夜宴当晚,也什么都没做。 倒是第二件事,对阮雪音彼时处境颇有助益,便是采露殿珍夫人敲开了折雪殿的大门。 都说习舞之人不是仙气飘飘就是艳光四射,段惜润却两者皆非。 她也很白,是如初生儿般那种软糯的白,小圆脸,大圆眼,很有些娇憨之态,讲话声如银铃,倒不是非常活泼的性子,但总让人想起一个词:纯真。 阮雪音无法想象,这样类型的女子,居然是习舞的。在她见过有限善舞的姑娘里,没有一位是她这种风格,尽管她姿态身段都非常符合舞者标准。 阮雪音对她印象很好。 但促使她欣欣然开门迎客的原因却不是什么好印象。折雪殿走水至今已过去大半个月,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她须得改变策略。 因为天长节夜宴真的快到了。 为了不过分突兀地现场表演大变活人,最后这些天,她需到,尤其是那些此前见过她、本身也比较重一看他们的反应,同时测试那套说辞。 段惜润是四夫人之一,四月宫宴上就在自己邻座,看起来较单纯,听说性子也好,是绝佳人选。 最令人满意的是,人家自己找上门了。 水灵灵的圆脸少女一身藕粉色轻衫,先是沿路欣赏了折雪殿内令人惊叹的奇花异草,啧啧称奇。而当她看见正殿廊下湖水色的阮雪音时,第一反应是吸了口气,背转过身去。 仿佛是觉得自己踏入折雪殿的方式不对。她准备重头来过。 但再次转身,情况却没有发生变化。湖水色罗裙中白瓷一般的阮雪音站在她面前,莞尔笑了笑。 段惜润一个激灵,抬手蒙一下眼睛又放下,继而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无措道: “珮,珮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一声称呼,从她嘴里喊出来就比上官妧的听起来舒服些。想来相比甜糯嗓音,她更喜欢这种银铃般的清脆感? 阮雪音见她手忙脚乱,显然吃惊不小,也不急着解释,和声道:“到殿内叙话吧。” 入得殿内,待云玺看好茶,段惜润心绪稍稍平复,想要细细打量眼前人,又不好意思盯着人家看,一时竟不知该把目光搁在何处。 阮雪音主动开口道:“珍夫人可是觉得我肤色改变,脸上疤痕也没了,一时难以适应?” 听她这么说,段惜润才凝住目光仔细瞧。是了,模样还是之前的模样,除了肤色和疤痕,五官并无二致。 只是这皮肤,当真如羊脂白玉,将她清丽的五官和盘托出,完全呼应一身风华气度,要说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段惜润是公主,各项规矩都好得浑然天成。她自知先前失仪,此刻既冷静下来,哪怕心中再是疑惑,也不可唐突询问,尤其是容貌问题。 所以她一个字都没多说,只点了点头。 “在距离青川四国甚远的极西之地,有一片沙漠曰库布丽,不知珍夫人是否听过。来霁都之前,我随家师在那里呆了三个月,寻找一种特殊植物。库布丽沙漠条件极恶劣,我们每日穿行其间觅药、采药,难免受伤;加之又日日暴晒,故而前两个月肤色黢黑,脸上也有疤痕。想来是吓着你了。” 云玺不成想夫人已经编出一个相当传神且有说服力的故事,先是呆愣片刻,继而非常想笑,生生憋住了,作出一副已经知晓、了然于胸的表情。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一章 只盼君流眄(下) .. 阮雪音不太明白男女间这些事情,但从段惜润短短一席话中跌宕起伏的表情也能看出,对面这位纯真少女,对当今君上很是倾心。想起茉莉花圃旁风露立中宵的顾星朗,她有些感慨。 也许这世间所有事,无论所谓天下大事还是缘分深情,终不过是一场追逐游戏。每个人各在其位走自己的轨道,便足以形成一套循环链。至于公平与否,身在局中的人从不在意,所谓愿赌服输,当局者迷。 看着眼前少女,她有些怜惜,宽慰道:“也许君上本不是喜爱歌舞之人,能每次都含笑欣赏,已是对你格外爱护。我甚少见到君上,不太了解。但我想美好的人、事、物,人们总是真心喜欢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尽力而为,做到自己满意便好。” 段惜润点头。她今日所以来折雪殿,原因之一便是阮雪音不得圣宠,且依据她有限的所知,估摸对方也志不在邀宠,那么自己前来求助,包括讲出适才那些话,对方亦不会介意。 如今听阮雪音这番话说得波澜不惊,段惜润更觉得自己判断不错,更加放心。 “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请姐姐移步去我的采露殿,给我为天长节夜宴准备的舞蹈提些建议。” 阮雪音先是愕然,继而失笑:“这件事恐怕我爱莫能助。想来你也有听说,我四岁入蓬溪山,开始随老师读书观星。书倒是读得不少,对于歌舞之事,当真是一窍不通的。” 她不明白段惜润为何会求助自己。哪怕找纪晚苓,她是世家贵女,就算不擅舞蹈——没见过猪,还没见过猪跑吗? 段惜润却不以为意,诚挚道:“瑜夫人向来不与人交往,我自是不好意思叨扰。瑾姐姐心气儿高,是一心要在此次夜宴上拔尖儿的,我与她素日里虽也常往来,相处亦算好,但这种时候,终归人家也一心在自己的事上,无暇顾及我。” 她饮一口茶,继续娓娓道:“我虽知道姐姐也不与人来往,但四月宫宴上见到姐姐,总觉得你是好相处的人。且这祁宫中四夫人之位上,只你我二人是公主出身,想来亦算有缘。” 阮雪音深觉她这番费力找关联有些可爱,不由得打趣:“我这个公主,徒有名位罢了。” 段惜润却非常认真:“姐姐虽不在宫中生活,或许也不擅歌舞,但你随惢姬大人阅尽天下书,见识定是远高于我的。且姐姐基本不观宫庭舞,想来不会像我这般受固定审美限制。我总觉得,珮姐姐能给我一些别出心裁的建议。” 这番话倒说得颇合情理。今日她来得巧,来得好,阮雪音原是感激的,此番听她说得诚挚,觉得这个忙也不是不能帮。不过是看人跳舞,提提建议,举手之劳。 正欲答应,忽又想起一事: “我因为身份的关系,连君上都远着我。你倒全不在意?” 段惜润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出来,呆了一呆方道:“说出来姐姐也许不信。我来霁都之前,刚巧传出崟国是送姐姐来的消息。我虽对天下事知之甚少,到底知道崟国这两年不安分,姐姐又来自蓬溪山,为此还专程问了父君的意思。父君却告诉我,姐姐此来到底为何,并无定论。且若真有什么,也轮不到我头上。让我只须开心度日,侍奉好君上便可。” 四国之中,白国最无野心,多年来与三国皆交好,是万年老好人的作派。这话也确实符合历代白君的风格。且她莫名觉得,白君应该极为疼爱这个女儿。 “珍夫人打算何时让我观舞?” 段惜润喜出望外:“不知姐姐此刻是否得空?” 采露殿内遍植蔷薇,放眼望去,品种、颜色不下二十种,在申时已开始柔和的日光里开得正盛。且除了庭中依布局高低错落生长着的那些,连墙上也大簇大簇垂下来花朵,整个采露殿竟如一座蔷薇王国。 云玺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折雪殿虽满是奇花异草,但因为栽种得疏落,留白多,美则美矣,到底清冷些。这采露殿才真如花团锦簇的热闹人间,叫人一看便觉得世俗又温暖。 段惜润入宫不久,阮雪音便到了霁都。但即便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差,云玺也没有随顾星朗来过采露殿。与涤砚不同,她只在挽澜殿当差,几乎不外出随侍。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二章 似是故人来 .. “姐姐还说不懂舞,惜润适才跳的,正是绿腰舞。” 一舞终了,段惜润来到小桌边,接过婢女奉上的茶小口小口喝着。她两颊如晚霞般绯红,微微有些喘,眼神却异常明亮,比之前在折雪殿看着更美。 一个人做自己擅长又喜爱的事,果然浑身都会发光啊。 “我确实不知这是绿腰舞,想来是你舞得极好,才能如此贴近诗中画面。” 段惜润展颜,两颊梨涡再现,片刻后又摇头道:“这绿腰舞我曾为君上跳过,君上倒是说好,但,”她眉心微蹙,怅然道:“我并未见他眼中漾出光芒,终究是没被打动吧。” 顾星朗的喜好心思,阮雪音自然也不清楚,但他既钟情纪晚苓这类型,想必对歌舞的兴趣确实尔尔。 她略想想,开口道:“舞蹈方面,我的确所知甚少。不过我想,舞蹈也好,乐曲也罢,甚至到诗词文章,想要精彩夺目,总逃不过一个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跌宕起伏。细想想,那些传奇的故事、历史、人生,但凡可称传奇者,也都如此。” 她歪着头又思忖片刻,似乎在回忆适才的舞蹈,继续道:“刚才你所作绿腰舞,身段、姿态、表现力、对乐曲的把控与理解,在我看来都无可挑剔。但,似乎是平了些,看完只觉得美,少了…故事感?” 阮雪音自己也不确定,完全是跟着感觉走。段惜润却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姐姐说得极是。我自幼被赞天分好,六岁起便开始一心一意习舞。老师是我们白国赫赫有、名头一号的舞蹈大家,亦在宫中执掌歌舞多年。老师常说,相比民间那些歌舞,我学的是最正统的舞蹈。姿态、动作等基本功是标准中的标准,所学舞蹈种类亦是经典中的经典。” 她扬眸望向南方,仿佛这样便能看见韵水城。那是白国的都城。 “但也许确如姐姐所说,君上生长于大祁皇室,从小看多了最好的歌舞。哪怕我舞得再好,对他来说顶多是比他过往看到的更好,谈不上惊喜,更谈不上惊艳。” 她收回目光,沉吟道: “或许,我应该用讲一个故事的方式,来作这段绿腰舞。君上读书万卷,脑中有这世上千百年来的好故事,想必也会更加有共鸣。只是——”她眉头微蹙,面露难色,“夜宴将至,我这舞已经排练了一个月,配乐自是不能再改,动作编排也经不住大动,要如何嵌一个故事进去,舞得跌宕起伏呢?” 段西润看着娇憨,但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倒也玲珑剔透,一点就通。 到底是有天分的人。 阮雪音思绪轻转,不由得认真思考起编舞的问题来。却听得一名婢女的声音脆生生响起: “夫人,瑾夫人来了。” 段惜润颇意外,低头略整理下衣裙道:“快请进来。”又转身向阮雪音:“说起来瑾姐姐与我近来都忙于排练,也有大半个月没见过了。” 阮雪音突然有些忐忑。 不知为什么,最早那次宫宴上见面并不觉得如何,自上次六月雪长廊偶遇,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关于上官妧这个人。 倒不是觉得对方会对自己此来祁宫的任务有阻,仅仅是—— 她身上似乎有自己非常熟悉的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到底是不是一件实体的东西,她都还无法确定。 只是一种感觉,一种隐蔽的熟悉感。 且她应该从头到尾都怀疑自己的肤色与疤痕,就凭那次傍晚偶遇的对话。 竞庭歌也许真的说了那句话。这个口无遮拦的丫头。 一时间脑子就要飞速转起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 其他姑且先不论,先看看上官妧见到自己作何反应,若能过了她这一关,天长节夜宴便也好说了。 思忖间,便听得一把甜糯嗓音由远及近,混着满庭蔷薇香字字清晰飘了过来: “润儿当真勤勉。这个时辰仍是炎热,竟也挡不住你练舞。哟,这是——” 她自踏进殿门,远远便看见庭中似乎还有一位宫裙女子,脑中先是跳出顾淳风,再是转到纪晚苓,又觉得身形和着装都不大像。直到快走至跟前,还没认出来。 直到此时。 话音嘎然而止,有起无落。 跟早先的段惜润一样,她也瞪大了眼睛。但在仪态控制方面,她高明得多,除了瞪大眼睛,面色微变,整体表情可说是纹丝未动。 一阵非常显著的安静。 首先开口的是上官妧:“珮夫人也在。” 段惜润惊奇道:“瑾姐姐竟如此淡定!我故意不开口,就等着吓你一跳。难不成你最近已经见过珮姐姐?” 上官妧此刻已完全恢复她日常说话的甜糯调调,只是语气有些高深莫测:“润儿说的什么话,咱们与珮姐姐都不是第一次见,何来吓一跳之说?” 她转而向阮雪音道:“自上次长廊偶遇,我得以与姐姐凑近说话,便觉得姐姐肤色奇怪,不像是天生的。只是姐姐不说,妹妹也不好意思多问。如今看来,确有原因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三章 夜宴(上) .. 景弘六年,七月初五,大祁天长节。 国君降诞日,自然是举国相庆。如果能从高空俯瞰霁都,会发现平日里那些素雅的建筑通通被点缀上了层层叠叠的明艳色彩,从城中一直到皇宫。 流动于纵横交错的街巷间的人们,衣着也比平时更鲜亮,一浪一浪涌过那些张灯结彩的屋檐下,几发洪亮的炮仗声便会适时响起来。 街上的小孩儿也比平时多,嬉笑打闹声在一条又一条街巷间穿梭。绸缎铺、当铺、酒楼、面馆、城东城西的市集,乃至许多烟花场所,都挂出了过节歇业的牌子。 终年热闹的霁都,在这一天就像本来温度便高而终于煮至沸腾的滚水。欢腾气从街角巷陌蒸腾起来,如无形的彩色烟雾笼罩了整座皇城。 对于后宫而言,大幕到夜间才算真正拉开。而对于顾星朗来说,这注定是从清早便开始折腾的疲惫一天。 因为中午宴群臣,晚间摆家宴,这些都是经年传下来的老规矩。且午宴之前还得接受群臣及地方大员朝贺、献礼,就是争分夺秒,尽量少说话,也得花上至少一个时辰。 十四岁以前,顾星朗不讨厌年节日,甚至还算喜欢。登基之后,一年又一年,他越发对各种节日提不起兴趣,尤其是天长节,他的降诞日。 一整天置身于华而不实、没有内容的你来我往中,洋洋洒洒如背书般的臣工贺辞,各种盆景、插屏、漆器、瓷器、织绣流水样奔腾而来,就像一出郑重无比又荒诞至极的大戏,连素日里爱吃的各色菜品羹汤,也变得寡淡无味。 他终究是个不喜热闹的人。 每到这时候他都会想,这些事情,还是三哥比较会应付。 尽管所有人包括涤砚在内,都觉得他应付得很好。 这世上所有事情,似乎只要他做,便都能做好。这当然跟他天生认真又较真的性格有关。以至于也就从来没有人问他,这件事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时间长了,连他自己也忘记要思考这个问题。尤其是继承大统以后。 去做,就好了。 当暮色微微露出苗头,日光落在绵延的远山上勾勒出金粉色轮廓,云也沾染上那些光线交错,渐渐变成粉橘色的氤氲,最后幻化成霞,天长节夜宴便开始了。 今年的开席歌舞,欢快热闹一如往年。身着耀眼彩金锻裙的舞姬们排作一朵巨大牡丹,初如花蕾,复又盛开,反反复复,花瓣越来越多,花朵越来越大,层层叠叠不断扩张,仿若不断循环、长久不衰的盛世。 再是破阵舞。青川尚武,武舞在宫宴上极为常见。绮丽欢悦的曲子刚刚歇下,突然鼓声大作,众舞姬鱼贯而入,长发高束,铠甲加身,一时如策马奔腾,一时又似严阵以待,队伍阵型不断变换,配合鼓点节奏,颇有气壮山河之势。 夜宴是家宴,在座除了四位夫人,当然还有顾星朗那几位早已封王的兄弟,未出阁的淳风公主,以及如今纪晚苓的大嫂淳月公主。 纪晚苓一身翠色轻纱宫裙,通身以金色丝线绣着大朵大朵的芙蓉,雅致又不失清贵。 上官妧着绛紫色,段惜润着烟粉色。两人的裙装看着都有些复杂,仿佛有非常多不同走向的剪裁制造出交错的线条感,偌大的广袖,裙间刺绣花样也格外繁复,以至于她们坐在那里时,竟显得裙摆颇凌乱。 但也许一旦动起来就极美。应该是为今晚表演特意所制。 只是段惜润要跳舞,这么穿也在情理之中。上官妧演奏乐器而已,也需要如此复杂的裙装? 纪晚苓坐西侧第一席,上官妧为西侧第二席,她对面的东侧第二席是段惜润。而段惜润的上席,东侧第一席坐着阮雪音。 开席不久,席间众人的目光便不时投向东侧第一席。且随着时间流逝,那些目光投放的频率不减反增。 当然不是因为装扮。 阮雪音穿了一身极浅淡的湖水色轻纱软裙,裙间以极细的银色丝线疏疏落落绣着些样式极简单的花朵枝叶,因为过分简单,竟然看不出是什么花。 相比她素日着装,其实已经华丽了不少。但在今日这种场合,相比其他女眷的盛装,仍是显得十分清简。 但清简,对于肤如白瓷的美人来说,是另一种显眼。 流光溢彩的汪洋之中,她就像是远山一抹青黛色。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四章 夜宴(中) .. 众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盯着阮雪音看。只见她容色平静,娓娓道来,从讲话底气到所述内容都无可挑剔。 一切都很合理。 男性在这类事情上总是粗线条许多,一时间几位王爷都松下疑惑神色,觉得此事已了,可就此作罢。但稍微有心些的,比如信王,仍是隐隐生出忧心:蔚国第一谋士竞庭歌的师姐,惢姬的大弟子,崟国的六公主,如此配置已是叫人不安,如今又加了一枚强筹码—— 一位不输其他三位著名美人的,美人。 一个厉害且美丽的女子。还是那个道理。令人悬心。 好在有纪晚苓。信王顾星止微微宽心。 “当真是没想到。”蘅儿俯身为纪晚苓夹菜,趁机了一句。 纪晚苓心道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竟这么明目张胆议论起来。她看她一眼,确切说是警示她一眼,没有说话。 至于她自己,不能说不吃惊,但,真的没有那么吃惊,就仿佛潜意识里早有准备。 她从没怀疑过阮雪音的肤色不是天生。但今日见她仙气四溢出现在殿中,竟有种意料之中、甚至如释重负之感。 是从她踏过披霜殿正殿门槛那刻开始的吧。纪晚苓仍然清楚记得当时的光线明暗,她走进来时被身后日光勾勒出的轮廓,就是那一刻,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转了起来。 命运的...轮盘? 这样说当然很玄乎,但那个场景一直留在她脑海里,如此深刻,直至今日。 所以她当时在廊下幽幽说了那句“若再是位大美人”、而蘅儿并没有听懂的话。 至于阮雪音的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只是每个人,对于个体生命和这个世界,于某一时刻的灵光乍现,突如其来的第六感。 真正让她意外的反而是顾星朗。难道他们最近见过? 同样的疑问也盘桓在上官媛和段惜润脑中。她们是已经见过了,但她们一直默认顾星朗没有。可听君上适才讲话的语气,以及早先阮雪音出现时他的表情—— 毫不意外。根本就是知道,甚至见过。 两个人都莫名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从何而起。 只有顾淳风没觉得不安。她莫名气恼,饮一口阿姌刚为她斟好的酒,轻声嘀咕道:“竟还有这种事。” 忿忿间西侧第一席纪晚苓站了起来。 只见她缓步走向大殿中央,步态娴雅,端秀无双,施然一福道: “大祁盛世,国富民强,君上自是不缺奇珍异宝。适才几位王爷及两位公主所献,亦是千金难求的宝贝,晚苓自问没本事寻得。君上素喜丹青墨宝,晚苓才拙,斗胆绘了一幅千里山河图,请君上一观。” 自纪晚苓起身,顾星朗眼中虽有期待,双手却不自觉握了握,只有近旁的涤砚看见了。他紧张的时候便会如此。 涤砚也有些紧张。 因为去年那幅直接呈至顾星朗跟前,没让席间众人看到,主题明确的画。 所以当纪晚苓说出“千里山河图”五个字时,涤砚不动声色长舒了一口气。 只见两名侍女共持一卷半人高的画幅,分别向两侧移动,将画卷徐徐展开。 那是一幅长卷,以工笔水墨入画,绵延山峦和蜿蜒江河为主体,期间穿插竹篱茅舍,庄园寺观,又有水榭亭台,野市长桥,还有垂钓、赶集、游船、打猎等极为生动的民间场景。构图缜密,色彩绚丽,浓淡不一的线条勾勒出阴影虚实。 席间众人均露出欣赏又了然的笑意。 对于顾氏皇族而言,纪晚苓是不姓顾的族人。不是因为她曾是顾星磊的未婚妻,也不因为她如今是顾星朗的瑜夫人。 仅仅是因为熟悉。 因着纪桓的关系,纪晚苓自幼进出祁宫,要说是半个公主也不为过。画艺方面他们太了解,此时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自豪。 阮雪音对绘画没什么研究,但也看得出这是上乘之作,因为竞庭歌作画也很好。好巧不巧,竞庭歌最常画的就是山河图。各种山川湖海,近十年来画了得有上千张? 耐人寻味的是,纪晚苓这幅似乎不只是祁国的山河地貌,稍微仔细些,便能看见一些地标性景观:北部地势极高处的白桦林,很像苍梧城附近;西边翠竹成海间的七彩琉璃檐顶,应该是崟国的隐林寺;东南部一条明显呈之字形的宽阔河流,像极了白国的凤勉江。 这幅千里山河图,是青川千里山河图。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五章 夜宴(下) .. 总体来说,顾星朗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怒也是薄怒,笑也是微笑,没有大起大伏的情绪,似乎生来便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他明明长了一张好看至极的少年脸,却总给人老成的感觉。 偶尔他脸上也会出现相对浓郁的温暖情绪,就比如现在,他望着纪晚苓在说话。哪怕隔着好几丈距离,上官妧和段惜润仍然感受到了那种暖意。 叫人艳羡。 阮雪音却没去注意顾星朗的表情。她在看上官妧和段惜润。 包括自己,她们三人分别来自崟、白、蔚三国。纪晚苓虽含蓄,到底意有所指,而且当着她们的面。 哪怕作为青川霸主一统天下完全符合逻辑,就这样讲出来,让她们如何自处?阮雪音受惢姬影响,国界感弱,倒不觉得怎么,那两位也不尴尬吗?还是纪晚苓觉得,人家不一定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上官妧就坐在斜对面,此时盈盈然笑着,似乎未觉得哪里不妥。 不过她场面功夫向来一流,想要不动声色也很容易。 阮雪音转身向邻座段惜润道:“这幅画气势磅礴又不失细节,果然极好。” 段惜润没料到阮雪音会转身跟自己说话,毕竟后者此前在宴席上从不聊天,初有些意外,继而展颜道:“确实好。这样一幅长卷,竟是瑜夫人一人所作,叹为观止。” 与上官妧不同,段惜润像是真的没听出来什么,那展颜而笑的天真劲儿,跟她那日初入折雪殿时一般无二。 一花一世界,也许在她眼里,真的没有这么多弦外之音、一语双关吧。 阮雪音有些欣慰,又生出些羡慕。这世上终归有人是这么活着的,少心思,少谋算,抬望眼繁花似锦。 然后她想起适才顾星朗那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或许不止是说作画,也在提醒纪晚苓慎言? 他对于统一四国的态度,难道跟其他人不一样?还是不愿当着她们三个表现得太明显? 思绪一旦启动便有些按不住,直到模模糊糊好像有谁在耳边小声讲话—— 云玺? “夫人,到你了夫人。” 她回神,才发现席间众人再次齐刷刷看了过来。转头往上看,顾星朗和涤砚也望着自己。顾星朗神情和在月华台时一样,浅浅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眼眸一如星光。 “珮夫人,到您了。” 见阮雪音未起身,涤砚再次恭声道。 云玺不知道阮雪音准备了什么。就因为连她都不知道,此刻气氛才异常紧绷。 但她很快意识到,紧绷只属于自己,跟阮雪音毫无关系。 因为夫人已经不疾不徐站起身来,轻轻一福,看向顾星朗莞尔道: “君上恕罪,臣妾所备贺礼需等到特定时刻方能敬上。此时时辰未到,可否请瑾夫人和珍夫人先行献礼?” 照规矩,献礼的先后顺序是按四夫人排位。且贺礼都是提前备好的,还需等什么时辰?这当然没有先例可循,一时间众人都望向殿北坐在高处的顾星朗。 顾星朗却不大在意,几乎未加思索便点头道:“无妨。” 涤砚会意,也不耽搁: “那便有请瑾夫人吧。” 上官妧反应极快,向自己的贴身侍婢细芜递一个眼色,只见细芜扬手轻轻击掌三下,便有两名宫人抬着一方红木琴入得殿内,很快置于正中央。又见四名浅草色裙装女子步入殿中,在红木琴之后约一丈处站成一排,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样物件,大小不一,皆覆在轻纱之下,看不出是什么。 待一切就绪,上官妧离席走向大殿中央。只是轻缓的步伐,便见那绛紫色裙摆漾起层层波浪,如整串枝上玫瑰。她走至琴旁,巧笑嫣然: “臣妾不才,只会些拨弦弄管之技。便以君上赏赐的红木琴奏一曲,愿君上身体康泰,大祁国运永昌。” 语毕,她施施然于琴前坐下,十指轻抬,置于弦上,只听得极沉郁的一声拨弦响起,然后第二声,第三声,尾音极长,留白甚多,节奏异常缓慢。然后音节稍稍多起来,节奏也快了些,似山溪叮咚,又似空林摇曳,琴声自沉郁中渐渐生出些慨然之意。 阮雪音不擅乐器,听的也少,但这支曲子,她却自第一个音起便听出来了。 广陵止息。 这是竞庭歌唯一会弹的琴曲。在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不睡觉只读书深造的蓬溪山岁月里,学琴自然是奢侈的。所以她只学了这一首,然后弹了十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六章 此心向君君因识 .. 段惜润今日的烟粉色裙装,比初入折雪殿那日的藕粉色,基调上清冷许多。 说是清冷,到底是粉色,所以也是甜蜜的清冷。 这是来自阮雪音的建议。 她觉得顾星朗应该不会喜欢太甜腻的事物。没什么原因,只是一种感觉。且段惜润长相本就极甜美,再着一身粉嫩颜色,凭是如何荡气回肠的舞蹈,也会显得妍丽有余,气韵不足。 但她又有着婴儿般的糯白肤质,穿粉色,会比这天底下绝大多数人都好看。这是优势。 那便用最最清冷的粉好了,所谓取长补短。 一道悠远琴声在殿中扬起,继而埙声加入,渐渐编钟、笙、笛各种音色依次融进来,是旖旎明媚的调子。阮雪音悄悄看一眼顾星朗,他神色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氛围和那名少女的舞蹈。 广袖破空,如轻云出岫;脚步轻旋,似粉蝶翻飞。粉衣少女扬眉展颜,每一次挥袖折腰都带着精准的美感。 但又似乎不止于此。 只见她忽如泛舟江上,引吭高歌;又似春日游园,细嗅蔷薇。除开连贯优美的动作、生机盎然的少女情态,竟像是在表现一些层次分明的情节。 渐渐地,悠扬明媚的曲调转淡,乐声再起时,却染上了薄薄愁绪。段惜润的舞步也与先前不同,节奏变缓,每一次踩踏都带着些深沉意味。她一时广袖遮面,如临水照花,一时又蓦然回首,似对月嗟叹。 低缓沉郁的舞步在大殿中蜿蜒,忽而乐声再转,清净空灵,仿若山寺晨钟。段惜润的神色也由哀戚逐渐转向明朗,步伐依旧柔缓,却颇有笃定自在之意。相较前两段,她的身姿前所未有的舒展,乐声更加沉静,她身上佩环叮咚声却越加分明。只听她踏着乐声与步伐节奏忽然开口吟诵道: 青青山上松,数里不见今更逢。 不见君,心相忆,此心向君君应识。 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 曲终舞毕。 阮雪音第三次不着痕迹瞥向顾星朗。相比第一段时的了然平静,此时他眼中似隐有光华涌动。 “这是王摩诘的诗。” 段惜润站定,还在平稳气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君上此时看她的眼神与往日不同。 “是。” “你方才舞的,是王摩诘的一生。” “是。” “为何选这首诗?他是在对一棵松诉衷情。” 段惜润气息已稳,盈盈抬头望向顾星朗,眼中含情: “在臣妾心中,君上便如松如柏,迢迢望之,玉树琳琅。”她一时动情,直接道出心中所想,说完才反应过来有些太直接,毕竟在大殿上,众人都看着。 瞬间羞涩起来,竟忘了接下来该怎么说。 顾星朗也没料到她会突然,算是当众告白?到底是少年,也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道: “王摩诘酷爱山水,诗画俱佳,就连写松也与旁人不同。确实很好。” 台阶已经递过来,段惜润赶紧接住: “摩诘居士惊世才情,却一生坎坷,然并未因此消沉,反而寄情山川,静悟人间道,修得常人所不能及的大自在境界。臣妾很是叹服。便借摩诘先生对松树之仰慕,表达臣妾对君上之敬意。愿君上圣体长安,心中常悦。” 顾星朗眼中光华更盛。 “之前看你舞蹈,总以为只有小女儿情态,欢脱热闹。不成想你也有一颗清净慧心。以诗入舞,吟诵人生,意境很美。朕很喜欢。” 便是适才上官妧的奇巧心思、高难度表演也未得顾星朗如此点评,段惜润惊喜,两颊梨涡漾起,笑意如蔷薇满园。 众人皆是欣赏,心道这位白国公主不仅舞艺冠天下,才情竟也极好。 只听得上官妧甜糯道:“珍夫人此番得珮姐姐相助,果然非同凡响。素闻珮夫人读书破万卷,才学了得,今日受教了。” 众人闻言微怔,皆看向阮雪音。顾星朗也颇意外,转而望过去,眼中意味不明。 阮雪音无语,心想这上官妧真是个要强的。她与段惜润素日里也算交好,此番唯恐被抢了风头,偏要跑出来讲这话,生怕顾星朗就此对段惜润刮目相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七章 星落明光台(上) .. 明光台是大祁皇宫西北处的一座宽阔高台。从规制上看,与蔚宫著名的沉香台有些像,都有屋檐遮挡,且空间非常大。只是明光台更精致,从廊柱到扶栏皆有繁复雕花,光洁的青石地面明亮如镜,人站在上面能隐约看见自己的倒影。 此外,沉香台只有一整溜宽阔阶梯笔直向上,上明光台却需要走过曲折迂回不断弯折的数百步石阶。且阶梯偏窄,同一时间只够两人并排而上。 涤砚在最前面引路。因着是阮雪音献礼,她走在顾星朗旁边。此后依次是纪晚苓、上官妧、段惜润、淳月淳风以及几位王爷连同王妃。加上每位主子的随侍,以及随行待命的宫人,洋洋洒洒,竟也有百来号人。 这么一支队伍齐齐前往明光台,自然引起合宫侧目。以至于在明光台附近当差的宫人也都不由自主停住脚步,凝了目光。 夜空如洗,是南国惯有的夏夜景象。明光台是祁宫制高点,也是整个霁都的制高点。站在高台上能俯瞰整座皇城,因为天气清朗,连远处群山也清晰可见。繁星从就近的天空里一路蔓延至远处山头,像是谁收集了一整瓶星星,然后一股脑儿倾倒下来。 “珮夫人请朕来明光台,不会是让朕欣赏霁都夜景吧。” 今日的霁都夜景确实值得欣赏。因着是天长节,免了宵禁,所以即使已过亥时,城中依然十分热闹。被精心装扮过的街道和建筑们,此刻辉映于万家灯火之中,让整座皇城看上去格外明丽辉煌。 众人已在高台上站定,顾星朗在最前,阮雪音在他旁边。涤砚和云玺分别随侍两侧。其他人都在稍靠后的位置错落而立。 来的路上顾星朗已经说了,既是家宴,此行便作家人一同散步,所有人不必拘礼。因此这时候众人也相对随意,或是眺望风景,或是三三两两聊天取乐。 阮雪音抬头看向夜空,那里还一片宁然,不见动静。 “平日里到这个时候,霁都都漆黑一片,今日确实美,值得君上一观。” 涤砚听得愕然,云玺有些紧张。 不会真让君上就,欣赏夜景吧? 却听阮雪音继续道:“既然君上已经看过了,雪音可否斗胆,请君上下旨熄灭宫中与街上的室外灯火,各宫内与百姓家中烛火最好也少留些。” 顾星朗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想猜,总归时间不早了,便转头向涤砚: “吩咐下去。大家今日节庆辛苦,也早些回家安置。” “雪音才疏,一不会作画,二不会弹琴,三不善跳舞,亦不能收集世间珍宝敬献。只好向老天爷借一份薄礼,还望君上莫怪雪音偷懒。” 顾星朗此前只是盯着远处夜色和城中那些斑斓灯火看,此时终于转头看向她。 向老天爷借,那是什么礼? 她的侧脸倒很好看,轮廓精致,比正面更好看。中微微颤动,因为离得近,连雪白面颊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见。 她微微仰着头,非常认真盯着夜空某个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 顾星朗待要开口问,却见她樱唇微启:“君上请看。” 顾星朗转回视线。 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先前热闹斑斓的城中灯火变暗了些,想来是旨意传下去了。 但涤砚和云玺在听到阮雪音那句话后是无需转头的,直接看向夜空便可,所以他们都看到了那道转瞬即逝的星光。 顾星朗莫名其妙,正在疑惑,忽见漆黑夜幕中一道银色微芒划过,只是刹那璀璨,便消失在黑暗里。 他不确定阮雪音是不是唤他看这个,微怔,然后又看到一道笔直的银色光芒斜斜落下。 然后是第三道。 第四道。 “奔星?” “是。” 顾星朗挑眉。这看奔星当然需要运气,但几颗星星而已,便是她费时等待还请旨移驾的,贺礼? “这会儿本不是最好的时候。但雪音不敢有劳圣驾等至半夜,到底此刻也该有了,便大胆请了君上过来。还请君上稍候片刻,就快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八章 星落明光台(下) .. 那时他才六岁,不明白母后为何会说这样一番话。他至今不去细想这件事,或者也是不敢想。可再是不想,十四年过去了,那些话早就在潜意识里被他消化了千万遍。 母后跟所有人一样,也担心有朝一日他会为那个位子站到三哥对面吧。 可那时候他才六岁。 皇室的残酷逻辑,连一个六岁孩子都要严加提防。 他不能怪母后一碗水未端平。或许母后也并不是偏心三哥,只是同时为他们两人着想。三哥已经是太子,也足够优秀,立嫡立长,亦最合祖宗规矩。自己再是天赋过人,终归没有必要再生变数,引出事端,伤了家族和气、兄弟情分。 这些都是对的。 可自己是什么性子、怎样的人,母后不清楚吗?何至于那时候就要讲出这种话? 还有晚苓。近二十年的情分,因为一个凭据不足的流言,便疑他至此。 终归在她们看来,渴慕皇位以至于兄弟反目这件事,是有可能在他身上发生的。 若母后看见如今坐在这位子上的人是我,过天长节受万民朝贺的人是我,站在明光台上眺望整个大祁国境的人是我, 她会开心吗? 还是她会和晚苓一样,也怀疑三哥的死,与我有关? 那么父君呢?六年前传位之时,他是何种心情,是否也疑心过我? 这茫茫世间,或许根本没人相信,他对那个位置从未生出过渴望,一刻也没有。 但如今站在这里的,还是成了他。 真是讽刺。 又如何呢。 他对这个君位,既不排斥,也不渴慕。三哥战死,自己临危受命登上大宝,他以为这是一份责任,一项使命,一种传承。于是他毫不犹豫坐上去了,并且自第一天起就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年他十四岁。 十四岁的少年,不得不迅速适应一个永无宁日的君王世界。他全神贯注盯着着整个青川的风吹草动,从祁国内部至西南北三国。计算,防范,博弈,制衡,他没空跟自己说话,甚至没空在镜子里看看自己每个阶段的模样。太多事情涌过来,日复一日。而他就这样从十四岁走到二十岁。倏忽之间。 不是没有快乐的。对于一个天生雄才大略的少年来说,能施展一身才能治国平天下,那种快乐与成就感无与伦比。 但更多时候,是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有时候他觉得那些事与自己并无关系。 可所有人都看着他。而他有能力完成他们的期许。 父君的期许,临终前的嘱托。 三哥留给他的命运。 作为顾氏皇族血脉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的卓绝天分所带来的无可推脱。 这些他都欣然接受。所以他全力以赴。 可是有一天,人们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他处心积虑谋来的。甚至为此杀害亲兄。 连他身边至亲的人都这么想。晚苓。 那么他的兄弟们,那几位王爷呢?他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没人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因为哪怕母后,甚至是母后,都在活着的时候警示过他。那时他才六岁。 世人并不以人论事。他们以所谓经验论事。 哪怕他是儿子,是兄弟,是青梅竹马。 而如今还是他,站在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这便是他的一生。 既如此,纠结有心或无心,怀疑或相信,还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 众口烁黄金。 至强,则人言不可畏。 他无需剖白解释。就这样吧。 四周人声鼎沸,他却浑然不觉,像沉入了极深的海底,只和满天坠落的星子作伴。 直至一道清泠泠声音在耳畔响起,是近旁的阮雪音: “世间多风雨。站在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只愿今后无论何种境况,君上都能记起今夜宁和璀璨,相信日升月落自有时,尽人事,心安宁。”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九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 天长节夜宴过后,闹腾了近两个月的祁宫总算安静些。这日云玺入得内殿,见阮雪音正在书架前徘徊,似是在找书。 “夫人可用云玺帮忙?” “不必。总共就带过来两箱,一共也没几本,就快找到了。” 说话间,回头见云玺目光熠熠,颇有得色。 “你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如此精神。” 云玺抿嘴一笑:“也没什么,适才在殿外听几个。夜宴那晚从明光台上下来时,不是珍夫人伴驾在侧,眼看要去采露殿吗?结果刚行至御花园,君上又折回了挽澜殿,说是还有政务要处理,命涤砚亲自护送珍夫人好好回去。” 阮雪音眼睛扫过一本本书册,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随口道:“这有什么?” “刚那几个丫头说,许是那晚君上看了夫人准备的飞星盛景,念念不忘,所以临时改了主意呢。” 阮雪音心道荒谬,若真如此,你们君上就该来折雪殿,可人家却回了挽澜殿。因果逻辑都不顺的事儿,可怎么推想出来的? 正要蹙眉,转念一想,罢了,这些丫头在折雪殿伺候,小半年也不见君上来一回。圣恩不至,她们平日里差事也不好当,便让她们拿这事儿说说嘴,哄着自个儿高兴些也好。 于是也不说什么,继续找那本《太玄经》。云玺见阮雪音并无不悦,继续道: “不过那晚的星雨真好看啊。夫人此前一直不动声色,奴婢还担心来着。谁知夫人竟有这样的好心思。不仅宫里,听说整个霁都都沸腾了,到今日城里还在谈论此事呢。” “这奔星落雨是自然天象。每年都有的。” 云玺吃惊:“奴婢此前却从未见过。” 阮雪音略一思忖:“想来跟霁都的地理位置有关系。但最主要还是跟时辰有关。一般来说,观测星雨的最佳时间是子时到寅时,而那个时候大部分人都在睡觉。不过今年确实凑巧,刚好是天长节当日,且在亥时便能颇具规模。我看了大半个月,一开始还不敢确定,连我自己都未在亥时见过星雨。也算运气好。” 她眸光微动,终于看到从上往下第三排右起第三本,《太玄经》。一壁伸手去拿,一壁继续道: “其实若能继续等,到半夜更加好看。绝对比亥时那会儿更好看。” 言及此,突然想起彼时在明光台上,她也曾告诉顾星朗,子时之后会更好看。不过他日理万机,应该不会为一场星雨熬到半夜吧。 她望向窗外瓦蓝色的七月晴空,今日是初九,离竞庭歌返回消息的日子不远了。 不知她进展如何。 蔚国的七月初九在下暴雨。 慕容峋一路乘辇轿到了沉香台下,又在霍启和其他两名宫人的雨伞包围下走上去,仍然沾湿了衣角。 然后便看到竞庭歌埋在那樽盘里,一张小脸几乎要贴上去。 他走过去,略瞟一眼,目光扫过方盘左下角那行青金色若隐若现的小字。那是一个时间。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 又凝神盯了一瞬。 继而坐下来。 “你在查顾星磊的案子?” 竞庭歌不接话。这种明知故问的话她从来不接。你都看到日子了,这个日子谁也不会理解错,斩钉截铁有判断的事,偏还要用问句,无非就是想我跟你解释。我不想解释。 她继续盯着山河盘上那片手掌大的区域,半晌,听得旁边没有动静。 转头看去,慕容峋正坐在自己那张龙纹椅上,以他的惯有姿势,左肘撑着扶手,望着面前的南方,脸有些黑。 她看着他,等他发作。果不出片刻,慕容峋沉声道:“整个大陆都觉得是顾星朗。大祁子民如今拥戴他,但多少心里有疙瘩。尽管起不到什么作用,对我们而言也不算坏事。”他转过脸看着她,“你倒好,替他洗起冤屈来了。” “你也觉得他是冤枉的?” “我可没说。” “那为何是洗冤?万一查出来就是他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 纪晚苓似是知道他会这么说,幽幽道: “早先我疑心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或许也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如今大梦方醒,”她顿一顿,千头万绪涌上来,后半句终是没说,转而道:“我一介女子,在后宫也帮不上什么忙,既为四夫人之首,便帮你多多看顾其他三位夫人吧。” 顾星朗一时五味杂陈,仿佛有很多情绪,又在倏忽间通通褪去。 “她尚未给你最后凭据。你倒这样下定论了。” “她的推断,每一句都很合理。且我也看了曜星幛。最重要的是,”纪晚苓柳眉微蹙,神情有些惘然,“这些天我时常想起那日她说的话。尽管她只是在论证自己的推演,却让我逐渐意识到,自己当初偏信那个说法的荒谬。” 她看向顾星朗,自嘲一笑:“其实除了沈疾去封亭关的时间吻合,是没有其他实据的。我之所以信了,是因为潜意识里我信了那个逻辑。” 那个逻辑,自然是顾星朗有充足的出手动机:争夺皇位。 “你对我很失望吧。”说这句话时她转了视线,没再看他。 如果是去年,她这么问出来,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但也许是习惯了?从十四岁开始,他适应一切人事变化的能力越来越强,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再看要不要做些什么,怎么做。 他发现这样比较高效。 所以应该过了吧,那种失望。 “已经过去了。如今你愿意信我,便很好。”他看着她笑一笑,这种温暖笑意近几年越来越难在他脸上看到了。且相比从前,那温暖也带着薄薄雾气。 涤砚站在旁边,突然有些辛酸。 “她要问你借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了吗?” 天长节夜宴上,所有人都对顾星朗那句话印象深刻,他和阮雪音,私底下应该见过。 “我说了,这些事情,以后你不要问,也不要管。哪怕是为了三哥,”他顿一顿,表情有些复杂,“我也得护好你。” 纪晚苓看着他:“若她真要打我的主意,你也防不住。”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允你进宫。” “我若不入宫,她不一定想得到用查案来做人情。”她突然有些欣慰,“终归没有白费,有生之年,我能替磊哥哥讨一个公道。” 便在七月十四这天夜里,粉羽流金鸟回来了。 极罕见地,它不是孑然而归,轻柔羽翼间夹了一个锦囊样的物事。阮雪音打开来,里面有一张信纸和一叠厚厚的,绢帛? 她微微挑眉,这是什么新鲜法子? 那单张的信纸上只寥寥五行字。最后两个字写得有些重:无他。 她蹙眉,不太满意。转而打开那堆卷好的绢帛,随手拿出一条。 准确说不是一条,而是一幅。 比普通棋盘大出一倍的绢帛展开来,是一幅画。但跟一般画作的白底墨笔正好相反,它是墨底白笔,即所有空白处都是黑色,有内容的地方是白色。 所有亭台楼阁、山川湖海、人物植物都是白色,细细看去,才发现那些白色才是绢帛的本色,而背景的黑色是墨水浸染的。 阮雪音再次挑眉,还有这种操作? 即使只有黑白两色,画面看上去仍然很不清爽,总有一些像是多余的笔触和阴影,就像拓印时的失误。 只有绢帛左下角极隐蔽处一行泛着青光的金色小楷,虽若隐若现,但因为那不寻常的颜色质感,显得格外醒目。那是一个时间。 复往上看,画面偏西北处有一个用红色墨豪圈出的圆。圆中是连绵山峦,其间有似乎封冻的河流,以及一方峡谷。没有树,没有任何人物,很像雪景,又仿佛是沙漠。 整个画面影影绰绰,线条实在不清晰,有些明明该着色的地方,色彩亦很稀薄。 但她却看到了她要的东西。 七月十五,披霜殿,除了那张信纸,所有绢帛都被阮雪音带到了纪晚苓跟前。 纪晚苓盯着那些绢帛左下角难以形容的颜色看,心道这字体怪异,却有些眼熟,依稀可辨认出内容: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卯时。 然后她想起来,这青金小楷她曾在曜星幛上见过。 阮雪音瞧她表情,放下心来: “曜星幛和山河盘本就是一套,故而材质相似,亦有相同标记,便是这显示时间的青金小楷。这些绢帛都是自山河盘上拓下来的,作不得假。且山河盘对青川山河的描摹方式与通常画作不同,想来瑜夫人也看得出,这样精准细致的程度,数以万计的一花一叶,不是凭人力能绘制出来的。” 纪晚苓一壁听着,一幅幅展开来看,所有画面几乎一模一样,只有左下角若隐若现的青金小楷内容略有不同: 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卯时。 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辰时。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一章 病起 .. 这是阮雪音第一次入挽澜殿。庭中梧桐比宫中其他地方的都要高,叶片也更大,她有些疑惑,一边同纪晚苓往里走,仍不时望向那些高大的树。 原来不是梧桐。挽澜殿里这些,是悬铃木。 果然很像。 时指正午,庭中各处皆有侍卫把守,走过最前面的正殿,一路往里,又经过一进庭院,才入得内殿。 一道,两道,三道,每道挽起的宽大玉白色纱帘处都是一级台阶。说是台阶,其实非常矮,不过寸许,完全起不到抬升作用,更像是为了空间美感做的设计。隔着约两丈远是下一级,直至第七道纱帘挽起之处,才看到那张偌大的乌木龙榻,通体玉白色龙纹锦帐垂下来一半。 龙榻前第一道台阶空地上,乌泱泱跪了四五个人。为首的年纪最大,一把半百胡须,正眉头紧蹙,闻得脚步声赶紧携众人行礼: “见过两位夫人。” 纪晚苓走到床榻边,见顾星朗双目紧阖,两颊潮红,俨然烧得厉害。 只听涤砚在近旁轻声道:“盖着被子,看不出什么。红疹都发在身上,手臂、胸口、后背都有。” 纪晚苓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地上众人: “这发热与红疹,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诸位都是青川最好的医者,竟束手无策吗?” “瑜夫人恕罪。君上这高烧与红疹蹊跷。此时并不是易发疹季节,君上也非过敏易感的体质,微臣昨夜细细查看过医案,君上自幼便没有过发疹记录,想来各种食物、日常所用,亦不会是诱因。” 太医令张玄几是定宗一朝的旧人,医术极高,德行过人,已执掌太医局近二十年。 “所谓对症,方能下药。寻不出因由,微臣只好用医治发热与发疹的常规法子,即使不能治愈,到底症状能减轻些。可自昨日傍晚到此时,九个时辰过去了,君上的症状似乎,”他顿一顿,声音微颤:“更加严重了。” 纪晚苓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涤砚道:“君上的饮食,昨日都去了哪里,碰过些什么,这些可都细细查过?” “都查了。都是素日里会吃的菜色,已经再验过,并无不妥。去的也无非是那些地方,早朝在紫宸殿,随后回了挽澜殿,傍晚照例在御花园呆了一阵,最近前朝事多,几位夫人那儿也都没去。谁知傍晚回来不久便开始发热。” 他想了想复道:“傍晚在御花园遇上淳风殿下,一起走了一段儿。” 淳风当然不会有问题。 &nsp; 纪晚苓知道不是查问这些的时候,便按下没问完的话,转而向张玄几道: “各位彻夜忙碌,亦是辛苦。暂且先回太医院继续想法子,君上这边该用的药也都用着。我和珮夫人会留在挽澜殿侍疾。有任何情况,再通传诸位。” “君上龙体不安,臣等不敢言辛苦。定会尽快拿出新的方案。” 眼见众人战战兢兢退下,纪晚苓转身向涤砚道:“你也先带人到殿外候着。” 涤砚立着不动。 纪晚苓深深看他一眼: “就一小会儿。我在,放心。” 涤砚犹豫再三,终是带着几名内殿宫人退了出去。 纪晚苓回到床边,将顾星朗额头上敷着的冷帕拿下来,放入旁边盛了碎冰的冷水盆中重新拧一把,又为他敷上。然后转向阮雪音,表情有些冷: “珮夫人可认得君上的症状?” 自来到龙榻边,看过顾星朗,开始向太医们问话,她便一直默默观察阮雪音。 发热和红疹两个词第一次出现时,她的眉心明显跳了一下。 阮雪音看着她,没有说话。 直到入得内殿看见那群太医,听到纪晚苓和涤砚的第一段对话,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两个词出来时她确实心下一跳。但她以为自己没有表现出来。 对于有心观察的人来说,最细微的变化也很明显。 她犹豫片刻,走到龙榻边看一眼顾星朗,然后转头看向纪晚苓: “瑜夫人可放心?” 纪晚苓盯着她,表示默许。 阮雪音伸手轻轻将顾星朗的前襟拉下寸许。 那些红疹从形态上看倒是平常。跟过敏的症状非常像,只是非常红,比血色更浓。 阮雪音眉心跳了两跳。 “你果然认得。” 阮雪音不说话,伸出左手将顾星朗外侧那只手轻轻拿起,右手搭至他手腕上。 半晌她抬头: “你可放心让我来治?” “你懂得怎么治?” 纪晚苓盯着她,有些用力,似乎想从她脸上确认可信程度。 “你既邀我来挽澜殿,又说了刚才的话,想来是押了宝在我身上。”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二章 良医 .. 只是半柱香而已,殿内却静得叫人心慌。 涤砚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他不断看向纪晚苓,纪晚苓却死死盯着床上的顾星朗,额头上已经生出一层薄汗。 等什么?等君上醒来,还是有下一步? 明明也可以问,却没人敢。 阮雪音坐在床边,神色如常。 时间倏忽过去。 “现在帮他翻过身,背朝我。” 上衣被退下来,精瘦却结实的背上都是红疹。且因为烧得厉害,触手滚烫。 阮雪音突然有些,尴尬,脸颊跟着烫起来。 她定一定神,告诉自己这是在救人,且对方昏睡着,有什么可慌的? 便从小箱中拿出一个青色瓷瓶,比适才的红瓶胖许多,看着颇沉。打开来,里面是一种乌青色膏体,似乎还油浸浸的。 她适才洗过手,此刻再拿涤砚备在旁边的湿毛巾擦一遍双手,便用一个类似匙子的木片剜出一些膏体来,放在手掌间,两手合拢揉了片刻。 只见她凝神看着顾星朗后背,似乎在确定位置,然后将双手置于他后颈窝,按压上去,继而保持力道一路向下按压,每往下一些便会在某个点上停住发力,直至腰间。 然后是又一次从上往下,还是按压,但换了路径。 第三次。恢复了第一次的路径,但变了手法,主要是指尖在发力。纪晚苓和涤砚不通医术,都说不出那是什么手势。 如此往复,手法和路径不断变化,期间又加了好几次药膏。那些被涂抹于后背的膏药不断被吸收,整整一炷香时间过去,阮雪音停下来,颊边已渗出汗珠。 纪晚苓待要开口问,却见阮雪音迅速用清水洗了手,从小箱里拿出一个青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些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 她取出一根来,凝神片刻,便将银针刺入顾星朗后背某处。 一根接一根。 她施针的右手极稳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以理解为专注,也可以理解为,紧张。 最后一根银针落在了头顶某处。 阮雪音似乎此时在恢复正常呼吸频率。 她站起来,觉得筋疲力尽。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纪晚苓和涤砚都觉得,顾星朗后背上的红疹颜色变浅了些。 一炷香时间。银针卸。 “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再来。这期间不要服用任何汤药,也无需施用任何退热或退疹的方法。每隔一个时辰可以稍微喂些温水。” 涤砚开口道:“敢问珮夫人,君上何时会醒?” 阮雪音看一眼榻上的顾星朗,缓声道:“我还不确定他的程度。如果到傍晚还没醒,你来折雪殿找我。若醒了,只可用些清粥小菜,不要食肉,也不要用任何药膳。若他稍有气力,最好沐浴一次,用他能接受的最热的水。清水便好,切勿加别的。” 涤砚认真听着,一一记下,还想再问什么,终是忍住了。 “这样便能痊愈?大概需要多久?” 问话的是纪晚苓。 “如果他今天傍晚能醒,最多五日。如果不能,那便需要多一些时间。” “但一定会好?且绝无性命之虞?” “是。” 纪晚苓重重松下一口气,然后眸光微转,再次将目光钉在阮雪音身上: “君上这病症,究竟从何而来?祁宫的太医,放在整个青川都堪称圣手。为何连张大人都瞧不出来?” 阮雪音沉默片刻道:“这个问题,恕我不能回答。且要劳烦二位,今日之事,勿要外传。如若太医局问起,或是需给外间一个交代,可说是,譬如纪大人寻了民间神医来。总之不要说是我。” 纪晚苓目光炯炯:“我要如何理解这个请求?” “你不用理解。你只需记得,君上的病如今只有我能治,你必须答应。至于之后你们会不会往外说,我无法约束,只看二位的品行了。” 当天傍晚,涤砚没有来折雪殿。 阮雪音松下一口气,继而疑惑起来。 那个人既然出手了,却没有下杀手。 他可知对顾星朗使手段,又没有一击即中,后果是什么? 难道对方已经离开了祁宫?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三章 两心悬 .. 次日午后,阮雪音步入挽澜殿寝殿时,顾星朗正坐在窗下的棋桌边看书。 “君上万安。” 顾星朗闻声抬头。他面色有些苍白,比之前略消瘦些,眼眸却依旧明亮如星。 “来了。” 陈述句。 他似乎从来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困扰,永远那么平静。哪怕莫名其妙病了,莫名其妙被阮雪音救了,醒来看到她,仍然没什么多余情绪。 怀疑,警惕,疑惑,不安,好奇。都没有。 那种状态就是:我病了,你医治了我。好的。 这样很好。 阮雪音收回思绪,也平静答道: “是。” 顾星朗打量她片刻: “什么都没带?” “该带的都带了。未免显眼,没有带箱子。” 顾星朗点点头:“现在开始吗?” “好。” 到床边,顾星朗退下单衣,很自然问道:“还是趴着?” 阮雪音看了看他完全露出的后背,那些红疹淡了些。 然后她意识到哪里不对。 第一,他醒着。 第二,殿内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连涤砚都不在。 她突然有些慌,半晌没说话。顾星朗等半天无人答应,觉得奇怪,回转身看她呆在跟前,脸颊似有些红。 “怎么了?” 一语惊醒呆鹅,阮雪音回神看向他。 这一看非同小可,几乎在一瞬间她背转过身去。 “是。请君上躺下,背朝我。” 她说得很快,语气听上去倒还平稳,两颊却已经烧起来。 顾星朗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了,他已经退了上衣,适才背对时还好,一旦转过去—— 她还只是个姑娘家,自然窘迫。 他有些好笑,心想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帝妃关系。又想到她向来淡定,此刻慌乱倒是有趣。 “好了。开始吧。” 阮雪音闻声,小心翼翼转回去,见他已经乖乖趴下,头侧向外面。 &nsp;她平复心绪,稳定脚步走过去,从袖中拿出一红瓶一青瓶,放在床边小几上。 “今日我醒着,怕你不自在,便没让涤砚进来。” “嗯。” 她心跳仍有些快,随口应了,然后意识到他说的是“我”,不是“朕”。 “可能会有刺痛感,君上且忍一忍。” “无妨。” 虽是盛夏,他的背却有些凉,想来是退了烧,人却仍虚弱的缘故。 她的手非常软,落在背上有种白糖糕的触感。很奇怪,他从未用手拿过白糖糕,都是用箸夹起来吃,此时脑中却出现这种比喻。 那双手逐渐向下移动,每到一处特定位置便会发力。他知道那些都是穴位,但到底是女子,虽然能感觉出她非常用力,对他来说力道还是太轻。以至于他越来越有种掉入白糖糕堆儿里的错觉。 手法开始变化。时而是手掌,时而是手指,有时候是十指,有时候只有六指。 顾星朗渐渐觉得燥热,不知是因为气温太高,还是那些膏药被皮肤吸收,开始在体内流动的缘故。 “只用背部上药便可?”实在有些热,他觉得血液都窜至大脑,决定讲话缓解一下。 “是。背部经络众多,只要手法准确,药效可达全身。且我若猜得不错,君上背部的红疹应当是最多的。” “你果然很了解这个病。” 阮雪音沉默。 顾星朗昨日醒来,已经听涤砚复述事情始末,知她不会说,也不意外。 一炷香时间过去,阮雪音收回手。 “好了。” 她走到已经备好的一盆清水边洗手,再转身时顾星朗已经穿上单衣。 “还要喝药?” 阮雪音点头,心想涤砚倒是把一切都汇报得很清楚,不愧是最得力亲信。 “我听说,昨日是先喝药再上药。” 阮雪音平静道:“昨日情况危急,必须先内服以稳住病势。君上既已经醒了,用药顺序便不那么讲究。” 顾星朗看一眼两丈外那张枫木圆桌:“壶里的水先前是刚烧好的,此刻应该温度正好。” 阮雪音依言走过去,见昨日用的那个白瓷小碗并小匙也在。倒上水,端过来,又从床边小几上拿起红瓷瓶将棕色粉末倒进去。 仍然是非常精准的三下。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四章 对弈谈 .. 一连四日,每日未时过半,阮雪音都准时入挽澜殿。按她要求,未免引起不必要猜测,对外说法是侍疾。既然是侍疾,便不可能一个时辰不到就离开,所以每次都呆至酉时,在挽澜殿用过晚膳才走。 即便如此,宫中仍是议论纷纷。 其一,珮夫人向来不得宠,为何此次会连续五日到挽澜殿侍疾; 其二,未时去酉时走,虽也没什么不妥,但嫔妃侍疾向来是按天轮班,这么一个时间段,总觉得哪里不对; 其三,据说瑾夫人和珍夫人都主动请求侍疾,皆被拦下,连探视都不被允许。 折雪殿的人倒是也议论,只是画风略不同,一个个眉飞色舞,颇有些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 顾星朗的气色相比前几日已好了许多。银针是无须再扎了,每日连喝药加上药,合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两个人就坐在窗下棋桌边看书。当然是隔着棋盘各坐一边。 虽然涤砚也想不出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相处办法,但每每看到这幅画面,还是觉得非常诡异。 这日已至申时,顾星朗起身到枫木圆桌边饮一口茶,再坐下时问道: “下棋吗?” 阮雪音放下手里的书: “好。” 不到半柱香时间,棋盘上黑白子已初具阵势。 “这道病症,宫中太医不识,民间可有?” 阮雪音盯着盘上局势,并不答话。 “你不愿说的,我不会强问。但这件事我不可能不查。所以该知道的,我必须问你。” 阮雪音手执一枚白子摩挲,似在犹豫,半晌道: “我原本以为,这病只有蓬溪山的人能致,也只有蓬溪山的人能治。” “这是一种毒?” “我宁可叫它作药。但如果能害人性命的药都算毒,那么也可以称作是毒。” “你原本以为这毒只蓬溪山有。那么是惢姬大人制的。” 阮雪音看向他,心道不知他是真厉害还是运气好,蓬溪山的事情,他随便病一场便能挖一件出来,且还有人为他治病,也没怎么受罪。 “你不回答,那么嫌疑最大的还是你。毕竟除了你,没有找出第二位识得此症的。毒杀祁君,后果不用我说吧。” “你这是激将?” “我这是查案。” 阮雪音有些恼:“你这是恩将仇报。” 顾星朗却不恼:“我只能问你。你不回答,我只能逼你。很合理。”他低头看一眼棋盘,“该你了。” 阮雪音认真看回盘中局势,落下手中那颗白子。 顾星朗没看她走的棋,依然目光如星看着她。 “如果我不受恐吓呢?当今祁君会为查案杀了救命恩人?” “如果救人的是你,下毒的也是你呢?” “我图什么?” “我不知道。人情?毕竟你要问我借东西。救命之恩是大恩。” “问你借东西的人情,我已经攒够了。” 顾星朗微笑道:“东西在我这儿,够与不够,我说了算。所以,你要不要告诉我这毒的事情?” 阮雪音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两码事。”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它们算作一码事。” 阮雪音静静凝了他片刻道:“你比我以为的要坏。” 她极少与人打交道,这种时候只能用“坏”来概括自己的恼意,或者说失望。却不知一个女子说一个男子“坏”,有时候也可以理解为撒娇,而且是严重撒娇。 顾星朗果然愣了一下,平静之色被划出一道口子,瞬间气势减半。 却听阮雪音叹口气道:“我可能错了。或者说老师错了。” 顾星朗收敛神色,凝眸道:“你发现这宫里还有别的人,可能有,并且会用。” 阮雪音点头。 “谁?” “事关重大,没有实据,我不能随便说。”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五章 相见欢 .. “连日陪伴”四个字她说得尤其重,阮雪音莫名听得耳根发烫。顾星朗倒淡定,只佯怒道:“一个姑娘家,说话如此没羞没臊,是得快些把你嫁出去,让你夫君好好管管你。” 淳风面上一红,继而想到什么,坏笑道:“九哥自顾不暇,就不要管臣妹的闲事了。” 顾星朗此前一直半朝阮雪音坐着,这时候转过来坐正,理一理衣袍下摆,姿态甚是洒脱好看。他看向淳风自在笑道:“朕有什么自顾不暇的?” 淳风狡黠一笑:“九哥这后宫目前虽只有四位夫人,却是一个比一个痴心。今早瑾嫂嫂还跟我埋怨,说九哥抱病,她一心想要侍疾,九哥偏偏不让,连瑜嫂嫂、珍嫂嫂也不行,只要珮嫂嫂。臣妹光光听着,都闻到好大的酸味儿呢。” 阮雪音有些无语,心想这兄妹俩拌嘴说闲话,非扯上自己,好像这后宫争风吃醋的戏码也有自己一份儿。 顾星朗却眸光一闪,若无其事道:“哦?她还说了什么?” 淳风转眼见枫木桌上有一盘子蜜饯,走过去拈一颗放进嘴里,继续道:“九哥便这么着急知道瑾嫂嫂说了什么,也不怕珮嫂嫂吃味。”一边说着,饶有兴味看一眼阮雪音。 阮雪音却是再也不想坐这儿听这些有的没的,起身福一福道:“既然淳风殿下来探望君上,臣妾便先告退了。” “今日有你爱吃的甜酒酿汤圆,不吃了再走吗?” 这自然的语气倒把淳风吓一跳。 阮雪音一愣,继而道:“多谢君上美意。臣妾确实还有其他事,便先告退了。” 顾星朗想问的还没问完,但淳风杵在这儿,也没法问,于是点点头:“去吧。” 涤砚送阮雪音出门,淳风转头看向顾星朗,脸上尽是探究意味:“九哥最近对珮嫂嫂很上心嘛。” 顾星朗站起来朝台阶下走,不以为意道:“怎么说?” 顾淳风眨巴着眼睛高深莫测道:“连人家爱吃什么都知道,不过是侍了五天疾,又不是侍了五天寝。” 顾星朗蹙眉:“你这丫头,如今说话真是不羞不臊,看以后谁敢娶你。” 淳风嘻嘻一笑:“这我可不担心,九哥指婚,谁敢违抗?再说了,淳风不过小你半岁,现下就我们俩,九哥你就不要装老成了,还丫头。” 顾星朗摇头道:“瞧你这张狂样,朕都不敢送你去祸害别人。” 淳风紧跟着往下走,边走边道:“那臣妹就赖在宫里。好不容易这后宫又热闹起来,戏我还没看够呢。想想就精彩。” 顾星朗心道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真是自幼被宠坏了,如今这后宫的戏,不是精彩,是惊心。 于是敛起神色道:“不该你管的事情便不要管。还有,别跟你这几位嫂嫂走得太近。” 淳风瞪大眼睛:“几位?不是只用防着珮嫂嫂吗?” 顾星朗再蹙眉:“谁跟你说要防她的?你平时就是这么满宫里嚷嚷的?” 淳风委屈道:“又不是我嚷嚷的。自她入宫你根本没去过折雪殿,要不是这次侍疾,她也没来过挽澜殿。还用我嚷嚷吗?”她撇撇嘴,“不过九哥,你这次为何只要她侍疾?难不成,”她又露出狡黠笑容,“发现人家生得漂亮,到底没忍住?” 顾星朗哭笑不得:“在你看来,朕的眼皮子这么浅?” 淳风煞有介事点点头:“也是。珮夫人虽然美,倒也没美过其它几位,算是平分秋色。不过九哥你这艳福真是前无古人啊,就是咱们太祖爷的后宫,也没有同时出现过这么多青川一等一的美人。你这是什么命啊!” 顾星朗心想最近差点儿连命都没了,这种“好”命,不要也罢。继而想起来什么,问道: “看起来你跟你瑾嫂嫂倒常走动。” 顾淳风点头:“我们俩生辰只差五天,性子亦合拍,确实相处甚好。” 顾星朗好笑道:“两个娇蛮之人,居然没打起来,还相处甚好。” 淳风嘟嘴道:“九哥说我娇蛮便罢了,对自己的爱妃也这么不客气,看我不告诉瑾嫂嫂去。” “你尽管去说,朕当着她也是这么说。” “九哥你真是个祸害。”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六章 且坐令 .. 话说太医院得了密令,并不敢将此次顾星朗的病症细节外传,因此合宫的人只知君上抱恙。五天过去,顾星朗痊愈,除了太医院那几位惊疑,倒也无人觉得不妥。 而最受后宫众人关注的,自然是有关珮夫人的下文。连续五日侍疾,突然而耐人寻味,那么接下来,君上会去折雪殿吗? 顾星朗依然没有去折雪殿,但另一件耐人寻味的事发生了:连续三晚戌时,阮雪音都去了挽澜殿,且是涤砚大人亲自带辇轿去接。 最最耐人寻味的是,戌时一过,阮雪音便会从挽澜殿出来,由辇轿再送回去。 连续三晚,皆是如此,一个时辰,做什么呢? 没人往侍寝的方向想,因为听雪灯没亮。大祁的规矩,后妃不宿于挽澜殿,也包括不在挽澜殿侍寝。据说太祖定下这道规矩,是为警醒顾氏历代君王严加自律,无论坐享怎样的声色犬马、人世繁华,回到挽澜殿,便得记起自己是谁,身负何种责任。 当然,也是顾夜城自己于显武七年打破了这道禁令,便是名垂青史的夜宿挽澜殿。尽管有些打脸,毕竟直至太祖驾崩,显武一朝也只有明夫人能留宿挽澜殿。因此没人认为太祖陛下自制力不足,反而增加了这位传奇帝王性情中人的一面,而夜宿挽澜殿也成为近百年来,大祁乃至整个青川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帝王情事。 因为这个故事太过出名,以至于挽澜正殿上绕檐顶一圈的逾百盏听雪灯,也被蒙上了浓重的传奇色彩。历代入挽澜殿当差的宫人,入殿第一课,就包括学习“点灯”的规矩。 祁宫中亮灯,无论室内还是室外,统一叫掌灯。只有一种情况叫点灯,便是点听雪灯。 这件事仪式感过重,在祁宫乃至大祁人民心中的地位太高,以至于历代祁君都不敢在此事上“作弊”——但凡有嫔妃留宿挽澜殿,哪怕没有留宿,仅仅是侍寝,亦不敢不点灯。 仿佛太祖陛下永远在看着。 遵循这道规矩,就像遵循祖训。 然而太祖之后,从太宗到定宗,听雪灯是真的没有亮过。算起来,当年见过听雪灯照亮霁都夜空的小孩,最小的如今也年过八旬了。 那些老人常说,可惜啊,那般盛景,你们是无缘得见了。 听雪灯没有亮,所以珮夫人去挽澜殿不是侍寝。那是做什么呢? “连续五日侍疾,已是点眼,君上无所谓,我是万不想被她察觉的。” “我不找你,你也要来找我。”顾星朗正在批折子,放下手里的笔淡淡道。 “借东西一事,我已经等了几个月,不在乎这几天。” “你连续五日侍疾,满宫都在议论。如果当真是她,你已经暴露了。”他走过来,坐到她对面,“你一直没说,到底为何疑心她。” “我在她身上闻到过。” “什么?” “那种味道。配制这种药,所用药材极特殊。我一直以为除了我们师徒三人,不会有第四人认得这种药,是因为老师说,这其中有一种药材天下间只蓬溪山药园有。老师从不说没把握的事。” “有没有可能,五年前竞庭歌将它带去蔚国,泄露了出去?” “有关蓬溪山的事,我们一个字都不能外传,尤其是药园。这是门规。如今我跟你讨论此事,完全是因为你中了此药,已经知晓。她的性子比我更谨慎,不会泄露。” “如果她在蔚国也遇到了类似情况,比如慕容峋中毒,她为救他不小心泄露了呢?” “问题在于,如果慕容峋曾中毒,谁让他中的呢?这个第四人,是永远存在的。” 顾星朗默然。 “而且,她应该没有带这个药去苍梧。” “为何?” “她不会治。” 顾星朗意外:“你是说,惢姬大人只教了你医术,却没教她?” 阮雪音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于是道:“我们俩学的东西,本就不一样。” 顾星朗知她有意终结这个话题,也不追根究底,转而道:“你所说的气味,我却从未闻到过。” “这也是我想问君上的。我那次闻到,是她从我面前走过,距离不过寸许,她的裙纱甚至碰到了我的鞋。按理说,你与瑾夫人有肌肤——” 她本想说肌肤之亲,突然觉得太直白,一时尴尬,改口道:“瑾夫人会侍寝,与你距离更近,你竟一点都没闻到过?”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七章 连环套 .. 阮雪音与上官妧甚少往来,为数不多的那几次亦是话不投机。 但她确实很想弄清药的问题。几日前她遣粉羽流金鸟传信回蓬溪山,老师的意思,也要她查。 她掰指头一数,原本只带着一项任务入祁宫,然后为了这项任务,多出了查顾星磊之死的任务。现在又多出了药的事情。 在山里十几年,虽博览群书,也受老师日日训练,分析学习各种所谓谋算策略。真正涉世,开始实践那些原理逻辑,才发现很多事情,不是心里明白就能做好。 能算和愿意算,是两码事。他说得对。 和上官妧过招是在所难免了。 说不定对方也在等她。 但以目前她和她的交情程度,直接冲进煮雨殿未免不妥。主要是她自己脸皮薄。 得让惜润再帮一回忙。 便在次日,阮雪音敲开了采露殿的大门。 “珮姐姐最近忙着照顾君上,听说这几日夜里,涤砚大人也会亲自接姐姐去挽澜殿,惜润以为姐姐没工夫搭理我呢。” 段惜润亲自倒一杯茶放到阮雪音跟前,笑容仍是柔暖可人,只是眉宇间隐有些怅然。 阮雪音一时没理解那些怅然,微笑道:“君上已差不多痊愈,我白天也是清闲,便过来看看你,顺道一赏你庭中的蔷薇。” “君上抱病,我和瑾姐姐忧心,也都是希望去侍疾的,可惜君上一概不允,只要姐姐陪着,这么些天,我们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段惜润不大会掩藏情绪,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到此时阮雪音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日淳风在挽澜殿说上官妧埋怨不能侍疾,不是夸大其辞,而是确有其事。因为显然段惜润也对此事耿耿于怀。 她有些不解,自己向来不得宠,只是侍个疾而已,竟如此严重吗? 这类浑水她尚未趟过,暂时想不明白,亦不愿费心思了解,于是宽慰道:“君上宠爱你们,侍疾这种苦差事,自然舍不得叫你们来做。” 段惜润巴巴看着她:“说出来不怕姐姐笑话,平日里君上倒是每隔十来日便会来看我,有时坐一坐,有时也会留下。”她俏脸一红,继续道:“可连续五日和君上朝夕相处,却是从未有过。惜润是真羡慕姐姐的福分。” 阮雪音这才有些理解她的惆怅,以及淳风口中上官妧的醋意,虽然无法感同身受,到底看懂了这小女儿家的心思。所谓痴心,莫过于此吧。可惜顾星朗不能一心一意对待她们中任何一位,最要命的是,还有披霜殿那块“心头肉”。 想起那时候在御花园初见淳风,她警告她时说的这个比喻,阮雪音无声笑起来,真是生动啊。生动又贴切。 段惜润不知她心中所想,以为她想到了跟君上相处的时光才笑,更加忧愁:“早先君上远着姐姐,想来如今是解了嫌隙,以后惜润能见到君上的次数,可又要少了。” 阮雪音见她虽吃醋怅然,却有一说一,并不阴阳怪气,对自己亦坦诚,很是欣赏。宫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变成面具人,反而把心放在阳光下活着。 很了不起。 却不知上官妧对顾星朗有几分真心。若当真是她下的手,那所有争宠献媚可都是演戏了。 收回思绪,阮雪音认真道:“君上最近找我,是有事要问。你也知道,我身份特殊,自入宫以来,不仅宫里,整个霁都,甚至大半个青川都颇多议论。你放心,我入祁宫,确有原因,但一无损于君上,二不会与你们争宠。君上从前如何待你,今后也会是一样的。说不定还会越来越好。” 最后这句话不是安慰。如果上官妧真有问题,纪晚苓又对故去的未婚夫痴心不改,最后站在顾星朗身边的,或许真的就是段惜润。 段惜润怔怔看着她,其实很多时候阮雪音对世事的态度、关注的东西、讲出的话,她都不太理解。不是不理解话本身的意思,而是同为公主,她跟她却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段惜润有限人生里见过的人当中,阮雪音都相当特别——她不关心身为夫人该关心的事,甚至不关心身为女子该关心的事,似乎很冷淡,但也可以理解为洒脱,属于女子的洒脱,让人莫名生出好感。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八章 双韵子 .. 便在阮雪音踏入采露殿不久,那边厢纪晚苓入了挽澜殿。 “父亲听闻君上病症,很是忧心。尤其对于珮夫人会医治一事,父亲说——” “不是说好了,此事不要外传?”顾星朗蹙眉,“你可是把来龙去脉都说了?” 纪晚苓抿抿嘴,抬眼直视他:“你这病来得蹊跷,太医院无人会治,她一上来就能对症,彼时看着如此危机的情形,五天便叫你痊愈,你真的不查?” “查不查,怎么做,朕自会处理。”他换了“朕”,显然动气,“你要我说几次,这些事情,你不要管。” “这不是前朝事,这是后宫事。君上龙体受损,事出蹊跷,我身为四夫人之首,不能不过问。” 顾星朗看着她:“那纪大人是怎么知道的?我四日不上朝,只称抱恙,如今好了,自然无人再问。纪大人忧心什么,又如何知道我的病症?” 纪晚苓语塞。 “后宫向前朝大臣传递消息,你可知是何罪?”顾星朗声音有些冷,这种语气极少出现在他和她的对话里。 纪晚苓自知理亏,缓声道:“此事是我做得不妥。但纪氏几代忠良,当初是追随太祖陛下打江山的,哪怕我向父亲言及此事,父亲忧虑,也是一心为你,又不会有其他心思。” “道理是道理,情分是情分,但规矩是规矩。”顾星朗也缓和了语调,平静道:“且不说此事我已明令不可外传。就是我不介意,若让其他人知晓你向相国府传递宫内消息,你有几张嘴说得清?纪氏满门,甚至可能因此获罪。” 纪晚苓微震,抬头有些愕然看着他。 顾星朗心中不忍,柔声道:“晚苓,你或许还未完全适应,如今我已经不是九皇子,你也不是纪家大小姐。我为君,你为夫人,我们都有属于这个头衔的义务和责任。你现在对纪大人说的任何话,不再是你从前在宫里玩儿了半日、回去讲的那些轶闻趣事。它们全都变成了禁忌。” 纪晚苓脸色发白,若有所思半晌道:“是啊,当初我一心为磊哥哥的事入宫,做了夫人,其实从未认真考量过此事。其实,这已经是一个不可逆转的人生选择。” 顾星朗默然,许久之后方开口道: “这件事上,我也有错。那时候老师说你自请入宫,我只顾着高兴,竟不曾多想,你钟情三哥多年,怎会突然愿意入宫来我身边?我只道是,时过境迁,你到底想通了,且对我,总算有多年情谊。” 倘若在过去,这番话他未必说得出。但一件事存在得太久,年年月月在脑中心中发酵,总有一天,你能面对、接受、坦然讲出来。 这便是所谓成长吧。 “归根到底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无须自责。” 顾星朗微不可查叹一口气,看着她认真道:“时间不可逆,已经发生的事,我们无力扭转。我不会勉强你什么,斯人已逝,你要自己宽心。在这宫里,我自会护你周全,但你不能主动犯险。” “这件事,你真的不打算查?” “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查呢?” “这便是最近几晚珮夫人都会来挽澜殿的原因?” “晚苓,我的能耐,你是知道的。我不需要你帮忙,更不想你牵扯进所有这些。有时候你出于好意,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这世间所谓秘密,多一个人知道,便意味着会有更多人知道。尽管你只是想告诉你父亲。” 纪晚苓长叹一口气:“我明白了。但父亲有个想法,事已至此,我还是想转达君上。” “你说。” “父亲听完你的症状,表情有些,我很难描述,但我没见过他这副神情。然后他说,”她顿住,似乎比较难开口,“若有机会,他想见一见珮夫人。” 顾星朗挑眉。第一,这个要求很奇怪;第二,不合规矩。 “为何?” 纪晚苓摇头:“父亲没说。但他的意思,应该不是怎样正式的见面,估摸就是看上一眼。我也不明白。” 顾星朗思忖片刻道:“十月秋猎,到时候你们几个都会去。纪大人已有两年不去,今年若天气好,也可与曹大人他们同去。” 纪晚苓会意,然后道:“你最近与珮夫人走得近,我虽直觉她未存坏心,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且这次的事与她脱不了干系。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顾星朗点头。不知她今日有没有去煮雨殿。 便在当夜,亥时将过,阮雪音至挽澜殿求见。 “珮夫人,今夜太晚,君上已经准备安置,再是要紧的事,可否明日再说?” “请涤砚大人通传,见与不见,且看君上意思吧。”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九章 煮雨殿疑云(上) .. “我不喜欢冤枉别人。这也是之前我不愿说她名字的原因。且她若并无害你之心,那么她跟惜润一样,嫁入祁宫,你是她们一生的指望。” “看来珍夫人教会你不少东西。” 阮雪音点头:“她确实让我开始思考从前没想过的一些问题。” “比如呢?” 阮雪音没听明白:“什么?” “比如哪些问题?” 她有些怔,一时答不上来:“也许遇到问题的时候我会知道吧。现在你这样问,我也举不出例来。” 顾星朗笑道:“你就没想过,你自己也是夫人,这么晚进我的寝殿,出不去怎么办?” 出不去?这是什么意思? 以阮雪音的**,哪怕未经男女之事,怔愣片刻后也便明白过来。她心下一跳,有些慌,蓦然看见顾星朗眼中那抹戏谑。 于是迅速平静下来,稳了神色道: “君上说笑了。这里是挽澜殿,今夜我若不出去,听雪灯一亮,这宫里,噢不,这霁都,整个大祁,乃至整个青川都是要炸锅的。最重要的是,君上应该不希望听雪灯因我而亮吧。” 顾星朗讶于她反应之快,收起眼中戏谑道:“这祁宫的规矩,你倒学得甚好。” “君上谬赞。这点听雪灯的规矩,怕是青川大陆无人不晓。”她欠身一福:“臣妾告退。” 翌日巳时,阮雪音和段惜润会和于清晏庭,一同前往煮雨殿。 段惜润今日一身珊瑚粉暗花纱罗裙,裙摆由密到疏绣了满枝的桃花,衬着她婴儿般白糯的脸颊,明媚袭人。 阮雪音穿浅湖蓝的轻容纱百褶裙,裙摆是层层叠叠的轻纱,无任何绣工,只袖口处以靛蓝色纱线绣了合欢花图样。 “姐姐自从皮肤恢复,便只穿各种湖水色了。这么清简的样式,穿在姐姐身上却如此好看,像画儿里的仙女。” 阮雪音不太注意别人衣着打扮,听她这么说,才细细打量对方,微笑道:“这身桃花裙很衬你,好像很少见你穿非蔷薇图样的衣服。” 惜润双颊生霞彩,不好意思道:“说是茗州那边贡上来这暗花纱,君上看了觉得适合我,便命造办司制了罗裙,又说这颜色本就出彩,再绣蔷薇会喧宾夺主,桃花同样娇艳却形态更简,于是用了桃花。” 阮雪音点头道:“确是此理。桃花图样也很适合你。” 谈笑间渐渐近了煮雨殿,远远便见殿门前几道身影,竟是上官妧带着几位婢子亲自在门口相迎。 “巳时一到便在这殿门口候你们,茶都快凉了。” 未走近见礼而声先至,上官妧的性子倒真和淳风有些像,无怪那日在挽澜殿,听淳风说起来她们交情甚好。 阮雪音心里想着,却听段惜润娇声道:“还以为这茗州新进的暗花纱只我有。没想到瑾姐姐也得了。” 她微微撅嘴,其实只是佯怒,上官妧笑着伸手刮一下她鼻尖:“要说天真烂漫,这祁宫里确是你独一份儿的。前些天咱们巴巴要去侍疾,被君上拒之门外,连探视都不允。这暗花纱还不是稍作安抚罢了。你瞧珮姐姐日日伴在君侧,用得着赏衣裙吗?” 阮雪音这才注意到,上官妧这身紫棠色纱裙和段惜润的桃花裙材质如出一辙,绣工比段惜润的桃花满枝更繁复,从领口到袖口,前襟到裙摆,都错落有致缀满玫瑰图样。因为花朵之间的间距、布局极好,所以并不显得复杂,倒有种琳琅满目之美。 听着上官妧的话,她有些头大。最近每多见一个人,便会被多提一次侍疾的事,已经过去了四、五天,还有完没完? 侍疾而已,明明是辛苦活儿,却被她们个个当作美差,后宫女子都疯魔至此吗? 段惜润见阮雪音不接茬儿,知她不喜拿这些事说嘴,于是道:“瑾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谁敢反驳你。赶紧请我们进去吧,我等不及要吃你这儿的蜜糖凉糕呢。”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章 煮雨殿疑云(中) .. 段惜润眼睛睁得溜圆:“珮姐姐,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阮雪音笑笑道:“碰巧知道。” 上官妧神情比先前深邃了些,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都说珮姐姐深造天文,竞先生研习地理。不想姐姐对植物也有如此研究。” 阮雪音保持微笑:“我在蓬溪山十余年,平日里除了老师与师妹,也只能与山中花木打交道,便认得多些。” 上官妧眸光轻转:“山中药材也多,想必除了花木,姐姐也识得不少草药?” 阮雪音略一思忖,回答道:“认得一些,但我们师徒三人极少受伤生病,所以没怎么用过。” 段惜润心想好好的打趣怎么突然正经起来,虽然两个人仍是笑盈盈在说话,她却有种庭中骤然降温的错觉。 “好了好了,两位姐姐这是要比试谁认识的植物多嘛?恕惜润大言不惭,真要比试起来,恐怕是我胜呢。” 她一边说着,走到两人间一手架一个,便向正殿内去。 上官妧恢复娇俏模样,连连应道:“可说呢,韵水城四季如春,这其余三国的植物种类加起来或许也没有白国多。要认花花草草,谁能比得过你?” 阮雪音被段惜润右臂挽着往前走,心想这煮雨殿内所栽花木一半都不是观赏类,单这一点,就不太寻常。可奇怪是奇怪,细细想去,倒也没什么不妥。毕竟除了曼陀罗,其他都无毒,至于那几架子曼陀罗—— 虽然可疑,但一来与顾星朗此次病症无关;二来上官妧懂医道是几乎可以确定的,这曼陀罗的药理也并非百害而无一利,单是花朵便能止咳、镇痛、治风湿,她要种植也说得过去。 第三,她提醒自己别太捕风捉影,毕竟之前就差点儿冤了她。 “珮姐姐快尝尝,这蜜糖凉糕我此前从未吃过,第一次在煮雨殿吃到时,惊为天糕。” 阮雪音听她说得可爱,扑哧一笑,便坐下朝碗中看去。一看之下却愣住了。 她也很喜欢吃这个。她和竞庭歌都喜欢。每年夏天她们都吃。 这是崟国的消暑点心。虽然这些年几近失传,但不少上了年纪的崟国百姓还是会做。老师就会。 一开始段惜润说凉糕,她以为只是同名。毕竟这天底下糕点小食一大堆,凉糕这个名字又太过普通。 段惜润见她呆愣,打趣道:“姐姐不会还没吃就被它的美貌征服了吧。” 青瓷碗中白白嫩嫩似豆腐、又比豆腐光洁晶莹的一整块“糕”,其实不是“糕”的质感;碗底浸上来深红色的“蜜糖”,也不是蜜糖,阮雪音看一眼便知道,那是用赤砂糖熬制的糖浆。 单看卖相,非常地道,简直就是锁宁城里哪户人家中上了年纪的老人做出来的。 她被段惜润一句话说得醒过神来,微笑道:“莹白配赭红,确实很好看。”于是拿起匙子拨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味道也很正,“冰冰凉凉,口感糯且滑,加上赤砂糖浆的独特甜味,竟能在口中留香许久。” 段惜润拍手笑道:“原来珮姐姐与我一样是吃讲家,不仅会吃,评得也好。” “想来这凉糕无法储存,得是现做,再放入冰块中镇着,才会有如此口感和温度吧。” 上官妧笑道:“姐姐说得是。为着你们今日过来,卯时刚到我便起来了,半个时辰做好,一直在冰块里镇到方才。” 阮雪音再吃两口,赞叹道:“如此美味,想来是蔚国的消暑名点?” “说起来,我也不知这道点心源自哪里。我自幼便吃,因为我娘亲会做。待稍大些才发现,不仅相国府里,整个苍梧都只我娘亲会做。想来是她的独门秘方。” “或许,是瑾夫人娘亲母国的特产?” 上官妧莞尔道:“我娘亲就是蔚国人。”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一章 煮雨殿疑云(下) .. 眼见这么多人在场,上官妧似不好发作,冷声道:“以后寝殿只由细芜和品萱打理,其他人一概不得入内。”说罢瞥一眼那小宫女,“把她带下去。” 只见细芜朝另一名稍年长些的宫女递个眼色,想来是上官妧口中的品萱,那品萱便招呼了两名婢子过来,将犯事的小宫女带了下去。 阮雪音与上官妧相处不多,又知她不止是表面所见的娇蛮大小姐,所以对她这般表现并不意外。段惜润却该是从未见过她如此——虽忍着没有大动干戈,此刻脸上却似蒙了一层霜,寒沁沁的,叫人紧张。 “那个,瑾姐姐,咱们继续去前殿喝茶吧,这里叫细芜带着人收拾便好,你再看也是生气。” 上官妧此时才意识到自己面色不善,扯出一个笑容道:“也好。下人们不懂规矩,白白让你们看了笑话。” “婢子们都是调教出来的,哪宫里都可能遇上这种事。前几日我殿里的小丫头打碎了我从母国带来的花瓶,还不是只有算了。已经碎了,也拼不回来,只当岁岁平安,图个好兆头吧。” 上官妧笑道:“你倒会安慰人。” 段惜润巧笑道:“我母妃常说,人要学会和自己过得去。自己不为难自己,别人也便为难不了你。” 阮雪音第一次听这话,觉得颇有道理,心想这样的母妃,无怪能教出这样的女儿。 “不过瑾姐姐酿的什么厉害的酒,竟藏在寝殿里,莫不是怕我们瞧见了管你讨来喝?名字也好听,刚听细芜说,是叫嫣桃醉?” 尴尬在上官妧脸上一闪而过,只听她娇俏道:“哪里是什么好酒,我从未以花入酒,头一回尝试,怕被你们看见笑话,于是放到寝殿去了。” 阮雪音脑中浮现出那一地的酒和躺在其中泡得发了白的粉色花朵,总觉得就要想起来什么。 却就此卡住,无论如何翻不过去。 又闲聊一会儿,眼看巳时快过,段惜润与阮雪音起身告辞。 三人走至正殿门口,上官妧和惜润还在嬉闹,阮雪音站定,从这个方向再打量一遍前庭: 东侧有曼陀罗、依兰树和马鞭草; 西侧有迷迭香、依兰树和犬蔷薇。 它们中有的性凉,有的性热; 有的有毒,有的无毒; 有的治失眠,有的治咳嗽,有的行气活血,有的镇痛消炎。 看起来形貌各异,功用不同,似乎没什么联系。 但它们若以特定方式被炮制,便可能产生同一种功用。就是犬蔷薇泡烈酒的功用。 她到这时候终于茅塞顿开,推开了自进煮雨殿起心里便生起的那扇门。 入夜,来自挽澜殿的轻辇停在了月华台下,涤砚领一众宫人静静候着。 月华台上,阮雪音在收曜星幛,而云玺在收拾除曜星幛以外的所有东西:书、茶具、笔墨纸砚,一边收拾一边道: “夫人,自各位夫人先后入宫,奴婢还没见君上用辇轿接过谁呢。且是隔一两天就来接,奴婢看着真是高兴。” 阮雪音回头见她笑得颇甜,竟有些段惜润脸上那种甜法,莫名其妙道: “高兴什么?” 云玺笑意更浓:“奴婢虽没见过两回,但觉得君上与夫人在一起的画面,看了便叫人高兴。奴婢也不知为什么。” 阮雪音哭笑不得,心想这“在一起”三个字怎么解释呢,我也不能告诉你我和他是在聊正经事,且件件都不是小事,每晚去都聊不完那种。 有时候她也奇怪,其实每晚议题都很明确,就那两件事,却总要聊满一个时辰。且若不是时间到了她得回去,还可以继续。 通常是她说完,他提问,她解答,有时会出现意见分歧;如果说着说着发现意见分歧的根源来自价值观,又要就价值观辩论好半天。 如果当晚只她有新线索,这便到了头。如果刚好他也新得了什么消息,这个过程又要反过来重复一遍。 最要命的是,都是自幼看书当饭吃的人,往往说着说着就跑了题,要么有人引经据典,要么有人平行对比,很快就把一个话题延展得无边无际。 好几次阮雪音都聊出一身冷汗,因为照这种聊法,她早晚得泄露蓬溪山不少事。 但又不能不去。 药的事情,老师交待要查;而借东西的事,也该开口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二章 夏夜解语(上) .. “有你说的那种植物?” “没有。” 顾星朗饮一口茶,淡淡然看着她。 “但庭中的植物组合有道理可循。”她停顿,心里复盘一遍下午练习了大半个时辰的措辞,“一会儿我讲完,会问君上几个问题。君上可以选择不回答,但也要恕我唐突之罪。因为雪音只是就事论事。” 顾星朗点头:“好。” 她走回御书房内,从书案上拿回一张纸,一支笔。 “我作画极差,只可意会,君上莫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提笔在纸张最北端写上“煮雨殿”三个字。 不知是不是看多了她清冷淡定的样子,每次见她不好意思,顾星朗都觉得很可爱,嘴角忍不住要扬起来,又提醒自己这种情绪很危险—— 于是敛了神情,静静看她在纸上画出一些圆,一些线条,一些形状,然后听她徐徐道: “假设这是煮雨殿前庭。各夫人殿中栽种植物的区域只有前庭,如果瑾夫人没有悄悄在看不见的地方设园圃,那么我今日所见便是全部。” 她开始用笔尖一一指点画上的事物。 “入得庭院,西侧有几个青花瓷盆,里面是迷迭香。”她在那几个圆旁边写下“迷迭香”。 “这是花盆?”虽然有预警,顾星朗看着那几个实在有些太潦草的圆仍是挑起了眉毛。 阮雪音正打算一气呵成直击要害,被他这句话和脸上的表情惹得瞬间破了功,蹙眉道:“说了只可意会,你怎么这样?” 这句话真的很像撒娇,要不是她蹙起的眉头确有恼意,顾星朗几乎就信了。 他无奈摇头笑道:“你继续。” “东侧有一些花架,是正开花的白色曼陀罗。”她在那些线条边写下“曼陀罗”。 “曼陀罗是爬藤植物?” “不是,是树。但因为相对矮小,枝干又细,开花时节大朵大朵的花垂下来,容易让枝干过分弯折,遇上暴风雨便更危险,所以很多人会支些轻巧花架在花期托住枝干。” “你懂的倒真不少。” 阮雪音微微一笑:“雕虫小技。” 漫天星光在她白瓷般的脸庞上漾出滢彩,月光穿透那些浅湖蓝色轻纱,莹白的肌肤便隐隐从纱间透出来。袖口的合欢花在夜间泛出丝线光泽,比白天看着更立体精致。 “合欢花绣得不错。” 阮雪音一愣,心想这里面没有合欢花啊。然后她注意到那个“绣”字,看一看袖口道: “云玺说无论如何要有刺绣,造办司的人也坚持,说夫人的宫裙没有绣工不合规矩。我实在不喜欢衣服上有纹样,想着合欢花样子简单,看上去也清爽,便用了。” “合欢花的图样在宫中也常用,因为意头好。”他饮一口茶,闲闲道。 阮雪音点头:“从名字里就能看出意头的花很少。它还能安神舒郁,养血消肿,药用价值也高。” 顾星朗凝她片刻:“继续吧。” “继续往前,西侧有一棵依兰树,整个煮雨殿总共三棵,另外两棵在正殿之后,因为高大,站在前庭便能看见。” 她在纸上三处分别写下“依兰”。 “再往前走,正殿门前东西两侧各有一个花圃,里面分别是马鞭草和犬蔷薇。” 顾星朗思忖:“这些植物,在宫中都少见。像犬蔷薇这样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曼陀罗似乎也是宫内不会栽种的。” 阮雪音点头:“莫说宫内,就是百姓家的院子,像犬蔷薇、依兰这样的花木也不多见。蔷薇种类千千万,珍夫人殿中那些个个都比犬蔷薇出名,观赏价值也更高。至于依兰,这种花喜欢温暖的地方,多分布于白国,祁、崟两国也有。可瑾夫人是蔚国人,庭院里竟种了三棵。”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推断也有漏洞:“还是说,这些依兰树先前就有?是我想多了?” 顾星朗思忖片刻道:“确实是她入宫后移栽进去的。那时候,她说她一定要闻到此花的香气才能安睡。”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三章 夏夜解语(下) .. “要说室内香气,她那里向来比别处香,她自己也一身玫瑰气。” “可煮雨殿的寝殿内却不是玫瑰香吧。” “确实不是。” “君上可识得这种香气?” “不识得。” “君上留宿煮雨殿,与留宿采露殿相比,”她再次顿住,觉得实在很难开口,又突然觉得自己何必深究这件事,还和他讨论? 因为她要查药的问题,便不得不摸上官妧的底。而此刻还加了一条,她很想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但她问不出来。 “会不同些。在煮雨殿。”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踟蹰片刻,还是答了。 阮雪音愕然望向他。 “这就是你想听的答案?” “此话可真?” “我既然答了,就没必要骗你。” 阮雪音仍是有些难为情,顾星朗的尴尬却在开口回答前已经被克服。 “你可知在宫中使用这些秘术,无论谁,都是要掉脑袋的。” 阮雪音意外:“这不能叫秘术吧?” “这还不叫?” “如果是秘术,君上不会浑然不觉。从药理上讲,这些方法所带来的效力都不算强,跟真正所谓秘术,也就是坊间流传那些,没有可比性。从实际症状讲,刚君上已经说过,只是感觉略有不同,却并无不适。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对身体亦无损伤。说得直接些,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手段。为的,也不过是邀宠,或者固宠。” 进入论事状态,她逐渐忘却尴尬,只脸上红晕还未褪尽。 “我的理解是,你刚奏了她一本,如今又在为她求情?” “适才不是奏本,此刻也不是求情,只是就事论事。我确实不太喜欢她,但不会因此说有失偏颇的话。” 顾星朗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君上下次去煮雨殿,可否看看寝殿后的区域,是否有园圃,或种植了其他植物?虽说从规矩上讲不太可能,但我今日毕竟没有看到。” “你认为你跟我说了刚才的话,我近来还会去煮雨殿?” 阮雪音一愣:“为何不?” “如果是你身边的人对你用手段,无论是否带来损伤,你会如何看待他?” 阮雪音默然片刻。“可她毕竟只是为了固宠。这难道不是后宫逻辑?我虽也不赞同,但历朝历代,这样的事还少吗?” “邀宠的方法很多。在这宫里,除非是不想承宠,否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但方法本身就是一种选择,足见一个人心性。这种事情,惜润便没有做。” 阮雪音无话可说。因为他是对的。她也这么认为。 “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因为我说了这些话,致使她受冷落。也许我想多了,一切只是巧合。” “我其实不太明白,你这种在意出于什么心理。同情心?” “如果惜润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待你是真心。至少是真的关心你。如果因此被你厌弃,对她不公平。” “一个对你使手段的人,能有多少真心?而且,这后宫中一共才几个人?她便如此费力固宠,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 “我尚不清楚。但这世上的事情,动机不足的用力过猛就是问题。至少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她来自蔚国。” 顾星朗并不惊讶于她接的准确。“你清楚就好。” 阮雪音看着他,眼里泛起星星点点的微芒,就像湖水泛起涟漪:“你确实厉害。” 突如其来的赞美叫人猝不及防,顾星朗一时不确定她是褒是贬,稳住神色道: “何出此言?” “整个青川都认为崟国最不安分,也理所当然以为你最在意崟君。但君上似乎对蔚国同样忌惮。明明从国力上看,蔚国是最弱的。” “但从牌面上看,蔚国已经不是最弱。” “的确。”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四章 忽而今夏 .. 顾星朗心中微震。曾几何时,他也这么想。 “且这青川四国中,崟、白、蔚任何一国都可能需要我这样的谋士,唯独祁国不需要。因为祁国有你,只论谋略,我和我师妹都未必如你。这也是老师说的。” 这是一句严重恭维。 他眼眸里再次掠过星光,嘴角不自觉就要上扬,到底忍住了。 “如果有选择,你愿意做夫人还是谋士?”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不是老师替我选了这条路,我也许就在蓬溪山一直呆着,最后活成她的样子。这样也很好。” 他再次心下一动。 十四岁以前他也没想过这种问题,以后要怎么样,成为谁。 很奇怪,他是皇子,且是天赋卓绝的皇子,倒也心怀天下,只是没那么心系朝堂。人世间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他从小就以最近的距离看,如果可以选择,父君那样的人生非他首选。 若不是三哥意外薨逝,替他择了这条路,他也许就等着成年,出宫开府,做一辈子逍遥王爷。如果三哥需要帮忙,他也会尽心辅佐。 就是自出生起便能看到的,那条他该走的路。母后希望他走的路。 他突然觉得母后当年那番话,或许真的也是在保护他。或许在母后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没有哪条更好;她的两个孩子,能在各自的既定生命轨道上走下去,稳稳当当,甚至相互扶持,已经是最好。 他从来没想过,也许母亲也并不觉得为君之路就是更好的路。 他有些释然,复又看向她,眸中星光变得柔和。 “不可惜吗?” 她知道他在说,一身本事却无所用。 “我四岁入蓬溪山便开始修习跟观星相关的所有,同时读史、学医,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但天长日久,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里获得了快乐,觉得丰盛充实。我以为这也是一种有用。有用和无用,到底以什么标准判断,这是一个问题。” 顾星朗点头:“一个全然自由的人,可以这样去看待事情。但对有些人来说,不能换角度,没有选择,只能往前走。” “君上登基那日,看着满朝文武、霁都皇城和绵延的大祁江山,心中在想什么?” 顾星朗回忆一瞬,看着她平静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他的眼睛因为说这句话变得更亮。 她的眼睛却因为听到这句话骤然亮起。 “青川尚武,都说能征善战者方能坐拥这万里河山。但雪音认为,能讲出这翻话的君主,才配得上天下之主四字。了不起。” 时间仿佛静止,连天上明暗交替的星光似都凝在了盛光时刻。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因为霎那间的灵犀,心中无比安宁。 涤砚已经候在御书房中有一阵,未时已过,他得送阮雪音回去,进来时远远看见君上与珮夫人正说得投机,一时没敢打扰。此时见他们似乎安静下来,赶紧步上露台道: “君上,未时已过,该送夫人回去了。”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五章 明月不知心底事 .. 自景弘四年始,每月二十六是淳月长公主回宫省亲的日子。历代公主省亲的规矩虽各不相同,也因人而异,但这样的短周期、高频次实属罕见。主要因为顾星朗即位时年纪尚小,所谓长姐如母,因此即便淳月出嫁那年当今君上已经十七岁,仍然设了这样的规矩。 顾星磊排行第三,淳月第五,顾星朗第九。顾星磊薨逝,对于顾星朗而言,至亲其实只剩淳月一个,因为他们都是定惠皇后所出。 顾淳月性子内敛持重,跟他们三人的母后很像。就连对于那个流言,她的态度也一直微妙:从未表达过怀疑,亦从未表示过相信。 缄口不言。 相比淳风一边倒的明确信任,淳月的沉默有些叫人失望,但这很符合她从小到大的行事风格。且无论是否疑心过,她终究会站在自己的嫡亲弟弟这边,助他守护这顾氏江山。 姐弟俩从未明言,但当初顾淳月提出要嫁纪平时,顾星朗便知道她的用意。 和纪平自幼相识的情分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对方是纪平,纪家大公子,最可能继承名相纪桓的衣钵。 纪氏几代忠良,是大祁名望最高、权势最盛的士族。这样的家族,当然要笼络,更要提防。 而对于纪家而言,长公主下嫁,自然是无上荣耀,哪怕这皇恩或许并不单纯。 忠良之人不怕窥视,亦不怕考验。只要你真忠良,且能代代延续。 “前些天君上抱恙甚至取消早朝,淳月心急如焚。又听说挽澜殿设了禁制,除侍疾的珮夫人外任何人不得探视,好几天竟是半点消息也无。”她眉头微蹙,似乎再次陷入前几日的焦虑情绪中,又有些责怪意味,放低声量道: “这么严重,好歹让涤砚来跟姐姐知会一声。这几日大好了,也不见你报平安。若不是晚苓那日回来,姐姐至今还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顾星朗眉心微蹙:“她也跟姐姐说了?” “当然没有。她每次回来就呆不到两个时辰,用过午膳便得回宫,多是花时间陪伴双亲,哪里有空与我这个嫂嫂闲话。不过是纪桓大人怕我着急,略转达了几句。”她饮一口茶,复又看向他:“听君上的意思,姐姐不能知道吗?” 顾星朗见她真有些动气,缓声道:“生个病而已,哪里又有多要紧?总归没过几天也大好了。” “纪桓大人虽只寥寥数语,淳月亦能听出彼时情况凶险。好在太医院那帮人没白拿这么些年俸禄,这张玄几也是个有用的。” 顾星朗松下一口气,心想纪桓总算没多说阮雪音的事,却听得淳月继续道: “不过君上此次为何指明珮夫人侍疾?她——” 她没再往下说,因为这层担忧自阮雪音入宫便广泛存在于顾氏皇族所有人心里。一个拖长音的“她”字已经表达了全部意思。 “姐姐放心。” 淳月看着他,点点头道:“那便好。世事无绝对,尤其是本就没有定论的事情。但多一层小心总是好的。” 顾星朗微笑,将藕粉桂花糕推至她面前道:“也就每月二十八姐姐入宫,朕才命小厨房做,快用些吧。” 淳月笑道:“说起来相府里真做不出这个味道,也不知是藕不对还是桂花不对。”说着便拈一块放进嘴里。 “每次让姐姐带些回去,你又不要。” “为了我喜欢吃这藕粉桂花糕,又不满意相府里做的,三年里纪平已经换了十几位点心师傅。因着我上个月夸赞了新师傅手艺,总算消停些,若是见我从宫里往回带,说不得又要折腾了。” 顾星朗满意道:“纪平待姐姐很好。” “他一直待姐姐好,少年时候便是,你尽管放心。”此时四下无人,淳月在称谓上也放松些,“倒是你,我瞧着天长节夜宴上晚苓为你画那幅山河长卷,很是用心,你们,可是缓和了不少?” 顾星朗没有立实回答,他在犹豫是否将顾星磊案子的新进展告诉她。除了晚苓,这件事合该她知道,但—— 解释起来确实复杂,又要扯到阮雪音,且毕竟还未水落石出,于是只答道: “确实好了些。” 淳月颇宽慰:“如此甚好。去年她说要入宫,我也没多问,此事姐姐有责任。还好她来了只是使性子,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她犹有余悸,叹气道:“她那时候钻牛角尖,若真要做什么,现在想起来也是后怕。” 顾星朗拍拍她手臂安慰道:“晚苓一向识大体,不会冲动行事。你弟弟也不是普通人,懂得保护自己。姐姐无须将所有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