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月编史》 第一章·姑母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大雪已经封了长安城。天色稍亮,便听到是残月的脚步声在廊上响起,由远及近,将门吱吱呀呀推开—— “父亲,有人找!” 她的个性那时像个小鸟,家里来客她总是第一个来报的。我从案前起身,唤她进来。她咚咚锵锵地奔来,一把抱住我的腿,抬头道:“父亲,吃完早膳再教我健体拳吧,父亲,我可不戴这些首饰么,父亲?” 我打住她,“下次与我讲话不要再三言并作两语了,我自然可以教你,你自然可以不戴,但你好好吃了早膳再说。” 她立即学了教训立正在一边沉默了,片刻,重复道:“有人找您。” “我知道了。” 走出书房时,长安此刻天色似乎显得尤为阴沉,四围的晨风在廊上游荡,似乎要捎来什么讯息,然而我读不出。尚在懵懂之间,一个人影疾步向我走来,抬头看时,是个熟面孔—— “程芳——” “大人!”来者仿佛用了最后一口气跑到府上,此时脸色煞白。我心忽然一沉。 “大人,惠妃娘娘殁了……” --- 我不知听见妹妹死讯时是怎样表情,我已三十年没见她。皇帝登基前,母妃临死还为我找了一名替死鬼,使得我逃过武氏灭门抄斩的灾难。而落衡这孩子,那年才几岁,就用一张美艳脸庞换回了一条命。三十年了,我无法见她,不知她胖了瘦了,少年时有多么美貌,也不知她是苦是乐,有没有遭人欺负……我常常想她。 落衡做了婕妤,头一回冒死与我通信,程芳是我们兄妹二人的信使。她写了长长一纸,细述许多我俩曾在父王府上的日子。多年过去,她笔法看起来像是个工巧女子,举词用喻读着有些过分的精熟了。得知自己册封,她信中难免惴惴,但也流露出许多得意。她知我在城内做人的养子,虽说是养子,但养父母知我是女皇之裔,当年是受过母妃的托的——母妃为人谨慎慈厚,她知道武家的男孩总是凶多吉少,生下我时,就为我找好了托付——落衡除了那纸信,又让程芳偷偷送来过不少银钞和宫里分配的珠玉。她知道我养父母家没落,怕我吃苦。 我又何尝要她那些钱钞,败露出去,我和她都要没命。然而每每她送来,我便知道她还得宠,心里舒服些。自然,她送来的钱不是小数目,我家府上确实几乎全靠妹妹津贴运作着——说来惭愧,怕是戒不掉身上王孙的恶习性,除了吟诗写字饮酒会友,整日无所事事。 妹妹在宫里数十年,与我通信不过十余次,得知她渐次诞下皇子,又层层册封,最后成了惠妃时,我虽知道她仍亲爱着我,我也惦念她,可是也不禁越发觉得她遥不可及了。我的妹妹,当年是落衡,现在是惠妃,我向来知道皇家的地位远高我们世俗的血缘之情,再加上我与她一生也无法相认,得到她的秘书和口信本该令我高兴,后来却越来越成了伤感的事情。 通讯愈发成了萧条之事,三皇子之事后,妹妹只与我通过一回信,程芳来府上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每每来时,也寡言少语,虽然不说什么坏的,但我也猜得出她在宫中的形势。我不再盼着程芳来了,我总怕他带来什么坏消息。妹妹也快要四十岁了。 这一天却还是来了。 --- 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残月忽然发声了:“那是谁啊?” 我回头将她抱在怀里,压着声:“月娘啊,你的姑母死了。” 我与落衡说起残月,还是妻怀她的时候。正如我所说,养父母家一直没落,我又不学无术,到了二十五余,才谈好亲事。妻来自小康人家,从来不知我身份,是个坚忍稳妥的女子。她身体健硕高大,颇是个活泼康健的美人,然而我沉迷于花街柳巷,少与她同寝。我娶妻近十年,她才怀上残月。 我那年已三十有四,不知为何,妻肚腹日渐隆起之后,我幡然醒悟,将酒嫖均戒了,在家陪伴她生产。妻怀孕辛苦,六七月燥热难耐,我托程芳给妹妹带去书信,信里提起未出生的孩子,讲到天气酷热,妻口苦难眠的事。落衡很快地传来口信,“获爱侄,喜不自禁”,第二天乘着夜黑,让人不知从哪里给我弄来两缸冰来。妻靠那冰度过好几个安稳夜晚。 我在信里求妹妹给孩子取名,程芳带来的口信是“残月”。我初时不敢信真是这两字,以为大概是婵月,但程芳再三说皇妃指的是残月。妹妹从未解释为何取了这样的名字,但之后给我写信时,问起过“残月如何,猜测是小柳之姿”。 残月确实是小柳之姿了。 我总觉得落衡与残月暗中有一些连结,并不仅仅因为她们都是武家的女儿。我们武氏男子多为龌龊之辈,但是她们却不同,武家的女儿盖与日月争辉。 妻生下残月,怀第二胎时忽染恶疾,残月还未断奶便失恃。那时,我刚刚筹钱带着家丁办下一间小作坊,准备经营着养活妻女,却再没机会看妻安心逗儿弄雏了。残月便成了我唯一的陪伴。我写信告知落衡,落衡欲给我安排续弦,我回绝了;她便打点几名乡下乳娘来照顾残月。残月能平安长到七岁,全靠落衡。可惜我害怕小儿口无遮拦,一直未将她有一名姑母的事情告诉她。实在惭愧,落衡在宫中,想必十分想见残月的模样。 残月见我长久不语,转回头又看看程芳,她对他的脸也有些熟悉了。程芳轻声道:“小姐,是当今的惠妃娘娘,殁了。惠妃娘娘是您的姑母。” 残月迷瞪着,又来看看我。她哪里知道什么妃与嫔,对这城里还有九五之尊也一无所知——她甚至不知自己的真姓名乃是武残月——我不让她知道,是怕她因此招致不幸。我躲在长安城内,不过是苟安于旧时养父母留下的宅邸和姊妹的荫蔽……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父亲! 而残月,我这骨头坚硬的小鸟儿,能飞到多远的地方去都好啊! 残月伸出手来摸摸我的鬓角,那儿早就已经生了许多白发。“父亲,姑母和母亲现在见面了吗?” 我不回答,转过身抱着残月往厅后去。这时,大雪已经把通往内院的甬道也给填满了。为了不湿鞋,我运力猛地向侧旁的竹枝一借,从甬道上方大步越过。残月在我怀里兴奋地叫起来,一落地便鼓掌道:“父亲!再玩儿一次吧!教我吧!” 我轻轻拍打她的额头道:“不要闹了。你的姑母走了,你今日不可再笑了。”说着这话时,忽然觉得妹妹果真走了,不觉时热泪早已夺眶而出。残月啊,你可知道,你是武家最后的女儿了。 程芳随后跟上,在室前摩挲棉靴上的白雪。我唤他一道进来吃些早点,他踉跄踱入,摆手拒绝了仆妇端上的碗筷,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脸色尤其煞白,不禁问他身子安否。 程芳颤声道:“大人,属下其实早有疑虑,宫中有人觉察您行踪已经多时了。您至今安好,不过是圣上宠爱娘娘,假作不知而已。如今娘娘仙逝,您到底是女皇后人,我怕今后凶吉未卜。” 我只觉喉头一抽,愣愣道:“可我与小儿又有哪里可去呢?” 程芳道:“娘娘生前我也问过,她指点了一个去处。”他从袖中摸出一卷皮纸,急急打开,是一张航海图。他指着一片小岛,“不知大人此前是否有所耳闻,这片岛域人称花湾,主岛上便是花殿,是专门收留在附近海上翻船遇难之人和冤魂活鬼的地方。如果大人和小姐能平安到那里定居,朝廷是永不能找到的;即使找到,因为那海域实在过于凶险,大批人马也决渡不过。” 我为难道:“我在长安城内苟活了四十余年,从未去过别处。要我移居这等瘴疠地界,且不说我,残月年纪尚小,她必贪恋长安,怎么忍心带她去那种地方?” 程芳忽而哽咽:“大人,此时已不是犹豫的时机了。若官兵明日就搜进府上,小姐不单单是受辱,而是要送命啊……” 在旁专心吃饭的残月突然抬头,看着涕泪横流的程芳,脆声道:“我去。” 我与程芳都吃了一惊,转过头看她时,她放下筷子坐正道:“我才不贪恋长安呢。” “月娘,那地方不是什么轻松的去处……” “那就要在家里等死吗?”她埋下头去接着用饭,仿佛刚刚的话不是她说的。我的月娘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她刚刚说话那神气,仿佛当年的落衡——又或是我的皇姑太平公主,再或是我的皇祖母——我觉察她有幸继承的武家血脉头一次显露出来,就是这个时候。而我的月娘,此时不过七岁而已。 程芳与我均呆住了,良久,对看了一眼,我说道:“如此,我明日就安排吧。我府上有些伶俐的家丁,反正身份败露,不如将信得过的一起带去花殿。”我指的家丁,是平日里与残月相处得好的几个男孩,都是家仆的孩子。原来每日用过早膳,他们总是聚在一起练拳打闹。我实在太怕残月孤独,她从小没有母亲呵护逗笑,我总想让她多几个玩伴。 那时话音才落,前厅便传来嘈杂声音——此时天色还早,而我家向来是门可罗雀的,来者却像是完全没经通报便气势汹汹往这边来了。残月一如往常地跳下桌要去看看,程芳面无血色,拦住她道:“小姐快逃罢!”一把将她向厨后推去。 我恍然间反应过来,急道:“这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程芳将皮纸一把捏起塞进我怀中,乘势也将我推开:“大人快逃吧,我在这里拖延一时半刻,您带着小姐走!” 我彼时几乎六神无主,我又怎么忍心让程芳在我父女面前做挡箭牌?“快走吧,再不走我们三人都活不成了!”我恍恍惚惚抱起残月向厨间逃去,那里有一道很小的暗门。残月在我怀里始终一声不吭,冷静得像个玉人。我偶然间瞥到她的脸时,她正锁着眉头遥遥望着程芳。 我撞进厨间,秦家的幺男在舀水喝。一直不发一声的残月高叫道:“哥哥!”那男孩转过头来,从未见过这等情势,面带惶惑。我放下残月,要男孩让开,那道暗门便在水缸后面。没想到残月下地便急急冲上前将那孩子抱住,大声哭道:“父亲,你不救青阙了吗,你也救救他吧,我真喜欢他呀!” 我吃了一惊,才想起青阙的确是她最喜欢的玩伴。此时我已听到一队人马闯进方才用膳的雅厅了,想到程芳独自在那,悲难自制,将皮纸一把塞到那孩子怀里: “秦家公子,武某将残月托付给你了。你好好照顾她,不许她委屈流泪,知道吗?” 那名叫青阙的男孩儿愣了片刻,用力点点头,一把拉起残月的手,从那小小的暗门挤了出去。残月也愣了一刻,才发觉我并未跟上,在那暗门的甬道里大声哭着,喊“父亲”、“父亲”、“父亲”。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我的月娘唤我父亲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章·遗孤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残月离开的时候,穿着的是新绿的夹衫,鹅黄间枯褐色的一件夹裙,都穿旧了,但好在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衣料。她七岁时,不爱装饰,将妻生前为她备下的许多可爱衣衫丢在一边。她向来贪玩不爱玎当坠物,总是问我,父亲,我能摘下这个么,我能除掉那个么,有时候那些饰物是落衡特意送给她的,我不忍心让她摘下。然而一日下来,催她晚饭时她身上从来都什么也没剩下。乳娘都是些憨厚老实的,知道将残月遗落的首饰从房屋各处找回来,次日依然给她戴上——早晨时,她便又叮叮当当地出现在这方院子里了。 我的残月便是这样一个小鸟。 在押往天牢的囚车上,我想到的尽都是这些小事。程芳在另一具囚车上,我听见他不住哭泣,不知是为了自己将死而哭还是为了惠妃的死,哭得十分凄厉,直一波波惊醒枝上眠鸦。那凄厉在我听来有些太多愁善感了,虽然我直到今天早晨才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然而我现在已经接受了。 残月今日没有将身上首饰摘下,但愿逃难路上,能用那些首饰换些钱。落衡是在用这样的办法救她么? 同行的那个男孩儿可还够机灵么?我的残月,她才七岁啊!老天爷,我可算个什么东西,让我唯一的姑娘这样无依无靠地去海上求生。她有什么罪过啊,她不过是身上流着武家的血,流着我的血。青阙,那孩子是叫这个名字吧,青阙,你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护着我的小鸟儿!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要那男孩儿为了残月丢命呢?我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囚车将我与程芳在天牢跟前放下,隔了三十年,我第二次进宫就是这副模样。只不过此时此刻我顾不得想自己有多狼狈,我只是不停地心算残月和那男孩子此时能逃到离长安多远的地方了。我有意教过她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法和战斗技巧,只是怕她在我这样落魄的父亲羽翼下得不到足够的照拂,又怕自己不知何时就暴毙丢下她。但这又于事何补呢,她只有七岁啊!押解的武卒将我与程芳向内牢掣去时,走过一昏暗无比的窄道,在那抬头不见天光的暗处,我忽地难以自制,发了狂地大喊起来,月娘啊月娘啊,你在哪里了,你在哪里了?!奇怪的是,我竟听不清自己在哭喊什么,喉咙里只是发出诡异的嘶嘶声,我听到程芳惊道:“大人!” 随着那模糊的大喊,从我嗓子里蹦出的不是月娘的名字,是红得吓人的一长串鲜血,全都喷在我面前的雪地上。 --- 审问还没开始,我就成了哑子,我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论狱吏问我什么,我都说不清楚,他们便对我加刑。三十年里我们用了武惠妃多少钱,这些钱都拿去干了什么,有没有拿去养门客策反,如此种种。到了后来,我每日每夜都赤身裸体地坐在问讯室,挨鞭子,手上拿一只秃笔,事无巨细地写那些钱的去处,以及三十年里我认识的每个人。好在养父母早都过世,不必牵连他们,其余熟人不是家里的下人,就是外面的酒肉朋友,想必也不至遭罪。我这样想,不过是安慰自己,他们可是真会因此丧命的。可我承担不起自己那样想。 我的叙述里,当然是没有残月的——她变做我院里的一只小雀,却是我在这沉闷囹圄里唯一喜爱的小东西,此刻她已经飞到不知何处去了。我对狱吏说,我发妻仅生育一女,女孩儿不满周岁便死了。我用这套言辞将残月保护了起来。我不知狱吏是否真的信了我的话,但之后便未再问过我有无子嗣的事情。 我不知程芳又是怎样回答的,我害怕我俩的说法不一,最后残月还是要被挖出来。 审讯持续了至少两个月。我并不奇怪为何皇帝没有直接下令杀我,毕竟他曾让我苟活了整整四十二年。 只不过我没料到,他还打算让我接着苟活下去。 他来的那日,天还未亮,未着龙袍,只带着贴身的武官。我呢,衣不蔽体,躺在恶臭湿冷的稻草上昏睡。他叫身边人把我叫醒,他自己就站在不远处等着我恢复意识。我并不知他是谁,但至少知道是个有头脸的人物,那时我一只眼也瞎了,睁着另一只眼斗胆看了眼他的容貌,确是位威严风流的男儿。我跪着,行了半个礼,另外半个实在行不下去——我的下半身早已被鞭打得不受控制,再弯下腰去,我就会失去平衡一个跟头翻到他脚边了。 他说了声不必了,叫我抬头。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这张脸如今是什么样子了,我一只眼豁了,鼻子的筋肉也被竹刺刮得所剩无几,皮肤更是因为染病完全看不出原来模样。我抬起头,听见他幽幽叹道:“这可是落衡的兄弟啊。你们这样打他。”才轻轻一叹,牢外乌压压地跪下一片,怪叫道,属下知错了,知错了,该死,皇上饶命啊。 我喑哑的喉咙里摩擦发出几个音节,连我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那人也没有接着怪罪狱吏们,继续低声地对着我说:“可惜了,你这眉头和落衡那么像。你这体态也和她像。”沉吟了片刻,他说道,抓我起来问罪不是他的本意,不过是为了李唐皇室安心。我当时几乎冷笑出来:然而是谁一手杀完了我全家,带走我的妹妹,又害得残月至今生死未卜呢?好在我喉咙实在哑了,这些话我真的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他在牢内踱起步来了。我冷眼看着他全天下最尊贵的脚一寸寸地踩在我的苦狱上。他拿一种似是怀念的口气说道:“落衡文采非凡,却并不常作诗与朕听。朕知道她写的一手好文章,但也从不常见她写了给朕。三十年里她与你写的信件,总比给朕写的多上几倍。假如你都存着,朕一定要夺下来一看再看。” 我不回应。信当然是阅后即焚的。再思念妹妹也好,那样的信我没有胆量留着。 “只有一次,朕夜间和惠妃在园中消暑,惠妃对着空中一弯残月脱口道,‘蒲柳寄明台,残月刈龙血’,朕问她什么意思,她说,‘蒲柳便是妾,明台便是君’。”讲到这里,他忽地停住,我也突然噎住—— 我听见他喉中发出不易察觉的冷笑,续道:“朕再问残月为何屠龙,她应朕道,‘残月钩如锋,寒刃可屠龙’。” 这时我全身的血液都要倒流了,四肢虽冷得全无知觉,脑门上却腾腾流下汗来。 “你那女孩儿叫武残月吧?” 我无语可对,只是看着自己的汗涔涔流下,甚至滴进稻草里。 “长得必和落衡相像,该是个眉宇坚毅的美人啊。朕这辈子不能见到她,心里难安。”他说着,缓缓朝牢外走去了,离开时我还能听见他低声吟读妹妹随口吟出的那两句诗。他说道,落衡,你那样冰雪聪明,你可真是冰雪聪明。 第二天深夜,我便被连夜扔去乱葬岗——活着扔去——同样扔去的还有程芳,只不过是死了的。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章·武氏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我从乱葬岗一路爬回城内,还拖着程芳的尸身。我从不知长安城外是这模样,年轻时曾在城外郊野与朋友吟游打猎,那时的长安城外绝不是这副光景。清早赶着进城的农人从我身边走过,或是嫌恶或是受惊的神色——太平盛世不再见过这样的惨象了罢?我开始央求驾牛车的农人带我一程,因为残废的双腿已经无法支撑我再多走一步了;我所到之处,地上都留着脓血。然而谁又愿意带这样一个鬼魂进京城呢,更何况这鬼魂还带着一具真正的尸身。我发出不类人的吼声,甚至做出可以给他们很多钱的手势,没有人理会我。但也不能怪他们,毕竟我这个情状绝不像是给得出一个铜子的人。城门就在半里路外了,我就那样守在道旁,对每一个人发出古怪的大吼,像只出逃的家畜。 天黑时分,终于有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壮汉同意带我进城,代价是一百文钱。我哪里出得起一百文钱,他将我与程芳的尸体一道塞进装着泔水和活猪的笼中,醉醺醺地驱车进城了。到了人少的地方,我撞开笼门,从一群吼叫着的肥猪间冲出去,忍痛爬走。等我爬进巷子回头看时,醉汉正摇摇晃晃地大骂着驱猪回到笼中。 天色黑了,我拖着程芳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回到曾经的家中——家门大开,里面躺着几个乞丐和醉汉,一见门口蠕动着爬进这样两具人的身体,吓得四散。 幸好是隆冬时分,家中不过是冷冷清清,没有杂草丛生。坐到家中小园的石板上,我曾几乎就哭出声来,然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什么眼泪也流不出,片刻后,我不过无声地坐在原处睡去了。 程芳被我暂时掩埋在后院。我靠家中之前藏起的一些钱钞换了些米粮,将园中贵重的花木砍来生火。我是绝不愿糟蹋那些花木的,只不过这关头我多挪动一步都有生命之虞罢了。到了春季,长安城里人声渐沸,道木渐次生花,我这园子里却是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程芳的坟头上,冒出些野花,开了些雪白花儿,我有时替这些花儿洒完水,便坐在程芳旁边念叨几句残月的事情。 次年春季时,家中存款已经所剩无几,我双腿虽还不能随意跑动,但可以坐着写字。我在家门口开了个抄写铺,卖些手抄的经传,也替人撰信抄帖,艰难度日。遇到做生意的,我总问问他是否知道花殿这个去处,只可惜五六年过去,从未见过知道这个所在的人。我一面失望,一面也暗自庆幸,若真是这样隐蔽的去处,我的残月假使真的在那,大概能好好活着。我见不见得到她不过是件小事,她只要活着就是万幸了。 铺子没人光顾时,我便默默给残月写家书,可我又该从何说起呢,说我这当父亲的从大牢里走了一遭,面容尽毁,哑了嗓子,残了双腿,却还盼着爱儿回来收拾这烂摊子么?说我这一事无成的男子曾经如何坐吃山空,又护不住妻子,还连累亲友,最后沦落得孤孤零零?我要写这些让她知道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五十五岁时,该是天宝九年了,那时我早已不寄望于再见残月——我这小鸟儿,小柳,今年该二十岁了。我总惦记她不知自己的大名,空闲时,总用大楷端端正正写下“武残月”这名字,装在自己粗劣缝制的布囊中,每逢见到四海奔波的商贾和读书人,便送他们一枚,求他们若是有机会见到花殿的子弟,麻烦将这布囊转交一名双十年华的漂亮女子。 她如今该是什么模样呢?妻是个高大秀丽的端庄女子,我曾经也是闻名花柳巷的“开元周郎”。残月无论如何也是个健硕高挑的美人。只是每每想到这世上惦记她的不止我一人,还有高台上的皇帝,我便不禁心中惴惴。 我那抄写铺有个常来的小厮,上不起学,父母叫他来我处学些东西,是我的喉舌,总替我出价找钱,也替我买买馒头烧饼。我不收他读书钱,偶尔受些他父母的好处,节庆时可吃到些丰美肉脯果物,在乡下都是些易得的好东西。那日我坐着抄写金刚经,小男孩儿开口问道,阿伯,身后这房子原本是谁的? 我沙沙地吐出几个字,武家公子的。 男孩儿接着问道:“哪个武家?” 我说道,贞顺皇后那个武家。 男孩儿跳起来道,阿伯,你知道么,今早我遇着人,正问的我这房子。 我道,谁又想买这地皮了? 男孩儿摇摇头,眯眼笑道,不是不是,是个非常漂亮的大姐。 --- 我那时几乎是从椅上跌下来,连忙捉住男孩儿的手要问个仔细,然而一口血痰又涌上来,我只要想大声说话,便一个人字也说不出来。 男孩儿被我吓着了,然又很快憨笑起来:“阿伯,您多大年纪了!再漂亮的大姐您也不该想了。” “那姑娘多大年纪?”我嚅嚅张合嘴唇,这口型也只有他才读得懂。 男孩儿回答我,约莫二十了。 我都有多久没流过泪了,那瞬间热泪却一下涌了出来,我听着自己发出极其可怖的哭声。男孩不知我为何痛哭,将我的身体扶正放回椅上,一面替我用袖子拭去涕泪。我甚至不曾问明白那是不是残月,但我知道那就是残月,那是我的孩儿,我的孩子回来了,我不必听到她的声音见到她的面容,我也知道她回来了。 小厮一面替我擦泪,一面忽然道:“阿伯你看,那边就来了。” 不远处的的驶来一驾朴素马车,飘帘是素布的。车在正门停了,素帘后静了一阵,那会我气都快喘不上了。那帘子掀开了,踏出一只极其修长的脚,穿的是轻便的结实鞋子,裙下的袴子拿布条仔细绑好,是个练武的。那姑娘从帘后施施而出,几乎比驾车的车夫还要高大,四肢脖颈都柔润细长,肩颈挺拔,腰肢稳健。她穿着洗得略略显旧的单薄衫子,碧绿色的,下穿一袭枯叶色的裙子。我的月娘长得比我想得还要威风了,改在皇祖母的时候,她无论如何要做个上等女官,甚至能带兵打仗,皇祖母怎能不喜欢这样的玄孙,我已想不出比我的月娘更加强健的女子该是什么样了。我的小柳竟然长成这样一棵秀树,我做梦也想不到。她向这边转过头,我失声痛哭起来——我是何德何能生得出这样的女孩呢? 她有男人一样的眉头,一双大而纤长的眼里仿佛藏着两柄弯刀,仿佛真能屠龙。她绝对是个能入史册的美人。 小男孩儿也呆呆地看着她,已顾不得我从椅上摔下来了。残月听见这边的动静,快步过来,与男孩儿一道将我扶起——我的铺子雨棚太矮,她竟得弯着腰。我痛哭流涕,张开双唇说,让我看看,月娘。然而我喉中哪里发得出半点声音? 残月开口了,“先生受了什么委屈,在这里痛哭?” 我只顾不停悲泣,偶尔透过泪水模糊的独眼看看她——月娘,你看看,这是你的父亲。 男孩儿替我回答,阿伯没受什么委屈,只是突然哭了,大概是怕大姐来买他的房子了。 他的房子?这房屋是先生的吗? 小男孩儿回答道,我不知,他不过在这厢睡觉,早晨起来就到门口摆摊。房子老早就空了。 他在这里多久了? 小男孩道,总也有十多年了! 残月蹲下身子来,拿袖子拭去我眼眶里的泪水,我想拂开,不想让她看到我这面目全非的模样;可我又怎么拂得开,我自然想我的女儿能看看她父亲的脸!她凝神看了我许久,犹豫道: “芳叔,是您么?” 她将我当作程芳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更加凄厉地干哭几声。 “芳叔,是您么?我的父亲呢?” 残月将我的手握起来,她的手上缠着许多布条,到处生着老茧。她轻轻晃晃我的手臂,提高声音说:“芳叔,我是残月啊,我是月娘,还认得我么,我的父亲呢?” 小男孩儿制止她道:“他不聋,是哑,听得见大姐的话。” 残月眉头一紧,静道:“他们都怎么对你了?”这原是不需回答的问题,只消看看我如今这副面貌就够了,这面貌连我的女儿也认不出来了。我这样一个残疾丑陋的老头,扔在街上都不会有人肯来拉着我的裤腿把我拖开。她似乎也意识过来,接着问,“我父亲是不是已不在了?” 我照旧呜咽起来,缓缓摇头。我不知她将我这模糊的意思怎样理解了,她并未流泪,也没有愤慨,只是慢慢退出我这矮仄的雨棚,招呼过旁边的小厮,塞给他一些钱,吩咐他去购置枕头草席之类的物件,又叫他去买茶米油饼。吩咐完,她蹲下沉静地说道:“芳叔,原是我家拖累了您,月娘今日回来,仍然接过父亲的旧宅,您从此可在宅内休息安眠,不必在外风吹日晒了。月娘不才,身上也没有多少积蓄,不能让您锦衣玉食,是我的过错。芳叔,您看看,我有手有脚,长安是我的家,月娘不会叫自己和您饿死在这的。”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定有一日替您和父亲复仇。” 我当真有一瞬不想叫她回来,要她回去,我如今看到她活得好好的已经满足了,长安城内便是虎狼脚下,残月这样一介女子又何苦如男儿一样执于报仇呢?她这仇又要找谁去报,天子么?至于我受的全部苦楚,早都过去,我早已习惯如今这副模样了。 但我看着残月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舍不得她走。她的这副体格,这双眉眼,无疑是武氏女子最精粹的形神。则天皇帝那时候,你只消让残月这样一个女子穿上华服,人人都知道这女子身体里流着女皇的血。即使是当下,我的残月只要从她那素帘的马车上下来,立时也能威震四方,无人敢靠近这样威严的妇人。所以啊,只要残月在我身边一日,那折磨了我十多年的恐慌惊惧就会躲着我一日——凡是那阴暗的,诡怪的,虚假的,统统都要躲开这样的女子。 我沉默了。残月就这样留了下来,也果真没有认出我是她的亲生父亲。我没有胆量再告诉她我到底是谁了,每想到如此凄惨无用之人竟是她的父亲,我都羞愧难当。 --- 荒芜了十三年的宅子头一回又起伏着人声了——残月当夜便从平民家聘了几名精干妇人和有力的男孩儿,将家里清扫干净,生起灶火,煮了一锅羊肉。我这十三年吃上羊肉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上来。上一回坐在这厅里用饭时,她还是个七岁的女孩。她手脚利索,做活又快又好。我在席间沙哑地夸她,她问小男孩儿我说了什么,小男孩儿替我转告道:“你芳叔说,大姐的手脚很快,出去做活有好多人家喜欢的。” 残月格格地笑了,说道:“我怎么会出去替人做活呢。芳叔,我明日就去西门的蜀山派谋个副手做做,我双剑使得不错。” 我大惊失色,男孩儿见状连连替我说道:“芳叔说使不得使不得。” 残月根本没加理会,伸手摸摸男孩儿额发,笑道:“你也跟着阿姊去便是了。” 那男孩儿是真的想去,他为难地看了看我,我拼命地哑声说着不可不可,男孩儿只是不替我说话,朝着残月点了点头。残月问他叫什么名字,那男孩儿之前没有名字,我教他识字时,送给他一个谦字做名,他便很高兴地高声道:“我姓陆,叫谦!” “谦儿此后也跟着我习武吧。” 残月这孩子一来便把我的喉舌给拉拢去了。次日一早,一大一小不顾我的阻拦直奔长安西门的蜀山派去,头也没回。 过午时分,只有谦儿一个人回来,一回来便对我大喊,不得了,芳叔——他跟着残月改口了——芳叔,不得了了。 我喊住他要他说个明白,他气急咳嗽数声,断断续续地说:“大姐要把蜀山派给夷平了!” 残月刚刚敲响蜀山派的大门,报上姓名的时候,通报者便已神色变了。他与身旁人低声交接几句,“是武残月么?这真是武残月?”“武残月可真来长安了?”不一时蜀山派上下都来看她。他们好多人手中,都捏着一枚缝制粗糙的布囊,打开来里面是大楷书写的武残月三个字。 两三转手,得到布囊的人多不知这名字背后究竟是谁,甚至不知这名字的主人是男是女,然而这样的布囊却只增不减。——不错,那布囊是我亲手缝的,名字是我亲手写的,本是为了在人海中向孤女投去老父的呼唤,然而却意外成了长安城里的传奇了。当残月的真身出现在城中时,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如我所说,残月的那副体格样貌见面便能使人有五分敬意,像她这样的女子上门自称是武残月,已经令人信了七分,以至于之后掌门要她试试双剑的时候,竟然无人敢与她比试。掌门人硬着头皮上来,只是十来招便招架不住。残月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算是和掌门人对剑,她也毫不相让,竟是将对方打了个落花流水。此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忍,蜀山派其余子弟一哄而上,将残月团团围住,陆谦只得趁乱慌忙溜走。只不过剩下的弟子们,比起掌门更是虾兵蟹将,眼看残月是长占上风不下。 陆谦与我绘声绘色说着此事的时候,残月已然推门回家了。我这小鸟儿毫发无伤,淡然落在前厅,大口喝了一碗凉水。 我又喜又忧,招呼残月来我身边。这孩子与我不同,我从小一身的公子脾气,性格却又极其懦弱,再加上年轻时长久混迹酒肉场所,与达官贵人耍弄享乐,残月出生前一直都是个八面玲珑没骨气的小人。残月出生后,我多少知道要以身作则,才少去那些地方,专心留在家里读书健体了。我在残月这年纪时,还是个贪恋花红柳绿的废人,为了娱乐场上的风头,奉承张家,孝敬李家,弱冠年纪的男儿,全无一点男子气概。而残月却好像完全没得到我这脾性,她性子固执尖锐近乎愚勇,从来不退让半分,更不肯卖人情。 我要残月去蜀山派赔个不是,残月哪里听我的,对此充耳不闻,紧接着滔滔不绝地向我建议开间镖局,也不需多少人手,她可亲自送镖。她说得眉飞色舞,全然没听到陆谦在厅外大喊她的名字。我稍稍示意她,她才转头去看:陆谦在厅外喊着,蜀山派的人来了。 残月喝了口茶水才出去,我尽力挪动到窗前听外面动静,意外地没有争吵。过了片刻,残月带着一伙人进来了。这队人大多穿戴蜀山派的衣冠,也有些却像是外派弟子,乃至凡夫俗子,约莫二十余人。 残月将人引至我跟前,扬声道:“这位先生姓程,是我敬重之人,家中的事宜一切听从他的。他行动已不便,你们平日多加照拂。谁敢嘲弄他,必叫你人头落地。明白了?” 一行人齐声答应。 我一时惊愕,残月这长安一日,居然已经召集起门客来了。我急忙示意她过来,哑声道:“月娘,你是逆党之裔呵,私养门客当即便会惊动朝廷的。” 残月舒眉朗声笑了,回过头立刻大声说道:“故去的贞顺皇后,是我姑母。我乃是则天皇后的玄侄孙,我们武家血脉上上下下都已经被当作逆党斫杀殆尽,只留我一人。众位没有异议便留下。” 当真有一两个交头接耳了片刻,然最终并无一人离场。 --- 残月带着这批人,首先开了间小的镖局,运镖不过是最初维持生计的办法,当年底听闻残月姓名前来投靠的人超过百人时,镖局也就转给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手下人运转。其余的门客,既有练武出身的,也有普通人。普通门客不需做任何特别的,只是将平日做生意所获的铜钱每旬上缴百中之三,便有剩余那练武的门客专门解决生意上的麻烦事,也专门驱赶其他前来讨要这笔费用的门派。由于武客远多于商客,虽只抽了百中之三,其利润也实在可观;若没有像残月这样武艺高强的首领压着其他势力,这些武客在自己原来门派下是绝找不到这样轻松的肥差的;对那些商客而言,百中之三又实在是极其低廉的代价,叫人无法拒绝。归入残月羽翼下的商客越多,这抽成总和越是丰厚,便有越多的武客想要归顺残月。 那百人中有四成是胡人,残月不教他们出去对汉人张扬自己是武残月的门客,只教他们在胡人里招徕新人。 每当我回味残月定下的这个规矩时,便觉得背后发凉,她虽极不善解人意,却绝不蠢笨,皇帝那时治下的疆土,暗中早就千疮百孔,残月在海岛与世隔绝活到二十岁,只是回到长安半载,便能嗅到如此幽微的腐臭气味,实在叫我惊叹那武家女儿的潜能。她一面靠着长安不知大难将临的祥和赚取银钞,一面又在天子脚下暗中汇集逆流。只不过等我恍然大悟这其间的微妙之处时,已是多年之后了。 次年春日,残月领人修葺了家中房屋,将园中荒土一概翻新,种上蔷薇绿竹,原本葬着程芳的地方,也被开垦出来,露出的白骨不知被门客们抛去了何处。我为此悲痛不已,残月倒像是一点也没觉察到我难过似的,还带我去看了那翻新的坟头上种植的鲜艳蔷薇。我自然不能告诉她那底下葬着你的程芳叔叔,若是这么说,那我又是谁呢?我已经代替程芳活着了。 时年已是天宝十载,我的孩儿已二十有一。我偶然问起她是否有意出嫁,我问这问题时,自己也觉得可笑,她哪里像是会囿于厨灶厅室的女子呢? 我的残月爽然而笑,反问我道,芳叔是嫌这家的男人还不够多么? 那时她门客多至一百八十,其中女子不过寥寥数人,每日出入前后厅的男子,比往来的仆妇还甚。 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残月还是个女童时,姓名已传到天子耳中去了。她手下收了如此多的壮年男子,早就惊动朝廷。彼时长安折冲府林立,家宅四围,无一时没有官兵暗中看守。好在残月名目上做的事,无非是运营着一家镖局,扶助邻里治安,其一不曾闹事,其二又无人敢拿她质问,其三京中武力丰沛,随时都可压制残月手下的门客,其四彼时皇帝也耽于玉环女色,残月的事,搁置许久不曾认真批复。 残月虽从这点“生意”上敛财不少,但从不挥霍。我讲过,她从小便是不爱珠玉温柔的,收来的钱,小部分修葺了家里门庭,余下的一些分给得力门客,一些承助生意上受了挫折的商客,一些购下了邻宅的地皮,将一片花园夷平,铺了一片练武场。再有剩下的,她才拿来经济家中添用,这其中绝大多数又拿去接济在家做活的工人和妇女了。 这两年里,我白日只帮助她指挥家中仆人洒扫烹饪,晚间伏案替她计算收入支出,月末时帮着分配银钱。我们武宅虽不奢侈,这光景却很有大户人家的模样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章·蚀月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门下超过五百人时,残月教导众人不要再声张主人姓名。如有想要靠拢的,悄悄带来府上即可。她同时培植了几名信得过的手下代管事务,陆谦那年十三岁,白天和残月学剑,晚上和我学读书算账,有时也颇能搭得上手了。他向来敬重爱慕残月,那点心思我还算看得出来,只是在残月那不敢吐露罢了。 这年却已经是天宝十三载了。残月的羽翼愈丰,而周围监察的官兵却愈见少。我一介老丑残废,虽然足不出户,却也听得罡风盈耳。这一年京中的折冲府不足十六万,自十载设立节度使,边镇戍兵愈众。再这样下去,设兵内轻外重,朝廷内室岌岌可危。我说过残月的门客中胡人甚多,这些胡人在京城和河北之间往来极密,而河北又正是胡节度使掌权。城外的风吹草动,残月早就了熟于心。 长安城内,纷杂的小门派如今大多归了她管。那些门派里没有起色的,她给些本钱要他们去做生意,只留下五分之一身体强健骨骼灵活的,每日在家宅旁边的练武场,监督他们精习武功。她手下的武客,总是只有约二三百人,这中间的佼佼者又只有二三十,再被挑选出来作为心腹的,只有三四。 残月挑选心腹,总有三条,第一是不对她是个女子有任何怨言,第二不得只是愚勇,也需能言善谏,第三家中兄弟子女也都是残月见过,且归属她门下的。 这孩子长得这样高大,只因为是个女人,我当年竟不相信她真能做出什么来。现在想来,我实在是见识短浅的老朽之人。天宝九年,这孩子一人坐着马车回来,我只留给她一户破落庭园;四年以后,长安城眼见都要成她的了。 她在东市购下一间铁铺,派陆谦在那看守做工。我每每问她在那做些什么,她都笑而不答。 --- 天宝十四载,又是冬日,安禄山起兵。 百姓承平日久,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短短几日蓟城陷落,整个河北统统投降。叛军势如破竹,不日便到了洛阳地界,又围困潼关,京师情势已急。 残月令陆谦传话,今皇帝听信小人,明治已成昨日;我武残月是叛党之裔,今日时机已到,不愿追随的可以当即出城。 当年她第一批门客归顺之时,她就说过自己的血统。当年没有人离开,是因为人数尚少,她也不成气候。然而这等时候,她的复仇之说仿佛真能兑现,便有人大骂她叛君贼子,愤而翻脸。 我曾讲过残月这里的武客是怎样编排的——强者三百,极强者二三十,心腹四五人。愤然离去的人,只有极少是手能杀人的武客,而又有更少需要她亲自出马摆平,至于心腹四五,都是与之同呼吸的聪明人,残月的意图他们早都知道,其中利害他们各自有数。改号天宝以来,皇帝的作为人人有目共睹,如今这等颓势迟早要来,这时候愚忠朝廷还是自谋生路,答案已摆在眼前了。 仲春时,留在残月门下的大约还有四百余人。残月将邻宅的剩下大半地皮也都烧了夷平,空出一块宽广平地,在一侧修了高台,将这四百人不论文武全部召集在此习武,她就站在台上监督。照她的说法,这关头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是必死无疑。当时京师交通不便,粮草水米都十分紧张,残月却早有准备,家中囤积的米面至少可供这四百多人吃上三个月。 能吃白饭,这便又是另一幅光景,许多当时连家中余粮都消耗殆尽的穷人,也欲加入残月这方,为此不惜以“叛党”自居。残月对此并不介意,凡是要来她处吃口饭的,都在耳后留个月形刺青,每日去习武场上练习,便可每旬领到一袋白米。如此一来,四百余人之外又编入近三百人,练武场上日日人声鼎沸,成一奇观。 这之后的忧患也是显而易见的:四百人能吃三个月的米粮,七百人便只能吃一个半月多。七百人,不是州府老爷的大粮仓,谁又养得起几多时?我对残月忧虑地提起此事,残月只是微微一笑道:“芳叔无须苦恼吃饭的事。我这里没有饭吃,会有人送饭来给我吃。” 我混沌了片刻,猛地明白残月的意思,不禁更是忧心忡忡:“月娘,你莫非归顺安禄山之流了?” 残月低头写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哀道:“纵使你要找天子报身世之仇,又何必沦落成篡权小人呢。我们武氏与李家的血海深仇,要靠个屠杀忠良、残害平民,一心想着称王称帝的鬣狗之辈来报,坐实我们武家叛党的名声,这段仇报来有何风度?” 残月沉默一阵,应道:“若是皇帝继续当下去,月娘就算坐以待毙,史官也究竟要说我是逆臣贼子。唯有将李家人杀个干净,才能洗脱这等罪名。更何况,芳叔觉得这七百人中,有几个在乎我是篡权小人还是报仇君子?养活他们的是安禄山还是李隆基,又有几个人在乎呢?” 我想到那饥饿男子们围在宅门前,挤破头也要进来给自己耳后留个月亮刺青的模样,一时也无话可说。 “百姓终究是要口饭吃,道义之事皆是身后之事。我既生为武氏女儿,忠君的名声早已不要了。” 我从未见过残月为生父之死流过一滴眼泪,其实我也从未见过她为任何一件事情流过一滴眼泪,就连当年她松开我的手、从那小小暗门离开我时,虽然大声哭着,却没有一滴眼泪。我不知她究竟有几分思念我,又为我的“死”有过多少愤慨,我都不知道。有时我猜想她大概根本没必要思念像我这样的父亲,毕竟她成人的这十余年,我一刻也没陪在她身畔。父亲二字于她而言不过是似有若无的一个称呼,七岁之后,她已不在乎那样一个男子是否在她人生中了。 每每我从她提起此事时波澜不惊的言辞中感到她的漠然时,我都要回头怀疑她回到长安的动机。既然父亲是如此遥远无谓的亲人,他的仇又何必要陌生的女儿去报? 为报父仇果真值得她投诚安史之流么? 残月对正邪没有偏好。如此反复思忖过后,我猜测这才是症结所在。她心中没有正与邪之分。为办成事情,走哪条路都可,这就是她。 --- 深春,潼关战事愈加吃紧,长安城内人人自危。残月手下武客随家族出逃了一些,但又编入更多本地男子,通算八百人,胡人在其中占据近一半。 五月将尽时,长安还是夜风阴森。这夜残月忽然要手下将门客统统召集到练武场去,我当然是难以安眠,残月却特意到我处来安抚我,叫我不必惊慌,替我稍稍整理竹席,走时将隔壁陆谦也一道带去了。这小郎君如今十五岁,精干沉稳。 我挪动至窗前,卷起竹帘向练武场上看去,那里竖起火炬无数,照得场上宛如白昼。天际一弯残月正悬,二十年前妹妹那随口吟出的诗句此刻在我耳畔恰如滚雷般响起——残月钩如锋,寒刃可屠龙。 落衡将自己比做蒲柳寄明台,却把残月这名字赐给我的女儿,要她手染龙血。我的妹妹死了还被赐谥贞顺,生前活得究竟多么小心翼翼呢?所幸武家女儿终究还有能自由生长的,这女儿此刻正站在高台上,底下是她的拥趸,随时为她迎战。 她等场上安静下来,昂声开嗓,这声音穿过整片练武场,直传到我卧室还清晰可闻。 “潼关陷落在即,长安不日将亡。我等拿下昏君人头,血刃佞臣,就在这半月间。”她顿了一顿,又道,“众君随我已久,此行去我与众君共生死存亡,我与众位都唤一个名字,从今以后,在场众位都是蚀月门徒!……” 底下一阵骚动,培育门客长达五年,武残月今日终于自立门派了。 残月不理会人群骚动,让陆谦搬来一把高椅,淡然坐下,让身边人把火把移近,好叫场上众人看清自己。陆谦上前,拂开她左耳垂发,掏出短刃在耳后留下一个月形刀痕,鲜血即刻便溅落在残月肩头。 月痕既成,底下也就鸦雀无声。 残月起身,续道:“生也好,死也好,在我门下也好,叛出我派也罢,我武残月都曾养活过你,月痕既成,天涯海角也是我蚀月之徒。” 说这话时,左耳仍流血如注。 场下众人大声喝道遵命,残月示意陆谦等一干人去了高台下,众人这才发觉残月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陆谦向场上八百人个个都分发了铁剑一把,剑上亦雕着残月一枚,这便是早两年她教陆谦在东市铁铺秘密制作的了。这八百人中一辈子都未摸过真剑的不在少数,如今竟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怎能不热血沸腾,场上一时激昂鼎沸。 那时我总算知道,残月回长安来,真是为了造反的。 次日,潼关陷落。 --- 残月派四五人把守家门,以保我与家中妇孺安全,自己和八百蚀月武士则不知去向。我无人可问,只得暗中为她心急。此等局面毕竟不如她当年只身掀翻蜀山派,我的残月骨头再硬,身子也是肉做的,刀箭无眼,她就算能飞,又怎么躲得过?我实在夜不能寐。 潼关一陷,长安官商登时四散,短短几日京师已成空壳,只余下无处可去的老百姓流浪街头。叛军不日入城,直指大明宫。胡人乘夜潜入我家,将家中仅剩的少许财物也洗劫一空,还要放火烧宅,幸而被惊醒的蚀月武士发现,赶出门去。我知道蚀月派虽归属叛军羽下,但这支胡兵哪里懂得一点人话,杀汉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叛军入城后,我整日哭泣,悔恨当初不叫残月回小岛安居。 浑浑噩噩地捱过半月,国已不国;家中妇女恐惧胡人,整日啜泣,也不做活,家亦不家。眼看众武士离家已十余日,也不见有谁回来。十日,二十日,一月过去,残月未曾回来。期间陆谦潜行来往数次,我都不及盘问,他便又匆匆离去。眼见残月再不回来,家中便要断粮,她终于趁着一日破晓时分回来了。 我正歪坐在正厅,身上披件旧的棉衣,昏昏然等着她——自从十日前起,我每夜都在这里入睡,只盼着睁眼时,我的孩子便四体健全地出现在我面前。 残月大步流星走入正厅,将手上双剑掷在地上,不慌不忙地解下身上铠甲,一并投在地上。我张张嘴唇,问她,月娘,你还好么。我喉咙里摩擦发出的声音这么轻,她大概听不到。 她却听见我开口了,只是答非所问,苦笑道:“皇帝老儿贪生怕死,已然带着宠妃逃出大明宫了。”她接着除去身上浸满血污和汗渍的战袍,哼道,“杀不成皇帝,杀了些公主皇子,连带郡主县主小王,统统杀掉。” 她将那沾着李唐龙血的袍子随手掷在地上,抬头招呼一旁的仆妇烧汤准备沐浴。 我呆在原地回想她刚刚这番话,她说这番话时,那死去的公主皇子仿佛激不起她半点怜悯,也没使她有半分高兴——只是杀了,死了。她眉宇间没带一点震动。若是当时我便知道死去的皇族竟多达百人,我必疯了不可。 当年李隆基杀我一族时,冷血可有比我的女儿更甚半分? 残月未曾亲眼见过神龙政变的修罗场惨象,然而之后我回想起来,她屠杀的李氏皇族,恐怕比我当年见到惨死的武家男女更多。 这样一个女子,出战三十日首次归家,我却问她好不好。她怎能不好,她若不好,家宅就在城内,她想回就回。不知怎的,我又埋头啜泣起来,这孩子是我的女儿么?我没有见过这等残酷的女子。我曾说过,我原是个软骨头,轻贱之人,逆来顺受;我的发妻,残月的生母也是个坚忍沉默的女子。残月的性子,却仿佛是直从皇祖母那里双手接过的——我心想,若是有什么事情,必须要杀了我才能办成,她大概也会把我杀死的。 我在厅前呜呜咽咽地哭着,我知我的哭声丑陋,却止不住。此刻我已不知是为这萧条国景而哭,还是为我陌生的女儿而哭了。我在长安六十年了,长安曾经如何曝我以酷日浇我以冷雨,这到底是我的家园呵。而我的女儿来到这里,一朝将它毁掉,连眼泪也没有流一滴。 残月沐浴更衣完毕,看到我独自坐在厅内啜泣,健步走来跪坐在我面前,替我拭去涕泪——正如六年前一般——一言不发,片刻后,从厨女手里接过一碗白粥,拿匙喂给我吃。我便止了啜泣。 天宝十五载,我已是六十有一的老人,又与一个孩子无异了,只需残月坐在我身前,替我吹凉热粥,送到我嘴边,我便不哭不闹。我还要什么呢,复仇的事早不是我的事。我不过要我的女儿这样喂我喝点热粥,直到我成为朽木,再也不要她去流血,也不要她让别人流血。她是这样一个美人,为何不穿起锦绣,只是做个女人呢? 我知道我这样想是无济于事的,然而我从残月降生以来从来未能停止这念头,我明知她身上的血就是则天皇后的血,我却要她做个普通妇人。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章·深薇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皇帝出逃,残月未追赶出去,待安禄山坐上龙椅,她收心召回城中剩余的蚀月武士共计六百五十人,继续驻守武宅。人数众多,残月不得不又强占了邻家三座宅邸,用来安置众人。好在邻家早就人去楼空,此时地皮归谁姓,早就没人在乎了。 当时长安余众知道蚀月这个门派,掌门乃是叛党,屠杀李氏皇族百人,都称蚀月为邪教。残月也不愠怒,干脆做起教主,蚀月派改称蚀月教,她本人乃是开天辟地的蚀月第一姬。她名义上虽归属安禄山,却与新帝并无多少往来。据人说,当年胡军杀入大明宫,焚烧宫楼金宇,残月曾与将士大打出手,似乎为大明宫被毁大发雷霆,然而终不敌火势汹汹,眼看宫室化为乌有。只因此事,她与新帝一族并不亲密。大燕皇帝乃是个粗人,性格暴躁,因此也想杀了残月了事,但忌惮她剑法妖异,拥者甚众,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的情形便有些值得玩味。虽是叛党,却又并不真为野皇帝效命,只是固守一隅,自成一派。人虽以邪教称之,但又没人义愤填膺要剿除蚀月。 当时长安万事凋敝,残月将此前为吃饭而加入她的那批平民解散去务农经商,如此一来,练武者仍旧只剩二百人。不论农商文武,若是需要吃口饭、寻处就榻,武宅如今庞大无比,随时都可进门。进门者,耳后照旧需文一枚弯月。只要是武残月养活过的人,一生都要带着这教徒的印记。 残月在长安倾覆的次年又修缮了家中房屋。这时的蚀月教地界方圆五里,人员七百人,还要添上工人妇女近百名,将近八百,原本统统归她一人管理。事务繁杂,她将之前亲信的心腹任命为蚀月阁主,各自代理部分武士与农商起居调用。她这边一派蒸蒸日上模样光鲜,朝堂上安禄山则刚为儿子所杀。她听闻消息,连头也没抬一下,只说知道了。 陆谦给我做了一把奇巧小车,如同高椅,却有两个木轮,背后装起竹架,蒙上油纸,下雨暴晒时便将之竖起,可遮阳挡雨。这样一来我行动也自由许多。陆谦这年十七岁,十分讨我喜欢。他模样也不差,又喜欢残月——我时常撺掇他向残月示意,他偏又不敢。他最常对我说的,是蚀月立门之夜,他亲手拂开残月头发,给她划下那枚月痕的时刻。这孩子总在回味此事,想着大概一辈子也许与教主最近的时刻也不过如此了。其实他自小跟着残月,如今也是残月极其信重的手下,若不是年纪尚幼,本来也该位列阁主。以他这样的地位,与残月走得更近些不是什么难事。 我追问他为何不表明心迹时,他便欲言又止,仿佛知道残月什么秘密似的,他也无力改变现状。 春寒时,房屋修葺方才停当,残月时常抽空在楼下园中亲手种植蔷薇。园中本就遍植蔷薇,她还嫌不够,将空余地方统统种满了才罢休。太阳好时,陆谦推了我在园中风小的地方待着,我俩默默看残月在园中劳作。她刈草锄地很娴熟,据说是在花殿劳作惯了的。那时她已近二十七岁,同龄的妇人,做上祖母的都有了。 残月身体十分康健,腰背笔直,全然不像是二十七岁了。她到了这年纪,连牙齿都还是齐整洁白的,嘴唇红润。她常年暴晒太阳,脸上有些斑点,自己却毫不在意。 我看着我的女儿在园里劳动,身姿这样挺拔,眉目还这样俊俏,总是梦想着她能生个孩子。她生男孩女孩都好,一定也是绝代风华。我不过这样想想,残月不爱孩子,这一日遥遥无望。 不知是喜是忧,这期待之外的小女孩儿,却从天而降。 --- 又是仲春时节,园中新植的蔷薇迎风吐蕊,残月在一旁修剪枝条,我躺在椅上昏昏欲睡。那孩子径直踏进园中,蓬头垢面,手中抱着一只小小包裹。那小娘子约莫七八岁,身材极瘦,脸颊都凹陷下去,然而长了一双杏眼,从塌陷的眼窝里放出骇人的精光。她立在园中,残月瞥见她,出乎意料地将剪子放下,转过身与这女孩儿对视许久。 女孩儿名叫李深薇,洛阳人,在家乡捅死三个少年,一路乞讨偷窃来到长安。杀死那三个少年的原因,是他们把她叫做婊子的女儿。女孩的母亲是名隐巢妓,父亲不知是谁。 那女孩儿与残月对视片刻,放下手上包裹,碎步跑到她跟前,要残月收她为徒。 残月虽然教徒众多,正经弟子却是没有的。残月看了她片刻,摆摆手道:“吃饭可以,学艺罢了吧。”要她回去。 女孩儿当即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来,我大吃一惊,正要残月小心,那女孩却将刀尖对准自己额头狠狠刻了两刀,正是一枚月痕。 残月终究把这孩子留了下来。这女孩儿直到做上教主又到退位,额上都贴着花黄,用来遮挡眉间的月形伤疤。尽管如此,她还是生得娇艳无比,瞳仁如星如月,最爱穿戴红色,每每梳妆完毕,都能惊动教众。她刚过九岁,残月便收她为大弟子了。 虽然容貌娇气,这女孩儿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从她七八岁时便杀过人也看得出来:她央求残月允许她使长剑,剑刃几乎要抵她大半个人高,她也还是坚持要用单手长剑。练起剑来,废寝忘食,常常满身是伤地回来。吃起饭来宛如小小野兽,吃饱了饭,总是准时睡一时辰,起来接着练剑或是看书。她的右臂,常常是练剑练到僵硬得连筷子也拿不起,于是便学会了拿左手吃饭写字。若是到了次日手臂还未恢复,她就拿左臂练剑。她是我见过唯一左右手使剑一样好的。 残月不爱孩子,对这女孩却十分青睐。我日夜盼望有个孙辈,对这孩子却一点也喜爱不起来。深薇面相柔媚,作风倒是十分凶狠。我几次三番对残月提起这事,残月不以为意,道:“深薇果敢,与我幼时颇有些相像。” 深薇自从做了残月的弟子,每日寸步不离。这孩子与残月说是相似,但又处处不同。残月幼时便不爱装扮,虽然出落成美貌硕人,也特意不惹人注意。深薇却不同,只是九岁大的女孩儿,就懂得打扮精细,每穿起红衫赤裙,将发髻梳起,手提一把长剑,走在园中时,人人都要投去目光。她在蚀月饮食无忧,原本黧黑消瘦,如今也洁白匀称,衬在红衣里极是好看。然而更好看却是她使剑的时候,长剑如练,她飞来跃去时红衣裙裾飘飘,宛如飞仙。她与残月并行于道时,年不过九岁,却要将残月的光辉都盖过了。正因这女孩儿如此夺目,教中旁人难免妒忌,原本这一众人都是陪教主打过仗的,如今突然杀出个没来路的民妓女儿,一下便将教主的亲信全夺去了。 残月知道教中多有不满,但并不加理会。 深薇九岁,已与几位阁主一道伴残月共出入。教内外不论遇到什么纷争,残月总带她一道前去,这架势似是要一手培植她做教主储。看着可笑,她不过九岁童女,但残月一举一动都不像是一时兴起。时间一久,教中反对者愈众。 真正有人行动,是深薇刚过十岁生日当晚。 深薇十岁生诞,残月是特意准备了的。她自己活到二十有八,不曾庆过一次,这女孩儿才来不满两年,残月已将她看得比自己还重了。为了生日宴,残月吩咐备下猪羊各二十头,绿蚁十二坛,新米数石,厨房上下二十名仆妇连日准备。她此外又叫教众妻女中手巧的,为深薇缝制一套金红裙衫,式样皆是最新的。 这等待遇,深薇的地位已是明摆着了。残月一方虽然喜气洋洋,自有人心中不爽。待到开宴酒过三巡,陆谦座旁的阁主便开始低声嘀咕起来,口中无非是“娼妓之女”云云,他声音极轻,残月与深薇坐在另一端,应该是全听不见,陆谦却忍无可忍,在桌下豁然抽刀,警告那阁主不要祸从口出。 筵席既散,众人各自回房。陆谦将我送回房内,又独自出去,我知道这少年是寻残月去了。 那晚夜深,三四教众结伴潜入李深薇闺房,打算将这妖女一举暗杀。深薇当夜兴起饮了不少,又是少女,何承酒力,这四人入室时,深薇虽然立时便已惊醒,要以一当四也是绝无胜算。 然可笑便可笑在,这四人中无一劣于二等武士,平时也是颇受残月照拂的人,谈不上仁义道德至少也是忠心耿耿;这等时候,四个男人围在一起,却开始讨论要不要先奸污深薇再将她杀死——更直白些,奸污深薇乃是计划之中的事,这时四名男子为谁先谁后争吵起来。深薇被这几头狼狗逼在墙角,虽无胜算,此时却气得发了狂,抽手抓住其中一人扑上去便咬他脸颊,引得那人怪鸣如犬。其余几人正要抽刀刺她,残月已劈开窗棂夺身进来了—— 残月使的是双剑,四个人不够她两招杀的。她将四人砍成八段,深薇还站在血泊之中。她掷下双剑上前抱住女孩儿,深薇没哭,她却哭了。 陆谦就站在深薇房外,是他叫残月来的。残月当晚泪如雨下,哭起来宛如孤狼,那是陆谦后来讲给我听的。残月曾经从未为别人流过一滴眼泪。 --- 因为残月这般看重李深薇,我有时也难免多想想这丫头的好处,然而她的勤奋刻苦、果敢威猛,终究敌不过她身上那股邪气来得叫我厌恶。残月若是心中没有正邪,李深薇简直是个小魔头,她在教中,虽然从不冒犯我,但也从未正眼看过我,我本就是个半瞎哑子,身上又没半点武功,想与她好好说句话都怕她莫名发怒——这孩子精神很坏,一点小事就暴跳如雷,生起气来手段极其残忍。如今我是教内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我想得到,只要残月不在,这孩子会立即把我弃之如敝履。我对残月提起这忧虑,残月只是淡淡道:“她自小被母亲鞭打呵斥,又整日忍受街坊嘲笑,性格自然乖戾些,自尊很是脆弱。比不得我幼时还有父亲呵护,又有青阙哥哥照料,家世也比她优渥许多。” 我问她,即便如此,又何必专挑她扶植呢,培育樟槐,岂不比培育病花来得容易多了。你可万勿将怜爱错用了。 残月用一种似是不解的神情看着我,缓缓道:“若不是因她曾经这样被霜打虫噬,又怎么会八岁便有此等胆识呢?我手下的八百男子,有多少是四体健全,却来我这只为要口饭吃;芳叔,你还记得深薇刚来时我对她说了什么?我叫她在此‘吃饭可以,学艺罢了’,她大可就此在家中做个仆女,一样衣食无忧。但她执意要习武做我弟子,每日流的血汗哪是一介弱女该流的。我事后问她为何长途跋涉来到长安投靠我,她回答我‘只因你是女人’。” 我那时恍然明白,残月扶持她,终究还是出于同一个原因,那是因为她是女子,李深薇也是女子。凡是自发想要站到那高台上的女子,她已顾不得那是怎样一朵病花,都要倾尽全力将她治好,叫她开遍蚀月教的土地了。 --- 当时残月手下教徒来去一些,仍然是八百人。长安如今萧条,比不得当年繁华时候,再添人员已成难事。时逢史思明叛变,邺城之战郭子仪惨败,李唐王室气势大挫,城中百姓更加消沉,更不要提拉帮结派的事。 然而就是如此艰难的境地,还出了更加雪上加霜的事情——一个多月来,长安郊外连发命案,死的人有小农人家,也有商贩,各色人等;这些人唯一的相似之处,便是耳后有枚月形刺青。 本来蚀月教人员一年来便没怎么增长,现今出了这等事,残月坐不住要去看看。用饭时,她满脸忧心忡忡。 我哑声道,许是有忠君烈士,看不惯我们蚀月的名声,因此杀鸡儆猴。 陆谦点头应和,立门数年,难免无意招惹了别的门派,教主出手警示一番便是了。 只有李深薇一言不发,唇边似乎还带着一丝嘲意。 残月道,我虽自六七年前便蓄门客,但立派也不过这两年的事。尤其是最近这一年,我等韬光养晦,什么事也没做,若是早年与人结下梁子,留到这时候报仇也未免奇怪了;若是有忠君烈士,不杀这时留在我门下的人,却去杀那些离我而去的教徒又有何意思? 一时桌上无话,只有李深薇气定神闲地吃完饭,放下碗筷道:“人是我杀的。” 我之前从未亲眼见过残月对深薇大发雷霆,而这时李深薇话音刚落,残月当即嚯地站起,手将木筷大力掼出,竟砸得受击的瓷碗闻声而爆,瓷片直落得满桌都是。 深薇夺手便将飞向她的碎瓷紧紧捉住,我震惊她身手一年里竟然已经如此迅捷,但仍然抵不住有一两枚碎片划到身上,秀丽脸庞上瞬间流出血来。她一双杏眼微斜看着怒不可遏的残月,一边将接在手心里的瓷片拍落在地,一边道:“这些吃了饭就想走的人杀了又有什么事。师父放心,这群胆小鬼在家吓破了胆,自然会回来投靠蚀月以求庇佑的。树敌?树敌便是最好,就省得我亲自出手杀人了。” 残月被她的话气得脸色发白,我与陆谦也都不禁齿寒,这女孩儿心里都在想什么! 残月颤抖了好一会,凝气道:“……好,就算这样,你把这些不忠不勇的平民带回蚀月教又有什么意思?” 李深薇头也没抬,专心拿食指沾着桌上瓷碗的碎屑,冷笑道:“不忠不勇,就不能让他们变忠变勇吗?……人若是不挨刀子怎么会听话呢。” 残月当即拂袖而去,陆谦离席追上去,只剩我和李深薇留在桌上。那少女圆圆的眸子转而对着我,似是意味深长地微笑道:“无用之人留在教中又有何用呢,这道理我当然知道。”她笑靥俏丽之极,仿佛赤练吐信。 当夜我与残月再提起深薇的事,她只是推托头疼不想去想这事。我知道残月做事虽然不介怀正邪,但对无辜平民从来都还算仁善,对教众也是扶持为主,早年还在畜养门客的时候,就慷慨行善,因此虽然人人都知她是武家女儿,如今也没人将家国之恨算在她头上。李深薇就不同了,她本人出身平民,却对平民没有一点同情,屠杀起来更是眼皮也不动一下。她杀平民,大概就像午间饭后,她伸出食指沾起桌上瓷碗的碎屑一般,轻轻一碾,再抛到地上——这少女是纯粹的恶,恶且无畏无惧,这样的女人将来若是指挥教内千百教徒,恐怕蚀月教真会成了邪教了。 我从残月书房颓丧退出,陆谦在门外候着我。他背着我回房,路上我不禁落下泪来,到底觉得残月是将怜爱错用了,这女孩儿有天会掀翻蚀月教,或许还会害了残月。 陆谦只是沉声道,芳叔,那少女不是池中物,残月又怎么可能将她放走,更不堪将她杀死。只不过,那少女年纪再长,一山就容不了二虎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章·青阙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李深薇的办法,到头来还是奏效的。坊间流传,若是吃了武残月的米粮,却不替她效命,便要惨死,那月亮刺青便是一道诅咒。这背后的真相,除了当时一起吃饭的四人,没有人知道。教里教外,只传因为蚀月教毕竟是邪教,入了便没有回头余地。 靠这个办法,蚀月教到了次年便猛增到一千三百人,增加的都是之前因恐惧战乱而脱退的平民教徒。人多势众,也压得一些小门派低头加入。因为回头的多是当年为了生计才入教的普通人,新加入的小派武客也不过是迫于形势,当时的蚀月教人心涣散,行事也松泛。残月那时苦于应付这等事情,将教众托付给陆谦打理,自己在城郊与人商谈租田事宜。 陆谦武艺虽然不错,治人手腕还欠些火候。他代管蚀月一月余,不见起色。其余阁主毕竟只能分管各自手下,无权逾矩统领全教。这时候陆谦若是还要找帮手,只剩下李深薇了。 李深薇十二岁,渐渐出落得有些像个大人,也是长手长脚,原本是张稍短的圆脸,如今更像鹅蛋形状,喜画长眉,额贴花黄,杏眼光芒锐利,鼻梁直且长得适度,底下一对鲜红薄唇,颌角也生得利落,看着越发冰冷压人。她现今身子拔高,原本站在残月身边全然是孩子模样,现今也到她胸前,只比陆谦矮一头了。 陆谦无法,回头求李深薇搭把手,李深薇仿佛早就等着他说这话,当即道:“你可知道教主此前在何处长大,又是在何处学艺的么?” 陆谦如何不知,答道:“花殿岛上。” 深薇微微笑道:“拉拢花殿。” 陆谦与我当即拟信去花殿。我还记得当时将她带去的是秦家男孩,名字叫做青阙的,虽然不知这孩子还在花殿否,我还是特意写了。想起来这男孩若真还安好,今年也三十而立的年纪了。这么多年下来,我本该早早探听他的消息,若是他还活着,我必然要磕头谢他照料残月;只不过逢此国破家亡之时,我也衰老善忘了,往往不记得此事。我当年求他不要让残月委屈流泪,不知他都做了些什么护着我的女儿,不知他是否真的未让她流过泪。 今时不比往日,从前我枯坐棚下遍问长安人也无人知道那去处,如今不同,残月手下多的是江湖中人,送信一事也不需我烦恼了。 初夏时分,花殿有了回应,却不是回信,而是派人只骑而来。 来者不是别人,就是秦青阙。 如我所说,当年一把拉起残月便走的少年,如今已是三十有一了。不知是否是海岛温暖养人,青阙也成了个十分高大的男子。他乘一匹健马而来,下了马,熟门熟路地走到前厅来——他原也是在这所宅子里长到十岁的。他见了我,我用那衰老的独眼努力看他,心想,若是真要讲配得上我家残月的男儿,大概得长成这模样才合适。这么一来,我不禁浮想联翩:我说过我早已和一个儿童无异,见到青阙才一瞬,我已将他当作女婿了。我的残月当年说的话我可一字也没忘,残月说她可真喜欢青阙啊。 陆谦大概是看出我那欢喜笑容背后的想法,颇为尴尬地对青阙说道:“这是程芳叔。” 青阙蹲下身给我行了个礼,声音洪亮:“见过程芳先生。” 他自然也不可能认出我是当年的托孤人了。 青阙上前,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年初花殿主人,也就是我与月娘的师父仙逝,如今花殿缺个龙头,月娘当年就是功夫最好的,以她为首必然最为服人。” 陆谦道:“非也非也,我们教主并非想去花殿做主人,而是望你们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啊。” 秦青阙点头道:“正是此意。我此行来,是来传达花殿众弟子的心意,归顺武教主的。只是在下愚钝,要如何助教主一臂之力,还要请教……” 我微笑道,残月晚膳时分就会带李小娘子一道回来了,我去吩咐后厨做些好的,晚上她们自会告诉你。 青阙颔首之余,口气中似乎有些犹疑:“我与残月将近十年不见,也未通过信,我总怕她已经疏远我了。”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又凝眉沉默。我看看陆谦,他也同样的神情。 到了晚间,残月与深薇回来,陆谦告知残月秦青阙到此的消息,残月十分惊喜,连问:“真是他么,哥哥现在何处?他如何了,看起来可还好么?”说着便去寻他。陆谦似乎甚是不悦,却又无可奈何,只是过来告诉我一声他晚饭就不一起吃了,随后一人出门去了。我一面心疼这孩子对残月一片痴情,另一面又觉我这新女婿实在可意,心中也十分矛盾。 深薇那时也是头回见青阙,晚饭时,她坐在原本陆谦的位置,与青阙相对。青阙到来,本就全靠深薇出的主意,席间本应该深薇详述起因的,那少女却支支吾吾。我与残月都未见过这女孩有过这种时候,只是残月当时兴致高涨,饮酒甚多,根本没把精神在深薇身上放一丝半毫。我眼看深薇时而举起箸却忽又顿在半空,才言此事忽又转道彼事,一双明眸在客,不知所言,我心中才道此事才是真正酿成大错。 我自小风月场中女人堆里长大,女子什么心思逃得过我的眼,李深薇今年十二有余,也该是动春心的时候了。不想她平日素来这样冷酷,却为个卅岁男人一见钟情。 这一顿晚饭吃下来,只有残月大醉,欢喜而睡,余下我们三个,再加上个陆谦,谁都快活不起来了。 次日,残月就分了个阁主职位给秦青阙做,重视可见一斑。自他来后,残月似乎也不怎么为教中事务烦恼了,将杂事推给陆谦去做,自己得闲时,便带了深薇,同青阙在花园中饮酒下棋。我知女儿心思上从来都是个愚钝的人,李深薇这样中意秦阁主,本不该将他俩放去一处的。无奈残月没有这种眼力,我更不忍告诉她。倒是好在青阙像是很守分寸的,我不知他是否察觉出深薇爱慕他,只是待她如小妹。我担心残月受伤害,他们同在园中休闲时,我都在一旁默默看着。若是秦青阙和李深薇做了什么逾矩的事,我也好保全女儿不受欺骗。 青阙像是喜欢深薇性格的——也不奇怪,青阙来后,深薇也像变了个人,变得活泼爱动了。本以为她性格泼辣,遇到钟爱之人也会不择手段,实则不然,我见她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不过是求残月允许她与青阙一道练剑,偶尔便能让秦青阙扶扶她的手,夸夸她剑术不错,仅此而已。每每青阙夸她一表人才武功又好时,她可一日都轻快高兴。 我看深薇也是知道残月爱他更甚于她爱青阙的。她虽然无所畏惧,却敬重残月。 这少女此刻却叫我有些怜爱起来。这时她看起来才有些少女味道,又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味道,我已近五十年没有再见过年青女儿这番光景了。再想起来,不知我的残月情窦初开时又是什么模样呢?每念至此,便伤感残月不在我身边长大,若是我见到她如何从儿童成为女人,我这为父之心定然极受宽慰。 深薇要求花殿帮忙的,其一是要花殿帮忙管理蚀月田地出产的粮食,其二是要花殿奉上一种特殊作物。花殿地处海岛,却终年百花盛开,乃是因为其对种植花木百草已有上百年的研究,传说花殿弟子三百人,仅靠极小的一块碱地养活,只因旁人种不出一草一木的地面上,他们却年年都有丰盛收成。至于那特殊作物,是一种毒物,其浆液炼制后芳香四溢,令人闻之忘忧,如同魏晋时狂人常用之五石散,戒也戒不断。深薇第一要全教上下千人个个能吃饱饭,第二又要靠毒草收买忠心。 第一条青阙自然答应,第二条却不太爽快。但这孩子在青阙面前乖巧一些,青阙不愿意,她也就不强求了。不过有了第一条,也算是如虎添翼了。收买了肚皮,便是收买了一半人心。 残月也十分喜欢这个办法。那时史思明不愿给蚀月提供一粮一草,青阙此举,倒叫蚀月教众吃得比大燕官兵还好了。残月高兴,便要给青阙名下多添三百教众,青阙却似乎不太愿意,吞吞吐吐。我心里猜测青阙大约一直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但也不知会是什么。 青阙来教五个月后,有日忽然对我提起想要回岛的事情,我问他在长安做阁主是否太过沉重了,他却摇摇头。再问他,他只说执意要回,但又担心残月为此难过,不愿告诉她原因。 我心道,岂止如此,你若回去,伤的可是两名女子的心呢。 青阙欲要不辞而别,却被陆谦提前探知,告予了残月。残月不解,以为大约是还有哪里令他不满的,一次阁主会谈时,问起此事,青阙哪里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一时慌神,连说并非如此,不过是思念海岛生涯,住不惯长安旱土。 残月嘻笑道:“堂堂大男人竟也有这种女儿习性。男子不四海为家,如何建功立业呢?你若是觉得在我这做个阁主,不如在岛上做花殿殿主,那我也可令你身兼二职,你每年定时来往即可。” 青阙仍然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这男儿心性温柔,只是十分软弱,他不停顾左右而言他,只是不肯说实话,也不立身离开。残月凝神看他,目光中似有波动。她身旁李深薇更是坐立不宁,但又无法开口。我在席下看这三人各自愁肠百转,实在是唏嘘不已。 残月沉吟片刻,忽然当着在座许多人的面扬声道:“若是真没有什么能留住你,不如我嫁给你为妻吧。” 此话一出,室内一片哗然,陆谦更是一下失手摔了佩剑,慌忙捡起,我见他眼神都飘着了。 这一请求非同小可,我本以为青阙就算不接受,至少也回复思考数日再做决断,不想他却立时单膝跪地,颔首道:“教主厚爱,属下绝不敢受!” 残月也未料到他如此坚决便回绝了,呆了片刻,道:“你可是不喜欢我么?” 青阙只是不答,仍旧跪着,全身颤抖。 残月也颤声道:“你可是嫌我地位太高,令你不快么?” 青阙大声道,不敢。 残月续道:“你若真的嫌我身份沉重,我即日卸除教主之位随你回花殿也无不可。”此话更是掀起室内一阵喧嚣,如此情状,秦青阙再回绝就是要撕破脸皮了。 青阙保持原状跪了片刻,我见他颌下已滴下不知是汗还是泪,落在地上。片刻之后,他哀声道: “属下来中原之前,内人已有身孕,心算此时娇儿方才满月,心中思念妻子,不得不回!” 我看那厅内众人,神色各异,但都噤声不语。我的残月双目涣散了一刻,又似乎波光泫然,然而最终也没有流下泪来。她稳着声音道:“秦青阙,你还记得花殿的规矩吧。” 青阙额上汗如雨下,道,属下知道。岛上男女,不得通婚。 花殿这个规矩,是因为岛上人员稀少,一旦开了通婚的先例,将来必然乱伦。自古以来,岛上都只靠营救落海之人维持数量。 残月淡淡道:“你首破岛上律法,该当何罪呢?” 青阙沉默良久,道:“……教主随意处置,只是留我一条性命,让我回去与妻儿团聚,属下感激不尽。” 我心中不禁苦笑,青阙,你莫非是要沦落成我这副模样,最后连亲生女儿也认不出你来么?你也要装成他人活下去么? 残月却没有理会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十九岁时,我也曾问你愿不愿意娶我为妻,你却说花殿不许通婚。我如今是蚀月教主,你是蚀月阁主,我再问你,你却说已娶了花殿女子。” 青阙低声道:“月娘,你自从离开花殿,从未与我通信,我以为你一直生我的气。怕你从此也不想理会我,我辗转难眠之夜给你写下书信却又不敢寄出。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猜你也已经嫁作他人妇……小荷也是个纯真之人,她极依赖我,我也不愿辜负她啊。……月娘,你怎样惩罚我都可,你不要为我生气。”说到最后,涕泪横流,几乎不能成声。 残月仿佛平复了许久才凝起一点说话的力气,笑哼一声:“小荷,是骆小荷呀,我从前怎么不知你喜欢这等爱哭包?” 秦青阙便不说话,只是眼泪不住滴落。 残月细声对深薇道:“你扶我起来。”深薇将她搀起,她往厅后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骆小荷太软弱了,赐她个花殿殿主做做,历练历练吧。你可以滚了。” 秦青阙在后抬起头道:“不可啊,我自知与她都有罪,怎么能做殿主,会遭全岛耻笑呵,月娘,月娘!”然而残月哪里有回一下头? 陆谦在一旁啐道:“教主的小名岂是你配叫的。” 我拍拍陆谦的手背,示意他不必刻薄。大约是因为我也是个软弱男子吧,我对青阙倒是恨不起来,只是我知道他终究是没保护我的残月不委屈流泪。他自己的悔恨又何尝不足以回报呢,我打赌这男儿三十年来为残月流的泪,大概比残月为他流的泪要多太多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章·教主(完结)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残月还当真让人押着秦青阙回岛上了。让人陪同他回去,是为了确保教主的命职可以传到——命骆氏为花殿殿主。这个骆氏残月是认识的,据她说乃是个“走到哪跟到哪,没主见的丫头”,最会看样学样,人长得倒是伶俐,脑子不怎么好使。秦青阙当年怎么回绝了她、后来却和这么一个“没出息的”成了夫妻,残月偶尔也在饭桌上大肆抱怨。我回应她道,月娘,男女情爱比不得沙场打仗,从来都没有胜者优先一说,你也别再抱怨了。 残月倒也豁达,没将那事真当作伤心事每夜思想,听了我的话,只是笑道:“芳叔也快住口吧,我看若是父亲在世,倒是爱说这等酸臭的话。” 深薇倒好像一蹶不振的模样,时常一在饭桌上听到了这名字,便忘了吃饭。我也想偷偷嘲笑她两句,却又不忍心。这女孩经此事后性子收敛些许,我也没之前那般厌恶她了。我若是知道她后来一生都为情所困,大概就更加不忍笑她。 秦青阙的孩儿乃是个雪白女孩儿,取个名字单字棠,秦棠,后又添个姬字叫着上口,后来也是个命途多舛的美人。 残月在之后剩下的近两年再未过问花殿的事务,花殿有任何要秉明的,都是陆谦和李深薇代理。深薇十三四岁时,因为之前受了秦青阙这番打击,气性暂时消灭许多;而陆谦呢,时年弱冠,愈发能干和顺,一时间教内又开始争论谁更适合做教主储了。 我喜欢陆谦这孩子,再加上我与他相识已有十余年了,他的脾性我是最明白的。然而他对教主之位倒不像是那么渴求,或者说,他对教主之位的渴求,全然比不上对教主的渴求。他热爱残月的心思虽然俗气直白些,毕竟是一片真心。做教主对他来说又有多大意思,还不如让给深薇,这少女对权力这般狂热,不让她当教主怕是要掀翻屋顶。 残月过了秦青阙那关之后,倒看开许多,知道许多事情强求也得不来,反而对教中事务不那么殷切,转交由李陆二人打理。陆谦愈加繁忙之后,我的起居日常时常只有残月照料。我这时候六十七岁,行将就木,生活许多不便,残月来照料我,我却总担心她厌弃我身上衰朽气味,也害怕她看到我身上不堪入目的伤疤和残疾。又想到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生女儿,又不禁悲从中来。我这二十年,大概早已接受自己在女儿眼中只是个外人了。 我曾暗中思虑,是否该告诉残月自己就是她的生父,若不在生前告诉,或者也可写入遗书——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让她知道,父亲的余生她也尽了孝心,为父的后半生并无什么遗憾。我终日想着该如何对残月提起这事,常常出神,越发像个老残病人,连眼神也不活泼了。 这并非我的错觉,我的确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入春后,突然有一晚便溺失禁,夜半觉得铺下潮湿恶臭,我也不敢唤醒隔壁累极熟睡的陆谦,强忍到天明,陆谦醒来看见时,我俩都不禁痛哭流涕。 时日无多,我更盼着残月多来陪陪我。我对陆谦提起此事,陆谦便转告了残月。她是个宽心的人儿,总是笑我还要长命百岁,莫要为身体一点退化忧心。平日里办公习武,只是将我带在身边,让我看着她,其余不做什么。我原本想她能停停手上活计,只是陪我在蔷薇园中等等今年花开,然而回头一想,若真叫她停了一切事务只是陪我,恐怕我去得更快,如今这样让我再多看看她平日是如何管理千百人,又修行自身的,再让我看看我的女儿是如何活着的,或许更胜过我二人无言独处,徒增分别之苦。 蔷薇园中今年的花枝也发得不错,今春该是蔷薇大年了。 这日我与残月在前厅走廊上赏花,恰逢日色宣明,暖风吹得我心意舒展,忽的想起什么,问残月道:“月娘,你还记得这走廊上的事么?” 残月垂头看看我,沉思片刻道:“那时您来告诉家父,落衡姑母过世的消息,便是在这道走廊上。” 我点点头。二十五年前,程芳在这宣告一桩噩耗,随后官兵闯入家宅,我就与我的月娘分离整整十三年。如今我与我的月娘又一次在这走廊上,却终于能云淡风轻了。 残月在原地沉吟了许久,忽而推着我的车椅向后庭缓步走去。从前厅到后庭,还是照旧要过一条窄窄的甬道,便是当年积雪的甬道。残月将我极慢地推过那里,一边道:“我父亲当时,还抱着我从这里飞跃过去。他当年如何英勇的人,我最早的功夫都是他亲自教我的。他不但英勇,还耐着寂寞一人抚养我到七岁,抚养无知幼儿多少麻烦,我父亲全是一人承受,叫我读书认字,强身健体。……若没有他要我从小自强,我如今不知在哪里做什么。” 我无法应她,因为早就偷偷垂下头泪流满面了。月娘啊,你可知你的父亲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好,你的父亲,软弱迂腐,又这样多愁善感,你能出落成这样的英雄女子,与我又有几分干系呢? 残月似乎也沉入深思,一言不发,只是继续极缓地推着我往前。再往前,乃是之前葬着程芳,却被人掘了改种蔷薇的地方。 我不知残月是有意还是恰好便停在了这里,替我擦拭脸颊——我本也有迎风流泪的病症,她这般心不细的人,我盼她看不出我是真的哭泣。她一面替我擦,我一面哑声问她:“月娘,若是你父亲果真还活着呢?你可有想过……” 残月淡淡道:“我不是没有想过。毕竟我从未见过父亲的陵墓。” 月娘,你可有想过你的芳叔才是不幸死去的人,而你的生父却苟活下来呢?我问不出口。 你可有想过你的芳叔曾经就葬在这里,如今血肉腐化的地方已经是蔷薇繁盛? 残月垂目低声道:“但月娘也不再是孩童,家父若是真的不幸罹难,我也不会哭着要他回来,最多替他报仇雪恨。他若有魂灵能看见我,必也不想见我伤心流泪。” 我情难自禁,凄声哭起来。残月立即弯下身问我为何,我泣不成声。残月便停在那,等我止了哭泣,替我再次擦去眼泪。我沉默片刻,张张嘴唇,道,等我死了,就葬在这里吧。 残月现在也看得懂我的口型了。我手指指的正是此前程芳的墓穴。她点点头,却又笑道:“芳叔不多看几年蔷薇花了吗?蔷薇长势这么好,来年,后年,大后年它可要大放光彩呢。”那话我原本未加注意,没想到她竟然意有所指,只是点头应道,今年该是蔷薇花的大年啊。 她伸手替我折下一簇蔷薇,放在我怀中,笑道,是啊。我抬头看她,从未见过她露出过如此轻松的笑容。 --- 几日后用早膳时,残月用完饭,忽然问身旁仆妇要了一把梳子。她令深薇转过身来,将她发髻打散,当着我与陆谦的面开始替她梳起头来。深薇虽然莫名其妙,但也意外地温顺。这少女头发既多又沉,梳起发髻来华美无比。残月替她梳了一枚单刀高髻,衬着她娟秀额头和纤长脖颈,显得极其高雅。她将深薇原本的饰物一一簪上,最后从自己发髻上拔下一根银质步摇,插在她高髻上。 我这才认出,这竟是残月七岁离家时随身佩戴的饰物,那是落衡送给她的。 她为深薇梳完头,依然正身坐着,微笑看了看眼前的粥菜,转头又向仆妇求添了一碗米粥。 她虽然未说什么,桌上的人显然是知道她的意思,深薇更是一时顾不得接着吃饭,当即跪地对残月行了大礼。残月叫她起来,说你是教主,还需给谁行礼呢。 本在教众眼中大约会是轰轰烈烈的教权交接,残月不过在啜粥间隙就完成了。这一根银步摇并不是这两位女子交接罢了这么简单,步摇为信,就是立下规矩,今日教主之位传给女子,来日也只能传给女子,代代都只能是女子。 今年可真是蔷薇的大年了。 --- 翌日,教众还在一夜换了新教主的震惊之中,残月已经不知所踪了。我清晨醒来,上前服侍我的是张陌生面孔。我惊问陆谦去了哪里,那新来的小厮答道,陆公子临走前托付我来照顾先生的。 残月不辞而别当夜,陆谦也追随而去。 那日是四月初四,我又与我的女儿分别,这一别再也未重逢。我并不哭着求她回来,只盼她将来也不委屈流泪。 --- 次日,李隆基驾崩于甘露殿。不知他临死终于看见我的女儿后,是否将他的心安下了? -完-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楔子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初稿:2009.03.31 再稿:2009.11.25 三稿:2018.08.09 咏蔷薇 谢朓 低树讵胜叶,轻香增自通。发萼初攒此,余采尚霏红。 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参差不俱曜,谁肯盼微丛? 深薇姓李。 这真是个好名字。自出生之日起,就注定她将不凡于世。深薇生来便是来做不平凡的女子,她亦坚信。 是的,生来她就不凡于世。 --- 母亲没有读过多少诗书,却知道小谢写的《咏蔷薇》,知道“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十五岁父母死了,做了隐巢妓,就在窄小的家院子后面种了一蓬蔷薇。隐巢妓,就是不归官府管制,私底下做皮肉生意的民妓,来的客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官家子弟,是个有两三钱就能享乐的去处。十六岁到二十七八,断断续续打掉过、生过、卖过若干孩子,却不知道为什么留下个李深薇,似乎是因为这孩子的父亲“发了毒誓要她带着这孩子嫁回家去”,然而深薇长得很大了,从未见过那男人。 她是早春生的,那年母亲院子里那丛蔷薇开得异常的早,似乎是争相来看深薇来的。母亲将她抱着,对着那丛深红而幽然的蔷薇,为她顺口取的名字。这女孩自会说话以来便沉默寡言,真如那丛花儿化的精华似的。她从小喜爱红色玩意,这般家境却又让她无法穿着,每每见了街上偶然走过丫鬟搀着富家女儿,金红绣褙、赤色绉裙,满头的石榴样珠玉,她总要看呆了眼。 家里唯一的红色,只有院子角落里那簇蔷薇花。那蔷薇花也长得并不好,生在阴处,花朵小而稀疏,刺却出奇尖利。 这蔷薇在院子里即使如此珍稀,深薇仍是不爱看它,恨它难看又扎人,正如她讨厌这院子里的一切。母亲也是难看又扎人的——深薇越长大,娘就越衰老,那男人就越不可能再来。她总当深薇时有时无,深薇也不依恋她。唯有想起那发了毒誓却没有现身的男人时,会对深薇拳脚相加,之后却又抱着她絮絮叨叨地抱歉,除此之外,深薇像是个摆设似的。 小巷拐角的李深薇——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的,有的时候也简称为李娃——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爱出声,只爱坐在后院门前看来往的过客。李娃这名字,虽是随口叫叫,倒也名副其实。她年纪尚小,脸色黧黄伤痕累累,身体也瘦弱,但长了一对十分明艳的眉眼,嘴唇很薄,看着是位坚毅不屈的美人。小李娃一旦长大,就是大李娃,就是这院子新的主角了;这事,来往的客人都知道,深薇的母亲也知道,唯有深薇自己到了六七岁才模模糊糊地明白。有时客人喜欢时,出来也给深薇施舍些铜钱和吃食,调笑她道,要她长快些长胖些,他们等不及了,诸如此类。 深薇总是把吃食当着他们面扔在蔷薇丛里,若是钱,就默不作声地揣在袖中。客人们给完钱,还要恶声咒骂她两句,这才算做完全部想做的事情,摇摇晃晃地从那窄门里踱出去。 她渐渐长大后,家里的杂事母亲便尽数推给她做,她也不免抛头露面地去街边采购吃用。自她第一次独身出门起,便免不了被四邻白眼唾骂,说她“晦气”、“妖媚”。之后便演变成有少年来揍她取乐——她没有父亲,母亲更是低贱下流,打她简直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她不过七岁,又是个瘦弱雏鸡,看着哪里来的半分还手之力。那帮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五岁,其实也不过是周围小商贩和工人的儿子,为了欺负李深薇这一共同乐趣,组成一个“天理会”,打李深薇乃是替街坊清扫恶气,替天行道的大事。李深薇一旦出现,是必须人人喊打的。 深薇对这似懂非懂,有时她觉得自己这样确实该打,有时却又想不明白凭什么应该挨打。她只是模糊知道所有人都取笑她、厌恶她,自己是个“腌臢”的,没依没靠的东西,可又完全不明白这和该挨打究竟有什么关系。 她原本从来都是忍耐过去——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还是忍耐到最后一刻,再回家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炊火做饭,洗衣洗脸。再难过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死,但想过逃,可又觉得这样逃走并不甘心。深薇七岁,头脑中已满是仇恨的念头。 这年年节时分,她凑足满满一捧铜钱,半买半抢地从三条街外的屠户家弄来一把旧刀,大小是她早就看好的,藏在怀里恰好。回家的路上,那群少年又纠集着等着她了:这回是四个,不算多也不算少,围成一个半圆等着。她比平日还要隐忍地走近,几乎整个头都埋下去,似乎故意装作看不到他们。 一个少年先靠上来了——先是照例的一拳头,她弯着腰躲了过去。小李娃会躲闪了,这是他们没预料到的。紧接着上来了另两个,拳头似雨点般落下,她一再弯下腰去,只不让他们看到她抽刀的手—— 刀插进人的脖子,奇怪地是种弹弹的手感;那是李深薇那会儿唯一在意到的东西。她没有想别的,拔出刀转身插进另一个脖子,再是剩下那个脖子……围着她的三名少年,如今都倒在血泊里了。还余下一人站得稍远,正吓得呆若木鸡,看到深薇从那尸体间巍巍站起,这才撒腿就跑,一路上连滚带爬。 深薇站着看他那狼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子深处,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快要冲昏头的喜悦,她蹲下去往那三具少年的尸身头脸上又狠狠剜刺,直到血肉模糊,全分辨不出人的模样为止。她快步回家,取院中都已封冰的水快意冲洗一番,换上新衣,取走了母亲过年预备下的全部钱财,夺门而出。 过了这年早春,深薇就八岁了。 --- 逃跑的路上,她连着生了好些病,因为衣衫单薄,头脑中又总是翻腾无数念头,害得她时时身体酸痛发热。她用泥土和灰煤涂满脸和手,披散头发装作男孩,一路上生病便躲在无人的角落忍受病痛,身体好时就去集市讨要或是盗窃吃食,直吃到肚皮发胀为止。遇到有小商人想要带她回去做工的,她也不愿意,她要的不是将来混一口饭吃,她要的比这多多了。 她想要做个侠客。 可是什么是侠客,她并说不出。若是学会了防身战斗,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可这算是侠客么?侠客岂是为了不再挨打才去学的武艺? 什么才是侠客呢?那个时代奇怪孩子总是很多,个个都妄想做仗剑天涯的侠客,出了家门过不多几个时辰就被父母从邻街赶来拎回家去。 她若是要做个侠客,更想要做个有头有脸的角色,她不想要做躲在庭院中的孤芳,她要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 她是从别人那里听到“蚀月教”这个名字的,那时候蚀月教门下约有千八百人,而教主竟是名女子。深薇一知道蚀月教主是女子,便已经下了决心要去她身边学艺了。有什么比能够让千人为己左右更叫她激动的呢?即使那是徒步从洛阳到长安的距离,也阻挡不了她了。 她向往蚀月教众身上的那个月形刺青,向往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她立刻就想要得到这个刺青。 她最后并未从蚀月教主武残月手下得到那枚刺青,而是亲手用自己的刀在眉心刻下了一枚月牙——那是她八岁的投诚,是她对传奇的崇拜,和对武残月本人的忠信。她自己坐上那张教主的高椅时,只有十四岁,只说那枚眉心的月痕所寓意的坚定之心,就早已注定了李深薇要坐上这把交椅的。 她梳着高髻,第一天坐上那把椅子的时候,引得底下大为哗然,一位阁主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荒谬,深薇也只是致以一声冷笑。 ——许多事情的开头往往是荒谬的。 正是因为荒谬,才诞生出传奇。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一·少女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李深薇做上教主,最先给自己聘买了用以服侍驱使的侍女九十人。虽说在那种鬻妻卖女的萧条时候,九十名侍女花不了蚀月教太多银钱,但终究是件享乐堕落的事情,更何况九十人实在是多得令人无可容忍。在武残月掌教那段时间,教中的女子不过寥寥三十人,大多在厨房做些炊事,以供全教上下吃饱饭罢了。李深薇得权不过一月,先在这糊涂目件上花去一大笔钱。 教中为此怨声载道,深薇立将抱怨者的妻女捆了来,若是继续抱怨,便杀掉妻女,若是肯低头,便留妻女性命,但留在教中做洒扫活计,也充作侍女。教众深知她性格恶劣,又忌惮她剑术妖异,既然毕竟只是花钱买仆这等小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深薇需要女人,自有她自己的理由。她在蚀月教这些年,闺阁门口或者从无人把守,或有零星男人看守,她也知自己在教中声望十分微茫,若是男人看守房门,即便自己武功高强,也实在无法安心。她自从十岁以来,每日入睡必然伴剑同眠,门窗皆悬铃,略有风吹草动,她都会立即惊醒,坐起拔剑。她如今要把楼中上下四处的侍卫大半换成女子,女子不堪一击,然而若是受到惊吓,总能发出很大声音,将她更早惊醒——若是男子,她总害怕与教众串通起来,悄无声息便潜入她房中。 深薇性格凶暴,但她自己知道,自己心底里其实极虚弱,面对自己手下逾千的男子,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使女,她也想尽多招揽一些。若是开门见到是低眉顺眼的女人,她便心中稍稍感觉安宁,仿佛自己处在桃源温柔乡。 除此之外,这蚀月教里的女人原本也实在太少了。她是热爱装扮的,又是妙龄少女,师父走后,教中没有一个粗使的仆妇懂得夸奖她头发梳得多好。她梳起头发来是有多么好看啊,十四岁豆蔻年华,她又出落得这样匀称娇艳,眉眼足比得上满园之媚,额头和颌骨都生得好,一旦梳起头,远远超过朝堂的公主,后宫的佳丽。“蚀月新教主,长安城的美人”,这也早能使她扬名万里,说来好笑,那会儿甚至有不少为深薇入教的。仅仅做这蚀月教的千人之上,她也足值得起百人扶起慢梳妆,万花团簇朝上城了。 深薇很早便明白自己美丽动人,这魔力也是她的砝码。她既珍爱这天赐美貌,又害怕因此使自己不幸,但这心思她也并不与人说。她从不与人说的东西远不止这一些,更长大些,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内外大概竟是完全矛盾的,她是在拿残暴冷酷掩藏胆怯与顺从,在拿光鲜亮丽掩藏丑恶枯萎。她总逃不开这样挑剔自己。 和这痛苦对抗的,唯有变得更加无坚不摧。她做了师父的弟子以来直到如今,都绝不敢松懈剑术,剑便是她的骨,是她的命,她绝不敢荒废了自己的骨自己的命。若要以少女之身压服众人,第一是绝上的剑法,第二是她令人闻风丧胆的残暴手段。她坚信人会怕她,这众带着月形刺青的人,不过是鼠是犬,杀掉那不听话的,就能使余下的听从自己。 杀掉那不听话的,果真能杀鸡儆猴吗?她虽然狂躁恶毒,但不是笨人,只是一旦开了这严惩苛待的先例以后,还能怎样收回教众的爱戴呢? 更何况她明知道教里并非多数人都赞同她以豆蔻女子的身份坐上这张交椅的,爱戴?那从来都不像是她能得到的。 许多事情唯有她暂时不去计较,才能专心做教主该做的事情。谁来打扰她,她暂时只能杀掉以除心头纷扰。杀掉,这是不是最容易、最直白的办法? --- 深薇做上教主的消息不多时便传到了花殿。那时候,花殿的新主人是骆小荷,两年前刚生了一名女孩。照道理,新主上任,属下自然要来面见的。她来时,长途奔波两个多月,赶在仲夏来见李教主。 牛车在蚀月教的边门停下,素布的遮阳篷里先是低身挤出一名褐衣少妇,模样倒是伶俐。她双手伸进车篷里,口中轻轻唤一声“棠姬,出来”,半抱半牵着一个雪白的小人儿从那车上下来。 一名高大男子即刻从一旁墙根的阴凉处快步走出,上前扶住骆小荷,急急道:“怎样,一路上还好么?”妻儿不爱马乘,嫌太颠簸。然而来见教主,他一个男子又到底不得不骑马,只得直到城外才万般无奈地与她俩分开,独自租了马匹前来。 骆小荷娇然笑道:“不过是从城外到城内,这点路你也放心不下。”摸出若干铜子递给那牛车夫,转身又将怀中的女孩儿交给男子,“棠姬,让你爹爹抱。” 女孩儿两岁了,生得雪白丰满,一双乌墨样的瞳子似会人语。她也不过半个时辰未见父亲,倒像恒久分别似的,迫不及待地扑进秦青阙怀里。他看着女儿这般可爱模样,一颗心都化了,将她紧紧搂在双臂中,摩挲她小小头颅。他垂眼看看妻子,两人正是四目相对,妻子倒是羞怯地转过眼去不再看他了。 夫妻二人迈入边门,立时凑上两名蚀月武士盘问来意。秦青阙微微一笑道:“属下乃是花殿的,听闻教主新任,特来拜见。” 他也几乎两年不曾见过深薇了,不知这女孩儿如今又长大多少?虽然他对残月心怀愧疚,好在残月他是见不到的,而深薇又向来对他乖顺。深薇这孩子虽然不善言辞,可她当年对自己那点情意,他不至于一无所知——也正是为此,他才特意带着棠姬来这:只因他与小荷违背花殿规矩,生育了棠姬,以致她至今都遭花殿子弟指指点点。若是深薇顾念他,又喜欢这孩子,或许可以下令给这孩子一个身份,至少不再受人白眼。又或者……又或者小荷也可以受到赦免。 他对此行还是怀抱了相当的希望的:他知道深薇曾经是多么喜欢他的。 更何况谁会不爱棠姬呢?世上不会再有比这个小人儿更白软乖巧的了。 不多时走来迎接一家三口的,却不是深薇本人:一名衣着干净的侍女翩翩走来,轻声要两人去前殿拜见薇主。 秦青阙只是喉头稍稍一膈,蚀月教怎么倒像一间小小宫廷,如今都有了通传的宫女了?他原本记得残月在位时,蚀月教是绝不费这种细碎工夫的。 不过,更教他疑惑的,是听到这消息的深薇本人,竟没有亲自出来。 侍女带路将二人引入楼宇深处,越是向内,女子越多,四处做着洒扫护花的杂物,或是静静垂手而立。这院中他原记得男子之多,弄得满园臭气,此时倒是整洁之中有些甜腻了。 这也好,他忆起深薇原本在他那里恬静顺从的模样,便觉得如今这情状太像是她教得出来的;残月与男人同生共死共同进退太久,性子也难驯,他求的正是像深薇这样女儿家的性格。 正想着,侍女轻声细语道:“到了。”抬头一见,即便到了殿前,里面还是深不可见,他张望片刻,忍不住问道:“深薇何时才得出来?” 侍女垂首低低道:“薇主在内厅,二位不要让薇主等太久了。” 两人刚要迈过门槛,又一侍女急急上前,禀报道:“还请不要让幼儿惊扰了薇主,请两位先将小姐托付给婢子,会面之后,婢子仍在此等候便是。” 骆小荷为难道:“棠姬与我们一起必然不会哭闹的,她还小,有些怕生,还是不麻烦姑娘罢……”可那侍女不由分说便要去夺棠姬。骆小荷百般阻拦,秦青阙倒是放手让那侍女带走了女孩儿,转头安慰妻子道:“不过片刻功夫,不碍事。我们毕竟有求于人,还是顺了他们的意思吧。” 骆小荷悻悻然看那侍女将棠姬抱走,只是一过转角,就听见孩子大哭起来。她心中虽然不忍,但夫君所言不错,此行前来,毕竟是下见上,还是万无忤逆了上面的意思为妙。 这还是骆小荷第一次来蚀月教。花殿本来清贫,她又十余年未曾回到旱地大陆,更是从未涉足京师地界,蚀月教的讲究已经足令她叹为观止。她紧紧握着秦青阙的手,细步穿过幽幽前厅,只觉得这些雕文镌花的梨案、流苏织锦的帘幕、细绣重彩的毡毯,无不似她对皇宫的幻想。她小心翼翼地走过这软绵绵的波斯毯子,只将秦青阙的手捏得更紧了。 “来了?” 隔着一道帘,少女的声音从内厅响起。 是深薇!深薇她,嗓音也变了,大约这两年当真长大成人了。 两人绕进后厅时,骆小荷还忍不住握着秦青阙的手,甚至又握紧了一分——她看见新任的教主竟是名十四岁的少女,可眉眼虽还是年青闺秀,妆扮得却那样庄严秀丽,以至于从那稚嫩的双眸中,也透出一分骇人的冷酷。 深薇是真的长大了。 她还未完全拔高,坐在一张高椅上,双脚才刚刚些微碰着地面,显得她的庄严模样也有些滑稽。她当然从来都是极其出挑的美人,但秦青阙还从未见过她有这样的装扮。这装扮……未免有些过分成熟老气了。他皱眉这样想着,一时呆在那里。 深薇却开口了:“下属拜见教主,竟然连下跪也可以免了么?秦青阙,我不知何时与你这样亲近了。” 他一惊,匆忙挣脱妻子紧握的手,同时连连示意胆怯得呆了的妻子:“小荷,小荷,跪下。”说着低头俯身,“属下花殿秦青阙,拜见新任教主。” 深薇哼笑一下,道:“你的规矩这般大,殿主在旁还未开口,怎么轮到你先说话了。” 骆小荷这才颤颤然拜见一番。 深薇道:“起来说话吧。” 秦青阙心里此刻五味杂陈,若说容貌声音,眼前这名少女确实是李深薇不错,只是她的举手投足,她的一言一字,却和当年判若两人。他心中一沉,脸上却做出微笑来:“一别两年,深薇小妹竟不想已经出落成出名的美人了。” 深薇还未回应,她身旁一位双十模样的侍女倒是开口了:“不得口出狂言!” 骆小荷吓得不敢抬头看她,秦青阙也是吃了一惊。 深薇对那侍女摆摆手示意无妨,“西婕不必如此。若是哥哥这样说我,只是他一番美意罢了。你去准备些小菜,我与哥哥叙叙旧。” 西婕应声退下。 深薇抬眼看了看座下的二人,目光在骆小荷身上停留了片刻,轻笑道:“嫂子?” 骆小荷柔顺而恭敬地答应了一声。 深薇将身体缓缓靠在椅背,两脚便腾空在那儿,她摆了摆双腿,仿佛作儿童状微笑道:“就凭你?”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二·月痕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骆小荷一时噤如寒蝉。 深薇这才知道,当年师父得知秦青阙娶的是骆小荷后,为何那样的不甘心,以至于她那样豁达的女子,竟为此絮絮叨叨抱怨了快一年。 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实在是太普通、太庸常了。 难怪教主下旨要她做花殿主,会引来这么大的憎恶。这女人,原本大概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甚至还不如普通人的怯懦妇人,又加上擅自违背花殿条例有了私胎,本就是个最不招人待见的下等弟子,现在成了花殿主,且不说她这点才干根本指挥不了岛上事务,只看着这样的人坐在第一把交椅上,也足够让人怄气的了。 深薇心里也早清楚,骆小荷虽然是名义上的花殿主人,花殿的一切事务,却都是秦青阙在操持。骆小荷这个名不副实的主人,当得恐怕十分难受。 “我初初掌教,头些时间冷落你们了,不知花殿这半年来,事务进展的如何啊?”深薇仍是用那轻笑的口气说话,眼睛静静盯着骆小荷脸上的一颦一笑。 “回禀教主……”秦青阙刚要说话,深薇一只手便举起来示意他闭嘴。 “我现在是在问殿主的话,其他人不要开口。” 骆小荷讷讷,不停地偷偷瞥着夫君,可不论秦青阙怎样对她暗示,她还是支支吾吾:毕竟这两年来,她何尝真正着手过半点岛上的事务呢?棠姬还小,单单守着她睡觉喝奶,都足够叫她精疲力尽了,岛上的事务没有一件不是丈夫在代管。 她绣口既开又合,最终俯身跪下道:“深薇妹妹见谅吧,只因头回生子,看护棠姬不易,岛上的收成淬炼各类事宜,确不是由我亲力管辖的。这事究竟还是要问青阙……” 深薇的眉毛微微一皱,嫌恶道:“‘妹妹’二字,青阙叫得,你叫不得。” 骆小荷更是立时汗如雨下,忙道:“属下知错了。” “你说是哥哥替你代理花殿事务,若是有妥帖的人在管事,我也放心——可是今日请罪,便不用把有功之臣也带来一道受罪了。” 骆小荷脸色发白,略略抬头道:“教主明示,属下愚钝,听不明白。” 深薇放声笑起来:“骆小荷,你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我师父留你一条命,也是同时赦免了你的罪?” 秦青阙脸色也变了,扑通跪下,高声道:“妹妹,这事我也有错,有什么责罚我愿替小荷承受。” 是了是了,你们都有错。深薇心中冷哼一声。这个当头,西婕从帘后缓步而出,带着三五侍女一水儿端出时鲜小菜和温酒三壶,也不管此刻厅里是怎样的气氛,径自在深薇跟前、席下两案上布好碗筷和菜肴。“西婕,你陪着殿主去席上坐下,她累了。” 西婕闻话,二话不说便将瘫软在地上的骆小荷一把拉起,摁到案前坐下。 “哥哥,落座吧。” 入了席,骆小荷仍是冷汗涔涔不敢动箸。深薇倒是顾自拈起几筷素菜吃起来,仿佛席下两人都是空气一般。 秦青阙不敢松懈,絮絮道:“深薇的胃口却还是很好,妹妹还记不记得,此前我们原是在一张案上用饭的,我还记得你最爱吃的还是如今眼下这几样菜。用了饭,我们还一道去剑场练剑,不如稍后,我们仍去那里散散心罢?” 深薇的面容稍见悦色,和颜道:“哥哥你都还记得的。” 秦青阙立时松下一口气,连连点头:“当年的情谊,自然是不会忘的。”这点情谊,可是他今日全部的希望啊。 “棠姬乖巧么?”深薇一边用菜,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起。 他话语中便有了喜气,又是一番絮絮胡言,从棠姬满月,百日,周岁,又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直讲得口干舌燥,只教人相信这世上不会有比这娇娃更加乖巧聪慧的了。他讲得时间久了,偶尔回过神来,看见深薇也托腮看着他眉飞色舞地讲,便说得更是有声有色。谁不喜欢这样的小孩儿呢? 深薇像是知道他的来意似的,听罢,面上流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道:“这样好的女孩儿,没名没分,可怜了她。”说完又似乎戏谑地看着二人——骆小荷仍是不敢动筷。 秦青阙便试探着,一字字道:“妹妹若是看在她一介小小孩童无罪无辜的份上,能给她个花殿弟子的身份,以后不做我与小荷的孩儿也罢,只是普普通通的花殿弟子,只要她明事理时,能抬头挺胸在岛上做个人……” 深薇伸出手指弹着酒杯,洋洋道:“这事好说。只不过我在想,”她顿了一顿,一双美丽眼睛扫视了席下二人,又续道,“这样好的女孩儿,我不但要她做个人,我还要她做教主呢。” 秦青阙双唇翕动,片刻陪笑道:“妹妹说笑了,棠姬能在花殿安然终老便是我与小荷最大的愿望,怎么敢奢求……”话未说完,深薇拈筷轻击碟沿,帘后又由远及近地响起一串脚步声,那人分开帘子走入内厅,正是之前抱走秦棠姬的那位侍女。棠姬如今已被哄得睡下,在侍女怀中一派馨甜睡颜。 “棠姬……”久久未曾出声的骆小荷此刻却要站起,但又马上被一旁的西婕制住。 秦青阙眼见妻子这样受制于人,深薇就算口中再好说话,他也难免揣测万千。深薇再不是从前那温顺的深薇了,虽然不知她为何要这样玩弄他们夫妇二人,但如今的情形至少不像是要赦免他们三个的。 深薇将孩子接到怀里,棠姬还安睡着,脸颊上染着两团小小红云,幼口微开,流下一点涎唾,模样甚是天真可爱。 眼见掌上明珠如今在深薇的怀里,骆小荷的本能已经再也克制不住,忽地在席间大喊起来:“教主,我求您不要害她,无论如何不要害她!!……” 深薇面露愠色,道:“西婕,殿主醉了,你照顾她。” 骆小荷哪里有喝过一滴酒。 西婕将她生生反剪了双臂,将她额头猛压在碗碟中,登时案上油水横流,骆小荷的脸上、发髻上、衣襟上沾满了汁水,一片狼藉。 “我刚刚才说过了,我要她做个人,还要她做蚀月教的教主。谁再说醉话,我要收回成命了。” 秦青阙不敢出声,手却已经搭在剑上,额上挂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骆小荷抽抽嗒嗒地啜泣起来。 秦青阙道:“妹妹,我们也是难得见面,何必一见面要闹得这么不开心?” 深薇反问道:“我招待哪里不周了么?若要坦诚相见,何必把手按在剑上。” 秦青阙一时语塞,数次几欲将摁剑的手松下,然而最终还是蓄势不动,沉声道:“教主要杀要剐,我半句分辩也无。只是棠姬的命,谁都不可能从我眼皮底下夺去的。” 深薇一面轻轻拍着怀中孩子,一面幽幽叹道:“哥哥,两年前在这蚀月教里,你最在意的是师父,两年后最在意的是这孩子,深薇总之左右不是人。” “你来见我又哪里是为了想我,拜见教主也好,来求赦免也好,我在你处何时是个人?” 秦青阙冷哼道:“你又何苦这样想。” 深薇格格笑道:“你敢问心无愧,此行来京,不是靠着一星半点我曾中意你的打算?” 哥哥,我过去曾经如何喜欢你,你明明知道,却带着这女人和孩子来见我。但也好,我本来也不再喜欢你了! 深薇当然记得,当年秦青阙是如何哭嚎着求教主收回成命的,那狼狈模样像烙印一般留在她心中,她钟情的男人原来这样软弱不堪。从那一刻起,她就告诫自己要克制春心,绝不再拜倒在这样的蒜头脚下了。即便此刻她有多么想要回到过去,席下的他的爱妻,怀中的他的幼女,都提醒她,李深薇在他心中什么也不是。 更何况,他还企望利用她对他一片痴情。 此刻两人都沉默了。 秦青阙撇过头去,不再看着深薇。他知道,自己这一打算到底是胜算太低,太过鲁莽了。莫不是他这一辈子都注定要亏欠蚀月教的女人? 深薇扬声道:“但是既然是哥哥来我这里求情,我说出的话当然是要做到的。” 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鎏金簪子,左手抱紧棠姬,右手忽然猛地向孩子的额头刺去! 被西婕控住的骆小荷发出一声尖利的凄鸣,和棠姬的哭声一起在厅内回响起来。 秦青阙抽剑飞起,踢翻眼前摆着酒菜的矮案,向着深薇台上劈来。深薇一面护住孩子,右手飞快地掷出那枚簪子,秦青阙分神抵挡簪子的瞬间,她已长剑脱鞘,明晃晃指着秦青阙的胸口了。 秦青阙冷笑一声道:“教主的剑法在我之上了。” 深薇费力抱紧怀中挣扎哭泣的女孩,一面回以一样的冷笑:“还是当年哥哥教的。” 棠姬的额头上,汩汩流出鲜血,那伤口赫然是一枚月痕。 “月痕?”秦青阙一惊,紧接着冷冷道:“你真以为一个疤能左右棠姬的一生?深薇,总听他人斥责你目中无人,不想真有这样自大。” “不错,你早早认清了我便不必费事来这一趟。至于这个月痕,你刻一百个在身上也不管用,但我这一个就是要这女孩儿一生痛苦。”她眼中流露出似是苦涩又像是快意的笑,振手将女孩儿抛给秦青阙。他吓得连忙丢下手中长剑,双手接住啼哭的女儿,将她额头血污抹去,紧紧贴在脸颊上安抚。 月痕既成,一生都是蚀月教的门徒。正如她自己,眉心还留着一模一样的月痕。 只不过秦棠姬额头上这一枚,确实是足够让她痛苦一生了。方才侍女将她带走的时候,已经喂她吃下十条蛊虫,每一条都会游走到伤痕的位置,一生都不能祛除。那蛊虫盘踞在伤口,逐渐使得破损处愈合成鲜红的活疤,若是切开,便会血流不止,而一旦愈合,那些蛊虫仍然留在原处吸食她的血液。血管与蛊虫盘结起来,会形成如同观音般的印记,云南称为观音蛊,得了此蛊,一生都要受蛊虫寄生之苦,被称作观音奴。 若要苟活下去,只有习武。习武之人血气旺盛,蛊虫便安分吸血。若是中蛊者荒怠武艺,体质稍弱养活不起蛊虫,它们便向内咬开筋骨,往更深处寻求养分,这种剧痛可让铮铮铁汉登时昏死过去,不要说秦棠姬这样弱质女童。 “我也没有杀掉你的女儿,现今她安全了,你还不回座上么。”深薇将剑插回剑韬,收拾一下衣衫,将秦青阙落在地上的长剑一脚踢落下去。 座下的骆小荷此刻正挣扎着撑起头来要看棠姬。 “西婕,放了她。” 秦青阙急步贴着妻子坐下,将女孩儿送入她怀里。骆小荷也不顾身上手上满是汤汁,痛哭不已,反复抚摸棠姬哭得涨红的小脸,将她埋在胸脯里。原本是洁白无瑕的脸蛋,现在满是血污,额上还多出一个丑陋伤痕。自己的女儿便是指甲剪得深了她都心疼,哪里想过她会受这种流血的折磨? “骆小荷,如你夫君刚才所说,这女孩儿再不是你的孩子了,你身上这样脏,把孩子放开吧。”深薇坐回椅上,拉长声音说着。 骆小荷此刻没了半点克制,大喊道:“她如何不是我的孩子,她一生都是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这样害她,你难道没有母亲,你难道不知我做母亲的有多么苦心?!” 深薇忽然拍案而起,仿佛被她话中的什么狠狠刺了一下,恨得满头珠玉都簌簌发抖。片刻,她坐回座上,谑笑道:“不错,我没有。” 秦青阙冷冷道:“母亲卑微,毕竟是母亲。还是说你早已把不堪过往统统抛却,连生母也可以换做别人——比如说,换做个皇胄贵女,换做个蚀月教主?怎样,武残月这母亲做的好么,教得你做人了么?” 深薇目光中兀自燃起熊熊烈火,他的话每一句,都像是油蜡滴在这团火上。她几乎要跳起来叫他住嘴,然而终究没有。等她听完他的话时,已然重新冷静下来了。 “你给我回座上。” 秦青阙一拂袖,坐回那早就一团狼藉的梨木案前。 深薇看不出为他刚才那番话起一丝波澜,嘱咐道:“西婕,两位眼前的菜吃不得了,换一桌。” 西婕登时又带了侍女上来重新布置两桌,随后继续垂首站在骆小荷和那孩子身旁了。 “哥哥说的对,难得相见何必弄得这样不愉快,还是吃些酒菜,稍后与你四处走走。”席后碎步走上来一名侍女替秦青阙倒满,深薇也满斟一杯酒,向他举起,道,“妹妹干了,哥哥随意。”说罢自顾自一饮而尽。 她又顾自斟满一杯,向骆小荷举起,道:“初次见面,深薇照顾不周,让嫂子受委屈了,自罚一杯,嫂子也请浅啜一口,就算原谅妹妹了。西婕,给嫂子上酒。” 西婕便满满斟了一杯摆在骆小荷面前。骆小荷冷声道:“教主好意,属下心领了,只是棠姬还未断奶,我喝不得酒。” 深薇笑道:“不碍事,我送一名乳娘代你喂她两日。西婕,你劝劝。” 骆小荷仍是不肯,伸出手去打翻酒杯,一手护着棠姬。 “再斟上。” 又是一杯碧绿好酒满满地坐上,骆小荷只是不理会。 “嫂子是嫌我诚意不够,那深薇再饮一杯好了。只是这杯下去,嫂子可一定要原谅我了。”她举杯再痛饮一斟,将酒杯的空底举给骆小荷看。 西婕道:“殿主这一杯不喝,恐怕就不合规矩了。” “怎么,你们的请求我已答应了,还有哪里不满的?”深薇语中已带了醉意。 骆小荷犹豫着端起酒杯,这杯酒如此之满,一路洒在她衣襟。她再三迟疑,还是一口气将杯中物统统吞下,呛得咳嗽不止。 深薇的神色便变得冷峻了。 只不过片刻,骆小荷脸色剧变,撑住胸口猛地呕出来,吐得满案,里面有刚才的碧酿,流了一地。秦青阙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扶住妻子,任凭她接着将早晨吃下的粥饭也一并呕吐在他身上。他呆了一瞬,转头暴吼道:“你,你为什么在酒里下毒?” 深薇没有说话。 骆小荷还是不住地呕吐,直吐得只剩下一清二白的胃液,仍然抽搐得连呼吸都不能。只是一会儿工夫,便成了只会靠在秦青阙怀里发抖的将死之人。 “我说过了,师父留她一条命,没说蚀月教从此就放过她了。这本是她应得的。” 秦青阙此时顾不上管她,只是拼了命掐着妻子人中,将桌上茶水灌进她喉咙,然而那女子此时已经完全脱了人形,不要说水,连气也吸不进了。秦青阙几乎发狂,到了最后只能不停摇晃骆小荷的肩头,只祈求她再睁开眼睛一次。 没有用。那杯酒的毒性,一旦入了喉就再无回天之力。 眼看妻子即将撒手人寰,秦青阙竟然伸手抓过自己案前斟满了却没有饮下的那杯酒,也是一口气饮下,将空杯远远抛开,将妻子和孩子抱住,恸哭道:“小荷你等等,我也来了。” 深薇挥挥手,示意身旁侍女上前收拾残局,几名女子便应声将案前酒菜统统撤下,而西婕则趁势将受惊大哭的棠姬抱到了一旁。做完这些,秦青阙的那杯酒却还未发作。片刻之后,他才惊醒,道:“我的酒没有毒?” 深薇点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 “要你看着,不守规矩的人要怎么死。我罚她丧命,罚你丧妻。”她一字字回答道。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三·双月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新上任的教主,又责罚了花殿一次,而那受罚的对象,原本也是残月教主时代地位堪比阁主的左右手,如今教中上千的人员,吃饱饭还是他当年的功劳。虽然有罪,残月教主当年不过是小惩大戒一番,这回却是真被新教主毒死了妻子,蛊惑了独女,永远成了个废主了。 外人不知这件事何至于此,只是人人自危,前教主那里不管立了多大功勋的人,到了李深薇这里,是不是都如鸡狗一般? 蚀月教自立门派来不过六七载,虽说此前靠着武残月积淀的实力,立派时已有近千人,这两年稳中有升,已近两千数。一个教派若是首领是个不好惹的,则人数越众,首先越容易引得周边小门小派投诚。这些零星小派本来就欺软怕硬,蚀月教人多势众,又加上李深薇是个极狂躁的,只怕与蚀月教略有些摩擦,就要遭灭门之灾。如此,主动投诚则明智许多,既不缺靠山和吃用,又可以继续守着自己原来的营生。 然而若是势均力敌的教派看中了蚀月教,又是另一番光景——首领凶狠不近人情,必然与高位的阁主互生嫌隙,此时若是有别派的人稍稍沟通,难免不引得几位阁主起反叛之心,最终从内部四分五裂。 蚀月教如今正是这番光景。 --- 狭窄一方幽室中,摇摇点起数丛银烛,照得满室生辉,又充盈一股热香。 “方阁主,你想得怎样了?其他阁主怎样了,日子定了么,再不回去与主人复命,我们姐妹二人恐怕要受责罚呢。”一双如雪皓腕端了酒杯,往方灏的嘴边送。另一双手则细挑银叉,将一块肥瘦匀称的羊肉剔到他面前的漆盘中。 “不急的不急的,两位妹妹尽管留在我这,晚些去复命!”说话的方灏,正是蚀月教排行第三的阁主,手下掌管至少六百人。 左手边的美人却不高兴了,嗔怪道:“怪会拖延,主人等着除掉李深薇,等了好久呢。” 右手边的美人也是一个撅嘴,应和道:“阁主贪图这一会儿亲热,等结海楼将蚀月收服,我们便是一派人了,还不能天天呆在一起么?” 一左一右两名雪肤酒姬,容貌也无二致,竟是一对双生子。 双月芙蓉,这是结海楼培育最得力的杀手组织。这群人两两结对,都是天生的双胞胎,平日从不同时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他们总是轮流负责接近目标,在下杀手的日子,其中一位摸准时机将目标乱刀毙命,另一位则特意去别处与一干人等相坐谈笑,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若是当真被官府盘问起来,也是万无一失。双月杀手靠着这一招分身术,经常是即使杀了达官贵人、皇亲国舅也片叶不沾身。 若是两朵芙蓉同时出现,就说明他们诚心将人当作亲信好友。 结海楼觊觎蚀月教的人丁地盘,早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了。双月芙蓉此时与蚀月三阁主商量的正是此事。 方灏正端起一大斛酒要一饮而尽,被美人压住手腕:“别喝了,阁主先谈了正事再享乐不迟,复命再晚两天,主人就当众位阁主没有合作的意思了……” 方灏嘻嘻一笑,胡乱应道:“这点酒又喝不坏人,你瞧瞧,我清醒着呢。” 另一美人撒起娇来,夺过那杯:“都喝了十回合了,阁主还没醉,没醉,现下还分不分得清我们谁是琼露,谁是琼霞?” 话音没落,只听得四周爆起一阵摧枯拉朽的巨响,竹楼密室的四墙竟然刻剌而碎,一名少女的笑音响起:“方阁主还分不分得清,分不清,深薇来替你看看。” “李深薇?”方灏这下酒却醒了大半,狼狈躲开满头落下的竹刺,慌乱捡起两根竹竿挡在胸前。两名女杀手也从竹屋废墟中呛声挣扎出来,见是李深薇真身在此,不曾想竟然真是个豆蔻少女,本已乱了方寸,一见她身形了了,倒是硬鼓起了一点气势。 “方阁主,什么事背着我要和别派的美人商量,我可好奇得很呢。” 方灏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你早就知道,何必问我。我们阁主共计四人,你剑艺再强,也敌不过我们四人齐上,我劝你还是老实些为妙。” 深薇微微一笑,倒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一件事。七岁那年冬天,也是四人围困她,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四名少年,怎么可能斗不过一名幼女?她用极其怀疑的口气问他:“哦,看样子其余三人,都同意了?你是这么肯定谁都不会追随我?” 方灏嗤笑一声:“妖女,你十岁时,就没有人想留你在教里了。” 十岁那晚,深薇第一次被四名教众联合逼死在卧房一角,几乎遭这群禽**污杀害,是师父破窗而入,救她于危难之中。也是从那之后,她从未长剑离身,即便睡觉也不敢放松。 “你也这么肯定,四个人便一定能斗得过我了?”深薇心底忽然生起渤然大火,当年她在房中受人欺侮这件事,除了师父,知情者应该早在师父剑下死去。方灏竟然看似知晓此事,这叫她一股羞愤喷涌难泻。 “李深薇,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是不是天塌下来,你也不怕?”对方看出了她神色中的愠怒,更是肆无忌惮。 身后悉悉而动,深薇忽然绷紧耳筋,左手极快地接过右手的剑:“阁主,刚才分不清两位美人,深薇现在教你,我不用看脸,也知这后面的是哪一位。”她尖笑两下,左手的剑锋不过向后稍稍一顿,从身后急速追来的双月之一,忽地炸出一声不似人的凄厉哭声——深薇出剑那一削,居然将那美人的整个脸都削了下来,露出半个脑花,嘴还拼命张着,发出刺耳的大叫。她身体摇摇晃晃,脑仁竟然整个被晃出来摔在地上。另一名见状,凄鸣一声“琼霞”,上前去接那血肉模糊的姐妹的身体。 方灏被这一剑震在原地,只听得深薇道:“你看,死的是琼霞,另一个便是琼露,我看阁主确实有些醉了,刚才也说出一番胡话。” 方灏只觉后脑一阵发麻,方才这一剑他看得清楚,是深薇左手发出的,他从没见过左手使剑有这等怪力的剑客! 李深薇的剑,左右手都一般神速且决绝,这是她从小练就的。只是没有亲眼见过,猜不到竟是这样凌厉的双手剑客。 他咳了一声,还欲强装镇定,干噎道:“雕虫小技。” 深薇的身形已闪到他面前,却没有一剑劈来,而是将剑锋直直地没入了他的心脏处。一剑刚落,又是第二、第三剑,直捅得他成了喷血的筛子,倒在地上。 深薇将剑上血迹擦擦干净,嘀咕了一句:“真是到死还要嘴硬。” --- 次日蚀月教的练兵场上,多了一男一女两具尸身。男的众人都认得,是三阁主方灏,身上至少被捅了十刀,尤其是心口那刀,是必死无疑了。女的是张陌生面孔,脸皮像是贴在脸上的,发鬓到下巴,留着一圈十分光滑的红线,身上酒姬打扮。 教众骚乱了半个时辰,三阁主被杀,这事非同小可。有人跑去禀报教主和其余阁主,阁主们已然到齐,围着方灏的尸体或惊恐或沉思;想必教主也已经往这边来了。 不料教主来时,身后还押着一位陌生女子,竟然与地上这一位生得一模一样。 “是双生子!”人群中冒出几个声音。 深薇端步而来,扬声道:“不必惊慌,来龙去脉我都已查清楚了。”她伸手拉过琼露,将她用力一推,几乎掼到她姐妹的尸体身上。琼露惊慌收住势,才没将地上尸体的脸皮再蹭下来。 深薇道:“各位阁主看到了,这双女子是结海楼的双月芙蓉之一,三阁主正是死在她们手中。杀人的我已杀了,这是她的姐妹。”琼露欲要反驳,却又不敢,此刻反驳又有什么用?更何况她昨晚被带回来后,李深薇已经用炭火彻底烤焦了她的喉咙,她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了。 深薇招招手,示意来人将三阁主的尸身抬下去:“若不是中了结海楼的奸计,也不致这般早逝又惨死。三阁主资历也老了,深薇还不能报答,便要永别。须得好生殓葬,安抚家人。” 余下的阁主也是各自心怀鬼胎,方灏曾偷偷会见他们,称结海楼愿意给很大好处,只要他们四人联手除掉李深薇,再合力决策投诚结海楼,便可以各自获得白银万两,豪宅两座,一生都可衣食无忧。结海楼是老教派了,早年贩私盐做航海强盗起家,财力雄厚是众所周知,这条件一开出,每个月不过只能在蚀月教吃饱饭拿饷银的蚀月阁主,怎么会不心动? 然而眼前这个情形,到底该做何解释呢? 如果真是为双月女所杀,那么结海楼那边想必是反悔了;若方灏是为薇主所杀,那么她也必然起了疑心。无论如何,目前是行动不了了。 深薇续道:“既然是结海楼的老贼先犯我,不能怪我不客气了。砍去我左臂右膀,此辱不可不报。”她扫视了一眼余下的三个阁主,眯眼道:“教中如今也还短缺银钱,若是结海楼夺得下,厚赏众位是应该的,必不止白银万两,豪宅一对。” 此话一出,在场的阁主其实也已明了,薇主对他们的一言一行从来都洞若观火。想到方才方灏尸身的惨状,三人都不禁暗暗冷汗直流。教主未曾戳穿,是给他们机会效忠。 “你们看好,若是遇到结海楼的弟子,以后就要像我这样。”她提高声音,好让场上其他子弟也听明白。 只见她一手提起琼露的头发,另一手快剑劈下,那美人顿时身首两段。她放手将那美人头掷在一边,道:“有功的,自然有赏。”说罢拂袖而去。 --- 结海楼与蚀月教两虎相争,江湖上一时热闹非凡。前者是建教近百年的商党大派,财力可观,然人员向来精简,武功也不是最出众,善暗处放箭;后者建教不过七年,还是群女子掌教的粗莽之众,精武尚暴,若是真的蛮夺,也难说不会获胜。 这等武林大事,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蚀月教的教主李深薇,那年她刚满十五及笄年华,但早已高髻盘头,说是十五少女,秾丽如风华正茂的飞花堂主,恐怕也难相提并论。和结海楼这一斗越是闻名江湖,便越让人好奇这年轻的教派,和这年轻得惊人的女教主。 这一边,深薇勉力并拢分散的小派系,精授剑术刀法,暗器毒理,潜行忍道,一时间竟也人才济济,此等万花齐放的架势,武残月那时是没有的。深薇招徕人才,也不辨正邪善恶,凡是有才能的,都来者不拒,只一条,一旦来了,便要在耳后留下月形刺青,即便是将来要叛教,也一眼认得这是蚀月的人。 结海楼的主人柳观具,说是江湖中人倒不如说是个生意人,原本想不费吹灰之力要来蚀月教的人员和土地,没想到李深薇是个不好惹的,被她反咬住不放。陆陆续续遭蚀月教大小教众骚扰一年余,实在忍无可忍,也下了封宣战书,若是见了蚀月教的,也一样格杀勿论。 乱斗到了第二年如火如荼的时刻,倒是有人前来劝和了。 --- 得令走进聚义厅的,是个年约半百的老先生,身材瘦削,眼神矍铄。进了聚义厅,便干脆利落地一跪:“老朽天枢宫宫主秋扫湖,拜见李教主。” 厅内的各位阁主与副阁主均是一惊,三百年天枢宫,从来都不问世事,如今宫主怎么会出现在蚀月教的地盘上?且这天枢宫远在江南,长途跋涉到此,想必颇费功夫吧。 深薇道:“先生请起,我们二派原是你尊贵些,深薇怎敢受此一拜。” 秋扫湖道:“不瞒教主,老朽此来是有事相求,不敢不拜。” “先生但说无妨。” 秋扫湖起身又是作一揖,道:“老朽求教主暂缓与结海楼战事,否则,天枢宫就将不保了!” 厅中响起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天枢宫与结海楼本是百年姻亲这话不假,然而自从数十年前天枢宫主花深宛抗婚之后,也久不来往了。如今怎么又提起这事? 秋扫湖又道:“自从教主志在结海楼,柳楼主也多番求助鄙人。天枢结海世交,我们这二十年来,几乎都靠着柳楼主的扶持才能吃饱饭,老朽自然倾尽全力相助,替柳楼主修筑设防,仅仅这半年,便加密加固了楼宇二十间,这笔款项可不是小数目。又加上招募人员、采购马匹、锻炼兵器,一项项都是流水样的银子。一味这样消耗下去,结海一方难免财款吃紧,分不出余钱来。老朽虽然不是爱财之人,只是……只是如此一来,将来天枢宫短缺时,想必也难以向柳楼主开口啊!” 深薇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却说:“原来先生忧虑这些。柳观具又不是只花不赚,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既然是百年深交,先生又为他做了这许多,亏待不得先生的。” 秋扫湖又是絮絮一通道理,什么节制为道啊,武林尚和啊,倒颇像是个好为人师的老先生。 深薇听得发昏,只得打断这位老师,道:“秋宫主也万勿烦躁不安,长途奔波又说这许多,一定是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了,先在深薇这里歇息两天,这事我们从长计议。”拂袖示意散会,便独自从帘后消失了。 深薇才离开聚义厅没有片刻功夫,秋扫湖倒又追上来,袖手对她耳旁不停教导,只因天枢宫毕竟是颇有名望的教派,又加上对方年纪大了,深薇也不便发作,只得一路听他絮叨。 两人聊着走到园中竹林小径,这所在幽静无人,深薇平日也乐意在此会见些武林人士,以绝杂音。她道:“先生与我在此静下心谈谈,若是当真困扰,击败结海楼以后,由我们蚀月教扶助贵派也好说的。” 她回头,却不见了秋扫湖,心说不妙。 正这时,耳后忽地响起刀锋破空的嘶嘶声,她来不及思考,一挥剑先是去挡对方的来势,只听得叽叽一阵长啸,秋扫湖的刀锋沿着剑刃一路削过,激得火花四溅。深薇眯起眼睛,抽手使剑,以剑锋挑开秋扫湖的手腕,痛得对方瞬间扔下短刀,握着手腕大喊起来。 深薇这边手还未停,挥剑将他逼得寸寸后退。她脚腕稍动,将落在地上的短刀一脚踢起,捏在手里,另一手将他逼到竹林密处,挥手便将短刀直直投出去,正洞穿对方的胃部,将他身体与身后粗壮翠竹钉在一起。 深薇这才剑回韬中,冷笑道:“我竟不知道双月芙蓉还有这样老的杀手。” 自你走进聚义厅一拜,我就起了疑心,堂堂天枢宫主也这般舍得膝下黄金?至于口中所说的一派胡言,更是半点天枢宫的风度也无。 她冷哼道:“你的兄弟想必还在聚义厅与人谈笑风生,只是你放心,我一定将你二人合葬一个兄弟墓。” 深薇将竹子从基部斫断,拖着竹上的尸体回到聚义厅,厅中其余阁主大多还未离去,而另一位“秋扫湖”也还安坐座中。她甩手将翠竹和钉在竹竿上的死人一块放倒在地上,四座哗然。未等另一位秋扫湖来得及出手,深薇一剑已取了他首级。 柳观具这老贼真是再没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取丝巾擦干剑上温血,对着厅内阁主们说道:“都拖下去喂狗罢。喂给同一只,我说了要给他俩葬个兄弟墓。”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四·甜儿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只不过,深薇倒真是暂时下了停战书。本来都已拆穿柳观具那狗贼的骗术了,教主这一决定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停战两月余,她整理了教中人员,任命了两三信得过的阁主代理事务,自己带着西婕和其他几名贴身的亲信,当真去了天枢宫。 天枢宫位在湖州深山,以往繁盛时代,宫外山脚下甚至还有一个小村落靠接待求娶亲队伍过活。直到不久前,三百年来,天枢宫还始终一脉单传,只生女孩儿,这女孩一定是才貌双全,一顾倾人城的主儿。这女孩长大做了宫主,就向外散布消息找寻夫婿。但也奇怪,这样的美人求夫,其余都无所谓,只求钱财。谁出的金银珍宝越多,就嫁给谁,也不理论对方是怎样的老丑,做第几房。天枢宫主只有一条要求,一旦婚后怀孕生下女孩,女孩满了周岁,就要带着她回宫再不回来,任凭夫家如何挽留也没有用。若是生下男孩,则把男孩留在夫家,直到生出女孩、打道回宫为止。 三百年了,却没听说宫主在外留下过男丁,清一色都是第一胎便产下女婴,带着孩子绝尘而去,回到深山,直到十余年后这女孩招亲,才再次踏足尘世。这么多代下来,其父辈们不论是如何龌龊丑陋的男子,各代宫主依旧个个风姿绝代,似乎完全没父亲什么事。即便娶回家也留不住很多年,只冲着闭月羞花的美貌,每每求亲者还是踏破门槛,不过是千金买美人五六年青春,专宠个青楼花魁不也是一样的花销?若是宫主看不上自己,还可以试试聘娶那些接待求亲者的宫主侍婢,或是随意哪位侍女,这宫中美人之多,根本不需担心空手而归。 三百年来,仰慕者送上的珍宝奇玩、古书异典、香花贵木,多得足让人瞠目结舌,传言天枢宫中只是靠这些彩礼,都华丽得如同月宫天堂一般,而那绝代美女从小就在这金屋里长大,宛如深山的公主,礼节和姿态都是按着最高贵的模样,娶到宫主,无异于娶了月宫的嫦娥,这份荣耀加在谁头上都值得洋洋夸耀好多年了。 结海楼这样财资雄厚的老门派,给天枢宫送去的彩礼不会少,自建派以来,至少也娶过五位宫主了,算是百年姻亲。天枢宫主出嫁结海楼少主或是主人,这是江湖上常听到的喜事。出嫁以后,宫主也不是养尊处优无事可干,也帮衬着修建楼宇布置机关,或者排算海上的风雨凶相,拟定出海行商的往返之类。结海楼越是富裕,天枢宫下一代得到的彩礼也就加倍丰厚,以感恩上一代宫主出谋划策的辛苦。 只是自从明皇开元年间最后一代宫主花深宛未嫁便死之后,这一脉单传的天枢宫实际上已经消亡了。如今坐在宫主椅上的秋扫湖,不过是与花宫主略有交情,在她死后不堪眼看偌大的宫殿就此葬于蠹虫之腹,仍然接过宫主的名号,在此幽居守护罢了。 千万财富,则是由之前的宫主们封存在深山某处,想必秋扫湖是无从起用的,一切的开销,还是要自己解决。结海楼扶助之说,或许属实。 无论如何,一切都是眼见属实。深薇倒的确对这幽居的天枢宫主有几分兴趣,若是为自己所用,必然如虎添翼——天枢宫最善机关计算,股不离座而杀人于门前,眼神微动即牵动陷阱点转乾坤,这些说的都是天枢宫精巧诡谲的机关。 深薇与同行四五人来到湖州山脉下,恰好下起大雨,见前方山脚下正有一座客栈,看样子是给上下山的客人歇脚用的,只是好像门户紧闭,可能歇业已久了。深薇驱使西婕上前询问,不多久,从黑洞洞的客栈门内走出来一名八九岁模样的女孩,眉目温顺,她抱了三把油纸伞,自己也撑伞碎步跑到躲在树冠下的深薇马下,操一口洛阳口音: “教主,进来歇歇脚吧。” 深薇吃了一惊。她已经很多年未听到过如此正宗的洛阳乡音了。 女孩儿带一行人进了客栈,小小一双手牵过马乘,一一带去马厩。客栈里迎上来接待的是个约莫三四十的油腻邋遢汉,见了深薇一行人,满脸堆笑。这是一个月来唯一的一批客人。这汉子倒是不会官话,一口吴语和西婕磕磕巴巴地说了良久,才说明白:这客栈,住一夜三钱银子。 西婕恼了:“这等破烂去处,三钱银子是明着抢钱么?” 邋遢汉也听不明白,只是伸出手来,脸上满是笑。 深薇摇摇头叹了口气,示意西婕不要与他计较,西婕只得掏出三钱银子摔到他手里。恰逢这时候小女孩安顿完马匹从前门迈进来,邋遢汉霎时换了副脸孔,对着小女孩儿恶狠狠吼了两声,女孩儿连连应道:“晓得了晓得了,阿伯,甜儿这歇就去。”又换了一口流利的吴语。 女孩转头对深薇道:“姑父要我上楼打扫房间,教主大人在这里稍候,甜儿稍后带你们上去。” 深薇拉住甜儿,道:“你可是洛阳人氏?” 甜儿点点头道:“母亲死前,和父亲住在洛阳。”她挤挤眼示意深薇那邋遢汉还盯着她去做活,深薇只得暂时放了她去做事。 女孩儿姓唐,小名甜儿,母亲是洛阳最大的白糖作坊的小千金,十五岁嫁给了做官的唐公作六房。生了个女儿,初时很受宠爱,取个小名叫甜儿,也是寄托对娘家的思念。甜儿六岁时,她得了风疾香消玉殒,父亲又宠爱别房夫人去了,将甜儿送到江南无子无女的姑姑家寄养。姑父名下有一家客栈,然而客稀已久,姑父又好吃懒动,闲日只靠病弱的姑姑织布换点米粮。姑姑得病死后,家里更加穷困。 这女孩和深薇独独亲近些,不像其他陌生人,见了深薇总有些忌惮。大概是乡音难觅,深薇也觉得这小人儿温顺可爱。只是年不过十岁,这客栈里的杂活到好像都是她在做,略有一点让那邋遢汉不满意的,就要挨骂挨打。 深薇怎样责罚折磨手下时,都不觉得有一丝怜悯,见了这个女孩儿受苦,却隐隐觉得动了恻隐之心。 --- 这一早雨过天晴,路上泥泞稍退,马骑大概可以上山了。深薇梳妆毕,执意要单骑上山,西婕等人也不好反对,便在客栈等她回来。 深薇跟着唐甜儿从马厩取回马匹,振身上马时,似乎瞥见那女孩儿目光似是意味深长,只是刚要再看一眼时,她低着头回到客栈去了。 很久之后,深薇还想得起这是如何明媚的一个早晨。群山染碧,她沐着初升日光,骑了马慢慢沿着逶迤山路上去,沿途开了不少栀子,经昨日大雨冲刷,芬芳冲淡许多,此时只在人鼻端留下一点香痕,一路伴着她去寻深山中的宫殿。 天枢宫的位置,正在四周群山的正中。 她远远见到那七重高楼的杳杳影子,便下马步行过去。不出几步,便听得高处传来几声清越鸟鸣,鸟鸣穿透云霄,不似凡种。她抬头凝神,又加快脚步向天枢宫方向跑了一阵,鸟鸣连连,她眯起眼睛,才看见高空盘旋着一头苍鹰。苍鹰绕着天枢宫上方来回上下,偶尔俯冲下去,旋即又腾飞起来。 深薇再走近一些,这才完全看清,苍鹰俯冲下去后,是停留在了一个人的手臂上,那人正捧着什么东西喂食大鸟。 苍鹰从那人手里啄走一口食物,便振翅弹起,直窜青天。它一边飞行,一边将喙里叼着的肉块贪婪吞下,在空中盘旋一刻。 喂鸟的是位少年,大约可比深薇年长三四岁,见那鸟儿不肯下来了,口中便模仿鸟鸣唤它接着用饭。深薇恍然大悟,之前的鸟鸣,竟不是苍鹰发出的,而是这位少年发出的! 喂得差不多了,少年大喝了一声“畜生,拿好了!”将最后一块肉高高抛出,苍鹰也十二分的快活,长啸一声,在半空中一转圜,恰好接住美食,吞下之后,仿佛感恩一般,绕着少年站着的高台上下飞舞。那少年伸出手去要它落下,苍鹰却撒娇撒痴不肯落到他手上,引得少年一阵开怀嗔笑。他笑起来,清朗和气,又是那样欣喜,深薇静静站在那看着,竟难以自觉地也露出一个笑来。 他掏出一支竹箫,起初用箫声模仿鹰叫,胡乱逗乐一番,随后倒是认真吹奏起来,是卫风《考槃》。少年箫艺算不得十分精进,但《考槃》里那股隐居喜乐,却是真的,乐声听起来这样愉悦轻快,与深薇在京师听过的任何一位乐师都不相同。 她悄悄地靠近一些,好看清那少年乐师的面容。 那少年生了一双明眸,明眸上一对浓而长的眉。他下颌生得硬朗,长发高束,显得精练。深薇看着他的时候,忍不住将他的眉眼,与自己的相比,看,这双眼和眉,和自己的是多么相像,她甚至觉得自己若是男子,就该长成这样。 她看得出神时,箫声却忽然断了。 深薇反应过来,高台上那少年正无比警戒地看着自己,她也不自觉地回以一个严肃而冷酷的眼神——那是她改不了的,刚才那个忽然剥除了戒备的李深薇,不是她自己。而刚才那无忧无虑的少年乐师,也如同换了一个人,目光如刃。深薇看到,高台上的那个人也长了一双薄削的唇。 两人便这样古怪地对峙了片刻,少年并无下楼接待的任何意思,深薇不知为何觉得心头如同火烧,缓缓退了两步,转身快步逃离了那里,连头也不敢回。 与鱼劫风所见的第一面竟然是这样的。无论何时她再次回忆,那目光仍如利剑一样能穿透深薇的内心。 --- 深薇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狼狈过。她甚至都忘了自己到这是来做什么的了,回头犹豫了片刻,又掉头下山去。罢了,多宿一日也好,明日还可再来。 她脑中正思绪万千,忽地坐骑受惊扬蹄,颠了她一颠。她出了身冷汗,安抚坐下爱马:“宝霜,怎么了?” 忽地响起一个童音: “是甜儿冲撞教主了,望勿怪罪!” 深薇稍稍驱使马匹向后两步,才见那娇小女儿正俯首跪在地上。甜儿着洗得泛白的青色麻布粗衣,特意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端正跪在马前。 深薇连忙下马,道:“拦在马前,若真是被马伤了可怎么好?”要扶她起来,甜儿却不肯。 “甜儿有事相求!” 深薇示意她说,那女孩儿抬起头,眼神坚毅:“我愿意追随教主。” 深薇还要等她下文,没想到女孩儿又重复了一遍,她的愿望只是要追随教主。 “你是要我收你为徒,还是收养你做妹妹?”深薇有些不解,只得追问。 甜儿目光闪动,答道:“都不是,我只要陪在教主左右。” “你可是怀念洛阳,要我带你回中原?” 甜儿仍然摇头。 “你是终于不堪忍受姑父了,是不是?” 甜儿先是摇头,后又迟疑地点点头,然而深薇总觉得,这也并非她真意所在,果然,低头看时,女孩儿正用满含深意的眼神看着她。 深薇想起自己以这样的决绝去投靠武残月的时候,也不过唐甜儿的年纪。她忽然下了决心,将甜儿扶起:“好,我答应你。” 深薇要带甜儿上马,她亦不肯,只是安顺在马下带路。一路下山遥遥无尽,深薇这才惊觉唐甜儿沿着山路攀爬了多久,她竟然在深薇出发不多久后,就偷偷跟上来了! 甜儿似是知道她在惊异什么,开口道:“甜儿没有别的可以表明心迹,只有一路追随。” 这个小女儿,究竟图些什么呢? 然而深薇想起她说话时的眼神,那样温顺真诚,却又实在不敢猜测这样的孩子能有什么企图。是她自己思虑过度,是她自己草木皆兵了。她又何时不是草木皆兵呢? 回到客栈的时候,西婕正和那邋遢掌柜纠缠不清,邋遢汉偏说过了午后就要再收三钱,又说客人拐骗了他的养女,理应再多收十五钱——他的养女,就值这区区十五钱。西婕又不通吴语,只知道他又凭空伸手要十八钱银子,气得无处理论,在厅中大骂吴国奸商,蛮夷恶棍。听得门前马蹄夺夺,是深薇与那孩子回来了,飞也似落在深薇身前俯首禀报。 深薇听罢,皱了皱眉,挥挥手要她从囊中取出十八钱银子来。 西婕气恼,但不敢违抗薇主的意思,数了十八钱银子,递给深薇。深薇拉过甜儿道:“我不通吴语,你稍后把我说的,一字字译给他听,懂了么?” 甜儿点点头。 深薇牵着她上前,将十八钱银子尽数塞到邋遢汉的手中,唐甜儿听完她的话,对姑父道:“不晓得你作甚要这些银钱,只是和我李深薇开口要这点钱,总不会吝啬得拿不出来。” 邋遢汉嘿然而笑,将钱欣喜收入袖中,不住点头称是。 穷人见了这么多钱,此刻正是喜不自胜。穷也罢了,穷且坏,叫深薇最是无奈。她叹了一口气,又要甜儿译给他听:“钱拿到了,做个买卖。” “要侬个客栈,还要侬个性命。” “听明白否?” 唐甜儿译这话时,连声音都不抖一下。邋遢汉起初还愣了片刻,明白过养女说的究竟是什么时,慌张抬头看深薇,只看到一条白光。 手起剑落,温血喷了小女孩儿一身。她也不为所动,当即在李深薇面前跪下叩了一个响头:“唐家女永忠教主,永忠蚀月。” 这一年,唐甜儿九岁。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五·霜棠阁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深薇先是让西婕等人将楼中门窗全部打开,一边将邋遢汉的尸身拿去五里外烧了。她嘱咐将前面柜台撤了,另采买些合适的几案。全部嘱咐完,她又踱步至客栈门外,来回审视了许久,对身边人道:“百勾,你看看把这里的土平整一番,种些花树吧。” 百勾应允,后又犹疑地问道:“教主的意思,这里以后也是蚀月教的地盘了?” 深薇沉吟片刻,道:“我看种海棠树就不错。” --- 李深薇一下江南,从此几乎再未回过长安。 分阁的名字叫做霜棠阁,就在天枢宫出山的路口。听闻李深薇在南方驻扎下了,引来不少南国侠客奇人。霜棠阁按北方阁一样权制,义招五千弟子,并封任五名阁主,如此一来,霜棠阁的规模则更在北方阁之上。 教主阁便是当年的客栈,如今又修葺过,添了副厅耳室。楼前种着近半顷海棠树,春天种下,还未开过花,入了冬,枝头结满霜晶,宛如万树宝石。围着海棠园,依旧修建和租用民居,供阁主和弟子落榻。更外侧则是添购分租出去的农田,仍旧使原本务农的弟子用花殿的种子,按照秦青阙的法制种植稻谷,要教众永远吃得上饱饭,这是安稳人心最大的要紧事。 蚀月教在天枢宫的脚下这样动土,天枢宫管事的竟然出奇地守住了不出宫门一步。只有天枢宫的厨娘仆妇出山采买盐油针线时,似是好奇地向着海棠林里张望,拉过劳作的蚀月教弟子悄悄问上几句。至于宫主秋扫湖和他的大弟子鱼劫风,是从来不亲自下山拜见的。 深薇偶尔骑马上山去,敲开山门,接待的十次有八次是值日的侍女。然而即便见面不易,终究是见过了秋扫湖。 秋扫湖这年五十六岁,不知是不是年事已高,身上虽是有功夫的,却全无武客的煞气,面相和善慈祥,头一回见到深薇时,也未称她一声教主,而是直呼她为“深薇”,仿佛当她是自己的孙女。一见她,也不问来意,只将她向玉衡楼引去,这一路上多少一触即发、凶险之极的机关,深薇即便是对这老人天生有种信任,也走得战战兢兢。然而那老先生只是呵呵笑着,带到玉衡楼内,那里正摆着一桌平常饭菜,桌旁坐着的是鱼劫风。 “深薇头一次来,老夫也没有准备,只有这几个菜,别嫌弃,快坐快坐。”秋扫湖还欢喜得念念叨叨,深薇哪里听得到。她大概在看见鱼劫风的那一瞬难以察觉地停滞了片刻,鱼劫风正盯着她看,她却不知他发现她的异常没有。 饭当然还是不波不澜地吃了,深薇说起结海楼一事,秋扫湖只是哈哈大笑:“柳楼主那里我们是帮过忙,也得些好处,但那纯粹是修楼的工钱,天枢宫还不至于要坐着等人接济的地步。劫风算术很好,用这换口饭吃也足够了。不论对方是谁,我们都会接这活的。” “如此说来,一工换一钱,这是真的了?”深薇眯起眼睛,“毕竟不宽裕吧?” 秋扫湖仍然笑道:“要那样宽裕又有什么用。天枢宫不过固守一隅,既不打打杀杀,也不争权夺位,挣些钱不致饿死老夫和劫风足矣。” 深薇深吸了一口气,道:“先生,我如今想要求你们的,不是要帮谁,而是不要帮谁,先生明白我的意思?” “这却做不到。” “先生何意?” “或者都不帮,或者都帮。若都不帮,徒徒饿死我们师徒二人;若是偏袒一方,就是将我门派卷入纷争之中,这会断了天枢的命脉。”秋扫湖在这事上倒是顽固得很,不论深薇如何劝,他偏偏不肯投诚蚀月教。见深薇有些悻悻然,秋扫湖倒反过来安慰深薇,叫深薇也发作不成。 离开前,还招呼她“时常来吃饭”,说见了深薇心里很高兴之类的话。 自始至终,鱼劫风只是一言不发,仿佛是在观察她。她在他目光下,也不敢像平时那般跋扈了。 她明知这意味着什么,此刻却不敢正视,像是害怕他。她也有害怕的时候?堂堂蚀月教主又怎么会有害怕的时候,但李深薇却有。 --- 深薇在那海棠林前度过两个生日,霜棠阁也就落成了。海棠选的是贴梗海棠,正红的颜色,是深薇最喜欢的。她最爱的便是坐在海棠树下,阅览北方阁主的来信或是读些杂书,练剑也在林子里,小憩也在林子里。 若是教主一人在林中,除了唐甜儿,其余人不敢去打扰。 唐甜儿这年十一有余,以这等弱质,也位列阁主之一。她做阁主是深薇亲口承诺的,既然唐甜儿不要做她的徒弟,唯有让她得到这样的名分,才足以彰显她在深薇心中的地位。 唐甜儿十一岁,终日还是穿着几乎洗褪了全部颜色的麻布衣裳,一件短褐褙子,天冷时多戴件白兔小帽,换一件小小的羊毛里子短衣。这姑娘眉眼温顺,打扮起来应该是中等的姿色,她倒安于粗衣简服,这样反叫她惬意自在。深薇初来,不懂吴语,都是这姑娘陪在身边一字字翻译。若是没有甜儿,霜棠阁竣工怕是还遥遥无期。周边的乡亲,也多亏了有甜儿奔波沟通,才未被这武林人士浩浩荡荡的架势吓得逃走。 深薇亲近她,非但是为了初见时已觉投缘的情分,也非但是为了她为霜棠阁立下的功劳,而是因为偌大的蚀月教里,只有她一个小小女孩儿探到了自己的心思。 深薇实在是需要女伴,太需要女伴了。唯有一个女子能琢磨另一个女子柔若无骨的真心,在谁面前都须得强作镇定,只有在她面前无需努力。深薇那对无限扩张的势力的野心背后的畏惧、对快意恩仇的潇洒背后的麻木、对勤勉治教的热情背后的无奈,唐甜儿统统明了。甚至深薇对那座深山宫殿里一点奇异的依恋,她也知道。 深薇时常到山上去。她也爱去,鱼劫风并不常在,他研习算术的课业很重,又要接宫外的活。深薇甚至暗暗地希望他不在,她只要坐在那张平时他坐的食案前面,她只要秋宫主偶尔无意地提起他的事情就好。不过她真的希望他不在么?他不在时,深薇却又希望他突然从堂后抱着纸卷出来,若无其事地坐到她旁边。 他总是若无其事地便坐到了深薇的旁边。把手中的纸卷往地上一放,拾起碗筷二话不说就开始吃饭,中间与师父说些没头没尾的算术问题。他总在心算,深薇既不敢搭话打搅了他,又要装作不在乎他无视自己的模样。有时半天搭不上话,她气性按捺不住了,鱼劫风倒是看得出来,转头问她要不要添些饭。 那少年声音听起来和善低沉,只是听不到初见时自在的笑意。深薇不知道是那一日他无人时偶尔展露自我,还是因为如今她在,才装成漫不经心。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曾出现在饭桌上,只深薇与秋扫湖两人对酌。 初夏一日午后深薇照旧上山拜访时,敲开门出现的是药房监药的丫鬟梅梳,行了一礼道:“宫主和公子下南诏国去了。没有说何时回来,只托我给教主两封信。” 深薇回头拆看,第一封是秋扫湖的笔迹,寥寥解释了去向,要深薇天热多饮,天凉添衣。看这样子大概是数月不会回来了。 第二封总该是鱼劫风留的了吧,深薇拆开时,里面装着一张白笺,什么也没有写。 什么也没有。虽然什么也没有写,却是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信封里,不是无意放的。 天枢宫师徒二人走了,深薇在江南的日子又变得难熬。初时两个月还好,不过是食欲不振;时间越长,精神越是消沉,直到了半年以后,唐甜儿才从她处见到鱼劫风的信。 甜儿,你看看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还是其实很喜欢了? 即便甜儿就拿着那封信,站在她面前,她也不敢问出口。不是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哪怕是甜儿那样亲近的人,她都羞于流露心迹。 好在甜儿却是懂她的。甜儿永远懂她。她不必开口。 “薇主保重好自己,不要思虑过多,不要为他担忧。” 怎么不为他担忧呢。未曾说去云南要做什么,就不辞而别。云南是多么凶险的地方,瘴疠和悍民哪一个都值得深薇操碎了心。这样一点心思,平时还要好好藏起,不叫别人看到;她是教主,不是李深薇。若她是教主,她就没有多的心分给别人。 一个月一个月过去,直又到了初夏,又到了隆冬,没有一点消息。深薇害怕他有什么不测,甚至特意怀柔了南诏附近的婴灵教,要他们试着打探两个汉人的消息。没有用,依然石沉大海。 她越发担忧了,身体消瘦,人人都说她得了痼疾,需看大夫,可她又不看大夫。她为何要看大夫?她知道病从何起。 甜儿,甜儿,你说他是不是出事了,为什么都不写信给我? 我想要自己去找他,可我又怎么能丢下你们去找他,我不去。我不要去。 他是不是早就寻得了安乐乡,他不打算回来了,他再也不回来了? 唐甜儿又能怎么办呢?她至多只能每夜去深薇房中坐着,听她或哭或问。原来薇主爱慕一个人竟然会这样脆弱,所以她不肯承认她着了他的道,她害怕自己会成了这副模样。她忧心深薇,甚至忧心鱼劫风回来更胜过他不回来。若是他真的回来了,薇主会变成什么样? 深薇睡眠不好,她总是陪着深薇直到入睡。教里其他人当然也知道甜儿对薇主来说有多么重要,她这样一日日陪着薇主,薇主对她只会越来越信任。若是这样下去,将来的教主大概就是她了。 可就像当年深薇受到武残月器重一样,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唐甜儿这样炙手可热的。 --- 这日傍晚,教主天未擦黑便将自己锁在房中,不曾用膳,也没有点起蜡烛,只是留在混沌黑暗里。也许是因为房中过于寂静黑暗,加之教主近日来精神恍惚,看着久无声息的房间,教中弟子有些惶然地在楼下茫然伫立张望、议论纷纷,却没有人敢上楼捅开窗户纸看一眼。 她平日即便精神不好,也不至于此的,总得与阁内要员一起用了晚饭才回楼上。是不是……? 百般猜测着,弟子们唯恐房内出了什么意外,脸色青白不一。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众弟子回头看时,却是唐甜儿。 唐甜儿虽年幼,神情语态已远远超过了这年龄。又加上教主异常的器重,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一般人都不敢造次。弟子们听她口气,似乎有些愠怒于他们,于是恭恭敬敬退开几步,让唐甜儿走上前。 “聚在此处说些什么?” “告阁主,弟子担心教主。”其一低声道。 唐甜儿抬头看了看深薇的窗户,若有所思。 “你们回去吧。教主不会出事。这里有我就行了。” 众弟子愣了一小会儿,杂然相应:“是。” 于是众人讪讪退开。庭院里重归寂静,月色如练。唐甜儿在园里站了一小会儿,觉得初春穿着单薄衣裳也还是太冷,打了个寒噤。今年的海棠也快开了,她已见着花芽。看月亮似乎升得很高了,她想起点什么,快步去了厨房。回来时,端着干果粥食,往教主房间走去。 门被推开时,坐着的深薇竟吓了一跳,整个人从榻上跃起,轻呼:“谁?” 唐甜儿看了看她,把梨木盘子放到书几上,默默地将门窗都开了。深薇卧房的窗从来是不开的,因为她太怕有人要暗算自己。然而唐甜儿推开窗时,她并没反对。 清瑟的月光照进来,散落在房间四处。这月光也照在两人脸上,深薇似乎被安抚了,孩子般安静下来,坐回到床上,并且一言不发。她一直那样看着银白色的月轮在暗而蓝得透亮的天空里,升得越来越高,眼神安宁如洗。 渐渐的,双眼里凝结了晶莹的东西。 深薇不愿叫它们滴落下来,狠狠地闭上了眼。 随后也不知怎的,大约真的倦了,她闭上眼后便入了梦乡。 唐甜儿坐在一边,听着薇主的呼吸渐趋平稳,窗外子规间歇低鸣,只带着十分悲凄的味道。她只这样坐着,屈起膝盖,双手抱着小腿,看月光被窗户镂成大块碎影,在深薇脸上和楼板上游移着。她就这样看着深薇的脸,脑海中忽然翻腾起两个字,这冲动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她一度脱口而出: “姐姐……” 那两个字从唇间漏出,她自己也忍不住几乎要落泪,她对深薇终究是有所求的。 深薇睡着,也许做梦了,眼角落下一大滴泪来。 到底没有忍住啊,只是好在这样它便伤不到你的自尊。 --- 凌晨时分深薇醒来了。 天还是暗的,宛如即将被光线射穿的水晶,泻出神秘的颜色。依稀还有虫声。唐甜儿依旧坐着,一看就知道这孩子穿的少了,有些经不住凌晨的寒气。她见深薇睁眼,淡淡地说了声: “薇主醒了么。” 深薇却没法答应,醒来并不是因为睡足,而是因为全身散了架一样疼痛。她八岁从洛阳到长安的路上,也是一路这样病过来的——是因为吃得太坏,身体跟不上那样的劳累,才会突然又病来如山倒。此刻她只觉得呼进的气都火烫无比,微一动弹,身上的筋肉都像要脱骨而去。 洪水般的恐惧一瞬便吞没了她,不,我不要死,我难道是要死了? 我这副模样,是不是会有人杀我?不,不要,我才十九岁。 死,不能死,教主都可以去死,李深薇不可以死。 唐甜儿察觉到她的异样,刚扑到她床沿,只听到她惊恐中轻轻说了一句“救我”。 阁里的大夫立即来看了深薇的状况,唐甜儿等不及大夫切脉完毕,连问:“可有药能医?” 大夫脸上神色喜忧莫定,只是问教主近日是否有什么烦心事。唐甜儿微微颔首说是教中事务烦扰,大夫却立即摇了摇头,道:“定然不是为了这个。教主的病像是根底很深了,心绪原来就烦乱易躁,遇到尤其伤心的时候,神思衰竭,肌体溃损。” 他转身伏案列了几味药,道:“精神安康,姿体自会活跃。这副药每日睡前煎服,可令教主睡得香些,免得长夜多思,精神更加衰弱。教主若是撑得过这次小难,将来一定要先调理好精神,身体上的小恙对教主的体格来说不碍事的。” 他收起药箱,行了个礼,“老夫拜退。” 唐甜儿俯下身来,给深薇掖掖被角,脸上第一次有了焦虑的神色。大夫说的不错,薇主那样的体格,怎么会屈于一场小病,可是身上的病能熬过去,心里的病真能熬过去么? 她不是不知道薇主的出身。她知道薇主是吃了平常人没有吃过的苦,做过平常人不敢做的事,才安稳坐在那张教主椅上的。这么多年了,薇主受再大的尊敬,得再多的美言,她真能忘记过去吃的苦么?她真能放下以前受过的罪?唐甜儿太了解深薇了。深薇不是那样的人。她宁可靠更多杀戮赢来加倍的权力,使自己获得武林多一分敬畏,也不肯闭起眼睛劝解自己原谅种种罪过,来使得睡前多一分安宁。 她做不到的。她心里太多恨了,那是一路撑着她走到那把高椅去的髀骨。 可是姐姐,姐姐,如果不拔掉心里的毒,你难道要一辈子这样下去? 深薇的额头那样烫,两颊如沸腾一般血气四涌,漫延着一股病态的红。仿佛双颊涂着生硬胭脂的玩偶,却丝毫不会动弹。没有人见过,平日叱咤风云的李教主也能有这么虚弱的时候,此时把她的衾被揭去她也会轻而易举地死掉。 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小女子罢了。 --- 第二日夜明时分。 红月西沉,唐甜儿从梦中醒了过来,突然跳起,也顾不得多穿一件衣裳,抓起桌上的短剑便冲上深薇的房间。 春夜的寒意如针一般刺入皮肤与骨髓。唐甜儿缓步上楼,握剑的手抖得厉害。 她在深薇门口,停下。月色刻出她瘦小而单薄的形。 唐甜儿的目光非常可怕,一寸不离地凝视着雕花的木门。 “出来!” “出来!!” 她喉咙里迸出锐利如箭的声音,一脚踢开了深薇房间的门。 夜风立刻涌入房中,深薇桌上有几张宣纸飞落下来。唐甜儿紧握着短剑,乌黑长发裹着这孩子瘦藕节一样雪白的臂膀,衬得她双目里绿翠似的光如同一只夜里的猫。她警惕地四处张望一下,小心地迈了几步。木楼的地板发出吱呀的声音。 背后扫来一阵冰凉的微风。唐甜儿扬出右手,只听得“当”的一声,她手中的短剑迎着某物发出了清亮的撞击。 “我就知道是你的。薛阁主。” 身后的黑衣人发出一声冷笑,低低地说:“原来是唐阁主。”劈面便斩一剑。 唐甜儿眼见得雪亮的剑光扫过来,一惊,娇小的身体一弯便躲过了,跨步闪在黑衣人面前。脚尖将他膝上一勾,薛阁主一时轻敌竟重心不稳单膝跪了下去。他手中剑刃不停,依旧如疾风一般扑面而来,一下便格掉了她手里的短剑。对一个孩子使这样的杀招,已经摆明了要置她于死地。唐甜儿已是拼了全劲与他相衡,只能勉强将他暂时拖在地上。 唐甜儿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她武功的修为目前也只能挡他到这个地步。 薛阁主一阵冷笑。“哈哈……乳臭未干的丫头,不要命了吗!?” 唐甜儿此时受了伤,鲜血顺着手指往下滴。她四肢有点发颤,冷得有些僵硬了。她还想再用一分力,手上指头才一动,就好像触动了禁机关,薛阁主的剑刃向着喉咙抵了上来—— “对不住了,主人我要杀,护主心切的狗我也要杀。”他哼了一声,才刚刚反手抽过剑,唐甜儿便如小鱼一般从他臂间滑出去,撞在深薇的床沿上,发出一声巨响。她知道薇主的床沿一定放着剑,而且一定不止一柄。 她慌乱中举起剑,可是又有什么用,对方是武功高强的断魂圣手薛紫芝,她不过是个没有武学天赋的十三女童,若不是对方还想玩玩,她第一招就已经不可能躲得过了。 “娇弱女子,偏要逞强做英雄。”薛紫芝步步逼近,“你和病榻上的那个差不多,风光过也该死了。” 唐甜儿只是冷汗涔涔不敢开口。姐姐,姐姐救我。快醒醒,救我,快醒过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六·摽有梅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薛紫芝的剑映着门外投进的红月赤辉,如一条血红的蛇,马上就要咬断眼前弱小女孩的脖颈。 “受死吧。” 身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嗓音,还等不及任何一人反应过来,帏帘内竟然霍霍投出两枚木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枚木钗直直射向薛紫芝的双眼,只听得他发出一串癫狂的惨叫,长剑应声落地,发出清朗的坠地声。 那两枚木钗……唐甜儿反应过来,是薇主拔下了她发髻上的木钗! 即便在病中还有这样的应变,蚀月教主又怎么是一个薛紫芝能杀的。 深薇已经支撑着坐了起来。现在,她的时间已经充分了。她手中提着另一柄长剑,那是她每日都枕着入睡的断砚宝剑。只穿着雪白的单薄汗衫和裈袴,油黑的美丽头发尽数散乱落在肩头,她仍旧是衰弱的,只是衰弱的病者如她,又有谁还有这种压人的气势? 她再没说一句别的,将断砚剑齐根插进那还在不停哀嚎的男子喉中,轻轻地一搅。 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喉咙被自己的血封住,只是继续张着嘴呜咕了两下,鲜血便漫过了喉头,猛的一下咳嗽出来,喷了深薇一身。 她也没有移动半步,又一次转动了手里的剑,侧过手腕猛地把它拔了出来。 反叛者的血流满了她的衣裤,流到地板上,无声地从那缝隙之间滴落下去。 “薇主……” 唐甜儿轻声地脱口而出,奔上前去,一时情不自禁,竟然将她抱住。 刚刚斩杀了自己又一名阁主,病中的教主丢下剑,俯下身去拥抱那受惊的孩子,听着那女孩儿忽然哭出声来,原本到了喉头的话又咽下去。 甜儿,我太累了。 可是又怎么说得出口?她的命难道只是她自己的?她不会有收手的时候。想坐上这张交椅的人那么多,你们都准备好过这种非人的日子了吗?你们都在枕下准备好刀剑了吗?会有人拼死保护你吗? 怀中的少女呜呜咽咽,楼外的天色也开始泛青了。蓝色和白色交界的地方显示出奇异的似有似无的图形,直到一道红光刺穿这团混沌。太阳微微仰起一个角度,地上的霜晶被照耀得雪亮雪亮,白色的反光将楼阁映得洁白无瑕。地面简直就像是镜子,微风稍稍摇动海棠树的枝叶,楼阁上白色的投影就跟着摇晃,仿佛初生的婴儿无意识地晃动他的手臂似的。 之后,白衣的深薇踉跄着扶着门,站在阳光下,竟没有摔倒。朝阳投射在她美丽却苍白的脸上,熠熠生辉。 李深薇翕动着干枯的双唇,却还是只字不能出口。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口角露出极淡的微笑。 --- 一病之后,教主就像换了个人。但或许她早就在变,只是病愈之后,她脸上的戾气也消退许多,神色愈见持重温柔了。也不奇怪,毕竟也是十九岁的人了。 教主竟是十分亲人的。霜棠阁的弟子,原本就是新人居多,从前也不知道李深薇究竟是怎样心狠手辣的人物,如今她稳重了,教众们纷纷喜欢起她来。她本来就勤于治教,教务上从不让人挑刺的,仅仅这条就足够收获许多人心了。 更不要说单是让人看她这样优美地躺在海棠林里或读或栖,已经让她俘获多少衷情。 武残月看人究竟是准的,深薇不会永远是个暴躁的孩子。哪怕那不安定牢牢生根在她的心胸深处,成长一定会让她学着与它作战。那战斗或许曲折不断,但她是李深薇,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唐甜儿也惊奇于她的转变。她当然知道,曾经的李深薇绝不是这样的,因为她几乎是一懂事,就知道李深薇做过些什么——她的父上洛阳县丞唐公,一日申完案子回府,便在饭桌上说起过她的事。被捕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做皮肉生意,在庭上不停哭骂杀人的是她的孽种女儿李深薇,自己的钱都被她尽数偷走了,为什么到头来要她偿命。 年节已过,及审案,又已经过去大半载,那逃脱的幼女已无可追,但她连杀亲邻三男丁,手法毒恶毁坏尸身,又盗生母财,按照《唐律疏议》,十恶中已犯了第五不道第七不孝两大恶行,杀人又必然偿命。李深薇无父,犯律是因为母亲教导无方。既然是嫡亲生母,这连坐已经在所难免了。 唐甜儿不知深薇的生母结局如何,无非是绞死或杖杀的。母亲那时会用李深薇的事情吓唬她,若是夜里不乖乖睡觉,杀人的魔头就要来索命。她从小对李深薇这三个字记得牢,总以为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会伸着利爪掐她的脖子。而她第一次知道客栈外面求宿的女子是她的时候,她九岁,已经是个胆量颇大的半大少女,好奇驱使她去见那个恶鬼,见到的却是位狼狈躲雨的长安美人。 恶鬼没有杀她,救过她的命,是她秘密的姐姐。 人要经历多少年才会有这样的巨变? 她最不相信的,是深薇竟然出奇的喜欢孩子。战乱之后总不缺因颠沛流离而被遗弃的孩子,深薇遇到总带回来教养;或是市上遇到了插标待售的儿童,深薇也总是解囊买下他们,一样带回霜棠阁。她总说能活到遇见她已是最大的幸事,谁又知道多少孩子在那之前就已经为父母亲属烹煮分食?既然遇到了,又怎能不救。 或许她是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以教主之身,奋力救当时的自己罢了。她教孩子们把自己清洗干净,穿上洁整衣裳;端来温热食物,给他们柔软被褥。若是孩子欣喜感激,她也安心甜蜜,似乎这一切也都到了幼年的自己手里。 那群孩子有十一二个,到了蚀月教的第三个月便由深薇或另外的先生教他们读书习字,还叫他们练习自己的新名字。习字结束以后便能在繁花盛开的海棠林里游戏打闹,扮作一支小军队,不亦乐乎。深薇最喜欢的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因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为他取了个名字叫“瞳生”。瞳生极喜欢笑,又愿意引他人笑,在霜棠阁也是招尽了喜欢。他在小军队里做诸葛亮的,每次都能赢。深薇此时便会坐在一旁,看着孩子们玩耍嬉戏。 那是深薇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似乎都暂时忘记了相思之苦。 --- 今日的课文,是国风《摽有梅》,先生在前带着孩子朗诵,深薇一人躺在课堂后面看些闲书。 摽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深薇的心思哪在书上,她偷偷听孩子奶声奶气地念诵,原想叫先生换首诗歌,想想又作罢。才几岁的孩子,教这些男女情爱的诗歌,哪个能懂。只不过一首叫她忧愁的诗,孩子的嘴念出来,不致叫她多思。她合了会儿眼,吹着初夏薰风,半醒半睡地在海棠阴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课。 真是孟夏了,难怪先生要上这课了。孟夏了,孟夏娶我也不迟,树上梅子还未尽,今日娶我来得及。 她将挡在脸上的书本取下时,唐甜儿正站在她面前——这种时候,也只有她敢来海棠林里扰她清梦。 唐甜儿说道:“鱼劫风回来了。” 孩子们大声念道:“摽有梅,其实三兮……” 深薇在聒噪的童声里面张了张嘴,口中说:“什么?” “他回来了。”唐甜儿重复道。 甜儿甜儿,你说什么,你说的是真的?你说的可真是真的?深薇从竹榻上翻身跳起,先是手足无措,随后没有留下一句话,直奔马厩而去。她这就要驱马上山,一刻也不想再等。 深薇的脑中不断跳跃着出现唐甜儿告诉她这一消息时的情景。那初初褪去余红的海棠树林,孩子们念《摽有梅》的声音,唐甜儿安宁的神情。渐渐又出现了霜棠阁里月色的清寂,朦胧中的哭声与自己房里的烛一夜夜快烧光的情景。快三年了,经历的事情,好像很多,又好像很少。这一切的琐碎图景如沸水里浮出的气泡一样,冗杂地深薇脑中上升、膨胀、湮灭。 面对那人又该告诉他什么呢?三年了,大概连面容都变了。我是不是面容也变了? 她喘着粗气从马背上跳下来,宝霜今日受了苦,如此快马加鞭是从未有过。她笑着拍了拍宝霜的脑袋,道,你放心,今日奔波的苦,稍后都要那人赔我。 打开宫门的仍然是梅梳。深薇做个噤声的手势,要她不需通传,满面喜笑地猫进门来,随后立即向着宫内奔去,梅梳拦也拦不住。 她知道鱼劫风在何处,因为从很远的地方,她便听得他的箫声——仍旧是没有多少长进,但只要是他,吹奏的就是天籁。她只需循着他的声音去,如同归途鸟儿。 天枢宫里的花树,打理得依旧好。地上的药草和杂株也团簇着开花,招蜂引蝶,各色点缀在楼宇小径间,和霜棠阁的富丽宏大成两极,她太久没有踏足这里了,再次造访已经恍如隔世。前方的小园,大概就是那箫声的来处。她一路狂奔,却在这时迟疑了片刻,辗转辗转,终于迈进园去。 园中的丛花里,置着一张简陋竹榻,吹箫人就背对着园门坐在那上面,并排坐着一名女子。她的长发刚刚洗过,铺在背上,竟是灰白的颜色。然而她那裸露的年轻双足、纤瘦矫健的腰身,都绝对是不出二十的女子才有的。 深薇心中还有一点侥幸,然而却不敢动,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在端详那名女子,甚至连鱼劫风就坐在旁边,都不能让她分神去看。 一定,一定是个年轻女子,错不了,不,是我看错了,不是,这样的少年白头我从没见过。 那女子的身材,比深薇娇小一些,屈膝团在竹榻上,微微左右摇晃身子,像一只小小云雀。她略微挪动时,背后散落的头发便映着太阳光闪光——极好的头发,但白了一半;即便白了一半,不觉得有什么难看,甚至在太阳底下闪耀的时候,几乎要迷了深薇的双眼。大概是个很可爱的人儿——深薇不由自主地那样想,可又不敢那样想。她还屏着那一口气看着那陌生女子,企望事情和她想的不一样。 鱼劫风吹到错处,停下来顾自笑了,摇摇头。那女子立即扑在他肩上格格笑他。 她的笑声真好听啊…… 仿佛终于踏破最后那根线,自己的期望终究是错算,她半刻前还是欢喜无边,此时眼泪已经止不住落下来。他对自己到底是无意,之前是她太多情了,都是她的错。 大概是抽泣的声音传到那边,深薇听见那女子说话:“阿哥,那边站着谁,怎么在哭?” 我,我怎么在哭?深薇脑袋里混沌得像是煮着沸腾的汁液,踉跄了一下,慌忙用袖挡着脸要退开。 “……李深薇?”鱼劫风站起来。 求你,求你不要过来。她无声地呐喊了两句,抬腿向园外快步离去。不要看到我这无用的模样。 那女子也要站起身,却一个不稳坐回竹榻。鱼劫风低声制止她:“幽鸾,你好生坐着,仔细再伤着腿。”说罢,上前捉住李深薇臂膀。深薇本能地挣扎两下,牢牢用袖掩面,还偷偷地去擦下巴上的泪滴。 “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三年不见,变成小孩子了。”鱼劫风要掰下她挡在面上的手,她起初还抗争,最后任由他将手移开,给他看一张哭脸。就算这样,她还要撇过头去,泪眼偷偷地看竹榻上的女子。 ——是张很普通的脸。有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脸上长了点晒斑,脸小小的,像个瓷做的娃娃。但那一瞥,叫深薇惊出一身汗的,是那名叫幽鸾的女子,细碎的额发下面,赫然长着一枚鲜红的观音印。 没错,就是当年,深薇在年幼的秦棠姬身上种下的观音印。 她惊惶地回过头看着鱼劫风,嚅嚅地问:“那女人是谁?你对她做了什么?” 鱼劫风好像摸不着头脑,皱着眉:“李深薇,你还好么?”伸手要去探她的额头,被深薇退后两步躲过了。 幽鸾在竹榻上张望两眼,扬声道:“阿哥,怎么不请客人过来坐呀,站得那么远。”她的声音实在太动听了,仿佛风铃在空谷回音。 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个蛊器么?! 还是说,他带她回来,是为了救她? 鱼劫风听到幽鸾的话,微微对深薇使个眼色,示意她过去说话。她又有什么话好说?她脚下一步也不挪,沉默良久,口中颤颤地说出一句话来:“你……你为什么留那封信?”只是话才问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要问? 鱼劫风也无言以对。长得尴尬的沉默以后,深薇低声道:“我走了。” 他放开她任由她走。他就这样放她走了? 怎么总和算计的不一样,怎么总和预想的不一样?她趴在宝霜脖子上放声地哭,怎么不是我,怎么总不是我? 她的手握不紧缰绳,如一具死尸样伏在马上。李深薇,李深薇,什么你都熬下来,偏偏总是渡不过这一关,为什么?她大概从马上跌过个跟头摔了下去,宝霜过来闻闻她,咴鸣两下,犹豫着继续向山下狂奔去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七·观音奴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深薇醒过来,毫不惊奇的发现自己仍然在霜棠阁的卧房里睡着,银烛幽幽,唐甜儿在一旁打着瞌睡。 是宝霜引他们将她救回去。截至醒来前,她又昏睡了一日一夜。 她苏醒,立即嘱咐甜儿查清观音奴的事情。没想到唐甜儿却当即答道:“甜儿早已了解过了。” 她一惊。唐甜儿见她神色,解释道:“我听闻教主也养了一个观音奴,还要她做教主储。” 深薇连忙说道:“做教主是一时的气话……” 唐甜儿摇摇头:“我不但查过观音奴的事,而且也派人打听了那女孩如今的状况,教主,你后继有人了。”她说这话时,却不知是喜是忧。 深薇将身体向前倾,她这六年是真的对那女孩不闻不问,完全不知她和她父亲的现状。唐甜儿看了深薇一眼,沉沉叹气道:“是真的成了剑魔了。” 见深薇不知如何回应,她继续说:“今年八岁了。精神不是太好,性格很坏,是蛊虫曾经侵蚀脑部的缘故。除此之外,神志倒还很正常,读书写字都会,长得很伶俐。恋剑成痴,从没有放下的时候。那女孩的资质听人说十分不俗,加上她观音奴的身份,将来是能成大器的。” 深薇不禁哑然失笑:“即便如此,我毒死她母亲,又害她身中蛊毒,她若是真的一朝上位,怕也是杀我夺权吧。” 唐甜儿苦涩一笑,道:“薇主大可在她成才前便功成身退的。” “你的意思,连我也不会是她的对手了?” 唐甜儿若有所思,最后缓缓摇头,“甜儿不知,以她的才能来看,超越薇主是必然的,薇主你也不过是个凡人,她却是个魔头。若是能彻底避免交锋,当然是最好的,我既不愿薇主为她所杀,也不愿薇主杀了她。——那女孩儿若是真的修成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剑法,做蚀月教主会是她唯一的归宿。她有月痕,注定是蚀月教的人。”那模样,像是还未见到她,已有了惜才之意。 深薇想起天枢宫所见的那一幕,又低声自言自语:“难道说,那天天枢宫里带着观音印的人也是……” 唐甜儿更是苦涩一笑,道:“鱼劫风今番厉害了,他带回来的竟然是观音主。” 观音主? “没错,那是天生带蛊的人,世上观音奴,说是蛊的奴,其实是她的奴——不但如此,这蛊主的身份,还会代代相传,直到她的其中一位奴得到她的血棠印,再将她亲手杀死。只是这过程何其之难,先是血棠印难得,再是弑主更难得,恐怕几百年来翻身做主的奴也不出三人。一旦主学会了如何御奴,主要奴死,奴不得不死。” 血棠印……那是天枢宫主的宝物。三百多年前,第一代宫主虞氏就已经掌握了它。若不出所料,这枚印至今还在天枢宫埋藏宝物的地宫里。 “印是天枢宫的囊中物,如今主也成了天枢宫的了。我不知他们带幽鸾回来是何主意,当然也可能是无心,因为幽鸾身为观音主,智力超群,是个语言和算数奇才。不知薇主昨日听见她说话没有,她本是苗人,汉语都是跟着秋扫湖和鱼劫风学来的,不过短短一两年,就已经和汉人无异了。蛊主一脉,武功未必高强,但都是些极聪明的——观音主虽然也受到蛊虫侵蚀,身体虚弱,大多活不过三十,但饲蛊的手法毕竟比奴高明一些,不需要强练武功,像个平常人一样便能活下去了。” 深薇的眉头一皱:“观音主尚且活不过三十,那么奴……” 唐甜儿微微颔首:“种下蛊的第一天开始计算,一切顺利也不过只能活三十年而已。” 她倒抽一口凉气。也就是说,毒死骆小荷的当日,她其实也早就亲手杀了秦棠姬。她已将秦青阙在这世上的全部亲人赶尽杀绝了。而且,而且…… 她又想到什么可怕的,恍惚中看了一眼唐甜儿,唐甜儿苦笑道:“而且秦棠姬余下的三十年,还可能会随时被天枢宫里的那个女人杀掉。” ——“杀掉”,如今还要杀秦棠姬一次,只需要天枢宫里的女人稍稍运用一点意念,棠姬就会毒虫钻脑,无比痛苦地死去。纵使棠姬有妖魔一般的求生欲,在无休无止的蛊虫侵蚀中活到成人,变得无坚不摧无人可挡,也只消那个女人一念之间的工夫,就灰飞烟灭了。 她把自己的命交到了秦棠姬的手里,又把秦棠姬的命交到了天枢宫的手里。 原来她和天枢宫之间的逆缘,全不止和那个人之间的羁绊。 “我……我还有办法救棠姬么?” 唐甜儿一惊。事到如今,薇主想的竟然是救那个孩子。 她又有什么错,其实她的母亲又有什么错,是我当年太乖张,是我太看不得他们好了。为什么,我明明是最看不得孩子受苦,明明最看不得女孩儿受苦,我如今再救多少个,又怎么能补偿当年的一念之差。 她忽然摔回床上,用锦被蒙住了头,呜咽起来——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无法逼迫自己回忆当年许多的错事,只要一想,她就知道自己当年有多么多么错,她不能去想,她承受不了。 但是她承受不了的错事,棠姬怎么可能承受得了呢。 是自己当年当上教主的虚荣冲昏了头,青哥哥骂得太对,她会做人吗?她不会。她当年不会,在她有意忽视自己犯的错的这么多年里她也一直不会。一切,一切都是报应。 唐甜儿也沉默了。如果要救棠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死她的观音主,夺得那枚血棠印,如此一来,至少她的命还是她自己的东西,余生也再不用疯子一样练武。这还做得到吗? ---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选择不去想。她的身体吃不消她那样想。大夫日常会诊的时候,说她的心病全不见好,质问她究竟有没有好好养息,是不是还是思绪万千。她说,大夫,你来我的交椅上坐一坐,你怕是连一刻也坐不稳。 大夫无话,照旧给她开安神的药,又添宁气的香薰,嘱咐她凡事少想。 她每日鸡鸣两下便起床,开窗借着晨曦审批。等阁中弟子都起床后,才洗漱进膳。晨间教中多事,她亲自去剑场监督弟子们操练执演,每逢三六之日又要给小孩子们上生课。午饭过后,阁中各阁主聚会商榷事务,弟子们则负责清扫收拾,每初一十五宴请阁内外要人,一切都井然有序。 虽然患病,一切还是由她亲力亲为。教众们虽然喜于见她勤勉自理的模样,但也忧心她身体。只有她自己知道,唯有这样不停忙碌,她才能真正少想些伤心事。 不知觉又到了海棠开花的时节。 她二十一岁了,蚀月教如今南北分阁教众总计已超过三万人,若说这武林上她不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再没别人当得起这样的风头。不过短短十四个年头,蚀月教便成了横跨南北的大派;仅李深薇掌教的这七年,人数便翻了超过十倍。余下不多的几个武残月时代的阁主,今时今日对此也再无话可说。 “甜儿,你令人把我的竹榻收起来了?”这日用过晚饭,深薇叫住正要退下的唐甜儿。 “哦,昨日遭雨淋了,张在林子外晒。”唐甜儿应道。 “照旧放在海棠园原处吧,今日我在林里睡。”深薇微微笑道。 “可是薇主……”唐甜儿一惊,她知道薇主从来都不会这样把自己空门暴露给别人,哪怕在房中睡觉,榻上枕下都随时准备着两把剑。“外面夜风还冷,无妨么?” 深薇摇摇头,像是知道甜儿在担心什么,说道:“我会带着断砚剑的。” 唐甜儿无法,点点头,迈步出去。 她将竹榻放回林子,明月方兴,子规夜啼,园中海棠似火。也好吧,她睡在这里,大约气通一些,对她心情有好处。她犹疑了片刻要不要在园中陪伴深薇,想想还是作罢,她想必不要人陪。 夜色更深,深薇放下手中书卷,熄了房内灯,从卧室轻声出来。 春夜月色正浓,这等良夜不在月下入睡也实在辜负春光。她在竹榻上辗转两下,竹榻便吱吱呀呀地做声,园中除了风过枝头的唿翕和这入眠的响动,连夜鸟也睡,再无其他声音了。 她入了梦。梦中见到自己,十岁模样,穿上鲜红的裙,提着裾不停地奔跑,头上珠翠相击,玲玲,玲玲作响,丁玲丁玲,她跑个不停,丁玲丁玲,丁玲丁玲。 丁玲丁玲,丁玲丁玲,她梦醒,原来那丁玲不是珠翠,而是刀剑相击。 丁玲丁玲,她仍跑,在追要杀的人,丁玲丁玲。 忽地一阵灭世冷风袭来,这下她是真的醒了,从竹榻上翻身坐起。 丁玲声不绝,竟是真的!是西婕,是西婕在敲打戒铃,只要她敲起戒铃,教中其他的侍女也会敲起戒铃,整个霜棠阁都会警戒起来。 有人要杀她! 只要那人试图闯入她的卧房被西婕听到,她便会立即敲起这铃铛。 深薇面色一沉。她原希望这一招永远不会用到的。 深薇捉起枕下的断砚剑,快步向林外奔去。林子边缘靠近教主阁的地方,已经快速赶来一批附近的副阁主和武艺高强的弟子,其中一二人已经向着深薇房中冲去。她的卧房门果然大开着,电光火石间,一声暴怒大喝随着木质物炸裂的巨响,躲在房中的人从那扇门里鬼影般闪出,竟然将整扇门劈开,冲得赶到门前的两位阁主一个踉跄。 那人眼见自己被左右包抄,进退无路,竟然翻过阁楼阑干,从三楼之高的地方跳了下来! 这般亡命之徒,吓得楼下包围的弟子也是一惊,那人从楼上重重摔下,竟然还飞快地挣扎而起,挥舞手中长剑,慌乱中砍伤两名弟子,恰好向着深薇这边逃来。 深薇身边的弟子知道教主一人可以应对,便纷纷让开。 那刺客黑巾遮面,身材高大矫健,手提长剑。他看到深薇就站在眼前,忽然凝眉提剑,拔腿向前一扑,就要去刺深薇的心脏。如此行动,已是冲昏了头,不论成功与否了。 “教主,小心!” 深薇扭臂抬手便是一格,将来者的剑狠狠格开,甚至还没有移动一步。那人翻倒在地,还是快速坐起,第二剑直直刺来,依然直对心脏。这等实力悬殊的情况下,他还妄图一招取深薇的性命。 深薇为这人的执着感到不快,这一次她将他来势化去,另一出又探出剑尖,将他握剑的手齐根砍断。 那人疼得惨痛大呼,连连退开,然而只是一眨眼,他竟然捡起地上还被断手握着的长剑,用左手继续向深薇刺过来。真是疯了! 深薇不动声色将断砚也换到左手,像是特意嘲讽他似的——若说反手杀人,谁还比得过她李深薇。 那人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吼叫,用尽了全身力气向她心口刺去,深薇提起左手的剑,只是丁当两声,对方的剑便落在地上。她长眉微皱,转势将断砚刺向对方,只听得“噗”的一声,剑身便整个没入对方胃部。 教主像是没有要一招毙命的意思,周围的弟子也不敢轻举妄动。——也对,这样疯狂的刺客,至少也得弄清来历才好杀掉。 那男子依旧咬牙,居然要生生挣脱那柄插进腹中的长剑。他向后挣脱不成,竟然将自己的身体向前推去,左手从腰间又拔出一柄短刀,要去刺深薇喉咙。 深薇眼中微光一闪,想不到对方恨她这样深,抽出堵在他腹中的剑,直向他咽喉插去! 那男子即将被刺穿喉咙的时刻,忽然看见什么,对着深薇身后大喊道: “棠姬,快跑!” 深薇大惊失色,然而这时候剑势早就收不住了,对面说完那句话的同时,断砚已经透体没入了那人的脖颈。 海棠深处悄悄地站着一个红衫女孩儿,脸色惨白,将全程看在眼里。 深薇松开手,她又要站不住了,又要站不住了,她做了什么?她无声地喊了两句不要,不要,上前去扶那被封了喉的故人,却被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推开。 哥哥,不是这样的,你醒醒,不是这样的。 他到死也不会原谅她了! 霜棠阁的弟子没有一个会知道教主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忽然后悔杀了一个要杀自己的人,谁都不会知道她和秦青阙之间的往事。他们只是看到教主拔出插在那男子喉中的剑,将那人的尸身紧紧抱在怀里,任凭那人的血溅在她的脸上,流到她颈下,顺着皮肤一路流下去。她哭了,她从不在人前哭。 海棠林里刮过一阵风,是那个红衫的小姑娘开始跑。棠姬提着裙裾疯了一样地跑,头上的玉环丁玲作响,丁玲丁玲。没有人去追她,她在海棠树间不停地奔跑,离父亲越来越远,丁玲丁玲。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八·雷雨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教主又病了,这场病来得急,又走得慢。需要亲身在场的事,如今唐甜儿暂时代理。她每日只是从唐甜儿那里获得一些信息,随后再将自己的意思通过唐甜儿转告出去。偶尔她实在疲于应付,就嘱咐唐甜儿自己拿主意。 甜儿总是推脱,说教主的事不应该轮到她妄断。她总是在深薇稍有一点传授衣钵的念头的时候,就迅速推掉不干。如果不是深薇病得无法,她原本连最起码的决策也不会擅自下到教众头上。 深薇却总说甜儿也长大了,不论怎样也该学着管事。唐甜儿这一年将满十五岁,到及笄的年龄。生日是在五月,池塘初开荷花的季节。这年生日的时候,唐甜儿由深薇盘髻,终于梳了大人的发式。 梳头时,她对深薇说,十五岁了却没有一个大名,既然是大人了,大名想由她自己取一个。 深薇欣然应允,甜儿便说道:“单字名襄,我已想了很久了。” 深薇替她梳头的手稍稍一震。 襄者,助也。甜儿是真的从来不想做教主,只想伴在她左右——六年前那句话,至今还是有效力的。 唐甜儿自己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她身边。她当年不过是想知道,凭自己一力护她,究竟能多少程度上改变两人的人生轨迹。虽然不知没有唐襄,李深薇如今会怎样,但如果她没有李深薇,如今的人生会是天差地别——当她说出“愿伴教主左右”那句话之后,它的魔力就已经立刻开始显现:她摆脱了养父,成了蚀月教的教徒,得到了她自己的月形刺青……那个决定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她的一切。 至于薇主,唐甜儿知道自己能帮到她。而且会永远帮她。她要帮深薇,而不是成为下一个李深薇,她们终究不是同样的人。 深薇需要的东西,其余任何一个武功高强的阁主都给不了她。 --- 深薇二十二岁生日这夜,蚀月教照例张灯结彩,这一次请了飞花堂和三十六灵的大部分人,还有大批江湖志士闻讯赶来;此外还特地邀请了地方上的官员。宾客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地坐了几十桌,不少人几乎是借着月光坐露天酒席,连海棠林里都竖起无数石灯,摆满了朱台碧柜,人员来来往往,热闹至极。大厅里则结着明灯花烛,挂绣披彩,交杯结觥之间朱碗频翻,银瓢金盏辉映,笑语嫣然,和气光明。深薇为了这次招待,此前特地定了新的华服,此时她已饮了不少,偏她酒量本就不好,艳服相衬之下双颊通红,显出一派醉意,倒是前所未见。 席间最有生气的一段,是苏州来的一个小派掌门举起杯子来,高声叫舞者停下,清了清嗓子,说是要献上一曲。 在坐的客人纷纷转过头来,要听他的曲子。 他叫乐师随性取了调,咳了两声,故作庄重的样子惹得不少女客笑起来。他点了点头:“承蒙厚爱,献丑啦献丑啦。”这位掌门唱了一曲《咏蔷薇》,正是小谢的那首: “低树讵胜叶,轻香增自通。 发萼初攒此,余采尚霏红。 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 参差不俱曜,谁肯盼微丛?” 反反复复,不久好多人应和起来,给深薇祝酒。唱了六遍,一齐停了,都大笑起来,极是欢腾。 那正是母亲抱着她口中所吟的诗歌罢……深薇随着宾客笑着,眼中却莫名流下泪来。二十二年了,离走进武残月那方庭院,给自己眉间刻下月痕那一日,也已经十四年。自小在这方浸着人血的土地上拼掷,她如今或许还是新花,谁知他日何时也会化作故蕊?她这般参差不俱曜,可果然又有谁肯来盼微丛? 但这样大好的日子她何必这样伤心,如此想着,她借垂下头对身边的唐甜儿说话之际,偷偷躲着欢宴的宾客抹去眼泪。 “甜儿,你再去命人拿些酒来。” 唐甜儿看见深薇落泪,大概知道她为何这样,默默点头应命去了。 间隙,传书使从教主阁外又抱了数十红笺进来。这种红笺这几日过于常见,今夜更是多得不可胜数。那些江湖上有些头脸,受邀不能前来的人,大多会以书祝祷,礼节上也就尽了数。传书使将红笺一气堆在深薇手边——那里已经留着不少这样的信件。 深薇瞥见其中有一封的信封上,写着“天枢宫”三字时,举杯的手极短极短地停了一下,短得让人几乎无法察觉。自从天枢宫师徒从云南回来,她上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也不过只见见秋扫湖——那老人虽然次次依旧热情相待,深薇却实在不想去的。这封红笺,大概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祝她生日的,若不是写着天枢宫三个字,她大概拆也不想拆。她挥了挥手叫传书使离开,“继续,继续。”一边依然笑着,劝酒。 唐甜儿领着捧酒的侍女回来,看到深薇正打开那封信件,浑身颤得厉害。她陪了教主近七年,江湖上多少大风大浪都不足使教主蹙一下眉头,可是今时今日,她却为了一纸信颤得像筛子。唐甜儿即刻意识到那封信有什么不对,快步上去用手挡下那信,抬眼去看深薇时,却见她呆着,眼泪仍然不受控制地流出,将脸上脂粉纷纷洗刷下来,噼啪落在裙上。 好在宾客们坐得稍远,没有人看见,她连忙用身体稍稍遮挡着深薇,轻声道:“薇主,你醉了。” 唐甜儿要捡起从深薇手上落下的信纸阅览,被深薇一掌拍落,呆滞却惊恐地说道:“不要!不要看。” 她将深薇扶起,弯腰极快地拾起那封信,将深薇向厅后搀扶过去。遇到见了教主掩面哭泣而吃惊围观的侍女,她愠怒地吼她们离开:“教主醉了,不干你们的事,都走开。”她将她扶至阁外远离丝竹的地方,好叫她畅快地哭一会儿。唐甜儿展开手中已经揉皱的信纸时,终于知道为什么。 “小徒鱼劫风与义女幽鸾结婚,谨订吉时吉日二月十九申时喜酌候教,荷蒙厚仪。” 深薇在一旁哭得咳嗽不止,唐甜儿却无法安慰她丝毫半分。她哭累了,默默地在月下蹲坐片刻,用崭新的华服去擦拭脸颊。唐甜儿知道,即使心都碎了,深薇还是会回到酒宴上去,她还有成百的宾客要她回去,这夜是她的生日,她缺席不得。 唐甜儿替深薇取来脂粉和小圆镜,看她在月色下含着眼泪缓缓将残妆补好,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快步向阁内走去。 后半夜,深薇还是不住地饮酒,醉得连杯都举不起。她笑对来客如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在座这么多人,只有唐甜儿知道每一个笑都不由衷。 教主啊,多么好胜要强,一手金钱一手权杖,却连个笑脸都不是自己的。 --- 二月十九,那便是十五日之后了。蚀月教给天枢宫封的贺礼,红绫十匹,赤绉纱九匹,绣缎九匹,黄金一箱,海棠树一棵。除了若干侍女,年纪太小的孩子们和行动不便的老者,所有常住霜棠阁的阁主弟子全部都要去天枢宫赶晚间的正宴。担心天枢宫应对不来,连厨子杂手也统统提前半日上山,甚至饭桌餐具都从山下带去。 弟子们自然是喜不自胜,这就意味着当日无需练功,又有佳肴可用,喜事可祝,美嫁娘可看。 唐甜儿也在赴宴之列,却最终还是拖到了傍晚的时候才打招呼说要走。深薇简单地应了一声,但看见甜儿的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光芒——她是不肯走的,把深薇这样留在阁中,她如何放得下心? 然,最后她还是转了身,离开了深薇的卧房。她知道薇主一定会要她去,唐襄到,即是李深薇到。 太阳慢慢下沉,天色昏暗下来,窗外聚起了许多云翳,似乎要下雨了。远处传来隆隆的闷雷,大约会是场大雨。春雷一过,万物又将欣欣向荣;只是不知这场大雨,会不会扰了喜宴?门外有一两个侍女顾自走动,不多久都相约去沐浴洗衣,嬉笑着从楼廊上走过。阁里渐渐安静下来,偌大的楼阁里,只剩下深薇一人。 一阵大风过后,豆大的雨点落在瓦上。嘈杂的雨声里夹杂着侍女快跑躲雨的尖叫。 深薇还卧在床上,这一日已是粒米未进。幽鸾此刻呢?大约已穿戴上了花钗禮衣,该是十分好奇地端详自己在镜中的模样;唇已染好朱色,贴了花黄。鱼劫风呢,大概是春风得意更添一份英气吧。 她把自己当成局外之人,平静地想象着这一切。 而在那喜乐天的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所处的这个世界,竟然是大雨的黄昏。风越来越大了,雨点密集地连成一张微紫色的网,已看不清远处的海棠林。雨声像浪一样汹涌,天不久就完全黑了,除了闪电偶尔划过的苍白间隙,什么也看不见了。 风肆虐着,在深薇的屋外狂笑怒吼,穿透空旷的房间,四处尖叫。桌上的信笺文卷纷纷飞起,在空中如单薄的蝶在挣扎。这时雷雨声中传来了孩子的脚步声,跌跌撞撞,还带着啜泣的声音。 “薇主!” 是瞳生站在那儿,娇弱的身体在大风里几乎要摔倒。他摇摇晃晃地扑到深薇床前,将那漂亮的朦胧泪眼对着她。 可是她的心除了痛苦,早已生不出怜爱来了。她麻木地看着,任瞳生怎么叫都不应。 “薇主,你也带我去嘛,为什么不带我去?” 深薇咬紧下唇,将身体向床内翻去,低低地说道:“不要说了。” “薇主,你带我去呀,带我去!你怎么不去呢,大家全都上山了,为什么我不能去呢……” “……薇主?你怎么哭了呀……”他的小手轻轻去碰深薇发抖的脊背。 瞳生尚未说完,深薇就大叫起来:“不要说了!我叫你不要说了!你是聋子吗!……”她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掐住瞳生细弱的脖子,撕扯着瞳生的头发,“你在乱说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要这么说!……你不知道吗?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总不是我?”她干脆任性大哭起来,猛跺着双脚。她把桌旁的长剑扯过,在空中四处劈砍,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为什么!为什么!” 深薇边哭边嚎,简直成了夜中的妖魔,瞳生被她扯着头发到处甩,又痛又怕,大哭起来。她把他推倒在地上,大笑道:“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你若难过,我让你难过个够!”她大笑不止,扯过瞳生的领子,长剑立刻划开了瞳生清秀的脸。他的哭声一下子变得像发狂的小兽,四肢乱颤。深薇的剑却还在孩子的脸上游走,那脸被划得血肉模糊,分不清是眼是口,但这小活物仍在不停的尖叫挣扎,仿佛一团会跳动的血色肉团。 “啊啊啊啊!” 深薇一剑插入那孩子的喉咙,马上,一切嘈杂都止于一瞬——利剑穿喉,那是她杀人的习惯。鲜血汩汩流出,深薇的单衣染得面目全非。她跽坐着,捂着脸哭泣起来,我也穿上红衣了,你看,我也穿着嫁衣。 门口再次传来了噔噔噔的声音。她警觉地抬头,紧握长剑。 一阵响雷过后,闪电的光芒如剑一般刺穿过来,房间照得惨白。 “薇主!!” 门口,唐甜儿丢下湿透的伞,惊异地看着血泊中的一切,退开了一步。她实在是不敢离开霜棠阁。但是眼前这样的惨状她还是绝未敢想,她一直担心薇主心里的顽疾会外显,这一天终于到了。 深薇满脸是血,乱发遮了眼。她的眼神恐怖到极致,恶狠狠地看着唐甜儿。这种时候,深薇完全有可能杀了她! 然而她并没有动手,十指紧紧嵌入那孩子尚柔软的尸体里,整个身体都扑上去,她的眼泪落在瞳生的衣上——瞳生的血也一样浸透她的胸口。 深薇哭了一回,又直起身来,拔出瞳生身体里的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又出人意料地狂笑起来,举起剑向瞳生的尸体一次又一次刺进去,透体而出,几乎洞穿了楼面的地板。 唐甜儿实在忍不下去了:“薇主快住手……”正想上前,深薇却在这时把手中的剑猛地向唐甜儿这边甩了过来,“铮”一声落了地。她一言不发,弯腰抱起瞳生残缺的身体,缓缓站起来,眼神诡异。她转身从房中走出去,经过唐甜儿身边时,待她若空气。 唐甜儿来不及拿起伞,跟在深薇身后冲进雨帘中。滂沱大雨,雨声大得出奇。 她追不上深薇,瞳生的尸体就被她扔在不远处——她没有带着他走太久,仿佛在逃离什么。唐甜儿害怕这次崩溃会使薇主醒来仍不能接受,然而她竟然无力去追。雨声里还有哭声,那不是深薇而是她自己的。她已不知还能如何帮助深薇了。 --- 只是沾到雨的一瞬间,她便已经清醒了。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吓得扔掉了怀中的孩子。为什么? 她终于还是疯了?她果然还是没有熬住? 深薇不顾一切地向着海棠林外逃去。雨势收了,取而代之的是惊人大风,整片海棠林都像在随着她奔跑,只是不多久,她便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她挣扎起来忍着晕眩继续向前移动,仍然三番五次地跌倒。恐惧溢过了她的头顶,那身后的教主阁,仿佛是什么妖魔的居所。 她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已经离开了海棠林,霜棠阁也已经被甩在身后。此时还是初春,又刚过一场大雨,她只穿着内衣,全身湿透,已经冷得无法继续移动。她回头看了几眼,教主阁的楼顶离她遥遥五里之远,其下的幽暗海棠林仍然随着狂风掀起波涛。 “李教主,在此相遇真是万幸啊。” 身后竟然有人。 “本来还要跋涉五里去阁内坐坐,如今省了这功夫了。”一只臂膀将又冷又颤的她拉起。再然后是另一只、第三只、第四只……他们竟然不止一人! 她醒了大半,想起自己也没有带剑:她原本剑不离手的,刚才自己究竟是有多么失智呵? 她假作无力抵抗,任凭他们将自己带走。拖了小半里路,直将她小腿的单裤磨破,皮肤也划得出血;途中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前方则聚集着更多,在风静处举着火把等着她。 就是现在了。她忽然挣脱挟持着她的手,转身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剑—— 飒! “保护楼主!李深薇醒了!” 楼主?柳观具这厮隔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死心!她杀出一条血路,直奔火光聚集之处。“一群饭桶,不是说了带唐襄过来吗!”柳观具怒吼,将身旁的侍卫推出去挡住深薇来势。原来他们的目标本不是她,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甜儿!甜儿又真是担心她而未去赴宴,若不是她为甜儿挡这一灾,如今她安危难卜了。她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那被柳观具抛来的侍卫深薇竟还记得——是北方阁的蚀月武士! 她早就该将北方阁的阁主全部换掉的。深薇眉头一皱,大约是最近她身体欠佳的消息传到北方阁,又有人蠢蠢欲动了。也难怪柳观具这样的懦夫,沉默多年如今却仗着北方阁的武力,跳出来作妖做法。 狗养了那么多年还来咬主人,她气得发抖,双手握剑,纵贯一劈,竟将那名武士的头劈做两半,连佩剑也断了半截在他脑中! “李深薇疯了,抓住她,抓住她!” 她伸手去够身边武士的剑,一手一把捏在手中,怒吼:“谁敢过来!”撒腿去追逃跑在前的柳观具。 “抓住她!”一丝透骨冷风忽然从肩头洞穿过去,竟是一支短箭。深薇痛得几乎跪倒,然而不敢停下。随后不过瞬间,便有更多箭头刺入她后背,她吃痛倒在地上,直到失去知觉的一刻都没有松开手中的剑。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九·鸾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北方阁主不敢杀了深薇,原本只想挟持唐襄逼李深薇退位,如今弄巧成拙截获了本人——谁又想过结海楼的一群饭桶竟然真能捉回李深薇本人!难怪遇到深薇一人踉跄游荡在雨夜时,惊喜得令这群饭桶都忘了计划。北方阁立即宣布退出,将深薇的事情统统推到结海楼头上,至于参与了事件的蚀月武士,北方阁拟寄了一则书信告霜棠阁称是叛变后追捕不成,失踪已久;甚至一举把柳观具捅了出去,指他早有背信构陷之想,要教主牢牢盯住结海楼:如此,把劫持教主之事甩得干干净净。 结海楼也不想弄死李深薇。他们本来也不过想靠唐襄的命换点好处,对教主之位没有丝毫兴趣。可偏偏这群饭桶把她伤得这么重,再加上她来时便看起来疯疯癫癫的,精神很是虚弱,若是真的一不小心死在结海楼,怕是结海楼将一夜被蚀月教烧成灰烬。若是放回去,也绝没有结海楼的好果子吃。如今北方阁已经推脱干净全身而退了,只剩下结海楼捧着这颗烫手山芋。 只是李深薇的态度却叫他们看不明白了。 醒后,她像是失了魂,既不追究自己在何处,也不在乎有无人前来救她,只是每日每夜地枯坐在床上,偶尔侧躺着独自垂泪,所食甚少。不论结海楼以如何好衣好食待她,只是不为所动,当真是成了个废人。 她总想起离开霜棠阁那夜的春雨,惦记天枢宫上的婚宴,即便回去,只要抬头看见霜棠阁后的青山,她就知道那再也不是她该去的地方,所以又何必回去? 她想起死在自己剑下的瞳生。她的剑杀过多少人,也没觉得自己有一点罪过;可是她的剑竟杀过瞳生,虽然是一时病发,可她要怎么原谅自己? 她从未输给过这样无能的对手,而今日却被困在结海楼的密室,遍体鳞伤,此等奇耻大辱,即便活下去她又要怎样报复才能忘记? 她宁可什么也不想,或者就这样死在这里,叫她每况愈下的人生有个收梢,如何的不光彩又有谁在乎?连她自己也不在乎。 她的心都死了。 柳观具这边看她却是又气又怕。养着她,就像在家中养着头进贡的天竺虎,既怕养坏了她,又怕养好了出笼咬人。关她的密室是当年天枢宫所造,已经最大程度上将她自由束缚;只要她稍动杀出房外的心思,就有十重机关将她杀死在门窗前。 怎奈如今的情况,竟然不是防她咬人,而是防她寻死。一早还会吃些水饭,前几日便一动不动;换成了精米鲜蔬,照旧不过吃上两口;如今已是好酒好菜和和气气地摆在面前了,动动筷便停下。这一日日消瘦下去仿佛有人抽空她血肉似的,如此下去是必死无疑。柳观具对此气得暴跳如雷,说是既然要死,不如拿她全尸换几箱银子。老虎要死,虎皮还值几个钱呢。说罢便进了关押深薇的房间。 深薇仍在昏睡,纵是听见柳观具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也无动于衷。 “拖下来,”他指使一旁的侍女,一手解下腰上的马鞭,塞到她手里,“你打她,把她打醒!” 侍女却不敢,遭他呵斥两声后,方才战战兢兢接过马鞭,将深薇扶下床,令另一人托住她上身,轻轻地在她身上用鞭子扫过。 “叫你打她,她不过一个废人,你还怕她?”柳观具大怒。 那侍女眼看楼主自己不肯下手,就知道连楼主都对她忌惮得很,怎么敢下得去那一鞭?柳观具不停呵斥,甚至一掌扇在深薇脸上,道:“你看看,不过是个废人,你打,往死里打,打死也就算了!” 侍女不堪他训斥,扬起鞭子向深薇身上抽去,马鞭破空,落下时,将她的单衣都撕破。一鞭,两鞭,鲜血从皮下一条条渗出,随着挥舞的鞭子甩向房中四处。柳观具看得却愈加心旷神怡,从那侍女手中夺过鞭子,自己动起手来,咬牙道:“李深薇,一个小小女子,也敢骑在我头上,如今我就要打死你,要你知道你是不是我的对手!……” 那句话却好像将深薇唤醒了。 小小女子不但要骑在你头上,小小女子这回就要你的狗命。 她忽然扬手捉住了柳观具的鞭子! 柳观具脸色忽地煞白,还没等他放下鞭子,深薇就已经站起身,一手卡住他的脖子——李深薇的身材相当高,站起来几乎要比他柳观具高出小半头。她浑身血淋淋的,上身衣衫近乎全碎,面目恐怖,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里闪着一对剑锋般的冷光。她没有说一个字,举起左手对准柳观具的双目便是狠狠一捅! “啊!——”两股细细的鲜血喷涌而出,柳观具如同豪猪般痛苦大呼。深薇左手在他眼球处再一搅动,他更是叫得神志全失,四肢乱颤。她拔出两指,双手同时扣上他脖颈,正要用力拧断,身后忽然两名健壮男子将她拉开制住,柳观具也被手下快速拖远。他一路惨叫,留下两句模糊的“关起来,关起来”。 深薇便被重重扔回到床上,锁了门。 她又安静了。 夜色降临。窗外,风声大作,月色萧条,窗户上投射出修竹摇晃的碎影,窗纸抖动的声音充斥了屋子。 屋内,深薇因过度疼痛而醒来。血液凝固,她的皮肤与床褥早已粘连在一起,微微一动都是切肤的痛苦。挣扎了一会儿之后,她不打算再动弹。 门外突然有些嘈杂声音。门口两个武士手持的火把晃动两下,急急消失在窗口,往阶下奔去。 “谁?!……” 随后不由分说便是刀剑之声。来人似乎只有一个,马上,萤火似的火把结队而来,围成一个圈,把来人生生围住。那人也不说话,门外只听见斗声激鸣,不一会儿结海武士似乎敌不过他,溃败而散,那人便匆匆跑上阶梯来把弄门锁。 深薇在失眠中倾听着。那人似乎要来救她,可又会是谁呢?她可以感应到一种异常的心跳,令她极度不安的一种心跳,正近在咫尺。 门外又有了武士的呐喊。“来者何人,速来受死!”“不好,他要带走蚀月教主!” 火把的点点光芒涌了过来,脚步声愈近。门口的人竟然迅速解开了铜锁,推开门疾步闯进来。能解开这把锁,避开全部机关的人,他是,他是…… “李深薇!”那个人飞速地奔到床前摸索了一下,拉起床单的四角便连人带褥地将之裹住,抱起来从窗口冲破逃了出去。 “停下!”“有人把蚀月教主劫走了!”“追不追?!……” 当结海楼一片混乱的时候,深薇已与来者在马背上奔驰。 “谁?……”她声音虚弱得可怜,在马蹄掠地和呼啸的风声中根本听不见。 “李深薇,我是鱼劫风。”但好像早知道她要问,马背上的男子说道。 深薇当时已经非常疲倦的心灵激动得猛跳了一下。她很想看一眼他,很想。但是血污糊住了双眼,连睫毛也合在一起。但即便如此,眼泪仍然一瞬间滚滚奔涌而出。即便这是梦,那也是最好的梦,还是不要睁开眼的好。 这样小心体会着,她试着慢慢在他怀里蜷得紧一点,像婴儿一样哭起来。风声能马上将这些哭声带走。 ---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房间。 她用力抬手,立即发出一声痛呼——手上和身上的伤都还新鲜,绝不是梦。只是身上已换了新的内衣,身体的污垢也已洗去。卧房中飘着淡淡药味,四处的装饰,尽十分洁简明朗。 床的对面有人站了起来。脚步轻轻的,伴着银铃摇动的清脆声音。“阿姊!” 幽鸾? 那嗓音,还有说话时若有若无的笑音……没错的,一定是她。这么说来我如今竟在天枢宫中。 她站起,身上的细碎装饰轻轻撞着,发出动听的声音。“啊,别动,快别动,躺着好休息。”她的模样映入深薇的眼帘:南诏望蛮族女子的装束,青布衣裳,斜络身上数十束巴齿珂贝,夹间珍珠。她面色如霞,挂着一个十分可爱的笑容,眉间一枚鲜红的观音像,头上分梳两座竖髻,只是……只是那颜色已经完全雪白。不错,连一根黑发也看不见,如同古朽老人。 观音蛊吸取她的精气,如今已到了长发尽白的地步。 她到外面的小炉旁掀盖盛出一碗粥,掩门进来,到床边放下碗,扶深薇坐起来。“能坐着么?不然我就喂阿姊吃吧?” 深薇艰难地摇摇头。她努力坐直了身体,从她那柔软的手中端过碗来,极慢、极慢地用调羹舀起一勺粥,塞入口中。手臂每一动,都牵扯到全身的伤口,引起一阵剧痛。幽鸾凑近看了看深薇手上的伤,眼中微微透露出一丝担忧的颜色。深薇的手瘦削而苍白,遍布着旧伤和新伤;而幽鸾的手尚且如此纯洁,是一双从未沾过厮杀的鲜血的手,连指节都是软的。 “我替阿姊把了脉,阿姊除了这身上的箭伤和鞭伤,内里似乎也机损很久了,我们两个都很担心你呢。” “我们两个?……”深薇轻轻地自语,手也停下来,似乎想要休息一下。她抬头,看了看幽鸾。 无论她说什么都充满真情,像个乖孩子一般。 幽鸾像是没有发现深薇在看她,低着头,手指在床单上划来划去:“是呀。幽鸾累了的时候,阿哥就代我整夜守在这儿,怕你醒来时,身边没有人。” 深薇的心像被幽鸾那柔软的手指触了一样,颤动得厉害。那颤动里夹杂了那么多思绪,她就忽然迷茫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是吗?……”一说话就发现声音在颤,于是马上缄了口,低下头默默地吃粥,只是吃了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没有做成他的妻子,不过她也满足。 --- 多数时间,都只有幽鸾陪着深薇。鱼劫风得知深薇醒后,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了”,仅此而已。如果幽鸾累了休息,他亦只是在深薇房中,一边天枢宫的典籍,一边不时地转过头看看深薇是否醒着,是否需要他帮助。 他们之间没有多少交谈,只是偶尔四目相对,便足以传递心思。 他们自认识以来便有这样的默契,这样默契,以至于深薇会想得太多。她害怕那眼神,之前说不清是为什么,如今大概是害怕他看透自己的心思。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看得出自己的心思,却又从未回应过呢? 有好几次深薇想问,那天他去结海楼时,自己也在那之前不早不晚地醒过来,这算不算什么感应? 但是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时又没法说出来。 如果他已经有了幽鸾,许多话她便说不出来。她纵是自己快意吐露了,要叫他如何自处呢。 若是陪在身边的是幽鸾,那就不同了。她永远有办法找到乐趣,叫自己闲不下来,也叫深薇发笑。有次给鱼劫风的长衫上绣了一段花边,害鱼劫风以后再也穿不成那件衣服了;或是非要替他做个叮当作响的苗蛮脚环。她有时也教深薇苗家医术,女红针黹——深薇从未学过这个,毕竟又有什么女红要她亲手去做呢。然而要是幽鸾教她,她就拾起绣笼装模作样,好堵幽鸾的碎嘴。 她呢,偶尔教幽鸾化妆,只因为幽鸾十分怀念大婚时的漂亮妆面,便将那时的梳妆盒放在深薇房里,要她一步步指点自己匀粉、画眉、点唇,画完了,走出去吓唬鱼劫风。 幽鸾在天枢宫什么活都做,结果天枢宫变成了一个大花圃。走廊和房间里都摆着各色鲜花,上上下下本来全是幽鸾一个人打理,如今要看护深薇,便总娇气地支使鱼劫风去摘拣洒水——鱼劫风偏也听她的话。她极喜欢霜棠阁移栽来的那棵海棠树,每发了新叶,她都要说与深薇听。 深薇心里却无奈地笑。那株海棠树,不过是要鱼劫风偶尔见了,能想起自己啊。幽鸾这样喜爱它,反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 这样过了有半个多月,深薇的伤复原得很快,身体渐渐强健起来,可以在幽鸾的搀扶下下床走动之后,午饭就仍到玉衡楼的厅里吃了。幽鸾做菜手艺长进也快,只是偶尔做出些辛辣得令人无法入口的云南菜肴来,要责怪她,她却尽力撒娇撒痴,只说实在想家了,事后将那小菜风卷残云地扫空。 据天枢宫的厨娘说,自从教主来了,原本三人五菜,如今四人更要十菜。这光景如不是遇上欢宴,便是蚀月教也没有的。深薇在饭桌上好奇问秋扫湖这许多功夫那里来,秋扫湖却笑着说,深薇越发不来宫里坐了,想必是山野粗味合不了教主金口,厨娘和幽鸾忙不过来时,他也去厨间凑凑热闹。 深薇先是一惊,想不到面前的饭菜竟是天枢宫主亲自下厨的成果;随后却又想起什么,道:“劫风却不帮忙?”她说这话时几乎笑出声来,大约用这样轻快的语气聊起他,还是头一次。 秋扫湖便捻着胡须霍霍笑了,敲敲桌子,对着对面的鱼劫风说道:“劫风,你听见了么,深薇也笑你了。” 深薇抬起头来看看他。鱼劫风平日在饭桌上依旧沉默寡言,忽地被师父点了名,竟有些拘谨起来。她惊奇地看见他面上红了,似是点点头又似是没有。 “不要不要,”幽鸾倒是连忙喊起来,将手中的碗一放,“阿哥还是离厨房远一些,他什么也不会干,是个笨蛋。” 深薇见他愈加害羞地摆弄了一下筷子,不回答了。 幽鸾随即站起来,高兴说声“吃饱了”,收起碗筷便要离席。鱼劫风喊住她,问她还要不要添点儿。幽鸾头也没回,连声喊着不要了不要了,便碎步赶去厅后花圃里忙碌——这般劝饭的场景,深薇已经习惯了。 秋扫湖看看桌上余下的菜,要剩下两人多吃些。“这孩子最近吃得却比以前少了。你不知她从前胃口是多么好,如今莫不是天气热了减了食欲?”说这话时,眼神如同慈父。 “大约是和我在一块待得太久,药气熏着她,叫她没食欲了。”深薇道。 “哪能呢,你这样的药罐子吃得还比她多些。”秋扫湖虽是那么说,转头仍对鱼劫风嘱咐道:“你也帮幽鸾分担些,深薇与你已经熟识了,你代幽鸾照顾她又如何呢。” 还未等鱼劫风回应,秋扫湖忽然长叹道:“你十四岁刚做上教主时,我便从别人那里听闻了你。劫风那年才十七岁,当时便说你会有大成,我尚且不信,没想到却真被他言中——你初次入宫走后,我原问他,未来娶妻如此,如何,他不肯说。如今你已是光耀武林的大人物,蚀月教又是如此的豪派,哪里是我们小小天枢宫高攀得上的……” 深薇的心却乱了,她刚刚脱口而出“其实我不……”其实我不在乎,却又立即咽回肚去。不论蚀月教和天枢宫的地位是如何的云泥之别,不论鱼劫风是不是已经娶了别人,只要她能这样安然地坐在玉衡楼里心无旁骛地用饭,只要能有人这样毫无猜忌地关怀她、与她相处,只要她能在鱼劫风身边待着就好,做妻子又如何,做妾又如何,什么都不是又如何,她看着他就好,他看得到她就好,说话也好,沉默也好。 但她说不出口,是因为她从未想过幽鸾要如何容下她对鱼劫风的这份心。 秋扫湖仍顾自说道:“你也大了,自然有高贵之士爱慕你,不愁没有如意郎君的。” 深薇有多想将那句话说出口啊。如果没有幽鸾,她真是会说出口的。如果只有她和鱼劫风二人,怎样的质问她都敢脱口而出,然而如今却不行。她低了一下头,好叫眼泪从眼里落到桌下去,而不从脸颊旁流过。抬起头时,只见秋扫湖仍在饮食,鱼劫风却凝视着她。 她一下就明白鱼劫风是看到了,才涌起一阵窘迫,可一瞬间又马上释然了——他知道也好,他又何尝不曾知道呢?如今我是真的知道他知道了。这样想着,对着他微微一笑。 对方也回以一笑。 在这被第三人忽视的间隙,他们这样短暂地用眼神交流,也像是说过了千言万语。 秋扫湖抬头问深薇还要用些烧鹅否,深薇摆摆手道已经饱足了,说罢便要站起来,怎奈腿上的伤还未好全,才刚刚站起,便跌回凳上。 鱼劫风淡淡道:“我帮你吧。” 深薇高兴地伸出手去,没想到他竟然只是端起深薇桌上的碗筷,径直向厨后去了。 竟然不是来搀扶我,是来替我收拾碗筷的。他或许是故意用木讷掩盖心绪,正如深薇也总是用冷漠回避表露一样。 --- 天气愈暖,深薇的伤也好得很快。幽鸾替她在伤疤上涂抹草药,柔软的指头总逗得她瘙痒不止,格格发笑的人却是幽鸾自己。幽鸾笑起来,晶灵灵的,仿佛一只春夜山雀。她一笑,身上的珍珠玑贝也随她瑟瑟鸣响,仿佛天女向人间散花散雨,是夏风撩动万蝉齐鸣,世上最明艳琐碎的美景,是她笑时的模样。 伤口愈合得差不多,她终于能自由行动的时候,夜间也就不再麻烦夫妇二人轮流看护,决意独自在房中入睡了。 独眠第一夜,天气晴朗,窗外是一弯新月,流着彩色薄云——已是初夏了。 隔壁房里,幽鸾正格格地笑。也难怪,只因为她这个外人,夫妇二人已是多久没有同床共枕了? “好了幽鸾,纵是我没解出的算术你解出来了,又何苦这样笑我,你轻声些,扰了她睡觉了。”鱼劫风正为难地劝她。 “就是笑你,怎么办,我的阿哥竟是个笨——的,那我的小宝宝也会是个笨——的么?” 鱼劫风愈加无法了,嗔笑道:“又要说些有的没的了。” 幽鸾却正经道:“哪里的话,这回是有的,是真有的。” “……什么真有的?” 幽鸾又格格地笑起来,忽然羞道:“当然是小宝宝是真有的了。” “真的?真的?啊……”对方忽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声音忽然提高,颤抖着,良久说道:“快过来让我看看……” 深薇躺着听他们隔着一道墙十分亲昵地温存,为那初初到来的孩子欣喜若狂,那也许是深薇这一生听过的最快乐的声音。她直等到他们两个人都疲倦睡去,四周重新安静。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默默凝视黑暗的房间。窗外月辉悄悄渗透进纸窗里,在地上留下温和的光块。她看着床对面的铜镜,开始层层地穿起衣裳。她开了窗子,月色明艳却刺不伤人的眼睛,纯净得像羊脂玉。 她坐到镜子前,缓缓地梳顺头发——她的头发很好,沉重又乌黑,一大把盘起来,结成螺一样的形状,戴上簪钗。盘好发髻,再是推开化妆盒,细细地描绘眉毛。她从小就爱飞入鬓角的长眉,从第一次拿起翠黛开始,这已是多少次为自己画眉了?花钿贴在眉心,最后一丝不苟地在唇上涂满红朱。 妆成,她还是蚀月教的教主,是惊动武林的美人啊。 此前她躺在密室的床上,几乎就想那样了断自己的余生。她本以为看到他娶了别人该是她的末日,为了他迎娶别人她甚至失了心智,终究是她心气太稚嫩了。她总该明白,虽然每一次都总不是她,但也没有关系,谁又说过一切都该是她的呢?即便她是蚀月教主,足以获得再珍贵的宝物,也有无数的东西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拥有的。 无法拥有又如何,她还是蚀月教的教主,是活着的人,是她自己。更何况她亲自见过他娶的是谁,那个人或许果真比她好上千倍万倍,所以她又何必觉得委屈? 将她从深渊中救回来的人,与其说是鱼劫风,大概更该是幽鸾。 深薇起立,推开门走出去。夜风清朗地扑过来,让她想大口地呼吸;辽阔山影蜿蜿蜒蜒地伏着,宛如沉睡中温柔的庞然的兽。她从来没觉得心胸这样开旷过,仿佛天空都融在身体里一样。 她依依不舍地从楼阁上缓缓走下,拍遍这座宫殿的阑干,终于还是离开了那扇山门。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十·玄机(上)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薇主,外头下雪了。”门外的西婕轻轻敲门——今岁一过,西婕也将三十了。“您也添件衣裳,写了一早上书,手该冻僵了。” 深薇搁下笔。“进来吧。” 门被轻轻地推开,西婕捧着她冬天常穿的氅子,掩上门轻声走过来替她披上。她顺手递给深薇一只小暖炉,柔声道:“薇主不出去看看?这样大的雪,许多年都没见过了。”她自服侍深薇以来,不知是性格随着她变了许多,还是年纪大了,如今说话都是轻轻的了。 深薇拢过氅子的系带,将暖炉放在双腿间,利索地系好大氅,抱起暖炉,站起身道:“是了,该去看看。你帮我叫上阁内阁主七个,传令让北方阁的阁主也动身去聚义厅。聚义厅的炭火烧热些,甜儿前日咳嗽了,我不想她还冻着。” 西婕一边答应,一边苦笑道:“哪里是去看雪,不过是到了该会谈的时辰了,这才起身。” 深薇微微一笑道:“亏我还以为是你想起到了开会的时辰,特意来叫我的。” 她来到门外。从高台上望去,雪幕如落花鹅毛,簌簌落在屋瓦上,只是片刻工夫,海棠林地下已叠起薄薄雪毯。自从霜棠阁建成,从未见过如此大雪。幸得熬到今日才落下,若是早年有这样的大雪,这无垠海棠能支持下来的恐怕无几。 如今霜棠阁的海棠,已经长成坚挺稳健的树木了。 “婢子长到这么大了,如此大雪也只见过三四回呢。”门外另一位小侍女开了口。 深薇凝视了一会儿,直到雪色将眼睛都刺痛。 “这样的奇景,大概是有缘而来。”她总觉得今日大概会发生什么,也未多想,转身下楼去了。今日是新上任的北方阁主们前来拜见的日子,她须得按时到聚义厅去。结海楼的柳观具不治身亡后,其手下也是或被杀或投诚,不想八九年前便斗得水深火热,如今尘埃落定,结海楼敌国之富终于还是落到李深薇的手里。今日议会,首要的便是分摊这笔钱财,又要指人去管理结海楼的地盘……事务这样繁多,她哪里有半口气能喘。 雪层层铺下,静静地积了半寸厚。聚义厅外的天地寂静无声,如同冬眠动物的巢穴。厅内,十余人坐在深薇座下,炭盆里的火光扑簌跳动。 寂静忽然被门口的尖叫声打破。“大哥,求您让我进去,我是天枢宫的,教主认识我,她认识我,我求您……” 深薇从座上猛地站起。唐甜儿知道她的意思,快步上前将聚义厅的门打开—— 是梅梳,青棉长袍和发髻上堆满白雪,面色被冷风吹得红到发紫。她一见大门打开,几乎是瞬间跪到地上,大喊道:“教主!快,快派个医生上山去!夫人,夫人要生!……”她咳嗽一声,瘫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深薇的脸色有些苍白,眸中却有一种旁人从未见过的光芒。“速传施大夫,备马!”她快步从座上下来,紧锁眉头,将梅梳从地上扶起。那女子仍然不肯起身,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深薇走出门的瞬间,梳理整齐的长发忽地被狂风吹散,无边雪色下,如同忽然绽开一朵墨色的花来——时过境迁,当时坐在聚义厅的阁主们回忆起这一幕时,都仍然能从那背影里感到刺骨的孤独。那女子就这样散落着长发在风中等着马来,可是直到她牵过缰绳扬鞭离去,都平静得令人心颤。 原来这场雪是为了那个孩子来的。 从霜棠阁到天枢宫,即便是快马加鞭再加鞭,也要半日才能到达,这之前梅梳前来传信必然也花了至少半日,而再之前也必然已经请天枢宫内的大夫助产而不成,那么幽鸾如今已经难产至少一日有余了。如此严寒的天气,幽鸾的身体如何吃得消。 深薇一想到她那已经尽白的长发,就更加心痛,她若是产下这个孩子,那是真的用了性命在挺了。 医士随着梅梳飞也似的冲上产房时,深薇也喘着粗气刚刚停在楼前。又是数月不来天枢宫了,隆冬时分,这里又是一派不同的景象,显得有些陌生了。她将宝霜牵到廊外檐下,抬头望了一眼点起烛火的产房。 幽鸾连痛苦的呼声也没有了,只剩下微弱的呻吟。 “教主阁内坐坐,外面太冷了。”一旁的小侍女招呼她到暖阁里歇息。 她此时正是满头是雪,乌狸大氅也几乎成了白的。深薇推开房门,却看见鱼劫风坐在里面——因他不能进产妇的房门,也只能在此焦急等着。 她合上门,无言地坐到他的对面。他们之间原本也没有什么话,时隔那么久坐到一起,更是不知从何开口。炭火的噼啪声,在这空旷的房中清晰可闻。 良久,深薇像是鼓起勇气,微笑着问道:“孩子出生要叫什么名字?” 对方像是焦虑得无心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味地沉默。 深薇的笑容隐没下去。是了,这种时刻,她还要怎样去分他的心,让他稍稍好过一点呢?继而觉得自己开口有些好笑,心中无奈地苦笑一声。她低下头去理自己的衣襟,埋头的时候,听到对方沉声回答道: “玄机。” 他还是总在她都焦虑得尴尬了的时候,才回应她的话。从来都是这样,一点也没变过。 “听闻梅梳说你如今做了宫主,也还没给你道贺,如今先恭喜了。” 鱼劫风依旧不回话。 唯有他这样不回话时,深薇才有胆量直直盯着他看。他不回话时,便也不去看她,便不知她在看他。 鱼劫风,我第一次这样看你,那时我才十五岁,如今我已近二十三。八年了,我也不过只能在你不注意时这样看你。若是你真的处处都那么像我,沉默也像我,警惕也像我,伪装也像我,那你也会在我不注意时偷偷看我么? 她实在有许多话想问,只是不忍问。可是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 更何况有一些话,她无法不问,那已经不再是他们之间的事了。 她沉吟良久,握紧了拳头,故作淡定:“我一直有一事想问你……” 鱼劫风垂着头,只是眼睛转向她,低声道:“说。” 深薇原本说出那句话后便泄气了的,然而却没想到鱼劫风当即回应了她,仿佛也急切想知她要问些什么——若真是这样,若真是这样,他想回答的是什么? 她心绪很乱,却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幽鸾所生的孩子……玄机,玄机也会是观音蛊的饲主,……你知道幽鸾是观音主的吧?你,你打算怎样?……” 对方像是没想到她问出了这样的问题来,抬头惊愕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撇过头去,轻轻地点了点头。“师父要我将她带回天枢宫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他似是苦笑,“师父不打算怎么办。我也不能打算怎么办。” 深薇却呆住了。 “所以,所以从那天起,你就已经知道会娶她为妻了……” 鱼劫风再次点了点头。 “那你,那你……你娶她是老宫主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对方便沉默不语了。 为什么?为什么?深薇恍惚中似乎明白什么,却又无法理清头绪,回想当年甜儿对她说的那番关于观音奴的话,惊诧中良久才仿佛反应过来,脱口而出—— “难道你们是为了那个孩子?就因为观音主的聪慧一脉单传——” 鱼劫风忽然拍案而起,颤声道:“不是的!” 如果那是真的,幽鸾便不过是个工具,为的是让观音主的血脉从此归于天枢宫。失去早前的天枢女脉以后,观音主是他们延续异能的次等选择。只要没有人夺走血棠印、杀死观音主,这支聪慧的血脉仍然可以继承下去,足以维持天枢宫飘摇的生命。 想到幽鸾还在生死线上挣扎,深薇忽然为这想法忍不住感到恶心。 “你怎么能……” “你住口,李深薇!如果可以,我宁可幽鸾不要去生那个孩子,我娶她也不是为了留下后代,是因为我真心爱她护她,是因为我真心爱她,所以才会、所以才会有那个孩子!你知道什么,你住口……”他说到激动处,伸手抽出佩剑,向着空中无谓地劈了几剑,只是片刻,看到同样惊起拔剑的深薇,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垂下剑扬手掩面而泣。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那样沉默,不单单是因为担忧,更是因为自责。 他不想要幽鸾为他受这样的苦。 深薇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哭,她也心痛如绞,他终究最是在意幽鸾,她何苦直到方才还在心有所想?难道八年了,她还没有想明白,她还没有放弃那妄想么?她甚至都已经想明白过了,然而却又想不明白了。她自己也那么糊涂,从未弄清楚早就明白了的事实。可是她为什么偏偏非要那样糊涂?她是要自己糊涂,她不愿意醒过来。 但是他为什么要在新婚不过数日的夜晚策马去救她、为什么要偷偷在饭桌上凝视她默默流泪的模样、为什么要对她那样一笑,深薇不想从这些记忆里醒来,若那只是一梦,于她也是最好的梦,她宁可不要醒来。 “可你又要怎么救她!你要怎么救她呢!”你为什么要陷进这轮回里去,明知道幽鸾会早早离你而去、连那个孩子也会英年早逝,为什么要承担这种莫名其妙的苦?“你要怎么救她,她迟早也会死在你前面,你为什么……” “你住口!你住口!” 两人都流下泪来。 她想不到自己怎么把事情弄得这么糟。喘息了两口,她只得选择重新坐回凳上,将剑也放到桌上。随后两人就一直沉默无语,直到幽鸾的哭声划破寂静。 “阿哥……好痛啊,哥哥,我好痛啊!” 她似乎是开始用劲了,间隙不停地喊着鱼劫风,时而是汉语,时而是苗语。每一声痛苦的呼喊,都同时穿过鱼劫风和深薇的耳,如同尖针一般在体内穿行,刺穿他们的心肺。 “咿呀啊啊啊!” 她嘶声大喊,随后是身旁人惊喜的呼声:“是个小姐,是个小姐!” 幽鸾用苗语呼喊着什么,哽咽不止。 婴儿清亮的哭声。 鱼劫风冲出门去,迎面便遇上抱着婴儿下来报喜的产婆。“宫主喜得千金!”说着便笑着将孩子塞到鱼劫风怀里。“幽鸾呢?”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孩子,便追问产婆。 “夫人如今也无碍了。” 他这才抱着初生的女儿痛哭起来。廊外的雪光反射到孩子通红的脸颊上——她还是一个睁不开眼睛、皮肤皱巴巴、充满血色的小肉团。“玄机啊玄机,你害得你母亲为你几乎丧了命啊!”玄机也放声大哭,父亲也放声大哭——那场面竟有些奇异的温馨。 “宫主,宫主,孩子怕冷,带回夫人那里让她抱抱吧。”产婆劝他。 是了,他要去看看幽鸾。他抱着玄机疾步上楼来到产房,幽鸾面色安详,雪白的长发尽数散落在枕上,双眼微合。听见他的脚步声,不顾一切挣扎着起来,将他与孩子一起牢牢抱住。这孩子多么不容易才来到世间,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两人曾经所受的煎熬忽然通通烟消云散。谁又知道这个孩子的人生会不会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困苦,如今除了用全身心力去爱护她以外,还有什么可以埋怨呢? 他安抚完幽鸾,大夫和产婆还要替她收拾善后,他不便继续逗留。下楼时,暖阁里炭火还未烧尽,李深薇已经解马离去。 他也不知事情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或许他对李深薇也该有几分自责。 八年了,难道他们真的不过是天枢宫主和蚀月教主的关系? --- 深薇在霜棠阁后的小片空地上,开始种起蔷薇来。年纪越大,越是想念起在洛阳和长安时的光景。那段日子她本不太爱回想的,如今大约是真的念旧了,想起旧家院子里的蔷薇花丛,想起北方阁的如海蔷薇,总觉得十年不见,实在太想念那颜色了。 薇主和当年残月教主一样种起花来了,资历老些的教众都还想得起十多年前残月教主在长安的宅院中,独自弯腰种植蔷薇的模样。 当时她也像如今薇主这么大。岁月匆匆,薇主竟然也到了这样的年纪,当年坐上教主座时,她连面容都还像个孩子。 深薇在休闲的时候,便坐在楼后的蔷薇丛之间小睡。她如今越来越不爱和人打交道了,比起在厅中房内阅览各类书信,她宁可在花丛里睡上半日——却也无妨,唐襄阁主会替她打点。唐襄如今十九岁,已成了十分稳重的女子,虽然总向别人解释她并非教主储,大家也还是将她当作少教主看待。 到了这年蔷薇开起来的时候,她坐在小凳上修剪花枝,失手剪岔了一刀,开得最盛的那枝落在地上。 “可惜了。”一旁的唐甜儿摇了摇头。 深薇凝视着那枝花,忽然笑了起来。她想起旧时家里的花丛,那般瘦弱;长安北方阁的花朵,在她做上教主的那一年开得最盛;如今这一丛开得也好,却被她失手剪坏了,大概也意味着什么。 “盛气剪掉一些也好吧。”她自言自语道。 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若是没人注意也好,凋谢时不过随了春风而去,不会损害她一点尊严。 她的确有一个好名字。 深薇转过头来:“来这里可是有话要告诉我?”她看看唐甜儿。 唐甜儿微微颔首。“薇主,秦棠姬剑术已成,不日就将离岛登岸。只是……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观音奴。” 深薇沉默了。片刻,她低声自言自语:“她若是永久住在那与世隔绝的花殿里或许还幸福些。” “不错。除了我们以外,已经有其他人知道她的观音奴身份了,正在追杀她。大约是另外的观音奴。”唐甜儿顿了一顿,“观音蛊神力有限,为防止观音奴联合杀主,奴的数量越多,每人分得的力量和寿命也越少。因此观音奴之间互相残杀,是件常事——那个观音像,就像追捕令一般。”她点了点额头。 “她的剑术还足以自保么?”深薇修剪枝条的手停了下来。 唐甜儿犹疑地摇摇头,“她孤身一人,年龄又小……” 深薇垂下头去,悲叹道:“我欠她真是太多了。” “薇主何必太过忧心呢,人各有命,若是她当真活不过这一劫,或许将来反而少许多烦恼呢?只想想将来棠姬与玄机不必相见,薇主大约也会安心许多了。” 是啊,玄机……等棠姬明白自己的身份,她迟早会找到天枢宫里去。玄机今年不过三岁而已啊。两个都是她牵挂的孩子,她若是两者都救,难免她们之间又要厮杀。 “薇主怎么想呢?”久久等不到她回应,唐甜儿开口问道。 “告诉南北所有教众,秦棠姬是蚀月未来的教主,见到她要保护她。” 唐甜儿瞳中闪过一丝微光:“教主定储了?” 深薇的神色却很失落。若是真的只能用这个身份保护她,她不吝啬给棠姬这份光荣。玄机尚且有父母,棠姬却已经成了孤儿了,她这个罪人又怎么能不帮她?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十一·玄机(下)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薇主!薇主,”唐甜儿推开她的门,深薇正在回信,还没来得及搁下笔,“薇主,观音奴上山了。” “谁?” “不知道是哪个观音奴,不是棠姬。跟随他的几个仆从被截下了,他本人已经上山,是冲着鱼玄机去的!”唐甜儿没等说完,深薇就已经披衣起立,快步奔下楼去。 “薇主,薇主,去天枢宫最近的路被我们看守住了,他要赶到天枢宫还要很久,你无需太急,小心自己身体啊!” 她哪里听得见唐甜儿的话,直奔马厩,催宝霜上路。 若不是因为深薇心急,今日本是个不错的好日子。阳光温柔地铺在聚山的背脊上,清晨的雾气还来不及消散。鸟雀清脆鸣叫,啼啭声短促明亮。她有多久没有走这条路了?如果不是放心不下他的孩子,她会永远让他们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林里自由地生活下去,也好放自己一条生路。 对不住了,劫风,可是如果玄机有危险,我还是得打破我们各自的平静。 --- 山风袭过,头顶的槐树摇了摇枝叶,投下闪烁的影子。小女孩儿的矮几旁开着一簇簇野蔷薇,随着清风送来微弱的香气。她困了,沾满浓墨的毛笔落到地上,她打个哈欠,用手去揉揉眼窝,连眼窝上也留下一团可笑的墨迹。 身后传来珠翠相击的声音。孩子立即弯腰捡起笔,把面前的习字簿翻开。 深薇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终于笑了,“玄机,你困了,歇息吧。” 从身后走来的竟然是个陌生人,小凳上的孩子转过头来,困惑地看着她。 深薇弯下腰来,她的头发落到玄机的脖子和脸上,惹得她咯咯发笑——她的笑和幽鸾真像啊。 孩子的习字簿上,英挺的范字写着“鱼玄机”三字。这范字她多么熟悉,一看到那熟悉的字体,她几乎要流下泪来。如果不算当年她初生时所见的那一面,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端详他的孩子——她的眉毛黑长像他,眼睛明亮像幽鸾。鼻头圆圆的,一张十分红润的小嘴。额头很宽,细软的乌发贴在额上,刘海下面是那枚鲜红的观音印。 她把孩子抱起来,坐在她的小凳上,将她放在双腿上。玄机开口问她:“你是谁呀?” 她的口音里既有吴语又有官话,还有些苗音,可是发音已经十分清晰了。幽鸾的语言才能,果然也遗传给了她。 “我啊,我是你的薇娘姨。”她拿起玄机的毛笔,在她名字的下一页,写下一个端正而大气的“薇”字。只是这个字对玄机而言未免太难,她连自己的“機”字也写不清,只是几团模糊的墨污。 “爹娘呢?” “爹娘闭关做算术。”玄机说话实在已经很好。 她背上不禁渗出些冷汗,若是观音奴当真找到了玄机,谁也帮不了她。 只是现在玄机不会有事了。“薇娘姨陪你玩一会儿好不好?” 玄机就咯咯地笑着点头。 她带着玄机去溪水边洗了手脸。深薇不想带她离宫太久,又害怕鱼劫风看见她,便带着玄机在天枢宫附近偷偷游荡了一会儿。不想过了三年,她只能这样像个幽灵一样来见见他的孩子,带着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玩耍。 玄机却很喜欢她,挽着她的脖子不肯松开。她很欣慰玄机是喜欢她的,虽然没什么关系,可她也不禁觉得那是她和这个孩子的父亲之间那点隐秘默契的延续——这些安慰她自己的想法,她当然从来都只放在自己心里。 过了中午,她要带玄机回宫用饭,玄机拒绝了:“我不要回去,我要跟娘姨玩,我要去娘姨家里玩。” 深薇的微笑稍稍凝滞了一刻,但继续笑道:“娘姨带你去我住的地方玩,等我向你父亲打过招呼再去好不好?” “我不要,我要偷偷的,娘姨,娘姨,你不许……”深薇不顾玄机撒娇,敲了敲宫门。开门的仍是梅梳,见了李深薇,深深地行了个礼。 她抱起玄机,“梅梳,我带着小宫主下山在霜棠阁玩几日,你转告鱼宫主,说我来过。” 梅梳点过头,深薇才放心离去。玄机似乎害怕父亲责备她整日贪玩,还有些嗔怪深薇为什么非要告诉梅梳。然而只是一刻,这孩子就已忘了这点不快,抱着深薇的脖子,在疾驰的马背上快活得格格笑了。 她俩骑马下了山,没去霜棠阁,多行七八里地有个小镇,那夜有灯笼夜市,深薇带着玄机先去那里吃些东西。玄机最爱的是白米蜜枣粽子,又缠着深薇买了小年糕汤、桂花八宝饭和五色丸子,吃得小肚皮滚圆。深薇怕她吃坏了,连忙要她停下,玄机摇摇头说不但没吃饱,还有好多好吃的没吃呢。说着,把那吃过的、见了却没肚子吃的,一连串十几件甜食从头到尾背下来,说累了,明天来吃。 回到霜棠阁,弟子们都睡了,还剩下几位阁主的房中还亮着灯。一回到霜棠阁,那阴郁的心情就重回深薇的胸中,夜风扫过海棠林,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几座楼阁在幽暗月色下只是漆黑的影子。 她看见议室的灯还亮着,知道大约有二三阁主还在等着她回去。她弯腰牵着玄机的手缓缓走到议室门前,推开门—— 地上躺着几具染了血污的尸体,都已一剑封喉,是大阁主朱玉藻的剑法。大阁主本人也坐在里面,一旁坐着唐襄。 深薇大吃一惊,将惊恐的玄机抱起来,不让她再看那场景。“快把这些人拉走,怎么回事,我这儿还有个孩子。” 大阁主和唐甜儿这才看到被教主抱起来的年幼孩子:两只小髽鬏上挂着极小的粽子——就是店家做来专门讨小孩子可爱的东西——挂在头颅两侧;脖子上、腰上缠满了整整三大串火红火红的干茱萸;还有从蕃人处买来的小琉璃珠和银手镯……她把全部小玩意都挂在身上,模样像个长满奇怪羽毛的小鸟。她此时受了惊吓,却还好奇地偷偷看着屋内的情形。 “鱼玄机……”唐甜儿站起来,脱口而出。 ——是那个孩子,是大雪之夜出生的、天枢宫未来的宫主,是那个人的孩子,是教主义无反顾要去救的那个孩子。 ——也是地上这些死去的人想要杀死的观音主。 不一刻,蚀月弟子将地上的死尸拖走,深薇才转身推门进去。即便是如此,房中还是留着极重的血腥气。 玄机从头至尾都十分平静,没有哭闹一声,只是乖乖趴在深薇的肩头。 “冲撞教主和小宫主,是属下的错。”朱玉藻一拳贴地,俯身请罪。深薇摆摆手示意他有事可直说,毕竟夜深,叫他们久等了。 “这些人追随的观音奴,成了漏网之鱼,如今已经在山中。不过朱阁主追杀进山,沿路可见散落的血迹,应该是受了重伤,然而最后那人游水离开,因此血迹也断了。”唐甜儿说道。 “那人的武功非常惊人,最初堵截这伙人的时候,他已经受伤,即便如此仍然轻松逃脱,武功可能更在我之上。”朱玉藻面有愁色。 深薇心一沉。武功若是在朱玉藻之上,那便可以与她一搏了。她想起唐甜儿多年前对她说的话——她再强也不过是凡人,观音奴却是妖魔。 “也就是说,就算那人重伤,也还是可能闯进天枢宫去。” 深薇长叹一口气,看了看已在怀中累得睡去的鱼玄机:“玄机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事了。我明日再去接幽鸾下山。” 唐甜儿道:“无妨。幽鸾对那人来说应该已经没有价值了。”她看看深薇的眼神,点点头续道:“没错,如今观音主已是这个孩子了。” 玄机啊,你还这样小,已经有人要取你的命。她一想到这个孩子总共的三十年也无法宁静度过,便悲从中来。她此刻安逸的睡颜,若是没有人守护,能持续多久? --- 鸡才鸣一下,天色尚未见晓,霜棠阁便开始嘈杂—— “教主,教主,有人闯入!”禁铃由远及近纷纷响起,深薇披起纱衣拾剑起立,给床上的孩子裹好被子,这才快步出门。 来者已经快到教主阁下,正与五六蚀月武士缠斗。她预感不是很妙,到了一楼便翻过栏杆一跃而下,直冲来者而去。 尽管天色还暗,她还是认出了来者—— “鱼劫风?!” “李深薇,你把玄机还给我!”鱼劫风面色中既有失望又有恐慌,深薇失神的瞬间,他的剑尖已经点上了她的眉心。 “教主!”身旁的蚀月武士才要出剑,深薇大喊道:“都退开!” 鱼劫风的剑仍点在她眉间。他仿佛气得发抖,颤声问:“你,你为什么杀了梅梳?”他抛来一纸字帖,上面是深薇亲手写下的“薇”字。 深薇花容失色:“我没有……” 对方的剑更进一步,她只能退。 “我没有杀梅梳,是有别人杀她,他要来杀玄机,要来杀幽鸾,是我把你的女儿救走呵!”她只觉头晕目眩,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对方也没有听她说,而是提高声音:“可我要怎么信你,你的继任是个观音奴啊!你的蚀月教以后会到她的手里啊,我要怎么信你不会害我的女儿,我要怎么信秦棠姬不会害我的女儿啊!” 对方似乎已冲昏了头脑,剑势破空而来,深薇只能抽出剑来格开对方。她几乎快要使不出劲来,她原以为鱼劫风就算从未爱过自己,至少也无比信她,然而现在对她出剑的又是谁?两剑用力相抵,深薇和他的脸靠近的时候,却忽然被那张脸的沧桑惊吓得垂下了剑。 他或许老了有十岁,甚至都可以看见数茎白发。他的精神也不好,变得这样脆弱易怒,连眼中的光芒都不似曾经了。她反复看着那张脸,眼泪汹涌而出。她的眼前恍惚浮现他十八岁时在高台逗弄苍鹰的模样,那时候他还多么年轻英俊,而那不过只是十年前。 他看见她哭,仿佛方才醒悟,将剑扔在一旁。 两人在海棠林中沉默地坐下来,直到鸡鸣第二声。 天色微熹。鱼劫风低声如同自言自语:“幽鸾也越来越不好。我还妄想能救她,为她试了无数药,反倒毒害自己。我半年前曾经因此中过很厉害的毒,如今身体也不如从前了。” 深薇又能怎么回应?幽鸾和玄机都会在三十岁前死去,她早就知道,他也知道,对这事他们谁都无力回天。他若是决意要和幽鸾结下这段缘,就必然是孽缘,一生都要为她和她的孩子辛苦转圜。 “玄机在你处还开心么?” 她侧过身去微微点头,不让他看见自己掉泪。你不知你的孩子有多么喜欢我,我与她甚至还是第一次相见,就像当年我俩也不过第一次相见,便能感觉到那样深刻的默契。 鸡鸣了第三声,东方已白,阳光照射在他们后背。方才一阵骚动,弟子们纷纷早起,此刻却见教主和天枢宫主落寞而坐,只能远远地围在海棠林旁,噤声。 “杀梅梳的人想必是找到了天枢宫的所在。但再深入他就活不过那些机关。若是你们没有找到那人的尸体,那他应该已经逃回山林去了。” “我会小心。” “你敌不过他。”深薇几乎是绝望地叹出来,如果那人铁了心要杀掉鱼玄机,凭他的身手又怎么可能救下她呢。但是,但是…… “但是我会永远帮你,只要你愿意,玄机可以永远住在霜棠阁里,我会护她一辈子。”她抱着膝转头去看他的脸,鱼劫风只是半垂着眼帘悲哀地看着她,眼神里像是积累了一生的劳累和忧虑: “你又何尝敌得过秦棠姬?” 是啊,她将来上了年纪又怎么可能敌得过秦棠姬。 “可是,可是……只要我活着,玄机就不会死,我会护她一辈子呵。”她向他挪过去,看着他的眼睛:“我问你,我只问你一次,如果幽鸾死了,你会不会……” “她不会死!”对方猛地怒吼出来,打断了她的话。 深薇将未说完的话咽回去,她知道这句话她再也不会有勇气问,刚才是她唯一的尝试。她含着眼泪,呆滞地看着那双曾和她那样相像的眼睛也涌出泪来:他们总是看到对方流泪,自己也会哭泣。为什么就算是这样的心意相通也无济于事,那才是她永远无法从那个梦里醒来的原因啊。 她将鱼劫风从冰冷的霜棠林地上双手扶起,扬起手将他的眼泪抹去。 “那么,你好好待她。” 鱼劫风很清楚地看到那一刻她笑了,并且有释然的味道。自他们相识以来,这个女子总是那样美丽,有时美得令他心惊。就像现在她这一笑,目光里凝结了无数的心思,浓密到连他也无法看清,可又这样明了,似乎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十二·劫风(完结)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李深薇当初那个只说了一半的问题,鱼劫风当然还是猜到了它的另一半。 那时候,幽鸾突如其来地告诉玄机她要去梳头发了,便独自一人回到卧房去。一个时辰之后鱼劫风去房中找她吃饭,发现妻子将银白如雪的发丝梳回未嫁少女的模样,安然睡在床上,嘴角还含着微微笑意,似乎正梦见什么快乐的事。 然而已经再无一点气息了。 她的脸如同稚气未脱的孩子,连长长的睫毛也变得雪白,在烛火映照下仿佛变成灿烂金色,额上的观音印还如生前一般鲜红。她笑起来真像天上的童女呵,如果要长大后的鱼玄机来看她的遗容,怎么会相信这样童真的女子是自己的母亲? 可是那时,得知娘亲再也回不来的时候,孩子惊恸得尖叫起来,用拳头使劲敲打着鱼劫风的胸膛说骗人,骗人。 幽鸾死了。 于是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年前李深薇未说完的那句话,他突然明白她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幽鸾死了,他会不会再娶她呢。 他会吗?如果是为了了却她那么多年对他的痴情,他会的。可是为了幽鸾,即便她死了,他也不会。但如果深薇不停地不停地问下去,他真能敌得过心里的挣扎么? 可是好在她一生也只会问那一次,他错过了,以后也无需再为她在心中苦苦拟写答案。 李深薇在他这里是那样懂分寸的女子,甚至自从他成婚便极少再见他,就算她那么喜爱玄机,来看孩子时都会特意避让他。他心中若是有一条线,李深薇心里或许有一道鸿沟,从此再不会跨越。 --- 幽鸾去世,本是他早已在心中准备了快十年的事,他预见得到;可是对玄机来说,母亲去世却是天都塌下来的打击——是啊,就算他遇见幽鸾的一刻就知道要看着她、甚至看着他们的孩子死去,又何曾想过他们的孩子也要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呢? 这个孩子一生的痛苦都是他给的。 玄机无法接受母亲离开,整日哭闹,身体迅速垮掉了。幽鸾去世前一两年,健康也十分糟糕,如今这些症状又出现在了女儿身上;鱼劫风甚至发现女儿长出了第一丝白发——那时候她才六岁。 孩子的胃口也小下去,每日恹恹的,一刻也离不开父亲,可是一和父亲呆在一起,却又哭着要母亲回来。她原本圆润的小脸凹陷下去,还年幼的明亮眼睛里总是流露出哀愁来。寝食不安,便总是生病,彻夜发烧咳嗽是常事,一病总是病上月余。 鱼劫风怎么肯眼看幼女受这样的苦,总是一边哄着她睡,一边在小床旁翻阅各种医典,就像之前看护幽鸾一样地看护玄机。他也替玄机试了无数的药方,甚至以毒攻毒、烈性无比的药,他都胆敢一试,只期望能一朝救玄机于生死间。可是没有用,身上的病拖好了,心里的病要怎么替女儿治呢?而他自己则因为操劳过了头,又摄入那么多激烈的药石,愈加虚弱了。 他也不过三十出头,却绝望得如同四十多岁的人。 女儿心里的病难道就真的无法平息么,他知道有法可办。因为深薇悄悄来看她时,他就躲在楼上隔着窗默默看着,只要那女子出现在天枢宫,玄机就暂时恢复生机。女儿是真心喜欢深薇的,小孩子的爱最是不会隐藏,而他们两个大人却做不到。 李深薇或不得空或不方便出现时,也支使她阁内的阁主或是贴身的弟子带着些小孩子的玩意送到宫里,有时是虎头鞋绣花肚兜,有时是桂花八宝饭糯米白粽,有时是拨浪鼓、碧玉小算盘,或是小女孩儿簪戴的首饰、漂亮耳环,手链脚链儿,十天半个月地往宫里送。这女子是真心把玄机当作自己的孩子在疼爱的,他又何尝不知道,她曾经可以对他的好现在尽数给了他的孩子,因为玄机永远不会给她闭门羹,玄机永远喜欢她给的任何东西,对她任意的慈爱都报以笑容,而这些他早都错过了。 她可以做玄机的母亲,但再也不会做他的妻子了。 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本已隐居的秋扫湖不得不再次回宫替他处理事务,有时也帮忙照看玄机。 劫风啊,你替玄机试药是你的一片慈父之心,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你身体这样下去,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要玄机怎么办,她已经没了母亲。 师父,你早知有这一天,又何苦当初要我带幽鸾回宫? 劫风,你难道自己不知道,就算你狠心不肯带幽鸾回来,她又怎么肯任凭你抛下她?她也是铁了心要一辈子跟着你啊。 …… 这些都是定数,你若有心,便是怎样也逃不开。劫数已经过去,你和深薇要怎样都可,之前你已经辜负她很多了。 他心里却十分明了,如今的状态对他们两人或许是最好的了,两人都还可以坚守各自的阵地,又可以通过玄机保留一些联系,将来很多年都还可以这样平静相望。他辜负她,他当然知道,只不过他须得辜负她;她也是坚韧的大人,能明白为什么他要辜负她。 --- “抓住了!” 女孩儿光着脚站在冰凉的溪水里,忽然兴奋地一呼,抬起手,手里是一条六寸长的鲦鱼。她扬起手臂,把鱼高高地抛去草地上,又埋头去石缝里搜寻猎物。 站在溪岸上的两三女子见状微微一笑。“素素,你开小差了,看见小宫主将鱼儿丢在何处了吗?”李深薇回头点醒打起瞌睡的小侍女。 素素见状方才醒了,扑上前去找到鱼玄机搜得的渔猎,费力从那高草里摸到鲦鱼,松了口气,将鱼放进浸在溪水里的竹篓中——那里已经趴着两三肥鱼小蟹,一把螺蛳。 “小宫主,你歇会儿吧,奴婢瞌睡,捡不动了——”她直起腰喊上游的孩子。 那孩子只是回头嘻嘻一笑,抬手又是一条肥满的鱼儿丢在草上。 那鱼儿骨碌骨碌沿着草坡又滚又跳地落出去好远,余下的人看着素素窘迫的模样,纷纷笑了。“梅平也去帮忙找找吧,素素这丫头吃不消了。” 梅平应了一声,向着下游的草坡摸索过去。 “呀!——” 却听见素素那里传来惊恐的叫声,深薇提步上前,鱼玄机也回过头去,这女孩儿神色迅速变了! 刚赶去的梅平也大惊失色地向深薇这边逃回来。不远处的草坪上,素素正被一个高大男子掐住脖子悬在半空,四肢不停地踢打挣扎,而那男子只是手下稍稍用劲,素素的颈椎便被他咔嚓折断,碎裂声连这边的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男人转过头来,额头上一枚鲜红的观音印。 是四年前那个逃进山里的观音奴!休养四年,他竟然在山里完全康复了。 李深薇面色也凝重了起来。她跨上前两步,将梅平和鱼玄机都挡在身后,拔剑。 对方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向这边缓慢而极重地踏着步走来,仿佛完全不忌惮李深薇的存在一般。他接近一步,那压倒一切的威胁力便靠近一步,令人不敢直视! 李深薇不怕被人打败。她被打败过,已经不视常胜为名誉;但是如今这一仗她不可以输。只是她自己有多少把握可以打败对方? “铮!”第一剑,对方从背后抽出极厚的一柄长刀,用刀背挡住了她。对方内力之深厚,的确可以与她抗衡,但李深薇的剑法又岂是等闲之辈可以望其项背的?第一剑下去,断砚尚且无恙,对方的刀背却豁了一道口。 男子发出一声冷笑,取刀化守为攻,直对着深薇的天灵盖劈下去。 “娘姨!……”这一刀险得鱼玄机失声大叫,深薇还是不动声色地躲过了。她闪到刀锋一侧,红衣被对方撕破一道。她一手护住梅平和玄机,沉声道:“梅平,快带小宫主回天枢宫,宫里安全,快!” 梅平闻声,连忙抓住玄机的手,要将她带回宫去,而那孩子竟然不肯。“娘姨,你不要,我们一起走!”伸手要去抓深薇的裙裾。 不行,玄机,我今天就要为你除掉这个祸害,我不会再把他放走的。 她咬牙挑出第二剑,将男子的精神吸引过去,一边大喊:“快走!” 观音奴的力气惊人,伸出手捉住李深薇的左手,竟然将她连人掀翻在溪水中。“娘姨!”玄机的尖叫更是撕心裂肺,正在那电光火石之间,随着她那刺耳的尖叫,执刀向李深薇砍去的观音奴忽然一个趔趄,长刀脱手而去! 李深薇大惊,还来不及多想第二下,捡起落入溪中的断砚,便向观音奴的胃部刺去,一剑便洞穿了对方的肚腹! 刚才,刚才是玄机不经意间运用了观音主的力量! 然而让她更意想不到的是,受了直穿脊背的一剑后,那男子竟然颤颤巍巍地从溪水里又站了起来——他方才似乎受到钢针刺脑的痛苦,现在神志不清,但仍然强行拾起脱手的长刀,朝着李深薇扑来。 深薇紧握着断砚,小步向身后退去,眼睛紧盯着对方的空门。 刀剑相击,两人在溪水中奋力战斗竟又是十多回合,贯穿脾胃的那一剑,对观音奴来说仿佛完全无碍。深薇的心情愈加沉重,唐甜儿诚不欺她,观音奴是魔头一样的存在!若是这样的形势再持续下去,只怕她也只能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被眼前这个人劈作两段而已。 正在苦斗中费尽心思,还想回头看一眼玄机已经逃了多远,只一分神,对方的刀就随着刺耳的破空声落到了眼前! 她几乎都已经放弃了抵抗,然而黑影压下,那男子的刀又一次落在一旁。 这一次,是有人从观音奴的背后狠狠劈中他的脊梁! 鱼劫风。 “李深薇,你快走!”他爆发出一声怒吼,拔剑对着那男子后胸又是一刺。 她怎么可能走,直起身摸准观音奴的喉咙便发力刺去,然而两人都难以置信的一幕出现了,那身受重伤的观音奴竟然沉声大吼,将背后的鱼劫风大力震开,从溪水中又一次稳稳地站了起来! 鱼劫风刚才劈中的可是他的脊柱啊! 此刻鱼劫风整个都落入及膝的溪水里,只因全未料到有这一招,翻身坐起时口鼻皆呛满了冰凉的溪水,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观音奴先是用肉掌去挡李深薇刺向咽喉的一剑,另一手手腕稍动,长刀转向,直刺鱼劫风左胸而去。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魔头?! 趁观音奴转身的时刻,李深薇拔出插在他背后鱼劫风的佩剑,双手持剑蓄力向他头上砍去! “啊啊!” 那人终于发出痛苦的大喊,李深薇竟然将他的两片头皮削了下来!他头发散乱,伤口下露出森森白骨,连退数步,刀也甩出数尺之远。 深薇立即闪身到鱼劫风身旁,才看到刚才那一刀,她竟然终究没来得及挡下,鱼劫风的左胸上已经留着四五寸长的刀口,鲜血正从伤口喷溅而出—— “鱼劫风,鱼劫风!你撑住,你给我撑住啊!” “深薇,背后……” 观音奴伸出手便要去卡深薇的脖子。她惊怒之下,执两剑如持剪刀,闭眼朝着观音奴下身拼力剪去,只听得那男子发出非人的嘶吼,睁眼时,他腰下横插两剑,其下血肉模糊,连左侧大腿的肌肉都几乎脱骨落下。深薇此时已用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坐进冰凉山溪里。潺潺溪水,如今已经尽成血红颜色。 观音奴拔出剑,倒在溪岸头,还欲起身,脚下被石块磕绊,整个人如同被捕受惊的鱼儿一般,扑棱棱滚下山坡去,只留下一地鲜血。 鱼劫风已经支持不住了。那道刀伤刺得略偏,未能一招瞬间取他性命,但这样流血下去自然迟早是要死在李深薇怀里。若是死了,若是死了……若是今日就得死去,他欣慰至死还能保护玄机一次,还能救李深薇一回。他欠她这么多回,救她两次命,不知能不能偿还?只不过如果他当初娶的就是她,她两次都不至于涉此险境啊。 快死的时候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终究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还她。 那人现在又哭得气断声枯了,二十九岁了,她还是那样在他面前哭,他真看不得她哭啊,她哭时他也难过。她平日做蚀月教主的时候是不是多大的风浪也不动一下声色?以前没有看过,以后也没有机会看了。 “好……了,不要哭了。……” 他头一回有胆量去摸一摸她的长发。她的头发真美丽呵,有时他会看着她的头发出神,自他开窍以来,就梦想将来的妻子是她这样头发乌黑沉重的美人。命运对他青睐有加,他却是个傻子,没有福气消受。 这最后的片刻太难熬了,观音奴的一刀没有刺中当心,而是要他这样等着全身竟冷鲜血流尽,他本来身体已经虚弱,临别还要受如此折磨。他抬手去轻轻抚摩深薇头顶的长发,从那里悄悄地取下一支玉簪,抖抖索索地去找她的手。 她哭着将他的手握住了,他五指用力捏了捏她的,要她睁开眼睛看看自己。 她马上就能明白,她总是立即就知道他的意思,抬起左手将眼泪抹去,睁开眼盯着他看,当她明白鱼劫风眼里的意思,立刻哭着摇头。 他要她帮忙送他上路,玉簪已经送到了她手心里。 纵使这一回他的眼神这样坚定,也不能驱使她听从。他只得再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默默点点头。 若是你对我还有什么求而不得的,有什么怨恨,这一簪算我还你,也算了结你我的折磨。 他把玉簪对准刀口,用最后一点力气拉过她的手来奋力一拍。 --- 鱼劫风,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最早就能这样拉着我的手,全部一切的苦都不用承受啊? --- 年年春色都会是曾经模样,今年也没有什么不同,尽管这座山对她来说已经再也不是以往的含义,她还是照常回来。 “是娘姨,娘姨回来了,师父我先下去了!”正在举箸吃饭的小姑娘听得远处马蹄夺夺,对着白发苍苍的老翁兴奋地含糊叫喊两句,扔下筷子便撒腿跑出门去。 “娘——姨,娘——姨!” “玄机,饭还没吃完呢,吃完了再说话。” 小姑娘连忙摇摇头:“娘姨,你来救我了,师父做的饭,有那——么难吃,打死我也不回去了。” 深薇便笑着嗔怪:“你胡说了,秋老宫主的手艺我尝过。” 玄机一边走,一边还在喋喋不休:“不是,你们都不敢说,只有我敢,师父做的饭,有那么难吃!我就是丢到水里喂鸭子,鸭子闻到气味,都会逃去对岸呃,我拿去堆肥,花朵儿都会被毒死的。” 她只在后面笑着摇头,把玄机的抱怨都当耳旁风。今日是清明,该去和她扫墓,玄机已经等了她半日了。 两人的墓穴在天枢宫外六七里的山地,两人骑马坐了一顿饭的工夫,绕过几丛矮树,便能看到那座略大于常规的夫妻墓。过了这些时日,坟头长出片片青苔,已然与周遭青翠山色融为一体了。坟头生着两株优美树木,向四处投着清凉荫翳。而仔细看时,就会发现它们如古话中的相思树一样依偎扶缠。 看到此情此景,深薇淡淡地笑了。 “去跟爹娘说些话,去。” 鱼玄机便听话地去了。她来到父母的坟前,想了半天,最后咧开嘴口齿不清地对着墓碑说了一句:“爹,娘,玄机换牙啦。……” 深薇抬头看着相思树上丛生的碧叶,盈盈如翠玉;其间透出的天空,像丝缎一样美丽。这座坟的四周长满了野蔷薇,此时,枝干上正开满红色的琳琅花朵,在瑟瑟的春风里摇晃。 就像是会一直守护着似的。 2018.09.03 咏蔷薇 ----------------【南北朝】谢朓 低树讵胜叶,轻香增自通。发萼初攒此,余采尚霏红。 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参差不俱曜,谁肯盼微丛?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章·霅水徒清深(上)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聚山镇坐落的这片地界,四周古山连绵。这片山脉一直断续毗连皖国,汇归临安。举目惟浅翠沈碧,倾耳有细川长溪。聚山镇就落在群山深处,和这片丘陵里其他几个寥寥的山村稍通人烟,平日偶有盐铁商出入而已。这穷乡僻壤处,按道理原本是个村落,然而百年来由这山上的天枢宫庇佑,规模相较其他几处村落都要壮大些,竟而成一镇。这几十年天枢宫没落,聚山镇也就渐趋安耽。鸡犬相闻,阡陌如织,既无闲人,也乏劳形。十余年的乱臣骛起,世外的割据纷争,竟与此丝毫无关。 然就在这群山间,却有另一个去处。 --- 秦棠姬和弟子莺奴为了深入这块腹地,已经跋涉了四天。 这山虽不陡峭,路却难走。秦棠姬从小生在海岛,少女时在北方平原住过几年,均不多山,因此她熟识水性却不得艮道;再加上江南春日,雨水颇多,山道泥泞,虻虫繁衍,一路下来好不烦躁。一见到聚山镇,两人都松一口气:若是到了此处,天枢宫与绝尘山谷应当不远了。 莺奴这年约莫十三四岁,都说这个年纪少女还未长开,然而这孩子却出落得艳丽动人。秦棠姬也知她美貌过人,不敢大肆打扮,只叫她着青衣、束道髻,穿得清淡。纵是如此,莺奴犹是美得令人不得不驻足多看一眼。这样的女孩子出现在偏僻山村里,更叫人移不开眼了。莺奴自己却是知道这点的,有意将脸埋在师父人影后,轻声慢步,不敢引人注目。借着飘雨,秦棠姬在西街购得两顶斗笠,两人将面貌都遮掩起来,方得在人前行走。 雨势稍大了些,街道上原本熙熙攘攘的晨起挑贩者也都只得回了家,或躲到尚未开门的酒铺下暂避,一时间街坊空落下来。两名女子的身形在细雨间化作模糊的色带。 “师父,可见着能问个路的人儿么?”莺奴悄声问秦棠姬,女孩儿的声音十分温和。 秦棠姬也不看女孩儿的脸,只微微一眯长挑凤眼,似意味深长地一叹。 “莺奴,去前面琢玉铺子里要口水来。” “是。”莺奴扶了扶特意往下压的斗笠,健步上去。 琢玉铺子开得很早,暗蒙蒙的里铺深处,玎玎声不绝于耳。莺奴喊了一声:“师傅,师傅,路渴求水。” 那玎玎声骤停,片刻,走出来一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他身形庞大,宛如黑山,手中却拈着一只小小玉环,模样甚是可笑。他似乎睁不开眼似的,仔细看了好几眼莺奴,莺奴见他双目混浊,也是吃惊不小——这人竟近乎是个瞎子。为何视力衰退至此还能做琢玉生意呢? 琢玉匠人也不知究竟看清莺奴与否,点点头道:“这就去帮姑娘取水。”转头便抬着沉重脚步踱回里铺。 正好秦棠姬也走上来,莺奴悄悄道:“师父,为何这人都快瞎了,却还在琢玉呢?” 秦棠姬只微微一笑,道:“你为何不问,这等穷乡僻壤,有何人会来买他的玉?”莺奴也一时语塞,不知这两件事里究竟哪件更为古怪了。 师徒二人站在雨中,等琢玉匠人出来送水。 然而,首先飞出的却是那只雕了一半的玉环。秦棠姬早料到有这一招,右肩微滑,侧身过去,那玉环从她颈边擦过,几近穿喉。 “谭匠,当真再错杀了人,也不怕又被追到天涯海角?” 谭匠擦着手默默步出:“秦教主,幸会幸会。堂堂蚀月教主,世上还有谁会错认?”他身姿此刻不见分毫迟钝,连双目也澄清得很! 莺奴吃惊地看着他的眼睛,嚅嚅道:“怎么,这眼睛又突然好了。” “装疯卖傻,扮瞎演聋,原是逃命的一条好路呢。”秦棠姬盯着谭匠双目,字字道。 “哈哈,聪明人不必我道破。谭某在这做惯了瞎子,触则凉风好雨,听则虫鸣鸟声,倒实在不想要这对污秽弹丸了。” “笑话。”秦棠姬斩钉截铁道,“你在此琢磨金玉,实则闭目暗养手指经络,研习机关衡构之道,恐怕根本没有洗脱那一身污秽,还念着这山里的宝物罢?” 谭匠低头侧目,冷哼道:“教主岂不也是为此而来?说蛮力不及男子,谈智力又不如这天枢宫里的小宫主,地宫不比你青天白日下打杀,无诚心诚意的,还是不要来了吧!” 秦棠姬柳眉微动,右腿稍一蹭地面,左脚便勾出去,拨住谭匠千斤之躯。谭匠一时失神,反应过来时猛地屏住全身肌肉,挡住那跌倒之势,已被秦棠姬顺着身体攀上脖颈,只觉她纤臂往前一扣,将脖子锁住,另一手伸到双目前作抠挖势:“那我便成全你,毁了你这双污秽之眼好了!” 谭匠慌忙松下身子来,举起双手道:“教主饶命,谭某刚才一番胡说八道,惹怒姑娘,是谭某不识好歹。” 秦棠姬左臂略松,似是放过了他。谭匠趁着力道一减,背手想要将秦棠姬整个人翻摔在地,却遭秦棠姬右手猛力一插,双目果然被捅个爆裂! 谭匠大痛,双膝一软倒在地上,那血溅到痴痴站着的莺奴身上,吓得莺奴也怪叫一声,退了三步。秦棠姬从他背上滑下,低身在草叶上抹抹手指,自语道:“你怪我智不及人,也就算了,唯独不能责我不如男子。我听说你当年劫杀一对母子,怕见了你真面目,魂灵死后作祟,捅瞎那可怜女子,没想到他们却是州官老爷的妻子,遭满州追杀,这才逃到绝尘山谷投靠那人,如今也算是你自业自得了。”她牵过莺奴右手,道:“凭你一介三流之辈,怎能夺得那地宫的片瓦丝毫。说吧,池小小在何处,带我去见她。” 谭匠尚未从剧痛中清醒过来,抬头时面目扭曲,好似一头怪牛。秦棠姬走近举起他栲栳般头颅,一指插进破裂的眼眶,他便爆发出凄烈痛呼。“秦教主息怒!即刻带你去便是!”疾喘几下后,他嘶声道。 --- 雨停以后,聚山镇的百姓只能看到那几年前静悄悄开张的琢玉铺子门口是两滩湮开的血迹,那山外来的匠人已然不见。 这几年,从山外来的除了盐铁商人,多的便是这样的外乡客,神秘兮兮,都像是些厉害角色,可过了几年便消失在山中。琢玉的谭匠人本是最安耽的,由于双目失明,大家都以为他是打算在这隐居一生;却不想还是随着这两个女子,从聚山镇消失了。 平民良善,纵兴致勃勃地传道再多关于聚山奇宝的故事,也想不到真的要去找那批珍奇;或谁家的少年一时兴起,呼朋唤友在林间走一遭,纵使见不到财宝的毫毛,又何尝扫兴。然而这世上多的是逐富求功之人,聚山镇的百姓也都隐隐约约知道,这些外乡人,都是为了那传说中天枢宫的宝物,才不惜自隐山林,苦解机关,也要得到神功奇典、珠宝金银;这一心苦求的模样,往往成了镇上的笑传。 争名逐利,这些事聚山镇民本不知。 而通往绝尘山谷的崎岖小道上,又多了三个渺小人影。 因地宫无光,谭匠这数年来苦练耳闻指触鼻嗅三道,视力所伤本不能影响他发挥武功,更不必说指引这一条熟悉道路了。如今他要带两名女子去见的,才是指示他安扎聚山镇、研习机关的人——他的主人。如秦棠姬所说,他曾因杀了贵人,被满州追杀,像他这样的穷途恶人,山谷中还有很多,他们共同的主人便是秦棠姬口中的池小小。 池小小真名为何,早已没有人去考究,或许她本身就是极恶之首,为了摆脱对手和官府才隐居在此。一听小小二字,令人难以不想那钱塘苏小小之典,也不禁令人揣测这女子潜入山谷前曾是烟花中人;巧的却是,十年之前,扬州确有一场骇人听闻的杀戮惨案,当时秦棠姬可巧也正周游至扬州,更巧的是,被杀的这家人,她前一日还借宿过;此案的许多细节,她都听说过,听说那凶手夜半潜入门户中,从三岁婴儿到看门家犬,从耄耋老人到壮年家丁统统杀光,最后放一把大火烧了宅院,直到火势快烧到邻家,前来扑火时才发现一家人已经死绝。这家乃是城中著名的瘦马馆子,扬州多少美人都是这家养出来的,城中达官贵少还颇为此兴叹;却听说翌日就发现扬州有名的花魁宝芝逃了,只因这两件事离得这么近,而凶手至今也未落网,便自有闲人将两者合在一起,说杀人的不是别人,正是青楼翠馆的花魁宝芝,只为好好的一个姑娘,幼时被人卖作瘦马,如今一副青春年少的如画容颜却落得卖歌鬻曲的下场,因此夜深回到师傅家里,杀了全家,自己则逃出城去。真是如此时,倒是位女中邪侠。 强作此说当然没有意思,有诸多合不上的地方,然而那花魁果真没有人再见过;绝尘山谷却又恰好是此时传名于湖州一带的,谷主不偏不倚自称小小,几件事重在一起,叫人不禁多想片刻。 秦棠姬走在谭匠身后,绣鞋地软,除了身体划过草木轻微的簌簌声,她刻意压掉了全部噪音。深山无人,偶有两鸟鸣叫,头顶子规从腹中发出些咕咕声罢了。莺奴也会意地屏息静听,生怕错过什么异动。 三人已到了一处河谷,四周翠竹摇曳张扬。谭匠停下来细听了一阵,又蹲下身来扯起一丛野草放在鼻端嗅嗅,师徒二人初时还不知他是何意,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对山谷的熟识程度,已到了从野草气味也能分辨地形的地步。他确定一行人已在河谷边,便回头道:“秦教主,逆河向前五里便是池谷主所在了。” 秦棠姬满目疑色,沉声道:“待我到她面前你方可走。” 谭匠无奈道:“只待我在此濯洗了污秽之眼才好,这副样子如何去见谷主。”说着摸摸索索沿着河坡来到水边,捋了袖子掬水洗脸。秦棠姬不敢松懈,尾随他至河边,死死盯着。 莺奴是个谨慎的,本想喊住师父,只道这人将二人引至水边定有恶意,然而哪及秦棠姬的脚步快;她生性不敢忤逆师父的,于是只得握紧了拳头低低跟在后面。 这边秦棠姬恶狠狠看着谭匠咿呀乱叫面目可憎地冲洗那双瞎眼,洗得久时,她等得不耐,怒道:“要洗得多么干净?要洗得那么干净时,下了地狱变做王八再去洗,此刻不要洗!”然而正是这瞬间,只见谭匠仿佛冷笑一下,庞硕身躯忽地翻入河中,翻腾一阵,竟潜入深处去了。 秦棠姬吃惊,健步冲到河中,极目力不能见人,正在疑惑,只听身后莺奴一边跑来一边大喊“师父小心”,自己左踝受一巨力,侧翻入水中。 秦棠姬入水,挣扎两下,只觉左腿被大力所掣,急速下沉。所幸她从小生在海岛,水性超群,对方明知她是新任蚀月教主,却连这点知识也无,非要在水下缠斗,这次是当真激怒秦棠姬了。 她弯腰一抓,双手抓住谭匠头发,手腕一转将长发缠紧在手上,用劲一拔时,生生剥下谭匠一块头皮来。她见身底喷上一股带血如珠气泡,心知谭匠吃痛,口中含不住气。正待脚上巨力松弛,她便借力一蹬那颗光洁头颅,蹿上水来。莺奴正一脸焦急游到她这边来,见师父浮出水面,大喜道:“师父!” 秦棠姬先是看看手上缠着的一片头皮,满面嫌恶,连连将这丑物从手上甩开。她悬在水中张望了一会儿,却不见了谭匠。 谭匠竟凭空消失在河底?这怎么能?方才明明见他连肺里的一点空气也吐出来了,再加上被活生生扒掉一块头皮,莫非水遁之道真有其事? 秦棠姬带着疑惑爬上岸来,拉起裙角检视左踝,果然留了血痕。她咬咬牙,拉起莺奴:“无妨,找到池小小算了总账也罢。” 她一边调理气息,一边对身后的莺奴说着:“莺奴,我知道你向来小心,刚才也肯定怪我莽撞,怎能任凭对手将我带到陌生之处。你小心谨慎确是你的长处,此番为敌者的确远比我们熟知地形,她们若是当真要引我二人涉险时,你必慎重;但我要教你的并不是这个,你可知道我要教你什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章·霅水徒清深(下)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这些被种下蛊虫的人,每一个都是“奴”,头顶这个红痕如同奴仆的烙印一般;他们如同被谁养在同一小池中的鲤鱼,鱼越多,每一条能分到的力量和寿命便越少;杀死一条,池塘的空间便大一些,剩余的鱼就能活得长些,得到的秘力也愈大,修为更高些。而掌管这一池鲤鱼的权印,名字叫做血棠印,传说就在这片山脉中,受天枢宫管辖。 谁也说不出几条小小蛊虫怎会受一块石头支使,此间的神秘唯有她自己来这片山林才能解开。她是看中这块石印的神力么?比起这个,不如说她是来解人生中最大谜团的;自两岁起到现在,她从未了解过这个观音痕的全貌,这等纠缠的滋味才是她最难承受的。 想到这里时,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池小小有句话说得对,她对那座藏着血棠印的地宫纤毫不知,纵使她有男子般的勇气,这一次竟然一头撞进来,到底是鲁莽了些。 而池小小,却是为此准备了那么多年。 “师父又在叹气了。”莺奴已经打来河水,把头从她背后探出来,从镜子里看看秦棠姬的眼睛,双手替她笼着头发梳妆。“可是又想起谁了么?”嘴上带点微微笑意,少女的娇美全不可方物。 秦棠姬默默不语,用严厉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莺奴的笑意也缩了缩,埋头整理师父的长发。这少女如此不凡,即便是把头埋得这样低,看不到她的面貌也好,也让人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似乎她怎样摆动手脚、说出什么话来都好,竟然都是美的,秦棠姬为此深深担忧,只因为这样的出落凡尘已经足称得上是一种妖物之魅,她若想利用这点时,翻手即为云覆手便为雨。 然而奇也奇在,莺奴对这美貌既有自知之明,也不恃美貌而骄,仿佛长在自己脸上的这幅眉眼口鼻和普通农女并无二致,性格也如凡家子弟,竟丝毫不像个练武的,更不像是秦棠姬收的弟子。 她是两年前由秦棠姬在河边救得的,当时她甚至不知这孩子还活着,莺奴的身体被河水冲到一处芦苇湾中,漂浮在那,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甚至长出虫来,浸在水中的部分遭鱼虾啃咬已经面目全非。秦棠姬彼时也不过想将这可怜人拖上岸埋葬,打捞时,发觉这孩子连骨骼都已脱节,身体松得如同一团烂泥;如此的惨状,却不想捞上岸后这女孩竟然还有脉搏。 她将莺奴带回家去冲洗干净,只是安置在床上,几日后便醒转,半月内全身骨骼竟接合如初,运动自如;过了月余,脸上伤痕也渐消,竟是个眉目绝美的女孩儿。“莺奴”这个名字,是她醒来后脱口而出的;她虽然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何被人凌辱成那模样丢在河里,却还记得这名字。等她养好伤,便拜了秦棠姬为师父,跟着她学习武功。秦棠姬发现她此前便有练武的根底,更惊异于她悟性之高,教她的招式,总是在一天内便学会;其气力亦倍于普通孩童,秦棠姬便对她更是严厉有加,她深知自己总不久于人世,只能寄托自己的弟子继位做蚀月教最强的教主,而她是有这资质的。 她发现,这姑娘无论伤得如何惨重,即便是将她动脉挑断,少则一夜,多则一月都能痊愈。虽然难以置信,但既然如此,秦棠姬便更加近乎凶残地训练她,有些武力非常人不可承受,她也不顾一切加在这女孩身上;甚至为了催长她身为练子的一点汹涌忤逆之气,秦棠姬甚至对其用过杀人之力——没有用,莺奴绝不愤怒,也不会因此而死;若说秦棠姬生性如火,莺奴则如至善之水,可包万物,任何加在她身上的伤害,就宛如向水中投去一块石子,水面瞬间就恢复原样。 可是,若是只能包容万物,在秦棠姬看来是远远不够的。自己的弟子如能够接下蚀月教的掌管之权,宽容包含不过能使人成为善主,更凶残的手段才能制住数万子弟。假使谁上来扇她一掌,她不过无为受之,哪怕毫发无伤,威望也会一落千丈。一些挑衅虽然可能于她无害,却能无形中将底下的高塔腐蚀败坏,因而即便是一只蚂蚁也要碾死在手中。莺奴缺的正是这点决断和手腕。 莺奴却做不到,不论秦棠姬如何调教,她总是心怀谦卑,胆量也了了,仿佛在这方面一点悟性也无。 秦棠姬也失望哀叹过,莫非她发挥全力教育出来的弟子,竟是个软弱无能的废物? 想到此处,秦棠姬看着镜中为自己梳头的莺奴,沉声道:“莺奴,我总有一天再也不在你身边,那时你就是天经地义的新教主,将来要怎样活着你可知道么?届时再也无人教导你何时杀人,杀何人,你还能下得了手么?” 莺奴不敢回话,只是点了点头,将梳好的长发熟练地一挽,结成一个极紧的发髻。 门上忽然传来两声叩响。 “秦教主,劳烦开开门。”小姑娘的声音。 --- 秦棠姬按住莺奴,稳步走去开门。 门开时,门口站着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十三四岁,头扎总角,茂盛刘海快遮了眼睛,一身褐布粗服,手捧一盘海棠果,低头行礼站在门前。“抬头。”秦棠姬淡淡道。 那丫鬟打扮的少女缓缓抬头,秦棠姬从盘中取出一枚鲜果来,微微笑道:“替我谢谢池谷主。”说罢将手猛地一翻,艳红的果实如火球一般急速击回盘中,果盘应声落地,滚圆的海棠果散了一地。 小丫鬟尖叫一声,似乎受到那一击传来的振动,双手都麻了,退开好几步,揉着手腕,眼神畏缩,口唇开合几下,嘤嘤道:“这个是,这个是鱼宫主送给教主的……”言语中好像很是委屈。 秦棠姬眯起眼来:“哦?鱼玄机?” 丫鬟点了点头。莺奴跑下台阶去替她捡拾散落一地的果子,一一放回盘中,却遭秦棠姬一声呵斥:“莺奴,回来!” 两个小姑娘都被秦棠姬一早这么大的怒气镇在原地不敢妄动,尤其是那小丫鬟,吓得脸都白了,颤抖着弯腰去拿跌落在地的盘子,又听秦棠姬声音炸响:“亏得我千里来此,见面礼竟然只是几个果子么?!” 那小丫鬟却开口了:“宫主说了,这海棠树是从前的蚀月教主送给天枢宫的,果子又是她亲手从树上所摘,礼虽轻,情意可鉴,我天枢宫本来清贫,还望教主不要嫌弃,一定尝尝才是。” 秦棠姬冷笑三声:“花氏死后,天枢宫这样没落,竟连个见面礼的钱都拿不出来了么?望你回去禀告小宫主,我择日自会拜访,见面礼还是省了吧,当真穷到这地步,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接济。” 小丫头不依不饶:“我们天枢宫还未潦倒到这地步,这话我是不会转告的。还有,这盘海棠果教主非留下不可,既来之则安之,山神也是有规矩的,要诚心诚意地食过这里的山珍,才许你入山。” 秦棠姬笑起来,莺奴见状连忙推了推那小丫鬟,悄声道:“你快回去快回去,师父发了怒你性命堪忧呢!……” 小丫头毫不害怕,挑了一个大的果子,伸手要秦棠姬接下。秦棠姬冷眼相视,对莺奴道:“莺奴,跟我回房。”说着便要转身。 那小丫头见势大喊起来:“哎呀,做了新教主这么厉害,真是忘了谁是客谁是主啦!是要在我们天枢宫的山里撒野呢!” 莺奴听了大惊,跑上去夺过她手中果子,将她推开,急道:“当真不要命了么!” 小丫头叉着腰不肯走:“奇怪啦!这么好吃的果子你也不要,枉我爬那么高给你摘!穷人家的狗接了食也知要谢恩!……”还没说完,秦棠姬手中已多了一柄细细长剑,微芒眩人,朝着这女孩儿劈过来。莺奴赶紧闭了眼,却没听到那丫头发出什么惊吓之声,再睁眼时,只不见了那丫头,连师父也一脸疑色地四处瞟视。“出来!” 群山里荡起一阵回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女孩子的笑声:“你吃,你吃了那果子我就出来。” 秦棠姬不禁大怒,起身扫视四周,忽然朝着另一处奋力扬剑砍去,直激起一道骇人剑气,莺奴吓得目瞪口呆,这分明是杀人之势了,那小丫头究竟是多不懂事才招来这样的杀身之祸。 那方向果然传来女孩儿的惊叫声:“哎呀!” 秦棠姬等那一阵激荡的剑气平息下来,却还是不见丫鬟的身影。“不可能。那家伙就算是轻功再强也躲不过我这剑。” “难不成真是笨蛋么!”那女孩的声音忽然从两人背后传出来,秦棠姬与莺奴回头,惊觉那小丫头竟然站在泡桐树前,抱着臂笑得得意。“你只知道用蛮力,却不知池小小早就在此给我挖好了地道机关,我不会轻功又怎么样?”秦棠姬定睛一看,那泡桐树竟是中空,底下显然有通人之处。 “你果然到底是绝尘山谷的人……”秦棠姬暗暗道,那少女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像是听到什么好笑之事。 “你笑什么!” 小丫鬟右臂一振,抛过来一个红果,“教主呀,吃了这个或许会变聪明呢。” 莺奴忽然叫起来:“你是鱼玄机!”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章·霅水徒清深(中)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莺奴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喏喏道:“师父是嫌我胆量太小罢了。” “你知道便好。你自信能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时,何惧他一点小诡计。” 莺奴知道师父性格向来如此,也无需在此与她的自傲争辩,她辩不过也不敢辩;只是短短片刻后,仿佛回想起什么一般,抬头道:“师父,你方才说了此番为敌者不止一人,莫不是我们此行并非只冲着池小小去的?” 秦棠姬低头看看她,笑了: “另一个家伙年纪和你差不多,不过一个黄毛丫头罢了。” --- 眼看日上人头,晨雨蒸腾作雾,深春丛山中浮起屈胀之气。秦棠姬与莺奴是习惯了中原燥爽的人,再加上两人如今全身湿透,这跋涉更是吃力。 走了一刻,似是看到前方平坦处有些零散可见的房舍。“到了到了,师父。”莺奴兴奋道。她迈开步子跑到前面,掀开遮阳的斗笠。 这片低谷,看样子就是传言中的绝尘山谷了。若说是什么奇诡去处,却也不是,不过是三四农舍五六散田靠河而筑,偶可见二三层高的简陋阁楼;师徒二人穿过这片地界时,不时遇到几个农人模样的谷民,神色皆自若,其中有人面上横贯几道刀疤的,眉宇里却也全无半点凶恶,也是幅奇异景象。 师徒二人向谷村深处走了些距离,不多时见远处施施然走来一名妇人,定睛看时,五短身材,华装丽服;再走近些,面貌十分秀丽,情态温柔。走得够近时,只听她开口唤道: “教主姑娘!” 秦棠姬面色有疑,皱眉道:“池小小?” 那女子笑着摇摇头,目光宛如浅溪:“谷主曾说片刻将有贵客,必是二位了。婢子名唤芍药,二位随我来即是。”说着举臂示意远处,想必池小小应在那里了。 莺奴躲在秦棠姬身后悄悄问她:“师父,为何明明是婢女,却穿成夫人模样?”说罢还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袭粗布青衫。 秦棠姬也暗暗奇怪,要说真是婢女,未免穿得太过隆重,这满头珠翠,重绣袍服,竟有几分贵妃国妇的味道。然而这人确不是池小小,因为武林中人,随意不会把自己包裹于沉重的服装里。二人随芍药来到一座竹林精舍前,芍药回头说了一句:“这便是谷主歇息的地方了。二位屈尊在此稍等,我通报了便来。”她眉目温婉,作个严礼,便缓步上去。 秦棠姬抬首打量了一下这座竹舍,通体由山上毛竹制成,小小竹梯精巧可爱,一看便与周围的茅舍不同;谷风袭来,此处正清透飘逸,是逃避午热的好去处。池小小若是在深谷里造出这么一室小筑幽居,倒也是个有情趣的,像是明白品位高低的人。 不过一瞬,芍药便回来请两人上楼说话。师徒二人踩着竹梯进入小舍前厅,辉光璀璨,处处明亮。莺奴不禁歪歪头,叹道:“住在此处,也不啻神仙了。”正说着,便听到厅后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宛如铜风铃般:“羡慕住在这里的,不如就住下来好了……”两人转过头,见厅门后婉转立着一名女子,已不年轻了,但眉目清秀俊逸,身材颇是高大宽阔,盘高髻,着一袭翠竹色长袍,处处透着仙朗之气。秦棠姬身材也算高挑,站在这女子面前竟然也矮过一额头去。 芍药见了,低眉顺眼,弯腰道:“谷主。” 秦棠姬的目光不住在她脸上游移,并非为她的面相较普通女子不同,而是在搜寻一个印记,一个如同她自己额头上的印记——这印记她曾对镜看过那么多次,仿佛长在她心里一般,这么多年下来她也不再试图隐藏这个古怪东西,而是将头发高高束起、露出眉间的那道骇人红痕。然而池小小却用额发将其遮盖住,又在其上贴了花黄。就算如此,秦棠姬也一眼就知道池小小和她一样有着那个标记,任凭她脂粉涂得再厚,也遮掩不掉。 池小小倒好像丝毫未注意到秦棠姬异常的眼神,径直走到了莺奴面前,神色像是有几分做出来的吃惊:“呀,小娘子,你姓甚名谁?怎么也到我处来求庇佑?偷了钱,逃了契约,还是杀了人?” 莺奴连连拂开池小小的手,仿佛为她这架势感到不适:“我叫莺奴,从没做过什么坏事……” 秦棠姬站在一旁,语调宛如冰刃:“池小小,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假作视而不见。” 池小小脸上的笑意反倒由淡转浓:“秦教主这样赏脸,说我与教主竟是同道中人,妾身有幸,当然是喜不自胜。”说这些话时,目光不离莺奴。莺奴被她盯得久了,有些害怕,想要挣脱她的手,轻轻一抽却发现她抓得更紧,瞳中闪过一丝恐惧,抬头看了看秦棠姬。 秦棠姬拉住莺奴将她往后一扯,强行从池小小手中挣脱,道:“你我既然都是来争夺血棠印,便不要怕见面就撕破脸皮。印只此一枚,不能分作两半,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池小小直起身来,媚态可人:“这两句话都是要我死,教主倒不想我二人均死?” 秦棠姬先是冷笑,后来竟真像是被逗笑了:“堂堂蚀月教主,莫不要被一个黄毛丫头置于死地么?” “这姑娘多的是阴谋诡计,教主想必也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不知教主来了,先来我这里,是有何见地?你若是不来我这里,我也不敢多情;既然教主来了,想必心里也于我有求,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如何?”池小小眼神如水。 秦棠姬的性格,怎可能于她有求?然而此刻她却也不发一言,静静等她下文。 池小小低眉拖着步子靠近,似是不经意,柔柔道:“那孩子是什么人?大小也是个天枢宫主,总知道地宫的入口;那下面何其凶险,而她说不定知道如何从那未知之地全身而退。而我们,尤其是教主你,对那地宫毫无了解,你仅凭着点武林中人的豪气就想来夺它,不觉得胜算小了一点么?”她的脸凑了上来,睫毛浓密的一双眼睛脉脉盯着秦棠姬冷漠的眼眸,“我们先联手,利用那孩子,等到了地宫深处,将她抛在那里,如何处死,全凭教主的喜欢好了。”她伸出手来,为秦棠姬理了理因濡湿而塌下去的衣领,仿佛恩客临走,教养良好的名妓做最后的温存。 秦棠姬微笑,侧过脸不看她的眼睛:“杀了她以后,我们两个,再选去留,是这样么?” 池小小哈哈一笑:“正是这样。那女孩儿死了,我们两个污秽大人去争名夺利,省得她生前担惊受怕,岂不也是对她好。” 秦棠姬转过正脸来:“好。” 池小小转头喊芍药:“芍药,送客。” 芍药低低答应,上前示意莺奴和她一道出去。 秦棠姬向着池小小,二人互相深深对视一眼,随后转身而去。 芍药对两人这些话中带刺全不在意,只仍旧眉目柔驯地引着莺奴,见秦棠姬跟上来,回头温婉笑道:“谷主还吩咐了,给两位姑娘安排住处,离此颇有点脚程,意在要教主姑娘勿觉烦扰。住处自有洁净衣衫可换,若有些什么缺的,芍药每日都来叨扰,教主姑娘知会一声便是了。” 莺奴听闻有歇脚之处,喜形于色,毕竟她们自从进山已是四日没有好好休息,只顾睡在草堆大石上;而秦棠姬却愉快不起来。 她总觉得这个初次谋面的池小小,和她的想象有微妙的不同。而另一个未曾见面的对手,则好像被池小小刻意刻画成更厉害的角色。 有趣。明明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罢了,恐怕才换完牙吧。她这样想着,拂了拂手,像是要把那可笑念头从脑中挥散掉。 --- 池小小给两人安排下的住处,离绝尘山谷中心那座竹舍约有五里。待三人终于来到房前时,秦棠姬环顾四周,只见举目无人,不过是片野地,只能远远望见身后还有谷民生起的一点炊烟。她冷笑一声,道:“这去处果真是让谷主眼不见心不烦了。” 此处生着三人合抱粗的泡桐树,正是开花时节,粉白晏紫,异香缭绕。树下一间干净平房,白墙黛瓦,瓦间杂生两棵野苎麻;日光过树,漏下点点剪影,缀于片片古瓦之间;这屋子满目青翠映衬下,显得清洁可爱。秦棠姬反复踱步审视,这座平房如此普通,不过是泥瓦砌成,再无其余;若是真有机关,一眼就看得出。 莺奴已轻快奔入屋中,秦棠姬抬头时,却见不远山头上,遥遥可见另一座宫殿。 她的眉头微微动了动。 --- 初旭漫过山头,这方小屋里略泛晨光,秦棠姬便已起身。她自丧父以来,每日生活严谨自律,宛如父亲仍然在世。除非负伤深重,绝不贪恋被衾。 她的出身不算光彩,父母乃是触犯花殿律法结合生下的她,原本是花殿岛上最为卑贱的法外之人;谁又想两岁时却又因此换来蚀月教主一句刻毒玩笑话,说将来要她坐上教主宝座,又替她种下一道险恶虫蛊,杀了她的父母,二十多年来害得她生不如死。总是命运弄人,如今她果真登上这宝座,千万手下都要叫她一句教主,却总不知为何并无一点愉快。 论弑父弑母之仇,她与普通人想得不全相同,并不执着于向当年那名教主复仇;她亲生父母资质都十分平庸,如果没有当时教主这天大的玩笑,她或许果真在花殿碌碌无为一生,既不会有如今这等人格,也不会有这一身武功;都说历代蚀月教主身上都有些邪性,她的邪性大概在此:父母血亲,遭难是深仇大恨,若是个好人,哪怕不是好人,只是个凡人,也会铭记一生,得遇即报,秦棠姬却不是如此。 要说难道她将那位教主奉为恩人,则更非如此。当年教主在她身上种下蛊虫,已相当于判了她死刑,她未来的人生即便顺风顺水,到卅二岁必然暴毙,只因此蛊的饲主定然活不过三十年。纵使她因为这种怪蛊练成百折不挠的精神,甚至打败上一代教主,人生落幕早已写好,她绝不会因当时教主真的改写其一生而感恩戴德。 如今那名教主已经隐没山林,秦棠姬也不会独独只为了要杀她就投身其中。她人生本来有限,总有比已决的命运更值得花费的光阴。若问什么比这更值得,她如今乃是蚀月一介教主,平日应该坐在抑或霜棠阁抑或北方阁内,每日处理调配接待的事务,然而她却没有这等兴味,虽然身为教主,她哪一日行过教主之则,谁都不知道。那耳后留着月形刺青的蚀月教徒就算称她一句教主,何时真正将她奉为教主过,也无人知道。 二十来岁,一来已没有父母亲人要赡养,二来自己何时将死业已略有预感,三来早早便看透世上许多奇诡的运数,她已不是人烟里俯拾可得的二十岁女子了。胸中无其余大恨,亦无什么愿望,只是每日如此严肃恪守生活琐律,有时看起来反倒变做个机器一般,然而她自己明白,世上能拨动她心弦的事物实在不多。 非要说在她心中还能留下痕迹的,唯有如今坐在霜棠阁里的那人。她在男女之情上也不知是特意愚钝还是生来知觉不足,总等到不可收拾时才不知所措,霜棠阁里那位便是如此;她提剑杀死他的胞姐时,虽然明知这将使得两人再无再续前缘的可能,依旧心无旁骛地杀去,明明即便杀死他的姐姐、成为教主,也不是她至高兴味所在,她仍旧那样做了,其中的道理她无法用言语说出来。 她或许已了解许多虚无之事,唯独对男女间的羁绊一无所知,只知自己仍困在其中,却不知该如何处置。那人现今就坐在霜棠阁内,若是要见,翻过山头,骑马大半日便到了;可她曾杀掉他相依为命的姐姐,若是相见,一定是兵刃相见——他身上没有她那种邪性,是不可能化解前嫌的,永远都不能的。 每每想到为权力纷争男女痴情,经历如此无聊挣扎,她便不愿意回去。 假如能手提长剑,高歌前驱,就此没红衣于市井倒也好了。然而她也不尽是这样的人,也不知是种什么力量一直牵引着她,不肯放弃蚀月教主这个光耀身份,更以至于要到这山野来寻血棠印,似是为了求得更高深的修为。 可那真是为了求得修为么?她暗中知道不是的。 她坐在镜前,抬手抚摸过额上的那个突起的印记—— 梳妆镜里映出她额上的那个怪胎般的痕迹:通体血红,约有拇指大小,仿佛破体而出的一团血管。仔细看时,能发现这一堆杂乱的红丝纠结成一座眉眼生动的观音像,头戴法冠,身披纱衣。这团红丝并非真是血管,而是细丝般的蛊虫盘结在皮下——也因为这些虫总是集结成观音模样,中蛊的人也被称为观音奴,这蛊也被称为观音蛊。 从小到大,她盯着这个印记已经看了无数次,这印记时而剧痛,令她无法承受;时而又能散发出安逸之气,在她暴怒不能自胜时忽然间安抚了她。这种神力来去全无规律可循,父亲也不能告诉她这是什么缘故,只知道若是要养活这些蛊虫,她便不得不拼尽全力练武强身,一旦松懈下去,蛊虫便要从额头上延伸出去,向更深处搜寻养分,那便是她的死期。 父亲死后,她又在花殿修行多年,直到剑术略成,才回到陆地,之后便立即遭到其余观音奴的追杀,从他们嘴里,秦棠姬才知道额头的这枚印记究竟意味着什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章·照影不照心(上)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小姑娘点点头,拍拍衣上的尘土,满脸高兴地走过来,撩开厚重额发,将一枚鲜红的观音印露出来,笑道:“怎样,我演的有几分像么?”说着又作手托果盘状,像是受了什么重击似的,双手一松连退几步,脸上作大惊失色状。“不过教主姊姊用力确实骇人,后怕后怕……” 秦棠姬这番满心不爽,原来刚才这样狼狈,竟是被鱼玄机耍了。然而看她一脸愉快,却又不便发作,只好看着这小姑娘继续得意洋洋地讲述:“我早就看池小小在此布置一个屋子给你,挖地道钻天窗无所不为;教主姐姐也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在这地方睡一夜也不觉背后发凉?那地洞我早三天就来爬过,你若在门前想杀我,我稍退三步就能掉进地洞,任凭你也找不到。等我爬到另一处出口,虚晃一枪诱姐姐出剑,我再潜回地道,从泡桐树洞里爬出来。”她抬起头俏皮一笑,“倒是姐姐把我想得太厉害,说什么轻功之类的,要是玄机真会什么轻功,地下的爹娘也不会老是托梦要我好好习武了。” 莺奴见刚才俱是虚惊一场,喜笑颜开道:“师父也只是试试你罢了!” 鱼玄机睁大眼睛侧头看着莺奴,道:“啊呀,不要试我,真的一试我就活不成了。我知道姐姐不过是和我开玩笑罢了!”说着看看秦棠姬惊怒未消的脸。 秦棠姬看着这小姑娘的脸,双目紧盯那枚红色观音痕:“宫主说笑了,同为印奴,我知道观音蛊能给你带来多少功力,不会武功只是你无稽之谈。” 鱼玄机转过头来,仍旧将眼睛瞪得大大的,摇头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哦?会不会武功,不如再试一次?” “我不是说你后半句有错,”小姑娘微微一笑,又带着点讶异,道,“我不爱听你那句‘同为印奴’罢了。原来你竟不知道,我才是正牌的观音主么?池小小这贱婢也没对你说过么?血棠印也本就是我天枢宫的东西,什么同为印奴,你和池小小,都是我的奴罢了。” 秦棠姬只是吃惊一下,随后便冷哼一声。 “呵,这世上岂有颠扑不破的主,你若真是万能的观音主时,根本不必来我这里翻筋斗。我猜那血棠印要是落入我的手,你也不再有半点魔力了。”秦棠姬突然觉得好笑,“正牌……?天枢宫的血脉早在开元时便断了,从秋扫湖自作主张接管天枢宫开始,经过你父亲,再到你,不过都是些冒牌。真的天枢宫主,谁要凭着一颗血棠印来维持功力?” 鱼玄机没有理会她,仿佛她的话一点也未听在耳里,一个人边走边说: “二十余年前,你父母违背花殿规矩,私自生养下你,你母亲因此伏法受死,我娘姨一时兴起送给你十条观音蛊虫,把你炼成观音奴;她当年也没想到,十条蛊虫把你喂成今天这样的魔头。她那时更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观音主这样的人物——直到我父亲将我母亲从苗疆带回,后来我降生,我母亲死去,你便成了我的奴。李深薇是送你来做我的奴,没有我的准许,血棠印的力量你分毫也得不到。怎么样,为人奴隶的感受可还好吗?” 秦棠姬眼中忽地挑起一蓬火:“李深薇是你的娘姨?”欲要俯下身去捉鱼玄机的领口时,却被她提前算到,一跳跳到远处去了。 秦棠姬手中剑锋一振,发出浅浅龙吟:“好,血棠印的力,我即便分毫不借,杀你也不过是反掌而已。” 鱼玄机突然又发出小姑娘清脆的笑声:“我可不觉得。真若如此,刚才我已经死了。” 眼看秦棠姬手上的剑缓缓抬起,莺奴连忙按住师父的手道:“师父,不过是我一般大的小孩子罢了,为何要犯气。”她知秦棠姬虽然要强,这两年江湖上的厮杀却是早早损坏了她的心气,暴怒之下,必犯猝疾。 鱼玄机也附和道:“对啊对啊,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十三四岁必不成大器;就好像我穿着一身粗布,丫头打扮,你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其实我就是鱼玄机本人;或者你听我讲了这许多,便以为我真是鱼玄机。教主,随意一件陷阱你都看准了窟窿往里跳,幸好你真有一身功夫,不然蚀月教主的宝座,我舍不得娘姨就这样给了你!” 莺奴制止道:“小宫主,你也不要说了,师父当真会杀了你的。” 鱼玄机道:“放心吧,这点脑筋她还转得过来。还没得到血棠印之前我若死了,便是弑主,从此再无什么观音主奴,大家一起死罢了。你可记住了,没有见到那颗血棠印,即便你杀了我,自己也会陪葬;你要是暂时不想杀我,好歹把我当成你的主,我好心时借你些印力、让你去对付池小小那个贱婢,我不好心时,”她说着,回头作明朗笑脸,“主要奴死,还不是反掌而已?” 秦棠姬脸色不太好看。池小她一无所知,这话不假,她此前虽然知道印力会在观音奴之间此消彼长,但的确不知三个同时争夺血棠印的人之间还有主奴关系,更不知印主能轻易置奴于死地。 她如此沉默片刻,却好像又想通什么,秀眉猛地皱起,道:“既然你是观音主,还何必去找那颗印?我刚才竟然还相信你一派胡言……”抬手就要扬剑向鱼玄机砍去。 鱼玄机只是眨了眨眼,只是一瞬,秦棠姬忽然觉得脑际传来一阵销魂的剧痛,刚要失声喊出来,那剧痛又飘然而去,转而化成一股清冽的宁静内力,从相同的地方流出来走遍全身,令她舒缓下来。这天上地下的转变不过是在鱼玄机睁眼闭眼间。 鱼玄机声音沉下来。“怎样,现在明白谁是主谁是奴了吗?我去找血棠印,是为了把它带去你们这些蠢奴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省得我老是为了亡市操心。” 秦棠姬抬起头:“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鱼玄机笑得更朗:“你总算想起来了!我到怕你忘了问呢!”她走近秦棠姬,睁大眼睛看着她,“既然都送了见面礼,当然是想与你联手。” 秦棠姬颇带好笑地看着她:“凭你?” 小姑娘撇撇嘴,转过头去:“找你找她,在我本是一样的。然而我不喜欢池小小这个人罢了。” 秦棠姬道:“这倒与我相同。” 鱼玄机便忽然又展开一个笑容:“姊姊也是个性情中人,喜恶敢挂在嘴上的;既然如此,还与她合作什么呢?你可想过为何我要有观音奴?奴岂不正是来护主的么,池小小却不是个好奴,似乎总在打我的主意,时间长了我用着愈不顺手,因此想借姊姊的手除掉她,对我两人都是皆大欢喜呢!” 秦棠姬缓缓笑了:“你已说了你是主,为何不亲手杀了她?” 鱼玄机一张未熟少女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复杂了。她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只能让观音奴死,却不能特意让谁去死,若是我收回印力,你们二人会同时暴亡,只有我一人无事。但我又不想赶尽杀绝,我今年才一十有四,孤零零的,留一个奴在身边照看我岂不美哉,……你要是真有本事手持棠印取我性命时,这观音主让给你做我也心服口服。这交易你看看吧,若是成了,只要你不害我,我自然也不妨害你,但你寿命的年限我已无能为力,只能承诺你期限前都绝不杀你,印力也随你取用,我已慷了大慨了!”说着便转身离去。 秦棠姬对着女孩儿的背影道:“成交。” 她回过头来,指了指两人的手。秦棠姬低头一看,原来鱼玄机扔给她的果子还在手上,莺奴也还拿着一只。“成交就吃一口,算是收过结盟礼啦!” 秦棠姬犹豫着咬了一口,转眼就吐出来。莺奴也扭着嗓子噫了一声。 “怎的这般酸!是欺侮人呢……” 不远处却听得那小姑娘开心的笑声。 --- 这日晚间,芍药来请秦棠姬赴宴。芍药依然是艳光照人,似是为晚宴特意装扮过了,新粉傅颊,红唇欲滴,举动高贵。莺奴始终不能习惯这副侍女打扮,跟在秦棠姬身后时,还自言自语:“难道这地方华装者是下人,素淡倒是正主?”她想到今晨鱼玄机扮作小侍女出现在门口时,她起初真不能将她与池小小口中那似乎厉害的丫头联系起来。 接近山谷中心时,几人穿过一片竹林,行到一片浅池旁时,芍药指指前方灯火通明一大厅:“谷主便在此处了。” 这厅堂也通体竹木,底下架空,好叫潮湿之气通过。房梁架得尤高,好使烛火不叫厅内烟雾缭绕;厅内光芒直透竹墙,少说燃着百支高烛。三人往前走时,正迎上一群厨女,说笑间擦过秦棠姬与莺奴身畔。袖风拂过,正是阵阵菜香,莺奴不觉道:“哎呀,好香。”说着快步往前探探,仿佛是因为秦棠姬没有喝止而壮了胆气,轻快地跑上了矮阶。 这小姑娘若不是因为误入江湖,恐怕也只是个日暮归家时,朝着满屋菜香的民舍欢快跑去的孩子吧。甚至能因这美貌寻了好人家,又因为那奇异体质一生无病无痛,总之不该是如今这样跟着她颠簸度日。 秦棠姬看着她的背影,暗暗想。 更何况她生性如此善良!她偶尔也想不该狠心逼迫她苦练武功,毕竟这少女这样温柔如水,就连她这等铁血的性情也不得不为之心软。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章·照影不照心(中)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她思绪游离片刻,回过神来,跟着芍药继续接近那座大厅。还未迈入正门,厅内丝竹齐发,似乎震得烛光一颤。片刻合音之后,管线钟铃汇作和谐乐声,悠扬传出。 芍药微微娇笑:“谷主平日里从不曾这样热切呢。” “没错,都是为我准备下的。”秦棠姬眼中却闪过一道冷光。 大厅,高烛宛如耀日,矮顶垂下九盏纸灯,丝绦飘逸。两侧挂着飘帘,借着明亮烛光,可见飘帘内满坐持乐女子,吹弹披抹,姿态各异,剪影映在帘上,风情中略带一丝不真实的诡异。池小小摆座大厅深处,隔着矮阶,则给她与莺奴左右各安置了一席。她此时立在过道,和莺奴说着什么。这女子身材之高,满厅烛光下,映得她光艳得稍显虚幻。她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搭在莺奴脸庞,嘴角满含微笑。她神色中洋溢着普通女子所不能有的媚气,然而却又有一种男子式的野蛮,莺奴退了退,看到师父进来,如惊鸟般回到秦棠姬身边。 莺奴还是如此,很小的事情也会惊吓到她。 池小小抬首见秦棠姬来了,拍了拍手,朗声道:“昨日草莽接待,今日必加倍返还。秦姬对这山村嘲哳可还不嫌弃?” 秦棠姬默而不语,牵莺奴到各自座上落座,道:“既然招待,上菜来便是,繁文缛节最是讨厌。” 池小小应声愉悦:“早知教主性格爽利,芍药,吩咐后厨开宴。” 芍药柔柔答应,迈着碎步隐入后厨。池小小开口说些什么,秦棠姬全不答应;秦棠姬不出声,莺奴也不敢说话。 秦棠姬等摆上几叠小菜和黄酒,便自斟自饮起来。随后几道大菜,她并不加一箸。芍药垂首要帮她添些,只遭她用力一拂。莺奴见师父吃得戒心毕露,自然也不敢动筷。飘帘后只顾演奏,不顾厅前气氛煞人;这厅堂遍响丝竹,气氛却宛如冰冻。 池小小看她喝到有些微醉,微微一笑道:“秦姬用膳不甚畅快,想必是厨娘愚笨,乡野粗味入不得教主玉口了。不如小小这就请上一道凉菜,开开胃如何?”说着拍拍手,示意后厨端菜上来。 一串踉跄脚步从直通后厨的厅门里传来。秦棠姬醺醺中听见莺奴轻轻地倒抽一口冷气,抬起凤目,只见一个半大孩子埋头顶着一只大盘,大盘上滚圆的竟是颗人头。淡淡的腥气扑鼻而来,莺奴低呼一声:“谭匠人……”话声未落,端盘的孩子脚下一软,盘子当啷落地,人头扑簌簌滚出两尺远,冷清清停在烛光稍弱的厅门前。孩子卸下人头,早已吓得不成人形,此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溜走了。厅外竹风瑟瑟,莺奴打了个寒噤。 那确实是谭匠,被秦棠姬撕去的那块头皮证明了他的身份。而现在,他不过是一只球,一只孤独暂停在主人的宴席灯光不能耀及的厅门口的球。 “此人冒犯教主,我已知悉——他的人头,就算是我与教主立盟的定结之礼好了。” 秦棠姬醉意中自语道:“倒比送些个酸果子有些诚意,但是池小小,”她忽然提高声音,“别以为你杀个废人就能讨好我、送个死人的头给我我就开心!”说着忽然站起,抽剑闪身到池小小的高座上,一手按住她的脖颈,宛如苍鹰扼兔:“谭匠的狗命是我取的,你还斫下这个头送还给我,以为我稀罕得不得了,难不成是头一次杀人?打算真是不错,钻营准了我对观音主一无所知,想到了底下,先我一步拿着血棠印,再杀鱼玄机,从此你又变做我的主,我却变做你的奴!” 池小小咽喉受阻,笑意不减,声音却嘶哑了:“秦姬把我想的这样坏,却是多心了。”她面容扭曲,原是细细化妆过的脸,此时横纹毕现,仿佛皱纸一般。 秦棠姬用力更狠:“也是我心思单纯,你一席话下我还分辨不清真假,差些真要与你结盟。你倒是熟悉我的,也真觉得我好骗了!故意瞒去鱼玄机是主的事情不叫我知,更不知瞒着其他什么事不叫我知!你告诉我,拿到那块石印之后,要怎样杀鱼玄机,如何杀,如何杀才能翻身为主?你都知道,只是不对我说,最后想一举弄死我罢了!” 池小小只是保持着笑意,急促呼吸几下。 “若不是今日鱼……”她话未说完,听得门口传来女孩儿清脆声音: “池谷主!说好的哪天大宴我一顿,我是天天等夜夜等,都等得不请自来了!”秦棠姬踩着池小小腰腹的脚收回,目光穿过明亮烛光看去,门口进来的正是鱼玄机。 她换了一身干净棉布,头发梳一个单髻,脚踩轻便黛黑劲靴,打扮有些苗疆风情;头发篦起时,可以看见她眉毛浓黑清晰,如同炭笔画就,扬眉时倒像个俊秀男孩;眉下一对如星双眸,甚至有些不怒而威的气性。这幅模样,倒和早上的丫鬟装扮截然不同,真有天枢宫主的架势。 她低头看到门口一颗人头,用力一踢,谭匠的头骨碌碌滚进飘帘,顿时在奏乐女子间惊起一波尖叫。鱼玄机全不理会,一路走上来,一屁股坐在秦棠姬的座位上,拾箸便夹面前的葱煎七宝鱼。 两个大人见她一路旁若无人的模样,反倒呆了。莺奴也一脸吃惊,坐在位上看着她畅饮饕餮。她大口吃下半条七宝鱼,又往面前空碗里夹了两块酱烧山豚肉,边狼吞虎咽边道:“我啊,都快嫌死我们宫里那个新厨娘了!” 此时厅中丝竹零落,曲调也乱,而这小姑娘在如此诡异的气氛下大快朵颐,口气轻松地说出的话,实在叫人不爽。 她继续边吃边道:“烧的东西难吃不说,还偷工减料。你说蒸山鸡便是一整只山鸡,打开锅来没有鸡胗了,问她去哪了,这小蹄子告诉我她吃了,哪有这个道理呢,我气得跺脚!昨天爹又托梦给我,问我可有好好练武,我说啊,吃得不爽意,浑身没力如何练武。爹就劝我要吃些好的。可巧偶来拜访你一次,就备下这么好的吃食。池小小,我爹昨夜也有给你托梦么?” 秦棠姬松开池小小柔软的脖子。池小小狼狈地咳嗽两声,媚态依旧:“小小原是准备明日请小宫主光临的。” 鱼玄机嘿嘿一笑,抬眼看了看池小小,又扫一眼她身边的秦棠姬:“你明知今天备下何等山珍海味,这贵客也不会吃的。不过没关系!我替她吃了,你明日也不用再给我准备啦。”举箸放在嘴里一抿,啧的一声,似是在赞叹这顿晚宴的丰盛。她侧过头看看目瞪口呆的莺奴:“你也不分日夜赶了四天的路,现在不吃,等着继续挨饿么?” 她夹起一块白切鸡,又像是诱惑莺奴,又像是自言自语:“肉质细嫩,颜色胜雪,脉络清晰,烹煮时间恰当,刀工利落爽快,再蘸一下这个绝尘山谷自酿的酱油便是简单绝美,旅途辛劳之人食清淡鸡肉,滋补体力,妙哉妙哉。”说着便吃一块。她看看莺奴两眼直勾勾的,嘻嘻一笑,拍了拍手高声道: “芍药姑姑,还不快给这可怜儿热腾腾舀些饭来,好就着鸡肉吃!” 池小小似是嗔怪般笑道:“小宫主怕是因为母亲本是蛮族,故而性情也直爽,从不遮遮掩掩。你看看,都要把我这里当家里一般。” 鱼玄机便一本正经地说:“此言差矣,整个聚山都是我的,因而这本就是我家,我来吃饭天经地义。你要挖我家的窖子,偷我家的石印,才是你的不对。” 说话间,芍药已端了一桶热饭,莺奴见了这滚热清香的米饭,激动得都快要哭出来。这几日跋涉,她每日所食不过是些干粮草果,久无热物下肚了。她看了好几眼秦棠姬,见师父只顾盯着鱼玄机,便暗暗埋头吃起来。 这边鱼玄机吃得急了,咳嗽几声,低头喝一口茶,少顷吐在地上,嫌恶道:“芍药姑姑,茶也凉了,你试一口看!”芍药只得又颠颠走去,举起茶来试试,果真有些温了;好声好气又去厨下取热茶来斟。鱼玄机如此几次三番支使芍药,倒像是故意的。 鱼玄机看看矮阶上站着的两个成年女子,语带惊异:“你们怎的不吃?烹而不食岂不浪费,山神可是要震怒的。” 秦棠姬终于开口:“你骗我。” 鱼玄机微微抬眼,作出愿闻其详的表情,眼神俏皮。 秦棠姬则眯起了一双凤眼:“想必池谷主也吃过你送来的海棠果了吧。”她的意思不言而喻。她从鱼玄机如此巧妙插嘴闯入大厅的时机就觉得不对劲,鱼玄机好像不想让池小小知道自己和秦棠姬之间也有什么约定。 鱼玄机撇嘴道:“你这婆子就是因为多疑,才活得累人累己。”措辞分毫不加收敛,连正在狼吞虎咽的莺奴都噎了一口,心中暗暗替她跺脚。 秦棠姬倒好像没有早晨那么暴怒,只是冷笑一声:“鱼宫主今早教我的那课,棠姬已经学好了。我知道你不过是个孩子,你也正好利用这点,表面上不通世故毫无礼节,其实心里利弊清楚得很,还想把我们两个大人捏在手里玩个开心。是这样吧?” 鱼玄机不置可否。 “我也奇怪,鱼宫主既然看不上我一介粗蠢女子,为什么还要和我结盟;明明这同心同体的人就在自己山里,却和我这等外来客谈什么交易。” 鱼玄机脸上忽然浮现出不高兴的神色,站起来道:“你说得没错!大不了散伙,大人就是麻烦!我这就告诉你,血棠印你们谁也夺不走,我有兴致陪你们玩儿就是你们走运了。”说着就要往外走。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章·照影不照心(下)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秦棠姬道:“你站住!”她伸手揪住池小小的领子,“你告诉我,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同样的密约,早上对我说的尽是一派胡言,想杀的实是我?!” 鱼玄机不耐烦道:“这种事情你何不——”突然如发怒般嘶吼出来,“问她自己呢!”她眼神中似乎含着一道指令,原本瘫软在秦棠姬手下的池小小好像受到什么秘力的刺激,尖啸一声,忽然反过来向秦棠姬发出震体一击,整个人从她手里挣脱开来,秦棠姬手中只剩下池小小一片领口。她惊异抬头,只见池小小已经勃力站起,连额头的观音像都膨胀得像要透体而出! “你们两个蠢奴去自相残杀好了!”她嘴角浮起一个邪魅的笑容。 池小小的观音像,形态比秦棠姬的稍大些,通红宛如要炸裂,绽出血来。她眼神满含妖媚的凶光,与刚才判若两人。她双手抬起摆满碗碟的矮桌,嚯的一声呼声而下。秦棠姬迎头一剑砍去,将那矮桌一剑断成两半,然而却突然感到额心剧痛,太阳穴血脉突突直跳,视野模糊起来。未等那碎桌落地,池小小的影子已从后面扑来,竟直掀起一阵狂风,吹得秦棠姬一身红衣猎猎作响。她从未见过这样凌厉的杀气! 身旁烛火一暗,四周飘帘里人影幢幢,弹奏仙乐的女子们纷纷执刀剑而出。秦棠姬咬牙道:“倒忘了你这里没一个善辈!” 莺奴不敢接近师父和池小小,惊吓之余俯下身绊倒几名奏乐女子,想要阻拦她们上前,然而对方人多势众,莺奴马上就被包围了起来。眼看自己不能阻挡,她带着哭腔喊了两声:“师父!师父!”便被人影淹没。她初还狠命反击,无奈对方人多势众,她躲闪不过来,左臂猛地中刀,如中箭之鸟哀鸣一声便倒下去。正在绝望之间,忽然有人拉住她手,踢开身边几名持刀女子,她只觉耳畔生风,瞬间便离开了那大厅。 她睁眼,拉着她的竟是鱼玄机。莺奴低头,底下轻飘飘的竟是踩着竹梢,宛如飞行。 “飞花步?”莺奴暗暗惊呼。她跟着师父两年,这绝世步法自然见过,但这等飞花堂的绝技,绝不外传,鱼玄机一介养在深山的少女怎的也会? 莺奴痛道:“小宫主,小宫主你放我下来!我师父怎么办!” 鱼玄机沉声道:“你留在那也救不了她,放心吧,她年轻气盛,总比池小小强些。”她脚下一点,将一株手臂粗的毛竹踩成弓形,又顺势而起,两人便越过了七尺之远。她回过头来看看莺奴:“你就算是不死之身,被那帮蠢女人砍成肉末你也再无回天之力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 “暂时逃逃风头。”鱼玄机随口回答。 莺奴一松手,摇摇晃晃在竹上停住,拿手捂住流血的左臂:“我不走。” 鱼玄机也停下来,翩翩立于竹梢:“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固执,你更固执。你想干嘛?回去?” 莺奴摇摇头,朗声道:“你方才说我是不死之身,可是被砍成肉末就会死,这连我自己都不知;我果真会死吗?!” 鱼玄机只觉得好笑:“你想寻死吗?” 莺奴又摇了摇头,道:“连我都不知自己怎样会死,你却知道,你是不是还知道许多别的?我是谁,为什么有不死之身,你都知道,对不对?!” 鱼玄机点点头。“知己知彼,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莺奴深吸一口气:“那你告诉我!” 她的记忆是从在秦棠姬那张卧床上醒来后开始的,只隐约记得总有人叫她莺奴,或许自己的名字是莺奴;在此之前,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却一概不知;师父告诉她自己顺水漂流的凄惨模样时,她也完全记不得是遭了何等罪才落到那地步。 莺奴常常觉得上苍是将她做成一个玩笑,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人间,不告诉她来历,可能也不会告诉她去处。或者她自己不是一个谜,她所处的这个世界才是一个谜,师父、武林、财宝、名利,都是一个个待破的谜团。等众谜皆破,她就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鱼玄机倒是露出一丝有趣的神色,那对像男孩般的浓眉挑了挑:“我别的长处没有,见识或许比你广些,听说过你的一点往事;可巧以往的天枢宫主,也遇到过你这样的人,你要问我是怎么回事,还真是问对人了。不过我也不能轻易就告诉了你——” 莺奴脸上闪过一丝焦急,鱼玄机用眼神示意她噤声,继续说道: “你看,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而我是唯一知情者,你必然有求于我。既然有求,我也需得回报,毕竟我也在辛苦求生呢——若是你和你师父肯站在我这边,事成之后我就将你的身世告诉你师父,怎样?” 莺奴的眼中突然微芒一动。 “你不用怕我,我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足以杀人的武功,而且将观音奴一念杀死的本事也还没有完全修成,早上对你师父说杀了我她们必死,不过是吓唬她的,我还有许多虚虚实实的话不得不先拿来骗住她们。若真要和你师父、池小小硬拼时,早就下去见我爹娘了。你也是个奇胎,无奈现在还欠手腕,比如刚才敌众我寡,你也不过只能被砍作肉酱罢了;她们大人打起架来,却要牵连我们两个小孩儿,我们两个才是弱者呢。 “你师父说的没错,我早就看清站在哪边才最有利于我自己,她们两人都不信任我是有道理的。不过即便如此,”她面带愉悦地一笑,“我还是能回旋自如。我知道怎么样才能全身而退,也知道究竟此时此刻谁是敌谁是友。在游戏之外,我还能找点别的娱乐,比如说——”她看着莺奴,“和你交个朋友。” 莺奴被她弄得不知所措,她瞪大眼睛,道:“和我么?” 对面闪着明眸的女孩儿嘻嘻笑了:“你算是这场大戏里最出其不意的人儿,我也没想到竟能遇上了你。既然千里来相会,不妨做个朋友。”她身子向前倾了倾,故作秘密地说道,“别担心,我不过暗地里和你结交,不让你师父知道。” 莺奴仍然张口结舌。 “你千万别将我想得太坏了,任谁知道你的身世,都想与你打打交道看。她们大人厮杀得无聊,我俩正好作伴,怎样,你意下如何?”她言语之间,似乎都已经把远处竹楼里的那场胜负抛之脑后。 莺奴不知如何回答,鱼玄机向她这边越过几竿翠竹,拉起她来道:“你那师父如同火地狱的女怪一般,跟着她连饭都不能安心吃,哪里有半点意思!”说着便牵起她,重新在竹梢间跳跃起来。 莺奴回头看时,那竹楼内的烛火已化作浅浅一点黄光,已不能看清。莺奴才想要定睛看仔细些,正是这一刻,凝聚的黄光忽然涣散,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那竹楼化作纷纷残片,炸裂了开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章·白鹤未轻举(上)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鱼玄机也停了下来,面色像是有点为难:“这我倒是未曾料到……”莺奴挣脱她手想要往回走,脚下突然失力,轻细的身子一扭,还来不及叫喊,扑簌簌就从竹梢上落了下去。鱼玄机明目一转,探下身捞住她的左手,倒听得她痛呼一声,鱼玄机才想起这家伙左臂被狠狠砍过一刀,连忙顺势与她一道从竹梢上降下,临落地前才将她身下护住,没让她再受重击。 她才要问莺奴什么事,低头一看见这孩子竟吓得昏了过去。 鱼玄机在心里暗暗一阵轻松:“倒也省得你哭着喊着要去救你那教主师父了。”背起她消失在丛丛翠竹间。 —- 秦棠姬从月色透剔的战场上清醒过来,不过是爆炸后须臾而已。她抬头,目光如剑,扫视散落在这一片狼藉上的乱尸残体。要不是爆炸的一瞬间她下意识抱住一名冲上来的乐女,恐怕也早就化作断肢碎肉了。这厅堂偏偏是竹制的,狂烈气流下,竹片全都化作杀人尖刀。饶是她胸前腹下没什么大伤,手臂和脚上还是落下不少痕迹。秦棠姬抬手触了触脸颊和发根,忍痛拔下几根竹刺,倒嘶几声。这一炸之下,刚才几乎夺命的头痛倒好像缓解了许多。她不敢掉以轻心,简单清理了身上的伤口,便提剑起立,朝着地上所有尚且完整的尸体劈刺几刃,一边确认着池小小的所在。 不是这具。也不是这具。难道她没有死?即将检查完所有的尸体,秦棠姬心里也越来越没有胜算。以刚才池小小的攻势,她是不能再承受下一击了。 她的脚踩在又一名乐女的身上,轻轻朝着脸上一勾,正要失望地放下,额心突然又劈脑般巨痛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身后一阵凌厉煞风。 秦棠姬忍住痛啸,转过身用尽全力地一挡,大吼道:“池小小!不要打了!我们被那孩子骗了!” 池小小的长袍已碎成了布条。月光下只见她身材异常贫瘠,而肌肉仍块块可见,这肉体上还遍布一道道骇人的陈旧伤痕,其状可怖。秦棠姬心下一寒,知道自己今番果真是轻敌了。这女子不但技法已经纯青、体力超于常人,而且恐怕是头老狼,见识过更为惨烈的厮杀。她此刻额头上都流下血来,淋得额头上观音痕更为鲜红,睫毛上也沾满血污,衬得一双眸子如同恶虎一般。 此时硬拼,她秦棠姬已是毫无胜算。 池小小手持一把从乐女手中拿过的厚刃长刀,笑语鬼魅,又多添一份傲气:“哈哈哈哈,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计较她骗不骗你,你不如先忙着受死!”说着扬手就是第二刀。 秦棠姬大惊,然而第二挡已经吃不消如此厚重的一口大刀,长剑应声而断,断刃几乎贴着秦棠姬的头皮飞过去。她嘶喊道:“你以为凭你暂时获得这样一点印力,就能杀我又弑主么,醒醒吧!!那小鬼在你我之间不断挑拨,只为你我互相牵制而已,这样下去我们谁都拿不到血棠印的!!” 池小小第三刀已高高悬起:“哪来这么多废话!” 秦棠姬头上剧痛已达巅峰,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她手指狂颤,屏息,稍稍凝神,聚起最后一点意志,举臂用残剑狼狈一顶。说也奇怪,长刀才触上剑刃,一股安息之流泻顶而下,疼痛全消,以至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起来。而对方则忽然捂住胸膛,刀也当啷落地,倒在地上痛哼不止。 秦棠姬迅速弯腰捡起一把短刃,上前踩住池小小右手,揪着她的头发,逼她抬头:“你看清了么?她不想要谁杀死谁,她想要我们两个都死!” 池小小捂着胸膛的手少少松了些,方才脸上的戾气也消退大半。她喘了几口气:“楼不是我炸的。” 秦棠姬惊疑过脸。 “只能是那孩子。”池小小无奈地一笑,“你说得对。我们两个都死了,她才满意。” 秦棠姬将短刃信手一扔,用双手压住池小小的身子,声音的无力却暴露了她体力尽失:“你一开始是对的。我们应该联手。只有我们两个观音奴合力先除掉她,才有分出胜负的可能。” 池小小嘴角浮现一个笑容:“黄毛丫头,我毕竟长你二十岁,是你先听那小滑头花言巧语,想要破坏我俩之间的盟约吧。” 秦棠姬微微皱眉:“长我二十?你四十岁了?” 池小小只是继续说着:“我早告诉你,那孩子身上流着蛮族的血,心思如天马如泥鳅,岂是你这习惯了明枪亮剑的人应付得来的。” 秦棠姬沉默了。 —- 莺奴醒过来时,却已是凌晨时分了。她分辨一下四周,一顶细麻帐子覆着床顶,自己躺在蚕丝棉被里,透着太阳晒过的香气,松软非常。房内四处多用细水梨木,装饰皆极简,然仍透露出极致的讲究和文雅。 “天枢宫?” 她挣扎了两下坐起来,才看到床沿还趴着鱼玄机。莺奴看看左臂,已经细细包扎过了,看样子是鱼玄机在旁陪了她一夜。正为她昨晚所说的结交之言有些感动,这姑娘一头乱发地抬起身子: “总算是醒了。下来下来……” 莺奴一头雾水掀开被子,就被鱼玄机揪到帐子外面,自己倒躺了进去,嚅嚅道:“啊到底是床上舒服啊——”莺奴迟疑一阵,跑去拍拍她,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竟已酣然入睡了。 莺奴哭笑不得,直起腰看了看自己的处境——这闺房像是鱼玄机自己的,床头散落些天文地理书籍,也不乏通俗演义,连下三流的街头兜售的杂本传奇志怪也混杂其中。床底下也杂乱地散了好多落页,都像是她夜读到犯困时随手扔的;她转过身去看看房间别的角落,倒还整齐干净,窗前一张书桌,齐齐地排着一挂中小楷,宣纸平平铺开一叠,正等着这诡思敏捷的小姑娘想到什么,就随时跳上来肆意书写。 她在房中静静坐了会儿,开窗看看窗外天色有些鱼肚白了,蹑手蹑脚走去开门。才开一线,门外便传来一声“宫主早安”,原来是天枢宫的侍女误以为鱼玄机起身。那侍女见是莺奴,亦毕恭毕敬欠身道:“姑娘随我来梳洗打扮。”她又探探脑袋看向房中,见到那一地书本,叹道:“这一夜又糟蹋这么多书。” 莺奴讶异:“原来这么多书,只是一夜看的么?” 那侍女一边合上房门,一边轻声道:“我每日都是替她整理好,再放上新的。小宫主每夜都看那么多,只是若看个开头就觉得写得可笑,便这样扔到地上了。好在世上书那样多,总还不愁她有一日无书可看。”那侍女似有些无奈,“姑娘不要见怪,我家宫主除了眼睛挑剔,嘴上刻薄,人心还是好的。昨夜她把你背回来,独自在你身边守了一夜。除了照顾秋老宫主,她从没这么上过心呢。” 莺奴默默不语。 那侍女继续说:“宫主从小没有伙伴,我们这些乡野婢子和她兴味又不能相及,也难怪她看到你就想要把你带回来招待了。” 莺奴随她去楼下洗脸梳头,半个时辰后坐到堂前用早膳。菜色都很清淡,花样也不多,多取山野新鲜材料烹成,乍一看去是有些寡素,仔细研究却很有大家的简洁优美。这会儿天也大亮了,日头升上半竿高,莺奴正细细咀嚼着一节渍野菜根时,鱼玄机喊着侍女的名字下来了。侍女连忙迎上去道:“啊呀宫主,怎么这样乱蓬蓬的就下来了?”鱼玄机径直从她身边擦过,冲到饭桌前一看,猛拍两下道:“可恶!可恶!为什么又吃这玩意!不吃了!” 侍女扳住她,将她按在条凳上,摸出梳子来替她梳头,一边道:“宫主息怒,这可是你昨晚吩咐要做的。” 莺奴听得低低笑出声来。 鱼玄机也好像有些摸不着头脑,撅着嘴直直坐着等她梳完头。片刻,厨后端上一碗白粥,侍女百劝之下,鱼玄机总算是低头吃粥,模样倒好像屈于慈母的娇子。她一边吃,侍女在旁讲给莺奴听:“这孩子还有一点,总是喜厌无常——我们摸得准今日她想要吃什么,明日却又不准了,叫人头疼。” 莺奴道:“我早听说天枢宫主都是些聪慧的人,他们的心思我们当然猜不中的。” 侍女笑道:“你倒为她开脱,我们这些下人每日不知多少为难呢。” 鱼玄机闷头喝完一碗,将碗向桌上“咚”地一放,道:“我知道了!每次你们逼我吃师父说的各种稀奇古怪见也没见过的养生菜,就说是我昨晚吩咐的,好在我反正也忘了究竟安排你做什么了。我一不爱吃你就说我喜厌无常,总都是我的错!啊,那老家伙什么时候还回来,我吩咐你了——我现在就吩咐,到时你要满桌铺满这野菜根烂树皮,让他吃让他吃……”说着爬下凳子往外走了。 侍女对着瞪大眼睛不敢插嘴的莺奴浮出一个笑来:“你看,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她。这确实是秋宫主上次离宫前安排我们的,说小宫主总是话语连珠,放炮一般,恐怕性格浮躁,要我们常给她想办法服些静气的草药。姑娘吃的这碗渍菜不是野菜根,是聚山上的生地黄也。” 莺奴夹起碗里嚼剩的残渣心不在焉地看了片刻,转过头去寻鱼玄机的身影,哪里还找得到?她也爬下长凳,小跑出厅外去了。 她想起昨晚鱼玄机的一番话——若这同龄少女真是世上唯一知晓她前世今生的人,那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比她更叫莺奴着迷的人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八章·白鹤未轻举(中)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芍药替池小小解下小臂上的绷带,扶她坐起。映入她眼帘的是早已梳妆整齐的秦棠姬。虽然受了不少伤,她也不要芍药服侍,每日天微亮便起,束一段高髻,去庭院里如常练剑。池小小看看天色,这个时辰她想必已经练毕回来了。 秦棠姬一言不发地将左手上所缠的布条一圈圈卸下,看着醒来的池小小。 “你到底是谁?”她发问。 池小小只顾接过芍药递来的茶水,动作轻柔地漱漱口,仿佛全未听见秦棠姬的话。做完这一套后,她方柔声道: “既然教主都已经知道我的年纪,应该也知道,我不是当年扬州灭门案的花魁宝芝了吧。” “正是因此,我才问你这话。”秦棠姬柳眉微动。 “我的身份,你无需知道,池小小这个名字背后的人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池小小,池小小生在绝尘山谷,是绝尘山谷的主人,这就是你能知道的全部。”她的神色淡然,淡然中带着一丝诡异。 “呵,可笑。我知道我见识不如谷主,但至少知道,绝尘山谷落成至今前后也不过七八年的工夫,不论你之前是谁,都已经在山外面熬到了三十多岁,就算有血棠印的秘力相助,你的武功也不可能是在这山谷内的七八年内练成的。既然在谷外就已经是个练家子,我不信三十多岁了也不见经传。若是你在外便已经成了观音奴,就更不可能无名无姓。” 池小小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来。“不错,我早就是观音奴,也杀过其余观音奴,听说过我本名的人大概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因为那个名字是个魔头的名字。可是那又怎么样?任凭你怎样找不出她来,她已经死了,脸也死了身也死了,名亦死了。” 秦棠姬听得疑惑起来,什么叫死了,如果是在人前假死过一次,眼前人毕竟活着,见过她的人定然还认得出她来。若是听说过她的人那么多,就算是住在山谷,只要周围还有武林人士活动,怎么可能就这样从此销声匿迹?除非这个人从头到脚换了模样,又改了名字,然而青天白日下谁又见过这等画皮,秦棠姬不曾见过,自然也不想相信。 “我年纪大了,见过的人也多。你们蚀月教到如今统共四代教主,除了被你杀掉的那个倒霉鬼,我算是都见识过了,前两个都没能把我怎么样,我看你也还太嫩。”她忽然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秦棠姬一番,笑道:“你出生时,我与你们残月教主都已经交过手了,量你也不可能听说过那时候的事情。武残月如今重出江湖可斗得过我?李深薇今年又有几岁了,一介凡人能与我为敌么?她斗你也未必轻松。我听说秦教主是不法之子,花殿的私养女儿,父母更是因此轮番被杀,你孤苦一人从豆蔻年纪长到如今。这般困难的家世,难为你做上教主了。” 秦棠姬拍剑起立,俯视坐在镜前的池小小:“我的事情还轮不上你插嘴。” 池小小笑容不改:“却也难怪,原来不过是花殿岛上弹丸之地的贱民,做了教主怎么不叫人嫌厌;你们蚀月教不过四代,一代不如一代,从皇胄弃女到洛阳罪妇,卖艺戏子到野岛劣根,大约气数已尽了。” 秦棠姬持剑的手有些发抖,剑尖就在池小小脖颈旁弹跳着。 “果真如我所料,你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和你卑贱的血脉与生俱来——哪怕稍稍一点不顺你意,你就自制不住要发怒。不管你是幼年时真被那蛊虫伤了脑筋也好,生性如此也好,在我看来,这是下等草民才有的心气。你不如学学你的弟子,她到还有点用场。” “什么用处?” “鱼玄机只带走了她,她不会带走一个废物的。”池小小的语气却很轻松,仿佛视身旁旁如雪剑刃为无物,“我们只要等着看你弟子能给她带去什么好处。” 莺奴就这样暂时抛开了师父和池小小的那场未卜的恶战,安安耽耽地住了下来。 天枢宫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似蚀月教内那般刻苦,也不如跟着师父时辛劳。饮食并不如鱼玄机挑剔的那般不堪,对莺奴来说已经算是极好的美味;宫殿深处山中,每日听闻的不过是鸡鸣鸟啭,夜深了只能听到楼内轻轻回响机关走针的声音。宫中服侍的人不多,且其中更少能走到机关遍布的重地来,十分清净。莺奴在此不过几日,左臂上的伤就痊愈如初。 或许是因为偌大宫中却仅有数人走动,她也时常觉得寂寞,不能长久离开鱼玄机,时间久时,独处其中便令她恐惧。鱼玄机闭关做算术时,她就走到楼下去,与侍女芳山呆在一块,做些缝补衣衫、编制竹篮之类的小活计,听她絮絮说些鱼玄机从小到大的事迹;莺奴倒也听得入迷,玄机虽然早早丧父丧母,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从贴身侍女的嘴里还能说得出她刚出生时的模样、学字的模样、撒娇吵闹的模样,换牙时将牙齿吞进肚里的事情,收到娘姨送来的绸缎裙子喜不自胜、次日便穿破的事情,与新厨娘拌嘴拌得厨娘羞愤出走的事情,十四年内所有的小事都有人记得,叫她如何不心向往之?她从芳山那里将鱼玄机的喜恶爱嫌都听来了,暗中也学着去逗她快乐,并不是出于讨好,而是她此前从未有过使人真心快乐的经历,而这朋友对她的好却能全盘皆收。 莺奴渐渐觉得自己离不开这位伙伴;她将玄机童年的喜悲嫁接在自己身上,这样便好像自己终于有了合理的过去,使她竟觉得两人可以是同体同心的。但她又何尝不知自己即便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漂浮在河上的惨状就足以证明她的童年远比鱼玄机更沉重万倍,玄机所能有的细小松快的喜乐,于她大约都是做梦罢了。 芳山说玄机从小没有伙伴,但她莺奴的记忆中也从没有伙伴。跟着师父习武的这两年,也没有年龄相近的孩子接近过。师父自己本来就孤傲冷僻,想起来收了她为徒以后,似乎更少与人来往,只是一味拼了命要叫她成材。师父也是个可怜人,她看在眼里不敢说;故而她也怜惜师父,平日里与她亲近。 原是她尽尝孤独,到头来更愿意予人陪伴。 这座深山宫殿中,四处遍布机关,唯有厨房后种植时蔬、圈养动物的所在,莺奴才敢时常去消遣。鱼玄机也常伴她来此,她只要蹲在一边看着白兔食草、鸡鸭游戏就喜笑颜开。禽栏中还有一只白鹅,莺奴最喜欢在一旁学着它关关而鸣,全不顾鱼玄机讥笑她幼稚,依旧流连不返。 深春才过,日头照上三四天,这山中夜里便有夏虫鸣叫了。莺奴伤好之后,鱼玄机带她翻过天枢宫背后的一座小丘,到一片竹林内捕捉萤火虫。这竹林附近有水,湿气犹重,到了夜间,可见飘飞着许多微灯一般的流萤。 鱼玄机向莺奴解释,这一片竹林是她去年特意在附近山头搜寻一圈后定下的风水宝地,水坑也特意多挖开几尺,并在那水中引下千万幼虫,时时来检查坑里是否缺水或是漫到旱地,又挑拣出随雨水长出的小鱼虾,不让它们吞食幼虫;辛苦许久,等的就是这个时节前来收获。这批萤火虫是她从小出于兴味一代代选育下来的,不论是亮度还是寿命都无与伦比;若是这萤火虫也有个比赛,她的必然是大唐第一萤火虫。 莺奴又是听得哑然失笑,且不说她一介天枢宫主竟然躲在此处专心致志饲养飞虫,光是那什么萤火虫比赛,就把她笑得接不过气来。 鱼玄机倒是一脸正经,非说养它自有她的道理。两个女孩在林中蹦来跳去,弯腰俯身,一夜能捉上百余只。鱼玄机似是仍然不太满意,只道这么点连一盏萤灯也做不成。她预备明天白日去哪里摘几捆腐草堆到水边,等天气再热上几分,一夜就能孵出好多来。她一边这么说,一边踩住脚畔一只癞蛤蟆,“呱”一声踩得稀烂。 “可不能叫我的大唐第一萤成了你的腹中餐。” 连着数日,两人白天就忙着给飞萤铺置温床,下午短短窝在一起睡会、写字算数,吃完晚饭就急匆匆赶去看水边竹林里飞萤可有增多。鱼玄机和莺奴两人沉迷于这孩童的乐趣中,方才显得像是对普通少女,一个不是天枢宫主,另一个不是蚀月教大弟子。她二人常常是沾得满头草屑,额发汗湿,穿树爬丛肆无忌惮,满身留着蚊虫叮咬的肿块,只等回了宫楼跳进浴桶,洗干净到凌晨才回床睡觉。 约过了五日,也是天公作美,白日天气晴热,黄昏略有小雨,那温床间果然多出数倍飞萤来。 鱼玄机大喜,从背篼内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虫网和数块薄纱,要莺奴帮着捕捉。她自己手执网兜,专挑湿草乱丛,大肆挥舞,那小小身影跳动在竹林草间,这画面恍如梦境。此刻身旁飞起点点萤火,照着四周盈绿幽静,光采虚茫,少女就跳跃在松软竹林地上,一行一动仿佛山野仙子;莺奴看得呆了。 若不是因为身在武林,她和鱼玄机,在这个年纪应该都或是毫无顾忌地穿梭在乡间田头,或是留在闺中读字摹画,更或者只是在高阁替人梳洗更衣,总之不是活在今日却担心死在明日。 莺奴这样想着,就愈加害怕回到师父身边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九章·白鹤未轻举(下)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鱼玄机等网袋中飞萤渐渐聚集,便用细绳将网口束紧。那可怜生灵趴伏在网中,尾上萤灯点点发亮,竟成一盏玲珑小灯,素雅可爱。鱼玄机换下萤灯,取薄纱再做网兜,只是片刻,就做成三盏小灯。莺奴惊佩之余,也依样画葫芦,不多久便也成一盏。 这娱乐激起她极大兴趣,才一夜,两人就做成三十余只手掌大小的萤灯。且那飞萤果然如鱼玄机所说,极为明亮、非平常飞萤可比,取一小袋萤灯置于房中可充当夜读银烛;放置于亮处,那飞虫便如死去,然而一到暗处,就像新烛摇摇而烁。鱼玄机还颇为骄傲地断言这小虫九日之内不吃不喝也能发光,足够亮满八夜时间。 莺奴问她:“收集这许多萤灯却是为何?” 鱼玄机笑道:“自然是为了下地宫。” 这日晚上在竹林里捕萤累了,鱼玄机终于对她讲起了那个藏着血棠印的地宫,也就是秦棠姬和池小小无论如何也要闯进去的地下迷宫。 那本是天枢宫建造的、用于贮藏防盗的地宫,名叫亡市,寓意那地宫将不再有活人走动,唯有英灵一如生前歆享其内的宝物。相传这地宫从第一代宫主便起建,其构造得天造之赐,奇绝人间。每到一代宫主成人出嫁前,便会稍稍维修,所得彩礼也会挑贵重的收藏在此。数百年时间算下来,其中堆积的典籍宝物不可胜数,这也是亡市名声走漏、招引盗贼的原因。血棠印既然自第一代宫主起便是天枢宫的宝物,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且必然被收藏在最深处。 然而从鱼玄机的观察来看,这么多年来就连找对入口的人都屈指可数,而能活着出来的可能还史无前例。她讲到这里好像甚是激动,说地宫里的重重机关不能物尽其用,叫她觉得浪费极了。 莺奴问她可知道如何走出去,鱼玄机却摇了摇头。夜风拂过她脸,似乎令她显出一分倦色: “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天枢宫一脉相传的宫主。从秋老爷子开始,天枢宫上下的典籍就已经断代了,还能的所剩无几。过往宫主只留下日记与少数简章,各种机关的精细图样都已经随太宫主花深宛葬身火海。当然啦,太宫主自焚的那座楼里究竟有没有亡市的地图,我本来也很怀疑,或许那地宫本来就没有地图;各代宫主的日记,都写得像天书一样,所用的文字起初并非汉字,而是逐渐换成汉字。越是接近地宫建造时的宫主所写的东西,我越是看不明白,回溯到最初三代宫主写的日记,原书我就已经一个字也看不明白;我父母在世时花了数年来翻译抄写那些日记,我们对之仍是一知半解。要说我能看懂的,是从前朝文帝那时直到太宫主死前共计一百五十年的日记——也就是说更早前百余年的记录,除了图画以外,对我都像废纸一般。我、秋宫主以及我父母亲就算再怎么搜集后面日记中的只言片语,也没有办法猜到那个地宫究竟长什么样,只在炀帝时一位宫主的记录里清清楚楚看到过六个字,叫‘天地海泽成市’,当时我的母亲猜想那是亡市的四个分支,正对应四象所栖,朱雀飞天,白虎伏地,青龙出海,玄武临泽;按着这条思路去求证,果然能在其他宫主的日记里得到对应的形容,如此一来,我们才得到其余有关那个地宫的消息。 “除此之外,我还在一位宫主的日记中找到过入口,虽然她写得十分含糊,但我和秋宫主、我父亲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了——师父和父亲开始接触天枢宫这些机密的时候,都是成人了,可我从小就在看,儿童的目光总与成人不同。那位宫主提到修葺地宫时“不堪毛刺”,这山上有毛刺的植物又实在不多,自然是循着毛刺一片片摸索过去就好了。我曾有五六处尤其爱去却又尤其怕去的地方,爱去是因为那里蛇莓丰美,怕去也是因为蛇莓枝藤上遍布倒刺。这五六处地方都还没有摸索完,我就已经找到那个入口了。找到入口以后,我曾经两次偷偷下过地宫,可是不得天时地利,我对那下面实在是知之甚少,不敢再深入;那之后我得知池小小这个贱人也开始觊觎起亡市,便不愿意轻易在入口处晃悠,她可有为此花一点心思么,也配坐享其成,真是气死我了!”她讲到激动处,双颊通红。 “你师父和池小小留下我,一是因为我说,杀了我她们也必死,可这不过是我的推断,毕竟此前谁又杀过观音主,没人知道;二是她们大约寄希望于我,以为我知道如何从亡市全身而退。可是你看,我们三代天枢宫主绞尽脑汁钻研数十年,也不知道地宫的九牛一毛,我怎么可能事前知道如何全身而退。你师父和池小小一旦知道这两个事实,就完全没必要留我到见到血棠印的那一天。你还记得吗,”她侧过头看看莺奴,眼中似乎有一丝无奈,“我说过,我没有什么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功,除了凭一颗脑袋一条舌头,我无法在这个刀剑说话的世上生存。这几个月我真的每夜都要梦见父亲,我知道每每梦见他要我好好练武,都是因为我自己痛恨自己没能练就一身护体之法,因而在梦中臆想出父亲的模样责怪自己而已。托梦之言,本为荒谬,我其实不信父亲还能有这样的灵通,死者已逝,假若真有魂灵,我能安抚爹爹的不过是在这世上好好活着。” 莺奴惘然道:“我若是你,宁可相信那真是爹爹托梦给你。本来孤独一人,哪怕没人作伴,也好想想有故去亲人暗中庇佑。” 鱼玄机仍旧摇摇头。“魂灵这东西,你我都从未见过,又何必去信呢。你若陷入随便一种信仰,就有人从中利用;但凡你判断是非有了教条,别有用心的人就能操纵你,万万不能让他人觉得你是这种人。”她说话的神气完全是个大人,莺奴都有些懦懦不敢发言。 她却突然笑了:“——不过,也正好是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走过那条路,这游戏才好玩。假如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一路玩下去也未免无聊。或许我真的死在那里,也不枉历代那么多宫主为此花的心血了,我心中有这准备。” 她说这话时,满山遍响一阵夜枭,回音激荡,两人手边堆着的小小萤灯都似乎受了惊吓,光芒闪烁。莺奴定神再看鱼玄机的双眼时,只见她满是愉快地望着月光如水的山巅。 “我父母早亡,抚养我到如今的除了秋扫湖,还有一人——” 莺奴瞳子一缩,“李深薇。” “我是秦棠姬弑亲仇人的养女,我要与秦棠姬斗智斗勇,也算是天命安排的,所以我早就准备好了。你师父活下来继续成为我的观音奴也可,丧命于地宫也好,这两者都可以保深薇娘姨万全;我最怕的是我死在下面,而你师父取代我的观音主之位活着上来。我不知她有多么想杀掉娘姨,但我绝不许这样的事发生。所幸你师父头脑纯粹,我也还有些回旋之地。至于池小小,我一直弄不清她是何方神圣,已经查得不想再查她究竟是谁了,只好不去管她;她年纪大了,受过许多伤,体力上恐怕是比不过你师父的,若是比不过你师父,我大概可以借你师父的手除掉她。” “这血棠印究竟是什么神物,能让师父和池小小都这样执着呢?师父本不会为虚无之物这般坚持的。” 鱼玄机摇头:“从第一代宫主虞氏的日记来看,血棠印应该是从那时起就在她手里了。我说过,她的文字我们不能完全明白,但图画却瞧得清楚。后来的宫主也画过那枚宝印的模样,和虞宫主所画的大致是一样的,是一块通体鲜红、形态怪异的宝石,底部有一小块磕损或是天然的平坦处,蘸取朱脂可以在纸上敲出一朵海棠花般的印记来,因此后来的宫主叫它血棠印。这是天枢宫正经的记录,除此之外,我也搜刮了不少坊间杂说,大多都是些胡乱传闻了,光怪陆离,不甚可信。这个宝贝当初是如何到了祖宫主手里、究竟用途是什么、为何有它自己的主和奴,都有各种说法,我干脆谁都不信了。至于它的功力,我却可以亲身感受到。我从出生就留下了这个印记,注定一生要与它共存,所以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我也要赢过你的师父和池小小。” 她又紧接着说:“的确是场鏖战,不到最后我也不知算不算结束。我不但要活着见到血棠印,而且最后要将它占为己有,我才能继续活下去。而你的师父和池小小都不同,有没有那颗印,只是寿命功力增减;但如果印主身份被她们中任何一人夺去,就意味着我这个旧印主必须当即去死,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我本来也没有功夫在身,血棠印落入他人之手,我就必死无疑。” 莺奴看着她侧脸,心中浮起一丝不忍。鱼玄机皱眉沉思的样子,早已没有一个孩子天真烂漫的神采。她想到鱼玄机每每显出骄纵任性的模样,竟有可能都是故作姿态,心底其实事事都经过精打细算,把真心实意压在脑海深处,戴着儿童的面具拼死向目标接近,这样活着何不比在江湖上用刀枪厮杀更累? “小宫主,你如今才十四岁呢,以后的日子还长。师父说过一段话,说江湖上的人就像湖塘里的鱼儿,蠢笨的会被钓走,残弱的会被捕食,唯有余下的能抢到食物而越加壮硕。小宫主你既不蠢笨也不残弱,等长到大些,一定也是极其强健的。” 鱼玄机只是低下头,捻起一只萤灯把玩,一边笑道:“争斗来时,谁管对手年龄几何,当然是越弱越好。她们不会等到我二十岁翅膀硬了再来的。更何况等到那时,她们就变成了老弱。人都是权衡利益的,于自己越是有利就是越好。”她状似轻松地一笑,续道,“没有错,弱肉强食本没有错,她们夺不夺得走血棠印我也很是好奇。” 她站起来,望着远处暗夜中寸寸青黛群山,忽然抬起手将那只萤灯的丝线解开,看着飞萤如细流般倒流而出,她一字字道:“毕竟我很有自信。”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章·众鸟争浮沉(上)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鱼玄机和莺奴在山野里花了三夜,共做成一百盏手掌大小萤灯,暂时收在日光映得到的蚕房内,好让萤火虫不在白日浪费寿命。 两个孩子为此次日睡到日上三竿,直到芳山来催促方才起身。短暂休养了一上午,鱼玄机似乎又精神饱满,莺奴看她时,都能发觉她瞳中含光,仿佛已经开始期待那场亡市之旅。 侍女们似乎也看出小宫主这两日异常抖擞,午饭特意安排后厨多做了些荤腥,并浓炖一盅老鸭,鱼玄机对此倒是十分满意,心情舒畅吃完午饭,她照旧把空碗向桌上“咚”地一放,道:“芳山,给我宰只仔猪,现在就去!” 侍女芳山饶是知道宫主常常口出怪语,所言荒诞不经,也吓了一跳。她确认了一次:“宫主可是已经吃饱了?” 鱼玄机看着满桌残羹剩饭,朗笑道:“我当然是饱了,这仔猪是为聚山的水神备下的。” 芳山道:“宫主想必又看什么志怪了!要祭水神,婢子自然拦不住,可是宫中那老母猪肚皮圆圆,仔猪还要半月才下得来。” 莺奴也一脸疑惑地看着鱼玄机,她却十分正经:“《江南道名山省考》上明明白白的写了,聚山上有口深潭,若要行事顺利,必免不得祭一祭潭中水神。我现如今有大事要办,不去祭拜一下心里怪怕的。”她转过头看着芳山,“宫里没有仔猪,别的什么鲜肉也行,要有半个我那么大,宰杀干净给我便是。”她比划了几下,难得见她这等上心,像是把这事看得十分要紧。 芳山叨扰不过,满口答应道:“是是,我稍后翻山去镇上买一头来。只是宫主——《江南道名山省考》恐怕又是你杜撰的吧。” “这书白纸黑字,成稿就在我书桌上,前天才刚编完。你也正好拿下镇里去卖给抄书的,说是从天枢宫偷偷流出的珍稀古籍,也好多换几个钱来。你要记得装作舍不得的样子,乘机把卖价喊高些!”她摇摇头,叹道,“我小小年纪就要为宫里的生计熬得头发花白了!” 莺奴忍不住遮着嘴笑起来。 “可还缺这么几个小钱么?你欺骗无知百姓,秋宫主听了可是要不高兴的。” 鱼玄机便踢脚喊起来:“不高兴正好!他想来教训我就早点回宫一趟,我给他准备好了野草大补席,吃得他没空骂我。” 芳山连连称是,忙退下了。莺奴紧接着拉住鱼玄机问道:“你果真是要去祭水神么?你原说过从不信这些牛鬼蛇神的,今番说这些话又是卖什么关子?……” 鱼玄机拿筷敲敲桌沿,道:“这次是真的,并不是我诓骗谁。虽说《江南道名山省考》确实是我杜撰的,可那水神的原文就在第十二任宫主的日记里。她提到旧宫东南某处有一个深潭,‘安泽行市,势也’。安泽行市,意思不就是说亡市的泽部是照着深潭的模样建造么?意思是泽部和深潭的地势非常接近,因此按照深潭的结构建造也是符合情理。她还说每隔五十年,当值的宫主都必须去那深潭内祭祀一次,备下童牲肉鬯;水底有神,非生肉不食。”她见莺奴听得呆呆的,又解释道,“我才不信那真是神,但那食生肉的总不能随便打发。我心地如此善良,童牲就免了,肉鬯少不了它的。我打算等芳山把肉畜给我准备好了就去请请神。” 莺奴眼中一动,乐道:“我也去。” 鱼玄机歪过头来,道:“我们可是当真跳进水去祭祀呢,你跳么?” 莺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鱼玄机便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来。 ------- 芳山次日五更便将一头足月小猪宰杀洗净,端端正正摆在了玉衡楼厅堂中央那张大桌上,还有模有样地交错贴了黄符,点上一炉香。鱼玄机下楼看见这场面,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只见那黄符上一条写着“南海观音保佑万事顺利”,下一条压着“西地王母宫主早些回来”。 鱼玄机用指头挑开那两道黄符,拿出准备好的红绦捆起小猪,驮到背上就朝着等在门口的莺奴喊了一声:“走!” 鱼玄机随身带着一幅简陋地图,说是按着宫主日记和其余杂考画出来的,大约能找到那眼深潭。按地图,这深潭位于河谷尽头,离天枢宫颇有点距离。 根据各类杂考所写,有一眼深潭是谷中河水之源,水深难测,恐与东海相接;据传这又是整座“龙脉”的龙眼,是山中灵气最盛之处。水潭两侧有两山相夹,潭眼宽约三尺,至于潭水深处还有什么,无人知道,只有曾经的宫主提到里面有食生肉的水神。 两人出发时,恰是旭日初升,两名少女先是翻过天枢宫所在的山头,又沿着地图所指穿过两三茂密丛林。这跋涉比不得在平地赶路,首先是山地难走,其次是鱼玄机驮着一头近三十斤的小猪。莺奴不忍她一路背着,两人便轮流背着仔猪前进。 又是夏日时分,日头升高后,不觉间两人已是汗流浃背,面颊通红了。鱼玄机身上带了些草果小饼,她找块土坡坐下,将小饼分给莺奴两块,道:“歇歇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莺奴体力却是充沛的,只是见鱼玄机劳累,便也挑了她身边的空地坐下来,对着小饼咬了一口。这小饼不知是怎么做成的,入口香脆得很,而又香味独特。鱼玄机见莺奴虽不说话,但看着像是爱吃,便把手上剩下的那个也分给她,笑道:“春末夏初了这东西我便爱吃,宫里每到这时候总是常备的,回去还有一筐刚做的,你喜欢就多吃些。” “这东西怎么做成的?若是哪天我吃不到,可以学着做呢。” 鱼玄机微微一笑,道:“你堂堂蚀月大弟子何必花心思在这上面,做这饼极费功夫,先要在深春时收采熟透的莓果,晒成干;磨精的谷物杂粮粉与生蛋揉成面团,加入莓子干,捏扁了在厚铁上慢慢烘熟,放凉后还要去太阳下晒透了才能收起来。逢多雨多风的日子,成色便不好;风调雨顺的饼子大年,也不过做成四五筐而已,我吃上两个月就见底了。——你也别去费心,想吃时趁着我还未吃完到宫里来,总不会少了你的。” 莺奴眉眼十分羞涩地低下去垂了垂,这便是她表示同意的方式。 鱼玄机将手中剩下的干粮一口塞进嘴里,对着地图看了片刻,又向身前的山谷看了一眼:“应该是那里了。” 她抬手所指,正是两丘所夹的尽头,低洼下去夹出一片窄窄的平地来,两座小丘在此如同被什么切断拉开,地势极陡,峭壁下慢慢蜿蜒淌出一道溪流,这细流一路向下,逐渐汇流而成一道小河,再向前大约就汇入溪谷长河。 莺奴看了这场面,面色有些奥妙起来,片刻忽然回过头来对着鱼玄机轻声呼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 鱼玄机转过眼看看她,惊问:“什么时候?” 莺奴摁住太阳穴仔细回想一阵,连她自己也能确定她绝对没有来过此处,可这画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我……说不清,可能是梦中罢?……” 鱼玄机没有嘲笑她,而是若有所思地低吟道:“应该不是梦。” 这一下莺奴也吃惊了,问道:“莫不是我更早前真来过么?” 鱼玄机摇摇头,她心中也是惊涛翻涌。 她也不敢告诉莺奴,她虽说“我是知你来龙去脉的唯一人”,其实一切也都来源于她的推测拼凑;这种等级的欺瞒对她来说算是家常便饭。可是那推测大体是对的,莺奴果真是“她”——是鱼玄机从小就为之魂牵梦绕的神秘女子,“她”出现在传说和书页上,出现在图形和咒语中,“她”的倩影曾经出现在天枢宫的每个角落——莺奴还在问她,鱼玄机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片刻,她拉紧捆着小猪的红绦,沉声道:“总之去了潭边再说。” 两个人从山丘谨慎攀援而下,在夏草中逆流寻到溪流尽头,鞋面早都打湿,大半陷进泥地,狼狈不堪。头顶又是艳阳高照,水气湿重之处,蚊虻肆虐;再加上鱼玄机背后驮着一头新死仔猪,蝇虫嗡嗡不绝于耳,两人几乎是逃难般慌忙奔至溪头,鱼玄机解下仔猪便用溪水扑身,就差在水坑里打滚,才稍稍缓解蚊虫叮咬之苦。她抓了几把野草搓在身上涂抹数下,又捞起几捧烂泥擦在头脸上,算是防虫近身;她浑身沾满污迹,仿佛一头小小泥猪,模样看着极为可笑。如此这般一番后,鱼玄机便拖着仔猪,依着山壁开始慢慢寻找那眼深潭。 这道山壁周长大约有两百尺,一尺尺正搜过去,忽觉脚下一虚,踩着软绵绵湿答答的一团水藻。鱼玄机低头审视了片刻,向着远处莺奴喜而高喊道:“找到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一章·众鸟争浮沉(中)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莺奴凑过去看时,正是一眼漆黑深潭,潭周杂乱生着些怪草,老萍散乱,然而并不秽臭,也无蛤蟆产卵的痕迹,可见潭水深且时新。伸手去触时,这潭水比溪水还要寒冷几分,一想到这潭水与东海相接,人还未亲眼目睹其真容便已有深不可测的吓人气势。 两名少女顶着烈日在潭边找块草地坐了下来。鱼玄机看着潭面,忽然发愁道:“恐怕这潭水比我想得还要深,光凭一口气也潜不到水底呢。”说着探了探衣袖,取出几段丝线来。这几段丝线模样平平,鱼玄机却很是宝贝,向莺奴展示一番,道: “此乃天蚕所织,可承千斤,虽然还是从太祖宫主那代传下来的遗物,可天枢宫内如今还有上百斤的机关靠它牵引,绝不轻易断裂。我们这就去抱些大石来,稍后拿天蚕丝绑在脚上,等到了潭底再解开。”莺奴点点头,随她一道在峭壁底下搜索一番,抱来三块三十余斤的大石,捧至潭边,各自在脚上绑定,又替那小猪绑了一块。 一切准备完毕,两双少女的腿便浸在潭中。鱼玄机伸手蘸水抹了抹额,向潭水照了照自己面红耳赤的模样,长出一口气,这才下定决心,转过头对莺奴说道:“下去么?” 莺奴并不开口回答,只把那三十余斤的石头抱在怀中,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鱼玄机抛出一个肯定的眼神,也将大石牢牢抱在怀里。才深吸一口气,忽听得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鱼小宫主,别来无恙啊。” 两名少女手搭凉棚朝着声音来处看去,抬头只见峭壁上不知何时站着池小小,青衫猎猎。 池小小运力,说话的声音随着内力传进两人耳膜:“小宫主那日晚宴上将我二人丢在身后,小小真是委屈得很,本有许多伤心的话要对宫主说起,可好在托你的福,我如今已找到比你更有力的伙伴,也可说是因祸得福了。”说话间,身边现出一个火红的影子来。 “师父!”莺奴一颤。她虽然在天枢宫流连忘返,却还记得师父必然要责怪她,此时见了秦棠姬,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距离太远,她看不清秦棠姬脸上是什么表情,只听到她幽幽说道:“你若再不回来,算是叛师了。” 池小小在原地左右踱了几步,娓娓道:“相传三百多年前,天枢宫的元祖宫主虞姬正是在这里受生灵神之意接过血棠印,受意之时,万物为之低头,这口深潭中盛满的不是清水而是鸟兽之血。三百多年过去了,小宫主重访此处不知是否又要血染深潭,天地为之变色呢。” 鱼玄机暗暗咒骂了一声,啐道:“老妖婆!一时大意被你跟到这,你别得意,你们两个脑袋加起来还比不过我,更何况我找的伙伴比你们还要强呢!” 莺奴连忙摇摇她要她闭嘴,被鱼玄机手上一挥扫到一边。 池小小哈哈大笑,激起山谷间一阵回声,竟让莺奴想起了那晚在竹林里听见的夜枭:“乳臭未干,便自鸣得意。也好,这就送你下去喂了饕餮罢!” 忽地日光一闪,从峭壁上飞下块石子来。莺奴还未反应过来,身边鱼玄机痛呼一声,松手去捂头,抱在怀中的石块“嗵”一下滚进深潭,振起半人高的浪来。莺奴用袖遮面的瞬间,鱼玄机便已经随那巨石整个窜进潭中! 莺奴这才想起,之前她二人已将大石与腿脚绑住,鱼玄机竟是生生被大石扯下去了。她疾呼:“小宫主!小宫主!”一边探身去看潭中景象,哪里还能看到鱼玄机的半点影子,只有重重气浪不断翻腾出水面而已。她焦急得六神无主时,回头见那祭牲还在岸上,忽然秀眉一皱,夺手抢过红绦捆绑的仔猪,捏住鼻子深吸一口气,稍动腰肢将怀中巨石推进了潭水之中,也跳了下去! 不过转眼,拴着丝线的脚踝宛如受到巨兽撕扯,莺奴尚来不及完全准备好,潭水的沁人凉意旋即将她整个淹没了。水从耳道猛地灌入,那一瞬间当真如同落入地狱一般,想叫喊都无法开口、想挣扎都不得动弹。她亦不敢睁眼,只能感觉到身旁一片漆黑,一股未知的恐惧忽然将她牢牢攫住,除了随着这快得可怕的下沉,恐惧不断膨胀之外,她好长一段时间都抓不住其他感觉。原来抱着大石下沉虽然快,然而也太快,人是很难承受压力这样大起大落的。起初莺奴耳边还有泡沫划过的声音,很快就只剩下水流沉闷的空虚杂音;这潭水之冷,手脚关节也像是冰冻起来般,仿佛有谁将她全身血液凝结起来。若她真有机会体验一次实实在在的死亡,大概就是这种滋味。 沉下去又是良久,她才像受重击后慢慢醒转,在剧痛中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漆黑。 身旁除了漆黑,一无所有。 她艰难地扭动仿佛冻结的脖颈,抬头看那水面,已化作拳头大小的光源,早已照不亮她所处的深度。她也不知这口潭左右宽几尺,只因什么也看不见。 更可怕的是,绑住她的是可承千斤的天蚕丝,而石块巨大的重量还在拖着她快速下沉。她的腿被扯得笔直,连稍作挣脱都没有可能。 难道真的要沉到水底去?鱼玄机又在何处,莫非已经更早沉到深渊里去了,还是与她一样,还在“坠落”中? 然而她连这眼潭水的底在何处都不知道! 胸中所含的一口气也快要消耗殆尽,还在用力挤压她快要裂开的肺叶。她感觉到冰冷的眼窝处忽然涌上两点温热,是极度的恐慌下不自觉溢出的眼泪,可在这突如其来的地狱里,她连哭出声来都不能! 水深还在增加,莺奴只觉头痛得太阳穴快要爆裂、胸也快要炸开。她拼死踢了踢绑着巨石的右腿,只是在深水中失去了平衡,几乎让手中那祭牲脱手而去。 祭牲! 竟差点忘了鱼玄机对她说的那头食肉水神。她心头一缩,再也忍不住要破体而出的恐惧,樱口一张,口中的空气“啵”一声化作折射着浅光的幽幽气泡,扶摇而上,宛如最后一点希望也离她而去。 ------- 鱼玄机浮到水面,脸色宛如宣纸般苍白。她“哇”地吐出一口凉水,攀住潭边泥土,狠狠吐息两口。 “冒犯宫主了。”池小小的声音柔婉。 鱼玄机摆了摆手,似是说不出话。片刻,她抬手抹去发髻上的水藻浮萍,啐了一口道:“好玩不?有趣吗?” 池小小媚态十足地一笑,双手抱鱼玄机上来,道:“宫主不还是囫囵在这吗。” 鱼玄机大呼两声,只道脚上抽筋痛得很,池小小便将她抬到太阳直射处,亲自用双手搓她腿脚。秦棠姬在旁冷眼看着,道:“我明明见你和莺奴都绑了大石,为何你上来了,她却还没有?” 鱼玄机道:“我把丝线绑在脚背,一抖便落下来了;那姑娘心眼太实,拴在脚踝上。” 秦棠姬忽然抽剑,嚯一声对准鱼玄机的咽喉:“都是你算计好的,你不过是想除掉莺奴。” “蠢!”鱼玄机哈哈笑道,“我想除掉她,当初何不让她在那群乐女中间被砍成肉酱?除掉她还要我动一动手指吗?我又为什么要除掉她呢,我倒是想问问教主看了!” 她伸手推开秦棠姬的剑刃,坐起来道:“这座深潭就相当于亡市泽部,如果能知道泽部的构造,到了地宫里就能免于惨死。我从书本上得来再多知识,也未必比得上亲自下去一趟。我带她来,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能够入水至深的人。说起来还要谢谢秦教主,”她抬头,“你收了这么有趣的一个弟子,既是帮我也是帮你,岂不乐哉,你也该谢谢我才是。” “你放心吧,我是因为知道她死不了,才带她来的。哪怕最后浮起来的是具死尸,她都能还魂。” 少女的眼神满是自信,似乎对正在潭中痛苦挣扎的另一名伙伴毫无同情。 潭面突然“啵”的一声,莺奴最后吐出的气泡也浮出水面。 鱼玄机见状,兴奋地喊了声:“没气了。要开始了。” 池小小宛如叹息般说道:“小宫主,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鱼玄机转过头来看看她:“此话怎讲。” “你人前人后有两副面孔,是骗取了莺奴的信任吧?”秦棠姬冷哼一声。 鱼玄机漫不经心道:“大人才用骗,小孩子之间才没有假的呢。” “哦?”秦棠姬蹲下身,一只手猛地攫住鱼玄机的下颌,几乎要将她下巴捏碎,使这小姑娘哀鸟般尖叫起来。“我的确是脑筋简单,也最看不得谁欺瞒耍弄我。哪一天再看不下去,一剑结果了你,干净利落,也懒得思前想后。”说着手上力道又加一分,此时鱼玄机早已无力再呼。 “若是莺奴不能活着上来,我要你身首分家。”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二章·众鸟争浮沉(下)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四周的压迫越加沉重了,莺奴不知道自己已经降到了多深的水中,只觉胸腔穴道都被巨大的水压层层封住,身体冷得不像是自己的,只是奇怪落到这地步却还活着——当然她也不能分辨自己真还活着,还是早就坠入地狱,又或许这两者并无分别。此刻,她只是下意识地拉着那头作为祭牲的仔猪,祈求那食生肉的怪物只是杜撰,若真有其事,这头仔猪也不知能否合它心意。胡思乱想之际,仿佛一只脚已经踏在天国之门,让她忽然宁静了下来。 刚才的恐惧,可能是到了极点,如今已经炸裂,不留分毫了。 她鼻翼一动,一股幽凉潭水便顺着喉管灌入她的肺。 恐怕这就是死吧。 从未真正死过,而这次迫而一尝,滋味淡而冰凉,万蚁钻心的恐惧之后,便是如千尺潭水般的安宁。 她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黑暗,可以看到四周约厅室宽窄的地方就是潭壁。潭壁上光洁如镜,连一棵水草、一片水苔都没有。这场面实在诡异得有些梦幻,若说此处乃是天造,这四周磨镜般的潭壁又分明像是人力所为;若说是人为,谁又能潜入这样深的潭水中,只为抛磨无边潭石? 还是说这如镜潭井真是得天造之赐,只因为这里真的是座祭坛? 莺奴朦胧中确实感觉到自己踏在什么东西上。她一阵狂喜,低头看时,乃是一片坚硬土地。如此说来,她终于是到潭底了!那并非天国之门,而是真真切切的地面!这深潭毕竟不是无底洞,她还有一线生机。 趁着肺中还未被潭水完全灌满,莺奴稍稍运动躯干,只听得被深水封锁的骨节咔咔而响,透过潭水微击耳鼓。她蹲下身,以最快的速度解开绑在脚踝的丝线,只觉脚腕微微刺痛,鼻尖掠过一丝血腥气,原来方才丝线早已收紧缠入肉中,将皮肤勒破、切进肉里。然而此时她也不能管这许多,松手便感觉到那大石顺着土地隆隆滚走,带起水波盈盈。 莺奴的心头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不祥甚至超过了靠近地狱的恐怖—— 这潭底竟是斜的?否则这石头为何滚得越来越远了? 她伸手向“地”上一摸,这黢黑表面粗糙冰冷,还略带颤动。她手向更远处摸去,竟感觉到有水流吞吐,仿佛人类呼吸时吐纳空气一般。 她在水中失声大喊,其大吼化作忧郁的咕噜声,随着身下这片“土地”隆隆而起,淹没在潭底! 没错,是那座食肉水神。 ------- 这一念如同雷霆万钧打在莺奴心上。她被巨兽掀起的水流掀翻,身体全不能保持平衡,手边能牵到的,只有那头被绑了第三块石头的仔猪。 难道真要按照天枢宫主所写,将这祭品献给水神才能度过关卡?她心中电光火石地想到鱼玄机的去向,又是浑身一颤,她未在水底看到鱼玄机的身影,难道是被充作了那具童牲?…… 莺奴不堪去想这些沉重猜测,用手拉住猪身上的红绦,将之护到身边。 既然连这食肉巨兽都真实存在,那么天枢宫主所说用食物来挡住它的攻击应当也不是空穴来风,一切就看这神奇的武器如何应用了。 土地还在咔咔隆起,莺奴借着仅有的光线,看清刚才触到的水流吞吐的地方,竟是一对怪物的鼻孔。她如今所站的地方,则是这饕餮怪物的嘴唇! 这地势实在太过危险,只要它稍稍张嘴,便能将莺奴和这头祭牲一口吸入。莺奴努力侧身想要跃开,然而水中不比陆上,一举一动都要克服沉重得多的水阻。正是这一瞬间,她脚下一滑,另一脚倏地踩空! 那虚空正是饕餮张开的嘴,是它露出的硕大口腔! 莺奴又是一声寂静的呐喊,她半个人已被吸了进去。饕餮口中散发出久未进食的草腥味,面对这百年的饥饿,莺奴怎么是它的对手? 饕餮一边挪动身体,身上鳞片一边摩擦岩壁,发出古怪的咔咔声;莺奴这才恍然大悟潭壁为何如此光洁,原来都是这头饕餮巨兽在潭中百无聊赖,用身体做磨镜石,将四周岩石统统消磨平整。这巨物或许懒动已久,鳞间已生满黏虫碎草,惹得它古老的身体瘙痒难忍,要靠摩擦解除痛苦。 她不能自控地张大嘴喊叫,却连自己都听不见声音。一股强劲的水流从身下袭来,眼看整个人都要被吞噬到饕餮深不见底的肠胃中,莺奴几近晕厥,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本还稍感安慰的死法,突然又变得这么惨绝人寰。 她紧紧抱住巨兽的一颗长牙,然而长牙上粘满了浑黏古涎,腥臭无比,凭她一双肉手哪里能攀得住!只是片刻,她就再支撑不住,双臂一松,跟着怀中仔猪一起坠入黑洞洞的巨嘴。那张巨嘴里不止一行牙齿,而是一重又一重地层叠生了数十排,如同兵刃齐齐摆放在沙场上。它的口腔才是一座真的祭坛,这森严的恐怖,人世间绝看不到。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正在她决定闭上眼接受死亡的时刻,那水流方向又是一逆,生生将她与祭牲都推了出来。 原来刚才它只是呼吸一口?抑或打个哈欠?这幅情状,倒好像是完全没觉察莺奴的存在。 饕餮这一吐,将莺奴直直向上喷出七八尺远,若不是怀中仔猪还捆着三十斤大石,她可能会被喷得更远。她在水中闷头打了几个转,吸进好几口带着腥臭的潭水,喉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睁大双眼,在黑暗中勉强分辨饕餮的鼻唇,双目中迸出一道厉光,双腿一蹬便往它面上游去。 可能正是因为不能看清这怪物的全貌,才不会增添无益的恐惧和退缩。莺奴决定一搏。 她攀住饕餮张开的上唇,身体垂到它的两只鼻孔左右,托起大石,便塞进那巨兽小小的鼻孔中——说是小,也足有半人大小,大石还不足以完全填满,然而正好能横着卡在其中。 莺奴一鼓作气,将猪尸横填进另一只鼻孔卡紧。这样,她就用大石、仔猪和连在他们之间的天蚕丝做成一只秋千,她自己双手扳住那线天蚕丝,将身体挂在饕餮的两眼鼻孔中间,静待机会。 她的两腿稍下,便是这怪物的眼。借着黑暗中的视力,莺奴能看到饕餮的眼睛很小,只有她手掌的尺寸。而此时,它正瞪着眼睛,似乎看着这纤小的不速之客正以这种有点可笑的方式挂在它的脸上。 片刻,它似乎感觉到了鼻孔中有些什么异物,扭了扭身体,潭中便立刻回响起古怪的咔咔声。它的身体只要稍稍移动,就像拔下木塞一般,莺奴能借着眼角余光看到她身下的水体中映来奇异的光线——原来在这眼深潭的底下,还有一片天地,风光大为不同,似乎长着许多幽光盈盈的植物,反倒比头顶还要明亮不少。 从这个深度游上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潭壁光滑无比无可攀附,她不能在那上面固定身体。不论她游得有多快,只要还逃不出这段镜潭,就都能被饕餮轻松吸回。 既然如此,她暂时的选择只能是往下,或许在底下稍稍转圜后,饕餮离开这眼潭井,她还可以原路摸索出去。 饕餮还在扭动,而且似乎在往下游。莺奴心下稍稍放松,因为它若是向上,她就会被卡在岩壁和饕餮的头之间,必然被磨成碎屑。 咔咔声响彻深潭,莺奴整个人随着巨兽左右摇晃,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这感受实在痛苦,而且她嵌着天蚕丝的双手应该已经划破,若是饕餮再任性些,她扳着丝线的八根手指可能就要被生生切磨下来了。 饕餮的头和岩壁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脚下透上来的那一丝丝幽光愈加明亮,低头看时,脚下的空间约有十间堂屋般高大。莺奴准备好,深吸一口。 也正是这一刻,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然在呼吸。 没错,在这冰凉的水中,她竟然又能呼吸了,且此前这么长的时间,虽然她自己起初未注意到,但她其实早就在呼吸!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又能够呼吸了,吐息感觉和陆地上呼吸空气颇为相似,只不过呼吸之间心肺便会感到一阵冰凉;因此她每呼吸一次,身体的温热也就被水流从体内带走一些,使得她体温与冰冷潭水逐渐平衡,不再觉得寒意刺骨。总而言之,这具身体在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适应这个水底世界了。 自己能在水中呼吸,究竟是因为身体原本就有这样的构造,还是因为自己有不死之身,所以可在这等危急的情况下突然变化出鲛人的能力呢? 那年被师父在河边救得时,她究竟是原本就在河水中生存,还是被人抛到河中?或许她果然是水中长大的也未可知! 她脑中飘过万千思绪之时,脚下光芒忽然大盛,她知道时机到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三章·振衣起踯躅(1)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莺奴看准那道缝隙张开的片刻,双手一松,便被饕餮摆动带起的水流倏地吸了下去。她体轻如燕如鱼,从未如此灵活过。而一到饕餮身下,水底景色令她一时叹为观止—— 这分明是一座花园。那闪着幽光的不是水草,而是一头头细蟒似的活物,半个头钻在潭底的沙中,尾部高高翘起,随着水流摆动。细蛇如簇,本是叫人不寒而栗的画面,此时却不知为何看来尤为幽静,宛如生灵之苑。她腰肢稍稍发力,缓缓下潜接近那片蛇田,手掌衣摆所及,小蛇便胆怯缩进沙土,光芒也随之一暗。莺奴觉得有趣,在蛇田上游弋两圈,发着幽光的小蛇似乎也十分友好,只是她靠近时躲进土中,令她眼前暗些,既不咬她,也不逃走。 然而背后咔咔声又接近了。这一次不是饕餮的鳞片与岩壁相互摩擦,而是饕餮笨拙游动时老鳞作响,宛如生锈的刀刃彼此贴紧时发出的刺耳声音。莺奴抬头,这一次她能稍微看清这巨兽的长相了。它从潭井将自己硕大的身体倒行排出,首先映入莺奴眼帘的是一条鱼形的尾。 这扇尾大如屋顶,只是微微扇动,莺奴就看到底下已掀起一阵狂沙。 随着那阵狂沙掀起,蛇田中的小蛇就纷纷躲进沙中,偌大潭底又开始转暗。 莺奴突然意识到危险所在,慌忙用力刨挖身下细沙,也想效法小蛇躲进土中,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没想到刚从它口中逃生,竟还是躲不过第二击么?她不甘心,伸手狠狠抓住土中两根细蛇,说也奇怪,沙土虽然松软,小蛇似乎也不堪一握,此时却尤为牢靠。面前一股漩涡拍来,莺奴竟能岿然不动;只是满面泥沙也席卷而来,呛得她只能塞气闭目。 现在她只能靠身体的触觉,判断水流的方向,来猜测饕餮的动作了。 她能感觉到这水中巨神已然完全从窄窄潭口解脱下来,游弋到深深潭底。它游得极慢,似乎是因为体型实在太过硕大,动作略猛就要碰到四壁。它悠悠巡视,宛如缓缓漫步着搜寻猎物的庞大幽灵。 莺奴的心脏跳得快要从口中迸出。她不能看到头顶的景象,也不敢看。 忽然,身下的软沙传来一阵长颤,由远及近;与此相伴的,又是那古怪的咔咔声。莺奴凭直觉也能知道,远处的巨兽已经张开巨口,埋入沙中吸食蛇群,这便是它下唇铲过坚硬潭底石块时发出的声音! 它竟是真的饿了! 这百年来,它吃的不是人送来的童牲肉鬯,而是潭底沙地上这些柔弱小蛇。或许它月余才一食,而一餐即是千百生灵。 莺奴心底一阵恶寒。也就是说,如果它游向自己,被卷入那副秽臭奇寒的肠胃也不过是它轻轻一吸的功夫而已。 想到这些,她便连双手都酸软了,每一刻都像是等着第二次死亡。 她感觉到背上擦过一丛细鳞。那丛细鳞不比得刚才在潭井里摸到的那样粗糙,密些,也柔软些。莺奴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是它的腹鳞。它从她头上擦过去了。 莺奴抓着细蛇的手更紧,只要躲过那扇屋顶般的尾,她就活下来了! 兜头盖脸的沙灌进她的衣领,甚至有不少钻进了她的耳鼻,直向喉肺流去,然而她不敢动。那些沙将她浅浅掩埋起来,如同一方小小水墓。正在此时,一股奇大无穷的水流从背后袭来,她手上力道也更大,她一手松开小蛇,向更深处抠挖、妄图抓得更紧些,指尖几乎碎在沙里。 那巨尾带来的水流像是无形的手,提住她的衣衫向外撕扯。莺奴定住心气,腰背绷直,一点内力向脊柱运去。 便只坚持这片刻就好! 只这片刻就好!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四章·振衣起踯躅(2)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她心中不禁尖声呐喊,因为这是她有记忆以来所能受的最大抗力了。在这大自然孕育的奇诡生物面前,之前在人类间所受的那点气力,根本不值一提。 水流渐弱。 莺奴恨不得此刻就睡在沙土之中不再醒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 她抖抖螓首,将掩埋她的沙粒振走,借着剩余的水流劲道缓缓飘起。饕餮正在前方缓缓游远,并不时从不知是鳃还是鼻孔中喷射出误吞的细沙;远处的蛇田已然安静下来,现出片片幽光,然而已经远不及刚才那般浓密。这一口,饕餮恐怕铲食了数千条小蛇。 而她自己刚才也是死里逃生的一条。 莺奴深吸数口气,想回头看一眼那几乎夺走她性命的怪物,然而身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间,身下沙土索索而动,光芒大盛,万千小蛇竟然如焰火般从沙中冲出,又齐齐贴地来回急速游动,汇成极为明亮的宛如波斯地毯般的光海,旋转几圈后,朝着一个方向逃离开去。这光芒盛如白昼,将整个潭底统统照亮,也照亮了蛇群逃离的方向——在潭底石壁上有半人高的裂痕,灯蛇便从那里急速流出。眼看身后小蛇也即将超过自己,莺奴用力一蹬双腿,跟着蛇群向那个出口游去! 在身体穿过那道逃生之门的时候,莺奴鼓起勇气看了一眼那光耀之下的饕餮巨兽。 那形体竟如同一块生着鱼尾的漆黑巨石!这大惊之下的一瞥,根本不能让人分辨它究竟是活物还是死物,若是造物主竟也能造出饥能食、痒能动的石头,接下来还有什么不会发生? 莺奴这一刻只能顾着向前拼命游动。 前方是一片宽阔水域,莺奴心胸一爽,虽然还不知道前方迎接她的是什么,却莫名感到一股轻松。她又心有余悸地向后看了一眼。 这么说来,这饕餮是被困在了潭井中。也许是体型尚小时从这个缺口误闯了进去,结果日渐肥硕后再也出不来了。 不管怎么说,一劫已过,前方还不知有什么劫难,她须得心中有备。 莺奴先是脱下宽大的外袍——这衣裳如今只能拖累她的行动。她将外衣四角扯紧,游回那道缝隙,堵在出口,像是与鱼玄机一道制作萤灯时一样,拿外衣捕捉灯蛇。 只是片刻,外衣里蠕蠕欲破的已是捉到不少。莺奴满意地一笑,用腰带将外衣封结,做成一盏蛇灯,拉起它便向前慢慢游去。 渡过饕餮这关,莺奴眼前是一片极其开阔的水域。虽然开阔,怪的是抬头向上见不到一丝天光,仿佛这么宽广的水域,统统被埋在地下,地势好似地底湖。倒也说得通,这位置向上理应是方才她与鱼玄机一路走来的山地,若她此时向上,必然遇到难以掘开的坚硬石地,因此她只能接着向其他方向探索。 向前,向左,抑或向右? 三面都是一样的宽广无垠,看不到分别给她准备了什么难题,她能做的只是默默祈祷,然后凭直觉选择一个方向。 莺奴咬了咬牙,径直向前方游去。 然而这水中行进有何等枯燥,只因四周风景绝无一丝变化,她无从得知自己究竟已经前进几何。这种单调的游水做得久时,她连时间的概念也一并失去,如今已经完全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了。 这样向前不知多久,前面似乎有了变化。然而这变化并不能轻易言状,莺奴只是感觉身边的水流不如方才自由,仿佛所处的空间开始受到容器的制约,仿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四周变出几堵墙来,将水与她一并关进某间密室内。 她还在疑惑,灯蛇已将她身周处境照亮:她四围果然现出墙壁似的障碍,此时还算宽裕,然而正向着她前进的方向逐渐变窄,呈漏斗状通向某处。 此时此刻,进是不进?莺奴心上一转,她不知自己是何时进入这个锥筒内的,然而极有可能,刚才她不论如何游、向何处游,都会沿着这水下洞穴来到这里——既然这墙出现得神不知鬼不觉,想必原路返回也会发现这是方圆几里唯一的出口,亦或是某处的入口——不得而知。 她没有别的选择。 莺奴挺身前进。这一次身周的石壁远不如饕餮潭中那么光滑,星星点点长着细小绿物,其叶或如五星或如鸡心,或如鱼骨或如龟背,叶片上皆落满白尘,只在莺奴经过时略略飘动,细长者状如长虫摆尾,粗矮者则如蛞蝓蠕蠕。而覆满整个洞穴的白尘,将此处渲染得仿佛大火侵袭后千年未动的死城。 若是在平日,莺奴早已忍不住对幽暗的恐惧,此时却有些破釜沉舟的勇气从心中生出来,拍着双腿继续向前。她的鞋子自然早就落在了半路,如今只是裸露着双脚。 灯蛇的亮光到了暗处似乎又盛了几分。通道正在变得越来越窄,莺奴有好几次想要折身回去,害怕这通道到最后只是个死胡同,而等那时自己可能就已经卡死在四壁间,回天无力了。 她不敢往坏处想,克制着心中的不祥预感,将蛇灯举得远些,看了看前方的情状。 前方,通道已经窄得只能容人侧身滑过。假如前面通道还要变窄,那她连转身回头的机会也没有了。 进耶? 不进耶?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五章·振衣起踯躅(3)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莺奴有些无助地停下来,勉强直立在比她稍矮半寸的通道里,前后顾视几番。蛇灯里的小蛇盈盈而动,仿佛也和她一样焦虑。 莺奴无声地叹了口气,向缝隙里伸进手去,掏出一条小蛇来。她心里暗暗道:“我不能选,你便替我选吧。”微微松手,那小蛇获了自由,哧溜一下便向着莺奴掌心外滑脱开去。它灵巧的身子绕着莺奴转了两圈,缓缓地游向了更深的洞穴。 “你也要我试一试么?”莺奴心中一沉,稳了稳心口,拾起蛇灯便蹬脚起来,侧过身向深处进入。石壁上沉积着不少尘沙,惹得她不时呛住。 石壁粗糙,不断摩擦着莺奴手臂和脸颊,刺痛无比。她咬着牙,用力攀住石壁,不敢放松。一寸一寸向前时,通道似乎没有再变窄,只是这逼仄路途究竟还有多远,莺奴一点也不能确定。由于剩余的空间里,她甚至不能将蛇灯举到眼前,便只能靠着感觉朝一个方向爬;这段路里,狭道是向下通或是向左右弯曲,她完全感受不清,莺奴再一次心中不安,这水底下的构造,竟像是完全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时而想想若是葬身水底该如何是好,时而想想鱼玄机是何时、怎样离开此处的,自己一路下来,未曾见到她,难道是饕餮张口时她不幸落进去了?或是她实也有这等在水下遨游的异能,早已走到她的前面去了?如此这般,心中积郁着许多愁思。 这样手脚并用的跋涉实在太累,她在狭缝中动动停停,不时为心中许多不安流下泪来,然而好笑的却是在水中流泪她自己也感觉不到,只知道哭泣时便吞进更多沙砾,使她不得不张开嘴将沙尘再吐出去,仿佛变做一条鱼儿。哭得疲累时,便重整待发,继续在这鬼门关上悄声细步地挪动。 一片黑暗里,宛如出生般的挣扎。 侧着身蠕动到都要虚脱时,伸出去攀扶石壁的右手忽然感到前方宽阔了。她心里一松,却又不能转头看,连忙踹腿蹬足,挣扎出窄窄洞穴,重获自由的一刻,她感觉自己正如刚才放生的那条灯蛇,四肢一瞬间满是轻松。 她拉出卡在窄缝中的蛇灯,举起来照照四周,吃了一惊。 这乃是一方突如其来的陋室大小的封闭空穴,昏暗石壁上,被蛇灯一照,像是透露出什么青绿沉碧的繁复花纹,如古窟壁画,又如密教炼室。不细看时,好像还能看到慈悲菩萨微开双眼,向下看着这闯入密室的不速之客。 莺奴提着蛇灯缓缓接近石壁。 石壁上也满满吸附着白尘,且细看时,这里的石壁仿佛是人工砌成,有着一层层砖石垒砌时的交叠缝隙。她好奇地用手拂开,那石壁却活了! 没错,石壁动了! 莺奴把蛇灯靠得更近些,更是惊讶得一时失语。原来这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满是古蚌,出奇硕大,有莺奴手掌的三倍大小。古蚌层层叠叠,青色的贝壳因年老而轮生乱纹,残**带着点珠光,故而在幽幽蛇灯的照耀下,光彩流转,汇聚起来仿佛一幅诡异图画。那经她触碰而苏醒过来的古蚌正缓缓张开双壳,逐渐平展,露出依然粉嫩的蚌肉来。 蚌肉不但粉嫩,深处似乎还含着数十粒大珠,珠光动人;莺奴只因一时好奇,将手指轻轻伸进柔软蚌肉里。 她做了一件最错的事! 那古蚌似乎受到电击,从石壁上游下来,将蚌壳猛地一合! 莺奴惊声痛呼,振起水中阵阵颤动。她剧痛下眼角余光瞟见,落下一只古蚌的地方,底下竟还睡着另一只蚌。如此说来,这小小密室,究竟有多少巨蚌?! 然而此时她也难以分心去想这个问题,只因为这蚌壳力量居然如此巨大,竟要将她一节指尖生生夹断!十指连心,她一时痛得没了知觉,拉着蛇灯的左手也松了下来,手脚齐用欲要将蚌壳从手上拔走。蛇灯于是缓缓落到穴底,照亮了这密室下方的景象。 密密层层,竟也满布着这古蚌! 莺奴看着这画面,脑中掠过一道惊电般的想法,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右手上还死死咬着的老蚌。然而来不及等她去抢蛇灯,已经迟了! 她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已是危在旦夕! 莺奴用双脚抵住咬着自己的蚌壳,用力一拔,总算将右手解脱出来,然而本来就被天蚕丝割伤的指尖,这次又遭如此重伤,或许接下来好几日手指都不能有半点触觉了。 她的危险还在后头。 那落到底下的蛇灯已然触动了沉睡的古蚌。她向下再看第二眼时,蚌已一层层如落花散瓣,又如蛾蝶振翅,向上飞起,向着那袋久违的美味俯冲下去。这等架势,像是这方小室内,挤着足有上千巨蚌,是谁将这些魔物聚集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 莺奴看得呆了。别看这蚌沉重古老,争食时灵活如恶狗秃鹰,前后几只紧紧夹住莺奴包裹着灯蛇的外衣,只是一瞬间便撕破了一道口子。 莺奴被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幕吓得全身冰冻! 灯蛇当然不知屏障之外就是嗜血恶魔,从裂口悠游而出。 “噼”,第一条小蛇连头都没有完全伸出,就已经被一口咬住。它身后长尾瞬间绷直,幽光暴盛,是被食头的痛贯彻脊髓。然而它痛苦不了多久,早已有后继老蚌将它后段夹住,两蚌相争,柔软小蛇的身体一牵即断,连蛇骨都从中扯断,只留下丝丝蓝血,在水中漾开。 其余灯蛇还在前仆后继地从裂口滑出,几乎都尚未全身而退,便遭厄运。等四周古蚌都忙着争抢蛇尸时,终于有一批灯蛇得以完整地逃离了。 这也是莺奴最害怕的事情。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六章·振衣起踯躅(4)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灯蛇大概受了惊吓,速度十分惊人,几乎是在密穴中横冲直撞。它们纤细的身体所及,便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一时间整个空穴中的古蚌都惊醒过来,发现这寂寞百年来的第一批生食,如沾血复生的妖魔,从石壁上层层飞下,如同硕大蝙蝠;小蛇幽光闪烁,整个空间里光芒大盛,照得满壁莹蓝;蚌肉中的古珠方才看起来还似慈悲菩萨的眼眸,此时已化作饮血怪物的舌喙。莺奴尽量保持垂在水中央,拼力左右闪躲,绝不碰到任何蚌壳。 可此刻古蚌拍着双壳在水中追着猎物,密织如网,乌压压的好似鸟群,她怎么能逃得掉? 她就是它们还未发现的、最大的猎物! 这个瞬间,鱼玄机的话突然在莺奴脑畔炸裂: “就算是不死之身,砍成肉末你也再无回天之力了。” 若是在此处被撕成肉块,她就要永远葬身在此,甚至都不会有人看见。 密穴中的厮杀还在继续,借着蚌壳口中蛇尸散发的幽光,莺奴甚至能看到有些蚌肉中圆圆的,珍珠大如鸽卵,实在是令人垂涎。何等的富贵就藏在这方密室中,莺奴却半点兴奋也无。 蓝血还在扩散,眼看所有灯蛇都要被争食殆尽,四周越来越暗,古蚌却还没有填饱口腹,仍在四处乱窜。自己的处境也越来越危急,莺奴不得不开始寻找哪怕一线生机,否则自己当真会葬身此处尸骨无存——若是真能存下一丝半片,倒是会变做那鸽蛋大的珍珠,这想法不禁令她苦笑起来。 就在此时,她忽然感到脚底一阵裂骨之痛。 终于还是来了! 她反倒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她的脚上有伤,巨蚌大约是闻到血气因此先咬那里。只是一瞬间,五六巨蚌已经分别咬住她的双臂双腿;此外还有无数贝眼,正在向她恶扑而来。钻心的剧痛从四体传来,她在水中发出怪物般的尖叫,一边拼命用手掰开身上的蚌。她动作狂乱,心却十分平静,因为她已经发现了逃生之道—— 这间穴室,根本没有什么石壁,也没有谁将它们特意堆在这里,这“四壁”全由一层层活蚌叠成,在狭缝的后头自动围成一个贝室,仿佛食道后连着一只胃袋,这些行动能力有限的生物便用这种方法守株待兔;而经由这样一通骚乱,“室壁”已经薄了一层。只要继续薄下去,她就有机会一掌击开这道活墙,墙的另一边是什么她不知道,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莺奴的头脑很冷静。 她将纤纤细手从夹在腿上的蚌隙间伸入,狠狠捏住那团软肉! 巨蚌虽然外壳坚硬如石,但内部不堪一击,只要它张开贪婪之壳,便会把自己最弱的部分暴露在外。只是这一捏,其内脏就已经爆裂,炸出一团浑浊的肉汁来。 莺奴忍着剧痛,将呐喊化作手上暴怒的一撕,蚌肉竟被她生生扯出。她将这团恶肉抛过头去,立刻引来另一群饥饿鬼壳,张着羽翼向同伴的尸体扑去。 她不动声色,接着狂烈地扯下右腿上另一只蚌的丰腴蚌肉,效果奇佳。巨蚌开始转而争夺撕下的鲜肉,由于这食物来得轻松,它们好像也不再那么激烈地涌动。莺奴掰下混乱中误咬住她发髻的一只贝眼,连着发髻也一块打散。她如今衣衫褴褛,长发覆脚,宛如水鬼。 她身后的贝墙已经看得到罅隙。莺奴摆脱掉最后一只贝眼,转身就是一掌! 这招式是师父教她的,名叫“电”。聚神于一点,幻化生灵之力,尤其在这活物密集的地方特长。这招将四周生灵的活力同时激发,自己虽只从其中借九牛一毛,也能聚沙成塔而得大强势;再将内力猛地排出,可重伤对方。那天与池小小在晚宴上,师父也是用的这招,方才躲开池小小掀桌一击。 轰。 密室陡破,莺奴紧闭双眼躲过如雪白尘,紧闭口鼻,向着那个缺口猛力游出。 贝眼室外,深水澄净透明,萦绕鼻端的浓烈血腥味终于暂时消散了。莺奴回过身,那座蚌室正在寸寸坍塌,缝隙中流出丝丝荧光,正如一个异色地狱。 它们互食同类,张口时便被同类趁虚而入,恐怕不一刻就要死得精光。到那时,便只剩空空蚌壳,和落雨般的硕大珍珠,向更深处纷纷沉去。 莺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握着。她缓缓松开,两三小珠从指缝中,慢慢滑向身下的无底深渊。这些珍珠,浑美者价可连城,然而若真有采珠人来到这里,恐怕只能被万蚌争餐,碎骨化作新珠而已吧。 --- 她累得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这方深潭究竟有没有底,她又要从哪里回到岸上? 莺奴感到一股强大的倦意将她四体牢牢捆绑。 现在,她只是静静的停在水中,连下沉都感觉不到。这感觉仿佛在母亲胎中漂浮,在胎儿眼中,世界也无非只是一汪深不见底没有边际的水。 水。 只不过,是冰冷的水。 她要休息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七章·振衣起踯躅(5)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秦棠姬的手指如同鹤爪,牢牢卡住鱼玄机的下巴,被挤压的肌肤已经毫无血色,秦棠姬仍是毫不放松。鱼玄机脸上露出一丝讥色,直勾勾地看着秦棠姬,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要杀我自然只是唾掌之力,但恐怕连你的徒弟都不会同意。” 池小小双臂交错,似乎要用外衣将自己牢牢裹住,啧了一声,语带揶揄:“你究竟给那个姑娘下了什么药?” 鱼玄机冷笑道:“她太想知道自己是谁了。人只要有任何一种信仰,就有人从中利用。我本无错。” 秦棠姬怒道:“你不过是利用她年幼无知,她若敢阻拦我杀你,我当即教她黑白是非!”说着将捏住鱼玄机下巴的手一松,少女的头重重落在草地上,发出一记闷哼。等她睁眼,秦棠姬手中的一线剑光已经朝她劈来! “你疯了么?!”池小小双目欲眦,大为惊愕。她出手想拦,招式才出一半,却不见了剑底下的鱼玄机! 秦棠姬亦大惊失色。这姑娘刚才明明还死气沉沉地躺在草地上,为何忽然间竟不见踪影? 她将手下剑势一化,躲开池小小的一招,大怒道:“你拦我做什么!我们明明说好了要先将她除掉,莫非你又在骗我?!” 池小小收势,道:“连亡市的入口都还没进,你杀了她,我们还找什么血棠印?为何这样鲁莽?” 身后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二犬相争,真是好不热闹。我早提醒你,池小小,秦棠姬不过是台杀人机器,你与她联手,到头来为她所杀而已。” 两人同时惊愕地回头,只见鱼玄机背手站在溪边,头发还滴着水。 秦棠姬第二剑劈去!她的确是极易被激怒,鱼玄机从开始到现在这一番话,已经将她惹怒数次,刚才第一剑,本是她集大怒而出,一剑下去,必让鱼玄机头骨成二。她不去理会第一剑究竟是如何被鱼玄机逃过的,马上凝神发出第二剑。这第二剑收敛许多,不过,也灵活许多! 她相信以鱼玄机的筋骨,就算会些武功,这一剑也足以将她重伤。 然而她轻敌了! 鱼玄机的身形微一模糊,转瞬就出现在了溪的另一边。这转移几乎都没能让呆呆站在一边的池小小看清,更不要提专注于挥刺的秦棠姬了。 “哗”一声,剑气拍在溪水上,激起两道三尺高的水墙。秦棠姬低喊道:“飞花步!” 这姑娘刚才用的步法,如此轻盈神速,只能是飞花堂的飞花步了!然而这样的独门绝技,天枢宫里一介文弱少女怎么能学到?池小小显然也陷入同样的疑惑,一时间两个成年女子反倒没有了主意。正在这时,鱼玄机却出招了! 那道水墙后面,鱼玄机的身体如同一道青色剑光,忽然间闪到了两个女子中间。她双掌俱出,仿佛手执无形之器,朝着两人胸腹刺去! 池小小更是花容失色——这招“气刀”本是她自创的武功,怎么也到了鱼玄机的手上? “怎么样,我这个冒牌的天枢宫主,还能充个门面吗?”鱼玄机清脆的笑声,此时带着点讥诮。 两人分别出掌相抵,鱼玄机毕竟武功未成,手上双刀真气不如池小小那么饱满,都被两人躲开。然而只是这一击,已经叫毫无准备的两名女子暂时乱了阵脚。 鱼玄机动作不停,出招尽是闻名江湖、令人丧胆的招数,两人应接不暇。少女身形轻盈如同燕子,时而转到两人身后时而变到两人身前;秦棠姬与池小小因此便将脊背相抵各掌一面,鱼玄机却又从头顶飞下,两掌几乎贴到两名成年女子的天顶心。鱼玄机如此左搔右扰、使尽诡计,既像是招招都要取人性命,又像是耍弄两人,等她最后聚精会神发出天枢宫绝尘剑法独有的一招“流云”时,秦棠姬终于忍不住出了那招“电”! 鱼玄机大惊失色,喊道:“停下!不要用这招!” 然而出招不过一瞬之间,怎么还收得回去?秦棠姬出手,鱼玄机使飞花步躲开一击,一边还在大呼:“逃!池小小!快逃!” 两名女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在原地,只听见满山凄厉鸟鸣遍彻河谷,飞起无数黑影,向着三人所在俯冲之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八章·振衣起踯躅(6)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你这招幻化生灵之力,这个饕餮潭是聚山灵气最盛之处,轻易发出此招,怕是要反噬了!”池小小才像是反应过来,拉起秦棠姬就逃。然而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们没能第一时间逃到更远处,这低洼溪地哪里还能藏人? 她四顾一阵,抓紧秦棠姬便跳进了那眼饕餮潭! 潭水凉意骇人,叫人后腰冷得直如针扎一般。两人发力闭气,将整个头都浸入水中;隔着一镜水面,两人看到半空中万鸟齐飞,隔着水都还能听到几可杀人的尖啸;鸟群一时间遮天蔽日,都像疯了一般向地面冲去,激起片片碎羽飞得半空都是;这其中许多落进潭中,气势之烈,如同一支支活箭直刺进来,两人不得不奋力向水更深处躲藏。 秦棠姬睁大双眼,这招也是她从小摸索出来的,她深信这种向禽兽鱼龙借力的神能也是来自观音痕的秘力,只因这能力用普通人的极限也不能解释。她曾经无数次用此招解决对手,威力虽大,也从未如当前这幅画面般惊人过,更没想到能招致反噬。 两人在水中躲到无法再屏息下去,方才微微将头从水中抬起一些,审视潭外景象。饕餮潭外横尸已无数,可怜小小生灵,因为疾飞长鸣,竟衰竭而死,而那死状又尤其惨烈,射向地上的飞鸟从头部炸开,蓬蓬鲜血爆开,仿佛鸟做的血烟花;未能落地便死在半空的鸟儿则竟然连羽毛都从皮上落下,目珠都从眼眶中飞出。 池小小一时无语。她扫视四周,道:“又让那丫头逃走了。” 秦棠姬也紧皱眉头:“她方才所出,都是武林中集大成的招数,我从未想过她竟然真有这样的神力。” 池小小意味深长:“这便是血棠印的威力所在。” 秦棠姬这次语气中倒带了些茫然:“莫非我二人真会死在这一乳臭未干的孩子手下?怎么甘心?” 池小小一笑:“教主莫急。毕竟之前未展全力的,不只是她一人。” --- 莺奴经过了一段毫无知觉的恍惚,仿佛还做了一个阳光满地的梦。她猛地睁眼。 水。 饥饿如烧红的烙铁,折磨着她的胃。这是她除了意识之外唯一的感觉。 她开始注意到自己自失去意识后,又已经下沉了不知多深。 四周并没有光,当真是一片空茫无极的太虚。只有水,然而满是水便没有了水,只有空茫。 何时才是尽头? 感觉到微光时,她感觉自己都已经在水下生活了百年。只有腹中仍然火热的饥饿提醒她,她还是几个时辰前从外面的世界莽撞闯入的那个少女。 她翻过身,使仰着的身子背朝上。说来也奇,人在深水中时,四肢腹背都像是被紧紧包着,身体反倒轻松一些。莺奴在水中反复转了几个圈,伸展了几下脖颈与关节。她疲惫的双眼睁开,向下看去时,竟突然产生一股不真实的狂喜—— 底下不知是何物发出耀眼光芒,将下方照得通亮;那光亮在底下形成一面镜子般的薄膜,还随着水波在动。 莺奴向下又潜入一些,眯起眼睛细看时,那竟是成千上万的灯蛇! 这些灯蛇悠悠游动在这个平面上,也不往更深处去,似乎那个平面之下是另一个世界,并非俗物可通;莺奴游得足够近时,才发觉那是一层水面! 她还不敢相信,然而那薄膜怎么看都是灯蛇的光芒投在另一个水面上形成的光膜,其下既不是地面也不是空气,确乎是水。 莺奴笨拙地扭动四肢,既失望又惊恐地发觉自己仍然在水中。可是在水中怎能又有了水面? 还是她的重力早已颠倒,突破这道水面,上方就是蓝天? 莺奴头一次连自己到底有没有在水中都产生了怀疑。 难道说,饕餮潭,蛇田,广海,窄道,贝眼密室,以及刚才自己这一路的下沉,全都是梦?她不能相信,若是梦,一定是谁向她下了摄魂术,否则怎会有这样消殆精神的噩梦?如真是梦,这一梦简直要她死过去。 她呆呆的,灯蛇与她一道悬在水面上方三尺,不敢再下。究竟是真是假,只要微微一碰那面宁静水层,就能揭晓。可她不敢。 她怕如今这仅存的一点安宁,会被这一碰碾成碎片。 孰实孰幻? 莺奴的心里泛起一层空茫的恐惧。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已经无论如何也无法到达这潭水的最深处,顶上是一道水面,此处又是一道水面,若是接着向下,谁也不知是否还有水面;也许她不断潜入便会不断涌出新的水面,她将永生不得落到深水的最底部。无论那片如镜的水面是真是假,它的底下一定还有一个世界,而就像她初次入水一样,每进入一个新的境界,她便需要重新适应一次,那过程好比让她死一回。如此无穷无尽的噩梦,莺奴不能再承受了。 她不想去揭开那道湖面的真相,而是选择了用力一蹬双腿,准备离开此处。 莺奴蹬腿带起的水流,在不远处的水面上,竟激起了浅浅涟漪。那涟漪出奇的柔,毫不真实,正如一个梦。 莺奴不再回头看了。她怕她再看,就愈加肯定自己才是这场梦里虚假的那个。因为别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连一个涟漪都没有破绽。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十九章·赪鲤跃天池(1)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向上游的体力所幸在刚才休息时已经攒足,莺奴如今要做的只是向上,因为向下会是个无底洞。师父也说过,她的体力本来就超越凡类,即使疲累到一时虚脱,只是瞬间她又能站起来反击。 自己如此异于常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漫长的上浮路途中,她只是在思考这一个问题。 为何自己能像鱼类一般在水中生存,为何能潜入到如此深不可测的水中?要知道这个深度里,就连鱼也不存在。什么都不存在,除了那奇异的灯蛇,这里空无一物,只有水! 莺奴不禁又去思考师父从河边将自己救起的事情。若是她是为人所害才遍体鳞伤,那么害她的人必然比她还要强悍——且不管她认真抵御时究竟有没有人敌得过她,首先那人究竟为何要害她?光是这一点,她也想不明白。她生性良善,且师父救起她时,她的年纪还那么小呵,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少女能有何罪过。 她想着想着又气闷起来,眼酸得很。她抖抖脑袋暂时不去想,接着奋力向上。因为四周没有一丝光线,她的游动就像在原地做着可笑的鱼行。 这条路未免太长了。 因为久未进食,她饿得常常眼冒金星,还以为是看见天光,睁着眼搜索良久,四周仍是漆黑一片。莺奴想起贝眼室内巨蚌吞食灯蛇的情形,也不禁想去尝尝滋味,可惜了捉住灯蛇时她没想到自己会饿到这地步,捉到贝眼肉时却又怕得不敢久待;此刻若是随便哪样到了她面前,她都敢将其生吞活剥。 她这样想了片刻,惊觉自己在水下的这短短几个时辰,不但身体机能变得和鱼一般,连思考也与鱼无异了!活在岸上用两脚走路时,谁会对水蛇生蚌垂涎?她看不到自己如今的面貌,或许连面貌也换做了鱼呢?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有些惊恐起来。难道说在水中遨游时,她便变成鱼,上岸与人相处时,才变回人么?若是如此,她岂不成了怪物?若是将她放在空无一物的房间内,她是不是就会现出原形呢? 莺奴觉察自己在这等幽暗无状的地方便不能停止思考,一旦觉察到,她即刻用力排出脑中所想,接着向上猛游。如此这样的轮回大约有五六次,她逐渐觉得四周稍稍明亮起来,摇动四肢可以看见模糊形状。难道说她已身处开放水面下了? 因为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她的双眼现在对光线变得无比敏感;她向上游动,每过一段时间便将手伸到面前晃一晃,分辨光线如今有多强;千真万确,四周已经变得越加明亮。只是天光离自己还有多远,她也不能推断。 莺奴心中称不上狂喜,但也总算有了底气,将头高昂着踢蹬双腿。她此时连贴身的亵衣都已被撕得残破不堪,与长发一道拖在背后,宛如传说中鲛人的鱼尾。她身形如箭,几乎是直线冲向更高处。 但她忽然间看到什么,心又是一凉—— 一个黑影从头顶悠游而过! 那黑影的本体离她还有好些距离,远远看去快有三人高。从形状上看,这回倒是条货真价实的大鱼,身形修长,游弋时宛如守门武将。那样大的鱼,吞吐或可十方,将莺奴一口吸入腹中也不是难事。 但她现在已经不害怕。莺奴在水中垂停片刻,思考如何才能躲过这最后一劫。 她的赤脚前后摆动,似乎总是撞到什么。她伸手捞过股间长发,惊喜地发现竹簪还缠在打结的发尾间。历经百折而不曾遗失,想必是神明要她留着它做最后一搏了。这小小竹簪能做什么,她尚且不知,但至少她不算是手无寸铁。 她把竹簪用力从乱发中拔出,衔在口中,又扯下一条碎布,将头发紧紧绑起,向着光源继续游去。 她不害怕。 大约又向上游了两里,那时隐时现的鱼形才略能看清。莺奴仔细分辨,那鱼腹部牙白,遥遥可见浑体生遍虎皮纹,身子如粗蟒,游动甚是缓慢。 越来越近了。莺奴发现自己从一道深渊中渐渐浮出,置身于遍布藻荇的湖底。湖底一条二十人宽的裂缝,从这条裂缝下潜,便是莺奴刚才沉浮的深水。她回头望时,那道裂缝就像地狱恶口一般,望下去便是无尽的黑暗。如今她眼前大亮,湖底景象一览无余。这湖水约有二百尺深,萍草繁盛,入眼即为盈盈沉绿,仿佛花园迷宫。 莺奴上浮,扫开些水中藤叶。她攀住一根长藤,仔细看看湖上景象,竟发现这大湖中并不只有一条大鱼,远处黑黢黢的还有数条鱼影,行动皆极为缓慢,像在水中漫步。她眯起美目看那上方的游鱼,观其色度其形,认出那是条什么水中饿鬼时,越看越没有胜算了——这鱼如虎如蟒,分明是一条乌鳢! 乌鳢性子凶狠,食量巨大,饲鱼为生者也最是害怕此物。一方鱼塘里但凡混入一尾乌鳢,翌年恐怕也要半尾无收。这水怪一吞便是长自己约大半身的食物,吃起来如虎狼一般。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此鱼脱水三日不死,若是这一池被它吃空,便跳到岸上,如蛇蟒一般蠕蠕挪到别处池塘取食,直至将另一处也扫食干净。 莺奴原来也听说有人捕过十年老鳢,长到六尺已经是叹为观止,而这方湖水中竟有如此巨大的乌鳢,粗粗目测也有十五尺之长,是她听说的两倍多大。 如今湖岸就在百尺之上,她望了望湖水边沿的方向,转念决定踩着湖底软藻,沿着湖壁慢慢上爬。她想,若是如此便也不致腹背受敌,或许要比莽撞向上来得安全些。 莺奴跳跃着,轻踩草尖,尽量不让细叶割伤自己光裸的双腿。湖波潋滟,盈目翠光,转身还能见小鱼擦过。莺奴心中大为欣喜,或许如此暗暗挪到湖岸,神不知鬼不觉,就能避开那乌鳢巨怪了。她心中放松一些,身体紧贴着湖底水草,分枝拂叶地向前。 她趁此处安全,甚至停下来看了看身上伤势。左手指尖伤得有些厉害,指甲尽碎,已经被水泡得糊烂白肿;四肢上也被贝眼夹出不少青紫瘀血,重者以至破皮外翻,皮肤就像薄纸一般在水里漂动。早前在窄道里挪动时,也擦伤多处,身上肌肤没一块能免遭摧残。虽看不到自己的脸,她也知道恐怕是多有毁损了。唯有一件事还值得高兴,便是自己还是人形,没有化作长鳞怪鱼,也没化作水蛇。更何况生路就在百尺之上,与方才深陷渊内相比,这光明几乎是触手可及,叫她如何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章·赪鲤跃天池(2)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她一路高歌猛进到了只剩五十尺便能出水的地方,此处因为离阳光更近,因而水体温暖,淤泥堆砌,丛草集生;到了这个高度,她也能看见普通尺寸的鱼虾在枝叶间穿行,绕着她左右打量;她伸出手去触摸时,这些生灵也不躲闪,不知是将她看作朋友还是食物。好在这些小物不足为惧,就算偶尔有小虾上来钳着她的伤处,她也全无知觉,像是白日里一只苍蝇落到头发上似的。 她心中因此生出些欢愉,一时间将远处游弋的猛鬼抛在脑后;她原以为这贴近湖壁的位置善守难攻,故而警戒放松许多,却不知道水中这地方才是最凶险的所在。 莺奴的身子擦过一片茂盛湖草,正专心分开面前杂乱遮挡时,肌肤忽然感到一丝极其幽微的水流喷来,转过头看时,只看到高草中埋着一张一人高的怪脸,此刻已经张大一张锯口,向她扑过来了! 这巨鳢闪电般从泥穴中扑出,掀起一阵浑浊巨澜,向着莺奴头颅伸长了嘴唇,直伸得像一口长管,几将她猛吸进去。莺奴勃然发力向高处一冲,险度一关,将乌鳢的首击躲过。 原来刚才悠游水中的乌鳢其实腹中饱足故而并不可怕,静待食物的饿鬼都躲在草内静待猎物。她对此物性格一无所知,方才一通误判,这条路是彻底选错了。 她心头剧烈颤动,好在它第一击未能成功,她便还有机会——野兽就是这样,若是第一击失算,随后往往阵脚大乱,靠着一股饿火狂乱行猎了。好在她却是人类,还保有一颗能计算的心。经过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危险,莺奴现在正如身经百战的武士,纵是浴血,心中也没有畏惧。 她还紧紧握着那枚竹簪。 莺奴伏身悬在水中,淤泥被这条乌鳢拍打过后,扬得满眼都是,她也忍住不去挥开,任由泥水流入眼睛和鼻管内。 乌鳢还不知道如今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已经交换了! 她现在就等着它发出第二击。等它才稍稍挥鳍,莺奴早已闪到它七星怪头上,一手扣住它小小鼻孔。莺奴方才扣住,它便急转一圈,几乎将莺奴拍在湖壁。 她大惊,只恨手上有伤使不上劲,否则以她的功力,抓紧这一条乌鳢应该还不在话下。莺奴目光如炬,紧扣其体,那乌鳢如着魔一般原地打圈,似恶犬追逐尾巴。这鱼浑身是湿滑黏液,让人无处着力。莺奴被它甩了几圈,手腕轻响几声,她心下明白自己脱臼,暗呼不妙。果然不过一瞬,这恶鱼便将她甩了下来。 莺奴痛呼,软软落在草堆上。她一落下,就翻身用长长草茎缠住一只左腿,另用手轻打腕部,转眼就将腕骨接好,仍旧紧紧捏着竹簪,紧咬双唇,等着那大黑鱼向自己冲来。 此鱼最凶狠的便是吞噬食物的那一击,只要躲得过这一击,她就仍有转圜之地。莺奴牢牢伏在草上,借腾起的泥雾隐藏自己身形。等那鱼接近时,她忽然跃起,落在它古石般的头颅上,用尽全力把竹簪向它眼中插去! 乌鳢大痛,如遭电击,莺奴双手都握在那枚竹簪上,身体就这样挂在乌鳢的眼球上,随着它痛苦挣扎而到处拍打,痛得她怒吼不止,越是痛越是拼尽全力猛刺鱼眼,竟将手臂整个塞进那破碎眼球中,只觉浑身的恐惧和怒火都化作此刻痛苦的攻击,她已沉浸在这胜利中了。 这乌鳢的眼球被伤得不成形状,莺奴再发一击,将整支竹簪大力向深处射去,直穿过整个眼珠插进鱼脑,激得它花蟒似的身体当即卷曲起来,口唇直张,在自己拍起的淤泥里翻起白肚来。 莺奴松开手,从沙场缓缓退身,浮到澄澈的上层湖水中,疾速吐纳几口,将泥沙从肺中喷出。 她逃过去了! 快要冲破水面时,阳光已经照在她面上,而她竟觉得这光芒十分陌生,并不来自她熟悉的那个世界。莺奴脑中不禁又将这水中奇旅回想一遍,这样惊骇的经历,恐怕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有了。 深潭,饕餮,灯蛇,广海,窄道,蚌室,坠落,还有那方水中之水,以及乌鳢湖。 她脑海宛如万花开谢,纷繁无理,弹出水面的一瞬间,莺奴终于脱口而出:“救命!” 无人回应。水面上正是正午,阳光毒辣,她只觉身上皮肤寸寸如灼,奇痒无比,胸肺也几近燃烧,如幼鱼离水。 她竟在水下呆了整整一昼夜。 一昼夜的噩梦,如今终于结束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一章·赪鲤跃天池(3)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这孩子重新醒来,是在另一张陌生的床上。她开口便呼:“小宫主!” 没有人回答,只是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狂乱挥舞的双手抓住,安抚道:“莺奴,你才躺了几个时辰,不急着起来的。” 莺奴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秦棠姬的脸。她久不见师父,害怕师父责罚她,又想起此前一昼夜的可怖经历,迅速抽回双手,口中不住道:“小宫主在哪里?!我是谁,我要她告诉我。”说着掀起棉被就要下床。 秦棠姬再见到莺奴时,看到她满脸都是细小伤痕,心中竟滋生一段怜爱来。她曾经数次将莺奴训练至重伤,都从未有过半点怜惜,这次却反而动了恻隐。她本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莺奴离开这段时间,她独自一人起居行动,竟也有些寂寞。 秦棠姬吃了一惊,倒是没想责罚她,只是问:“你在那下面都看到些什么?” 莺奴的瞳仁都抖起来,似乎不敢回忆,只一个劲要见鱼玄机。秦棠姬安抚她道,明日一起下地宫时,便能见到,有话明日可以问她。只是她又思索了片刻,又觉忧心:“你想去那个亡市么?” 莺奴眼神坚定:“我不能不去。” 她挣脱开秦棠姬压在自己肩上的手,倒把秦棠姬吓了一跳——这孩子此前从不忤逆自己,更何况她在水中整整一昼夜,粒米未进,满身是伤,竟还有这么大的气力。 莺奴打开房门,却看见芍药双手正端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前,见是她出来,吃了一惊。 秦棠姬也走出来,问芍药站在此处作甚。芍药呈上食盒,道:“刚才婢子在谷中遇到天枢宫派来的侍者,说鱼小宫主要我把这食盒给莺奴姑娘,嘱咐我们这些下人将姑娘照顾好,晚间舒服睡一觉,明日就去亡市。” 莺奴听见是鱼玄机派人送来的,满心欢喜跑去接下食盒。这食盒简朴厚重,分量十足,一看便是天枢宫的作风。她迫不及待打开一看,饭菜都还散发着温热香气,正是前几日在天枢宫里,她最喜欢吃的那几样。芍药既然那样说,她反倒不急,跑回房中坐下便吃。——这孩子和鱼玄机相处了几日,也和她一样直来直去的了。 秦棠姬回头看看弟子,才想将门关上,心中忽然一动,转回头去盯着芍药看了几眼,她今日面色似乎极其憔悴,眼神不住向莺奴身上飘去。秦棠姬仔细盯着她面上看时,见她额头上一条条爬下汗水来,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秦棠姬是如何多疑的人,芍药此时的情状绝不寻常。她跨门滑身出去,顺手将门带上,好让莺奴在房中安心用饭。才关上门,她一手伸出将芍药衣领一把掣住,将她螓首向自己脸上一拉,上下左右打量了几眼。 芍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脸色更白,虚声道:“教主姑娘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婢子的?……” 秦棠姬另一手去探她颈上动脉,一时却也不能测出什么异常。她满目狐疑地将芍药身体松开,道:“我其余的都不想过问,只问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日晚宴,竹厅底下有人安置了火药,你主人与我都被炸伤,你却分毫未伤,是怎么回事?” 芍药道:“此事纯属运数,教主信不信我的话都在教主一念之间!——那日席间替鱼宫主试过一口茶之后,婢子脾胃便疼痛得很,出事时我正躲在楼外呕吐不止,故而侥幸逃过一劫。教主信我时便知这里一分假话也无,自那晚后我身体便没有安康过!教主方才也察觉了,婢子患着怪病,教主如今还是离我远些为妙。” 秦棠姬眯起眼来盯着她看,看了一阵,刚刚松开的手忽然又抓牢她发髻,将她的头向后仰起,冷笑道:“那好,我还有一个问题。” 芍药喘着气回答:“……教主不妨先问。” 秦棠姬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芍药眉头微动,道:“教主这便是在为难我了,明知婢子绝不可能吐露一字。但我家谷主此前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是假,从前那人已经死了,因而谁也无从寻,现今活着的只是池小小、只是绝尘谷主。”她说着,似乎不堪身体疼痛,脸都扭曲起来。 秦棠姬便将她的发髻松开,一掌将她推到远处,哼道:“谁也不是无根之人!我必将你们底细挖清,都不要想在我这里隐瞒半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二章·赪鲤跃天池(4)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次日日上三竿,绝尘山谷一行人便依言到天枢宫门前树下集合。鱼玄机早就等在那里,张了一副躺椅睡在树荫下面,将一本杂书盖在脸上。听得一行人脚步近了,弹弓也似猛地坐直,将书本扔到一边。 莺奴见了她,高声叫了一声:“——小宫主!” 鱼玄机这边也跳下躺椅来,蹦到一行人中间,将莺奴的手从芍药手里夺过来,往她掌中塞了样什么东西,对着她眯眯笑着。 莺奴低头一看,竟是一枚海棠果,红彤彤的,在手中滚动。 “这次放心,已经熟了。”鱼玄机像是想起什么,特意加上一句。 莺奴也像是心头一释,咧嘴笑了。她举起果子边吃边道:“谢谢昨天的食盒了。” 鱼玄机点点头,一边从腰囊里摸索,一边道:“你喜欢吃的煎草果饼子,我还给你带了一些。一下地宫,不知要多久才能重见天日。”她声音一低,“我若真的死了,也算是死前给你留点喜欢的东西了。天枢宫本来清贫,你可不要嫌弃。” 莺奴忙不迭停下咀嚼,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鱼玄机神秘一笑,没有回应。 她转过身,对其余几人道:“如此,便随我来吧。” 一行人无言,翻过两座平缓小丘,分花拂叶,来到一处幽静竹林。眼看入地宫在即,池小小要屏退芍药,她却一反常态地坚持道:“谷主此去危险太多,婢子愿与谷主同生共死。” 这话一出,倒是惹得鱼玄机和秦棠姬一阵皱眉。此前几人都未曾在意芍药今日有何不同,回头一看才发觉她特意穿得轻便,且替自己也带了一包干粮,看样子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要一起下地宫的。 这婢子又有什么计谋? 秦棠姬不禁皱眉。莫非到最后争夺血棠印的会变成四个人? 鱼玄机倒没什么意见,环顾了片刻,合掌沉默,随后似是自言自语道:“祖上八十来代宫主,玄机无能,无奈把生人带来。还望宫主们在地下阴灵有觉,不该出来的人,就留在亡市里吧。”四下拜了拜,神情甚是虔诚。 其余几人还只顾着看那入口究竟在何处,只见鱼玄机伸出腿来用力扫开一片结着红莓的藤蔓,地下赫然一扇青铜圆门,状如井盖,对开,门带环索。青铜古朴简洁,并无特殊装饰,正如天枢宫一贯的作风,不沾奢靡。 这若真是地宫的入口,却也不算难找,若有谁当真有心将山头搜遍,绝不会错过这里。天枢宫将这扇入口做得这般大方,必是十分自信地宫内部除了天枢宫主本人外谁也不能穿越。 鱼玄机对着它又是两拜,弯下腰去提那门环。铜门沉重,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半边。池小小看不过去,提住右边门环便是一拉,将门板“轰”一声掷在地上,道:“请宫主带路吧。” 莺奴想到她曾说的那番话,若是将众人引入歧途,她便有可能被杀。想到这里,莺奴便不禁为鱼玄机捏一把汗。 鱼玄机故意不去看池小小那焦急脸色,还特意装模作样地擦了好一刻的汗,又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手掌大小的纱囊来轻轻抛在地上。 莺奴一见,便十分亲切地低呼道:“萤灯!” 鱼玄机转身从附近劈了几条竹枝下来,和萤灯一道抛在地上,人也慢悠悠地坐下,开始聚精会神地把纱囊绑到竹枝上。莺奴看她的模样,凝神时眉头似乎有一丝愁苦,才知道她故意不去看池小小,是因为心里不安。 莺奴连忙跑去坐到鱼玄机身旁,将那几只小小萤灯捡起,也学着她,将其绑到竹枝上去。 池小小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看见两个少女忽然把下地宫的事情抛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做起手工。亡市的入口就这样洞开着,仿佛有一股吸力般,偏偏这两名少女全不受影响,只惹得余下三名成人被鱼玄机磨得抓心挠肺。 池小小忍耐不住时,忽然疾步冲上前去夺过鱼玄机手里竹枝,怒道:“我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一盏茶的时间我们若是还没下去,这时间便是你欠我的,等到了血棠印前,每一刻我都要你翻倍还我!” 鱼玄机缓缓抬起头来看她,仍旧缓缓夺过被她抢去的竹枝,紧盯着池小小双眸,片刻道:“进了这个地宫,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你我此刻所见的天光恐怕就是此生最后一缕了,你如此惜时惜命,不如多坐一会。” 她眼中透出一丝寒意,众人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每个字都有可能发生在他们头上。这姑娘之前一直玩世不恭,此时说出的却是难得的真心话,如冰霜般罩在一行人中间。 莺奴侧过眼睛偷偷瞟鱼玄机一眼,她微笑之下似乎藏着些不安定。 莺奴常会想鱼玄机若不是天枢宫主会是什么模样,但那已是既成的事实;她头顶有三百多年的遗产,不像师父接手的是个新兴教派、又有许多其他人活跃在其中,她大可在外潇洒。若是这百年财智毁在鱼玄机手,武林中人的指责不会长眼睛,只会落到她一个人的头上。她为了守护住偌大的宫殿想必已是竭尽所能,若是行骗也能保住天枢宫,她自然会去行骗。 这少女的双肩上究竟背着多少重任啊?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三章·赪鲤跃天池(5)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每人分得一支萤灯后,五人从那入口缓缓下了地宫。一进入口,首先可见一条极长的阶梯,阶梯宽约两人,四壁封以泥灰,长得仿佛走不到头。这样缓缓走下,等前方终于成了平缓小道时,莺奴回头看看,圆圆的洞口已经化作拳头大小的光点——这场景竟与深入饕餮潭有几分相似。 她隐隐觉得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和她昨日的奇遇有关。 身后的秦棠姬拍了拍她的背。莺奴看看师父的眼睛,那双凤目中带着些催促。她转回头,默默地继续往前了。 秦棠姬并不知道弟子心里在想什么。这孩子从来含蓄,万事都埋在心里。 然而这一行人中,除了她自己,她秦棠姬还知道谁的心思呢?她从小不善揣度人的心思,全凭一把剑说话;但在这逼仄地宫中,不过是五个人罢了,她也分辨不清敌友。若是在地上,她大可不论好坏一并杀光,总之她也不在乎是不是误杀了谁;可若是从这个地道走进去,即便是敌人也难免要互相扶持一段路途,而谁也不知谁便在互相扶持中杀了谁。 秦棠姬不禁向远处搜寻了一下鱼玄机的身影。她走在最前,萤灯幽光中已经化作一枚暗影。这少女不过一十四岁,难道她身陷此等错综复杂的迷局中也毫无畏惧么? 她再看了看身前走着的莺奴。她的这个弟子,从来胆小怕事,昨日却那样坚定地喊着要来。她的性格说不清为何,似乎在那深潭中变了许多。 池小小则扶着芍药走在中间。芍药倒是心有畏惧,不时回头看看莺奴跟上来了没有,唯恐自己背后留下太多空间,叫古怪东西扑住机会。然而这女子究竟为何也要来搅这趟浑水,才是她最想不通的。 秦棠姬长眉难舒,片刻,举起萤灯看了看身边景象,好叫自己从那焦虑里脱出。 这个地道高约七尺,可容高大男子通过。与方才的阶梯不同,此处四壁均用青砖砌成,头顶也紧实封住不透分毫。因为深处地下,十分阴暗,甚至连青苔都不曾有,因此看着反倒干净些。四周空气里弥漫着些许腐菌味道,令人不快。奇在这么多年未曾开启,倒也还有新鲜空气。 再向前时,四壁略有变化。地道墙壁的青砖上忽然多了些若隐若现的花纹。秦棠姬将萤灯移近,借着光芒仔细端详。绘画的年代应当很是久远,不过还没有完全褪色。有些朱砂翡翠色溶化在水滴中,顺着墙壁慢慢流了下来,好在还没有影响全画的形状—— 这幅画卷绵绵延延一直向里延伸,满是古怪生物,或四足怪鱼,或生翅走兽,或长喙,或诡爪,皆双目血红,长牙獠白。画者还细细铺设了底色,这乃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的深夜。万怪出行,仿佛赶赴什么祭祀。天空中的深蓝颜料流淌下来不少,遮盖了海中和地上的物形,好似夜幕真正垂天而降,将三界遮蔽。 “师父。”前面不远处传来了莺奴银铃般的声音。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四章·赪鲤跃天池(6)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秦棠姬这才醒转,发觉自己呆呆站着已经太久,方才加快步子向前追赶。但也难怪,那画作如此怪异,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鱼玄机等人也在前面停下来等着她。见她来了,鱼玄机笑道:“教主想必也看呆了。” “这地宫如此幽暗,是谁能在此细细绘制呢?”芍药道。 鱼玄机表情莫测,道:“这画上没有一处署名,但据我猜测,可能是曾经的一位宫主。她的日记停在炀帝年间,下一代宫主在那几天也没有写日记。倒是宫主的大侍女写过,说宫主不知为何央她进城购买颜料。那之后没几天,宫主的日记就断了。那名侍女还写道,小宫主出宫找了母亲多次,均没有结果,还因忧急过度大病一场,之后便没有下文了。” “那位宫主独自进入地宫,在四壁上痴狂地描绘这幅图景,不知日夜,最终饿困而毙。我猜想这就是这些图画的来历罢。”她伸出手摸了摸青砖上一只恶兽的头颅,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女子用玉手按着墙壁,一寸寸描绘时留下的温热。 脑中的图像如同万虫蛰咬,如果再不表达出来,这蠹虫就会将头骨穿透。她觉得自己病了,病到无药可医。自从这图画在脑海浮现后,她便不再夜起观星、测绘四时。她的工作停止了。除了做一个图像的承载体,她已不再是一个活人,更不是那个聪慧绝世的女子。终于有一天,她把天枢宫交给了女儿,决定独自专注地去面对自己的病症。她带着画笔、颜料和烛火,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偷偷潜入这个地宫,终于在与世隔绝的宁静里开始描绘心中的画卷。 她不知疲倦地画。双目充血,饥肠辘辘。到后来她可能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倒下后却又幸运地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摸起地上的笔,跽坐着,踮着脚,扑在墙上,一心一意地继续这场绘画的祭祀。她已经三十多岁,有可能已经四十岁了,身体早就不是当年那么康健。她可能强撑着爬出去过,跪坐在圆门不远处,用绘画的双手挖食草根。她不是想要延续这副身体的寿命,只是为了能绵延画卷的长度。她暂时从万虫撕咬中解脱出来,宛如失掉灵魂,呆呆地坐在地宫外,任太阳晒着自己散发着腐菌和湿汗气味的衰老肌体。额角发梢,满沾着肮脏的颜彩。 等入了夜,她又像受到什么秘力的吸引,无声无息地回到地宫深处,不分昼夜地绘画。 这幅画卷是那么长,可能到最后颜料都已用罄,那幅绘卷却还没有结束。 可能是五年后,她的女儿和某位男子订下婚约,照例开启地宫贮存彩礼、修缮地宫时,年轻的宫主在地道里发现这具枯槁悲哀的残骸,看身上的打扮正是五年前走失的母亲。也许那个时候她也还没有放下画笔,空洞的双眼满是遗憾地看着留在墙上的残卷。年轻的宫主将母亲接出去,安葬在宫主墓。 “不过,我猜测在那之后,还有几位宫主鬼使神差地进来继续过这幅画卷。”鱼玄机不无神秘地说,“哪怕第一位宫主吃树皮草根活得再久,我也不觉得她能画下这么多来。前几次我偷偷进来,一直走了一个时辰,里面画像还在延续。画像的风格稍有变化,但内容都是一样的:怪鱼神兽,电闪雷鸣,没有尽头。” “这些图案究竟是什么含义呢?” “祭祀。”鱼玄机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身后的几人。她的目光停在莺奴身上——莺奴的视线涣散,仿佛精神都被青砖上的图案吸了进去。她如此专注,以至于显得有些——恐惧。 “上一次祭祀在武后圣历年间,从宫主的日记起始推断,这件祭祀从初现端倪到全部完成,长达三年时间;但这整整三年的记录却不知所踪,只有当时宫主的贴身侍女的日记里还留着只言片语。这名侍女曾跟着宫主一路追寻祭祀的痕迹记录了全程,但那本册子还未来得及备份便消失了;不仅是那本册子,和这次祭祀有关的所有物品都一件一件消失,似乎祭主不愿让这事件流传下去。侍女担心自己的日记也不保,故而只能隐晦提及几句。有趣的是,这位见证过祭祀的宫主成年后也同样消失过几个月,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必然也来过这里延续过图画。” 这个地宫,也是天枢宫主们一代代祭祀的地方。 某一日,那如同宿命的图像袭击她们的头脑,除了找个地方画下来,没有第二种能稍稍减轻痛苦的办法。画完以后,又如同从未有过这样的记忆,回到光耀的人间来,继续如常生活。 她拧了拧眉毛,似乎对接下来说出的话并没有多少把握,但依然说道:“那位大侍女的意思,似乎是说,那些记录都‘消失’了,而不是被偷走。她连‘窃’这个字眼都没有用到。她极其有心地要留下那件事的痕迹,尽管那之后她的记录还是只留下硕果仅存的几件,我还是猜测了一下她的意思,那场祭祀的祭主,大概是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凡是她不想要留下的东西,就不会留在这个世界上。……更别扭的一种解释是,凡是有她不想要的东西出现,她就把人移到另一个不存在那种东西的地方去。”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张着眼睛在说些什么胡话。 “唉,也不要强求明白我在说些什么。那种奇怪的能力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更何况毕竟我也只是猜测罢了。不过这地宫里若是出现任何难以解释的事情,都和那个大侍女提到的异能脱不了干系。再加上这个地宫隶属天枢宫名下,……” “虽然哪本记录上都没有写,但我觉得,天枢宫主们,她们也并不是完全的人类——”鱼玄机慢慢地、一字字地说。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五章·群物归大化(1)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三百年前,从第一座高楼在这小小山野耸立而起的那天开始,直到开元年间,天枢宫的宫主都是清一色女子。她们与外界往来极少,将自己闭锁在重重机关中;每年夏季,向朝廷送去一年的星图机算、旱涝预言,朝廷也秘密地拨钱资助她们修缮维护精密楼阁,如同在民间秘养着一群司星女官。 这群司星女官到了适龄,便在凡间寻找如意郎君。大概是山气养人,她们个个都气度非凡、美貌动人,代代如此,名声在外。追求者本就不少,更有人为了一睹风采,混迹于求亲者中。她们开出的条件也很简单——第一,只嫁给彩礼最丰厚的求亲者;第二,一旦诞下女儿,便携女回宫养育,与丈夫断绝关系,再不回来。事实上,宫主生育男婴还闻所未闻。 曾有人猜测,是这一脉女子生在深山中,阴气过盛而不得男胎;虽是妄语,却果真从未失准。迎娶天枢宫主,正是花大价钱买美人五年青春,纵是笔亏本生意,也还是有人冲着这香艳美事蠢蠢欲动,不讲别的,只是家中曾有过这样的娇妻,也值得夸耀一辈子。这样的男子家中也不缺银钱,不过是图个稀罕。天枢宫主对男方不甚苛求,哪怕相貌奇丑、垂垂老矣也并无不可,但即使对方年轻风流、状胜潘陈,也从没有宫主因此就留在了山下。 正是因为求娶只要财力足够即可,百年来每到了征亲时候,聚山便如争奇斗宝的擂台,宫主的侍女会代替出面,挑选合适的夫家。有时候没能娶到宫主的,觉得侍女也颇有风姿,若是两厢情愿,倒也能成另一段好姻缘,如此一来,宫主身边的大侍女多有下嫁山外、成了贵夫人的。 “以往的宫主没有留下画像,不过我看了不少俗人写的传奇,一旦提到天枢宫主,必大肆宣扬其美貌,甚至言其不似真人,这是怪事其一;女子从不养育男婴这是怪事其二;百年来有不少宫主都嫁给了相貌丑陋的男子,鸡胸橐驼、塌鼻恶疮者也不乏其人,后代怎能不受影响?这是其三。”鱼玄机顿了一顿,续道,“也许从一开始她们就不是普通人。” 正因为她们的血脉本就与常人不同,并非如凡胎般出生便获父母骨血各半,而是母女相承,因而那幅画面也随着母女一脉的记忆继承下来;只要这血液还不停遗传下去,画卷也一日不止。 池小小探身到鱼玄机前面,走了几步,用萤灯一照,前面果然还有长长的画卷一直延伸过去。 几人一边听鱼玄机讲述,一边这样向前走了又约有一个时辰,芍药说道累了,撑着墙壁停了下来。她侧头一看青砖上的图案,突然吓得缩回手,道:“小宫主,这里的图画不一样了。” 几人凑到墙壁边端详,芍药纤指所向,乃是一头牛形怪物,双目血红,正向墙外看来。唯一不同的,是这头怪物口中还叼着一具人的尸体。这死者是名青壮女子,浑身赤裸,被拦腰咬断,五脏散乱。画者的画工十分了得,将那死者的表情都描绘得肖似之极,痛呼声都仿佛要透墙而出。 莺奴忽然退了几步,紧紧抓住秦棠姬的袖子。 鱼玄机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摸一摸这画的纹理。“这个我倒是真的第一次见。”她抬头看了看四周,“这么说来,再向前连我也没有涉足过了——” 几人一边继续摸索前进,一边看着墙壁上图像的变化。果然,从刚才画上出现第一具尸体之后,接下来多有惨死女尸之像。莺奴似乎极为害怕,用秦棠姬的袖子遮住眼睛,牵着师父的手前进。这些女子或是横尸兽口,或是残碎地落在地面,神情绝望。池小小不时扶着墙看看画像,企图挖掘出什么信息来。然而这图像虽然繁复,内容却极为单一,看得久时也就不令人害怕,唯有莺奴始终瑟瑟发抖,要牵着师父的手方能前进。 这方一边向前,秦棠姬一边暗暗觉得奇怪,进入地宫已经一个多时辰,可她们到现在还没有遇到歧路。这座地宫到底有多大?抑或这座地宫本来就一通到底? 她能看出这座地宫应该是圆形,因道路和墙面都有些弧度。这条道路究竟是不断旋入圆心还是回到原点,她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构造与陵墓镜宫都完全不同,令她精神十分紧张。 走在最前面的鱼玄机忽然叫唤了一声。 “哎哟!”她轻轻痛呼,随后道,“光顾着看墙了……这里有台阶,大家脚下小心。” 莺奴和秦棠姬走到前方时,眼前果然有浅浅的几阶石阶,前面的路稍稍下沉了些。 才走没几步,前方又出现好几阶台阶;再往前仍然是台阶。看样子这个地宫接下去的路程会越来越深入地下。秦棠姬牵着莺奴小心翼翼往下走,能感觉到这孩子害怕得直颤。她不经意间似乎还能听到莺奴在嚅嚅什么,然而仔细分辨却又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过了片刻,池小小似乎发现了什么,道:“画上有些奇怪。” 几人凑过去看,池小小道:“这画上画的人兽之血都在向前方流去,而地宫的地势又在不断变低,因此你们看这血液的平面也缓缓升高了——这么说来,血是流到了低处,汇聚在这个地道最低洼的所在。”几人仔细查看身周的图案,果然如此,画者有意这样指引了方向。“也就是说最低洼的地方就是终点了。”池小小嗫嗫自语。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六章·群物归大化(2)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鱼玄机以手支颐,也似是自语:“若是这样,岂不是只要循着图画一路下去,就能找到终点?这未免太没悬念。” 池小小道:“毫无悬念岂不正好。无需多言,往前便是。” 秦棠姬道:“你却从未想过这方向是她们误导人的?” 鱼玄机摇摇头。“没有必要。我只是在想,那最低洼处并非终点,而是开始。” 秦棠姬身后的莺奴听到这话,不自觉地捏紧了师父手臂。秦棠姬感觉到莺奴情绪变化,心头微微一沉,知道鱼玄机刚才这话十之八九是对的。 前方道路之枯燥,几乎到了令人眩晕的地步。一行人初时还在心中各自默数台阶级数,等超过一千步时就已经纷纷放弃;粗略算算,等她们第一次因为疲劳停下来歇息时,或许已经下了四千阶,这一路上壁画竟仍然未断。因地道圆环的周长极大,几人无法判断四千阶楼梯约等于垂直走了多少路途,但他们如今必然已经身处地下百尺。就算现在要原路回去,光是向上攀登四千台阶已足令人丧胆。 这段台阶直白而下,既无机关也无歧路,鱼玄机自然觉得有些失望无聊,一路上闷头不语;莺奴则从入地宫开始便有些瑟缩,不敢去看身畔那些骇人壁画,精神变得木木的。 鱼玄机在前面带路,走到枯燥无味时,忽然将萤灯抛在地上,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将身后池小小和芍药堵在路中,自己从腰囊中取出一枚草果饼子啃起来。她神情十分郁闷,直皱眉头,吃了几口,回头看到追上脚步的莺奴,看她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又跳起身来,跑到她身边,也塞给她两只小饼,拉着她到前面并排坐着吃起来。 三个大人看着倒像是被无视了,暗自尴尬了一番,也各自坐下来休息进食。气氛沉闷,只能听到两个女孩窸窸窣窣啃咬小饼,在悠长的通道里荡起细细回声。等吃完一个饼,鱼玄机故意大声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地宫里响起一串拍手声。她侧耳听了听从前方传来的回音,清清嗓子道:“走啦。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身周的图案还是没有变化。不过惨死的尸体中也出现了男子,越到前方,画上的异兽密度也越大,如同一片兽海在平原起伏。此刻从地上的血液已看不出走向,广袤大地已经遍染猩红,或许离终点已然不远了。 大概是再启程一个时辰后,又是数千台阶拾下,头晕眼花之时,几人突然发现已经在平地上了。台阶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等几人反应过来,早已经在平地上走了好久。 鱼玄机道:“已经到‘潭底’了。” 池小小一皱眉。“‘潭底’?” “没错。如果我猜的对,此处就是地宫真正开始的地方,是饕餮潭的潭底——想不到啊,这幅壁画竟然已经画完了。”她走到地宫通道的外壁,用萤灯照照,不出所料果然是一片猩红,没有了异兽,恶鱼,死尸,统统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血红色。“壁画已经完成,不再需要新的画者,这么说来天枢宫竟是真的气数尽了……”她默默自语。 “前面会是什么?”芍药道。 鱼玄机只是摇了摇头。她忽然看了看手上的萤灯,道:“入夜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七章·群物归大化(3)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莺奴盯着那几盏小小纱灯,也想起来,她们做成这批萤灯,共花去三夜时间,那么所做的第一批萤灯,这样算起来正好亮了六夜,再加上今天白日下地宫的跋涉,通算已过七夜,第八夜时便会有三分之一的萤灯熄灭。五人手中加起来一共廿五只纱袋,果然有七八疲弱欲熄。鱼玄机竟用这个来推算时间,倒也机巧了。 “入夜了,我不想再往前了,先睡也罢。”鱼玄机把竹枝一丢,找了块地面枕臂便睡。几个大人倒是想坐下来分析些什么,可又全无头绪。秦棠姬知道莺奴在饕餮潭所历之事必与此处有些联系,回头正要找她,却见莺奴却独自细步走到墙根边,同样甩了竹枝,找个地面靠在鱼玄机身边安稳睡下了。 三个大人面面相觑,池小小皱眉道:“你弟子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怔,天枢宫将这丫头带走以后,她便像是中了蛊似的,对鱼玄机亦步亦趋。” 秦棠姬默默不语,先向前走了约有百步,直至看不清两个女孩睡影。池小小跟在她身后一道,此时秦棠姬倚着墙面缓缓坐下来,背靠后壁揉了揉酸胀的小腿。她先是长长一叹,随后轻声道:“从那座深潭上来之后,她性格便有些古怪,我也想过她是不是中了妖术,然而刚才一路我拉着她,从脉象来看却全无什么异兆。替她暗暗逼蛊,她血脉顺畅无碍,也完全不像是中了蛊。我知鱼玄机母亲是苗疆女子,因而推测她也会些巫术,可是莺奴身上并没有这样的迹象。莫不是她巫术已经出神入化,我这等普通人已经看不出异端了?” 池小小淡淡笑道:“秦教主这样推测,岂不是先把敌手想得太厉害了?她若真有这等本事,我三人必也早已深受其害。总不能才入地宫,便开始害怕对手。” 秦棠姬面无表情:“不先有些敬畏,难不成要轻敌么?况且这丫头此前已经让我领教过其心智,不要说莺奴这样不谙世事的少女,就算我们这样的成人她也照样玩弄于股掌之间;若说她果然只是靠一言一语就把莺奴握在手心,也未为不能——若是有一种巫术外人完全琢磨不出如何侵入人脑的,言语也是一种。且那日在饕餮潭边,我们也见过她身上其实颇有些功夫的……” 池小小道:“心智?单靠心智,又不能上天入地。没些身手,毕竟敌不过割喉蛮力。秦教主那日想必没有细看她的招式吧,我事后发觉这姑娘虽然看似会这些高深的招式,却总是来不及使出最核心的那招,就草草改变攻势。若不使出最终那招,这些骇人听闻的武功也不过是搔痒虫蛰,杀不了人。当时我们都被打个措手不及,方才信了她的功夫。当真能一招解决我俩时,为何不爽快将我二人斩杀?她分明什么都不会。” 秦棠姬沉默了。她回想起第一天见这姑娘时,她曾说过“若要用印力杀死印奴,你们两人无差别都会被杀”,又说过自己并非两个都想杀,而是想保下其中一人;池小小这番话的意思,却好像知道鱼玄机谁也不会留下。她和池小小之间到底有过什么对话? 池小小继续道:“越是这样,越接近血棠印对我俩便越是有利。她浑身没有一点长处,凭一张嘴还能活命么?我们大可不必急着除掉她,先用着她让她带路,哪怕到了血棠印面前再送她上西天,也未为不可。她知道你生性多疑,我稍稍动手动脚你都要怀疑,因此你越是迟疑摇摆,她便更加能控制你的脑筋。” 秦棠姬不置可否,只是抬头借着幽光看看池小小的脸:“自你我联手,阻止我将她灭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越到血棠印面前我越是没有选择,你别再耍什么花样,你也知道我向来懒得思前想后,哪天实在觉得你信不过时,我们便撕破脸。” 池小小略为清朗地笑了两声,又压低声音道:“我说的果然没错。你如今这副模样,正是中了她的下怀。你我之间越是有罅隙,她便越是自由。反倒是我俩牢不可破时,她反而没了退路。” 秦棠姬冷笑道:“她哪里没有退路,她已将莺奴捏在手里了。” 池小小一时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独自往回走了两步,低声道:“你自己的徒弟,难道还不能自己夺回来么。” 秦棠姬脑中为这话思绪万千,躺下来不一刻,昏昏然竟也有了睡意。她临睡前抬起头眯眼看看前方地面上模糊两三亮处,见莺奴的小小影子还安安静静躺在原地,便安心闭了眼。 此处毕竟不比真的饕餮潭,不至于突然来了活物,因而这地宫虽然幽暗闭塞,还不至于叫她秦棠姬感到恐惧。 然而她们都错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八章·群物归大化(4)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秦棠姬在睡梦惺忪中听到极轻的脚步声,警觉地坐起身来,看到眼前跑过的正是莺奴。她似乎神情焦虑,紧紧捏着萤灯,脚步急促。见师父醒过来,娇小的身子向这边飞扑过来,轻声地说:“师父,路封住了。” 秦棠姬长眉一蹙,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思,莺奴又急急重复了一遍:“来的路不见了。”说着拉起她,回头跑去。鱼玄机也早就起了身,正站在前方,背朝着两人。秦棠姬眯起眼仔细看了好久,才发现鱼玄机的前方竟是一堵漆黑的墙。这堵墙恰好将整个通道堵住,返回的方向已经被挡住了。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秦棠姬还没能明白。 鱼玄机道:“——我们休息的时候。但是这个机关未免做得太精致了些……我竟然全未听见一点动静?”她眉头皱起来,将双手贴到墙上一寸寸摸去,但也摸不出任何奥妙来。她口中不断发出咿唔声,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说话间芍药和池小小也靠过来了。芍药吃了一惊,靠上去摸了摸,墙体光滑,通体漆黑,萤灯也照不出有什么异样。“只要是机关,总会发出些声音。莫非这墙是活的,静悄悄走过来的不成?” 鱼玄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忽将手中的竹枝高高举起,道:“是这上面有暗轨吗?!”然而萤灯光线虚弱,照不到高处的通道顶端。池小小不说二话,将她双臂架住向上一托。鱼玄机将萤灯提高,左右探看,良久却还是发出一声沉叹:“上面也没有。” 莫非这墙是平白变出来的么? 秦棠姬迷惑道:“为何要在这里纠结一扇墙?往前走不通么?” 莺奴呼了一声:“是我光顾着叫师父过来,忘记鱼小宫主让我到前面探探路了。”说罢转身就往前方跑去。秦棠姬连忙跟上。 两人跑了片刻,前面莺奴忽然惊叫起来。秦棠姬追上前,只见前方不远处也漆黑一团,去路亦被挡住。然而这次不是光滑墙面,却是惟妙惟肖的一个兽头,大口可有二人高,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兽口之外,长长地伸出数十根铁钎般的长须,须尖钢直锋利,势可穿人。再往上,萤灯光线微弱,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身后鱼玄机等人也跟了上来,见这副架势,都陷入沉思。 “等等……”池小小道,“穿过这兽口不能往前么?为何在此犹豫?” “不能。”莺奴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错。这是饕餮。”鱼玄机也努力止住恐惧之情。“这里是饕餮潭,第一个遇到的当然是它。”说着将目光投向莺奴。 莺奴的眼神游离在兽头周围,嚅嚅道:“没有……没有祭品……” 鱼玄机这才想起来一般,疾呼道:“竟把这给忘了!” 其余人摸不着头脑,道:“什么祭品?” “下饕餮潭,原本必先献上童牲肉鬯,这次也不例外。然而我竟把这给忘了!”鱼玄机原地转了两圈。她做回头张望之势,焦急道:“怎么办怎么办?另外那扇墙移过来了可如何是好?” 三人到现在才似乎明白处境。如今出口消失,一个兽头、一堵黑墙已将她们困在这段通道里了。虽然不知道那道黑墙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移动的,可是只要它一直向前,他们的空间就会不断缩小,最后势必将五人逼至兽口内。若兽口内暗藏机关,五人就只能丧生此处了。 “小宫主,你此前说的那些话当真?” “哪些话?” “便是‘消失’的东西,没有消失,而是我们去了没有那东西的地方?”池小小十分犹疑地将这话吐出,眼睛盯着鱼玄机。 “你是觉得那出口消失得太诡异,这扇墙又来得太奇怪是么?就好像,趁我们休息的时候,有人把我们放在了这两个障碍中间……”她抓了抓头皮,踱了一步,“但是现在又何必弄懂它是怎么来的,我们不过是想要明白该怎么过去。而怎么过去——莺奴说了,需要一些祭品。此刻我们没有祭品。”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十九章·群物归大化(5)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秦棠姬环视其余四人,纤长的眉微微颤动。 她脑中已在暗自筹划些什么了。她问:“若是我们有祭品呢?” “当然是喂给饕餮,便能过去。” 她的眼睛扫过各人的脸,最后停在芍药身上。“要活的还是死的?”她眼中已有了些杀机。 鱼玄机道:“这无关紧要。” “好。”她微微一笑,手上竹枝忽地突了出去,直刺向芍药! 其余人吃了一惊,池小小不及喊出声,手上已经先挡了过去。两股力量正面相冲,竹枝啪地裂开,萤灯亦碎,宛如冷焰炸裂,一股蓝光在两名女子之间散了开来。“不能杀她!”池小小将满蘸杀气的竹枝寸寸捏断,萤灯个个破碎,怒吼方才破口而出。 “为什么!”秦棠姬低吼,“我早就觉得她多事,果然是你特意安排的!” 池小小无奈冷笑:“胡说什么!芍药要来,我此前全不知道。你真是无所不疑,小小总算领教了!” 其余人像是被这忽来的杀气吓得镇在原地,此刻方才有些反应。鱼玄机道:“两位姐姐肝气可还平顺么?为这点事何苦动手?” 秦棠姬道:“宫主说得这样轻巧,倒是想个办法,秦某也好不用杀人。” 鱼玄机沉思片刻道:“我们现如今先不要想那些超过我们本事的东西,先当作这机关毕竟是人造的。人造的死物,再精妙,毕竟分不清触动机关的是人是物,是死是活。将一个大活人塞进去未免残暴,我可做不出来,教主姊姊心肠真是狠。” “这算是《天枢机典》上最简单的机关,那铜兽头的舌头是触发处,一旦有重量加在其上,兽口便关闭,兽面上的铁钎向内刺入捅死侵入者。这机关不能分辨进入口中的是人还是物,我们攒些重物掷进去,骗过这蠢物即可。” 只见她边说,边开始解下身上大小包袱,只将装着剩余萤灯的背囊留着,将随身带来的棍棒斧头、丝帛针线也全数堆在脚边,她从全身上下掏掏摸摸,落下不少工具来。片刻看看似乎还少些,又开始脱衣解簪。脱了两件,脚下的杂物看着稍多些了。她还觉不足,看了看手中的干粮袋,忍痛又取出四分之三扔在里面。她看了看众人道:“脱吧。” 几个大人还没反应过来,莺奴已经默默走过来,把身上能脱的统统堆在了鱼玄机脚边,甚至连自己带着的一整份干粮也扔在地上。她只穿着薄薄亵衣,一放下手中衣物便躲到鱼玄机背后,直直看着剩下的三名女子,眼神如同小鹿。 秦棠姬皱眉道:“你将这些救命的东西扔在这里,过得了眼下这关,到了地宫内要怎么办?为何自绝后路?” 鱼玄机道:“难道不就是想渡过眼下这一关?干粮不足,等有人死了我们便吃她的。” 芍药见状便也默默解衣,也把身上包袱和两件衣服放到了鱼玄机脚边,又解下身上少少一些首饰,一并放下。秦棠姬无语,低头将腰囊解下,和莺奴一样直脱到剩下亵衣下裤为止。鱼玄机似是十分满意,微微一笑道:“果然还是教主姐姐直爽些。不过若是那把剑也能给我就好了。”她伸直手臂,指了指秦棠姬身旁的剑。 秦棠姬看了看放在地上的剑,犹豫片刻,也递给了鱼玄机。 鱼玄机看了看另一头,道:“时间不多了。池谷主,莫非你还要害臊不成。” 池小小表情莫测,先将手中短剑扔了过来。见鱼玄机还伸着双手在等她上缴,不禁愠道:“你哪里是忘记要带祭品,这根本也是你设计好的吧?难道我俩少了刀剑,还杀不成你么?!” 鱼玄机道:“没了刀剑杀不杀得成我,我可不知道,池谷主也先别说大话。不过你若是不愿意将武器交上,囫囵进了这饕餮的嘴做个祭品,我们倒也皆大欢喜。谷主动作快些走进去时,我们还来得及将衣服重新拾起穿上呢。” 池小小冷笑一声,开始解下腰带,将脱下的衣物一件件抛过来。鱼玄机一边接,一边道:“其实啊,我对谷主内衣左袖里的东西更加好奇呢。”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章·群物归大化(6)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她这么一说,秦棠姬倒是来了兴致:“噢?宫主是有通天眼,竟连这袖中之物也能发觉么?” “姐姐笑我了,明明是你没有仔细看罢了。池谷主刚才萤灯拿在左手上,为了拦你特意将萤灯换到右手挡你,似乎左手哪里不便;刚才与你过招时,左手也几乎不动。……请教谷主,那重有千钧的是什么呢?”鱼玄机微微一笑。 池小小甚是鄙夷:“小宫主何必在这里演戏,你既然都知道这东西在我袖中,想必知道这是什么的。” 话音未落,池小小左臂忽被一股大力掣住,她一回头,萤灯幽光里现出的正是秦棠姬的脸。池小小哭笑不得,两肩后缩,两手翻转,向后一跳逃开她压制,道:“教主姑娘,你自己都不能发觉么?你如今一举一动完全是被鱼玄机控制着啊!” 鱼玄机看她两人争斗,缓缓道:“明明是你暗中打算盘,又不想告诉伙伴,这也算得上同盟么?我不过是把你的计划提前告诉她罢了。” 秦棠姬出手,将池小小肩膀控住,另一手捏住她左手。不想池小小体力更大,左臂一震,几将秦棠姬真气打乱。秦棠姬屏息,凝神向她腹上打去,等她腰肢向后躲去时,扭住池小小左臂便是一拉,欲将她打到脱臼。 池小小岂是吃白饭的,右脚早就如疾电般扫上来,对着秦棠姬下盘猛地踢去,使她不得不暂时放过自己左臂,暴退十步;秦棠姬稳住身子,仍旧朝着池小小冲去。 池小小恼怒道:“秦教主!……” 秦棠姬只是冷笑一下,道:“难道我不夺它,放着你隐瞒我么?”说着,一手又去捉她头发。池小小似乎很怕人碰到自己头部,一时心神乱了。秦棠姬心下也为她突然走神微微一惊,手上却不停,当即便抓住池小小手臂,奋力一震下,竟将她整条左袖都撕扯下来! 然而待秦棠姬将之收回手中时,这条袖子轻飘飘的,里面的物件早就不在其中。 “秦教主,若这样就让你把它夺了去,我未免枉生四十年了。”见秦棠姬掂量手中残袖却一无所得,池小小微微一笑。 鱼玄机却嘻嘻一笑。“池谷主的身手也是愈加敏捷。” 几人抬眼看时,只见池小小左手牢牢抓着一颗鸟蛋大小的方印,幽光中通体血红。 “血棠印?!”秦棠姬如遭雷击,花容失色。 “这不是真的。”芍药幽幽道。 鱼玄机眼神也甚含深意:“没错,这不是真的……父亲在世时,曾对着虞宫主的日记描摹过一份图纸,一直想做一枚样品,看看拿着样品能否解开什么谜团。只是这山中无有红色宝石,也没有雕玉良匠。我这两年也想试试找匠人做个样子,便带着图纸在聚山镇里晃晃。不想出宫进镇就半日,图纸已经不翼而飞。我不知是谁偷偷跟在我屁股后头,不过试问这山中除了观音奴,谁还会对一份临摹的图样动心思?图纸失窃,不是我不知道,懒得跟你计较而已。” 池小小面色悠然,将假印捏在手中,仿佛通红颜色是她手心流出的鲜血一般:“你猜得不错,是我派人从你那偷了图纸——但这枚印从选材到雕刻,一丝一毫都与图纸无差,无人能分辨真假。小宫主,若最后真印归了我,这枚假的就送你做个纪念也罢。”她邪魅而笑,通道里响起一阵回音。 鱼玄机啧啧而叹,道:“只可惜大概只能留着供你赏玩了罢。你怎么知道我当日带在身边的图纸就是真的呢?——还有,你也别叫我小宫主,把那‘小’字从此去了!” 池小小一时语噎,鱼玄机继续道:“骗你也没有意思。你偷走的图纸是真的,是我父亲亲手描的图。但是池小小,你可得小心些,你从我这拿走任何东西,都得想仔细了,你何知我根本就是故意要你拿去呢!不过我早时该小心些,毕竟爹爹的真迹我也不想让你带走,本该亲手摹一份,是我当年太懒惰了。辛苦谭匠人为你做得这么逼真,现在大概是要把它毁掉了。” 秦棠姬眉头一皱:“谭匠?——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鱼玄机只是嘴角微微一动:“我说过了,聚山便是我家,家里死一头蚂蚁我都知道,更何况这些眼皮底下的阴谋诡计。总比不得你,伙伴用假印蒙混骗过了你又杀你灭口,你还不知发生过什么。” 池小小淡淡道:“就算这枚假印我调包送到你手里,鱼小宫主本人也不能分辨真假吧?如此珍贵的玩具怎能忍心让你这样毁了呢?” “毁不毁得掉,不如试试看好了!”话还没落,鱼玄机的身影已经闪到了池小小的面前!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一章·六龙颓西荒(1)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小宫主也只剩这招飞花步实实在在学来了!”池小小一笑,暴退三步,右手直向她脖颈扣去。鱼玄机浓眉紧蹙,低身竟从池小小胯下钻了过去,两手直直抓住池小小左手石印,如同一头初初试猎的小鹰一般,直要将池小小左手抠出血来。池小小纵是武功高强,却也不料鱼玄机出招全无道法,如小孩夺物,一时气急,左手猛振,欲将她挣脱,却忽然感觉左手腕上宛如坠物千斤,看这架势连筋肉都要扯断。她暗呼不妙,知道这是鱼玄机正在向血棠印借力,此时硬拼只能损害自身。正在进退两难之地,身边又闪出一个影子,只听鱼玄机轻轻一呼,池小小左手忽得自由。她眯眼一看,竟是芍药这弱女子将鱼玄机脖颈扣住,向后拉了两步。 “芍药小心!万勿硬拼!”池小小惊呼。鱼玄机虽被控住,此时力气却奇大无比,身体被扣住后,便借势向后猛退,没几步忽然听到芍药嘶声痛鸣,同时一阵沉闷回声“咚”地响起。 “墙。”一直沉默不语的莺奴突然开口。 原来芍药竟是被生生拍到了身后墙上。几人微惊,连忙左右探视了一下身周。这么说来她们能移动的距离,只剩下不到七十步了。就在刚才这段混乱间,身后那堵墙已然默默移动了好长一段距离。 挣脱了芍药,鱼玄机这边又向池小小恶扑过来。她此时气势凌厉,完全不像个柔弱少女。池小小接招不过,也只能和其余人一样向前避开鱼玄机和墙,不觉间已经退到了前方那饕餮的巨口前。后面莺奴大喊了一声:“不能退了!”池小小方才定下身来,硬着头皮打算拆解鱼玄机的来势。她如今不但忌惮鱼玄机的血印之力,自己也有些不支起来,虚弱从额头那点血痕透体而来,竟连手中的方印都握不住。 鱼玄机这边飘身而起,左腿朝着她前襟踢来。池小小全身柔柔一下,跪下来扑在前方地面,叫鱼玄机扑了个空,自己也将整个后背暴露给了对方。鱼玄机便就势骑到她背上,双膝压住她左右两肩,探身下去伸手要夺她左手中的方印,池小小却垂死挣扎般忽然全身一抬,将鱼玄机从身上掀了下去。 鱼玄机痛哼两声,抬头看时池小小整个人贴在身后墙上,如今两扇障碍物之间的空隙,不过只剩四十步了! “为何这墙面突然加速了!——”她明眸一睁,似是自语,随后立刻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包裹衣物之类,草草裹成一团,传给身后的莺奴:“扔进去试试!” 莺奴得令,将大团织物固定在一起,长剑和短剑则裹在最中间。她掂量一下,皱了皱眉头,却也来不及多想,转身就扔进了饕餮口中。然而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她焦急大呼:“不够不够!” 鱼玄机咬牙恶呼一声,直向池小小扑过去。池小小此时几乎站都站不住,被鱼玄机牢牢扣住。鱼玄机没有多犹豫,三两下先夺过她背后包裹抛给莺奴,正要扯下她衬衣,池小小突然伸出手来,想将她拂开。鱼玄机似乎感觉到她特意保护着什么,疑心大盛,然而剩下的空间甚至都不允许她俩打斗,再退几步,芍药和莺奴等人就要撞向突出的铁钎了。 鱼玄机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吼:“脱!” 池小小忽然感觉身后的墙猛烈一震,移动的速度骤然加快,她此时一脚抵在墙上,一脚踩在地上,这时才真实感到那堵墙动得有多快,她们再这样僵持下去,彼此就都没有求生的时间了! 而她如今全身力量都被鱼玄机几近借尽,只觉六感模糊,然而却还是强睁双眼死死支撑着。听到鱼玄机那声大吼之后,她努力稳住身体,将外衣脱下来扔给莺奴。眼见身后的墙移动愈快,她脚下不能跟上,一个趔趄倒了下来。鱼玄机翻坐到她背上,一时手快,将她左臂反折,扳开她五指,生生将那枚假印抠了出来。她一手夺走石印,另一手牢牢扯住她后领,将池小小一直护着不肯脱下的衬衣狠狠撕下。鱼玄机撕开这件内衣时,却被看到的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女子的后背上遍布伤痕,仿佛那不是人的背,而是一块被雕坏的碑石。最可怖的那道伤疤,就竖插在脊椎骨上,而她竟然活过了那一击! 鱼玄机还陷在震惊中,莺奴这边突然喜呼:“有动静了!” 只见饕餮的巨口缓缓将要闭上,鱼玄机松开池小小,飞扑过去,将手中石印和衬衣一道狠狠掷入兽口之中。池小小似是想要伸出手来拉住鱼玄机的腿,终究没能赶上。 此刻,饕餮的巨口合上,其头顶便显出一道可以通人的缝隙,但那之后也不知通向何处。鱼玄机柔柔穿进铁钎丛中,踩着其中几根就开始手脚并用地向饕餮头上爬去。莺奴急道:“小宫主等等我!”回头一看秦棠姬,却发觉她只是伸手勉强抓住一根铁钎,神情痛苦动弹不得。 “你师父身上力气都被我借走了,跟池小小一样。”鱼玄机的声音从通道上方幽幽传来。 “那,那怎么办!”莺奴声音颤抖。倒是一边的芍药忽然冲过去,将池小小整个抱起来驮到背上,挣扎着就开始踩着铁钎往上爬。池小小如何高大的一个人,芍药却是个五短身材,只是片刻便可见她双颊通红,气喘不止。 莺奴眼神一沉,也试着将秦棠姬背起来。她虽比秦棠姬矮小许多,但力气极大,竟也真的将师父背了起来,抓住身畔一根铁钎就开始向上。她眉头紧锁,手脚灵活,倒比芍药爬得还要快了。快要爬到兽头上方的空隙时,只听鱼玄机催了一声:“快些快些!”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二章·六龙颓西荒(2)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莺奴忽觉背上师父的身体伸展了一些,负担一轻,转头看她竟自己捉住一根铁钎,从她背上脱了下来,只听师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莺奴,你快上去。我已恢复气力了。”说着便向上攀了两步。莺奴边爬,边低头看芍药那处,池小小果然也苏醒过来了。看这情状,鱼玄机先前说的借力并借、赐力分赐的道理并无有假。 莺奴手脚并用,匆匆爬上兽头,抬眼打量,这通道正好有半人高,弯腰可以藏身。鱼玄机将她拉到身边,莺奴惊觉她手心尽是汗水,面色也有些难看,心知方才她即便是向自己的观音奴借力,也并不轻松,能从池小小和师父的手中活下来已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眼中露出这担忧时,鱼玄机却面带微笑对她点了点头,仿佛莺奴脑中刚才这些思绪她早已读出,此刻对她微笑示意,似乎是要她别担心自己。 片刻,秦棠姬也巍巍颤着攀上兽头。 鱼玄机探出头去看剩下两人,芍药还差五六步便要上来了,池小小还差着些。就在这时候,布满兽脸的铁钎忽然微微一动,惊得芍药大喊一声。 三人朝着底下看了一眼,只见饕餮兽头面上这些铁须正缓缓转动,向兽头内部旋入。若是刚才五人当真走进兽口内部,这数百十铁钎便会这样缓缓插进几人身体。铁钎旋转时,攀爬者还怎么把握得住?芍药十分狼狈地在半空中伸手缩脚,好几次几乎跌下地去,池小小灵巧一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面色都惨白了。 鱼玄机端坐在兽头顶部,捏了捏下巴,似是自言自语:“看样子池小小这就解决了。” 芍药似乎听到,凄声道:“宫主救命啊,我和谷主路上或许还有用得到的地方,宫主先救救我们!” 鱼玄机听得呵呵大笑起来:“池小小,你这婢子实在是有趣!那好,救你可以,毕竟事后能杀你的方法还有很多;你家主人我却不想救,让她死在这里罢!” 说着鱼玄机便伸出手去,探身抓住芍药手腕,猛地将她拉住。此时只听得“喀”一声,铁钎忽然全体没入孔中,芍药失了支持,整个人突然吊在半空,手腕咔嗒一声脱了臼,激得她怪叫一声。鱼玄机发力将她从半空拉到上层,推到一旁。此时下方亦传来池小小一声痛呼,想必是因为没了落脚处,直直落到地下了。 这座饕餮铜像的脸部乃是特意做成平的,只要后方的墙再向前移动一尺,池小小恐怕就要被生生挤成一枚带血肉饼。 芍药从背后挤上来,探头去看底下,悲鸣一声“谷主”。然而她身上没有半点功夫,又要怎样解救主人才好呢? 鱼玄机的语气中倒颇有些戏谑:“我早说过,不该来的人天枢宫列祖列宗也会替我处理掉的。”说着便要丢下池小小,转身去看前路。 话音未落,眼前便扫过一道如风如电般的红影,定睛看时正是秦棠姬飞身而下,扑到兽头底下将摔落的池小小一手拉起,用双脚抵在兽头和墙面之间,三步并作两步将池小小解救起来,扔在脚下。 眼见鱼玄机满脸惊诧,秦棠姬冷笑一声,道:“我与池谷主毕竟有盟约在身,这种时候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这边芍药已经急急扑到主人身上,确认一番,方才含泪扶起她来。 鱼玄机看着秦棠姬的眼神似含深意:“千算万算也不知你竟然敢冒险救她,真是我最怕的那种人!我唯有一句话送你秦棠姬,你要知想得太多、谁也不信时,你就重新做回一个蠢人,明白么?!” 秦棠姬也甚是隐秘地一笑,两道尖锐目光撞在一处:“鱼宫主只道我粗蠢鲁莽,就当是我忽地耍了个性子,也想看看池小小还有什么用处好了。”语音刚落,身后的黑墙轰一声砸在兽脸上,震得坐在兽头顶上的五人都抖了抖。 “你才不是耍性子。”鱼玄机似是自语。她闷闷转身去寻莺奴,却不见了她影子。 “莺奴?!” 鱼玄机在窄窄暗道中喊了一声,伸出竹枝去照了照前方。不知是从哪里传来莺奴细细的回应声:“下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三章·六龙颓西荒(3)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几人循着莺奴的声音向前摸索,这半人高的逼仄隧道往前十余尺之后,突然现出一段阶梯,在前面探路的鱼玄机一个没稳住,身子一失稳就哗啦啦滚下去一截。底下的莺奴似是大惊,大喊:“宫主小心!”鱼玄机翻滚一阵,便感觉到莺奴身体扑过来将她拦住。她痛哼几声,还没回过神,就听得莺奴如释重负般喘道:“幸亏没有再向前摔,若是摔过了池沿,这下面全是铜钉,落进去可就成了筛子。” 后方三个大人也跟上来。几人的萤灯汇到一处,方才看清原来这低洼处挖出一片极深的枯池,池中无水,却满布铜钉。萤灯光线有限,只知这池子一照见不到池底;也不知道池宽长约几许,只知道是方极大的机关。 “这怎么下脚?”秦棠姬暗暗道。 池小小道:“这鬼地方深广有几何,宫主理应下去探探路。” 鱼玄机恼怒起来:“你这人怎么如此好笑,是方才摔了脑袋么,我岂是受你支使的,你自己反正也带了狗,不如把狗踢下去看看!” 秦棠姬不堪其扰,高声道:“你们刚才都丢了干粮,这一路下去消耗的地方还多的是,谁先发怒气死倒是一桩美事!” 眼见几人又要打起来,莺奴低头抿嘴,轻轻道:“这东西应当是——灯蛇。”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突然解下竹枝上两只纱囊,将丝线抽开,萤火虫便尽数飞了出来。鱼玄机见状大惊:“你做什么!这两袋可以用到明后天,哪堪你这样浪费的!”萤灯方才经一番乱斗,已经损失十枚,兽口内又扔进三分之一,而总共一百枚也不过能用三夜时间罢了。鱼玄机伸手去捕,哪里捉得到,一时间三五百腐萤四散,如磷火般充斥通道,陡然间光芒大盛,映得四壁靛华如魅。 不过莺奴这个法子却果真奏效,萤火一旦散开,这方枯池的模样就显现在众人面前:这钉池宽广无比,满布着这样的长钉,密密麻麻,几乎没有下脚之处。从上面望过去,钉子的长度大概有一人那么高,若是鱼玄机刚才当真没有莺奴拦着落了下去,恐怕现在是死状可怜了。 “顶上有个图案。”池小小忽道。 几人抬眼一看,钉池上方中央用青绿颜色绘着的正是一只蛇头龟身的兽物,通身只是用深深浅浅的青绿色描绘出头颈爪牙、壳齿瞳仁,宛如青苔为画。那兽前足微抬,伸长了脖子正指着某处,又像是在含弄明珠。但几人仔细看过,却不见那颗明珠在何处。 “玄武,”鱼玄机喃喃道,“这就对了,这是泽部。” “棠姬有一句话想说,却不知宫主心里是否早就问过自己了,”秦棠姬语气有些揶揄,“方才我们花了一日一夜下来,这么长的道路上一个岔路口都没有,一进地宫却这样蹊跷正是泽部,既然如此,苍龙朱雀白虎这三象难道是被我们恰好躲过了?” 鱼玄机也似是不解,踱了几步,坐到地上道:“不瞒教主说,我也想过此事——‘分以时令,四象坐持’说的不能是别的,只能是说地宫以四季为征划成四个部分,既然有玄武部,自然也少不了其他三部,”她伸出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圆,独自点点划划,又道:“饕餮第一关,也好像是莫名就出现在我们眼前,仿佛知道我们将会来泽部似的。” “之前我触到那面墙时,似乎觉得动的并非是那堵墙,而是天顶连着墙在转动,那面墙随着地宫顶部绕圈旋转,我猜测这底下的地宫则分成四个扇环,我们走进地宫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自己处在哪个部分中——”池小小沉吟一番。 “谷主的意思,”她点着地面上自己画出的那个圆周上的一点,“是我们来的时间真有那么凑巧,只因我们正好是一日中最后三个时辰内进入地宫的,恰对应冬天玄武在一日中的时辰,因此才进入泽部?” 池小小冷哼一声,打断道:“鱼玄机,你究竟对亡市明白多少?这么听来,怎么好像一无所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四章·六龙颓西荒(4)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鱼玄机喉头一动,随后嘻嘻笑道:“你若是觉得我无用,接下来不如自己去走,如何?” 几个大人都无话可说,鱼玄机再开口道:“但若是你们真信得过最早我说的那番胡话,即这个地宫会将人囫囵从一个所在移动到另一个所在,那么这地宫每日平白变幻四次也是说得通的。可是刚才你们也见了,饕餮杀人之法其实也不过如此,用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铁钎,远不及我们设想的那么诡异。假若如池谷主方才所说,这圆形地宫分成四个扇环,那么我们就真是撞了大运,恰好在玄武时辰进了地宫,被侥幸放行了;可是如果那样,我可以给各位画一画圆环地宫的图像,你们便明白这有多不可思议——” 她在刚才画的圆圈外又画一个同心圆,并分成四份,在外圆的某一点上打了一个叉。 “这个叉是阶梯的尽头,也就是我们进入地宫的地点,人一旦走过这个叉,走进哪个扇环便已决;一旦分隔墙转过那个叉,人便没有回头路可以走;要让人不扑空,可动墙必然是在‘叉’落入下一扇环时才开始转动,即过了亥时以后,可动墙才开始移动,将‘捕获’的访客推向关卡,并在某一点‘合拢’,熟路的访客在此处进入下一关。一直到这里都讲得通,可是你们想一想吧,如果地宫是旋转的圆盘,不论初始时走进哪一个扇环,‘合拢’的地点总是相对不动,也就是说我们不管怎样都会走进这个铜钉池;如果四象分别有自己的下一关,除非前代宫主将玄武象的入口排在第一位,否则我们就会在路上看到其余三扇‘门’中的几扇,然而我们没有看到,且玄武象本来也绝不应该被排在第一位。与此同理,若有甲要去朱雀象,他一定会在进入朱雀象之前就看到壁上通有若干指向其余三象的入口,这样的设计对一个机关来说十分不优美——我想,我想……” 莺奴突然悄悄插嘴道:“大概这地宫,本来就只有泽部这一部。” 鱼玄机用竹枝敲敲地面,“这话深得我心。” “你胡说什么?之前说地宫有四部的人是你,如今矢口否认的人又是你。” “造这地宫的难道是我?你也说了我是冒牌,不服气不如自己跳下去试试。我也没有否认亡市有四部,只是其余三象或许根本就不在此处,这确是我疏忽了。但你若把宫主们的日记也看做机关的一环也未为不可,言语当然也是机关的一种!” 池小小忽然大怒,将手中的竹枝摔在地上,猛地站起身:“荒唐丫头,既然这里只是亡市的四一,你怎么保证血棠印就在这四一内?!” 鱼玄机的语气十分淡漠:“若是不在,我乐得清闲,陪你们游一趟罢了。”捡起池小小扔下的竹枝,整理衣裾站起身。 芍药躲在池小小身后,低声问道:“小宫主,这么说来其余三象更有朱雀飞天青龙遁海的,亡市的余部岂非散落在天宫海底,这更是说不通了——” 鱼玄机刚要回答,莺奴忽然伸出手打住众人,轻声道:“来不及说这些了。” --- 其余四人现下对这少女的一字一句都不敢怠慢,一时间缄默下来。一旦安静,身后一阵轻微的格格声便传进众人耳鼓中—— “跳!”莺奴低声念道。她转身毫不犹豫向池底跳去,仿佛身体是一具没有精魂的木偶,也不会受伤。 其余人呆在原地,那枯池肉眼可见便有三人高,若是这样跳下去,难免被刺成肉筛。秦棠姬大惊之下,大喊一声“莺奴”,扑去池沿探看,那姑娘却轻声在下面回应道:“我没事,你们也快些下来,饕餮要来了!” 她说这话时,铜钉池内的机关已被触发,满池尖刺的顶上摇摇升起一缕白光来,原来那铜钉并非实心,而是连着地下什么发光的东西,此时大约因为莺奴的身体落进池中,触动了这个光机关。秦棠姬再看时,莺奴摔坐在池中,身旁的铜钉竟有一人高,身下却一根也无;看样子原来当人落到刺上时,铜钉便自动收回地下,故而莺奴这样落下却丝毫无恙——可若是如此,这里的铜钉既然不能伤人,究竟算什么机关? 此时整个钉池都亮起这光芒,直射地宫天顶,满室雪白,将角角落落照得纤毫毕现,尤其是头顶的玄武画像,落在光芒中心,更显威武骇人。四人还在岸上惊叹时,莺奴的声音再次传来: “快跳吧,饕餮要来了。” “什么意思,”秦棠姬秀眉一皱,转身去看看那头被四人阴影笼罩的铜兽头,“这物什莫非会动?……”竖耳倾听时,惊觉这嘎嘎声正来自铜兽身下。只是顷刻,地面便开始震动,连铜钉池内灯光也摇晃起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五章·六龙颓西荒(5)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只见方才几人走过的阶梯也被连根拔起,那也是连在饕餮头上的部分!整个饕餮微微抬起,看得几人一身冷汗,这巨兽悬空后,头顶原本仅仅半人的空间也被挤压到零,若是当初还有人留在上面,此时也会被压成肉酱。在这地宫内一切都有时限,只是多停留一刻也会要人命。 一念及此,几人忙不迭转头向池中跳去,鱼玄机跳得急,后背摔在池中,怪叫道:“怎如此深的一个池子,莺奴是想害死我罢了!” 鱼玄机才跳,背后的饕餮已经加速滑来。几人这才完全看清那兽头的尺寸,原来方才在通道内的只是极小一面,阶梯背后饕餮还有一扇极大的尾,宽度恰好与铜钉池等同,此时也慢慢升起,向这三人滑来,势必将人推进池中。 到这地步已没有退路,其余三人也猛地栽到光辉耀人的池内,否则真是要被饕餮的尾撞下去了。 莺奴这时已经缓缓摸索着向前走动,鱼玄机也跟在后面。这铜钉池对应的就是饕餮潭底的灯蛇田,铜钉只要微微碰触,便迅速缩到地底去,因此走在其间竟有些分花拂叶的曼妙;再加上这里难得明亮可爱,一时间让人忘了几人还在险恶地宫内了。 两个孩子在前面才走几步,忽听得身后池小小方向传来一声闷哼,鱼玄机回头去看时,只见芍药一手捂着左肩,五官都纠结在一起。池小小低头去看,却见芍药左肩伸出一支铜钉来,竟是被打穿了! 池小小大为惊怒,喊道:“这铜钉也有时限!” 几人反应过来,灯蛇也不是缩回地下后就不再抬起的,他们不能长时间停在原处!果然,再看伤了芍药的那支铜钉时,其顶端的光芒已经熄灭,好似灯蛇“死去”。莺奴在前方悠悠道:“灯蛇死了,便不会再向下缩回,路也会被封死。路线一旦被走过,就无法回头,铜钉机关是做此用。” 原来这机关不伤人,但有寿命,无形中也在将人驱赶到某处。 池小小才将芍药从铜钉上解救下来,推着她走在前面,自己留在最末断后,一边撕下半段裈裤替芍药匆忙包住伤口。 这时五人耳畔听得隆隆声越来越近,头顶上出现一块巨大的黑影,饕餮已经悬空滑到了铜钉池的上方。与其说那是一头石兽,不如说是一面长墙,宽可十余丈,厚可八九尺,横跨整个钉池,如今尚且悬在空中,若是落下来,可将其下整行铜钉砸进地去。假若人正在其下,自然是一样砸成肉泥。而可怕的是,五人现在就在它的下方。 “现在怎么做!”池小小又对着莺奴怒吼道。 “跑!”莺奴的声音。 也只能跑了。五人不顾一切地向铜钉池的对岸跑去,身体一触到前方的铜钉,便有新路开辟出来。身后的铜钉则不断地竖起,将后路阻断。然而这里的诡异之处便在于,五人的速度无形间被铜钉的升降起落限制,而这速度竟然与饕餮的速度是一模一样的,她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头顶上恶兽的跟随。 秦棠姬的声音:“我们中计了!我们跑动的速度总和饕餮相同,如此下去不可能超越它先到对岸去,若是它掉下来,我们都必死无疑!”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七章·直木有恬翼(1)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池小小感觉到脖颈处传来阻遏之感,才知事情不妙,然而这小姑娘宛如吸盘般贴着她绝不放手,她却连呼救都喊不出来。这感觉实在太过奇怪,并不像任何一种武功,反而像妖术,将人的精气尽数吸走般。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松开了鱼玄机的,只听到混乱中秦棠姬大喊一声:“莺奴住手!”片刻之后才感觉到喉间能够通气。转头看时,秦棠姬将莺奴整个扣住拖到自己身边,那小姑娘还不住地踢着双腿,想要挣脱师父。 鱼玄机躺在地上咳嗽好久,晃晃脑袋好清醒些,伸出手去把脱手的草果饼子捡回来,坐起身来喘了两口。她侧过头去看看秦棠姬控住的莺奴,这孩子另一只手里竟然还抓着那吃了一半的饼不放。鱼玄机忽然虚弱地一笑:“不闹了,吃完再说。” 莺奴竟果然安静下来,坐在秦棠姬身边又埋头吃起来。 其余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这若不是摄心术,又有什么方法让另一个人这样言听计从?“你对莺奴到底做了什么?”秦棠姬语气甚是严肃。 鱼玄机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无奈:“她有自己的意志,并不是我在控制。我从来没学过巫术,我母亲死得早,我也来不及向她学习什么巫术蛊毒。而且……”她忽然一顿,“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控制他人的心术,尤其是对她——她没有去控制他人的心思就不错了,怎么谈得上由我来控制她呢。”她转过眼去,莺奴仿佛毫不在意别人讨论的话题,只顾自己饥食渴饮。 “她怎会单单只听你的?”池小小身上还留着方才那三指的后劲,语气中有些后怕。 “我对她也不过是个工具,对她自有用处,”鱼玄机三两口把手中的饼吃完,拍了拍手,模模糊糊地从咀嚼着的唇齿间继续嘟囔道,“而你池小小对她什么也不是。” 秦棠姬急道:“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鱼玄机笑道:“你带她才几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秦棠姬一时无语。 鱼玄机转过头续道:“池谷主令芍药姑姑就此歇息片刻吧,她受了伤,暂时挪动不得的。” 池小小心中虽然疑惑鱼玄机为何为了芍药蹉跎时间,一时半刻也顾不上了。芍药是她眼下最亲信的人,自然是保全芍药为上。“既然歇息,离我们几个聒噪的远些,我要和教主姊姊说会梯己话儿。” 池小小怎么信得过鱼玄机和秦棠姬留在别处相谈,自是不愿意。鱼玄机从背囊里掏出一颗小弹丸来:“喏,我这里还有一剂止血散,仅此一剂,你肯离我们远点时,这颗就送给你,不肯时你就等着芍药流血流干罢。” 池小小冷笑一声,道:“你莫不当我们是过家家的无知小儿,这点东西难道我稀罕你送给我么。”自然是抢的,夺步上来要捉那颗止血散。鱼玄机也料到她这一着,扬手将药丸远远扔了出去,咬牙道:“你这恶犬便自己去找吧!” 这一扔,耳听着药丸就不知道滚到多远的地方去了。池小小惊怒之下要去扣鱼玄机的脖颈,只见莺奴又过来挡在她前,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池小小。 池小小不敢造作,只能隔着莺奴对鱼玄机轻蔑一笑。鱼玄机似是受了她的惊吓,猛地咳嗽几下,莺奴便觉得肩膀上温温热热的溅着什么东西,鱼玄机连忙用手捂着口鼻,只听池小小瑟瑟笑道:“我说过你自身难保就不要总是逞强。鱼小宫主自己都咳血不止,止血散不知是给我准备还是给你自己准备的?你说仅此一粒,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罢撒手便去搜索那粒药丸了。 莺奴刚要追上去,鱼玄机拉住她要她别去争抢。待池小小走远,她坐起身将手从嘴上取下,摊开在眼前看了看,果然有几缕淡红色的血痕。莺奴急道:“真是咳血了。” 鱼玄机摇摇头:“不是的,我这几个月身上不太‘干净’罢了。”说着将手用力向地上甩了两下,竟然将那血迹甩了个干净。她见莺奴亵衣肩上还有一些,拿两指拈下来,那红通通的竟然不是血迹,而是几条红色的细蚓似的虫。 她见秦棠姬面色有异,点了点头悄声道:“秦教主像是认识的。不错,观音蛊隔几年就这样从我体内孵出一些,这些蛊虫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搜集起来,喂下去就会使人中蛊,满一月后便成观音奴,额上观音印也就成形。秦教主当年也是吃了我母亲身体里孵出的幼蛊才变成这个模样的。我无大碍,不过是偶尔吐出两条虫子来,没有咳血,也没有别的不适。” 她说完,急急喘了两口又道:“秦教主,我有句话要提点你,无我的指点,你不要害死芍药,她对我有用,对你也有用。” 秦棠姬心下起疑,道:“芍药下地宫,难道是受了你的指示?” 鱼玄机见池小小寻到药丸,向这方回来治疗芍药了,只好留下一句:“也是,也不是。”便闭口不谈。秦棠姬还要问,只得悄悄道:“她是谁?” 鱼玄机将竹枝放在右手边,使得萤灯照亮地面,用身体挡着用右手在地上比划着写下两个字: 宝芝。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八章·直木有恬翼(2)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秦棠姬仿佛才如梦初醒,芍药的年纪恰在三十上下,若说她是扬州灭门案的宝芝姑娘确是合理。再想到此前她的种种言语举动,在谷外若原是服侍人的青楼女子,也说得通。 还在思虑,却见鱼玄机挤眉弄眼示意她继续看,只见这小姑娘紧接着划掉“宝芝”二字,在原处重新写上三个字: 池小小。 “这,……”秦棠姬抬起头圆瞪凤目,鱼玄机连忙用力大声咳嗽盖住她的声音,示意她不该出声。秦棠姬此刻纵有千般疑惑,也问不出口。原想照样在地上写字问她,无奈刚才这一阵动静,使得池小小又起了疑心,眼睛已经盯着她们这方了。 一行人在空地上休息片刻,池小小给芍药上完药,用衣裳碎布包好她伤口,坐下来一边歇息,一边食用干粮。她抬起头,问远处一旁躺着假寐的鱼玄机道:“接下来是什么?” 鱼玄机既没有起身,也没回答,莺奴接过话来,轻轻道:“广海。” 池小小不解她的意思,莺奴宛如自言自语:“这里没有机关,就是一个机关……” 鱼玄机躺在地上无奈道:“不是没有机关。”她挣扎起来,用指节敲了敲地面,道:“这里的地面也在动。天枢宫的祖宗姐姐们做机关好比绣花一般,方才饕餮处的转盘没有多少响动,此处的转盘也没有多少响动,我屏息贴在地上听才能听到一些。”也是奇特,此处的地面看起来平凡无奇,也不是磨平注沙的,按理说转动起来互相摩挲本该噪声大作才是。 “小宫主平日很是聪明的,今日看是不如我了。”池小小微微一笑,“你自己也说这整个地宫都是泽部,可有想过这地宫明明建在山中却为什么名为泽部地宫?” 鱼玄机倒是一点就通,目中精光一闪道:“这个地宫在水里?” 秦棠姬叹道:“原来不是地宫,是个水宫。” 鱼玄机支颐点了点头。地宫要转,总还是需要推力,没有平白自转的道理。如果整个地宫都在水流中,就好解释。此外,若地宫真是浸在水中,许多噪声也就尽数为水吸收了去。水和风一样,毕竟不是太阳这样亘古不变的力源,就连潮汐也会随着月相移变,要以水力来推动这座地宫,精确到一日几转大概是不能的。这样说来,这些转动的机关,其实都没有解谜的定数,而是随着此时此刻的水速而变。 所以说“广海”这一道关卡,究竟该如何破解呢? 秦棠姬站起身来用萤灯照了照几人的身周,忽然嚅嚅道:“不妙……” 鱼玄机头也没抬,只是问:“是不是身后的石壁不见了?” 其余人转头一看,果然原本身后的那面墙已不知所踪,如今五人仿佛坐在汪洋扁舟之中,已不知被这旋转的地面带到哪里去了。 池小小道:“随波逐流,这样下去谁还能分辨方位,我们莫不是要坐在这里等死?”她看了一眼鱼玄机,道:“宫主怎么不带路?” 鱼玄机又怎么知道该往何处走,只好给莺奴使眼色:“出饕餮潭之后,你往哪里去了?” 莺奴道:“我不过是一直向前游,那片水域仿佛一只漏斗般,似乎不需我特意思考游去哪里,游着游着便进入一狭缝中。” 鱼玄机心中思忖这是何意,池小小却已经随着秦棠姬一道站起来了。池小小似是自语道:“我没时间陪宫主在这里歇息。”说着便要将昏昏沉沉的芍药也扶起来。 鱼玄机盘腿坐在地上,一边用手指无意识地叩着地面:“池谷主还是不要独自轻举妄动的好……若是真要走,玄机也巴不得你走,死了最好。” 池小小停了脚步:“这么说鱼宫主是要陪我走一遭了?” 鱼玄机沉默了片刻,似乎拿不定主意。四人都站起身来的情况下,她也无法坚持留在原地,只得随着其余人准备上路。她整理好背囊,一头讲道:“你们非要走,难道知道该往何处去么?”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三十九章·直木有恬翼(3)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莺奴那样说,只要向前走,自然就到下一关口。何不一试?” 鱼玄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暗暗好笑,那话听来,就好像天枢宫主们在此修了一条大路护送他们这群不速之客一通到底似的。 池小小扶着芍药走在前面,其余三人走在后面。趁这时,秦棠姬压低声音问鱼玄机:“你方才说芍药是宝芝,这还好说;又说她不是宝芝,是池小小,到底想说什么?” 鱼玄机放慢脚步,好使得两队人距离分得开些,低低道:“芍药既是宝芝又是池小小,她是这绝尘山谷的主人。‘池小小’这一化名,显然是烟花女子所用。而另一个池小小,也就是芍药服侍的这一位,才是她收入麾下的恶人,她将池小小之名与谷主的身份都赠与那个人,是为了掩盖这人此前的身份——一旦按着池小小和绝尘山谷谷主这个身份查下去,最后只能查到宝芝这个人,而她又不是宝芝,这样她原来的身份就没人能查到。” “所以这个池小小……”秦棠姬摇摇头,似要理清这混乱的称呼,“这个‘恶人’,究竟是谁?” 鱼玄机摇了摇头,又道:“由名字和谷主身份都查不下去,我就试着去查她观音奴的身份。可是十年前名声在外、如今已销声匿迹的观音奴,似乎没有能和‘池小小’对应得起来的。” “她曾对我说过,与蚀月教先前两位教主都交过手,不知这样一说,你可有觉得合适的?” 鱼玄机沉吟了一刻,道:“我倒是知道有一位和深薇娘姨交过手,而且颇为厉害的观音奴,……”她说了一句,忽然低落下去,长久未语。秦棠姬见她久不续话,问她为何,她才压低声音叹了一口气道:“那名观音奴是我的杀父仇人。当时薇娘姨和我父亲二人联手将那名观音奴打成重伤,他仍顽斗,杀了我父亲,遭我娘姨双剑重创跌下山坡,后来再未出现。若说时间、位置和年龄,这个观音奴都对得上,然而却不该是池小小。” “为何?” “因为那个人,是个男人。”鱼玄机苦笑一声,“所以,线索就断了。其余的观音奴,也都对应不上。” 秦棠姬听到这里,停下脚步陷入沉思。莺奴和鱼玄机也都不自觉地停下来,直到前面的池小小催促她们跟上方才回过神。 鱼玄机走上前去,几人汇到一处后,她方才皱眉将心中疑惑道出:“这个地方太迷惑人了。” 其余四人转过头来看看她,她续道:“睁着眼走独木桥未必会落下去,可是闭着眼几乎一定会落下去。这个地方只是一片空旷,连地砖都没有,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东西,视野又这样有限,有如闭目走独木桥一般,说不定我们已经偏离方向了。池小小,你果真确定自己在向前走么?” 池小小差不多是惊极反笑:“莫非你觉得我堂堂绝尘山谷主人,连三岁学步的孩子都不如么?” “你学着我。”鱼玄机伸出手臂,闭上眼睛。 池小小将芍药交由身后的秦棠姬稍稍看护,和鱼玄机一样伸直左臂,闭上眼睛。 “莺奴,你看看我与谷主的手臂,可都是指向东方?” 莺奴莫名其妙:“哪里是东方,我不知道。” “无妨,你就将我所指的方向看作是东方。我与谷主可都是指着东方?” “分毫不差。” “好,谷主,我与你同时向东方走一百步后睁开眼睛。” 两人开始朝着前方走去。然而还不到二十步,身后的莺奴就发现两人的方向都已经偏离了。百步以后,池小小睁开眼,身边哪里还有鱼玄机的身影? “谷主,我与你明明都是要往东方走,可是现在我在东北,你却在东南;我俩都不是三岁学步的幼儿了,但是视野所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这就是这个机关的可怕之处。” “所以,”她续道,“就算是知道最初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也难免会在这片幽暗里迷失,更何况这里的地面也在移动。” “笑话!历代那么多宫主走到此处莫非也束手无策么?!”池小小似乎有些恼怒了。 “你又怎么知道,真有天枢宫主像你一样走到这个位置来?”鱼玄机忽然举高萤灯四处张望,像是要看看周围的模样——一片黑暗,平地上没有一点可以参照的东西。“我本是不想贸然走到这片广海内来的,哪里真有无头苍蝇能撞上糖糕的道理。” 死一般的沉默。 “总归是没有方向,与其在这里争吵,还不如随便试一试好了。”池小小道。 “你等在原处,又怎么能有糖糕送到嘴边的道理?”秦棠姬叹了口气。 莺奴几乎都没有犹豫,便首先继续向某个方向走去,其余四人也默默起身跟着她。 这样一走,便无言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普通人若是走上一个时辰,没有十五里也有十里,而她们一路上既没看到这片广海的边际,也未看到任何参照物——只是空白,在这种空茫里走得久时,不但逐渐失去时间的概念,其余的真实感也开始消失了。这感觉似曾相识,入口处的千级阶梯也是如此,全程没有任何岔路和机关,只是一味枯燥向下,人在不断的重复中便会失去思考,故她们几乎无法觉察自己是何时离开阶梯的——而这感觉现在又袭来了。五人越是走越是恐惧,这片空旷似乎无边无际,若说这片广海真的有那么大,实在叫人难以置信,而这机关又实在是简单得令人心有不甘。 意识到这时间感的再次丧失后,莺奴停了下来,一言不发,似乎被心中的恐惧打败了。“不对。”她抱着头蹲下来,全身颤抖。 其余人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不知莺奴是为何突然崩溃的,但也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重压着心头:她们的时间其实不多,而在这片广海耗掉一个时辰实在是过于奢侈。 这个时候,鱼玄机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们在兜圈子。”她自己也有些不能相信,但指着地面道,“这里有两串血迹。是芍药的。我们已经走过一次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章·直木有恬翼(4)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三个大人也做不出解释。“还是说其实本来就有两队我们?”想起先前鱼玄机说过的那番鬼话,秦棠姬忽然无奈地笑笑。若说在她们行走的过程中,“那双手”将她们从这个世界移到另一个世界,而另一个世界的她们早已走过这段路的话,至少说明她们未曾走回头路——然而若真是这样,简直比走了回头路还要难办。 “别说了。”池小小表情恶寒。 “怎么可能有两队我们呢?”鱼玄机也强笑。 五人又陷入了恐怖的沉默中。莺奴似乎最是害怕,面色僵死一言不发。 秦棠姬定了定神,将众人的萤灯都夺过来放在地面上聚到一起,堆成一座冷的篝火;双臂拢过莺奴,让她枕在自己腿上,将她双眼合上道:“你不过是太累了,先不要怕,睡一觉起来便好。” 池小小不爽道:“如今我们时间紧迫,方睡过才多久,这又要歇息,何时才能找到棠印?” 秦棠姬感觉莺奴的身子更强烈地颤了颤,抬眼看着池小小道:“我要我的弟子休息,若你等不及,把萤灯拿去自己上路,跟我无干。” 鱼玄机默默不语,坐到萤灯堆成的光源边上,将头埋到双膝中,口中似乎还在嘀咕。 “小宫主稍安勿躁,或者那血迹也未必是芍药的,而是旧年哪个闯地宫的盗贼留下的。小宫主只是多心了。” 鱼玄机闷闷地说道:“是芍药的不错,陈血新血我还分得明白。——若是我们没有走回头路,那便是路走了回头路。” 众人静静地呆了片刻,秦棠姬悟过来道:“……是环。” 鱼玄机点点头。秦棠姬便续道:“这暗室地面一环套一环,每个环都在快慢各异地转动,方才我们所见有两行血迹,未必是我们走回了原来的位置,只是石环的那一段又转到了我们脚下而已。而各个环又在送着我们不断转向,故我们连走一个时辰也无法走出这里。” 池小小蹲下身若有所思,用竹枝在地上画了四个同心圆,道:“所以这转环就好似水流,人只道自己在水中一味向前,其实无不被水流左右。若假设这地面分了甲乙丙丁四个环,每走一环要用多久,都有定数。若是我们能看见何时从此环到了彼环上,且知道四个环上都该停留多久,便可以穿过广海达到终点,是么?” 鱼玄机在旁一直闷闷不乐,听池小小和秦棠姬在一边比划良久,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们,说道:“是了是了,你们最是聪明。你可知道如今地上有多少环,知道自己何时跳到了另一环上?广海这样大,你从外面运来两台明堂大盏也照不见一环的边界。底下推着石环转动的是水,水流又岂是万年不变的,短短一日内都没个定数,石环的速度时刻都不一样,这个广海分明是没有现成解法可用的;这还没有讲到我最担心的,若真是同心圆也好,至少广海的形状我们心中有数,但你可有想过除了同心圆,也有相切圆,这广海里若是不止一个‘涡旋’,而有五个六个十个呢?我们一旦跳到别的涡旋里,大概真是回不来了!” “什么意思,难道以往的宫主也会把自己困在这里么?” “我方才都说了,恐怕宫主们不会那样鲁莽,走到内里来。你们只要想一想,要是将我们比作在海上坐着扁舟漂流,只等着风浪把人推到对岸去,最首要的是什么?”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片刻,秦棠姬犹豫道:“登船?” 鱼玄机拍了一下掌,道:“不错,总要先到码头登船才是。而一旦出了那方钉池,外头整个厅面都在旋转,且人根本分不清这一环到哪里交接,那么这登船的‘码头’只能是从钉池出来的第一环,因为那一环不论怎么转,都一定在渡员的面前等着!” 其余人这才明白,所谓的随波逐流,竟然是当初坐在原地不动,且这听起来竟像是唯一的解,倒是应了无头苍蝇撞上糖糕的玩笑话了。 可是如今她们已错到了哪个地步,谁也说不出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一章·直木有恬翼(5)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依小宫主看,我们如今又该怎么办?” 鱼玄机鼻子里长长哼了一声,气鼓鼓道:“不如就躺在这里等死。”说罢解下背囊,往地上一躺。她生了一会儿气,心中反反复复思忖这片广海的破解之法,犹疑道:“你们应当都没有造过楼房,我略向你们说一说,或许我们还能看出破绽来。” 众人听了,忙围坐过去。 “这片空地这样宽阔,而又没有承重柱,且头顶就是万顷山石,虽然我们现在看不到,但上面想必是个穹顶,唯有穹顶——极大的穹顶,才能承受这重量。”她用手指在地面上划了一道曲线,“而这穹顶也不必是人造的,毕竟整个亡市本来就‘依势而建’;所以我猜测这里本是一个很大的山洞——” 她思虑片刻,咬了咬指甲,确认道:“山洞,由河水日积月累地冲刷出来的山洞。这条河现在还在流,就在这广海轮盘的下面推着石环转动。天枢宫主们在水上铺设石环后,我们虽然看不清石环的内外,但还可以看穹顶的高低来分辨自己的位置,不知我这样说你们能听懂么?” 几人沉默片刻,池小小站起身来,将自己手中萤灯从竹枝上揪下,撕破一道细口,猛地向头顶掷去! 鱼玄机才要制止,那几枚“光丸”已经飞到高处,流萤从缝隙中盈盈而出,向高处飞去——然而这座山洞的顶部竟然如此之高,池小小这一掷约有七十多尺,流萤则更飞到有八十尺之远,丝毫照不见穹顶在何方。这若不是天成而是人为,实在匪夷所思;天枢宫主何以在千尺深山内找到这样的奇诡地形为之所用,也是个难解之谜。 眼见这招落败,一行人越加沉默。正在这沉默中,鱼玄机忽然猛地拍了一下掌。 其余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才要问她为何,鱼玄机示意众人闭嘴。这时其余人也反应过来,如果广海真有那么空旷,那么光不能照到的地方,声音却还能到! 这一招鱼玄机也不是第一次用,但若是在这里,却会尤其好用,正是因为广海中空无一物,只有四周的“岸缘”和头顶的“穹顶”能够回应。而它当真有数顷之大时,回声的间隙就更是清晰可辨。 鱼玄机的掌声传回,头顶先来,左方再来一声,前后方同来一声,右方才来—— 她二话不说,向着左方狂奔约两百尺,再次拍掌:每一次她总是先辨认头顶传来的回声是否比上次还要快些,再辨前方传来的回声是否比上次更快些,或说前后两边的回声是否隔得更远些。用这方法,几人渐渐摸索到越加靠近石环边缘的位置,直到击掌后,几乎只剩下一个清晰回音,头顶和前方左右的回声合在一起且几乎快与原声分辨不出为止。 若是在规整的四壁内,这个准头还能更高些,但山洞的四壁本就不经雕琢,鱼玄机倾尽所能也只能摸个大概。她再叫池小小向天上扔了一只萤灯,这一次还不等飞到最高处,几人就已经能看到洞顶——果真是个山洞,还悬着若干钟乳石,鱼玄机猜测得不错,若是洞顶有钟乳石,这山洞地面上曾经必然有水流过,如今看不到了,是因为天枢宫主在水上架设了机关,而将水面整个挡住。 几人靠此法估计已经走到最外环上,鱼玄机和莺奴率先放下萤灯坐到地上,三个成人便也坐下等她发言。鱼玄机也知道如今的状况,她和莺奴已经成了这五人的领袖——果然如她所说,即便她不知道地宫是什么模样,还是可以全身而退。 她坐在地面上揉了揉脚底,将绑腿拆下,一边重裹,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现在已经重新游回‘扁舟’上了,既然登船,必然也有下船的时候,莺奴虽然没有说,但我猜测在这幽暗中,‘对岸’必然有什么标志,提醒我们登岸。我们五人中只要留一个人守夜,看到那标志之后叫醒其余人即可。” 秦棠姬道:“由我来罢。” 鱼玄机却轻笑道:“不如让池谷主来,方才谷主也说了,才休息过不久不需睡觉,想必现在精神还抖擞得很;我还在长身体,放我睡一刻罢!”说着枕到手臂上就要阖眼。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二章·直木有恬翼(6)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池小小恼羞成怒,道:“方才是方才,我现在头痛得很,这夜我值不得。” 一旁芍药听了,连问她为何头痛,池小小沉声道:“我自入地宫以来身上就不太适意,现在更有每况愈下之感,这地宫里想必有什么怪东西——你们难道没有觉得身上不快么?” 鱼玄机也没抬头,只是将眼睛转过来看她,定定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怪东西攫着你不放么?正是阎王爷呢,池小小!你自己不敢说出来罢了,死期将至的滋味如何,不如趁这时候给我们好好说说,让我开开眼。” 池小小双眼欲眦,秦棠姬却迟疑道:“不瞒小宫主,这怪异感觉并非池谷主一人觉得,我自入了地宫以来,也觉得十分不快,然而也说不清楚为何。” 芍药道:“糟了,莫不是我身上的怪病传到你们二人身上去了,我自前夜开始,却觉得身上力气恢复许多,在铜钉池受这样的伤、流那么多血,都没有一点事呢。” 芍药说这番话时,秦棠姬脸色已经渐渐变了,她满面惊怒地转过身去看了看芍药,忽然暴起伸出手捉住她发髻、将她头颅凑到眼前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鱼玄机,你做的好事!” 芍药眉间露出的,是一枚新育成的观音痕。 一见师父发怒,莺奴也马上弹起身来,迅速将鱼玄机护在身后。池小小面色最是复杂,此刻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鱼玄机似乎有恃无恐,嘻嘻笑道:“那天我让你试试茶汤时,已经喂你喝了两条蛊虫进去,现在一月过去,你也是观音奴了!怎么样,你与你主人竟然也有平起平坐的一天,该谢谢我!池小小寿命不剩多少了,你还要从她那里再分一点,她过不了多久就该见阎王去了,你也该换个主人唤唤,称我一声鱼宫主也好,叫我鱼谷主也可,你们绝尘山谷总之要改朝换代了!” 池小小这才从牙缝里狠狠吐出一句话来:“鱼玄机,你心肠里莫不是毒虫老鼠,芍药身上没有武功,对你又有什么用处,你要拖她下水?!” “我可是在做好事呢,芍药从今天开始强身健体,还可以整整活上三十年,赶得上六十大寿,那时候连我都灰飞烟灭了,她还活着,岂不善哉!——怎么,你自然也可以当即一掌打死她,便不致死在我们寻到血棠印之前,也免受身上许多不爽,你杀么?”她这样说着,眼中放出凶光来,身体却往后退了一些。 秦棠姬还未听完,一只手已经向着芍药脖颈上劈了过去! ------ 池小小大惊失色,伸出手去与秦棠姬挥到一半的手臂撞在一起,秦棠姬这一掌力道何其大,乃是杀人之力,池小小全身受之,一道鲜血立即从鼻孔里喷出来,溅了芍药一脸。秦棠姬受了三成反噬,体内真气也撞得粉碎,喉中发出一声痛哼。 秦棠姬的性格便是不论与谁同盟,只要谁此刻忤逆她,她绝不会相让半分,这是她血液中的本能。池小小应了她第一掌,必然还要扛她第二掌,而这第二掌已经在半空中了! 池小小眉头也不放松半分,竟是猛喝一声,又将秦棠姬第二掌发疯似的挡回去;两掌未成,秦棠姬胸中怒火已经窜过头顶,眼看就要杀红眼,池小小怒吼一声:“你若是一定要杀掉一个,不如就杀我,只要你杀得了!” 秦棠姬惊极反笑,暴喝到:“池小小,你是昏了头了,我杀了你再去杀她,岂不是易如反掌!”眼看池小小一招“气刀”已经出到一半,秦棠姬忽然收了势,伸出手去猛地捉住池小小手腕,眉头间的杀气也收回腹中,喘着粗气紧盯池小小的眼睛——“不该打下去了!” 这次倒轮到池小小吃了一惊,秦棠姬竟然也有突然分清敌我的时候。她伸出手臂抹掉鼻下两道鲜血,转过头去看鱼玄机——这小姑娘脸色也不好看,看到两人突然同仇敌忾,表情也突然畏缩起来,额头上流下冷汗如瀑。 莺奴将她牢牢护在身后,鱼玄机仍然声音发抖,强作镇定,颤抖着慢慢说道:“不要过来。” 哪有人听她的话,秦棠姬和池小小的脚步都已经各自向她迈了过来。这等气势连莺奴也没有见过,她眼见师父的眸子里已经聚集起层层火焰,如果这一招下去,可能伤到她也在所不惜! 正在这时,鱼玄机的拳头缓缓紧握,一股钻心刺骨的钝痛从观音痕处直逼三个大人的颅骨,芍药的痛哼第一个传到众人鼓膜,人一瞬间就倒在了地上。鱼玄机只是稍稍借力,芍药必然首当其冲,片刻就会一命呜呼!池小小立即抱住头低吼一声:“住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三章·静流无躁鳞(1)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鱼玄机暂时停止借力,满头是汗地盯着三人,不敢动弹一下。 那蚀骨的剧痛立即退散,芍药也缓缓从地上坐起,池小小看到她无事,声音里的杀机也消弱许多,然而其中也带了许多疲倦: “——鱼玄机,我一直以为你们天枢宫三百余年的教派,总有些骨气,因而我对抗你时也不屑使诈,但你小小年纪就已经心狠手辣,真是李深薇亲手带大的养女!”她抬起眼来,目光直刺鱼玄机眉心,“我虽然杀人无数,扪心自问却从来没有暗箭伤人的时候;你做下的每件不诚之事,将来都要吃到报应,我知道那时我早已合眼,但等到那天你可要记得我说过这番话!” 鱼玄机从莺奴身后站起来,汗水从她下颌淋漓滴下,她也放任不管,向着池小小靠近两步,颤声低吼道:“……你说完了么?” 秦棠姬和池小小竟一时不敢出声,看着那少女向她们这边又迈了一步—— “说完了?” 她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来,似乎是想大笑,却又忍着不笑,只对着池小小的脸一字字说道:“我已经说过了,言语也是机关,人也是机关,同盟即是机关,敌对亦是机关,我用机关对付你,绝不会有半点于心不安,只因为我是天枢宫主!只要你心里有判断是非的教条,你就会被我利用,只要你觉得那教条比你的生死还高一等,就乖乖受死,不要在这里指点我的良心!” 死一般的沉默。 秦棠姬心中已经翻过千涛万浪,慢慢平静下来。她暗中细数这少女是如何从莺奴到她、从池小小到芍药逐渐掌控局面的,而这道网如此错综复杂牢不可破,不但每个人都牵向她,每个人之间又互相牵系,而这些关系都为她所用,从哪里都击不溃她。 这样一个弱女子,你要信她或许哪天被山上飞石砸中魂飞魄散都不出人意料,反而是死在刀剑之下更不像她的命运,秦棠姬不是不信这种至弱则强的奇门路数,她信,且知道运数就是如此波谲云诡,她只要盯着鱼玄机的眼睛看,就知道这个女子将来会输在最不可能的关卡。 这时候,莺奴慢慢站起身来,从背后将鱼玄机的手一把拉过,把她拖到身后去,双臂护在她身前:“小宫主,你去休息吧,汗都打湿衫子了!” 秦棠姬心中更是不甘,从喉咙深处爬出一声:“莺奴,……” 莺奴却也没有置之不理,回身跑到师父身边,也劝她坐到地上,柔声道:“师父也歇息罢!我来值夜。” 秦棠姬将莺奴手臂拉住,道:“你就在我这边歇息,我来值夜。” 这场风波就这样被莺奴突然强行平息,然而五人心中都各自有数,暗潮还在底下酝酿,且绝没有保全的可能。秦棠姬守夜时,不断转头去看池小小的情形,她状况的确不好,这样疲累的身体竟然一点都睡不安稳,一双眼睛也直勾勾看着秦棠姬和鱼玄机两面,似一头被卡在岩缝中受伤的孤狼,担心睡去就醒不过来。 鱼玄机带来的萤灯,现在已经熄灭一半;时间这样一点一滴流逝,等萤灯完全熄灭的时候,她们真会彻底死在地宫里。身上的干粮她吃得很省,尚可以坚持体力,水却不多了。一想到这石盘底下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流水,却分毫都喝不到,这念头几乎在清醒时无时不刻不折磨她的精神。若是她也能休息片刻,大概还能甩开这些烦扰,怎奈她也休息不得。 正在烦躁不安时,身畔的莺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轻轻一呼: “到了!” 其余人像是从来都没有睡着,一听到莺奴的声音,都纷纷坐起来,朝着她纤指所指看去。只见她示意之处,淡淡燃着一团红光,稍不注意就会被一众人错过了。 “船”靠岸了。 池小小第一个站起身快步接近,走近时,她回头道:“又是玄武。” 等一干人走得足够近,就看清山壁上模糊的红光确实是蛇头龟身的模样,蛇头向怀中微微低下,似乎对着来者行礼。细看时鳞甲分毫毕现,姿态栩栩如生,竟有几分呼之欲出的气势。这玄武四只宽可一人的龟足踩着高台,下腹贴地,与高台融合在一处。通体幽红,如同一整座红玉宝矿被雕成玄武形状,而这宝兽就睡在地宫内看守秘门,数百年来未曾合眼。 莺奴跑近些看看,发觉这玄武外层是薄薄的琉璃,内中的红光明暗不定,似乎还缓缓流动,如同熔岩一般。她将脸贴近些细看,突然后背寒毛直竖,退了几步跳开那琉璃巨兽。“是虫子!”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四章·静流无躁鳞(2)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其余人趋近看看,那层薄薄琉璃内发出红光的不是熔岩也不是火焰,而是满满当当坨结在一起的红色蠕虫,宽可有半指,长不知几许,互相交错填满了整个玄武身体,如同血管盘缠。这些蠕虫都还活着,红光也时明时暗,仿佛这尊神兽的心脏还在跳动。 再细看,那与高台连结在一起的四足和下腹,似乎通向更深处,这些蠕虫正是从这里流到顶端,如此看来,地下必然有活水,而活水中已经满是这样的红虫,当初秦棠姬心想饮用地下的活水,如今看来也是做梦罢了。 池小小在高台边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了摸制作巨兽雕像的琉璃,左右摩挲几下之后,她忽然朝着厚度最薄的地方劈了一掌! 鱼玄机大惊,冲上前将她的手拉过,道:“你这又是做什么,难道好玩么!” 说着转过头去看了看池小小出击的位置,琉璃纹丝未动。她盯着这琉璃看了几眼,似乎突然明白什么,高叫道:“天呀,这是天枢琉璃!——” 她从小读了那么多宫内机典,总能在神机妙器的图解里看到这四个字,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据说这种琉璃制法极其神秘,不是琉璃窑中烧制而成的,且其质量之轻却能承受数千倍重压,透明如水晶;她一直以为这神物在开元那场大火中已经尽数毁灭,没想到这里却有如此庞大的一座琉璃玄武,真是精美绝伦! 池小小道:“宫主何不想办法把这虫取出来做灯?” 鱼玄机摇了摇头:“这虫离了水能不能活暂且不论,暴露风中能不能活也暂且不论;我们身上坚硬之物早都在饕餮石兽处抛弃殆尽,要破碎这天枢琉璃都成问题。更何况这虫咬人也不,有毒也不,谁都不知道。”这边还在一条条列着,只听得池小小这边一声冷笑,单掌猛击两下,乃是她独门的“气刀”! 鱼玄机大惊失色,快步从那玄武高台上逃开,看样子这琉璃和池小小的气刀比起来,还是池小小更胜一筹,琉璃玄武的下腹已经碎了一块,高可两人的玄武内全部红虫就这样洪流一般喷射出来,一时间溅得五人满身都是,莺奴吃不起这样的惊吓,怪叫起来,疯了也似向后退步,一边将身上蠕虫拍落在地。其余人也被糊得动弹不得,这些蠕虫每条都有半指之粗,落在身上观感十分惊人,凉丝丝的让人作呕;经历一次,大约一生都要做这噩梦。 好在这些虫子离了彼此,也没有清水滋养,立刻恹恹的不动弹了,只是片刻,光芒也消弱下去。看样子毒性倒是没有,只是这种湿虫喷身的体验,实在叫人说不出的恶心,鱼玄机好一阵缓不过劲来,喉咙一阵瘙痒,猛地咳嗽一声,手掌心多出三条观音蛊来。才想要甩掉,她忽然看看这手上红彤彤的,和这地上红彤彤的,竟像是…… 她一时不能置信,但再三比较时,还是脱口而出:“这虫子是观音蛊!——” 其余几人也不自觉地从虫潮里退开三步,这东西若真是巨型观音蛊,一只就能要命,但看它落在地上蔫萎的模样,却又全没有一点杀伤力。若真是,那么这地宫里既然已经出现了这等体型的观音蛊,血棠印也总该就在附近,倒算是半个好消息。 秦棠姬脸色有些苍白,忍着恶心低声道:“鱼宫主,你的母亲是苗疆女子,你对蛊虫的道理可还通晓么?” 鱼玄机道:“教主姊姊想说什么?” “蛊虫互相吞噬,为强者尊,体型越大地位也越高,这里的蛊虫如此强壮,或许我们这些奴不是它的对手,你这观音主也不是它的对手——这地宫里面,有比你地位更高的饲主,你可有这样想过?” 鱼玄机一时无语,假使真是那样,她连反击也没有机会。 还在沉吟,莺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虫还会制丝呢!” 几人朝着她手指所指处看去,原来方才被池小小击碎的部位还活动着许多活虫,此时正缓缓围到裂口,如春蚕吐丝一般,从口中吐出粘液,将那块伤口修补起来。 鱼玄机这才恍然大悟,若说这座地宫里的所有机关都可以无限循环,那么琉璃被击碎也理应自动修复,而这里能够修复琉璃的活物,只剩下生活在其中的观音蛊!她惊叫道:“天枢琉璃,天枢琉璃即是天蚕丝,天蚕即是观音蛊,这一切我们早就全都见识过的!”这一切都是同宗同源,渊源从天枢宫诞生之始就已存在,所以第一个利用观音蛊炼奴的人,很可能也来自天枢宫,千丝万缕的联系忽然在一刻全部咬合住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五章·静流无躁鳞(3)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几日前她与莺奴潜入饕餮潭时所用的丝线,正是天蚕丝,在《天枢机典》内,这种丝线可以用来牵引机簧,亦可以制乐器,还可缝制衣衫,而其中后两种制品在开元年间末代宫主的自焚大火里,已经尽数成灰,只留下未被焚毁的其余高楼内还留存若干由天蚕丝牵引的机关;丝线本身天枢宫至今尚存十梭,已经是鱼玄机所知的最后库存;至于天枢琉璃,最出名的是“圈莲池室”,据说此室四壁皆由天枢琉璃制成,通体淹没在旧宫背后的圈莲池底,人可悠坐其中,滴水不沾而观湖赏鱼,滋味无穷。这一整座琉璃小室在武后圣历年间那场“祭祀”之后随着其他一些东西一起凭空消失在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一点踪迹可寻。这些制品天枢宫都已使用了两三百年;再加上这座地宫里面也饲养了数量如此惊人的观音蛊,足以见得从天枢宫历史的第一天开始,历代宫主就一直在利用这小生物了。 再想到初代宫主虞氏就已经掌握血棠印的事实,鱼玄机脑中突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若饕餮潭旁受意的传说属实,当时潭水中果然是血红一片的话,或许那不是百兽的鲜血,而是这种观音蛊虫—— 而这其间最叫她不敢去想的,也是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如果训练此虫是天枢宫主所为,那么世上第一个观音奴——抑或称观音主——也就出自天枢宫主之手。她们为何培育出这样奇怪的人、后来又为何使得观音主流落到宫外,当年父亲为何想到将身为观音主的母亲重新接回来,这些问题,鱼玄机都无从问起,只知道三百多年后,她竟然回到这座深宫来做了它的主人!命运若真是如此安排了她,她就没有反抗的勇气了。 她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天枢宫主早在百年之前就培育了这样奇诡的小活物,生生不息,我这大唐第一的萤火虫纵是燃尽也不过八九日,恐怕我确实是胜任不了堂堂天枢宫之主罢。” 只是片刻,那段破损便为观音蛊修复如初,龟足底下的蠕虫缓缓涌回空腔内,整个玄武透雕又放出烈烈红光来。这样看来,底下的活水里真是有无穷的蠕虫,想着令人浑身发毛。 其余人都未注意到,秦棠姬已经踩着满地虫尸绕到玄武雕像的后面去了。此时她的声音从雕像后面幽幽传来—— “莺奴,你在广海之后,就游到一处狭缝中,可是这里?” 秦棠姬摸索到的地方,乃是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其宽窄仅能侧身通一人。这个宽度,或可容许秦棠姬的身材,却不知池小小还能不能进去。她还在左右比划,莺奴已经从她背后凑上来,拿萤灯稍稍照了一下,毫不犹豫便走了进去。 秦棠姬见弟子如此笃定,便也横着身子缓缓走进去,好在这条缝像是知道一行人的高矮胖瘦,宽横不多不少可以容下身材最丰润的芍药,也能容下高大些的池小小,但她们两人若是进来,或许行动会十分不便。她这样向内走了约有一丈地,还在想着,忽然一阵刺痛。 她大呼不妙,向外呼唤鱼玄机:“小宫主,这里面有古怪,先迟些进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六章·静流无躁鳞(4)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鱼玄机听见她的话,猫腰探身进来,只见这两侧的山壁未经雕琢,只是极其普通的石面,这样的石面上能有什么古怪机关,她倒是好奇起来。秦棠姬听见她脚步声跟上,艰难道:“小宫主,恕我不能回头对你说!这里的山壁生了一种怪纹,人可以从外面进来,可是要退出去却会被伤到,我现在行进不多,挣一挣大约还可以出去!这条路过于危险了,你让池谷主在外看看是否还有其他通道我们未曾注意到,这狭缝我们是有进无出!” 鱼玄机听了,连忙缩身出去,好在她还是少女,身形娇小,在这山缝内还出入自由。她退到狭缝外,将秦棠姬的话一传,又道:“里面许多凶险还未可知,现在我们身上口粮、水和光源都已不多,如果我们现在打道回府也还来得及,不知谷主意下如何?” 池小小知道鱼玄机这是在嘲弄她,双目圆瞪,道:“宫主这是等着在找到棠印前耗到我死,这大可不必,我也不过剩下两条路而已,要么死在这里,要么寻到棠印,除掉你和秦棠姬,要我打退堂鼓却是不可能的!” 她这样说着,拉着芍药到狭缝面前就推她进去,自己也紧跟其后,不一刻就已经全身没入其中。鱼玄机回头看了看来路,先是空旷无垠的极广平地,再是这样的逼仄无比的极窄狭道,这两者间倒似乎还有一点对仗的美感。 她叹了一口气,也走进那道缝隙中,给队伍断后。一边向内摸索,一边不住地回想路上这种种机关,更是思绪万千。 方才这个广海转盘,极符合天枢宫的风格。鱼玄机过那么多代宫主的笔记,深知正统天枢宫的机关,不屑于运用毒药和弹簧暗箭这样的“蠢钝兽夹”,如何将人在平地上困死才是本事。祖宫主那几代的机关,大者传说以整座聚山山脉为基,是如何建成的无人知晓、作何用途也散佚了;假如“亡市”果真由四个部分构成,而她们如今造访的只是其中之一、剩余三部真的在天上海底地下的话,她也相信。天枢宫的式微之势,其实不在太宫主花深宛自焚的那一刻,而是正如她之前在壁画处所见,壁画已经完成,天枢宫一脉断绝乃是命数。天枢机关,越到最后越趋于蠢钝兽夹之流,而深宛宫主之后,秋扫湖、父亲和她能制作的机关,几乎只能是普通的机巧物件了。“天枢宫主”这名字背后的魔力,似乎也是随着年岁渐渐消逝的。 深宛宫主自焚,带走许多历代宫主所制的图纸和机件,许多奇物只剩下文字叙述,为这遗憾,使得秋扫湖、鱼劫风和鱼玄机这三代宫主都难以和最微末的正统天枢血脉接续上。如今能在这座地宫里一睹遗物,已经能让鱼玄机死而瞑目了。 正如之前她已吐露的,她向来怀疑天枢宫主并非完全的凡人,或许如今一步步深入亡市地宫,可以一窥其真面目。 这一边五人最终都进了狭缝,莺奴走在最前,移动还算自如;池小小和秦棠姬身形最为高大,移动起来颇困难,四体少动都会擦着山岩,十分痛苦。然而细微的古怪又在于,这山岩上或是天然、或是经过一番鬼斧神工的雕琢,分散着许多细小石尖,尖刺指向狭缝深处,人若是向深处走,尖刺伤不到人;若是想要返回,尖刺便会划伤皮肉。卡得太紧时,人向前移动尚可,可想要走回头路却极其困难。这小小的石纹仿佛狭缝挥着的无形马鞭,催促人向前,果真是有进无出。三个成人都深受其苦,只有鱼玄机和莺奴还能自由些。 这样走了一阵,芍药艰难道:“鱼小宫主,你那小伙计带我们进了错路了,这地方如此逼仄,天枢宫主们若是要在这后面封存什么宝物,从这条路根本什么也带不进来。” 鱼玄机苦笑道:“刚才在玄武处,你们也都见了,出路只有这一条,莺奴也说了要过一条狭道,再说这苦楚可是你那谷主自己要受的,怎么好怪在我身上。” “你这冒牌货,现在这情形,也不知演算演算,若血棠印果真和其他宝物一道封存在后面,要人怎么从这里带进去?”池小小道。 “谁说带宝物进去非要用人呢,把珠宝绑在猿猴身上,将猿猴驱赶进去,等着猿猴死在里面,这宝物不也算是带到了!”鱼玄机颇没好气地回答,又道,“而且我也说了,或许有什么怪手将宝物自动带到深处去,其实这地宫,天枢宫主自己根本没有进来过呢!” 秦棠姬在前传来幽幽声音:“早前听说这些宝物都是求亲者带来的彩礼,天枢宫建这个地宫,为的是防外贼见财起意。可是建成这副模样,就算是自己要进去取用点什么都不成了,贮存彩礼哪有这样的贮存法,若是放进去就没想着再拿出来,那不叫彩礼,那叫陪葬才是。” “教主姐姐怎么总是说出些冷飕飕的话来,我给你们在这里断后,身后空荡荡黑黢黢的好不吓人,你这话说得我魂也飞了。但有什么不满意的,都怪你徒弟莺奴一马当先在前,你们都卡在这,我一人回去了罢。” 话虽这么说,她毕竟没有回头,还是跟在后面。前面莺奴的声音也远远传来:“小宫主莫怕,这路一定是对的,我似乎来过。” 这话叫几人反倒更加不适了,只听得前面秦棠姬嗔道:“莺奴,你做梦了么,你哪里来过?” 鱼玄机却暗中一惊。她二人去寻饕餮潭时,莺奴也说过“似乎来过这里”,这一次也绝不是胡言乱语。她当即闭了嘴,眉头紧紧皱起。片刻,似乎想到什么,道: “我们何必以常人的眼睛去看这个地宫呢,其实贮存取用财物,或许当真不需要活人!”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七章·静流无躁鳞(5)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池小小问她此话何意,鱼玄机说到:“你们可听说过一种木人,有手有脚,腹中没有五脏,只有机簧拨片;或者会端茶倒水,或者会洒扫拭几,或者会歌舞琴瑟,然而都不是活人——我说这个,是因为在《天枢机典》上,我的确读到过这样的机关,可见天枢宫不乏这样的发明;莺奴,你过了狭道之后,后面是什么?” 莺奴的声音有些颤抖:“是个巨蚌兜成的‘胃袋’。” 鱼玄机追问了具体的情形,听罢回应道:“《机典》中有一名叫‘贝脯’的机关,虽然名唤贝脯,但身形好似一条空心的双头蛇;典籍上提到它也有捉取物品的作用,但没有细说。方才池谷主问我彩礼要怎么放进去,那么若是有可以捉取物品的机关可用,天枢宫主们又何必亲自走到地宫下面;而莺奴又说这条狭道后面是‘贝眼’,我就更确定她们当初用‘贝脯’在后面设置了一个机关。我看事情马上要棘手了!” 几人连问为何,鱼玄机只是问莺奴:“你在‘广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向下看看?” 她这样一说,一行人中已经有人反应过来其中缺失的环节——莺奴在那座潭底的经历虽然可以拿来参考,可她自己也没有走遍所有可能的通路,因此方才还没有进入狭缝的时候,她们很可能已经错过什么东西了! 莺奴也喉头一噎,当时自己在广海中,只想过向上是行不通的,却没有想过向下是否可行,只因为当时她满心只想离开这片水域,因此根本没有将下潜算在方案里面——但如果在广海她就往下探索,或许会和原本的经历一样,看到那面“水中之水”——而那又是什么?她此刻悔恨当时未能跳进去探险,已经没有用了。 一想到自己虽然进入过那片神秘地带,对它仍然一知半解,莺奴心中的恐慌又开始发作起来。 秦棠姬道:“话虽那样说,可是刚才在玄武处我们已经见了,地下的活水里已经长满了观音蛊,如果我们本不需要进入狭缝,而是在广海转盘的某处向下行的话,要怎么避开那些虫子?” 池小小道:“鱼玄机说得不错,既然言语是导向的机关,那这座地宫里一块石头、一条虫子都可以是机关,她算准你看到这些虫子就不愿接近,因此用这种机关将人与路径隔开。刚才我们身上也沾过那东西,并无大碍,或许得利于我们三个早就是观音奴的缘故。” 秦棠姬声音中带着恶寒:“你真要从虫河里游下去?” 池小小则有些无奈:“就算想,我们如今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几人这样说着,莺奴忽然在前面停了下来,秦棠姬才要问她出了什么事,这少女抱着头叫道:“机关在地下,……” 还在疑惑,莺奴紧接道:“……地面是特意浇注的!” 秦棠姬好像明白过来! 方才的广海里之所以没有水,是因为天枢宫在暗河的上面架设了“转盘”,将河水遮盖住了;那么这道狭缝若真的是纯为天造,也不可能平白在缝隙中有一条供人行走的泥路,而应该或是直通地底的虚空,或与外面一样是流动的水,这一层土地下面必然也藏着什么。 几个人还在琢磨脚下可能藏着何种机关,只听池小小忽然幽幽道:“小宫主?” 没人回应。 夹在中间的三个成人因为身体被牢牢卡在深缝内,连头也不能转,故而不能确认身后到底还有没有人,但池小小的这一声呼唤已经让剩下的三人方寸大乱—— 鱼玄机不见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八章·静流无躁鳞(6)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莺奴第一个狂躁起来,她来这座地宫本就是为了从鱼玄机那里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鱼玄机不见了,她先前付出的辛苦就都是白费! 池小小等人还不敢死心,继续喊了几声,然而哪里有半点回音? 她方才还在后面说话走路,没有一点异兆就不见了踪影,难道是趁着几人刚才争论的时候当真打道回府了么?若说她的体型,从狭缝原路返回倒是有可能,或许此前特意走在最后一个也是安排好的!然而现在一行人离宝物不过分寸而已,连莺奴也说过这条路虽则艰险却一定能通向下一关,鱼玄机又怎么会突然弃权呢? “难道是死了?” 前面的秦棠姬回应道:“应当没有,她曾说过观音主若是没有交接印主之位就死去的话,我们这些观音奴也会立时猝死,但我们现下还好端端的,她也应该还活着。” 可若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却不见了人,难道是被这山岩吸了进去?这想法弄得人心里很不舒服,机关不过是机关,不是妖魔鬼怪,鱼玄机走过的路,她们都已经先走过一次,为什么偏鱼玄机着了道?若说是谁中招都还好些,天枢宫主自己中了招,岂不吓人。再联想起事前被提起过许多次的那种“异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又开始在四人中间蔓延了。 这头还在手足无措,那一头莺奴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秦棠姬一惊,这孩子虽然胆子弱,可是听到她真心悲泣却是第一次,鱼玄机在她心中究竟是什么人? 她秦棠姬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被夹在石缝中更是连上前替弟子擦擦眼泪都不能,身后池小小还在抱怨莺奴哭得这地方更加鬼气森森,秦棠姬只能厉声喊她闭嘴。 莺奴拖着步子走在前面哭了一阵,自己止了泪,垂着头一言不发。 窄道走到这里,倒是略略宽敞了一些,再向前约一炷香的时间,山缝中已经宽可容人安步。此前一直无法蹲下身来查看地面的蹊跷之处,如今倒是有机会了,秦棠姬喊住莺奴,三个大人将萤灯聚到中间,围在一处检查此处的地面。 正如方才莺奴所说,这里的泥沙地面并非天然在此,而是人工铺填的。但好在是泥沙,松软到用手也可以挖开。但问题在于这地面被填了几尺高无人能知,假如她们此时耗费时间来挖土,可能就没有体力走出狭缝。斟酌片刻,几个大人还是约好继续前行,暂时不去理会这地面下面藏了什么。至于鱼玄机的失踪,几人只能暂时不将它与地面下的机关联系在一起,毕竟即便有机关,她们也只能一脚一脚走到终点为止。 几人一边重新启程,芍药一边提问道:“方才我们看了,这里的地面用的是沙土,可奇在这些土是从哪里运来的?这座地宫地处深山,但凡有空室,也是从石头里挖出来的,绝无挖出泥土的可能,这些土必然是从宫外运来,这却要怎么办到?” 秦棠姬沉吟道:“因为那并非沙土。” 芍药听了,弯腰拾起一把“砂”来,这“沙土”确实尤其均匀乌黑,但她仍旧看不出个所以然,秦棠姬便在前面幽幽道:“是蚕砂。” 池小小恍然大悟:“这是观音蛊的虫粪!” 此话一出,狭道内又突然陷入沉默——所以这地方究竟有多少观音蛊,从多久之前就开始有了,想想实在令人寒毛直竖。 沉默中,秦棠姬又开口道:“我们一路走进来,窄缝这样夹人,如今也松泛了;所以若有人有心要进,照旧挡不住。棠姬有一愚见,不知池谷主心中是不是也有此想。” 池小小脸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颤声道:“秦教主不如先说。” “依我看,这个窄缝不是防人进入,而是阻止什么东西出去。” “秦棠姬,此前鱼玄机怪你总是口出凶言,如今真是越发邪门了,这地方深在百里地下,除了我们这样的活人,还能有什么东西要出去不成?” 秦棠姬笑了笑不置可否,莺奴倒是在前面轻轻说道:“有。” ------------ 四周空气不禁为她这一声回应安静下来。然而空气当真寂静时,果然有一串古怪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到了几人耳中! 一行人不禁停步,但她们停步不久,那声音也就停下;她们放慢步子噤声走了一小段,便没听到这声音继续追上来。芍药颤道:“莫不是真有东西……” 还未说完,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池小小上前将芍药嘴捂住,那个声音极轻地在她们附近点了两下—— 夺,夺。 芍药用口型续道:“莫不是真有东西在下面?难道它方才正是从底下钻出来,把鱼宫主拖下去了?” 几人不禁身上一冷,如果蚕砂里有东西把鱼玄机拖了下去,那倒果真无声无息。那时候她们争论发出的声音,很可能把鱼玄机的呼救也盖掉了。可是蚕砂下面是什么,为何发出这样的声音,又为什么带走鱼玄机却没有要她的命?——再想下去,方才三个大人都无事,独独鱼玄机走在后面却消失了,大概就是因为她的体型在狭缝中还可以活动,而三名成人被牢牢锁在两道石壁之间,“那东西”无法将她们拉下去! 那么现在狭道变宽,会不会是为了方便“它”行猎呢? 秦棠姬扫视一圈,看到众人面色都不好看,就知道每个人都已经想到这一层上。别无他法,如果因为害怕“它”而停滞不前,她们也难逃一死,剩下的旅途她们必须速战速决,萤灯最多只能坚持十个时辰了。 她向前跑了起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四十九章·飞凫袖始拂(1)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莺奴马上跟随其后,两人奔跑起来惹得沙地簌簌作响,池小小一边咒骂,一边拉住芍药不让她轻举妄动。“它”好像听到了声音,也朝着秦棠姬的方向追去。等秦棠姬走出一段距离,“它”也跟上去之后,池小小方才敢拉着芍药上前。 秦棠姬的身影在前面停了下来。她听了好一会儿,忽然回过头对池小小喊道: “它走了。” 果然,屏息倾听时,那个声音竟然离她们越来越远,而且秦棠姬这一喊响起,“它”也没有回头。这倒让一行人摸不着头脑,但一时也管不得那么多,至少她们又可以放心前行一段时间了。时间,她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窄道再向前不过半个时辰,前方就忽然空阔起来——说是空阔,但也不算宽敞,大约有两床宽的甬道接在山道之后,沙地也截然而止。这里的地面是石板架成,用手敲敲似乎并不太薄,大约有宫门般厚,且石板之间缝隙极小,恐怕带着工具有备而来也未必能撬开。一行人在这片新天地逗留顷刻,继续前行——狭道已尽,接下来定然就是那个贝眼室,一想到鱼玄机消失前留下的那句“事情马上要棘手了”,几人都不禁喉头发干。 秦棠姬用萤灯照照,暂时还看不见贝眼室的踪迹,才要抱怨一句,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 夺,夺夺夺。 “它”还在!! 难道它刚才冲到前面去,是为了守株待兔么?!几人一时乱作一团,恐慌中池小小大吼一声:“这里的地面是石板,它上不来的,都慌张什么?!” 这话音才落,萤灯微弱的光线就照到前面甬道的石板,竟然微微翘起,那一块石板竟然是活动的! 此刻她们已经没有任何选择,谁也没有犹豫,全体向那块石板冲去。“它”已经撬开了大约一指高的缝隙,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块石板的下面,漏出丝丝红光,似乎是海涛一般的观音蛊。 四个女子用尽全力踏在那石板上,将已经被顶起来的石板生生压回原位,里面那东西似乎还发出模糊的怪叫,朝着石板左捅右撞。芍药早就吓得脸色雪白,直要池小小将她扶着才能站稳。秦棠姬也是满脸通红,两道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它”立马安静下来,不多时,“夺夺”的声音又一次向着别处飘去。 四个人站在石板上快有一盏茶的时间,丝毫不敢动弹。等确认“它”绝对不在附近之后,秦棠姬蹲下身来,开始检查那块石板。 这块石板从外表看和其余的毫无差别,然而却是活动的,但人若是要从甬道的这一端打开石板却几乎没有可能,原因也如之前所说,石板与石板之间缝隙极其狭小,人的指头根本伸不进去,这个活门只能从下面推开。 几个人心都越来越冷,“它”虽然走了,但如果整条甬道都是这样的活门,“它”随时可能从任何一道门爬出来。她们只有区区四个人,如果那东西还要发起攻击,恐怕就挡不住了。 芍药惨白着脸询问接下来还如何是好,只听得莺奴说道:“只能马上过了下一关才行。” 秦棠姬也点点头,从那块石门上面收脚回来,照了照前方,道:“不能在这里耗下去了,在狭道我们也耗费了近两个时辰,先不论别的,再喝不到水谁都撑不下去。” 只能先强行将这里的危险抛诸脑后了。一行人重整行装,打着萤灯向前走去。原本萤灯在鱼玄机那里还备有近四十只,鱼玄机不见了,她们的萤灯也马上就不足以照明,四人中间只是一片愁云惨雾。 一路上轻声慢步走了不过片刻,走在最前面带路的莺奴忽然停了步子,轻轻向后退了半步。她说道:“到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章·飞凫袖始拂(2)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身后三人纷纷加快脚步挤到莺奴身边,将所有的萤灯聚在一起,照亮前面光景—— 这乃是一书斋大小的下沉方室,地面与甬道大概隔了半人高;这方室必是人造的无疑,壁面和天地与莺奴此前在水下看到的颇为相似,一层层暗纹中闪现数十鬼眼,仿佛贝眼吐露珍珠。再将萤灯移近一些,便能看到墙壁、室顶和地面上列满了双掌大小的抽屉,那鬼眼乃是抽屉外的黄铜环,如果几人猜的不错,只要拉动这个环,就可以将抽屉拉出来;这幅光景很像是药房的药柜层层排列。不得不说,虽然这房间只有书斋大小,但满天满地都设置成抽屉的模样时,贮存量就不可小觑。 众人都屏息看着莺奴脸色,看她做何举动。 莺奴沉吟片刻,扶着甬道壁探身向内侧离她最近的抽屉伸出手去。 不论如何,要打破这间贝眼室,必然要先打开一只看看里面的机巧再说。她抽得极慢,慢得身后几人都不敢稍动一毫。这只抽屉由红岩制成,十分沉重,但两侧都被打磨平整,抽取并不费力。莺奴托着抽屉底部,将之完整提出后,屏气把抽屉轻轻放到地面上。几人的萤灯才照到抽屉里面,便引起一阵无声的惊叹—— 这枚“贝眼”里,竟然堆满了珠宝。纵是萤灯这么黯淡的光线下,其中的珠光宝气也足让人不敢直视,只是粗粗一看,一行人就知道仅仅一个抽屉里的财富就够普通人挥霍一辈子! 廿四明月葡萄珠,双孔雀翠玉镯,皇供的西域翡翠,相思玛瑙珠盘花,镂丝刻金钏子,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如果整个房间都是这些东西,天枢宫曾经真是富可敌国,现在就是坐吃山空也能再吃五百年,只是鱼玄机没这个福分看到。 几人一时都被这惊世财富震得说不出话来,池小小还想伸出手向抽屉深处掏一掏,莺奴忽然花容失色道:“不要动!” 她话音才落,石抽屉中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其余人连忙纷纷退开几步。只见从辉煌珠宝之中,慢慢地探出一个布满鳞甲的乌黑蛇头来—— 那东西挣开沉重珠玉,寸寸脱出石匣,萤灯幽光下渐渐显出整个身子,真是一条乌黑长虫,此时听不见人的响动,似乎十分犹疑地盘桓在石匣边缘,仿佛僵死在那。若说是普通的蛇也罢,这一头却尤其乌黑,连肚腹也是乌黑的,萤光下几乎分辨不清头尾,看起来十分怪异。过了片刻,这东西久不闻响动,又簌簌摩擦着鳞片,怪异地扭动着逆行退回了匣中。 这时众人也已经知道,这就是鱼玄机失踪前说到的“贝脯”,之所以生成蛇形却被叫做贝脯,大概就是这间贮藏库乃是依贝眼室的原理构造的,那么存放珠宝的匣子即是“贝壳”,而其中有血肉的部分就叫贝脯。 秦棠姬恶声道:“这乌黑东西也像养在匣里的蛊,天枢宫真是什么高明的都没传下来,只剩下歪门邪道了。” 她的话音才出,那匣子里的贝脯仿佛听得懂人话,旋即从珠宝中昂首立起!莺奴脸色忽然又是一变,捂住自己口鼻,连连将师父向后推。那头贝脯还追出尺许,几人不得不将脚步声放到最轻,它方才疑惑地在半路停下来。稍后,它又如同刚才一样,倒行着向自己的贝匣退了回去,消失在黑暗中。 池小小咬着牙道:“秦棠姬,你不记得了,鱼玄机说过这东西闻声而动,你也敢高声说话?” 秦棠姬也想犟嘴,然而面前的景象让她瞳孔一缩,她点着池小小背后,捂住口鼻连连推开两步。 原来池小小方才那样低声的两句话,竟然让已经准备退行回去的贝脯绕道追了过来,现在这乌黑东西就攀附在池小小的肩头! 距离近时,那机关的头部看起来更加怪异,也不能被称作蛇,倒更像是一节软鳞甲构成的空管,两端都做成蛇头一样的三角形,嘴里黑洞洞的,此时它正张开了一端的大嘴,要向着池小小的喉咙咬下去! 秦棠姬马上明白过来,如果她们走路发出声音,贝脯就会来咬她们的脚;若是说话,自然就会来咬她们的喉舌,而这一口若是从池小小脖子上咬下去,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芍药见秦棠姬反应惊恐,回头看到那通体乌黑的机关蛇就趴在谷主的肩上,也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然而正是这时候,贝脯也突然转了向! 芍药发出的那一点声音,立即将贝脯吸引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池小小眼见这条怪物从自己肩膀飞跃到芍药胸前时,猛地出手将它肚皮捏住,企图将机关蛇捉在手里。然而天枢宫的机关又怎会轻易被拆解?池小小才捏住它那一瞬间,只见这东西两端的头都翘起来,如同烧卷的竹竿一般裂开,翻卷身体,两个头融化接在一起,竟然将池小小的手用鳞甲包了起来! 一时间没人能弄懂这机关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但都明白过来一件事,那就是用人的肉胎凡身去碰这东西没有胜算! 才不过眨眼的瞬间,池小小的脸色已经变得刷白,其余人都看得出来她已经痛到必须大声叫出来,可是却不能叫!她们都不敢动,各自捂着口鼻静止在原地,眼睛不敢离开池小小那只被乌鳞覆盖的手——芍药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因为她看到谷主的手腕上已经开始流下如注鲜血—— 这机关蛇化作一个带牙齿的胃袋,竟然正一点一点地在把池小小的手切下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一章·飞凫袖始拂(3)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眼看那东西切得越来越深,池小小的手筋都已经被咬断了,芍药忽然将捂在嘴上的手松开,对着那机关蛇大喊了一声:“你冲着我来!” 芍药这一声喊出来,其余人都大惊失色,秦棠姬拖着莺奴退了半步,仍旧将自己的口鼻遮住,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池小小也惊道:“你干什么,芍药!”她的脸一半因为痛楚扭曲着,一半又因为惊讶而脱形,显得非常残酷。 就在这一瞬,贝脯已经将池小小整个右手的骨头切断! 池小小的冷汗如瀑布一般浸透了前胸,这一回她终于忍不住嘶吼起来,那可是断肢的痛苦! 这机关一旦开始工作,似乎就对周围别的声音不再感兴趣,芍药刚才那一声叫喊无济于事,只是眨眼间,它便笨重地落到地上,将池小小那只被齐根切断的右手吞在腹中,如同饱腹的老鼠般弹了一下,诡异地扭动两下身体,两个三角形的蛇头又重生出来,不紧不慢地向着贝匣游回去了。 芍药要去捉那只贝脯,被秦棠姬一把扯住衣领:“你放清醒点!” 芍药远比池小小还要惊慌,此刻眼泪像洪流一般冲刷下来,秦棠姬见状,低声道:“别哭了,哭得越多死得越早罢了!”芍药听了,仿佛从她话中明白什么道理,一边眼泪仍然不止,一边从裈裤上撕下一条布来,扑到池小小那里,将她断肢紧急包扎住。现在这时候,不要说一滴血,就连多出一些汗她们也会死得更快,秦棠姬虽然非常冷漠,但暗中似乎还是将她们看成盟友,特意提点她这一句。 虽然突发这样的折损,前方这一关却不得不过;好在池小小的观音奴体质还能让她坚持下去,芍药替她快速包扎之后,她自己摇摇晃晃地从血泊里站起来,扶着石壁似是面带愤恨地向贝眼室踉跄走去,芍药急急上前搀扶住她。 此刻几人都不敢说话,这小小的甬道内塞满了压抑的空气。 四人回到方才放置贝匣的位置,看到面前的景象,实在是一点都轻松不下来。那条贝脯盘在珠宝上头,如今正如产妇生子一般,将池小小的那只右手从腹中缓缓挤出,挤到一半觉得腹中实在鼓胀难以排空时,竟然从一头翻卷起来,将肚肠翻作外皮,把池小小的整只手吐了出来。它生产完了,仍旧回到美玉金石中,仿佛刚刚诞子的贵妇人一般悠然躺下;而那只满是血迹的右手,就被它当成是一件温热的珠宝,安放在自己的卧室中。 秦棠姬已经感觉到莺奴的退缩——她再也不想接近那个匣子了。 如果莺奴不行动,她们就完全失去指示,只能靠自己的推测来行事。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匣中那只右手,回过头来看了看池小小,用口型问她是否还需要这只手,对方只是忍着剧痛坚决摇了摇头。 秦棠姬不说什么,但心中倒是对池小小有几分敬意,若不是真正经历过夺命厮杀的人,此刻不能做出如此果断的反应。 她害怕打草惊蛇,于是也不去挪动匣子里的任何物件——包括那只手——极其小心地将整只石匣托起来,要将它送回原位。首先是不能再以声音惊动这条贝脯,待她们围坐着商讨一番才可决定下一步怎么走。这只匣子极其沉重,秦棠姬几乎是动用了全身的精力、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在维持它的平衡。只因为这只匣子是莺奴从侧面抽出来的,她如今要将它放回原位,快有小半个身体都悬在空中,只要稍稍不慎,就会连人带匣摔落到下层地面上——而那里有更多“贝眼屉”等着。 几人都为她捏一把汗,莺奴甚至走上前用手臂护住师父,若是她当真身体不稳,她也好及时拉住师父不跌下去。 正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那个不祥的声音再次降临—— 夺,夺!!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二章·飞凫袖始拂(4)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秦棠姬虽然吃惊中微一分神,但莺奴立刻将她的身体紧紧扶住,使得她仍然强行稳住手中塞进一半的石匣;然而事情的变化马上超越了她们的控制—— 这凶响没能让秦棠姬失去平衡,但石匣内的贝脯却听到了! 刚刚才饮饱鲜血的这条贝脯又一次急速弹出匣来,机关毕竟是机关,哪里有饱足瞌睡的时候,刚才那点响动立即又一次触发了这条贝脯。它从紧仄的匣子里飞快地挤出身体,不但挤出身体,还把池小小的那只手也撞了出来! 莺奴马上吓得摔到地上,也不顾师父身体被她一并带倒,整个匣子都脱手飞了出去,一整盒珠宝就这样如雨如雹一般洒落到整个贝眼室地面! 情况突然又急转直下,几个人这一下是真的六神无主,秦棠姬也完全不能责怪莺奴,当池小小那只断手被撞出匣子的那一刻,后面的事情是否发生就已经没有太大区别——只要有东西砸落在贝眼室的任意一面屉架上,她们都已经万劫不复了! 贝眼室中开始回响起此起彼伏的开屉声,萤灯所见之处,贝匣渐次而开,从匣中悠悠然钻出一条条贝脯来,满地贝匣便是有数百条之多!这些贝脯脱笼之后便在地面上沙沙爬动,不多久便攀着屉架向四壁爬去,但凡那沙沙的爬行声经过,贝匣就缓缓开启,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大半的匣子都吐出贝脯来,整个地面上已经像黑潮一般聚满了贝脯! 莺奴本想着若是和贝眼室内一样,可以诱使贝脯互相蚕食的话,或许激发出这许多机关来也不是坏事,然而这点希望也马上被击得粉碎:这里的贝脯并不与贝眼室的完全相同,而是更加变幻莫测,每当有甲蛇吞下乙蛇,便立即翻卷肚肠将乙毫发无伤地吐出,如此循环往复,即便满地沙沙作响,万蛇相互包缠,也没有任何一条受伤。 眼看就算她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堆积成山的贝脯也会漫到甬道中来,秦棠姬忽然眼放凶光,大喝一声:“跑!” 她此话一出,其余人就算不想跟着也不得不跟着跑起来:身后的贝脯已经听到了这一声叫喊,仿佛士兵得令一般齐齐转过身来向着甬道这一方冲来了! 此时此刻其余人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既然已经在逃命,池小小也放开嗓子对着前面的秦棠姬大吼道:“秦棠姬!你在打什么算盘,如果跑回狭缝内,我们就会被卡住啊!” 秦棠姬高声道:“刚才地底下的东西不是要出来吗?!我们这就让它出来!” 池小小马上反应过来,秦棠姬这是要让两样东西撞到一起去,让它们自己湮灭! 几人一跑,几乎要跑到甬道的尽头,身后的贝脯狂潮也将马上捉住跑在最后的芍药、退无可退之时,秦棠姬猛地回头将手中的竹枝奋力投出。竹枝落地的一瞬,上千贝脯前赴后继扑掷其上,将竹枝上的萤灯压得粉碎,流萤悠悠飘出,这幅场景像极了莺奴在水底看到众贝争蛇时,蛇头拔断而飘出丝丝蓝血的画面! 四人静静攀住身后的一片石壁,连呼吸都不敢大口。流萤极其微弱的光线照着身后泥沼也似的蛇潮,惊人的画面又出现了—— 因为竹枝太长,一条贝脯已经无法吞食整个猎物,于是数十条贝脯互相缠绕着,逐渐融化在一起变做一条更大的贝脯,在一团混沌中逐渐长出两端的蛇头,大嘴张开缓缓地将地上的竹枝慢悠悠地吞噬进去,也不免兜若干小蛇进腹,就这样慢条斯理地将整根竹枝收进腹腔内,马上就准备打道回府了。 莺奴朦胧中似乎看出什么蹊跷来,但此刻她也不能说话。回头看了看师父和池小小的脸,她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那个问题,她的心却缩得越来越紧了——刚才这情形,岂不是说,如果贝脯足够多,那么被它吞进腹中,其实也根本伤不了被吞者的一丝一毫?如果地下那东西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情形呢?如果贝脯将它毫发无伤地吐出来呢? 地上的猎物被吞食干净以后,甬道内又一次安静下来,蛇群大概是在等待下一个声音响起。 秦棠姬她们等的也是这个声音。 夺,夺夺。 只是很轻的三两下,贝脯们立即抬起头来;四人也都捏一把汗,因为这一次,这个声音就从她们脚边响起!如果这两样东西不能互相牵制住,就意味着一旦“它”从地底出现,她们四个就要同时对付两个棘手的敌人。 石板咴咴地翘起一小截,底下的东西似乎也用了很大力气才顶起它来。这时候,石板面前已经挤满了蠢蠢欲动的黑蛇,只等着里面的猎物将门打开。四人也已经摒紧了气管、眼睛一刻不敢离开。 石板下面休息了一刻,忽然猛地使劲将整座石门“砰”一声撬开,众人只看见从地底射出极其耀眼的红光,仿佛这层石板下面就是熔岩! 然而这红光刺眼还容不得她们细看,贝脯的狂潮已经像海水一般灌进了那个入口,就连刚才已经吞下竹枝的大贝脯,也被身后的蛇潮挤得囫囵跌下地底,而它们落到地下激起的声音,竟然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几人中马上有人意识过来那片石门下面是什么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三章·飞凫袖始拂(5)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是琉璃地道! “那个东西”刚才就在琉璃地道上大摇大摆地走着,听着她们在上面说话和走路的脚步声判断其方位,它的脚步声落在琉璃地道上、伸手上来敲击石板的时候,就会发出夺夺的声音。 只是片刻,甬道里所有的贝脯都冲进了那道石门,秦棠姬第一个收住脚步声上前查看,低头一探,只见这道石门下面红光辉煌的,竟是四方方一道宽敞的琉璃长廊,四壁皆由两片天枢琉璃夹成,两片琉璃之间正如入口处那只玄武一般填满了活虫。这琉璃长廊之外,则是暗河的水流。 而那块石板正如她们之前所料,乃是一道单开门,只有里面的人可以向外开,外面的人只能见到两道密密连接的厚石板,十分隐蔽,且因石板之间缝隙之小,从外开门也无从着力。也就是说,如果有东西从这个贝眼室的方向出来,只能从狭道挤出去;而从下面的长廊里出来的人,才能自由通行。 想到这里的时候,秦棠姬脑中的推理已经有了一丝怪异的结论,然而却还不能辨清楚那个结论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她们似乎做了一件错事。 大概是因为这条长廊与水相接,深处回荡着更大的噪音,几人低头去看时,许多贝脯已经失去控制向着琉璃长廊的远处发疯一般滑去,气势骇人;剩下的一批贝脯正将刚才推开石门的“它”压在地上牢牢包住。为了包住它,大约有上百条贝脯集合在一处,化作一条巨型机关蛇,将它吞在腹中。“它”还在不断挣扎,似乎在蛇腹中拳打脚踢,然而这机关方才一行人也见识过了,根本就是一片片软鳞构成的,如同渔网一般没有定型,不论其中的猎物如何踢打都不能损坏这个机关。可是看到这一幕的四人,几乎都与秦棠姬一样产生了那种不祥的预感,她们似乎做了一件错事! 片刻后,“它”不再挣扎,贝脯将猎物紧紧裹住,两端再次生出两只诡异的蛇头来,开始搜寻返路。但此时连机关都没能料到,自己从高处跌落下来,现在已经回不到高处去了! 几人观察了许久,见那头大蛇三番五次都无法挣上来,便有人轻声松了口气:“这一关似乎算是过去了!”其余人也不反驳,然而总有一种怪异的气氛笼罩着她们,“事情并未结束”,这种不安依旧没有褪去。但不论是否还有后续,她们不能在此处长久地盯着这怪物的动作,时间依旧是她们最宝贵的东西。 池小小站起身来,试着走了几步,发出的声音并没有引来任何贝脯;她们便纷纷站起来,朝着那间已经腾空了的贝眼室走去。才走了不过几丈地,断后的秦棠姬忽然发出了一声恶呼: “它出来了!” 几人惊骇回头,只见秦棠姬的身后颤颤爬出一个通体乌黑的包块,正从石门底下挣扎着扭上来,大概是因为这一次被吞食时是囫囵吞下的,所以那里面的东西还活着,而且竟然自己带着包在身上的机关鳞甲爬了上来,可见意识也还十分清晰。池小小大喊一声“把石门合上”,却遭秦棠姬暴喝一声拒绝了: “不行,从这条长廊我们还可以原路回到广海去,不能自断后路!” 只是这两句拉扯,那乌黑的包块已经从地底爬出了大半个,秦棠姬一只脚已经伸在半空,只等着将它狠狠踢回地道中,莺奴忽然撕心裂肺地一喊:“师父!不要踢!” “不要踢!——是小宫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四章·飞凫袖始拂(6)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莺奴这话一出,其余人仿佛都冰冻在原地。她快步冲上前去,竟然将那乌鳞包裹的团块紧紧抱着,“它”既没有挣扎,也没有攻击,但被莺奴拥抱了片刻后,自己使劲脱离莺奴的手臂,仍旧摇摇晃晃地朝着贝眼室挪动过去。 莺奴不知道这是机关使然还是鱼玄机自己的意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试图和鱼玄机对话,但这个机关好像还有另一个作用,落进腹中的东西不论发出什么声音,它都能把声音堵在里面。莺奴只能听见鱼玄机呜呜咽咽地发出一串吼叫,却分辨不清她究竟说了什么。 贝脯回到甬道,马上又找到方向,肚腹贴地带着鱼玄机向着贝眼室游去。 莺奴自然为鱼玄机担忧,然而剩下的三个大人心中只有一个疑问,鱼玄机究竟是怎么潜入到那个地道里去的,那个地道的入口和终点都分别在何处?虽然当她们发现石板的地下有一条比狭道更加自由的通路时,就已经隐约感到地下的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真正的活人,但直到莺奴喊出那句“小宫主”之前她们都还不敢掉以轻心。 贝脯带着裹在其中的鱼玄机缓缓爬了许久,终于发觉自己回到贝眼室时,在甬道边沿狠狠挣了一下,连人带蛇一整个摔落到贝眼室的地面上,惹得蛇腹中的鱼玄机呜哇大叫。莺奴也跟着急急跳下去,她萤灯照到时,只见那条巨大贝脯从两头“嘶”地裂开来,将裹在腹中的鱼玄机吐了出去。 莺奴一见鱼玄机,就要冲上前,却被鱼玄机一手推开,道:“事情还没完,不要松懈,你看看脚下!” 还站在高处的池小小和秦棠姬听见这话,先是惊讶蛇腹中的真是鱼玄机,又是惊讶她在这种重见天日的得救时刻还能保持如此的清醒。她从这蛇腹中出来的反应,倒好像是她们其余几人在上面看到的情形,她早都见过、且早已预料到即将遇到的困境一般。如果说此前她们还偶尔将她当成未熟少女的话,从这一刻开始就再也不能了。 莺奴借着鱼玄机腰囊里熠熠发光的萤灯光亮向着地上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原来双掌大小的贝匣,竟然也与贝脯融合一样,并成了一只一人大小的大匣,里面铺遍金银珠宝;就好像贝脯与贝匣之间有一种秘密的信息沟通,贝脯带来多大的宝物,贝匣也就合并成多大的尺寸来封存它,现在这大可一人的匣子正等着贝脯卷回其中,之后就要把鱼玄机关到里面去! 这哪里还是宝匣,这就要成她的棺材了。鱼玄机大概是在发觉贝脯可以合并的事实之后,就已经推算到这一步。她立即翻身坐起,将莺奴也从那一大格陷阱里拉走,一边弯腰狠狠捞起一大把首饰珠宝,脚下一动,使飞花步将莺奴从下沉宝室内抱到高处的甬道内,方才喘了一口气。 她失踪数个时辰,回来时面色都变了,长发被打散在肩头,淡淡的血迹和汗水濡湿了额头与碎发贴在一起。一双明星般的空灵眼睛扫过一行人的面庞,秾丽长眉微微地一挑,先是低声笑道:“一个个这副臭脸,见了我是嫌我果真还没死么?” 她随后立即直起腰来,抖了抖手中那一大把珠玉宝石,大声说道:“你们还跑得动么?” 话未说完,身后那条黑龙也似的贝脯已经腾地而起,又朝着声音来处疯狗一般追来! 其余人大惊失色,虽然知道那条巨型贝脯并不能伤人,但她们已经经不起几次三番这样浪费时间,也绝不能让那只石屉当真把谁关到里面,因为谁都不知道那样巨大的贝匣要怎样拉开、也不惊动里面的巨蟒。 只有跟着她跑! 离她刚才挣扎着爬出的那道石门大约有一盏茶的步程,全力跑到那里的时候,鱼玄机将其余人全部挡在身后,等着那条贝脯巨怪追上前来。那枚三角形的头从黑暗中探出来时,鱼玄机将手中紧握的一大把首饰猛地向石门内掷去,只听得丁玲窸窣的一阵,贝脯立刻向琉璃长廊中闷头冲入,鱼玄机抢过石门,用尽全力“轰”一声将石门牢牢盖了回去! 她这一盖,再也没有一条贝脯可以回到贝眼室里来了。 但所有人也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秦棠姬脸色十分难看,似乎想问的话太多,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鱼玄机却不管她,先从腰囊里若无其事地甩出几个尚且亮着的萤灯分给几人,随后又从里面好一阵摸索,抓出最后一只煎饼来——那饼已经湿透,变成一把饼泥。她犹豫了一下,对莺奴道:“你介意么?不介意我可分你一半。” 莺奴怎么可能介意,她总是一切都最不介意的。当下两个少女又坐到一起去分食干粮,将其余三个大人视作无物般毫不理会。 鱼玄机还问莺奴是否介意,其余人看到的却不是一只湿饼,而是一捧饼里的清水。此时每个人都已经干渴得喉咙发涩,哪怕能从鱼玄机布囊里挤出一点水来也是好的。 忍耐了片刻,池小小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你去过暗河里了?” 鱼玄机头也未抬,颔了颔首,道:“我还要谢谢谷主替我开门呢。” 原来在狭道内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她就已经想到那个下行的入口在何处。池小小在琉璃玄武处打破其下腹的那一拳突然提示了她,天枢琉璃不会这样轻易被打碎,如果被打碎了,只能说明那里天生就是一个入口——一个可以临时打开、马上又会自动合上的入口。玄武的腹部为什么要和高台贴在一起?高台一定与别的空间连在一起,哪怕那下面就是密密麻麻的观音蛊,能不能发现密道只要潜下去看看就真相大白——池小小后来说的不错,可能正是得利于她们的观音奴身份,就算被观音蛊包围也不能被伤到丝毫。 她当真立即退了回去,当真打碎那个入口,从赤潮一般的红虫里游了下去——没有煎熬太久,那后面就是这条琉璃长廊,她跑得快一些,甚至还能追上头顶的脚步声。 听到这里的时候,池小小和秦棠姬心中更加确定,想战胜眼前的这个少女,恐怕比她们预想的还要难上许多。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五章·啼乌曲未终(1)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然而这些还不是她们想知道的全部,比起琉璃长廊的起点,它的终点更为神秘。而这个问题鱼玄机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方才我们已经把路封死了,长廊的后头似乎又是水,而且马上会急转直下,所以我才没有继续向前。如果我再往前,就会像刚才那些贝脯一样,顺着斜面脱离控制向低处滑下去,如果那后面就是悬崖,我就小命不保了。所以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试图把石门打开,但听到你们上面情况危急,我也就先不轻举妄动。” 秦池二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地想到她们之前说到的那个推测,更是心里一沉。 秦棠姬道:“鱼宫主,你刚才这么说的意思,岂不就是,不论我们在上面走这条独木桥,还是你在地底下走阳关道,都是单向的,如果有东西想要从这两条路逃到地面上去,却行不通?” 鱼玄机还未反应过来,只说:“怎么了,有谁想从地底下爬上去么?” 其余人面色都变了,只有莺奴又一次悠悠说道:“有。” 池小小已经忍耐很久,这一次终于不堪其扰,道:“秦棠姬,你这个弟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一路上总是装神弄鬼?不如说明白些,到底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出来?!” 莺奴放下举在嘴边的饼屑,抬起头十分认真地看着几人,回答道:“天枢宫主。” 沉默了片刻,鱼玄机哈哈大笑起来:“不错,刚刚出来了一个。” 她笑了一阵,见莺奴仍旧那副表情,才收了笑。她与莺奴就这样对视了良久,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你当真?” 莺奴不置可否,低下头继续吃起来。 其余人脸色仍旧惨淡,互相对视了一阵之后,纷纷向鱼玄机看去。 鱼玄机被盯得浑身不适,只能放下手中的饼,面色凝重地说:“如果你们非要问我,那我也不是没有在电光火石之间想过这一点;可是正如我们还在入口处时我就说过的那种‘异能’一样,如果能信其无时,我不会信其有,徒增烦恼罢了。” 她站起来踱了两步,续道:“就算是当今的皇帝老儿要开山造陵,纠集五洲能人巧匠,四时不停地凿,建成后也不过周围百里。可是仅仅我们刚刚下地时走过的盘旋道就足够凿上一千年,更不要说深山里哪里召集得起工人。除非在那里我们也遇到了像广海一般的机关而不自知,否则若我们在那里花费的六个时辰是实打实的,那么这工程没有一千年绝对做不出来。 “但是我们也知道,天枢宫的这个亡市从第一代宫主时就在用,那么亡市本身到底是多少年前开工的,谁设计了它、设计它又是为了什么,这些都不得而知。不但如此,此前我们来不及说,如果亡市果真有四个部分,那么其余部分很可能也早在那时候就落成了,否则记录上就不会出现‘天地海泽成市’这句话。那就是说,天枢宫不但造了,而且造了四间宫殿,还包括山林里自己那一间。这怎么可能,究竟是谁在帮她们?——退一万步说,这个泽部地宫是按照饕餮潭的形制设计的,那么第一,天枢宫主是人;第二,地宫是天枢宫主建造的这两句话就不能同时成立,因为凡人无法亲身进入那个水潭摸索它的形制! “之前在盘旋道的尽头我就想过,壁画已经画完,天枢宫气数已尽,她们之所以一个个都想要回到地宫来‘祭祀’,正是因为她们原本就从这里出来,开山凿石的不是别人,是她们自己。如果莺奴也那么说,我就相信。” 话说到这个地步,鱼玄机已经几乎承认了莺奴也不是人,莺奴像是早就知道,因此只顾自己坐在后面修补萤灯,连头都没抬起来一下。秦棠姬却忍不住了,问道:“莺奴究竟是什么人?” 鱼玄机便摇摇头:“此刻我不会说,如果我能活着出去,再说不迟。” 秦棠姬明知道她是将此作为砝码,却也不能如何逼问,只因为这个答案就算她可以不听,莺奴一定不肯错过的;除非她秦棠姬为了除掉鱼玄机,也下定决心除掉自己的弟子莺奴,然而这又是何其之难,莺奴虽然是她的弟子,可是她真的杀得了自己的弟子么?! 那种被鱼玄机布置的天罗地网兜头而下的郁闷又一次袭上心头,还在强忍发作,鱼玄机拍了一下手抹抹嘴道:“不能再停留了,萤灯坚持不了多久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六章·啼乌曲未终(2)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三人又一次跟着这两名少女走回贝眼室。情形仍然如之前所说,鱼玄机武功敌不过秦池二人,莺奴又胆量奇小,可是这两名少女却好像掌握了一行人的命脉一般,秦池自是不爽也无计可施。 贝眼室里一片静谧,若干枚贝匣还伸在外面等着贝脯回巢。鱼玄机跳下地面去,站到方才想要关住她的那只棺材大的贝匣旁,二话不说便开始从贝匣内大把捞出珠宝堆在脚边,莺奴见状,也上去帮衬,直到把整个贝匣掏空为止。 几人合力将整只石屉取出,贝眼室的底部便被掏了一个空穴,向下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轰然水声回荡在一个广大的空间内。鱼玄机将竹枝伸下去照照,依旧一片漆黑。拈了一颗夜明珠向下投去,仿佛落入枯井一般,连回声也无,仿佛那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莺奴也没了头绪。她离开水下的贝眼室时,遇到的的确就是无底的深水,然而正因为她在水中,所以不用考虑坠落下去会不会死——然而现在不同。 秦棠姬等人都探过身子来看,几人围在一起各自满面愁云。莺奴忽然将鱼玄机手拉起来,定了定神,道:“你跳么?” 不单是鱼玄机,在场的都吓了一跳。纵是莺奴是不死之身,鱼玄机跳下去必死无疑,她是失心疯了才会跟着跳。 鱼玄机自己却是记得的,在下饕餮潭之前,她也曾问过莺奴这个问题,当时莺奴给出答复时连一丝犹豫也没有。她知道自己只是肉体凡胎,但只因为莺奴曾那般坚决地答应过她,所以她若是此刻不信莺奴,总有些负卿心意的意思。 但那可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啊! 她“嗯”字还没说一半,莺奴立即拖过她飞跃而下,朝着那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洞坠了下去! 其余人眼见着两个少女像落叶一般掉下,一瞬间就消失在无边黑暗中,一时手足无措,池小小猛地一推秦棠姬:“你弟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死不了,我们怎么办,难道要困死在这里?” 秦棠姬心中比她还要焦急,吼道:“不想困死,我们这也跳下去,你敢便跳!”她这样说了一句,忽也猛地一栽头冲了下去。她身上萤灯也在机关处荒废了,人影不过顷刻便没入黑洞。 池小小未料到秦棠姬这样愚勇,然而除此之外还要怎样才能进入下一关,莺奴没有给出任何提示,也没有说贝眼室之后应该是什么。她身后的芍药忽地呜呜咽咽哭起来,将她从身后抱住。 池小小当然知道芍药为何而哭,也未回头,只是淡淡地说:“芍药,你也未拖累我,为何哭了?” 芍药仍然默默哭了片刻,继而开口:“十多年了!你对此为何总是这样执着,难道是为止丢的还不够多,现在又要跳下去把命也丧了,看着她们不顾一切,你也要跟上去?” 池小小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良久道:“我这般费尽心思绵延寿命,只为了能与你多相伴几年,难道不好么?” 芍药将她放开,坐直身体,一字字道:“若是这样辛苦的相伴,我不要也罢,我早时就不想要了!如果不是那天我忽然腹痛,在竹楼宴饮那晚我俩就该一起炸死了!” 对面的表情瞬间扭曲起来:“你说什么?” “持刀的乐女也是我安排的,火药也是我制备下的,毕竟我才是池小小啊,不是么?!那天我就想把你,我,秦棠姬三人一起拉下轮回了,本来差一点也能杀掉鱼玄机,没想到因缘巧合谁都没有死。你若是不敢说你负过我,我却敢说我负过你,李郎!” ------------------ 耳畔狂风呼啸,鱼玄机都不敢睁开眼睛,只知道莺奴此刻还将自己牢牢裹着。她却好像十分冷静,连脉搏都未变。饶是知道莺奴天生怯懦,若不是心中有数绝不会贸然行动,鱼玄机此刻也吓得动弹不得。她微微隙开眼睛看莺奴时,微弱萤光下只见她颇为平静地用手拂去飘到自己脸上的鱼玄机的长发。 她躲在莺奴双臂中又将双目睁开一线,却发现这眼黑洞与她方才在贝眼室看到的有些不同,虽然两人坠落得极快,四周的景象极难看清,但她还是发现这空洞并非广阔无边,它仍有边际可寻,而且那边际离她们其实不远,就在十丈远触手可及的地方—— 鱼玄机之所以能看出那边际的位置,是因为在那面山壁上,螺旋地架设了琉璃走廊,也就是她在甬道处未敢进一步向前的那道走廊——没想到急转直下之后,这走廊如同滑梯一般贴着山壁一路飞下,绕着圆筒状的深洞四缘一圈一圈盘旋,直到一眼看不清的底部。虽是稍微平缓的螺旋形,但人若是真的坐在走廊中任由自己滑下去,从尽头被排出来时,也早就撞成肉泥了。暗河的水流也到那急转直下的位置而止,随后从地穴喷涌而出,沿着四壁冲刷下来,水中的观音蛊也随之而下,在山壁上留下一点点的红光,愈到地下红光愈弱,想必和此前在广海处所见相同,在风中接触得久了就渐渐死去。 所以人若是真要下到这个深**时,真的非得从上面跃下不可么?如果是这样,这机关真是无人能破,因为这等天险根本算不得一种机关,就像无人能飞上星河一样,但凡要破关的是个“人”,便不能成功,这个道理就是两岁儿童都明白!想到这里,鱼玄机不禁觉得自己已经被狠狠耍弄了,若是有一种机关,像张滤网一般将凡人滤在外面,这机关到底是高明还是愚蠢? 还在这样苦笑,四周的变化却又让她忽然变了想法——这个深穴,还有她未曾发现的玄妙。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七章·啼乌曲未终(3)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两人还在垂直坠落,从某一刻开始,鱼玄机便发觉自己的视野忽然模糊起来,不再能看到周围发光的琉璃道,仿佛自己眼球上开始长出一层白翳。她起初还拿手去揉,但很快就发现并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周围真真出现了一层雾! 莺奴用全身将她抱住,她挣扎着转过头看了看莺奴,她将眼帘紧紧阖住,额发和睫毛上都结满了霜花,如同一只落入冰雪的小雀。 鱼玄机意识到她们在何处了! 她们现在在云中! 她方才还心说谁也不能飞上星河,不成想天枢宫主曾经在地下造了一座云台,那她如今也不啻飞过一回了。可谁知道飞在云端没有半点快活,只是严寒无比,再加上她们此前已经将御寒的外衣都丢弃在饕餮那里,此时更是冷得要她昏过去。有那么片刻,她都以为莺奴已经冻成了一块人形的冰雕,只有将头牢牢靠在她胸前时才能听见仍有心跳。 没有莺奴,她大概真的死了。 云层很快就被二人穿透,四周的景色马上又清明起来,围绕着山岩盘旋的琉璃道还未到尽头。虽然还在坠落,鱼玄机从莺奴怀中挣扎出来时,看到她头顶堆满的白霜已经泫然消解,从身下吹来一股煦风,仿佛将这小雀缓缓吹醒般,两人已经落入了全新的异界! 原来从那样高处坠下来,是真的不会死! 这个山洞的风从洞底喷来,风速不知有几何,但恰好将极速落下的两名少女托住。大概是风力太强,琉璃道到了这里已经被吹碎,四壁重新变得幽暗。她们须得小心使自己大概落在洞穴轴线附近,再多偏离一些便会被吹到岩壁上拍成碎片。四缘在此逐渐变得十分狭窄,风也越来越大,两人竟然几乎到了漂浮的状态。风从两人身体的间隙里吹过,几乎要将她们从中分开。实在无法稳住时,两名少女突然失控,朝着山壁摔去。 只听到莺奴发出一声不似人的痛鸣,忽然到了风速较小的岩壁,马上又擦着边缘直线落下。鱼玄机立即意识到莺奴的整个脊背都在摩擦山壁,急急伸手去拨身旁可以支撑二人的凸石,幽暗中却像是捉住什么粗壮树枝,才要惊喜大叫,那树枝却好像枯裂已久,瞬间断在鱼玄机手中,两人仍旧全速坠落下去。 但这洞中竟然曾有过树枝,那别处就难免还有,她们须得小心不被刺伤,也得注意利用。鱼玄机将手中的断枝凑到眼前借萤灯看了一眼,那落满了白灰的竟然好像不是树枝,而是—— 而是珊瑚?! 那是货真价实的珊瑚! 也就是说这里曾经是海! 方才那一抓,两人虽然没能停住,但好歹拨转了方向,不致让莺奴的后背继续贴在岩石上研磨;鱼玄机丢掉手上的珊瑚,轻轻去摸莺奴的后背时,只摸到一片血肉模糊,似乎连脊椎骨都磨掉了半段,就连这样摸上去时,莺奴都感觉不到。她此前只听说过莺奴是个“不怒不死”的奇胎,头一次见到她身受这等必死重伤还有气息时,鱼玄机自己都害怕起来,这少女在此前究竟这样“死”过多少回? 就在这时候,那少女波澜不惊地开口了:“要到了。” 鱼玄机朝下看去,就在不到百尺的地方,射出一片白光,而那片白光似乎来自水下,水畔四围生满七色老树,仿佛一张旧网将水面稍稍围住。莺奴马上翻过身将鱼玄机护在上面,自己以全身去受那树网的冲击,还等不到鱼玄机尖叫响起,两人已经穿过刺毡一般的树丛,“嗵”一声扎进水里。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八章·啼乌曲未终(4)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她们在风中坠落那样久,皮肤早就没有半丝知觉,鱼玄机从水面浮起时,看到莺奴的身体漂在岸边,半个后背都被削掉,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水面,人也没有动静。 她知道莺奴不会死去,但任谁看到这样的画面都会惊慌失措,毕竟那少女被削掉的身体下面露出来的可是人的五脏六腑,不是一件机器啊!鱼玄机立即扑动僵硬了的四肢向莺奴游去,将她的身体推到岸上。 她趁此时好好检查了一下彼此身上的伤,这才觉得身上又痛又痒,全身发红,惊觉刚才浸泡的这片发着白光的潭水竟是滚烫的,身上有不少地方已经烫红了,若是再多待片刻就会烫伤。但好也好在她们现在呆在潭边的浅水湾中,暖洋洋的倒可以好好休养一番。莺奴的身体现在就像个摔破的瓮,稍微用力摇一摇,内脏都要落出来。血像是流光了,再也挤不出一滴,面色白得像纸。 鱼玄机看了看四周,头顶的花树并不是真的花树,也像是一种珊瑚和花木的嫁接物,枝头是树叶,基底是珊瑚,又或者有爬得高的,珊瑚也长到树枝上去,将枝条压到水面下,树枝便不知是淹死还是烫死。一些珊瑚则从根上长到水里去,在水底映出一片蓝紫绮光。花树似乎不能长得离水面太近,因此只能绕在潭边,形成包围之势。 鱼玄机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互生物,此时也管不了这花树价值几钱,伸出手去攀下几把粗枝,摸出怀里仅剩的一把火折子,试着点了点,所幸一直用三层油纸细细抱着,此刻竟然还能用,她欣喜若狂,将树枝点着,在莺奴身旁生了一座小的炭火,让她的身体稍稍远离流水,又不至于太冷。 正在这时,一阵奇怪的沙沙声若隐若现地在不远处响起。 鱼玄机立马警觉地起身,朝着声音来处望了两眼;然而花树的影子实在参错,远处地面也一片漆黑,她看不到那声音究竟是什么发出的。侧耳倾听了片刻,那沙沙声不再响起,她便满腹狐疑地回过头来检查莺奴身上的伤痕。 这地方有树,难道还会有猴?话是往俏皮里说,她也不敢太过乐观,这个地方已经和她们每天白日里见的那个世界截然不同,若真有些什么见所未见的猛兽,她是无从抵御的。常听什么古穴里有老龙怪蛟,如果这眼泉水里就趴着一条,刚才她们能囫囵游上岸就已经万幸。 她检查了一会儿,不知还能做什么来帮助莺奴恢复,烤了片刻火之后,便开始忍着皮肤的刺痛四处走动。 这座地底的温泉里发着白光的乃是一种极小极小的动物,还远在更深的水底,鱼玄机若是以人身跳下去看,必然被灼成白肉。她试着用一根长树枝去够,也不能够到。这种发光生物聚成一座平镜,只在极薄的一层水域内游动,似乎更深就太热,再浅就太冷。 在这玉盘般的生灵之镜旁,遍萌着奇诡彩礁,瑶柱高耸,虹带纵横,一层层将那面宝镜徐徐缀饰;而水面外又有这些高大花树再装点之,如同玉盒漆匣将一枚明珠护在其中。她极目远眺,这方温泉向远处还延伸了数里,整个水面都这样散逸着神光,真真是灵界仙境。 这地方究竟是人造还是天成呢?如果是天成,莺奴落水前说的那句“到了”,想必是说这里和水底的景象有什么相通之处,然而天成之景要如何做成一般模样?若是人为,这等仙境要如何铺建,就是天下园艺最好的工匠也做不出这样的奇景。莺奴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贝眼室之后的经历,如果她此时醒着,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行动,鱼玄机就不必在这里担惊受怕。她莺奴虽然本身胆怯羞涩,偶尔也成他人的保护伞,不知她自己对此又有何感念。 她确认莺奴呆在火堆旁无事,用树枝做了一个火把,小心翼翼地穿过花树林,到石穴的周围摸索。 这个温泉穴与顶上的垂直洞形成一个煅烧窑般上细下宽的形状,而下方的洞厅又有一个穹顶般的结构,暂时看不见边际在何处,但总之与广海的模样有些相似。 她的鞋子已经在狂风中被吹走,如今只能赤脚走在地上,奇的却是这里的地面也松软得很,她低身去看,等看清这地上的都是什么时,胃里又是一阵难受:这里满地的都是观音蛊的尸体,大概是从上游流出之后被狂风吹干,最后落到这里变成养料。 别无他法,她只能继续在这上面行走,甚至迫不得已时,可能还必须吃这“土”,活的观音蛊或许不敢吃,死的却可以勉强试之,这只是她为了活下去付出的一点点勇气罢了。此时她不知为何想起一些志怪里提到凡人入仙洞,仙洞内有玉泥,一两口便能让人脱胎换骨的逸事,只是苦笑两声。 一穿过花树林,耳畔没了分枝拂叶的碎音,那阵断断续续的沙沙声马上又出现在鱼玄机四周。她心情紧张地反复搜寻声音来处,提脚跋涉了一小段路程,试图靠近那怪声的主人。好在身后本来就有强光照射整个洞厅,倒也不算十分吓人。前面眼见着就要摸到温泉厅的边沿,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整个人摔进虫泥里面。 鱼玄机吓得立刻翻身起来,拼命拍打身上沾到的污泥,回头定睛去看那绊倒她的东西,黑漆漆的看不清所以然,等她用火把一照,连连退了三步—— 那是一只吃得格外饱胀的贝脯蛇!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五十九章·啼乌曲未终(5)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这头贝脯比捕捉了她的那头还要大上一倍多,不知它腹中到底吞了何物。鱼玄机喘了几口粗气,伸出脚去狠狠踢了一记,只听得里面传出呜呜咽咽的哭音,好像还是活的。 既然被裹在贝脯里,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当下朝着里面大喊了一声:“还没死呢?” 里面唿唿喏喏地咒骂起来。 鱼玄机先是一惊,随后又拿火把靠近贝脯烤了一烤,直烧得里面大肆唾骂,她咯咯一笑,仍旧往后面石壁去了。她计划暂时把这里面的人扣在这里,等她摸清了环境,回来再把这条贝脯拖进温泉去,让它沉到沸水里一了百了。 火把过不多久就会烧完,她须得早点探清附近的情势。 靠近石壁时,她已经能看见那上面似乎有五色绘画,快步趋近后,才惊叹那画作精细堪比皇胄贵族的宫墙寝殿。而且此处又与真正的宫墙壁画不同,这里的潮湿足以让最好的颜料半年内化成黑水,可是这座不知多少年了的洞厅内,画上人物还栩栩如生,喜笑嫣然,仿佛画者昨天还在这里劳作。 这壁画上画的,不再是野兽食人,也不是电闪雷鸣,而是仙子飞天、白衣当风的画面,高可十人、不能直视。奇的是,这些仙子的样貌十分模糊,但那丝微笑却显而易见——看得久了,令人有些不舒服,因为那张脸上明明看不清五官,这缕笑意却透墙而出,若说这些是人,画师的功夫这样好,脸却画得一塌糊涂;若说不是人,明明都生了两手两脚,这穿衣遮羞的模样也像是人。 再看她们穿衣的模样,不像是鱼玄机见过的任何一种夷族美女;她若是不敢说自己读书天下第一多,至少敢说看过的画册天下第一广,吐蕃的,波斯的,碎叶的,天竺的,苗蛮的,东瀛的,哪里的美人图她没看过;尧舜的,秦汉的,魏晋南北朝,直到隋唐,哪个朝代的俗画她没玩过,却没有一个能与眼前的对上号——对不上号,却觉得这模样早就在梦中见了无数次;纵是这样熟悉,她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这些看不清脸的微笑女子大多身着蝉翼般的衣衫,从高髻披到两臂;此外就没有一点装饰,全身寡素,身段十分窈窕。鱼玄机绕着石壁走了半刻有余,壁上绵延不尽画满了这样的仙子,每一个都身材庞大,须得她仰头去看;走在这洞厅内,她就像一只小蚁一般。 大约这样满腿泥泞地走了快有半个时辰,火把也早就熄灭,她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回到起点了——她在莺奴身旁点起的那堆小小篝火,正透过花树袅袅升起青烟。 她已经绕着洞穴走了一圈,可是血棠印的影子她却一丝都没见到!难道那东西会在这面生灵之镜的底下?然而那下面必然烫得人皮肉都卷起三层,天枢宫主若真是铁了心把珍宝放在那里,不就是说谁也别想拿到这颗印了么?!莫非这下面也要辛苦莺奴去拿,可那会是什么结局呢,她也见了,莺奴也不是机器做的肉身,会流血受伤,就算潜下去,浮上来就会是一具被漂净了人肉的白骨,她非要把莺奴逼到那个地步?她自己也不是禽兽,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鱼玄机不禁蹲在地上叹起气来。本以为自己占了先机,没想到下来开了一番路,竟然一无所获,还白白浪费可贵体力,再这样下去她非得蹲下去吃虫泥充饥不可了。正想回到莺奴身边看看她的情状,忽然又有一事涌上心头,她方才将那条贝脯置之不理,如今该去处置,免得夜长梦多。 这样想着,她一边向着先前的位置摸索过去,然而心中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果然,等摸到那里,哪还有那条贝脯的踪影! 她大呼不妙,刚才真是恶意忽然涌上心头,想着回来慢慢折磨贝脯腹中人,这一下折磨不成要遭反杀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章·啼乌曲未终(6)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鱼玄机当即抽身奔向水边,最首要的是将莺奴身边的火堆踩灭,否则来者马上就会发现她们。虽说这个洞穴方圆不大,但只要躲到暗处就还能拖延一时再做决断。不论来者是池小小还是秦棠姬,她们如今十有八九就在血棠印附近,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卸磨杀驴的事情难说做不出来。秦棠姬看样子还像是有几分信她说过的“不得印一死皆死”之说,但池小小大限将到,恐怕已经豁出去了。 她亡羊补牢的想法才从脑际升起,然而来不及了。 还未跑到林外,鱼玄机已经看到那烟雾升起的花树下蹲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鱼玄机一眼就认出那背对她蹲着的是谁,她的后背竖着一道刺眼的剑伤,直劈脊柱。 ——池小小。 她本想趁池小小还未发现自己,暂时躲在林中,或许找个机会逃回幽暗中去;然而莺奴就在她的手底下,她鱼玄机的确是个不择手段的,但那躺在地上的是莺奴,为她流了那么多的血,她绝不可能弃置不顾! 她没有逃。 她屏住呼吸极慢地穿过花树林,一步一步地转过去看池小小的模样。她的身体上也添了许多新伤,似乎已经将身上的最后一点亵衣剥掉,沾湿了在擦拭伤口的污迹。她们几人本就都是女子,即便在其余人面前脱下内衣也无可称奇,但池小小的身体却好像和她们不同,那具身体不但精瘦过分、满布伤痕,而且似乎连女子该有的特征也一点没有,胸脯原本用层层裹胸布缠起,现在被她解掉扔在地上,那底下露出来的胸膛上一两肥肉也没有,这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 池小小是男人! 一时间羞愤和惊怒同时涌上鱼玄机的心头,只因为池小小这副天生女相的脸,只因他涂脂抹粉时果真像极了一个女人,她竟然真的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他的性别,如果他是男人,那就意味着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这是当年被李深薇重创击下山坡的那个观音奴,是她的杀父仇人!那条伤疤是父亲拼死砍在他后背上的剑痕,就是那一剑,父亲在世上最后的一剑! 这个人现在就在她几丈地前,这个人就在她的天枢宫脚下活了七年,他跟着她一路从地宫的入口到生灵之镜的水边!这么长的时间她一直没有杀掉自己的仇人,而是让他苟活至今啊! 有一刻,她已经举起拳头准备借力将三名观音奴全部歼灭,但困境也显而易见——她至今也还未修到御奴的真正手段,而此刻她气息如此紊乱、体力如此虚弱的情况下,只要借力,观音奴必立时发觉,而她现在就算立刻撒腿跑到最阴暗的角落去,也能马上被发狂的池小小找到。和芍药那样的弱女子不同,锻炼了二十余年的观音奴即便被她这样羸弱的印主借力,也只是虚弱头痛,不至于心梗而死,若要斩草除根,毕竟得要有人出手一剑砍去才行。 她身上没有一点武器,难道要冲上去用肉拳将他打死? 那个人背后父亲留下的剑痕,就像一道凌厉的目光刺向她,她现在就为这遗书般的一剑兜头砍下,父亲的期望和守护就在那一剑里宛如在世! 还不能认输。她知道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到她。 ---------- 芍药。 灵镜泉旁不远处卧躺着的还有她。池小小将她抛弃在温泉的对面,自己跑到莺奴那里去,大概是被那篝火吸引。鱼玄机慢慢地穿过花树靠近泉水的另一端,弯腰捉起一大把虫泥,摸到芍药身边将她的嘴狠狠塞满,但那女子也丝毫没有挣扎。她看了看芍药的状况,全身的皮肤都烫得通红,有几处已经长出透明的水泡,曾经的秀丽容颜都已经隆高肿起,面貌十分悲惨。 难道是死了? 她两指探到芍药脖颈,还在跳动,只是昏过去了。 鱼玄机抬头时刻关注着对面池小小的动态,一边静悄悄地将芍药拖进花林,直到幽暗无一物的丛林外;那女子浑身是伤,后背也长了很多水泡,在地上留下一长条污痕来。一想到这女子曾经也风姿绰约语笑嫣然,现在沦落到这样的田地,就算鱼玄机这般铁石心肠的人看了又如何不震动。她拖行芍药的一路上,眼泪不住从脸上落下,只要看到池小小还活着哪怕多一瞬间,她都深觉自己愧对父亲的英灵;一想到为了那样小小一块石头,一个个争得头破血流,红粉变做骷髅,只觉得心下冷得像冰。 泪水滴在芍药面颊上,这女子似乎醒了过来。鱼玄机连忙一拳打在她嘴上,将她喉咙卡住:“不要出声!” 芍药睁开眼看到的是这样一张泪如雨下的脸,眼神中并没有一点惊恐,反而微微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伸出手臂展开五指,露出一件东西示意鱼玄机接过。她行动这样迟缓,似乎这个动作已经消耗了她最后一点精力。 鱼玄机看到她手中拿着的是什么时,全身都战栗起来。 是血棠印!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一章·聊因断续唱(1)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鱼玄机惊诧地拈过那枚石印,就看到芍药口唇微颤,用嘴形吐出两个字来: “假的。” 她低头看了看石印,又看了看芍药,霎时就明白过来,她和池小小在饕餮处争抢假印的时候,芍药突如其来地一拉,将自己拉开的同时也把池小小手中的石印调了包——她并非毫无功夫,而是有一双偷窃的好手,当年石印的图纸恐怕也是池小小派她偷取的!而那一招偷天换日,是芍药自己早有预备,还是主仆二人气连一枝,鱼玄机无暇去想。 但她此时为何要把辛苦留存下来的这枚赝品送给自己,又大方承认它是假的呢? 她朝着芍药的眼睛看去,那女子的目光中藏着许多疲惫,似乎连生息都快湮灭了。她是通晓人性的,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芍药似乎有托于自己。 鱼玄机慌忙抹掉眼泪,把石印藏在腰间,轻轻地撬开芍药的嘴唇,将塞在她口中的虫泥一点点地挖出来,一边轻声抽泣道:“对不住姑姑,方才怕你叫喊,怠慢了你,是玄机的错。” 芍药摇了摇头:“……小宫主,你我山上山下遥遥相望,本来无冤无仇,我原可从三岁看你到大。但你恐怕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我的主人,绝尘山谷的谷主,在那边清理伤口的男子,就是你的杀父仇人——十多年了,是我一直在荫蔽他,我想你冰雪聪明,大概早就猜到过。你为生存做的许多挣扎,我都不怪你;反而是我始终照拂的这个人,越来越让我失望,那么多年下来,他已为那颗石印彻底疯了,我曾经萌生于他同归于尽的想法,终究因为我是个无用的女子,又为我和他长年的恩情动摇。 “小宫主,我命将绝,你要拿我这条命做什么都无不可,算是我替罪人隐瞒行踪的惩罚。这枚棠印是假的,当时在饕餮口我将它夺下,你扔进机关口中的乃是一块普通的鸡血石。本想在最后拿来迷惑耳目,既然我有愧于你,你也算救过我一命,这石印我已经不打算替那人继续守着了。你拿去吧。” 鱼玄机将她手攥住,点了点头:“谢谢宝芝阿姊。” 芍药听见这两个字,忽然忍受不住,珠泪夺眶而出。 ---------------- 那年在扬州,她还是名冠一方的花魁,只有十七岁,终日只需坐在高楼上斟酌新曲、拿捏玉箫,虽然比不得生在贵族家的王公小姐,只因这副出落凡尘的身姿也拼得尚且优容的生活。或许再过三年就成了老人了,牙齿也松落了,成无人问津的枯叶败草,一生都在莺飞燕语中却不曾沾点春色,有情人是不奢望的,只要不落得个满面生疮、全身发臭的下场她就满意了。 但上苍待她总是和普通人不同,他来的那天就带着她走了,来时伤痕累累,一双眼睛像女人一样阴柔,额头上留着鲜红的痕记。不顾龟奴和鸨儿的阻拦,扔下两把碎银就撞进门来,一身衣衫褴褛。关了她的门,没有动她一下,只对她说“我要沐浴”,于是她上半夜只是战战兢兢地替他沐浴。给他备了新衣服,穿戴毕,他说自己姓李,正是皇家的李氏,父母在安史之乱中被武残月所杀,他当时年不过十二岁,负隅顽抗不成而仓皇出逃。十三岁,从偏倚小派弄来三条观音蛊,企图靠此练成刀枪不入的万能奇功。 奇功是不存在的,人总还是受了伤就要流血、手脚没了就长不回来,但成了观音奴,这些肉体上的伤痛已经不能撼动他,他的肉还是肉做的,他的心已是铁做的。 她没有出过这座城的半步,听他絮絮说了很多长安的、洛阳的,南诏的、杭州的往事,又听他是王朝的后代,心中已经有了很多向往。他笑着问你不爱安分,也想着四处漂流?那双眉眼真像是仙子临世,她从未见过这样似男又女、像蛇又像羊一般的眼睛!她才十七岁,盯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他说自己到扬州是为了杀一个人,白天没能杀成,被她背后的蚀月教徒追得无路可逃;现在已是深夜,他知道那小丫头寄宿在哪家,在城里的瘦马家。 她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我是那家养出来的。 他十分邪媚地笑,我去替你要债吧,随后推开花窗一跃而下消失在夜色中。 后半夜他重新敲开她的窗,她难得有一晚得以安睡,揉着眼睛看见他回来了,还未全然明白过来——做姑娘到了这个年纪,她几乎已经炼成甜言蜜语穿耳而过的金身。但有这样令她动了凡心的人物,她还没忘从他身上顺走一串珊瑚珠! 那算是这一行人人心知肚明的,姑娘要养老,难免得从恩客身上搜刮一些作为私藏,遇到可心的郎君,不期待他们娶她回家,只望他们知道被顺手牵了羊也不责怪姑娘。她也怕老无所依,而对她们来说衰老当真就是眼前的事,就算再倾心的主顾也是不能放过的。 见他回来了,她先是脸上一红,想到自己刚才偷了他的东西。第一个浮上脑际的想法,竟不是幻想侠客快意恩仇回来向她求温柔缱绻,而是害怕他发现珊瑚珠失窃,找她讨要来了。 他见她开了窗,衣衫散乱,竟为这小花魁的过目即忘有些可爱,将她的手臂拉过,朗笑道:“走吧!” 他们从那高楼上跳下去,她吓得咿唔直叫,他便将其牢牢搂住,用手去堵她的嘴。他们一路狂奔策马,她先是边跑边哭,忽地又边哭边笑,边笑边跑,她从未跨出过扬州城半步!有时她看着这美艳如女子的情郎,也觉得自己尚未从那个敲窗之梦里醒来,一面之缘的男子为何舍得赐给她无价的专爱和自由,这样的男子难道不是骑着骏马在街头走上一圈就能获得满城倾慕吗?他为何看着自己在月下与之并驾齐驱也会露出松快的笑容,为何可以爱自己这样一个沾满灰尘的女人?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二章·聊因断续唱(2)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扬州那一案成了惊天大案,可却没能杀掉那个原本计划杀掉的小丫头。她从他口中听来,那是个和他一样的观音奴,只要杀了她,他就可以多活几年,功力就可以增长好几分——这世上还留着几个观音奴,自己的功力何时突然增长了,衰弱了,他都能第一时间感受到。烧了那户扬州人家上下,印力仍旧没有丝毫变化,他就知道那少女逃过了一劫。 从那时候开始,她渐渐接受自己的情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也绝不因此有一点害怕,风尘女子本来就把隔岸观火的功夫练到了骨头里,至于枕边人的手里此前欠了多少条命,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她的定心剂,这样的狂人就连恶鬼也奈何不了,只要睡在他身边便不做噩梦。 但女子恐怕就是这样不求知足的人,她感激他将自己从泥潭里救出,多年来一心放在自己这里,但一听他提起那脱逃的少女她就心烦意乱,她一听“秦棠姬”这名字就像针扎在耳朵里,每听他又在追寻那少女的踪迹她便嫉妒得失语,明知道那不过是他生死簿上的一个名字,明知道那少女于她无干,但也不知怎的,她好恨这少女的名字三年如一日地插在他们之间,哪怕他们逃到了深山幽谷、过上了无人过问的隐士生活,那名字还不停地在枕畔盘旋。女子大概就是这样不知足的人! 他说他来这个山谷并非为了离群索居,而是为了诛杀另一个更有价值的对象,她愈发觉得不满,但若是杀了那个人,他真的能多活很久,两人还能厮守更长时间呢?女子毕竟是自私的,她又不认识那是谁,她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顺遂他的意思,放手让他继续狙击猎物,自己只需要坐在竹楼里等着,一边编织盛放玫瑰的竹笼,等他回来时凑上去让他闻到这馨香就行了。 他回来了,但是血流了一地,背上多了一道快要切开脊柱的剑伤,下半身几乎不能再动。挪动到门前,他就昏死过去。她吓坏了,手足无措,坐在台阶上哭了好久才想起来去叫有医术的手下。 医者来了,把她关在门外,自己在竹楼里替他处理伤口,她就在那道门外面涕泪横流。过了午夜,门推开了,医者擦掉头上的汗对她说,可以活下去,只不过不再是男人。 她什么怨言也没有,跪在那儿磕头道谢,磕到第三个,脖子上洒到一捧热血,抬头一看那医者被一刀劈成两半。那是她头一次看见他当面杀人,杀的是救命恩人。她呆在那儿,看着他,仍旧是像蛇像羊一样的眸子,此时也在流泪。她看看他流泪的样子,再不敢有什么苛责,只是慢步靠近他,贴着竹床坐下。 还能怎么办呢,对方伤了你的下身,既然连命都预想过可以丢,不过是丢了男儿身也算捡了便宜。 她问狙杀对象可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他边哭边笑地摇摇头,说那女孩才七岁。 她又呆住了。七岁,你为什么要杀一个七岁的小孩子? 他沉默了良久,最后厌烦地说,你不要妇人之仁。 --------- 她越发的不懂这个人了。她说,那么我不问,只想知道你此后该怎么办,还要杀她么,还要杀秦棠姬么? 他又是长久不语,随后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杀。”再之后又慢慢地转过头来,问她道:“我变成了这副样子,你还跟着我么?” 她忽然泪如雨下,回答了一个字:“是。” 他们无法,只得从此男扮女装。一开始还有许多不快之处,他常常一想到此事就闷坐着一言不发,她便想法子逗他,将他以往的衣装都烧了,不让他看在眼里;给他买来一顶十分华贵的假发,戴在头上,化了脂粉贴了花黄,果然也很有贵夫人的韵味。但凡他为此气恼,她就安慰他,这样正好,这样便没有人寻得到你,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活了;你千万不要因此觉得我会离你而去,我与你的情分本不在男女之情那样浅的地方。你是男也好,是女也好,我们二人能相互扶持都是好的。美人也不在男女,无人能与你这容貌相比。 他逐渐不那么躁怒了,不知是真的听了她的劝,还是因为身上少了那东西。她也稍稍安心,每天细心服侍,虽然听见他说了那个“杀”字,但何尝不幻想他早就将这忘了?他要杀的那个七岁的孩子,是天枢宫的宫主,她三岁时她就在山头上见过这孩子,总和她的娘姨在阳坡上玩耍。她看着这年幼的女儿到了九岁,十岁,十二岁,十四岁豆蔻年华,初时是个圆滚滚的小小玉人,随后丧了父,穿了三年白衣素服。除丧后总是和她娘姨一样穿戴一身红,在山坡上练剑,练上半个时辰就会累了,喊着要歇息了,溜走去玩耍了,这些她都看在眼里。十一岁,脚踝上铃铛满山可闻;十二岁,练习对劈的吼声可以惊破长空;十三岁,长发束成苗家的单髻,学男孩装扮;十四岁浓眉如剑,言语似刀,已经在宫主的宝座上待了七载,行事诡秘凶狠,再也不是那山坡上打滚的小小玉人。她都看在眼里,她全都看在眼里。他要杀的这个女孩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哪个她可以过目即忘的人,不是哪个不杀便在、杀了便不在的鸡和狗,不是哪个一刀就死了、尸身都不必埋的无名氏。 她自己也廿六七岁了,早就活得比当年任何一个姐妹要长,看破了许多短浅的见识,非但抛却了隔岸观火的回避之怯,也看穿了妇人之仁的固然慈心,如果她真要帮他,她须得出力除掉鱼玄机。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三章·聊因断续唱(3)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有一段时间,他们合力同心,摸索鱼玄机的行踪,盗走她的图纸,一起聚在烛下钻研那枚神印的微妙之处;她在手下里物色女子,教她们歌舞吹弹,命她们刀不离身;她从山外悄悄购入黑火药数十斤,私购兵刃上百具。这些事都是会做上瘾的,她这样的小女子一旦脱胎换骨,就觉得回到厨灶厕间不再是自己的归宿。她不会武功,但知道拿刀的滋味远比拈针的滋味要好,呼喊门徒的滋味比受人指使的滋味要好,她原本不懂情人过去杀人无数的动机,现在渐渐懂了,二人又在这危险的层级上心灵相通了。 她也会了伪装,她也会了里应外合——本是在青楼里就会的,以为再也不需拿出来用,谁想再启封她也能翻云覆雨。她觉得那人已让人厌烦了,不合心意了,更何况也无用了。终有一天,那句引火的念咒又在他们之间轰然响起,“秦棠姬”,秦棠姬来了,当年侥幸逃脱的少女,如今已是廿四年华,据说又是如玉一般的美人。她又来了,躲不开她要来。 “杀”,那个字又在她脑际炸响,为何不杀?只要运气够好,每一个都是她的囊中物,再没有谁在枕边念起谁的名字,她知道那个地宫的入口,她见过鱼玄机出现在那里,等她把所有人都杀了,财宝和权力都是她的,整座聚山都是她的了。 她怎么变成这样?明明不久前还对他山盟海誓!但他又像是从不把那放在眼里似的,心里面只剩下鱼玄机和秦棠姬。那便赌一赌吧,将火药的机关放在竹厅随意的位置,谁踩到了谁就是罪人,谁死了谁便是不幸,如果我也死了,那是命数。可是怎么甘心这样的命数?鱼玄机喂她喝了半口茶,她只是稍感不适就慌忙逃出楼去,好像借着这点胃痛在躲避命数。若是问起来,我是当真不适,绝不是知道那楼要爆炸才逃开。 火药炸了,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那一刻就后悔了。她躲在竹林里不敢动,直到看见他从乐女的尸身中间缓缓坐起——他没有死,太好了,他没有死。 她没出息地哭泣起来,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杀他的,他已经剩不了几年的寿数,为什么自己竟然在这时想一尝手刃恩人的滋味?许多的见闻都像谶语,她好似一条被狂风骤雨打昏的鱼,又像只被下过咒又被抛弃的巫偶,所作所为恐怕早就被无形的指引操纵,若说那指引是什么,是嫉妒、忘恩和贪婪,她知道这也不过是江湖上俯拾皆是的恶意,但真正放到自己心胸里竟然这样疼。 所以鱼玄机在这时喊出“宝芝”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觉得恍如隔世,一切的故事都完了。 宝芝,你现在可从那敲窗之梦里醒过来了? --------------- 她觉得自己说得口干舌燥,想要喝点水,就在那时候发觉自己并未开过口,刚才的一切她一字都没说出来,只是在脑中走马灯一般看了一遍。恍惚了片刻,她用力对鱼玄机说道:“快些吧,我就要死了。” 这孩子还是和她认识的那样,虽然一时会陷入感伤,但依旧雷厉风行。她听鱼玄机轻轻说了一声“对不住了”,架起她的两臂就向池小小的方向拖去。 “池小小”,或说是那位李氏王子,此刻已收拾完身上的新伤,坐在沙泥上,手中拿了什么东西在烤。莺奴的身体仍然安然躺在原处,池小小似乎没有去翻动她。鱼玄机心中浮起一丝十分古怪的猜想,然而又不敢确认。她悄声拖着芍药的身体靠近他,那种可恨的预感越发强烈,直到她的脚步被池小小的声音喝住: “停下吧,我知道你在那里了。”他的声音和女形时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此刻带着一些惊人的冷血。 饶是她此前气势多么骄人,现在是他们一对一打,莺奴还昏死在岸上,秦棠姬也不在他们中间摇摆,现在她要怎么办?!舌头和脑袋已经救不了她,她要的是铁棒和长刀,再也不能期望自己一句话能换命改运了! 她冷汗已经流了一头。 池小小极慢地回过头来,看到这泪痕满面的末路少女,看到她紧紧制在臂中的将死的情人,只是露出一个非常疲惫但恐怖的笑容—— 他手中捏着的东西出现在鱼玄机的视野,这少女忽然发了狂一般尖啸着朝他恶吼出来,杀父之仇足令他千死,眼前之罪足令他万死。 他在烤食莺奴的人肉!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四章·聊因断续唱(4)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口中吐出的是什么咒骂,可能是吴语也可能是苗语,如同浑天宇宙在她胸口裂开,她甚至忍住认出杀父仇人的冲动,但这一次她忍不住,握住肉拳朝着他冲过去,将芍药的身体抛置不管。 那是真正不带一点诡计的肉搏,一个十四岁,一个四十一岁,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人。冲破血管的激愤使少女已成了野兽,纵使没有多少技巧,但扑上去了就是扑上去了,能抓到一个耳朵一个眼球都是胜利——她的狂怒已到了这种地步,凑近便被她电焦。对方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对方是杀人无数的苍狼,最善于在这种时候冷眼看她的破绽。 鱼玄机扑到他面上,他举起双臂将她从头上撕下过肩摔到地面上,拖着她的一条手臂旋转拍在花树的珊瑚底,那一摔摔得她连鲜血都从口中喷出来,珊瑚被她的脊背拍得粉碎,断枝飞出数尺之远。她旋即爬起,吐掉嘴里的血,毫无章法地捉住他一条腿,朝他的大腿上狠狠咬去,仿佛一头刚刚出巢的幼虎。池小小痛得嘶鸣,踢起腿打转想将她甩走,来回几圈以后,那少女强压着天旋地转,身体忽然猛地向下一沉,反过身将他的膝盖砸在地上,仓皇爬起身,一边干呕,一边连滚带爬地回到芍药那里将她的脖颈扣住:“我先杀了她!” 芍药还活着,听到这句话,像是配合鱼玄机一般,艰难地睁开高肿的眼皮。 对面对这句话似乎还有一点反应,停在那里不动了。 鱼玄机急促的呼吸夹带着不住的啜泣,从芍药的后颈传到耳边。她能从这少女难得的失控中体味到事态的凄惨,不知是叹息还是呼吸已经有了杂音,她咽喉深处发出一阵令人窒息的长叹,喑哑着试图说话: “小宫主,我怜惜你,……你本不该被逼到这样的惨境……我怜惜你,但我的命是他给的,还是还上吧。” 她的声音嘈杂得令人几乎分辨不出在说什么句子,但等鱼玄机听清楚时,她心里已经崩溃了——这女人打算自杀!但是她不可以死,她绝不可以死,她死了就意味着那张关系网有了突破口,池小小就不再受她鱼玄机的任何牵制,她一死,分到她头上的那一份印力也会马上回到池小小和秦棠姬的头上,局势马上就会被池小小逆转! 她最后并没有站在自己这一方,而是池小小那一方!! 鱼玄机扣住芍药下颌的那只手感受到一股热流从虎口处源源不断地滴落下来。这女人用珊瑚的碎片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那股血液胶着在她的手上,使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放下这个可怜人的身体撒腿就跑。她该逃,但使事情急转直下的许多打击一连串地袭来,她像个被拍坏了的机械般没了主意。 鱼玄机的眼神都失焦了,对面的人对此没有一句回应,直起身,伸出手将脱臼的膝盖一拳打回原位,然后慢慢地站起来朝她接近。他的身材这样高,影子渐渐遮上少女的身体。他把残留的唯一那只手缓缓举到胸口,鱼玄机就知道他马上就会发出那招“气刀”。只要这招发出,事态就无法再扭转。 她不是神也不是魔,风来了也无处可躲,如果夺命一刀就在胸口,凡人被近在咫尺的死亡震慑而无法动弹、最终推着自己向死亡而去,那只是她一个十四岁少女作为凡人合情合理的结局一种。 但命数却不是如此,命数让那一刀失准了! 气刀的波焰纵贯而来,却远远地偏离鱼玄机和芍药的身体,打在鱼玄机身后一株花树上,激得漫天飞花层叠扑在他们之间,如同一道花帘将两方隔开。芍药的尸身没有被直接劈中,但这一波强劲的冲击将她身上烫伤的水泡尽数爆破,体液溅了鱼玄机一身,虽然还算一条全尸,但此时已经惨不忍睹了。 池小小对芍药之死不为所动,他怎么可能不为所动,那一刀已经这么近,他不可能劈不中鱼玄机!尽管那张脸上什么震动也未显露,那一刀的失准已经说明一切了! 鱼玄机在惊恐万状中抬起芍药面目全非的尸体,企图盖在自己身前抵挡下一刀。但她自己也无比清楚,下一刀他绝无可能再放过她,就算把芍药的尸体劈成漫天肉屑,他也不可能放过她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看到,面前的生灵之镜上忽然泛起了粼粼波光。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五章·聊因断续唱(5)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她的目光吸引了池小小。他收起攻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温泉。 一点一滴,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似乎有无形的小鱼浮出水面吞吐空气。一点一滴不停,他们忽然意识过来这涟漪是什么,是雨! 他们方才穿越的那片云在下雨! 鱼玄机突然醍醐灌顶,虽然水力四时无常,但温泉的热力却是千年恒久的,那么也就是说这片温泉每个时辰蒸腾起多少雾气、头顶的这片云每隔多少时辰聚成一场大雨、乃至每一次降雨是多少都是固定的,时辰一到,大雨倾盆而下,泉水表面的温度就会下降,“生灵之镜”就会向着泉底下沉好几寸,如果血棠印真的在那里,或许在大雨时分就会从那面生灵之镜里显露出来! 但那兴奋还没有持续多久,随后浮出镜面的东西立刻让她的心冷了下来: 贝脯。巨大的贝脯,其中一条长可三人,极有可能就是方才鱼玄机放走的那一条。她有一种令她极其恼怒的猜想,这里所有的贝脯,很可能都是她自己从琉璃地道里放下去的。 贝脯蛇向着那个弯道俯冲而下之后,绕着琉璃地道一直从山壁上滑行到大风圈,在那里被吹成碎片,正好接住坠落的池小小和芍药二人,将他们裹住,反而使得他们安全落到地**。贝脯之所以最后来到生灵之镜下,是因为那里的热流可以使机关回拨,就像声音可以使机关发动一样。这些机关蛇在这里休养生息,如同真正的活物!它把池小小和芍药带到水底后才将两人吐出,因此他们身上才会有如此严重的烫伤。所以虽然贝脯并不伤人,但一旦被它在水中捉住,溺水或高温都能要了她的命。 浮起的贝脯是因为听到水滴落在潭面的声音,故而上来“捕食”,张口将涟漪嚼碎,又潜到水下将身体翻转,如此这般做着无用功。但鱼玄机看了片刻,突然发觉这并非无用功,贝脯蛇这样上下翻动,势必使得中层的水温比原来还要低,生灵之镜必须向下沉没更多,才能回到合适的暖水层。 雨势又急又猛,正是高山大湖区的骤雨,如夏雨一般来去匆匆,如果他们不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接近血棠印,稍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如果再等下一次降雨,饥饿和疲惫就会拖倒自己,更不要说这一段时间内池小小就会将她碎尸万段。 她方才内脏受伤,血从喉咙里涌出,突然忍不住呛了一口。她这一呛,池小小的目光又回到她的身上。 鱼玄机稍稍向后爬了几寸,抬起手把血擦掉,目光中有什么闪过。 她开口:“谷主会玩打水漂吗?”抬起手来,是那枚假的血棠印。 还没等池小小看清楚,她的手腕稍动,那东西就从她的手上极速飞了出去! 池小小双目欲眦,他并不知道鱼玄机发出的这枚石印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落进那个温泉就难办了,因为石印真伪就连他自己都不能分清!如果那下面真的还有另一枚真正的棠印,他必须将两枚都打捞起来,才万无一失。 鱼玄机飞出的那枚红石在水面上连连跳跃七下,每跳跃一次,便引得满池黑龙惊起一次,纷纷追着那跳跃的石印往温泉对岸游去。眼看温泉的这一岸瞬间被“清理”干净,池小小回头时,鱼玄机已经不见了! 那少女跳进温泉去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六章·聊因断续唱(6)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一跳进温泉中,鱼玄机立即看到在这泉壁上还有许多她未见过的风景。泉壁上用一种水洗不落的颜料绘制了另一幅壁画,与珊瑚掩映在一起,人站在岸上很难发现,可一到水下就看得清清楚楚。 岸上的壁画是女子飞天,这里的壁画上所有人物则都朝着水底游去,与水岸上的壁画正呈相反对立的姿态。人物的头有一半还埋在生灵之镜的下部,但也可以分辨和岸上的绘画画的是同一种异族:轻纱披身,不着矫饰。她们的身体全部倒插着,初看却有一些诡异,但那毫无疑问是在提示来访者,在温泉的中心有什么极其尊贵的东西。而底下的生灵之镜经贝脯刚才的许多侵扰,此刻并不完整平滑,从破损处看去可以看到穿过镜面是一个更加幽深的世界,普通温泉多清澈见底,这一座的水底则似乎无穷无尽。 那下面究竟是什么? 她没有时间多看第二眼,朝着泉水的中心游去。大雨将停,热水马上又会回涌,贝脯会掉头回来,池小小也很可能马上会捉住她。 她已是拼了这条命在游! 从她这头看去,可以透过忽明忽暗的光镜看见温泉的中心有一座小山一般的高台从水底升起,向下直伸到看不见的水底;宝台四面隐约可见更多的彩绘,将台基装点得仿佛花座一般。宝台的一侧在明丽光线下显出一个手握石印的女子,那枚石印通体鲜红,约有鸟蛋大,不可能有错了,那就是血棠印! 鱼玄机的手马上就要拍上那座宝台,她知道血棠印一定就在那里。水中满潭的萤火因她的扰动而纷纷退开,不但是那座宝台的台座、台座顶端的那枚血石,就连宝台下的幽深静水也露出原形——这一露,她有一瞬间甚至忘了去触碰宝台上孤花独实一般的石印—— 在那层光镜下,是另一层水面! 真真切切,那是另一个世界,因为她的眼甚至看到在那层水面的内部,悠悠徘徊着数尾鲶鱼,雪白的鱼腹如水茭般浮游在这一面上,连胡须的颤动都是真真切切的,连侧鳍的扇摆都是真真切切的!透过对面散着浅光的湖水,那鱼群的头顶就是盈盈碧落,藻荇草枝的影子就婀娜倒映在那个世界的水天交际处,仿佛穿越那层水面将能到达新的纪元!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但来不及去怀疑自己的所见,因为更加不可思议的画面出现在水中:在那面水中之水的水面,停靠了一叶小舟,一名少女的影子倒垂在水上,青衣素髻、浓眉大眼,是她自己! 在那个世界里还有一个鱼玄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就坐在对面世界的小舟上,朝着这一面狐疑地看。难道她也能看见自己么?!只要一方凝视这道神秘的水面,另一方也会忽然看见这入口;还是因为对方看见这入口,自己才得以看见这道水面?!一股狂乱的热流冲上她的脑际,眼泪抑制不住地溢出来——因为那叶小舟上,稍后又转过了另一张脸,是莺奴的脸。 那个世界是真实的!那不是自己在对侧的倒影形成的幻觉、不是她眼花了,精神坏了,那个世界的存在和自己的眼界和思考没有一点关系。她刹那间就明白了从入地宫就开始谈论的“那股力量”到底是什么力量,那种将人从一个世界移到另一个世界的力量还残存着,它就在这面生灵之镜的下面。掌控这种神力的女子也许已经从这里离开,但或许还在对面的世界永生,这镜子的下面,一切的真相都还保留着,一切的故事都还进行着!那里还有另一个天枢宫,还未衰败;还有一整个盛唐都在那下面,什么都未曾衰败! 她的眼还没从那面神秘的水上离开,手已拍到那颗石印了。 触到石印的那一刻,身体意外地没有觉察任何异样。但在她将其迅速拔起,捏到手里的那一刻,一道骇人的白光从水底跃起,贴着她的后背尖叫着飞过,穿过她的身体,直扑那颗石印而去! 那似乎是一只惨白的人鱼,浑身发出刺眼的白光,连披散在后背的长发都是雪白的;但脸部没有五官,没有五官,却从应该是口舌的地方发出极其可怖的恸哭般的尖叫。人鱼的手穿过她的手,从她的手中将那枚棠印抠走,疾速旋转着,要将石印放归原位。石印离开宝座的短短瞬间,那座水下幻城的视界也来来回回变换了许多次,甚至随着人鱼握着棠印的手而天旋地转,好像那个世界和她的距离,是由那枚棠印决定的。 鱼玄机呆滞了片刻。她好像察觉了一点怪异之处,这么长的时间里,贝脯没有回来,池小小也没有追上她。她敢确定自己已经在水里待了足够长的时间,贝脯早就应该回到发出响动的位置,以池小小的身手足以追上她两次,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她好像被分隔到一个独立的“格子”里去了!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格子里,或者是不存在贝脯和池小小、唯有她一人,或者是她的时间被抻长了,在别人看来她仍旧才刚刚下水不过片刻。 这种推测当然使她不能置信,但在这面时空之水中到底还有什么不可置信的?她只能信!不论是上述推测里的哪一种,都意味着她现在还有机会,她要做的只有打败那条守护石印的人鱼。 但当她定睛去看时,无限的混乱马上又控住了她:那条人鱼似乎也是她自己! 以摆放血棠印的水平面为界,人鱼与她总是像本体和镜像一般,她摆动左手,人鱼则摆动右手,她前进人鱼亦前进,她后退人鱼亦后退。那个像白光一样没有五官的东西是她自己! 所以如果她拿起血棠印,对面的自己也会拿起血棠印,从那一刻开始,对面的自己就有了独立的意识,会发狂、会攻击——当然这里最值得分辨的就是,当鱼玄机看到对方发狂的时候,究竟是自己出于自卫也在发狂、所以对方才呈现发狂的模样,还是对方先发起攻击、所以自己变成了对方的“倒影”,而呈现自卫的模样?在这时,她本体与镜像的主次已经完全混乱——直到分不清是这一方还是那一方的自己将血棠印物归原位为止。 在血棠印离开宝台的这极小动荡中,对面世界与自己的距离随着棠印被举起而减小,随着棠印被下拉而增加,就好像两条无形的绳子从棠印上面延伸出去,将两边的世界向自己拉拢。当鱼玄机拿起那颗石印的时候,两方的世界就开始叠加在一起,“她”和“人鱼”都被夹在那个重叠的世界里了! 她好像明白这颗石印是什么了——这是一颗权印。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七章·试托往远风(1)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正如人帝有国玺,鬼帝有鬼玺,小到一县一衙,也有自己的官印,当权者手中总有一枚代表权力的印玺;权印在此,意味着掌权者在此,其管制一方的权力在此。地方的官员,到了年节时分就会将官印封停,意在暂停办公,官印的权力也暂时搁置。 这方时空之水中的血棠印,不但是某种权力的权印,而且能将用能力造成的那个世界“连根拔起”,就好像那个世界是建造在这颗小小石印上的。但最奥妙的地方在于,这颗印本身也可以被分成无数块,掉进无数个世界,然而当它聚集起来的时候,天选之点就是放置血棠印的那座宝台——宝台上的这个点,是十万世界的重叠处,九重天地的分界线。 因此石印的主人封印在此有多久、混沌世界被澄清就有多久,这是定海神针也是分疆权杖,这远非一枚控制蛊虫的宝石,而是造世遗物,不要说控制几条观音蛊,就是改造轮回六道又何尝在话下。所以地宫的建造人将它用重山叠水掩盖在这里,在最不可能有人侵扰的万尺地底! 那种谁也没能记录下来的能力就是这种能力! 想到这一步的时候,鱼玄机心中的癫狂和疑惑同时淹没了她——既然如此,“印主”的身份究竟是什么身份?!难道她可以接管这颗印吗?所谓的御奴难道真的仅仅是掌控手中几个观音奴的生死吗?如果“印主”二字代表着她是这颗血棠印的主人呢?那是非同小可的权力,假如是真的,拥有这颗印不啻成神! 那向自己冲来的雪白人鱼,是否就是自己的“造影”呢?是她触碰到棠印,才创造了那个影子!而她如果一直将这枚石印握在手里,那个造影可能就会变成真实的另一个她,只因为她捏着石印就等同于白影也捏着石印,她们全部的动作都是对称的,拥有石印的时间越长,两者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对称,直到造影与她变得如出一辙! 她眯起眼睛去看水下的那条雪白人鱼,此时已经渐渐黯淡,如同明月将沉,逐渐在深水中与生灵之镜的幽光汇在一起——她几乎已经长出鼻梁,但如今又慢慢融化在水中。 就在这一刻,时间似乎重新开始奔流,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深处回流而上,生灵之镜开始波动着向高处涌回,宝台马上就被汹涌的狂潮淹没,血棠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那个与世隔绝的时间之笼被打碎了,她重新回到原本的世界里去了! 鱼玄机瞬间从方才的沉思中抽身而出,她须得呼吸空气,而且贝脯的黑影几乎就在眼前了。然而就在她几乎都要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早就守在水面上的池小小一跃而下,将她的头整个踢到水底——原来他一直守在花树伸向水底的枯枝上,就等着鱼玄机的身影从水中浮起,早就做好了守株待兔的准备! 他那一脚踢得鱼玄机一口气没吸到,反而呛进满肺的温泉水,在水中转得如同枯叶一般。少女近乎绝望地在水里大叫了一声,挣扎着扑起身的时候,对方强劲的手又一次摁着她的头向水中掣去,想将她深深闷死在温泉中。她在窒息的痛苦中看到水下的贝脯已经朝着他们两人袭来,只要池小小还不警觉,两个人都会被拉到水底去! 她的手伸向腰际——那枚假的血棠印,她刚才并没有扔出去,那时飞出手去的是芍药割喉的那片珊瑚。她抽出那枚假印,高高举过头顶放在池小小眼前。这一次,池小小是真的把它当成本物了! 贝脯马上要冲到脸上,自己也快要失去意识,这时候雪亮得几乎要刺瞎双眼的光芒忽然从四面八方射来,整个水底似被巨星灼烧一般亮如白昼,同时长步破水之声响彻整个洞厅—— 秦棠姬! 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池小小硬撑到现在,躲不过秦棠姬从天而降!她手中执一杆花枝,所发正是她那招幻化生灵之力的“电”,此时水下的那面灵镜受应爆发出十倍百倍的强光,水边的花树喷泉般打下瀑布也似的花雨,遮得池小小视野里只剩下漫天飞花,自己已从暗处苍鹰一般扑落下来。 那女子身姿如游龙,纵使满身遍布着新鲜的骇人切口,好几处几乎就要切到动脉,也毫不能撼动她发出绝招时的屠杀之势;一股烈风吹开遮住了她半边脸的乌发,其面目更是令人窒息——她的一只眼睛被利物切开了,想必已经丧失视力,然而这样凄惨的伤势,一点都没有损害她的妖艳,反倒美得更加凶猛!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八章·试托往远风(2)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鱼玄机趁着池小小松手的一瞬狼狈逃开——池小小只剩下一只手,若想要抓住石印,只能松开她的身体。那枚假印被鱼玄机用力丢上半空,秦池二人宛如二星相冲,都朝着那颗赝物冲去。不想芍药临死所赠之物,或许真能帮她逆转乾坤! 她趁着两人相争,极速捉住伸进水面的那根树枝,边哭边爬上树顶,抬头时,一副她从未见过的壁画又出现了! 正有赖秦棠姬的那招“电”,使得洞穴中光耀是原来百倍,此时映亮了整个石壁——在洞厅的顶部,也绘制了极大篇幅的壁画!在原本幽暗不可见的石穹上,绘者一反常态地使用了极其鲜亮跳脱的颜彩,绘制了人世百态、鸟兽争鸣、山高水低、海天争色的环形画卷,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在这圈绘画的中间,一身长似蛇、尾大如鱼,但细看时又不似这二物的雪白人影绕住洞顶的入口,说是人影,是因为它似乎伸出一双人的手来,身体环绕一圈向前捉住自己的脚,如此呈长蛇噬尾无限象。 这个人影,难道不就是刚才自己的“造影”么? 而再看,四周那些飞天的女子正是向“它”看去;方才在水底,泉壁上所绘的女子也是向着宝台中心看去,正是那个造影浮现的地方!那个造影就是万物之始,一切物像之始都是这道白影,绘师想要说明的是这个吗? 而在这一卷画中,最让鱼玄机心颤的还是角落里极不起眼的一小块:那里,画师绘制了几名列队行走的凡人,额头上留着鲜红的印记。 是观音奴。 这群人有一个孱弱的年轻女领头,半卧于步辇之上,神态已十分虚弱。为之抬驾的男男女女额上也都留着红印,但体态非常健硕。一队人来到花树环绕的温泉,步辇上的女子伸手握住其中一名抬辇人,其后的画面里就再看不到那名女子,与之握手的那名抬辇人重新坐到步辇上离开花泉。 她也忽然明白,石壁上的这些女子为何看起来如此熟悉却从未在任何书本上见过,因为这个形象就刻在她自己的额头,她已经凝视这尊坐像长达十四年。虽然模糊,但毫无疑问那个形象就是这个洞窟里的异族女,她们用自己的形象在凡人身上打下烙印——像自己、池小小、秦棠姬这样的凡人,像自己母亲这样的凡人!——奴隶的烙印在她成为和她们平起平坐的一员之前不会消退,而那就相当于永远不能消退,秦棠姬说的那句“这个洞窟里有比你更强大的饲主”是真的,“主”还远在他们之上;他们永久带着奴隶的标记,获得的力量是那个遥远异族的恩赐,她在“那股力量”面前渺小得就像一粒灰尘,她们扬起手时,可以带起亿万颗像她这样的灰尘,洒在各个世界中。 可是“印主”二字就像有魔力,她无法不去想自己能够控制那颗石印,她无法不去想自己能够造世,无法不去想自己能够成神!无穷的痛苦和渴望浸透她的心,如果能够造世,所爱的人都可以永生,自己将成为万千宇宙的主宰,心想事成这四个字再也不是天方夜谭,只要能拥有血棠印,为奴的身份将被粉碎,寿命的限制会被解除,一切的幸福都唾手可得,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那样吗! 她甚至怀疑刚才的一触,灵石已经在她身上下了咒,否则此刻她怎么会如此痛悔难平,那不是平常的那个自己!…… 鱼玄机茫然地伏在花枝上看着底下斗得花雨纷乱,似乎灵魂已经枯朽。但在池小小和秦棠姬风云之争进行到最烈时,她怎么可能被置之度外,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有逃到两人的攻击范围之外。正是此刻,身下狂涛倏然惊起三丈,池小小的怒吼冲破漫天花雨,身形已经向着鱼玄机这头闪来。 鱼玄机这才如梦初醒,才要松开手向树下跳,两条人影已经从雪亮的水面上飞起,一枚红石精准无误地朝着她袭来,竟然不偏不倚地落进她因为惊恐而张开的嘴唇,顺着咽喉冲进了食管里!她被这出其不意的一击吓得双手连忙去捂喉咙,整个人失去平衡从树干上翻滚着跌落到泥地上。 她马上意识到那是什么,那是她方才扔出去的那枚赝品棠印,他们故意让她吃下,是为了阻止她再把它丢进水去,接下来他们就会逼着自己让出观音主之位。依照洞顶壁画的描述,传位甚至只是一握手的功夫,事后他们甚至可以不由分说一拳打穿她的胃、去夺那颗权印! 这样下去不论石印是不是真的,她都会死了! 她毕竟是鱼玄机,心思何等迅疾的人,想到这里的时候,才不过刚刚落到地面。一落地,她就把整个手塞进口中去抠咽喉,企图将石印呕吐出来——此时她不能告诉两人这仍是赝品,谁都不会相信。更难以捉摸的是,她的心中此刻滋生出的愿望,与其说是保全自己,不如说是保全那颗真正的血棠真玺的万全! 她一边试图呕出那颗石印,一边攥紧双拳,努力集中意念去控制印力由印奴流向自己。这种御奴之力她从第一次感知到,到如今也不过七年,没有任何人教过她怎样锻炼这种能力,故而她从来不能真正知道它的操纵方法,但此时再去痛悔此前多么怠惰都是无用了,只能硬拼! 唾液混合着猩红的血丝滴落下来,只是无法呕出那颗石印。它似乎被卡在胃门的位置不上不下,顶住某个破损的内脏,激得她热泪翻涌却就是无法吐出。她痛哭着抬起头时,看到的是池小小的脸——压制拔山般的借力之痛,他仍旧站到了鱼玄机面前。 “认输吧。” 鱼玄机的身体因为干呕和伤痛不停打颤,她听到池小小的这句话,先是默不作声,随后发出一声轻笑,最后是一声冷笑。她纤小的手撑着地面,慢慢从泥土上直起身,站在池小小的面前,抬起小臂用力拭去嘴边带血的口涎。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六十九章·试托往远风(3)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池小小也剩不下多少力气了,鱼玄机能觉察到——自己从两个观音奴身上都已经借不到多少力。秦棠姬生死未卜,但即便活着,也已经奄奄一息。她只知道莺奴不会轻易死去,她一定有办法找到出路,那么…… 那么她鱼玄机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天枢宫的命运和自己的生命比起来究竟哪个重要?换在平日她一定会油腔滑调地回答什么比得上小命要紧,但她知道有比这更重要百倍的东西,她并非直到此刻才领悟,而是一直知道。当它出现在她生命中时,就好似一把钥匙打开禁门,从此人生将不再随心所欲。那可能是他人的生命,也可能是三百年天枢宫的名誉,也可能是这样不属于任何人的秘宝。 对面的手已经突刺过来! 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收了回去,取代以同归于尽的疯狂,俯下身躲过池小小的第一击,聚睛朝着温泉的中心甩手飞出一块碎珊瑚,为了看那珊瑚是否击准,整个人几乎翻到深水中去。 池小小看她行事诡异,已经知道不会有好事发生,但这一连串动作实在太难以捉摸,他连怎么回应都不知道! 他暴吼:“你做什么?!” 鱼玄机半个身子坐在水里,向后退了半寸,一言未发,只是露出一个极为可怖的笑容来。 她对准了宝台的中心击发那枚珊瑚碎,贝脯必然会去衔它,也会有贝脯去衔被击落的血棠印,但那发生得不会太过迅速。她等的就是这一衔。 她算得没错。 整个洞厅里的光线忽然古怪地闪动了几下,一阵足以磨破鼓膜的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空间仿佛被压扁了好几寸,山壁上数道肉眼可见的裂隙从顶端一直开到地底! 池小小不能理解眼前突发的这一切,但鱼玄机本人已经被莫名涌起的泉水淹没,就连一直躺在岸上的半死的莺奴也已经被突然上涨的泉水冲刷到了花树林的深处。他自己在毫无察觉中,也有半个身子站在水里了! 只有水中的鱼玄机知道真相,是贝脯的造影把“那个世界”拉了过来,而“这个世界”在被贝脯的本体拉到对面去,泉水上涨,是因为就连地面也被拉到那边去了!地面都被拉去,就毋宁谈建立在这片地面上的整个山洞,而山石不比柔若无骨的水和泥土,这样的颠簸足以令中空的山体马上四分五裂,所有人都会死在落石下。 可笑的是,就在池小小咬牙切齿想让四周恢复原状的时候,水面又一次急速退潮,洞顶的山石也轧轧而回,但这回复却让他一点都愉快不起来,因为这一上一下,使得头顶的山石更加摇摇欲坠,再也经不起半点震动了! 他惊怒中大喊鱼玄机的名字,但那少女被冲去了哪里,他一时间搜寻不到。他不知道刚才那一击她到底激发了什么自毁的机关,但绝不能再让她发出第二击,他要做的只是一拳打通她的肋骨,杀掉这个观音主。 经过刚才这样一番波动,水中的生灵之镜被震得破碎不堪,而且大多沉到了更深的水底;再加上水退潮时带走大量的虫沙,水清不再,如同明镜蒙尘。他惊疑地接近水岸,极目力所能,去看水中心那座隐隐约约的宝台——他此前从未见到过这宝台,而现在因为生灵之镜的下沉,他反而可以一睹其真面目,看样子刚才鱼玄机触发的就是这里的机关了! 他涉水接着向前走了几步,才看清那上面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真正的血棠印,还躺在原处! 他又被骗了,秦棠姬也被骗了,真品就在水中,他们连触都未曾触到过!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章·试托往远风(4)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狂喜透顶而下,鱼玄机一定料不到自己拼到最后,还会把血棠印亲自送到他眼前。他向深水中继续涉了几丈,只要再半百步的功夫,血棠印就伸手可及。眼看宝物马上就会入手,身后忽然响起极轻的出水声,还未来得及回头看,就听到鱼玄机的声音穿过遥遥水面爆裂开来—— “秦棠姬!杀了他——” 随之而来的是对准他脑门重有千钧的一踢。 原来刚才秦棠姬被贝脯拖到水底去,鱼玄机方才这一番天地乱搅,水温亦被混合,已经不足以烫人致死,她从小水性非常,在水下这点时间,根本不能伤到她分毫。她在水底早就看准池小小踩近的步子,这一招是蓄势而发,池小小毫无防备,这一击能将他牙都踢落。 池小小的身体瞬时被踢到三尺开外,但那毕竟是观音奴的身体,即便受这样的重创,仍旧从水中迅速扑起身子。他知道他与秦棠姬的水性不可同日而语,慌忙向岸上逃了几步,看秦棠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宝台,便想将她从那里引开,以免秦棠姬先自己一步得到宝物。而吸引她最直接的方法,总是激怒她。 好在此时他与秦棠姬都只剩一口气了,不必担心她再发出一次“电”,如果不是刚才秦棠姬就快绝杀他时被水下的贝脯突然咬去,他早就死在秦棠姬手下。 他仓皇逃上岸,秦棠姬仍然不紧不慢如水鬼一般从泉中向他漂来。池小小仔细计算了一番自己所剩的体力,花在引开秦棠姬身上的必然不能多。这时他脚下绊到点什么,低头看时,是此前他精心烤过、现在已经被泉水浸泡得发胖的那块莺奴的人肉。 池小小恶笑一声,将那块秦棠姬弟子身上扯下的烤肉远远朝着秦棠姬面上扔去。 鱼玄机就站在离他不足百尺的地方,正试图将昏迷不醒的莺奴从花树林中拖出来,看到这一幕,秦棠姬还没有全然反应过来,鱼玄机首先发起狂来,又是大喊一声:“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对鱼玄机这副杀气破体但对他无可奈何的模样反而起了兴趣,只因为鱼玄机碰不到那个机关,就连同归于尽也做不到,他放声大笑,对她的怒吼全不在意,只是拖着步子慢慢接近,宛如地狱恶火缓缓蔓延开来,响着索命的笑声。 池小小靠得越来越近,而正如他所预料的,鱼玄机对此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痕,甚至他越接近,她只能慢慢地向后退去。 她看到池小小残存的那只手已经渐渐举到胸口,他这次不顾一切都要先除掉她了么?!不,他至今还笃信必须要先拿到血棠印才能渡主,他不能就这样杀了自己! 鱼玄机已经想到池小小真正要杀的是谁,但还没来得及喊出口,池小小急速转过身,他的那招“气刀”已经结结实实落在秦棠姬的身上!那一击力可盖世,是他最后一击,是为秦棠姬准备好的,鱼玄机那一喊没能出口,就一定会落到秦棠姬身上,足令她魂飞魄散! 但那是秦棠姬,她是堂堂蚀月教主,怎么会?! “秦棠姬!——” 看到那女子的身体颓然倒下的时候,鱼玄机竟然生出看到奇迹陨落的惊恐,她大声对着秦棠姬嘶喊,连鲜血都从喉中邈出,她对这女子的死比起自己的死还要不能置信,那是秦棠姬,池小小怎么能杀得了秦棠姬,她不允许! 然而不应她召魂般的尖叫,那女子果真再也没有动弹。 纵使她对同归于尽的结局都有所准备,看到池小小杀死秦棠姬却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可能是秦棠姬方才在一目已蔽的时刻随落花电光从天而降的气势已经说服了鱼玄机,她是远比池小小更强大的备选;也可能是两人同时对莺奴的怜爱微妙地牵系起彼此,令鱼玄机无法接受莺奴的师父死在自己眼前,最冲击的仍然莫过于亲眼看到一代蚀月教主死于非命,她知道那个宝座需要多强的实力才可以坐到! 她不相信! 这少女仿佛被酷刑割去舌头的小雀,发出痛苦但破碎的长鸣。可只是片刻后,她忽然从无依无助的哭声里停了下来,朝着向血棠印疾奔而去的池小小快步流星地追去。 池小小听到身后的水声,回过头来颇为戏谑地笑了:“怎么了鱼玄机,我没有留一点力气杀你,是因为杀你并不需要力气,我还以为你已经懂了。”他已经极其疲惫,但说的话并没有错;说着,向前继续涉水数步,身后的少女仿佛对他已经构不成半点威胁。 他知道现在自己身上已经一点力都借不出去,鱼玄机不可能再用印力增强她自己半分,也不必说令他再减一分,剩下的搏斗都只是肉打肉,而她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鱼玄机听了他的话,似乎停了下来,没有再追上来了。这平静只持续了稍息,他发现脚下的水中,生灵之镜的光芒似乎重新汇聚起来,头顶花树的枝头又开始萌发鲜花,这种异象才不过须臾,他马上意识到这是秦棠姬的“电”—— 他回头看,那个女子的尸身还在原处,但这招式除了“电”还能是什么! 他再回头,是鱼玄机尖啸着结印发出那一招: “你死定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一章·试托往远风(5)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那画面无比震撼,少女喊出那一句话的时候,满头的长发忽然肉眼可见地骤然变白,一捧青丝眨眼间化为白雪,仿佛一整丛妖异白蛇从脑心爬出,灭世的烈风吹得那头白发像招魂的幡! 她站在水岸,通身透着惨白而刺眼的白光,如同一尊极其纯净、极其专一,只为了复仇而造的神像。 池小小知道事情有变!他沉下目光,猛退数尺向血棠印接近,只要能得到宝印,鱼玄机就算能祭出洪荒之力又能奈他何,他早就看穿过她那些虚晃一枪的招式。 但他这一次却逃不了,一股扼住气管的怪力从四面八方渡到身上,如同巨爪将他牢牢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拼尽全力向前挪动不过数步时,鱼玄机却已经向这边接近了百步。头顶的花树开始爆发出洪流般的新蕾,落英已经抖落满池,刺眼的烈光里,白发的鱼玄机离他越来越近,那股杀人的怪力也越来越强! 他试图挣脱这种力量,但结局是完全找不到这力量的来源。于是他不顾一切地逃,不顾一切地游向那颗印,那是他现今能仰赖的唯一神力,这神力想必可以消灭鱼玄机突然爆发的异能。可他快,鱼玄机比他更快,她的手一把拧住他的背!难以想象那样纤小的少女伸手拧过这样一个高大男人的身体,而且那感觉最奇特的地方,就在于连池小小自己都觉得自己并非为鱼玄机擎起,而是连在她手上那股不知来处的诡异力量将他轻轻拧住,这空间整个都被这种不知来处的怪力控制了! 他暴怒,翻身下腰去捉鱼玄机的肩膀,将她全身摔过头顶拍在水上,那少女不是神,还是能被抓住能被斫杀的肉体,被拍进水里还是会愤怒尖叫的人。他红了眼,将她从水里拉起,再将她舂回水里,鱼玄机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挣扎起身,目光一次比一次凛冽——她的眉睫也迅速褪成白色,整个人仿佛变成瓷的。他越是与她缠斗,那股滞阻之力就越是纠结在全身,好像鱼玄机什么也不做,就有一只细不可见的蚕茧从她身上丝丝抽开,绷到他的四肢躯干,直将他勒毙为止。 这不快的感觉终于将要压垮池小小,他试着凝聚起一点定睛去看面前的景象,但视野中只剩下无垠雪光,鱼玄机的影子在白芒中成了隐形的斑块,只有她额头上的红痕还能照出她的位置。池小小伸手去捉,那少女没有后退半步,直直地站在原处,等他的手将扳住她身体时,她猛地如同吐出乾坤般向他怒吼——这声怒吼不同于她从来的吼声,其浑厚者沉重如古神咆哮,轻盈者飘然似天女散花,两种声音同时从她的胸中迸裂而出,满厅的轧轧声同时应起,水面上炸开通然巨响——这声音震得山石开始从顶上落下来了! 池小小发觉这灭顶之灾马上要倾覆整个地宫时,拼尽了全力大吼道:“鱼玄机!你要把天枢宫的亡市亲手毁了吗?!” 然而这点声音和鱼玄机发出的龙吟哪里能够相比,水面还在不停传来山石落下的巨响,接二连三地掀起风暴般的狂涛,鱼玄机立在原地岿然不动。水面瞬时涨起数尺,将岸上莺奴和秦棠姬的身体全都卷到水中,池小小的目力已经衰退至此,却还是能看清,在鱼玄机雪白的人影后面,那名后背被削掉一半、脏器都被巨浪冲刷丢失了的少女宛如从平地上缓缓站起,在波涛上垂头吊立,如果不是不信鬼神之说,要他相信这就是亡魂显灵也未为不可,因为莺奴站立在水面上的姿势实在太过诡异! 天旋地转,尽管狂风巨浪已经打得他四方激荡,奇怪的是鱼玄机和莺奴始终保持不动。他猛然明白这幅风浪狂作的画面,正是地宫入口描绘的那幅祭祀图景——他不禁在这惊人震撼中体味到一点好笑,他怎么就没想到和天枢宫主一同下地宫,就注定躲不过以他的智识必然不能理解的怪事呢。 但解除魔咒的启示也很明显,血棠印仍在原处,他要做的只是将它握到手里! 他甩了甩头,试图集中精力在水中稳住身体,抬起头看到那吊立在水面上的残缺少女慢慢举起一只手臂,那手臂极慢极慢地抬起,慢得就像树吐新枝;但他看清了那手臂最后停在哪个方向——莺奴正直直的指向他的面堂! 他再一次恍然大悟,方才的异变几乎都不是鱼玄机的作为,他早该想到,这个世上能发出“电”的除了秦棠姬,还有她的弟子!他也当即明白早前鱼玄机说过莺奴“不去控制他人都不错了”,鱼玄机现在是被莺奴控制着,这摧枯拉朽的能力都来自那个半死少女的身体! 果然,莺奴那指针一般的手臂指向他的时候,鱼玄机的披背白发也乱蓬炸起,如同前来向他索命的恶鬼,牵在他身上的千万根无形的细丝开始倏然收紧,令他无法呼吸,连血管都要挣脱皮肤迸裂开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七十二章·试托往远风(6)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一股涡流开始从泉底发出,将漂流在水面上的所有落花引向其中。池小小初时还想抵御那股潮流,但他马上就预见到这涡流中的机遇——只要顺应这水流,他就能够不费力气地到达安放着血棠印的宝台! 他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在极端的虚弱中发出不似人的笑声。他不知道自己得到那块宝印之后又能活多久,又或者活下去自己是否还能算个活人,或许这一战后他将变做真正的鬼魂,回到地面上也会是形影相吊的妖物,但此刻他不能去想,他只想活下去,他想的不是杀死鱼玄机,不是成为新的观音主,称霸天下,他只是想活下去! 他发出极其难听而悲怆的笑声,像一块死肉般朝着宝台中心漂去,鱼玄机在他身后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踱来,仿佛一只活的石雕。这旅程意外的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只是像蒲草般漂流,如落花一般漂流,离那道涡流的中心越来越近,终于他伸出那只被咬掉了手掌的右臂,用力勾住了宝台的台柱,像一面吹碎的旗帜般挂在上面,良久挂着,血棠印就安然躺在他的面前。 如此优美!那也不过只是一块形态极其普通的、底部看起来像一朵海棠花的天然血石,没有青龙碧凤的矫饰,但它如此优美,似乎有一股异世的魅力浇灌封存其中。池小小就紧紧盯着这枚石印,这一生围绕着这块宝石激起的无数爱恨也一一浮现在眼前,他从来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但此刻就像在优裕的死亡前每个人必然返照的时刻一般,芍药的音容忽然又一次盘旋占据在模糊的视野前,他刺耳的笑声又一次开始在摇摇欲坠的洞**回荡,那笑声中听不到一点笑意。 他的手缓慢地伸向那块宝石,鱼玄机的声音炸响在头顶: “杀掉他!——” ------------ 一只强劲的手从他的后背直穿前胸,打通了他的身体! 秦棠姬。 或许是他此前那一击气刀未能彻底将她打下十八层地狱,莺奴的“电”一发出,秦棠姬体内残存的生灵之力又被成百上千倍地激发,她又复生了!他怎么会忘了秦棠姬也是观音奴,他怎么会忘了秦棠姬和他一样百折不挠,是凡人口中的魔头,他竟然以为自己一刀就杀了她、免除了后患无穷! 池小小艰难地回过头去看那女子的面庞,独眼的女子对他只是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第二拳、第三拳就接连而来,没有留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最后那一拳快要打穿他的时候,鱼玄机的手用力搂过秦棠姬的腰,大吼一声:“快走!” 他直到最后一刻也未忘记去捉那颗鲜红的石印,但手指稍稍碰到那枚宝石,它便晃动两下,从宝台上缓缓滚落,慢慢向着水底沉下去——那样盖世无双的宝物,也像一颗普通石头一样摇晃着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怀疑自己眼花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因为沉下去的不仅是宝石,连着莺奴、鱼玄机和秦棠姬似乎都在急速下沉,生灵之镜残余的光芒也极快地向水底撤去。 头顶的轰隆巨响透过泉水传到他朦胧的耳畔,已经没有知觉的背部忽然被千钧重物凶猛剁下,身底爆开一团殷红的花朵,他的意识就停留在这一刻。 秦棠姬在水底看到的,是那千锤不死的观音奴最终被巨石和宝台钉在生灵之镜上,终于再也不可能苏醒。 鱼玄机还在拼尽全力带着她和莺奴向更深的水底撤退,她翻过身去看更深的水底究竟有什么出路,但正在那个瞬间,身旁那白发的少女猛地爆发出开天辟地的洪荒之力,几人就像在水中忽然翻了一个身,又像是穿过一堵墙,水的浮力忽然调转方向,她们朝着“下方”浮了起来! 她对这诡秘的变化还未反应过来,一线刺眼的光芒就已经落在残存的那只眼上—— 是阳光! 不过刹那,随之而来的一切就更加匪夷所思,她们翻滚着浮出一面遍植红莲的湖水,这个地方秦棠姬从未来过、也绝不可能在哪个梦中见过,她们真真切切从万尺地底回到阳光下面,只用了眨眼的时间! 莺奴还是那个莺奴,后背留着惨不忍睹的伤口;自己也还是原来那个自己,左眼在风洞中被一片贝脯的鳞割瞎,只剩下一只眼睛还能睹物;只有鱼玄机已经改换了样貌,正极其艰难地移动身体,满头的长发化为雪白银丝。她痛苦地抬起头,看到面前是这样的风景,忽然千帆过尽地啜泣起来。 ——这里是天枢宫的圈莲池。 她们最终还是回到太阳下来了!谁也没能拥有那块力可造世的宝玺,但现在那座地宫想必已经轰然塌落,从此世上再也没有奇绝人伦的亡市泽部,是她这个天枢宫主亲手掩埋掉这座精妙的机关之城,连同里面价可连城的俗世珍宝和人间奇迹的血棠印,无人可造的广海轮盘和美轮美奂的琉璃长廊全部封进山底,这以后谁也无法再靠近那时空之石半步,它永久遗失,但也永久安全了。 秦棠姬将漂在水上的莺奴打捞到岸上,她又昏死过去,也好像从未醒过。 --------------- 她们狼狈地跋涉回天枢宫,出来迎门的是芳山。芳山也还是那个芳山,一见鱼玄机,惊叹道,宫主的头发和过世的幽鸾夫人变得一模一样了。一切如常,“这个世界”的芳山似乎完全明白此前鱼玄机一行去了哪里、为何弄得这样狼狈不堪地回来,也完全明白跟来的两个人分别是谁,看到秦棠姬,低声地对鱼玄机说了一声“深薇教主在内庭”。 鱼玄机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明白了”,又低声说了一句“秦棠姬现在打半个娘姨也成问题”。她向着秦棠姬挥了一下手,喊道:“你进来。” 秦棠姬起初还为她这轻蔑态度心中不满,芳山却莲步上前,将她牵入宫门:“宫主饿了,说话带刺,教主万勿和她置气。”甚至接过秦棠姬怀中昏睡的莺奴,开门见山地将秦棠姬引入天璇楼内,顷刻就端来一整套浆洗干净的合体衣衫。 “早听教主喜穿海棠红的衣裳,可巧深薇教主留在这里几套,你们身材相当,婢子就自作主张了。” 秦棠姬冷笑一下道:“你知道这衣服是她的,拿给我我也不会穿,那几句说辞是说给谁听?” 芳山只是微微一笑,身后自有一个声音响起:“棠姬,很多年了,你总在没有必要的地方不近人情。也已经这么大了,你能逞强的地方远不止此处,又何必假作句句都要扎人一下才罢休。” 秦棠姬等着那个人出来,但她终究没有出来。片刻后,那人温和地笑道:“穿上吧。” 随后从耳室风风火火地走出才穿戴完毕的鱼玄机,她一边回头对那女子道:“娘姨,你回庭院去。” 那少女的白发已经被简单绾起,她的模样不像是从生死之战中回来,倒像是刚从卧室醒来,初初梳洗齐整。她蹲坐到秦棠姬对面的那张矮凳上,看秦棠姬满面狐疑地盯着她,一边十分不情愿地穿起白袜。那少女看着秦棠姬充满敌意的眼神,反倒出其不意地一笑,抓起面前果盘里的糕点开始吃了。 她还是一点都不能看懂这少女,不明白她究竟何时将自己当作朋友而松下防备,何时只是虚情假意背地里捅了一刀。就像她此时不过端着热茶吃糖糕,自己也完全不能分辨对方是否设了机关,只等她跳进去。而鱼玄机却像特意欣赏她这副疑神疑鬼的模样一般,这其间牵系的怪异流动,实在叫她痛恨。 鱼玄机开口了:“我招待你,并不说明我与你交好,但我从前承诺的都会如约期守。谁都是九死一生,此时偶尔轻松片刻,仅此而已。” 秦棠姬皱起眉头。她沉吟片刻,没有回应鱼玄机方才的一番话,只说道:“莺奴到底是什么人?” 鱼玄机拉过她的袖子,示意她盯着自己的口型,随后说出几个字来。 诡异的是,她说出的话既没有声音,秦棠姬也完全不能看清她做出了什么口型。对方又拉过她的手掌,在上面书写了几个字,然而才书写完,秦棠姬就想不起她究竟写了什么字。 她惊异之中抬头,鱼玄机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看到了吧,并非我不想说,是‘她’不想让我说。你真想知道、莺奴自己若是真想知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还留着她的历史。” “哪里?” “是你们蚀月教自己门下的一个小派,叫做三十六灵门。如果她真想知道自己是谁,她真的敢知道,你就带她去,虽然山高水远,但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她回头问了芳山一声:“芳山,替秦教主和莺奴准备的马车妥当了吗?” 秦棠姬披上那件海棠红的帔子,揶揄道:“这就已经下逐客令了么?” 那少女抬起头看了看她,微笑着说道:“教主穿海棠红真是绝世美人啊!”除此之外对她那句揶揄之语并未加以回应。秦棠姬用仅剩的右眼淡淡地看了那少女一眼,忽然发出前嫌尽释的一笑,头也不回地从厅前穿过,扬长而去。 (后文见第五卷《八象浮生》) -第四卷《血棠印》完- 2019.05.10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一章·昨夜听风打玫瑰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要说何为漂亮的波斯女人,须得善画浓眉、面如满月,眉心点痣贴花,鼻如悬胆鹰钩;面相要像半大少年,画一点淡淡的假胡子是最好,身型要肥硕富贵,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是最好;头上要戴团花帽帔,身上要穿锦绣绸缎——这八条没有一件与萝瑟奴有关。萝瑟奴原名裹蕾萝瑟,在波斯语里意为玫瑰。她身材始终瘦弱,加上高鼻深目的面貌,看起来有些惆怅;一头浅色秀发,直到十三岁前一直用素色头巾包缠,没有一点玫瑰的模样。 十岁,萝瑟奴就跟着乐队踏上大唐国土,那时便已经身怀绝技,筚篥、箜篌、羯鼓、羌笛,拍板、琵琶、方响、碰铃,没有什么难得倒她。这女孩儿没有别的不好,只是出生就不会说话。刚出生时,父母还以为她同时是聋子,直到她三岁时拿起红铜果盒,叮叮当当地敲起来,家人才知道这可怜儿绝非痴傻耳聋,而是个舞乐天才。 家里是外贸商,每隔两年穿驿道入唐,直到国都长安。几十年的往来,家中优裕,用得起唐人工匠细细捻造的缂金铜盘,穿得起扬州织女亲手编绣的蚕丝长袍,夏日卧室里摆着冰块填满的瓷缸,冬天能穿天竺虎的虎皮,本不差再多养育一位残疾的女儿。但想到这残疾可能使她将来难以寻觅好夫婿,留在家中使人难堪,父母决定送她到乐班学习西凉、康国和高昌乐,等年纪合适,就送出波斯,随乐班到唐朝巡演,她将来不管怎样凄苦,至少有一技之长在身。 于是萝瑟奴四岁起,便在乐队中吃睡学习。那时为了她能够随时补阙,不但令她学了吹弹击打,也令她学了跳盘胡旋;除了歌唱,她几乎样样都会。十岁时,萝瑟奴身披一条母亲织的羊毛毯子,跟着乐班坐着骆驼穿越莎车、于闐、且未、楼兰,涉过敦煌郡,越过阳关道,泊宿瓜洲,最后风尘仆仆地来到陇西,在那里给李氏贵族表演了数月,就被提拔到玄宗皇帝的梨园去了。萝瑟奴其年十三岁,汉人称为豆蔻年华,却因为不会说话,总是被宫里的乐师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因为汉语还不能全然听懂,也不安排她练舞。玄宗皇帝与贵妃排演时,询问乐队中可有会演奏某某胡乐的,喊出声的总不是她。 十四岁时,领班的筚篥不在,她头一回敢放胆先吹,睫下因为惊恐而含着眼泪。身影落到皇帝的眼睛里,仿佛荒城墙上一枝垂露的杨柳。询问到萝瑟奴不会说话,便放下圣言,说此女安静喜人,可以令她坐得离朕近些。从那以后萝瑟奴出入方有好衣裳,头耳始闻玎宕。贵妃善妒,她从来没有名分,一直呆在乐班;天子只有来梨园时,才向她颔首微笑,照旧令她坐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她见过谢阿蛮跳凌波舞,宁王吹笛,天子击鼓,贵妃琵琶,马仙期击方响,李龟年吹觱篥,张野狐弹箜篌,贺怀智拍板;盛世歌舞的狂放缱绻她都见过,大唐最美艳绝伦的时刻也是她一生最快活的时光。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举兵造反。次年仲夏,潼关失守,长安岌岌可危,天子一早说要亲身制敌,傍晚就调动禁军仪仗躲进大明宫,悄悄牵出御马千匹,要带着贵妃匆匆流亡。萝瑟奴是看着这行人来回奔走的,来京三年,虽然不能吐一个汉字,却也知道大难当前了。皇帝走之前暂停在大明宫的侧门前,夜色已经降临,还问谁会唱《水调》。乐班中一位汉人少年上前一步,身后寥寥数位乐队成员立即为其调弦试音,萝瑟奴就握着玉笛位列其中。少年唱道: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歌未唱完,御驾的的而去。歌声飞入高空,碎成惊弓之雁,留在宫门前的乐师们无一个不痛哭失声。萝瑟奴还听见他回过头来问能否带走那名哑女乐师,贵妃摆了摆手,从此山高水远,再未见天颜。长安城以泪洗面,大明宫魂飞魄散,她从未想见自己的有生之年竟看见大厦倾颓;她是波斯人,但那时她已经知道所亡的是自己的都城,唐是自己的故国,她无处可去。 安禄山带人冲进宫禁,掳掠尚未逃走的朝官百将、乐师舞者,皆送往洛阳新都。萝瑟奴也在其列,路上即遭叛军轮番玷侮,坐车来到洛阳时,腹中怀着一枚女胎。她惊辱无处道,亦无从打落这苦果,胸闷气短熬到五个月大,仍然强打精神。安禄山设宴大庆,旧时同事共坐一席,被迫为叛军歌舞庆功,人群迟迟不肯开奏。乐部长老雷海青此时站起来,将琵琶摔碎在地上,向着天子出逃的西方长跪恸哭。 雷长老即遭当席肢解,哀鸣响彻殿堂。萝瑟奴坐在暗处,连眼泪都流干了,还要在黑云压城中继续吹奏。筵席中段,她见几名方响和箫踉踉跄跄逃出大厅,也乘乱摸索出去,夜色中慌不择路逃进竹林,遇到另一位故人,那是旧时的吏部郎中、给事中王维。 摩诘居士善弹琵琶,与雷长老何等熟识,萝瑟奴撞见他时,见他也在无人处暗自垂泣。彼时他扮成哑子,不欲向燕王效力,被安排在殿外的寺庙隐居。见到萝瑟奴,认出她是乐班里很受宠爱的女乐师,知道她是真正的哑口难言,拉住她一起哀哭良久,似是对她说的一般,絮絮讲了很多旧时与雷长老一起切磋对饮的事情。大概讲给谁听都不好,讲给异国的哑女听却万无一失。摩诘先生也不过是人,何不惜命,在此伪装成哑者已是他无奈之下的险着,更不能泄露给第二个人。 萝瑟奴也有无法对别人开口的惨事,她知道给事中大人善解人意,是个信得过的前辈,待他心情稍稍平复时,她怯怯地拉过他袖子,一手指着小腹,咿咿唔唔地比划。可惜男人究竟不洞察,以为萝瑟奴腹中饥饿,二话不说便抛下她折回自己的寺居内拿了一碗冷粥、两个馒头回来,只看到萝瑟奴蜷在地上嘤嘤而哭。 她接过先生手中的粥食,垂泪颔首示谢。她不算饿,但不知为什么,从给事中大人手中接过的这碗粥总好过叛军宴席上的鱼肉。刚才先生离去的那段时间,她心中又念想无数回,或许还是不要告诉先生的好;以他的心性,把自己的困顿告诉他或许是拖累了他。 于是萝瑟奴不住地哭着吃完那顿饭,将空碗还给王维,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默默离去。 身孕已有六个多月,纵使她始终用琵琶遮挡、穿再宽大的服装,也快要遮掩不住。好在她身体康健不甚呕吐,乐班中竟然直到她有孕七月方才有人察觉,那时早已有与她同运的数名悲惨女子投河自尽了。她自小意志非常,承受过许多辱骂折磨,这一次也未能将她这朵野玫瑰打落枝头。本来就是夷人,况且从来不善交际,同事发觉她有孕,无人照拂她,以至讥讽她不像其他女子一样死节。 这才是她那时忽然动摇、想要将自己受孕的事实告诉王维大人的真正原因。身体受辱,不过是她身为女子在战争中十有八九难免的苦痛;被同僚百般白眼,才令她痛不欲生。事已至此,她如今被困在乐部,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王维先生,自己和腹中这个孩子的命运将成风中落叶,凶多吉少了。她为此唯有出演时胆敢痛快地哭一会儿,总借管弦丝竹喧嚣时分隐藏哭声。到了第八个月底,安禄山宫中要演霓裳羽衣,那是玄宗亲笔,乐班中无人情愿演奏,不知是谁的一只手便将萝瑟奴从人群里推出去,说道:“这是班中最善此曲的琴师,燕王即席倾听罢!” 她摔出乐席去,另一手将她搀扶起来,她抬头看去,是被迫入席的王维。他见萝瑟奴大腹便便,这时才明白三个月前她所指为何,面色中许多愧疚。他从乐班那里劈手夺过一把琵琶,拉着泪眼朦胧的萝瑟奴坐到自己席边,一字未讲便开始调音,正是《霓裳羽衣曲》。萝瑟奴举铃为其伴奏,长泪不止。那时候燕王目力衰退,经常因此大发雷霆,萝瑟奴深知自己哭声败兴,恐招杀身之祸,但死前能与先生合奏最后一回,再听一回那盛世舞曲,她也情愿。 果然,宴席后,萝瑟奴便受命要遭“剖宫之刑”,只因为怀孕妇人心性无常、打扰了她这“乐班第一”的演奏,使得燕王不能尽享乐舞之乐,故而要移去这一阻碍。剖宫惨事,纣王之后闻所未闻,那乐班的一众庸人虽然抵触萝瑟奴,也没想到会弄成这幅局面,个个人心惶惶,怕萝瑟奴死后成鬼带着亡儿报复他们。 安禄山彼时已经几乎不能视物,性情非常暴躁,下了此令之后,还命人在他的卧室行刑,好让他看个过瘾。然而大概是过于兴奋,一口气没能接上,便昏过去,回头被人搀扶到卧室休息,萝瑟奴也被夺去一切尖利饰物关到侧室,有人专门看管。 她知道今夜就是她命运的转折,但一切却又不按照她的既知发展下去。深夜难眠时,听见燕王之子安庆绪带阉奴李猪儿潜入房中,在她惊惧的目光下一刀切开了安禄山的肚皮,那道伤口里流出来的一半是血,一半是油。 她躲到床底,篡权者搜捕房中所有侍仆,杀个精光,唯有她大难不死。带血的尸身被一具一具拖到未知之处,她等天光少熹,上气不接下气地从侧门逃走,没想到迎面就撞上等了一夜的王维先生。 “本想截杀前来行刑的人,却见庆绪小贼来杀老贼。等了一夜,没见到孕妇的尸身,我知道你还活着。” 她要给先生磕头,对方一把拉起她,只说“逃吧”,背起她便从后廊一溜出去,坐上马背。马上颠簸,她腹痛难忍,及出宫,羊水已经浸湿整个马鞍。先生身居寺庙,哪里有助产的半点可能,当下只能对她说:“我有一做官的友人,原是宫中四品的中书侍郎,他家有妾待产,我带你去他家暂避。” 先生是文人,双手抱住她步行去找那位做官的朋友,身上淋满血水。这朋友与他不同,本来因为这位侍郎变节接了大燕皇帝的伪职,已经近乎断交;只因为他自己也受了职,只不过装恙不效力,说到底也是变节,故而反而不好彻底反目,但暗地两人都知道彼此不是同路人,早就不再像过去那样来往了。 他清晨敲破这位旧友家门,带着一个呻吟不止的憔悴孕妇,自己衫下浸透秽血。对方摸不着头脑,只得先将萝瑟奴接进中庭,命稳婆就位。两个男子坐在阶下一时无话,良久,那位前朝侍郎开口道:“摩诘,你既然如此爱节,何必与女子与小人有染,快趁人少早早离开我家,省得将来先皇归国,你身上洗不干净。”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长衫上染上的妇人污秽,苦笑道:“上官侍郎啊,这由不得我。” 上官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那女子是乐班的红人,早时颇受宠爱,难说她腹中是不是一名龙子。若是如此,你我算立了一功。将来天子平叛后,你我这等变节之士就要靠她和这孩子争取一条命了。” 他愣了一下,道:“侍郎大人,在下救这女子可不是为了换自己的命啊。” 对方却没有理会他的话,从阶上站起,淡淡道:“进来换身衣裳,快点走吧。” 他心系萝瑟奴母子安危,虽然一刻也不想多留,但终究进了屋,借着换洗衣物的时间拖延片刻。但他换好洁净衣衫重新走出门来时,上官已经站在门口抱着新生儿等他了。 对方的声音极其冷漠:“这是个胡儿,又是女娃,不是皇帝的骨血,你带出去埋了罢!” 他只觉血都冲到头顶,却不能掷袖而去,于是接过襁褓中那名孩儿,连哭声也没有,面色红紫。孩子的面相全然是个胡人,尽管还是婴儿,也足以令人断言与皇家没有一点关系。他的手指去碰了碰这小肉团的脸颊,却突然听她咳嗽一下,继而发出惊天的哭声,向着他脸上喷出两口羊水来。还没有死! 上官侍郎立即用手去堵那孩子的嘴,王维怒道:“怎么,你想杀了这活生生的孩儿吗?!” 对方也怒发冲冠:“我的妾室刚刚流产,不能让她听见婴儿哭声!王维,我看在你我曾有过些情分,就帮你到这里,你可不要得寸进尺,你我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这边话还没有说完,王维佩剑已经抽了出来。 上官侍郎像是明白过来,咳咳干笑两声,也把佩剑举到眼前:“摩诘老而失智,你有本事就把里面那个夷女也带走,不然就算你和这野种活着出我家门,那女的也不可能活过晌午!” 眼看第一剑就要凌空而出,一个细细的声音从门后响起:“谁说不可能活过晌午?” 门后站着的是一名头裹白巾的年轻女子,上官见她出来,放下剑讶道:“三娘,你小产身子未愈,怎么能见这种凶气,回去,回去。” 三娘的身子岿然不动,转过头看着王维,语气中带着一丝坚定:“郎中,我官人败节丧气,你不要与他来往了,将这孩子给我,我来养。孩子的生母可怜,正好我缺一名侍儿,让她从此住在我这,不归我官人管辖。”说着便要挪动步子来接婴儿。她说了这片刻的话,面泛潮红,也不知是怒气伤身还是未出月子的缘故。王维这边立即将幼儿送进她怀中,三娘对他点了点头,竟是一点都没有理会自己的夫君,径直向王维跪下身去,高声道:“妾身替这母女谢过摩诘先生,我新丧子,是先生惠赐我一女,今后我必怜爱之!” 这女子必是上官的爱妾,胆敢恃宠而骄,当面行大逆不道之举;然而这大逆不道的女子却反而令人心生敬畏。上官见自己妾室如此不顾他的颜面,气得摔剑而去。她斜眼看着自己丈夫气急败坏夺门而出,更是泪从中来,低声道:“我官人已经不是人了!” 王维将她扶起,这女子颔首道:“我与这样的丈夫将来若是有孩儿,没有良师定然走入歪门邪道,妾身斗胆恳求郎中大人,如我将来生下男丁,请大人将来做他的师父,以免他学了生父的模样,变做小人!” 他点点头:“夫人放心。有夫人如此高洁在上,将来公子必然出息;不但如此,我见过夫人,方知女中亦有豪杰,你手中这名胡女,我也会好生教导。”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第二章·窗枢急开见双蝶 ,最快更新蚀月编史最新章节! 上官侍郎家的这名宠妾说话硬气乃是有缘故的,并非只是受宠而已;这女子大名谢三娘,正是那“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家,虽则家道没落已久,乃至为人妾室,但教养气节仍在。谢氏收养了萝瑟女之后,丈夫上官亦不能如何。这家大妇颜色已衰,一生未出,性格温柔软弱,在家没有权势;加上这新妾人格远远超过主人主母,两年来家中的大小原是听从谢三娘的,却也不怪,若是这家中能添丁,也是这位谢夫人的儿女,故而人人趋炎附势。 萝瑟奴大难不死,留在谢夫人身边,名字中的“奴”也去掉,直称萝瑟;虽然名上是个侍女,夫人知道她是个音乐奇才,从不令她沾染一点阳春水,免得以后回宫任职时双手不再灵活。两人在闺房中时,谢夫人称她为妹妹,萝瑟不会说话,却会笑着点头。 波斯人爱以花名女,那九死一生的幼儿,萝瑟替她取名为牡丹。因为波斯语中没有牡丹一词,她在巾子上绣了“天国之花”的波斯语,读作阿瑟芒斡朵。她知道唐人最怜爱的就是此花,绝不会令牡丹遭受一点风雨摧残。谢夫人指着巾帕上的文字问她给女儿取了何名,她站起来伸出手点了点窗外盛开的牡丹花。 她手指的正是姚黄牡丹,与魏紫并占牡丹鳌头,此时正是仲春花好。谢夫人笑着点头,道:“如此,她也有个汉人名字,叫做黄楼。”黄楼子是姚黄别称。从此谢夫人总是抱着这女儿穿行在花园,“黄楼儿”、“黄楼子”这样唤她,女孩儿也十分聪慧,三个月时便会应答。萝瑟不能出声,但能令女儿小手摸着她的双唇,教她念若干波斯词语,若是黄楼模仿出来,萝瑟便激动得落下泪来,教育这小小女儿竟是她能听到乡音的唯一途径。 及黄楼十月大时,安庆绪出逃邺城,官军收复洛阳,接连迫降斩杀安氏一族手下将领数人,连胜回朝,肃宗归都长安。既然唐军到、新帝归,那么马上就要彻查变节徒了。上官宅上下闻军马蹄声便溃不成行,谢夫人令萝瑟带黄楼去寻王维先生,谁知王维毕竟受过伪职,此刻也被当作变节叛党押回都城去了。官兵收复后,洛阳的城禁森严,虽一蚁不能出入。叛党被一家一户抄送押往京师,竟搜到次年四月才搜空,将上官一家装车送往长安。 黄楼已经一岁有余,一路上指着押解兵身上的铠甲呀呀儿语,喊“要”、“要”。每每如此,便让萝瑟想起曾经被叛军欺侮的日子来,泪流不止,谢夫人只得抱过孩子要她安静一些。但这女孩儿十分坚持,每见到着铠甲的兵卒,都喊要穿。 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一家人就知道这夷女与平常人不同,隐隐约约中又不敢替她的人生下什么断语,只知道这女儿会有很多年都在战乱中度过,她将一生与兵甲为伴。 颠沛流离来到长安城,国都仍在,宫阙已经化作飞烟。上官侍郎家一行收押进天牢时,恰又逢王维的牢房正在对面,重逢时分不禁百感交集。王维自上次离去,还未见过黄楼,此时见这小小女儿竟然也身陷囹圄,一时不知究竟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然而谢夫人此时一句话说出来,更是令狱中一片死寂。 “若是皇帝想要处死我们一家,已出世的女儿尚且可以充做宫奴留下一条命,但我腹中未出生的孩儿却要不幸与我一起去死了。” 此时,谢夫人有孕才两个月,这孩儿将是上官家唯一的后继。 王维还记得先前谢夫人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当下虽然缄默,但心中已经下了决心,若是自己能向皇帝讨回清白,不但要救那名胡女,也要救谢夫人的孩儿。他到底不是真的变节! 果真被他赌回一条命——那夜雷海青被害,他曾写过“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的句子,传到肃宗耳里,知道他身在伪朝有许多不得已。又因为弟弟王缙平叛有功,已官至刑部侍郎,却宁可自己削爵回庶,换他重回宫廷。肃宗谅他向来淡泊,不是势利之徒,同意将他重新收编,做太子中允,比原来官等只是稍降。 判下,他失声痛哭,只说狱中还有一些文稿忘了取出,恳求上允回狱取物。他折回大牢,趁狱卒不注意,递给萝瑟一支竹笛,再未说别的。 ------------------------- 复了官职,他带着新墨未干的字画去见肃宗。他向来不切切于表忠心,但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从太上皇到朝上百官,谁不爱他的墨宝,但放在以前他只在京郊自己的别墅里裱挂,遇到知心的酒友才会赠送。 肃宗见了他,到底还是怜爱的。当朝最受重用的行军司马李泌也和他一般不爱出仕途而爱青山,此值两京收复之际,却上奏要归隐;为这一事,他无人商量,王维来找他倒是正好。 君臣二人于是斟了酒,一面叙旧往日开元天宝的胜景,一面谈起司马归山一事。说到伤心之处,相顾无言。肃宗李亨做太子时就是个软弱之人,唯玄宗是瞻;现在虽然归国,又遇到后宫宦臣弄权,以致自己的良相竟然要因此辞官;又说到太上皇至今未能回京一事,不知现在在南国几多伤怀,席间数度流涕。 王维便说:“太上皇旧时爱好音律,不知如今箫管鼓乐还能否使上一笑?” 肃宗只是叹了一口气:“卿也见了,大明宫被烧成那样,存在其中的乐谱还剩几何?此前那些乐官舞伎也都被叛党掳去,现在剩下的这批也演不出父皇在时的一半辉煌。” 王维道:“如此,臣知道前朝一名女官能记谱过目不忘,梨园能得此人,盛世再现也不难。只是……只是她战时流离失所,被原来的上官侍郎家买去做了家奴,现在被一道关押在逆党天牢中。” 皇帝才要询问,通传上来一句:“左羽林军大将军来了。” 传后,走上来一名器宇轩昂的武官,此人名唤谢凤,开元末年考上武状元,编入羽林军,乱中一直保护皇帝安危;而此人不但护驾有功,甚至也随郭子仪将军打过几个大仗,因此虽然位列三品将军,皇帝对他却是十分高看的。谢凤一来,便传战事捷报,使得方才还在垂泪的肃宗心中一快,唤他一道过来饮酒。 皇帝还记得刚才谈了一半的话题,接着问道:“爱卿方才说到的那位女官,现在在哪?怎么在天牢?” 王维与新来的谢凤暗中窃窃交换眼神,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正是前朝的上官侍郎家中缺人,他家夫人看她可怜,将她买去做了侍儿。现在因为上官失节,连坐关在牢里。” 谢凤立即打断道:“哎呀,不得了,那位上官逆子岂不是前朝的中书侍郎上官某?” “正是。” “小子不才,从小就知道这世上有比我气节还高的豪杰,”他将头转过来看着皇帝,“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小子的堂妹,名唤三娘。但堂亲家道中落,将三娘嫁给上官那贼人做妾,早年我还不是将军,官不比那位中书侍郎;如今想救堂妹,想不到她已经被这贼子妹夫拖进大牢了!” 肃宗这边被谢凤这一番话弄得晕头转向,王维立刻接过话来:“圣上,如今弄明白了,大牢里关着谢将军的堂妹,又连带关起前朝乐官;将这两人放出,既可以安抚将军,又能重振梨园。至于那位上官侍郎,原本怎样审判仍旧按照圣上的心意即可,莫要牵连了忠贞之人。” 肃宗心说既然是两名女子,释放也无伤大雅,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当下点了点头,王维却激动得落下两点泪来,举杯贺道: “圣恩能沐世俗女子,可见上心仁厚,这是天下的幸事!” 他到底把她们救出来了! ------------------------- 谢三娘身孕未显,故而未遭半分盘问便放了出来;黄楼随母亲萝瑟一道出狱,出狱后便住进梨园,此时正一岁半。 今时不同往日,萝瑟现在已经是个女官,身份大不相同。梨园多换新人,见了萝瑟不知是谁,只听说曾是太上皇身边的红人,连老臣都认识她。那时许多曲谱都因为大明宫被毁而散佚了,萝瑟身为夷女,却对演过的曲谱过目不忘,各部都能背诵;最令人震惊的还是她看着不声不响,却能跳贵妃的霓裳羽衣、阿蛮的凌波舞、公孙氏的剑器浑脱,这些无处记谱作画的舞姿,若是没有她记着,便要永久毁在战乱中——而她如今也不过十八岁罢了。 太上皇岁末归京,她再未为他表演过,也未再见他的模样。黄楼吵闹,她找了个借口比划着向总管辞了官,留下十余本乐谱,带着女儿出了宫。谢夫人即将临盆,她要去照看她。 那时候她们已经知道,那位谢凤将军,与谢三娘并无堂兄妹关系,和王维倒是故人。当时酒席上那一出,也是演戏,为的只是救谢夫人于危难。谢将军因此认了三娘做义妹,她后来生下的那名小公子则为此取名为武。 谢氏人福浅薄,生下上官武之后不久便离世,将小儿托付给了谢凤将军与王右丞。上官武与黄楼,乱世中的这两名小儿女,虽然没有丝毫血缘,但自弟弟出生开始便结成胜过血缘的深情;纵然身世如同一对风中蝴蝶,也从来未将他们分开。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