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 1.疯子戏 大陈平贞二十七年,大暑。 一场暴雨初歇,大陈宫仁明殿的伏茶会还没有散,茶香与雨水蒸出的尘泥气息缠斗不休,草木腐朽之气不肯输与陈宫奢侈的点茶之风,渐暗的天穹之下,一半煌煌宫烛影,一半苍木如鬼魅。 皇后手握的兔毫盏中,乳花已残如浮絮。 “打完了?那就把人拖到长春宫去。” 皇后说出这句话,殿中嫔妃僵如湿木的脊背似猛得被插入一根针,不自觉地扣紧了一根分玉葱般的手。杨嫔一个失神,松开了捂在皇三子嘴上的手,年幼的孩子早已被刚才殿外血腥残酷的一幕吓破了胆,这会儿失去母亲的桎梏,忍不住凄厉尖锐地哭出声来。杨嫔惊恐地连手中的茶盏都摔了,慌地捂住皇三子的嘴巴,搂着他扑跪到了地上。膝盖与天青色的碎瓷磕压,她咬唇忍住痛,颤声求道: “圣人,皇子年幼,求圣人不要怪罪他。” 嫔妃们屏息静气地看向皇后。皇后坐在芙蓉鎏金香鼎的阴影里,鼎中的冰腾出苍白的烟,遮隐她的五官。 宫室因主人的无情无绪逐渐被蜇出寂寞绝望的痛来。良久,皇后终于站起身,对内侍刘庆道:“带皇三子下去吃些果子,再带上来。” 杨嫔听着“再带上来”四字,如蒙大赦般地磕头谢恩,僵痛的骨头一时之间全部塌下来,身子软得怎么站不起来。 刘庆将皇九子从杨嫔怀中抱起,绕过镂雕百凤的青玉屏风,徐步出殿。 殿外从阶上起,延生一道长长的血痕,血水溶于雨水之中,泛出污浊的乌红色来,两个宫女正跪在地上,用白绢擦拭石阶上的污迹。刘庆用手挡住了皇三子的眼睛,年幼的皇子在他肩头抽泣不止,惊魂不定地颤声问他:“刘供奉,长春宫是什么地方,娘娘为什么要把二哥送到那里去。” 刘庆抬起酸疼的脖颈,隔着仁明殿前苍翠葳蕤的槐木树阵,向长春宫的方向望去,阴云般的树冠之上只能看见半截子雕纹精良的木檐,檐上青瓦为雨水洗旧,一抹横在黄昏氤氲的水汽之中。 “那是大陈宫的雪洞子,哪怕七八月间,那里都能冻死人。皇子离那里越远越好。” 大陈建国历经七代,百来年。从来没有哪一代的后宫如当朝一般,静似死水。 不知道是不是人息太弱,而导致阴湿过重,大陈宫的草木长得葱郁异常,长春殿前夹道而生的广玉兰此时正是最盛的花期,暴雨摧残过后,落花在地上堆叠如雪,幽香四溢。 邓蝉提着四角黄绸的宫灯,扣响了长春宫的门环。 “绣姑娘,在吗?” “在。” 门后传来一个年轻悦耳的声音,不多时,宫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一双肤如凝脂的手。腕上戴着一只岫岩玉镯子。 “邓嬷嬷,才下过雨,您怎么过来了。圣人有话要传与周娘娘么?” 邓蝉看向门后那个沉静清秀的女子,眉目秀丽,身材窈窕。身着芙蓉纹绣织锦缎襦裙,袖中透着清幽的寿阳梅花香,虽已过掌灯十分,发髻依旧一丝不苟,头上并无华丽的钗环,只簪一只珍珠攒的花钗。 “是啊,周娘娘不问事,说给殷绣姑娘也是一样的。” 说着,她弯腰将手中的灯放在宫门边,往后面让了一步。 “绣姑娘,来。” 邓蝉的身后是一匹被四个内侍分提四角的白绢,绢上趴着一个少年,下/身未着寸缕,只盖着一张白色的轻纱,一双修长白皙的腿因为疼痛时不时地抽搐,轻纱之下皮开肉绽的景象十分狰狞,血从他的伤处着白绢往下流,已经在他身下的地上滴出成了一滩。 殷绣一怔,是皇二子。 “圣人已经是开过恩的了,二皇子日后就要劳烦绣姑娘和周娘娘照顾了。” 一道闪电在长春宫头顶上夜幕上划过,接连一声惊雷隆隆炸于头顶,眼见又要下雨,殷绣侧身将门抵住,待内侍将人抬进去后,方伸手牵住邓蝉的袖子,将她请置廊上。 “人搁在我们这儿也行,就怕伤成这样,不那么好活了,圣人有别的话吗?” 邓蝉叹了口气,“他把圣人给皇长子请的长命灯砸了,皇长子这会儿就悬着一口气儿了,你说,谁还能在乎他的死活。再说,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圣人能不知道。能拖着他的命就拖着,哪怕当真去了,横竖也责不到你们。” 说话间,大雨倾盆又至,邓蝉放在宫门前的灯也被浇熄了。整个长春宫只余下殿中一盏豆大的灯,在绿纱窗上映出一弯儿缥缈风流的人影,殷绣看了一眼那缕人影,声更轻了些。 “二皇子的母妃,淑妃呢。” “昨儿去了,得的是蛾喉,没救回来。” “怎么不见宫里举丧。” “别说了,今日伏茶会都如期办着的,那是圣人的肉中刺,这会儿都殓了,停到太和殿去了。如今天气大,明日就要移出去的。” 殷绣垂下眼睛,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镯子。 “嗯,我省得了。” 暴雨如瀑,几乎湮没了世间所有的声音。送走邓蝉一行人,宫门重新锁闭,人气消散后的庭院中腾起广玉兰优雅的香气,丝丝缕缕渗过细纱窗,与殿中寿阳香的残香混在一起。殷绣放下罗帐,护着一盏灯走进侧殿。 雨声里透出轻微的呻/吟声,少年仍趴在那张白绢上,头发被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濡湿,胡乱地贴在面上。殷绣将灯放在他的脸旁,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凌厉的眼,瞳孔里烧着灯的焰,焰中有认真的仇和恨,哪怕在潮热的夏夜里,仍看得人背脊生寒。 殷绣在他身边蹲下来,试探着伸出手去替他理了理额前的湿发,少年周身猛一阵痉挛,牙关紧咬,眉头痛苦地纠缠在一起。 殷绣正想安抚他,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碧纱糊的纱窗上晃过一弯瘦弱的背影,紧接着门被推开,跨进来一个消瘦的女人。身穿鹅黄底龙爪菊绣的襦裙,手中握着一根紫檀杖。虽已过了女人最好的年华,仍有一身风流,只是眼底发灰,如蒙罩一层乌青色的膜。 她照着有灯的地方踉跄着过去,口中厉声道:“绣儿,是不是淑妃那个贱人的儿子来了,在哪儿呢?” 殷绣忙站起身迎过去。 “周娘娘,您听错了,没有人,奴婢伺候您回去歇吧。” 谁知那人如同被针刺一般猛地一把甩开了殷绣,殷绣脚上不稳,跌撞到墙角的红木箱柜上,头磕在柜角,顿时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而那女人已经握着紫檀杖,朝着少年疾步走过去了,口中不断念道:“贱人!贱人!你害死我的儿子。我要你的儿子偿命!” 殷绣一时站不起身,情急之下只得朝着那女人大声喊道:“周敏瑜,你的儿子该死!谁让他命格孤煞,冲克我儿!” 那女人闻声,脚下一窒,迅疾转身。 “徐施令你这个贱人,闭嘴!” 说时迟,殷绣根本来不及躲,肩头就扎实地受了一杖,人在墙角处,确实也无处可避,殷绣索性用手护住头,尽量将身子蜷缩起来。咬牙受着。那女人身形极瘦,力道也并不重,然饶是如此,殷绣手臂与背部也被打出一道一道的乌青棱子。 好一会儿,她终于泄了劲儿,扔了木杖喘息着跌坐在地上。脸上浮起一丝荒唐而满足的笑。口中叨念着:“报仇了,报仇了报仇了” 殷绣手扶墙壁挣扎着站起身,周身衣衫被抓扯得凌乱不堪,她抬手勉强扶了扶头上的珠钗,忍痛走过去将她扶起来,搂着她的肩膀,撑着她如若抽骨般的身子,如同哄一个孩子般温声道: “娘娘,来,绣儿扶您回去歇息。” 那女人痴痴地望向殷绣,艳丽的容颜藏在昏暗的灯影之下,如同化就浓妆一般。 “绣儿,淑妃那贱人死了吗?” “死死了。” 殷绣的声音有些颤抖,“被娘娘打死了。” “死了好啊,死了好啊本宫可以高枕无忧了。” “是,娘娘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走,绣儿扶您。” 殷绣伺候周妃躺下后,提铃上夜的宫人听见声响,敲门进来询问,殷绣应付完这些人,已将近二更天。侧殿中的灯已烧尽。殷绣从新重新点起一盏,靠着灯在少年的身边盘腿坐下来。 “奴婢给您上些药吧。您下身这块纱巾子得解下来,您忍着些。” 少年没有排斥她的话,只是孱声道:“你把你的绢子给我,我咬着。” 殷绣愣了愣,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绢帕递给他。那是一方绣着玉兰的帕子,带着一股极淡的无名香,少年将帕子放入口中咬住,又将头埋于臂中。一阵潮红蔓延至他的耳根,在初知人事的年纪,孤男寡女共在一室,同样遍体鳞伤的两个人,裸露着的年轻皮肤年少要命的欲望混同着钻心挖肉的疼痛,他不堪启齿。 殷绣试着力气轻轻揭开他下身的白纱巾子,哪怕已经很小心,仍是带下来一片模糊的血肉。少年的脚趾纠缠地抠一起,双腿崩地笔直。殷绣用帕子沾着清水,小心拭去他伤口边缘的血水之后,方用一条竹篾子蘸着药膏轻轻涂于伤处,每一个动作都激起他浑身剧烈的痛颤,然而他始终死死得咬住她的帕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就这样折腾了好久,殷绣也被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将灯移得远些,忍着身上的疼痛起身,小心将他身下的白绢抽扯出来,搁到偏殿外头去。再进来的时候,少年正侧面看着她,面上潮红未消,眼里那份戾狠却消失了一大半。 “你身上的伤要上药吗” 殷绣扭头将肩上的衣服拉开一些,伸手按了按那几道青红相交的棱子。 “没有破皮,不妨碍。” “刚才那个女人是谁?” 殷绣拉上衣服,在他的身旁坐下来,倒了一盏茶送到他唇边。 “是周娘娘。” 少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抬头继道:“她为什么说是我的母妃害死了她的儿子。” 殷绣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疼惜,“二皇子不要听她说的话,周娘娘疯了很多年了,眼睛也很不好。娘娘是个苦命的女人,您不要怪她。” 少年点了点头,“嗯,不怪。那你叫什么名字?” “宫里人都叫我绣姑娘,您叫我绣儿吧。” “你没有姓吗?” 殷绣低头看向他,声轻下来:“从前有,后来族人获罪,子女入宫为奴,就没有姓了。” “绣儿,等以后我做了皇帝,我就把我的姓给你。” 殷绣赶紧捂住他的嘴,“二皇子,这话可是万万不能说的。绣儿是你们皇家的罪人。” 少年掰开她的手,“真的,我姓魏,单名一个钊字。” 2.阴阳界 福宁宫里正焚浓常吉真香,纯金打造的佛龛上雕刻的莲花鲤鱼纹样雕功巧夺天空,活灵活现,鲤鱼眼以玛瑙嵌饰,莲花蕊缀以金珠。龛上供奉观音菩萨像,面庞丰腴,宽额丰颐,容貌端庄秀美,神情慈爱祥和。凸凹转折的衣纹,圆润细致,流畅逼真。 围子床的蜀柱上搭着一件绛纱龙袍,五色立凤朱锦袜靿弃在地上,宫室内光线晦暗,浓重的佛香抑不住室内淫靡的腥气,绛红色的绫罗帐层层叠叠,为细风撩起边角儿,露出一双裸踏于地的脚,脚背光洁,脚趾圆白,咋一看以为是一双女人的脚。 “刘宪真是朕的妙人啊。” 皇帝斜靠在榻上,只罩着一件月白色的绫罗亵衣,半眯着眼看着赤足立在龙凤鎏金铜镜前的刘宪。刘宪正穿衣,修窄的腰在轻薄的衣料下若隐若现,他才将袖子挂上了一只,听到皇帝的声音,便罢了手,回身弯腰捡起地上的袜靿和系带,走到围子榻前,屈一只膝半跪上去。 “奴婢这一具残躯能侍奉官家,实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皇帝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那张脸上的表情恭顺平宁,一双桃花美目之中,泛着如朝阳映江般的光。 “不仅是身子,这张脸也是令朕的六宫粉黛尽失颜色。” 刘宪垂下眼睛。 “官家起身么,枢密院使候着呢。” 皇帝将一只脚搁在他屈放于榻的腿上,“起,你的老师能求着你替他通传这么一句话,恐怕是抓破了头,你也累了,一会儿替朕给菩萨上一炷香,就去歇着,叫外头的人进来伺候。” 外头的宫人送上杏黄色的燕居服及新熏过香的里子衣,刘宪亲手服侍皇帝盥洗穿戴完毕,殿中繁复的罗帐才被一层一层地悬起。宫人簇拥着皇帝往西面的垂拱殿去了,又有两三个小内侍进来伺候他盥洗,水是新捧进来的,胰子也是新启用的,刘宪将一双手搓得通红,方作罢。又命内侍点香,自在佛龛前跪下,举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 转身将好见杨嗣宜上来收到香炉里灰。这个人是受过刘宪调教的,如今兼着军头引见司的勾当官,也是内侍省唤得出名号的人物,人灵活也记情,一心一意念着刘宪的对他的提携和恩典。 “哟,知都您还在就好了,吏部的白相公今儿包了醉春楼的席,叫了八珍鸭子,求知都您一定要赏过脸过去。” 刘宪理了理袖口,“他要谢什么?” 杨嗣宜笑了,“还能什么,您手里押着徐御史的参的那道折子呗,他说他前两日慌不迭的散后,没有谢知都您的恩,这会儿子收拾干净了,要好好敬您几杯竹叶青,您不好那一口嘛,我今儿进来前,瞧着白相公真去文君巷搬坛子去了。” 刘宪道:“如果是这个事,你就替我喝了,他放在我外头宅子上的那个程氏,你也给他送回去,就说我清净惯了,不爱声聒的。” 杨嗣宜凑近了几步“你这样说了还得了,陈相公可不得扯那小娘子的舌头。” 刘宪抬脚往后殿走,一面随口道:“那么人你也替我消受了吧。今儿晚上我不出宫,内东门司那边要查预备皇长子大事的东西。” 说罢,也不等杨嗣宜再说什么,跨步由后殿的偏门走了出去。 巳时已过,外面的日头正烈,槐花被宫人扫堆在院中一角,如今被烫人的土地蒸出一股发酵后的酒香,院中无一丝风过,花影树影皆沉寂。宫人们都静静地立在廊上候着,刘宪单独伺候皇帝的时候,不听传,宫人都是不敢靠近的,年初有个小宫女不知情地进去添佛香,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皇帝生生命人抠了她的眼睛。后来宫人们但凡见刘宪在里面,都知趣地避得远远的。 如今见刘宪出来,也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只有一个小内侍怯怯地从边上递了一把伞上来。刘宪却不撑这把殷勤送来的伞,独身一人跨步行进烈日光下,仿佛非此不可灼灭掉身上的淫靡之气。 走到院门前,巨冠的凤凰木下立着一个人。身着水绿色的万字纹襦裙,臂上垂着淡青色的菱纱披帛,身影被树冠下透过的光线切割得有些破碎,眉目清秀,面上粉黛薄施,手中提着一只红木食盒。见他过来,便笑弯了眉眼。 “绣姑娘,怎么在这儿?” 殷绣一直等他走到树荫下面来。 “原去了内侍省,知都不在,听杨内官说,知都您过来福宁宫伺候了,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刘宪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难堪与愧恨。 “寻我有事?” “嗯,有件事想劳知都通融。” 刘宪笑了笑:“我与绣姑娘之间,不必如此客气。请说。” 殷绣将手中的食盒提起,“我做了些豆黄儿给您,想求您与长春宫一盒子冰。原本是不想烦您,但我今儿在内侍省见各处都在备着大皇子的大事了,觉得实在不能直接开这个口。” 刘宪知道皇二子魏钊的事,见她求冰也就明白了九分。 “二皇子的伤口不好么?” “嗯,三伏天里头,那么重的外伤一直被汗渍着,怎么好得了。已经连着几天几夜地发烫了,药我是不敢要的,好歹能有些冰,让他舒服些。” 刘宪看见了她用额发遮住的伤,伤处虽然已结痂了,却仍旧乌青得很,知道她又受了周妃疯病的气,不由摇了摇头,“你在长春宫已经过得难了,何必又顾那短命的人,若皇长子这一口气儿断了,恐怕他也要跟着喝上路的酒,你这会儿费心救他回来做什么,放着他看天意吧。” 殷绣垂下眼睛,日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青色的宫墙上,墙面静如水墨卷轴。当年汴京的殷家姑娘,一手三昧点茶之技令寒山寺的斗茶常胜济昆和尚都自愧不如,十四岁的年纪已名声在外,如今宫中为婢,依旧一身雅香,不自苦,不自艾,身在泥泞中,仍如珠如玉。 “我知道,知都您有您的道理,也都是为了我们的好,我有的时候不肯舍自己的心气,辜负您很多。但是看他死,我不忍心。” 风吹起她肩上的披帛,轻轻的掠过刘宪的手背,刘宪的心极软极酸地疼了一下。 自从净过了身,他以为在男女情爱的事上自己也断绝了念想。后来他奴颜婢膝侍奉皇帝,虽平步青云做到了内侍省左班都知都,皇帝对他如痴如醉,他的手上也就几乎握住了整个朝廷的命脉。然而,一个阉人,行走于世间杀伐决断,注定受朝中市井万人唾弃,在祖宗的清白牌位面前完全撕烂了累世文人的那张脸后,他就已然立在了阴阳界边。只有殷绣的存在,才让刘宪觉得自己还不完全沦为鬼魅。 “去我那儿,把我住处里的那些挪过去吧。这个时候,内东门司进进出出的都是明仁宫的人,即便跟着我,你也不好说话。” 说着,刘宪撑开手中那把伞,“你们长春若还要什么,你只管过来找我,不经内东门司的那些人精,就在我手上安排就是了。不光冰,要些药材什么也使得。” 殷绣行走在伞殷之下,两人挨得近,殷绣的声音就轻下来。 “不敢让您难做,不过,有件事我还想问问您,徐淑妃是怎么死的。” 刘宪停下脚步,“你这样剔透的人,会猜不到吗?” 殷绣沉默了一阵,手指慢慢交缠到一起,“所以官家要立储了么?” 刘宪抬起头,头顶伞上所绘的桃花被日光所透,呈现明亮的红色。 “快了吧,皇长子若熬得过去,就是他了,若熬不过去,就是皇三子。不过,你不用想什么,无论变什么样的天,你和你妹妹,都是我的事。” 殷绣笑了,“殷茹在郑嫔那儿还好么。” “还干着从前花草上的事,郑嫔这一两年在官家那里也淡了,宫里活计不算多,她不似你的处境,要想挪动我还是做得了主的,看你怎么想,或者等今年过了,把她补到绣房去。” “知都待我们姐妹如父如兄。” 这句如兄如父一出来,刘宪就知道她不愿意在把这个话题往深处去说,也就此打住了。 宫里的人,大多以为刘宪与殷绣是结了对食,甚至还传出些污秽得不堪入耳的话,殊不知,她是刘宪心里她是唯一一道干净的光,因为干净,刘宪甚至不敢去想,自己能属于她。 3.金丝楠 掌灯时。内东门司的内官过来请人。刘宪在宫里的住处和福宁宫的后殿连通,除福宁宫的内侍和宫人之外,其余人并不能进去。内东门司的人只能在墙外面等,另托一福宁宫宫人进去请。 墙外槐树苍翠,有几株有年纪的老树枝遒干劲,潮润的根茎蹦出了砖缝,树纹如一只只撑开的眼目,看得人眼寒心瘆。 树下站着几个宫女,正用两根长竹竿去粘书上的蝉。白日的燥热此时已经平息下来,墙内散出淡淡的佛香,福宁宫灯火透亮,却因为皇帝并未归来而无一丝声音。 内官等了很久,也不见宫人出来,有些发困,见是在后殿的墙外头不大有顾忌,便与那几个粘蝉的宫女闲话起来。 “你们知都这几日都没出宫么。” 宫女臂上的披帛随着高高伸出的手臂徐徐飘起,纱面折映暖黄色的宫灯,衬出年轻秀丽的容颜,在枯寂乏味的夜里撩拨出绝望的情和欲。 “前两日一直陪着官家在垂拱殿议事,都是大夜里回来安置,今儿有个闲,长春宫的绣姑娘过来寻他,一道坐了会儿。” “你们还绣姑娘绣姑娘地叫么,再不济也要称一声姐姐吧。” 大陈宫里内官与宫女结对食也不什么要遮掩的事,有权势些的内官也乐意把自己的对食对象公之于人,而这些宫女的身份也会跟着稍微抬高一点,为表尊重,宫人通常都会称她们一声“姐姐。” 那宫女自然也是知道他的意思,稍有些无奈地放下竹竿子,站在墙下揉了揉手臂,“我们原是这样叫的,后来知都不许。我们才又叫回了姑娘,” 内官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又跟着问了一句:“哟,那这会绣姑娘走了么,我这怕来的不是时候。” 那宫女笑了开去,重新举起竹竿子,一面道:“坐了一刻的时辰就走了,茶也没有叫。内官是等着知都议皇长子的事么,我看着宫外寒山寺的济昆大和尚昨儿进来了,是” 说着,她压低了声音:“是大不好了么。” 内官忙:“到不是,长命灯被二皇子砸了后,那夜是凶险了些,可今儿过了巳时,受下大和尚的一段什么经,又缓过气儿来了。但皇后仍叫备着生后事,再冲一冲” 话音未落,宫墙折角初传来一个人声:“你们内东门司拟定了木头了么。” 这一句的语气极淡,内官和宫女都惊了一跳,抬头见刘宪已经在树影站住脚步,身上换下了白日里的那身袍子,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直缀,手中握一把高丽扇。 “挑出来两样,司官大人请知都您去定呢。” 刘宪从树影里走出来,白玉佩押衣,风吹过来勒出他圆滑的膝骨。他的步伐有些快,握扇的手拇指与食指习惯性地掐捏在一起。 “是把放在司宝库里的那块老木头拿出来了么,你们大人不敢定。” 内官跟上他的脚步,稍微退后一点随着,半弯着腰一面走一面说:“可不就是那块金丝楠木嘛,那是前年从益州送过来的,那金丝纹本朝再见不得比它好的了,当时就仔细放到库里预备日后官家的大事了。哪晓得昨天夜里,圣人把司官大人传去,又提起了这块板子这就” 刘宪没有再说话,掐捏在一起的手指关节处稍泛了白。二人走了半刻来时辰,走到内东门司的正堂门前。 郑司官正在灯下面翻册子,两只蚕身般粗的眉毛扭缠在一起,显得他本就长得紧的五官十分扭曲。见刘宪过来,忙收拾起来迎出去。 “您可算过来,快救救我嘞,明日就要把这棺材板子给官家过眼了,您说说,要是官家晓得咱们把给他预备的抬出来了,还不得拧了我们的头啊。” 刘宪走进正堂,此时回话议事的内官都已经散了,堂中就只在郑司官的案上点了一盏灯,因为有风,灯焰晃得十分厉害,把室内所有的影子都扯出了豁口和毛边儿。 大陈历经百年,当今的帝后的关系是最为微妙的。皇后冯氏是太尉冯弼的独女,从出生到封后几乎都是活在神迹佛意里的,什么出生时窗台落栖黑凤凰,及笄年,汴京凤园的牡丹逆时而放总之她就是天命所指母仪天下之人。 无奈皇帝并不喜欢她,但也从未不去主动拂逆她的意思。帝后之间维持着诡异的和谐,看似相敬如宾。 冯氏是个狠毒阴绝的人,自从皇长子出生之后,后宫之中能活下来的皇子除了徐淑妃所出的魏钊,就只剩下杨嫔的魏顺。 杨嫔能养魏顺是因为她在冯氏面前几乎把自己低成了一个奴婢,小心侍奉不敢多说一句话,听说骨肉兄弟的血肉可以入药治病,甚至还割过自己的儿子的肉做成汤药送上去。凭着一身的糊涂和痴心,总算在冯氏眼皮子底下把儿子保全了下来。 而徐淑妃之所以能保下魏钊,原因则是她和冯氏几乎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手段辛辣,一样拥有强大政治背景。徐淑妃的父亲是颍州汝南节度使徐定海,祖上在南方打拼很多年,到他这一代,已一人手握南方所有军政之权,几乎是四分之一个皇帝。但这个人被名声担子压得很重,朝廷越是忌惮他,打压他,他就越要守着忠君爱国的道德律。所以自己女儿“病死”汴京皇宫,他只上了一道“请帝宽心”的折子,像个外人一般冷冷地看着,由着自家的女儿冷冷清清地往皇陵里埋了。这一点令他底下的几个骁勇善战的儿子十分不满。 徐定海这样的态度,让冯氏更加肆无忌惮。近几年,皇帝痴喜上了男风,宫里养着好些个容貌秀美的内官,越发不愿意亲近后宫了,大部分的宫妃的心都寂成了死水,只有冯氏和徐氏在这个金玉堆,富贵窝里斗法斗得热火朝天。 最后徐氏死了,一切尘埃落定。 成王败寇这种话放在后宫里一样是适用的。刘宪明白,皇长子的病有好转,皇后仍要内东门司备棺材板,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要拿着那块只有皇帝才能消受的金丝楠木,去逼皇帝下立储的旨意。从前有徐氏在,局面还看不明晰,如今徐氏死了,如果逼成了,她就拿稳了大陈的天下,若是没有逼成,最多也就是皇帝震怒,打死几个“办事不利”的奴才。 郑司官他们也都是在宫里活成精的人,怎么不知道这是皇帝和皇后之间的博弈,自个是个迟早舍出去的棋子。人都要求生,尤其是宫里的这一群人,在主子们的博弈间活下去这件事已经被修成了一门子学问,这会儿看透了,哪里能不想办法去续命。 但这事并不好办,若是朝中的事,要过几个衙门,经几个人的手,还有转圜的余地,这是要直接抬到皇帝眼前去的东西,生死就在皇帝一瞬间的情绪上,刘宪也说不好。 但这些人大多也都是受了他恩惠提携的,是他在宫里行走办事的眼睛和手脚,砍了,皇后势必换上她跟前的人,这对刘宪来讲也是个大伤口。他有些纠结,看着灯火焰儿想了良久,终于开口道: “这样,这事你在济昆和尚身上想些办法。那人眼睛看得宽,不见得真是佛门不问世事,你们请他给这块金丝楠木出个什么说法。什么说法不要紧,只要说明这块楠木此时不宜动刀斧来打就行。你们带着他的话回圣人,再把之前你们挑好的那块板子给官家过目。” 郑司官的眼睛一亮,“哎哟我的知都大爷爷,您可真的是给小的们找到活路了!”说着就要跪下去。 刘宪一把扶住他:“都是给皇家做事的,不说谁给谁活路,你们警醒些我的事,就是大家修前程。” 在宫里做事就这样,有的时候,最关键的不是权势,而是对人心的把握,和对局势的权衡,因为皇帝杀奴才是不需要道理的,哪怕这个奴才重权再握,可终究是个无根的人,无根就无基,一旦被杀了,身后的那些人立马就猢狲一般的全散了,刘宪一直记得殷绣对他说的话,说他就像“浮在水上的一匹绣满美月繁花的绫罗纱。” 这广袤的天地里,内官也好,朝中人也好,无数的人仰仗着他活命,只有那个女子敢看他的脆弱。 而这很要命。 “上回给你提的一个叫茹儿的宫女,你还记得吧。” “哪能不记得,绣姑娘的妹子嘛,知都您吩咐。” 刘宪撩袍坐下来,“等近来的事情平了,把她补到绣房里去。” 郑司官连连点头,又一面招呼小内侍递茶,“这到不难,但绣房里的活计都是不见主子们面儿的,那姑娘的模样我是见过的,放在绣房这前途” 刘宪端起茶喝了一口,“你办就是,他们姊妹的前途在我这儿。” 郑司官笑了,自以为听懂了刘宪的意思,忙道,“是是是,您说的是。” 刘宪没有去解释,坐着慢慢的把那一盏子茶喝完了,外头也开始起更了。 4.一年景 长春宫的宫门从前都是要挂锁,只有一两个宫女可以出入取物。 据说周妃失子之后患上疯病,时常虐打宫里的宫人,长春宫的宫人就都被调了出去,只留下几个老嬷嬷伺候,也都被周妃折磨地不人不鬼,后宫人都害怕这个地方,皇帝于是叫挂了个铜锁。 因为锁禁宫妃说出去不人道,所以这个锁也造的很意思,上面用金浇镀成蝙蝠的纹样,取意“万福”,所以不叫锁人,叫锁福,释作皇帝的恩典,希望锁住福气,养好周妃的疯病。 这主意是原始刘宪给皇帝出的,为了堵住朝中周氏外戚的口。再到后来,连几个嬷嬷也都被地狱般不见天日的日子给折磨死了,恰逢殷丞相案涉谋逆,判了砍头。子女没入宫中为奴,殷绣被补进了长春宫。 说来也怪,自从殷绣进去后,周妃的疯病就好了很多,夜里也不再如鬼魅一般在长春宫里哭叫,白日里也安安静静的。 前日皇帝下了立储的诏书,皇长子魏通被立为太子,朝堂上大赦天下,长春宫的宫锁也被撤了下来。 这日辰时,殷绣将把门打开,准备出去取水,刘庆却立在外头等她。 夜里下过雨,广玉兰的落花被雨水酵了一夜,散出刺鼻的味道,刘庆像是立得有些久了,脚上的鞋子已经发潮,他用袖掩着鼻,见殷绣出来,方放下手。 “刘供奉。” 殷绣见是他,便知道明仁殿有事要传,想起因刘宪的关顾,药材冰块没有断过,魏钊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这会儿已经能垫着软垫子坐起来了,不由有些紧张。 “绣姑娘,周娘娘起身了么?” 殷绣放下手中的水盆子,侧过身,“醒了,到还未起来。” 刘庆面上一阵泛难,“哟,我这事还得请娘娘起身,穿戴好了来听呢。” 殷绣道:“那刘供奉您去里面坐着,我这就伺候娘娘起来。” 刘庆往里头看了一眼,庭院里放着的几个青石缸里养着成簇开放的莲花,庭中虽简陋,但无论是石墩子还是假山盆景都打理得十分整齐,宫墙上爬满深绿色的藤萝,有些已结出花和子儿,雨后新见,满庭郁郁苍苍,十分清净,除了正殿里传出周妃哼唱的醉吟商小品,其中唱词道:“梦逐金鞍去。一点芳心休诉。琵琶解语。”婉转如莺。 “娘娘这会儿竟把这曲子都记起来了?” “嗯,这几日都爱这一句,刘供奉您从前听过?” 刘庆轻轻握住殷绣的手腕,带着她走进门里,“这是以前周娘娘得宠的时候,官家最爱听她唱的。那句‘梦逐金鞍去’啊最是销魂,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进去伺候吧,我这边候着。” 说着他侧目看了一眼偏殿,又道:“二皇子在里面养着么?” 殷绣应了一声,“是,您要进去看看吗?” 刘庆摇了摇头,“不了,跟绣姑娘你说一声,太子闯过了鬼门关,圣人跟佛主发了愿,这一年都茹素不杀生。” 这句话可真算得上是个大恩典了。殷绣半揪着的心稍微放下来,将刘庆让进正堂,端上茶好好请他坐下,这才进去替周妃梳洗。 周妃常年不上大妆,平素若梳发,偶尔戴的一种叫“一年景”的珠冠,那是用珠玉制成四个时节的花,繁复的插在冠底上所制成的珠冠。因似在女子发间看尽一年之花景,方得此名。也算是宫里一样较为讲究的头上饰,今日周妃像是感知到什么似的,伸手自个在妆奁中取了冠,举至鬓间比划。 殷绣服饰她戴冠整鬓,穿上一件蜜合色的万字纹织锦缎大袖,里头衬的是月白色的素绫襦裙,周妃本就是个容貌明艳,体态窈窕的美人,如今虽过了三十,可眉眼之间,仍旧能窥见当年令皇帝沉醉三日不上朝的绝色。加上她今日精神不错,更是添了两三分容光。口中虽然时不时仍吐痴言痴语,却能在正堂圈椅上端端坐好,受刘庆的叩拜大礼。 刘庆知道她仍是个糊涂脑袋,拎不清事,所以话也就都是说给殷绣听的。皇后的原话是:“魏钊年幼失母着实可怜,周妃亦是痛失爱子大恸成疯病,今将魏钊过寄给她周妃,望二人可互慰彼此之痛。” 面上听来是有道理的一桩事,可但凡明白的人都知道这里面恶毒的用心。 周妃的幼子是被魏钊生母徐淑妃借命格互克之说,强行送出宫外患疫病死的,如今周妃虽然分不清道理,但若有一刻清醒,必然刺心刺骨,而魏钊经此过寄之后,几乎是同周妃一起被囚在了长春这个雪窟窿里,皇后在一日,就一日不得见天日。 但这样安排的名声却是极好的,哪怕传出去,传到南方徐定海的耳朵里,他也只能谢恩,挑不出一样不周到的地方。 殷绣一面听着刘庆传达的意思,一面心里阵阵发寒。她的处境的确不能替魏钊和周妃筹谋什么,但漫长无尽的生命和宫中岁月,早已如同一张乌青的细密的网把她和这两个人的命运包裹在其中。 人是有求生的本欲的,哪怕是周妃这样的疯子,她也知道哪一日的饭菜可口,哪一日天冷哪一日天热,困乏要小憩,身上腻了要叫水来沐浴。在皇后施舍下来的寿命中,生命变得孱弱,日子变得提别细,细到一块冰,一碗药,一个伺候的女人在这些琐碎的事中,人欲也变得淡下来。 但殷绣心疼那个目光里如炽的少年,像周妃一样,把年华疯狂地蹉跎进女人的阴谋里。她这样想着,觉得刘庆原本就尖细阴柔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恶毒。 刘庆传过话,见周妃仍是一副痴样,也就不做过多的停留,连周妃的磕头谢恩之礼都说免了,殷绣送他一路出去,走到长春宫宫门外头,又看见杨嗣宜满面春风的过来。 放眼整个后大陈宫,杨嗣宜几乎是最逢缘的一个人,天生一副笑脸,无论是遭了多大罪面上都是笑眯眯的,刘庆知道他是刘宪的人,平素虽向来稳重,这会儿见杨嗣宜过来长春宫,也没忍住调侃了一句:“来替你们知都来送东西。” 杨嗣撇了嘴,又跟刘庆见了个礼,顺着他的话就接了下去,“您哪儿的话,咱们知都要送绣姑娘东西,敢交代给奴才我这双笨手?” 说着,他看向殷绣:“绣姑娘,今儿是过来传官家话的。” 殷绣愣了愣,“官家的事?。” 刘庆道:“应是为了济昆和尚从福建带来回的那团茶的事。” 杨嗣宜有些诧异:“您老是如何知道的。” 刘庆笑了笑,“在圣人那儿听说的,说今年整个福建陆氏茶园就寻出了那么一株儿白茶种,全部采芽儿制下来,就得了那碗口大的一饼龙凤团茶,茶园主人怕糟蹋了,千里迢迢送来给济昆和尚,和尚又带进了宫里献给官家。听说那茶若点得成,乳花能似厚雪浮碧潭般的美。” 杨嗣宜也笑起来,“供奉定跟在圣人身边久了,品说起点茶来也头头是道。济昆和尚跟官家说了,经他的手来点,怕是要糟蹋这饼子茶,所以跟官家推了绣姑娘的名儿,绣姑娘,您从前在宫外头,点茶之技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啊。咱们活了这么多年,也都没眼福见着,这回可算能开个眼了。” 殷绣有些迟疑,她在长春宫已有两年了,再也没碰过那些精细讲究的玩样儿,大陈的人都喜吃茶,就连当今皇帝,也是个茶痴,在制茶点茶上颇有心得,年轻时甚至还茶著过厚厚的几本书。 从前在府里,殷绣以茶事为聊以自娱的小雅,殷丞相是个累世的读书人,没有肥马轻裘的爱好,在家也只与她谈论茶事为乐,这种事在士大夫的家中都是贵朴雅不贵奢靡,茶不见得是好茶,点茶的人却都修得一手好技艺,父女二人偶尔在家中铺席斗茶,各有输赢,只因殷丞相是朝中权臣,市井中的人不好拿他的名号来说道,而她是女儿身,更容易被写进文人的杜撰诗词又或者说书人的话本子里,这才更为出名。 “这绣儿乃戴罪之身,怎么敢在御前献丑。” 杨嗣宜弯下些腰,“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该发落的都发落了,姑娘和自家妹子在宫里住着,何尝有人敢说什么,日后前途还大着呢。再说,官家面前有咱们知都在呢。” 杨嗣宜这么说,殷绣想到了刘宪那张无论何时都平静无波的脸。以及那双温如月光的眼眸,心到当真平和下来。 “什么时候呢” “明日午时。巳时起官家要和大和尚论公案。茶席会提前摆在延福宫的锦园内,巳时过了会遣人来带姑娘过去。姑娘要备什么,这会儿拟单子与我,知都说了,他替姑娘去内东门司备上。” 殷绣有些错愕,刘宪那双替皇帝掌半个天下的手,竟愿为她的事去翻库房。 5.龙凤茶 “你们知都最近在忙什么?” 杨嗣宜狡黠地看了一眼刘庆:“忙圣人和太子的大喜事情呗,东宫初立,内侍省这几日都要忙疯了。知都连着几日未出宫了,不过绣姑娘您不一样,您若要去寻知都,那他老人家无论如何都是抽的出空档儿的。” 这话就说得有些深了,殷绣何尝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当着刘庆的面她不接就是矫情,接了又着实说不清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心里把杨嗣宜那张嘴骂了千遍万遍,也后悔自己将才不自觉多口问的那一句。 刘庆见殷绣不自在,岔话替她解困。 “对了,有件事忘了与绣姑娘说,圣人准从内侍省拨派两个宫人给长春宫差遣。等叫人领来,绣姑娘给掌一眼。” 殷绣明白这是皇后迟早要落进来的眼睛,刘庆明明白白地说,她也就当是恩大大方方地谢了。 三人也闲话了几句,方各自归到各种的位置上去。 殷绣走回庭院,见魏钊一个人靠在广玉兰的树荫底下,少年人,伤口愈得快,但人还是狠狠地瘦了一圈,身上那件藏青色燕居服送落落地挂着,风灌入庭中,衣袂翻飞,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矛盾——肉身孱弱,神采奕奕。 他手上握着一卷书,殷绣定睛看了看,是龙溪斋笔谈。 殷绣向他拜了个礼,他便放下书直起身来受下来,入秋后的阴日的晌午,庭中落着几只失群的鸟,四处啄食藤萝的果实,羽翼瑟瑟,十分清冷。 “皇子,书是哪里来的。” 魏钊回头指了指里面。“周娘娘与我的。很巧,我从前看过前面几章,可后来这本书被禁了,再也寻不到。” 殷绣越过魏钊的身子,看向殿中。 周妃在摆弄一盆刚起骨朵儿的绿菊,口中仍婉转缠绵地在唱姜夔的醉吟商。 “您知道这本书的著书人是谁吗?” 魏钊复将书翻开,应道:“知道,殷良玉,大陈的丞相。” 殷绣很久没有听到的别人提起这三个字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悲痛被时光舔舐后消融,但父女一场,她看似什么的都忘了,其实什么都记得。如今被外人提起,血缘间的亲情与崇拜涌回脑中,她一时有些动容。 “皇子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魏钊抬头看了看她:“与三王结党谋逆,被判斩首之刑。但他改币制,削番镇,清理枢密院,呕心沥血三十多年,是我大陈的良相。” 最后一句话落入殷绣耳中,心就如同在寒冬天被滚烫的酒浇烫一般,说不上是暖还是疼。苍天让苦命的人因缘际会,哪怕面前的人忽然不知,却也能说出一言半语,给予莫大的支撑和宽慰。 “这是谁教给您的。” 魏钊却似乎被她这句话逗乐了,他弯一半腰,将身子凑近她,笑道: “不用谁教我,我虽有师傅,但我也有一双眼睛,我听得见,也看得清楚,更辨得明白。谁真心为天下百姓流血舍命,谁在朝堂宫廷弄权夺命,我都知道。” 殷绣不自觉地退了一小步,她在这个瘦弱的少年身上感觉到了极强的压迫之感。人有慧眼就会洞悉世间万象,但若没有那如兽般的欲望和暴烈就当真容易修成佛眼一双,把自己往清净之地交代。 显然魏钊不是那样的人,他棱角分明,是杀神杀佛的明眼毒人。 “绣儿,你别怕,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出这长春宫。外面天大地大,我把奸佞指给你看,然后教你辨正邪,杀罪人。” 女人怀春之时,真的怕遇上的就是这样一个许你未来的少年郎,。人生逢于微时,彼此都守着人欲,压抑着勃勃而生的情与爱,其中滋味之苦涩,之美妙,比过逢于金风玉露间,只有少年人,方可品味。 殷绣垂下眼睛,耳根悄悄地发痒,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绕过魏钊的身子,走到了里间。 次日巳时,福宁宫果然遣了小内侍来长春宫接人。但所往之处却不是延福宫,而是郑嫔的正宁殿。小内侍说,郑嫔报奏正宁宫的“瑶台玉凤”正盛,请帝后前去赏花。皇帝便命人将茶席也一并摆了过去。 陈人爱菊,“瑶台玉凤”又是菊中的珍品,因其种甚不好伺候,整个大陈宫只有正宁宫中养出了四盆有姿态的。而这也是在殷茹接手正宁宫花卉之后的事。 这一个变故是令殷绣开怀的。她与殷茹甚少在宫中见面,偶尔在内东门司遇见,手上也都有各自的差事,说不上几句话。相比殷绣的才情,殷茹是一个极富有生活情趣的女人。 她比殷绣生得丰腴,肌肤细白如瓷,一双秀眉,眼含星月,行动坐卧都自有一段销魂的风流气。她也有一双令天下女人艳羡的手,虽不点茶,但擅侍弄花草,若动针线,则绣鱼鱼将跃,绣花若有香,甚至还修过世外老饕虞宗所写的食珍录,会烹制六朝帝王名家中最珍贵的食物。 这种女人,嫁入清平人家,定能令岁月生花,而在平贞二十七年,所有女人都孤独到两股痒痒的大陈宫里,殷茹那艳若桃李的眉眼之间,却隐隐透出不详。 殷绣并没有见到殷茹,在正宁宫内等他的是刘宪,清瘦修长的手正替她点查茶器。一样一样十分认真,听见殷绣的脚步声,方抬起头来颔首笑了笑。 正宁宫里人来人往,皆屏息凝神做着手上差事,两人也都自持身份,不言不语。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垂拱殿的内侍过来传话,说帝后同济昆和尚用过斋了,已起驾往正宁殿来。刘宪先一步去半道上相迎,郑嫔则领众宫人在正宁殿前立后。不多时,击节声由远及近,一双红绸龙凤纹绣的伞扇迎面过来,扇下的紫檀木仙游撵上,帝后同乘。 而后仪仗在殿前约十米处停下,刘宪亲自服侍帝后下撵,郑嫔与宫人纷纷下拜跪迎。日尚算晴和,但皇后畏凉,大袖外还罩了一件正红织锦缎的薄斗篷,手腕上挂着一串菩提子串。 皇帝叫了起,而后携皇后在正宁殿上落坐,郑嫔与济昆坐在于下手相陪。宪刘侍在旁,皇帝落坐时搭了一把他的手,又顺势在那如羊脂玉般细化的肌肤上摩挲了一把,皇后看入眼中却一言不发,只是手中的掐数的菩提子快了几颗。 刘宪并不动声色。但就那么一瞬之间,殿中众人脑中已千回百转,各人存下了各人的心思。 艳羡,嫉妒,恶心,麻木,五味杂陈,掩过了满院菊花幽香。 皇帝先开了口。 “济昆啊,哪一个是你说的绣姑娘。” 此话一出,众人皆向殷绣看过来,济昆朝着众人的目光处一指。 “贫僧上回见绣姑娘,还是在寒山寺,那日品过姑娘所点的阳羡,回味三年。” 殷绣顺着他的话从后面走至殿中,跪地行了叩拜之礼。 皇帝并没有细看她,笑对济昆道:“所以,你就认输给了这个丫头。” 济昆圆融笑道:“人外人,天外天,输便是输,不打紧不打紧。姑娘虽不修禅,却将‘静,定’二字击拂其中,堪为济昆一日之师。” 大陈宫的规矩,主子不问话,宫人不能出声,因此,皇帝与济昆的话头虽然都在殷绣的身上,殷绣却一直静静地垂着头,候着皇帝的旨意。 济昆将那团茶饼呈上,又从采摘时说起,至蒸茶,过黄,压饼的工序,说透了一个碗口大茶饼的前世今生。皇帝在这些技艺上颇有心得,不时评点,席上似两个个中高手来往口舌过招,众人含笑旁观,面上都挂着几乎要僵了的笑。 好一会儿,皇帝才命人将茶饼呈到殷绣面前。 “好,朕也看看这让济坤都汗颜点茶之艺。” 殷绣低头接过茶饼。 这是一饼未启封的新茶,点制之法极其繁琐。殷绣平吸一口气,尽力将自己的心力集于茶上,没有人愿意辜负绝世的好茶,尤其是她这样养于雅乐文书中的女人。 炙茶,碎茶,碾茶,罗茶,行云流水之间,室已散出混合沉香,龙脑香的茶香味。 看大陈的女子点茶,本就是一种享受,无论是纤纤玉手映着各色古雅的器具,还是女人的体香混烧茶香,都是雅趣天成。若有心者,甚至还能品出一丝暖情的香。 水烧至第二沸,殷绣取水冲涤兔毫盏,趁其尤有余温之间拨入茶末,执壶注汤调匀茶膏,而后,她抬起头来,向这刘宪所立的地方看了一眼。 目光相错间莫名求得一点安心,殷绣握了握掌,伸手取过了茶筋。 这是点茶最关键的一步,击拂。 一边令滚水入盏,一边用茶筋机打茶汤,使之出现浮沫。 击七回,每一回的力道都不相同,每一回都是落手无悔,七回之后,殷绣手中的盏中乳花汹涌,此时方松出一口气,平手将茶至于茶托之上。再取干竹条,于茶沫之上繁复细致得勾勒,众人看去时,则见白沫上呈现一朵栩栩如生的“瑶台玉凤”。 一场茶事,声,色,行,艺,禅,五样具齐。 刘宪亲自走下来,捧了茶呈与皇帝手中。 皇帝品了一口,阖眼凝神细呷良久。 “果不是凡人之手。” 6.红酥手 皇帝的称赞不是人人都能受的,在一进一退都有人看在眼里的宫廷之中,出错是大罪,出风头也是大忌讳。 殷绣被济昆硬推到了这个显眼的位置上来,确是在两难之间,出错则是大罪,平庸亦有不负盛名之嫌,恐怕连济昆都要跟着遭罪,极致又恐当真被谁看入眼,背负逆臣之后的罪名,一旦走入众人的视线,以后的事就很难握在自己手里。 殷绣不敢抬头去看皇帝,但隐约之中,她感觉到有人在看他。 其人所思所想和她是一样的。 在所有人都不曾开口的沉默之中,皇后腕上的菩提串哗啦哗啦地碎想,菩提串被皇后缠了三圈在腕上,她看了邓蝉一眼,又看了一眼殿中的窗,邓蝉忙会意,同几个宫人一道去把侧面的要华板子打开。 门外已是黄昏,暖黄色的光暖烘烘地落进来,穿过殷绣身旁的,过九叠青鸟屏风,斑驳地照在案前古雅的茶器之上,兔毫盏乌青当中每一根银毫都熠熠生辉。 皇后的声音却偃偃的。她坐直身子,朝着皇帝那边挪得近了些。 “官家,看看郑嫔养的花吧。” 郑嫔听皇后说了这句话,忙起身接道“外头起风了,到不好挪出去,臣妾命人剪几枝模样姿态都好的,捧进来给官家和圣人赏看。” 皇帝显然是感觉到了皇后的不满,但这到没什么好直得挂心的。 他并不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沉默寡言,空有一身雅气,却也是个了无风情的人。 但奇异的是,皇帝觉出身旁刘宪的目光也有两三分微妙,然而,皇帝并没有把这个目光中的意思看得很大,相反,他想到了另外一层意思上去——这个他身下的宠儿,也会在意在有女人入自个的眼,要分去他的恩宠。 于是心情愉悦,点头准了郑嫔的话。 郑嫔命人下去传话了,不多时殿正门被推开。 一双绣莲花纹的玲珑绣鞋从雕花门后迈入,精心包裹住一双金莲般的玉脚,顺着脚在往上看,进来的女子身穿水红色如意纹褙子,露出一段雪白如玉般的脖颈。手中抱着一个红釉玉壶春瓶,釉色暗红,通体无一分瑕疵。瓶中插着三支怒放的“瑶台玉凤”,花姿倩影绰绰,色似雪,形如佛首。 而这似乎都还不是最妙的,令人移不开眼目的是抱在春瓶上的那一双手,衬着暗红色的瓶身,越发肤如凝雪,手指并不是十分纤细,却圆润饱满,关节处稍稍弯曲着,连弧度都恰到好处,指节柔软地竟看不到一点点骨头,一丝丝经脉。 是殷茹。 女人的美,平日里其实是看不大出来的,尤其是在这花团锦簇的大陈宫中,鎏金折射出的光与华衣珍宝辉映在一起,女人的容颜是会消隐于其中的。纵使有风流文采,歌舞之技,贵族也都逐渐看得腻歪了。 然后,男人开始在这种叫不出名字又抓不下来的寂寞之中,对女人的身体越发敏感,而这种身体的美,是需要某种机缘巧合下的惊鸿一瞥来衬托的。就好比如今按在红釉玉壶春瓶上的这只软手,刚剪过菊花枝,握着花剪柄的地方还有一些微微发红。因为太柔弱了,所以令看见的人几乎觉得心疼。 殷茹并不知坐中男人的感受,低垂着头,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进来,屈膝正要跪地行礼。 却听皇帝开口道:“诶,别跪。” 殷茹愣了愣,半屈的膝就僵在那里,她抬头看向郑嫔,郑嫔此时的目光正落在皇帝身上,面上露着诧异。 皇帝偏侧了些身子,似乎在寻一个光和影子都好的角度。 “刘宪啊,这像不像去年你画给朕的美人图。” 刘宪有一瞬的沉默。 “像。”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对,你若跪下去就不像了,过来。” 他指了指面前的地面,“近一些,朕好好赏一赏。” 除了身在局中一脸茫然的殷茹,在坐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出了这一席话中的撩拨之意。殷绣觉得如鲠在喉,她抠紧了手指看向刘宪,刘宪的目光只与她对视了一瞬就避开了。其实殷绣明白,在这样的场面之下,就算刘宪想做什么也完全没有办法,这就是他常常所说的,在皇帝的情感和情绪面前,从来都没有运筹帷幄的余地。 “嗯好一双握玉弄花的手。郑嫔如此会调教身边的人。” 出声的是皇后,她坐在皇帝的左面,此时已经完全将身子融进了夕阳余光照不到地方,身上原本正红色的斗篷,此时也如同浸了水一般,呈现出腐朽的湿腻感。她的声音不大,仔细听来也听不出什么奇怪的情绪,却还是让殷绣与殷茹的头皮上如同被针扎了一般。 痒疼。 “官家,喜欢了就赏吧。” 皇帝的目光仍未从殷茹的手上移开,一手掐捏着下巴,一手不自觉地摩挲,漫不经心地道:“圣人替朕拿主意吧。” 皇后朝向郑嫔。唤了一声,“郑嫔。” 郑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了一下,忙道:“臣妾在。” 皇后朝她身出那只盘着菩提子的手,“过来扶本宫,带上你宫里的人,咱们去外头散散去。” 说着,皇后起了身,回头又添了一句,“济昆大师,你也一道来,你上回跟本宫说的那什么‘年生不足不可以金斧挫之’的话,本宫还没听明白。” 一席话,撵走了正宁宫中的所有人。 成全是必须要成全的,这是身为皇后的心态。在临走时借着棺材板子恶心一把皇帝。这也是她身为皇后的姿态。 这种隐秘于和风细雨下的博弈看得明白人心惊肉跳,殷绣随着众人入流水般地退出去,脚步却是虚浮不定的。 殷茹是她在宫中唯一的一个亲人。她本以为借着刘宪的关顾,她们能在宫中安稳地度日,或者哪天,她能把自个的心气放下来,索性就嫁了刘宪,说不定还能换殷茹出宫,体体面面地配一户人家。 如今看来,自己心里所设想的,都要成那龙凤团茶所打出来的碧潭浮雪了。 7.翻云雨 殷绣忧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在郑嫔宫中行过云雨事后,皇帝意犹未尽,还带上殷茹乘帝撵一道回了福宁宫。据说那一路上,皇帝命刘宪一个人提着宫灯行在撵旁,除了抬撵的人,其余人皆远远地跟着。帝撵上放下了黄绸帐儿,帐内红香暖玉,俏语娇声。帐外刘宪孤影一片,临风承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幽静而漫长的宫道上,帐中影乱,地上影单,风一过,撕咬影子的轮廓,似乎没有一个活物,全部张牙舞爪,化成了鬼魅。 太平人间是包容不下这样的情爱之局的。 只有皇家才司空见惯。 皇帝在帐中,怀抱软玉般得女人身,掌尽全局,要和美丽得女人尽情欢爱,还要与刘宪调一份情,要他明白自己在这场局中得身份和地位。要他忧惧。 身为皇帝,原本就要享受万人心中面对权力颤栗。 与皇帝多年相处下来,刘宪早已明白了这一点。他甚至明白如何在这个恶心的局中去做他该做的戏。于是,在皇帝与殷茹如痴如醉的暖阁之外,刘宪靠着廊柱,受着夜风守了整整一夜。 次日辰时,皇帝传了免朝。 刘宪亲自捧水伺候二人起身盥洗更衣。 跪地系革带时,将手环过皇帝的腰,不轻不重地在皇帝腰上掐了一把,皇帝吃痛,却只是闷哼了一声,两人目光相触,两个人都有一双一夜未眠而稍带青肿地眼睛,然而目光却是一个恭顺隐忍,一个神采奕奕,满是玩味。 身后的女人一/丝/不/挂,在铜镜中照出一弯倩影。 刘宪明白,皇家的情爱游戏中——皇帝,皇后,殷茹,还有自己,至此时,终于每一个人都玩出了应有的姿态。 几日后,皇帝赏了皇后一颗夜明珠,将殷茹册封婕妤。 殷茹盛宠,刘宪在福宁宫脱开了身。 吏部的白侍郎请刘宪去他府上消遣,他破天荒地答应了,这到让吃了几回闭门羹的白侍郎乐得开了花。然而刘宪自己心里明白,他有很多事要重新安排,还有很多话要仔细酝酿。要给殷绣安心。 于是,再他想清楚,安排妥当之前,他不愿意见到她。 在宫里见不到刘宪,殷绣的心很乱。 而册封的旨意下来之后,殷茹就从郑嫔的正宁殿,挪到翠微殿去了。那处殿宇离长春宫十分近,几日下来,翠微殿前都是人进人出。皇帝沉迷男风多年,已经很久没对一个女人如此动心了,其他嫔妃心里非但没有嫉妒,反而在殷茹身上看到了一丝鲜活的希望。于是,内门司前来送物品的,各殿前来的道贺,拜访的络绎不绝。几乎堵上了翠微殿的门。 因此殷绣也见不到殷茹。 但宫中的时光从不会给与人喘息的机会。 十二月初,天气陡然转冷,清白色的歇山顶上凝了一层厚厚的霜,屋脊夹奉中夏生的草,和秋雨抗抖之后,终于彻底被冻死了。 魏钊的伤疤渐平,宗正寺正式为他修改了谱牒。内东门司也为长春宫添来了两个新的宫婢,而周妃却在月初患上了咯血之症。 病来如山倒,异常地凶猛。只两三天,就病得下不了榻了。 长春宫是大陈宫十分忌讳的一个地方,纵使是刘宪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殷绣方便,内东门司在物品派拨上都几乎是全凭良心,就不要说太医院的人了,没有皇后的意思,谁都不敢私自过来诊脉。 御药局的内侍,想着刘宪和殷绣的关系,偷偷塞了几个旧方子进来。殷绣摸不透新来的两个宫人,每日亲自煎药,跟魏钊一道捏着周妃的嘴灌,但也不见丝毫的起色。 刘宪不露面,面对这种老天爷要收命的事,殷绣有些无措。 到并不是与周妃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因为在宫里看得多了,她心里明白,周妃若当真有个好歹,自己的命就是最好的交代。 十二月初八,大陈宫降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伴随着这场雪一道入京的,还有一个令朝廷振动的消息。 徐淑妃的父亲,汝南节度使徐定海被人刺杀于家中。其子徐牧补了他的官职。徐牧这个人,是一个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是徐淑妃一母同胞的弟弟,据说出生在他母亲回乡省亲的路上,母亲难缠,最后死在了他的手上,徐定海亲手拿刀,切开了妻子的肚子,把他抱了出来。他脸上有一道月牙般疤,据说就是徐定海那时失手留下的。 徐牧比起其他兄弟,身子都要孱弱,但他却最得徐定海的心。对于徐定海的想法和做法,他从来不似其他兄弟那样鄙夷和反对。然而事实上他并不像徐定海那样困富在名誉之上,广泛结交南方名士,在勾栏地留名留情,写一手极难极好的草书。 朝堂上大多数的人觉得他并不堪补这天下第一节度使的职缺。然而皇帝御笔一挥,却不容任何质疑。明白人大多清楚,徐定海另外几个儿子的戾气都太重,一但接掌南方军政,难免不起藩镇之乱。而这个混在文人堆,美人窝子里的人,才最好掌控。 然而宫中人看不到那么深,忙碌又沉寂的日子如流水,不可回头地向前。 这日亥时过了,殷绣独自守在周妃的榻边,室内血腥之气,被浓厚的寿阳梅花香强盖住。庭院里悬着的灯,将一弯枯瘦的梅影投在纱帐上。人在孱弱时,最怕草木知情显露出不详的兆头来。 殷绣站起身,走到廊上去取灯。 灯烟的温度烧热了她的脸,她将欲踮脚抬手,面前却投下另一个人的影子。 殷绣回过头,魏钊站在他身后。大寒天里穿着一件素青色的单衣,仰着头,正研究着灯上的环扣。光把他的下巴修照的颇有棱角,泛着一层薄薄的青色。 灯扣劈啪响了一声。魏钊的唇微扬了一个弧度。 “我原不曾想过,你们宫女手上的活计有这么精细。” 说着,他将灯递到殷绣的面前。“这么一盏灯,上头也有这些门道。” 殷绣接过灯,见他一身单薄,忙道:“您怎么不歇息。大寒天您若是再冻病了,绣儿的命就没有了。” 魏钊垂下一双手来。 “我有些渴。” 这实在不算一个特别高明的借口,但说不清为什么,他就这样脱口说出来了。 没有上过情场的人,一招一式都是少年的青涩与笨拙,魏钊一时有些懊恼,好在殷绣不曾察觉。 她打开了门,侧身在门阴里。温道:“进来吧,奴婢给您倒茶喝。” 屋内烧着银炭,落着厚重的绒帐子。周妃已经睡着了,呼吸尚算平和。 殷绣在屋子里点了一个炉子,取壶煮水,一面对魏钊轻声道:“您去地龙上坐吧,那儿暖和。” 地龙靠着周妃的床榻,魏钊放轻了动作,靠着床榻慢慢坐下来。 榻上的周妃翻了个身,多日的病痛,把她原本就瘦弱的身子折磨得几乎就剩了一把骨头,她闭着眼,眉心痛苦地折起,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似乎的笑。使她那张干黄的脸显得有些诡异。 魏钊试图将她脸庞的那盏灯移开,谁知,他将一伸出手臂,就被周妃反手握住了。于此同时,周妃口中极轻地唤了一声——敬儿。 魏钊没有动。放平手臂,任由她握住。轻声对殷秀道:“她说什么。” 殷绣放下茶水,在魏钊身边坐下来,目光也看向榻上的女人。 “敬儿。她的儿子。这几天娘娘但凡清醒,就会唤这个名字,您见过他吗?” 魏钊垂眼,“很小的时候见过,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大概知道,他是因为我才被送出宫去的,后来染病死了。” 殷绣倒了一盏茶,递到魏钊手中。魏钊仰头喝了一口。 “我从不去想小时候的事。” “为什么?” “因为母妃不许,年幼时的记忆都是温柔的骷髅洞子,是软肋,会伤人。” 殷绣的肩头一瑟。 “二皇子,奴婢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您,当时为什么要砸掉太子的长命灯。” 魏钊看向她“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殷绣没有否认:“是猜到了一点,但奴婢不敢说。” 魏钊的手慢慢捏握成拳,“砸了那盏灯,才能活着被带到父皇面前,才能在众人面前受那五十杖,才能断掉皇后过寄的念头,才能活着。” 殷绣看向他被周妃握住的那只手。 指节分明,不曾因为抓扯什么而受过丝毫地损伤。 却在大陈宫深不见底的漩涡边缘,比任何人都抓扯地疯狂。 殷绣想替他掰开周妃的手,他却出生制止了。 “让娘娘握着吧。” 魏钊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温柔。 “谱牒都换过了,她就是母亲。” 外面风雪大盛。屋内炭火熊熊。人守着灯火,灯火也守着三个孑然一身的人。周妃一直没有松开手,魏钊也没有动。 温暖的东西,比如母亲的手,女人端上的滚茶人都不想拒绝。但大陈宫是不能轻言温情的地方,尤其是他这样一个身份,生来就是要在人伦和皇权力拼命抓扯的。 从云端掉下来,落入这个世人眼中的雪洞子。可魏钊觉得粥米有味,宫女有情,就连这个疯了的女人,也有一双比母亲更温柔的手。 因为人贪享此刻,所以无人言语。 屋内灯烛煌煌烧至末端,而后东方发了白。 8.孤独山 汴京城外的白马寺山门前,刘宪也几乎站了一夜。 他告了几日的假,在宫外宅子里住着。脱去那一身青紫色的宫服,穿一身月白色的直缀,外头罩的鹤羽大氅衣已被融雪濡得湿了。 山门打开。 刘宪抬了抬眼。门后人芒鞋踏雪,手掐佛印。正是济昆。 “你肯见我了?” 济昆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抬头笑道:“刘知都让贫身在皇后面前说了那么一点通糊涂话,几乎损尽这十年的修行,怎么,不该在我门前等上一等么。” 刘宪伸手拍去肩上的残雪。 “你修的是什么行,修罗道吗?” 风声透过山门,掠过寒松枝头,咧咧作响。 济昆放下手,“同窗十年,谁看不清谁的伤疤,揭开来,好看么?” 刘宪往前走了几步,却被济昆伸手拦住。 “你要做什么?” 刘宪眼中一寒。 “你没有回南方,而是留白马寺中,那大人他也一定来了。” 济昆没有松手,声也冷厉起来。 “大人是来了,可是这几年,你这颗棋子早已活得不像颗棋子的模样。大人如今并不想见你。” 刘宪没强往前走,回身往后退了两步,撩袍屈膝,跪在了雪地上。 “替我转告徐大人,棋子请求他赐见。” 济昆低头看向他他,他那身月白衣沉静地铺于雪地。 法镜寺外地寒松垂雪,蓬蓬松松地掉下一捧来,在他的肩头砸开了花。 银絮飞溅,沾人面而融化。 人若与四季风物有所关联,就被天地间最大的悲悯所笼罩。哪怕是刘宪这样一个立在阴阳界的的人,一旦跪在苍茫的雪地里,清寂的山门前,无云的苍天下,也有满身脆弱。 “你对殷家那姑娘动了真情?为了她,寻到这里来了。” 刘宪抬头。 “对。官家并不会喜欢殷绣那样的女人,我想求大人日后能放过她,所有责罚,刘宪均愿承受。” 济昆的肩膀颤了颤,烈入烧酒烫伤口的痛急快地窜过他的心脏。他往后退了一步, 突然笑了。 那笑声穿过山门,被凌冽地寒风送出去好远,略过山后巨佛硕大地耳朵,荒唐至极。 “当年我削了发,你割了根” 雪风入喉,他似乎呛了一下,身在往前偏了偏,又似乎只是说到了痛处,一时心跳漏过,脚步有些虚浮。 “然后拼尽一切就是想能走到皇帝眼前去。想不到,如今我未还俗抱美人,你却想着那殷家的红香软玉?你有那根把子的时候,殷相就没有看上你,如今你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怎么还敢奢望与那殷姑娘有上一段?” 刘宪不回答济昆,弯腰伏身叩拜下去。按于雪地的那双手,一半藏于鹤毛大氅下。青色的经脉在颤动,冷静之下隐秘着无名的情绪。济昆倚着山门靠住,手撑扶在那门上铁般硬的古藤曼上。从山对面遥看去,这两个人一跪一立,如是雅人深山觅佛道,僵持之中不失一分大陈士大夫的唯美意趣。 过了好久,门后终于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刘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刘宪抬起头,那声音的主人没有现身,除了佛珠再手指之间滑碾的声音落入耳中,给刘宪一种骨头和骨头相互摩擦的错觉。每一个在世上挣扎的人都畏惧。而这个声音就是刘宪最恐惧的东西。 “要么,皇帝废后。要么,冯皇后死。你若做不到,殷绣定然躲不过下一次。” 刘宪重重地将头磕于雪地。 “是,刘宪不敢令大人失望。” 门后的声音冷冷地笑了一声,恰时,山顶的晨钟敲响,大铜寺钟的声音切开这一声笑,天色陡然亮起来,松柏的影子从雪地中消退。周遭的一切都与和那个声音一样,肃杀冷静得瘆人。 “刘宪,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敢做。你敢挑最犀利的参奏往皇帝眼前递,你敢弹压我漕运上的私盐生意。赶把半个吏部拽在手里” 佛珠的声音停下来,门后的人似乎在感慨 。 毁誉参半。 “救你,把你抛到那么要命的一个地方去,原想你做个细作,不想你能干,做了权宦。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啊,呵呵,是险得狠。当年殷相若是信你救你,让你娶了殷绣,也不至于落到那么一个下场。” 刘宪仍未直身,鼻中吸入的气都带着雪的寒冷。 “殷相有眼无珠,刘宪的一切都是大人给的。之前所作所为,也全是替大人铺的道,望大人体察刘宪的忠心” “刘宪。” 那声音赫然提高,打断了他的话。 “你和我离心,我一点也不意外,你也大可收起现在这副姿态,摆出你刘知都的架势来。我只有一句话提醒你,你在大陈宫,在魏家的朝堂上活得太八面玲珑,每一家的饭你都吃得下,可等这个天翻了,你刘宪还是要选一个真正的主子。你是个阉人,阉人嘛,无论如何,都走不到紫辰殿的正中央去。” 刘宪的牙齿在这一袭话中,渐渐咬在了一起。 “还有,说了你别笑,用个女人来逼你,我心里也不那么痛快。” “大人,刘宪明白。” “明白就好,济昆。” “是,大人。” “天也亮了,送刘知都下山吧。” 其实,那个男人的话,刘宪是听进去了的。他说得并没有错。 没有主子,他手上的权势永远名不正言不顺,随时要受言官的口诛笔伐,甚至藩镇势力的威胁。如今,站在他前面的是皇帝,那皇帝以后呢? 皇后的为人他太了解,若让太子即位,自己必将处境艰难,那个人 刘宪心里有些乱,独自一人沿着那铺雪的山道下山,一路行得慢,下到山脚下时,日已近正空。 杨嗣宜在山下等他。见他下来,忙踉跄地跑了几步过去。因跑得太快,脚底下不稳,一个跟头摔在雪地里,疼得呲牙咧嘴也顾不上了,口中直道:“知都,出大事了!” “怎么了。” “官家官家今早倒在了翠微殿里。婕妤如今被皇后押在殿中,绣姑娘来福宁宫寻了好几回知都” 刘宪一怔。 “官家呢,如今怎么样了。” 杨嗣宜道:“我出宫地时候看见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过去了。如今是什么情况,还得跟您一道回宫才能知道。” 刘宪猛然想起什么,忙又问道:“昨日早朝出了什么事么。” “昨日早朝哦听紫宸殿的人说,昨日枢密院使牵头,上了弹劾刘太尉的折子。” 一丝极不祥的感觉从刘宪的心中腾起。但他已经来不及细想了。 “快,上马,回宫。” 9.不藏锋 寂长的宫道每隔十米燃一盏黄纱宫灯,一路蔓延向福宁宫的汉白玉阶。夜中无雪,道上的残雪被匆匆来往的人踏成了泥淖。整座大陈宫弥漫在一种莫名的污浊当中。 福宁宫前,杨嫔搂着皇三子,同各宫嫔妃一道跪在殿门前。将近年关,女人们的衣服都鲜亮起来,在辉煌的灯火映衬之下,一片富丽堂皇。 太医院的人出来又进去,大多垂着头,步履匆匆地从嫔妃身旁走过,偶尔踩踏到斗篷,氅衣的衣角,也没有人出声。寒寂的黄昏将尽,乌青色的黑云沉沉地压下来,每个人的喉咙中似乎都有一口又老又腥地痰,却俱于眼前的安静,咳都不敢咳。 谁都想问身边人一句“害怕吗?”,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一朝嫔妃的前途与念想,听说快要断送在这个大寒的隆冬里了,她们十指颤抖,骨胳作响,实在是措手不及。但又没有一个人肯真正问出这一句话。摊上这样一个皇帝,这样一个夫君,在摊上一个什么都要往手里抓的皇后,这群人,早就活成了锦衣玉食的花架子。 杨嫔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裹紧了怀中已经要跪不住的幼子。孩子还小,从中午起就没有用过吃食,早已经支撑不住了。杨嫔自个也是将近力竭,孩子的重量压过来,腰一个不稳,就要往下倒。 背后一双手替适时地她扶了一把,杨嫔怔了怔,回头见刘宪弯腰站在她后头。 风尘仆仆,未及换宫服,常衣素服,面有一丝少有得见的焦惶。 “娘娘留心。” “刘知都,你可回来了。 ” 刘宪屈膝蹲下,撑住皇三子摇摇欲坠的身子,“娘娘,谁在殿里面。” “圣人,太子,还有太医院的人。已经过去个把时辰了,里面没有话传出来,我们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圣人娘娘召我们过来,我们” 杨嫔有些语无伦次,郑嫔怕她说出忌讳的话,忙打断道:“快别说了,刘知都,您回来了,我们这些人才都有个谱,求您老人家进去给官家呈个情,我们也有千言万语,想在官家面前说。” 大陈后宫有殉葬的例子,若把从前的规矩放在本朝来看,就十足惨烈。 后宫之中,只有杨嫔与周妃有子嗣,其余皆不曾有所出,如果循着旧朝的例子来看,若要殉葬,那大陈后宫几乎就要沦为一个修罗场了。 郑嫔急于在皇帝尚存一吸之时觐见,目的也就在于能当着皇后的面子,为自己求个后路。 毕竟皇帝若有话留下来,皇后也不能违逆,若一句话都没有,就这么登仙去了,那日后素有的事,就都是皇后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其实不光是郑嫔,对于刘宪而言,也是一样的。 在朝堂上,冯太尉的势力还未倒,在后宫,冯皇后几乎又是一手遮天,在他还没来及有任何安排之前,皇帝如果真的闭了眼,不说自己了,恐怕白马寺里的那个人,也未必就能立下去。 想到这里,他不觉握紧了手。 此时福宁宫的主殿中,炭火烧得极暖。 太医们都已经退道偏殿去了,冯皇后坐在皇帝的榻边,她仰着头,下巴的线条映着绚丽的灯火,锐利而优雅。 太子跪在她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帝王。似乎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皇帝鼻息孱弱,一双眼睛半闭半睁。偶尔吞咽唾沫。邓蝉在旁拧着帕子,不断替他擦拭额头上的虚汗。 人的身体,说垮就垮了。 昨日还精力旺盛的一个男人,只一夜的功夫,就只剩一口气儿。皇后脸上无悲无喜,只用一只手轻轻地扣着皇帝的手腕,身上穿着一身深褐色的牡丹金绣大袖,衬着寡淡的妆容,似乎为夫君的结局备好了仪式。 殿门从外面推开,冷风猛然灌入,将殿内的灯烛一下子吹歪了,人影如鬼魅般的舞起来,刘庆忙侧身挡了门。 “知都大人您回来宫了,圣人吩咐,谁都不许进来。” “刘宪” 刘宪还未回答,却听见床榻上那个微弱的声音在唤他。皇后握在皇帝的手腕的手指轻握了握,低头看时,皇帝已经睁开了眼睛,侧着头,看着那个如光洞一般的殿门。 门外刘宪头戴斗笠,身披斗篷,如一个年轻的文士般立着。那张勾魂摄魄的脸映入皇后的眼睛,让她不自觉地想起了福宁宫日日夜夜的淫靡与荒唐。 “官家的身体不好,还是不要见外人了,臣妾陪着你。” 皇帝侧眼看了一眼皇后,慢慢地将手从皇后指间抽了出来。 “圣人,朕有话,要与刘宪说,带太子带太子先出去” “官家有什么话,不能与臣妾说吗?” 皇帝呛咳了一声,他喘息了几口大气,勉强将呼吸平宁下来。 “殿前司的人呢,来送圣人。” 殿前司是禁军中抽调与皇帝地近身护卫,皇帝没有传宫人,太监,而是直接唤了禁军,由此,皇后大概也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她本就是个聪明至极的女人,知道此时为了刘宪与皇帝僵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于是站起身,顺手扶起了已经跪得膝盖酸疼的太子。 “那臣妾先告退,晚些再来看官家。” 说完,扶着刘庆的手,带着太子和邓禅,从殿前退出去。 门前与刘宪擦肩而过,刘宪让至一边跪地行礼,皇后没有低头,从他身边行过时,脚踩到他按在地上的手指,刘宪稍一皱眉,觉得其中意思复杂。 “此去明仁路滑,圣人留意。” 皇后闻话顿了顿脚,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本宫不回明仁,本宫要去佛堂,上一炷香。刘知都,好生伺候官家。” 10.君有恩 殿门合闭。 独剩两个人的殿中好像冷了很多,哪怕炭火依旧烧得旺,皇帝却觉得冷,他咳了几声,伸手去扯胸口的被褥,刘宪忙上去替过他的手。 “不要跪了,坐。” 皇帝侧头看着他,嘴唇因上身上的疼痛微微颤抖。 “刘宪,朕给你两个选择。一,朕赏你一百杖,你能活就活,不能活就跟朕走。二,朕赐你一杯酒,风风光光地跟朕走。” 刘宪没有违逆他的话,在他身边撩袍坐下,一面解头上的斗笠,一面道:“罪臣选第一个。” 皇帝笑了笑。 “你你是朕的妙人,帮朕定江山,帮朕该吏制,陪朕享天下最乐的事,朕啊,舍不得你。所以去年皇陵动土,朕在身边,给你留了个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句话并没有让刘宪感到从前那般厌恶,反而隐隐有动容。 “罪臣对不起官家。” 皇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滚烫的手指,一触碰到他冰冷的斗篷面儿,不自觉地缩了缩。 “你太急了,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很大的代价,其中包括你多年培植的人,包括你的恩师,也包括朕。” 这句话一出,刘宪彻底怔住了。 入宫五年,他摸爬滚打,从一只蝼蚁开始,一直到如今的地位。皇帝与他说尽世间情话,做尽人生荒唐美事,揶揄他,甚至虐待玩弄他,了无情感的伴君生活如同地狱,而将才那句话,几乎像是从地狱头顶降下的一声佛音。 他愣在那里,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么多年,这个荒唐的皇帝,其实什么都知道。 “你不该让枢密院使在这个时候上弹劾冯太尉的折子。” 皇帝的声音十分微弱,目光却是有神的。他看着刘宪的眼睛,不徐不疾继续说道:“朕与皇后相识多年,朝堂上解不了的事,夫妻之间解决。若夫妻之间也解决不了,就会用如今的方法解决。” 说着,他抬起自己的手腕,那双手青筋凸起,宛如一下子在富贵窝里蹉跎了几十年光阴的让你,皮肤细腻,骨胳骇人。 “皇后喂朕喝了黑心的东西。刘宪,枢密院的人早了一步,皇后也就早了一步。呵呵” 他突然笑开,手摸进刘宪的衣襟间。刘宪的腰猛地绷得笔直,他没有动,哪怕面对这个孱弱的将死之人,他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推开他,但是此时此刻,他竟然做不出来。 皇帝的声音没有停。 “等着明年开春,新的募兵制度编撰完毕,不用弹劾,朕也要挪冯家人的位置,朕不明白,你是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想不到这一点。” 那只失去力道的手艰难的扯拽着他腰间的革带子,刘宪低下头,自己伸手替下皇帝的手,两三下解开,从腰间抽出来丢到了一边。 “官家知道,奴婢不敢。” 皇帝的手松垂下来,“不罪臣吗,怎么又自称奴婢了。” “奴婢不配做陛下的臣。” 皇帝弯曲手肘,试着坐起来,刘宪扶住他,又从榻旁拿过软枕扶他靠下。 皇帝摆了摆手。 “朝堂上的事,你没辜负朕。朕把你放在前面十年,就过了十年耳根清净的日子,臣嘛 你刘宪还是配称一声的。朕这样的人,在紫宸殿上多坐一刻都觉得腰骨头不舒服,如果你没挨那么一刀,朕让给你,也无妨。” 这话是皇帝说出来的,荒唐如同儿戏。但在刘宪听来,却既是侮辱,也是怜悯。 他身上只剩一间白色的中单衣了,灯火与炭火的热度烘着皮肤。十年里,每每面对这样的场景他就内心煎熬,满心污浊。但表面上又竭尽一身的力气去迎合,去撩拨。可这一晚,他不愿意动。 但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有多恶心,只是因为,此时此刻,他不想骗他。 “官家,您不要多想,太医会为官家医治的。” 皇帝拍了拍刘宪的手背。 “你去叫杨嗣宜进来,朕要给你留道旨意。” 刘宪依旧僵着背脊,没有动。此时他觉得喉咙里好像梗着一块什么东西。 有的人该恨,可临道死前,要在面前告别一个与自己的生命,前途关联十年的这个人时,却又突然之间恨不起来了。刘宪清晰明了的脑子里,头一回理不出一个利落的观点。 “你刚才说你选的第几个,你再说一次。” “第一个。” “好。” 刘宪最终还是亲耳听到了这一道留给他的折子。 福宁宫里,皇帝口述,杨嗣宜秉笔。大概的意思是这样的。 皇帝归天后,由太子即位,不设辅政大臣。大政皆归新皇所掌,除此之外只有一条特别列出,刘宪于国有功,不可废,不得杀。 他以为最无情的人,实则有情。 人生活到这个地步,步履维艰,满目疮痍,突如其来的温情,几乎媲美剜肉割心的刀子。刘宪静静地听完榻上的人耗尽力气所述的天子之言,在低头望向皇帝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满是怀疑,引诱,不屑,蔑视,和赤/裸裸的欲望。 但这双眼睛的主人,如今只能借着他的手老解他的革带,只能剥去他的外衣,只能与他彼此留存着白绫中衣默默的对视。 身体消隐,刘宪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自个恨这个男人。 在他们漫长的相处之中。其实说不清楚究竟是谁对不起谁。于刘宪自己而言,他受尽折磨和屈辱,但也得到了显赫的地位和财富。他在宫外买了大宅子,把老娘皆进去奉养归了西,死时,皇帝甚至还下了一道旨意,封赐她诰命。 朝堂上,他也没有手软,该杀的杀了,该行的法令也行了,除了宫外人喊他一声“中贵人”,朝上人称他一声“刘知都。”他这个“臣”其实做得还算爽快。 至于对皇帝,刘宪似乎也问心无愧。 魏家的江山和社稷,他没有谋夺,反而算是竭心尽力地维护。 所以,他与皇帝这五年,究竟算什么呢。 11.卿自辨 臂儿粗的宫烛烧完一大半,偏殿太医局的人惶惶恐恐地过来了。为首的姓段,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紧张,一双手一直不断地搓捏着衣袖,袖口绣着的云纹已经被搓得开线了。 他进来,见殿内只有刘宪与杨嗣宜在。其中一个只着一身白绫中衣,袒露胸口,靠着蜀柱沉默不语地坐在皇帝身边。另一个立在案前,手执御笔,另一手下按着全天下人都翘首而望的天子言。 皇帝靠着床塌坐着,乌青色的嘴唇干裂,起了一层白色的干皮。眼睛抠陷地厉害,手扣着刘宪的一根食指。虚弱地说着些什么。 刘宪静静地看着皇帝,一只腿褪去了鞋袜,屈盘在另一只腿下。偶尔点头应声。 这个场景,实在不是宫廷里该有的。他历经两朝,也是侍奉过先帝爷归西的。那个年代,无论是宫人太监还是后宫嫔妃,每一个人都是一板一眼地地守着,面要露悲,眼要含泪,但在皇帝断气之前,不能哭出声,那种阴郁压抑的气氛让他这样的太医觉得十分安心。因为人人都承认人世轮回,人人都用最虔诚的心,最大的尊重,对皇权和黄泉最深的恐惧,在告别一个时代。 而不像如今。 皇帝在生死之间,身旁陪着的,是一个衣冠不整的阉人。而皇帝的发妻,却带着寡淡的笑,和对皇帝的结局的笃定,在宫廷里游刃有余地搅动风云。 其实皇帝中毒,太医局所有的太医都看出端倪,不过皇后轻咳那么一声,人们便面面相觑,最后都顺着皇后一句:官家所遭风寒为何如此凶险。”而胡编乱说了一大一通。 段太医是太医局起头的,他明白皇后的手段和意思,在弑君这见翻天的大事上,他这个苍天下的蝼蚁是没有话语权的。他甚至在恶毒地想,死了这个荒唐无道的君王也好,死了他刘宪这个阉人也就倒了。说不定还会被绑着去东市,吃那么一剐,他那魅惑君主的身子,以及下面丑陋的模样,哪一个自诩修养深厚的士大夫不想亲眼看看呢。 纵然,如此他的生命也不会有任何改观,但为官的人就是这样,自以为有气节,总期盼着身在高位,靠着魅惑君王上位的阉人死,好像这样,天下的公道才能站在自己一边一样。 殊不知,这也是一种扭曲。 段太医用这样的想法说服了自己,而更多的人,则是为求保命不得已而为之。他们跪在地上,几乎匍匐下去。段太医硬着头皮开口道:“官家的风寒入骨,原并无大碍,只是官家近日身疲体劳,才至有凶险之兆,臣等已未官家配了方剂,望官家近日莫要费力劳神,仔细保养。” 皇帝此时并不大想这些人说话。殿内就这样沉默下来,外面已经开始起更了,因帘幕深重,殿门紧闭,那更声飘渺,几乎不闻。 后来,开口回应的是坐在床塌边沿的刘宪。 “官家近日身疲体劳,为何不见你太医局的医官在起居注上有所标注。” 这话很难回答。对于段太医来说,总不好当着皇帝的面直接说:“官家是在女人身上亏损了身子吧。”着实语塞。灯烛烧面,本就如油烹煎的脑子和内心此时更是难受。 他甚至觉得面前刘宪的目光犀利又恶毒。素衣衬出的容颜白皙如雪,这种非男性的阴柔之美让他觉得十分恐惧。 “这是这是太医局的疏忽。” 他憋了半天从口中憋出这么一句话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恨不得拍一把脑袋。 “那就该杀。” 刘宪依旧眼中无波,和床榻上的必死之人一道看着眼前妙手仁心的医官演绎宫廷里司空见惯的阴谋,可内心却如同被繁复又潮湿的根枝不断纠缠勒紧。床榻上的人荒唐了一世,此时却抑住身上的疼痛和心中的痛苦,几乎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灵台清明地起手,运筹帷幄。 要稳住自己魏家的江山,就要饶恕痛下毒手的发妻。要稳住魏家的朝堂,就无论如何要保住刘宪的性命。 其实,在大陈皇朝奢靡忘本的传统里,皇帝,也不算有什么多大的罪过。 于是,刘宪口中为皇帝的这个“杀”字,说得是有真性情的。 皇帝何尝听不出其中的声调的变化,他按着胸口,艰难地嗽了几声,时间越久,人就越虚弱,张口出声时,已觉得喉咙里发出一丝一丝腥臭的甜腻滋味。 “你跟着朕以后,杀了几个人?” 刘宪低下头。 “若加上今日,怕是要满百了。” 皇帝苍白地笑了笑,“既如此,就凑百吧。” 这句话一出,跪在外头负责记录皇帝案脉的医官颤颤巍巍地跪不住了。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什么门道和心思往上爬的老太医,到了四五十的年纪还捉着根笔,摸不上贵人的脉,他觉得唯一心安的就是不用担忧在宫廷斗争里死于非命,没想到,还是莫名其妙地葬送在刘宪这个人手中。 一时之间,好像一生读书修身的气节全部都炸裂在这个无风无雪的夜中。他直起身,颤抖地抬起手,指向刘宪破口大骂。 “无耻阉人,祸害忠良,以谄媚侍奉上主,行若勾栏娼妓,你今害我性命,日后必遭上天降谴,身入地狱身入” 这话其实说得十分狠,甚至带着恨意,把皇帝都骂了一通。皇帝没有出声,只有刘宪侧头看向他,伸手将自己垮至肩下的衣衫扯起。 “张太医,你不如趁着这个心气,把大陈宫该骂的罪人全部骂到。骂谋权夺位,毒害君王,骂罔顾人伦,杀父弑君。” 此话说得并不算大声,依旧是那个翩翩公子如朗月清风般的声音,入耳却如炸雷一般“噼啪”一声,震慑了所有跪在地上的,各怀心思的人。 将才那说话的老太医,耿着脖子僵,愣愣地在了蓝釉唐三彩烛台的后面。 这世上的对和错,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大部分时候是人们对一人,对一个群体的偏见。 比如内侍就是斯文扫地的人,阉人就是在皇帝身边奴颜婢膝,尽谗害人的祸患。但就算明明知道,皇后是大逆不道的罪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张这个口去讨伐。 若被被阉人威胁,死也保住气节,也要胸口的浊气不吐不快,好像这样就能在天下读书人的心中留下美名,不至于落得遗臭万年的地步。 那被皇后威胁呢,就要缩着身子,胡乱张口一张嘴,把在药王祖面前说的话,把一生啃吞的医书,一生修行的医术都背叛了? 面对刘宪。面对这个坐在皇帝榻前袒露皮肉,看似已万劫不复的无情人,众人竟不知如何面对良心质问。 于是他们所幸都沉默下来。在是非功过之上,其实身在局中的人都是弱势的。强势地是高墙之外,史官手中所书,百姓口中所传。 人言可畏。 所以,就算这一群人在这福宁宫里输给了刘宪,其实也没有关系。大陈宫外,成千上万的文人之笔会帮他们力透纸背地找回体面。这就是传承千年的“正道”。 坚硬非常,不容置喙。 殿前司将浑身颤栗的老太医架了出去。他一边用脚拼命地摩擦着汉白玉的地面,像一只将要死的兔子一样挣扎扑腾着,一面口中狂喊着:“苍天无眼,奸宦祸国”。 年迈的人,被侍卫架起胳膊从背后拖走实在难堪。尤其那近乎惨烈的呼声,更令闻者难免心惊。殿外跪着的嫔妃见张太医被以这幅姿态拖出来,面面相觑,皆唏嘘不已。 阴沉沉的天,冷月悬空。 洞开殿门后,厚厚的罗帐吹开一角,刘宪的影被灯火映在帘幕上,茕茕孑立,犹如鬼魅。 在这一夜里,其实没有一个人能解得了皇帝和刘宪的内心。杨嗣宜适时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从帐子后面绕了出去。 “你不是号称杀人有度吗?” “他们谋害君王,该死。” “你为朕不平?” 刘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晶莹的光,他松开盘起的脚,就着榻沿儿慢慢地躺了下来。 “奴婢很惭愧。”他声音十分低。散在鹤首吐出的龙涎香里,几乎微不可闻。 皇帝笑了笑,这一声笑牵扯出一通呕心呕肺的咳。 “朕也想把你带到地底下去伺候,但谁让朕当年纵你上了朝堂。你应该知道,你背着朕做的那些事,罪无可恕,朕本该将你千刀万剐可是,朕问过你了,既然你还想活着,那朕就成全你” 刘宪合上眼睛,眼前是通明的灯火烧映的一片橙黄。 “官家。” “嗯。” “知遇侮辱,熟重孰轻。” 两厢沉默良久。 “两样皆已为,盖棺定论时,卿自辨轻重。" 五年之间,被这两句话道尽。 五年之中,也唯有这两句话,彼此出自本心。刘宪睁开眼睛,殿中灯火已烧暗。 他坐起身,穿靴披衣。 “去何处。” “为官家添灯” 12.风雪路 平贞二十七年,临近年关。皇帝在汴京最大的一场雪前殡天。 宰臣胡志玉立于紫宸殿殿庭西阶上,宣读皇帝遗制。开篇第一句如是:自冬以来,数冒大寒,积以成疾,药石弗用,遂至弥留” 通共三百余字的遗诏中,皇帝没有对自己的后事做过多安排,给予了嗣君与皇后极大的自由,除了那落给刘宪的十几字,如用珍珠盘中混入的青晶石一般,乌油油地发出偏执又脏污的光,令所有殿前听旨的人侧目,唏嘘。 新帝升东楹,百官按品阶列位而贺。那日大雪几乎封城。艮岳园中的“太湖奇石”被一夜累雪埋了几尽一半,鼓楼上的内官瑟缩在大铜钟的后面,大钟前头临风的一面,已被大雪填满了钟身所有精雕细刻的花纹。 一场雪,几乎令整个汴京陷入大丧之情中。宫中的人裹着华美精致的大毛氅衣斗篷,麻木地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宫外无数炊烟,谋生的人义无返顾地行进雪中,挣前途的人守在冯家的大门前。 刘宪独自一人从紫宸殿漫长的玉石阶上下来。天才刚刚发亮,夹道的宫登还没有熄灭。清晨昏黄色的灯火映着他通红的一双眼。几乎三日未曾合眼,胃里正一阵一阵地冒着酸苦的水。他有些想发呕,但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之下,他又不得不强逼着自己每一步都踩稳。 宫灯尽头,殷绣站在雪地里等他 她手中擎一把紫竹柄儿的油伞,一身素白,头簪素花,背光而立,光将她的影子细致地勾勒于苍茫的雪影间。 刘宪原本以为殷绣会急着与他说什么,哪想她却没有开口。 在寒冷刺骨的北来风中,她露着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耳后的碎发被雪沾染在皮肤上。撑伞的手也露出半截子瘦弱的手腕,腕上那只老玉镯子与伞柄儿靠在一起。 灵秀精致,质弱而风流,虽一身素朴,却仍是人间不凡色。 “杨嗣宜让你来的。” “嗯。” 伞下人点了点,朝他走近几步,“杨内官怕知都一人雪中不好行,令我来为知都送伞。” 刘宪抬手按了按眉心。 杨嗣宜这个人,着实是一个在他手下修成精的人,就传了这么一句话,看起来也不刻意当真算是关怀了自己,也是关照了殷绣。 想着,他强然一笑,抬手将殷绣手中的伞接过来。 “这些日子不曾照拂你,是刘宪之过。” 刘宪想起两人上一回也是这般行在伞下,那时时节在盛暑,如今一晃已入冬数月,人间光阴流转,岁月如入江的水,当真决绝无情。 “杨内官与我说了,官家殡天,内东门司几乎都忙疯了,我们的事在官家的大事面前连开口的道理都没有。怎么好再怪您。” 不知为何,刘宪在她轻垂于地的目光中看出了某种疏离和试探。但他没有立场去问其中的原因,索性也不再兜绕。 “这方是第一日,按旧制逢七而临,还有七七四十九日的丧哭礼。你妹妹的事要如何处置,就得看皇后准不准她临于福宁殿。若准,官家之事就不会责至于她,若不准,恐怕就有罪降,如今得且行且看,毕竟遗诏已经降了,病由拟的是风寒之故。不过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希望,遗诏中未留有官嫔妃殉葬之事,所以这事不在明面儿上。纵使不降罪,婕妤也难在殉葬的事上逃得一死,皇帝倒在翠微殿,她知道的,恐怕有些多。” 殷绣抿了抿被被风吹得发干的唇。 刘宪的话说得十分直白清晰,甚至没有为照顾她的情绪而有意委婉。她不自觉地将身子往旁移了移,半弯手臂就曝露于雪中。 人的温度融化冷雪,潮湿的水与温柔的呼吸令年轻的人浑身发腻,殷绣的手绞缠于窄袖之中。她犹豫良久,终开口道: “刘知都,我想见见” “你最好什么都别想,就守在你的长春宫里,一步都不要走错。” 伴着这句话,天渐亮起来。 刘宪的骨节分明的手暗暗握紧,他的步子有些快,殷绣几乎要跟不上他。其实他有些后悔对殷绣说得这么多。她在宫廷时日不短,虽人在微处,却也有一颗洞察世故的玲珑心,刘宪怕她知道得太透,反而会戳心刺骨。 但显然,事实恰好正如她所想。殷绣追着她跑了几步,耳边的珍珠坠子伶仃作响。 “知都的意思是,官家的死背后有别的原因?那殷茹究竟知道什么?” 刘宪顿了一步,殷绣几乎同时往前一踉跄,刘宪忙伸手扶住她的腰。雪寒风冷,周身知觉异常敏锐,于是肢体接触,两人都愣了愣,刘宪没有松手,只是一时沉默地避开了殷绣的目光。直至她稳住脚下的步子。 良久,刘宪方回头。 “绣姑娘,不管朝廷还是宫廷,都有刘宪所不能掌控之事,但请绣姑娘放心,但凡有可能,刘宪都会竭力护姑娘与婕妤周全。我希望姑娘不看不问,等我来见你。” 这席话在风雪之中,被风带出去好远。 殷绣抬头看向他。嘴唇有些发颤。 “刘知都,您的话我都明白,可我们殷家一门离散。殷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妹妹了,我不能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宫里。若知都能救她性命” “绣姑娘!” 殷绣脸色有些白,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要说出那堕落入恶鬼道的话了。但却被刘宪陡然提高的声音压在喉咙里。 寒天冷雪中的两个人靠彼此很近,这种场面就连道旁扫雪的宫人见了,都忙不迭地避到了后面去。 刘宪清俊的面庞上也渐显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之色。他低下声来。 “自从相府提亲被殷相所拒,到后来身陷舞弊冤案,入宫为内官,刘宪对姑娘,早已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但刘宪对姑娘情意不变。但凡有不及之处,望姑娘信刘宪,已竭尽全力。若姑娘不肯赐体谅,刘宪必将从姑娘之心,不得姑娘准许,一生不恕自己。” 这几句话,如同一颗一颗冰冷的钉子,深深打进殷绣的血肉之中。纵使隔着厚重的冬时衣衫,殷绣仍能感觉的二人之间隐秘着一丝情/欲。而情\欲的主人似乎拼命地咬着牙,试图令它散于寒雪之中。 殷绣语塞。 其实殷绣想过很久,将自己的一生交给刘宪也并不是那么绝望,毕竟放眼整个大陈,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有一双清明的眼睛,棱角分明,处变不惊。手能指点江山,也能未她端一杯茶。 可刘宪却替殷绣多想了那么一层。 在刘宪眼中,殷绣仍是相府那个才名在外的大家闺秀,有身份和姿态,有一身冷咧的香,也有一个琴瑟和鸣的未来。 刘宪不肯以残躯践踏这个女人的美好,于他而言,终归要以身相护,就不必护在身后,就放她于广袤的天地之间,这方是对她的尊重与疼惜。 所以,那句殷绣说得出口的话,他不敢听。 不敢听就拼命地回避。 一连多日,刘宪都将自己沉在先帝后事的千头万绪之中。内东门司的郑司官病倒,刘宪就把司里的事情也兼了起来,整个内侍省的人,从上到下几乎都忙得人仰马翻。 将近头七。胡相等人替先帝议出了谥号。整整十六个字,竭尽赞颂之能,拼命地在史册上擦洗着先帝身上的脏污。 这日垂拱殿上冯太尉立在龙座旁,枢密院使唐既立于东楹,胡相站在一张黄花梨木的书案前。刘宪冒着风雪从内廷过来,殿内的人纷纷抬头看向他。冯太尉抱臂擎笑,枢密院使只是看了刘宪一眼。 “刘知都,前日送进去给知都的先帝谥号知都可参详了?” 说话的是胡相。 这个人是在殷良玉获罪后补上来的。原先只是枢密院的一个文官。他能冒出头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刘宪某日在皇帝耳边随口说了一句他的好。 不过这个人也并非是个无能的人,他出身寒门,朝中混了很多年,一直没有大的背景,但他有一张嘴,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朝上但凡有争执,经他的口来调停,没有议不下去的事,加上这个人的态度一直不向某一方倾斜,朝中人也还算服他。 他明白,这个场面下他不开口,就要卡死在这三个人的僵持上了,于是走到刘宪身边道:“还有,陵驾指挥使拟定了殿前司的人,建陵史我们荐了两个,看知都怎么说。” 刘宪被雪濡湿的斗篷脱下来递给一旁进来奉茶的杨嗣宜。低身行了个礼。 “几位大人言重了,刘宪是内廷做奴婢的人,原该领着内侍省为大人们轻减些器皿人手上的事。此等大事,奴婢不敢在大人们面前插口的。” 13.刀枪见 这话说的得体。枢密院使唐既却冷笑了一声。鼻腔里冲出来的鄙夷之气几乎呛到自个。 说起来,他是刘宪的老师,自从刘宪获罪入宫为内官后,就与他断了师徒关系,但刘宪多年仍以恩师之礼待他,对他处处帮扶,到后来,就连皇帝也以为,二人仍是师门情深,殊不知唐既刚直不阿,面上虽不多大发作,却从心底看不上自己这个自轻自贱的学生。 但冯太尉面上的表情却缓和了不少。他开口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毕竟是外臣,在丧仪大事上是要多问询于知都,方能不负先帝心中所想。” 正说着,杨嗣宜放存了刘宪的斗篷,重新进来端茶。茶器用的是哥窑的青瓷,釉面儿开出断纹,如丝成网。刘宪对垂拱的一应器皿用物再熟悉不过,却没见过这一套东西。杨嗣宜见他有惑,便借奉茶之时,侧面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后的意思,从前垂拱的用物皆随了先帝的葬,过几日连龙柱子都要新雕刻了。” 刘宪垂目看向手中的茶盏。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古话,反应在这些死物之上,也是惊心动魄。 此时垂拱殿上茶烟袅袅,熏蒸脸面。令有三四个小宫人进来,于龙座处添香。预示着皇帝将至。 垂拱殿除了龙椅之外,并没有给予大臣落座之处,四人本来也是在此候见的,也就更没有坐的道理。是因为皇帝体恤大臣议政之苦,命内官奉茶本是恩典,为臣的是要磕头谢恩的。如今皇帝不在,龙座空置,四人不好对座空谢,所幸都避了这个话头。 茶是去年的阳羡,冲茶的水不过是蠲的雪水,也不是击拂后的乳花茶,味道不讲究,不浓不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枢密院使唐既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胡相看在眼中,揶揄一句道:“这回新任汝阳节度使徐牧回汴京奔帝丧。恐怕会给你这个老丈人带几斤好茶吧。” 冯太尉道:“胡相休要妄言。我朝立国百年,逢皇帝大丧,外放的官吏从来都是在属地举丧,从未有离属地而进京的事。” 唐既冷笑道:“也不见得事事无变通,徐牧是淑妃的弟弟,淑妃娘娘薨时,就不得见亲人,如今他新任汝阳节度使,也该在上表之余,拜一拜先皇,见一见新帝,顺倒去永陵看看淑妃。” 冯太尉一听这话,心头怔怒。 “我朝严令禁止京官与外任官吏勾结,徐牧胆敢奏请入京,已属违逆,你竟敢公然替徐牧开脱,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话来!” 唐既并不示弱,他从东楹走上去,直直走到龙座前,横眉立目,立在冯太尉对面。 “如何大逆不道,要说大逆不道,到要问一句冯太尉。先帝的事已将近二七,文武官员即将入朝,临于富宁宫,皇太后却将皇二子魏钊锁闭于长春宫,不准其在父亲灵前进孝,这又是不是大逆不道!” 二人剑拔弩张,胡相见势都不好插口。 刘宪明白,唐既这个人耿直,一直十分看重魏钊的才华,哪怕是当着冯皇后的面,也敢赞魏钊之德。所以满朝文武,也只有他一个人敢在殿上直言上奏,弹劾冯太尉。 虽然弹劾这件事在皇帝的丧仪期间被压了下来。但二人同立于朝堂几乎已是不可能之事,等新皇坐稳龙椅,不论是冯太尉还是皇后,都很难容下他。 刘宪突然想起皇帝之前告诉他的话。 “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很大的代价,其中包括你多年培植的人,包括你的恩师,也包括朕。” 皇帝误会唐既是得了他的授意才弹劾冯太尉的。但皇帝并不知道,唐既背后站的人其实不是刘宪,而是远在南方的徐牧。 或者也不能这样说,唐既也只是被徐牧利用的一根棒槌而已。但无论如何,自己从前的老师,此时此刻,已经近乎是一个死人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一阵的发怵。 徐牧太着急了,想要借搬到冯太尉来搬到太子,让魏钊上位。没想到却直接要了皇帝的性命。毁了刘宪苦心多年的成果。 若不是皇帝最后留给他的“不可废,不可杀”六字,估计自己也是跟着皇帝下去侍奉的命。 刘宪心头不快,但这种情景下不好调停也要调停,若在皇帝面前,唐既仍口不择言,刘宪恐怕连斡旋和安排的余地都没有了,于是刘宪向唐既拱了拱手。 “唐大人,内宫的事,不是事事都能论于朝堂。长春宫锁闭,是因为周太妃病笃,皇太后不忍先帝大丧之事费其心力,这才令长春宫除日常采取之外,不得擅出。” 唐既一手搭扶于龙椅柱上,一手指向刘宪。眉目间似笑非笑,表情十分生动。 “刘知都,你不用费心为谁开脱,明白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要将皇三子和老个疯了好多年的疯婆子一起幽死在长春啊我朝百年,皇位更替时虽也见争端,却从不见如本朝这般,兄弟残虐,罔顾人伦之惨事啊” 他越说越激动。整个身子如筛糠一般的颤抖起来,一面大口喘着气,一面不断走近刘宪,最后连手都快要戳到刘宪的脸上了。 刘宪明白,他这样是不能面圣了。忙侧头对杨嗣道:“让人去外头看看,看唐家的人是不是候在宫门外,没有就叫人去府上传。你先扶唐大人出去。” 然而杨嗣宜还来不及应话。 却听内殿里传来一个声音。 “事未议完,刘知都为何催唐大人走。” 声尽人现。 耀州窑香炉中笔直而上的烟线被出入的人息打成了烟絮,烟絮后显出一张寡淡的脸。冯太后从龙纹柱后面绕出,寡素大袖上挂着玄色如意纹绣的霞披。她好像是呕心呕肺般的哭过,眼肿如核桃,却面不露一丝疲倦。 刘庆扶着她走上龙座,她没有坐,端端立在冯太尉的面前。 “父亲所立之处实是不妥。” 一句话,不显山露水,听起来既不偏颇也不冒犯,冯太尉拱手跪下,下面的刘宪等人也都跪下行叩拜大礼。 “众卿起吧。官家哀思过度,已在延福歇下。” 冯太尉站起身,退到台阶之下。顺太后的话说道:“官家至仁至孝。” 太后笑了。眼角挤出几丝褶皱。 太后将过三十,虽也保养得宜,却总抹不平眼角的褶纹,因此看上去总比这个年纪的女人显得要苍老。笑起来眼眶就更深了,妆容在光的阴影面儿上越发清寡。 “这句话,哀家要听唐大人说。” 唐既本就在逞口舌之块的兴头上,虽然也多少听出来太后此话的胁迫与试探之意,却压根儿不肯把自己脑门上的那冲冒的气焰压下去。 “娘娘,我们奏议多次,照例官家应为二位兄弟定封爵位,官家都曾垂见我等,究竟是何道理!如何能令臣心悦诚服地赞一声至仁至孝。” 冯太尉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样骨头不弯的人,正要开口开口呵斥,太后却出声制。 她摆了摆手,又她转向刘宪。 “刘知都,你怎么说。” 14.朝天去 刘宪垂首道:“娘娘,刘宪是先皇的奴婢,侍奉官家,从来都是认官家的道理,哪里有诘问官家的事,况且如今先帝事为先,孝字当头天般大,兄弟之事搁置后议是常情。奴婢觉得,合情合理。” 太后点头,“嗯,刘知都果然通透,说得好。” 说着,她扶住刘庆的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径直走到唐既面前。 “唐大人,吾儿虽然年少,但哀家耳清目明。哀家也不怕实话明示你,汝阳节度使奏请入京的折子官家已驳了,此事哀家要徐牧上一本请罪书,一日不上,魏钊一日不得跪灵。” 女人一旦凌厉起来,实有不输男子的韧和狠,唐既原本还撑在胸口的那股子气,如今在这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目光中越来越弱。 “我孤儿寡母立于朝,是要遭恶箭,不得已,我要为我儿防奸人,杀逆贼。你们怎么看我这个女人,我都不说什么,可吾儿魏通,是你们大陈的君主,唐大人,无论如何,你要站在该站的地方,否则,就站到哀家和官家看不到的地方去。” 风雪在外,垂拱殿厚重隔扇门被吹刮得哗哗作响。太后手指相握,拢入袖中。天光转到后殿去,殿中渐渐暗沉下来,透雕花窗而过的光斑缓慢地划过每一人的脸,如同“正义”在人心上踽踽。如刀切割,唐既觉得脸上有一阵一阵的辣痛。 刘宪看了胡相一眼。胡相会了刘宪的意。握拳抵唇地咳了一声。这声十分刻意,令太后等人都侧了目。胡相挂笑,上前,开口道:“ “娘娘,此事官家驳也就驳了,朝堂上下把这个态度看明,日后自然无人敢再效仿造次,非要徐大人上道请罪的折子,难免不顾其父子隔天人,兄妹离阴阳的处境。新帝初临,就不体恤封疆之臣,总是不该的。” 唐既正被冯太后这个女人压得口舌不顺,胡相这么一说,也是给了他台阶。虽然心头仍然不畅快,也不好再卯着劲儿激荡言辞。 太后凝着唐既那张红白分明的脸,面上似笑非笑,手指相互摩挲,幽幽开口。 “罢了,哀家是妇道人家,朝中事还要倚仗诸位。哀家所言所行,都是为了官家,为了大陈的万世安定,实有不周之处,胡相,唐大人,你们直言而谏,哀家该听也会听。” 话说到这个地步,四方都有照顾,各人都放得平脸面。 唐既不再多言,冯太也尉端住了姿态。天色渐暗,殿外闪过惊雷,风声如兽吼从隔扇门后掠过。殿内刘宪亲手燃了烛,胡相牵头,众人终于排开了徐牧的话题,将先帝的丧仪葬仪之事议定成文。 散时,太后单独唤住了刘宪。 是时天已漆黑,邓婵从后廷过来给太后送氅衣,外面雪如鹅毛,邓婵身上罩着一件大毛的斗篷,一进垂拱,斗篷上的雪就被室内的炭火烘得又湿又软,她忙不迭得将一路护在身下的那件鹤毛氅子取出来,刘宪见状,便亲自取过来,摊于火上来烘干。 邓婵是宫女,入垂拱本是慎步细心的,但此时殿内只余下刘宪一名内官,自是少些拘谨。 “娘娘要的那钧窑的焚香手炉子也派人去取了,是要与刘知都议到很晚么,要不过会儿子叫明仁把暖锅子备上,今儿官家那里传了,这大雪的日子吃着好。” 大丧期论酒肉,本不是什么对的道理,太后到不甚在意,点头说好,又传出去叫茶进来,自己由邓婵伺候,沿着龙椅的边沿儿坐下来。 “要备就这会儿备吧。你将杨嫔也召去。哀家与刘知都这里约摸两三句话的事。” 刘宪的脸映着烧得炙烈的炭火,拖着斗篷的手背有些烫疼。他站起身,将烘暖的斗篷叠托好,亲自上前伺候太后添上。 “娘娘吩咐吧,奴婢听着。” “听说,长春宫的那个绣儿是知都的人。” 刘宪的手在皇后肩头顿了顿。 “娘娘说笑,奴婢一生已定孤寡,娘娘给什么路,奴婢就走什么路,再不曾想别的。” 皇后若有似无地起了一丝笑:“你不想就好。哀家想过了,让婕妤和郑嫔陪着先帝去。这会儿论这个事其实有些晚了,但之前先帝去得突然,你们内侍省又过忙,哀家就把这事挪到如今了。” 刘宪垂眼,退一步跪下,替太后理氅衣下摆,一面道:“到不算晚,就是宗正司要费时来议拟殉葬后的封号。不过这都是后话,人到可以先送走。奴婢回去就叫长明殿备着,好送两位娘娘。” 他手上力道柔和,话也说得妥当恭顺,太后着实喜欢他这奴颜婢骨的模样。 “你看怎么样子好看,毕竟是要到上头侍奉先帝的,也不能不体面,尤其是婕妤,他父亲是逆臣,满门获罪后进宫来的,体面上不能给少,也不能给得过多。。” “是,奴婢会权衡。” 太后抬起一只手,低头在他额前空空地划了一个“奴”字。 这个动作,刘宪并不知道。 “刘知都,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手上有些偷龙换凤的把戏,拿了外头官吏的大赏钱,白绫套儿上都能放人命。这是大逆不道,你是先帝身旁的人,这种事哀家信你容不下。” “是。” 说着,刘宪欲站起身,额头却撞上皇后抬在他额前的手。刘宪的腿一僵,隐隐之中,太后手上的力道似乎并没有退让的意思,刘宪想了想重新屈膝又从新跪了下去。 “娘娘,能容奴婢说句心里话吗。” 太后的手实实在在地点在他额头。两人肤骨相触,太后觉得肩膀上的骨头脆弱地响了一声,此间感觉甚为微妙。 “讲。” “长春宫锁着其实无意义,万福锁是官家入东宫时开恩撤的。如今出尔反尔也不好听,再有子服父丧也是天理,二皇子不在福宁宫跪那么几日,朝中的声音是平不下来的。” 闻话太后到冷笑了一声。顶在刘宪额头的手指更用了几分力。 她到不信刘宪猜不透她是怎么想的。这会儿敢当着自己的面要逆自己的意思,也是个不能往手里捏握的人。之前听说整个吏部都在他手里握着,要不是经他提携的,要不就是买着他的好上去的人,这几年官员外放,盐运粮道,不知道好多人的生意从他手上过。他到还是一副谦卑周道的模样,清风朗月一身气度,不错行,不多说地办差理事。 太后到逐渐开始明白,先帝为什么不肯让她杀刘宪了。 此人一死,牵连甚广,倒不是说会有多少人追随他,而是怕他手里抓着的黑帐不知道哪天会撒向天下,到时候,一个千疮百孔的朝廷曝露于世,不用藩镇找什么理由,就能写一篇洋洋洒洒的出师表。杀到京城来杀奸人了。 皇后胸口的气紧了三分,但她并未表露情绪。 “好,哀家听刘知都的。放魏钊去灵前。不过刘知都也听哀家一句。官家下月要把唐既外放去北面儿,但这件事在哀家心里还是不算干净了,刘知都在这个事上面是好手,哀家想借一借你的手。” 刘宪明白,太后真正想说得话说出来了。他不能避,在这个时局下,想保全所有的人和事是全然不可能的。 他抬起头,皇后的手指顺着他的额头滑至鼻尖。 “若是下月,那便二月开春,在外放的路上,奴婢替娘娘做事。” 太后勾回手指,倾身近他面。 “听说,唐既从前是你的老师。” “也是大陈的逆臣。” 他几乎顿都没顿一下就接了这一句话。太后十分舒意。 “很好,刘知都替本宫守一个秘密,本宫也替知都护一个人,等先皇的丧事了了,哀家就把长春宫的绣儿放到哀家身边来,若日后你能与哀家一条心,哀家也会考虑,等她年纪到了,论功行赏风风光光地放她出去,到你外头的宅子上,成全你们做一对对食鸳鸯。” 刘宪并没有再去辩解。 在关于情爱的这一件事上,女人当真比男人目光犀利。与先帝相处五年,先帝只享受与他之间的欢爱,从不为盘问他有没有荒唐的心事。太后却看清楚了,并且把他心里的人化成了一把锋利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刘宪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他这样一个人,原本该豁出去一切,不怕堕地狱,也不怕陷轮回。想不到,却被人用殷绣这个女子,威胁了一次又一次。 想着他不禁抬手,去按了按曝露于外的脖颈。 殿外灯火尽上,轰隆隆的冬雷省炸于天际。 炭火将要烧尽,炉子里腾起青紫色的灰烬,顺光袅袅而上。 刘宪转头,把这缕残美看入眼中。 15.年岁馈 长春的宫门前,小宫女银环正将一框子烧完的炭往外头挪。宫门口的守卫看在眼里,一个想上去帮忙,有被另一个的眼色给打了回去。珠灵从外头取水回来,放下水壶过来搭手,往框子里看了一眼,心疼道:“这还好些没烧尽的呢,怎么就往外头搬啊。如今咱门跟了主子,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没个心骨,不为人着想的。” 两个宫女都只有十三十四岁的年纪,从前都是在大陈宫里浆洗的人,谁也不比谁高贵。如今银环心里本就憋着一股子晦气,哪里肯受珠灵这样的训斥,索性将手中的框子放下,直身叉起腰来,“不是我要歪酸自己的主子,看看这两位门神一样的哥哥,再看看咱们宫里的两位主子。从前还有算得上吃喝不愁,如今可到好了,内东门司连炭火都不与了,省省省,这是省能省下来的东西吗,这样下去,早晚冻死在这个窟窿里。” 珠灵听她这样说,忙去捂她的嘴巴,手上沾染的炭火灰摸了人一脸。 “说多嘴不怕烂啊,仔细绣姑娘听见,你日子更难过。” 银环将她的手掰扯开来,抹了一把嘴巴,又不客气地顶了一句上去。“怕什么,不说她去内东门司要东西去了,就是她回来听见了又怎么样。” 珠灵知道她恨得有些久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殿外阴沉沉的天罩下来,庭中的一株老梅树没有熬过这一年的凛冬,终于劈啪一声折断了弯折了多日的树枝。枝头唯剩的新鲜梅花也零落入泥。二人同时后回头,魏钊裹着一身青白色的鹤羽氅衣,正立在梅树旁。 珠灵与银环知道他听到了将才话,相视一看,都跪了下去。 魏钊看了看门前立得如两块漆黑根雕的侍卫,又看了看寒风里衣着单薄的女子。开口道:“太后娘娘是准长春宫撤锁的吧。”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撤锁的旨意确实是昨日就下了,但他们这两班人却都没有收到撤岗的意思,着实有些尴尬。 魏钊走到宫门前。 “你们起来,去周娘娘身边伺候。” 说着,他弯下腰,单手操起了那框子炭灰往殿外跨去。 侍卫被他刚才那样一问,现在到当真觉得没什么立场过问。魏钊走了两步,回头问银环道:“是搁在西面道口那处?” 银环没想到他会亲自动手做这事,想着自己将才那席话,心里正愧恨。听他这样毫无责怪之意的问过来,请罪也不是,挡他也不是,愣是傻立着没有动,只怔怔的点头。 从云端跌下来的人,被摧残至此,哪怕是宫女侍卫,心里都是心疼和同情他的。但显然这个少年并不在意这些。这半年,他活得很自如,看书习字,侍奉周妃。也会问及外面的事情,上情深意切的的表文给先帝,只话思念,不论朝政。不得回应时也有懊恼,少年时代不被重视的千种滋味他尽尝过。但他从不消沉。 银环与珠灵还站在原地发愣,魏钊已经折返,怀里抱着一捆干柴火。 “西面耳放外堆的,你们不是冷吗?再去抱些回来。” 殷绣从内东门司领炭回来,魏钊与银环在庭中将将燃起了一堆柴火。 已将近黄昏,天却在这个时候陡然放晴了,明晃晃的夕阳余晖散落进庭中,将那株将死的老梅枝干染成了金黄色。 银环和珠灵蹲在火堆旁,往里头添柴火,年轻的姑娘,但凡笑起来就有鲜活的美,魏钊坐在石阶上,手上握着一枝枯枝翻动火堆,见殷绣从外头进来,便撑着石阶站起来。顺手解下身上的大氅衣铺于阶上,向殷绣伸出一只手。 “冷着么吧。过来。” 殷绣的心已经被殷茹的事纠起来很多天了,翠微点虽然近在咫尺,但日日夜夜都戒备深严,哪怕殿内透出的烛火,穿过碧纱后都显得深幽。她去翠微殿门前转过几次,却连殷茹的一丝声音都不听不见,反而听到了很多不大好的话,诸如太后已经拟出了殉葬的单子,郑嫔的正宁殿如今也是铁桶一样等等 但刘宪让殷绣等着他的消息,她好像就只能等着。隔了这么多日,见不到刘宪的人影,她也明白,要救殷茹希望渺茫。在宫里,每个人都自己的无可奈何,沉重的皇权和险恶的宫闱心计折磨夹缝里求生存的宫人,在幽深的水中,她也着实需要那样一只手,拽她一把。让她能露到水面上喘一口气。 想着,她稍露了个笑,她搓了搓手,着实觉得有些冷。 “什么地方搞来的柴火。” 银环道:“不晓得谁在后殿的门外头堆的,我们偷了过来点,刚好点得着。最后一些炭给周娘娘殿里点上了,我们就过来和皇子一道暖和暖和。” 殷绣坐下来,将手展开靠近火堆,劈啪作响的火焰一下子令耳边热闹起来,殷绣心里稍舒开来,口中却仍说道:“这样叫外头看见又是事端。” 珠灵道:“这有什么,绣姑娘,咱们这段时日瞧着你不开心,也每个法子替你开解,如今前头忙先皇的事都忙不及的,谁还会有心情过来寻咱们的不事,再说不会有人来的,外头那两个人我们也打点好了。” 殷绣笑了:“你们有什么好打点他们的?” 魏钊放下手中的树枝,接过一句。“你做的豌豆黄,便宜给他们了。” 殷绣一怔,忙道: “什么?你们把那一盒子东西拿出去给他们了?” 珠灵听殷绣这样一说,心里明白过来那盒子豌豆黄该去的去处,剜了银环一眼,“我就说那是绣姑娘特意做的” 银环也明白过来,但当着魏钊得面又不好明说。正尴尬间,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给了就给了,这两年,刘宪也把绣姑娘得豌豆黄儿吃腻了。” 宫门被打开,穿堂得风猛地就灌了进来,篝火迎着殷绣地面儿就扑了过去,魏钊伸手将她往后一带,两个人都没稳住身子,同时往后倒去,魏钊的手臂磕在石阶上,他皱了皱眉,喉咙里低沉的哼了一声,殷绣回头见自己的肩膀正压在魏钊的手臂上,慌得扶着银环珠灵站起来。 刘宪回身合门,门的缝隙夹扯住了他直缀的一角,他低手去解,却已有一双纤细的手替了上去,羊脂玉镯磕于门闩上,顿顿地响了一声,刘宪抬头,便迎上殷绣的目光。 那目光似乎在急于解释,急于求得什么原本不需要去求的谅解。 刘宪站起身,由着殷绣去解,她的手巧妙地把衣角拨扯出来,又细致地替他抚平。细风里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耳根发红。她借着靠得离他近,轻声的解释道:“知都,我那日想跟知都说的话,如今还是做数的。” 刘宪低头看着她,看着那双干净优雅的手。又抬起头来,向她身后的魏钊看去。魏钊眼中映着篝火的焰心,灼灼如炬。他突然明白过来什么。 殷绣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误会了将才的那一幕,生怕他因为误会自己与魏钊之间有情就不肯尽力救殷茹。便可以冷下声音来,回头对魏钊道: “二皇子,奴婢有几句话要与刘知都说。” 魏钊按住手臂,抬头向刘宪看去。这算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刘宪这样近的站着。从前在淑妃宫中,刘宪是母亲口中恶鬼一般的存在,身为男子,他也觉得这个阉人恶毒又卑劣,但如今再看他,那如清风明月般的气度,不卑不亢的姿态,几乎令自己汗颜。 这段时日下来,魏钊也从银环的口中知道殷绣与刘宪的关联,他为此甚至还训斥过银环。此时他心里仍着实不喜欢殷绣用那样的目光去看刘宪。 “刘知都,既然都吃腻了,为什么还要寻过来。” 在场的人,都从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口中听出了一丝微妙的意思。刘宪理了理袖口,向魏钊躬身行了个礼。 “奴婢请二皇子,赏奴婢与绣姑娘一个方便。” “我若不给呢。” 刘宪的眸子一动,他看向殷绣:“绣姑娘,你怎么说。” 殷绣的手绞缠在窄袖之中,指节交捏,难分难解。但她几乎没有一丝的犹豫:“绣儿是知都的人。” 魏钊闻声,忍不住跨前一步,“殷绣!” “二皇子,绣儿说过了,绣儿没有姓!” “我也说过了,我以后会把我的姓给你。” 殷绣的目光一软,眸光如同夜中幽深的水纹。 “您的姓如今,救不了殷茹。” 大陈宫里,最畅通无阻的就是权势,少年时代的人,对“权势”的感觉是最特别的,首先,他们有一颗干净的心,他们痛恨权势把持所有人的命运,鄙夷操弄权势,翻天搅海的人。其次,他们有渴望得到这样的东西。因为得到“权势”的同时,也要过关杀将,也要练就一身铜皮铁骨,修成铁石般的心肠。 这个过程经历岁月打磨,少年之成长,年岁之馈赠无不在其中。 魏钊在刘宪淡若月光的视线里,将一双手捏得实紧。 16.女人棺 长春宫门响了响,接着稀开一条缝。 门缝里飘进来一缕青色的衣料,刘宪回头,认出那是杨嗣宜的衣服。 他心里一沉。果不其然,门被一点点推开,杨嗣宜闪身进来,他猫着腰,有些不敢看站在刘宪旁边的殷绣。抬头看着刘宪欲言又止。 “怎么了?” 刘宪见他突然过来,心里本就觉得不好,问了一句,见他这副模样,心知是出事了。担心他在殷绣面前说出来,一时竟不敢催着问。 杨嗣宜见刘犹在犹豫,自己也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一巴掌拍在大腿上,一脸懊丧,他看了一眼殷绣,“哎哟,我给绣姑娘磕个头吧,知都,这事也瞒不住绣姑娘,翠微殿出事了。” 殷绣一把拽住杨嗣宜的衣袖。 “出什么事了?” 杨嗣宜往刘宪身后躲了躲。声音弱得很。 “知都,今儿晚上去送婕妤娘娘的郑司官突然被太后唤去明仁殿了,如今带着人过去的,是刘庆和邓婵。这会儿怕是已经要到翠微殿。” 刘宪觉得头顶被什么东西猛一刺,杨嗣宜一脸焦黄继续说道:“现在最要命的是,咱们安排下去的人等的是郑司官,见来的不是郑司官,不知道他们知不知变通,若是还照着咱们原来的计划安排婕妤出宫,一旦被识破,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刘宪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平息下来。 “现在翠微殿还进得去吗?” “封宫一个时程了。” 刘宪捏紧了手指,他明白过来,冯太后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甚至没有想过要利用他,冯太后要做的是,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罪名,然后正正当当地把他押到断头台上去。 “知都,现在该怎么办?” 话音未落,刘宪甚至来不及出声,却见殷绣已经抢先一步跨出了长春宫门,其间杨嗣宜被她撞了一个趔趄,扶着门框方站稳下来。他惊慌失措地回头看刘宪。 “哎哟我这张臭嘴,知都我我去把绣姑娘追回来。” “你别去” 这一声到异常的冷静,刘宪抬头。出声的是魏钊 杨嗣宜正要说话,被刘宪伸手按住 “皇子什么意思。” 魏钊走到门前,“我去。” “你?” “对,我去。” 魏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向刘宪,眼神无波,十分冷静,“刘知都,不论是你还是你身边的人过去,一旦暴露,你都会出事,只有我去,他们才不会把这个私放宫妃的罪名硬叩到你身上。” 杨嗣宜不可思议地看着魏钊,他脑子虽然灵活,却依旧没有转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刘宪低头沉默了一瞬。 “你要怎么做?” 魏钊抬起头,“杀人救人。” “不行,这样刘宪保不住您。” “保不保我,你凭良心,就算保不住我也不要紧,你护住殷绣就行。” 刘宪愣了愣,“皇子,不值得。” “值得,我心里明白,如今这个境地,保住你才能保住我自己。” 刘宪有些心惊,这个困于长春宫的年轻人,也能把全局都看入眼中。想他尚且如此,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抵额一想,回手扯住一脸不知所处的杨嗣宜,“安排在宣得门的人现在能收到消息吗?” 杨嗣宜忙道:“这太后哪里不至于想到得,现在应该能联系得上。” 刘宪点头,“好,你亲自走一趟。” 说完,他又转向魏钊,“殿西面的红罗帐子上浇了火油,走不了,就点燃。然后不要从长春宫过,带着婕妤绕道延福宫,然后去宣得门。出宫后,不要回头,一直往白马寺跑,去寺中寻一个叫济昆的和尚,如果你运气好,你舅舅徐牧,应该也在寺中。我只有一句话,不论你有多想,记着要把殷绣留下来,不管是你还是婕妤,就算被抓住,我都还有力冠冕堂皇地斡旋,但是殷绣,一旦出事,只能死。” 魏钊一惊:“你是舅舅的人。” 刘宪惨然笑笑,“我是你舅舅的棋子。” *** 从长春宫到翠薇殿的宫道大约只有百米,却是一条极老的路,宫墙上爬满结了坚硬的果子干藤蔓,十步一盏的黄绸宫灯已久修缮,蒙尘的黄绸透出灰黄灰黄的光,宫道上无人来玩,只有风,把殷绣一个人的影子,吹得七零八落。 殷绣朝着那座辉煌如光洞般的宫殿奔去,她不断地回想起两年前丽正门前的血流成河的一幕。她与殷茹被像猪狗一样的锁在囚笼里,看着父亲双手反绑,跪在刑场正中,兄长殷寒山跪在父亲身边,身后是族中百十男丁。 殷茹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入他们的耳中,男人们都侧过头去,彼此相望,即将在阴阳两端,大恨大爱之间,只能忍泪无言。 逆臣满门抄斩,市井之人是不会明白殷家人究竟为大陈付出了什么,甚至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大呼皇帝英明。在这如潮水般的人声中,殷绣没有流泪,她只是拼命地捏住殷茹的手。 没有人告诉她们好好活下去,但人几乎以本能强撑,摸爬滚打,不知不觉地就这么耗下去,活下去了。 时至今日,殷绣仍然不敢去回想那手起刀落,血肉模糊的场面。不敢回想母亲自尽是绝望悲伤的目光。皇朝的确中伤了英雄的魂,但后代不能以此为仇恨,人生本质无情,皇朝原是杀戮场,要入场,就要把生死置之度外,就要承受离散,和离散后,家族无尽的沉默。 殷绣明白,真实的家族命运是挂在魏家人的刀刃上的,她不反抗,不是她不恨,而上她明白,杀与被杀,不过是强弱,是立场的问题而已。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心痛,好在翠薇殿近在眼前,曼妙温柔的灯火柔情万种地充盈眼眸。 血色融于暖黄在她眼前痛苦的铺开来,中间混着零星黑色的斑点,殷绣这才发觉自己喉咙辣痛,胸口如撕裂一般的疼痛。 翠微殿是一座两层的高台宫殿,正方形殿身每面正中各出一扇向前的歇山式抱厦,使平面形成十字形。由于殿身和四抱厦的整体组合,大殿外观重叠雄伟。是大陈宫中少有的雄浑建筑。但其中的内潢却极精雅,青色的碧纱遮窗,东西两面植杏花,又有假山假水,相互掩映成趣。 先帝很喜欢这一处地方,在殷茹之前,从未把它赐予任何宫嫔妃。如今它的巍峨却流露出“死亡”的凝重。 邓婵正立在台阶下头,刘庆刚放进去,里面一丝声响都还没有传出来,她不知道是顺还是不顺,一根脊梁骨绷得如同干火棍子一般。见殷绣踉踉跄跄地过来,倒是着实吓了一跳。 她倒是喜欢这个聪慧可人的后辈丫头,这会儿唯恐她被情绪所引做出什么事来,忙赶在刘庆的人前头上去。 “你疯了吗?快回去!这会儿是什么时候你不会不明白吧!” 殷绣扯住她肩上的披帛,“刘庆呢!” 邓婵见她几乎立不稳,连忙反手扶住她。 “你玲珑剔透的一个人,怎么也要过来送死,刘供奉已经进去了,你能怎么样。” “我要见殷茹!” “清醒一点,你见到她又能怎么样呢?” 正说话间,殿前司的人已经过来了。 “姑姑,这是” 邓婵冷声“没你们的事,你们守着殿门。” 殷绣却趁着邓婵与人水话的当口,一把甩开了邓婵,身子往前扑去。殿前司的人愣了一瞬,立马反应过来,说时迟,立在前面的一个已经拔了刀。这些都是受皇帝节制的人。太后让皇帝把他们都调过来,明显不是冲着殷绣,而是冲着刘宪,这么一瞬,殷绣也明白过来,她逐渐知道刘宪的无可奈何,也庆幸他没有跟着自己过来。 然而殿前司的人并不会因为来得不是刘宪而有所顾忌,反而,这种情况下杀一个宫女也不是什么大事。邓婵被殷绣甩出去几步远,脚步站不稳地跌坐在地上。眼见着有人已经提刀朝殷绣过去了,骇出了一声尖叫。 那拔刀的人一怔。 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手中的刀却突然被人劈手夺下。灯火煌煌处闪出一个人,他一手搀住殷绣,一手执刀戒备。殷绣定神看去,魏钊一身玄色,立在耀眼的灯火下。 “二皇子,你来做什么!” 魏钊回头笑了,“你不是说我的姓救不了殷茹吗?刀可以。” 殷绣哑然。这是在煌天地之间,在她有生之年第一个与她真正站在一起的人。这十分要命,她原本以为“魏”这个字是她家族最大的伤口,然而如今这个魏姓的少年,叛出那汩汩流血之地,在荒在生死一瞬的档口,挡在了她的面前。 “殷绣,以后有事,不要去求刘宪,求我。” 这一声“求我”令殷绣目光一颤。那是一种不同于刘宪的洒脱与自如,在他这个年纪,在他所处之地,这种自如如同一道温柔又坚韧的光。 “二皇子,殷绣不值得” “刘宪也这样说。但我一直记得长春宫的第一夜,除了母亲,你是第一个肯为我受苦的女子。不管你怎么想,我魏钊要你。” 话音将落,殷绣的眼前一片血色污红,额头潮烫,她伸手一抓一把腥臭的黏腻,魏钊的刀已经刺入了前面一侍卫的肋腹。他喊了一声“杀!”如同在校场上操练的少年一般,笃定仍有那么半分的稚弱。 殷绣的身体失去支撑,屈膝跪了下去。人的骨头触碰到坚硬的石板子,发出一声脆响动了,一时之间,她觉得两年来的孤独和沉寂被魏钊手中的那把刀疯狂地切消掉了。她甚至想放肆地喊哭出来,长春宫清冷谨慎的日子,她要受够了! 刀见血则再无回头路。 人开杀戒,亦如同赌自己的命。 为女人开刃的刀说起来好像有些英雄气短,可到底又有什么好揶揄的呢? 对于魏钊而言大陈宫教人禁欲。 那人呢?人教大陈宫敞开衣襟,接受情/欲/杀/戮。 17.百花烬 崇明元年,腊月。 翠微殿走水,这座二层重顶的宫廷建筑几乎被烧成了一副巨大的黑木框架子。 千疮百孔的焦屋内,邓婵从其中捡出了七八具焦黑的骸骨,其中有一具是刘庆,有一具是一个女人,剩下的几俱皆是男尸,焦若黑炭,面目全非。 整个正月间,大陈宫内四处皆焚香。内东门司中的沉香、乳香、降真香皆被取用将尽,一时南方调配不过来,漕运上甚至征调了一只盐运官船来运配香料。冯太后后来觉得蜡烛无香,寡淡无味,命内侍省用龙涎香灌入烛身,造办上的人连夜铸了百只臂膀粗的蜡烛,夜夜烧于明仁殿内。 陈人爱香重香,宫中常斗以香道,或辅茶事却从未到如今这样一个地步。纠其原因,则是因为翠微殿的那场惨剧,翻起了所有人眼耳口鼻中的血污之气。 魏钊为救先帝婕妤免于殉葬,杀包括刘庆在内十余人,最后力竭不敌,引燃南边狭殿的罗帐,致使翠薇殿走水,宫人存出十余俱焦黑的尸体,经查,大陈宫对外称魏钊与婕妤一道葬身于火中。 这件事在朝堂和宫廷都引起了轩然大波。负责此事的刘宪被处杖刑四十,冯太后一是为了泄愤,二是为了推责,因此就算杨嗣宜已经代刘宪多方打点,但掌刑的人还是不敢放水。刘宪被打得皮开肉绽,在外头宅子上歇到开春,才勉强又能再进大陈宫当差。 这一年的春来得特别早,除服后,太后把殷绣带到了慈安殿,各宫的人也都各自归到了各自的地方,翠薇殿被封锁,冯太后原本就不喜欢那个地方,如今烧成了炭框子,也不修善,索性把那一圈子都围了进去,长春宫也跟着翠薇殿再次封在大陈宫的荫蔽之处。 三月初,汴京多雨,淅淅沥沥地连绵了一个月。隐忍一个寒冬而放的春花,才吐一丝艳,就被打得七零八落。接着,南边又出了一件大事——汝阳节度使徐牧反了。 这件事情一出来,年轻的皇帝突然想起了之前被他贬出汴京的枢密院使唐既,一问起才知道,这个人早在二月初就已经病死在外任的道上了。冯太尉知道其中的缘故,见皇帝急切,求将而不得,不时在朝上自愧亏待唐既,心里着实不舒服,明面儿上什么都不好说。 领着朝上的人推来挡去的打了四五日的太极,才终于从兵部荐出去了一个人,领兵南下抗敌人。谁知两军对垒,朝廷的军队几乎就是一盘散沙,不出半年,连丢数十城,最后连主将都抹了脖子,好歹是退到长江以北,受江南洪水季的影响,江水暴涨,才好容易拖住了战局。 后宫中,太后命人在给皇帝相看大婚的人,因仍在孝中,加上外头又有战事,所以明面儿上没有说。殷绣因掌管着太后宫中茶水的事,一来二去得到见了些名门望族的闺秀。其中有个叫程灵的女子,是程太师唯一的女儿,生得倒不算多好看,但沉静温柔,很入太后的眼。 说来,太后对殷秀到也挺和气,刘宪受伤在外面养伤的时候,太后甚至也把她放出去了半月,让她在刘宪的宅子里照顾。 但那段时日刘宪在这件事情上极其别扭,平日里绝不许殷绣进寝室的大门,一应洒扫饮食上的事,都是杨嗣宜寻来的人在照顾。 刘宪在外头宅子在白马寺的下面,一间山门之内是个空旷的小平台,通往正门,院内工字型台基上,前堂三件悬山,廊子后接二层歇山楼,极雅极静,格局复杂,殷绣在里面住了半月,也有很多未及看之处。然而回宫后,太后却时常有意无意地问起刘宪家中之事,大至其家眷几人,有何朝臣与他来往,小至他手边书本。 这种细到极致的怀疑和监视让殷绣有些哭笑不得。 刘宪当真是个孤寡之人,家中除了个烧饭的厨娘,就只剩了个四十岁的管家,偶尔有人进来打理院子,也都是杨嗣宜找来的。 除了这些人,宅子里再无外人进出。这是刘宪的规矩,他从来不在家中见客,即便有人来寻他,也都邀到醉仙楼去,他喜欢吃那儿的八珍鸭子,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九月初,长江汛期过了。皇帝在朝上下了一个旨意。让刘宪兼任汝阳观察使,与冯太尉一道南下去抗击徐牧军中。这其实是一个监军的角色,大陈历来是有宦官监军的惯例的,其原因还是在于皇权对军权的不安感,历代皇帝总想把自己身边的人安插到军中,然而,其实大部分宦官完全不通行军作战之事,在任上倒是一心一意做着皇帝的眼线,将领们在这些歪酸人的目光下束手束脚,因此在历史上也出了很多军队因看不惯宦官专军权而哗变的事。因此先帝在时,刘宪从不准这种事情发生。 如今这个安排意思就很大了。一方面是要刘宪真刀真枪地替大陈卖命,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有一方面,就是借军队的压力,除掉刘宪这个人,这是太后的意思。 刘宪心里明白,但在他眼中,这也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机会。 走之前,他去慈安宫看过一次殷绣。 过了九月,殷绣就十七了。眉眼间的秀丽全部舒展开来,女人最好年岁的美充满着鲜活的生命力。刘宪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慈安殿的台阶上,指点着宫人晒伏茶。 身着青色合欢花纹绣的儒裙,肩上挂着水绿色的披帛,在光荫里婷婷而立。宫人们看见刘宪独自走进来,便识趣的各自避开。 殷绣在阴处冲他笑了笑。 “他们见你都走了,谁替我翻这些茶?” 刘宪理起袖口,屈膝弯腰。 “我替秀姑娘做。姑娘站着吩咐就是了。” 殷绣低头看向他。他已经换下了公服,穿了一件皂罗衫,束角带,穿革靴。一副富贵闲人的做派。 “你今日就要出去吗?” 刘宪的手捧起一抔茶叶,苍劲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 “嗯。明日出发南下,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殷茹吗?” 殷绣眉头轻轻一簇,旋即舒展。 “你能见她?” 刘宪不置可否,修长干净的手翻拣茶堆中杂叶。 殷绣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弯了目不再问。 “不用带什么。知道她安好,我就放心。” 刘宪抬起头。 “绣儿。” “嗯。” “还是那一句话,我必竭力护你与殷茹周全,如若不然,不得姑娘准许,一生不恕自己。” 殷绣眼底含笑,柔静美好如阳春初放的花。 九月初。 刘宪与冯太尉离汴京南下。皇帝将北面两大节度使的兵力全部调集了过来,徐牧一方也联合了南方两个属国一道反帝,战局一度在长江两岸陷入僵局。 次年年初,程太师之女成灵入宫,皇帝未出孝,暂时安置在慈安殿中,由殷秀服侍。但皇帝并不喜欢她,甚至正眼儿都没有看她一次。转而迷恋上了外头勾栏中的唱诸宫调的一个倡家人。 那一年正是勾栏生意昌隆的时候,不论风雨,瓦寺棚中都人头攒动。演出杂剧及讲史、诸宫调、傀儡戏、影戏、杂技等各种伎艺的艺人不问战事,日日夜夜,笙歌不断。 皇帝在朝堂上不顺,不时前来消遣,一来二去有了好些民间相好,甚至还把那个唱诸宫调的人接进了宫,一时之间,民间传说:“学这几分薄艺,胜似千顷良田。”冯太后因此几乎和皇帝决裂,也没能逆皇帝的心思。 此事令朝中众臣甚为震动。几个文官联名一连上了好几道折子,奏请皇帝不要如此荒唐行事,皇帝三番两次地被抓在龙座上批?斗,有一天着实烦了,下旨殿前司赏了为首两个人廷杖之刑。 要知道,文官在大陈地位极高,如今被皇帝搞得如此斯文扫地,几乎是要了命,一时之间,数十人挂印回相,几十人跑到程太师和胡相的府邸抱怨哭述,朝堂乱作一团。 就这么又撑了两年。大陈的朝廷几乎就成了个花架子。皇帝索性连朝都不上了,夜夜陪着那勾栏出来的美人,把所有事都丢手给了自家丈人。眼见着就要出孝大婚了,程太师觉得自己像被油煎一样,熬得苦不堪言。 崇明三年,初春。 打打停停的战争终于露出两方胜败的苗头。徐牧的军队攻破了冯太尉的长江防御,一路势如破竹,即将杀到汴京城外。与此同时,岌岌可危的大陈宫还听到了另外一个令他们毛骨悚然的消息。 前线回来的人回报,他们在阵中看到见了魏钊。 他还活着。 18.龙蕊香 这个消息令冯太后头皮都炸开了。 是时正临近亲蚕礼,宫中无后,冯太后无心在此事上,委了程灵代祭。在整个大陈风雨飘摇的时期,这个亲蚕礼实在有些不尴不尬。加上程灵未册封皇后,内东门司并没有为她准备鞠衣。赶在这个当口,内东门司的人心散了一半,太后不过问,几乎没有人愿意为这个没正经名号的主子用心。 程灵这个人很在意规矩和礼数,平时其实极好说话,但从不肯损自己一分脸面。在冯太后和其他人面前,每说一句话,都会仔细斟酌,力求得体有风度。像内东门司这样的事,底下人不尽心,她是绝不会开口亲自去问的。 眼见日子近了,内侍省连筹备、指引的人都派不下来,程灵处境着实尴尬。殷绣去内东门司寻郑司官,却没有见到人。司内只有两三个小内官在抄册子,全然不见从前人,物品往来不停的热闹样子。 殷绣正欲问案后的小内官,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清灵的声音唤了她一声。 “绣姑娘。” 殷绣回头,长春宫的珠灵站在一盆云松盆景的后面。手上抱着一匹褐色的麻布。云松干萎,衬着珠灵干瘦的身子,青色的襦裙被穿堂过来的风吹起,勒出嶙峋的轮廓。殷绣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了,不想她竟消磨成了这副模样。 “过来取东西么?”说着,殷绣低头细看了看她手中。 “从前从不至于给这样的布料子啊。” 珠灵吸了吸鼻子。“娘娘眼睛如今受不得一点点光,寝殿的糊窗纱残了,没有人来修缮,我想着过来找些麻布对付上。” 殷绣在慈安宫,不敢随意往长春宫走动,倒是很久没有听过周妃的境况了。不过,如今连未来皇后都是这副境况,周妃的处境可想而知。 “周娘娘的咳疾如何了。” 珠灵将殷秀拉至背风处,“没好,但也没见不好,还是从前的那个旧方子吃着,药都是杨内官关照着送来的。刘知都走了以后,长春宫还能过出日子,几乎都靠着他。我想他也是看绣姑娘您的面子,你下回见着他,可替我与他说声谢。” 殷绣点头应下。 “银环呢。” 珠灵苦笑。 “绣姑娘还不知道吗?”一面说,一面冲里头努了努嘴。 “这两三日,丽正门的守卫收了内宫人的银子,偷偷放宫人出宫。郑司官这几日都不见人,恐怕是出去了。银环昨日也在收拾细软,今晚就走了。” 殷绣一怔。 “什么?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珠灵摇头道:“不走就不掉脑袋吗,听说,朝廷的军队已经完全抵不住了,也就这几天,叛军恐怕就要进汴京城了。就大陈宫这个城门守得了几日。” 殷绣想起前朝李皇帝焚洛阳行宫的事,大概明白过来。 “你们是怕皇帝会像前朝皇帝那样焚宫吗?” 珠灵道:“到也不完全是,说起来,我也想劝绣姑娘,此生能有这么个机会出这个樊笼,如何不走,姑娘这样一个人,若能走到大天地里去,自然能有自己的道理,何苦把这辈子交给到阉人手中。那些人啊看起来富贵,可过得都是只有自己知道的苦日子。” 这话犀利又敏锐。殷秀笑了,这些年,珠灵这个女子也当真是历练出来了。 “那你呢,你不走吗?” “我走了,周娘娘就活不了了。所以我有我的命,若能和娘娘一道活下来,我就活着,后头的朝廷总不至于不要人伺候吧。” 殷绣十分感慨,情不自禁地点头赞叹。 “不想你如今,竟然如此透彻。” 二人正说话间,杨嗣宜从外面进来,珠灵知道他与殷绣有话说,便与人见了个礼,说了几句道谢的话便告辞回长春宫了。杨嗣宜带着殷绣进里间去坐。此时已近黄昏,春时的天还不算长,乌青色的云压下来,眼见着就要下雨。幽深安静的青苔腾出湿润的香气来。 杨嗣宜没有让小内官们挪动,自己都下面柜子里去翻灯烛和火折子。点了灯又把所有的门都合上。风被禁在外头,室内渐渐暖和起来,杨嗣宜搓着手殷秀对面在坐下来。 “姑娘是来问你家那位陈主子的事是吧。” 殷绣挑灯,“原本是想来过问一二的,这是不能再拖的事,等临到亲蚕礼那一日,若是没有那黄桑服,怎么样都是看不过去的。不过如今我知道你门内东门司这副样景,也不好替她再折腾什么。只是,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又这么不尴不尬地住在宫里,你们再不济,也不好让她难堪。” 杨嗣宜去年升了供奉官,顶了刘庆从前的职务,只是没在太后跟前伺候。刘宪不在宫中,内侍省的人几乎就仰头看着他。此时郑司官不在,跟他说到也是一样的。 于是,杨嗣宜回头询后头坐着抄册子的内官。 “你么也是不会变通,她既然是太后看中的正经大主子,鞠衣就用太后从前作皇后时的改就是了,哪里能弄得绣姑娘这样不好做。” 小内官停笔,面上到有些委屈,“杨供奉,这可不是我们能做主的,郑司官不在,谁不要命了,敢去动太后从前的那套东西。” 杨嗣宜似笑非笑道:“怎么,他也往外头奔富贵去了,他东边那套宅子不是叫他相好的给败了么。” 那小内官原是跟着郑司官的,如今顶头上的人被杨嗣宜这样一揶揄,好像敲打自己一般,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的。跟着顶了一句上去,“如今这世道,奴婢要但凡有个出路或一门三分地的,也早出去了,只是没有我们郑司官那样的造化。” 杨嗣宜笑了,回头对殷绣道;”这孩子说的话,也有道理,钦天监算的亲蚕祭是哪一天来着,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大陈宫啊,恐怕都撑不到那一天,到时候,还有什么鞠衣不鞠衣的事。” 殷绣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当着其他人再场却不能问,便迂回了一句:“你们知都最近有信过来吗。” 杨嗣宜冲殷绣眨了眨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绣姑娘,为了你啊,我们知都大人是把头发都要抓掉了。” 这话并没有表面上听起来这么简单,但殷秀还是顺着他的话去想象了一下那个抓掉头发的场景。刘宪走了两年,这个人吧,太利落干净,一分狼狈和不堪都不曾露于人前,要是没有杨嗣宜这张嘴,殷绣无法在他身上找到零星半点的滑稽。 殷绣正在心里头乐呵,慈安宫宫人过来,说是程灵寻她。 殷绣便别了杨嗣宜,回至程灵处。 进去时,却见冯太后也在。询问了几句关于亲蚕礼的事,殷绣说起内东门司的境况,太后并没有作声。问起鞠衣的事时,殷绣把杨嗣宜的那个意思回了一遍,太后听后沉默了良久,手指一直在红木案上轻轻地敲叩,殷绣到没觉得有什么,程灵却听得心灰意冷。 太后走后,殷绣伺候程灵梳洗。程灵梳的是龙蕊髻,配以交加白玉齿梳为饰。龙蟠凤翥一般,自有豪迈之风采,与程灵这个人不大相配。这种发髻复杂,殷绣命人移灯过来,细致得替她拆解。一面道:“原不是流苏髻么,怎么到改了。” 宫人从镜中看了一眼程灵,并不敢答。 程灵闭着眼睛,呼吸有些沉重,她沉默了一会儿,方说了一句。 “太后命改的。” 殷绣解珠花的手稍微顿了顿。 “程姑娘到也该宽心,娘娘也是对您期望高,再过不了几月了,官家就出孝了,到时候大婚啊,还有比这更繁复的冠发要受的。” 程灵仰起头,她有一段修长白皙的脖子,无关虽不美艳,却端正清雅。 她看向殷绣。 “你欺我是个浅薄的人么,外面战事都到这田地了,我哪里想什么大婚的事。我是不知道该如何不辜负太后的看重,劝得回官家的心,能用在国家社稷上。” 殷绣拆下她头上最后一朵珠花。 “官家人年轻,勾栏上的人新鲜也” 程灵按住她的手,“好了,她们这样说也就罢了,你就不要与我说这些话了。如今,就算我能劝得回官家,恐怕都已经是晚了。这么个朝廷,处处都是碗口大的伤,连我父亲都有其他的心思了,却独独把我卖了进来,想我这样一个干净的人,不明不白留在这个地方被人糟践。” 殷绣一时语塞。 “你今儿回太后话的时候,我也听清楚了,丽正门都成了个买卖场了,宫人们这样的行径,太后也不施雷霆,估摸着大陈宫也要弃了吧。” “弃便弃了,无论以后朝廷在哪里,太后与官家是不会丢下姑娘您的。” 程灵看了一眼镜中。镜中人干净清明,却露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冷笑。 “那你呢,你也会跟着走吗?” 19.故人归 殷绣没有回答。 程灵回头看向她,“你跟着我这么久,我也能看懂你几分,你是殷相的长女,十二三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过你的名号,我们这个年代,男人的笔墨和口舌都没有遮拦,咱们越是干净,他们的笔墨就越是要污上来,到把好好的姑娘传出了令人遐思的名声。当年刘知都去你殷家府上求过亲,恐怕就是看了那些东西。后来你们因缘际会,逢在这大陈宫里,身份一换,成了如今这种关联,其实我不明白,你如何甘下心的。” 程灵的话,其实与珠灵是一个意思,然而基于身份的不同,她比珠灵更直白,更犀利。不知道为何,在珠灵那里,殷绣感觉到的是支撑和理解,在程灵这里,殷秀却被那居高临下的感觉压得不是滋味。 想着,她也看向镜中,镜中映出二人迥异的两张脸,一张清秀温柔,一张自矜自持。 “若能干净,谁不想干净呢。可人总要活呀,还想活得好一些,像姑娘,希望一生矜持贵重,不失仪态,像绣儿,就希望活轻些,日子松快些。到了这个位置上,绣儿不敢去想过去的日子。想多了,就是伤自己。” “那你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出宫。” 殷绣低头,“或许谁都能走出去,但绣儿出不去。” “为何?” “刘知都在军中,他没有害我,我也不能害他。” “那你就会跟着太后走了?” 她又问了这么一遍。 显然程灵并不知道刘宪与徐牧之间的默契,她仍然认为这只是这对对食夫妻可笑的鹣鲽情深。 殷绣却想起了刘宪魏钊和殷茹,整整三年,似乎就快到了和这些人重聚的时候,她心里却有些惧怕。这种怕是对王朝颠覆,改朝换代的恐惧,是对天道轮回,皇权更替的畏惧。 这座安静的大陈宫,即将翻天覆地。但她始终渺小,看似与此事毫无关联,却关情其中,如泥潭深陷,说不清楚。 三月十八。亲蚕祭 这项祭祀礼在前朝几乎就已经成为一种形式,虽然大陈宫中分别修筑有观稼殿与亲蚕宫,但历帝后都只在就祭礼当日驾临,平时仍由内侍省打理着。越是形式,祭祀礼的仪式就越繁琐。从前的亲蚕祭从斋戒到供蚕母,在到升坛,祭礼,几乎要折腾后妃三日之久,如今因宫中凋敝,皇帝无道,除了程灵之外,并无一人临亲蚕宫。就连冯太后都推头疾发作,避在宫中。 程灵身上的鞠衣并不合身,青黄色的衣尾拖拽过汉白玉砖,她一早熏过檀香,厚重的佛香经身体的温度一蒸,将程灵整个人包裹地越发肃杀。青黄色的人影透过亲蚕殿镂空的鹦鹉纹窗格,如同支离破碎又重新被金子修粘到一起的古瓶。 殷绣是宫人,也不能入亲蚕宫。只能同其他宫的人都是人一道候在亲蚕宫外。 据说整个汴京城都在几天之内散成了一座空城,勾栏棚子里歇了业,偌大一个彻夜不休的场子,两三天就遣散了,各大官府大宅也都将细软装箱,准备撤往北方。一个汴京城,连一个为皇后执框勾的诰命妇人都寻不到。程灵几乎是顶着最后一口皇家妇人的气儿,独自一个人行整个祭祀礼。 社稷名生之大事,仓皇衰微的国运,这两相映衬之下。程灵一人独自面对,这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而言,这无疑是一件很惨烈的事。 殷绣不愿去想这种心境,一个人走到墙阴处候着。在外面立得久了,隐隐有些沁汗。钦天监算过的日子到底是好,天大晴,潮了大半月的柳絮终于挣脱了束缚,成团成团地沿着宫墙边沿翻涌而来,那架势不弱,虽是无骨的风流软物,却也有其汹涌的姿态。 殷绣正看得出神。 突然听见前面正华门喧哗起来,细听之下竟然有戈矛刀剑击撞之声。 亲蚕宫就在正华门的背面,不过须臾之间,喊杀声就陡然逼近。前面跑过来两个小内侍。 “绣姑娘,了不得了,叛军从正华门和丽正门杀进来了,您赶紧跟着着程主子从南面退吧。” “什么?” “快走吧,绣姑娘,再外就走不了了!” 亲蚕宫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殷绣回头,殿内光线极暗,程灵迎着门外灿烈的阳光,整个五官眉目几乎都吞噬其中。 “为什么要退,他们是贼,我才是主,你们要我退到何处去。” 殷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片喊杀声中宫人四散奔逃跑。宫门洞开,宫外干烈的春风涌进,空气里逼人的血腥之气袭来,宫随风灌袖。墙角的柳絮被一下子卷入晴空。天高云淡,肆意起舞。 殷绣来不及与程灵再说什么,叛军已围住了亲蚕宫。为首的将领举刀号令道:“听好了,二皇子的原话是,锁拿贼人魏通冯惠等人,另不得伤宫中任何一个女子,若有违抗者,军法处置。” 突袭大陈宫,不论从犒军和夺权的角度上来说,叛军都没有必要对大陈宫仁慈。 古来夺宫逆权,哪一个不是在温柔乡富贵窝里劫略纵欲,一享成败之趣。因此如今独提出不伤女子,这绝不是什么叛军的仁义之举。殷绣听到魏钊的名号,眼中一热。 他真的回来了,而且,怕她有损,赦过了所有大陈宫的女人。 程灵因着皇后鞠衣,到被另眼相待,被尚算“客气”得带走了。殷绣则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被人锁了手脚押走,带到了丽正门城墙后的空地上。 空地前已经聚满了宫人,皆被锁缚地动弹不得。殷绣看了看周遭,丽正门后面的宫道上死伤无数,被一场腥风血雨洗刷过一轮。但门前竟然没有什么打杀过的痕迹。这就表示宫门不是被人从外面攻破的,而是从里面打开的。也只有这种里应外合的手段,才让驻守大陈宫的守军措手不及。在两三个时辰之间,就失去了对大陈宫的控制,也令冯太后和皇帝连外逃的机会都没有。 殷绣抬起头,见杨嗣宜站在宫门墙上,与叛军的将领说着什么。心里便明白过来,刘宪兵不血刃,取了大陈这一朝的命门。 殷绣正试图寻觅刘宪的人。却听场中的一个将领高声喝道:“全部跪下。” 宫人的膝盖本来就不是自己的。 跪天地跪主子跪父母都是使得的,生死之际,蝼蚁也没有必要要什么气节。那将领一说,空地上便想起了膝盖骨与地面磕碰的声音,虽然都心有惧怕,却仍然仪态庄重,礼仪慎重。东风习习的丽正门后,罗衣软袖摇曳,众人屏息凝气,竟有十分荒唐的庄严感。 “行大礼!” 殷绣随着众人一道伏身。手腕上扣着镣铐,行礼之时,镣铐与地面儿磕碰,伶仃作响。周遭众人也在这伶仃声中惊出了一丝表情。所有人都不免心惊,沉寂多年的大陈宫,竟然从这一声声屈辱的镣铐声中,破土一丝鲜活的生机。 殷绣垂头看着地上青砖的缝隙,远处血如今一丝一丝的渗了过来,将砖缝中的青苔染成了红色。她突然记起三年前长春宫门前的那一幕,魏钊的血也是这样渗在地缝里。 “绣儿。” 那个画面还没有从眼前散去。殷绣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人声。那声音自如畅快,如头顶掠过的随性的风。 殷绣抬头。跪伏的人群前,他身着光明铠,一手引缰,一手按剑鞘,稳坐于马背之上。常年不见阳光的长春宫曾将他的皮肤养出雪般苍白的颜色,如今他到比从前黑了不少,却也更加棱角分明,目光年轻而有力,眼中擎着的那抹笑,却还是像当年一样。 “绣儿,过来。” 他迎向迎风而舞的柳絮,朗声于众人面前这样唤她。一切如同幡然回到三年前的长春冷宫里,他读书临字的间隙抬头、也是这样亲昵自然地唤她。 “绣儿,过来。我渴了。” 生活细节如同年轻的鸟羽,细得令人绝望又无聊,但殷绣担起的一切,又都是那么周到美好。女人之于生活的过去,和男人之于江山天下,杀伐决断的如今。在丽正门的空地上轰然碰撞在一起。殷绣的心发出又酸又软的疼痛。 但却情不自禁地笑。 他终于回来了。 于是,她撑着地站起身,拖着身上沉重地锁链,穿过跪伏的人群,慢慢地向魏钊走去。风扬罗衣,柳絮吹面,风里血腥消隐,满是落花时节人生再逢的情怀。 魏钊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直到她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马下。目光相触,殷绣抬起手来,镣铐沉重,她抬到一半就有些发颤。她仰起脸,明媚地笑开。 “你就这样对我。” 魏钊也笑了,他翻身下马,伸手托住她半举的手。 “你要如何处置我,不给茶还是不给饭食?” 说着,他接过军士递来的钥匙,半屈一膝跪下来,亲手为她解身上的镣铐。其实他并不太会解这个东西,生怕弄疼她,只能试着力气一点一点来。 殷绣低头看着他的脖颈。 “是不是比长春宫的灯扣难解。” 噼啪一声,锁牙后退。 魏钊轻轻将她的一手退出来。将镣铐往臂上一挂,站起身来。他已经高出她整整一个头了。殷绣仰头,当年那个在翠微殿前,唯一一个和她站在一起的少年,如今修炼了波澜不惊的心性和坚韧的筋骨。终于又和她站在了一起。 “你的灯扣更难些。绣儿,我很想念你。” 20.烟云泛 殷秀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大陈宫是杜绝情与爱的地方,斑驳古雅的宫墙锁困着百年王朝的腐朽与麻木,她和宫里的人一样,不敢仰长脖子望出去,怕受那引颈之后的一刀。空余生活的岁月里,拼命地把茶点出雅致地香,育瓶中花吐出艳色,焚一炉名贵的瑞脑香,然后同优雅如偶像的女人对坐,隐晦的谈起“寂寞如深潭。”继而在落帐覆被之后面红耳赤,一身震颤。 她是宫中的女人,她有所感,但她说不出想念。 所以,当魏钊说出率然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殷绣觉得自己僵了五年的脊背酥疼起来,像当年在翠微殿前,听到魏钊向她喊出的那句:“我魏钊要你。”时一样,似乎终于可以跟着他冲破大陈宫的绝望和寒寂,她迫切地想表达些什么。但同时她又觉得沮丧,无数情绪在脑中,口中却找不出一个宣泄的词。 魏钊并没有在意她此时的沉默。 他翻身上马,向她伸手。 “上来。” “去哪儿啊。” 殷绣没有骑过马,猛一上马背,只觉得坐不稳,她明显感觉到身后的魏钊挺直了背给了她凭靠的地方,那双握缰绳的手就在她眼前,不在白皙细嫩如富贵闲人,左手虎口处有一道极长的伤疤。殷绣半侧过头去,他的鼻息就在耳边,与温软的柳絮一道撩拨着发鬓。 “我在宫里听说。您也入了阵?” “嗯。杀伐杀伐”他低头看向她。“自己握过剑才知道手握杀伐是什么意思。” 殷绣听明白了他话外那层如今还不能明说的意思。她想起,在长春宫见到他的第一夜,魏钊告诉她,等他做了皇帝,就把自己的姓给她。那时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如同绝望中聊以自/慰的荒唐想象,如今,真的就在眼前了。 “究竟带我去哪儿。” “不去哪儿,带你在这大陈宫里,纵回马。” 殷绣低头笑了。 “你笑什么。” “笑您不稳重。” 魏钊提臂打马,鞭声甚响,马吃痛扬蹄,殷绣慌地一阵抓捏,抓主了魏钊的手腕。魏钊一手握缰。一手稳住她的身子。 “就这一回,从前我看你在宫中行走,每一步都要走得慎重有仪。那会儿我就想啊,有一天能带你骑着马,畅快地从垂拱殿门前跑过去。如今是有些幼稚,不过就这一回,你o乐意笑就笑。” “您还在意过这些事啊。” “嗯,那段日子,眼睛里能看到的,都是这些,好在” 他不自觉地笑了笑,“你人长得好看。” 人和人的关联,恍惚之间就能进一步,魏钊看似轻佻幼稚,实则诚恳,甚至是细致地体贴到了殷绣无法言说的想法和情感。两人分几年再见,他终于不再青涩,言语中的那自如与游刃有余,无不宣示他要对这一段关系的信心与欲望。 殷绣松下背上的力气,慢慢地靠向他。 “绣儿,带你见个人。” “见谁。” “我已父母双亡,就带你见见我舅舅吧。” 垂拱殿外站在两个人。一个是胡相,一个是吏部侍郎白庆年。二人皆是从自家府上赶入宫的,一人着黄褐色燕居服,一人穿白色襕衫,两人都清瘦,轻飘飘地站在深褐色的隔扇门前,竟显得有些仓皇。见魏钊与殷绣过来,二人相视一看,都有那么一瞬的犹豫。 白庆年毕竟年纪轻些,脸面上拉得下去,捏了捏手,还是走到阶下跪了,行了个叩拜的大礼。拿捏了一下措辞,还是唤魏钊二皇子。胡相是朝上的老臣了,从前虽然也算是和刘宪有些默契和往来,可打心眼儿里他不觉得要把自己算成刘宪那一党的人,他不过是眼睛清明,知道怎么斡旋而已,如今要让他去跪一个自己从前看都没正眼看过的冷宫里的皇子,他还是有些别扭的。 他站着没动,魏钊却已经先扶起了白庆年,又向胡向拱手。 “二位是大人是收过刘宪的信了?” 白庆年应道:“刘知都的信上没说日子,臣是巳时过了才收到消息,知道皇子您与徐大人已经入宫了。” 魏钊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垂拱殿。 “嗯,二位大人为何不进去。” “徐大人进挟殿去了,让我与胡相在外面略候一候。” 魏钊回头,看向殷绣。 “垂拱挟殿别有洞天吗?” 殷绣的目光有些微妙。她侧面看向西边的那间挟殿。殿前隔扇门的腰华板上雕着巧夺天空的龙纹,而那龙纹的造型和其他宫殿的雕刻手法都不一样,一刀一刀都是当年刘宪亲手所刻。整座挟殿的桌椅榻案都是紫檀木所造,奢华至极。虽然是设在垂拱供先皇议政间隙休憩更衣的地方,却是除了皇帝与近侍之外,擅闯就要斩首的地方。殷绣隐隐约约觉出了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的野心。但她不好在这个场合下明说。 便淡道:“是从前先帝的休憩之所,先帝极喜欢。” 魏钊从她目光之中读出了她话中的未明之把意。也明白她何为要藏话。便把这个话头断在了这里,回身道。 “嗯。二位大人先随我一道进去。” 垂拱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散了,此时殿内没有点灯。格扇门被推开后,外面灿烈的春日晴光一下子铺泄在殿正中挂着的那副万里江山图上,图侧的紫檀禅椅上坐着一个人。垂拱殿里本没有椅子,那椅子是从狭殿中影拖过来的,看起来拖地十分随性,乌青色的地上留下了两道白色的刮痕迹。那人将好在光的荫蔽处,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只手露在有光处,这只手的皮肤极其的白,手指瘦得有些吓人。捏着一只白玉石的香炉灰拨子。殷绣嗅到一丝海南崖香的味道。 “绣姑娘,先帝以前是不是只爱龙涎的气味。” 那人开了口,却仍旧没有抬头。 殷绣稍屈了屈膝,“听刘知都说,先帝并不爱香,便是垂拱燃什么,他就受什么。” “哦。” 那人好像悄悄地叹了口气似的,微妙地沉默了须臾。 终于慢慢站起身。那张脸终于暴露在穿门而过的窗下。那是一张与刘宪和魏钊都不相同的脸。怎么说呢,殷绣觉得他甚至不像一个在朝为官,或者封疆大吏该有的脸。这张脸的面相极其风流,虽然年岁有些大了,却丝毫不显老相。很像那些在勾栏棚子里撒白银,听花戏的富贵文人。 “钊儿,所以我说,你父亲配不上你母亲。他也就会呷莫他那一口茶。真正有情有爱的东西,他晓得什么。” 殷绣听着他这样揶揄先帝,心里却莫名的畅快。 魏钊也好,这个人也好,他们和过去的大明宫里的人有天壤之别的气质,虽然野心和欲望都是一样,却让她觉得鲜活而生动。 “徐大人,您搁手吧,让绣儿来伺候诸位大人。” “你认得我。” 殷秀上前,接过他手上的玉拨子。 “大人不也认得绣儿吗,大人,您爱哪一口茶。” 徐牧看着她得体周到的动作,不觉笑了笑,“在这垂拱殿,就要品龙凤团茶,寻得出来。” 殷绣点了点头。“绣儿去狭殿里寻一寻。几位大人稍侯。” 殷绣沏茶进来时,四人正立在龙座前说话。 魏钊皱着眉,徐牧也掐着下颚,听胡相说着什么。 殷绣奉茶,四人都在沉默。茶喝了一半,魏钊开口道:“所以胡相的意思是,武将可以杀,文臣必须招抚?” 胡相道:“不是老臣要去给那些酸带子争什么颜面,只是我大陈历来就重文臣轻武将,说句不好听的,先祖皇帝开国那会儿,是下了圣旨说文臣可不跪皇帝的,如今二皇子和徐大人的这个事,若要安安稳稳的渡过去,关键之处一定是落在那些人的笔和口上。要说简单,他们一句皇帝失德,二皇子取而代之就过去了,要说复杂,这就很难说干净了。” 胡相终究不敢当着魏钊和徐牧的面儿说“谋逆”两个字,但魏钊还是认同他的意思。 他握着手中的瓷盏沉默,徐牧卡口道:“刘宪与我说的意思是,先要拿住一个起得了头的。文人的朝廷,师门关联甚广,拿得住师,就捏得住徒。” 白庆年道“要说如今这个朝廷起头的,那就只能是程太师了。可是这个人顽固得很,自己的独女儿又几乎许给了皇帝。虽然还没有册封,无名号,可他和太后是有默契的,他这会儿是一门心思的为朝廷,这几年皇帝不管政事,大半个朝廷都是他在操持,要说得动他恐怕难。” 这样一说,四人到都陷入难处。 魏钊开口道:“冯弼的军队现在在何处。” 徐牧道:“在汴京城外,杨副将拖住他们好让我突袭大陈宫,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 “嗯,刘宪这个办法是好,他一旦分兵过来,汴京城就要丢了。” 徐牧点头,“但也险,若他当真分兵,你我就是翁中的鳖了。” 胡相接了话过来,“其实刘知都看得还是全的,如今冯太尉手上的军队都不是朝廷的,一个是北边王盏的军队,还有一个是中原顾阳的军队,这两个人把自己地面儿上的人借给冯弼去拼了个七死八伤,早就心里不自在,如今就看皇子和大人,能不能安住朝廷,若能安住朝廷,招降他们二人就不是什么难事。” 21.她的盏 白庆年想着什么,突然露出苦笑。 “如今这么一说,程老怕真会一根白绫来殉他的名节。” 徐牧笑出了声,手中的茶水荡漾。 “白大人是吧,你这话说得实实在在。不过没了他在这个人,你就举不出另外一个人来了?” 白庆年和胡相都是脑子灵活,口舌巧妙的人。刘宪看人很清楚,这些人没什么气节,又都自诩是官场里游刃有余之辈,不肯承认自己的腰杆子软,是风云变幻之际,极好的借力。 果然,徐牧这样一问,白庆年当真仔细得将朝廷上的一群老文人过了一遍筛子。 大陈朝的师门观念很重,将将入世为官的人,几乎都要在朝中扒出那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拜入其门下,日后升官好有个门路,这也是造成大陈朝廷到这一代,党派林立的原因。白庆年仔细想了一遍之后,除开举家北逃的人之外,还当真列出了那么两三个人。然而追源下来,这些人竟然也是师出程太师。 四人再度为难。 魏钊搁下茶盏,“这么遭,明日我去一趟太师府。” “魏钊。” 殷绣唤了他一声,这一声出来,徐牧眯了眼,胡相和白庆年终于认认真真地将殷绣看入了眼中。 她从前是不会这样唤魏钊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垂拱殿上,她就这样唤出来了,连她自己都在众人诧异又惊奇的目光中吓了一跳。 她忙低下头,日过正午,偏西,从另一处窗格里从新落进来,她羞赧的容颜娇羞可爱。魏钊松了眉。 “绣儿,你说。” “有一个人或许诸位大人能见见。” 胡相没有出声,白庆年也没有开口,倒是徐牧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谁?” “程灵。” 胡相嗤了一声,开口道:“这就是你们这些宫女看得浅的地方,他堂堂一三朝元老,天下读书人的表率,恐怕宁可舍了自个的女儿。也不舍自己的气节。” 殷绣没有去应胡相的话,只是低头轻轻地答了一声“是。” 徐牧以手顶额,他看了一眼魏钊,又看向殷绣。沉默须臾,突然笑道:“难怪刘宪看重你。” 说着,他提了声音。 “绣姑娘,你这话,没有说完。” 胡相与白庆年此时到没什么心思去考虑这二人的默契何在,然而他们仍然觉得有一丝好奇。女人是很容易隐没在宏大的变迁和更替当中的,哪怕这个女人与魏钊同乘一马,一道进入垂拱,在他们眼中也就是个样貌好看的宠儿而已,所以她胆敢抬头,甚至开口,就已经是个罪了,实在话,他们并不想听她说下去。 殷绣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于是她并没有接徐牧的话。静静地退到了魏钊身边立住。 徐牧笑道,“绣姑娘,不要指望钊儿护你,你要跟他,就要有跟着他的本事。” 魏钊回头,二人的目光在徐牧不急不慢的声音里相碰,突如其来的点破,二人到都不见得尴尬,魏钊的眼神有些复杂,像是预想到了,她要说的话。 殷绣收回目光,垂头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她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身份。” 白庆年原本扣在盏上的手指,突然猛一捏。抬头看向殷绣。殷绣仍然站在魏钊身后,清素秀静的容颜没有一丝污杂。她不伶俐,却十分沉静,一字一句都吐得清晰平和。 “她从前是这大陈宫里没有名号的大主子,程太师是没有明号的国丈大人。如今,她若能成为大陈宫真正的大主子,从伦理亲情上来说,程太师就有了个体面的台阶了。” 白庆年的目光一闪,他想说些什么,奈何胡相在场,他又不好这样直白的去接殷绣的话。 殷绣看向胡,白二人。 “两位大人,绣儿在宫里住了多年,大陈宫没有真话,也没有假话。要紧的是人这一副皮囊,只要皮囊干净,里面如何都不重要。所以,光是程姑娘封后都还不够,还要给程大人一副皮囊,把他从叛国的逆臣,扭作护国的忠臣。但这个奴婢就不敢胡说了” 白庆年忍不住道:“是这个道理,如今的朝廷什么样子,其实大家心里头也明白,二皇子承袭大统本是天命所归,如今宫门洞开,迎新帝归朝这一功,不如就算到程太师的头上去。” 徐牧摩挲着杯口。 “嗯。修炼得好。” 这一句,没有对象,也是双关之语。 魏钊看向殷绣,殷绣垂着头,目光随着夕光中细碎的灰尘,缓缓移动。说出这些话,她不是不难过。然而情爱奢侈,哪怕在魏钊的身上,她贪恋所他所有美好的感情,但她从未想过,情有独钟。 她是属于大陈宫的人,魏钊也是。 五年之间,她在宫中修炼得越发成熟细致,他在南方也练就了筋骨和气度,但其实,谁也没有真正走出过大陈宫。 想着,她情不自禁地抬头,魏钊的目光温柔,隐忍有痛。都是有观念的人,谁又不明白彼此呢。殷绣享受他的理解也享受他的隐忍,因为这无疑也是,他对她的欣赏和尊重。 次日,程太师与徐牧里应外合,迎新帝入宫的消息就传遍了汴京城。城外的战鼓陡然喑哑了下来。王盏的军队沉默,顾阳的副将甚至开始在汴京城外拔营。与此同时胡相上了一道“折子”给魏钊,这个指向之明显,懂得看风向的人都明白,头顶的天要变了。 社日这一天,胡相去了一回太师府。 无人知道胡相与程太师说了什么。三日后,一道文彩精华的万字书从太师府出。金钩铁拐力透纸背地历数皇帝在位期间所有荒唐恶行。每一句都字斟自酌,滴水不漏。 殷绣站在延福宫的宫廊上,抖开那一卷长文,四月初温暖的阳光透过纸背,把那纸上的撒金映得辉煌。 皇帝和冯太后被暂锁在福宁宫,程灵在慈安宫。魏钊就暂时歇在延福宫。宫中伺候的人虽然在这场乱劫中散出去不少,余下的人倒也各处都有,将将齐全。 眼见大局已定,魏钊又是一副仁人做派,既无责难也无杀虐,甚至还放银钱下来,也就个个都没有别的心思了。大陈宫里讨生活,膝盖一触地,谁在上头坐着还不都是一样的事。 殷绣正读那万言书,背后小内官在安炉子。 “绣姑娘,官家说今儿让膳房备兔肉锅子,膳房的内官大人没伺候过官家,定要请您尝尝这做蘸酱的椒桂,可是官家好的那一味?” 殷绣突然听倒“官家”的称谓,稍怔了怔。 “谁让你们改了口。” 那内官一愣,只以为是自个行错了事,手上一阵忙慌,搁了炉子就要跪。 廊下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让他们改的。” 殷绣侧身,刘宪从一丛柳树后头走出来,高丽扇挑起头顶的垂枝,一身青衫,风光霁月。他低手指了指殷绣手上的长卷。 “绣姑娘,日头大,当心伤目。” 自他别后三年,人事变了很多。但只有他,似乎不从存在于时光的洪流之中,无论是眉目,还是姿态,甚至皮肤的光泽与纹理,都不曾有丝毫的改变。 “我从南方给你带了一包福建的‘春凤髓’,你品一品,若觉得好,就让南边再送。” “我如何能受这个福。” 刘宪笑了笑,“你该受的。” 殷绣垂眸,“知都以后还在宫里吗?” “在。” 一个“在”字,温和平实,却令人安心。多年无声,无欲,无求的庇护,温如春水,他对她的好,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她自己,也全都明白。 “我让殷茹在我的宅子上住着,你若想见她,等过几日安定下来,我带你去。” “茹儿还好吗?” “还好,但她有一个心思,也许会伤你。” “是什么。” “她想亲口跟你说。” “好。” 二人目光相迎,他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所爱于眼前,如隔山海,刘宪不敢动容,只能持着那一身气度。 “殷绣。” “嗯。” “你以后的路不会好走。” “我明白。” 刘宪眼底流出一丝看不出情绪的笑。他慢慢走到廊下。 “你明白你这样一说,我就再也没有立场说什么了。听说,程灵为后,是你提的。” 殷绣抬起头来,光穿树隙静宁地撒一地斑驳,和刘宪对着的日子,似乎总是有风物为衬,诸如风雪光荫,花香鸟语,有他这个人在,万物都有其深意。 “这个大陈宫,您才是眼睛最清明的人。其实我也很想问您,您为什么不跟徐大人说这件事。” 刘宪垂首,那丝笑也藏下。他沉默了良久,方道:“在我眼中,这件事的分量并不见得能越过你。但既然你愿意为官家解这个困局,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着,他复抬头。 “绣儿,刘宪立后宫朝堂,都寻得到位置,独在你这儿,坐立不安,两手有汗,有话不能说。” “那绣儿,能为知都做什么?” 二人对着,似乎都认真地在思索。 过了很久,他终于开了口。如同与殷绣,与自己竭力和解过后一般,含笑吐了一句。 “豆黄儿,很久不曾吃到了。” 22.霜有灵 魏钊从前面回来的时候,殷绣正将切片的兔肉汆人沸汤中。 那是山家清供中林洪记录的吃法,将兔肉放入水中一撩,兔肉就会变得如同云霞一般,所有,又有一个特别雅的名字,叫“拨霞供”,魏钊当年在长春宫中读到这一段时,曾与殷绣一道品评过这个吃法,那会儿都年轻,也都口腹欲旺盛,想着那深红色的兔肉入了水,挑处一朵粉嘟嘟的云花儿,二人都觉得生津连连。但又都顾着体面身段,谁都不肯剖白自个。 这会儿起了兴子又了锅子,虽是在四月里,享不得外头大雪,里头暖炉的氛围,魏钊的兴子到也是极高的。脱来外头那件深色的衫子,又索性把革带也解了,唤人进来伺候洗手。 殷绣夹了一片兔肉,沾好椒桂酱与他,温声道:“您今儿兴子好。” 魏钊尝了一口,细细咀嚼品过其肉中滋味后,才去回她那句话。 “今日紫宸殿议的事。程太师人来了,心和口也带来了,到还真肯替我捏笔,发文召抚朝中的文官。紫宸殿起了该有的样子,后头的事就顺遂了。” 殷绣笑了笑,弯腰又汆了一片放入他的碗中。 “您去见过程灵姑娘了?” 魏钊执筷的手一窒。声到淡得很。 “有什么好见的,等到祭过了天,行了册封的礼,把她放到明仁殿就是了。” 说着,他牵了一把殷绣的袖子。 “你来坐。” 殷绣没有推辞,倚着他坐下。 “她是个霜雪一样的女人,我伺候了她两年,她配得皇后的位置。” 魏钊扣住她的手腕。手腕上那只羊脂镯子温润不寒。 “那你呢。” “我啊” 殷绣垂眸笑了笑,“我仍是您的身边人。还和从前一样。” 魏钊伸手,在灯下拨理她鬓边的碎发。 “绣儿,等皇后的册封礼过了,你就冠我的姓。你若要名分,我就给你名分,你若觉得那些是虚的,你就闭着眼睛,跟着我。” 殷绣覆住他的手背。 “我们都改口唤“官家”了,您还不改口吗?” 魏钊揽着她的身子往后靠下,“这会儿就你在,改了不惯口” 殷绣靠在他肩上,嗅出垂拱今日蒸的还是海南崖香,犹豫了一时,还是开口道:“徐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搂在她肩上的手指在这句话之后稍捏了捏。 “那日在垂拱殿门前,我就明白你的意思。怎么讲” 魏钊低头,眼前是她半弯着的一截脖颈,细弱干净,仿佛一掐就会断掉。 “他在南方谋划了很多年了,母妃以前说过,他就是个泡在墨水缸子里的风流文人,但是这层皮下面的心计谋略胜过他所有的兄弟。徐定海是他杀的,南边几个外族也是他策动,就连刘宪,也是他当年安排入宫的。如今的局面,我是水面上的皇帝,他是水底下的皇帝,大陈宫这一池子水,究竟有多深,还不好说。” 殷绣在着一席话中,品出了刘宪那句“路不好走”的另外一层意思。 情路有阻,生死无定。他看似荣极,却也是命悬一线。她看似终得归宿,实贼在漩涡之沿。 “绣儿。” “嗯?” “我想,等处理了冯太后的事,就把周娘娘接进慈安宫。” 殷绣点了点头,“您这样,到是表里都说得出道理。只是,您准备怎么处置冯太后。” 魏钊看向殿中一只雕刻鹦鹉纹的白玉酒樽,淡道:“赐酒吧,冯弼在汴京城外自杀了,她这一门就算是散了。” 殷绣觉得他按在她肩膀上的手在发凉,虽不在她身上使力,隔着薄薄的一层春衣,却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微微的颤抖。她抬起头,果然看到魏钊那一双寒光微藏的眼睛。 “您的母妃是怎么死的。” 魏钊没有收回目光,仍凝着那只精美绝伦的酒樽。 “被掐着喉咙,灌了一杯毒酒。” 说着,他低头下头,“那日我就在一道凤凰屏风的后面。不过,绣儿,我并不因私恨处置她,我杀他,是我立在这个位置上,该赐给她的结局。” 殷绣爱这样的魏钊。 在大陈宫里生活得越久,她越发明白权势的必要,人要存活,必然抓攫,神佛不忌,该举刀时绝不能手软,魏钊是这样的人,但他并不像刘宪那样,站在阴阳两界。他年轻而快意,身在危局而无畏。 “您是什么样的人,绣儿明白。” 魏钊笑了笑,随手斟了一杯茶,也替她倒了一盏。 “听他们说,你明日要出一趟宫。” “嗯,我想去刘知都府上看看殷茹。再与她一道去东市逛逛。” “好,看过了就回来,后日济昆和尚要进来,徐牧摆了茶会。” “徐大人让我去吗?” 魏钊点了点头,“你若不愿,也无妨。” 殷绣应道:“愿的。” 二人共膳,一道用过兔肉锅子,殷绣服侍魏钊关系更衣,吹灯歇下,待他呼吸匀净之时,方推门出来。外头一轮明月悬空,风里都是龙涎香的香气,殷绣在廊上站了一会儿,杨嗣宜提灯过来上夜,二人在廊上遇着,互见了个礼。 他们到是有些时日不见了。 “杨供奉,怎么您亲自过来了。” 杨嗣宜满脸堆着笑,“这不是宫里才安定下来吗,怕他们伺候得不尽心,让官家不自在。” 说着,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户,声音轻下来,“绣姑娘,怎么不在里面伺候着。” 杨嗣宜是个见风就转舵的人,自从看出了魏钊的心思后,他就再也不提刘宪的事了。但他的嘴巴一向油滑,一些个没羞没臊的话,不自觉的就从嘴里流出来了,常把人羞得脸红,还偏偏不大令人厌恶。殷绣实在接不了这句话,只好背过身子去。 “仔细刘知都回来责你。” 杨嗣宜笑了,放下手上的灯拱了拱手,“绣姑娘,您可心疼我,我也是仗着知都明儿要去迎程姑娘入明仁殿,这才灌了口黄酒,出来就跟您说这样的胡话,您可千万饶了我。” 殷绣听这话到怔了怔,“怎么,刘知都明日去迎程姑娘吗?那他还回府上么。” 杨嗣宜道:“恐怕难了,明仁殿现在还乱着,再有啊,那位程大主子,心里头恐怕不大好受,这几日把自己折腾的跟个什么一样,咱们知都可不得费点心。不过知道明日您要去见茹姑娘,知都也都安排好了,我的人伺候着您过去,您若想和茹姑娘上外头逛逛,也有人跟着,明日践花节,知都说东市热闹,让您去散散。” “好,有劳杨供奉。” 杨嗣宜脸上笑开了花,“哎哟,以后见了您啊,恐怕都要磕头了,您千万别跟奴婢客气。您快去歇着吧,奴婢守着。” 杨嗣宜到当真安排地周到。 次日,一顶子软轿接了殷绣出大陈宫,往南边行了个把时程。下了轿,刘宪宅子上的管事的亲自迎她进去。 刘宪的宅子殷绣也住过一段时间,素来陈设简单,白瓦青墙的极其古朴。 这回却瞧着与从前不同,南边的花圃子里凤仙花将将开败,新鲜的落花铺满黑泥,与那素净的墙两相映衬着,到极有情趣。管事的见她侧头看得久,便道:“这是殷茹姑娘开春时种的,从前啊,我们府上也没个女人打理,知都又不爱看花,我们也是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颜色了。” 殷绣道:“殷茹在你们府上住得久了吗?” “也不久,就今年一个春天,知都让把南边那座独院子收拾出来给姑娘住,说来啊,我们也都感慨,那院子从前没什么东西,如今花团锦簇,透着香气,别提多鲜活了。” 殷绣笑了笑,“她就是那样一个人,爱些好看的东西。” 正说着,已经到了院门前,管事的还未来得及上前去推门,门却已经从里面打开了。 首先入眼的还是那一双如白玉般的手,接着是一朵嗅在娇容下的红月季,而那花后的面容,明眸如星,艳过了花色。 殷绣抬起头,面前的女子愣了愣。 “姐姐?” 手中的花应声落地,落在一双绣鞋旁。 殷秀偏头含笑看她,“殷茹。姐姐想你。” 管事的识事,知道她二人有话要说,便推说备车,往前面去了。 殷茹牵着的殷绣的手进院子,院中的青瓷缸子里养的睡莲刚刚接了第一轮的花苞子,许是因为在南面的缘故,到比起其他的地方格外暖和些。 殷茹拉着殷绣在石凳上坐下。 “姐姐可好,当日在翠微殿,看着刘庆拿着白绫过来,我还以为,我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姐姐了。” 殷绣回握住她的手,“说什么话呀,咱们姐妹的福气还长呢。如今你这样好,姐姐看着,也开心。 ” 殷茹抹了眼泪,“姐姐说得是,听说姐姐马上都要封娘娘了。” 殷绣笑了笑,“你觉得封娘娘好么,你不也做过大陈宫婕妤吗?” 23.繁华故 殷茹提了声音。 “那怎么能比的,先帝当时就已经是个半老人家,无论什么事都是那般力不从心的。姐姐,咱们虽因父亲的事入宫做了奴婢,可到底都是金玉一样的人,什么好日不配过得,什么好男人不配嫁的,凭什么受那些糟践,就不说别的,单是那日先帝倒在我枕边,冯皇后就拿白绫子,若不是二皇子,我怕早不知埋哪里了。” 她说得又快又急,美目里又含了泪,双肩也在颤抖。 殷绣搂住她轻声安抚:“好了好了,这几年,你是在外头受了苦。” 殷茹抬起脸,那张原本精心描画的妆容,被眼泪染得乱七八糟,但她容易依旧艳美,甚至因那溶化的妆色而越加妖娆。 “姐姐,茹儿有句话想跟姐姐说。” 殷绣捏着帕子去替她擦拭眼角的残泪,声温柔平宁。 “嗯,姐姐听着。” 殷茹握住她伸过来的手,那力道不清,殷绣几乎吃痛。她稍稍皱了皱眉。 “怎么了。” 殷茹站起身,院子里的尘埃被暖阳照得分明,殷绣的眼睛有点迷,她抬起头去看她时,她却已经跪了下来,膝盖磕碰于地,竟是认认真真“咚”的一声响。她背脊弯躬,一双手看似无辜地按在地上,如雪落黑泥一般,竟有一丝沦落地风流。 “姐姐,我爱他。” 殷绣不是完全没有想到这她要说的话,可当她真的这样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吐出来以后,殷绣的心还是有那么一刻的漏跳。她凝着那双如星如月的眼睛,喉咙里有无数个音要发出来,可她都拼命地按住,脑子用力地思索着,要说出什么回应的话。 然而,她还没有张口,殷茹已伏下身子,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她面前。 殷绣肩头一颤,想要去扶的那双手就僵那里。 “姐姐,从他救我的那日起,我就已经认定了他。我知道他对你的情意,我并不敢与你争什么,可这三年,我跟着他从汴京到南方,又从南方回到汴京,他行的每一步路,做的每一件事,甚至杀的每一个人,我都明明白白的知道。” 殷绣静静地听着,良久,才终于从鼻中发出一声“嗯。” 殷茹抬起头,她不曾避过殷绣的目光,反倒是殷绣侧过了面容。 “我已是个被糟蹋的人,再不敢在这个世上求什么好姻缘,好名声,我甚至连床笫之间的事情都不敢求,我只求姐姐,能让我跟在皇子身边,一辈子侍奉着。我就再无所憾了。” 殷绣有那么一瞬之间,觉出殷茹是一个在男女之事比自己还要成熟的女人。 当“床笫之间”这此脱出她口中的时候,那种情/欲上的绝望和无助之感几乎令她震颤,诚然,殷茹是个可怜人,从金玉堆里被丢出来,丢到大陈宫繁华尘埃里,被皇帝玩弄,被冯氏利用,又被侮辱作践,她如今才十八岁,在自己仍然清清白白的时候,她却已经是个千疮百孔,周身敏感的人了。 “你先起来。” 她想去扶她,奈何她跪着不肯动。 于是殷绣使了力,她也抿紧了唇,两个不同的力道几乎如同在博弈。 好久,殷绣终于怔怔地收回了手。 院子里静静的,除了风过花缝隙,摇落花瓣的细微之声,其余一片沉寂。她站起身,影子投到殷茹的身上,失去光,殷茹周身的线条方稍稍柔和下来,她也没有再出声,和满院沉默的花数树,一道静静地等着殷绣开口。 “我啊我我并不能拒绝你什么。” 说着,她莫名地呛了一声,忙以袖掩唇,极力稳住微微有些发颤的声音。 “你若觉得宫里好,你就跟我进去吧,我原本以为,我能把你带出大陈宫那样的地方,让你在这外面过自己喜欢的日子,但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想法,也好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们在一处,也是该的。” “姐姐” 殷绣半咳着吐出一口气,“好了,你不用这样的姿态对着我,你没有过错,我也很想你,你进来,我和你一处团圆着,没有什么不好的。起来。” 殷茹仍旧没有起身,二人一跪一立,心头都有千头万绪,都说不明白究竟如何作响。 殷绣不肯看殷茹,殷茹却凝着她,这段姐妹关系里,有人渴求怜悯和宽恕,有人明明心中寒痛,却仍觉自己愧疚。殷绣想了很久,她找不到一个理由怪她,也找不到一个理由要谅她,她甚至找不到一个眼神,一个姿态,去面对她 “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宫了,你安心,我会亲口跟官家说,让人来接你。” 说完,她没有再给她说话的空当儿,转身出了院子。 她一路行得甚快,管事地见她神色不好,又不能打紧地问。只能一道沉默地跟着出来。 外头正上炊烟,青白色的烟线从远处人间的院落里腾起,刘宪的宅子在白马山寺的下面,远远地离开人境,却又与人间遥遥相对,不论是外面的人看这里,还是这里的人看外面,似乎都看不真切,管事的让人去传轿子,来的却是一辆马车,驱车的人,青衫一身,却是刘宪。 殷绣看到他,却莫名地忍不住眼泪。但她不肯在他面前失态,忙取出帕子,转身背了过去。 “知都不是迎程大主子去了么,怎么回来了。” 刘宪靠在车外面,“程主子安置地快当,想起今日东市送花神,带你去散散。” 殷绣忍回泪,回身道:“那哪里有宫里的事打紧的,回去吧。” 刘宪向她伸出一只手。 “别犟了,上来吧。你从前喜欢吃的那家糕饼铺子前两日迁到东面儿去了,我昨日叫那的师傅连夜做了些豆黄儿,不取就要糟蹋了。” “刘知都,绣儿很怕您这样子。” 她这样说,刘宪倒是怔了怔,伸了一半的手也僵在那里。他自顾自地低头笑了笑,方收回手,食指与拇指又捏扣在了一起。 “怎么说?” “您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问。明明什么都没有问,又把我所思所困,都一一周到。您这样的一个人,何事不能随心,不要如此待我,殷绣受不住了。” 刘宪轻轻摇了摇头,“我问你做什么,我知道,你已经答应她了,至于我要怎么对你,那是我的事情,你也说了,我这样的一个人,何事不能随心,既然如此,对于你,你就让我随心所欲。” 说着,他从车上下来,慢慢走近她,“殷绣,你我所站的这一方天地里,谁都不容易,刘宪从不高尚,对着你,也不过是从你身上找到一丝生而为人的应证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抬头凝向她。 “走吧,我也就能陪你逛那么一个时程,夜里官家给了差事,要送冯太后。” 殷绣从东市回来,走至延福宫时,魏钊并不在。 杨嗣宜站在庭中,正与珠灵说话,见殷绣进来,杨嗣宜忙引着珠灵过去。 “绣姑娘,您快站一站,让珠灵姑娘给您磕个头。” 珠灵听着杨嗣宜这样说就要跪下去,殷绣忙扶住。 “这可怎么的。” 杨嗣宜在旁道:“官家去看了周娘娘,内侍省提了好些人过去伺候,官家就让珠灵姑娘过来了,让伺候绣姑娘您。” 殷绣扶珠灵立好,“我都是个伺候人的奴婢,又行这事做什么。” 珠灵道:“绣姑娘,这是官家待您的好。跟着您,也是我的大福气,从前在长春宫,那么苦的日子,您撑着周娘娘,带着我们一路熬过来,您是珠灵眼中了不起的人,珠灵愿意陪着您。” 她这样说,到让殷绣自在许多。 “嗯,杨供奉,那我就谢官家的恩了。” 说着,她往里头望了一眼,殿内的灯影子一动不动,宫人们也都候在外头。 “官家还未回来么。” 杨嗣宜回道:“回了,后来徐大人进来,就又去垂拱殿议事去了,这会儿应是刘知都陪着,在福宁宫那边。” 说着,他的声音细下来,走得离殷绣近些,“今儿啊,前朝的事情就要了干净了。官家恐怕回来得晚,您要不去后面歇着。奴婢在这儿守着。” 殷绣望着那窗上映出的一只春瓶影子,修长的瓶颈宛如美人妖娆的腰肢,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有心无心地挪到了窗户边上,此时万物关情,她想起当日郑嫔宫中抱瓶而入的殷茹,身上竟有一分被时光所牵引的震颤。 “不了,我还有事要回官家,我进去候着。” 谁想那夜魏钊并没有回来,一早杨嗣宜带了人过去福宁宫服侍魏钊盥洗,而后就径直去垂拱殿议祭天事宜去了。 24.无光地 接连下来几日就是祭祀及登基的大礼。内侍省要安排的事甚多,刘宪却几乎不在宫里,只看见杨嗣宜前前后后的,忙地晕头转向。这几件事情安定后,接连着又是程灵册封皇后,周妃封太后的几件大事,大陈宫的宫室从新休憩分配,各处人手也裁得裁,添的添,杨嗣宜忙不过来,连着好几日地把殷绣也求过去参详,殷绣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时候与魏钊说殷茹的事。 转眼已经到了大暑的天,这日过了午时,天暗得厉害,不多时便响了雷声,大雨倾盆而至。程灵靠在窗边儿看书,雨声哗啦啦地在耳边响着,她到不觉得烦躁,看得十分入神,因着殿里暗得很,手边还点了一盏灯。 宫人从外头打起帘子,回了一句。 “圣人,魏夫人过来了。” 程灵“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 自从程灵封后以后,所有人都以为殷绣会得个妃位,却不想,魏钊把自己的姓冠给了她,仍让她在身边住着,并没又刻意地迁入一宫。杨嗣宜起了个头,宫里的人也就都跟着杨嗣宜一道,唤她作“魏夫人”。 天闷得很,殷绣只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襦裙,手上握着一把聚骨扇。 程灵抬眼看了看她,目光却落在那把扇子上,她到认得,那是男人手中把玩的扇子。 “你坐吧,这么大的雨,怎么还过来。” 殷绣行过礼,在她对面坐下来,珠灵接了扇子站在后面,替她轻摇。 殷绣像是未睡得好,眼睛有些青肿。 “怎么了。” “有事,过来求圣人。” 程灵放下手中的书,端端坐正。 “你都能得那样的扇子,还有什么事要来求我呢,直接求官家不就好了么。” 殷绣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这事不易,只能求圣人。” 程灵眼底也起了一丝笑意,手指掐捏着那本书的页角。 “说吧,我能做的,我都为你做,就当是报答你,把我父亲从地狱里拽了回来。” 殷绣看了一眼周围伺候的人。 程灵倒也体谅她,抬手让人都退了,殿内只留下了珠灵一人答应。 “究竟是怎么了,你如今的处境也会有为难的事。” 殷绣起身,端正地跪了下来。 “我羞于启齿,但我又不得不跟您开这个口。我想求您,接我的妹妹殷茹回宫。” 程灵低头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 “你说的,是先帝的婕妤吗?” “是。” 程灵低头凝向殷绣,良久,方将手从书面上挪开了。腕上的玛瑙佛珠儿划过黄花梨木的案面儿,声音琐碎。 “你让我来提这件事么,由头呢,迎前朝的太妃回宫奉养?你应该知道,当年宫中流传的是,官家为了这个女人才火烧翠微殿的,如今,这事不提就罢了,如果要提,恐怕会害了她。” 殷绣的声音极细,“我明白的。生死福祸,她和我来承受,只求圣人,给她一条进来的路。” 程灵往后靠了靠,这样到更能看真切眼前的人。 “你没有把话对我说干净啊。” 殷绣垂着眼睑,“奴婢说了,羞于启齿。” 程灵止住了话头,她原本就是个不爱过多言语问是非的人,但她也多多少少听出了这其中的腌臜味道,正因为这样,她便不想再开口了。 “魏夫人,我将才答应了帮你,我不愿食言,但我程灵向来眼底干净,接她进来可以,但我只能将她放在慈安宫,周太后身边住着,若有入不得我眼的事情,你就是大陈的罪人,我不会因为你的关系,而纵容过去。” 殷绣伏身叩拜下去。 “是,多谢圣人恩典。” 程灵欲言又止,基于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明白的立场,她想劝一劝眼前的人,可再话要出的一瞬,她的口中突然又生出了一种与殷茹的荒唐恰恰相反的苦涩。人性自由,欲望生动,而她背脊僵硬,说不出软语,得不到爱人,竟然开始体会不到高尚干净的愉悦了。 “你回去吧,事办成了,你再来谢我。” 殷绣从明仁殿走出来,雨仍就没有停。 暑天遇暴雨,所有的草木几乎都在疯狂的欢呼和雀跃,大陈宫常年幽静,树木森然,哪怕换了主人也还是如此。殷绣搂着自己双肩,珠灵抬头望了一眼如晶莹珠子一般往地上倒来的雨水,轻声道:“夫人,站一会儿再走吧。您这会儿冷吗?” 殷绣望向不远处福宁宫殿脊,那些精雕细琢的兽形在乌暗的天色中,几欲腾走。 “不冷,就是觉得有些疲倦。官家呢?” 珠灵将伞收起,搁在一旁。 “听杨供奉说,今儿早朝上,胡相和徐大人驳了官家裁改枢密院的意思,官家心里不好受,下朝后去书楼那边了,也没让人跟着。 ” 殷绣点了点头,“这件事,到是从前父亲一直致力于推行的,官家读过很多父亲的政论和随笔,他认父亲的道理,这可真是我殷家最大的尊荣,我哪怕一辈子赔在这宫里,或者把殷茹的一辈子也赔进去,都是应该的。” 珠灵邹了邹眉,“夫人,您不该说这样的话来消解您心头的悲,这件事,就是茹姑娘对不起您。什么叫您把她赔进来。再有,您也不是赔在这里面,从前,我劝您离了刘知都,行您自个道理,如今,见官家如此待您,就知道,您的道理,就在眼前。” 殷绣侧头冲她笑了笑,“知道的,我日后也不这样说了。去书楼看看吧。” 珠灵摇了摇头,“您最好啊,先别过去,临来的时候,杨嗣宜遣人过来与我说了,礼部的人过去了,这会儿,恐怕是在说给管家选“良人”的事儿了。您去听着又有什么意思。” 眼见得雨渐渐小了,狭殿旁开得花被打得七零八落,剩下的,却是最坚强新鲜的,两三个宫人撑着伞过去,殷绣回头,程灵正立在窗户边。 “雨后的花最韧,我送你一些,回去插瓶。” 殷绣屈了屈膝,“您都听到了。” 程灵声音很淡,“听到了,但不在意,我在魏家,是水面上的无根萍而已。花送你,也自勉于己,我劝你和我一样,淡淡地看,慢慢地过。” 说完,她亲手叩了窗,宫人送上花枝。是盛开地广玉兰。珠灵伸手接过来。 “夫人,圣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殷绣低手取了伞,自个撑开。 “自从她册封后,官家来过明仁殿吗?” 珠灵摇了摇头,“宫里人都说,她是从前皇帝都不碰的女人,官家把她摆在明仁殿,全都是为了程太师。” 殷绣不自觉地笑了笑,“原来朝廷的事,这么好看穿。” 珠灵道:“夫人,您还没告诉奴婢,圣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殷绣走入细雨中,“在我眼中,她与殷如似乎是两个极端不同的人,但人的本质,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圣人无非是告诉我,别在情路之上走得太远,但是我听出来的,却还是坦坦白白的女人寂寞。” 说着,她看向珠灵,“你未出嫁,你不会明白的。” *** 殷茹入宫是在八月初。 程灵果真将她安置在了慈安宫,魏钊从杨嗣宜那里听说这件事,只是说了一句,叫好生伺候,不得怠慢。然而朝堂上却响起了一些极为难听的声音。魏钊沉默地听着,却没有在殷绣面前提任何一句。好在临近中秋,礼部又在着手后半年选秀的事情,加上不论是殷绣还是殷茹,一个没有名分,仍是个体面的宫女,一个又看似安安分分地去照顾病中的太后,那些要命的文人,才渐渐消停下来。 八月初四,内东门司在宫中集桂花。 明仁殿里有一片品种极好的金水黄,这日徐牧带着夫人梁氏入宫,一道过去看花,魏钊在慈安殿请过安,也带着殷绣过去。程灵在庭中开了一席,备的是九盏菜肴点心,殷绣知道,那是照着前朝在集英殿宴请金国使节的例子做出来的,虽叫九盏,却有二十样之多。 魏钊到的时候,徐牧已经同夫人入席了,魏钊下了辇子走进去,程灵和梁氏都起身来行礼,徐牧却气定神闲的坐着。 “钊儿,今儿朝上的事你不要介怀,朝廷银子要发放出去,总得走几个外放官的手头过,他们不干净,吃刀也是迟早的事。” 魏钊倒看似是没有介怀他的做派,反而向他拱了拱手,“舅舅看得比朕清楚,合该听舅舅的。” 徐牧夹了一筷子“瓜姜”,“礼部选的人就要送进来了,你这段时日大可逍遥些。” 魏钊仍然没有坐,静静地听着徐牧说话,但他也没有叫起,梁氏在旁也只能一直跪着。如今她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妥当,悄悄伸手拽了一把徐牧的袖子。 徐牧侧头看了她一眼,方放筷道:“官家坐。” 魏钊点了点头,落坐后顺势扶了梁氏起来,随口道“舅母身子好了吗?” 25.藏祸人 梁氏是徐牧的续弦夫人,原来的正夫人唐氏,在唐既死后一病不起,不久之后就撒手去了,徐牧又娶了梁凡的女儿,梁凡在冯太尉死后补了太尉的空缺。梁氏是她的小女儿,如今才十八岁。 殷绣听着魏钊这一声“舅母”,实在忍俊不禁。梁氏也有些不自在,毕竟年轻,脸皮儿又薄得很,对着魏钊这样年岁正好的男人,脸上竟起了一丝红赧。 “托官家的鸿福,都好了,今儿跟大人进来,也是想跟官家圣人请个安。” 正说着,宫人来献茶,殷绣接过亲自服侍,庭中花鸟明丽,桂花香浓,四人饮过一回茶,徐牧端着手中的青玉盏细端详,一面向殷绣道:“近来钊儿是不是不舍得累你点茶了。” 殷绣正在旁伺候撤换点心,听徐牧这样问过来,便将一碟桂花糕放置徐牧手边,声在其耳边到也应得自然,“大人哪里的话,那是做奴婢的本分。仍是时常点的,只不过,龙凤茶奢靡,官家在外头尝过农家放姜蒜的糙茶,感民之所苦,近日到饮得少了。奴婢手也生得很。” 魏钊接过她的话。 “前日刘宪从南方寻回来一种茶,凤髓,朕饮过了喜欢,舅舅若觉得如今的茶无趣,倒是可以一尝。” 徐牧展开手中的牛骨扇,“嗯,品上一品。” 魏钊对程灵道,“去备上。” 程灵应是,招手命人去取茶,又摆了茶案茶器,殷绣净手煮水,不多时茶汤浮银絮,絮上点山水,浮沫上作画,细如核桃雕,众人正看得入神,杨嗣宜过轻声道,“官家,刘知都来了,说是有事要回。” 魏钊还未应话,徐牧却开口道:“让他过来,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他。” 杨嗣宜心思快,知道这个时候魏钊不点头不能应话,便悄悄看了一眼魏钊。魏钊下颚一点,他方满脸堆笑地冲着徐牧答了一个“是”。 刘宪进来的时候,殷绣的茶将将点成。 她抬眼看他,刘宪近日穿的是紫色的内官宫服,手腕上却挂着一串她有些眼熟的佛珠,殷绣闭着眼睛想了想,却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在魏钊面前跪下行礼,叫起的却仍然是徐牧,刘宪并没有像杨嗣宜一样去看魏钊的意思,而是顺着徐牧的话,便站了起来。 “官家,各州府选出的良人子,如今已入掖庭。” 魏钊只说了了一句:“劳圣人照看。”便再无其他的话。徐牧将手上的扇子一开一合,那扇上名家所绘的猛虎图开闭之间,更显凶狠之相。 “刘宪,南边一巡,共清了多少朝廷的雪花银子出来。” 这一句句几乎都是戳着魏钊的眉心去的。 四月,刘宪又下了一回南方,这次回来,拿了南边淮洲四个地方官吏,明目就是贪收朝廷赈济水灾的官银,这四个人都是在魏钊命吏部拟的提拔进京的官员名单之中。朝上徐牧并未驳斥,底下刘宪却行出了这样一手。 这隐秘于水下的争斗,还有刘宪神鬼不分的立场,令殷绣心惊胆战。刘宪此时就站在她面前,肩头静静地躺着新落下来的茉莉,目光清透,静静地望着亭中无名一角,开口似乎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二十万,已归国库,人也收在刑部,等议了罪,交官家裁夺。” 魏钊的手微微握住,身旁的程灵低头,看见了他渐渐发白的关节之处。气氛微妙,人声却一个比一个淡然平静,魏钊面色如常下掩藏着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的失落和悲痛。 程灵轻咳了一声。 “绣儿,上茶。” 这是一个缓和之举,程灵愿意替魏钊思虑,也在殷绣意料之外,她稍怔了怔,忙端茶起身,奉到徐牧面前。 徐牧用扇挑开茶盏,却没有接。 只向侧道:“先奉与夫人一品。” 殷绣应“是。”正要转身,手中的茶却被一人替接过来,手指与手指相触,虽然在初秋天气里,那人的手仍然寒凉。 殷绣抬头,接茶的是刘宪。 他目光无波,面上带着一丝如常合适的笑容,“奴婢来侍奉。” 接着,他隐去了声音,嘴唇开合,吐出的两个字分明是“松手。” 殷绣心里一颤,多年默契告诉他,此时凶险,但他并不明白,刘宪要做什么,犹豫了一瞬还是松了手。 刘宪低头看了一眼那茶汤,银絮将散,汤色深浓。再抬头时殷绣也正看着他,那眼中的焦虑和担忧真真切切,刘宪的牙齿不觉轻轻咬合,这世上把他逼到进退两难狼狈境地的就是这一双坦诚的眼睛。 但他仍然淡淡地笑了笑,试图与她一两分的安心。而后转身,行了几步,弯身将茶端至梁氏手边。 徐牧手中的扇子停顿下来,眯了一只眼,静静地看向刘宪手中的碧玉盏,梁氏稍稍坐直了身子,她抬头看了一眼刘宪,刘宪头垂得很低,神色却无异。 梁氏又看向徐牧,徐牧手中扇复摇,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梁氏这方有些怯怯地一只去接茶。 二人同触杯盏的一瞬。 刘宪突然一手反扣下来,茶盏翻叩,滚烫的茶汤一下子泼洒出来,刘宪的手指立刻烫红了一大片,余下的茶汤泼到了梁氏的膝上,梁氏轻叫了一声,慌得站起了身。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宫里伺候久的人都明白,刘宪这个人平时行事有多滴水不漏,哪怕是奉茶奉水这些事上,他也从不准底下人露半分的错,如今这一行径,令人着实不解,众人都有些恍惚,没有一个人上前去。 殷绣低头去看地上的茶渍,深黄色的茶汤渗入泥地,一行蚂蚁爬过那处地方,竟渐渐不动了,她心中大骇,猛然明白过来,刘宪这个“失手”的目的。 抬头时,却看见程灵也将从那块地上移动开目光。两人相视一看,心中所想不一,也都不大清明,但都有与大祸擦身而过的余悸。 此时不能多想,殷绣忙上前去替梁氏擦拭。茶水大半泼在了刘宪的手上,梁氏膝上只湿了手掌大小的一滩,但因为茶汤滚烫,殷绣撩起她下裳查看时,见也是红了一片。 刘宪没有辩说什么,只是跪了下去。正跪在那一地碎瓷之上。他皱了皱眉,身子忍不住往前一倾。他忍痛一手撑地,还是跪直了身。 魏钊看了刘宪一眼,只侧面对程灵道,“传太医过来。” 徐牧的目光一直凝着地上的残茶,牛骨扇的扇柄儿一下一下不急不慢地敲在禅椅的扶手上。庭中人的目光都集到了他的身上。 “刘知都啊做不来本分上的事了。” “是,请大人责罚。” 徐牧笑开,手中扇一下重敲,“知都是伺候官家的,我责什么,刘知都如今是坐得大了,罪都不会请了。” 这个话抛向了魏钊,魏钊此时脑中也正千头万绪,一时之间,他还并没有理顺其中的道理,但他唯一感觉出来的是,这件事上刘宪在逆徐牧的意思。 其实比起徐牧昭然若揭的野心,刘宪的亦敌亦友,更让魏钊不敢掉以轻心,这段时日,他不是没有试探过刘宪,但他刻意卑微和恭顺的姿态,无不表明他对魏钊的戒备和疏离。 如今他跪在他面前,不惧不疑,仍是那副无所忧患,成竹于胸的模样,魏钊无端回忆起了长春宫的那个夜晚,殷绣站在刘宪身边,回头对他喊出的那一句:“您的姓,如今救不了殷茹。” 一时胸口莫名气闷。 他坐直身子,隐隐吐出一口气,强然平息下来。 “伤了舅母,也是个罪过,去殿外跪。” 刘宪伏身叩了一首。 “是。” 说着,撑地起身,膝上的伤疼引他一个趔趄向前,殷绣忙去扶住他的手臂。 “绣儿。” 魏钊唤了她一声。 刘宪侧目看向她,借着她在身边,轻声道:“回去,把茶换了。”说着,侧身撇开了她扶在臂上的手。 殷绣怔了怔,回头看向那一抔茶叶,心中懊恼,自己素来谨慎又知茶懂茶,竟未察觉其中有异样。 等她再回头时,刘宪已经出了殿,背影深褐色的殿门前闪过。殷绣抬头望了一眼天,秋日的艳阳当空,天高云淡,袅袅腾空一行雁儿。那情景像极了她第一次在宫中遇到刘宪的那一日,他紫衫浮动行在宫道上,停在她面前,头顶也是一行雁掠过。 他问她,“去哪儿。绣姑娘。” 去哪儿啊,那个时候的她真的不知道应该去哪儿,甚至不明白以后的路要如何走。但多年从不离弃,她如今的一切,都有他的帮衬。怎么还啊? 她很害怕。 26.无边月 梁氏经此一事,早已对赏桂失去了兴趣,太医看过伤口说并无大碍,梁氏听后便要回府。徐牧起身,魏钊与程灵也跟着一道起身。二人将徐牧夫妇送至殿门前,刘宪独自跪在道旁,见梁氏则拱手弯腰,又道了一回罪。 梁氏失了仪,只觉丢脸面,见他如此也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徐牧对魏钊道:“钊儿,做个样子也就算了,舅父知道,你仰仗刘知都的地方,不止在一杯茶上。” 话中语义不明,魏钊稍一蹙眉,而后仍是平和道:“舅父放心,朕有分寸。 送走徐牧,日头已将偏西。 魏钊走时,并没有意思让刘宪起来。日渐西照,将他的影子缓缓投向宫墙。 青白的墙,灰色的影,程灵立在宫门后面静静地望着这个情景,白与灰之间,他这个人恰到好处的处在中间,比所谓人间清白,又或者世上污秽,都要真实坦然。 程灵也立得久了,绯红色的大袖角儿染了黄昏因风而起的尘埃,满园风送桂花香,偏迁出高墙,墙内墙外的人共在花香之间,程灵闭上眼睛,庭中深寂,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能听到门外人平静的呼吸之声。 宫人载荷出来与她送衣,见门开一缝,程灵立在门后已久,出声劝道:“入夜就要起风了,圣人进去歇着吧。” 程灵接过载荷手上的披风,低头一看,竟也是青灰相间之色,染入眼中,混成一片混沌,她的心莫名的一阵悸动,托衣的手也在颤抖,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她却回想起了刘宪迎她入明仁殿的那一日。 那时的她,几乎陷在地狱里,前朝没有名分的皇后,今朝乱臣贼子的皇后。好似主人之女嫁了底下的奴人,高贵的人生如同被玷污一般,十几年伦理纲常的教诲使她受不了这个身份的转变,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她逼到这样的境地,也不明白是活着残喘好,还是死了干净好。 直到慈安宫的殿门被打开,刘宪独自立在那个耀眼的光洞里。 他告诉程灵:“人生一路,不求得知己,但求同己。但凡有一人同己,就有相依相靠,并肩而行的欲望。这也是刘宪,立此残身的原因。望圣人亦能得一同己人。” 这个同己是什么意思呢,程灵后来想过很久。 听说刘宪从前是进士出身,在一场科举舞弊案之中入狱,后受刑入宫。 殷绣呢,原是丞相的嫡女,后因殷家获罪,削籍废姓,入宫为奴。她与刘宪应该算是同己吧。那程灵自己呢,她的一生,要去哪里寻一个同己呢。不知为何,对于殷绣,她突然有一丝嫉妒。 想着,她再一次看向青墙之前的刘宪。 这是头一回,她也想做一个青灰不分的人,想抛弃多年来压抑在身上的传统和礼教。放掉皇后的身份和立场,离开魏钊这个冰冷的人,去寻觅一个和她一样的人。然而,无论她怎么想,怎么在脑中搜罗,她都觉得,这个人似乎就在眼前。 “载荷,今日的茶,你是怎么取来的。” “是奴婢亲自从咱们存茶的柜子里取来的啊。” “途中还有谁碰过那茶。” “途中,哦,梁夫人的侍女罗儿,在后头烧水房里摔倒了,奴婢去放下东西去扶了她一把,当时,旁边到是有另一个小宫女,等我扶了罗儿去坐着,回头是她把东西拿起来递给我的。” 程灵垂眼嗯了一声。这一回,刘宪算是救了她一回。 “载荷,以后我要的东西,你一眼都离不得,务必亲手送到我眼前。” 程灵虽未明说言,但载荷也在宫中多年,自然听出了其中七八分的意思,轻声道:“圣人,刘知都这次的翻茶之过,难道是” 程灵看了她一眼,没有解释,只道:“你回去吧,我再略站会儿。” 也是,解释什么呢,犹豫什么呢,从前拽她出地狱,如今救她于生死的,都是他。 天渐渐黑下来,白日的温度退尽,初秋的风虽不透骨,此时却也萧瑟。 被风吹落的桂花如柳絮一般卷成团儿,滚流过刘宪的膝边。一弯明月悬空,离中秋暂远,那月形如女人之眉,纤细可爱。因天空无云,月光尤其清亮,将周遭所有的物品,都照出了清晰的影子。 明仁殿的宫人在殿门口悬上了灯,殿门落了锁。宫道上也少人行走。 刘宪已跪了三个时辰,周身疲倦,身上的骨头也几乎要麻木了,他勉强维持着姿态,尽力平和自己的呼吸,自从先帝将他带到身边,他很久没有受过这样的责罚了,从前在人前,都是人人唤他知都大人,忙不迭的送上自己的膝盖来请他办事,正如徐牧所言,他到真的不太记得为奴的苦楚。 想着,不觉有些自嘲。正欲去细思其中的滋味。一弯人影落到他面前。 刘宪抬头,殷绣正立在他面前。 “来了。” “嗯。” “官家不会问吗?” 殷绣摇了摇头,“胡相来了,同官家在书房,杨嗣宜在里面伺候。我过来看看你。” 说着,她似乎觉得低头说话有些别扭,索性屈膝也跪了下来。 “你别跪。” 殷绣笑了笑,“你救了我一回,我不该陪一陪你吗?” 刘宪轻轻抬手,于人鬓边拂落两三碎沾的桂花,温声道:“不该,魏夫人日后要跟着官家,要做高贵的人。这样,刘宪才痛快。” 这话在刘宪身上,其实刺心刺骨,他曾经在昏暗的慈安殿里告诉程灵,“得一同己之人,便可立此残身。”如今,他却要把这世上唯一个同己之人,认认真真地送到离他万里之外的地方去。他是痛快,痛快二字,最重的却是“痛”字。 “刘知都你对绣儿的恩义,绣儿此生都不会忘记,无论绣儿日后身在何处,知都都是绣儿至亲之人。” 刘宪垂下手,“你以前,就很喜欢对我说至亲这两个字。算了,月色好,我也着实累了,你能陪我一时,也算撑着我熬一时。” 殷绣抬头望月,晴朗无云的天幕上,新月在空,桂花的幽香入鼻灌袖,令人心旷神怡。几乎令人想不起,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 “知都。今日明仁殿中,您怎么知道那茶中有毒。” 刘宪垂目,“你才是个中高手,没有看出来吗?” 殷绣低声道:“回过头来想的时候,发觉茶汤的颜色,的确与你送我春风髓不同,好似更深一些。绣儿惭愧,当时并未察觉。” 刘宪叹了一口气。 “我认识徐牧很多年了,从前,我身边几乎都是他的人,这几年,他身边也渐渐有了我的人,该知道的,我大多都知道,不过,若不是你,我今日并不想逆他的意思。” 殷绣细想了想他的话,似乎有些理解其中的道理,却又不完全清明。 “如果您今日未出手,那后果会如何呢?” 刘宪看向他,温润的眼中含着一丝疼惜和怜悯。 “其余人都不会如何,但你或许就活不成了。” “为何。” “这个局,其实不是对着你去的,但你是解这个局唯一的合适的人。梁氏是太尉梁凡的女儿,她如果在明仁殿中毒,而有毒的茶又是明仁殿备的,第一个逃不了关系的是程皇后。如此一来,官家必然处置皇后,这段时日,朝廷的文官们好不容易消停下来,若程皇后遭处置,程太师如何自处,文官心里做何感想?” 殷绣肩头一颤。 “你的意思是,若要保住皇后,就要将我交出去。” 刘宪点了点头,“你是这个局除了皇后之外的另外一个解法。刘宪不知道官家会做何处置,但在刘宪所想之内,你是奉茶的人,不论官家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必须把你交出去,否则,程灵封后这件事,就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为徐牧笼络朝廷人心做嫁。” 他的一席话令殷绣心中惊颤。 朝堂局面复杂,但刘宪,虽看似在徐牧一营,但将才的所思所虑,却都是魏钊的处境。 “知都究竟是谁的人。” 她问的这个话,刘宪也问过自己。 从先帝将他带至身边起,他就在问自己。 这个世上的人都冷淡,或者惧怕他,没有一个人给过他温情和理解,他好像也惯了一般,独自跳脱出人情之外,翻身为云,覆手为雨地利用这世上人情冷暖,玩弄人心。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确逐渐走出徐牧的阴影,偶尔觉得自由。 但是“归属”这件事,他有所奢求。 “如若有幸,你我逢于微时,见于宫廷之外,殷绣刘宪希望一生归于你。” 无边月色,为这句话做了唯美干净的衬。 人总要有几句真话,才不枉有一颗跳动的心。 “所以,绣儿,经此一事之后,我不会再听任徐牧妄为。但我望你明白,我的所做所为,都不是为了魏钊,我这个人,心里没有家国,没有百姓,也没有江山天下,我只有我自己还有” 他顿了顿,笑了笑垂头,方说出后面的话来,“对,我只有我自己。” 27.中秋会 刘宪未必是这样想的,但这二十多年来,他真的孤独惯了。很多时候,他都会回想起替先帝招魂的那一夜,他也在为天子招魂的十二人之列,人们从福宁殿东边的屋檐起,登梯上屋脊,唤先帝的名号。那夜风雪凛冽,寒夜凝霜,身着朝服的人们,有的鹤发白须,有的佝偻腰身,独他临风立着,每一声都如同落在虚空里。 那是他此生最孤独的时刻,哪怕离他而去的是一个折辱他。但那也是入肤入骨的关联。这样的人真的太少了。 殷绣觉得此时所有劝慰的话都太过浅薄,在一个人大彻大悟的自我剖白之中,她寻不到一句话,可以作为针,插入他的症结所在。于是她也低头沉默,风送桂花香,月色在侧,一切,竟似镜花水月一般地,呈现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身后明仁殿的门环突然响了。 殷绣回头起身,见载荷从门后出来,藕色的襦裙被风牵起一个优雅的角儿,程灵身边的人,也和她一样,有一种如松菊般的气质。 载荷手上抱着一件青灰色的披风,阖门回头,见殷绣也在,到有一丝丝的尴尬。 “魏夫人。” “载荷姑娘。” 索性也就相互问了个礼,载荷径直走到刘宪面前。将披风呈上。 “圣人的意思,谢知都关顾。” 刘宪看了看殷绣。 “刘宪并未有所关顾。” 载荷弯腰未起。“知都不要为难奴婢。” 殷绣伸手将那披风接过来,“有没有关顾,你谢恩就是,何苦风地里让载荷僵着。” 刘宪抬头笑了笑,“好,你这样说,那就好,刘宪谢恩。” 殷绣回头,“姑娘去吧。” 载荷在这断话里听出来一些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的意思,好似有人急于证明什么,又好似有人一瞬之间看透了什么。她低头看向刘宪,那人目中映着月,月里藏着浅浅的人影,和那话中的意思一样不清不明。 她知懂人事,了解程灵的想法,正是因为了解,她又觉得刘宪极其危险,殷绣极其碍眼。也不想再多留,殷绣既开了口,她也就顺着告了退。 门锁再落,殿前的灯不知何时被吹灭了一盏。 “回吧,绣儿。” 殷绣一直听着门锁与门木最后一声磕撞停歇,方道:“程灵以前问过我,为什么要在这大陈宫里等着你回来。可她” “可她不知,你等的人非我。” “知都,你知道,我没有在说这个。” 刘宪点头,“绣儿,明白也不要开口,这是祸。回去吧,风大起来了。” *** 刘宪有三日未入宫当职,初十,程太师的夫人张氏进宫来谢程灵中秋的赏赐。那日是暴雨,魏钊陪着程灵和张氏用午膳,天闷得很,魏钊又一直沉默,焖地软糯的黄油鸡也就动了两三口,便放了筷子。 张氏自然是悻悻的,程灵见气氛尴尬,自己也提不起精神来勉强说话,在旁伺候的杨嗣宜着实觉得浑身难受,便试着小声提了一句:“今年的中秋会,官家不是说,要去白马寺赏月吗?这段时日,太后的身子将养得好,昨儿竟有人来传了她老人家清醒的话,说要和官家一道去,向佛主还愿。” 张氏听了忙道:“娘娘病了这么些日子,如今可算大好了。听是太妃娘娘用的心思,饮食起居,照料得甚是好。” 魏钊起身,移至茶案前坐下,“既如此,就安排车马,接母后一道,让太妃也随行。” 程灵见他起身,便也一道跟过来,亲自伺候茶水。“怎么没听官家提起过,要去白马寺做这场中秋会,从前大陈宫不是兴在延福宫中做赏菊的宴么。” 魏钊接过茶盏。 “程夫人,请过来坐。” 张氏起身谢过,又接过程灵的话道:“圣人年纪轻,不知道白马寺的有灵处,寺中有一景叫“松间月”,当年老皇帝为此景提过一句,“青松明月闲山寺”。后来,大陈朝的文人都爱附庸先帝这一风雅。” 魏钊在旁点头,“程夫人广博。” 程氏含笑谢过,又隐了笑容,欲言又止。 魏钊倒是明白她欲言又止之由,饮了一楼茶,随道:“夫人也是朕的母亲,大可直说。” “是只是哎,徐大人的中秋家宴也下了帖子,昨日落的府” 架空皇权最好的机会是在新皇新立之初,几个月以来,魏钊的手和脚似乎都被些看不见的线束缚住一样,看似自由,却难以收放自如,无论是南方的赃银案,还是太尉梁凡对他的疏离,都使他虽稳坐大殿,却始终如履薄冰。 大陈朝重文臣,文人大都有气节风骨,家国情怀,魏钊心中明白,这是徐牧要利用自己的根本原因,天下姓魏,文人倒可期盼自己,仍是忠于家国之人,若明目张胆地换一个姓,恐怕朝廷就要乱了。 所以,他要去附这个风雅。 “程灵,白马寺你也一道去。” 程灵怔了怔,这倒是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唤自己的名字,她不由得看向张氏,张氏眼中似有一丝宽慰,但这在程灵看来,却很悲哀。 她不是不懂魏钊要和徐牧博弈,棋子是满朝文武,而她,以及她的父亲是棋子中的一枚,这个男人,嫁娶之后,从不在入夜时踏足明仁殿半步,柔情尽给殷绣,给她的,却只有利用。 她想着,甚至不想去应他的话了。 张氏到自如了些,一面饮茶一面与魏钊说了些琐碎的话,魏钊平声应和,不多时,外面暴雨小下来。垂拱那边来人说,吏部尚书白庆年来了,魏钊方辞走。 入夜,殷绣在灯下理书。 魏钊这个人,对书有很深的执念,收藏众多名家抄本刻本,平素从不许殷绣以外的人来经手。近来,他在翻殷相的华月堂集,这本集子是殷绣的私藏,后来合同另外几本,由周太后的手到了魏钊的手上,他读来忘时,殷绣也觉得,父亲之志有了后继之人。随手翻一页,其中夹着朱笔批写的插页,她正看读,外面通传声进来,接着,魏钊独自推门进来,手中自握伞,他透过纱帐看着殷绣一笑,悬伞于廊,方抖衣进来。 殷绣看了一眼外头。 “怎么没让有人跟着。” “本已在寝,杨嗣宜说你过来了,想着几步路而已。你白日在哪儿逛去了。” 殷绣合上手中的书。 “去慈安殿看太后娘娘了,娘娘身子好了很多,咳血的症儿也渐消了。” 魏钊走到书案旁坐下,随口道,“太妃如何?” 殷绣没有答话。回身将一本案上的书往高处的架上放。魏钊回头,伸手替了她的手,低头看她道:“怎么了?” “没什么,在想中秋会的事。” 魏钊将书放稳,回头道: “你也听说徐牧下帖的事了。” “嗯。” 魏钊随手挑起一支笔,在殷绣的额上一触。 殷绣忙用手去抹,笔上朱砂未洗,被手一滑拉,就在额上扯出了一道。 殷绣回头看了一眼铜镜,自己倒也笑了。 大陈宫教她成为看人做事一分不错的人,魏钊偶尔把这个她从镜中抹掉,还一抹荒唐颜色。 “你何用想那些事。” 说着,他又抬手去替她擦拭。 “总之是要在朝廷上切一刀,朕和徐牧,索性都看清。这一回,朕想看一看刘宪。” “官家,明仁殿的事,我” “朕明白你想说什么。” 魏钊手中的笔打了一个旋儿,安稳地落回笔筒。 “不论有多难,朕都不会把你舍出去,事情避不了了就用身来档,我说过,你闭着眼,跟着我,就好。” 殷绣望着那支安然入筒的笔。 “可我知道官家实难。” “绣儿,给朕时日。朕不想利用你哪怕一次,所以,不要求刘宪,哪怕是损,让朕替你损。” 孤独的人渴望更多的爱,殷绣此时却觉得爱恨沉重,无以复加。她在此望向镜中,那一道红痕已被魏钊抹成了一团红云。如同她烧红的脸。 女人的身体从来诚实,连她自己都不虚在年轻的情/欲里承认自己的浅薄和荒谬。她想殷茹,那个比她还要年轻的身体,守着慈安殿的老人和冷灯煎熬,再看着灯下魏钊俊逸的侧脸,她突然也生出邪恶的快感来。 在情感上,她可以退让一步,却不肯退到边缘。 “对了,掖庭那边已经穿话过来了,新入的良人子,已拟定位分,分了宫室。” 魏钊明目笑开,“那又如何?魏夫人。” 那又如何。 该贪的不贪其实也是罪过,殷绣伸了手,含笑将她手上残剩的朱砂抹染在魏钊的额上。 28.白马寺 八月十五这一日,程灵先行往寺中安排夜中赏月的斋宴。魏钊离宫,殷绣随行,同行的还有周太后与殷茹,并掖庭新选上来的二位婕妤,吴嫣与郑婉人。 殷茹穿了一身浅灰色大袖,上以银作线,绣着含苞而待的玉兰图,她扶着周太后上辇,而后便在车前立侯。那日有浅风,她的发极软,经风一拂,便松出发钗,虚无缥缈地浮动于面上。 殷绣跟着魏钊一道过来,见殷茹立在辇旁,便走到她面前,与她见了一个礼。 “太妃。” 殷茹轻轻握住她的手。 “姐姐说要和我伴着在一处,如今却是要与我生份了吗,我一人在慈安,很想姐姐。” 殷绣回头看了一眼魏钊,他并未蹬辇,立在华盖之下遥遥地等着她。 “姐姐也很想你,不过大陈宫,宫规深然,你如今是太妃之尊,姐姐不能逾越。” “什么太妃之尊,姐姐,我我不想做什么太妃,我只想” 话到口中,她终究还是收住了,在太后的车辇前,殷茹总觉得头顶还是有那么一盏青灯隐照着,灯下的影子寂寞地难受。 “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你答应过我,让我留在他身边的。” 殷绣望向她耳畔,素净的妆素之下,只有耳畔下着一双艳红色的红玉耳坠,妖异灵动。 “我不知道过去几年在外,你和官家有过什么机缘,但是殷茹,你要知道,如今是他不过问你了。” 殷茹垂目沉默,后面珠灵跟过来,“夫人,官家再问了。” “好。这就回去。” 说着,她松开殷茹的手。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她日你若有其他所求,我力所能及,必不负你,但男女情缘,非我能左右。你若能自求,我便成全,但你要来挖让我挖心肉,我下不去手。” 说完,她转身欲离。 殷茹咳呛了一声,“姐姐,我若要抢呢?” 殷绣站住脚步,侧头,“茹儿,我不和你抢,我和你赌。” 不是所有人都能懂这赌和抢的高下之分,珠灵却听明了七八分,是以她欣然,殷绣稳稳当当地行在前头,这一番话下来,她似乎渐渐在自己和殷绣,魏钊之间,找到一个不激不颓的位置。” 车马起行,一行人行了一个时辰,终抵山门外,因车马不得上山,魏钊便让太后乘轿,殷茹与两位新封的婕妤随行,自己便携殷绣一道,沿着蜿蜒的山道曲折而上。宫人们都随得远,魏钊便携了她的手,山道不算难行,二人一道,也不觉得累。 “上一回来此,还是三年前,翠微殿那一夜。和你妹妹一道,狼狈不堪地过来,当时觉得,这山道难行” 殷绣扣着他的手指,“你与茹儿也一道携手行过吗?” 魏钊回头,“不曾。” 说着,他顿了顿,“她是你妹妹,我怎敢唐突。” 寺中行佛礼,见君王不行跪不磕头,是以山上下来的僧侣,见他二人也都只是合掌侧让。是时一行僧人行过,前面露出一个月白色的人影。 程灵沿着山道一路下来,双手扣于腹前,一步一慎,裙角浮动之间,优雅如仙。她行到魏钊面前行了个礼。眼落到那一双扣握在一起的手上,神色依旧自若。 “前面是落英道了,太后娘娘已进大雄宝殿,问及官家,官家要过去么。” “嗯,过去。朕要陪母后上一柱香。绣儿,你可往上再行几步,落英道上是广玉兰,此时新败,正应道路之名。” “是。” 程灵与殷绣一道送魏钊离开。人行远后,程灵方开口道:“我看见殷茹了,你与她长得并不像。” 殷绣垂头,并不应她的话,只道:“奴婢陪圣人再去看看宴上的茶食吧。” 落英道上花未成泥,白若铺雪道,道上雅香与人物关联,二人每行一步都不轻不浮。 程灵命珠灵和载荷远随,殷绣便伸了一只手扶她。 “你是不是怕,徐牧的手还会伸到我身边人中,今日的茶与食,我一一亲自看验,徐牧能得手一次,绝不会得手第二次。” 殷绣停下脚步,屈膝向她行了一个礼。 “您为官家思虑良多。” 程灵低头看她,“你想错了,我说过,魏钊是贼,我才是主。人前识礼,只不不愿意父亲姓名有损。” 殷绣垂眸,“是,殷绣日后,绝不再牵连刘知都。”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程灵耳根立刻充了血,她原本以为心事被说穿,自己会羞愤,毕竟她曾言殷绣作践于阉人,然而,在殷绣清灵的声音中,她却觉得肩膀猛地松了下来,好像日后都不用挺直脊背来端庄行一般,无比松快。 “你怎么看出来的。” “那夜载荷送来的披风,奴婢明白,您从前是如何恪守礼教之人,断不会做这样的事。” 程灵笑了,“你起来。你既此生无心与他,就不要再伤他,我不想再看到他为你,受大陈宫的折辱。” 殷绣站直身子,“是,殷绣对知都,此生都只有亏和愧,只求还恩。” “我要你恩都不能还,只断了他对你的心,剩下的,我来替你还他。” 殷绣的手轻轻抚上白石栏杆,前面玉兰花树已少,风中送来松柏的雅香。顺着石栏望出去,就见崖边平台上,宴开十三席,宫人来往其间,杏木桌,磁州窑鹧鸪斑的茶器摆开。再一回头,山门处车马云集,青山白衣相互印衬。 “圣人可知,这有多难。” “你能陪魏钊熬过长春冷宫的岁月,怎知我不可随他走这一段歧路。若得幸,我愿把名利,身份,尊位,前途,全部还给你,然后,跟他一道走。” 殷绣的手渐渐握紧,他想起刘宪在明仁殿前的那一句,“这是祸事,不要开口。”不禁感慨他的冷静和敏锐,哪怕,这是一桩与他相关的情爱之事。 “您想错了,大陈朝的天下,悬于一发,纵使男女私情也会让人泯在其中,当日我求您让殷茹入宫,她入宫后,就再也不是你我之手能将她再推出去了,刘宪和我们一样,如今局面,不论他要进还是退,都是身不由己,你若要跟他走,就是要杀了他。” 程灵不言语。 殷绣怕她听不进自己情急之下的话,曲膝跪下来,又软了声,“奴婢冒犯,还请圣人听奴婢一句劝,万事不漏于言行。” 程灵冷然笑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山道上行,载荷见状忙跟了上去。 珠灵行到殷绣身边,轻声问道:“夫人与圣人说了什么?” 殷绣还未开口,谁料前头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话。 “我不信。” 殷绣抬头,程灵立在石阶上,月白罗衣为风所鼓,正如羽化登仙之人,有年岁渐深后的风骨,却是薄命之相。 *** 入夜,魏钊携程灵同席,吴嫣与郑婉人在下首作陪,太后不在席中,殷茹却在。她仍旧穿着白日那一身灰色的银线大袖,脸上粉黛薄施,耳畔灵动的红玉,被那一身寒素衬得越发风流。 魏钊为救殷茹焚翠微殿,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当年冯太后以此为罪名,责魏钊不忠不孝,经历过此事的人,今见二人同席,都唏嘘不已。 殷绣不在席中,独自立在落英道上看宴中之人。今日宴上,胡相与白庆年都告了病,两处未去,兵部除了兵部侍郎在席,余下的一人未至,但程太师在席,其门下之人也多在席中。 这一刀切得很是干净。 殷绣一一点看,一一默想其官职姓名。正凝神,忽听身后传来一句:“在这里做什么?” 殷绣回头。见刘宪坐在松下,腕上那串玛瑙佛珠,透过轻薄的衣料度出一圈淡红来,刘宪手中握了一壶酒,青衫挂玉,若方外之人。 “知都怎么过来了。” “同胡相一道过来的,他在席上告罪去了,我在这里候官家。” 说着,他饮了一口壶中物。 “殷茹在席上吧,你往这处躲。” 殷绣走到他身旁,在树的侧面倚立。 “嗯,我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她,你这样过来,徐牧的家宴怎么办,他会怎么想。” 刘宪伸开腿,将头枕在树身上,满月落下银色的月辉,风里混着松香与佛香,沁人心脾。 “分几支箭来我身上,你们才会松快些,所以,徐牧想得越深越好。说着,他侧头看向一旁的殷绣,“不过,你不用多心,我与徐牧有我们的恩怨,不为你,也是一样的。” 殷绣点头。“嗯。我懂。” “白马寺这步棋,官家走得其实很妙,在乱世,天下用血肉可得,在太平年间,天下就要靠那些掉书袋子的来稳。官家有帝王心术,也有清正的心,这在皇家,实在难得。不过他还年轻,根基为稳,要护住你,恐怕还要一些时日。” “我明白如何在大陈宫里自保,再不会让自己成为你们的掣肘。” 刘宪笑了笑,“你也有了你的眼界和心术了。” 29.寺中变 殷绣抬手压住一丝松出钗环的碎发,抬头凝向寒冷的月。 “我也没有过好,当年,是我拼了命地想保住殷茹,逼得你出手,如今,保是保住了她,却也快将她毁了。这么多年,我从不肯对她说一分的狠话,现在,我却渐渐说得出口了,刘知都,其实我分不太清,究竟是我对不起她,还是她对不起我。” 刘宪仰头,将壶中的酒饮尽了。 “救殷茹的人,是魏钊。不是我,你不曾逼我什么,但你把长春宫的那个少年,逼作了今日的帝王,你和魏钊的机缘,不是殷茹能破的,想那么多做什么,她是你的妹妹,你不了解她吗?我到情愿你,祭出你自己的手段,命可以救,但命数是不能让的。” 殷绣点了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杨嗣宜从后面的山道上行过来,底下山崖旁华灯灭了一半,人声次第稀疏,宴要散了。 “知都,那边散了,不过,周太后突有不适,官家同太妃都过去了。” 刘宪应了一声:“知道了。” 殷绣从树旁走出,“周太后怎么了?”杨嗣宜将才并未看见她,如今听着这样一声,下了一跳。 他很久没看见这二人独处了,一时尴尬,忙回话道:“说是咳疾犯了,这山上比下头冷,她老人家身子弱,恐怕感了风寒。” 刘宪站起身,“那今夜便不好再拜见官家。杨供奉,官家撤西南屯兵的旨令,你想个法子,在到兵部之前,先压一压。” 杨嗣宜为难道:“您上回说了之后,我便已想了法子,但官家并不信我,这些旨令传达,我染不上手。” 刘宪低头想了想,“算了,压不住就让它下到兵部去。” 殷绣道:“西南的屯兵?什么意思。” “杨嗣宜接道:“官家下旨,把在西南地方屯田的郑将军,调到长江以北去了。” 殷绣疑道:“西南地区屯田的那一支军队,不是为了震慑蛮族的吗,官家为什么要掉走他们?” 话至此处,她突然又想到什么,忙道“他要用镇压蛮族的借口,逼徐牧出京城吗?” 刘宪笑了笑,“恐怕还不止,他应该还想要逼徐牧挪地方,迁藩是掌一方军政之人最忌讳的。徐牧一旦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你今夜来,难道是为了劝他。” “之前是,不过,如今到不如助他。” 说着,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月正中天,风光无限。 “好了,我走了,今晚月色虽好,却恐不太平,你也回吧。” 说完,他站起身,拂去袖上尘埃,一人往山下行去了。 刘宪走后,杨嗣宜陪着殷绣从落英道上下来,寒津津的二更天,山风翩翩,落叶混残花,卷过二人腿边,二人各有各的心事,虽是去同一处地方,却都没有说话。 次日有闻寂禅师的法会,魏钊与部分官员并未离寺庙,落英道的西侧,便是备与皇家的禅房,白马寺虽然不是皇家寺庙,但由于陈高/祖的关系,一直与大陈皇家关联密切,禅房不大,却是一处独立于山阴处的院落。 殷绣与杨嗣宜进去时,却见院中烧着十几支火把,程灵立在庭中,而她面前,殷茹衣衫凌乱地跪在地上。 “出什么事了?” 程灵的一双手扣在腹前,两两抓扯,关节处已泛了白。 “官家出事了。” 说完,她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油纸所包之物,“你自己看。” 殷绣将那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块咬去半口的豌豆黄儿。她抬起头,看向程灵,“什么意思?” 程灵看着跪在地上的殷茹,“我已让随行的太医看过了,里面,有催情的药。还是极烈极猛的东西,官家将才意乱情迷,如今力竭未醒,太医说,恐怕是伤了本元,魏夫人,在佛门地我不便行内宫之法,但此人,其罪必要诛。” 殷绣闻言,心中立是一阵乱颤,她一把抓起殷茹的手,“你疯了吗!我说过,你要抢,我不会阻拦你,可是,你既然爱他,怎么能用这种手段去害他!还有,你这么会做这个豆黄儿!” 殷茹的手被她捏得生疼,但她却并没有退缩,而是一点一点地将手手指从她的手中退出来。 “姐姐,父母当年要你远庖厨,一心将你养成冰雪为骨的人,通共就只教你做了这样点心,你长这么大,也只会做这一样吃食,我同官家在军中时,他每回吃到我做的豆黄儿,都会说,像你做的滋味” 殷绣觉得脚上一点点失去力气,跌坐于地。 “你你利用我。” “我并没有利用你,我是心疼他。明明我可以让他享人间乐事,温香软玉满怀抱,我看着他一路从尸山火海里杀出来,知道他如今在朝堂上辛苦,可对着你,他却还要用心,他何必这般苦,不如同我逍遥自在。” 背后,程灵冷然笑了一声,“载荷,去把魏夫人扶起来。这个人,嘴堵锁起来。” “等等。” 程灵声音陡然高扬,“殷绣,这回无论说什么你都护不了她,你可知,今夜之事,被寺中一行燃香的小僧撞破,此时,僧人也散出去了,此处是佛门地,众臣又皆在寺中,这件事若传扬出去,不敬神佛,就这么一条,官家就几乎要被她害死!。” 殷绣大骇。 大陈朝历代皇帝都尊佛崇佛,就算是先帝那样荒唐的人,也会在摆佛龛,供佛香,而这佛法心境,是士族子弟精神世界的依托,若知魏钊于寺院之内行渎佛之事,后果 她不敢想,扶着载荷站起身,脚下却有些踉跄。她看向殷茹,殷茹目中含笑也含泪,“我没有想过害他姐姐,我求过你的,是你不肯帮我,如今,如今你把我杀了吧,我用命来给官家赔罪。” 殷绣的手死死地抠在袖中,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力不在殷茹的话语上去纠结。 杨嗣宜在一旁道:“这件事,过了今夜恐怕就瞒不住了,如何才好。” 殷绣闭上眼睛,夜里的风呼啸过禅院,火把的火焰乱摇,把每一个人的影子都撕出了野兽疯狂的边缘。殷绣迎着风,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 “若瞒不住,就交我出去。” 程灵上前一步,扬声,“你还要维护她!” 谁知殷绣竟也提声迎上她的话,“我不是要护她,我是要护魏钊。殷茹是前朝太妃,若今夜之事照实传扬出去,无论皇家怎么描画撇清,魏钊都是不忠不孝!他要在收拢人心,就难了。交我出去,我本就是他的奴婢,多年不得身份,心生愤恨,以脏污之法诱惑君王,君王不受蛊惑,亲自降罪以责。这样,才能平息此事!” 杨嗣宜惊道:“夫人,这样做是不能回头的,这是死罪啊。” 殷茹望向仍跪于地的殷茹。 “不能回头就不回头。圣人,只求您留殷茹性命。” 程灵闻言,胸口起伏,女人能为一个男人做到这样的程度,在她意料之外。 “你这样,声名和命都要赔进去。” “我明白,但凡有别的法子,我也不会如此。” 杨嗣宜道,“我下山去告诉刘知都,他今夜应该就在山下的宅子里,他若知晓,定能想到别的法子。不让夫人去送死” “别告诉他,他知道了,我就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说着,她转向程灵,“我记得,我求您让殷茹进宫的那一日,您曾说过,他日她若为祸,您不会纵容,如今对我也一样,您不要手软。” 程灵抿唇,“你不要这样说,或许还没到这一步等官家醒过来,或许还有转圜,或许寺中人知此事重大会掩下也说不一定” 殷绣目光一软,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眼中孱弱的晶莹光。 “您别骗自己,白马寺中,不可能干净。不管魏钊要做什么,您一定不能手软,我知道,您对他无情,不怕伤他的心,所以求您一定要帮我,这是内宫之事,您要拿捏住您自己杀伐。” 程灵怔怔地立在缭乱的人影里。 山中佛寺间,她是第一次看到殷绣在宫中修炼多年的心思与决绝,然而,海灯慈悲,人言如刀,她要以一己之身化解魏钊的声名之祸,这未免有些太过惨烈。 “你要我怎么做。” 锁我,放了殷茹,让她安安静静地回周太后身边继续侍奉,明日送我回宫,交与掖庭,记着,这些处置不是您的意思,是魏钊的意思。” 杨嗣宜道,“官家如今未醒,明日若朝臣要为此事觐见可如何是好。” 程灵回身道:“周太后染病,官家侍疾,先这么回他们,后头的事,再说。只是” 她低头看向殷茹,“你就这么放过她了” 殷绣咳了一声,转身走到殷茹面前,姐妹二人相视而望。 殷绣声寒,“茹儿,我本算不清你我之间的亏欠,可自今日起,姐姐再也不欠你了。” 殷茹偏头,美目流转。她跪直身子,顶礼一叩首,那额头磕碰于地的声音如玉碎于地,令殷绣周身猛一震颤。 “姐姐,你好生走,我一定替你,再做豆黄儿与他。” 殷绣忍住心头专心的痛,强然挂了一丝笑,“你不要忘了,我从不和你抢,我只和你赌,我赌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得偿所愿。” 30.掖庭灯 八月十七这日,天落细雨。 那雨丝极细,眼几不见。如游丝一般,风一吹,就偏斜到一边儿去了。茫茫天地如同照着一层柔软的水雾子,朦朦胧胧,柔情万种。 程灵把殷绣的话听进了心里,对外称因周太后染疾,皇帝的銮驾暂停寺中。与此同时,寺中有些极其难听的话,和殷绣于寺中狐媚皇帝,遣送回宫收押掖庭狱的消息一道传了出来。 魏钊醒来时,外面的风将将起来,吹着窗纱子窸窸窣窣地响动,碧绿色的纱窗映着翠竹深浅不一的影子,虽在白日里,但因天气暗得很,禅房里还是燃着灯,殷绣不在,只有珠灵靠着床塌打盹儿,榻下放着药炉子,杨嗣宜杵在一旁亲自守着。 魏钊撑着坐起来,一旁珠灵惊醒过来,忙扶住他,一面对杨嗣宜道:“快去跟圣人娘娘说,官家醒了。” 魏钊觉得头十分晕疼,勉强接过珠灵递来的一盏水饮了一口,“你们夫人呢。” 珠灵端水的手僵了僵,他回头看向杨嗣宜,杨嗣宜把头侧向了外头,一双手搓来搓去,显然是不敢接这个话。 “押解回宫,交送掖庭狱了。” 出声的是程灵,杨嗣宜的肩头瑟了瑟,他回头看去,深深浅浅的斑竹影子里,程灵伸手点燃了一个明亮的火折子,点燃了门前的烛台,禅房更亮,这才将所有人的面容都照出了轮廓。 魏钊呛了一声,“什么意思。” 程灵灭去手中的火折子,走到魏钊榻前行礼,正红色的牡丹花金线袖大袖曳于青砖地上,被衬出水湿后般的颜色,魏钊很少见她如此阴郁的表情,忙一手将程灵拽起来,“究竟怎么了?” 程灵被魏钊扯拽地一个踉跄,她抬手扶正头上的发钗,抿了抿唇,方开口道:“官家,您想得起前天夜里的事么。” 魏钊怔了怔。 程灵抬起头朝他跪下来,珠灵和杨嗣宜也一道跪下来。 “臣妾要说割舌的话,望官家听后恕罪,另不要辜负魏夫人一番苦心。” 说完,程灵将殷茹以魅惑魏钊被寺中僧人撞破,以及殷绣替殷茹担罪之事全数说出。魏钊靠在榻上一句一句地听着,听至最末,禅房内没了一丝声音,除了听到魏钊握拳的手骨骼作响之外,窗外连风声都没有了。 这么沉寂了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殷茹在哪?” 杨嗣宜几乎是闭着眼才敢出声回他的话,“魏夫人的意思,为不让人起疑,已请太妃回太后娘娘身边照常伺候了。” 魏钊闭上眼睛,没有接着往下问。 禅房内所有的人都不敢起来。入秋后的天气寒肤冷骨,程灵裸露于外的脖子有些寒疼,她拢了拢衣,轻声道:“官家,大局为重。” 魏钊鼻腔里呼出的气辛辣而朝热,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十分颓然,眼前是殷绣清秀宁静的面容,一下子退回几年前的长春宫,在他狼狈不堪之时,她咬牙以身挡棍棒,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前途未卜,挣扎地不会是一时一饭,暖衣足炭而已。 到了如今,她仍旧不辞以身家性命相护。大陈宫里的恩义难得,其宏大的意义,有的时候甚至会压过情爱之欲望。 魏钊沉默良久,终慢慢开手指,“杨嗣宜,去召刘宪过来。” 此时丽正门前,刘宪撑着油伞,独自立在门侧等着,衣衫轻薄,如游丝般的雨将他整个人笼得有些虚无缥缈。 远处行来一行人,前头是一辆独牛所牵的厢车,从烟雨深处缓缓过来,那牛车上的铃铛声由远及近。 刘宪抬起头,撑伞慢慢迎向那牛车。 车后的跟着的人老远便看见了这个身着紫色宫服的身影,忙冒着雨迎上前去。 “知都大人怎么过来了。” 刘宪笑了笑,将伞移向那人头顶,那人忙躬腰避来,“哟,知都大人,这可怎么使得。” “无妨,你们劳顿了,掖庭狱也属内侍省管辖,下面的路,我来陪着走。” 这人也是知道从前殷绣与刘宪的关系的,如今听他这样说,回绝了也不是,不回绝也不是。 天地间的烟雨沉默地笼来,刘宪平声道:“你们无妨跟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人到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刘宪将伞手搁在车轮边,亲自打起撤帘,将手探入。 “绣儿,来。” 伸出来的那一只手,手腕上扣着玄色的铁链子,铁链后头仍是那一只岫岩玉的素镯子。刘宪轻轻握住她的手掌,撑着殷绣一步一步地从车上下来。 二人迎目之间,彼此似乎都有责怨,却于众人之前,都没有出声。 刘宪没有松开她的手,任凭她腕上的镣铐抵着他的腕骨,初秋天气,人的衣衫都单薄,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将两个人的知觉连在一起。身后的人远远地随着,看着前面同样清白干净的两个背影,在烟雨微茫的垂拱殿前并行。 “你如今,连问都不问我一句了。” 殷绣垂头,“来不及了,此事若我们慢了一步,就再压不下去那些腌渣的话了。您明白,我逼不得已。” 刘宪点着头,抬头望远处的垂拱殿望去。 “好,绣儿祭绣儿的手段,剩下的事,交给刘宪吧。” 殷绣侧头看向他,刘宪这个人的容颜从不被岁月侵蚀,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是宫道初见的那个模样。 “刘知都,绣儿还未及报您的恩德。” 刘宪握住他的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扣了扣。 “来日方长。只是,我怕你要受很多苦。” 殷绣看向他撑伞的那一只手,干净的指节利落分明,他每一回说话,都是这样不轻不重,声如和风细雨,却总把关键处挑得明明白白。 “我退无可退,不会怕的。” 刘宪停止脚步,“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吧,你的路不好走。” “记得。” “你若不想走了,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另外的路。” 殷绣感知到了来自他掌心的温度,但大陈宫的路却总是越走越幽冷,繁复的树冠,阻隔了大半的烟雨,漏下的雨丝如同尘埃一般浮于人面。 掖庭狱在大陈宫的背面尽头。由内侍省来节制,此处和刑狱不同,算是一个法外之牢,关押的一般都是后妃或宫人,案由内侍省审理,刑法由君王来定,入了这个地方,徐牧的手要伸进来,必须要过刘宪的眼,于阴绣而言,勉强算是一丝心安。 刘宪一路将她送进去,方松开了她的手,一道栅门隔开,她的身影在刘宪眼中,有一种被切割的痛感。 “回去吧。” “我要去一趟白马寺。”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小内官匆匆忙忙地过来,“知都大人,奴婢好找您呐,官家传话,让您去白马寺呢。” “好。” 说完,刘宪转身欲走。谁知殷绣却叫住了他。 “刘知都。” 刘宪回头,“绣儿说。” 殷绣将怀中的一方帕子取出,从栅门里伸了出来,“帮我把这个与官家。” 刘宪看向那方帕子。帕子上绣的是广玉兰的图案,银线金丝手工精致。 “有什么话要带给官家吗?” “不用,他明白的。” 31.临崖音 刘宪从大陈宫出来,四处上灯,雨已经停了,月正上中天。 一入秋,灯里的尘埃都变得格外纤细敏感,细软的蒿草丝子游走过腕边,曝露于外的皮肤就有些干涩发痒。 来传话的内官备好了车,刘宪却弃了,转而让人牵来马,也不消那人在前面引着,打马自出了立正门,向南往白马寺而去。 一路上他都在手中拽着那方广玉兰绣的帕子,其实今日最伤他的并不是殷绣以身犯险也要维护魏钊,而是她从牢狱里递出来的这方帕子,还有那一句:“不用,他都明白。” 人和人之间针都插不进的关联,在他这个孤煞人看来看来,真的是锥心痛。 想着,他将手中的缰绳伙同着绢帕越缠越紧,风中开始透来松叶香,月光盈满马上的衣袖,不觉已回转入山路,白马寺的山门,已近在眼前。 魏钊在“松间照”见刘宪,那里是崖边的平台,月光好,风也轻逸。宫人门提着灯立在远处候着,刘宪过去的时候,魏钊身边只立着杨嗣宜一个人,手中护着一盏青釉的五芯灯盏,灯色明明灭灭间,魏钊面上的表情也不明朗。 刘宪行礼,魏钊只道了一句起来。 两人很少这样直白地对着,心里头比任何时候都要敞亮。 山水干净,魏钊先开了口:“刘知都去送绣儿了?” “是。” “好,掖庭是你掌管的地方,朕暂时把绣儿安置在你那儿,她若受半分的损耗,朕惟你是问。” 刘宪抬起头,魏钊临崖背对向他,只穿了一身藏青色的燕居服。身型渐成,虽不是十分魁梧之人,却也渐有了睥睨天下的气度。 “官家放心,若她有事,刘宪,亦不会宽恕自己。” 魏钊转过身,“朕明日起驾回宫,你来帮朕做一件事情。” “官家请吩咐。” “去找徐牧,诱着他,顺着和太妃有关的流言,往下查。” 刘宪怔了怔,他隐约知道魏钊心里有自己的计较,但是,他没想到他会走出这样一步悬崖边上的棋。 “还请官家明示。” 魏钊走近了他几步,“朕要捋一捋殷茹和徐牧的关系。” 刘宪不自觉地笑了笑,这个笑容里的意思有些复杂,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是在为眼前这个年轻君王的城府和心思感到赞叹,还是在可惜,他终于也要被大陈宫炼化成可畏的人了。” “官家何时候察觉他们二人之间的关联。” 魏钊回头,望向那秋雾轻腾的山崖,“在宫外时即有,但她是绣儿求了皇后接近来的姊妹,她就一个妹妹,朕不想多问。” 刘宪走到他身后。杨嗣宜也转身用背挡住崖后来的风,灯把那二人的影子投向山崖对面的石壁,杨嗣宜一时恍惚,竟觉得这两个同样欣长的背影,竟然有一丝莫名的相似。 这个念头一串出来,他忙扬手给了自个一巴掌。 “好,臣要引徐牧查到什么程度。” 魏钊沉默了一臾,“引他查到,他自认可以揭露于朝堂为止。” “官家的后手呢。” 魏钊看向她,“周太后。” 刘宪没有再往下问,他也给了自己一些余地去猜魏钊的谋略,两个聪明的人是不需要把话全部说破的,于是,他垂目轻轻点了点头。 “官家如何信得过刘宪。” 魏钊似乎笑了笑,“朕吧从来都不信你,朕也不怕告诉你,徐牧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但他是朕的舅舅,站在整个朝堂最亮堂的地方,朕看得清他,他看不清朕,但是刘宪,朕只能透过绣儿去看你。” 说完,他脑中似乎又百转千回过一次。 “不过这一回,朕愿意信一次刘知都。” 刘宪一直觉得,和任何一个利益漩涡里的人相处时,他都是最自如的,因为不人不鬼的身份,不阴不阳的立场总能让他游刃有余地游走于其中,但是对着魏钊,他并不完全自在,他甚至渐渐感受到一丝威胁。 “是,官家,臣定不辜负官家所信。” 说完,他低手,从袖中取出那一方广玉兰绣的帕子,双手呈递上去。 “这是临走时,魏夫人拖臣转交给官家的。” 杨嗣宜忙去接过来递上,魏钊低头去看,只一眼,便觉心头一热。那是长春宫初相见的那一夜。殷绣与他上药时,他从殷绣手中药来,咬入口中的那一方帕子。 他甚至都不消去问,殷绣有没有说什么。也就是这么一眼,他就明白殷绣所想。 忍嘛。 人是尘埃,有着灰烬的本质,越是光华流转的生活,越有卑微至底的阴影,他感怀殷绣的情意,也心疼她的勇气和决绝。 她并不强势,但这个世上,能以温柔和隐忍与他比肩立于天下的女人。 只有殷绣。 一面想,他一面不动声色地将那方帕子藏入袖中,夜已静很深了,程灵遣人来送热茶,捧盏的是载荷。 “山上寒冷,圣人怕官家与刘知都商讨的晚,特命奴婢送来滚茶,与官家和刘知都祛寒。” 魏钊问了一句:“你们娘娘歇下了吗?” 载荷道:“不曾,明日回銮,圣人还在打理事务,这会儿怕是去太后娘娘处照看了。” 刘宪亲自接过茶盘,魏钊扬了扬手,示意载荷回去,临去前又添了一句:“请你们娘娘早些安置。” 刘宪回头看着载荷顺着落英道下去,轻声说了一句:“这么半年来,官家与圣人之间,到是该为天下称道。” 魏钊饮了一口茶,“刘知都很在意朕的家中事。” 刘宪摇了摇头,“臣不敢窥视。” “朕也很想问问刘知都的家中事,听说,刘知都是前朝年间的进士。” 风稍稍烈起来,以致于魏钊的声音也有了些许生动的撕裂感。 “是,前枢密院使唐既,是臣的老师。” 魏钊捏着手中的握杯,“后来呢,你是如何卷入那场舞弊案的。” 刘宪笑了笑,“年生有些久了,臣不大记得清,那不是臣能妄言的年代,身在其中不自由。” “哦,朕记得,那年的主考,是殷相。” 刘宪应了一声“是。” 魏钊搁下茶盏,“我父皇这一辈子,并没有亲手拎过几桩案子,但听说那场舞弊案,他却亲自过了手,当年牵连你在内四十于人,其中三十人判腰斩,十人处丽正门廷杖,你原本是那三十人之一,后来,为什么改了廷杖之刑,还入了宫。” 刘宪撩袍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官家是要为臣从新议罪吗?” 魏钊低头看向他。 “不是。” 说着,他甚至伸手扶了他一把。 “朕要知道,刘知都是敌是友,还是不相干的人。” 刘宪站起身,二人相视而立。 “臣所求不多,不过是尘埃落定后,全身而退,官家明白,臣这种身份,到最后,都是做刀下鬼的下场,臣当年入宫,是为了活命,如今听官家调遣,是为了最后求一个宽恕。” 这话说得听起来尚算坦然,但魏钊显然还觉得笼统。 “当年给你议罪的是殷相,后来,给你定罪的是刑部的吴旭,这个人朕后来查过,徐牧曾送过他一处香粉宅,在汴京的东面儿,虽然年岁久了,他人已经死了,可是那座宅子还在,甚至宅子里的女人都还能把当年的事说出个七七八八。” 刘宪仰头吐出一口气。 当年的事对他来说,不止是身上那个伤口。 “殷相受人表象所惑,深信臣是舞弊案主谋,甚至试图将他也拖入水,这才议了臣的死罪,徐牧对臣有救命之恩,当年先帝昏庸无道,徐牧自诩有匡扶天下正道之能,将臣从腰斩台上救下,送入宫中,最初是想臣和济昆一样,做一个先帝身边的玩样儿罢了。” 索性实话剖白,刘宪稍仰起下颚,看向魏钊。 “你不该对殷家有恨吗?” 刘宪怔了怔。 “官家,每一朝的官场风云下,都有它的规矩和规则,不遵守,就要被像扎草一般的扎去,臣无谓以此怪谁。殷相是洁身自好的人,于百姓,于朝廷,殷相都只有功,无过,臣本就是当年朝堂势力为打压他陷害他的一个棋子,若为我平反而失了朝堂地位,也不会有后来的废就革新的气象。” 魏钊一句一句地听完,听到末尾,到拊了一回掌。 “刘知都是这样的胸襟,朕倒是没有想过。那对殷家的绣儿呢?” 刘宪的目光柔和下来,清风明月撒一身,这个人被魏钊提及之后,他突然有了一丝不理智的表达欲望。 “听臣的养父说,他在汴京城外的护城河旁捡到了臣,那时臣身患重病,只记得自己五岁,父母兄弟是何方人,全然不记得。养父与养母一辈子没有子嗣,便把我当成亲儿教养,养父姓刘,是从南方迁到汴京的文士,在汴京城外开馆授徒,殷相是他的朋友,当年二人交往甚笃,便为臣和绣儿结了这一门亲事。后来,养父去世,殷相心疼女儿,不再应允这门亲事,再后来,臣沦落至宫中奴,自然也再不敢去想这件事,不过,臣第一次见绣儿,是在白马寺的茶会上,唐既念出:‘凌波不过横塘路。’她举盏奉上,接出‘但目送,芳尘去。’茶絮如尘,在人眼中化开,小小年纪,如此情趣,实在驻人心中。” 32.婉人儿 这一段话说得有些长,算是把刘宪二十多年的人生扼要地陈述了一遍,魏钊在崖边慢慢地踱着步子,听到最后,不禁笑了。 “父母双亡。同病相怜,就连绣儿也是” 刘宪也扬了嘴角,“臣不负绣儿,便不负官家,只望官家给她一条平顺的道路,若从此无风无浪,臣定听她的话,忠于魏家的朝廷。” 魏钊喉咙里轻“嗯”了一声。 “朕和你之间,若没有绣儿,是不是一定会有生死相关的高下之分?” 刘宪抬头看向他:“不是,臣被迫入局,所求不过立命之地。朝堂之上,臣并不想与官家有高下之分,臣想和官家争的高下之分,其结果早就在官家手中的那一方锦帕之中了。” 魏钊握了握袖中那方帕子,丝绢的质地,哪怕体温也难暖去它的寒凉之感。 “好,朕信你,你回吧。徐牧的事,朕全托付与刘知都。” “是。” “杨嗣宜。” “官家您说。” “提灯,送一送。” 杨嗣宜自从生了供奉官后,倒是少在刘宪面前进心的,如今得了魏钊这么一个旨意,果然精心得紧,一丝不苟地在前面提灯照路。刘宪心中琢磨着徐牧的事,一路掐捏着食指与拇指,没有开口。杨嗣宜回头看了看他,试探着唤了一声,“知都。” 刘宪顿了顿脚步。 “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之前从来没有听知都说过自己的事情。刚才听您和官家说话,总觉得有些惊心动魄,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刘宪笑了笑,落英道上有些滑腻,二人都行得仔细,走得慢,走了小半个时辰,才面前看见前面的山门。刘宪抬手拂开一枝玉兰枝,语调随和。 “怎么,跟着我做鬼做久了,就听不得我偶尔说几句人说的话。” 杨嗣宜抓了抓头,“知都您哪里的话,您哪里能是鬼呢,就是哎怎么说呢,知都您可要不能把我这个话说给别人听啊,我心里总觉得吧,您和官家有些像。” 说完,他又后悔了,忙伸出一只手去捂住自个嘴巴,那模样滑稽得很,刘宪也不免笑出了声。 “我以为,我教你的东西,足够你在大陈宫活下去了,如今看来,还是我太纵容,你还是板子挨得少。” 山路一个弯转,杨嗣宜先几步下去,又仔细地将灯移到刘宪脚下。 “平日里我晓得事情的,不过是对着您,才心里想什么说什么,您可千万饶我的命啊。” 刘宪声音淡下来,“你不要想得太多而入了心魔,不过是你平时在官家面前伺候,不真不实的场面话听得太多了。” 杨嗣宜垂头道:“我就是觉得眼前的事情太大了,您又不常在宫中,这身上啊就没了主心骨,从前跟着您,也就伺候伺候宫中那些贵人主子们,如今您看看,我这个身上担得都是些什么事啊,我没有知都您这样的心思谋略,只有些个人情世故上的小聪明,我怕” “别怕,你仍做会做的事。” 杨嗣宜点点头,“那知都,您想好怎么就绣姑娘了吗?我刚才听您和官家那哑谜一般的话,实在迷糊。” 刘宪抬头望了一眼头顶如乌洞一般的天,“官家,恐怕是想在朝廷上和徐牧斗一次法。” “怎么说。” 眼见山门就在眼前,刘宪停住脚步,“绣儿的事是一个死局,如果徐牧不去茶太妃这一条线,那绣儿就必然会被定个死罪,相反,徐牧若把这件事在朝堂上揭露出来,绣儿的事,就会被压下去。这其中最关键的事,官家要怎么在朝堂上,捏住徐牧。” 杨嗣宜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怎么听着如此惊险。您是怎么想的。” 刘宪笑了笑,“反手一击。” “如何击?” “徐牧不是要匡扶正道,揭露君王无道吗?这种事反过来说,就是诬陷君王,玷污皇家,是大逆不道的杀头罪名。这个局要破,就必须让徐牧自认为拿住了所有证据,清清楚楚地把“殷茹与官家佛寺苟合”这样的肮胀话到朝堂上,然后再破他的证据,把那些所谓的证据,都变成他一手捏造的东西。” 杨嗣宜一拍脑门子,“难怪!官家这一日遣人在查白马寺僧人居士的来历和身世。” 刘宪点了点头:“嗯,除了周太后,官家到是把这其他的事也想干净了。白马寺与徐牧这个人是有渊源的,当年我设计送官家出宫,徐牧给我的第一站,就是白马寺,他留在这个寺种的眼睛,如今都要变成插入他胸口的刀。绣儿拿命换给官家时间,官家既吩咐了你,你就让你底下的人用心。” 杨嗣宜应是,但转念又想起一件事,“这么一来,绣姑娘又要如何是好。” “徐牧的事情出来,会把“绣儿”的过错压下去,好在她不是嫔妃,这件事情,只要不放在朝堂上来论,其实就是内宫可以自惩自罚的小事,她恐怕还是要吃些苦。好了,你回吧,我的马栓在外头,你也不用送了。” 一连几日,刘宪都没有进宫,而魏钊回宫以后,早朝也罢了几日,说辞仍是为太后侍疾。 福宁宫的案头上累了几本折子,虽然言辞之中都没有挑明皇帝亵渎神佛的事,但劝诫斥责之语已然是力透纸背了。其中牵头得是御史中丞郑琰。这个人是新封婕妤郑婉人的父亲,自从入仕之后,就一直在言官的大本营御史台里呆着,一路熬走了三届的中丞大人,自己终于爬到了这个位置上,是个极不好评价的人,一方面,这人承袭了三届老大人的传统,特别地不怕死,特别得敢说,但他私底下的作风,又不是个正人君子,家里七八房妻妾,外头还养着外室,自个是清水官,爱风流爱得一身清贫。 郑婉人是他嫡出的女儿,人长得十分好看,虽然有个“婉人”的名字,却不是个温柔婉约的性子,家中缺钱,她到拼了命的追逐奢华的东西,郑琰管教不了她,只能由着她在几房妻妾的脂粉窝里去抢去争。她一入宫,郑琰整个家中到都是松了一口大气一般。 这日过了午后,郑婉人去慈安宫请安,新封的婕妤吴嫣也立在门口。正殿的大门紧紧闭着,只能闻到一丝又一丝极浓的檀香透过隔扇门的缝隙渗出来。 郑婉人撩了裙角跪下来,端端磕了三个头,抬头对吴嫣道:“你不请个安走么。” 吴嫣搓了搓手,“我还想再候一会儿。” 郑婉人笑了,扶着宫人的手站起身,“等到什么时候?礼数到了就够了,咱们做嫔妃的,还能抢了圣人娘娘的活儿去,磕个头走吧。” 吴嫣是兵部侍郎吴佳道的妹妹,倒是个郑婉人全然不同的人,性子软,平日里都听跟着自己入宫的嬷嬷的话,这会儿听她这么说,又没了主意,正要回头去看嬷嬷,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去我那儿坐会儿吧。” 郑婉人也回了头,见凤凰树下面站着一个女人,身穿褐色的菊纹绣襦裙,肩上挂着藏青色的如意纹的披帛,一身晦暗深沉的颜色,却露着半截子如玉如雪的脖子,艳如春日花的面容,与周身的 沉暗格格不入。 “哦,是太妃娘娘啊。” 郑婉人迎着她走上去,弯腰行了一个礼,吴嫣见状,也忙跟了过去。 殷茹笑着扶了二人一把,“可别行礼了,宫里人都唤我一声太妃,谁不知道,我不过是伺候太后娘娘的一个奴婢,你们越是尊重啊,反而越是打我的脸。” 这话郑婉人听着倒是舒服,吴嫣却不知道怎么去接,只得怯怯道:“太后娘娘今日好些了吗?” 殷茹带着二人往偏殿走,一面走一面道:“早间是好些了的,后来歇午也睡得安稳,怕是还要一会儿子才醒得来,你们在我那儿坐坐,指不定过会儿子,那边就传话了呢。” 说着便倒了偏殿,殷茹推开门,伺候她的碧澄正靠着窗棂打盹儿,听着响动起来,却见吴嫣与郑婉人也进来了,慌得起来出去去伺候茶水。偏殿里便没有了旁人。郑婉人绕着走了一圈,只见殿中陈设得十分精致。帐子里烧着一种说不出名字的暖香,是在别处都没有闻到过的,佛龛对面挂着一副海棠图,落款的人叫“洞庭主人”。她也是知道一些外头文人堆里的事,像这样的别号,一看就不是什么名人名家,而是些个落魄的风流文人,胡诌出来自娱自乐的。不由也把这个声名狼藉的太妃又看透了几分。 正想着,宫人进来奉茶,殷茹让二人坐下,亲自斟茶。 “我这儿平日里清净,也就常能看见程皇后和你们过来请个安,程皇后不是我这样的人敢上去说话的,若不是今日遇着你们,我这儿不知道又要寂几日呢。” 郑婉人看向手中茶杯,那杯却不是宫中常见的那种哥窑钧窑的素釉杯,而是瓷绘美人春水图的白瓷杯。 “太妃娘娘这里是如此精致有趣儿的地方,臣妾看这宫里竟没一处地方比得,怎会是这样的光景。” 33.雨在畔 殷茹放下瓷壶,抬手扶了扶鬓角小心藏着簪的一朵紫色绢花,在吴嫣身旁坐下来。帐中的暖香越发浓烈,熏得郑婉人几乎有些发困。 “欸,太妃娘娘这帐里是什么香,怎么这般好闻。” 殷茹回了头,风撩开藕色幔帐的一角,一缕青白色的烟淡淡的透出来。 “这个呀,鹅梨帐中香,这一些是开春时,我的姐姐手上调出来的,通共就剩了这么一些儿了。” 郑婉人眉头稍蹙,“太妃的姐姐是魏夫人么?” 殷茹弯曲手腕抵住唇,若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半晌,方轻声道:“是啊,只是我如今也不好再提她了,毕竟是要议罪的人,我们人微言轻的” 郑婉人仰起头,屈臂撑着下颚,修长的指甲一下一下地叩在白瓷杯壁上,那声音轻细,却极有穿透力,惹得吴嫣在一旁,坐立不安。 “太妃怕什么,就算您要开口给她求个情,也是你们的姐妹情谊,谁也不会把太妃这样的人,跟那肮脏的身子扯到一起去。” 殷茹笑笑,口中只絮絮叨叨着:“是是” 而后又小心地问了一句,“婕妤入宫候,瞧见过她么。” 郑婉人看向吴嫣,“你瞧见过么。” 吴嫣摇了摇头,“魏夫人都是官家身边伺候的,我就那日在寺中,远远地看过她一回。” 郑婉人的手指停顿下来,“呵,一个奴婢,因着在官家跟前,阖宫尊地她比我们还要高贵,是个什么事儿。” 殷茹起身又给郑婉人添了一回茶。 “婕妤也不好这样说的,我这个姐姐,到也过得坎坷,这会儿又行错了路,成了阶下囚,哪里还能又从前的脸面呢,听说啊,这处置还是官家下的,这不再尊贵的也弃如弊履了不是?” 郑婉人听着听着,嘴角的弧度到是越来越上扬,她松下胳膊,对吴嫣道:“我到想去瞧瞧这位魏夫人。吴婕妤,你不也没瞧清她么,与我一道?” 吴嫣怕事,忙回头去看自个身后的嬷嬷,见那嬷嬷冲自己悄悄摆手,忙道:“我还候着与太后娘娘请安的,怎得候一半走了?” 郑婉人不以为然,“都这时辰了,前头传话了么。咱们这里等着哪里是个头的。我就想去看看那狐媚子的狼狈模样。听说,官家从前为了她,连明仁殿都不去的,掖庭明明选了秀,可还是把我们搁一旁放着。我还奇着怪,这魏夫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人,原有这些花儿香的手段,如今,连官家都瞧清楚她了,你我还有什么可顾忌她的。” 殷茹在旁摇了摇头,“哟,这话婕妤可说差了,没有官家护着她,可还有个刘知都呢,这个人啧啧,鬼的钱也收,人的买卖也做,可是个不能惹的主。” 郑婉人一听这话,到似火了,“不也是宫里伺候人的奴婢么,怎的还是主子们不能招惹的了?你这个姐姐是把大陈宫当什么了,狐媚官家不说,还与一个阉人不清不楚的,可真叫我恶心。” 殷茹忙站起身,替她顺着气儿,“哟哟,可别恼了婕妤娘娘,您快坐下消气儿,我这儿可不敢再说了。 郑婉人挡开她的手:“太妃到不肖这样,我没与太妃置气。只是气不过这个理儿,圣人娘娘这些日子,也就这样纵着她不成?” “圣人娘娘哪里是愿意下狠手的人,官家那里对她淡淡的,她又手上数着佛珠子,心里装着佛主子的,能行什么手段。我是阿弥托福,得了这位温柔的圣人娘娘,不然,我姐姐恐怕找被逼着认罪,丢性命了。” 郑婉人起步子往外,外面伺候的碧澄忙过来打帘子。碧玺石头串成的珠帘滑过郑婉人的肩膀,她一面走,一面道:“她竟还不认罪?呵,我可不是圣人娘娘那样的人,我到要到她跟前儿去,臊得她狠不得削自个的脸儿。” 殷茹佯装要追出去劝,人却在门槛上绊了一回,眼见着她扬长走远,方扶着碧澄的手站起来,面上爬上一丝笑意。 吴嫣见郑婉人走了,越发觉得在这间屋子里如坐针毡,也站起身来,匆匆行了个辞礼,带着人出去了。殷茹一手撑着腰身,一手掩着嘴从新坐下来,侧身对碧澄道:“不饮茶了,你去倒酒吧。” 碧澄道:“这方过了午后,娘娘您就要饮酒么,伤身的。” 殷茹软了腰趴下来,用手指滑弄着瓷杯上的美人脸,“我心里头高兴啊,郑婉人这个女人,可真是个棒槌,两三句话,她就坐不住了。” 碧澄在袖中捏着一双手,“可是娘娘,奴婢这心里怎么有些慌呢。” 殷茹抬头撇了她一眼,“你慌什么,横竖我有说一句不诚的话么,是郑婉人自个要往这张网子上扑,我到希望,她见了殷绣,也能有在我这儿的这个狠劲儿。手上不要软,最好能在她脸上,割出几道印子来,我看官家,还能不能看得下去。” 碧澄听她这样说,手也有些发软。 “娘娘,您为何如此恨魏夫人。” 殷茹闭上眼睛,“为什么啊你要我一下子说清楚,我到说不清楚了,我想想啊” 说着,她偏过头,便看到了妆台前那半打开的妆奁,里面珠玉叠翠,金钗银环,玛瑙碧玺的链子,镯子凌乱地堆满,红木妆台雕这鲤鱼戏莲的图案,那鲤鱼的嘴巴微微张开,就这么一幕,竟看得她双腿发痒。 “她总以为,她是为我好,可我真正爱的人,她却偏偏要一个人霸着,零星半点的恩宠也不分给我,当初答应帮我进宫,却要把我放在这么一个冰冷的地方,守着那半死不活的老人,天天听佛经,吃素斋,她这就是为我好了?” 碧澄不是第一次听殷茹说这样的话,在她的立场上,她无法说出规劝的语言。但她有她的心思和隐忧,每每见到殷茹这样,她也只能把话题岔开去。 “您进宫前,徐大人是要咱们做眼睛和耳朵的,如今,您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魏夫人身上,这” 殷茹撑起身子,“什么眼睛和耳朵,他这一回送来的那些药,还有吩咐我在白马寺中做的那些事,险些让我害死了官家和自己,我原先到真以为他有这个心成全我,如今我也看明白了,不过也是捏着我做棋子,我殷茹这辈子,就活该被这些男人玩弄在手掌中么。” 碧澄听着,越发退了一步:“娘娘,您这话,奴婢听着真有些怕。” 殷茹将一缕碎发挽至耳后,“怕什么,且看着吧。” 偏殿合上了门,将满室的杏花酒香和帐中暖香锁在一处。 日渐渐偏向西面,风吹走一片云,深厚的云层里突然破出一缕光,斜斜地落在大陈宫如云般的树冠上,路上行走的宫人裹紧了身上的衣裳,一言不发地往各处送晚膳。 此时掖庭狱才放过饭,殷绣靠着墙静静地坐着,饭食就摆在手边,她也没动过。狱中的人都知道她是刘宪关照过的人,一日三餐虽然不精细,但也都竭尽所能照顾得成样子,如今见她不思茶饭,心里都有些不安。 一个年轻的内官隔着门轻声与她说道:“夫人,您为难自个,刘知都就要给我们松皮儿了。” 殷绣抬头笑了笑,“心里有事,吃不下的。” 那内官蹲下身子,“在这里面的人,谁心里没个事儿呢,日子不也得一天一天地过嘛,我们知都大人虽然年轻,但为人处事的那个利落和精明,偌大个汴京城,谁敢和他争高下呢,既然他都让您放心,您啊,就把心搁肚子里,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就跟奴婢们说,只要大陈宫有的,没有伺候不上的。” 殷绣听他这语气,着实像杨嗣宜出来的人,便一面伸手端了饭起来,一面问她:“你在杨供奉手底下做个事儿么。” 那人点头道:“您真实好眼力,我就张令,以前在丽正门上答应的时候,是杨供奉手底下的人。” 殷茹没在往下问,执筷夹了几口。谁知还没吞咽几下呢,外面突然喧闹起来。 张令忙站起身,“怎么了?” 一个狱卒匆匆忙忙地跑过来,“郑婕妤突然来了,这会儿在前面堂上坐着呢,非要让带魏夫人出去问话,前面已经让人去请刘知都了,但刘知都今日像是去听徐大人府上的戏去了,这一来一往的,可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辰,怎么好啊?” 张令低头想了想,“让带去堂上么这是要行什么事啊。” 殷绣抬起头,“恐怕是想听我认个罪吧。” 张令皱了眉,“去跟郑婕妤说,刘知都说了,没有他的意思,谁都不能见魏夫人。” 殷绣撑着墙面站起身,“这样对你们刘知都不好,带我过去吧,这种事是不能避的。” 张令有些犹豫,“知都把您交给我们,这万一” “无妨的。走吧。” 张令抿了抿唇,对那来传话的认道:“再遣认去徐大人府上催一催。” 说着,又命认开门。 “我送夫人过去。” 34.狱中事 掖庭狱的正堂上挂起了一副银沙的帘帐子,张令带着殷绣过去的时候,正有两三个宫人捧着海南新供的荔枝进帘子后头,那是今年的最后一季荔枝。照理说这种精贵的东西,原本是应该由程灵来调配,无奈她在这些事务上面着实没什么兴致,内东门司就捡着自个认为的富贵处送了。 郑婉人喜欢这些入口甜软,身价贵重的东西,甚至觉得,这些东西摆道掖庭狱这种地方,反而更凸显其贵重,就连那红皮儿上晶莹剔透的水珠儿都闪着珍珠玛瑙般的光泽。她摘了一颗,递给身边的宫人去剥皮,自个把眼睛从荔枝上移到纱帐子后面,纱帐后的女子温顺地跪着,双手交叠于额前,向她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 “你原来是叫殷绣是吧。” 殷绣没有直身,仍是伏地道:“奴婢绣儿。” 郑婉人长长地“哦”了一声,“也是,你父亲犯了谋反的大罪,你们殷家一族,都是被先帝爷给抹了姓氏的。啧啧,你和你妹妹可真实厉害啊,从奴隶堆里头爬出来不说,一个封了太妃,一个入了官家的眼。” “那是皇家,给奴婢姊妹的恩德。” 郑婉人笑出了声音,入口的荔枝嚼到一半,一丝果肉甜疼了牙齿,她索性吐出来。 “逆臣之后,总是有逆骨的,你知道皇家给了你恩德,却还是恩将仇报,在官家身上去用那腌臜的东西。” 殷绣按在地上的一双手相互握了握,青砖地的寒气透过轻薄的衣衫扎刺着膝盖。 “婕妤,奴婢心中事浅薄,桩桩件件不能全数说出,污您清听。” 郑婉人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掐在荔枝皮儿上的手顿了顿,但也就这么一瞬,她分明觉得这句看似卑微的话,其中的骄傲和底气却另有风骨。她心中的无名火一下子上来了。不是说她被弃如弊履么,怎么整个掖庭狱的人到都似主子似的尊着她,她明明是跪在地上没有抬头的,怎却瞧不出一点点卑微的模样。 郑婉人的指甲使了劲儿,深深地掐进荔枝皮肉里。冰凉的汁水染了她的指尖,她忙将手抽回来,轻轻地按在胸口。 “这些日子周太后病着,圣人娘娘又仁慈,才搁置议你的罪,不知道你晓不晓得,你这个罪若是议出来,那是要当着众宫人的面儿杖毙的。” “是。” 殷绣仍未抬头,腰上的力气几乎要泄尽了,她索性将手肘放下来贴着地,以此支撑身子。 郑婉人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心头有火却又找不这一个错处儿来撒。索性抬头问殷绣身后的张令。 “掖庭令,她认罪了么?” 张令在后拱手道:“婕妤娘娘,官家才回宫,您也晓得,太后娘娘身子还不安好,奴婢这里也是行看管之责,还未审理查办。” 郑婉人身子向后靠下,“不审理,不查问,就这么放着个罪人享福,你们掖庭狱,也当真替官家分得一手好忧。” 这话堵得张令也不好回话,外头天渐渐暗下来,堂中正墙上唯一一处漏光的窗户也暗沉下来,郑婕妤身边的宫人点起很多灯火,那银纱的帐子被灯焰一辉照,立即光华流转。郑婉人站起身,走到帐子面前,仔细向殷绣看去。 她只穿了一身蜜色的襦裙,手腕上仍照规矩扣着细铁链子,镣铐处却被棉布细致地包裹着,棉布下的手腕皮肤只微微有一些发红。 “张令啊,你们这是看守呢,还是伺候啊。” 话音落下,堂上其余的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张令,张令心中着实无法,只恨刘宪不在,自个独自对上郑氏这个不饶人的主,有心维护,却难免要遭失职的大责,嘴上便不能在硬了,只得轻声道:“婕妤娘娘恕罪,是奴婢们的不是。这就” “不用了。” 说着,郑婉人伸手挑开了眼前的银纱帐,从帐后面款款走出来。 她喜桃红,今日穿的也是一身桃红,灯火映衬下,头顶的珠钗宝石熠熠生辉,尊贵身踏卑微地,低头睨着跪在地上的殷绣,那气派,看得在场很多人都矮了身子。 其实,程灵虽也高贵,但她从不是威势露于外的人,所以大陈宫伺候的年轻一辈宫人,虽敬重程灵,但都是感怀她的仁义与公平。这种主子,奴才们是不畏惧的,奴才们真正怕的,反而是郑婉人这样的人,喜乐在面上,宫人的生死,也就在她情绪的高低之间。 “张令,你不要在那儿站着,你坐过来,今儿,我就在听听,你们掖庭狱,是怎么帮着内宫查案,惩治奸恶的。” 张令一愣,“娘娘,这可是使不得的啊。” 郑婉人走到殷绣身边,低头看向她,“有什么使不得的,官家有下旨意,不让审问么?早早问出来,早早发落了岂不是好。啊?” 殷绣抬起头,“婕妤娘娘,要问也是圣人娘娘来问,您坐在这里听着,奴婢是不会说的。” 郑婉人抱臂而立“你是怕了么,我是要替官家分忧,为何我不能问。” 说着,她侧步走到一副刑架面前,伸手从架上取下一柄儿鞭子。 “听说掖庭狱用的拷问之刑,比刑部的大牢还要有看头,你父亲当年在刑部牢里,恐怕没少挨过这些东西,你这个做女儿的,如今步上他的后尘,到也算是随了你父亲的志向不是?” 说着,她抬手将手中的鞭子抛向张令。张令忙抬手接过来,握在手中,心里一阵一阵地惊颤。 殷绣看了一眼张令,直身向郑婉人。 “奴婢只劝您一句,奴婢犯的过错是天家秘辛,您尚未侍寝,仍是个周身清洁的女儿家,官家,定舍不得您到这个地方,沾污奴婢的事,还请您为了日后前途,和自个的名声,自珍自重。” 郑婉人转过身,“将不是和你说要女随父志么,也不妨告诉你,我父亲是御史台令,手上一只笔,上至于皇家,下至市井,都是他要谏要问的。我也有心学父亲的气度和骨气,不折在小恩小爱之上,圣人娘娘仁义,大陈宫宫忌惮你与刘宪那阉人的关系,我啊,偏不纵这个风气。” 说着,她指向张令手的那只鞭子。 “掖庭令,就你手上那根鞭子,照着她的这张伶俐嘴,给我打!” 张令心里同热油煎熬一般,话又落在他头上了,避是不能避了,他索性也屈膝咚的一声跪下去,将手中的鞭子举过头顶,“婕妤娘娘,您就当奴婢们无能,掖庭狱受内侍省管制,实在” 郑婉咬了牙,牙齿缝里逼出一句,“果真是废物。” 说完,她伸手取过张令手中的鞭子,递与身旁的宫人,而后蹲下身子,凝向殷绣的脸。 “魏夫人,我给你最大的体面,你周身任何一处地方,我都不动,我只照着你这张脸赏鞭子,你若想得通,现在就在我面前认个罪,画个押,咱们好交代上去,或许杖毙还能改个自缢什么的。” 殷绣迎上她的眼光。 “婕妤娘娘,我不知道您是听了谁的挑唆,要行这样的事,奴婢求您怜悯,也求您珍重自身,不该脏的手不要脏,奴婢” 殷绣话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身子一偏。 这一掌的力道其实不算多大,但殷绣的脸上还是立马红了一大片。 郑婉人站起身,“你说得是什么道理,处置你这样一个惑乱内宫的罪人,竟是我不珍重自己,呵呵,圣人娘娘也让你灌了这迷魂的汤药吧,才把手搁在一边不治你,我没圣人那样的好心性儿。” 说完,一把夺过宫人手上的鞭子,扬手便甩了下来。 殷绣下意识得抬手去挡住脸,谁知那鞭子却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但那鞭子却扎扎实实地与一人的皮肉接触,发出劈啪一声脆响,殷绣抬起头,却见刘宪挡在他面前,手背上那道伤口触目惊心。殷绣忙握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刘宪稍稍咬了咬唇,轻声道:“别说话,程皇后在后面。” 郑婉人看着这场景,到笑了开去,越笑声音越荒唐,她扔了鞭子,往后退了几步,指着地上的两个人,口中断断续续地却未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刘宪松开殷绣的手,自己按住伤口,对郑婉人行了个礼。 “婕妤娘娘出过气,还请坐下,听刘宪回话。” “刘知都不用回话。” 声音是程灵的,狭道上的火把亮起,程灵端端从外面走进来。 郑婉人见了程灵,到也不敢失仪失礼,整个堂中的人都跪下来行礼,程灵走到银纱帐前面,伸手轻抚,目光顺着手而上下相看,半晌方开口道:“大陈宫最好东西都与了郑婕妤你,但一个人的贵重,从来都不在这些死物上头,把它拆了。” 郑婉人绞缠着手指,并不愿意去回这句话,她与程灵对着的时光其实不多。程灵向松管后宫,平日里请安也都是个过场,有闲心就留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嫔妃,良人子说几句,没有闲心,就叫在外头磕头了事,郑婉人只知道她面上淡得很,却摸不清楚她的性子。此时此地,她还是忌惮的。 35.一家言 “郑婕妤,问出什么了吗。” 郑婉人的火撒出去一半儿,这会儿偃息下来心里头仍堵得慌,偏程灵又这副不偏不倚的模样,愣是没说一句维护殷绣的话,反把她揶揄地脸一阵红一阵白。便冷冰冰地扔出去一句:“这不才问嘛,刘知都就挡着了。” 程灵走到郑婉人身旁地禅椅上坐下,“嗯,那这就是刘知都的过错了,郑婕妤责吧,本宫就坐这儿瞧着。余的人都听着,本宫知道刘知都在你们眼里是有体面的,可主子毕竟是主子,都退下,让郑婕妤顺心里的气儿。” 这句话出来,倒是所有宫人都退了几步。 程灵让它惩戒,却又把所有人都逼退了,通共剩她一人在前面立着,郑婉人也心气儿陡然地下来了。 “罢了,我和他置什么气儿。圣人娘娘都过来了,也没我在这儿立着的道理,我等着娘娘给咱们交代。” 说完,命人将那盘荔枝端了,转身往外面去了。 程灵这方起身走到刘宪面前,示意载荷将二人扶起,她低头细看了看刘宪手上的伤,“要紧么。” 刘宪摇头,“皮肉伤,不打紧。” 说完,转向张令,“今日这事是怎么回事。她怎么突然过来了。” 张令道,“我将才趁着圣人在,到外头去问了问跟着她过来的人,听说郑婕妤是在太妃那里坐了会儿,出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直冲冲地往我们这里来了。恐怕是太妃和她说了些什么吧。” 程灵命人去备伤药,回头接过一句,“她父亲是御史台令,这段时日,连着上了好些谏言折子,急地切地要论魏夫人的罪,官家那边借着太后的病尚且拖着,想不到,她这个女儿比自个父亲还要冒进。” 刘宪扶殷绣坐下来,殷绣平息了一口气儿,方开口道:“不是她冒进,恐怕是殷茹说了什么话激她,我看着她不像是个有什么心思计谋的人,翻出什么大事到不至于,但今日若不是圣人娘娘弹压住她,让她没脸把今日的事往外说,恐怕这会儿,宫里又传得不堪入耳了。” 说着,她也有些急切,“刘知都,你们到底有什么法子,大局为重,该舍我的时候,你们狠手舍了就好,我在这里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来解现在这个局。还有殷茹,说实话,我快不认识她了” 刘宪笑了笑,“你恐怕从来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吧。这几年你们都是分开的,人心最后长成什么样子,连我都说不好,何况绣儿你呢。不过,无论如何,你还是要信官家,安心等着吧,也就这几日了。” 说完刘宪捏了捏受伤的那只手,对程灵道:“这种地方,还是娘娘处置起来比刘宪自在。” 程灵愣了愣,耳后迅速扫过一阵潮红,她轻咳了一声,方道:“都是听知都的意思。” 刘宪拱手行了个礼:“我还要回徐牧府上去,就不在这里多耽搁了。绣儿,放宽心。” 程灵随着刘宪一道出来,外面天已黑尽,程灵身边的宫人提来十盏黄纱宫灯,将前路照得通明。刘宪回头看向程灵,光线灼目,她的五官轮廓都十分明晰,依旧一双手扣握在袖中,背脊笔直,步态端庄,只又看向刘宪的那一双眼睛,与往日有些不同。 “圣人不回明仁殿吗?” 程灵见刘宪停下来,自个便也停下来,二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相互看着。程灵沉默了一会儿,过后像是心头想起什么愉悦的事情一样,抬头笑了笑,“想你路不好走,让灯送你走几步。” 刘宪拱手,朝她弯腰深行一礼:“刘宪受不起。” 说完他也没有直身,程灵低头看向他那深曲的腰,有看向他手上的手背,声不淡不浓,“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哪怕我心里有一千一万个想法,你说受不起,我也不能逼着你来受,只是,我的心思,我想你明白,你若不明白,那我程灵就当真太孤独了。” 刘宪怔了怔,接着手背上传来一阵冰凉,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力道扶着她直身,他抬头刚要回避,却发现面前的是载荷,程灵仍立在原来的地方,稍稍偏着头,额前碎发飘摇在夜晚的风里,周身除了那稍稍歪斜的脖颈之外,仍是滴水不漏的端正与清冷。 “谢圣人体谅。” 程灵笑了笑,“知都走吧,我就不行了,留这些灯照你,我在这儿立一会儿。” 刘宪转过身,轻轻闭上眼睛,程灵那一句:“你若不明白,那我程灵就当真太孤独了。”听得他周身所有的知觉都有些刺痛。说不动容那是假的,但人与人的关有联,总有太多的人在一厢情愿,他在程灵温柔的目光里发现某种不详,极其浓厚,他甚至不敢去细致地想这个问题。 一阵风过来,十盏灯的灯焰摇动,混乱的影子和纯粹的黑夜搅浑在一处,刘宪侧头,却看见杨嗣宜提着灯,从凤凰树巨大的树冠下行过,旁边的玄衣人负手而行,正是魏钊。 其身边除了杨嗣宜之外没有旁人,二人绕过了掖庭狱的正门,转到北面儿的角门去了。 刘宪回头时,却看见程灵也正看向魏钊的方向。 他突然有些想笑,又觉得眼中在发苦。 爱这个东西,他求而不得,程灵也求而不得。但两外两个人也在这条路上走得不轻松。连见一面,都要放下帝王的尊贵和体面。 掖庭狱中,殷绣睡得昏沉。昏黄的灯在她眼中映出一片混沌的黄褐色,她也分不大清楚,自个究竟是入了梦境,还是仍然醒着。魏钊与杨嗣宜一前一后地行在狭长的窄道内,他在大陈宫中住了很多年了,但这个地方,他还是是第一次来。 杨嗣宜回了郑婕妤的事,他倒是破天荒地开口点了她侍寝。 也不等人过来,留了话说垂拱殿议事,带着杨嗣宜出了福宁宫往掖庭狱过来。 一路上他行得很快,真正进到里面,步子却慢了下来。打实来说,他心里有愧疚,但这种愧疚不是君王可以轻易对旁人所道的。 狱中的人一路让开,转过一道漆黑的墙,魏钊先看到是那一身蜜色的襦裙,无辜地铺于地上。 殷绣闭着眼睛躺在蒲席上,眉间紧蹙,像是陷在什么不大好的梦中一般。 张令过来,轻声询问要不要打开牢门,魏钊只是摆了摆手。 杨嗣宜懂事,招手让张令带着余下的人都退了出去。狱中只剩下魏钊和殷绣二人。 魏钊靠着栅门盘腿坐下来,殷绣的那张脸就在他眼前,灯火虽然晦暗,纵然一脸疲惫满身狼狈,但她的眉目依旧清秀如初。 “绣儿。” 他轻声唤了殷绣一声。 殷绣并没有睁眼,鼻中却发出了一个“嗯”字,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在回应一般。 就这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却像是给了魏钊莫大的安慰一般。 有件事情他一直回避去承认,但又是他不得不直面的——他对皇权,对杀伐决断最直接的渴望,最初是从这个女子身上开始的,哪怕淑妃当年不断地把皇权之争的厉害关系灌输与他,他都不以为然。但他却想要像刘宪那样成为她艰难时的依靠。 如今,这个念想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纯粹了。 大陈朝的朝廷让把眼界放了出去,他开始真正明白殷相著书中的那些天下之道,君臣之道。开始明白何为百姓,何为江山社稷,开始真正理解权力博弈的可怕,甚至也开始主动地入局,却为自己的手脚,为自己的内心争一片天地。 不过,殷绣这个女子,仍然停留在他的少年时光里。 他一看见她,就总有些东西要苏醒。 想着,他将一只手从栅门的缝隙里伸了进去,轻轻抚上殷绣冰凉的脸颊。 “你就是听不懂,要损,我替你损” 良久,魏钊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您把魏家的姓都给我了,还不准我报答您吗?” 魏钊一怔,低头看时,殷绣睁着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魏钊,容我放肆一回。我是这天地间浮游一般的虫儿,但你却是天下的主人,殷家被除姓删籍,是你给了我一尾根,绣儿是你的人,但你不需要是绣儿的人,你啊该有广阔的天下,丰荫的子嗣和后代” 36.云雀起 魏钊松开盘曲的腿,背靠着牢门重新坐下来,殷绣撑着身子也坐了起来,二人背靠而坐,背脊与背脊接触之时,殷绣的肩膀瑟瑟地颤抖了一下,魏钊背过手臂来紧握住殷绣按在地上的手。 “于国,朕有很多事要担待,甚至应接不暇。但于家,通共就剩了个你。” 殷绣的手指在他的手中轻轻捏了捏,“不是得啊,您还有程皇后,周太后,还有掖庭的嫔妃,日后还有绵延子嗣。” 魏钊侧面,“你何至于如此透彻,朕没有给你皇后的位置,朕也还没有为你殷家平反,朕的姓还没有光明正大的冠在你的名字之前,这半年多来,朕其实什么都还没有给你,你不要急着把什么都舍给朕,你明明可以对朕有所求的。” 殷绣感觉到了来自他脖颈的暖热,深秋夜中的牢狱,席地陪着她的是天下至尊至贵的人,她低头仔细想了想,命运待她究竟是薄还是厚。 “我从前,从来没有想过,会活成如今这样。长春宫的时候,我只想带着殷茹在这个大陈宫里不出差错的过完一生,后来遇见你,我的心又大了一点,妄想尽我所能地让你和周妃都过好,那个时候的殷绣,才好像配谈‘人生’二字了。” 她的声音非常轻柔,连那双冰冷的手也似乎在魏钊掌中渐渐暖了起来。 “现在,我不自量力地有了更多的想法,我想陪着你,真正手握江山天下,推行你所信奉的王道与天道,看你杀伐决断,辨忠奸,除恶臣。这样一来,从前长春宫里苟且偷生的绣儿,似乎也能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心力了。” 魏钊仰起头,牢狱中的灯火晦暗,蛰痛他的眼睛。 “你不怕吗?” “也怕。可我更知你不易。” 魏钊笑了笑,“徐牧在地方上经营多年,汴京城里也满是他的势力,朕的确束手束脚,不过,再厚的墙都有缝隙能下撬子。” 殷绣侧面,“您都想好了吗?” 魏钊点了点头,随即调整了一下脖子的角度,松力倚靠下来。 “等绣儿回来,朕再慢慢说给你听。绣儿,你歇会儿,朕也跟着你一道歇会儿。” 过了三四日,难得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福宁殿外的石阶上停落着三五只云雀,珠灵端着一盘黍米在阶下发呆,却见杨嗣宜从内东门过来,身后的内官手上捧着一尊汉白玉的观音像。 “杨供奉,您往哪里去。” 杨嗣宜回头,“哟,珠灵姑娘,喂鸟呢,这不给我太后娘娘送东西去嘛” 珠灵从阶上走下来,一面走一面看天时,“这时候,官家不是在垂拱上听政嘛,杨供奉怎么没在面前伺候着。” 杨嗣宜停住脚步,回头对后面的内官道:“你们去前后等着我。” 说着朝珠灵近了几步,“刘知都在垂拱,我才出来的,今儿朝上阵仗大。我不敢在里头听。不过,我昨日听官家的意思,你们夫人的事恐怕要了结了,你得空赶紧将屋子打点起来,好迎她回来的。” 珠灵忙道:“这可是真的。” 杨嗣宜抬头望了一眼天,“哎呀,约莫是真的吧,瞧着大好的太阳,还能不是个好兆头?对了,你听说前日慈安宫的事了么。” 珠灵摇了摇头,“我整日守着夫人这里,哪里听那些闲话去。怎么了。” 杨嗣宜往前头行了两步,“算了算了,反正也是你们这些姑娘家听不得的话。” 珠灵几步追上去,“杨供奉可不能这样,话都说一半了,哪里有悬着的道理。究竟怎么了。” 杨嗣宜一面走一面道:“哎,这话我跟你说,到把我逼得跟你们这些小丫头一个见识去了,罢了罢了,我当话长舌头,前几日官家不是点了郑婕妤侍寝么,结果,官家在垂拱同程太师议事议了一夜,我亲眼瞧着的,郑婕妤裹着张薄毯子,在榻上等到天明。” “这与慈安宫什么相干,她总不能怨太后娘娘吧。” 杨嗣宜笑了,“太后娘娘还病着,哪能啊,她到是和太妃娘娘好一通儿的撒气儿,也没顾忌着外头有宫人瞧着。这会儿怕就你不晓得了。” 珠灵低下头,声到小下来,“定是太妃跟她说了什么,我也想着呢,她和吴婕妤都是掖庭新选上来的人,知道宫里什么事,怎么敢平白无故的去沾我们夫人那件事,听说她前几日在掖庭寻我们夫人麻烦” 说倒这里,珠灵轻轻拽住杨嗣宜的衣袖,将他带到树荫下头。 “诶,我问您一件事儿,您可得打实与我说。” “什么事?” “太妃对官家的意思,官家知道么?” 杨嗣宜啧了一声,掩了口鼻轻声道:“这事可微妙的很,官家什么人啊,心里能没个盘算,不过是你们夫人从不在官家面前提这个事儿,官家也就装着不晓得罢了。不然官家难处得很,你想想,太妃逼得魏夫人把自己都交代出去了,官家能不气?气了又如何呢,把人打一顿,或者赐杯子酒?别说她是太妃动不得,就算她是个奴婢,当真这样责了,你们夫人那样的人,恐怕未必会谢官家,说不定还心疼呢。” 珠灵点着头,日头偏移,树荫底下就更冷了,原来停在阶上的几只云雀没了食,振翅往青天里窜去了。 “您这样说,我心里也有底儿了,耽搁您久了,您赶紧办差去吧。” “诶” 杨嗣宜正要应下,却见前面行过一队仪仗,二人起先到没留意,但又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细看时,到都吃了一惊。 “杨供奉,那不是太后娘娘的仪仗么?” 杨嗣宜也张了嘴,“这是要往垂拱去啊” 此时垂拱殿上,鹤首中正吐出浓郁的龙涎香烟,殿门洞开,但从殿外照近来的光在魏钊的脚边戛然而止,雕龙柱的影子压在满朝文武的身上,胡相在西楹下面立着,目光一直往刘宪那处看,试图寻求些什么信息,无奈刘宪端端立在魏钊身边,目光只看着自个面前的那一块地面儿。 徐牧今日犯了腰疾,于是垂拱殿上安置上了除了龙椅之外的第二把禅椅,徐牧只坐了个椅子沿儿,伸出一条腿支撑着身体,脖子靠在椅背上,上半身几乎是个悬空的姿态,那摇摇欲坠的模样,看得他身后的都有些惊心。 殿上跪着一个人,监察御史范有阳。 郑琰在他身后闭着眼睛,绷紧嘴唇,不停地在脑中打着腹稿。 范有阳已经上奏了快一盏茶的时辰了,魏钊手上捏着一本折子,翻都没翻开,只盯着折面儿看,从头至尾没吐一个字。满朝文武只好陪着他静默地立着,每个人心头想的东西都不一样,有的看向徐牧,有的看魏钊,还有的看向刘宪。而后又都收回目光,面面相觑。 徐牧轻咳了一声,范有阳突然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抬声道:“官家,我朝素来崇尚以佛理教化民心,劝民向善,佛寺之庄严,之清谨,怎容有有悖人伦纲常的腌臜之事,范有阳今日以臣民之身谏君王之过,实在死罪,但臣身为言官,纵使万死,也要劝谏君王重德行,推善道,臣之忠心日月可鉴,望陛下处置前朝妖妃,清正自身啊。” 这话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在场的文官中有几个已经红了耳根子,原本沉默的朝堂,四处响起窸窣的议论之声。魏钊与前朝太妃寺中行不轨之事,这样的事在这些自诩清白的文人眼中,不堪入耳,虽然之前,他们也对此事有所耳闻,但毕竟魏钊已经亲自下旨,关押了殷绣,他们也不削在这种皇家秘辛的事情上去下功夫,如今听一个同僚如此不怕死,义正言辞的揭露出来,虽使出突然,仍不免心中唏嘘。 魏钊捏着那本折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沿儿。 范有阳已经有些跪不住了,大腿颤巍巍地发抖,他撑起身子,举起手,又是一个大拜,口中喊道:“官家” “行了,范大人,朕知道您要说什么。” 魏钊应了话,朝堂上陡然平息下来,将才还窸窣的人众人此时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他。 徐牧抬起头。“官家,要做何处置。” 魏钊没有看徐牧,随手丢下手中的折子,起身走下了台阶,一路行到范有阳面前。 他的身子遮挡了光,范有阳觉得额头一下子凉了下来。他不敢抬头,周身却颤抖地越发的厉害。 “徐大人问朕如何处置,嗯。朕是要处置这个居心裹测,胆敢诬陷君王的佞臣。” 范有阳一怔。原本颤抖地身子突然僵地笔直。 魏钊绕过他,行到大殿中央。 “后宫的女人,都是朕的私事,原不该放到垂拱殿来议论,但朕尊重众位御史台的大人们,有监察下言行之责。” 说完,魏钊回身,“范有阳。” “啊臣在。” “朕不能就这样砍了你,你有什么不敢说的话,如今说吧。” 徐牧站起身。 “官家,这是何意啊。” 37.山腰雾 魏钊回头,淡道:“舅舅,腰疾未愈,您还是坐。” 徐牧迎道:“官家关心臣的身子,臣也关心官家的国本,此事官家必要给众臣一个说法,否则” “否则如何,舅舅要行辅君之责,问朕的过么。” 魏钊面色如常,徐牧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他避过魏钊的目光,看了一眼范有阳,范有阳也正回头看他,话已经扯到这个地步了,早已不可能撤回来,徐牧原本握拳的手猝然一松,转对范有阳道:“范大人,你既如此忠心不惧,就把心中未尽的话都说出来吧,官家会体谅你一片忠心。” 范有阳本就是鹦鹉学舌般替徐牧开口,听徐牧这样一说,忙又叩了一首,头顶的长翅帽也歪斜了,累世文人出身的科甲人狼狈成这副模样,朝堂上众人感同身受,不免唏嘘。对于他下头要说的话,又是猎奇,又是鄙夷。 这一场早朝拖得久,炉中的龙涎香也快将烧尽了,底下立侍的内官要去添香,刘宪侧头轻道了一句:“换南海的崖香。”内官领话去了。 不多时,鹤首中吐出的烟色淡下来。刘宪立在魏钊身侧,了无情绪地看了一眼徐牧。徐牧嗅到了炉中烧出的崖香,他突然有一丝惶恐。人心与人性相互搏斗,看似给出的是信号,却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的引着。 魏钊从新坐回龙椅,“范大人,说吧。” 范有阳跪得实在久了,眼睛里已经开始发潮,声音也颤巍巍的。 “寺内直夜的僧人曾曾臣万万死,值夜的僧人曾目睹太妃娘娘与官家” “范大人,一言定生死,大人出口无路,要不要慎一慎。” 魏钊的声音不大,却说得范有阳额头陡然渗出了汗。 “臣臣是具实以论臣知万死,仍不敢负君啊” 梁太尉有些看不下去了,上前道:“官家,范大人也是年过五十的人了,身体有恙,还请官家恕 罪,这” 谁知他的话音还未落,垂拱殿后面的画帘被一双宫人撩开,画帘里面是一挂晶莹剔透的水晶帘,铜线串着圆润的水精珠子,无风不动,只在缝隙之间,渐渐勾勒出两个女人的身影。 刘宪回身,躬身亲自撩开珠帘。 帘后程灵一袭大红罗朱衣,亲手扶着一个妇人缓缓走出来。 那妇人身着正蓝底万字纹大袖罗衣,头带金龙翠凤的龙凤冠,虽体态孱弱,但面目精神尚可。她扶着程灵的手走出来,垂拱殿所有的人都愣了神。 魏钊起身,下阶行至那妇人面前下拜行礼:“母后。” 这一声称呼出来,众臣方反应过来,纷纷跪下行礼。 周太后一病多年,就连太后的册封礼都是省了的,平常年节里,各处的诰命们要去朝贺什么的,也都是被程灵推挡了的,更别说什么价节年宴上,更是多年不见太后,原本以为白马寺能磕回头的,谁知又传出太后病得不好的消息,这会儿见周太后这样安安稳稳的走出来,又是这个场合下走到垂拱殿上来,众臣心里各有揣测。 周太后低手,“吾儿起来,众卿家也免礼。” 魏钊替过程灵的手,扶太后在龙椅上坐下。 周太后低头看向仍然跪在殿中的范有阳,开口道:“范卿,哀家与何氏也很久未见了,她可还好。” 何氏是范有阳的妻子,上了些年纪的人,哪里经得起这样忆往追昔的有情话。周太后的话音落下须臾,范有阳竟潮红了眼睛,他已经是极疲倦了,又是被徐牧逼着说这些不由衷的话,骑虎难下,突然有这么个人提及家中,提及过往,他肩头一酸热,心里的气儿都要顶不住了。 “老娘娘啊,我们这些老匹夫,可算是能给您磕个头了” 周太后侧头,“皇帝,范卿是你父皇的肱骨,当年不是他们正德行,匡王道,你也不得如今的清明江山,皇帝要重他们,尊他们,不能忘了本。” 魏钊点头,“母后教训的是。” 说着,亲自下阶走到范有阳面前,弯腰相扶,“范大人,朕年轻,言语鲁莽。” 范有阳一怔,慌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陛下,万万使不得。” 周太后笑了笑,“范卿,这是后辈们该的,哀家在这里坐着,你有什么受不住的。” 范有阳喉咙里像堵着一块发烫的核桃一般,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太后将目光移开,扫向朝中众人。 “你们今日在朝堂上议内宫之事,程皇后都说与哀家听了,哀家原本是不该过来的,但转念一想,论的事内宫事,又涉及前朝先帝嫔妃的名声,事关我皇家的清誉,哀家还是该在这里,为太妃的清白作个证的。” 说完,她稍稍提高了声音。 “今年的八月十五,不太平啊,先是徐大人中秋家宴,高朋满座,后是吾儿附庸高/祖风雅,白马寺赏宴,原是皇帝年轻,有这份雅心,哀家觉得身子好些,也乐意跟后辈们凑个趣儿,谁知身子不争气,那日夜里又犯了咳疾,折腾的一夜不好眠,也扫了皇帝和你们的兴儿,皇帝走后,亏得太妃看守了一夜,寸步未离哀家榻前。范卿啊” 范有阳肩头震颤。 “你是被奸人蒙蔽了眼,要与我大陈离心啊。哀家让后辈重你,你也要动你的慈老之心,护我们大陈的后辈啊。” 一袭话,动情入理,说得范有阳哑口无言,两股战战。他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太后娘娘,老臣惭愧啊。” 魏钊蹲下身子,亲手撑着他站起来。 “范大人,朕知你有为难之处,才会受人蒙蔽,您安心,幕后爱惜老臣,朕遵从母后之意,必将感怀您对大陈之贡献,今日朝上,您受了朕的累,朕改日定与大人赔罪,后头议的事,朕不问您,自会有人替您呈词,刘宪。” “在。” “送范大人回府。” 化为无形的指控令在场朝臣皆明白过来,纷纷看向徐牧。 徐牧扶着倚背坐下来,背脊上一阵一阵地发寒。 刘宪扶着范有阳退了下去,魏钊信不走到朝堂中央。 “朕自继位以来,一直敬佛重佛,以求以己为范,教化百姓。自问虽无建树,但德行无亏,范大人适才言之凿凿,朕觉得,该与众卿一道听听当夜寺中僧人所言。” 话音刚落,殿前司带着四五个僧人入殿。 几个人都不敢抬头,瑟瑟颤颤地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到殿中,膝上一软就要跪下去。 魏钊淡道:“你们是跪佛的人,不用跪朕。都站着说。” 其中两个僧人悄悄往徐牧处看,徐牧坐在禅椅上胸口起伏竭力平顺自个的呼吸,事情在朝堂之上突然发展到这一步,这令他始料未及,腰上的痛楚使他有些恍惚,面对那两个怯弱的目光,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我们我们是那日在白马寺值夜的僧人,我们是看到一个女人但,宫中都是贵人们,我们哪里都认得,是是慧仁和慧衡跟我们说,那是太妃娘娘,我们” 一旁的白庆年突然问了一句,“奇了,慧仁慧衡什么出身,也见过前朝太妃?” 那两个僧人被这么一问,吓得都秉了呼吸。 白庆年并没有松口,“官家,查过这二人身份么,这可骇人了,白马寺不是我大陈皇寺,因着高祖看重的关系,才受了这几年的香火,如今可发达了,眼睛都看到内宫里来了,臣必要问问,这究竟是谁的眼睛。” 魏钊不言语,只是看着二人,抱臂而笑。 徐牧咳呛了几声,周太后道:“徐卿近来身子也不似从前来了。皇帝,今日就议到这儿吧。” 魏钊回头,“母后说得是。” 而后又转身对徐牧道:“舅舅,汴京入了秋,时气不好,从前同舅舅在南方,朕到不曾听闻有病痛,从前在西南部屯田的郑将军如今升任皖阳节度使,西南边境空乏,管制松散,非舅舅之能不能治。舅舅一定养好身子,朕仰仗舅舅,如鱼望水。” 魏钊留了余地,徐牧座中哑然,这一场局虽然在明面儿上没有解透,但明眼人都把其中的曲折瞧看清楚了。魏钊的案上明着的,暗着的多了无数道参奏徐牧及其党羽的折子,魏钊尽阶扣下,一折未复。 刘宪在醉仙楼听杨嗣宜说了这件事,到一言未表,只是捏着手中的青瓷盏笑了笑。 白庆年叫了八珍鸭,又去文君巷搬了竹叶青,扯开一个杏花屏风,同刘宪杨嗣宜坐在窗边。 “杨供奉,刘指都在外头也就罢了,今儿这么你也不当值。” 杨嗣宜夹了一口鸭子,“刘知都不忍心在宫里看,我也不忍心啊,于是跟着知都来糟蹋您的鸭子。” 白庆年亲自烫酒斟来,“宫里怎么了。” 杨嗣宜看了一眼刘宪,他正面色无波地看着楼下东市里买卖丝绸的商贩和行人。 杨嗣宜靠近了白庆年,轻声道:“魏夫人,被判了三十笞刑,今日行刑。” 白庆年是知道刘宪心思的人,听杨嗣宜这样一说,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大对,只能伸手为刘宪添满一杯酒。 38.竹上斑 醉仙楼下正起风,女人们深色的秋裳随风而扬,风中的酒香和岁月的沉没交融。 屏风外面传来几声软糯的唱曲儿声,白庆年放下手中的酒壶,隔着屏风往外瞧了一眼,“如今,醉仙楼这个地方也染这种风尘气质了?” 杨嗣宜摇了摇头,“你不知道这个女人吗?” 白庆停下筷子,“怎么,杨供奉好上这一口了。” 杨嗣宜笑了,“我们在皇家做奴的人,敢动她的心思?那是从前废帝从勾栏里带回去的那个女人,后来从宫里流落出来,到这里来谋活路的。不过啊,她是从宫里面出来的女人,很多人有心无胆子,她的银子也是有限的。” 白庆年又添了一盏酒:“这到是奇得很,前朝都过去大半年了,谁还未那个人守礼节。” 说完,他又想着什么,“哦,也是,如今的风流人都读了一肚子的酸文墨,帝虽是废帝,好歹受了他们几年的磕头跪拜,膝盖软惯了,一时撑不直。” 这话一说完,刘宪也回了头。 杨嗣宜捂了嘴笑,白庆年到也回过神来,自个着一席话,连自身都揶揄进去了,尴尬笑笑,低头灌了两口酒。转道:“二位中贵人什么时候回宫啊。” 杨嗣宜道:“我听刘知都的。” 刘宪询了小二一句时辰,那厢回快过午时了。 刘宪低头理了理袖口,“那便再坐会儿。” 杨嗣宜和白庆年都明白她的意思,都不再闲话了,竹叶青就想甘冽,三人沉默地又喝了一壶,外头唱诸宫调的女人递进来一只绘着梅花的白瓷碗,柳宪放一枚碎银子进去,杨嗣宜与白庆年也随了。碗递了出去,曲儿声停歇下来,小二从屏风后面绕进来说,外头女人想给贵人们磕个头。 刘宪没出声,杨嗣宜侧头道:“你就回她,我们不敢,从前她是旧主子。” 白庆年听了笑开,用筷头儿敲了敲那鸭子的硬嘴唇,“这话,可真妙。如今无论宫中还是棚子里,都是些苦难的女人,分不清了,分不清了。” 杨嗣宜顺着他的话往窗外看去,流云翻滚的苍穹之下,大陈宫柔情万种睡在汴京城中央,集结无数能工巧匠修筑的木骨石架,中渗无数红颜温热的血液和深情。仍不曾软半个日夜,不曾留一分情面。 午时将过,掖庭正备刑。 中庭放置刑凳,掌刑的人是掖庭令张令的人,如今正愁眉苦脸地在荫地儿下立着,前夜被各处纠着说了四五回的话,如今这竹板子虽握在他手上,他却宁可自个趴那凳子上去受了还干净些。 中庭侧边儿的狭殿里,魏钊沉默地立在窗边,张令跪在他身后,额头上已经渗了一层薄汗了。刘宪昨日出宫,偏杨嗣宜那滑头也跟着他出去了,整个大陈宫推来算去,就他能这件事情上来回话。他在掖庭呆了很多年了,宫女太监,或者不受宠的,犯过错的嫔妃他到是没少责过,如今轮到这位魏夫人,不说刘宪出宫前留的话,连皇帝都亲自过来了。 一不是监刑的名目,二又挡了帘子不准旁人瞧见,君王的这份心,这双眼搁在这里,究竟要怎么落板子,他掌刑这么多年,突然真的不会了。 照理说笞刑比杖刑要轻,用的也是五尺长,一寸来宽的竹质板子。但为了堵宫中众人的口,程灵还是命宫中宫人观刑,掌刑的有心收那四五分的力气,却也不能在表面上太过敷衍。这也是魏钊心里不快之处。 “张令,还有多久。” 张令从进来之后就一直跪在地上没起来,看了一眼天时轻声回话道:“就等圣人娘娘的话了。官家,您坐会儿吧。” 魏钊回过头,这方想起自己心思一直在外头,忘了唤他起来。 “你先起来。” “诶,是。” 张令踉跄着站起来,小心地又回了一句:“官家不用太过忧心,笞刑虽会至皮肉之苦,但绝不至伤筋动骨。奴婢与底下人有过交代,定不敢为难魏夫人。” 魏钊转过头,那张红木包漆刑凳安置在一棵老槐花树的下头,眼前放着深绿色的沙帐子,把那原本艳丽的红色衬成了乌青色。 “张令,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明仁殿前的那一次杖刑。” 张令脑门上如同响了一声炸雷,明仁殿的那场杖刑,他是刑行之人,那时他还没有做到掖庭令,这是掖庭中掌刑的一个的小内官。那日他听到的信儿是,五十杖脱皮断筋,但绝不能出人命。那日受刑的人,正是如今背对他而立的魏钊。 “官家奴婢万死。” 说着,他咚的一声跪了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魏钊闭上眼睛,若不是殷绣受笞刑,他已经很久不曾去回忆那生不如死的五十杖。他用了很多年的时间,不令这份伤痛扭曲内心,不引其作私恨,但如今,看着外面备给殷绣的刑罚,再回想那个沉闷腐朽的夏日,他突然发觉,自己还是有恨的。 握皇权而不自由,这是大半年的隐痛,如今徐牧的势力去了一大半,但大陈宫的道理仍如天般大。他和殷绣仍不自由。 有些恍惚,魏钊突然想他救殷茹的那一夜,刘宪最后叮嘱他的话,:“无论你有多想,记住一定要把殷绣留下。无论是你或者殷茹,我都有力斡旋,但是殷绣,一旦出事,就只有死。”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虽然在自己身边,但却还是在从前的那个位置上面。但无奈,他要做明君,他要收复臣民之心,他不能像他荒唐的父皇那样,把一个“逆臣”的女儿,正大光明的册为嫔妃。 魏钊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平心而论,他是羡慕他那个父皇的。 外面的人声,把他从思绪里拽了回来,身后张令也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 殷绣只穿了一身单衣,庭中风瑟瑟的,迎着她的面儿吹来。在牢中多日,她从来体面精致的衣着和妆容不再,但眉眼依旧,仍是岁月厚待的清秀佳人。她走至刑凳面前,似乎有什么感知似的,她侧目向狭殿看来。狭殿的窗上挂了绿纱帐,透过纱帐,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观刑的宫人们窃窃私语,也都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来,魏钊闪身走到门后。看了一眼张令。 张令心里正怕得紧,一时之间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怔怔的跪着。 “你是监刑的人,跪在这里做什么。” 张令这方回过神来,知魏钊并不打算此时清算当年的事,忙磕了个头谢恩起来,走到门前又大喘了几口气儿,这才整正衣冠推门走了出去。 魏钊在门后往庭中看,殷绣的目光越过了张令,仍看向她这边。 隔得有些远,并不能看轻她的神情,但她恍惚是笑了笑,那一缕笑和当年陷入在长春宫雪洞子岁月中的笑是一样的。时光虽然漫长凄苦,人生虽然无望沉闷,但她的笑里有鲜活的生命力,和女人的坚韧和善良。 魏钊心突然尖锐的闪过一阵极其短促的疼痛。 他不自觉地用手去压住胸口。 殿外已经响起了竹板子与皮肉接触的声音,对于殷绣而言是扎扎实实的发肤之痛,对于魏钊而言却是满心的愧疚与愤懑。殷绣懂得魏钊的内心,也明白他就在那绿纱帐子的后面,是以她将头埋入臂弯,拼命地咬这牙关,不愿出声。 然而,刑具施加与人最本质的责罚是剥离一个人的体面,打破内心的某种坚持,疼痛这种东西,从不会区别对待任何一个人。随着张令口中的数数到十八,殷绣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上一震,口中咳呛,接着痛地呼出声来。 这一声,把张令吓了一跳,他连忙抬手示意停下,战兢兢地回头,看向门后的魏钊。 魏钊双手握拳,关节处白的吓人。有了一瞬见,他几乎要出声喊停了。 这突如其来的停滞,令观刑的宫人们面面相觑,紧接着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张令这三十年来,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进退不得。门后的魏钊没有给他丝毫的回应,但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他只好回头,求救般地看向殷绣。 殷绣伏在刑凳上咳呛了好几声,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刑罚,疼痛是超过她的想象的,这也同样令她不断地回想起,长春宫初遇魏钊的情景,下身的孱弱少年,一无所有,血肉模糊,撑着一口气儿告诉他,“等我作了皇帝,我就把我的姓送给你。” 要怎么说呢,她给了他活下去的路,他也给了她走下去的动力和希望。 于人生而言,这是对彼此的大恩。 想着,她不尽抬起头,对着门后那道幽暗的影子摇了摇头。 默契至此,他也是懂的。再不舍得,也要舍得。 “张令。” 张令闻声连忙回头。 “继续吧。” 张令松了一口气,刑罚继续,伤处已然见了血,往后也看不出轻重,刑行的人又收了两三分的力气,但伤疼叠加,还是让殷绣疼得难以自持。好容易三十杖结束,掌刑的人搁了板子撑着腰喘气儿,这三十板子打下来,他脑子那根弦都快要崩断了。 39.退后集 张令赶忙地让宫人们都散了,珠灵并几个福宁宫的宫人早侯在一旁,此时扶了殷绣回去,张令又张罗着小内官们吧中庭安置的东西都撤了,底下人少见掖庭令这副慌张模样,都不敢手脚怠慢,不出一盏茶,中庭连白沙子都匀平整了, 那日本就没什么日头,中庭卷风残云一般地消停下来,老槐树的落叶被累在根儿下,风一吹又往墙角儿下散去了,看入张令眼中又惹起他心中一阵儿乱。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儿,小心地理顺自个的袖口,回身见那深灰的色的影子还在碧纱窗后面。 打是打完了,人也被扶走了,但无论如何,最后的话还是要回的。 张令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汗,硬着头皮推开殿门。 此时殿中多了一个人,正坐在芙蓉罗纱屏风的后面,梳着高髻,鬓边垂着一只金凤流苏钗,手中握着一杯烫茶,茶烟幽幽,笔直而上,张令在烟后隐约认出那是程灵。 她口中正道“官家,那边传太医了,这会儿也不肖再问张令。” 这句话在张令耳中听起来似仙乐一般,他忙顺着程灵往下接着回道:“官家和圣人都不必忧心,都是皮外伤,修养四五日是能见过好的。” 魏钊仍背对着张令。 “你在掖庭这个地方” 说完,他转过身,往芙蓉纱屏风后面行,走过张令身旁的时候,稍顿了一步,“平日都琢磨些什么,嗯?” 张令浑身骨头一颤,这要怎么说呢,总不能直接回话说研究折磨人的手段吧。 如果要认真论起来,掖庭狱真的不能算是个干净的地方,前朝先帝还在的时候,刘宪利用张令几个人认认真真地在古纸堆和从前的旧例子中研究出了好几套逼人开口的法子。加上这里本就是法外之狱,刑部的眼睛看不进来,进来的人全凭着皇帝的宽宥来活命,放在前朝来看,也可以说是靠着刘宪的宽宥来活命。 这里的冤案如果要被扒拉开来说,可能要说上三天三夜。 但在张令的眼界里,他也不能完全把刘宪定义成一个十恶不色的罪人。一个毫无背景的人,积累权利的初期一定是要以血来喂剑的。 再加上他是受过刘宪恩惠的,虽常年守在这个阴暗的地方,脚底下趴的跪的却都是从前朝堂上叫得出名号的人,这些人无论是真恶还是假恶,在他张令的手上都脱了一层皮,从最初的横眉怒骂,到最后的求饶乞怜,张令坐在他们面前,坐在喂饱血液的刑具面前,慢慢修出了和这些人,这些刑具相处的心得,这对一个阉人来说,就算是活出了“人生”了。 是以无论自个心里如何慌张,他都逼迫自己慎重开口。 “奴婢们还能做什么,官家仁义,我们也要时刻醒着自己审慎。如今没有关家和圣人的吩咐,奴婢们都是把手干干净净地垂着。” 魏钊走到程灵神身旁坐下。 “从前呢,也是如此?” “从前从前冯氏在的时候,奴婢们也昧着心捧出了很多恶毒的法子,甚至万死伤过官家,官家仍留着奴婢们的性命,如今奴婢们都是向官借命来活的。” 程灵听出了魏钊话语背后的意思。 虽然不过是寥寥数语,连刘宪的名字都没有提及,但魏钊问题的指向,分明是冲着刘宪去的。但凡行走在权力中的人,无论再怎么干净利落,背后的形迹都不可能全然抹干净。徐牧是如此,刘宪也是如此。程灵亲眼目睹了魏钊在朝堂上同周太后一道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徐牧逼到了死角,如今他对着张令提这么一句 程灵望着魏钊。魏钊立在她身旁,一手握拳抵在一面铜镜上。面色如常。 “张令,掖庭从前卷宗你归录一分,送呈与刑部许成宗。” 张令齿缝中吸了一口气儿,轻声问了一句:“从什么年起。” “平贞末的那几年起吧。好了,朕不多留了,圣人,跟朕一道回去。” 福宁宫的偏殿此时到算是平静,里间点梅花香,所有帘子都垂落着,珠灵在灯上烤着药膏子,余下的宫人都捧水候在外头。 殷绣榻边坐着一个人,殷绣此时也醒着,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急不缓。 “等了这几年,娘娘的病总算是好了。” 周太后轻轻撩干净她头前潮湿的头发,“从前就不曾病,不过是为了在冯氏的眼皮底下活命而已,平白拉着你跟着哀家苦了那么多年。” 殷绣呛了一声,喉咙里有些发辛,便问珠灵要了一口水,含下来缓缓咽下去,方觉好受些,周太后顺手接过珠灵端在手中的水。 “再含一口,把心里那一阵按下去才好,仔细嘴皮子,你这丫头就是爱拼命地忍,下嘴唇都咬得破了。” 殷绣忙伸手道,“奴婢自个来吧,哪里配您照顾。” 周太后笑了笑,松手由她接过去。“你也算陪着钊儿熬出来了,徐牧但凡归到西南地方上,也就算是把汝阳让给了朝廷,钊儿以后为政,会比现在自如很多。” 殷绣摇了摇头:“娘娘,我哪里能比您熬得苦,从前长春宫那样的日子,奴婢再不济还能有珠灵这样清醒说话的人,娘娘您一人就那么处着,实在是” “绣儿,自从哀家的魏敬去了以后,哀家的这颗心原是真死了。只是不肯称徐淑妃的意,留她在这世上快活,才赖活着。冯氏呢,大约是想留着哀家的性命恶心徐淑妃吧,明里暗里的出了些手,好歹让哀家在长春宫活了下来。这么些年,哀家还算过得清净,后来遇见钊儿,哀家也想过,或许因果轮回,徐淑妃送走了我的儿子,冯氏却把她的儿子送给了哀家。” 殷绣想起从前一个大雪天的夜里,魏钊任凭周太后握着手说出的那一句:“碟谱都换过了,她就是母亲。”照应着周太后如今这一句因果轮回,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其道理的。 “我原本以为,您恨过官家的。” 周太后叹出一口气,影子从她华丽的裙面儿上走过,人都是寂寂地坐着,伏着,物影纷纷在行走,听起来寂静,看起来却无比的热闹。 “当初也恨,但时间一长,就恨不起来了。” 说着,她回头看着殷绣,“说什么,子嗣都走了,女人活着,不就该另找一个活着的道理么。” 殷绣点了点头。 外头程灵在殿外请太后的安,周太后叫传,程灵把载荷都留在了外面,自个独自推门进来。 周太后问了一句“官家也回来了么。” 程灵应道:“是,这会儿在正殿坐着,胡相和梁太尉过来了,正议事。” 周太后扶着珠灵站起身,“圣人既过来,哀家就不再这里多坐了。” 程灵替过珠灵的手,一路扶着她往外行,“还有一个事,臣妾想请娘娘的意思。太妃娘娘请了话,想过来探问一番。” 周太后沉默须臾,“哀家并没有什么话,你去问她吧,她们是姊妹,这种关联这种局,你这个做皇后的,是解不了的。” 程灵答了是,一路将太后送至福宁宫的殿门前,方原路折返回来。 行经正殿,正遇见刘宪与杨嗣宜回来,二人都换过了内官服,在殿前与她见过礼,程灵唤了起,刘宪起身并没有看他,沉默地垂着头从她身边行了过去,程灵闭上眼睛,秋风寒凉,从她的脸上掠过一片黑暗之中,她却能看见刘宪那个清瘦俊逸的背影。 “刘知都留步。” 刘宪与杨嗣宜停住脚步回头。 “圣人娘娘有吩咐吗?” “本宫有话,和刘知都说。” 杨嗣宜本就是会看眼色的人,程灵这么一说,他自然明白,对刘宪拱了拱手道:“那奴婢就先去正殿伺候了。” 刘宪点了点头,待他行远了,方对程灵弯身道。 “娘娘有话请说。” 程灵朝她走了几步,地上枯萎的叶子还来得及被扫累,脚踩上去发出脆弱的响声,刘宪静静地立在对面,分明是不远的,可程灵却觉得,好像无论怎么走,都靠不近他。她索性也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停住。 “官家今日,翻起掖庭狱从前的案子了。” 刘宪笑了笑,“迟早的事情。” “刘知都,你早知道?” 刘宪没有回答她,却向她脚边,“娘娘,你的裙角污了。” 程灵正色道“刘知都,程灵是为知都忧心的。” 刘宪喉咙里轻“嗯”了一声,仍是看着她云淡风轻地笑,而后朝她走去,一直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掏出怀中的一方素帕子,亲手替她擦拭裙角的脏污。那动作丝毫不轻佻,弯曲的脊背甚至显出谦恭温顺的气质。 “刘宪与官家,总会走到那一步的。” 说着,他抬起头来,望着程灵,“走到那一步的时候,刘宪会往后退一步,甚至很多步,到那个时候,刘宪希望娘娘,就如那日赐灯相送一样,停住玉步,不要动。” 程灵心里一阵刺痛。 “你为了殷绣吗?” 40.流云散 刘宪站起身,他与程灵很少立得这么近,不过半个身子的距离,女人精致的妆容,端庄秀丽的眉目就在眼前。那满身香墨雅书养出来的请灵气质并不输殷绣。 万丈红尘中的这份美人恩情实难消受,刘宪沉默了良久,终于她面前由衷地笑了笑。 “不单为了绣儿,也是为了娘娘。” 程灵心头一烫,寒凉的秋风灌入衣袖,皮肤似乎也丧失了感知寒冷的知觉。 “殷绣曾经对我说过,在知都的这个位置上,是一步都退不得的,退了就是万丈的深渊。” 刘宪重新沉默,殷绣还是殷绣,了解他的处境和难处,但刘宪却宁可她看不明白。 男人一旦坐上皇位,就再也不能纯粹的爱一个人,忠一件事,从魏钊坐上龙椅的那一天起,刘宪就知道,手握权柄的人会被一个一个的剥离,徐牧不会是第一个,他自己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站在他的立场上,他暂时也想不到退到那一步是个尽头。 “娘娘,您的人生山高水阔,还有更大的天地,犯不着为刘宪这个结局已定的人,走到歧路上去。” 程灵摇头,“你怎么知道结局已定,刘知都,我听说您在前朝,连冯太尉那样的人物都不放在眼中,为我大陈整肃吏治,推改新政,那是何等的收放自如,如今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来。” 刘宪笑笑,他抬起头来,天上云疏,太阳在清白的穹顶上挖出了一个金黄色的光洞,透出黄昏温柔的光来。 “不同的,那个年代,人们头顶都是一片混沌的天,我行我的道理,哪怕满手血腥,众人诟病刘宪也不在乎,人人都不需要谈论忠心和家国的时候,我哪怕行如鬼魅,世间自由明眼人从我的道理,但如今不同。” 程灵迎上一步:“如今究竟有何不同。” “不同处在于,官家如今有了自己的道理,大陈天下,有君王可忠,有家国可保,刘宪这个人,可以弃,可以流,甚至可以诛。” 程灵摇头“不对啊,这是什么道理,这对你不公平!” 天边的日光将尽,福宁宫的天色期期艾艾的暗下来,程灵身上的牡丹金绣襦裙为风所展。那富贵耀眼的牡丹花吐出惊心动魄的艳色。此时他突然发觉,这就是程灵和殷绣的不同。 程灵为他不值,殷绣却知他无解。 人啊,不是不想争,是太聪明,是眼睛太毒辣,毒到连自己的结局都能解读。解读过后,却还是要一日一日,往前走。刘宪偶尔也想与佛教亲近亲近。人生无解,岁月不停,这对他来说,真的是个无法愈合的伤。 “刘宪告退,圣人娘娘若要去看殷绣,替刘宪与她带一句问候。” 程灵鼻边扫过一阵清凉的风,刘宪已经从她身边行过了,灯她再回头时,他已走出去很长地一段路。宫道已经上灯,暖黄色的灯光蒸着他高瘦的影子。程灵望着刘宪的背影,不禁握紧了一双手,闺中岁月十几年,清心寡欲,端正清明,头一次啊,她竟然有这么强的胜负欲,且不是为自己,只是不想刘宪输。 *** 福宁殿接连忙乱了几日,太医守着用药,宫人们连夜伺候。张令的花倒是不虚的。殷绣身上都是皮外伤,将养了几日,就渐渐行动无碍了。魏钊下了朝也大在正殿呆着,杨嗣宜带着人,几乎把福宁宫的书房都搬到了殷绣的屋子里。他平时也不怎么多话,要么就着灯看折子,要么与殷绣有一大没一搭的说几句闲话,大多时候,殷绣睡着,魏钊就在一旁看书。 殷绣的宫室在福宁宫的侧殿,且不是在殿中,而是在侧殿附建的一处耳房中,通共一个暖阁,外面并一个三四米见方的小堂,摆两三把禅椅供人闲坐,再有就是一方小榻,悬着藕色的纱帐子。室内陈设简单,但却精致,东面靠墙摆着一个博古架,上面列着满满当当的书。 魏钊在里面,就不好在站人,索性杨嗣宜也在外头答应着,留珠灵一个人伺候茶水。 魏钊最近在独资自通鉴,那是很厚重的十册全套书,杨嗣宜领着人从福宁宫书房搬来的时候,也没寻着地方安置,就把殷绣榻前的那张小木案腾空了累上去。魏钊平时就坐在那方木案的后头,书遮了他的身子,就露个头在那儿,殷绣偶尔打眼睛看过去,到也觉得滑稽。 “回去看吧,这里光也不好,怕伤了您的眼睛,我也大好了,等过了寒衣节,便能在官家跟前伺候了。” 魏钊抬手臂,“没看,剥橘子呢。” 殷绣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向那颗橘子,橘皮儿已经剥干净了,连橘子身上的白络子也去了一半,“这么早就能吃上橘子了。” 魏钊收回手,低头继续剃那剩下一半的络子。 “南边贡上来的新种,今年是头一季。郑焕是个可靠的人,岭南那一代的农政从前一直不好,去年田中还在亏空,今年还未到秋末,到把去年的都补齐了,郑焕在农政方面也算一把好手。” 殷绣低头想了想,“这名字听起来” “耳熟是么,嗯,郑氏的兄长。” 殷绣笑了笑,她倒是没立即去接这一句话,刻意顿了顿。“兄妹都是官家的人,您能顺手顺意,那可真好。” 魏钊抬头冲她笑了笑,将手中那颗晶莹剔透的橘子递了过去,刚要开口,却被殷绣的话拦住。 “绣儿知道您想说什么,只不过,她即便待我再不好,也是她身为婕妤的立场,你也不能再冷着她了,徐牧初失势,但也不过是在朝堂上败了一局,树大根深,官家刚刚站稳脚跟,能稳住贤臣的心,才是重要的。” 魏钊站起身,走到殷绣的榻前坐下。 “你猜皇后会不会这样劝朕。” “不会。” “为什么会这样猜。” 殷绣抬起头,“因为她怕是一个不兼济天下的圣人。” “你是这样看她的?” “绣儿说错话了吗?” 魏钊摇了摇头,“不是,朕在斟酌兼济天下这四个字。” 殷绣望着魏钊,他眉宇之间到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神色,可她分明感觉到魏钊语气当中有一丝微妙的变化。 “徐牧还在汴京城吗?” 魏钊点了点头,“推病仍在城内府中养着呢。不过,调任贵南节度使的调令已经从兵部过了,梁太尉亲子押了印。这件事是吏部起的头,白庆年大大方方在朝上奏请议的,徐牧不在,朕的耳朵,倒是难得清净了一回。” 殷绣掰了一半橘子送到他面前。 “难得没听见反调么?” 魏钊就着她的手吃了,笑道:“这大半年来,朕也是头一次这样手脚自由。” 正说着,杨嗣宜从外面进来,请了个安。 魏钊回头,“怎么了。” 杨嗣宜道:“太后娘娘命人过来传话,说后日是寒衣节,她老人家身子清朗,有意思跟后妃们一处热闹热闹,还说宫内人少,掖庭的良人子也都一并召了,这厢也请官家去凑个热闹,官家,您看您有什么话,奴婢这好趁传话的人在外头,一并带出去回。” 魏钊应道:“就回朕知道了,定往。” 杨嗣宜应是,转身出去回话了。 魏钊回头,却见殷绣掩唇在笑。 “笑什么。” “我在笑,太后娘娘的心和我是一样的,都盼着官家有后嗣绵延万代。” 魏钊弯腰靠近她的脸庞,“等你再好些,朕也会同你有子嗣。” 殷绣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您忘了么,我的逆臣之后,本就是个罪人,我与您的子嗣,是什么呢?” 魏钊直起身子,“所以,君王还是荒唐些好,如朕父皇那般,虽未留什么好名,却是天底下头号自由自在的人物。” 殷绣笑了,“您啊,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门是合上的,也就你听见了。” 这句话一说完,珠灵也端着水推门出来了,笑着一把将盆子放在杨嗣宜手中,回身仔细合上门。杨嗣宜探着头还要往里瞧,却被珠灵推了一把。 “供奉您又作什么死。” 杨嗣宜笑道:“我想看看你乐什么。” 珠灵走到廊子上,“好大胆,原是我们不配瞧,供奉有这个脸。” 杨嗣宜到也明白过来,便跟上几步,“哟,你这个丫头也敢歪酸起我来了。” 珠灵屈了屈膝,接过他手上的水盆,“奴婢不敢的,我去前面倒水,您也离远些听着答应吧。” 阶下苔痕深碧,绿纱蒙着的窗户上落着夕阳金黄色的余晖。杨嗣宜转到廊外去后,外面也没有人了。 几丛斑竹垂落旧叶,庭中沉寂,里面的人越发敏感,声音越发腻痒。 两三只不知名的鸟儿从班主丛里窜起,天无流云羁绊,快意自由。 这一回,魏钊在男女情爱之事上有了不同的体验,女人的温情和柔软,与胸中的酣畅激昂交相辉映,哪怕未入夜点灯,眼前也是辉煌一片。 41.花无果 转眼便至寒衣节那日,说起来是个节日,民间却是叫鬼头节,大陈向来讲究“慎终追远”,其在儒家讲究“孝亲”与“灵魂不灭”,文人们由生者推及死者,由阳世推及阴间,认为远在黄泉之下的亡亲,需要在十月添衣过冬。作为亡者亲属,有义务为其置备御寒物品,以示悼念之情。 大陈宫里到没有这样的真情真意,位至君王,太后,即便心中有挂念的亡故之人,也不便在这样一个略带民间小气的日子里大兴悼念之礼,寒衣节便只是一个阖宫同聚的由头罢了。 这日晨间起来,殷绣在镜前匀妆,珠灵坐在一旁,大理一件蓝绫的袄子。一面道:“伤病中赶着做了好几日,眼睛都熬抠了,今日赶着烧掉,奴婢总觉得可惜。” 殷绣簪一朵珠花在鬓,望着镜中的珠灵道:“父亲在的时候,我年级尚小,那会儿母亲没让我在针线上下功夫,我也放纵自己在书房里,做了好些不该女儿家沾染的事,到是入宫后,才把针线的功夫学起来。以前,没在父亲那里尽过孝道,如今他和母亲都不在了,我能做的有限。” 珠灵将袄子叠好,放在她手边。从她手上接过木梳儿。 “其实夫人在大陈宫中住着,要尽孝心也是能走宫中贵人们那一套的,不光您省得心,丞相和夫人也大为体面。” 殷绣笑了笑,“你到总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听前面半句,本想拿捏话来和你辩的,听后面一句,又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只不过,我自认还是懂父亲这个人,他喜欢清白,干净,雅致的东西,一生执念于此些,不肯和富贵虚名沾染,就这一点,我就不能拿宫中的东西去祭他。” 珠灵将一只玉簪别入殷绣的发中,轻道:“您一说奴婢就无地自容了,这么些年,奴婢都是跟着夫人学道理,深的浅的虽不能全然明白,但也记了一脑子,时常把这些话拿出来琢磨琢磨,偶然到当真能体会出些心得来。” 殷绣到不觉得这是恭维的话,反而心中多少有些安慰,主仆二人一面闲说,一面理妆,时间到消磨的快。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传话说,太妃娘娘遣了人过来请。 珠灵道:“凭她怎么请呢,只说我们夫人身子才好些,哪里就那么快挪动得。” 不多时,外头得宫人进来回话道,“夫人,传话的人说今儿寒衣节,太妃那儿备了香案,只想与夫人一道为仙去的二老上两柱香。” 珠灵回头,“您要过去么。” 殷绣站起身,“你是明白我才这样问,你留在这儿吧,上一炷香,我就回来。” 珠灵一直将殷绣送至福宁宫的大门前。谁知还没出宫门,就见魏钊的仪仗迎面而来,二人随宫人一道退至道旁行跪礼。 魏钊下撵负手行到殷绣面前,人影落了她满身,背上原本覆盖着的阳光也背遮挡干净了,风颤颤的有些冷,她没有抬头,只看着眼前那双经她手制的革靴浅浅而笑。 魏钊刻意地咳了一声,“你起来。” 殷绣站起身,“官家今儿下朝比寻常早。” 魏钊笑道:“大小是个节,朕与他们彼此放过。你去什么地方?” “去看看殷茹,同她一道给父亲上柱香。” “哦。”声刚落,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添道:“朕对殷茹有一个处置,想听听你的意思” “什么?” 魏钊侧身往前行了几步,“不急,你先去,晚些母后那里散了,朕再与你细说。” 殷绣忙追了一句:“官家,绣儿没有怨她。” 魏钊没有回头,声不重,却一字一句吐地扎实:“你不怨她是你们姐妹之间的事,朕不会过问。朕要行的事略大些,但你不必忧心,无论如何,她是你的妹妹,你不肯,朕不会勉强。” 殷绣心里陡然一颤,说这话的魏钊,像极了先帝在位时的刘宪。 但她此时却说不上来心中的感受,一方面,魏钊终于慢慢握起了刀俎,于此相对应的是,宫中朝中的人逐渐沦为鱼肉。这是年轻君王必要的成长。另一方面,当年长春宫中笃信圣人良言,发愿要带她辨忠奸,杀罪人的少年悄然隐身岁月。 对应向来,当真可悲可贺。 想着,她便把后头的路走歪了,不曾从延福宫绕过去,反而走上了一条狭长的宫道,草木幽深,朱红色的墙壁多年不粉刷,已然泛出褐色。墙上垂挂着藤萝,多数结出了老果子,如人眼目,在光中闪闪烁烁。 殷绣认出去,前面是长春宫外的广玉兰树。 又走了几步,当真走到了长春宫的宫门前。 那里仍然是从前的模样,就连门口横放的那一把笤帚,也是当年时常握在她手中的那一把。她弯腰将它扶起来靠着,恰巧就靠在那蝙蝠纹样的大铜锁上。老旧的东西勾一旦勾起回忆旧一发不可收拾。殷绣站在光中,视线里细腻的灰尘游丝,如同细枝末节,温柔舒展开来,偶尔有糊味的米粥,半凉的茶水,魏钊亲手剪过的蜡烛,以及架子上整齐罗列的书,都在眼前缓缓展开。 她不禁闭上眼。秋日的阳光珍贵,与浅浅的风一道拂弄着肌肤上越加敏感的绒毛。她正沉浸其中,身后突然有人唤她。 “姐姐。” 殷绣一怔,转身回头,殷茹正慢慢向她走过来,她今日穿了一身艳色的衣裳,耳后别着一朵新下的白色龙爪菊,粉黛清透,发髻一丝不苟,手上带着一只同殷绣一模一样的羊脂玉镯子。 “你不是在慈安宫备了香案吗?” 殷茹在她面前停住脚步,“是备了,但左等右等,姐姐都不过来,做妹妹的就出来找找,没想到,姐姐果真是在这里绊住了。可是怪得很,都是老旧的地方,姐姐怎么不去看看妹妹曾经住过的翠薇殿呢?” “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那个地方,被官家的那场火,烧成了嶙峋的魔鬼地。可就算如此,我仍觉得不如当年握住在里面时恐怖。那几年啊” 话到这里,她突然不往下说了,转而起了另外一句:“姐姐,你受刑过后,身子将养好了么。说起来,何必呢,你如今也开始不和亲近了,护着我做什么呢,我殷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领你的情了。” 殷绣不愿与她多说,转身道:“回去上香吧,今日寒衣节,父母之灵在天上守着,你要说诛心话我拦不住,但我不想与你争执。” 谁知她还未走两步,身后的人却陡然提高了声音。 “殷绣!你还敢提父母。” 声音一路追了过来,越往后越近。 “当年在家中,父亲眼中只看中你这一个女儿,教你诗词歌赋,甚至亲子你那一手点茶的技艺,把我丢给母亲,日日苦作女红,甚至近庖厨,十只指头在友油膻寒水泡着。凭什么啊,我们一母同胞,我不是殷家庶出,我也堂堂正正的嫡小姐!可是殷绣,我当年,都让你了,什么好的都让你了,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一回。” 殷绣抿紧唇,她觉得眉心一阵一阵地刺痛。 “你究竟还要我怎么让!” 殷茹的声音突兀地软下来,“你把魏钊让给我吧啊姐姐啊你就把他让给我吧。我已经背糟蹋地不成样子了,我就想他能像在宫外时一样,看看我,同我说说话,可是你活在我与他之间,他就始终把我当成你殷绣的妹妹他” 殷绣回过身,眼眶的滚烫惹出了眼泪,她拼命忍着,颤声道:“说了这么多,你是真要我死啊” 殷茹摇头,“你逼我的,若你当初你接我进宫,不给我这个前朝遗人的身份,若你愿意替我在他身边谋一星半殿的位置,我殷茹一定将你当恩人来待,可是,你看看做了什么,你把我圈在周太后身边,陪着她守青灯,喝冷水,我还不到二十啊姐姐你春宵一刻时,想没想过,我快熬疯了。” 这一席话说,殷绣的心一阵狂跳。 整个大陈宫,只有殷茹会把露皮露骨的表达出来,也只有殷茹,能拿捏住她最痛最脆弱的软肋,令她陷入矛盾不知所措。 她摁住胸口,竭力使自己平息下来,然而脑门还是充血一般,涨涨地发疼。 “我也是一个人啊!你让我怎么做,让我帮着你,用脏污的法子去接近他么。殷茹啊,你若真与官家有情,我绝不会拦着,可是,你扪心自问,他当真是你的良人吗?你当初若能听我的,留在宫外,现在也” “你住口!” 殷绣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殷茹也红了眼睛,玉面般的脸颊爬上一阵潮红。 “若没有你,他一定会喜欢我,我一直记得他带我离宫的那天晚上,为我挡的刀和箭,无论再怎么凶险,他都没有放开过我的手。在南方,他最艰难的那几年,是我陪他走过来的,是我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喜欢吃我做的饭菜,他还夸过细致。若不是回宫见到你,我与他,一定能开花结果,一定” “开花结果?” 殷绣突然觉得好笑。 “你我都是殷家的人,不说你与先帝的那一层关联,就算是我,也只能守着奴婢的身份一辈子!” 42.木有实 殷茹却也笑了,又朝殷绣走近几步, 日头渐逼正午, 物影皆短,光地里一片茫茫,干净地令人心痒痒。 “那是你啊我不同。殷绣, 我告诉你吧, 我啊有魏钊的子嗣了。” 头顶如夏夜惊雷炸响, 殷绣额头赫然爬拱起乌青色的经, 她突然觉得牙齿莫由来的一阵尖锐地酸疼,甚至牵扯到喉咙,然后一路直至心头。 “你说什么?” 殷茹如星如月般的眼眸里闪出迅速一丝凶狠的光,她将手扶在细软的腰肢上,唇角微微上扬。 人背阳而立时,时常会有一半面目藏进太阳耀眼的光里, 殷茹抬手挡住背后那轮刺目的日, 另外半张脸才逐渐清晰起来。不知何为, 殷绣觉得那后来清晰的半张脸比另外半长脸扭曲可怕,但细看之下,又看不出什么区别。 殷茹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看着殷绣的眼睛笑。 骨骼缝隙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寒疼, 殷绣的脚像定在地上一般,她赶紧背身走了, 什么都别听, 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步子。 “姐姐, 长春宫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这么些年,身上没有半点动静,我猜啊,你是自己对自己下了手。呵,姐姐,怎么说呢,你原本是个清灵毓秀的冰雪人儿,自从跟了他,就知道把自己往泥淖里作践,后妃的名分你不敢要,皇家的子嗣你也不敢要,为了不让‘逆臣之后’的身份影响到他在朝中的名声,甘心一辈子做个奴婢。不光如此,还要逼着我跟你一样,清心寡欲地做周太后的奴婢!” 说着,她唇角笑开,“满朝文武知道你这贤良的心么?啊?当年,先帝册我为婕妤,结果又如何呢,朝廷上敢说一句话么,如若当年,朝廷有人能用‘逆臣之后’不堪为妃来据理力争,我也不会落得之后的境地,也不会有今日你我这样相对!殷绣啊,他如今也是皇帝了,就算我有身孕,那也是我们皇家的私事,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殷绣的喉咙开始微微的发甜,她吞咽了几口,试图将那一丝令她的反胃的腥甜咽下去,然而徒劳。她索性猛地催几声咳,腥甜充满口腔鼻腔,恶心的感觉,反倒让喉咙里的辣痛给压了下去。 她抬头看着殷茹,“我虽然是你的亲姐姐,可我至于今日才发觉,你所爱之人,从头至尾,都是你自己。” 殷茹冷冷地笑出生来,她抬头望向天空,光落尽眼睛里的那一瞬,眼泪却一下子被被蛰了出来。她抬袖去抵住。声音赫然提高。 “你懂什么?刘宪吧站得远远地护着你,魏钊为了你,当了皇帝也不曾宠幸一个女人,父亲把毕生所学全部教授与你,母亲疼惜你,庖厨女红,一样不用你沾染,你是过得不好,可是爱你的人实多。我呢姐姐,你觉得先帝算爱我么” 说完,她低下头来,一双美目通红,两颊泪痕化开胭脂。 “谁爱我啊?连你都在恨我了!” 殷绣胸口钝疼。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与你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当初我与你入宫,我所求不过与你平安一生,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若能保全性命,我舍掉性命也在所不辞。我从未想过害你,也从未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可在你心中,我却害了你一生。” 她叹出一口长气,“殷茹,我辩不过你,我也想不清楚其中究竟谁对不起谁,但无论你有多恨我,我只求你,为了官家,不能留这个孩子。” “你放心,我不会再污魏钊的名声,也不会再害自己的性命。姐姐,我所求不过他一丝情意而已,你肯从他身边退让一步,我就能进一步,就看姐姐,你愿不愿意了。” 殷绣想起临出福宁宫前,魏钊的那一番话。再看向殷茹那双希冀与欲望交相而错的眼睛。 心中五味杂沉,实有怨恨,亦深有不忍。 “求仁得仁,有多难,你知道吗?” 殷茹愣了愣,“什么意思?” 殷绣没有出声,远处珠灵一路寻了过来,殷茹忙抬手将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没有再问下去。 珠灵行过来,在二人面前行了个礼。 “奴婢好找,原以为夫人去了慈安宫,结果寻过去,太妃与夫人却双双不在,太妃宫里的碧澄姑娘说,太妃娘娘和夫人在这边,奴婢这才一路找过来。可算是寻着您了。夫人,延福宫那边快开席了,夫人还未更衣” “既然如此,哀家也先回了。魏夫人,宴上再叙。” 说完,殷茹绕过珠灵,顺着长春宫的围墙,转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冷飕飕的天光地中,殷绣沉默地立着。风里藏着无数深秋老桂的甜香,将才的对话,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珠灵走过来,扶住她的手臂。 “夫人怎么了,眼睛怎么还红了,不是说只是去上炷香么,太妃跟你说什么?” 殷绣摇了摇头,收回目光“没说什么,走吧。” 延福宫此时正热闹,几位老王妃诰命带着魏家孙子辈儿的人在周太后面前逗乐子,殷绣走进去的时候,正听见一小儿在背诵许及之的相台得菊本名之绣菊。 非红非紫烨茸茸,依旧黄流美在中。 汉使携将名绣菊,要同丹桂钟蟾宫” 小儿声音稚嫩,却一本正经及其认真,众人也都带着笑耐心地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得诵来,诵完后皆拊掌称其聪。殷绣刻意从侧门走进去,见七王,九王的王妃都在,除此之外,胡相的夫人也在,与梁氏同坐在一处,正轻声说话。 梁氏因为徐牧的事兴子不大好,众人在前面夸九王的世子,她也只陪着点头,胡相夫人与她说话,也迎合的有一句没一句的。 殷绣一路绕到太后身后,吴嫣抬头看见她,颔首与她见了个礼,郑婉人正和九王的王妃说笑,身旁坐着的是殷茹,二人见她过来只扫过来一眼,便都把目光移开了。殷绣心里有事,也不大愿意去应付,索性就侍立在太后身侧,不多时,杨嗣宜从垂拱殿那过来,在太后面前回话。 “娘娘,官家和刑部许大人有要是要议,命奴婢传话,会迟些过来,请太后和诸位娘娘们不必候着,先开席。” 这话虽是这样传的,但众人口中都道“不敢不敢,该候。” 太后笑了笑,对杨嗣宜道:“去跟皇帝说,今儿这宴上的吃食是吴婕妤和郑婕妤一道安排的,橙酿蟹,一离了火儿,过不了一盏茶,滋味就要要泄了,今儿也是合家过节,杨嗣宜,你就说是哀家的意思,让皇帝松一松自个精神,也放人家许大人早些回去。” 九王妃笑道:“老娘娘这么一说,妾到真是想尝尝这橙酿蟹,妾府上的人也爱食蟹,但都不以这样的法子做,不过是蒸熟了上姜醋来浇,糊里糊涂也就吃了一顿,不想还有这种同橙子一并蒸酿的新奇做法。” 太后牵过郑婉人的手,“那是郑婕妤家乡的做法,她兄长如今在南边农政上的差事,人又是个饱读诗书的才俊,闲时既风雅又入十市井,说不好,也能像吴自牧那样,写出一卷梁梦录来。” 九王妃将孙儿搂至面前,“娘娘这么一说,郑婕妤就该替郑家好好谢恩了。官家倚重你兄长,太后有疼惜你这个可心人儿,郑大人又是御史台出了名的一把铁笔,日后这蒸蒸日上的日子,可不得像这橙酿蟹一般,滋味浓厚么。” 郑婉人被九王妃这样一说,当真要起身,太后扣住她的手腕。 “行了,王妃一打趣你,你就认真起来。” 吴嫣在一旁坐着,看着眼前这一幕,目光到是淡淡的,侧头问身旁的嬷嬷要了一碗茶,喝了一口就端在手中静静地握着。殷绣看着她的侧脸。那也算是一个好看的女人,眉目清秀,气质温婉,柔柔弱弱的一双手半藏在袖子里。无论别人再怎么热闹,都自然而然地避着。 她身旁的嬷嬷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婕妤,也不能这样一言不发,太后娘娘的意思,本就是一道抬举你与郑婕妤,再说,为了这橙酿蟹,您用的心不必郑婕妤少一分,她走到前面去了,您就算不与她比着肩膀,也不该在这后面坐着。” 吴嫣看了一眼站在人堆里的郑婉人。 “我不大会像她那样说话做人,也觉得,不该像她那样说话做人。” 殷绣将这句话半清晰半模糊的听入耳中,觉出有几分滋味,竟莫名地缓解了她心中郁结,正低头细致琢磨其中滋味,杨嗣宜悄悄走到她身侧。 “来,我与你说几句话。” 说完,转身往角落去了。殷绣忙跟上去。二人一道行到延福宫侧殿的小花圃中。 杨嗣宜四下看去,殷绣心里有些不安,先一步出声道:“你不回垂拱去,寻我究竟什么事。” 杨嗣宜走近她身边,“我心里也有些不安啊,总觉得要出事。您不知道,今儿许成宗来了,官家就把我支了出来,还传话所有的宫人远退开,一个在门口答应的人都没有留下。后来掖庭的张令被官家下旨拿了,现在已经押在掖庭狱中了,您想啊,许成宗是刑部尚书,张令是掖庭令,怎么他一进去,张令就被官家下旨拿下了呢?” 殷绣低头想了想,“你是说,这事和刘知都有关。” 杨嗣宜点头,“您也是知道的,从前先帝在时,掖庭狱一直是掌在刘知都手中的,那个时候,刘知都是用了些严刑酷法来立威立信,要说这里面的事情绝对公正无错,那也是不可能的,再说,里头好些案子,还是照着徐大人的意思来做的,自从您从掖庭出来,我连张令的面都见不着,那会儿我还没想得这么深,今儿这事出来” 殷绣听完这话,心也如麻乱搅。勉强呼出一口气。 “你还是回去候着,先别慌,今儿是寒衣节,太后娘娘兴致好得很,官家无论如何也会顾着太后娘娘的心思,就算有处置,也不是今日,你让我想想。” 43.橙酿蟹(入V三合一) 杨嗣宜忙道:“可求您用心想想了,如今这宫中不比前朝, 也就只有您能替刘知都着想了。” 殷绣一阵苦笑, 心想“那可未必”,程灵的脸从眼前晃过,白马寺落英道上的那一句“我不信”也一道灌入耳中, 殷绣心中所惧不光是魏钊要对刘宪起心, 更怕程灵的痴念一遭成仇, 会使一切都不可回头。 “杨供奉, 刘知都今日在哪儿。” “哦,他每年寒衣节都会去祭拜他的养父母,昨儿就出宫了,今日也不该他当值。” “你下回见着他,务必告诉他,我想见见他。” “诶, 好。” “好了, 我回席上去了, 你也赶紧回去。” “是,是是” 殷绣刚回到宴上,就听外面在击节,众人忙都站了起来, 行到宫门前立候着,不多时, 魏钊跨了进来, 身后跟着程灵。帝后一道向周太后行过礼, 又受过众人的大礼,这方各自落坐。 殷绣接过酒壶替魏钊与程灵斟满酒,周太后道:“皇帝可是让我们等得久啊。” 魏钊笑着迎上这一句话,“母后教训的是,朕罚己。” 说完,抬手饮尽了杯中酒。 程灵也一道相陪,饮罢后道:“都说食蟹配花雕,如今秋浓了,天冷,这么闻着老桂香喝上一口,酒醇花香,酔人得很。” 太后侧头对程灵道:“程皇后你寻常也不爱走动,不是在明仁殿,就是在哀家面前。惹得这些年轻的娘子们也不走动。从前官家初登大典,朝廷不稳定,哀家呢,身子也一直不见好,实在累了官家和皇后,如今,朝廷已定,哀家身子也爽快,官家,也该体贴体贴这些后宫中人的心思。” 周太后虽没有言明,众人到是都听出了其中“传宗接代”的叮咛告诫。 吴嫣垂了头,郑婉人目中有光,程灵只是望着手上的一只红玛瑙的镯子,并不言语。 魏钊复端了一盏酒,向周太后道:“朕明白,敬母后一杯。” 太后含笑饮了,命开席。 橙酿蟹一旦凉下来,滋味便不好,于是,郑婉人便命人在延福宫的后殿外头架了一排蒸笼子。一只蒸笼放一只橙子,陪着新鲜的龙爪菊一道端出来,上了桌子,腾腾的热气都还没有散去。 一时之间白烟袅袅,橙儿的香味混着蟹肉的鲜香一道铺入鼻中,的确让人颇有食欲。 九王妃知道太后是要抬举这两个新封的婕妤,便道:“郑婕妤,这瞧着就是一只蒸熟的橙子啊,您到是应该与我们说说,其中是什么门道。好叫我们吃得不糊涂呢。” 郑婉人忙起身道,“看着新奇,做起来到也不难的。先要将橙子开顶儿,然后去掉里面的果瓤儿,只留下些汁水。接着,取蟹黄,蟹膏,蟹肉,配上酱汁与老陈醋,一并放入橙子中,在封上顶盖,上蒸笼蒸熟即可。” 魏钊笑了,“一样的做法,朕在你兄长那里听过。” 郑婉人弯了弯身,“兄长好美食,从前还未外放时,就常在家中,与我等弟妹探讨。妾得兄长指点,若能博官家一笑,就是我兄妹二人之福。” 魏钊点头,“好,赐酒。” 众人喝过一巡酒,又食过蟹酿,兴子都在,太后又命人带几个孩子们去园子里玩去。因天气晴好,风清日明的,烫热的花雕酒在腹中挥发,众人不觉冷,反而都在额上沁出几分薄薄的汗。 魏钊招手唤杨嗣宜过来,郎声道:“这次启的花雕比上回舅舅送给朕的好。你去封一坛,给舅母,请舅母一并带回去。” 梁氏本在一旁发呆,猛地听见魏钊提到她,忙站起身到前面谢恩。 魏钊让人去扶,一面道:“舅舅的腰疾好些了吗?” 梁氏似乎有心事,手一直搅缠着一方帕子,眼睛盯着地上一根漏秋的新草芽儿,轻声道:“还是老样子,天气越发冷了,就越发不好受,官家您请了太医去给他诊治,夫君心里也是感念的” 魏钊自斟了一盏,“还请舅母转告舅舅,朕不急,就任之事还是等舅舅腰疾无碍再说。” “是是” 说着梁氏转身就要回位,脚步却是一步比一步犹豫。走回到座位上又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重新回到前面。 “太后娘娘,临来时夫君跟妾身说,您多年沉疾不好,他心中甚忧,如今您身子渐硬朗,他却无幸给您认真请个安,实在罪过。便令妾身呈上一礼愿愿您福寿安康。” 周太后笑了笑,“徐大人对哀家还有这份心思,那哀家是要好好看看,是份什么礼。” 梁氏看向身后的侍女,那侍女会意,将一只小巧的锦盒捧了过去,跪呈于周太后面前。 殷绣亲手接过来,奉到太后手边。 太后低头看了一眼,“是什么稀罕物件么,这样精致的盒子装着。” 梁氏道:“夫君说了,太后娘娘在宫中多年,见过的好东西太多,这样东西虽不十分贵重,但一定能慰太后娘娘的心。” 周太后看了梁氏一眼,梁氏眉目低垂,并不敢抬头。 “是么,绣儿,打开看看。” “是。” 殷绣打开锦盒,众人一道抬眼看去。 只见盒中放着一只青玉佩,佩上刻着如意祥云图,云中龙身隐现,不见龙首。虽雕工精致,玉石质地也算好,对于见惯了好东西的王公贵族而言,却也不是什么大稀罕的物件。引颈而观的人都有些失望,但又不好直说什么,仍是评说“玉美色好。” 殷绣却看见,盒子打开的那么一瞬见,周太后的手指猛地捏紧了。 指甲盖划破了虎口,周太后也浑然不知。 殷绣忙抬头看去,周太后没有说话,她半张着嘴唇,目光死死地落在那枚玉佩上面。 “娘娘” “啊” 周太后听到殷绣的声音方才回过神来。 “娘娘不舒服么。” “没有。” 魏钊也发觉周太后看了玉佩之后神色有异常,伸手从盒中将玉佩取了出来。 “母后怎么了,是这枚玉佩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周太后稍稍吐出一口气,强压语气道:“不是,只是,这个玉佩是个旧物,当年初入宫时,先皇赏赐的,后来不慎遗失,不曾想徐大人这样有心,今日还能让哀家睹物忆往昔,哀家一时感怀,这才失了神。” 说着,她对梁氏道:“回去替哀家好好谢谢你们大人。” 梁氏此时已经手脚冰凉,听太后这样说,忙伏身应是。 魏钊看了看周太后,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梁氏,并没有再多问什么,将手中的玉佩放回锦盒中。 “既是母后的旧物,今日又能归原主,舅舅是大功一件。” 梁氏轻声道“不敢。” 殷绣盒上锦盒,收手时目光却与魏钊相迎,魏钊目有疑惑,殷绣心中也是不解,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哦,徐夫人快起来吧,你们也别让哀家这个念旧的人伤了兴。” 九王妃道:“娘娘也别这样说,今日本就是个伤心的日子,家家都要烧寒衣念故人,只不过,是在我们皇家,到不该忧思过重,太后娘娘才好意请我们聚一聚。娘娘如今有心事,我们哪有不陪着排解,反而自个乐的道理。” 魏钊站起身,“既然母后心有不舒,今日就且到这儿吧。母后,儿子扶您回宫歇息。” 周太后点了点头,“也好,也好。哀家也是觉得有些乏了。” 魏钊扶着周太后上撵离,众人齐送后也都各自散去。 一时间宫门外各府遣来接内眷的车马塞滞,风中四处飘散着纸灰淡淡的香气。 各处燃灯,祭祀的日子人们总是少眠,豪门大户在花厅里摆茶果,回说过去祖先的功绩,小门小户的人呢也点着灯,话说家中亡人。这一刻,天地间不分恶人和善人,只有一缕又一缕不同的遗憾和怀念。 刘宪骑在马上,于万千灯火里行过。身上清白色的衣衫随风扬起。他今日连冠都没有束,头发随意用一根素络子束在后面。 他才从城外养父母的墓地回来。 自从养母过世,他将他们两夫妻合葬在一处之后,每年中元,寒衣日,他都会带着祭品去上香祭拜。他到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这种家族的仪式,却时常让他这个孤独的人感到安慰。 这段时日,刑部的许成宗接管了掖庭的案子与卷宗,朝廷上下有很多声音传出来,而这些声音最终都是要传给他听的。魏钊要开始翻看他的过去,理整他的势力了。曾经在手底下做事的人急于知道他的应对之法,与他为敌的人乐看他的下场。 他知这是必然的,也知道这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想起殷绣,想起日后的前程和命数,他心中复杂,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了。 退了一步,就会退很多步,直到退无可退,被碾杀作蝼蚁。 刘宪望着前面灯火辉煌的归家路,胸口一阵钝痛,他勒住了马步子,翻身下了马。 灯下走出一个人来。 月白袍子,拄木杖。 “刘知都,府上摆了花雕酒,饮一杯在回去吧。” 刘宪抬头,“徐大人,走动得了。” 徐牧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露出个若有似无的笑容,转身往回走,丢下一句话。 “替刘知都把马牵好。” 徐牧在汴京的宅子是魏钊赏的,以前原是冯太尉的府邸。冯太尉死后抄家,徐牧去看过后,命人把钱财都搬了出来,特意嘱咐里面的陈设和景致一样都不要动,而后向魏钊要了这处地方。 从前冯太尉在时刘宪就来过这个地方,后来徐牧住进来以后,他更是过来得勤。虽然宅子是八进八出的规制,廊转路绕格局复杂,但他也不需人引路,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徐牧住的院中。 徐牧在天井下摆了一桌酒宴。旁边的小炉烧起了火,一个烫酒,一个蒸蟹,院中月光下坐着一个抱月琴的女人,正唱诸宫调井底引银瓶中的一句:“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那声音幽怨纤细,身前隔着一张轻纱屏风,月色与灯火辉映于上,将人影照出毛边儿来,朦朦胧胧的,越发动人。 “怎么样,好听么。” 徐牧斟满一杯酒,遥遥地递过来。 刘宪收回目光,走到徐牧面前接过那杯酒,“听说徐大人最近鸢飞戾天的心是淡下来了,只在家中听曲儿饮酒,如今看过这位娘子,才知所言实虚。” 说完,他仰头,一口饮尽盏中酒。 徐牧指向那院中的女人,“你的眼睛越发毒了,隔着屏风,你也能瞧出她是谁。” 刘宪没有抬头。“不用瞧,听也就听出来了。废帝从前喜欢的那个唱诸宫调的女人嘛,她之前在醉仙楼谋生,我见过一两次。” 徐牧笑开,“是啊,这么一个女人,留在那里可惜了,我把她接过来,又好好调教了几日,学的,都是伺候知都这样中贵人的方法,如今正是花开吐艳的好时候,送给刘知都,放在房中取乐,岂不是好。” 刘宪的手窒了窒。 “徐大人,您知道您为什么输给魏钊么。” 说着,他抬头看他,“大陈朝不是汝阳那一亩三分的地,谁掌了兵权,税赋就如同做了土皇帝,大陈几百年,在仕为官的人累世累代的读了几百年的书,刀枪剑戟可以打损骨头,但气节这个东西,不是金戈可破的。废帝的女人流落民间,满朝文武,无一人轻薄玷污,并非为废帝守节,而是敬大陈朝,敬魏家数十代对天下的功绩。” 徐牧放下酒盏将双手架起,“刘知都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也要学那些酸人,做大陈有气节的贤臣吧。你怕是忘了,当年你是怎么被殷相这些死守名誉的人丢进死牢里受尽折磨,怕也忘了,是谁救了你的性命,助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地位。” 那女人的调子唱到了末尾。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声极幽怨,月琴声也停住,人便朝刘宪这处望来,两种迥然不同的孤寂腾在半空之中,谁也安慰不了谁,谁也靠不近谁。 刘宪侧手把酒壶从炉上取了下来。 斟满一杯烫酒,辣着喉咙下肚,过去的事,别人不提,他很少去想,这是他与自己相处的原则。一旦想得多了,欲望仇恨就容易扭曲,刘宪此生,并不愿受这些东西的摆布。 “大人的救命之恩,刘宪一生不敢忘。但宫中十年,该还的,刘宪已经还了。” 徐牧拍了拍手,扬声对那女人道:“刘知都不喜欢这一曲,再挑大气的,重新唱。” 那女子起身答是,再出声时,却是连月琴都弃了,唱的是状元张协中,张协打杀贫女的那一段,那声音已经有些发倦了,只靠一口气儿顶着调着,每一个尾音降落下来,都有撕宣列锦一般的尖锐之音。 徐牧扬了扬下巴,“你看,女人就是女人,你无论怎么教她,她也只会这些,郎负了妾,妾恨了郎的腻歪词。刘知都,宫里那位绣姑娘,再多么好,本质上也和这个女人是一样的。” “徐大人,您有话,不如直说。” 徐牧笑了笑,“没什么话,就是在如今这个光景下,替你不值得。” 话音刚落,门上的小厮来回话,说梁氏的马车已经到府门前了。 徐牧点头,“嗯,请夫人过来吧。” 说完,他又为刘宪添了一盏酒,命人上蒸蟹和姜醋,“今日宫里食蟹赏最后一季的菊花,你出城祭拜不在宫中,来,我这里替你补上。” 徐牧今日的态度有些微妙,不似从前只论权谋心术,如今一句一句看似轻飘飘,却是在往他的私事,死情上打,刘宪不大自在。他没有去接那一盏酒。 徐牧倒也不觉得尴尬,随手放下酒盏。 “其实我今夜并不想跟你说太多朝廷的事,寒衣节嘛,但凡是个人,心里总会有念有响,听说,你养母死后,你每年的中元,寒衣都会去他们的坟上上香祭拜” “徐大人,这是刘宪的私事。” “好好,私事,我不问” 正说着,梁氏从天井后面绕了进来,见刘宪在座,颔首算是见了个礼。 徐牧抬手,“刘知都,这是在我的家中,你也不用多礼了,一道坐着。” 说完,他扶着梁氏在自个身旁坐下。 “礼送给太后了吗?” “送了。” “太后可还高兴。” 梁氏在刘宪身边坐下 ,悄悄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回徐牧道:“高兴,自然高兴。娘娘说,您与她的那样旧物,让她十分感怀。” 刘宪心里存疑,这二人如谜一般的对话,看似与他无关,可他却明白这些话都没有说透。但他同时也明白,徐牧不肯说,他即便问也是无用的,是以便站起了身。 “既然夫人回来了,刘宪就不打扰二位忆旧,先告辞了。” “等一等。” 刘宪站住脚步,徐牧也站起了身。 “刘知都,我知道你未必会记我当年救你性命的情,甚至可能还很恨我,恨我利用你和济昆两个人,在先帝面前做哪些腌臜的事,不过,我到想与你说句实在的话,我这辈子,子嗣缘薄,几个兄长到都是儿孙满堂了,我这里,通共剩了这些个女人” 说着,他自顾自地笑了笑,“你也看到了,不曾有一个能与我谈几句的。这几年,你我也算共同扶持,走到如今的地步,你当我是仇人,我还是当你是我徐家半个亲人。魏钊开始查掖庭狱的事了,我看你毫无动作,全然一副等死的模样,就觉得,有些话,我想还是应该说给你听。” 刘宪转过身。 月已上中天,从天井走出来,夜风便是自由自在的。 清冷的屏风后面飘出一缕女人柔软的头发,月琴放置在脚边,一双玉手扶在屏风上,女人侧着身子,正隔着纱往他们这处瞧。 “徐大人,请说吧。” 徐牧从他身边慢慢行过,一面走,一面道:“你知道,你的养父是怎么死的吗?” 刘宪怔了怔。沉默了一瞬,还是开口道。 “当年汴京出时疫,父亲是病故的。” 徐牧笑着摇了摇头,“那年时气是不好,但你父亲,却并非死在这个病上。” 刘宪跟上他几步,“您知道什么?” “他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你怎么知道。” 徐牧回过头来,没有马上回答他。 刘宪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你怎么知道?” 他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徐牧避开的他的目光,“因为,下毒的人,是我的妹妹。也就是魏钊的母亲。” 刘宪脑中轰地响了一声,他素来冷静,如今却也难以抑制住心头的颤动。 “你究竟什么意思,徐淑妃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害我的养父。” 徐牧往后退了一步。 “无缘无故?刘知都智谋举世无双,你想想呢。” 刘宪没有说话,寒秋的冷风一阵一阵地往他的耳朵里灌,天地间充盈着一种如同闷雷一般轰鸣的声音,他的确还没没有完全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冥冥之中他却预感不祥,心中某一处的平衡好像猛地被一个重物压过来,瞬间就破了。 徐牧见他失神,声便放缓了下来。 “你在宫中多年,听没听过周太后的儿子,魏敬的事。” 刘宪喉咙里哽着不知名的什物,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徐牧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他身后,背向他而立。 “当年周妃之子五周岁,徐妃产下魏钊,宫中传说,这儿子相克,必有一子会殒命,徐淑妃便求皇上,将周妃之子送到宫外八王府中养着,谁知后来这个孩子出宫之后就一病不起,最终病死在宫外,周妃大恸,至此之后就得了疯病。” 说着,他将手从刘宪身上移开。 “你知道的,大概也是这样吧。不过,这事背后还有另外一段事。周妃之子魏敬自由聪慧异于常人,我的妹妹怕他威胁到魏钊的地位,借命数相克送魏敬出宫后,又命人取他性命。八王夫妇不忍皇嗣血脉受损,偷偷将魏敬送出了王府,交给了你的养父。世人皆以为魏敬已死,事实上,他现在” 徐牧看向刘宪,“也仍然活着。” “你你早就知道?” 徐牧摇头,“也不能说是早就吧,你养父临死之前,寄了一封信给八王,连同一块青玉佩一同封在信中,只是八王正在当年与殷相谋反案中,那封信就辗转到了我的手上。看过那封信后,我十分后悔送你入宫,让你同你生父” “住口!” 屏风后面的月琴被受惊的女人踢倒,当的一声,一根琴弦骤然断去。 天地间仿佛失去最后一丝声音,连风也渐渐颤巍巍地停滞下来。刘宪头顶一轮弯月凄惨地照着。在这座精雕细琢的古雅宅子里,每一处景致都是有灵气和心意的,此时仿佛都低垂下面目,不敢看他。 “刘宪,你与魏钊注定要生死相搏。” 说着,他抬受指向屏风后面,又扫向梁氏,“你本有无双智慧和谋略,本可以继承大典,逐鹿天下,不要为了这些女人,让亲者痛仇者快!” “你住口!” “我可以住口,你的兄弟能住手吗?掖庭狱的旧案只是一个开始,如果他知道当年的真相,你以为,他还会留着你的性命吗?我知道,你为了宫里那个绣儿,不想与他博弈,可是,我告诉你刘宪,你退不出来了,如今这个局,就算你死了,恐怕都不能完全解开!” “你当年就不该救我,就该让我和那些清白干净的读书人一道,死在丽正门口” “事情都不过去了,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和我从一开始就是同心同德的,刘宪,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在女人身上执念,她们心里头只有浅薄的情爱,不配得到你这样人的全心全意。” 刘宪没有说话,手指却几乎要扣进肉里。 徐牧的声音逐渐开始模糊,他的脑子里一下灌入无数的声音,有先帝的,有魏钊的,还有殷绣的,甚至还有养父养母的,那些年生已久,依旧温暖如春的言语如今像一把又一把饮血的刀子往他心上刻画。 他慢慢的转身,往外面走去,全然不顾身后徐牧声音。 庭院中嶙峋的奇石如丑恶的野兽一般,环伺在他的周围,他步履有些虚浮,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绕过庭院,行到大门前面的。 门前牵马的人正候着他,见他出来,忙道:“刘知都,您的马我们替您栓在那边呢,这就替您牵过来。” 他似没听见一般,并没有搭理。依旧径直往前走去。 牵马的人回来时,已不见了他的人影。 夜路上万家灯火,他的马扬蹄长嘶一声。 庭院深处,那诸宫调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唱的仍旧是井底引银瓶。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灯下很人托腮寻声,路上独行的人却一步也没有回头。 十月恍然就过去了。刘宪得了一场重病,一直在宫外养病,久不入宫。 宫里的人倒没觉得有什么,一应事情都在杨嗣宜处拿主意,到也事事都有条理。 朝中却又很多人慌了神。十月底的时候,刑部许成宗从掖庭旧案里拎出了一件案子,是关于前江西运盐使杭见的案子,这个案子原本并不显眼,这个人原本是八王的府中幕僚,后来外放出去做官,当年刑部正在查八王谋反的案子,腾挪不开眼睛,这个案子就归到了掖庭,由刘宪来查。 结果是判的是收受民间商人贿赂,为贩卖私盐开道的罪名,人是砍了,但是他手上这条贩卖私盐的门路却断了,一直没有查到落在谁人的手中。前几日,刑部从江西押解回来几个地方上的官吏,如今一直扣在刑部,没透消息。 这条财路原本是捏在刘宪手里的,汴京很多官吏,都是通过刘宪的门路,入股其中收了一堆污钱,如今刑部查到这份上来,谁心里不犯嘀咕呢,偏偏又一直看不见刘宪的人,有些沉不住气的,甚至还跑到他的宅子上去寻他,但也没有结果,纷纷吃了闭门羹。 杨嗣宜也多多少少听见了这些消息,心里没有主心骨,又不能到前面朝廷去打听消息,只能过来问殷绣。魏钊前几日对殷绣说了对殷茹的安排,殷绣心里正乱。见杨嗣宜过寻他,更觉得焦头烂额。 珠灵知他二人有话要说,在炉上煮好水便合门出去了。 那日殷绣刚好启了一罐子去年蠲的雪水,配的是这一年春天的刘安茶,她没有心思做点茶之事,也就就着滚水胡乱泡了一壶,斟盏递与杨嗣宜。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这里也没有法子,他一个人避在外面,我哪怕有心问什么也问不到啊。” 杨嗣宜道:“您好歹让我知道官家是个什么态度啊。” 殷绣抬起头,“你也该知道的,我不能问,问了反而会害刘知都。” 杨嗣宜拍了拍脑门子,“哎,你说我这脑子,也是急乱了。我就是怕官家一气之下,当真要治刘知都的罪。” 殷绣握住茶盏,手上的温度渐渐起来,心也稍定。 “杨供奉,我总觉得刘知都的病有些古怪,从前他但凡有个身子不爽快的地方,太医院的人还不巴巴地过去给他请脉用药,这会儿太医院的人去了么。” “说是有人去,但知都都没有见。” 殷绣看着盏中映照出来的两个人影,“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事。最近太后那边也有些奇怪” “怎么说?” “说不上来,自从寒衣节那夜,徐牧呈上那块青玉佩之后,太后娘娘神色就有些不大对,后来,也接连推说身子不爽快,不大见人。连郑婕妤和吴婕妤她们去请安,太后也让免了。” 杨嗣宜想了想,想不出头绪,揉了揉额角道:“哎,我现在顾不上这个,我就想” 话未说完,就听珠灵在门外道:“夫人,载荷姑娘来了,圣人娘娘请您去明仁殿呢。” 殷绣站起身,“你若能抽得开身,到不如出宫去看一眼。我先去明仁殿,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你们知都那样的人,比你我都周全,还不至于” 这话说出口,殷绣自己也有些悲哀。 在她的立场上,她绝不希望看见刘宪与魏钊相争。 但人不能活得那么矫情,不能爱情,忠义,恩情,什么都要拽在手心里,这是神佛不许的事情,她是个明白人,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但还是不知道,该往哪一处站。 *** 那日有雨,殷绣走进明仁殿的时候,雨陡然的大起来。 雨水敲打着没明仁殿的屋脊,发出如碎瓷般的声音。 程灵在殿中焚这浓厚的吉备真香,殿中的佛龛被擦拭光洁透亮。程灵跪坐在佛龛对面,抬头正望着观音那一双慈悲的眼睛。载荷替殷绣打起帘幕,朝内唤了一声,“娘娘,魏夫人过来了。” 程灵回过头,指了指身旁的一个蒲团,“过来坐吧,载荷,你带他们先下去,这里不用伺候了。” “是。” 众人鱼贯而出,殷绣走到程灵身边坐下。程灵今日只穿了一身半旧的蓝绫大袖,头上簪了一根素玉簪子,未施粉黛,显得有些憔悴。 “娘娘寻我来,是为刘知都么。” 程灵的目光仍落在那观音相上,“你老实告诉我,刘宪究竟怎么了。” 殷绣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官家的心思,我也不明白。” “你没有问过他吗?” “我不能问。” 程灵陡然回过头来,“殷绣,刘宪是如何对你,你心里应该明白,在魏钊初登帝位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巩固自己的势力,处处掣肘于他,但为了你,他什么都没有做,反而处处帮着魏钊,令他能够站稳脚跟。你们如今风波过后,到是风平浪静了,怎么能这么对待他。” 殷绣轻咳了一声,“娘娘,官家尚未做出处置,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程灵冷声笑了笑,“还要什么处置呢,这入主大陈宫的人,最后都会变成一个模样,为了所谓皇权,不谈恩情人情。” “娘娘,官家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 殷绣口中话窒,她明白,这种情况下,她实在不宜说太多的话来惹程灵恼怒。 她索性站起身,从新在程灵面前跪下来,声也跟着软下来,“娘娘,奴婢跟您说过,无论如何,您都不要为轻举妄动,这样非但帮不了刘知都,反而会害了他。刘知都推病,太后娘娘也推病,这件事情,其中恐怕还有隐情,奴婢身份低微,不便去查,还得仰仗娘娘您的眼睛,待事情理顺,您再责绣儿也不迟啊。” 程灵听她这样说,到想起周太后的事情来。 “是了,你这样一说,太后娘娘那里近日确实有些不大寻常,平日我前去请安,她都是见的,这连着快一个月了,竟只有在十五那日,见了我们一回后来” 殷绣添问道:“您那日在宴上见过那枚青玉佩吧。” 程灵点点头,“娘娘说是个旧物。” “我那日捧盒过去的时候,离太后娘娘近,娘娘看了那玉佩的神情,绝不是看见一个牵情旧物的样子,那究竟是个什么物件,娘娘,奴婢想请您查一查。” 45.龙隐疾 程灵宁神仔细回忆了一番,开口道:“我记得, 那个青玉佩上雕刻的是龙, 但是龙首却是隐藏在云中的,到是特别。” 殷绣添道:“龙纹的东西,先帝甚少赐予嫔妃。” 程灵以手撑下颚, “这样, 从从前伺候过太后的宫人那里查起, 若得消息我再告诉你。” “有劳圣人娘娘。” “还有一件事, 我要与你说。官家已经回了太后,等徐牧病好起行,让他一并护送太妃回益州行宫奉养。” 殷绣嗯一声,“我知道,官家与说了。。” 程灵侧过身,随手端过一杯已经凉尽的茶饮了一口, 轻皱眉看向茶中。 “官家对你这个人, 倒真的是什么都思虑到了, 为了你,不杀殷茹,又为了你,把她摆到远处去。你后不后悔当初求我把她接进宫里来。” 殷绣站起身, 去炉上取了滚水过来,弯身替她添茶。 “您要听实话吗? 程灵握着热茶, “你何必与我说不实的话。” 殷绣握住壶柄直起身来, “是后悔的, 我原不曾想过,人的心会变这样可惧,也不曾想过,我自己也是个十足自私的人。” 程灵突然没有兴致同她在往下说,两情相悦的人有所困缚,这样的事在她看来却是有甜蜜的。她抬头看了一眼佛龛中将要燃完的香,香烟背后的木雕观音站在两条水龙吐出的莲花之上,眉目慈悲,半垂的的双眼静静地望着她。程灵抬头合上眼睛。殷绣的声音却没有停下。 “殷茹告诉我,她有了魏钊的子嗣。” “什么?” 殷绣轻叹了一口气,“这会儿,恐怕已将近两个月了,娘娘,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程灵睁开眼睛。“是白马寺那一夜的事么,不可能啊。官家知道吗?” 她一问出来,又自顾自地笑笑,“也是,如果官家知道,殷茹也活不成了。你刚问什么,如果我是你,我会怎么样是吗?” 程灵低头想了想,“如果我是你,也许会绞杀了她。” “您会吗?” “从前不会,但现在也许会,我也逐渐看明白了,大陈宫中相对立的人,没有任何可能彼此原谅,彼此放过,总要走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地步。殷绣,我也问你一句话,如果为钊和刘宪,终究也要拼到你死我活,你会怎么做?” 佛香渐淡,程灵的侧脸映入殷绣的眼中。 说的虽然是刺心刮骨的话,面容却已经端庄秀丽。时光流转,她与身俱来的坚硬与执着转化成了另外一种危险的东西。 “娘娘,绣儿是个女人,这一生都不会负官家。但我也有自己的道理,哪怕再难再痛,我也会把该还的还了。” 程灵笑了笑,“好,我就看着。” 说着,她站起身,侧手推开殿门,“你回去吧,从这里慢慢地走,我看着你走。” “是,娘娘保重身子。” 说完,弯身行了个礼,方行了出去。 走了十几步,身后又突然传来程灵的声音。 “殷绣,以后,你和魏钊的每一步,我都会这样看着。” 殷绣回过头,程灵立在门侧,姜黄色的帐子扬起一面,半遮住她的身子,大寒的天里,人也显得越发的单薄。 皇后也过不好。 殷绣的心中陡然生出这一句话。以至于她不忍与她相看,转身快步走出了明仁殿。 回至福宁宫的时候,珠灵正在殿门前等她。手里捧着一只破开皮的石榴。 “夫人,您可回来了,奴婢怕您回来就要去官家身边伺候,特意在这儿等着给您回话。” 殷绣接过那只石榴,放在手中细看。 “怎么了?这是哪里来的。” 珠灵道“将才郑婕妤来了,好像是来给官家送东西的,官家那会儿不在宫里,她就来我们那儿坐了会儿,这只石榴石她给您的,但说的却是太妃娘娘让她带给您的,还带了一句话,说什么‘留则不见腹中子’奴婢没听明白。” 殷绣到时听懂了这其中的意思,看来,魏钊的旨意已经传到殷茹那里去了。 殷茹是在告诉她,要想保住子嗣的秘密,就要设法让她留在宫中。 “你把这个石榴收好。官家呢,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书房。” “好。” 殿内,魏钊正坐在书案前看折子,折子旁边累着的仍然是那厚厚的几册资治通鉴,杨嗣宜站在一旁研磨,殿中却弥漫着一股酒香。魏钊看得认真,没有发觉殷绣进来,提笔同杨嗣宜道:“今儿晚膳传郑婕妤宫里,晚些朕过去。” 杨嗣宜到是看见了殷绣,一面应是,一面道:“那请魏夫人来替一替奴婢,奴婢好去传话。” 魏钊抬头,见殷绣立在红木梯柜的旁边,搁笔笑道:“过来。” 殷绣走到他面前,杨嗣宜便退了出去。 徽州进贡的墨,有一股极淡极雅的香气,殷绣低头嗅了一口,含笑道:“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什么都不敢贪,但就是喜欢这徽州的墨,记得当年,哪个大人送了他一段,他一面记着清廉的道理,一面又偷偷的自己研来写画,那些字啊,我至今都还收着。” 魏钊侧头看他,“听说当年殷府抄家,你求了刘宪,留下了好些殷相的手迹。” “嗯。” 殷绣手上动作不停,“父亲一生什么都没有留下,通共只有那些书文,是他一辈子的心血。” 魏钊的手叩在一本折子上,目光盯着面前的笔架,沉默了一会儿。 “官家,怎么了?” “没什么,许成宗刚走,朕再想,现在是不是重审当年殷相谋逆案的时候。” 殷绣研磨的手一窒,墨香入鼻,酒香追随而上,她侧头看时,才发觉椅旁架了一个红泥炉子,上面咕噜咕噜地烫着一壶酒。 “您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魏钊往椅背上靠去,“是有一件,南边盐运上的案子理清楚了。刑部已经拟文,该处置的处置,该赏的赏,该补的缺位,朕也终于可以按自己道理来了。” 殷绣沉默下来,重新研墨。 魏钊看着她,“你是不是想问刘宪的事。” “奴婢不敢。” 魏钊坐直身,捏住他的手腕,砚台中的墨汁一下溅出几个星点,落在魏钊的虎口处,他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怎么了,你很久不这样自称了?” 殷绣松开魏钊的手,从袖中取出绢怕,蹲下身子替他擦拭。 “我有些怕,自从知道您再查掖庭狱的旧案,我就有些怕。官家,徐牧虽然在朝廷上失了人心,但他在南方的势力都还在,人如今也都没有出汴京,这个时候,官家” “你是觉得,我不应该动刘宪吗?” “奴婢不敢。” “绣儿!不要这样跟朕说话。” 殷绣握住手上的绢子,慢慢站起身。 “官家,绣儿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绣儿没有资格,也不应该多说什么。绣儿也明白,官家这一路行的不容易,到如今不该手软,可是,我识得刘知都多年,他不是乱臣。” 魏钊低头看向那方替他擦拭污迹的帕子,“朕还没有给刘宪定罪。朕是想理清楚父皇在位时的那几桩案子。朕明白,过去刘宪在那个位置上,是要用些手段,累些罪恶,但他对你有恩,朕为你,就记他的功,至于功过是不是两抵,朕会自己思量。” 殷绣听他这样说,倒也有些后悔之前的态度。抚裙跪下来,轻声道:“是我把官家想得轻了。” 魏钊却也站起身,在她面前蹲下来。 “绣儿,别跪我,受不起。” 殷绣抬起头,魏钊面上带着一丝柔和的笑,这个笑容她很久没见过了。 “您说什么话。” 魏钊抬手将她耳旁的一缕碎发向耳后挽去。 “入大陈宫以来,我很多事都渐渐惯了,但并不见得都是我所喜欢的。从前在长春宫,你比现在要轻松快乐不少,拿着一日的吃食,也敢和我揶揄玩闹,我不是矫情,那个时候,在不入口的饭菜都吃得下,母后不大清明,却是个安静慈爱的人。如今母后的身子是好了,可也不似当年那样待我了。” 殷绣握住他在耳边的手。 “绣儿没有变的。” “但你觉得我变了,是吗?” 殷绣摇了摇头,“官家,我一直记得长春宫初相遇,您跟我说的话,那时候,我和您都还小,都还不知道这天下,皇权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虽然怀念那个时候,我并不觉得是您变了,从前畅意,是因为肩上没有担子,如今负重,是您坐了您该坐的位置,做了您该做的事。” 魏钊笑了,撑了她一把,将她从地上扶起。回身亲手把了酒壶,朝外换人取盏。 “陪我饮一杯?” “陪您饮一杯后,能求您一件事吗?” “不饮也可求啊。” “我想求您,让殷茹留在宫中。” 魏钊闻话沉默下来,良久,方道:“绣儿,你该知道,我这么处置她是为什么。” “我知道,可是官家,您能不问缘由吗?绣儿日后,一定会跟你说明白的,只是现在,我不能让殷茹离开。” “究竟为什么?” “您就当我舍不得这个唯一的妹妹。让她再留一段时日。” 魏钊凝殷绣良久,“好,你既求了,我就应你,哪日你愿与我说原委,我在做我的处置。” 殷绣笑了笑,亲手斟酒盏,盏满而不溢,清凉的酒色映出男子俊逸的容貌。 “官家” “嗯?” “茹儿倾心于您,您知道吗?” 魏钊饮了一口酒,“知道。” “那您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虽仁善,但并不是无心,我既然知道你会伤心,何谈其他。” 惧怕的情绪,总会被一句话治愈,虽然知道那是暂时的,人也会为此欢愉很久,以至于忘记无数的烦忧。比起程灵,又或者殷茹,吴嫣,郑婉人,还能在仓皇人世间享受情爱之乐,殷绣已觉得命运厚待于她了。 过了十一月,整个汴京城都在候着第一场雪了。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年关,天下太平,税政轻平,朝廷上也一洗废帝在时的腐朽奢靡之气,呈现出一片兴兴向荣的气象。 城南的瓦肆萧条了些日子以后,如今又重新热闹起来。连着在汴京南面起了十几座棚区,演出杂剧及讲史、诸宫调、傀儡戏、影戏、杂技等各种伎艺的艺人,足足汇聚了数千人,天虽大寒,但棚中热闹不减,百姓们年终有了余粮,也乐意花些银钱儿在里头取乐。 除了民间的文人骚客捧艺人,十二月初,棚间也进出不少官场上的人,有的时候一锭银子一锭银子的大手笔打赏出来,也是惹得众人侧目,但那打赏的人好似也不避嫌一般,偶尔还高调一句:“徐府徐老爷赏” 十二月初八,相传这一日是释伽牟尼佛的成道之日,又叫“法宝节”按照往年的惯例,白马寺要派五味粥,大陈宫中也要赐百官粥,这是大陈朝历代皇帝用以笼络臣子之心的形式。 这日宫里正忙乱,刘宪月初也回宫当职了,殷绣与他在福宁宫外匆匆见了一面,却也因为各自手头有事,并没有说上几句话。 刘宪还是从前的那副模样,只是人好像清减了很多。入宫后就一头埋在内东门司里不出来,杨嗣宜见他行事与从前无异,多少放下心来。 程灵那处也是一样,因年节的事,刘宪一日要在明仁殿回好几次话。 在众人面前,二人都自持身份,程灵连一句询问他病状如何的话,都没有问出来。 这日,白庆年冒着寒霜匆匆入宫,却在丽正门外看见了徐府梁氏的马车,二人在丽正门前撞了个正着,下车两两见着,白庆年到没什么,梁氏却怯生生地把手藏在袖中,一脸尴尬和戒备。 “哟,徐夫人,今日入宫是替徐大人瞧官家呢,还是拜太后啊。徐大人的腰病好了么,这天可越来越冷了,等到下了雪,官道封路,可就不好行了。” 梁氏毕竟是个女流之辈,被他这么一揶揄,哪里还会说话,只把一张脸涨得通红,命身边的人往后退了几步,弯身道:“白大人,您先请。” 白庆年也没有推辞,大步地行在前面,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白庆年是个口上闲不住话的,虽然知道梁氏是外臣女眷,自己应该避嫌,却还是忍不住闲话道:“如今这大陈宫可是和从前不一样,看看,多多少少有些人情味了不是,梁夫人,您是官家的舅母,皇亲国戚,也在宫中走动得多,您说说,是不是同我说的一样。” 梁氏的手一直捏在袖中,“妾身笨嘴拙舌,不敢妄论宫中。” 这话虽不重,细品之下却也是有辣味的,经她这么一说,白庆年竟然也不好妄然开口了。 “那夫人和徐大人在宫外住着,最近听到什么传言了吗?” 梁氏抬头“白大人指的是什么?” 白庆年回过头,“夫人应该知道吧,近来瓦肆间在传唱一首曲子” 梁氏没有回答。 二人行至于一处分叉口,左行是垂拱殿,又行是慈安宫。 梁氏在路口行了个礼,转身往慈安宫去了,白庆年在路口处立了一会儿,迎面见杨嗣宜走过来。 “大人您来了,官家等着您呢。” 白庆年眯了眯眼睛,“这梁夫人,近来时常进宫么?” 杨嗣宜往前面看了一眼,“是啊,不过都是去瞧太后的病,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段时日,外面的王妃诰命们近来瞧病的也不少。” 白庆年没再说什么,只是“嗯”了一生。 “走。” 46.龙隐云 天中蕴着雪, 压抑得很, 却一直下不来。 魏钊在书房看书, 殷绣坐在灯下绣一方帕子,炉上煮着桔梗咸橘水,殿中已经烧了炭了, 外面越冷,里面就越发暖和。魏钊穿绛红罗衣,谢了冠顶,身子圈在禅椅中, 翻书随意, 口中偶尔诵读几句。 白庆年跟杨嗣宜进去, 见这副景象, 当即就想退出去。 杨嗣宜跟在他身后笑了笑,弯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而后挂着笑才退几步, 掩门出去。 殷绣先看见了她, 起身见礼:“白大人。” 魏钊顺着他的声音抬头,出声免了白庆年的礼。殷绣行到炉边, 将自己的坐处让给了白庆年。 魏钊搁下书, 开口道:“江西盐道的人你荐的谁。” 白庆年道:“郑琰, 他在农商上的政绩有目共睹,而且, 他身后干净, 就有一个铁笔无畏得罪一堆人的御史父亲。官家抬举他, 他心里有数。” 魏钊点头,“嗯,拟好旨就放出去。” 白庆年应了一声“是。” 接着又须道:“官家,还有一件事臣想跟您回禀。”说着,他抬头看了一旁的殷绣,魏钊并没又抬头。 “说。” “诶,是。这几日,城南瓦肆兴说一出偷龙转凤,在宫外面火热的很,那说书的人坐的棚下头,夜夜挤满听书的百姓,而那出书里面的故事多少有些隐射当年您的母妃,逼周妃送亲子出宫的事” 魏钊手指微微一握,“民间的瓦肆棚门也都是凭人捧的,你去查了么。” 白庆年搓了搓手上的汗,“就是查了,臣才担心呢,那人背后抛钱的人,连避都不避的,明目张胆的送金银绵帛,打的都是徐府的旗号。官家,现在朝上的人反而说,徐大人病了以后,心思淡了,也学废帝当年的情志,喜欢上了那些唱诸宫调,说糊涂书的人了。” 殷绣虽不曾开口,到也听出去了其中的曲折。 这种宫闱秘辛事在民间流传开来是最要命的。若只是在大陈宫中传说,皇权大可用极刑来干涉,比如说当年伺候过魏敬的人都死的死,遣走的遣走。但这种事情一旦被民间视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百姓即天下悠悠之口,哪怕每一个人都是端着粗茶淡饭,笑谈不论其虚实,也是会使朝堂动荡的。 “白尚书,你去听过吗?” 魏钊这一句话问出来,白庆年肩明显的颤了颤。他忙起身跪下来。 “官家,臣是去查看,只听了一半,就已经满身冷汗了,后面的,臣实在不敢听了。” 魏钊笑了笑,也没叫他起来,反而自顾自地又把手旁的书捡起。 “你不敢听,是你也觉得,这是朕一个污处,一个痛脚,是吧” 白庆年把身子伏得极低,“臣不敢,臣不敢,臣是怕有人在背后使力,愚弄百姓,损皇家名誉。” 魏钊低手用书背敲了敲书案的边沿,“你啊,出去大胆地听完,再详详细细地过来回朕的话。” 白庆年口中连连应是,顺着魏钊的话,忙退了出去。 白庆年走后,魏钊坐在椅中凝神想了很久,殷绣将殿中的灯火挑明,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绣自个的绢怕,并没有出声打扰他。 午时过一半,魏钊手上捏的那只湖笔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书案上敲着。杨嗣宜推开侧面的隔扇门进来,寒风灌入,魏钊倾声呛咳了几声,吓得杨嗣宜手忙脚乱地阖门。 殷绣忙端上一盏水,魏钊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仍没压住嗽意。 他索性站起来,走到书案前面,伸手按着胸口,杨嗣宜捧了痰盂过去,魏钊硬生生地将喉中一口痰咳出来,方才稍稍平息下来。 “官家您这几日太操劳了。” 魏钊摆了摆手,“传膳吧。” 杨嗣宜道:“今日是腊八,照理官家应该去圣人娘娘宫中,娘娘那处已经备下候着了。” 殷绣递水与他漱口,一面道:“您去吧。” 魏钊呼出一口气儿,“不去了,我看你一早熬了五味粥。” 殷绣低头笑了笑,“那是奴婢对太后娘娘的心意,不是对您的。” 魏钊闻话,也笑了,他抛下书,起身叹了口气,“好,好,朕知道了,杨嗣宜,摆驾。” 魏钊离宫,珠灵带着人捧水进来洒扫,殷绣收了线头站起来往外行,珠灵也忙跟着出来。 “圣人娘娘查出些东西来了。” 殷绣站住脚步。 “什么。” 珠灵与殷绣一道走到无人的廊下,“载荷姑娘亲自过来说的,娘娘查问了宫中过去伺候过周太后母子的人,大部分的人此时都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叫宋娘的,如今活着,在膳里做粗活。经她回忆,那无龙首的龙纹叫‘云隐龙’,寓意龙潜于云。当年先帝在周妃的儿子出世时,命宫中造了两枚这样的青玉佩,一枚给了皇长子,一枚给了周妃的儿子。” 殷绣一听这话,愣了神。珠灵见她不说话,也有些担忧。 “夫人怎么了。” “没有,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起父亲提过,当年魏敬出生时,冯皇后恐储位有变,曾与冯太尉一道力谏先帝立储,先帝当时只言:‘二子皆幼,一视同仁’。恐怕那两枚寓意龙潜于云的青玉佩,就是为了表示这个道理。 珠灵此时也有些明白过来,这枚玉佩对周太后的意义,但想到这一层,她就不敢往下面想了。 “圣人娘娘那里,奴婢要怎么回话。” 殷绣低头想了想,魏钊也开始查瓦肆那出偷龙换凤的事情了,徐牧会让梁氏把这个玉佩当着众人的面儿直接送到太后面前,又明目张胆的捧着那些说书人这好像是徐牧刻意引着他们去查啊。 “算了,先不用回她的话。” 说完,她将手中的针线递到珠灵手上,起了步子快往外面去。 珠灵追了一步道:“夫人您去哪儿。” “去内东门司。” 内东门司正人进人出,今日阖宫传五味粥,御膳房还劈了一处,另派宫人熬制传赐汴京百官的粥品。前来内东门司领物回话的人络绎不绝。殷绣从侧门进去,新任的内东门司官姓顾,身材有些胖,此时被人团团围住,正觉得憋气得慌,完全没有没有注意到殷绣。 殷绣隔着屏风,看见一道乌青色的影子投在地上,缝隙里露出灯火,刘宪刚灭了手中的灯折子,侧身在灯下翻册子。殷绣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只是越发清瘦。 “刘知都。” 刘宪抬起头,淡淡地笑开,“绣儿。” 说着,他将手中的册子放下,起身移开屏风一侧。“进来。” “你身子好了吗?” “无妨,过去一个旧疾犯了,今年的天寒,养起来难得很。” “旧疾,什么旧疾,没有听你说起过啊。” 刘宪从新坐下来,“我们这样的人,谁能没个腿脚上的病痛呢,来寻我,有事吗?” 他眼底露着疲倦,殷绣便不再想问他青玉佩的事了。 “没什么,我做了些豆黄儿,想送给你,便过来看看,你在不在宫中。” “你很久不做这个了。” “是啊,总不得闲,” 刘宪仰起头,也从鼻中叹出一口气来,“是啊,大半年来,总不得闲。” 殷绣凝着他,的确,什么都没变,那双眼睛却不似从前了,不知为何,隐隐透着一种绝望。 “你怎么了。” 刘宪摇摇头,“没有,绣儿,你就当这一回刑部查掖庭旧案,我自知在劫难逃,对之后的事,淡了。” “知都,官家是查了掖庭的旧案,但是,查也就是查了,之后不会有处置了。” 刘宪抬起头来,暖红色的灯焰烧烫了人的脸颊,却让后背越发寒凉。 “因为徐牧吧其实,魏钊大可狠一点,先斩我这根草,再除去徐牧这条根。” 说这句话的时候,刘宪眼底分明有一道寒光闪过。 殷绣肩头一瑟。“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刘知都,以前您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刘宪闭上眼睛,自己平息了一会儿,再睁眼时,语气方软下来。 “绣儿,我从前想,在这大陈宫里多留一些日子,能让魏钊站稳脚跟,不再受人掣肘,让你不再忧心,平平顺顺得名分,得幸福。但是,如今我想走了,趁我还有命,还有心,我想离开汴京。” “你究竟怎么了。” 刘宪挪过手边的册子,“没怎么,看这些东西,做这些事,烦了,我想切了这一层身份。我从前在南方置办了一处宅院,人隐在世,总比立在风口上舒服些。” 说完,他顿了顿。“绣儿,跟我走吧。” 殷绣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刘宪也没有出声,两个人隔着灯彼此凝视着,各怀个的心思和想法,一个在猜,一个在赌。 良久,殷绣轻轻地摇了摇头。 刘宪像早就知道一样,一脸释然地笑着点头。 “很久没吃到你做的豆黄儿了,你既然说了,我明日就在这里等着你。” 殷绣还有什么话想说,谁知刚一张口,就见一个小内官从屏风外面转进来,刘宪看了他一眼,轻声斥了一句“放肆。” 那小内官忙缩到了屏风后面。 “知都恕罪,奴婢不知您在,是杨供奉让奴婢来传话,官家寻魏夫人呢。” 47.神明眼 刘宪“哦”了一声。 “你去吧。明日我等你。” 殷绣站起身, 往外行了几步, 行到屏风的边沿又顿住脚步。 屏风是石质的, 光滑的表面映出刘宪单薄的身影,他垂着头,背脊微微起伏, 殷绣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很孤独的人,可是,如今这种孤独好像到了极致,极致到马上就要切割他, 然后让他灰飞烟灭。 殷绣心里一痛, 回过身去。 “刘宪, 殷绣这一生, 真的辜负了你。你从前一直跟我说,不得我的允许, 你一生不恕自己。可是, 这却是我最该对你说的话。” 刘宪抬起头。人和火花这样绚烂一时的东西映照在一起, 就会有薄命之感。 此时阴柔清平的美,在女人眼中也一样是惊心动魄的。 “绣儿, 不要说这样的话, 刘宪欠你的东西”他喉咙里哽了一下, 后面的声音隐了下去。 殷绣望着他的面容。“你哪里有欠我什么,我都是我在欠你, 刘宪,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可是,你和我在这大陈宫里对着这么多年,你从前是个何等无惧无畏的人,我殷绣心里明白。无论如何,就算我不自量力都好,我一定要保全你,否则,我这一生也不恕自己。” 刘宪咳了一声,“绣儿啊,亏欠毕竟不是爱,那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想要的既然要不到,我就宁可把自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你。身为帝王,魏钊为你所做的,其实也不少了,徐牧这次一旦迁到云南,军政根基拔除,魏钊最大的坎儿就算过了,当年殷相的谋逆案也就能得以重查,你就能为妃为后。在这之前,你不要逼自己,待在他身边,一步都不要迈出去。” 殷绣抿住唇,深深地看了他良久。 “你们究竟怎么了?” 刘宪垂下眼睛,“你们,是指我和谁啊。” 殷绣快步走回他身边,“你和官家,究竟怎么了。”说着,她蹲下身,抬头去看刘宪的脸,“你不要骗我,我看得出来,官家并没有要对你下手,但是为什么你会说出这样泄气的话,刘宪,你心里明白的,你一旦退出朝堂,所有受过你恩惠的,被你打压过的人,都会立马转手向你拔刀,你活不了的!所以,究竟是怎么了?” 刘宪低头看着她,“绣儿,不要那么聪明,慧极必伤。” 殷绣抓住他的袖口,“不对,刘宪,慧极必伤,这说的是你啊” 刘宪没有说话,外面的内官提高了声音,尖声道:“魏夫人,走吧,官家又遣人过来催了。” 殷绣没去理会那人,仍旧望着他那双低垂的眼睛。 刘宪,松开她握在衣袖上的手。 “快走吧。” 殷绣扶着桌沿儿站起身,“那你明日在这里等着我。你若不在,我就去寻你。” 刘宪鼻中“嗯”了一声。抬头向她笑笑, “好。我等你,等你给我送豆黄儿。” 说着,他弯腰把她扶起来。 “绣儿,刘宪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又无从开口” 说完他自顾自地又笑了笑,“走,我送你出去。” 刘宪将殷绣一路送至内东门司外的宫道上,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天边绚丽的晚霞将眼前的道路染成金红色,刘宪在一个转角口顿住脚步。含笑弯腰向殷绣行了一个辞礼。 殷绣回头看了他良久,他也没有直身,小内官心里已经快急疯了。 “夫人,走吧,您再不走,奴婢就要掉脑袋了。” 殷绣这方回过身。刘宪抬起头,远松她行入耀眼的霞光之中。 殷绣跟着那小内官一路过去,魏钊却在丽正门前等她,天已擦黑了,杨嗣宜一手提着黄绸宫灯,一手牵着两只马,站在魏钊身后。二人都换了常服,杨嗣宜着青色的袍子,魏钊则穿了一身玄色,人和渐黑的天幕慢慢融在一起。 “去哪儿了。” 魏钊走到殷绣面前,抬手将她唇畔的碎发捋去。 “去内东门司了。看官家今日嗽得厉害,去取了一些枇杷叶。” 那小内官也是个明白事的人,听殷绣这样说,自然也不去提刘宪的事。 魏钊牵起殷绣的手,冲杨嗣宜扬了扬下巴。“走。” 殷绣怔了怔,“官家,去什么地方。” 杨嗣宜道:“今儿不腊八么,的瓦城南肆肯定热闹,官家说,带您去瞧瞧呢。夫人自从入宫后,还没怎么出过宫吧。” 殷绣不及说话,魏钊已翻身上马。一手握缰绳,一手向她伸来。 “来。” 两人同骑在马上,杨嗣宜牵马跟在后面。将将入夜的腊八节,天边绚烂的光还没有完全退尽,红云在山侧,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渐向正月,人们的衣着也鲜亮起来。暖色的灯火映衬着稚儿幼童天真无邪的脸,就连那些嬉戏玩闹的声音也熠熠生辉。 风也被各家各户烧柴点炭的热气度化得不再那么寒凉,入鼻满是五味粥的香气。 魏钊握着缰绳的手就放在殷绣的腹前,殷绣交叠手掌,轻轻盖住他的手背。 魏钊低头,“怎么,冷吗?” “不是。” “在想什么。” “在想,如果父亲不死,我不进宫,如今会不会也在这些人群之中。” 魏钊抬头笑了笑,“绣儿,你在骂我啊。” 殷绣侧头看他,“你怎么听出来的。” 魏钊勒了勒缰绳,马蹄慢下来,“母妃死前对我说,在宫中活着,就是拼杀,为了保全我,她从未手软过。同样的道理,冯皇后为了保全他的儿子,也没有放过我与母妃。在我眼中,这些都不是私情私恨,是我和我的兄长们,必行的一条路。” 他声音不急不徐,手臂慢慢环住殷绣的身子,让她有所倚靠,坐得舒服些。 “成王败寇,分开胜负之后,生杀与否,就再也不能论亲情了。剩下的只是责任。对魏氏先祖的责任,对天下臣民的责任,这是母妃教给我的东西,从前我觉得这个道理很大,大到我不敢问,也不敢去细想,但如今,我愿意在你面前去评述这个道理,我母妃这个人,只活了三十多年,在我眼中,她却比舅舅,还要狠,但她绝不是一个恶人。” 一面说,他一面低头,鼻息就在殷绣发间。 “我也不是一个恶人。可我也做不了当年长春宫,倚靠你养伤糊口的魏钊了。我们魏家的人,若想随性而活,就会活得像父皇那样,荒唐无道。若不像父皇那样活” 魏钊的双手微微握紧,殷绣感知道腹部的力道,也低头去看。 “这双手,偶尔就要握修罗的刀。” 殷绣闭上眼睛,“魏钊,绣儿都明白。” 魏钊弯下身子,将下巴靠到殷绣肩头,“绣儿,在宫中,我很难与你说出这些话,你的人生是被我撕扯成这样的,我是靠着你,才活下来,无论我怎么对其他人,绣儿,你永远是我不疑不惑的人。我一直希望你,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就活得像这些人群中的人一样,奈何你心思敏慧,从前,我护不住你,甚至让你为我受杖刑之苦,后来,我又遮不住你的眼睛,让你忧思不解。” 说到这里,魏钊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殷绣背脊僵直。身旁已经陡然热闹起来,城南瓦肆已经近在眼前了。 “魏钊我” 她也有些哽咽,其实说白了,她与程灵,她与刘宪,她与殷茹,甚至与杨嗣宜之间,都有默契与秘密,这些是她人生的私情私恨,也是她与魏钊之间一道沟壑。但是,因为这些秘密是她瞒下来的,这个不疑不惑他的男人,就全然不知道。在爱情的立场上,要说到坦诚和亏欠,她又有什么资格来责怪他呢。 侧头看向歌舞升平的汴京城,百姓的笑脸,幼童的欢愉,甚至女人脸上的红晕。 苍天在上,魏钊这个君王啊,是对得起神明天地的啊 “少爷,您和少夫人下马吧,前面就是瓦肆了,骑马是行不进去的。” 杨嗣宜抬手替魏钊牵过缰绳,却在殷绣眼中看到了晶莹之光。 “夫人” 殷绣忙抹了抹眼睛,喉咙里呛出一口又酸又疼的气,甚至还带出一缕哭音。好在周围人声喧闹,魏钊没有听见。他翻身下马,对殷绣伸出手,“也不该对你说这些,来,带你进去听那出偷龙转凤。” 她也不肯再与自己的内心纠缠,便借着他的力跳下马来。 魏钊没有松手,二人一道并行进去,男子俊逸,女子静秀,一双璧人引人侧目。 这座城南瓦肆是在废帝时兴旺起来的,后来徐牧的军队逼至汴京城外,这些跑江湖的人都脚底抹油的跑了,但毕竟是没有场子就饿饭的人,跑也未跑多远,大多留在汴京城旁边的几处庄子镇子上,搭些私台子,挣口糊口的饭钱。 汴京城安定下来,这些人又都从四处汇聚回来,棚子一搭一撤不花什么时日,一月的功夫又成了日夜不分的欢乐场子。 西面架起了一座小高台,台上挂着黄油布,布后面点着一盏灯,那说书人的影子就映在黄油布上,月已上中天,买油糕饼的人把车靠在台边,小儿们一窝蜂的聚了上去,台下摇扇揽细腰的男人笑道:“今儿还接着说么。” 布后面的人轻轻笑了一声,“说,今儿又贵客来,才要说最精彩的地方。” 殷绣抬头看了一眼魏钊,魏钊带着他在一旁的棚柱上靠下。杨嗣宜栓马去了。 殷绣看了看四周,抬头道:“是不是个局?” 魏钊看着台上的那个人影,“是个局,但不是生死局,比起要我的命,这个幕后的人更想让我仔细地听下去。” 殷绣扣了一双手指,“我总觉得有些不详。” 魏钊的手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陪我听听吧,不说你了,我也觉得不详,绣儿,不怕你会笑,这个时候,我都有些怕。” 台上哗啦响了一声木棒子的声音,油布背后的人拿捏起了强调,哄闹的众人也安静下来。 “上回说道,韦府的二公子被送出了韦府,抱到另外一户王姓人家,这三公子的母亲,许夫人还是不放心,又让王府的人下毒手。,这王府的两位主人啊,都是念佛的好人,不忍心这无辜的小娃娃死在自己府中,就又偷偷的送了出去,然后回禀许夫人说,二公子已经被毒死了,许夫人这才作罢。” 底下的男人们张口道:“那后来呢?从来传奇都故事都是男儿长成归来手刃仇人的,你这故事,有没有新意啊。” 油布背后的人轻轻笑了笑,“我后头的故事定让你说不出话来。” 说完,又是一声木梆子的响动,殷绣的肩头猛地一颤,魏钊忙搂住她。 “我不想听了。” 魏钊侧头对杨嗣宜,“好,带她出去。” 杨嗣宜有些犹豫,“少爷,您一个人行吗?” 魏钊没有说什么,只是鼻中“嗯”了一声。 杨嗣宜扶住殷绣的手,“来,少夫人,我们出去吧。” 48.月杀人 瓦肆如同一个绚丽的光洞嵌在汴京城的天幕之下, 杨嗣宜陪殷绣在道旁一棵古柳树旁坐下, 弯月当空而照, 夜渐浓,杨嗣宜将一件白狐狸的裘子披在殷绣肩上,抬头担忧地望着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棚门。 “夫人, 怎么突然不陪少爷听了。” 殷绣的眼眸中映着辉煌的灯。 马上就入正月了,这荒唐痛苦的一年,眼看也要这么翻过去了,刘宪说, 魏钊的坎儿也要翻过去了, 可是殷绣的心却在这明晃晃的人世间越发凌乱无依。 “不知道为什么, 在那台下, 心悸得难受。” 杨嗣宜直起身,没有试图去理解殷绣的心思。 在他能够思量的范畴之内, 刘宪, 魏钊, 殷绣,这三个从一开始就纠缠在一起的人, 好像走到了一个奇怪的临界点, 冥冥之中, 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把步子停了下来,好像任何人贸然走一步, 就会有什么东西崩塌。 他不由得又把目光投向了瓦肆。 人来人往, 恍恍惚惚, 魏钊的身影在其中忽显忽影。脱去厚重的黄袍,他整个人也先得轻盈起来,靠着棚柱抱臂而立,坚硬的榆木抵着他的肩胛骨,他也没有去调整姿势,年过二十,不再能以少年人自居,“倚靠”这个词,也不能再收入以后的生命了。魏钊觉得,像如今背后那样坚硬冰冷的支撑感,已经很久不曾感觉到了。 他稍稍紧了紧了身上袍子,抬起头,望向那方雨油布。 油布后的人拧过身体,似乎也正向他看过来,目光虽不交错,油布内外一坐一立的两个影子却像在抗衡。 “先生,那你赶紧说啊,这个孩子没有死,后来去了哪里啊。” 油布后的人讲手中扇子一展。 “不急,不急。” 说着,他话声一转,朗声道:“这位黑衣的公子,可有兴趣一猜。” 众人随声回头,向魏钊的方向看去。听书本来就是图个与人交互的乐趣,说书人既然点引至此,听书的人也就将兴子引导了魏钊身上。 “这位公子衣着华贵,应该也是富贵人家的子嗣,大家族中,为了利益地位,上演兄弟阋墙的戏码,可比在下讲得要精彩,公子,您信口拈来一段故事,在下就有了糊口之资了。猜上一猜?” 话说到这里,听书的人到有些唏嘘。 魏钊松开抱在于怀中的手臂,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锭子,随手往前一抛。金子打在高抬的木栏杆上,发出一声悦耳动听的响声。 人群中有一人惊叫,“哇,好大的金子。” “买先生的结局。” 油布后的人没有马上出声,听书的人开始往台前挤,纷纷伸长了脖子去争先去看那枚金锭子。 木头梆子又是一声震颤心扉的响。那人终于笑出了声。 “在下的结局,由在场任何一个买下,都不会失望,独独公子买下,恐会大失所望。” “说书的都无情,听书的都矫情。我既已在先生的幕下,失望与否,先生容我听后斟酌。” 油布后的人点了点头。 “好。” 此字话音一落,他强调立起。 “富贵公子落到哪一步是最凄惨的,无外身为下贱之奴。话说这位二公子被送出王府之后,被一户读书人家收养,在人世间过了几年清清白白的日子。其养父甚至还给他定了一门良亲,姑娘自幼名满京城,家族兴旺,门第高洁。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许夫人得知此事,逼其养父道出二公子下落,养父至死不松口,终被许夫人毒死于汴京城外。那年汴京城正起食疫,病死之人不计其数,这个秘密也就随着养父的死,被一抔黄土埋了。” 说完,那声音顿住,转而一低“我起先说,‘高山晶莹雪,踏为雨中泥’是凄惨的事。这位二公子,便是历经此种惨事。那年,朝廷起科考,这位二公子被卷入舞弊案中,那场舞弊案之惨烈,天下皆知,丽正门外,腰斩的腰斩,廷杖的廷杖,甚至有人被处宫刑,掐了命根子,入宫为奴!” 陡然提高的声音,停滞在此处。那人执扇稍稍撩开油雨布的一侧。 听得发愣的众人都还没有回过神来,怔怔地站着。 由路的尽头扫过来一阵猛烈的风,头顶的灯笼摇晃起来,雨油布被吹得哗啦啦地响。 魏钊觉得脑子里有一只有细又长地游虫,挤破千丝万缕的思绪,一点一点往边缘游走。每挪动一个地方,都像牵扯起全身所有的知觉和神经,向那个地方疯狂的涌去。 一个小孩手上的油糕饼“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就掉在魏钊的脚边。 下意识的低头,却突然猛地咳出声,他忙用一手撑住背的棚柱,一手按住胸口,拼命地压住喉咙中涌出的血腥之气。 刘宪的过去,刘宪在白马寺向他坦白的过去,在另外一个人口中,补出了前面的五年。补出了魏钊与刘宪的血脉联系,补出了上一辈人,用生和死为他们拼出的前途和命运,补出了仇恨和隐忧,亏欠和逃避。甚至还有近在眼前的争斗和颠覆。 怎么说呢,他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冥冥之中的那种惧怕,从他踏入这座瓦肆开始,就已经在冲击着他坚硬无比的观念。这么多年来,除了殷绣,他离纯粹的人间情恨太远了。徐淑妃临死前,透过屏风的缝隙,满眼通红地望向屏风后面的他时,他没有流泪。那五十杖干净利落地落再他身上时,他也咬牙咬唇地忍住了悲和苦。长春宫寒冷的隆冬,饭难裹腹,衣难暖身的日子过着,他也从不回头去温故从前的富贵与荣华。 他没有真正地恨过谁,也没有真正地谢过谁。 心无亏欠,头顶乾坤朗朗,他才把握得住皇权的分寸,和内心的自由。 那对刘宪呢? 魏钊的背死死的抵住那根坚硬的榆木棚柱子。而那张油雨布已经备撩起。 布后一张红木八仙桌,一把榆木禅椅,一个青衣人,手执牛骨扇,头带襥头。头顶一盏红绸灯笼,光至上而下,他面目清明,下半身却像浸在幽暗的水中一样。半阴半阳。 “说书的人都无情,听书的人都矫情,未必吧,公子。” 魏钊抬起头。济昆立在高台之上。没有佛衣袈裟,也就没慈悲和关怀,再怎么眉目柔和,也是入了世的修罗。 到这个时候,听书的人才终于回过神来。 那个拦着美人腰的男人扬手道:“诶,先生,您这也还不是结局呢,传奇故事中要复仇手刃仇人,您这个故事,止在二公子为奴的地方,怎么听,怎么让人心里头不舒服啊。” 济昆手中掐了一个佛印。 “在下不说虚话。结局如何,要看局中人,一步一步如何去走。”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啊” 济昆不再回众人的话,复向魏钊看去。 “公子,在下说了,您这样富贵人家的故事,是我等江湖糊口的资本。”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手腕上的檀木佛珠若隐若现。 “公子,请。” *** 外头杨嗣宜和殷绣等了接近半个时辰,眼见听书的场子都已经散了,有人买了热酒,从古柳下歪歪斜斜地走过去,有人低头凝眉,还在回思将才那个故事,有人口中编着英雄提剑,杀仇人,寻亲母的后续,眉飞色舞地行过他们身边。 魏钊没有出来,杨嗣宜有些坐不住了。 “夫人,我进去看看。” 殷绣也站了起来,身上的狐裘滑落肩头。 瓦肆仍如一个喧闹的光洞,耀眼,却又讳莫如深。 “别去。” “可是都这个时辰了,官家不是,少爷再不回去” 话音未落,却见一抹幽深的玄色从棚门中慢慢地走过来,杨嗣宜顾不上那么多,忙奔过去。“少爷,您没事吧。” 魏钊抬头望向柳下的殷绣。 “无事,回宫” 说完,他伸出一只手,“绣儿,你过来。” 魏钊回宫后起了一阵高热,咳嗽不止。鼻腔里满是炙热腥甜的血气。整个太医院都惊动了。程灵本已经睡下,又被载荷叫醒,穿戴好过来,已将近二更天。殷绣迎着凌冽的夜风站在殿外。 程灵走上石阶,一把扶住就要行礼的殷绣。 “官家如何了,我听载荷说,竟有些凶险。” 殷绣摇摇头。“太医们在里面,娘娘去偏殿等吧,奴婢守着。” 天上的云早已被风吹散了,天虽冷,月亮却格外明亮,殷绣的话音还未落,就听月光影下一个声音道:“我请了杜太医过来。” 殷绣与程灵回头看去,阶下走上两个人。 一个是太医杜经,一人身着常服,却是刘宪。 二人走到阶上跪下,向程灵行了礼,程灵忙道:“好了,都什么时候了,快起来,刘知都,杜太医,你们今日不是不当值么,怎么回宫了。” 刘宪看向殷绣,“杨嗣宜遣人与我说了,我恐宫中太医不知缘由,认官家是体内燥气,用过于性凉的药来疏散。如今是在冬季,易损元气,所以请了杜太医过来。” 杜太医向程灵拱了拱手。 “老臣这就进去,替官家诊脉。” 殷绣亲手推门打帘,伺候三人进去,而后自己也跟了一步。里间的太医正在准备方子,由于不敢将炭火烧得过旺,退去外面的裘衣大氅后,众人都觉得背脊有些发凉。 魏钊躺在榻上,人已经烧得有些迷糊。 众太医见杜太医来了,也都自然让出一个空处与他,杜经跪于榻前诊脉,众人都凝神没有说话。 “这是染了风寒,又有心火烧肺,才起了这个热度。众位大人,方子议出来了。” 杜经是太医院德高望重的老人,众人听他这样问,纷纷道要与他参详。 殷绣将众人往偏殿引了。 殿中人一下子退出去,只剩下程灵,杨嗣宜,刘宪几人。 魏钊每咳一声,上半身都会剧烈地起伏一阵,那咳声撕心裂肺,听得杨嗣宜心惊胆战,合十双手不断念佛。 刘宪轻声道:“杨嗣宜,去取些软枕过来,高些官家会好受些。” “哦,是是是。” 说完,忙也从屏风后面转了出去。 榻上的魏钊呛出一口腥甜的气儿,喘息道:“绣儿,水” 程灵走到桌边取了一个白瓷杯,正要斟水,刘宪却替过了她的手。“娘娘歇着,奴婢伺候。” 程灵手指一颤,到也没有僵着。往后退了一步,在魏钊榻边的一张圈椅上坐下。 49.棠棣心 室中但凡有高热的病人, 连带室内人的冷暖的知觉就变得异常敏感。 刘宪手指冰凉, 茶水滚烫。魏钊的床榻他不能坐, 便在他身侧的雁鱼青铜釭灯旁立着,等待手中的茶水凉下来。 魏钊喉咙里不断冒着腥烫的气,脸烧得通红。人在迷迷糊糊地梦里, 看见很多恍惚的人脸。时隔多年,当年丧母的痛终于冲破了心头坚强的防线,撕心裂肺。明仁殿前的五十杖,长春宫中, 殷绣手中清凉的膏药, 甚至那张裹身白绢的温度, 所有的痛觉, 知觉,都在梦里苏醒了。 “水绣儿, 我冷” 刘宪一手端稳茶盏, 弯腰一手去扶魏钊的背。 魏钊使不了力, 刘宪的手臂也有些发颤。 当一个身在皇位的人陷入这种绝对狼狈的孱弱的境地时,刘宪自己也说不清楚, 心里究竟是在欢喜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还是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清明之感。他突然想起, 他对程灵说的那句话,“此生但求一同己人。” 喉咙里不由呼出一口灼热的气, 造化是多么弄人。 魏钊胸口拱起, 猛地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刘宪来不及去深想自己脑中的思绪,屈膝在床榻前半跪下来,手肘抵杂榻面上,尽力手臂支撑着魏钊的背,魏钊却越嗽越厉害。恍惚中他睁开眼,面前的人面虽模糊,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不及张口,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起伏,呕心呕肺的嗽几乎令他接不上气儿。 不敢面对啊,也不能面对。 “松手松手” 刘宪没有动,“官家,喝口水压一压。” “朕让你松手” 当人位至君王,人臣,原可以站在两端,各持风度。 一旦陷入不体面肢体上的抗衡时,心态就会发生激烈的变化。 魏钊觉得头脑发胀,他实在受不了被刘宪支撑着的感觉,此时此刻,刘宪的存在打破了他对自己“天明所归,君临天下”的认可,他不愿意承认,是有人让了一步,有人谦卑有礼,却姿态高傲地让了一步,才让他走到如今的地位上。 这种感觉,和当年他无法忍受殷绣对刘宪的倚靠是一样的。 谁想输啊,人活到极致,运筹帷幄,绞尽脑汁,和朝堂和后宫甚至和亲人争命夺权,初云端漫步的自由,谁肯承认自己赢得不光彩啊。 魏钊按住胸口,拼命忍着喉咙里的腥烫。 “松手” 他反手扣住刘宪扶在他背上的手,刘宪被这突如其来一个拽扯牵得身子往前一倾,另一只手上端的茶盏瞬时不稳,盏中滚烫的茶水眼看就要泼到魏钊的腿上。 他忙侧过身,顾不上茶滚,连盏带茶水,一并圈入怀臂中。 外头的氅衣已经脱掉,虽在冬日,他的衣着也并厚实,滚烫的茶水瞬时浸过衣料,直烫肤肉,他牙缝中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及开口说什么,就听程灵一声惊叫。 他连忙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 原来他将才转身的时候,手肘不留意撞到了身旁那盏雁鱼青铜灯。 灯柱被撞偏,灯座上的烛火眼看着就照着刘宪的肩膀和背翻了下去。 刘宪没有试图躲,索性闭上眼睛。 “刘知都!” 程灵忍不住唤出声,意料之中的火灼之痛却没有落到肩背上。 与此同时,地上传来“当”的一声响,雁鱼青铜灯应声咋在隔扇门上。门外的侍立的宫人忙推开门进来,有人扑到地上去灭灯盏上的烛火,有人去扶灯座,刘宪睁开眼睛,却见魏钊着榻上的柱子坐着,一手摁住手腕,腕上乌青了一大片,手背竟也被灯油烫出了一大串燎泡。 杨嗣宜在外面就听到了响动,进来看到这场景,忙丢了手上的软枕跑上前。 “这官家” 刘宪看向魏钊,魏钊喘息了几声,又是一连的地咳,直咳得眼睛充血。 程灵怔怔地坐下来,这一幕他是看入眼中的,但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魏钊竟燃会出手去替刘宪推挡那座青铜灯。 杨嗣宜看向程灵,“圣人娘娘,这是出了什么事” 程灵摇头,半张着口愣是没出一声。 杨嗣宜抬起魏钊的手腕查看,那被灯油燎出泡触目惊心。 “快,快快传太医过来。” 刘宪将怀中的茶盏取出,茶水已经凉,冰冷地贴在身上,他试图站起身,却发现袖口一角被魏钊的腿压在榻上。 “朕让你松手,为什么,为什么不松手” 刘宪看着魏钊乌青的手腕,胸口也是一阵无法疏通的堵和闷。要怎么说呢?这个时候来论兄弟情感吗,不说魏钊那样骄傲的人,就是刘宪自己,也是不肯往这个面上去想的。 “奴婢本就是该伺候官家的。” “奴婢” 这个自称,莫名地赐痛了魏钊,但是他说不清楚,到底是愧疚令他心痛,还是他的谦卑和退让令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有人为他的‘王道’承受过非人的折磨,更不肯承认,骨肉至亲,卑微地匍匐在地,沦为垫脚的石头。其实他是有话想对刘宪说的,可是无论脑有多少声音盘旋,出口时,却还是剜肉挖骨的话。 “你就这么喜欢做魏家的奴婢?” “不喜欢又如何,官家给我定一个别的身份啊!” 刘宪突然提高了声音,连程灵和杨嗣宜都跟着吓了一跳。 两人突然沉默下来,除了魏钊肺中呼出的灼气,喉咙里嘶哑的气音之外,每一个人或坐或立,都没有开口。 良久,魏钊摁住胸口弯下腰去,脑中的混乱和身体里的燥气又隐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杨嗣宜忙上前去扶住他,“官家,您喝口水,平一口气儿啊” 魏钊一把甩开他。抬起那只伤手指向刘宪。 “奴婢是吧好,把他把他拖出去,给朕打!” 杨嗣宜还在发愣,“把谁” 宫室内的其他宫人也面面相觑,刘宪在知都的位置上多年,如今在场的宫人要么受过他的恩惠和提携,要么就是见识过他的雷霆与手段,从前他执掌掖庭狱时,阎罗一般的人物,现在突然说要杖责他,所有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站着都没有动。 魏钊的手垂下来,刚一张口,口中的声音就被咳声给掩了回去。 刘宪侧头看向魏钊。 血缘和仇恨是相辅相成的,又是彼此矛盾的。越是有恨意,就越无法无视血缘,越直视血缘,就越分不清楚是要仇恨,还是宽恕。 所有人都僵在那里,包括不知什么时候立在殿门前的殷绣。 她裹着厚实的氅衣,了无所倚地站在宫灯下面,脸色苍白,手指微颤。 “魏钊” 她突然当着众人的面,第一次唤了魏钊的名讳。 魏钊的脖子猛的一梗,喘息着向殷绣望来。 刘宪突然站起身,一把把衣袖从魏钊腿下抽出来,他几乎猜到殷绣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是,从头至尾,他都只想给予这个女人,而不愿她付出哪怕一点点。 他转过身。 匆匆对殷绣摇了摇头。提声道:“你们愣着做什么!反了吗?” 说完,他声道:“杨嗣宜!去掖庭传杖啊!” 杨嗣宜还在发怔,被刘宪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然而刘宪并没有再给他反应的时辰,径直从他面前行过,顺势扯了他的衣袖往外。 两个人从殷绣面前走过,一个步履极快,一个踉踉跄跄。一个求救般地看向她,一个至始至终,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殷绣的话被堵在口中,心痛地觉察刘宪的心意。 程灵坐不住了,起身行到魏钊的榻前。 “官家,今夜的事如果闹得大了,传到朝堂上,恐有人议论啊,您看在刘知都一心一意为了皇家的份上,看在他往日的功绩上您” 魏钊将目光从殷绣身上移开,竭力平息下来。 “程灵,你是大陈的皇后!想清楚,你是在为谁求情!” 程灵一怔。 周围的宫人都没有退,齐刷刷地目光向她落来。十多年来,她在旁人一面一直不失半分体面,可是,怎么说呢,哪怕魏钊的话已经点在了她多年坚持的矜持之上,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她回头看了一眼。福宁宫的殿外。刘宪静静地跪候在地。 那场景,和明仁殿外一夜无比相似。 “臣妾是官家,是为大陈!” 话音未落,外面的宫人立在殿门口回话,说已备好。 殿门是洞开的,这一夜刮了雪风,阴沉多日的天眼看着就要迎来一场干净利落的大雪了。凌冽的风如锋利的刃一般掠过每一个人的面庞。杨嗣宜进来,忙将炭火盆笼进魏钊的身旁。 “官家外面在候您的话。” 魏钊没有去回应程灵和杨嗣宜的话,甚至没有去看门口的殷绣。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揉了揉通红地双眼。 “打!” “官家!” 程灵尖锐地唤了他一声。 魏钊突然反手一把推开了她,力道之大,程灵一下子被带到了地上,载荷等人都慌了,连忙上来扶。 殷绣靠在门口没有动,却已然忍不住眼中的泪,虽然她还不明白这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魏钊的挣扎,刘宪的隐忍,她都是看入眼中了的,此时不能问不能说,只余下一颗心,如刀绞,如针扎。 外面的人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不敢怠慢。 板风裹着凌冽的寒风招来,殷绣肩头一个震颤,头中嗡的响了一声,她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脑中的声音,还是庭中的声音。 然而,与这个声音几乎同时传来一声“停。” 众人一怔,回头向殿内看去。 魏钊将一手抓扶着榻边的柱子,手腕上的乌青扩散地可怕。他压抑着喉咙中的嗽意,慢慢抬起手臂,冲杨嗣宜艰难地摆了摆手。 杨嗣宜立马明白过他的意思。 连忙跑出去传话,“官家有话,刘知都赦了。赦了” 50.不休愧 四更天, 福宁宫终于归于平息。 魏钊仍然烧得全身滚烫, 殷绣坐在炭火边, 一块一块地往炭盆中添着炭。宫室暖和起来,珠灵蹲在暖帐外头,仔细地用炭石压好帐角, 不令风入。 不多时,她转过屏风进来,轻轻地在殷绣耳边说了一句,“外头的雪下下来了。” 殷绣抬头看了一眼窗户。那面纸糊着的雕花窗外面, 簌簌地落着雪花的乌青色的影子, 凄清冷寂, 如同一面散了场的皮影戏布。 魏钊服过药后就陷入了长时的昏睡, 偶尔喉咙里呼出几个嘶哑的音,细听之下, 却是在唤着“母亲。”他是侧身朝里面睡的, 身子蜷缩, 不顾手上的伤,手指死死得抱着被褥, 殷绣弯腰去查看时, 怕他碰到伤处, 便想将他的手指抠开,不想却被魏钊反手握住, 力道之大令殷绣几乎吃痛。 “别走母亲你别走你告诉我, 我们没有对不起他。” 殷绣见他肩头僵耸, 胸口起伏,便不敢动了,只能低头轻声唤。 “魏钊魏钊” 魏钊没有睁眼,口中话音迷糊,断断续续。 “母亲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留个下解解不了的愧恨” 他的手越握越紧。 “魏钊,是梦啊,快醒醒” 魏钊仍然紧闭着一双眼睛。呼吸倒是稍稍平静下来,肩头也渐渐舒松,手却仍然紧紧握着殷绣的手指。殷绣将一只退收上,半跪在她上,她这个姿势是坐不下来,只能用另一只收撑着上半身的重量,撑着半跪坐于魏钊的床榻上。 天将要发白了,殿中的炭火烧至末尾。 珠灵进来添炭,带进来一股寒飕飕的雪气儿。 “夫人,吴婕妤过来了,知道夫人在这里就没进来,这会儿在偏殿候着。” “好。” 话音未落,床榻上的魏钊翻了一个身。 “绣儿。” “在。” 手被他松开,殷绣的腰一下子就塌了下来,她忙靠着榻柱坐下来。 “睡吧,明日的朝都免了。” 魏钊支撑着身子坐起来靠下。昨夜梦中的记忆不甚清明,耳中有一声一声如银针落铜盆的轻鸣。 “耳朵里响得厉害,睡不下来了。” 说着,他也把头偏向外头,忍不住又咳了一声,珠灵回身端上熬好的药,递给殷绣。 “太医说了,官家若醒了,就请官家趁热服药。” 殷绣把身子往前挪了挪,从旁边抽了一个软枕过来,将魏钊的后背垫得高些。珠灵像是猜到他二人有话要说,替殷绣笼好炉子和炭盆,便绕到屏风后面的灯下,去捡针线堆里的线头了。 魏钊就着殷绣的手,一口一口地把汤药喝尽。方重新靠下来。 “外面下雪了吗?” “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呢。” “绣儿,你若有话想问我,就问吧。” 殷绣靠在榻边的柱子上,“谢您赦了刘知都。” “别的,不想问了吗?” 殷绣摇了摇头。“我是怕知道,不知如何自处。” 说着,他握住魏钊的手指,仔细避开他手背上的伤处,弯腰在他的榻边趴下来。 “刘宪若要走,你放他走好不好。绣儿陪着你,我不要什么名分,也不要什么荣华地位,我就这样陪着你。” 魏钊低头看他,明暖的灯火下,她柔顺地闭着眼睛。呼吸匀净,一夜的疲倦劳累,此时终于积成了睡意。 “我怎么放他走,解了他的职,放他去江湖自身自灭吗?若能这能赦免他,父皇当年早就把他放出宫去了。他手上捏的东西太多了,不干干净净地全部掏出来,就算我放他,他也活不下来。” 殷绣没有出声,过了很久,才轻轻吐了几个字,“是啊,我懂。” 魏钊压抑着,又轻轻地嗽了几声。殷绣忙撑起身子坐起来,伸手在他背上替他顺着气儿。 “圣人娘娘留了话,照理,还是要让吴婕妤和郑婕妤侍疾的。” 魏钊笑了笑。“程灵的心,用在这些事上,还是顶清明的。” 殷绣觉得这话有当中有几分微妙的意思,但是魏钊没有明言,她自然不能去问。 “也好,也不至于仅累你一人。” 殷绣笑了笑,“我到不累,只是你如今这个模样,让我想起几年前你在长春宫养伤时的场景。” 说着,她侧身从灯下取过杜经留下的药膏,将灯移近,又轻轻撩开他的衣袖,露出半截子手腕,那乌青的地方已经扩散开来,整个手腕都肿地下人。 殷绣直起身,将手腕上的玉镯退下来搁在一旁,以免磕碰到他的伤处。这才用竹篾子挑起药来,轻轻替他上药。 “青得这么厉害您为什么要替刘宪” “你不是怕问吗?” 殷绣的手顿了顿。 “绣儿,梁氏献给母后的那一枚青玉佩,你留意过吗?” 殷绣的手一颤,竹篾子不留神便戳到了魏钊的手腕上,魏钊吃痛地吸了一口气。 殷绣忙抽开手。 “娘娘查过,那枚玉佩是当年先帝赐给周妃之子魏敬和冯皇后之子的东西,一共两枚,是一对,玉佩上的刻纹是‘龙隐云’,寓意龙潜在云” 魏钊点了点头,“既然你与程灵查了,我也就不用在宫里费气力了。你知道,徐牧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梁氏把这枚玉佩献给母后吗?” 殷绣垂下眼眸,“他想重提当年淑妃娘娘逼皇子出宫的事么。” 魏钊咳了一声,“不止。” 殷绣抬起头,魏钊通红的脸和眼睛都泛着一丝疲惫,却已经退去了梦中的迷糊与混沌,冷静而自持。但殷绣却分明从他的眼眶中看到一点痛苦而晶莹的光,这种光她从来没有魏钊的眼中看到过。 “他要物归原主。” 殷绣没有去避这个话,迎了一句上去,“所以,魏敬还活着?” 此句出口,殷绣脑中某处突然轰然一声巨响,她凝向魏钊手腕上狰狞的伤处,有什么东西好像马上就要被想明白了,却偏偏被内心最真实的胆怯阻了下来。 魏钊喉咙里发出一个嘶哑的“嗯。” “活着,我的兄长,母后的亲子,当真还活于世。绣儿,朕当如何?” 朕当如何? 殷绣不敢回答。 这个问题有些太大了。无论朝代如何变迁,朝廷如何更替,当权者的手段都是不会变的,杀逆臣,屠手足。才能守住一方天地,施行自己的道理。若之后政通人和,则称为明君,若之后天下纷乱,则为昏君。 可二者在争权夺名的时候,真的有区别吗?如果没有区别,她殷绣又真的可以评判其是非对错吗? 她不敢想。 “绣儿,让吴嫣进来,你去歇吧。” **** 这三日间,魏钊都免了朝。 太医院的太医每日守在福宁宫请脉用药,吴嫣与郑婉人日日夜夜地守着,魏钊退了热,也就能靠在榻上看折子了。朝上百官多多少少听说了那夜福宁宫魏钊与留宪的,都觉蹊跷,却奈何是大陈宫的内务,外臣不边过问。胡相胡志玉与郑婉人的父亲御史台令趁着入宫议事的当口儿,稍稍问过几句那夜当值的宫人。 宫人们虽不明就里,但毕竟看着皇帝皇后都失了态,也都不敢多说。 刘宪受了一杖,倒是连一天都没有将养。第二日便入内东门司当职了。年关就在眼前,无论宫中贵人们是什么心境,百姓们还是要过年的,大陈宫中的热闹气儿还是要装点的。 只是当各处宫人忙的人仰马翻的时候,整座汴京城却好像一下子入了冬,风雪接连不断,青砖黛瓦隐在晶莹剔透之中。寒风冷雪吹刮着街头巷尾招摇的大红灯笼和春联桃符。也摧残着艮园中奇花异草。 这日,殷茹穿了一身簇新的枣色大袖,过来看魏钊。 巧的是郑婉人也在里面,郑婉人因为上回掖庭狱失面儿的事,对殷茹一直有恨。如今间见她一身红艳地过来,越发觉得扎眼。 便起身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将她挡在正堂。 “太妃娘娘,无传诏,您怎么过来了?” 殷茹再她勉强向来身段放得低,听她这样问,便弯了个身道:“太后娘娘身子也不好,怕彼此见了难免要伤心,就遣我过来瞧瞧官家。” 将过正午,魏钊正在歇午,殷绣与杨嗣宜去太医院取药去了,都在不在殿中。郑婉人是好不容易得了一个与魏钊的独处的机会,听到殷茹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官家才睡下,太妃要是进去,里面又更衣摆茶地折腾,如今外面整日整日地下大雪,我们伺候官地都生怕官家吸了冷气,再反复起来,太妃娘娘还是回去吧。” 殷茹到不正面与她应对,侧身走到一张绣墩儿上坐下。 “何妨呢,合该我候着。郑婕妤,您倒是进去吧,这里不点炭,不焚香的,您也立不久,我不求茶求水,就求见官家一面,好与太后娘娘回话罢了。” 郑婉人鼻中哼了一声。 “那你等着吧。” 说完,跺脚转身进去了。 里间魏钊已听见了外面地声音,已披衣坐起,走到书案前坐下来。 郑婉人进来,见他身上单薄,连忙又捧了一件狐狸毛的大毛儿过去。 魏钊随手斟了一碗冷茶,站在地龙上喝了两口。 “朕不冷,你将就你自己。” 一面又侧身看了看屏风对面,“谁在外面。” 郑婉人道:“还不是慈安宫那个晦气的太妃娘娘,说什么奉太后娘娘的意思来瞧官家” 魏钊坐下来。小内官取了靴履过来替他穿。 郑婉人挪身过去,把他面前的笔移开,“您才好些,有费神做什么。这都还早,不如再歇会儿。” 魏钊没应她,淡道:“你先出去,请太妃娘娘进来。” 51.雪不净 宫人们打起绣仙鹤的锦帐就都退了下去, 魏钊不抬头。 “太妃坐。” “我原以为姐姐在的。” 魏钊提笔, 一手撑额头, “去内东门司了,有话对朕说,就说吧。” 殷茹站起身, 慢慢走到魏钊的书案前,低头看向案上零落摆放的书,有资治通鉴等史书,边缘累放的是临渊斋笔记甚至还有殷氏碑林帖, 魏钊面前拖开一张大宣纸, 墨色浓淡不一, 落子也毫无规章, 随性地练着几个大字。。 “官家,我和殷绣都是殷相的女儿, 为什么在您心中, 就这么不一样呢?” 说着, 她伸手扣在临渊斋笔记上,“父亲写这本集的时候, 是我在一边守着灯, 添着青铜炉里的香, 陪着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魏钊转过笔头,狠力打在她的手背上。仍旧没有抬头, “不该碰的东西别碰。” 殷茹喉咙里吸了一口气儿, 吃痛收回手。 这会儿方看见魏钊按在案上的另一只手, 手腕淤青一片,手背上燎泡已破了,干出几个褐色的疤。她想去触碰,然而还未来得及伸手,魏钊就已经冷然地把手垂了下来。 “官家去年初春那会儿,咱们在外头的时候,你还带着我去运河岸边骑过马,那会儿宫外的豆腐脑又嫩又甜,我偷你的银子去买,你不责难我,反而我笑我有趣” 魏钊捏着笔抬起头。 他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外面照着大毛氅衣,虽已经神采,面色却还是泛白。 在殷茹眼中,这种带着病态的美感是不曾出现在她的记忆里的。她痴痴地望向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有些出神。 “太妃,朕救是因为你姐姐,朕吃你做的豆黄儿,也是因为你姐姐,朕护你,伴你,还是因为你姐姐。” 殷茹抿住唇,说不上身上哪里痛,可就是站不住,也坐不下来。骨头里扎入一万根针。 “可是,她” 殷茹吸了一口气,“可是,她究竟有什么好的,是是,她是名满汴京的才女,她是点得一手好茶,可是,对你的前途而言,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逆臣之后,永远都是你身边的掣肘之人!” “住口!” 殷茹没有止声,反而跟了一步上前:“官家,你听我说完,我和他不一样,她能为你付出的,我都可以付出,他不能为你付出的,我也能付出” “太妃,想清楚的身份!” 殷茹没有停下口中的话,她语气有些急促。 “官家,我与徐牧的关系,您与刘知都应该已经查明白了,白马寺那件事,是徐牧指示我做的,他希望我能怀上你的孩子,然后借先帝之妃的罪名,来议废帝,然后等我诞下孩子,他顺理成章地辅政大臣的位置。但是,您不要我,我当时真觉得很可笑,您是天子啊,美人在怀,放纵一场又有何罪,您愣是掐伤虎口也不要我” 大袖滚滑于肩头,里头单薄的中衣包裹着圆润的香肩,露出轮廓来。 魏钊抬手将她臂上的的衣服猛向中间一拢,殷茹一个没站稳,整个身子扑在魏钊的案前,手掌按进端砚之中,朱砂映染,如血如火。 “给朕跪下。” 殷茹撑起身子,笑了笑。 “好,好官家,您让我跪,我一定会跪,我做梦都想做你的罪人,这一辈子都能陪在您身边,一点一点好好的赎罪。” 魏钊双手撑案,倾身看她,“太妃,如果不是绣儿不肯松口,朕可以把你送还给徐牧,再给你们也安一个宫闱的罪名!让你好好的,把罪赎了!” 殷茹抬起头来,“官家,您知道姐姐为什么不松口吗?” 说着,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笑:“因为,我告诉她,我怀了您的子嗣。” 魏钊一怔,“你说什么?” “您不用问什么,事实上,我真的有孕了,不过,不是您的,是谁的我也不知道” 说着,她松开力气跪坐下来。 殿内炭火烧得暖腻,殷茹的额头处了一层薄薄的汗,魏钊的后背也莫名地发润。他往圈椅里坐,两个人一跪一坐,一个人等着对方发问,一个不出声。 这种微妙的对抗,殷绣和魏钊之间也是有过的。 但是若论输赢的话,魏钊从来没赢过。不过,这一次不同。 良久,殷茹闭上眼睛,全身如同被抽了骨一样的软。 她已经被地上寒气浸疼了膝盖,地龙就在一旁,但她半分都不肯挪动。 “算了我虽不懂朝堂上的事,但是,从徐牧那里,我明白了一些事徐牧知道,如今这个局面,取代魏家人而代之,是会遭满朝文武反对和天下人讨伐的,所以他一直想,我能怀上一个孩子,哪怕不是您的都成,他要一个所谓的‘魏家血脉’来支撑他的以后谋划,顺便也毁掉您的名誉” 魏钊仍旧没有出声。 殷茹撑起身子,往前膝行了几步,挪到魏钊的腿边。 “白马寺一次不成,他又” 话到口边,竟然有银针扎喉之感,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她已经早已在口舌上百无禁忌,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可是,对着魏钊这个人,对着看向她却毫无情绪的一双眼睛。 那种腌臜的话,她又说不出口了。 羞耻感这种东西,对殷茹来讲是奢侈的,奢侈到一旦从生命里冒出来,纯粹的情和爱也就一下子全部舒醒。 她想象着眼前这个年轻而高贵的男人会蹲下来,纡尊降贵地来抱抱她,心疼她荒唐又无助的一生,然后,她一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把这颗心也洗得干干净净,认真做一个善良高贵的女子,再也不去沾染一点点污秽,再也不回头看过去。 “跪好,别碰朕。否则,朕让你连说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殷茹垂下眼睛,眼眶中的泪夺眶而出。她声音凄惨嘶哑。 “我知道,我不如殷绣干净,从你见到我开始,我就已经是被你父皇糟蹋掉的女人,可是,魏钊啊我殷茹这辈子虽然荒唐肮脏,但我只动过一次心,到现在为止,我也只动过一次心。从前,先帝玩弄我,冯皇后利用我,到后来,徐牧也糟蹋我,我利用我,只有你啊,只有你救了我” “太妃,说得大一点,救你,是朕为朕所爱,为贤臣之后!” 殷茹笑了笑,她跪直起来,渐渐与魏钊平目。 “没关系,您对我无情,我仍只对您钟情。” 说着,她将手抚上小腹,“官家,我留着这个孩子,守着太妃的身份留在宫中本就是为了您。” 星眸有光,面似满月。 殷茹交叠双手,弯腰匍匐,向为钊行了一个大礼。 “徐牧只知我爱慕宫中荣华,所以助我回宫。从前在宫外头,他也就喜欢我这副皮囊,当我是窑姐儿一般的寻欢取乐,没关系” 她呛着笑了一声,眼泪把胭脂染开,艳丽的容颜如挂了雨的海棠花。 “没关系我早就做不成干净的人了,这个孩子,我说是谁的,就是谁的,他不是要污您‘不忠不孝’么,您不用等着殷绣松开,她那个人,从来就觉得,父母一死,她要护着我这个殷家的血脉,可是,她根本护不好,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她不懂我的心,也不懂我所想,她不知道,能为所爱之人付出,比什么都开心。” 说完,她抬起头来,“拿着我这个人,还有我腹中这个冤孽,去定徐牧‘奸污先帝嫔妃,后宫的’罪名。魏钊,我只求你一夜的温存,哪怕之后你要赐死我,我也心甘情愿。” 她一面说,一面将手搭在魏钊的膝头。侧面将联脸颊贴上去。男人的温度和外面的寒雪好似隔空交融,殷茹浑身一个震颤。 “官家” 话还未说完,屏风后面突然传来一阵碎瓷之声。 魏钊抬起头,地上一阵滚烫的热气腾起,热气后掩映着葱绿色的襦裙,殷绣含泪站屏风旁边。 “绣儿” 殷绣没有应他,蹲下身,快速地将地上碎瓷收敛好,“奴婢再去换一碗药来。” 说完,转身就往外面走。 步履极快,几乎和门口的杨嗣宜撞了个满怀。 杨嗣宜往门边一偏,扶着门框算是站住了,殷绣却踉跄出去好几步,眼见就要跌到台阶下去,却被一个人揽住了肩膀。 “小心。” 殷绣抬起头,刘宪的手还扶在她的肩上。 “怎么了。” 殷绣忙侧身躲开,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没什么我把要打了,我再去太医院拿药。” 杨嗣宜抓住一个门口答应的内官问道:“怎么了,谁在里面?” 那内官答道:“原是郑婕妤在里面,后来,慈安宫的太妃娘娘来了,进去好半会儿了。后来,魏夫人也进去了。” 杨嗣宜一巴掌拍在那人脸上,“你是个傻瓜蛋子啊,魏夫人回来你不通报官家。” 那人被杨嗣宜扇了一巴掌,也只好跪下来认错,但嘴上还是嘟囔着,“魏夫人出入官家这里,官家何时让人通报过,杨供奉,奴婢们都只敢小心伺候的,谁敢过问贵人们的事啊。” 杨嗣宜还要出口教训。 刘宪摆了摆手,“算了。杨嗣宜,我不便去了,你过去看看她吧。” 52.因果债 杨嗣宜还来不及回应, 殿内已传来一声拍案之声, 接着是女人惨烈的呼声, 杨嗣宜咬着牙吸了一口气儿,肝都跟在颤了颤。门口答应的宫人们纷纷向刘宪看去,这个时候,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地进去。 刘宪回过身,一面走一面道:“去请圣人娘娘过来。杨嗣宜,你该去哪里去哪里。” 杨嗣宜忙跟身去,“刘知都, 您去什么地方。” “去艮园。” “啊?艮园, 诶, 不是, 这个时候,您不去调停去艮园做什么。” 刘宪停下脚步, 对于杨嗣宜这个人, 刘宪是有一些超过上下级的亲情在里面的, 这个人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从丽正门的勾当官到如今的福宁宫供奉, 杨嗣宜看过很多事情, 为人日渐油滑圆融, 但无论对刘宪还是对魏钊,他都是没有私心的。 换句话来说, 搅动风云的人大有在, 他这样一门心思和稀泥, 调停,希望各处平顺的人,整个大陈宫到是寻不出第二个。 “我调停不了,对着程皇后,官家会自持身份。还有,你夜里当值吗?” “啊,今儿不当。” 刘宪续行。“那你看了绣儿回来,替我去一趟醉仙楼,我夜里请客。” “好好” 他脑子里还想着殿里的事,没顾上刘宪的话只说了一半,眼见着人已经走远,忙追上去问道:“您请谁啊,我我照着谁的例子来安排。” 刘宪摆了摆手,“还是那些,八珍鸭子,一壶文君巷的竹叶青。” “诶,等等您还有伤啊,喝不得酒。” 刘宪回头,面往一边,无奈地笑笑,方重新开口道“杨嗣宜,心里就转一件事情,多了,你会糊涂。” “是是” 杨嗣宜分不清楚他是真的在笑还是借着笑在告诫自己。缩回头一面走,一面仔细回味去了。 艮园是大陈的皇家园林,已有过百年的历史了。园中怪石嶙峋,奇花异草。每一样东西都是从全国各地精挑细选,搜罗上来,再由能工巧匠,独具匠心的罗列休整的。先地在位时的那几年,刘宪曾亲自督查修缮事宜。因此他的修筑也就和秦朝的万里长城一样,毁誉参半。受贤良诟病,并非如它的观貌一般光华流转,令人惊叹。 魏钊是从来不去艮园的,这是他和前朝奢靡的风气,和先帝荒诞划清界限的态度。但太后自从寒衣节后,就挪到了此处修养。为了园中南方花木得以生息,刘宪曾可以改造了艮园的格局,令整个宫室的修建门户朝南,日光充盈,到是一个修养寒病的好地方。 太后初提挪宫的时候,魏钊是不愿应允的。 但如今这个局面,两个人都各怀心思,避一避到也是好的。魏钊不言语,算是默认了。 太后离宫那日是十一月初八,那日恰好是吴嫣的生辰,魏钊在吴嫣宫中坐了一日,茶一碗碗的喝,捡有些没要紧的话与吴嫣一遍一遍地说,吴嫣只道他与太后生了嫌隙,不肯前去相送,到不知道是宴上那枚青玉佩的事。也就没有多问。 后来魏钊也没艮园看过周太后,知道刘宪为先帝血脉之事后,甚至命人将前门锁闭,只留下东边一个侧门,供大陈宫内运递物品。 雪下得很大,刘宪也没有骑马,独自撑一把伞从东侧门进去。 在门口迎他的是太后身边的安华。 “哟,刘知都,您可算来了。这么大冷的天,娘娘怕您冻着,特让奴婢再这儿候着您,赶紧的,手炉子,您暖暖。” 刘宪往后退了几步。 “安华姑娘,我不冷,不用。太后娘娘在何处?” 安华很少这么近地对着刘宪说话,大陈宫的宫女,但凡没什么心气儿,想要守着宫里荣华一辈子的人,大多对刘宪有过心思。体面干净的人,人又收放自如,就算没了下面那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床笫之间的事情,以后多的是法子,多的是智慧不是。 安华脑子里过着这样的想法,陡然间红了脸。 她毕竟跟了太后,又是有身份的人,自然不能像寻常的小丫头那样纵着自己的胡思乱想,见刘宪在避,也忙端起了自己的姿态。 “是,今日雪下的有风情,徐大人的夫人梁氏瞧太后,娘娘从外头传了一班子戏进来,这会儿在绿茸亭上坐着呢。” 刘宪抬头,望寒风凌冽的的远处天边望去。 几只漏冬的老燕孱弱地天际落下,落入浩渺无边的老松林中,艮园是几代君王游乐之地,但园中所有的东西都是老的,都有来历。他自己这个人,从前是一个过去单薄模糊的人,是以就越发喜欢那些老旧有滋味的东西,如今,他的来历清明,这些老贵的物件,却有些揶揄之态了。 说实话,他不尽全然想好,如何面对周太后,记忆零落于过去,被人他人拼接而起,完是完整,可是可信,但是感情是不能由前往后一点点续上的。对于他和先帝之间的事,他都没有执念,他全然的放过了自己,放过了自己的父亲。把那一段孽缘当做往日的烟波,随着招魂夜后,魂灵归天而散了。所以对着这个所谓的生母,他也无法在心中激荡起什么。 比起“故土”“家园”“认祖归宗”这些遥远的词,刘宪更在意的还是近在咫尺的颠覆之危。 越往园子深处走,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 绿茸亭下搭了一个戏台儿。 唱戏的人抱着月琴孤零零地坐在台上。戏词听起来是南方的戏文,中有一句实在凄凉。 “儿没土中,亲行陇上,一大斗霜雪无情无义,临春不化,不叫吾儿见天日” 刘宪在戏台后站住脚步,安华跟上前去。 “知都,娘娘等着您呢。” 刘宪抬头往绿茸亭上看去,亭上坐着两个人。周太后身穿银段裳,外面罩着白狐大毛儿,梁氏陪坐在旁,不过二十初头的年级,周身却裹在深寒的颜色之中,头不簪珠花,佩着层色极深的南田老玉。 这种年轻与老旧的交错之感,刘宪既觉得熟悉,又觉得揶揄刺痛。 “娘娘,别瞧了,就快过来了。” 周太后的手一直捏在大毛儿的翻领上,戏台上的唱词一声一声地入耳,亭外的风声一声一声的入心。 安华轻轻推了推刘宪的肩膀。 “知都,您请。” 刘宪闭上眼睛,平缓的呼出一口气。 “我自己过去,安华姑娘留步。” 安华对上那双温柔清透的眼眸,眉心一痒,忙垂了眼睛。 “是,刘知都。” 刘宪从戏台后绕出去,那唱戏的女声也停了下来。 风雪未停,他手上仍然撑着那把紫竹柄的伞。他是从宫里出来的,也不曾更衣换服,身上穿着的那身绛紫色的宫服被飞雪浸湿了肩膀。 周太后想象这个相见的场景已经很久了。自从梁氏送上龙隐云纹的青玉佩,并将刘宪的身世合盘脱出之后,在慈安宫中忍了数日,又在艮园忍了月余。人生至老时,得遇离散的亲儿,这种可说为悲可说为喜的‘福气’有的时候,甚至不是有年岁的人可以承受的。她原本就强忍心悸,然而,如今眼前刘宪身上的这一身看似体面华贵的宫服,却深深刺疼了她原就搅如肉糜的心。 她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握在胸口的手情不自禁地发抖。梁氏见状,忙站起身来扶住她。 “快快快给他从新找一件衣服换上快!” 刘宪蹲下身,将伞放在脚边,在雪地里,抚衣跪下来,他口中没有问安,好似可以省去了那个他拿捏不住的称为一般,弯腰俯身,叩拜下去。 安华从前面过来,替梁氏的手扶住周太后。 梁氏便抽出身来走到亭下。 “刘知都,您先起来,这样反叫娘娘伤心。” 刘宪直起身子,安华将将扶住周太后立稳当。 宫人过来回话,“娘娘。您叫寻给刘知都的衣服备好了,安在岳山阁了。” 梁氏回过头,“这边也着实雪冷,娘娘在风雪地里听了一日的戏了,这会让刘知都既然过来,您就与刘知都进去坐吧。” 刘宪从地上站起身,慢慢走上绿茸亭。 周太后往向那张脸,宫中十几年了,他近在咫尺,但她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这张脸。一时间之间,她不知道对先帝是恨还是谢,恨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亲子,但也是这个荒唐的君王,荒唐的父亲,在临死之前,仍在遗诏中为他留下了几个字,保住了他的性命。 冥冥之中,所有的亏欠好像都经因果轮回,会在某一处偿还。 但人只有一生,岁月只会向前,过去欠下来的东西,后来就算掏心掏肺,好像也弥补不了了。 同样的,魏敬就在眼前,可是她这个母妃,除了能帮他脱去身上这一件扎眼的宫服,别的,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娘娘,奴不我扶您。” 刘宪犹豫了一下,还是弃了那个自称。 周太后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一下子抠紧。 两个人都拼命把心头千丝万缕掩下来,沉默地望岳山阁行,阁前两氏打起暖帐,炭火早已焚得暖人面目。 梁氏什么都没说,带着宫人静静地退了出去。 阁中余下周太后与刘宪二人。 “敬儿” 53.是非鉴 这一声越过了岳山阁中层叠而放的博古架, 越过百年古贤的金玉良言, 也逾越过身为大陈皇妇该有的责任和矜持, 由母口而出,撞入亲子之耳。 刘宪却应答不出声。 “来,敬儿, 把身上这件衣服换了。” 周太后转身将放在榻上的衣裳捧起,刘宪忙向后头退了几步。周太后的脚步顿了顿,好像明 白过来什么,伸出一只手道:“好, 好, 母后不逼你。你坐, 母后跟你说会儿话。” 刘宪靠着窗立着, 渐散的天光在屋中落下大片大片灰白相错的影子。 “娘娘,魏敬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如今的刘宪, 也不可能再活成当年的他, 娘娘,珍重自身, 就是珍重刘宪。。” “我明白, 母亲都明白只是” 周太后的脏腑如被油煎, 她摁住胸口,眼前这个人, 似乎打起了全身的力气, 把自己包裹成一个一生毫无挫折的富贵闲人, 除了受过那断情断义的一刀之外,周身再也找不出一道伤口。言语清明,眼中无泪,甚至站都站地笔直有力,好像一点都恨,一点都不为自己的身世悲哀。 “母后从来都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更没有想过,你原来一直都在这座大陈宫里,母后母后真的对不起你,当年若不是母后懦弱无能,怎么会让徐淑妃借用天象这等荒谬之说,把你送出宫去,你若能安然在母妃身边长大,怎么会去受那样的奇耻大辱” 她说得有些情绪难抑,毕竟已经上了年纪,两腿颤颤,站得本就是勉强。刘宪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娘娘顺口气,坐下说,我听着的。” 周太后扶着他的手坐下来,手上的衣裳也滑落到地上,刘宪弯腰捡起来,那是一身藏青色的燕居服,上面绣着鹤纹。周太后伸手抚上那绣得极精致的鹤首“你听着又有什么用母后这一生,都补偿不了你了。” 刘宪也望着那只鹤的首,引颈而鸣,脖颈更就加纤细脆弱,任凭谁看着,都想去一把掐捏住,然后杀而烹之,快意与风雅,一起成就。 如今,他就是这只优雅的鹤,但他不想这样去说想,不想伤母亲的心。 隐忍,这已经成了他立世行事的一把利器,无论何时,都不先出杀手,而将后招藏匿在袖,他以此走过了混乱的平贞年,但是,好像不能再帮着他,趟过魏钊的时代了。 “娘娘,我不需要补偿,我和官家赌最后一丝兄弟之情,明年一开春,我便请辞离京,从此,再不踏足京城,再不问大陈宫之事。若说有愧,是魏敬对不起娘娘,虽苟活于世,却不能在身前进孝,不能奉养亲母,我代娘娘不孝子,给娘娘请罪了。” 说着,他仔细地将衣裳捞挂于臂,屈膝就要跪下去。 “别别别跪,不要跪。敬儿啊,你把母亲的心搅烂吗?啊?” 她这样一说,他似乎又不能磕这个头了,其实母子两抱头痛哭一场,再共贬斥命运不公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偏偏他不允许自己那般失态,偏偏他什么都看得透彻,伤情只伤身,发泄过后都是无用的。 于是他站起身,在周天后身边坐下来。 女人正陷在悲伤欲绝的情绪里,肩膀抽耸,气息不平。 他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拍抚于她的肩上,慢慢地替她顺平气息。 周太后逐渐安静下来,殿中光渐退去,昏黄的墙壁映照出两个模糊依偎的人影。 周太后终于慢慢坐直身子。 “儿啊,你一定要听母后的话,离开汴京,官家不会让平安到南方的。” 刘宪僵着背坐着,“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您不要多想。” 周太后一把握住他的手,“不是母后多想,不要说你了,就算是徐牧,官家都不肯放他回汝阳,你看看前朝,但凡节度改换军政之权,有几个不是死在半道上的” “娘娘!徐牧奸佞之人,本就当诛,您也知道白马寺之乱,应该和官家同心同德,此时怎还能为佞臣辩言。” 这陡然而高的声音令周太后一怔,握在刘宪手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 “母后是为了你啊,徐牧借梁氏跟母后说过,当年先帝在时,你掌管掖庭狱,又操控吏部刑部,本就在朝中积怨颇深,若一朝失势失权,朝上不会再有一人肯为你说话,受你恩惠之人,甚至会惧怕你手中捏握的把柄,对你痛下杀手。你怎么能那么傻” “娘娘,您是大陈的皇太后,怎么能听信一个奸佞之言!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要为了保全我,去颠覆大陈的江山吗?” 周太后无声摇头,那哭腔就隐在喉咙之中,她竭力克制,竭力让语言清明。 “敬儿啊,母妃在后宫这么多年了,皇权,皇权这个东西就跟一条冷酷无情的蛇一样,缠上了谁都手,谁就得灭亲情人伦,魏钊已经走上那个位置了,就算他知道你是他的兄长,他除了杀你而后快之外,怎么可能还能对你留情听母后的话,只有徐牧只有徐牧,他已经答应母后,只要他能掌握朝中大权,他就一定放我们母子一条生路,到时候,你想去南方,就把母后也一道带上” “娘娘!徐牧要想掌权,除非杀了魏钊!可就算杀了魏钊又能怎么样,先帝子息本就单薄,废帝已死,魏钊是魏家唯一的血脉,徐牧难道要取而代之,自立为帝吗?娘娘,前朝遗留下来的祸根,本就是藩镇割据,各处节度使皆手握军政大权,魏钊所行之道是没有错的!若要安天下,必缴军政之权,如今他才行了第一步,若徐牧果真自立天子,改朝换代,天下必然大乱,倾巢之下,你与我何处去寻安命之地啊!” 周太后忙要手,“不是啊,梁氏告诉我,殷茹对,殷茹已经怀了魏钊的子嗣了大陈仍是魏家的大陈啊实权在谁的手中又有什么不同呢?” “什么?” 刘宪觉得心上一阵发凉。徐牧已经谋划到这一层了,自己却浑然不知道,他心中懊恼。起身就要往外行。 周太后忙拽住他的袖口:“敬儿,你要去什么地方。” 刘宪回过头,“娘娘,此处不是您久留之地,在正月之前,您一定要返回宫中,无论是您,还是我,都是徐牧手中的一颗棋子,他要除魏钊,除了魏钊之后,也必定不会留下您和我的性命。我求您记住我的话,珍重您自己,就是珍重我!” 说完,他一狠力,将衣袖从周太后手中扯了出来。 周太后本就力弱,被他这么一扯拽,立时扑倒在了地上。刘宪心中如万针齐落,忍不住,还是回步去扶了。周太后捏住他的手腕。 “敬儿啊魏家这样对你,母亲都恨透了他们,为什么你还要那么傻,去替一个容不你的弟弟考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刘宪垂下眼睛,“娘娘,您不明白,我虽已徒留残身,但我仍辨是非。我有我不能辜负的人,我也有我坚持的道理,这些人和事,使我虽然行得艰难,却不至于沉沦。您听我的话,回宫去,热热闹闹地,过这个新年。千万千万,不要做傻事。” 从古至今,母子之间,从来就不是相互成全的关系。 母亲的心很小,小到只装得下子嗣的性命和温饱,而儿子的心大,有远方天下,还有年轻美好爱情。 所以,刘宪从艮园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种深刻的颓然和无力感。 天擦黑了,雪大片大片地落下来,天地间除了窸窸窣窣的踏雪之声,别的什么都没有。他抬手捏了捏僵硬的脖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该见的人还是要见,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他翻身上马,正准备往醉仙楼去,却在太湖奇石的后面,看见了一个雪白的人影。 殷绣裹着白狐裘的大毛儿,瑟瑟地站在石后。 头上累了厚厚的一层雪,似乎已经站了很久没有动过了。 “绣儿。” 他反转马头过去。 “你这么在这儿?” 殷绣回过头,“我没事,我跟圣人娘娘请了话,出来散散。” 刘宪抬头看了看天,“太冷了,我送你回宫。” 殷绣摇头,“我去看看周太后,天大凉了,圣人娘娘备了好些东西,让我送过来,现在,跟来的人去里头了,我一会儿还得跟过我查点查点。” 刘宪沉默了须臾,“你是不是哭过了?” “没有。” “殷绣。”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做了一件令你不可原谅之事,你是会记住我,还是我忘了我。” 殷绣抬起头,“你不要吓我,刘知都,你在说什么” 刘宪,笑了笑,“我只是说如果,你回答就好。” 殷绣走近他,“刘知都,你明白,绣儿不傻,要么,您就什么都不要试探我,要么,您就把话说明白。” 刘宪握住缰绳,一时之间,也有些后悔,这莫名其妙就脱口而出的话,旁人听了也就算了,殷绣之敏感,他不该想不到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气儿在殷绣面前突然就弱了下来,弱到一时之间,竟不晓得如何应对。 他心里的确有一个可怕的事要做。 而且一旦下了手,他与殷绣,恐怕就再也不能像如今这样相对着了。 不过,他转念来想,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今日雪狠,是我心里勾起了些往事,糊涂了,才会跟你说这样的话,你不要问了,有事就去忙吧。我也还有事。” 说着,他从马背上解下伞来,“这把伞留你。我先走了。” 说罢,也不等殷绣再言,转身打马,顷刻之间就撞入了茫茫的雪雾之中。 54.破阴阳 醉仙楼上白庆年撩起风帘的一角, 胡相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膀, “仔细着些, 外头来来往往的都是人。” 白庆年如今有些鄙夷这个坐在相位上敬小慎微的人,“胡相怕什么,底下站着十几个护院, 身边还带着个提刀子的少年,谁还能把你怎么遭,再说,我刚瞧见刘知都了, 就要过来了。” 胡相的府上前两日遭了一回贼, 照理说, 临近年关, 家家户户都是钱粮满钵的时候,大户人家漏几个毛贼也是平常事, 护院尽心尽力, 捉住了打一顿扭着送官就罢了, 但胡相府上这个贼有些身手,盗走了他夫人常年供奉在佛龛里的翡翠观音像不说, 还枭了两个护院的脑袋, 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把老来惜命的胡志玉给吓崩了。第二日直接告了假, 连朝都没有上。 胡相白眼瞟了一眼白庆年,“你没看, 今儿郑大御史也没来么, 听说他家里也遭了这个贼人的道, 财和人命两个都不放过。你说谁在出手给我们递信儿。” 白庆年冷笑一声,“总不至于是那个在府里病歪歪的徐大人,开春回暖他就要南下了,下去就和西南的蛮夷有一场仗打,他那把松骨头,还能敲几次。再说了,你就算再怕徐牧,今儿还不是赴了刘知都的约吗?人都来了,给自己降什么心气儿,这是天子脚下,他徐牧也不是那眼前一亩半分地的格局,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到那份上。” 话音刚落,小二从屏风后面绕进来,一声市井气儿极浓的“来咯”打着旋儿往耳朵里灌入,八珍鸭子冒着热气从后头端了上来,然而白庆年和胡相同时又感受到一阵雪气儿,抬头看时,刘宪正在屏风后解披风。 “知都大人来了。快坐快坐。” 刘宪与二人见了礼,在胡相身边坐下。 “杨供奉呢?” 白庆年斟茶道:“替知都去文君巷搬酒去了。刘知都,咱们要请您出来吃喝一顿,可都得三顾茅庐啊,今儿可真是难得。” 刘宪随手将那身带雪的袍子挂在屏风上。 “有求于人,姿态不得放低?” 胡相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白庆年一眼,人上了岁数姿态高,白庆年是明白的,也就顺理成章地把这个话接了过去。 “您哪能求到我,您吩咐就是。您不寻我,我也有事要和您说。” 杨嗣宜正带了人搬酒上楼,忙慌慌地抖了一身雪气儿,把酒交给小二烫去了,自个边跺脚边捧了盏热茶暖手。 “外面可真要冷死人了。” 白庆年道:“怎么晚了。” 杨嗣宜道:“这不是胡相府上出了事么,外头传得热闹,我就站着听了一会儿,说实话,那些传言真的有些耸人听闻了,我这个脑袋吧不如大人们好使,但也觉得好像有人故意把这事儿说得血淋淋的似的。” 白庆年敬了一杯茶上去,“嗯!杨供奉眼睛毒辣。” 杨嗣宜笑了,“白大人可不要恭维我,咱们知都在这里,我要是不懂事逞能,回去就得跪瓦片砾子。” 说着,他又站起来,“大人们有事说,我来端茶。” 话又自然有俏皮,刘宪听了到也由衷地笑了笑,由着他端茶布菜,自个转向白庆年。 “什么事,你先说吧。” 白庆年官至吏部尚书,这几年,魏钊沿用殷相当年裁撤枢密院,又别地方上没有实职的挂名官名一个一个的收起来撤掉,吏部一直很忙,加上刑部清理掖庭狱的卷宗,例如江西的私盐旧案,在地方上又牵出了一堆贪官污吏,职缺就露了出来。 这些虽然都是地方小官吏,但人选方面魏钊几乎是亲自过眼,魏钊继位以来,科举还未举,人选要从过去的功名人里头挑选,或者是从地方上挪调,不论是对吏部的官员,还是对魏钊而言,都要费极大经历。 白庆年很多年不曾有这种脖子上悬把刀,一人一职都不敢寻私的感觉了。 当然,这些都还不是他最在意的。 “刘知都,您还记得郑琰吗?” 小二上热酒过来,刘宪就着热酒吃了一口八珍鸭子。 “嗯,你说后任的江西盐道,郑婕妤的兄长。” 白庆年点点头,“对,将好继而郑御史没来,我也好敞亮与您说,我近来发现,官家在这件事上留了一个后手,而且是留给徐牧的。” 刘宪偏头想了想,“你是指” “刘知都,恕我冒昧,您从前在徐大人手底下做事的时候,手上捏着这一条财路的,这几乎是南边最大的一条金银河道子,京中好多官吏当时都是跟着你发财的,后来,官家翻查掖庭旧案的时候,把您手上这条财路子也就断了,郑琰近日顺藤摸瓜,让好多京官都过去几年赚的钱吐了出来。这段时间,吏部汇同刑部在理这些官吏的贪污案子。我到发现一个漏洞。” “什么漏洞?” “您这里是一条路子,徐牧徐大人那里还有一条路子。” “郑琰在查吗?” 白庆年摇了摇头,“郑琰没有查,郑琰直接下手拿人了。刘知都,您知道徐牧手上这条路子吗?” “知道,那是他供养汝阳军的军费之重头。” 胡相在旁开口道:“郑琰拿人这件事情,是连我这边都越过了去的,恐怕是官家直接给的旨意。如若不是百官相互牵扯,吏部收到的消息多,恐怕人都押进京了我们都知道。” 刘宪追道:“如今吏部中还有徐牧的人吗?” “有是肯定有的,消息能通到什么程度,这就不好说了。刘知都,官家真的要断徐牧的老巢后路了,我和胡相有些担心啊。” 刘宪笑了笑,“你们与他都没有瓜葛,你们担心什么。” 白庆年忙道:“我们不是担心和他有没有瓜葛,我们担心的是您啊,过去那么多年,您在先帝身边做事情,背后可都是这个徐牧徐大人啊,我们不认识这个老主人,我们都是跟着知都您才出人头地的,如今官家对自己家的舅舅都下手,这如果要连根拔,您可怎么办我们” 杨嗣宜有些听不下去了,开口道:“这话怎么说的,说到底,你们还是怕徐牧倒台,我们知都会受牵连,然后大人们会跟着知都遭殃吗?” 胡相受不了这样的话,刘宪也就算了,他杨嗣宜是个什么角色,着一袭话拍在他的老脸上,他是坐不住了。 “住口,我们说话,也能有你插嘴的余地。” 杨嗣宜还要抢白,却被刘宪拽住了衣袖,强拉来坐下。 “刘知都” 刘宪摇了摇头,“胡相,白大人,你们多虑了,刘宪是个受了宫刑的人,当真有墙倒的那一天,一定是众人推,无人扶的。对于你们而已,我刘宪本就不是什么树,各位大人,更不能被称为猢狲,我都不敢自诩一句‘树倒猢狲散’,两位大人,又怕会有什么牵连呢。我若不求生,手里头这些秘密,对我而言就一点价值都没有,退一万步讲,我若求生,说出这些事来,只会令我死得更惨而已。” 胡相没想到会引来他这么决绝伤感的话,到有些后悔,“刘知都,我与白大人也并非这个意思说开来,我们也是扶持过来的同僚,谁能轻看知都,只是最近的朝局实在太过复杂,官家的手段又越来越凌厉,我们都是先帝的旧臣,每个人心里都不平静,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刘宪没有说话,白庆年道:“还有城南瓦肆那出偷龙转凤的事,我也听得心惊胆战,我已经查过了,徐牧府上的人根本就不避讳是他们出手打磨的这一出好故事,我现在害怕官家要在朝廷上把徐牧逼上绝路,徐牧就要在大陈宫里把官家逼上绝路。这种前朝秘辛之事,一旦曝之于民间再被徐牧利用,恐怕这个局面,我真的不大看得清,刘知都,您眼睛清明,还得您给我指一个方向去站啊。” “只要有送出宫的那个皇子,人是死的。就算闹出来,也都是上一辈的宫廷斗争,大陈宫这些东西还少么。” 白庆年并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刘宪,内心是何种感受,只能一边听,一边低头悻悻地称“是。” 桌上的酒热过一回,又冷下来。 鸭子的热气也都凝结成了水,沾在杯碗之上。 楼上的热气一散,楼外的雪气就毫不客气地顺着窗户的缝隙透了进来,众人都觉得冷,纷纷去取大毛子系上。 白庆年觉得气氛有些莫名地尴尬,轻轻咳了一声,“我们的事与知都说了,那知都您有什么吩咐,您说吧。” 刘宪放下手中的筷子。 “在兵部你有可靠的人吗?” “有是有,但是兵部的人大部分都是徐牧从前提拔上来的人,咱们的人,如今都不在要职。” “嗯,这个都不重要,你取挑一个人,让他给官家秘密上一道折子,建议官家遣一个文官去收编徐牧在汝阳的军队,然后,把顾盏在黄河北面的军队秘密南调,去汝阳。” 杨嗣宜在旁听得浑身骨头一颤。 “刘知都,怎么听起来” 胡相道:“让文官去收编,这是什么意思?” 刘宪平声道:“这一路的棋不能急,官家断他们的军费粮饷,若再跟一个完全不懂军务的人去统领他们,汝阳军必反。反后则为逆贼,围剿断粮的逆贼,不需要出战,困城就行。” 白庆年沉默了半晌,“刘知都,我们将才说的话,您是真不愿意听了吗?您真要对徐牧下狠手,您要知道,官家想借您制衡徐牧,徐牧也想借您制衡官家,两方制衡,才是富贵平安之道,您” 刘宪笑了笑,长吐一口气“我明白,你这个人,爱讲阴阳两平,可我刘宪,站在这个阴阳界上太久了,我想退一步出来,真正想得远一点,大一点,替天下苍生,做那么些事。白庆年,身在官位上,你想百姓无战事,无忧虞吗?” 白庆年抬手喝了一口冷酒,抿紧嘴唇,到当真想了一会儿,“也是想。” “那便是了。” 杨嗣宜道:“您既然有这样的主意,为什么不亲自跟官家说。” 刘宪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 55.豆儿黄 酒喝了三巡, 杨嗣宜和白庆年都已有些困顿了, 胡相尚算清醒。 “知都今儿是回宅子还是回宫中。” 刘宪起来把裘衣披上, “回宫中,白大人和杨供奉就劳胡相您关照了。” 胡相也站起身,“知都路上还是仔细着些, 这几日外头不太平,本官知道刘知都心里不惧这些,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知都身处风口浪尖, 还是要珍重自身。” 刘宪拱手, “谢胡相关心, 刘宪明白。” 他这样说, 还是单枪匹马地出了醉仙楼,外头刚刚停了一场大雪, 比起酒楼上热气腾腾地热闹, 外面静得吓人。但城南地瓦肆依旧热闹异常。刘宪没有上马, 牵着缰绳慢慢地往大陈宫走,看似近在眼前地巍峨宫闱, 走了大半个时程, 依然没有离他近半分。 转过一道青墙。 墙角下有一个买混沌的老人。挑子上煮着滚水, 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路上已经行人稀少了, 老人招揽生意也显得漫不经心。 “官人, 吃碗混沌吧, 热乎着呢。” 刘宪没有停步,摊子边上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大爷,再煮一碗吧。我请他吃。” 刘宪怔了怔,回头看时,却见摊子上坐了一个头戴斗笠的人,还夸张地披了一件蓑衣,蓑衣下是蓝绫段的袍子。 “是你。” 那人摘下头上的斗笠,不是别人,正式济昆。 “坐吧。喝了一肚子酒,我请你暖暖五脏。” 刘宪将马栓在道旁的一颗柳树上,“怎么,今儿瓦肆的戏不用你演了?其实我一直很想来见见你,姑苏寒山寺的济昆的大师,什么时候沦落得和江湖跑脚艺人一般了。” 济昆笑了笑,“我是个假和尚,但我不能忘了本。” 刘宪低头,倒是认真的品了品这句话,越品越想笑,不禁肆意笑出声来。 大爷端上了热乎乎的混沌,大雪过后的,这种踏实的热气几乎能把人熏出眼泪来。刘宪笑着吃了一口,肉糜的鲜美和葱花的甜香充满味蕾,食不果腹时的食欲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口中,他一面咀嚼,一面想着“忘本”二字,不禁呛了一口。 “你见过你的母后了吧,徐大人让我来问问你,考虑的如何了?” 刘宪没有说话,一口一个地吞咽着滚烫的馄饨。 “大人说了,他都不要你做什么,只要你不在背后替魏钊谋划,他就让你认祖归宗,而且保你们母子一生富贵荣华,衣食无忧。你想走,就走,你不想走,想在朝为官,也不是不可以。你怎么想?” 刘宪抬起头,“认祖归宗?” “是啊,认祖归宗。” “济昆,你有祖宗吗?” 济昆愣了愣。 “我在问你,干什么又扯到我的身上。” 刘宪捏住筷子,微妙地笑了笑,“对,长了头发你还能还俗,我嘛,要祖宗做什么。” 他轻描淡写,甚至还有轻佻和自嘲。 济昆却哑然,良久,他方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大人的恩德你不受。” 刘宪吞下最后一个馄饨。放下筷子,“我这个人现在,不需要受任何的人的恩德,你回去告诉徐牧,他若敢利用我的母亲半分,我与他才是不共戴天。” 济昆仰天笑了一声:“说实话,我当真不明白你,害你母子的人,你部去恨,偏偏恨对你我有恩的人。究竟为什么。” 刘宪站起身,“为什么,你当我为绣儿吧。” 济昆也站起身来:“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越会把殷绣逼到死路上去。” 话声飘出去很远,“我知道,这几年,用她来威胁我的人,不再少数,但我有命,她就有命,就算我没有命了,还有福宁宫中的那位,你觉得,我怕什么。” 说完,它向摊桌上抛了金锭子。 “老人家,夜深了,眼见还有雪,早些收摊回把。” 老大爷是千恩万谢地直要磕头,然而还来不及跪下去,人已经奔马而去。 济昆站在青墙的前面,地上厚厚一层积雪,几个凌乱的脚步,没有影子。 没有影子。 他从什么时候起,成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呢? 刘宪回到宫中,司寝的内官正愁眉苦脸地站在寝殿的门口,殿内烧着通明的灯,还飘来一股甜蜜的香味,一闻就是暖情的甜香。 “怎么了?” 司寝的内官往里撇了撇,“郑婕妤都发了好大一通火了,知都,您看看我们” “官家呢?” “官家从垂拱殿回来,就一直在福宁宫的内庭里,谁都不让进。这会儿,魏夫人也出宫办差去了。我们这边没了主意。” 话音刚落,殿内就传来一声碎瓷的声音,接着是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这什么茶,想烫死本宫啊。” 刘宪往前走了几步,离那殿门远些。 “官家如今依仗她的父兄,你们尽心就行,气都收着,总不会出差错。我去里面看看。” 福宁宫的内庭修的十分有禅意,一行清白枝干的柏树靠着青墙,中有一方台,台上种着一株巨冠的凤凰花树。树正对着的是一道镂空的雕麒麟石头屏风。这块屏风是用整块的大理石雕刻的,颜色青黑色,沉静又寂寞。 一阵风过,雪又纷扬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整座大陈宫原本十分热闹,各处都已经张灯结彩,煮热气腾腾的香茶,可就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这几场雪的寒气儿。 内庭此时果真没有人伺候。魏钊一个人座在廊下的禅椅上看雪。 他面前的雪地十分干净,平滑地铺满一点,上面甚至连一个鸟的脚印都没有。 魏钊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熊皮裘子,头上冠顶已经谢了,他的头半仰着,手上捏着一块咬了一口的豆黄儿。 身旁的小红木案上,还搁着一盘豆黄儿,已经所剩不多了。 兄弟之间,连口舌上的喜好都是一样的,如今,连口腹的缘分都相差不多,他在风雪里吃了一肚子的街头馄饨,做弟弟的又在这冷寂的地方嚼这民间糕饼儿。 刘宪突然有些想笑了。 然后,他还没来得及细品这其中微妙的滋味,就听外头伺候的珠灵道:“夫人,您可回来了。” 魏钊的肩头稍稍一动,却并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 只是极快得将手中的豆黄儿塞入口中。甚至哽地呛住了。 殷绣提了灯进来。雪簌簌地在大理石屏风前落下,那屏风此时如同一个别有深意舞戏台子,正以朴树之态,等待着红颜。 殷绣是从屏风后面转进来的。 一手提着宫灯,一手撑着刘宪留给她的那把紫柱柄的伞。 听到魏钊的咳呛声,忙搁了宫灯放了伞地过去,倒了一杯茶正要递给他,又发现是冷的,急急地叹了一声,对外道:“还不快去添热水来。” 魏钊却没有理会她,从她手中夺过那杯冷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终于将嗓子眼儿里的甜粉儿子压了下去。 珠灵端来烫茶,见已然了了,也就放下茶水转出去。 殷绣蹲下身子,递上自己的绢怕,魏钊接过来,顺手却帮她去拍肩上的雪。 他还有些未缓过气儿来,时不时地还嗽几声,又怕度了气与她,头便偏向了一旁。 殷绣低头去看那盘儿豆黄儿。 “前几日做的了,您今日怎么拿出来吃。” 魏钊没有说话,坐上君王的位置以后,他有些话好像不那么说得出口了,其实他很想说,只是话到嘴边,又会被某种莫名的力量堵回去。就好像他不是那么愿意让殷绣看见自己一个吃这盘放了好几日的豆黄儿。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吃。他心里明明有一种愧疚和恐惧,但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殷绣半蹲在他面前,那张清秀的脸被雪映得十分清晰。 “你去哪儿了。” 半天,憋出这样一句话来,魏钊也别扭地厉害。 “去看周太后了。她不大好,好像哭过了,精神也不大济。不知道您和娘娘之间是怎么了,您要不下个软话,接娘娘回来?” 魏钊将她扶起来,让她在身边坐下。 “我对你都很久没下过软话了,今儿这种时候,我都没说出口。” 殷绣低头,淡淡地笑了笑,“这句,不就是软话吗?” “我对殷茹” “知道。” 她急着打断了他。“就算您对她有心,那也是她和我的福气,官家,您为绣儿做的事已经够多了,若这次徐牧的势力能彻底拔除,您能在朝堂上得心应手,纳了殷茹也不是难事。我也不介意争抢什么,我早就告诉过她,我和她之间,没有争,只有赌。” 说着,她回握住魏钊的手。 “君王和奴婢,能相处成我们这样的,从古至今,恐怕真的没有吧。官家,我很庆幸,至于如今,无论您在朝堂上用了什么帝王心术,心思计谋,您都一直容忍我的姿态,我在您面前,仍然是长春宫的那个绣儿,没有沦落至后宫女人的卑微。我一直是殷绣,一直没有被大陈宫的寂寞伤害过。” 魏钊抬手抚去她鬓角的一朵孱弱近乎水的雪片子。 “你一直不让我处置殷茹究竟是为什么?” 殷绣的手指一僵。“她怀了您的子嗣,我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你的子嗣。但我也怕这个孩子会成为徐牧拽在手上的把柄。” 魏钊抓过她的手,摁向自己的虎口。 那里有一道很硬的疤痕。那是白马寺那夜,受过药物的影响,魏钊在自己虎口处掐出来的伤。 动作到这个地方,剩下的话并不是一个男人,一个帝王可以向女子倾述的。 魏钊没有说话,殷绣也没有出声。两个人静静的坐着。 大雪在面前纷然而降落,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殷绣心里逐渐亮堂起来,如同被点燃后又被关顾的灯,越发的暖和光明。 她忽然回过头去,没由来地说了一句话:“是我错了。” 站在暗处的刘宪心头一疼,但他不明白,究竟是伤在哪里了。 56.炭中烟 一晃就到了正月了。 这是魏钊登基后的第一个春节, 与寻常时候都不同。太后又不在宫中, 程灵便活成了事务旋涡中的人, 每一日明仁殿前来往前来回话的内官宫女,郑婕妤年底晋了妃位,浮光殿要重新翻修, 郑婉人就暂时挪到了明仁殿暂居,每日也无什么事,但就爱往程灵的主殿去,坐在一旁听着宫人们回话, 时不时得也要斥责吩咐一二。 程灵对她这种反客为主的态度不置可否, 有的时候甚至由着她去吩咐。 这日辰时, 程灵还未梳洗完毕, 正殿上就已经闹哄哄的了,载荷手上正拿着一只金凤钗在镜前比划, 听着外头传来的声音, 不免鄙夷道:“又是郑妃在发号施令了, 都是娘娘您也太纵容她,越发轻狂得不像样。” 程灵看着镜中。 “明年他兄长就要进汴京了, 诶今儿我不带这个, 这两日脖子酸得很。” 载荷道:“娘娘这一年下来, 把自个的放得那么低,连妆面上都不在意。但这是在正月的正日子, 平时就罢了, 这几日, 您无论如何要撑着体面。再说今儿,掖庭新选上来的才人,婕妤要觐见的。” 程灵听着她说话,自个到没什么兴致说话了。 一个小内官进来说话,“圣人,外头请您呢。” 载荷道:“没眼力见,不晓得叫他们候着么,娘娘昨儿睡得不好,这会儿才精神些,他们哪里配催。” 程灵抬手按了按载荷的手腕。对那内官道: “刘知都过来了么。” 那内官忙道:“知都今儿要来回各府王妃诰命的年节赏赐上的事,这会让已经在候着了,只是还有一件事” 那人欲言又止“娘娘,您还是亲自去过问吧。” 程灵见他神色有异,也就不再让载荷耽搁,理整好妆容,带着载荷往正殿去。 程灵出正殿的时候,郑婉人已经坐在侧坐上很久了,手边的茶水刚刚换了一碗,正腾着热气,刘宪站在外面的回话的人群里。 见程灵出来,众人齐身下拜。 那厢问过安,这厢免过礼。外面在下大雪,众人在廊上站得零零散散。程灵一向是体贴这些宫人的,哪怕是日常回话领差,还是叫让在廊上烧着三个大炭火盆子。因殿门洞开,殿内偏冷,程灵便没在主位的风口上坐着,侧行到右面的偏位上,与郑婉人两两相对落座。她到没有说什么,隔着屏风,看了看人群中那个出挑的人。 等二人都落了坐,载荷方走到门口道:“将才吵闹得很,这会让有话,赶紧回娘娘吧。” 众人都沉默下来,各自退到一边,中间就拱出了一个小内官,载荷认识,那人是慈安宫的小何,便侧了侧身,“进去回话吧。” 程灵已把目光收了回来,那小内官捏着袖口,人有些哆嗦。 “娘娘,昨儿夜里,我们太妃娘娘去了。” 程灵怔了怔,她到不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却着实有些吃惊。 载荷看成灵没有说话,忙道:“话都不会回,什么去了。” 那人忙跪下来道:“奴婢回娘娘的话,我们太妃娘娘,昨夜里昨夜里薨逝了。” 郑婉人道:“夜里的事,为什么今日才来报,太妃薨逝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伺候的人竟然怠慢到这份上。” 在场的人都知道郑婉人与殷茹之间并不和睦,如今见她这样强出头的站出来赶在程灵前头说话,多多少少都明白她要强的姿态。那小内官没有听到程灵的回应,自然也不敢去回郑婉人的话。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郑婉人看了一眼程灵,有些不自在,但也只能自找台阶下,声稍低下来,对程灵道:“圣人娘娘,您说是吧” 程灵没有理会她,径直对小何道:“传太医了吗?可看过是如何死的。” 小何磕了个头起来,“圣人娘娘,我们太后娘娘如今不再慈安宫中,没有人能传太医,昨夜里怪得很,伺候太妃娘娘的碧澄姑娘,今儿早也被人发现,淹死在濮阳湖中,昨夜太妃宫室里,竟是没有人伺候的,今儿早我们进去看时,见太妃娘娘悬身在梁上,像是自缢而亡的” “自缢?” 程灵对着殷茹这个人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她并不相信殷茹会自缢。但此时事情摆在眼前,对她而言,殷茹的死活其实与她没有什么太的关系,但是她总隐隐约约觉得这其中恐怕牵扯着什么人,她暂时还想不明白。 不过,事情已经出在大陈宫,太后又在艮园养病,不处置也得处置。 想着,她站起身,郑婉人也跟着她一道站起身。 “载荷,先传太医去慈安宫,再遣人去艮园,请太后娘娘回宫。” 说完,她回头看向郑婉人。 “本宫要去慈安宫看看,郑妃也一道去吗?” 郑婉人的眼中透着一种无名的亮光,“妾自然应该随娘娘同行。” 程灵笑了:“好,那便跟在我的撵后面,走过去吧。” 这话出口,在旁的载荷却忍不住笑,要说程灵从来不摆皇后的姿态到也不是,她这个人从出身起就是已经是尊贵人的气质和姿态。偶尔一两句话,一两个吩咐到也是令人为难,却也不得不伏低。 程灵到是没去在意身后郑婉人那张五光十色的脸。已经走到了殿门口。 门口的人连忙让出一条道来,刘宪也侧身退到了廊下。 风雪很大,偶尔有一两片雪花落入火盆当中,无声无息就成了一缕白色水汽。 程灵走到刘宪身旁,侧面道:“刘知都,您也随本宫一道过去。” 刘宪没有抬头,轻应了一声:“是。” 正月间的宫道,四处张挂的灯彩还没揭去。 因在正月间,早朝暂歇了,但垂拱殿中魏钊仍与召了大臣入宫议事,程灵一行人行过垂拱殿。程灵想着什么,对跟着一旁的小何道:“禀了官家么。” 小何道:“还不及回禀,官家今儿一早就召了吏部的大人们在垂拱议事。” 程灵回头看向后面亦步亦趋的郑婉人。 “郑妃,你去回禀吧。” 郑婉人已经走得腿脚酸软了,一听这话,到是一愣。 “我” “对。” “可是垂拱殿,嫔妃无召是不能入内的啊。” 程灵一笑:“那你就候着,候着官家回福宁宫,再回也是一样的。” 郑婉人本就不想再跟着她的步撵这样一路走下去,听她这样一说,总算是解脱了,忙行了个礼应下,扶着宫人转身往垂拱殿的方向去了。 载荷在程灵身边轻声道:“您是要打发她走?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程灵没有马上回话,她望了一眼远处的天,天色阴得压人,风雪一直不停歇,但前路仍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隐忧和预兆。 “先去看看吧。对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正好看到刘宪的脊背,他行在仪仗的旁边,所有人都没有撑伞,只有他,撑着一把紫竹柄的伞,人是出挑,出挑到天地间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娘娘您说什么。” 程灵怔了怔,忙收回目光“算了,先过去。” 慈安宫偏殿的大们洞开着,殷茹的身子已经备人放了下来,安置在榻上。门口的庭院中停着一块木板,上面盖着白布,正是碧澄的尸体。 太医院遣了四个太医过来,三个在外头,却只有一个在里头。 见皇后过来,便都退到一旁行礼。 程灵正要说什么,身后的刘宪突然开口道:“娘娘进去吧,宫奴的事情,奴婢来问。” 程灵点了点头,“好,交给刘知都。” 正殿里焚着浓厚的寿阳公主梅花香,这都是怕晦气恼了程灵,赶着紧地点上的。青铜镂花的香炉里渗出青烟一缕,缥缈地向那床榻上的人身上绕去。 这也算是程灵第一回认真地去看殷茹的这副好皮囊。 说实话,哪怕在程灵眼中,殷茹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肤若凝霜凝雪,发若乌缎。樱口已无血色,甚至干裂起了皮,却依旧掩不住那副容颜的光华。 这么一个人,这么就死了。 程灵在榻前,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殷茹这个人。竟然没有任何耀眼晶莹的水花,湮没于大陈宫如洪流一样的岁月里。 “李太医,怎么样。” 李太医站起身,“娘娘,臣想借一步说话。” 程灵点点头,二人一道走到熏炉子的后面。 “娘娘,太妃娘娘看起来是自缢,但是” 他语言又止。 程灵道:“您说但说无妨。” “是,圣人娘娘,这事臣心里是没有计较的,在您面前就是有什么说什么,至于,过后臣要怎么对外面的人说,还要娘娘的意思。太妃娘娘,应该是被人掐着脖子绞死的。颈骨都断了,凶手恐怕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程灵猛然一惊。 “什么?绞死的?你所说不会有错?” 李太医道:“臣在宫中很多年了,多少知道一些宫中的事情,圣人娘娘和官家都还年轻,臣怕其中,可能还有其他的曲折,所以,太医院派来的太医,臣都私自做主,打发到外头去瞧看了,就是为了跟娘娘,说这句话您看” 57.他人说 程灵觉得手有些莫名地发麻。 “看见的人太多了, 隐下说病故是不行的, 就先按自戕的说法来讲。” “是。” 李太医点点头, 似乎还有话要说,张开班长口,却又欲言又止。仔细地又向程灵走近了几步, “还有一件事,下官要与娘娘说。” 程灵倒是很少看见李太医这幅模样。心里也泛起一丝不安。 她示意载荷也退到暖帐后头。 “李太医请说。” 李太医低了声量:“娘娘,下官查了太妃娘娘的尸体,她怀有身孕。已将近3月了。” “什么!” 程灵闻话不忍惊出了声。 李太医忙压声道:“娘娘, 下官也惶恐, 还是要求娘娘的主意。” 程灵此时是真没有什么主意, 周太后不在, 至于殷绣,她至今还不知道怎么与她开口。魏钊如今也不在, 她有些发恼, 面前一个迷团一样的局面, 好像谁都比她知道得多些,却偏偏把她这样一个蒙在鼓里的人生生地推到了最前面。 “李太医, 您比本宫老道, 这事既然是你告诉我的, 我也就信你,殷茹是前朝的太妃, 怀孕这种事一旦漏出, 必然引起宫围震荡。如今人也死了, 也不可查起。李太医能为本宫和官家着想,本宫很是感怀,还望李大人为大局着想,守住口舌。” 李太医是历经两朝的老太医,经历了先帝的死和周太后的疯病。自然明白这些宫中的秘辛。在程灵这里也算是找到了自己发声的支撑点。 忙道:“下官明白。官家那里” 程灵咳了一声,鼻腔中有些刺痒。 “载荷。” 帐后的载荷应了一声“在。” “询一询官家那边散了么,再问问魏夫人在何处。” 载荷出去询过回来回话道:“官家那边还没散,郑婕妤在垂拱殿前侯着呢,至于魏夫人,今儿杨供奉在外面有差事,魏夫人在垂拱殿伺候。” “罢了,载荷,你去传掖庭的张令过来。” 载荷有些踟蹰:“圣人娘娘,张令已经被下了职,如今掖庭令位置上的人是朱净。” “朱净?” 程灵回想了一回这个名字,似在哪里听过。 “这名听着想不起来。” 载荷鼻中笑了笑,“娘娘自然不知道,这个人是郑婕妤宫中的人,张令放到外头行宫以后,郑婉人给官家荐的,官家点过头了,内廷还来不及正式造册回娘娘的话。” 程灵听载荷这样说,知道这个人用不得了。 窗户一下子被雪风吹开,木框子铛的一声撞在粉墙上,程灵与李太医都是一惊,殿外的刘宪也听到了声音,转身向这边看过来。 程灵偏头,“载荷,去请刘知都进来。” 外头在下雪,刘宪进来也带了一身雪气儿。程灵不在正殿内坐,仍与李太医一道立在薰笼后面。 程灵刻意没有去看刘宪的面容,侧面看着窗外支进来的一枝梅。 “外面如何?” 刘宪垂头道:“李大人应该比奴婢清楚。” 李太医应了一声:“是,下官和其他太医一道看过来,碧澄姑娘是死于溺死,身上也没有外伤。” 刘宪抬头:“没有外伤?” 程灵道:“刘知都发现了什么吗?” 刘宪看向程灵,“圣人娘娘,碧澄姑娘的手上有伤口。” 李太医凝眉一想,忙道:“是,手上的伤下官等是真忽略了。” 程灵道。“李大人,去看看。” “是。” 载荷打起练字,李太医拱手,随载荷一道出去。 二人出了殿门,程灵方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的眼睛已经有些发酸了,自顾自地走到窗前一把禅椅上坐下。伸手去取茶盏。 刘宪走上前去替过她的手。 程灵便由着他,将身子往禅椅里窝。 “你怎么看啊,刘知都。” 刘宪弯腰将茶奉上,“她死了也好,在明面儿上,她是前朝太妃,又与官家从前有关联,暗面儿上,她背后是徐牧,如今死了,也干净。” 程灵听着他客观无错地说着这些分析,心里却一阵一阵的发闷。 “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查了?” 刘宪抬起头,看向她。 男女之间的对望,很少出现此时如他二人彼此之间的感觉,不能说是毫无触动,却终究被划开一道鸿沟,两个人看着彼此自持慎重的模样,猜着彼此心中所想,这种感觉,刘宪尚算好,程灵却无比地难受。 “娘娘看事向来清明。” 话音未落,程灵却笑出了声,“我清明?我不清明,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到底为什么会死,还有为什么会在她怀孕三个月身孕的时候一尸两命,我都不知道。” 程灵的这席话说完,刘宪没有开口,他微躬着身子恭顺地站在那里,甚至连面色都不曾变。 程灵低头,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心头却渐渐生出一丝痛苦。 “我说她有身孕,你竟然毫不吃惊,看来,刘知都是知道其中曲折的啊。” “娘娘恕罪。” 薰炉里的香要烧尽了,程灵觉得周围莫名弥漫开死亡腐臭的气息,她靠着椅背,“我不明白,你心中的事,你在筹谋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整个大陈宫,千头万绪,我不是怕措手不及,我是怕我万一失误一次,会不小心害了你。” “我明白。” “你明白。可你还是那样的做派。自从寒衣节你病后,我几乎听不见关于你的任何消息,而你,虽然每日慧回办差都会与我对着,可我也听不见一句你的实在话。听说在朝廷和地方,从前跟着你的人要么是撤要么是贬,你已经快被魏钊给剥干净了我在后宫听到这些,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急吗?我不知道你是另有筹谋,还是全然不顾,我想问你我” 再说下去,好像就要说出不成体统的话了。四周好像突然猛地涌出富贵精致的器物,那些只有皇家才能使用的龙云纹逐渐从器物上凸显出来,拼命的七窍里涌动。 程灵突然就说不下去了,一时之间她甚至想要流泪,她恨眼前这个绝世无双又不露声色大人。哪怕作为女人的她已经把那只禁忌的手伸出去了,他依然站在佛海燃灯处,抬头静静地笑笑。 这是要磨死人啊。 “圣人娘娘,不论是奴婢也好,绣儿也好,甚至官家,我们都不愿您受到牵连。” “我们?” 城灵咳了一声“怎么就有了'你们'和我的区分,那你们当我是什么,这个宫里可有可无,撑着一个皮囊的摆设吗?” 刘宪也有些懊恼,他很少在人面前说错话,可对着程灵,这句话他一出口就已经后悔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程灵想要活得鲜活有情的欲望,然而他又比任何都难以开解她的苦与闷。 好在程灵似乎并不想在这个事情上纠缠了。 她站起身。 “算了,你告诉我,应该如何处置。” 话音刚落,外头李太医等着回话。 程灵理了理袖口,又轻了一回嗓子。方命载荷领他进来。 殿门一开一合之间,热气也已经散尽了。宫人们匆匆忙忙地进来添香添炭。帐外人影凌乱。 “查看得如何了。” 程灵开口问道。 李太医答,“回圣人娘娘,正如刘知都所说,下官查看了碧澄的手掌,果真在左右手上都发现了一道贯穿整个手掌的伤痕。下官又将伤痕和太妃娘娘脖子上的伤痕做了一个比对,发现是一样的。” 程灵道:“一样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太医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刘宪,像是求证一般道:“刘知道怕是已经看出端倪了。” 刘宪到也自在地接过这个话头,“李太医也觉得,太妃是死于身边人之手吗?” 李太医点头,“是,那道伤口是一根麻绳勒出来的,那根麻绳,也在湖边寻到了,想来” “所以现在,也是两两死无对证了?” “是圣人娘娘。” 程灵重新看向刘宪。 心里有些疑惑。刘宪办事是如何地神鬼皆怕,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情不明不白,又牵扯到殷茹和腹中的孩子,若是换在以往,刘宪一定不会放任此事,他如今的态度,也许只有一种可能 程灵不太愿意往下想。 恰好内东门司过来安排后事的人也到了,正在外头请刘宪,说要请他去相看木头板子。 刘宪对程灵拱了拱手,转过暖帐往外头去了。 雪突然就晴了,甚至还漏出阳光来。银黄雪白交相辉映。 殿外热闹的评看板子,殿内的宫人们沉默地擦拭着哪具美丽的躯体。程灵把自己追出去的目光收回来。落到手指上,手指却不自觉地越扣越紧。 垂拱殿那边,此时倒是散了。 殷绣送吏部的几位大人出来,中间有一着兵部的一名侍郎。魏钊今日在与他们谈论调遣顾盏军队的事。 前几日,兵部侍郎汪星上了一道秘折子,魏钊对着这本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迟迟未绝,今日才终于传召了他,谁想言辞问答,果然不甚流畅,着实不像能想出这种以兵制兵之技的人。 魏钊心里泛了疑。此时关头,他刚刚借郑焱的手掐断了徐牧南方老巢的军费,就有人献上这样一个计策,看起来到当真能一举下了徐牧所有的人和力。实在有些巧。 正掐鼻梁细致思量,却见郑婉人走近来。 “无召,你怎么过来了。” 58.太平魁 “圣人娘娘让妾来跟您回事。” 说着, 她往殿中四下看了看, “官家, 魏夫人呢。” 魏钊此时也不大想纠缠心中的疑惑,起身往外星。 “有话就回。” “是,今儿早上慈安宫的人来回话, 说太妃娘娘薨了。” 魏钊站住脚步,“怎么回事情。” 郑弯人忙追了几步过去,“还不清楚,圣人娘娘已经过去了, 官家是否也要” 魏钊对殿外道:“魏夫人去哪里了?” 外面的内官回道:“夫人送诸位大人去了。” 魏钊犹豫了一时, “她回来以后送她去慈安宫。”说完, 起步继续往外走, 郑婉人追道:“官家去什么地方。” “回福宁宫,郑妃, 太妃的身后事你与圣人一道参详, 魏夫人有什么要求, 都准。” 说完,步履急快的出了垂拱殿。一路上也不停脚, 身后打伞的宫人几乎有些跟不上他。 “杨嗣宜呢?” “回官家, 杨供奉今日不当职, 这会儿恐怕还没有进来,” 魏钊站住脚步, 后面的人也跟着接连地踉跄, “官家” 魏钊没有说话, 此时,他的脑中有些乱。自从殷茹将怀孕的真相告诉他以后,魏钊并没有意图杀掉他,这种命若草芥,身为棋子的女人,就算没什么情感,拿捏在自己手里也是好的。如果要说到自杀,魏钊也觉得不大可能,那样一个心性的女人,一根绳子了结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那究竟是谁,非要了结她。 “刘宪今日在宫中吗?。” “在,这会儿应该在慈安宫。” 魏钊抬手,捏了捏突然发疼发酸的左腕骨头,“传他过来。” “是。” 刘宪从慈安宫过来,已近正午,还未中庭,就看见宫道上匆匆行过一行人,前面的是殷绣,后面跟着的都是垂拱殿前伺候的宫人。殷绣并没有看见刘宪,低垂着头,看不大清表情,后面跟着的两个人到是一脸忧心。 刘宪没有马上走,在殿门前立了一会儿。 沉默地看着那道青白色的影子,往宫墙的转角处去了。雪还在下,青白色的雪影再一次切割起眼前的那个人影,虽在冬季,时光却一如几年前,在福宁宫巨大的凤凰树冠之下,殷绣含笑站在那里,落下来的光,也在切割着她。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那种清晰的失去感。如今有了。 然而,再看看眼前巍峨的福宁宫宫殿。他心里却又突然有些莫名地松快。 “刘知都,快进去吧。官家还等着您呢。” “好。” 福宁宫的正殿上,此时除了魏钊之外,一个人都没有。香炉里焚这龙涎香,寒冷风透过窗户的小隙轻轻撩开纱帐的一角。高大的博古架上落着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魏钊并没有做什么姿态,一个人坐在殿侧的一方禅椅上,手边摆着钧窑的瓷器茶具,脚边放着一个红泥的小炉子,上面煮着滚水。 “不用跪,你坐。”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 刘宪的影就落在魏钊的脚边。魏钊一面说话,一面看着那张影子,然后又抬起头,去看那落在对面博古架上的自己的影子。 一个在地上,一个在金玉良言的书骨之上。 一个被灰尘所蒙,一个被窗外的雪影关照。 一个无欲无求,一个蓄势待发。 但却有一个无比相似的轮廓。 这是他们知道彼此身份之后,第一次认真地面对对方。 刘宪并没有听他的话,仍是慢慢往他面前行去,影子一步一步被越踩越断。 直到在魏钊的脚边弯折,折上他腿脚和膝盖,腰身,面目,甚至与他整个人重合。 刘宪近在眼前。 魏钊没有感觉到那种想象之中的压迫感,当年长春宫第一次面对他的自卑感也没有回来,甚至日日折磨他的愧疚感也不在,他心里突然静得很,只剩下一种莫名的隐痛。 刘宪笑了笑,低身跪下来。 习惯性的谦卑姿态,滴水不漏。 “奴婢叩见官家。” 魏钊将身子往后靠,与刘宪之间拉开一段距离。 “刘知都,有的时候,朕都不明白,你究竟是真的顺从,还是习惯了现在这个姿态。” 刘宪直起身子。 “是习惯。” 魏钊不想去接这个话,他心里十分矛盾,兄弟之间,两两相对,如果说得简单一点,凭他的心性,他似乎也可以将这个人从地上扶起来,拍去他膝上的灰尘,在亲手斟一盏茶。但是,他这个兄弟,其实也别扭地吓人。 他好像不要名誉,不要身份和地位,不要金钱,甚至好像连爱情都无所求。 在有了祖宗之后,他似乎真正成了一个无根的人。 这样的人,不配他魏钊亲手来扶,也不配同他同桌对饮,甚至不配与他抢夺同一个女人。 “慈安宫是何情况。” “回” 刘宪刚要开口,臂弯突然被一个力量架住,既而往上一提。 “要回话也起来回!” 刘宪身量与魏钊相差无几,却比他要清瘦一些,他索性没有去拒绝这个力道,借力站了起来。 “太妃娘娘自缢而亡。” 魏钊抬起,刘宪目光在地。 “连你也只看出了这些?还是你下了手。” “奴婢岂敢,奴婢看出来的,也是官家此时应该看出来的。” 他的话音落下,魏钊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但很快又抑制了下去。火上的水煮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热气熏蒸着龙涎香,越发地蒸人。 殿门是闭合地,炭火又稍得旺。两个人都莫名地熏红了脸面。 “魏敬。” 他突然这样叫他。 刘宪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 “官家糊涂了。” “你坐下。” 刘宪没有动。 “朕让你坐下!” “奴婢不敢。” 魏钊笑了笑,“你不是魏家的奴婢吗?你不是愿意做朕的奴婢吗?朕让你坐,你不坐,就是不尊!” 刘宪闭上眼睛,从喉咙里轻吐出一口气。他并不觉得魏钊的话有多么挖心瓷骨,但却有一丝骨肉之间亲情凉薄的感觉。 诚然,他也无法理解魏钊,他也不明白此时这个坐在自己眼前,对他百般折辱的男子,内心却一再渴求与他有一个对等的姿态和身份。 其实不要说刘宪了。就连魏钊自己,也不明白。 不断地拿话去刺他,却又不肯看到他卑躬屈膝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站在他地位置上,一个君王,哪怕内心有愧,也绝不能眼底有泪。而作为一个男人,他宁可两人如在棋盘上,对垒厮杀,也不肯承认,如今所得,是对方拱手奉上的。 刘宪没有和魏钊在僵持。 转身,走到他旁边的禅椅上坐下。魏钊起身去提壶,这一回,刘宪没有去替他的手。 茶盏斟满,太平猴魁如新生的茂林一般,勃展于杯底。魏钊将茶推给刘宪。刘宪垂头接过来。两人都没有饮。 一时之间,室气息复杂,复杂到,近在咫尺,也分辨不出对方身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气息。 “朕还记得,你在白马寺,与朕说过的话。” 刘宪低头看向茶中。猴魁茶不似碧落雀舌,一旦没于滚水,每一片茶叶都有自己的命运和时间,沉浮于水。但猴魁茶不会如此,茶身厚长,一旦舒展开来,就只会静静的蛰伏于杯底。魏钊也许没有这个意思,刘宪却看见了自己的一生。 一个长不出新肉的伤。把他摁入地狱界口,从此,无论他多么愿意修佛,多么愿意发愿,都从没有得到过救赎。 “奴婢当时说过的话,放到如今,也是一样的。我只求,尘埃落定之后,您能赦我一条性命。” “那是过去,如今不止能问我要一条性命。” 刘宪握着茶盏,突然笑了笑,“您不用试探我,若我真的开口要别的东西,可能,连尘埃落定都等不到。” 光一恍惚,魏钊整个人陷入乌青色的影子里。 他一直不知可否,他也一直在权衡,倘若他当真开口要什么,他是爽快得给他,还是索性杀了他。事实上。如今这个境况下,他可以下杀手了。 刘宪沉默无动作的这大半年里,吏部换血,地方官吏清盘更迭,徐牧的势力被掣肘。 杀一个太监,树倒猢狲散,前朝的事情就彻底干净了。 但魏钊吧,自以为有这么狠,到头来,却也没这么狠。 至于是为什么下不了手,一是殷绣,二呢,也许是手足。 “你不问问我,朕有没有什么想要给你的吗?” 刘宪抬起手,喝了一口盏中的茶水。“如果,您真要给我什么,我就求您一件事。” “你说。” 刘宪侧面看向他,“迎太后回宫,无论太后有何行径,罪都是我的,我甘愿承担所有,只求您能奉养她终老。若能如此,即使最终您不留我性命,我也仍然谢您的恩。” “你不说,朕也会奉养她终老。” “如此,我谢恩。” 他没有再跪,握着茶弯了弯腰身。 “刘宪。” “在。” “殷茹的事,朕可以不问你。但兵部侍郎秘奏顾盏军队南调的事,是你授意的吧。” “是。” 魏钊放下茶盏。“为何不自己说。” 刘宪笑了笑,“不敢。” 魏钊着实有些恼火,又实在矛盾。 59.吾将行 “为何不敢。” 刘宪垂眼, “我并无半分私心, 只怕官家疑心, 不肯采纳。官家既已掐断钱粮之路,”下一步,就应该是困兽之法, 汝阳的队伍跟了徐牧太久了,那些人我都了解,收编只能一试,若不成, 索性困而杀之。” 魏钊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沉默良久, 却另起了一句。 “你的身世, 是谁告诉你的。” 刘宪仰头,按了按脖颈的酸疼处, “和官家一样吧, 徐牧。” “他告诉你之后, 不曾与你说别的话吗?” “也有,但官家不用听了, 我若肯信那些话, 也没有脸再来见官家。” 说着, 他垂下手来,看向魏钊, “我并想认祖归宗, 父亲这个人, 我恐怕一生都无法面对他,叫不出口来了,但是,您若准许,在我走之前,我还是想去宗庙,对着魏家几百年,十几代君王,磕几个头。然后” 他喉咙里有一丝喑哑,“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绣儿了。听说官家已经让郑婉人和吴嫣侍寝了。殷绣心里透彻,也不狭隘,她断然不会有什么不快,但是这个偌大的大陈宫,我呆得累了,她恐怕也和我一样。” 魏钊随着他的话,想起那张清秀温柔的脸。人真的是复杂的。 魏钊这一生都在告别,与母亲告别,与父亲告别,与兄弟告别,每一次告别,他都不见得有什么悲伤,就好像母亲被冯太后赐死的那一页,他轻轻地松开了母亲的手,站到了屏风的后面。先帝归天时,他在灵前跪着,一抬头,一道白帆落下来,垂在金丝楠木的棺材上,他抬手那么一拂,白帆就落下来了,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 但他不肯舍掉殷绣的那双手。 正想着,殿门突然被推开。殿内陡然亮起来。他们这才发现,雪已经下得那么厚了,在殿前的中庭院中铺了满满一层银沙。反射着天上光耀,几乎盲目。 簌簌雪影中,殷绣扶门而立。一双言情青肿,腮边的眼泪已经凝成另外细碎的霜。 她呛了一声勉强立住身子。 刘宪起身去扶住她,人刚站稳,后面杨嗣宜跟了进来,忙与刘宪一道扶她跨进去。 殿门又被合上,众人被雪风吹红的脸,一下子滚烫起来。 杨嗣宜也看出了殷绣神色不对,见炉上烧着滚水,忙取杯洗盏地倒了一杯水过来递与她。刘刘宪扶她在自己将才的位置上坐下,殷绣颤抖地捧住那盏水,一口一口地抿着,胸口起伏着,她看向魏钊,好像急于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魏钊看了一眼刘宪,已端回了平素的声调和语气。对杨嗣宜道:“是不是去慈安宫看过了?” 杨嗣宜忙道:“内东门的司的人已经过去了,这会儿外面在传礼部的大人们进来,圣人娘娘操持着,一切妥当。” “好。” 说完,魏钊伸手握了握殷绣的手,“绣儿。朕会好好安葬你的妹妹。” 殷绣喉咙里一哽。“我唯一的妹妹,我唯一的亲人啊” 这话里竟有一丝怨恨,杨嗣宜听不明白,魏钊也不全然听得出来,但刘宪却听得清清楚楚。 殷绣抿咬着唇,良久才把喉咙中要命的颤抖给忍了下来。 “你你答应过,放过她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命名知道,她已怀有身孕,怎么忍心让她一尸两命呢!啊!” 杨嗣宜忙摁住她,“啊哟,魏夫人,官家面前您可不能这样啊。” 殷绣的眼睛里泛出淡红色的血丝,全然没有顾及杨嗣宜和刘宪在场,“我是有些恨她,但是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得到什么,我唯一的妹妹,我没有照顾好她,她怪我,本也是理所应当,就算那个孩子会威胁到你的声誉和地位,你送她走,或者关她一辈子,我都认了,你怎么能要他的命呢怎么能要她的命呢?” 殷绣越说越激动,周身都有些微微发颤,滚烫的水溅出来,把那双白润的手烫出了红斑她也全然没有在乎。 魏钊被着一袭话堵得有些发愣,杨嗣宜和刘宪在场,他也不能说什么,便默默地听着。杨嗣宜听到这个地方,已经明白这个场合,不是自己应该呆下去的地方了,圆滑如他,忙寻了个添香的理由,推门退到外面去了,甚至知事的把守在门口答应的人也知会到远地去站着了。 魏钊起身,走到殷绣的面前。 “我并没有杀她,她自缢而亡,是由于她与徐牧之间往来密切的事情败落而已。” 殷绣含泪笑了笑,“她是我的妹妹,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就算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她也会活着,她绝不会自缢的。” 说来也怪,人活着的时候,恨她贪得无厌不折手段。可人一死,就如同具被水和油擦拭过的身体一样,被饶恕地干干净净。 殷绣如今胃里如同翻江倒海,她不断想起踏入那座熟悉的偏殿中那刻。 殷茹绝世的脸从银红色的纱帐后面漏出来,宫人们围在她的周围,正在替她更衣,殿阁内所有的帐子都被放了下来,寒风吹拂。那人与纱,映衬在一起,如画卷一般。 殷绣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 然而当她真正死的时候,她居然有一种连心之痛,那种命被陡然切断的空虚之感,从那座寂寞孤独的偏殿里,陡然升腾出来,以至于她脚下一软,如果不是杨嗣宜从后面扶住她,她几乎就要跌倒在慈安偏殿的地上。 程灵从内殿走出来,却也没有安慰她。 只说了一句话“善恶有报。” 道理明确的四个字,却说服不了她。她抑制不住地流眼泪,抑制不住地心如刀割。周围人冷漠沉稳地坐着自己的事情,外面看板子地看板子,里面擦身体的擦身体,内东门司的人抱了一大卷册子,在窗下的光里查点,要寻出过去的例子来办事。 按部就班,所以,除了殷绣自己之外,真的没有人,在意过殷茹的死活。也正是因为如此,殷绣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眼前那个了无声息的人。 “到如今了,官家,你不要骗我” 魏钊僵直着脊立在她面前。 “绣儿,朕是天子,如果是朕的手腕,朕不会瞒你。” 殷绣握紧手指,扶着禅椅的靠背,也慢慢站起身来。 博古架上高大的人影一下子成了一双,看似相互交叠依偎,真是的两个人却在莫名地抗衡。 殿中沉默下来,静得可怕。 良久,刘宪突然道:“官家,奴婢有几句话,想单独与绣姑娘说。” 魏钊看着殷绣道:“说完了,就过来,朕先去书房。” 说完,魏钊没有多做停留,起步出了正殿。 殷绣颓然地坐回禅椅之中,她抬起手捂住眼睛,顶着额头,长长的吐出一口被啜泣憋在胸中很久的气。 刘宪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来。 “绣儿。” “嗯?” “你恨那个要了殷绣命的人吗?” 殷绣没有抬头,她咳了一声,“我知道,是他下的手,他有他的道理,殷茹吧或许也该死,可是”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鼻腔中潮酸地气一顶,眼睛里又流出了眼泪,她抬袖去擦拭。 “算了,我有什么资格去评述官家呢。刘宪,我现在觉得,你们” 她勉强抬起头,“我觉得,你们的朝廷越来越大了,我和殷茹罢了,我们越来越渺小,我甚至在想,是不是什么时候,我也会被你们落成一颗子。” 刘宪半跪下来,他想抬头手去帮他擦拭眼泪,却又觉得逾越和玷污。 他爱她这么多年,一直守得很好,他这个身体是用来维护她的,不是用来沾污她的。所以,他非但没有抬手,反而往后挪了挪身子。 “绣儿,与魏钊无关。殷茹的事,是我做的。” 殷绣一愣。 刘宪原本以为,这句话要说出口会十分艰难,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眼见着殷绣的手指慢慢僵硬,他心里才慢慢生出一丝恐惧来。 “为什么?怎么会是你” “你应该明白为什么。” “明白?” “杀了她,徐牧才不会有篡夺帝位的工具,也只有杀了她,官家的名誉和皇室的清白才能得以保全,我虽然是万不得已,但我不求你原谅。” 殷绣回头一想,立即想起艮园前,他在马上说的那句话。 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是不是在艮园,就已经想好了?” “是。” 刘宪的身子半个重量都在左腿的膝盖上,被她一扯,自然是一个踉跄,他勉强稳住身子。 “绣儿,刘宪这一生,说过很多的假话,唯独没有骗过你。” 殷绣心中一阵剧烈的绞痛。 “你” 刘宪抬头望向她。“绣儿,你现在能回答我在艮园前的那个问题了吗?如果某一天,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你是会恨我,还是忘了我。” 殷绣也低头看向他。 “我我不知道。” 60.人常情 刘宪地脖子仰得有些僵疼, 他将手搭在禅椅的扶手上。凝着那双悲哀仓皇的脸。 “没事, 你不必恕我, 若哪一日,我的性命非要交代给谁,我一定回来找你。我吧, 真的宁可你恨我一辈子。” 殷绣没有给他确切的答案。 毕竟她也只是在人之常情的大悲大痛之中,沉痛不可言说,尤其是在拿刀杀人的人面前。 她站起身. “绣儿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资格能要您的命, 自从父亲死后, 我与殷茹再也没有哪一天能凭着自己的心活着, 我从前以为, 我这个做姐姐,会保护她一辈子, 我以为我们会相依为命, 毕竟这是上天恩赐给我们最后的一点点亲情了, 可是我也没有想到后来她会恨我,我更没有想到, 我也会恨她” 刘宪没有起身, 两个人之间拉开了高低之距。 “刘知都,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这几年,我拼了我的命去顺应这个大陈宫, 做君王身边的女人, 我尚算懂, 也还保有良心,可是,殷茹的死,也我给一种命不久矣的痛感,杀她的人,无论是你也好,还是魏钊也好,绣儿都不能真正恨起来你们来,我只觉得,殷茹是我的前路人,必将江山天下,都缩于你们这些人鼓掌,我们这样的女人,算什么啊。” 刘宪觉得心里一震凌冽的痛。 “绣儿,不要这么说。” 殷绣垂尚眼睛。“这话,我并不会对魏钊说,他从长春宫走到垂拱殿,我都在道旁看着他,我尽我所能地去理解帝王人生,这个光耀又混沌的东西,我自以为我理解地很好,可是,看着殷茹的那具尸体,我还是恨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恨你们的身份和地位,恨我与我妹妹的际遇。你知道吗?我宁可殷茹是个干净的女人,宁可魏钊能与她有情意,你说感情是不能让的,不是啊,为什么不能让,殷茹不明白,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想让,但走到最后,连我与她姐妹之间单纯的退让,都会成为你们男人手中的杀机。” 刘宪也垂下了头,殿中渐渐暗下来,飘渺的梅花香气透过纱窗,轻轻浅浅地散入鼻中。 情趣越精致,人也越发悲沉,好像天地间有无限幸事,人却无端要困顿于难以摆脱的命运之中。 良久,刘宪才轻声道了一句:“是我们不好。” 殷绣不肯垂泪。 “我去看看殷茹,您替我与官家说一声,晚一些,我自会回来。” 说完,她从刘宪身边绕过,推门,往雪地里行去了。” 雪影漫天,道上人无话。如画框一般的门框里,框下同样沉默的男子,每一个人的喜悲都不相同,但人们彼此也在试图理解,一个拼命饶恕,一个拼命维护。人生走到这一步,如若不善良,恐怕谁都活不下去。 殷茹的事,以自缢定论了,宫中也没有人提起孩子的事情,朝堂上更是风平浪尽,只当是死了一个没要紧的嫔妃。 但内东门司却闲不下来。黄司官汇同刘宪与程灵,操持太妃的丧仪,事务极其繁杂,但程灵是十分欢喜的,她很少有与刘宪单独的相处的聚会。奈何魏钊命郑婉人与程灵协作,郑婉人也就免不了时常在她与刘宪之间,心里的话想说又说不出的滋味,着实是要命的。 二月初,陡然之间,雪就化尽了。 艮园的奇花盛放,异香十里。天地间飘着孱弱的浮絮。 后宫中诸事评定下来,殷茹的棺椁却一直停在梓宫中,并没有下葬。纠其原因,殷绣不大愿意让她葬入先帝的帝宫之中。 太后尚未回宫,魏钊摆出意思,让重新修缮慈安宫,姿态十足,要迎太后回宫,郑婉人并程灵又张罗起这件事情来,精神头也就顾不上殷茹的后事了,加上殷绣不松口,殷茹的身后事就暂时搁置下来。 临近三月,西南夷族的首领死了,新任的首领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开春后,西南边境河道决堤,大水沿着地势冲向低洼处,夷族的田地受了水灾,开始频繁的侵扰边境。与此同时,吏部的调令下来了,徐牧迁任云贵节度使,三月初出汴京就任。这个调令正式一出,原本在魏钊手中静如死水一般的朝廷突然起了水花儿。 首先是梁太尉上奏,西南地区夷族作乱,徐牧旧疾将愈,不宜领军。加之西南地区的驻军都是以前在南方各地屯田后收编起来的军队,战力不佳,缺乏训练,因此请求朝廷增添军费。点是落在军费上的,白庆年和胡相都看出了这个意思,但是胡相没有开口,白庆年看了看魏钊的脸色,口头上与梁太尉争了几句,但也落在下风。 朝堂上的事最怕情理皆在,魏钊明面儿上也不好说什么。 接着兵部的人在底下权衡之后,也都认可梁太尉的话。魏钊明白,一旦钱粮到了汝阳徐牧旧部的手中,那么刘宪的困城收编之技就会受到影响。先帝在位的几十年,虽然荒淫无道,但是刘宪遵循殷相之法,变革农田制度,还是为大陈留下了殷实的粮仓,有钱粮不放,不但不是养兵之法,还有损君王在军中的名声。 由此,魏钊着实是有些犯难。 这日,魏钊在书房与白庆年并刘宪议事。杨嗣宜去内东门司办差去了,殷绣又被程灵传走了,里间就只剩下珠灵一个人在伺候。 那日是个大晴日,但苍天的颜色确实灰蒙蒙的。将日光映衬地十分苍白。刘宪的手落在牛皮地图上。 “这个地方,若能让顾盏掐断了,汝阳城市里的军队,就绝对不能突围了。” 白庆年抱着手,“行军上的事情我不懂,臣现在忧心的,是梁太尉替徐牧求取得百万两雪花银子。汝阳是个富庶之地,有了钱,就算不在汝阳城里收粮,旁边的沧县,河路镇,都能供给他们大半年的时间。” 这话一说完,刘宪和魏钊皆是沉默。 白庆年也有些尴尬。“臣也明白,抠捏着不放出去,也不是朝廷道理” 说着,三人又齐齐看向那张牛皮地图。 汝阳城在地图上也就是偏在一处。但就这么一个地方,却几乎集结了大陈朝三分之一的军力。 在魏钊看来,藩镇之争,实在让朝廷举步维,处处掣肘,不说徐牧了,就算是顾盏对朝廷有几分真心,也未可知。说起来,与其拼命在这些势力当中游走,利用他们之间的隔阂,使他们互相撤走,不如真的采用从前殷相的手段,将军事调度之权,收归到朝廷手中。 然后要做成这件事,又必须要让这些人相互消耗。 魏钊咳了一声,刘宪抬起头,顺手拿起手边的茶壶,自然地就要倒茶。 魏钊去而向旁边的珠灵,珠灵开始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魏钊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方反应过来,忙过去替过刘宪的手。 刘宪也不是没有知觉,虽然白庆年也在,魏钊也没有说话,或者魏钊根本不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但其中意义还是明晰的。 想着,他也松了手,从新走回到书案旁边。 “或许该拖一拖。” 白庆年道:“什么意思,怎么拖。” 刘宪低手,指向图中。“拖到四月,等淮河的夏汛过来,无论灾情如何,朝廷都把钱粮散出去,哪怕先散到地方的上去,之后收调有的是法子。” 白庆年一拍大腿,“也是啊,每年淮河汛期泛滥,朝廷都有这一笔的花销,以前为了节约几处的军费,户部都是省了又省的,今年到不如一次地发放足了,帮着地方上的人,该修坝子修坝子。”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迟疑了。 一片阴影落下来,白青年不自觉地往光亮处移了移。 “但是怎么拖啊。吏部的调令都已经下来了,官家也准了。” 正说着,殿门突然被打开,杨嗣宜猫着腰进来,殷绣跟在后头,手中捧着一盘茯苓霜糕。 自从殷茹死后,殷绣与魏钊刘宪之间都有些一些莫名的隔阂,她沉默着不说话,静静地走到茶案上放下糕点,又转到背后的屏风后面去取水去了。 杨嗣宜不忍尴尬,见刘宪白庆年都没有说话,便在魏钊身边多了一句嘴。 “官家,这茯苓霜糕是艮园送过来的。” 白庆年道:“说起来,官家,也是该时候去艮园迎太后回宫。去年春节,是您在位的第一个春节,太后娘娘在艮园里过,朝廷上下都已经有微词了。您既然修缮了慈安宫,不如,您下个身段,去艮园迎一迎太后,有了台阶,大家就都好下了。” 魏钊还没有应声,刘宪侧身对杨嗣宜道:“圣人娘娘今儿早是不是出宫去艮园了。” 杨嗣宜道:“听明仁殿的人回话,像是这样的。去的时候,还带去了整一副太后的仪仗,就是不知道太后娘娘肯不肯松这个口。” 殷绣取了水,从后面走出来,轻声跟了一句“过几日是大陈宫一年一度的钓鱼赏花宴,官家既然要与太后娘娘缓和,不如仍在艮园办。” 说着,她替过珠灵,亲自为三人添茶。 “虽说官家您不愿去艮园,但这也算是大陈宫百年来的一个习惯。” 61.风入眼 魏钊听了这一句话, 对刘宪道:“钓鱼赏花宴通常在什么时候。” 刘宪道“四月初。” 白庆年也反应了过来, “将才不是说拖吗, 这倒是个好借口啊,钓鱼赏花宴会每年都宴请正四品以上的京中官员,外官在京述职的也在邀请之列, 以官家的名义邀徐牧留京共襄盛宴,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魏钊的手指在牛皮卷上轻敲。 “但是,西南边境的骚乱怎么处置,这个关乎百姓安危, 到真实刻不容缓的。” 白庆年急着跟了一句, “就算他徐牧到了西南地, 他恐怕想的也是他自己的在汝阳的那一拨军队, 不见得会真正节制住夷族人。” 这话说完,包括殷绣在内, 众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半晌, 刘宪开口道:“白大人, 郑琰可回京了?” 白庆年点头,“回了, 只是还未入宫给官家述职, 我将进来的时候, 在宫道上看到了郑娘娘,她也在问这个事儿了。” 刘宪转向魏钊, “臣本想下一趟南方, 不过, 遣郑琰去也是好的,夷族不过是要钱粮以修他们的损失,不一定非得用兵力来压,再有,若能与之修好,以后到也是牵制徐牧的另一道力量。毕竟咱们要的,只是徐牧迁任的一个借口而已。” 殷绣呈上茶,便立在了一边。 她倒是隐约听出了刘宪试探魏钊的意思。 这两个人吧,如今虽然都在这一室之中,讨论的也都是一样的事,但二者之间的忌惮隔阂一直都在。殷绣虽然至今仍不知道其中真实的原因,但自从魏钊自伤手背,替魏钊挡下那根灯柱之后,她就一直隐隐觉得,刘宪与魏钊之间的关系,越发微妙起来。 白庆年还想不到这一层,在他眼中,刘宪之所以会这样讲,还是因为害怕魏钊对他有所忌惮,想着,还是帮着缓和了一句。 “对,郑大人一直都是外放的官吏,对这些地方上,边界上的事务都十分熟悉,让他去与夷族人谈,再合适不过了。” 魏钊的手慢慢在牛皮卷上握住。并没有理白庆年的话。转而看向刘宪 “你下一趟南方吧。顺便替朕去看看,西南边冲毁的那些堤坝。” 听到这句话,刘宪到没有什么,白庆年却惊了一跳。 继而又跟着开怀起来。 也不顾上自己前后矛盾了,忙道:“是是是,官家说的是,刘知都若能走这一趟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的了。” 刘宪抬头,“好,臣敬遵官家旨意。” 白庆年见刘宪与魏钊的关系又松解,心里也着实跟着松快,口中的语气也放下来。 “钓鱼赏花宴的事,官家怎么排度呢。” 刘宪道:“这件事可以询一询程太师的意思,虽然年年都是在大陈宫里办,但赏花钓鱼都是文人的风雅事,到底交流的是文官与官家之间的感情,既然要来着手这件事情,就与去年白马寺的中秋宴一样,该做到的,都要做到。” 魏钊点头听完,转身。对殷绣道:“绣儿,你去看看程灵回宫了吗?若回来了,召他来福宁宫。” “好。” 这边很快地散了,程灵从艮园回来的时候,四处已经掌灯。 她没有乘步撵,带着载荷等人一道从丽正门慢慢地走到福宁宫。 进殿以后,里面是吴嫣在伺候笔墨。魏钊坐在书案前看折子,杨嗣宜在外头的耳房里候着,人已经有些乏困,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见程灵走进来,忙要跳起来进去通传。 程灵轻轻唤住他,自个往透过纱帐往里头看了一眼。 “魏夫人呢。怎么不在里面。” 杨嗣宜道:“魏夫人去梓宫了,自从太妃娘娘死了以后,每日这个时候,她都要去梓宫独自呆一会儿。如今吴婕妤在里面,您且略站站,奴婢进去瞧瞧。” 程灵笑了笑。 “有什么可瞧得,两个人不是周周正正地在那里写字嘛,得了,你在这儿候着吧,本宫自己进去。” 杨嗣宜被她这么一说,耳朵根子倒是莫名其妙地一路红道脖子。 “是是,您进去吧。” 程灵把载荷也留在了外面,独自一个人打起一道又一道的纱帐子走进去。 殿内其实是焚着暖情的香的,但是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 快一年了,怎么说呢,郑妃和吴婕妤已纷纷开始侍寝,独有她,还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这在后宫之中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人门只知道,她与魏钊感情不和睦,魏钊也恨少去她的明仁殿。 但这些人不明白,与魏钊相比,也许她才是更不情愿的那一个。 她也不需要有什么愧恨,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她是做得极好的,半分都没有对不起魏家。 撩开最后一道帐子,灯下的魏钊闻声抬头。 “来了。” “嗯。” 吴嫣是一个心中没有什么想法的人,也不似郑妃那样,有诸多欲望和渴求。对程灵也极为尊重,如今见她走进来,自去她面前行礼,而后回头对魏钊道:“妾去偏殿候着。” 这份不带邪恶和意图的乖觉,是受人喜欢的。 魏钊点头,又命珠灵取了一件氅衣去送她。 程灵待她出去以后,方走到魏钊身旁坐下。 “官家寻臣妾何事。” 魏钊放下手中的折子,“母后答应回宫了吗?” 程灵看着手边的那盏灯,摇了摇头,“不曾答应。臣妾也算尽了力,但太后似乎有别的想法,臣妾问不出来。” 魏钊点点头,“你到也不用再去请母后,四月初,朕要在艮园举钓鱼赏花宴,还是交给你来调度,若手头不得空,再叫吴婕妤与郑妃帮衬着。” “是。臣妾近年手边的事也的确多,太妃的事情刚了,慈安宫也将将修缮完毕,司草木的人还没有进去,花圃也在等着培土。要抽手再去艮园,的确为难。” 魏钊听完笑了笑,“圣人从前倒是很少与朕说这些话。” 程灵把身子往圈椅中靠,她身上还套着外面那件半厚的红菱纹披风,坐下后一直有些扯绊,她这个人又从来不愿意在魏钊面前失仪失态,索性也不去拉拽,由着系绳勒扯着脖子,只稍稍仰了些头。 “臣妾无用,一年来与官家相处不睦,早该受责受罚。” 魏钊声音有些淡,“与你到无关,不过是你与朕之间的东西,太多了,又都不能一一说明白。”说着,他从书案后面走出来。 “你不勉强朕,朕也不勉强你,说到底,朕欠你要多一些。” 魏钊与程灵之间,很少有这样相互对着说话的时候,比起殷绣来说,她还要清冷高傲一些,她不肯舍下更多的心思来琢磨宫廷当中复杂的关系牵扯与权力争夺。她甚至懒得去管魏钊的朝廷究竟在进行什么。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其实近在眼前,却又是个令她没有着力点的人,这让她有相当的失落感。 “无事,官家的皇后,程灵也做得很惯。” 没有像郑婉人那样逢场作戏的情志,也没有与殷绣那般连肌连肤的情分,魏钊觉得,对着程灵,似乎永远无话可说。 “这次宴后,朕会让你父亲与母亲入宫来聚一聚。” “谢您的恩典。” “嗯,去吧。” 说着,他向外道:“杨嗣宜。” “奴婢在。” “替朕送皇后回宫。” “是。” 无话就散,这是魏钊与程灵之间最常见的相处方式,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失落的感觉,反而彼此都无比松快。 杨嗣宜提灯送程灵走出来,载荷知道他们二人要说话,便刻意跟得远些。 地上落着一双影子,一个半弓腰,一个欣长笔直。 “你们刘知都近来如何了。” 杨嗣宜道:“回娘娘您的话,我们知都最近好得很,就是过几日就要下南边去了。” “南边?” 程灵停住脚步。 “怎么突然要下南边。” 杨嗣宜道:“哟,这里头的事,我这个脑子就想不明白了,好像是和西南边境上最近的战事有关系,不过啊我私底下想着,这也是件好事,之前奴婢一直在担心,官家与咱们知都不和睦,恐怕要出大事端,如今看来,到好像缓和了不少。听说,官家替刘知都挡什么灯,然后手背受伤的时候,您是在场的,您觉着” 程灵听杨嗣宜这样说,稍微放下心来。 的确,那夜他是在场的,最让她觉得揪心的,反而不是魏钊不惜受伤,为刘宪挡下的那根灯柱子,而是他们之间的对话。 她记得清清楚楚,魏钊态地对着刘宪吼道:“你就那么愿意做魏家的奴婢!”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当中有无比微妙的意思,可是当她试图去细想的时候,心中又会莫名地腾起一种恐惧的感觉。 她在魏钊身边这么久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魏钊失态。 虽然她不知道,魏钊对着殷绣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但是在他面前,他一直冷静自持,是一个滴水不漏的君王。 但是,他不惜自身地替人受罪,继而暴怒传杖,阵仗之大,却又在只落了一杖之后陡然收手,这些行为之中,似乎透出某种心痛和不忍。 然而,着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的眼睛被风吹得有些发干。 62.春夜絮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 独自提着灯, 身上春衣单薄, 被夜风撩动得飘逸动人,她慢慢走进巨冠凤凰花树的影子里,程灵抬头看时, 认出那是殷绣。 “魏夫人。” 殷绣站在脚步,退到道旁行礼。 “圣人娘娘从什么地方回来。” 这话刚一问完,便看见了后面提灯伺候的杨嗣宜,殷绣明白是自己多嘴这么一问。起身淡淡地笑了笑。程灵道:“你又去梓宫看殷茹了吗?” “是。” 程灵回头对杨嗣宜与载荷道:“你们跟得远些, 本宫想和魏夫人一道走走。” 杨嗣宜和载荷应了“是”退到了十米外跟着, 殷绣提着灯照路, 二人缓缓行在偶有人过的宫道上。 夜并不算深, 四处都还亮着灯,暮春时节的夜晚, 四处是优雅的花香。广玉兰已经快要开败了, 这是殷绣记忆最深刻的花, 只需要那么一丁点的芬芳,就能把她拽回连绵多雨的过去, 拽回长春宫漫长又温柔的岁月之中。她不尽抬头, 有些贪婪地呼吸着风里那丝孱弱的花香。 “殷茹的后事, 你还有什么想法,但凡你说出来, 我都替你做。” 程灵的声音是诚恳的, 殷绣却轻轻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想好,她的身份实在是太尴尬了,如果要把她埋到先帝的地宫里,我想她在下面也不会安宁,说起来,我实在不知道,她做先帝婕妤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我以前以为,就算她不愿意,到底也是锦衣玉食,如今看起来可能” 她有些说不下去。抬头看了一眼乌漆的天空。 很多天没有下雨了,穹顶之上没有一片云彩,唯有弯月当空。 “如果不把她放在地宫,又能安置在哪里去呢。其实,我最初想过,到汴京城外去买一块地,把她葬在那里,以后我如果去了,也去那里陪着她,我们姐妹,在人世间相互倾轧,到了地底下,我想听她说声抱歉,也想跟她说句对不起。” 程灵听她这样说,莫名有些伤感。 年纪尚轻的女人,谈论生死,总给人一种薄命的不详之兆。 “也不是不行。让我想一想。” 殷绣摇了摇头。“不用了,她的身份已经够敏感了,我不想官家为难,也不想辜负” 说到辜负这个词,她突然觉得不能这样用,便又深深止住了。 自顾自地笑笑。侧头道:“娘娘,绣儿能与你说几句真心话吗?” 程灵听完这句话,却也觉得有些好笑。 “殷绣啊,我在大陈宫中,要听到一句真心话,可真难啊。刘宪不肯说,你不肯说,魏照算了,我不指望他说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存着自己地心思,逼着我去猜,逼着我在其中斡旋,我对刘宪说过,很多时候,我都怕我万一猜错了,或者哪一步走错了,就会毁了你们布起来的棋局。” 风吹过殷绣的眼睛,春风里又细细的柳絮和杨花,一道扫过眼,就如同吸走了眼中所有的水分一般,令眼睛干痒发疼。 她抬起一只手去揉了揉。 “局外的人不好吗?若是局内的人,就会像殷茹我和一样,会像刘知都一样。” 程灵鼻中冷冷地笑出一声,她故意将语言拿捏地揶揄又冷漠。 “你明白,我只在意刘宪。他在局中,我就想陪他入局,他若不在局中,这个大陈宫,对我而言,也没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了。” “可惜。” 殷茹抬头看向程灵,暖黄色的灯光,把她的轮廓映衬得十分柔和。 “可惜什么。” “可惜他也是摆局的人,我记得,我在白马寺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他这一生,都不可能退得出这个局。” 二人都在广玉兰树站住脚步。 树上悬着灯,把她们的影子收敛于脚下,灯下有些黑,彼此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殷茹自缢的事情,是您在查,我想您多半知道,殷茹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 程灵一怔。“你知道什么?” 殷绣垂头笑了笑,“我一直以为,杀她的是官家,没想到,杀她的是我这一辈子,最亏欠的人。我能理解,他杀殷茹的考量,可是,我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好像我殷茹的死,替我把该还的都还了,我不用再想什么。” 说着,她抬眼,“面对娘娘,似乎也更坦然一些。” 程灵在袖中握紧了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早就告诉了,只是我当时愚笨,没有猜到而已。” “那你是恨他吗?” 殷绣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恨,我只是觉得,他好像也变了,不止是他吧,魏钊似乎也变了不少,娘娘,我认识刘宪快六年了,在宫道上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一个人,这么些年,他一直跟我说,他的心里没有苍生,也没有天下,他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所以所作所为,他都不苛责自己,可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他想的东西,比以前,好像多了不少。” 程灵没有打断她,只是轻声问了一句,“那魏钊。” “魏钊” 殷绣凝眉,“好像与他相反吧。” “在大陈宫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坚定又自如的人,他有他信奉的东西,为了他自己的道理,他可以忍下那要命的五十杖,可以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死于非命。后来,他处置废帝冯氏冷静自持,不应私恨,也不刻意折乳。不过现在,除了君王之道,除了天下臣民,他心里好像有什么愧一般。要命的是,我觉得这个愧,好像是,对着刘宪的。” 程灵心中感慨。 殷绣也感觉到了,可是这种感觉着实有些恐怖,她不愿意去想,殷绣也不见得愿意去想,所以,话到此处,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殷绣,你还记得那枚龙隐云的青玉佩吗?” “记得。” 程灵吐出一口气,“我今日,在太后娘娘的腰间,看到这枚玉佩了,你我既然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先帝的旧物,而是当年先帝赐给皇子魏敬的。最初我以为,太后离宫,是因为睹物思人,记起了魏钊生母害死魏敬一事。可这么久了,太后仍然住在艮园不肯回来,连除夕宴的面子都不肯给官家我觉得,这事恐怕未必这么简单。你向来比我看得清楚,你是怎么想的。” 殷绣往前走了几步。“人是送出宫后宣布夭折的,这种事,在后宫之中很多,多半不是病死,而是宫中的娘娘为了替子嗣争夺地位,下了毒手害死的。既然不是病死,下毒这种事情,中间的环节就多了或许人没有死,也未可知。” 话到这个地方,两个人都愣住了。 彼此都在彼此的眼睛里读到了恐惧和不可思议。 “殷绣你了解过刘宪这个人的过去吗?” 殷绣的声音低下来,“嗯,他是刘家的养子,刘先生与我的父亲是故交,早年曾与我和他定了一门亲事,后来刘先生死后,这个婚事也就作罢了。我隐约记得父亲提过,刘先生捡到刘宪的时候,他浑身高烧不退,醒来之后,并不记得从前的事,只记得自己五岁” 程灵道:“魏敬是几岁的时候被送出宫的。” 殷绣沉默了一阵。 “五岁。你什么意思” 程灵的心也几乎要跳出来了,她往后退了几步,抬手扶住一旁的广玉兰树干。 “你知道,魏钊替刘挡灯柱的那件事吗?” “我没有亲眼所见,后来听宫人们说起了一点。” “我那时,就在他们二人身边,我从来没有间过魏钊如此失态,照理说,他是君王,无论刘宪这个人有多么重要,他也不至于有那样的行径。殷绣,你恐怕早就有所察觉了,只是你和我一样,不肯去细想,也不肯去承认而已,刘宪,有可能就是当年被送出宫去的那个皇子” 殷绣哑然,她的确是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若不是程灵逼她去想,她可能永远都不愿意思虑道这一层上来。 她是了解刘宪过去的,甚至比程灵了解得还要多,还要明晰。 她猛然想起,先帝死后招魂的那一夜,他一个人行在年迈的大臣之中。从福宁宫的东面,登上屋脊,那时他的心境,和此时他的心境交融在一起,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滋味,殷绣不敢想。 至于魏钊,似乎就更是一个矛盾的死局了。 她终于彻底明白,从城南的瓦肆回来,魏钊为何会如此失态,也终于明白,为何传了杖要行刑,却最终只落了那一杖。骨肉亲情,内心挣扎,上一辈的人,拼尽性命,给这一辈的兄弟留下这样一个残局。他们都不是十恶之人,所以越发纠缠,越发进退两难。 作为帝王,魏钊根本就不该留着刘宪的性命,根本就不应该信他。 那刘宪呢,似乎也不应该一退再退,他难道不想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吗? 殷绣心惊的发现,这两个人的内心,比自己从前想的还要复杂,还要强大。 “这事还没有定论,但是,娘娘也不能往下查了。”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不会往下查。刘宪要下南方,一切等他回宫以后再说,我虽然不信你说刘宪这一辈子都脱不出这个局,但我愿意听你的意思,我不能害了他。” 殷如尽力让自己的呼吸平息下来,她重新提起手中的灯,看了看立再不远处的杨嗣宜和载荷。已经起更了,受罚的宫女拖长了声音提铃而过。 “娘娘,早些回去吧,我也回福宁宫去了。” “好。” 说着,程灵召杨嗣宜过来,“你就不用送本宫了,与魏夫人一道回去吧。” 杨嗣宜点头应是,四人在玉兰树下分开,各自前行。两盏灯交错而过,虽然只有一瞬间,光线却相互辉映,在沉寂的夜色之中,耀人眼目。如同这两个人女人的心一般,虽所想不同,却有相似的心疼。 日子如石磨般碾压而过,艮园宴的日程拟定之后,徐牧果真被留在了京中。 刘宪和郑琰在月初下南方,将近月底的时候,便有消息传来,说西南边境的滋扰得到了抑制,而原本在广西一带驻守的胡博杨的军队,也适时被抽掉了一批到西南边境上,以围护百姓为名安定下来。 这件事是刘宪提的,郑琰写了折子回去,魏钊看了折子之后,什么都没有说,第二日,兵部就发了调兵的公文。如此一来,整个西南方,戒备深严。徐牧不是不知道魏钊和刘宪的动作,但他却仍然家中闲坐,不露半分声色。 这日,天气晴好,临近四月,日头下面已经有了几分燥热的气息。 醉仙楼今日挂了休业的牌子,四处的窗户都放下帐子,来来往往地人都不免要抬头看一眼。 一个头戴斗笠的人走进醉仙楼。 小儿看他进来,连忙上去迎道:“您是可是济昆大师。” 拿人摘下斗笠,露出一颗光滑圆润的头颅。 店小二也是机敏的人,只抬头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没有再问,弯腰往楼上指,“来,您楼上请,徐大人已经在雅间里候着您了。” 济昆也不多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上楼。 楼上竖着一面绘着万里江山旅行图的屏风,上面的图画是由当朝名士,仿照唐寅的真迹所绘,徐牧并没有站在屏风后面,而是背身立在前面,眯着眼睛欣赏上头的笔墨。旁边还立着一个角色的女子,手中抱着月琴,正好奇又羞涩地看着他那光滑无发的脑门子。 听到背后的响动,徐牧却也没有回头。只道。 “来了,先去里面坐,八珍鸭子还没有上,文君巷搬来的竹叶青倒是烫好了。” 济昆向他行了个礼,而后绕过他,行到屏风后面坐下。 屏风是半透明的,透过屏风,能够看见徐牧干瘦的身子。 济昆也不客气,拿起炉上烫好的酒,自斟了一盏。 “大人不让您身边的女人唱一首吗?” 徐牧笑了笑,“你出家人,听不得,这个女人以前是伺候风流皇帝的,别让他的声音,污了你这么多年的清修,啊。” 济昆笑了笑,“八珍鸭子都吃得,我还有什么不能听的,大人比谁都清楚,济昆这几年修的是什么行。” 徐牧拍了拍手,“好,既然大师酒肉穿肠过,那就唱吧。” 说着,他点了点身旁女子的手指,“不要唱什么诸宫调,选一首,前朝词人写的鹧鸪天唱来听。” 那女子应是,低头手调弦音,声音哀怨而起。徐牧慢慢绕回屏风后面,在济昆身边坐下来。 济昆亲手斟酒与他。 “大人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 徐牧将身子靠在椅上,“忆个旧。” 济昆笑了笑,“大人何必了,那个人,不识您的好心,也不懂您的安排,为了一个女人,自己清白名誉,祖宗地位,全部都扔了。说到底,他这颗棋子,大人早就该扔了。” 徐牧以手撑额。 “说得这般绝情,心里不难过么。” 他一面说,一面抬头环顾四周,“刘宪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是我带他来的,当年,科考舞弊案子刚刚结案,他判了腰斩,那时候,年轻的读书人,为了自证清白,甚至真的不惜去受那一刀,我把他从刑部带出来,也是像如今这样,包了整个醉仙楼,带他遥看丽正门前的那场杀戮。” 济昆握住筷子,“看过后呢,他是不是还是宁可去受那腰上的一刀。” 徐牧笑开,“生总死好,尤其是亲眼见了惨烈的死以后,他也就愿意去挨腰下面的那一刀。只不过,那个时候,连我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先帝的子嗣。” 点小二端来八珍鸭子,鸭子的肚腹剖开,里面的糯米腊肉豌豆野菌带着浓稠的汤汁,一道翻出来。 徐牧用筷子挑起一丝肉。 “你看看,那日就是伴着血腥气,我教他用刀子给这鸭子开膛破肚。” 济昆觉得额头上有些冷,但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他也是跟在徐牧身边长大的人,也算是陪着刘宪长大的人,小的时候,他与刘宪都有一种感觉,就是徐牧这个人,看起来瘦弱温和,身上却有一种冷漠的嗜血之气。 63.钓鱼宴 想着, 他对着那只鸭子, 竟然有些下不了口了。 “他可能已经忘了, 是我徐牧教他过现在的日子,吃醉仙楼的八珍鸭子,喝文军巷的竹叶青, 我带着他一步一步爬到如今的地位。” 说着,徐牧笑了笑,“不过,我不是要他记什么情, 毕竟棋子本来就不该有什么情, 只是他现在这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我不喜欢。这叫忘本, 忘恩本,忘师本!” 他的话说得有些重, 济昆没有出声。 他干掉盏中的酒, 将头侧向窗外。底下是春时的汴京城, 这几年来,风调雨顺, 政通人和, 不论是刘宪, 还是魏家那个被丢在冷宫的小儿,都是真给大陈带来不一样的气息。 “大人有没有想过, 下一狠招, 干脆将他逼出朝廷算了, 其实,都不用再别的事情上用心思,拿住那个叫殷绣的姑娘,您要他去哪里,他都会听您的。” 徐牧仰头笑了笑,“你的意思是,是要留他的性命了?” 济昆肩头一怔,忙道:“那大人难道是要” 徐牧举盏,“他有执念,留着性命就无用了,试试看吧,说不定最后,我们能握着魏钊的手,让他杀亲兄呢。” 济昆手指冰冷发麻,一时之间,他无法去评价徐牧的这句话。然而徐牧并没有给他过多时间去思索自己心里某处升起的不认可,继道:“济昆啊,与刘宪和魏钊的争斗,已经不在地方,不在军力,而在朝廷,在人心。如今,我都不大在乎他们要如何去调度西南边境上的军队,如何围困我的汝阳城,兵卒嘛,不受水调和,就是一盘散铺地沙子,你跟着我一道看看吧。” 鸭子的肚腹被开破得太厉害,伴着徐牧不轻不重,毫无情意的声音,济昆当真一块筷子都不想落了,冥冥之中,他身为出家的人的那丝魂突然荒唐的回来了,这让他自己都不免一惊,连忙夹了一口肉,嚼烂了吞下去。浓厚的腥臭味道冲入鼻腔之中,济昆有些沮丧,这么些年,一直是徐牧说什么,他听什么,徐牧是他人生的倚靠,也是存活的底气,但是,当他说他要弃掉刘宪这颗棋子的时候,同为棋子,他有共情之处,除此之外,对刘宪还有那么一丝莫名其妙的羡慕。 “钓鱼赏花宴,穿好你的袈裟皮囊,做他们的坐上宾去。记住我之前与你说过的话。” 济昆嚼着口中的的鸭子肉,终于哽了下去。 他站起身,拱了拱手,慢慢应了一声,“是。” 外头,春天还是春天,繁花次第,铺承如锦绣。 一切都是太平盛世的景象,没有一丝和血腥有关的预兆。 这日,郑婉人进艮园查钓鱼赏花宴的事。 艮园中人来人往,少有的热闹。 自从先帝死后,这座园子其实在一个半封禁的状态,魏钊不喜欢这里,总觉得这个地方与前朝的奢靡和混乱关联在一起,于是,从前伺候在园中的宫人,也大半被撤了出来,挪到别处去了,只剩一些照料花草的老宫人。 艮园的草木,大多是从南方移栽过来的奇种,极不好伺候,这一两年,照料花草的老宫人,有些病死了,有些年纪大了外放处出去,人就更少了。导致南边园种的一从别角晚水的红梅都枯死了,刘宪听说了之后,又从内东门司遣了一批人进去,也就是这些人在伺候着周太后的饮食和起居。 如今园中的这些宫人,都是跟着郑婉人和程灵进来料理钓鱼赏花宴的事宜。 说起这个钓鱼赏花宴,到大陈立朝百年,君臣同席同乐的佳话美谈。每年的四月初,大陈宫都要举办钓鱼赏花宴,正四品以上的京中官员,以及当年科举考试的进士,都是在君王的邀请之列。去年是魏钊登基的第一年,万事忙乱,加上魏钊为了解决吏部冗官的问题,遣调有功名却实职的人员,科举停了一年。于是,今年的钓鱼赏花宴就只有正四品以上的官吏被邀。 像这种宴会,更像是君王和文官之间的一个默契,宴上花团锦簇,吟诗赏景,钓鱼评月,都是钟鸣鼎食之家吃饱饭后,闲来无事的风雅,那些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武将门们大多是无法理解和享受的,自然,他们也就不会来凑这种热闹。 大陈朝几百年来的规矩都是重文轻武,武将的地位不高,在朝廷的将领们都要受枢密院和兵部的文官的节制,但这就照成了一个矛盾,也为朝廷带来一个隐忧,也就是,在朝的将领无实在的兵权,和军队的关联也不深刻,通常受朝廷调度,接管在地方上屯军的军队后,与军队之间都要很长时间的磨合,而地方上的军队,因为与地方将领同吃同住,日常又受他们的操练,因此感情深厚,这也是为什么,徐牧的父亲,会在几十年间,掌控汝阳一方军政的原因。 刘宪不是不没有看到这一点,只是,在先帝的那个年代,他一个宦官,操控朝廷已经万分受人诟病了,如果再染指军政,恐怕就连先帝也无法维护到他。 但到了魏钊这个年代,情况却有不同。 他自幼对政治和军事都极其敏感,也认同殷相当年拆撤疏密院,削减藩镇军政之权,将军权收归朝廷的主张。因此徐牧称病后,魏钊也时常与军中的武将亲近,这些动作以胡相和程太师为首的文官们都看在眼中。偶有言辞上谏,魏钊对他们的态度甚好,从来都是听而慰之。因此,这一次的钓鱼宴,虽说是一个拖延时间的借口,但也是一个同文官们联系感情的契机。 魏钊重视,郑婉人等人自然也就上心。 吴嫣本来也是被程灵提过来帮忙的,奈何郑婉人太上心,吴嫣又一贯觉得自己是个可又可无的人,索性就日日跟在周太后身边伺候,偶尔做些查访上的事。 人多事杂,周太后那儿反而极不安心。 自从那日在艮园见过刘宪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她命人回宫给刘宪带过话,得到回应却是,“请太后回宫。”这样的话,在一个渴望骨肉亲情的女人耳中,是几乎要命的。 后来徐牧又给她写了一封信,看起来情真意切,认真将他与刘宪过去“为师为父”的情意痛陈在文。养子毕竟不如亲子,更何况,魏钊的母亲亲手毁了自己亲儿的一生,因此无论魏钊如何放低身段,无论程灵与殷绣如何劝说,她也听不进去了。就连吴嫣这个人,在她眼中也像是魏钊遣过来的眼线。对她也就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郑婉人在艮园巡看,恰好看见吴嫣立在湖边儿看鱼,身旁站着她的乳母,手上捧着鱼食。 “吴婕妤。” 吴嫣闻声转头,见声郑婉人便行了个礼。 “郑娘娘。” 郑婉人拂开面前的柳絮走近她,“哟,怎么还哭了啊。” 吴嫣揉了揉眼睛“无事,是我自个做错了事。” 郑婉人笑开,她平时就喜欢揶揄她,这会儿更拿捏起语调子来“太后好相与的,平时又喜欢你这样的老实人,能说你什么。” 吴嫣身旁的奶娘道,“话不能这样讲,太后与官家好像置着气儿,这几日,我们婕妤受了好些冷话。” 郑婉人抓了一把宫人手中的鱼食,撒向水中。三月底,鱼儿都活跃得很,清明的湖水一下子就被搅浑了。 “你又不是没有受过重话。” 奶娘还要张口,吴嫣到少有的拦住了她“原是我自己不好,跌损了娘娘与先帝的旧物。这才遭了责。” 郑婉人一宁眉“旧物,什么旧物。”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梁氏献给周太后的那枚玉佩。“哦,那样东西啊。难怪你这会儿怕了,我依稀见着那是龙隐云的图案,好像不是皇帝登基后的图案,周太后是在皇帝登基后进宫的吧这东西啧啧。” 她话没说完,意思却有点脏,吴嫣听着难受又害怕,忙伸手捂她的嘴,“你说什么糊涂话。” 郑婉人哪里肯让她碰自己,硬是推了她一把“什么糊涂,你才糊涂呢,跌损那玩样儿,说大了也是个能砍头的大罪过。” 她嘴上向来不饶人,说到这里开怀笑开,那声音极其刺耳,吴嫣心里本就有气,听她说这些没道理的话,心里又怕,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湖边的栏杆因为年久失修,已经被撤去了,她这一退就直接退到了边沿上,奶娘已经来不及去拉了,连喊都没喊出来,就见她身子一歪,王湖中倒去。 “婕妤!快来人啊!” 一时之间,岸上乱起来,几个内官跑过来,其中一个会水的忙跳下去捞人。 奶娘是从小看着吴嫣长大的,这会儿又怕又急,眼见半天湖中没起来人,指着郑妃的鼻子就道:“你你担了人命了。” 郑婉人还真被她唬住了,愣在那里一句话没说。 正僵持间,忽听背后有人道:“圣人娘娘在此处,你们放肆什么。” 郑婉人侧头,见程灵的仪仗在道上,她人没有过来,只有载荷在面前。 64.场上戏 “出什么” 载荷还不及问出口, 就听见了湖中的动静, 几个内官已经七手八脚地把人拖了上来。 艮园的湖水虽然引的是外头护城河的活水源,但并不是很深, 吴嫣也仅仅是被吓着了, 才慌得呛了几口水, 这会儿人被人救上岸,意识都还是清醒的, 呕心呕肺地吐了几口水,稍稍缓过神来。 载荷忙上前去查看。 “吴婕妤, 可还要紧。” 吴嫣受了惊, 又冷得很,哆哆嗦嗦地并没有吐出什么话来, 身旁的奶娘解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去裹她, 又帮助她捂手,一面道:“载荷姑娘, 您可得请圣人娘娘做主, 我们婕妤听到郑妃娘娘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这才要去阻止,哪里晓得, 郑娘娘就这么容不下她。” 郑婉人听她这样说, 也是恼起来, “你这个贱婢胡说什么, 我根本没有推她, 是她自个摔下去的!” 载荷见吴嫣抖得厉害, 回头道:“两位娘娘可都别恼,是非对错,圣人娘娘自然有分辨。” 说着,对周围的内官道:“先送婕妤回去。” 转而又对郑婉人道:“郑娘娘,劳您跟奴婢去回话。”说完,又侧了些面对那奶娘道:“姑姑,您也过来。” 程灵这几日泛了些腿寒的毛病,并不爱走动,此时正坐在步撵上。 早有伶俐的宫人往来传过话了,她虽没过去,但也知道了个分。 见载荷带着郑婉人等人过来,程灵也不打算先开口,只命人把撵上的暖帐子悬起,靠在背倚上,等着她们开口。 载荷又将吴嫣的情况说了一回。 程灵道:“传太医了吗?没有穿,就去传李太医,今日给太后娘娘瞧病,他跟着过来了。” 载荷应了一句是,程灵转而看向郑婉人。 “你说了什么话,以至于吴婕妤要和你拉扯。” 郑婉人这个人,脑子里向来少根筋儿,口舌上又没个把持,和自己那个身为御史台令的父亲一样,以为直言不讳都是无过的。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听程灵这么一问。自个到大方起来。 “妾到也想请圣人娘娘评个理了,我根本就没有推她,她自个掉下湖去的,这种矫情的人要诬陷我” 她话没说完,就听载荷咳嗽了一声。 “郑娘娘,您回圣人娘娘的话就好,其余的事情,娘娘有公道。” “哦,是。其实我也没说什么,我就是觉得太后娘娘身上那枚青玉佩有些古怪罢了,我以前在家中听父亲讲过,皇家的龙纹很有讲究的,像这种龙身隐在云雾中的纹路,通常只有皇子们才会使用,登基以后,都是不会用的。” 她说得自如,到是没注意到程灵已经皱了眉。 “我记得,周太后是在先帝登基后入宫的,这青玉佩” “住口!” 程灵声音不算大,语气却是十分凌厉的,郑婉人吓了一跳,声音低了下来,“娘娘” 程灵直起身子,她心里也是有惊骇的。刘宪与魏钊的关系,如今虽然看似还算隐蔽,然而,先不说徐牧在背后操控,就连郑婉人这样的蠢人都要触碰到这件事的边沿了。 程灵看向郑婉人那双无措又无辜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儿。 这事不能处地过严,却也不能不给郑婉人的嘴上一个把门儿,她权衡再三,对郑婉人道,“你去太湖奇石后的明性殿跪着,等我看过吴婕妤再过来问你。” 郑婉人和程灵处了这么些日子,也多少知道她的脾性,平时虽不算多好相与,但总归是个公平公正的人,但她也又她的底线和原则,因此不见得多圆滑。她不是第一次碰上去了,从过去的经验上来看,此时还是应该闭嘴。 因此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气鼓鼓地去了。 程灵这才平下心来问载荷与吴嫣的奶娘,“究竟怎么回事。” 奶娘道:“与郑娘娘说的差不多,婕妤也听出这一袭话不好,恐有污染先帝与太后娘娘的名声,这才去捂了她的嘴,谁晓得,郑娘娘容不下,推了我们婕妤一把。” “载荷,人还好吗?” 载荷应道:“当时周围人多,也即是救上来了。婕妤呛了几口水,人到是清醒的,就是如今还没入夏,那湖中的水凉,又受惊又受凉恐怕还是要等李太医看了才好说。” 奶娘道:“圣人娘娘,您看这事要不要和官家说一声” 程灵听这话,心里有些不快,这就是宫里最小最无聊的心思,要把一个人的每一次过失,都放大到最极致,要把自己受的每一个委屈,都哭喊得让君王听见。 程灵原本并不想去这个传声筒,但忽然之间,她又猛然觉得,让魏钊在这个无聊的局里打转,也是有些的意思的。 这个几乎恶趣味一般的想法,让她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起来。 “载荷,让人回宫去跟官家说。看是把吴婕妤挪动回宫修养,还是暂时安置在这里。” “是。” 晚间,宫里来了人。 程灵正守在吴婕妤地房中。吴嫣受了惊吓,又受了冷,夜里烧得很厉害,李太医用了药也不见她发汗。烧得迷迷糊糊的,口中还不断地说胡话。载荷来禀说,福宁宫遣了人来看望,程灵还有些生气,侧身道:“看望个什么,直说是接人回去,还是留在这儿安养着,要接人回去就派轿撵,要留着安养就遣太医过来伺候。要对郑氏有什么处置,就直接说,遣个奴婢过来做什么。” 她一袭话说得自在舒坦,载荷的脸色却有些复杂。 程灵觉察到的时候,殷绣已经在她面前跪下行礼了,口中认认真真地说道:“奴婢给圣人娘娘请安。” 程灵有些尴尬,忙让载荷扶她,“我不是那个意思,哎,这几日事情实在太忙乱,我也是心急。” 殷绣笑了笑,“奴婢知道。” “官家怎么说。” 殷绣道:“也没说什么,就说今儿晚了,也不好挪动的,让人来问问李太医,是个什么情况,要是挪动得,明日就挪回宫里去养着,这几日艮园事太多了,怕留在这里还要娘娘您分神照料。” 程灵点点头,想起什么又道:“可怎么是你过来?” 殷绣没有马上回答她,低头往后退了几步,程灵便让载荷去里面照看着,跟着她一道退到帐后。 “我自己出声,说要过来的。” 程灵凝眉,“我这几日,隐约觉得,你像是在躲着魏钊,怎么了,殷茹的事,你不了解清楚了吗?” 殷绣摇了摇头,“不是,我这几日,总有些不安,好像感觉这次艮园宴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程灵道:“你是不是想起上次白马寺的事情了。” 殷绣犹豫了一下,“不完全是,具体怎么的,我也说不上来。这几日我看着刘知都来见官家,两个人平和相对,淡然对谈的模样,心里就慌得很,总有一种,此景不长的感觉。” 程灵走到门前,“不说你了,我又何尝不是。” 殷绣问道:“娘娘这几日,可曾见到周太后了?” 程灵叹了一口气儿,“自从我入园,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周太后一直推病不见人,今儿李太医进去,也就瞧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被撵出来了。” 殷绣朝周太后的住处看了一眼,“我前两日,私下让珠灵过来查问过伺候太后娘娘的宫女,听说徐牧的夫人梁氏,近日进园频繁。而且每次都会陪着太后娘娘听外头戏班子的戏,一听就是好几个时辰。” “外头的戏,为什么要听外头的戏。” “这我就不好查了,我原本想托刘知都去查,但又觉得,事涉他的生母,他总是为难。但如果让官家知道这个事情,有怕官家会疑心刘宪,到时候,更一发不可收拾。” 程灵听到她说这话,心中到是有些感怀。 “想不到,你竟然愿意为了刘宪,连魏钊都瞒了。” 殷绣没有回答。 真正为了谁,她此时也说不上来。 程灵也没追问她。 外面亮起一排灯,珠灵再帐外道:“杨供奉来了。” 程灵笑了,“怕是来寻你的。让他进来吧。” 说完又道:“说起来,你不如让杨嗣宜去查这件事,他惯和稀泥,人倒是个可靠的好人。” 话音刚落,杨嗣宜已经进来了,他给程灵行了个礼。 “听着娘娘夸奴婢呢,娘娘让奴婢查什么。” 殷绣道:“去查一查最近时常跟着梁氏进园的那个戏班子,是什么来头。” 杨嗣宜道:“哦那个戏班子啊,奴婢一早就查过了,那个戏班子就是之前成南瓦释说书人的,那个说书人,魏夫人也是认识的。” “我认识?是谁。” “济昆,济大师傅。” 程灵疑道:“谁?” 杨嗣宜道:“徐牧手底下的一个人,寒山寺的高僧,呸,就是伺候徐牧,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说过了,甚至有些伤到刘宪,心里头后悔,马上闭了口。 殷绣却心里发寒。 “恐怕要出事。我得回去跟官家说。对了,杨供奉,你来做什么。” 杨嗣宜有些好笑,“奴婢能做什么,还不是官家逼着奴婢来寻你您。” “好,现在就走。” 程灵唤住她,“什么意思,你总得把话说明白啊,什么就会出事。” 殷绣心里惶惶,“我现在也说不好,但是,官家与刘知都最近的动作刘宪不可能不知道,艮园恐怕是官家与刘宪的局,也是徐牧的局。” “什么意思,冲着谁的?刘宪还是魏钊。” “不好说恐怕二者都有。” 65.海佛灯 明性殿此时半掩着门, 郑婉人跪了快两个时辰了,膝盖早就麻木了。程灵没有留话说跪多久, 这会儿人也没有过来,郑婉人心里憋不住火儿气, 撑着就要起来, 突然肩膀处被一个人轻轻摁了一把, “郑娘娘还是再忍忍,毕竟都跪了这么些时候, 您的诚心,佛陀就要听见了。” 郑婉人觉得这个声音有些陌生, 抬头一看,眼前的人慈眉善目,手上正捏着一个火折子在点佛案上的油灯。他没有穿袈裟,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 光滑圆润的在明性殿耀眼的佛灯光焰下闪着光亮。 郑婉人有些发怔,入宫后她到是很少再见到除了魏钊以外其他的男人。她和她放荡不羁爱风流的老爹还是有区别的, 在为人妻妾的认知上还是传统和谨慎的。于是,对于这种鼻息相接的距离,她的姿态还是有些防备的。 “这里是艮园的佛殿, 你是谁?来” “别叫,叫来了人,贫僧不尴尬, 尴尬的是娘娘的名声。” 郑婉人被她这样一说, 果真是抑住了后头的声音, “你你威胁本宫。” 那人回过头来。常年在佛家修炼的人,眉目之间那种淡淡的笑意,总会看得心中不干净的人发憷。然而郑婉人在这悲悯的笑容中反而隐约感觉出一丝诱惑,这种诱惑不是情爱的诱惑,而是勾动心魄,好像从心里扯出一条贪婪某种味觉的舌头。 她不觉肩头一瑟。 “你究竟是谁?” “贫僧济昆。” 说完,他手中捏着一炷香,在郑婉人身边的蒲团上慢慢地跪下来,郑婉人侧面看向他,“寒山寺高僧济昆大师?本宫听过你的名字。您不在寒山寺,怎会在艮园中。” 济昆虔诚地弯下腰,顶礼而拜。 “与郑娘娘有机缘,自然有处得见。” 这话其实是答非所谓,郑婉人这个人直来直去惯了,也不似程灵殷绣,还愿意稍微嚼一嚼这些佛语,她只觉得不大自在。 半掩着的门被门外的晚风一带,陡然阖闭上,殿中的灯火猛然一阵颤动,明灭之间,济昆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郑婉人觉得头皮莫名地有些发麻,她是不信佛教的人,不论是从内心还是形式上,她都不信,这在大陈朝尊佛重佛的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她又不是内心强到对这些神秘的东西毫无惧怕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济昆直起身,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是帮娘娘。” 那种世俗中的权力的淫靡气息,扑面而来,郑婉人终于明白过来,她最初所感觉到的那一丝诱惑是什么,与此同时,这个佛家人的形象也泡沫一般,一下子破碎开来。郑婉人心头的恐惧感消失掉了,转而觉得有些好笑。 “呵呵,本宫的兄长如今身居要职,父亲也是官家的股肱之臣,本宫在后宫中过得极好,实在不知道,你一个出家人,有什么可以帮到本宫的。” 话一挑明,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就自如了很多。 济昆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声音仍如同念唱佛号一般平宁无波。 “那郑娘娘为何会困在这明性殿中。” 郑婉人语塞,有那么一瞬,她几乎就想站起来。 其实正如她所说,她在宫中过得也还算自在,魏钊对她虽然不见得有多好,但是有她父兄的这一层关系在,面子上也还算过得去,这已经比宫中其他的女人要幸运得多。至于宫中的事情,魏钊大多也随着她,给了他协助程灵的权力,四处她也能说得上话。 可是程灵这个人吧,一直让她很无奈。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哪里怕她,究竟哪怕输了口心气儿,总之,面对程灵,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矮了一头。她自己也认真想过,也许是因为程灵这个女人实在太四平八稳,为人处世也从不漏什么错漏,还要就是她身上那种出身文人世家,高贵不俗的气质,把她这个在从小就妄图把所有金玉都抓捏在手上的人,衬到了尘埃里头去了。 这种人的确适合做一国之后,只不过,郑婉人想是这样想,心里头却不甘心。 “程灵嘛,她是皇后,我且让着她。不过程太师现在是文官之首,的确风光无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又是什么光景呢,我郑家如今在朝中地位也不小,又受官家倚重,以后,本宫也不见得会一直惧着她。” 济昆听她这样说,不觉得笑了笑。 郑婉人果然直白的和一块白布一样,这种万劫不复的话,她当着自己这么个外人清清楚楚地就说出来了,全然也不顾忌什么,济昆不禁感慨,徐牧看人的眼睛之毒。 “何必等以后呢,郑娘娘不想现在就取她而代之吗?” 而人面前的海佛灯,被济昆口中的气息一带,微微地摇动着灯焰。郑婉人背脊陡然一僵,她是不喜欢程灵,可是取而代之,她好像还当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于是,她有些不可思议地侧头看向济昆。 “你说什么” 济昆也看向她,二人目光相撞,济昆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又简单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四个字。 “取而代之。” 郑婉人胸口一阵起伏,却忍不住不可思议地笑出声。 “济昆大师,我知道您从前先帝的座上宾,也是刘知都的之交好友,可是,这皇家的大事,可不是您一人出家人可以随意指点的。” 这到是从刚才到现在,郑婉人说的唯一一句清晰的话。 但济昆根本没有打算理会这句话。 他站起身,低头看向她。 “也是,说白了,郑娘娘,您连站都不敢站起来,确实也不该去想什么取而代之的事。” 郑婉人被这句话一激,心里就是一阵火气直冒。 什么也没多想,扶着面前的佛案就撑着站起来,着实跪得有些久了,虽有蒲团再下,双腿却还是因为血脉阻塞而发软发寒,她有些站不稳,整个人险些往前面的佛灯上扑去,济昆忙出手扶住她。面上仍带着那抹看似悲天悯人的笑容。 “您看,是不是站不起来。” 和不同的人攻心,这大概是济昆所学佛学当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徐牧教给他和刘宪最重要的一部分,只不过刘宪天资聪慧,在这方面已经远胜过他,甚至胜过徐牧,以至于现在他好像都已经不屑于这些言辞之上的功夫,更愿意在他爱的女人面前去做一个纯粹的好人。 济昆说不上来是羡慕他还是鄙夷他。 但至少现在,徐牧让他来面对面前这个蠢笨的女人,他是有些不甘心的,甚至有些嫉妒刘宪的心态与格局。 想着,他竟然有些不大想开口接着往下说了。 然而郑婉人此时真的是被他的话挑逗起了争执的欲望。她一把甩开济昆的手。 “你不要胡说,我会真的怕她,她不过就是仗着自己出身高贵,家族之中又有匡扶新主的功劳罢了,可官家登基都过去一年了,该依仗的人早就该换了,你说我不敢想取而代之的事,本宫告诉你,本宫只是不愿后宫不宁,不愿官家为难。” 济昆笑了笑,“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到真像是一国皇后说出来的话。可是,郑娘娘您又能如何呢?中宫无过,您始终要曲于人下。” 郑婉人靠着佛案立直身子,“你不是说,你要帮我吗?怎么帮?” 济昆凝着她的眼睛,偏头道:“不是我要帮你,是徐牧徐大人想要帮你。” 听到“徐牧”这两个字,郑婉人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身子。她虽然身在后宫之中,但也是多多少知道朝廷的一些事情,她知道徐牧是魏钊的亲舅舅,却也是他的心腹大患,如今二人的关系几乎到临界点,而徐牧几乎要被魏钊逼到悬崖边沿了。 这个时候,他向自己伸出这么一只手来,纵使她郑婉人在坦率蠢笨,心里也是有所计较的。 济昆见她没有说话,大概猜到了她的想法。 然而他并没有开口劝她,只是走到隔扇门前,透过雕花的窗格,往外看了一眼,淡道:“圣人娘娘过来了。” 郑婉人一怔。 济昆回过头来,“我人说了,圣人娘娘,是让您跪着等她的。” 郑婉人本就被徐牧的事搅得心中不安,这会儿听着程灵的名号,心脏竟跳得“咚咚”直响,甚至来不及多想,连忙回到将才的蒲团上重新跪下,双手合十,努力地想要将内心平复下来。她是真的不敢在程灵面前露出什么破绽。 然而,等了很久,外面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通传的声音进来,甚至多余的脚步声都没有,一朵夜中的幽花从窗户的缝隙里飘进来,落在她的膝边,幽幽的没有一丝声音,那花高贵温柔的美丽,映衬着她卑微弯曲的膝盖,另她心中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难受。 “你骗我?” 他一把扯住济昆的衣袖,济昆却配合地蹲下身来,“不是我骗娘娘,是娘娘自己在骗自己。” 说着,他轻轻将衣袖从郑婉人的手中扯出来,声音虽然平实温柔,却隐隐带着一丝鄙夷。 “娘娘心里头明明惧怕的狠,惧怕地连面对圣人娘娘的涌起都没有,何苦要和贫僧争辩,说到底,贫僧是不过是一个传话的人,真正有利益纠缠的,是郑娘娘和徐大人,不过如今,看了郑娘娘的姿态,徐大人恐怕是要失望了。” 说着,他慢慢站起身,走到佛案前,重新去点那一盏快要熄灭的海灯。 灯燃人息静。他回过头来对郑婉嗯道:“贫僧告辞。” 说完,就往殿门前走去。 “等等!” 66.未绝情 济昆停下脚步, 几不可见地笑了笑。 “徐大人要怎么帮我。” 济昆转过身,佛灯上的火焰一下子窜起老高, 郑婉人抬起头来,看着头顶那个如野兽一般的人影, 喉咙里有些发干发痒的。 “太妃娘娘的死, 郑娘娘觉得蹊跷吗?” 郑婉人怔了怔, “不是自缢的吗?不过,你这样一说吧” 说着, 她低头回忆了一下那日的情形, “那日官家在垂拱殿议事, 换从前,皇后是最不乐意嫔妃过去打扰官家的, 那日她到像是故意故意支开本宫的。” 济昆靠着门立着。 “宫里的事, 如同八卦,一生二, 二生三,三生万物,各有纠缠。郑娘娘但凡能抓扭住一个错处, 就能将看似根深蒂固的东西,连根拔起。” 从佛语到道家言, 郑婉人并不愿意听这些看似深意满满, 实则满是阴谋的话。便转而直接问道:“徐大人是想让我从查这件事吗?可是我听说伺候太妃娘娘的碧澄已经淹死了。怎么查。” 济昆道:“碧澄姑娘虽然已经死了, 但慈安宫中还有一个叫柳作的内官, 娘娘从他那里下手吧, 后面的事,大人会替娘娘安排。” 郑婉人仍有疑虑,“即便如此,本宫还是想不明白,程皇后为什么要隐瞒太妃之死背后的隐情。” “娘娘查透彻之后,不就知道了吗?” 说着,他转身推开殿门,“话已带到,贫僧告退了。” 他一面说,一面又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那座包着金皮的佛像,佛眼慈悲,无忧无喜。 “对了,明日晚间,绿亭上唱金陵记小戏,郑娘娘得闲儿可一观。” 郑婉人偏头看着他,良久,方吐出一句,“你们这些人,究竟高山上的晶莹土,还是泥巴里地儿里的污粪。” 济昆扬了扬下巴,“佛陀脚下,哪有干净的人。” 郑婉人低头止了声,莫名地想要细嚼这句话,这种感觉在她尚算年轻的岁月里是没有的。 然而当她再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济昆却已经不在了。 门依然如将才一样半掩着,艮园里的奇花幽香,越入夜越迷人。 门外乱红狂走而过,眼见起风,雨就要来。 其实人但凡迎风沐雨,就一定满腿泥泞。不论慧敏,还是愚极。 *** 艮园正式春时夜雨,雨酵花香成酒。 福宁宫却是一派凝重。 杨嗣宜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已经半个来时辰了,魏钊撑着书案立着,肩头微微起伏,明显是在强抑着情绪。仙鹤香炉子里的烟都滞涩住了,殿种的气息闷呛,却没有一个宫人敢进去通检。 殿中除了杨嗣宜和魏钊之外,就只剩下一个白庆年。 他本来是和吏部的人一道进来议事的,犹豫后头魏钊要与他和程太师议淮河水患的事,便又留了下来,后来议得晚,程太师身体不支,魏钊便让人送他回府了,白庆年留下来拟旨,却不想听到杨嗣宜回来回话,说殷绣在回宫的路上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劫持了。 殷绣和魏钊的关系他是再也清楚不过的,此时的宫里宫外的情形他也清楚。与其说是来路不明的人,到不如直接说是徐牧的人。旨意拟了一半,魏钊虽然在书案前沉默不语,但白庆年的脑子静不下来,索性暂搁了笔。 杨嗣宜对着魏钊的时候,大多时候还是坦然的,他一直是一个没有什么想法的,和着稀泥,希望刘宪好,伺候着魏钊,也是真心替魏钊着想。如今眼看着殷绣被人劫走,魏钊现在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杨嗣宜已经觉得,自己活着回来,就是是个罪过了。 他不敢开口,抬头稍稍看了一眼白庆年。 白庆年深吸了一口气,犹豫了一时,终于还是压低声音道:“官家,此事现在恐怕不易声张。” 魏钊低着头,手指握拳,像是没有听见白庆年说话一般。 和徐牧斗了这么些日子,在面对殷绣被劫这件事,他突然有了无力感。他明白白庆年的意思,也清楚徐牧手段,殷绣暂时不会出什么事,但是,当他手握权力,从朝廷,从地方,大刀阔斧地切割徐牧的势力之时,徐牧却把手伸到了他的身边。 就在大陈宫中,就在这方寸之间,揭露宫闱的秘闻,对他身边的女子下手,这使他使出去的力,如同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之上,他觉得有些恶心,难道权力的斗争的关键点,当真不在正大光明的朝堂之上,而在波谲云诡的宫闱之中吗? “杨嗣宜,先起来。” 杨嗣宜磕了一个头,“奴婢万死。” “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去给赵司平传话,封锁汴京城城门,排查出入,另外让他派禁军在汴京城内暗查。” “哦,是是是” 杨嗣宜连滚带爬地站起了,拔腿就要出去,白庆年道:“等等。” 说着,他转向魏钊,“官家,如果找到,您是要抄徐牧在汴京的府邸么,如今汝阳粮草未决,顾盏的军队虽已调动,却还未站稳脚跟,无故查抄开国功臣之府,恐怕并不是时候啊。” 魏钊摇头,“别的先不讲,朕要知道她在哪里。至少,朕不能让徐牧把她送出汴京城!” “官家,臣万死问一句,若徐牧以绣姑娘为筹码,您” 他到真的是以万死的心态在问这一句话。 在宫闱里谈论情和爱真的有点奢侈,但是,白庆年在刘宪身上,却把这种“纯粹”看了个干干净净,身为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依旧壮心未平的臣子,从本质上来讲,他是不希望自己头上的主子是个为情所困的人的。 谁不想追随真正的英雄,奈何很多英雄气短,最后都要死在女人手里。 魏钊转身面向他,“白庆年,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朕有私情私恨,不能与“天下”一概而论。 “私情私恨”四字出口,连魏钊自己都一怔。 其实天下对君王的要求是极高的,高到他是天意的象征,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天道”与“王道”,魏钊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可是说开来,谁都不是圣人,七情六欲纵横,每个人都行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魏钊不肯过度纠缠于原则的矛盾之中。开口问杨嗣宜道:“刘宪什么时候回宫。” 杨嗣宜道:“知都现在已经在回宫的路上了,可能四月初一,二,就会进汴京城。” 白庆年:“四月初二是艮园的钓鱼宴啊,官家,会有变故么。” 魏钊从书案后走初,“户部已经把赈济淮河水灾的银钱点备齐全,初一二拨派出去,这事将好放在宴上来提,就不在朝上来议了,免得众议过多,反而最后不好拨派。” “是,官家思虑甚周。” “杨嗣宜,给刘宪传信,到汴京后,不要立即入城,听朕的消息。再告诉他,殷绣是朕的事,朕不准他胡来。” “啊?” 杨嗣宜并不是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下意思地“啊”出了声,抬头却见魏钊已经变了脸色,忙低头道:“是是奴婢明白,这就去传信。” 杨嗣宜退出去,白庆年也一道告退出来。 杨嗣宜一路提灯,送白庆年出宫,二人在宫道上走着,都没有说话,直到离开福宁宫好长一段距离,杨嗣宜才陡然松出一口气儿。 白庆年鼻中哼笑一声,“你是刘宪带出来的人,离了他,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杨嗣宜将灯挪到他的脚底下,“白大人,您不知道,没护好绣姑娘,就算在官家这里逃出性命,我们知都回来也得掐了我的脖子。” 白庆年摇了摇头,“你到不用这样想,这件事情,比你脑子里想得要复杂,要恶心些。” “恶心?怎么说啊。” 白庆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沉默的宫闱。 “你们这些人是在大陈宫里呆得太久了,脏污看多了,不觉得,不过,如今的官家,心里是想得清干净乾坤里的浊气,给天下贤良一方天地的。奈何,君王和臣子斗到最后,还是把女人拿出来牺牲了,不恶心吗?” 杨嗣宜似懂非懂,抓了抓脑袋。 白庆年并不打算跟这个断了根的奴才解释,续向前走了几步,转而又问道:“我问你,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嗣宜道:“哦,说起来到也蹊跷,本来吴婕妤落水,官家准了魏夫人过去看望,后头又觉得不放心,才叫我去接人的,从圣人娘娘那里出来后,在明性殿前看到了一个人影,魏夫人却跟了上去。只叫我在原地等她。” “人?是谁。” “我到没有看清楚,魏夫人去了半炷香的功夫就回来了,回来时神色不大对,我也就没有多问,之后还是照常从艮园的侧门出来,上了车撵,谁知道行到正阳街后巷的时候,突然冲出来一群带刀剑的人,您知道我这个人又不会武艺,也没有胆子,眼看着魏夫人被那群人带走了。” 67.心上刀 眼看着就要到宫门口了, 白庆年停下脚步, 低头想了想,“明性殿是什么地方?” “是艮园的佛殿。” “佛殿这样, 你传了话以后, 去明性殿打听一下, 今晚上谁在那儿, 你们魏夫人怕是听到了什么。” “好, 还是白大人有心思。” 白庆年笑了笑,“算了,我就不听你拍的马屁了,为人处世上, 你到算是个有脑子的, 只不过,你们知都不在,你心气儿就弱了, 有些事, 不能那么听主子的话, 好比今日, 你弱跟着去, 在明性殿听个一言半语的, 如今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你要从你们知都身上学的, 还多呢。” 说完, 白庆年看了一眼外头, “好了, 时候不早了,你去传话吧。” “是。” *** 殷绣眼前的黑布被摘下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然而她并不能分清楚时程。 那日有雨,淅淅沥沥地敲着窗,青色的帘幕半悬在眼前,帘幕外头是一方天井,古朴的石缸子中养着水莲,将近四月,还没有结花苞,莲叶却清脆如碧玉盘儿。 有人过来帮她松绑,她试着动了动手腕,却突然发现,一直带在自己手上的那只老玉镯子不见了。她站起身来找,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绣姑娘,你要找的东西,在这里。” 殷绣回头看去,帘幕后面立着一个人,头上带着斗笠,斗笠上的那双眼中满是慈悲的假象。 殷绣几步迎了上去,直走到济昆的面前,“我不管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我宁可死,也绝不会成为你们的筹码。” 济昆扶住她的肩膀,硬将她按到一张禅椅上坐下。 “绣姑娘,您是我们大人的客人,大人是不会让你死的。” 殷绣被他摁地动弹不得,“你们大人当真以为,官家会为了我与他妥协吗?” 济昆摇了摇头,“官家到真不好说,不过刘知都,因该会吧。” 说完,他松开手,从怀中取出那只汉白玉的老玉镯子。 “这只镯子是你母亲的遗物吧,当年刘宪从刑部取回这只镯子,连同你父亲的书稿一起还给你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殷绣肩头一颤,“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济昆将那只镯子收回袖中,“绣姑娘,对于刘宪这个人,我们大人也是没有办法了,我们想请你劝他一劝。不过,没有你这只镯子,我们可能还真实请不动这刘知都,所以绣姑娘别介意,镯子我们暂借,等刘知都过来,自然会还给姑娘您。” “别想了,不可能。” 济昆笑笑,“绣姑娘,你别急啊。听我说完,你再回答我。” 说着,他直起身子,从一旁拖过一张椅子在殷绣对面坐下。 “姑娘如今,应该已经知道刘知都的身世了吧。不知姑娘心中是何想法。” 殷绣没有回话,济昆随手执起茶案上的茶壶,斟满一杯烫茶递上,殷绣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我知道,姑娘有口难言,不说姑娘受刘宪诸多恩惠帮扶,就连我也着实同情他的际遇。天家子嗣,若不是大人当年救他,差点和那些倒霉的书生一起,命丧在丽正门外。后来阴差阳错入宫,与自己的生父” 殷绣眉头攒在一起,济昆也没有说下去。 他自斟了一盏茶,少少饮了一口。方重新开口道:“我们大人,当年也是不知其中曲折,才有了这一孽,如今大人为自己,也是为刘宪,总想帮着他揭穿当年徐淑妃的阴谋,让刘知都认主归宗。” 殷绣捏了捏手中的茶盏。“你们就想让我劝他配合你们吗?” “是。” 殷绣冷然笑出了声,“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绣儿虽是女流之辈,却也不是不明白你们的阴谋,若他肯,站出来和周太后一起揭发当年徐淑妃之事,你们要怎么对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魏钊。” 济昆淡道:“其母无德,其子是否能端坐于龙座之上,自然有满朝文武来论。” 殷绣坐直了身子,“我若不劝他呢?” 济昆吹开茶烟,“绣姑娘,我知这无疑是逼你,不过,你是个聪明人,会有自己的决断。你若不劝他,大人就只有把他舍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舍了。” “殷茹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有数吗?” 殷绣心中猛然一颤,“你们要做什么?” 济昆站起身,“不做什么,成全刘宪对你的真心真意罢了,他既然杀了你的妹妹,就让他把命偿给你,你不是在明性殿听到了我与郑妃的谈话吗?大人的意思是,还大陈宫一个真相,也还你一个公道。” 殷绣觉得喉咙里哽着一口气,想说什么,却一时出不了声。 济昆低头看向他,“不过,他这个人做事是真的干净,我们找不到什么漏洞,只有逼他自己认罪了。” 说着,他指了指殷绣。 “从一开始,到如今,能够逼他的东西,只有你。绣姑娘,你想一想,你是要亲手看着他被斩首,还是开口劝他一回。” 殷绣呛了一声,“你们” 济昆没有让她说下去,他的声音淡而无味,却有一丝胜利者的轻佻。 “绣姑娘,大人知道,你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死,大人也知道你不怕死,不过,到了这里,你就算绝食咬舌,也死不了。你最好还是想一想,做一个选择。” 说着,他转身对房中侍立的下人道:“你们听着,绣姑娘每日的膳食都要精细,她吃便罢,不吃就灌,若人有半分闪失,大人不会放过你们。” 下人们应声答是。 济昆回过身,“绣姑娘,大人和我,也很想看一看,绣姑娘心中,究竟是恩义重要,还是情爱重要。离刘知都回京,还有三四日的时间,姑娘不用着急,可以安心在这里想着,慢慢地想一想。我就不打扰绣姑娘了,姑娘想好了,随时遣人来告诉我。” 所完,他双手合十,向殷绣低头行了一个佛礼。转身跨门出去了。 门被合上,雨声却无法被锁闭在外,济昆的身影穿过那方古朴雅致的天井,慢慢消失在转角处。 殷绣将整个身子蜷缩进禅椅之中。 她回想着济昆临走时的那句话:“究竟是恩义重要,还是情爱重要。” 这不见得是一个选择,此时却被抛在她面前,逼着她必须要去做这个选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论是魏钊,还是刘宪,这两个人也各有各得挣扎,但他们却无疑比殷绣要决绝。 但这样说,也不太公平。 男人的眼中,有江山,有天下,说得大一点,还有苍生和正义。 但女人真的不一样,这么多年,殷绣也尽力地将眼界放得远些,也试图去理解魏钊,可是,当一切收敛到眼前,她面对的一方天地,还是那个藏污纳垢,永远干净不了的大陈宫,以及宫里这些,看似指点江山,却同样被捆缚着的人而已。 想着,她将头埋入臂中,心如撕扯刀绞。 此时程灵在艮园也听说了殷绣被劫持的事。 杨嗣宜后来回了一趟艮园,查问那夜明性殿的事情,明性殿外的人都说,那夜只有程灵和郑婉人在里面,郑婉人杨嗣宜是不肯去问的,便到程灵处去询问。 程灵刚陪着李太医与周太后瞧完病,正在偏殿里写药单子。手上一面翻着钓鱼宴那日的食单子,次日就是钓鱼宴了,她手头的事情很多,再加上今日魏钊的夫人梁氏又进园子来了,周太后仍氏传的那班宫外的戏子伺候,在安排上对程灵也是诸多要求,程灵正焦头烂额,见杨嗣宜过来寻他,忙道:“你先去外面候着本宫,本宫这边的事了,再传你。” 杨嗣宜应是,硬是站在外头等了程灵一个时程,程灵才出来。 “说吧,殷绣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嗣宜怯道:“娘娘您可别问了,这都是我的大过错,如今官加派禁君在汴京城中暗查着呢呢,具体如何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现在还没有消息。” 程灵往前走了几步,“为什么要在城暗查,官家是知道是谁下的手吗?” 说到这里,程灵自己也反应过来,觉得多此一问,便闭了口。 “你来寻我,是想问什么。” “哦,是这样的,奴婢与魏夫人那日看见一个人进了明性殿,魏夫人好像觉得那个人可疑,就跟过去看了,奴婢没有跟过去,不知道夫人过去发生了什么,不过夫人回来的时候,面色很不好看。听人说,那日只有您和郑妃娘娘在那里,所以想问问看,您知道些什么。” 程灵回忆了一下当夜的事。 自己忙完手头上的事去明性殿寻郑婉人的时候已经快起更了,她原本也累了,也就没有太为难郑婉人,只丢了几句重话与她,便让她起来,回去歇了。不过郑婉人的神情到有些奇怪,具体是怎么个奇怪,她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我过去的时候,只有郑婉人在,并没有看到另外的人,当日我罚她在明性殿跪佛思过,是白天的事情,你和殷绣离开是在夜里,也就是说,夜里有人去找过郑婉人这就怪了”想着,她转身道:“载荷,你去查问一下当日跟着郑婉人的宫人,看能问出什么。 载荷面露为难“这恐怕不好问,娘娘的规矩,思过时周围是不能有人伺候的,那些人都在外面候着,杨供奉已经查问过了,他们都说没有看见有人进去,其他的恐怕就问不出来了。” 杨嗣宜叹了一口气,“算了,圣人娘娘,您手头上的事繁,奴婢就不多扰您了。说起来,也是奴婢无用。” 68.婴子灵 程灵到不甚在意这件事, 她此时更忧心的是那个在路上的人。 “你们刘知都什么时候回汴京啊。” 杨嗣宜道:“约莫就这一两天了吧。” “那他知殷绣在宫外被劫持的事吗?” 杨嗣宜挠了挠头, “这会儿怕还不知道, 不过,官家遣了人去通知他, 还让刘知都不可轻举妄动什么的” 程灵稍稍松了一口气儿, 她理了理袖口的褶皱, 轻应一句“嗯, 那便是了。” “奴婢临来时,官家也命奴婢带了话, 问圣人娘娘的好, 这几日园中筹备, 辛苦娘娘了。” 程灵理袖的手一窒,怎么说呢,她与魏钊这种关系,从表面上来看,极和“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八个字,不过,比起她内心的荒唐和表面上的应付,魏钊在明面儿上,着实比她做得还要好些。 想到这里, 她也垂下手。 “嗯, 你去吧, 也替我向官家问安。魏夫人有任何消息, 都遣人过来知会我一声。” 杨嗣宜拱手,“是,奴婢明白。” 杨嗣宜将走,早就等在一旁回话得载荷就走了过来。 “娘娘,内东门司的人在备网漏子,备给官家的那只金线捻红线的网子让郑妃那处拿去瞧了,这会儿内东门司在点查,脸面上又不好去郑妃那儿张口,让娘娘出句话呢。” 程灵觉得事情繁杂,又因殷绣出事,心里正不平宁,也懒得多说什么,一面往殿中走,一面道:“郑妃呢,直接传她过来,前几日到乐意在我面前指点,这会儿躲什么懒。” 载荷见她心绪不算好,忙跟上声道:“她也不是躲懒,是叫太后娘娘请去听戏去了,如今载绿亭那边,要奴婢去传吗?” “太后请郑妃听戏?她前两日不是回宫了么。” 程灵停住脚步,抬头往绿亭的方向看了一眼,“听什么戏。” “还是外面那个戏班子进来唱的戏,今儿唱的好像是劈山,就是三郎劈山救母的故事。” 程灵没有说话,回身仔细听了听,远处是有飘渺的声音传来,但辨不出词句。 载荷见她面有疑虑,轻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程灵摇了摇头,“有些怪啊,周太后连本宫都不愿意见,怎么会突然传她去听戏。梁氏也在吗?” “在。兴许是无趣吧,她去请安,就留了她凑趣儿。” 程灵摇头,“不大对” 她转身,正想带着载荷过去瞧瞧,内东门司的黄司官带了人过来回话,程灵无法抽身,只得作罢。 次日辰时,艮园中人来人往,甚是忙乱。 钓鱼赏花宴在大陈的士大夫眼中是个集风流与风雅于一体的极乐之事,受邀之人,一可证明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二可彰显自己的文名。从前不论是先帝,还是后来的废帝,都对这一乐事极其重视,每一年,都会从南北方寻觅不同的奇花异草,以增艮园之色。 以前这些事,大多是刘宪过的手。 这种事在银钱上是没有限的,也没有凭证,包括杨嗣宜在内的底下人,跟着刘知都是发过好几次横财的。今年到了程灵手上,却不见得是个有油水的差事。程灵重规矩方圆,一板一眼地过手上的帐和手底下的东西,底下办差的人头一回在她眼皮底下做事,又不敢欺她,好多不周到的地方都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买单,有些人心里头也是有些怨气的。 这会儿,黄司官正气儿不打一处来的在骂看管镜湖中鲤鱼的小内官,前日食喂得饱胀,今儿湖中的锦鲤都懒得很,还有一两只翻了肚皮儿,看着极不吉利。 “你们这些糊涂蛋子,临到了头了给我添堵,这钓鱼可是今儿的重头戏,若叫官家和贵人们尽不了兴,别说你的脑袋了,我的脑袋都要给摘了。” 那小内官正拿着网子在捞湖中的死鱼,被上司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通骂,手上的活也不稳当,网子一个翻扣,刚捞起来的死于就又掉了出去。 黄司官恼道:“嘿我说你” 一面说着,一面抬手就要打。 “欸,黄大爷爷,您留个情。”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秀气的声音,黄司官放下手,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小内官站在湖边,正向他行礼。 “哦,柳作啊。” 勉强算是个故人,黄司官的语气稍稍松和下来。 “你不是在梓宫伺候太妃娘娘灵位棺椁吗?今儿怎么道艮园里来了。” 柳作走到黄司官身边,伸手替过那个挨训的小内官,“这不是园里人手不够嘛,郑娘娘暂时将我遣了过来,听您的吩咐呢。” 黄司官笑了笑,“怎么,叫你们这些伺候死人的人都躲不了清闲了。” 柳作忙道:“哟,您可别这样说,我这可是千恩万谢呢,好容易郑娘娘发了善心将我从那鬼地方捞出来,黄大爷爷,您也发个慈心,等这艮园的事了了,在被处给奴婢寻差事吧。” 黄司官听他这么说,到来了些兴致。 “怎么说,按说梓宫的活路虽然是在鬼的眼皮子底下讨饭,但也是清闲肥美的差事啊,祭祀的贡品哪里是能又数的,还不都进了你们的腰包,怎么,你还觉得不自在。” 柳作放下手中的网兜子,抬手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面上表情有些凄惶。 他四下看了看,却丝毫不在意周围做事的宫人围拢过来,“我跟你们说啊,这梓宫里可是不太平的,每每入夜,我都能听到女人和孩童的哭声,那哭声交替在一起,和那猫叫一样,别提多凄惨,多瘆人了。” 一个宫人牙齿缝隙里吸入一口凉气。 “孩子,怎么会有孩子的哭声,你守着的那个地方,停放的不都是太妃的棺椁吗?这些可都是一辈子没有子嗣的女人啊” 柳作道:“谁知道呢,我就是觉得诡异,才不乐意再守在那个地方的。” 宫人们总能将这种说不清道理的事发散得极为鲜活生动。 将才那个挨训的小内官,此时心里头也不烦闷了,着实被这种诡秘的事激起了兴致和好奇心。 “怕是以前哪个太妃死的时候,腹中有遗腹子什么的吧,我以前听我师傅说过,先帝驾崩以后,有些后宫娘娘未了争夺自己的地位,是会逼着怀有子嗣的嫔妃也一道殉葬的” 谁知话未说完,就挨了黄司官一个嘴巴子。 “不要命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与你们听。” 那小内官知道自己说漏嘴,连忙低头不再说话。 黄司官还是有一丝清醒的,打手势让众人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自个对柳作道:“你在这儿说过就算了,可别脑子抽了筋儿,在贵人们面前也守不嘴。这种话放在宫里,可大可小,有的时候可以让翻身,有的时候也能要了你的命。” 那柳作忙陪笑道:“是是,我明白。” 黄司官拉住他,又将他带得远一些,低头又问了一句,“没人的地方,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人叫你来说这话的。若是有人吩咐你的,我今儿就当没听见,也凭刚才那些人传去。若不是,等事情闲下来,我是要回禀刘知都,赏你板子的。” 柳作将自己的衣袖从他的手中拉出来,凑近他道:“奴婢哪有那个脑子编排这些话,您是奴婢的同乡长辈,奴婢就跟您说一句吧,许是这后宫要变天了” 黄司官一怔,正想再问什么,前头来人说,魏钊的銮驾过来了。 黄司官只得匆匆过去迎驾,临着要走,又回过头来对柳作说:“你可得给我记着,我今儿什么都没问过你。” “是是,黄大爷爷,您向来是大陈宫里最慎重守礼的人。” 黄司官点了点头,这才往前面去了。 此时魏钊的銮驾将至艮园正门,程灵带着郑婉人立在正门前,后面是胡相和程太师,再后面案官阶大小依次立着白庆年,许成宗等人,众人皆行大礼,魏钊在撵上传了免,下撵后,程灵迎了上来,径直道:“母后身子不好,在绿亭等着官家。” 这便是程灵的好处,知道魏钊此时最尴尬的事,也化解得恰到好处,这一句话,当着百官的面儿,既解释了太后不在的原因,又给了魏钊一个台阶和去处。 魏钊应了一声,转而对众臣道:“朕先与母后请过安,再与众位开怀。” 众臣皆称帝仁孝,每一个人口都张得十分顺畅,除了程灵之外,到没有一个人觉得别扭。 魏钊往绿亭去了,程灵便先与程太师等人入席。 席是开在敬芳庭中的。 敬芳亭是艮园中最大的一个庭园,园中错落着三四个水池,池中皆置秀石假山,且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了,石身上爬满青苔,青苔上还挂着老藤,藤身已经结出了实子儿。 园子的东面,临着镜湖,沿湖种了一排垂杨柳,此时正是杨柳吐絮,杨花如雾的季节,湖种漂着如浮雪一般的柳絮,与暮春温暖的日光映衬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69.欲裂锦 魏钊和周太后都还没有来, 敬芳庭中的人在场面上到随性自由很多。 因为都是长年在京中为官,同辈的有的是同门, 拜入同一老师的门下,有的是同年考取的功名,凑在这么一个少谈政事的风雅场合,也都把多年累在身上的俗世尘埃抖了抖。 程太师与胡相身旁都聚着昔日门下子弟, 程灵也在应付几位王妃和诰命, 郑婉人虽然算是魏钊的新宠,奈何程灵在座, 也就没人敢越过程灵来恭维她, 郑婉人有些无趣, 便离座走到镜湖旁,抓了鱼饵看鱼。 “娘娘仔细些,岸上滑。” 郑婉人侧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 唇畔起了一笑,“来了?” 柳作点点头:“来了,都听娘娘的吩咐。” 郑婉人命身旁的人退得远些,轻声与柳作说话。 程灵偏头看向镜湖,见郑婉人孤影一只, 面前只对着一个小内官, 到也也没多说什么。 吴嫣与八王的老王妃坐在一处说话, 她与老王妃也算是远亲, 久不见了, 自然有话要说, 只是她身子将将好些,精神仍有些不济,偶尔咳嗽一两声,程灵在旁听着,便命载荷过去传话,叫她不必将就着出来,若不舒服,便回去歇着。 老王妃抬头对载荷道:“你们圣人娘娘,可真是个慈心的人,嫣儿这孩子啊,心眼实,为人呢又没个心眼儿,到这个年岁了,还只管被些宫人们拉扯着,多亏了圣人娘娘关顾。” 载荷行了个礼:“王妃的话,奴婢会回给娘娘听的。” 话音刚落,程灵已经从后面走了过来,她今日着的是一身红罗金丝的大袖,露着一半修长的脖颈。她在八王妃面前稍稍弯腰行了一个礼,八王妃与吴嫣忙起身来行礼。 程灵抬手扶了老王妃一把,“在老娘娘您面前,本宫何敢称善,当年先帝在位时,愿将自己的子嗣寄养于八王府,看中的,可就是老娘娘的‘善’啊。” 她说的时候好似漫不经心,扶着载荷的手,慢慢在吴嫣身旁坐下来。双手交叠着放于膝上,端庄优雅,滴水不漏。 她抬头看向八王妃。 八王妃却不敢坐,魏敬的事情过去已经很久了,这么多年以来,她和八王爷在一处时从来不提这件事情,但是,女人的心毕竟比男人要软一些,加上正如程灵所言,她本身就是一个信佛念佛的善心人,为了救那个孩子的命,谎称孩子得了天花疫病,在外头找了个病童,痘疮毁了脸,心惊胆战地送进宫后,她至今都不敢去问八王爷这个孩子的去处。 若他还活着,如今也该二十有五了。 八王妃顺着程灵的话往下想,竟然心疼难忍。 “老娘娘,您坐啊。” 程灵原本就试图从老王妃的反应里看出些什么,谁想老王妃的眼眶里竟渐渐的泛出了泪光,这让一旁的吴嫣范了疑惑。 她看向程灵,程灵却垂了头。 这让吴嫣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轻声唤道:“老娘娘,您” 八王妃忙擦了擦眼睛。 “哦无事,有柳絮儿沾眼睛了。” 说着,她也从新坐下来。 日影渐短,将近正午,正是所有香花盛放的时辰,膳房开始置席。 程灵看着八王妃的模样,心知试探下去反倒不好,索性借着这个当头,起身往席上去查看去了。八王妃心里有事,也就不看再与吴嫣多说,反倒出言劝吴嫣也跟着程灵过去。 吴嫣没什么主意,长辈这么一说,只好跟在程灵后头过去。却被郑婉人挡在前头。 吴嫣与郑婉人没有好话可说,但也没脾气去与她僵持,见她不让,自个也就不走了,转身就要回去。 “诶,前几日冤枉我推你入水,这就要走吗?” 吴嫣回过头来,“妾那日并没有说什么,是乳娘心疼妾,才说得过了些,妾已经责过她了。” 郑婉人跟几步过去,“你会责她?这到稀奇,我以为你向来是听她的调停,被她呼来喝去,为她东奔西跑来着。” “我” 吴嫣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此时奶娘在八王妃处陪着伺候,并不在她身边。 她本就没什么主意,更不知道如何与人过嘴上的招式,被郑婉人一番揶揄,还口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将那些万年不错的大道理搬出来。 “郑妃,今日圣人娘娘在,京中重臣也在,您与妾,还是要顾官家和圣人的体面。” 郑婉人笑开,抬手扶了扶鬓上的凤钗。 “官家的体面自然是要顾的,不过,旁人的体面,这么久了,咱们给的还不够吗?” 吴嫣顺着她的手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她今日簪了一只纯金造的凤钗,凤眼为玛瑙所嵌。大陈宫的规矩,身在妃位的嫔妃不逢大典是不能簪凤钗的,簪也只能簪鎏金的。今日虽也算是个大日子,但毕竟只是君臣同乐的娱宴,并不是什么大典,再加上,这只凤钗为纯金所造,本就是逾越,吴嫣张口想说什么,后面的击节声已经一声一声地传过来了。 郑婉人刻意扶住她的手。眉眼间的笑意义不明。 “走吧,你如今身子不济,本宫扶你过去。” 魏钊是扶着周太后一道入庭中的,众人皆止声叩首行跪拜的大礼。程灵上前替过魏钊的手,魏钊便行到程太师面前,亲手搀扶他起来,顺着免去了众人的礼。 白庆年站在胡相的后面,胡相侧头问他道:“今儿奇了,殷家的那个姑娘不在官家身旁。” 白庆年心知肚明,又不能直说,便打马虎眼儿道:“怕是差了什么别的差事吧,今儿宫人们事忙。” 胡相笑了笑,“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糊涂得不知,听说,那丫头出了什么事,禁军正在城里寻她呢,这几日城门上也设了关卡,你会不知道。” 白庆年听他这么一说,有些尴尬,只得陪笑道:“我们这些人,哪里有相爷的眼睛犀利啊,知道一些,就怕官家不乐意,不敢多问呐。与其关心那丫头,您到不如关心一下徐大人。” 胡相道:“他不一相是这种派头嘛,定是要官家坐着等他。问起道理来,官家还得替他说一句,母族中的长辈,该敬。” 说着,胡相鼻中笑了一声。 那厢传入席。 二人方止声,各自入席。 园中虽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又遇晴好天气,天朗风清,人人袖中皆盈满花香。但因徐牧未至,周太后又在席中沉默不语,魏钊迟迟不祝第一杯酒,众人也不敢贸然开口,将才还热闹的气氛,骤然变得沉闷。 程灵见气氛尴尬,便侧头故意扬声道:“派人去请徐大人了吗?” 杨嗣宜应道:“去了。” 众人看向魏钊,他一只手按在桌案上,渐渐半握成拳,但面上却没有什么情绪。 “再去请。” 这话也说得淡,杨嗣宜应是,转身正要亲自出席去请,却有将才派出去的宫人来回话。 “杨供奉,徐大人来了,但徐大人说腰疾才好,仍不敢长走,请官家准他的步辇入园” 这话当着百官的面儿说出来,杨嗣宜当真想给那小内官一个嘴巴子,那小内官看着杨嗣宜几乎要杀人的眼睛,声音也越来越小。 这几乎是当众在挑衅魏钊。 郑御史道:“艮园虽不是大陈宫,但也断然没有为臣的乘辇而入的道理。官家,此事定不能容。” 魏钊还没有开口,却听周太后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哀家老了,这段时日以来越发有了怜老爱老之心” 说着,他看向魏钊,“我们这些老东西的身子,都在过去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折腾痛了,还能守着宫里,守着疆土,实在勉强他是你的亲舅舅,这里也不是大陈宫,官家,该尽的孝顺,还是要尽。” 太后这样说,原本想说话的程太师和白庆年等人也只好闭口了。 魏钊的手指稍稍松开,笑了笑。 他从圈椅上坐直身子,“母后说得是,徐牧是朕的亲舅舅,今日又是娱宴,不必讲究,杨嗣宜,你亲自去,请徐大人过来。” 杨嗣宜应是去了。 宴上的人却在面面相觑,宴上的大多是文官,这些人平时就是靠着自己表面上那一身规矩和体面或活着的。虽然不见得每一个人都是内心清明,手上干净,但表面上撑着的这一张忠孝节义皆齐全的皮,是他们存活世,立足于官场的倚仗。 徐牧的言行,实在是愉悦了。 他们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替魏钊不平,还是说,徐牧的行为撩动了他们内心压抑的一些欲望。 总之,大多的人是不快的。 纷纷往庭门前的落花道上望去。 不多时,徐牧乘步辇过来了。 身旁该跟着一个身着袈裟,手持鎏金禅杖的人。 在座很多文官私底下都是僧众有结交的,大陈尚佛教,佛学几乎是文人们的精神世界,所以,大多数人都认识徐牧身边这个和尚。 白庆年忍不住多了一句:“济昆怎么跟着徐牧一道过来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70.异骨肉 魏钊站起身, 众人也连忙跟着一道起身,徐牧看着立在前面的杨嗣宜,杨嗣宜看向魏钊, 见魏钊微一颔首点头, 这才极不情愿地上去扶徐牧下撵。 魏钊抱臂, 扬声道:“舅舅,路上可好行。” 徐牧并没有松掉杨嗣宜的手,一路扶着他的手腕走到魏钊面前,这才松开拱了拱手, “官家有心, 留舅舅在城中享这等乐事, 哪怕路上不好行, 也不能在乎啊。” 说着, 他的目光越过魏钊, 看向坐中的周太后。 “老娘娘,身子可见好了?” 周太后摆了摆手,“年轻一辈的都大了,你与哀家,执念个什么身子,各自保重, 其余由命罢了。” 话有些伤感,在场有些知事的人, 忙追着“洪福齐天, 寿比南山”这些话上去劝了。 徐牧却笑了笑, 他径直走到周太后的身旁,在其旁侧的位置上坐下来,“老娘娘,您不能说这样的话,钊儿听了,会不好受的。” 魏钊还没落座,徐牧却先落坐,然而诡异的是,他对魏钊唤了一个称谓,一声“钊儿”唤得亲切,又是坐在太后的身旁,这不和规矩的一切,到也变得自然起来,谁也不好多说什么。魏钊转过身,并没有在意徐牧的言行,反而顺着他的话道:“是啊,母后,您这样说,就是朕的不孝了。” 周太后避开魏钊的目光,没有出声。 程灵在旁开口道:“官家,徐大人也来了,开宴吧。” 转而又对济昆道:“济昆大师有礼,载荷,请大师入座。” 程灵举止得体,又照顾周到,语言如东风春雨,因徐牧而尴尬下来的场合在她的调停下稍稍松和下来,魏钊入座举杯,祝第一杯酒。 艳阳撒庭中,辉映在宫人鲜艳的衣裙,嫔妃俏丽的容颜之上,显露中兴盛世自由畅快的气质。众文官早就在先帝的荒唐局中渴望过如今清浊分明的朝廷,和头顶如水洗过一般的朗朗乾坤。心中诗意汹涌,又是身在这样的春光之下,浸在美酒香气之中,早就不在意徐牧的无礼之举。白庆年起了头,端盏吟了一首春时宴的七言律。程太师以文官之首的尊位,唱诵其诗,众人皆赞“妙哉!” 魏钊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在亭中空地上铺摆开来,徽州墨,澄心堂纸,湖州笔,钧窑香炉中烧一豢雅香。 百官尽诗兴,挥毫泼墨,君王撑纸,起兴时,甚至拨古琴弦一两声,在花影和墨香里亲自诵唱。那场面和乐至极。 酒过了三巡。 郑婉人起身,端了一盏酒,行到魏钊面前。 “妾用心备的一道好菜上了,官家,赏妾个脸面,一道尝尝吧。” 魏钊向来不在众人面前驳郑婉人的面子,她亲自下来这么一说,魏钊自然道:“好。”挽了她的手归席,文官们见君王回席,也各自稍稍收下心头诗兴,纷纷回至宴上。 魏钊携郑婉人坐下。 郑婉人轻拍三掌,众人侧头,果见有四个内官抬着一道香烤乳猪上来。 这道菜其实放在民间也不算什么多稀奇的东西,且又是放在什么,香煎羊唇,酿野雉这些菜后头,就更没什么意思了。 程灵垂头笑了笑,周太后却看入眼中。 “圣人笑什么。” 程灵淡声道:“官家向来不喜过油过腻的吃食。” 这话听起来像是责问,但又没有直接了当往郑婉人身上打去,不过在场的人到也都听出来这句优雅的揶揄。虽然千百年来,宫廷里的争斗从来没有停止过,但是人们还是喜闻乐见,爱看这些世上最高贵的女人,端庄优雅地在男人的面前过招。 郑婉人捏住魏钊的衣袖。 “官家,这道菜里可大有乾坤。” 魏钊低头看去,“怎么说?” 郑婉人却看向程灵道:“圣人娘娘,我兄长在地上坐官的时候,最爱收集这些食谱,这道菜啊,叫骨肉异,兄长说,原本的名字不吉利,后来又有人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套双鲜。” 说着,她对底下的内官扬了扬手,“来,切开给娘娘看看。” 那内官应是,沿着乳猪的肚子划开一条口子,原来那只乳猪的肚子是掏空了的,里面还包着一只雏鸡。 郑婉人回头对魏钊道:“官家,这雏鸡是煨干了三只老母鸡的汤水,混同各色野菌子,青笋,腌肉,一道收的汁,腹中还填入了咸火腿与咸蛋儿的黄儿,分毫不油腻。” 胡相听完这一番讲说,不由笑了笑,“想不到,这个郑琰还能分得出这种心思,这吃食,有些意思。” 白庆年道:“这也是官家的功绩,百姓们只有仓廪实,才会有余情做口腹上的想法,这” 谁知她的话音还未落,却听见席上传来一声凄惨的尖叫。 众人侧头看时,却见那个叫柳作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扑到了程灵的面前。伸手已经抓扯上了程灵的裙角了。 一脸惊恐万分,口中不断喊着:“啊肚子里爬出个血婴儿啊啊!不要过来,娘娘圣人娘娘,您要救我啊!您要救我!救我!救我” 程灵原本也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呢,有被他一抓扯,哪里还站得稳当,身子一个趔趄,就跌了下去,身旁的载荷忙去扶住她,谁知,倒是与她一道跌摔在地上。一时之间,髻松簪乱。那柳作像疯了一般,拼命地在程灵身上抓扯,载荷为了护住程灵,也是被他抓扯的满身狼狈。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周围的宫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回过神来。 只有程太师不忍看女儿受辱,出声道:“都愣着做什么!快把这个疯子拖下去啊。” 杨嗣宜等人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把人拽开,那绳索绑了起来,堵上了嘴巴。 程灵惊魂未定,魏钊上前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揽在身后。程灵缓过一口气。其实将才那人口中到底叫的是什么,众人都不见得听清了,程灵却听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回过神来一想,什么‘腹中爬出个血婴儿’,程灵心中暗叫不好。 她按着胸口扫了一眼郑婉人,郑婉人眼中有一丝一样的东西,人却很冷静,她又看向徐牧,却见徐牧静静地坐在周太后身旁,嘴角挂着诡异的笑,正看向他身旁的魏钊。 “官家这个人侮辱臣妾,留不得性命,该立即处死。” 魏钊回头,眼神闪过一分不解,程灵虽然处事果决,可从来不肯轻易损宫人性命。 魏钊还不及细想,却听身后徐牧道:“圣人娘娘,您可是以仁慈治宫中事的,怎么,如今不听这奴才说几句,就要取人性命?” 程灵将松落在鬓边的一根金钗取下,合眼吐出一口气,勉强平稳自己的语气。 “本宫是皇后,冒犯本宫身子的人,自然该杀。” 郑婉人上前道:“圣人娘娘说得是,冒犯您的人,是该杀,但是,总该知道,他为什么要冒犯您吧。” 说着,她抬头看魏钊:“官家,妾也是为了圣人娘娘好。” 魏钊从程灵的目光之中,隐约感觉到了程灵的心思。 “先把人带下去。” “慢着!” 徐牧的声音陡然一提,“官家,有什么事,是不能当着百官的面儿说的,我依稀听见,这个奴才让圣人娘娘救命,救谁的命为什么要救命,啊?”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人也都回响起来,是听到了这么几句。 徐牧起身,慢慢走到柳作的面前。 柳作拼命地挣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他是个疯子,他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程灵说着就要上前,魏钊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程灵回头,却见魏钊对她摇了摇头。 是啊,这是局,轻易入局,死得更快。 但她心中仍然焦急万分。 在众人面前,魏钊现在是退无可退了,但接下来,一旦抽掉柳作口中的帕子,他会说出些什么话来,程灵实在想象不出,到时候,自己和魏钊又将如何处置呢。 她有些混乱,只能暗自庆幸,刘宪还没有回京,暂时不在这个局中。 魏钊的手轻轻在他的拇指上按了按,重新将她带至身后。既而对杨嗣宜道:“这个人是谁?” 杨嗣宜哪里认识这些小角色,侧头又看向郑司官。 郑司官忙上前跪下,“官家,这个人叫柳作,是奴婢的同乡,家里人都死光了,才到京城来投奔奴婢,奴婢见他没有活路,他自个又愿意进来伺候贵人们,这才做了个引荐,谁知道他今天干出这种事情来奴婢” 杨嗣宜道:“你如今越发懈怠,自己手底下的人都弹压不住” 郑司官忙道:“哎哟,官家,奴婢从不敢懈怠啊,只不过,后来太妃娘娘入宫,慈安宫人手不够,奴婢就把他遣到太妃宫中去伺候了,但是这个人啊,手脚都笨得很,也不能在里面伺候,奴婢只让他在外头,干一些洒扫上面的活,谁知道” 魏钊摆手,示意他不用手了。 “杨嗣宜,把他口中的东西取出来,朕要听他说话。”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71.帝后结 杨嗣宜示意押着柳作的内官取出堵在他嘴里的东西。 柳作的身子却像失了骨一样地软下来, 因惊恐而睁大的眼睛满是血丝。程灵不自觉地往后退,手却被魏钊死死的拽住, 她明白现在不能慌, 然而眼前这个满嘴胡话的人显然是一个引子,她抬头看向魏钊的后背。 他背脊僵硬地挺着,沉默地站在他面前。 帝后本一体, 人和人吧,虽然只有表面上尴尬的夫妻关联, 然而当两个人真正站在一条阵线上的时候, 那种相互支撑的感觉却是真实存在的。 程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 另一方面,徐牧已经走了上去, 他的腰疾刚刚好些,也不能久站,索性扶着旁边一处青石桌, 坐下来。低头看向柳作。 “说吧官家会替你做主的。” 柳作的目光一直盯在程灵身上,身子不断地扭动。 徐牧回头看向魏钊。“钊儿。” 魏钊偏头, 喉咙里冷冷地笑了一声, 开口道:“松开他。” 众人方松开柳作退了下去。 柳作的身子失去桎梏, 几乎匍匐在地,然而他落在程灵身上的目光仍然没有移开, 反而抬起手, 直直指向程灵, “我我听到太妃娘娘的棺椁里又婴儿的哭声, 那哭声像是杀猫儿一样,特别凄惨我我害怕死了,就去回了圣人娘娘,圣人娘娘不让我说出去刚才,刚才” 他猛地指向那只烤乳猪,“刚才我看见一个血红色的婴儿从人的肚子里爬出来了,娘娘娘娘您要救我,奴婢不想再回梓宫了!娘娘娘娘啊” 他边哭边说,甚至向程灵爬去,杨嗣宜忙上前去按住他,“官家这人是疯魔了。” 谁知,站在一旁的黄司官却也突然开口道:“官家,奴才奴才不是妖言惑众啊,只是柳作业并非全然疯魔,那个婴儿的哭声,我们我们也听到过。” 话到此处,黄司官身旁的几个内官也悄悄议论起来。 程灵握紧了手,“胡言乱语,什么婴儿哭声?再有,我何时见过这个奴才。” 徐牧笑了笑:“娘娘,见没见过这个奴才,的确不重要,不过,有一个人,圣人娘娘一定见过。” 说着,他侧头对济昆道:“李太医过来了吗?” 济昆道:“李太医出宫后,一直在白马寺暂居,如今也请进园中了。” 白庆年听此言,有些看不过,出声道:“徐大人,你也太放肆了,这是皇家园林,也是官家和京中百官的宴会,已经卸任出宫的人,无诏怎么可随意入园,你” “白大人,你急什么,本官是也要替官家擦亮眼睛,宫中出了此等恶事,官家身旁立着此恶人,本官身为臣子,也身为舅父,为官家着想,还破不得零星一点规矩么!” “你” 白庆年被徐牧堵地说不出话来,脸涨得一阵红一阵白,程太师见状,知道自己的女儿是陷入局中,事情不明,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越辩解反而越露怯,便开口道:“白大人,先退下,官家自有明断。” 白庆年忍怒退后。 徐牧淡声道:“去请李太医过来。” 李太医本就是个年过六十的老人了,在宫中当了几十年的差事,看了三代君王的沉沉浮浮,早就是个千疮百孔,是非无关的心了。自从殷茹死后,他也不愿意再在宫中当差,程灵想着,打发他出去,以后也少些麻烦,于是他一提,程灵就准了。 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是这样一个场景。 李太医不敢看程灵,卸任在外,他只穿了一身青袍,人瘦得厉害,眼眶深陷,走路甚至还有些颤颤巍巍。他挪到魏钊面前跪下。口中道:“罪人李青和,叩见官家。” 魏钊低手,扶了一把他的臂膀。 李太医浑身颤栗了一阵,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地看向魏钊。其实对于这个少年天子,李太医是无话可说。太医的职责就是对君王的健康负责,从古至今,他们几乎可以说是最亲近帝王的一群人,见过君王狼狈痛苦的模样,医者仁心嘛,虽然每日都战战兢兢,但谁还不是个人呢,谁还不对久在自己手中的病人,有份情义和责任在呢。加上大陈朝的这三代帝王,只有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兢兢业业,真心为天下百姓着想,李太医本来也是个善人,若不是举家被徐牧威胁,他今日也是不想站在这里的。如今被魏钊这么低身段地一扶吧,很多演练千百遍的话,竟燃有些说不出口了。 “官家,罪人” “无妨。” 徐牧咳了一声,“李大人,您也是三朝的老人了,您口中的话,本官是信的,好好说,官家身边的安定,如今可还系在你身上。棺椁里又婴孩的哭声,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李太医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慢慢地吞咽了几口唾液,才勉强将自己的喉咙稳住。 不敢看魏钊和程灵,他只好转过身来对着徐牧。风过敬芳庭,庭院中凤蝶飞舞,悄无声息地停落于花上,满园幽花叩地无声,所有人都秉着呼吸,静静地看向他。 “殷太妃死时,腹中的确怀有骨肉了” 一种哗然,连在座平时端着文人架子的文官,也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有人脑中已经补出了一场污秽可憎的大戏。在座很多人都知道,当年魏钊曾因为救殷茹的性命而判出大陈宫,沾染先帝的女人,这本就是魏钊一身的污点,只不过,当年没有实证,魏钊这一年来对殷茹的态度也百官挑不出问题,这件事情才慢慢在岁月里被淡忘了。如今突然听说,这个女人死时,腹中居然怀了子嗣,所有人几乎同时回想起了那一段过去。 程灵惶恐地看向魏钊,魏钊仍然站着没有动,掐捏在一起的手指,关节处已然泛白。 “李太医,为什么你当时查看时,不如实禀告。” 李太医索性闭上眼睛,哽起声音道:“下官下关是如实禀告了圣人娘娘的,只不过圣人娘娘不肯让臣将此事说出去。” 程灵喉咙里如同火烧一般的难受,胸口也如同堵着一口气,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的垂下头。如果她这一生所要的不过是干净的名声,和一个不可能的爱人的话,如今她觉得前者快要被扯个稀巴烂了,好在吧,后者没有被这件事牵扯进来,至始至终,她没有听到关于刘宪的任何一个字,她甚至觉得,这样也好,索性自己全部认了,不惯是魏钊也好,刘宪也好,该保全的人就全部保全了。 想到这里,她便不再想开口说什么了。 然而徐牧并没有放过她,他站起身,拱手向程灵行了个礼:“圣人娘娘,敢问,这是为何。” 程灵冷冷地看向他,“这是内宫之事,徐大人,您有何资格过问。” “人命官天,况且陨的是先帝的太妃,事关忠孝,事关天怒人怨,圣人娘娘,你今日要说个明白。” 程灵笑了笑,她侧过身,看着立在白庆年身旁的程太师。 程太师也正看着她,父女二人目光相撞,程太师隐约从程灵眼中看到一缕狠决。 “徐大人,后宫,不该杀吗?” 程太师肩一颤,几乎有些站不稳,白庆年忙伸手去撑住他。 程太师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虽然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级,却清明正直地活了二十年,言语不多,骨子里却爱恨分明,不惧不畏。虽知无用,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 “程灵!不要胡认啊” 然而程灵并没有应他的话。她从魏钊身后走出,走到魏钊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来,膝盖触地之时清脆地一响,魏钊低下头,她却已经伏身拜了下去。修长的脖颈露在外面,似乎不需刀剑,只人一只手就可以拧断了去。 封后以后,程灵很少会跪魏钊。 淡漠的帝后关联,有名无实的夫妻名分挂在朗朗乾坤下一年了,魏钊原本就不多男女之情全在殷绣的身上,心从不会为她心痛。但如今这一跪,魏钊却猛然觉得亏钱。 他弯下腰,低声道:“程灵,还不是绝路,不要说不能回头的话。” 程灵周身的僵硬,没有应他的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继而开口道:“官家,太妃身前与宫中侍卫有染,后宫,臣妾身为皇后,不可坐视不理,事关皇家名声,以及先帝的盛名,本不可声张,故而私做主,处置了太妃,程灵自知罪不可赦,请官家赐罪。” 在场众人听到皇后这样说,都沉默下来。 怎么说呢,按照程灵的说法,其中的是非似乎有些模糊,一时之间,自诩明断是非的人,也不能完全说得清楚,这样的处置究竟是对,还是错。于是纷纷把目光投向程灵面前的魏钊。 魏钊慢慢坐下来,手撑在食案上,看着俯身在地程灵,平声道:“徐大人,来,教朕怎么判。”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72.往生经 徐牧笑了笑:“官家, 事关重大,还是官家” “事关重大, 还请舅舅定夺。” 魏钊冷然顶回了这一句, 徐牧怔了怔,在场众人齐刷刷地向他看去。 徐牧往前走了几步,“臣知道官家有怒, 但我朝以仁孝治天下,先帝嫔妃, 后辈皆虚敬之, 圣人娘娘此举,有违孝道,虽其所言, 有情有理,其罪,仍该教与刑部来公议。” “徐大人。” 众人回头, 出声的是周太后。 “程氏是我大陈的皇后,罪教掖庭狱来议, 其身则不可受辱。” 徐牧低头笑道:“是, 太后娘娘思虑甚是, 帝后本一体,娘娘自然不能受辱。” “既如此, 钊儿, 暂将程氏禁于明仁殿, 让掖庭议罪, 过后再行定夺吧。”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哀家身子乏了,就不陪众卿家热闹了,郑妃,你过来,扶哀家回去。官家这里也早些散了吧。” 日渐偏向西边,飞舞的凤蝶都隐了花丛,西边的日头落下孱弱的余晖,冷清清地撒在人们肩头。 除了徐牧之外,并没有人开口对这件事进行评价,实则也很难评价,说到底,这是魏家的家事,可是因为魏钊的事君王,这件事情被徐牧公之于众的时候,每个臣民心里的称就已经端了起来。 人们对君王的要求是几近完美的,尤其是当君王自己对自己的言行有所克制和要求的时候,人们就会变得越发吹毛求疵,魏钊是一个明君,但凡一点瑕疵都会激起臣民对他的苛责。程灵一人扛下所有的罪恶,拼命将他与殷绣的关联扯开。在魏钊还不知道她与刘宪的关联之前,这也算是夫妻之间的大恩了。 此时众人都没有了兴致,宴冷菜凉,狼藉之感陡然席来。 程太师老泪纵横地瘫坐在椅上,年轻的学生陪立于他周围,低声相劝,魏钊低手,将程灵从地上扶起来,抬头对杨嗣宜道:“送圣人回宫。回来道朕这里来回话。” 杨嗣宜忙上前扶住程灵极不稳当的身子。 程灵松开他的手,望向程太师。程太师喉咙里哽着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面对女儿决绝而悲哀的目光,除了心如刀割之外,竟连泪都要干了。 “父亲,是女儿不孝。” 程太师和眼摇头。 在他们这样的世家门第,清白的身子,清白的名声,已经传承了上百年了,大陈的世大夫观念之中,哪怕一贫如洗,只要名声还在,家族就可以传承下去。程灵和程太师,都顶着家族清白干净名声,过几十年,但是,直到这一刻,程太师才发觉,向来坚硬沉着的心,突然之间有了一条裂缝,这条裂缝不代表他肯承认女儿鲜明的‘爱憎’,而是从亲情上来说,他当真是心疼了。 悲哀在于,痛不能言,疼不能说,他只能默默地目送杨嗣宜陪着程灵离开。 一条香花满地的道路,路上曳过金绣的凤尾袍子之后,红乱香散,一地狼藉。 徐牧命人拖过一把椅子,在程太师身旁坐下。 “官家,臣还有一事要问官家。” 魏钊回过头。“是南边军饷的事?” 徐牧笑着点头,“官家圣明。” 白庆年心里头窝火,早再一旁憋不住了,径直走到徐牧面前,“徐大人,淮河水难以及波及淮南诸多稻田,致使众多百姓流离失所,国库已将去岁的税银点算,拨往淮南赈灾,徐大人,国在时艰之中,大人所求未免过多。” 徐牧似乎毫不在意,“白大人的话,本官不是不知道,也罢了,云贵边境上蛮人的骚动如今也渐平,新军暂时不操也罢。如今是四月,今年的税银要收上来,估摸得八月过后了,官家,臣知淮南有难,国家不易,臣可以先就任南方,领军屯田,但如此以来,军队恐疏于训练,一旦蛮人入侵,臣先在这里给官家请罪,但凡臣有不敌,请官家念在臣年老体虚,又空乏军姿的份上,恕臣之罪。” “好,舅舅,后日北城门,朕亲自端酒,送您南出。” 徐牧点头。“好。臣先谢官家。” *** 艮园席散,天已擦黑,宴上的人见证了一场看似不见刀剑的交锋,心里正各自盘算着魏钊与徐牧的得失,没有气节的人甚至开始考虑其了从新站队的事。车马隆隆地从汴京城的正道上行过,城中的而百姓得了消息,都闭门回避。一时之间,万家灯火燃起,屋内炕头上热闹,男人女儿和小儿坐在一起闲说家长里短段。街道上车马不休,车中的人各怀心思,想得却是大陈宫里的家长里短。 说起来,也都是人性中的那些事。 刘宪和郑琰一道回汴京,正是在黄昏时入的北城门。 北城门上的守卫本来就认得刘宪,忙开了城门来拜见,郑琰见城门上戒了严,他到是才从地方的入京,对汴京城也不大了解,便向刘宪问道:“今儿什么日子么?城门戒严。” 刘宪握住缰绳,朝城中看了一眼,只见万家灯火通明,城中主道上却只见车马不见行人。 侧头问城门守将道:“今儿是宫里的钓鱼宴吗?” 守卫忙回道:“刘知都神了呀,这也是能猜到的。” 刘宪下马笑了笑,抬头对郑琰道:“看来不能骑马进去了,一道走走吧。” 郑琰为人正直耿介,与刘宪在外相处下来,到也对这个被百官诟病的内官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听他这样一说,便夜翻身下马:“我到是乐意,不过,刘知都今夜不回宫么。” 刘宪拍了拍袍角上的尘埃,“明日再回也是一样的。” 谁知,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人从远处骑马过来。今日城门上是戒了严的,这个时候有人奔马过来,城门守卫自然万分戒备。 刘宪抬头看去,却见那马上的人是杨嗣宜。 “是杨供奉。” 守将听他这样说,忙眯眼儿细看,果然见马上的是杨嗣宜。他如今是魏钊身边的人,出入城门到不多,守将正愁寻不到机会与他攀上关系呢,连忙叫人把刀剑都收了。 “快快快,别惊这供奉大人的马。” 说着,杨嗣宜已到了面前,他到是没有空领守将的情,径直走到刘宪面前,张口就要说,又陡然看见郑琰站在刘宪身旁,话在喉咙里面一哽,加上将才马奔得快,竟忍不住一阵咳嗽。 刘宪有些好笑。“怎么了,怎么迎到这个地方来了。” 郑琰到是看出了是因为自己,杨嗣宜才不自在,便朝刘宪拱了拱,“刘知都,您有事,我就不打扰了,闲时再也您喝酒。” 刘宪弯身。“好,郑大人好走。” 杨嗣宜见郑琰走了,方将刘宪拉到城门角下,缓了好大一口气儿才道:“您可回来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 杨嗣宜摇头道:“您先不要问这么了,官家要您马上跟我回宫。” “什么意思。” 杨嗣宜急道:“您别问了,奴婢这个脑子怎么猜得了您和官家的心思,官家叫奴婢来城门口守着,您一旦进城就带您进宫,一刻都耽搁不得,您有什么话,就回去问官家吧。” 刘宪迅速地在脑中思索了一番,“艮园出事了吗?什么事,是太妃的事情吗?” 杨嗣宜见他还不走,忍不住上来扯他的衣袖:“我的知都大人,您是什么神仙眼睛奴才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事都知道,奴才只晓得,您再不走,官家要收奴才的脑袋了。” 说着,一面拽着他,一面去解栓在道旁的马。 谁知马绳子还未解开,树后面转出一个人来。 “刘宪,去什么地方这么着急。” 刘宪回过头去。济昆站在树荫下面。此时月亮已出,周围的物影被拉得很长,济昆面无表情地站在树下,手掐佛印,身披一身坠金玉的袈裟。那模样,既像神佛,又如恶鬼,看得杨嗣宜心里发憷。 “知都,快走。” 刘宪从他身旁走过,一面走,一面道:“我今日与你,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济昆提高声音道“我知道你与我没什么可说,不过,殷家的绣姑娘,有话对刘知都你说。” 刘宪停住脚步,回身快步走到他身边。 “什么意思。” 济昆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十分惭愧,刘宪,我与大人是真的拿你没有办法了,你鄙夷我们利用女人也好,手段龌蹉也罢,今夜,你必须和我走一趟徐府。”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汉白玉的老玉镯子。 “你放心,绣姑娘好得很,在徐府等着你的。” 杨嗣宜急了,连忙道:“刘知都,官家要我告诉您,魏夫人的事他的事情,叫您无论如何,不要轻举妄动啊!” 刘宪抬手,济昆倒也爽快地将那只镯子递还给了他。 刘宪鼻中笑了笑,“好。” 说完,他回过头,“杨嗣宜,你先回宫,告诉官家,该考虑的,我尽力考虑,考虑不周的地方,我请他恕罪。” “刘知都” 刘宪没有再理他。转而回身,“济昆,我有我过不了的劫,所以不修行,死后没有子嗣祭拜,也没有神佛来渡我,他日你若看着我死,往生经,一定要替我念完。”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73.生不虚 清寂的徐府中庭间, 殷绣一个人沉默地坐着, 自从她被绑入徐府,徐牧便命人将她身边所有的尖锐之物全部收走了,甚至连房间中的家具硬角都被用软布包了起来。绝食便命人掐着喉咙灌, 脖颈上已经被掐出了深红色的指印, 她蜷着身子坐着, 静静忍受着胃中的翻江倒海。 有那么些时候,她好像能明白,为什么父兄死后,母亲要跟着他们去。这世上痛至极致的事情,并不是死, 而是有早一日, 身为人手中的筹码, 连体面的去死都做不到。 想着,殷绣抬头望向头顶, 青瓦老砖圈出方方正正的天空, 漫天星斗拱出明月, 莫名想起很多人, 魏钊, 刘宪,殷茹,程灵, 甚至还有杨嗣宜 禁在府中, 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不知钓鱼宴上是否出了事情,也不知道郑婉人与济昆有没有得逞,不知道程灵和魏钊,如今身处什么样的境地。焦虑如同一把干冷的匕首,拼命地搅动她的内脏,胃中泛出酸涩的水,疼得她几乎忍受不住,只得用手死死地扣住胃部,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 正挣扎间,背后突然有人唤她。 “绣儿。” 殷绣扣在腹间的手指突然一软,一股酸涩的气儿猛地冲入鼻中,她抑制不住地想要流泪,又不敢回头。 “绣儿。” 声音近了很多,甚至就在身旁。殷绣憋在喉咙里的一口气陡然松泄出来,她忍受住猛烈地嗽出声来,胃中酸水涌动,直呛入口中鼻中,她慌忙别过身去。 狼狈至极啊,她什么时候在刘宪面前如此不堪过。 “你你疯了吗,你不知道他们逼你来这里,就再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了吗?” 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背脊,替她顺着气儿,接着背后的人蹲下身来,温声道:“我知道,不过,放不放过我不重要,能放过你就好。” 说完他起身走到她面前,重新蹲下来,从怀中取出那只汉白玉的镯子,“你母亲的东西,收好。” 殷绣怔在那里,心中五味繁杂,眼泪夺眶而出。 “我真的我真的不配你这样对我。” 刘宪索性盘腿在她面前坐下来,抬手拭去她脸颊上的眼泪。 “配不配,不该你说,该我说。我一生遇见过很多人,但又好像只遇见过你一个人。亲情于我淡冷如水,爱也与我无缘,但是绣儿,你实实在在,在我心里停留过。别怪我,你就当是,我偿还杀害殷茹的罪孽,好不好。” 殷绣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你说什么胡话,我没有怪过你。” 刘宪撑着手臂,没有动。 “你没有怪过我,就不要想着死,你是一个女人,根本没有道理,为我和魏钊去死。” 殷绣孱弱地一笑,几日的灌食与呕吐,把她本就脆弱的肠胃折磨地经不起一点情绪的刺激,面对刘宪,却又是心痛难当。她忍不住皱眉,打起周身所有的力气,来抵御胃疼和心疼。 “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你知道的,我除了性命可以舍给你们,我帮不了你一点点,反而害你们陷入被动的局面,我我殷绣,真的是你们魏家的罪人啊!” 刘宪摇头,“绣儿,权衡利弊杀了殷茹,已经是我的过错了,让我赎吧。” 殷绣含泪凝着他的眼睛,“你说赎什么,他们究竟究竟要让你做什么事?” “让他认罪而已。” 声音从中庭间的黑石屏风后面传来,不一会儿,徐牧与济昆一道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刘宪站起身,月光清冷地落了他一身,将他身上那件灰色的长袍照得泛出孤独的青白色。 “放殷绣走。” 徐牧冷然一笑,“刘宪,你这颗棋子,又忘了棋子该有的姿态了。” 说着,他走到屏风前的石头凳子上坐下来。 “你有多久,没有跪过你的恩人了。” 刘宪肩头一动,一旁的济昆也稍稍握了握手指。 殷绣艰难地撑着身子站起来,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刘宪忙回身扶住她。 谁知殷绣却死死地抠住了他的手臂。 “不要不要跪,刘宪,我宁可我现在死,也不要你跪他。” 徐牧撑额笑出了声,“刘宪,想不到,你荒唐地活这二十多年,端出自己的心去给这个女人,到头来,她到也真愿意为你考虑,不虚此生。” 刘宪撑住几乎立不稳的殷绣。平静地看向徐牧,他眼中有浩瀚冷清的星空,其中隐秘的深情,干净又内敛。 “对,大人,刘宪不虚此生。” 说着,他回过头去,“绣儿,站好。” “不要” 殷绣喑哑的喉咙里,吐出这两个字来。 伴着这两个字,刘宪已经屈了膝。 他不是第一次跪徐牧了,事实上,这么多年,他的膝盖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甘和屈辱。 哪怕是宫女,还有侍卫与内官投去目光的怜悯,然而,刘宪这个人,虽在高位上,虽也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怜悯与心疼。 除了殷绣。除了那个在月下抬头对他说出:“刘知都就下一张浮在水面上的华锦”的绣姑娘,其他人,好像再也无法与他有实质的关联。 膝盖触碰到青石的地面,立即感觉到了青苔的潮湿和温暖。他将双手按在青苔之上,整个身子匍匐下去。 “大人,刘宪真的不虚此生,恳请大人,放绣姑娘回宫。” “刘知都” 殷绣心痛难当,腿上一软扑倒在他身旁。 “刘宪你不虚此生,可绣儿绣儿一生不宁啊!” 刘宪沉默的伏身在地,没有出声,然而他面前的青石地上,却滴出两三点水痕。 徐牧起身,走到他面前,抬脚踩在那两三点水痕上。 “刘宪,原来你还有泪可流。” “请大人,放她走。” 徐牧抬起头,“本官会放魏夫人走的,不过,刘知都,和你砥砺了这么些日子,我信不过你。” 说完,他命人去扶殷绣起来。 “等你入了宫,说过你该说的话。等官家下过他该下的旨意,我一定好好送魏夫人回宫。” 刘宪鼻中“嗯”了一声,这方慢慢抬起头。 殷绣眼中满是悲哀,刘宪此时却无言以对,两个人,沉默地对着彼此摇头,一个愧恨,一个深情。 一生毫无保留,全数献出,刘宪此时心中松快得像是被佛舟渡到彼岸。 他将目光从殷绣身上移开,慢慢转向济昆。 “记住我今日与你说过的话。” “是,我记着。” 一夜风云巨变。 朝堂上的局势陡然间变得复杂起来,一方面,徐牧上了就任离京的折子,徐府邸上下皆出入采买,明面儿上是做足了架式。淮南水患泛滥,朝廷的银子也拨派了出去,由郑焱亲自押送往南方。 另外我一方面,郑御史的笔又硬了起来,今钩铁拐,力透纸背地把程灵戳了个体无完肤。郑婉人暂掌内宫之事,不仅停了明仁殿的俸禄,甚至还将宫人遣散了大半,魏钊不便出声,好在吴嫣还算明白,明里暗里地称着明仁殿的用度,程灵这才不至于狼狈。 这件事事情,让白庆年堵了一大口气在胸口。 这日,魏钊在书房,禁军副统领正在魏钊面前回话。 “官家,魏夫人的人我们是找到了,确在徐府无疑,但徐府月底就要送徐大人就任了,到时候城门洞开,我们也不好直接去送行的队伍里寻人,还是要请官家的意思。” 白庆年正在一旁替魏钊拟旨,听了这话,忍不住抬头道:“这徐牧究竟什么意思,都已经是如今这幅局面了,他为什么还扣着魏夫人不放。” 手中研墨的杨嗣宜倒是知道缘由,在魏钊面前又不敢说,一留神,墨汁溅起来,染脏了白庆年的手。 白庆年低头看了一眼,到没在意,却也马上反应过来其中的缘由。 他抬头对魏钊道:“刘知都,回京后好像一直没进宫。” 魏钊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宣纸上端正的几行字。“杨嗣宜,你去寻过刘宪吧。” 杨嗣宜心里本就是虚的,又觉得是自己办事不力才至今日局面。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官家,奴婢去寻过他,可是知都他闭门不见,这几日一直在白马寺下面的宅子里,奴婢” 白庆年道:“官家,我们现在该如何,总不可能一直这么等着吧。” 魏钊冷道:“忍。传旨给顾盏,等徐牧出京,朕就给他收编汝阳旧军的权利,也是围城之权,他要在朝堂上掀风雨,朕不能跟他一样。” 说完,他示意杨嗣宜起来。“你再去给刘宪传话,召他入宫,朕要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魏钊心中也是矛盾的。他不是不清楚刘宪要做什么,他也明白,刘宪的做法是为了保全殷绣,但是,再这之后,他自己又能不能接着保全刘宪,他心中还没有把握。 他是兄长,血缘是最骗不了人的。人生之大,但他却是唯剩不多的亲人,魏钊想补偿他,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面对他的姿态。 明月当空而照,四方天地里的人同望一轮月,无数说不清的情深义重,亏欠和思念一股脑地向月光的脉络里渗去。 魏钊闭上眼睛。 生命惶恐,真是堪堪一场大梦,无边无际。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74.无可恕 四月十五, 骤降暴雨,四更天,杨嗣宜撑伞从内东门司出来, 雨下得极大, 伞几乎不顶什么用, 他那身青色的宫服被雨浇了个透。正狼狈, 突然听道殿檐下头, 有人唤他。 “杨供奉。” 杨嗣宜回头,雨水如同帘帐,遮于人眼前,那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灯焰虚弱, 听声音,似乎是载荷。 杨嗣宜忙走过去。 “载荷?真的是你啊站多久了啊?” 雨浇得太冷了, 载荷嘴唇有些发抖, “没事,杨供奉,娘娘出不了明仁殿, 但忧心刘知都的事儿,这么多天了, 他可回宫了,娘娘想见他一面。” 杨嗣宜将伞收在廊下, 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这还没有消息呢, 我得换身衣服, 早朝要去垂拱殿伺候,这样,您让娘娘放宽心,官家下了朝,我亲自去她面前回话。” 载荷也无法,听他这样说了,也瑟瑟地只能点点头。 杨嗣宜见四下无人,低声问道:“圣人娘娘在明仁殿可还好,如今官家仰仗郑琰,内宫里也不好冷着郑妃,我见内东门司受了她的话,对你们苛待得很,怎么样,还好过得吗?” 载荷垂头,雨水冷飕飕地往她的衣裙上撞,风陡然一吹,手中的灯也悄悄熄灭了,杨嗣宜是个暖心人,见不得这些宫中女子狼狈垂泪。 “载荷姑娘,你别这样,就算黄司官不好说话,内东门司我也是能说上话的” 载荷摇了摇头,“算了,圣人娘娘那样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她那里在乎那些东西。不过,吴婕妤倒是对明仁殿用了心得,杨供奉,不敢劳您得驾,您能解了娘娘心头的担忧才是要紧的事。” 杨嗣宜低头,看着她捏握在一起的手,“你吧现在也敢把她的心思拿出来说了。” 载荷松开手抬头,眼睛有一些发红,“能怎么样了,杨供奉,您和我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像绣姑娘,刘知都,还有我们娘娘这样的人,您又见过几个呢。我都把这几年记在心里的道理丢了,毕竟主仆,她要好了,我才能好。” 杨嗣宜听这么一说,也是沉默。 良久,方开口道:“算了,我先去了,官家那边恐怕已经起身了。” 载荷弯了弯身,“好,那我与娘娘在明仁殿候着您。” “嗯。” 载荷走后,天边方蒙蒙的发亮,杨嗣宜忙回房去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时雨也渐小。杨嗣宜从福宁宫的侧门进去,一路路过先帝在时,刘先在福宁宫中的住处,想着如今明暗交错的局面,心中怅然,脚步踟蹰。 殿内的小宫女捧了水出来。 “杨供奉,您过来迟了,官家已经往垂拱去了。” 杨嗣宜一愣,“什么时辰了。” 宫人道:“时辰到是还没有到,不过,垂拱那边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杨嗣宜忙出福宁宫,转而往垂拱殿去。 雨水已经渐渐小了,天光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厚重的云层中透出来,东方的天边泛不出红色,只能显出无奈的青灰色。虽已四月,去岁的隆冬的寒冷,却像魔怔了一般,一直渗在每一个人蛰伏不起的血脉里,不过,此时东边的天,终于是挣扎着亮了起来。 杨嗣宜行到垂拱殿的长阶前,却见殿门紧闭,殿外,文武百官立候,他们都不敢打伞,朱红色的官服被雨水濡了个透,灰白色的汉白玉长阶与青灰色的天幕之间,点染着朱红血色。所有的人物与景物,似乎都隐忍着某种喑哑的嘶叫 杨嗣宜沉默地走上前去,百官们见他过来,纷纷聚拢上前。 最前面的是程太师和胡相。 程太师已经行不稳当了,白庆年搀扶在旁,其余人各有各的狼狈,但此时,谁都顾不上这么多。 “杨供奉,里面是怎么回事” 杨嗣宜抬头望了一眼殿门,殿中的灯火从雕龙纹的隔扇门中透出来,被细冷的雨水折射,反而给人以金碧辉煌的错觉。 “各位大人,稍安勿躁,这雨冷,大人们上了年纪,还是去偏殿候召,容奴婢先进去看看。” 众人听他这样说,便纷纷给退后给杨嗣宜让出一条道来。杨嗣宜放了伞,穿过窃窃私语地众人走到殿门前。 里面有隐隐的人声,不大,也听不清楚,却莫名地满含情绪,像滚水下的蒸笼,憋闷着一笼子烫热的热气,只有撩开一个缝隙,就会喷涌而出一般。 门前的内官见是杨嗣宜,也就都没有阻拦,退到一旁去了。 杨嗣宜却突然有一丝胆怯。 透过窗格雕缝,他看到了刘宪。伸出去的手,又迟疑地收了回来。他回过头去看站在长阶上的文武百官。人们也都仰头看着他,湿冷的空气几乎凝滞,每一个敏于情势的人都感觉到了背脊上诱发的寒凉。 杨嗣宜身后的门突然被人打开。 徐牧抱臂立在殿门侧。殿内通明的灯火一下子倾斜出来,被徐牧的身体隔断,在湿润的地面铺出一块有缺口光片来。杨嗣宜回过头去。徐牧脸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杨供奉,官家传大臣们觐见。” 杨嗣宜的嘴角不自觉地被牵扯起来,眼睛也在寒跳。他稍稍侧过身子。 空荡荡的大殿里背身跪着的那个人,正是刘宪。 魏钊双手搭于膝上,低头沉默地坐在龙椅上,殿中焚的南海的崖香,虽已烧尽,但香气却渗入了木隙,又从木隙里反出来,老而厚重的味道,迎面扑向杨嗣宜,既而扑入雨中,与天地间泥土的气息混在一起。 视死如归。 “杨供奉,传旨啊” 杨嗣宜愣在那里没有动,徐牧侧头看了一眼一旁的小内官。 小内官被他这么一看,吓得一个哆嗦,虽然上前牵长了喉咙宣见,声音却也是颤颤的。 长阶上立着的众人先是一愣,程太师与白庆年首先走了进去,走到殿门前,见到刘宪的背影,双双怔了怔。然而此时也不及问什么,后面的人跟着鱼贯而入,纷纷行过刘宪的身边。刘宪逼着眼睛,背脊并没有挺得很直,眉目轻垂,谦卑温顺,冷静自持,与往常毫无不同。 百官列定。 魏钊的手指颤了颤,手背上青筋凸暴。他没有看底下的人,缓缓他抬起一直手撑着额头,喉结处一上一下,凭着缓慢的吞咽,竭力平息着自己心头的情绪。 除了徐牧,没有谁知道,在这偌大的宫殿中,魏钊和刘宪两个人说了什么,自然也没有理解此时二人心中各自做下的抉择。魏钊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累过,面对跪在他面前的人,或者说面对血脉相连的骨肉兄弟,面对一个为他,魏殷绣,堂而皇之舍出来的性命,他再一次感觉到怯弱。 但这个怯弱和当年在长春宫,殷绣对他喊出“你的姓,如今救不了殷茹!”时的怯弱是不一样的,他越想越觉得针挣扎,手也就越握越紧。 “刘宪,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刘宪抬起头来,眼却没有睁开,他仰起头,迎面落下的灯光修饰着他精致俊秀的容颜,自从先帝死后,再也没有人从他身上看到过女人般的阴柔之美,他在这座人声鼎沸的大陈宫里,越活越安静,越活越把从前活色生香的生命消弭了个干净。 “罪臣不敢要了” 声音里分明有隐叹。魏钊的手猛地拍在龙座上。 “刘” “各位大人。” 魏钊的声音被徐牧的声音打断。 众人都像徐牧看去。 徐牧慢慢走到刘宪面前,他上朱红色的官服被灯火一辉映,映红了他的脸和眼眸。杀伐气升腾而起,很多人其实都忘了,这个看似孱弱,一身病痛的中年人,曾是指挥万兵,推翻废帝王朝的军中将。这么一个人,如今缩入这宫廷,缩入这座宫殿,不再沾染血污,他却像一个杀红眼的独腿狼。涎垂三尺,与人近在咫尺。 “官家,今日月满,宜刘知都,宜什么” 刘宪睁眼笑了笑,“宜杀走狗,诛奸佞。” 徐牧笑开,“说得好,刘知都,既然如此,你的罪名,你自己来念吧。” 说完,他抖开一本折本,白宣落黑字,堪堪铺于众人眼前,也抖开在魏钊与刘宪之间。 众人终于明白过来,今日的朝堂是一个屠杀场,徐牧举起的无形刀已经架在了刘宪的脖子上,要命的是,刀下的人,静静地跪在地上,似乎已经不打算再躲了。 “不用了,徐大人,桩桩件件,刘宪记得。”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 “罪臣于前朝,言行谄媚,妖言惑主,攫夺权力,残害忠良,至少使殷相惨死。” 一面说,一面扫过朝中曾借他的手牟利的大臣。“盐粮两道皆为私肥,亏空国库”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垂了头,英雄行陌路,连个端断头酒的人都没有,刘宪心头却无分毫知觉,淡漠的人间,他好像也真的孤独够了。他很想念殷绣,想念那个魂牵多年梦能如完璧归于他的虚空之中。 “于前朝” 他回过头,却发现龙椅上的魏钊也正看着他,话一时哽住,好像说不下去了。 徐牧笑了笑,“刘知都,怎么了。” 众臣都不忍再往下听了,他剖白自己,似乎也在剖白所有都人,谁不曾手染血,脚踩白骨地爬到这个位置上来的,人心中的共情,忍不住地要包容和心疼他。 于是,有人耳根红了,有人背脊发痒。 刘宪却俯下身子叩拜下去。 他的声音也开始有些颤抖。 “于当朝,罪臣权涉吏部,排布官吏,不尊君王,不敬皇族,杀前朝太妃。罪臣” 头颅磕碰于地。 “罪臣,罪无可恕!”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75.余望空 大陈宫的消息传到慈安宫的时候, 已是深夜,雨水淅淅沥沥, 还没有停。 月满之夜, 天幕却像黝黑的窟窿, 望而生畏。周太后靠着黄花梨木的箱屉坐着,外头起更, 遥远的更漏声, 缥缈地穿过门户, 宫人打起帘帐子,风雨毫不留情的飘洒进来,周太后就坐在门前,隔着撩起一半的帐子, 她已经看见了站在门廊上的魏钊。 “娘娘,官家过来给您请安。” 周太后惨然一笑,扬声道:“还通报个什么, 哀家候着你的旨意呢。” 魏钊走进殿中, 宫人们彼此看了一眼,纷纷识趣地退了出去。魏钊在周太后对面撩袍坐下, 门外风雨声轻细, 人情淡薄,暖不起,复不圆。说到底, 没有谁的心不痛 “魏钊你满意了?” 周太后将身子往后靠了靠, 尽力顶直自己的背, 声音却变得喑哑无力,“这世上的事情,真令人心寒,赶尽杀绝,杀自己的手足,魏钊,你和你的母亲,真是一样的人。当年在长春宫,真不该放过你,真该让你陪着你的母亲上路去!” 魏钊慢慢将手握在一起,“母后,朕还当你是母亲” “哀家受不起!” 周太后猛一巴掌拍在箱屉上,魏钊抬起头,“母后,今日朝堂之事,实非朕所愿,但母后所言,朕不会为自己开解一句,不论母后信不信朕,朕都希望母后给朕时日,不要听信他人之言,做出不逆转之事。” 周太后忍泪笑开:“你让哀家给你时日?你已经把他押入刑部的大牢了,给你时日?是给许成宗那些人时日去议罪吗?” “母后,朕说了,这是情势所逼” “逼的谁?啊?魏钊,逼的是他吗?逼的是你吧,你们魏家几代人,哪一代座上皇位的不是杀兄灭父,满手血污爬上龙椅,然后堂而皇之地坐在朗朗乾坤下面,心安理得受万人朝拜,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面前的这些兄弟,对”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捂住胸口,“我们我们母子,从头到尾,都只想求个安身立命之处而已,我们哪里想过要和你们去争夺帝位。况且” 说到此处,她心痛难当。脚步虚浮,几乎要站不稳,“况且他已经是那样的人了,连争的资格都没有了,他现在,是哀家苦命的儿,是被你们魏家作践到尘埃里的子嗣。还要怎么样啊,魏钊,你究竟还要怎么样啊!” 魏钊沉默地听婉完着一袭剜肉剔骨的话。 “对,母后说得对,是朕的过错,是朕把兄长逼到这个绝境。” 他顿了顿,抬起头,“但皇兄与朕一样,除了骨肉亲情之外,还有偌大的朝廷,还有头顶上的这片天,和魏家百年的基业和江山,还有至亲至爱之人!朝廷不如母后所想的那般简单,皇兄有皇兄的担当,朕有朕的艰难,朕不求母后谅解,但求母后不要作为” 周太后笑出了声,她扶着箱屉踉跄地立住,“你啊,不过就是怕我把他的身份公之于众,揭露你母亲谋害皇家子嗣,你父皇罔顾人伦的恶事,不过是怕你好不容易驾驭下来的朝廷翻天,怕你们魏家的江山易主罢了。” 说完,她低头悲哀地看向魏钊,“魏钊,你们魏家的江山,与我和敬儿早就没有关系了,我和我的儿子,已经被大陈宫伤得体无完肤,你不要跟哀家说什么天道,王道的大道理,在哀家眼中,这样一个朝廷,这样一个皇家,与百姓有何益处,就算天下换一个姓,又如何?” “母后!” “不要唤我母后,哀家不是你的母后!你的母后早就死在了冯太后的手里,哀家是魏敬的母亲!” 说完这一句,周太后突然泄尽了力气,颓然地跌坐回椅中。两人安静下来,除了肩头的颤抖,周围的一切都似凝窒了。 “母后,您不听朕的劝,就不要怪朕。” 说完,他扬声道:“杨嗣宜,进来。” 门被推开,雨声大起来,杨嗣宜原本是站在廊上的,心惊胆战地听着殿内的动静,这会儿一被传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紧进去,手磕在门柱上,疼得呲牙咧嘴,咬牙拼命忍住。 “官家。您吩咐。” “封禁慈安宫,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嫔妃们给太后请安呢?” “太后以养疾为要,嫔妃在殿外磕头即可,不必进来了!” 魏钊言语清冷,杨嗣宜不敢再问,垂眼应着“是。” 魏钊站起身往外,从伺立在殿前的宫人面前行过,一个端茶的小内官,因站得久了,手上一个不稳,茶盘倾覆,茶盏落地,在魏钊脚边应声碎成了三瓣。 小内官怕急了,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杨嗣宜见这场景,生怕魏钊在气头上要掐了这人的性命,忙上前道:“官家,把这人交给奴婢处置吧雨太大了,奴婢先伺候您回去。” 魏钊鼻中一声冷笑:“你要揽罪吗?” 杨嗣宜被这毫无情绪的一句话骇住。“奴婢不敢。” 魏钊接过宫人呈上的伞,亲自撑开,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人。“拖出去杖毙。” 而后独自行人雨中,一面走一面对身后的人道:“好生伺候太后,半分闪失,朕皆不 恕。” 慈安宫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从寒衣节后,皇帝和太后之间就有了隔阂,今夜一见,更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魏钊很少惩治宫人,如今动了如此重刑,实在像是杀鸡儆猴的恐吓,在场的人心惊胆战。纷纷聚拢在杨嗣宜周围。 那小内官早已吓得瘫软了,张口隐隐呀呀地哭,却不敢喊不敢闹地被禁军拖了下去。 太后身边伺候的大宫女拉住杨嗣宜的衣袖“杨供奉,您今晚不说句话,我们是万万不敢合眼的。” 杨嗣宜欲哭无泪,“我哪里知道啊。总之你们尽心伺候着,不让娘娘有闪失就罢了,将才说什么合眼你们还敢合眼!好好地把里里外外守住,如今刘知都出了大事,大陈宫的人和失了主心骨一般,我不是刘知都,没那么大能耐,大家各自护好各自的命!” 话音刚落,殿内突然传出凄厉的呜咽声,继而声音渐高,逐渐转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众人都沉默下来。 灯火把殿内人的影子投在门上,周太后佝偻着身子,弯着腰,一下子,孱弱衰老了好多。 风大雨响,那哭声还是透过门户,传到每一个人耳中。凄惨哀伤,令人动容。 杨嗣宜掐着自己的虎口,喉咙发紧。与众人一道沉默地听着,良久,才背过去,叹了一口气。 “你们进去看看吧,我走了。” 杨嗣宜还记着今早载荷与他说过的话,离开慈安宫,撑伞往明仁殿去。路上却越走越慢,他实在想不出来,怎么在程灵面前开这个口。 回忆今日垂拱点上的事,至今仍然心惊。 刘宪一口气认下了十余条死罪,魏钊却无道理地硬是扛下了整个朝堂的压力,不定刘宪的死罪。甚至到刘宪亲自叩首求赐死罪之时,魏钊也没有松口。 这二人,他都看不明白。 明仁殿近在眼前,风雨未停,殿内还点着通明的灯火。殿外的守卫见是杨嗣宜过来,陪笑道:“杨供奉,是官家有旨意要传吗,进去替您通报一声。” 杨嗣宜往里面看了一眼。 “娘娘歇了吗?” “哟,这不知道,很久没听到里头的声音了。” “哦,那这样,你去把载荷姑娘唤出来,和她说也是一样的,我就不进去了,省地你们也戒备着麻烦。” “诶,您心疼我们,这就替您办去。” 不多时,载荷从殿中出来,似乎哭过,肿着一双眼睛。杨嗣宜把她拉至一旁。 “里面是不是也听到刘知都的消息了。“ 载荷点点头。“能不听到吗,还是郑妃亲自来说的,我将才也是怕你进来,惹出娘娘的痛来。” “郑妃?她怎么会知道娘娘的心思。” “她那样的糊涂人,怎么会知道娘娘的心思,他从前以为刘宪是我们娘娘手底下的人,如今失势入狱,咱们娘娘就跟砍断了手一样,她心里得意,过来恶心我们罢了。” 杨嗣宜这才松了一口气,试探着问:“你们娘娘可还好气。” “说到这个,我心里也正怕呢,自从听到刘知都的事后,就一直在镜子前坐着,什么话也不说,烦也不吃,我将才劝她早些安置,她也无话与我说。” 杨嗣宜搓了搓手,“造孽啊。” “杨供奉,你老实跟我说一句,刘知都这一次还有命活吗?” “我怎么敢跟你说这些话,不过,就我在朝堂上所见,官家是有心要保他的,不然,今日就可以下凌迟的旨意,不过,刘知都” 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哎,我这张嘴,真是说不出好话。” 载荷垂下头,“我就是怕,那个活不出来,我们娘娘也活不好了,你说,为了刘知都,我们娘娘已经把谋害太妃的罪名担下来了,刘知都为什么还要去认罪啊娘娘的用心,不全白费了吗?”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76.无间人 杨嗣宜无话可说,雨还在不停地下, 载荷喉咙有些酸涩。侧身咳了一声, 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儿来。 “算了,我还是进去守着, 您就别进去了。” 说完,她转了身,想着什么又回过头来道“对了, 魏夫人又消息了吗” 杨嗣宜还在想程灵的事,听她问起殷绣, 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魏夫人啊有是有消息,还不得见人,你们就别管这些事了, 好生陪着你们娘娘,这明仁殿封禁着也好, 外头那些消息能不听就不听。” 载荷笑了笑, “你就说这些连你自己都不信的话吧。掖庭那边怎么说,什么时候拟我们娘娘的罪名。” 杨嗣突然感觉微妙得很,刘宪在刑部,程灵在明仁殿。 身份不同,所思不同,沦落到同一个境地之时,这两个绝对荒唐的人, 到有一丝相配的感觉了。他实在心疼刘宪, 跟在他身边越久, 就越觉得他活得寂寞,如果没有程灵这个人的存在,他的生命里几乎没有“温情与期盼”的存在。 想到这里,连他自己都觉得危险。 “你们现在管不了这些,娘娘已经把能做的做了,剩下的,交给官家吧。无论如何,夫妻一场,你我的主子,都不是绝情的人不是。” 载荷品着“绝情”二字沉默下来。 她望想漫天的雨帘。 明仁殿的外长廊上,两个人轻飘飘地立着,天地阴郁,人言吐出口已然费力,两个人命如蝼蚁,却关照着别人辉煌隆重的人生。 良久,载荷开了口。 “他们的确不是绝情的人,可这个情,并非不绝于彼此。” 杨嗣宜浑身一颤,将才的恐惧挣脱束缚,疯狂地钻进他的脑子里,他忙抬手按了按额头。 “载荷,别说了。” 载荷闭了口,看他一眼,转身往里去了。 雨声不绝于耳,杨嗣宜在载荷的背影后,沉默地失了神。 四月二十一日,殷绣终于回宫。 陪着她一道走出徐府大门的,是济昆。 那日天气晴好。广玉兰花已经结出了花骨朵,连绵的雨天过去,道旁的树木郁郁苍苍。济昆推开徐府的大门,汴京城富庶的街景就撞入了她的眼中。街上推着车儿买白糕的老妈子把车推到他面前。 “是殷绣姑娘吗” “是。您是” 老妈子将车停在一旁,从车上取出一个小包裹儿。 “这是一位年轻人吩咐我去卖的。” 殷绣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愣住了。 里面是一盒豆黄儿。城南街角,刘宪曾带她去买过的那一家。 “姑娘,我一直在这附近卖白糕,买这豆黄儿的钱是那位年轻给我的,一连给了三个月的银钱,让我每天买一盒在这府门前候着,姑娘,那是你情郎吧,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殷绣心如刀绞,手指死死的捏住包袱的一角,拼命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他在哪里” 济昆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暖风拂面,风里充盈着谷物与肉的世俗香气。他吸了一口这些夏美的气息 “这个,你回去问你们官家吧。” 殷绣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了,满满地屈膝蹲下来,她本来就剩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蹲在地上,膝盖骨就抵押着胃部,多日食不知味,如今依旧没有口腹之欲,但她还是从盒中取出了一块豆黄儿。 豆黄儿上染了她的眼泪,模样也有些破碎,殷绣闭上眼睛,张嘴咬了一口。 久违的甜蜜迅速地窜入口中,她却莫名地感觉到一丝辛辣,几乎呛鼻呛眼,抑制不住地咳起来,却还是忍不住要去咬第二口。 然而,还没等她将它送入口中,突然被人捏住了手腕。 一股熟悉的气息铺面而来,她睁眼,首先看到是一双半新的黑皮革靴,针脚的事她的手笔,继而是一身藏青色的春袍,浮动于暖阳轻风之中。 殷绣抬起头。 魏钊一个人,弯腰立在他面前。 济昆看着魏钊行了一个佛礼。“官家既然来了,贫僧就不送绣姑娘了。” 魏钊没有应他的话,蹲下身,扶住殷绣颤抖肩膀。“来晚了。” 殷绣摇头,却张口无言。 魏钊扶她站起身,又一把将她抱起。殷绣没有挣扎,沉默地被她圈在怀中,人的身子和掠过的风都是暖的,她握着豆黄的那一双手却凉若寒冰。 魏钊一路将她抱到车撵上,自个也在她身旁坐下来,杨嗣宜原本守在车撵旁边,见二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识趣儿的走到一边去了。 殷绣眼中的泪水已干,魏钊去握她的手,她的手指猛然一颤。 “魏钊” 魏钊抬手抚着她散落的长发,温暖的手指扣在她的耳旁“绣儿,是我没有护好你。你受的罪,我一定让他们偿还。” 殷绣低头望着他“没有,我要说的不是这些。若我能决绝一些,你与刘知都,也不会这么为难。” 魏钊摇了摇头,轻轻将殷绣揽入怀中。 殷绣的身子有些微微发抖。“刘宪来徐府见过我。” “朕知道。”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魏钊沉默了一时,声轻,“在刑部大牢。” 说着,他换了姿势一手垂下,一手抚在她的背上,脸颊就贴在他耳畔。他仰起头,声音有些发涩“你若想去见他,朕陪你去。” “魏钊,帮他。他若为你而死,你我这一生,怎么才能平宁下来” 魏钊的肩膀一僵,“你要做什么。” “送他走。” 魏钊看着她的眼睛,长时地沉默,半晌,他靠在她身边坐下来,“殷绣,大陈有大陈的底线,朕也有朕的底线。” 殷绣弯下腰,“等我还了我的,我在到你面前请我的罪好么绣儿,真的不是什么有大道理的人,天下于我太大,你们与我的恩义深情又太多,我彷徨不可终日,但我绝不能一直躲在你的身后,枉顾他的情深义重。” 她说得有些激动,“我不知道,作为帝王的女人,这有没有过错我爱你,我愿意舍弃一切为你,但若刘宪真的死了,我就再也无法堂而皇之地活在之后的岁月里了。魏钊,我明白你和他的关系,我知道,你不能在这个时候赦他,但你帮我好吗帮我好吗就当是帮我,好吗” “若朕不呢。” “魏钊,就算我什么都不做,程” 话到口边,她突然又怔住了,她意识到这话如今还是不能够轻易的说出口。皇后,钟情于一个阉人,就算魏钊对程灵毫无夫妻之情,但身为君王,这也是极其荒唐的奇耻大辱。想着,她将被激起来的情绪如泄气的皮囊一般软了下去。 无话可接,好在魏钊紧接著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你爱他吗” 殷绣一怔,爱他吗 不是爱吧,但这世上最无法消受的,不就是那舍出去一切去爱一个人的姿态吗岁月更替多年,他一袭青衣不染尘,一颗真心不蒙灰,干干净净地落在玉盘上,一直,一直,捧在她面前,想她所想,疾她所疾。 于是,要她如何 殷绣突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低手握住魏钊的手腕,男人分明的骨节有些发凉,她很少看到他这般颓然的模样。她想说些别的。 魏钊却突然站起了身,朝外道“杨嗣宜” 杨嗣宜站得有些远,听到魏钊唤他,忙跑过来,“官家。怎么” “去刑部大牢。” “啊这会儿吗” “你听不懂朕的话了” 杨嗣宜抬头悄悄看了一眼魏钊,又看了一眼殷绣,只觉二人之间气氛诡异,也不敢再问了,忙对驾车人道“去刑部。” 殷绣咳了几声,魏钊取过一旁的披风替她她披上,声稍平和下来,一面替殷绣系领口的系绳,一面对杨嗣宜道“稳着些。” 刑部的大牢在大陈宫的西面。 刘宪对这里并不陌生。前朝的刑部,几乎是揽在他手中,先帝不理朝政,所以,与其说是大陈的监牢,到不如说和掖庭狱一样,是他杀伐决断的地方。刑房中的那把紫檀椅子,是当年的刑部尚书,为了讨好特意安置在其中,用的是上好的小叶紫檀打造,材料是内东门司出的,手工是汴京城最有名的工匠。 因为私用紫檀不和规矩,为了不走漏消息,当时的刑部尚书,甚至把那个工匠师傅活活勒死在刑部大牢。 那个年代,真的是个乱世,疯狂攫取权力的时候,刘宪对人命这个东西也没有什么心疼和敬畏。他坐在那把椅子上,看到太多高昂着头颅的读书人,最后匍匐在地,苦苦哀求。很多寻死觅活的人,最后,为了求一口干净的水,跪在他的面前磕头。 从那个时候起,是非的界限于他而言,就已经不清明了。 如今,他的牢房就在那把紫檀椅的对面。 魏钊命许成宗接管刑部以来,刑部清查历年冤案,为很多人平反,释放了很多人,这一两年,刑狱冷清,偶尔,甚至能听到遥远的大陈宫里,传来的更漏之声。 刘宪坐在牢中一角,双手搭在膝上,抬头眯着眼睛看那张紫檀椅,跟他有关的很多东西都被许成宗清理出去了,唯独留下这把椅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面前。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因果轮回一般。 刘宪回想过去,突然觉得自己如今的狼狈处境,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对时代和历史的赎罪。身上寒冷,内心平宁,甚至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定之感。 刑狱的大门被打开。铁质的门锁链子沉重的拖过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其他的囚犯都站了起来,这个声音对久在牢中的人来说,如同天籁一般。 刘宪抬起头来,走进来的仍然是这几天那个又黑又状的狱卒。 狱卒也是刑部大牢里的老人了,很早以前就认识他,加上外面白庆年,杨嗣宜等人拼了命的多方打点,受人恩惠,自然对他客气。他粗声粗气地呵退了其他的人,这才弯腰打开牢门,对刘宪道“刘知都,有人要见您。” 刘宪没有起身“谁要见我。” 狱卒压低了声音,“是官家要见您。” 刘宪似乎早就想到了一般,撑着墙站起身,手上的镣铐哗啦啦地垂下,这个声音在他耳中有些刺耳。怎么说了,二十几年来,他都是一个体面的人,这身束缚,真的伤人。 想着,他自嘲地笑笑。 “走吧。” 魏钊是听着那刺耳的镣铐声一路过来的。 他闭着眼睛,坐在正堂中,殷绣立在他的身后,堂中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着那漫长的牢中道,直到一个高瘦的人影从后面转出来。 魏钊睁开眼睛,刘宪只是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转到了他的身后。与殷绣目光相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按了按手上的镣铐。比起魏钊,他更不愿意殷绣看到他如今的样子。 “呵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啊。” “是她要来,朕是陪他来的。” 刘宪摇了摇头,往前走了几步,“她要来,你就纵着她来了,你也不想想,她是我爱的女人,让她看着我如今这般模样,我难受不难受。” 他说得很直白,走到魏钊面前。将目光移回魏钊身上。 “我还是跪着吧。” 魏钊摆了摆手,“来人,给刘知都赐坐。你们先下去,朕有话,单独问他。” 杨嗣宜搬来一个墩子放在刘宪脚边,随即带着人退了出去。 刘宪坐下来,抬头望向殷绣。“送你的豆黄儿,吃了吗” “吃了。” “那便好。” 说完,他笑了笑,“魏钊,太后娘娘可还好。” “嗯,母后一切顺遂。” “好,我平生最后的两个愿望,也都达成了。魏钊,你啊,可以随时拟你的旨意了。” “皇兄。” 刘宪抬头,“别这样叫我。我会折寿,你也会损命。” “只有你我与殷绣,折寿损命,不会伤及国运百姓。皇兄怕什么。” “其他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我现在怕的是” 刘宪偏头,看向殷绣,“是她会难过。” 说着,他伸开双腿,舒展身子,“我这一生看似云端漫步,但我从没有正真活过,绣儿,虽然你我无深情,但你的存在,是无根之身,唯一的归宿。无论我做何事,我都不希望你为此难过。绣儿是高贵的人,好好跟着魏钊,刘宪走了,便走了” 魏钊侧面,“你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就说吧。” 殷绣闭上眼睛,眼中含着的泪水好不容易忍了回去。 “刘宪,听我说,下月初三,我要送殷茹的灵柩去城外安葬” “你想做什么” 话未说完,刘宪已经打断了他。 魏钊抱了臂,“你听她说完。” 刘宪却没有让,他站起身,提声道“你是明知道她的想法的,你要由着她去胡来,她不明白,你也不明白” 魏钊没有马上应声,反而凝着刘宪的眼睛。 “我明白,但我明白又怎么样” 两个男子的声音陡然提起来。 “不止是绣儿要救你,我我也不想自己的兄弟,活活死在我手上。” 刘宪怔了怔,他退回去一步,沉默地坐下来。 殷绣从魏钊身后走出,走到他面前,“初三,殷茹的灵柩会在四更天从西面的正路出城,一经过过刑部大牢,从西面城门出去,刘宪,你一定要跟我出去,出城以后,不论去哪里都好,总之不要让徐牧再寻到你。” “魏钊,然后呢,后面的局你怎么解” 魏钊笑开,他松开手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啊,就不要在乎我怎么解这个局了,毕竟朝廷是我的朝廷,你走了以后,江湖遥远,人自逍遥,替我,多看看咱们魏家的大好河山。” 刘宪咳笑了一声,他仰起头,脖颈被牵长,喉结处隐隐发热发疼。 他回想起了先帝在时,那段如人间地狱般地生活,想起周太后含泪的目光,甚至想起那个永远站在不远处,目光炙热的程灵。然后,才回到魏钊这个年轻君王的身上。 “呵呵,何德何能,我能有一个兄弟。” “你已经把最好的东西让给了我,不是吗皇兄。” 说着,他也站起身,走到殷绣身后,两个人立在一起,一个秀静温柔,一个俊逸无双,璧人一双,令人艳羡。 “皇兄,朕不能把皇族的身份还给你,但是,从今日起,直至朕亡故,皇兄不必跪官吏,不必跪皇族,不必跪朕,走出汴京城,望皇兄能从此快意,立于天地间。” “我放不下心,徐牧一定还留有后手” “先走了再说。” 魏钊低头看他,“除去生死无大事,魏家虽是皇族,但也是子嗣凋零,你要我挥刀向兄弟来换取朝堂安定,我不如不要这个安定。谁不从乱世到治世,我这个做弟弟的,受你照拂已多年,你该丢开手了。” 殷绣道“你就听我们的,先什么都不要想,出了汴京城,一切才有道理可讲,否则等刑部议罪下来,连官家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刘宪暂时无话,他仔细地在脑中过了一遍徐牧布下的这个局。 “不大对啊,魏钊,我之前听徐牧说过,这月底,他要离京就职,刑部议罪等等,刑部议的罪下来,是在什么时候。” 魏钊道“可能翻过这个月。” “你拖延了吗” 魏钊点了点头,“对,许敬宗那边已经初拟了一回,如今把大理寺和掖庭并了进来,正在合议。怎么了。” 刘宪摇了摇头,“不好说,我只是觉得,凭徐牧的心思,不见我身死,他应该不舍得那么早出汴京城。” “无论如何,南边顾盏的军队已经开始收编汝阳徐牧的旧部了,如今城中粮草匮乏,又正在夏天季,田中也无补给,就算徐牧有什么别的想法,军权旁落,也是无用的。” 刘宪闭上眼睛,身在牢中,面对这两个人,他的脑子有些混乱。 “我始终觉得很不安。” 殷绣有些急切,“我想不到你那么深,但这是目前唯一的一个办法了。你不走,就不说徐牧了,满朝文武也不会放过你,你若有什么别的想法,或者看出了什么,好歹也先留住性命。” 刘宪暂时收回思绪,美人的心不可辜负,兄弟之间隐秘不宣的情意也不可辜负。 “好,我听你们的。” 说着,他看向魏钊,“走之前我有几句话,想但对殷绣说。” 魏钊没说什么,点了点头,松开了揽在殷绣肩头的手。“朕在外面等你。” 说完,转身,独自往甬道里走去了。 殷绣回过头来,“你是要问程灵吗” 刘宪笑了笑,“你现在,看破也说得破了。她还好吗” 殷绣摇了摇头,“听说徐牧在钓鱼宴上揭露你与她谋害殷茹的事情,程灵现在被禁在明仁殿中。” 刘宪垂下眼睛,“她认了吗” “认了,也是为了你。” “刘宪” “没事。”他好像笑了笑,说完仰起头,“人生在世啊哪能不辜负几个人呢。” 殷绣突然觉得这句话是有深意的。但她此时,真的不敢去解释了。 “你放心,她是魏钊的皇后,程太师在朝中也是德高望重,你若能顺利出城,徐牧就任西南,这种宫中的事情,总是会过去的。但我现在怕的是,你一旦被定罪,程灵,会做傻事。所以,我宁可这件事情我来做,就算有什么闪失,也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毕竟,她是皇后。” “你啊虑得对,绣儿,说起来,你才应该是魏钊的皇后。不过程灵啊,是一个苦命的人啊。不过,我现在还忧虑一个人。绣儿,你一定帮我去见她一面。” “谁” 刘宪声音低下来。“周太后。”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77.少年信 殷绣从刑部的大门中走出来, 魏钊靠在厚重的青石墙下等她。 “回宫,今儿想吃豆黄儿。” 殷绣静静地望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方开颜露出一丝笑,“你不怪我荒唐吗” 魏钊站直身,“刘宪也说了, 你糊涂, 我纵着你糊涂。没什么怪不怪的, 毕竟朕才是君王,要不要他的命, 朕说了算。” 殷绣朝前走了几步, 走到他面前。 日光和煦, 她的发丝边沿泛着金黄色的光晕, “你不怕,放他走, 会重蹈当年废帝放你走的覆辙吗” 魏钊偏头, 伸手将她耳前的碎发向后挽去,“绣儿, 你不准我杀殷茹, 不也是一个道理吗” 殷绣怔了怔,魏钊的声音就在耳边, 温柔而安定“兄弟, 姐妹, 二者之间, 没有什么争和不争,只有赌而已。” 殷绣彻底怔住,这也是她自己说给殷茹听的话。 这个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赌二者之间互有骨肉情义在其实这二者之间连对和错都分不出来,只有身份和地位的不同,使其中一个高高在上,另外一个卑贱如蝼蚁,所以,最后是赌一个愿意赦,一个愿意谅。这听起来有些残忍,可却莫名地藏着说不清到不明的慈悲和无奈。 风清云淡,缥缈地栀子香味越过背后厚而高的青石墙,往不远处的大陈宫散去了。殷绣抬手,握住魏钊的手掌,“我这一辈子,活得虽然不好,但我何其有幸,能在长春宫遇到你。你是唯一没有辜负那座宫城的人。我以前,甚至以为你会像冯皇后他们一样,位至极处,就只有杀伐和权欲,但魏钊,你还是你,有情义,有深情,你还是长春宫初见时的那个少年。” 说着,她抬起头,“我的少年。” 魏钊笑开,他慢慢弯下些腰,额头就抵在殷绣的鼻尖。 殷绣的肩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身子向后退了几步,眼见着背脊就要靠上冰冷的墙壁了,然而之后背上却传来一阵暖。 魏钊的手背就枕在她的背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然与人唇齿相接。 裸的爱欲在初夏阳光灿烂背后的阴凉一角,悄然而生。然而两个人又都在尽力的克制,看似温柔的缠绵之下,掩藏着多年沉默与隐忍。这个时代以及如今的境遇,实在不允准人放肆说爱,但人们还是直白地相处着,哪怕不开口,一切也如玉盘捧真心,刘宪也好,魏钊也好,殷绣也好,程灵也好,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 魏钊与殷绣回宫,郑婉人正候在门口,殷的手被魏钊握在手中,见郑婉人在前面,便欲抽开,谁知魏钊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郑婉人低头看了一眼二人握在一起的手,一时有些不自在。 魏钊与殷绣的关系到是人尽皆知,郑婉人心里再不乐意,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一个没有名分得宫女,哪怕是罪臣之后,也不过是魏钊的私事。郑婉人索性避开殷绣的目光,径直走到魏钊的面前。 “官家,太后娘娘娘娘那边从昨夜里起就不用饭了,您看” 魏钊握着殷绣的手一道往里走,一面走一面道“什么由头,是病又沉了吗” 他走得有些快,郑婉人和殷绣都要连着跑几步才能追上他。 “不是,是娘娘自己不肯吃,妾劝了好些时候,娘娘,囊娘都不肯说话。” 魏钊走到书案前坐下,这才松开殷绣的手,他没有抬头,只扬声道“你来寻朕做什么,是你劝不动,要朕让皇后去劝吗” 郑婉人不是第一次在魏钊这里吃瘪了,但当着殷绣的面,却令她十分不痛快。 又见魏钊情绪冷淡,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凝眉上前两步走到书案面前,侧头对殷绣道“你先下去。” 殷绣忙行了个礼要走,却听魏钊冷道“郑妃,你敢做朕福宁宫的主了” 剑拔弩张,杨嗣宜在外头急急地向殷绣使眼色,殷绣也明白此时绝不是魏钊与郑婉人翻脸的时机,忙低身对魏钊道“官家,您别恼,奴婢先去慈安殿看看太后,说不定,她肯听奴婢说一两句” 话音未落,郑婉人尖锐的声音已经响起“好笑,你当你是谁,太后娘娘如何会听你这奴婢的调停,你还是” 魏钊手指一握,殷绣忙悄悄牵了牵他的殷绣,郑婉人也感觉到了魏钊强忍的怒火,不敢往下再说了,殷绣趁着这个时候,弯腰行了个礼,口中道“奴婢告退。” 从福宁殿中退出来,便见杨嗣宜侧身等在外面。 “诶,我可吓死了。” 殷绣看了看四下,“怎么了。” 杨嗣宜轻声道“我刚听底下人说,郑妃的兄长和父亲进来了,这会儿给郑妃请了安,在垂拱殿候着还没走呢,我是怕这两位主子撒性闹起来,不好看啊。” 殷绣看了一眼里面。“你也虑得多了,官家有官家的分寸。” 杨嗣宜却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似乎洞察了什么似的,甚至有些神秘。 “不是我多虑,官家这个人平时是沉着得很,但是,一遇上和刘知都有关的事就我是怕官家和你在刑部见了知都,又惹出什么不平的情绪来。再遇上郑妃这炮筒一样的主儿” “行了杨供奉。” 殷绣心里的感觉有些复杂,杨嗣宜这个人虽然懦弱,没有什么是非观念,遇事总和稀泥,但他对刘宪和魏钊,到都是真情实意的,他能看出魏钊对刘宪的态度特别,到不令殷绣惊讶,只不过,殷绣心中也隐隐有不安。 杨嗣宜看出了不妥,魏钊与刘宪的关系,究竟能够瞒到什么时候呢。 她不知道。 “还是先去慈安殿看看太后娘娘吧,说来,究竟怎么回事。” 杨嗣宜招收召来一个小内官,“太后娘娘是怎么回事” 小内官道“娘娘不进饭食,吴婕妤和郑妃娘娘都去劝过,但娘娘什么话都不说。只给官家留了一句话,要官家尽他该尽的孝,而不是” 那小内官有些犹豫,殷绣追了一句“而不是什么” 小内官看着杨嗣宜,“哎哟,杨供奉,您教我们的,做奴才的,主子们的话,在我们口中转出来就” 杨嗣宜心里头恼火,“这个时候了,我有什么闲功夫与叽歪,赶紧的,打实在的说。” 小内官被他这一吼吓得一个机灵,忙道“是是娘娘说,官家不该囚母关妻,泯恩情,灭人性”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都打了颤抖,杨嗣宜知道这话的意思和分量都很大,叫停,摆手示意他下去。而后,对殷绣道“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殷绣垂下眼睛“你觉得呢。” 杨嗣宜道“我觉得,像是在逼官家。” “慈安宫如今是什么样的情况。” 杨嗣宜回道“刘知都被吓狱那一天,官家去见了太后娘娘,但是当时其中只有太后娘娘和官家在,我们守在外面什么都没有听到,后来后来官家一脸怒气的出来,命人将慈安宫封禁了,里头是太后娘娘病笃,不宜受人搅扰,连嫔妃们请安,如今也只准在外面磕头。听说,今儿吴婕妤和郑妃去劝,都是跪在殿外劝的。” 殷绣沉默了一会儿,“娘娘在逼官家解慈安宫的禁令。” 杨嗣宜抓了抓脑袋“哎哟,魏夫人,我如今是真的看不清楚形式,要怎么处,怎么做,您来拿主意就好了,我都听你的。” “好,我要见见太后,但是不能明白地去求官家的旨,免得郑妃拿住把柄。有法子吗” “法子” 杨嗣宜瞪了瞪眼睛,张口道“法子是有,慈安殿后看守的内官,以前是跟着我在宫门上伺候的人,但是,一旦让官家知道了,我的脑袋” “我来保。你放心。” “好吧。” 杨嗣宜垂手解开腰上的腰牌递给殷绣,“你快些去,我先进去伺候着。” 殷绣点头点头,二人在阶上相辞,各自去了。 殷绣走到慈安殿的后门,果然见两个内官守在那里。天快黑了,阴沉的云压过来,晴好不了几日,眼见着又要下雨。两个内官都有些疲倦,见殷绣过来,忙上前行礼。 “魏夫人,您不去前面,怎么” 殷绣取出怀中的腰牌递给说话的人,“我要进去一会儿,两位,与个方便。” 二人看了腰牌,面面相觑,“杨供奉让您来的,我们本不该拦着,但这封宫的令是官家下的这” “我只进去一会儿,绝不令二位为难。” 另一个内官出声道“让夫人进去吧,说来,太后绝食,若真有个什么好歹,不说我们有没有过错了,都是要跟着陪葬的,夫人从前是跟着太后娘娘的,若能劝太后娘娘宽个心,我们也有功德啊。” “这好吧” 说着,二人开了门上的锁,又回头道“只请夫人快着些。” 殷绣点头,四下看了无人,这方闪身进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78.不曾负 周太后站在庭中,慈安宫的花圃从前都是殷茹亲手摘种打理的, 于是有了极难种植的牡丹仙品姚黄。后来殷绣死后, 这一丛姚黄就败了很多,此时虽正是花期, 但花朵垂萎,没有半分仙亮的颜色。周太后就立在花丛前, 手中拿着花捡, 一片一片将萎叶剪去。 身旁的人都跪在地上,面上皆有泪痕, 唇瓣发干,像是已经这般劝了很久。 殷绣慢慢走上前去,周太后听背后的声音, 放下手中的花剪子回过头来。也月映姚黄, 国色天香却垂垂衰矣。 周太后印入殷绣眼中的那张脸容颜枯衰,眼眶凹陷。步履也不稳当。殷绣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共情。 不管身在何种地位, 女人能用来搏的东西,从来都只有这个孱弱的身子与性命,以及性命之上缠绕着的,虚薄的人间情分而已。 “娘娘。” 殷绣唤了她一声, 周围的宫人都抬头回身看过来。周太后冷冷地笑了一声。 “你们都下去吧,哀家和魏夫人,说会儿话。” 众人忙相互搀扶着起身, 向殷绣行了礼仪, 慢慢退到后面去了。 周太后沿着花圃坐下来。 “魏钊让你来做说客了” 殷绣向前走了几步, 青色的儒群扫过姚黄的花朵,只那么一触碰,花瓣就散了,轻飘飘地被风卷走,到无名的土上去了。 周太后看着那些四散开的花瓣。“绣儿,你当初究竟为什么要救魏钊。” 殷绣靠着她蹲下身,园中只悬着一盏灯,从桂花树顶上照下来,光散在二人身上,却没有一丝温度。 “娘娘,您误会了,不是官家让我的,我是受刘知都之托。” 周太后一怔,过了很久,她才从牙齿缝隙里满满地挤出声音来“敬儿” 殷绣的声音轻下来“我在刑部见到刘知都了,他让我一定要来见您一面。” 周太后肩头松下来,鼻腔中的声音浊厚。 “呵呵,有什么好见的,我的儿啊无非又是要劝哀家” 说着,她仰头望向头顶了无边际的夜空“劝哀家呵大局为重。” 她闭上眼睛,“绣儿,这个局还不够大吗他是魏家的子孙,大局这个大局是不是该让他认祖归宗是不是该让徐淑妃的罪行公之于众,是不是该让魏钊,给他的兄弟,一个公道” 她说得激动起来,满身的骨头又被逼地僵直。殷绣起身扶住她颤抖的身子。 “娘娘,刘知都的事情上,官家尽力了,他有他的难处,您” 周太后用力推开殷绣的手,这个力道虽然不大,但殷绣还是被她推地一个踉跄,手臂撞在一旁的花台上,顿时淤青了一片。 殷绣强忍疼痛没有出声,周太后却盯着她,眼中有怒火和绝望。 “你为了他,也是什么胡话都敢在哀家面前说了,他和他的母亲本来就没有任何分别,不这座大陈宫里的人,都没有分别,你也一样都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践踏人命的人,我的儿这一生被糟践地体无完肤,还要为了别人的天下俯首认罪,去受死这是什么道理殷绣,你该住口了” 说着说着,她的 眼中浸出了眼泪,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往一旁的花台上栽去,殷绣来不及想,忙跟了一步上去,用自己的身子抵在花台前面。周太后的身子重重地抵押在殷绣的腰腹之间,她吃痛,却仍然没有出声,强忍着撑住周太后的身子。 “娘娘,官家不会让自己的兄弟死的您要信我,千万不要做出令官家难做的事情,这样,反而会害了刘知都的。” 周太后的呼吸一紧,“什么什么意思,什么叫不会让他死。” 殷绣抽出一只手,摁住腰腹,竭力平息。 “娘娘最想的,应该不是让他认祖归宗,应该是让他离开这座大陈宫吧下月初三,我咳我会借送殷茹的灵柩出城安葬,送刘知都出城” “你,要救他魏钊呢” “官家知道。届时西城门会换守官家禁军中的亲信,一旦刘知都出城,徐牧想再找到他就难了,加上之前他在朝上一人将前朝所有的脏污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那些曾经跟着他发财的人也不会再赶尽杀绝,甚至沿途会有接应,您大可放心” 周太后怔怔地听着,而后又抬头。 “不可能,我不信,魏钊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你们一定是想稳住哀家好争取时间定我儿的死罪。” “娘娘若您不信殷绣的话,刘知都的话您该信呀。” 说着,她从怀中慢慢地取出一封信来。呈到周太后手中。 信口封着火漆。信封上写着三个字“母亲启。” “敬儿让你带来的。” 殷绣觉得喉咙中有些发甜,压低了声音道“娘娘看过就知道。” 周太后颤着手拆开了信。 信中是一张素白的生宣,宣上自己飘逸清俊。周太后这一辈子并没有看过刘宪的字,她只看了一眼,就抬头道“不对,哀家如何知道,是不是你们逼着他写的。” 殷绣心里焦乱,又疼又急“娘娘啊您虽然是刚刚知知都的身份,可是我与您认得他有很多年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信可以仿写,甚至可以逼写,但他的心,是谁都比不上的啊” 殷绣的话有些触动周太后。 在亲子身在生死局这种情景下,她没有心思去思考,刘宪这一生,究竟修炼了怎样一颗心。 他有灰烬的本质,牺牲的欲望和觉悟,他甚至还有隐忍而纯粹的爱,这个爱的对象,此时站在她的面前。 幸的是,她并不是对这份爱毫无知觉,努力地不去伤害刘宪,拼命地去护住他的性命 想着,周太后重新低下头去,颤抖地打开那封信。 信不长,如下 母亲,不孝子叩上。 人世间唯二牵挂,皆已有定所安生,儿本以了却心愿,甘心赴死。然有兄弟情义不可负,有知己厚意不敢舍,亦母之殷殷期盼在侧,遂于人间偷生。子之弟乃天命所归之君王,四海有目皆可鉴其贤良,望母亲日后不挂子之冷暖生死,唯念辅助贤帝。我大陈基业延续千百,儿曾孤身于其中,行过杀伐,做过决断,于儿言,魏家不曾负我,望母亲不必执着。 不必执着 周太后喉咙一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垂下手,手指一松,信纸便随风追随着姚黄花瓣去了。殷绣走过去将信捡起来。 “娘娘,看过了就不能留着,绣儿替您烧了。” 周太后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是他是那个傻孩子会说出的话。” 泪水夺眶,周太后撑住额头,忍不住呕心呕肺地哭出声来。殷绣捏着手中的信纸,沉默地站在不远处。 夜来寒凉,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劝服了周太后。或者说,就算劝服了周太后,这件事也并不会因此就完结。 刘宪不安。魏钊也有焦虑,她看在眼中,又无可奈何。 五月初三,是个极阴的天。 连着四五天不落雨的天空,像一个兜着水的牛皮囊,眼见着就要撑破了。 梓宫里的人进进出出,因为天色暗,除去灵前的灯烛,宫中还殿着十几盏灯。郑婉人立在殷茹的灵位前,笑着对站在她身后的殷修道“你怎么想通了,要把你妹妹挪出去了” 殷绣弯腰一礼。 “之前,是奴婢不知事。” 郑婉人笑了笑,“如今又知事到哪里去了呢。照理,太妃的灵柩是该陪着冯太后的灵柩一起的,你非得在城西找一块地与她,你让以后史官的笔,怎么给你妹妹记着一笔。” 殷茹垂头,“请了官家的旨意,抹掉她这一笔。” 郑婉人扬起脖颈,“只有满身脏污洗不干净的人,才会被抹掉一生。” “对。” 殷绣紧着接了这一句,声音甚至还提高了不少。 “她的确是满身脏污洗不干净,可是作为官家的女人,奴婢做了该为官家做的事,哪怕是自己的亲妹妹,也舍得叫她舍掉名分地位,只受我的香火供奉郑娘娘,您对官家,应该也有此心吧。” 郑婉人被殷绣顶得说不出话来,程灵禁足,魏钊让她来操持迁灵之事,她本已经觉得够晦气了,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本想在殷绣这个奴婢面前撒一通,谁知道还被她抢白了,心里恼火地很,在梓宫里又不易发作,只能对旁边忙碌的宫人撒气。 “都是榆木脑袋么,如今在棺材里的人都不是太妃了,你们取夹香的蜡烛做什么、换成素蜡” 殷绣并没有在意她在梓宫内的举动。转头看见杨嗣宜在窗边冲她打手势,便寻了个机会侧身走过去。 “怎么样了。” 杨嗣宜才从刑部大牢回来,一身风尘仆仆,来不及更衣就一路过来了。” “都安排好了,就是刘知都好像还有些顾虑,不过你放心,许成宗今儿被官家遣到京郊去了,我的人,绑也要把知都绑出去。” 说着,听到前面一阵恶毒的责骂,杨嗣宜也偏头从窗户外面看过去。 “哟,郑妃怎么了。” 殷绣笑了笑,“没什么,我抢白了几句,她不好在这里拿我撒气儿 ,对着底下人出火呢。” 杨嗣宜摇了摇头,“她倒是一直都没有脑子,但就怕到时候想着一出是一出,会出乱子。” 殷绣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圣人娘娘不在,这种事,她不在场也说不过去,不过放心吧,出了丽正门,她就不会再跟着了,后面的事,还要仰仗杨供奉你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79.命如灰 杨嗣宜点头,想了想又道“大约什么时候能起行。我好先在刑部那边守着。” 殷绣看了看天时, “约莫得到夜里去了” 杨嗣宜道“也不知道是谁算的时辰, 这般的刁钻。” 殷绣一笑“这还是刻意算的, 夜里起行,看不真切, 人们多困乏, 点查的也就要松些,我们也好少些麻烦,哦, 对了, 太后娘娘那边如何了。” 杨嗣宜道“这两日到好了很多, 官家准吴婕妤进去伺候, 像是愿意进一些粥米了。” 说完,他按了按眉心, “这会儿到说不到这个事情上面来,夫人还是顾好自个这边, 奴婢得去伺候官家上朝, 等朝散了,再来寻您。” “有劳杨供奉。” 杨嗣宜走后,梓宫的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郑婉人吃过瘪,也就不大愿意同殷绣再多说什么。殷绣心里装着刘宪的事, 自然不肯过和郑婉人有过什么争执, 两个人都戒备着对方, 做着自己手上的事。 诸事平顺,直到午时过后。 汴京城突然下了一场暴雨,五月炎热的天气,突然在暴雨过后消失地无影无踪。 周遭潮湿,梓宫里原本就阴冷,如今角落里渗出潮气,更是让人身上发腻。郑婉人去偏殿小憩去了,殷绣靠着殷茹的棺椁坐着,身旁两个小宫人正烧纸钱。 突然天边响起一声闷雷,陡然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火盆里的纸钱疯狂地飞窜而起,往殿上的屋梁上腾去。殷绣抬起头,屋梁上雕刻的凤凰图案此时与纸灰扭缠在一起,辉煌阴郁交错,令人莫名地惶恐。 突然,外面突然传来刺耳的钟声。殿内的人都怔住了,纷纷停下手中的事务,直身凝神细听。 那是大丧之音啊,殷绣的喉咙里发甜,那一声又一声撕扯着天际的声音似乎也在撕扯着她身上的某处。 她站起身,推开梓宫的殿门,果然见不远处一个内官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出什么事了” 那内官见是殷绣,也来不及行礼了,“魏夫人,郑娘娘在吗出大事了。太后娘娘娘娘薨了啊” 殷绣闻言,如五雷轰顶,险些没有站稳,辛好有身后的人上来扶住,才不至于跌倒。 是自杀吗殷绣心中如此想,以死来逼魏钊放过刘宪吗不至于啊,自己那夜说的话,照理说太后娘娘应该也是听进去了的呀。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殷绣百思不得其解,而这种不解让她感到巨大的恐惧。 此时,郑婉人也从偏殿过来,听到内官的话,也是整个人一愣神。 钟鸣二十七响,阖宫人都明白过来,殷绣此时心中错愕,惊颤,不解,惶恐,皆有,张口却又吐不出话来。 郑婉人到是勉强镇静下来,此时程灵还在禁足中,后宫由她主事,此时这个原本就有些碍眼的太后也死了,震动不安的内心居然也生出一丝爽快来。她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按了按,强迫自己冷静,对殷绣道“看来,你今日是不能起行了,先让这些人散吧,跟我去慈安宫。” “不行” 殷绣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性,直接冲着郑婉人的话顶了上去。郑婉人没有想到,平时柔顺如水的人今日会这样与她说话,回头提声道“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如今连规矩都不知道了吗太后大丧,宫中人怎么可以分派出去受你的差遣都散了,各归自个的位置,等着内东门司的调度” 宫人们听了郑婉人的话,都往殷绣的方向看来。 这些个人平常没有少受刘宪的恩惠,都知道刘宪对殷绣的那份心,这会儿又知道刘宪身在牢狱,自然都不想让殷绣不好做。有几个人迫于郑婉人如今的身份,放下手中的事要走,剩下的人站在那里,丢开手也不是,接着做也不是。 殷绣转过身,她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抬声道“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送我的妹妹出汴京城,胆敢丢开手的人,就不要怪我殷绣,不论你们说是奉了谁的命,我只认我是奉了官家的名,今夜送前朝太妃的灵柩出城安葬,谁误了我的时辰,就拿性给我交代” 殷绣很少对着底下的宫人说这样的狠话。 听完这些,丢手的人又连忙把手上的东西捡了起来。 郑婉人冷冷地笑了一声,“呵呵,好手段啊,你现在是拿官家当幌子来与本宫作对吗” 殷绣回过头,“奴婢不敢。” “奴婢程灵倒了以后,本宫看你怕是要做皇后了吧。殷绣,没关系,本宫今日就让你狂妄,大丧之日,送殡出城,这件事,本宫过后再与你理论。” 说完,转身道“去慈安殿。” 慈安殿此时正乱作一团,内东门司的人不敢扇子做主,连忙去福宁宫找杨嗣宜,杨嗣宜正准备出宫,几乎是在宫门前面听到丧钟,这才折返回来,刚好在福宁宫门前遇到了前来寻他的小内官。慌忙一路跟着过来。 黄司官站在慈安殿门前,一双一会儿搅缠在一起,一会儿又扯开。整个人都是一副焦灼的模样。 杨嗣宜走上前去,还没说上话了,那厢就传话说郑婉人来了,黄司官忙抓住杨嗣宜的袖子,“杨供奉,这会儿您可得拿主意,我可不敢去回郑娘娘的话。” 杨嗣宜看了一眼旁边立着的宫人,个个都惊魂未定,甚至还有一两个目光发直,话都说不清楚。 “你们究竟怎么了” 黄司官朝里面指了指,“吓人得很,这哪里是贵人该有的死法。这会让刘知都不在,我们都没主意,只是去看了看,还不敢乱动呢,您去看看吧,我稳住郑娘娘,等您看过了出来,您来回话吧。” 杨嗣宜听他这么说,索性也不问了,眼见着郑婉人就要过来了,抢一步上前,推了殿门。 进门却被浓厚的血腥味呛住了口鼻,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他在大陈宫里多年,自以为见过了所有残酷的场面,却还是被这一幕惊骇地腿脚发软。 周太后靠着床榻歪坐着,身上的衣服被割得七零八落,最可惧的是,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此时就像两个血窟窿,身上到处是伤口。 杨嗣宜一个忍不住,几乎要吐出来。 他转过身,大声对慈安殿的人吼道“究竟怎么回事,官家不是不准任何人进来吗,为什么” 慈安殿的人全部跪在殿外的长阶前。看过尸体的人都目光呆滞,无论杨嗣宜说什么,都只知道磕头,不知道应话,唯一一两个上算清醒地回话道“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今早伺候娘娘起身后,就都退下了,其间除了吴婕妤进来过,其他人都没有进过殿内,而且,吴婕妤在时,我们就在外面,什么声响都没有听见” 话还没有说完,郑婉人却已经走了进来,黄司官等人拦不住,也跟在她身后进来了。 郑婉人看着眼前的场景倒吸一口凉气,但她到也算是知道一些事情,忙命身后的人关上殿门。 殿内的血腥味被锁闭,散不出去,越发的令人作呕。 郑婉人看了一眼周太后的尸体,忙闭了眼。 “快快,快罩起来。杨嗣宜,官家呢。” “官家今日下吏部衙门查事去了,这会让得了信,銮驾正敢回宫呢。” 郑婉人捏了捏自己的手掌,“无论如何,先要替太后更衣,黄司官,你安排几个可靠仔细的人来办。” “是是是奴婢亲自来办。” 这话刚说完,郑婉人身边的宫女,突然附在她二旁说了几句话。郑婉人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那宫人一眼,那宫人又附上去说了些什么,郑婉人才稍稍点了点头。 “好,本宫知了。” 杨嗣宜与黄司官也不敢问,就听郑婉人道“黄司官,你带着你的人做你的,其余的人,给本宫搜查慈安宫,若有异常,速来回报。” 杨嗣宜似乎觉得此举不妥,忙道“等等” 郑婉人回头对杨嗣宜道“杨供奉是有什么要说的吗” 杨嗣宜并不完全明白郑婉人要做什么,只是此时搜查慈安殿他始终觉得非常不安。但站在他的立场上,实在又不能阻止郑婉人,只好道“如今出了这么大事,官家又暂时不在宫中,您看是不是去明仁殿请一请皇后娘娘主持” 郑婉人却笑出了声“杨供奉,我看你是昏头了吧,你是忘了吗圣人娘娘如今是戴罪之身,别说主持宫中事务了,就是她自己,都保全不了。杨供奉,你原本也是官家身边伺候的人,如今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去丽正门前候着官家吧。” 郑司官拉了杨嗣宜一把,示意他别在说了。 杨嗣宜心中也盘算,与其与她争执被赶走,不如留在这里看看她到底做什么,也好不至于之后被动。 于是借着郑司官拉他这个档口服软道“是是,奴婢还是听郑娘娘您的调遣。” 郑婉人听他这样说,满意点头,不说什么。 宫人散开前去宫中搜查,不多时,有人过来回报“娘娘,搜到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80.山欲摧 杨嗣宜听到这一句“搜到了”简直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忙拽住身侧一个宫人, 轻声道“去找魏夫人过来。” 郑婉人到是听到了这一句话, 冷声笑道“你找她过来有什么用,她一个奴婢, 还能做得了本宫的主不成。” 说着,示意那回禀的宫人上前。 那人手里托着一卷白绢一样的东西,隐隐透出些血色,杨嗣宜伸长了脖子要去看,却被郑婉人身后的人给挡了回去。郑婉人伸手取过那张白绢, 抖开了来, 只看了一眼就怔住了。 “在在哪里搜到的。” 宫人答道“在太后娘娘的妆奁底层搜到的。 郑婉人忍着心中的恐惧和浮动, 将那绢上的血字读完, 越读心跳越快, 她突然发现徐牧把她拖入了一个漩涡当中,这个漩涡虽然把她最厌恶的程灵卷了进去, 可是如今,她自己也无法抽身了。 别无选择。 她一把将那白绢帕揉入袖中。 “今日所见之事,没有本宫的话, 谁都不准提及,谁若走漏半个字, 本宫要他的命。” 说着, 他回过头来, 看向杨嗣宜, “杨供奉, 本宫要请你去一个地方喝口茶。” 杨嗣宜肩头一阵发寒, “娘娘,您您要做什么。官家,官家马上就要回来了” 郑婉人狠声道“本宫知道官家要回来,所以才更要请供奉去喝茶呀。来人,带走”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一不做二不休已然是人性的本能,杨嗣宜根本来不及反应这一切,已经备郑婉人手底下的人拖了出去。 外面还在下雨,天阴暗的厉害,杨嗣宜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架着双臂往外面拖,嘴巴里也被堵上的绢怕。在宫道的拐角处,他看到了撑着油纸伞一路过来的殷绣,那抹青灰色的身影在拐角处停下脚步,虽然隔着有些距离,却也认出来了他。 “怎么回事,你们带他去哪里。” 殷绣跟了几步上来问道。 杨嗣宜拼了命的挣扎,好不容易将口中的绢帕咳了出来,他冲殷绣大声喊道“郑婉人从周太后殿中搜出来了一张血书的白绢,恐怕其中内容不妙夫人一定要留意啊提醒” 后话未说完,就被身旁的两个人强行摁住,重新堵上了嘴。 杨嗣宜的眼睛睁着,欲哭无泪的望向殷绣,此时心中也是绝望的,他根本连那绢上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算让殷绣留意了又如何。 然而殷绣却几乎猜到了那白绢上的内容,心头暗道不好。 刘宪和魏钊的关联,前朝与如今两代人的恩怨,恐怕再也瞒不住了。 她心急如焚,眼看着就要入夜里,如果自己放任不管强行出宫,带刘宪出城,魏钊可能要陷入前未有的被动,如果此时放弃出宫的计划,那么刘宪真的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吗 她算不出来。 珠灵在她身后替她撑好伞,见她迟迟不动,轻声问道“如今怎么办。” 殷绣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再去慈安宫,去了会被动,这样,你替去慈安宫看看,有消息也不要动声色,等我回来。” “您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明仁殿,见圣人娘娘。” “夫人,明仁殿是封禁的,您进不去啊。” “封禁今日就算是假传口谕,我也要去见她,你不用管我,先去慈安宫守着。” 与大陈宫的混乱相比,此时的刑部大牢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高墙厚壁,掩盖丧钟的哀声,刘宪与白庆年盘膝对坐,面前是一壶上了年份的黄酒。酒旁还摆着一盒豆黄儿,和一盘八珍鸭子,鸭腹被切开,里面包裹的山珍果脯流铺处来,一股一股地冒着热气。 “想不到,最后是你来送我。” 白庆年握着酒盏,朗声笑开“你这样说,到是像真的要送你上断头台了一般。你这是要江湖逍遥了,我等还要在这泥泞里挣扎,真是说不好,是我送你呢,还是你送我。” 刘宪亲手执壶,替他斟满酒。 “我到并不想走。” 白庆年看着酒入盏,盏中清透,似乎一个透明的眼眸,将人心一望到底。 “知都的话实在,我明白。” “不用叫我刘知都了,这个称谓啊,我恶心了他很多年了。” 白庆年笑了“你比我年轻让我如何叫呢。你这么多年,比很多人都活得通透,比很多人都干净利落,以至于,我也好,胡相他们也好,除了一声刘知都,其他的称谓,好像都太轻了,配不得你。” 刘宪没有说话,只是笑笑,抬头饮了一口酒。 白庆年接着道“朝中很多人都想谢你,甚至还有人出了财资,要让我转交给你,怕你被朝廷收了财产,日后日子不好过呵呵” 说到这里,白庆年不由得笑出了声,“这些人啊有的时候想想,也是挺有良心的,不枉费你,当日在朝堂之上,把过去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啊。” 刘宪道“其实,也是为了让他们放我一马,揽不揽罪责,最后都会定个死罪,我何必呢,要把官家的朝堂给拆了,这些人,是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营生,但说到底,哪朝哪代不是这样的呢,人为食亡,只有,还能有手替朝廷办事就好了。” “是啊” 白庆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要这双手还能给朝廷办事就好了。管他之前做过什么荒唐事呢。” 一壶酒喝尽。正有兴,但因为之后有大事,刘宪与白庆年也不敢再接着喝了。 但是酒在兴致上,人言也就说得开起来。白庆年身子往后一仰。 “从前吧,你在刘知都的位置上面,我一直有些话不知道怎么问你,今日,你既说你要丢了知都这个名号,那就容我问你一句。” 刘宪抱臂向他,“问吧。” “殷绣这个女人你这辈子,是打算放下了吗” 刘宪怔了怔,过去白庆年其实也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过殷绣,但是,他从来有正面回应过他的问题。说来,除了在魏钊面前,他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认真地谈及殷绣,即便这是一个天下皆知的事情。 “放下,你说什么才叫放下呢白大人有一生所爱吗” 白庆年被他这么一反问,到还真沉默下来认真地去想了想,“早年间有吧,现在好像不敢有了。怎么说呢,眼前的事情,应接不暇,女人的事啊,太麻烦了。” 刘宪闭上眼睛。 “所以,我也很难跟你说清楚。殷绣也麻烦,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这一辈子,遇到的麻烦事,多是不愿意去做的,独她的事情,能尽十分的心,我绝不尽九分。你问我是不是放得下她” 说着,他垂下头,“放不下吧,从第一次在宴席上,她吟出但目送,芳尘去那一句话起,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放下她了。” 说到底这里,他顿了顿,“只不过,她又她更好的归宿,与我无关罢了。但是,她与我无关,不大要紧,要紧的是,我这一生,几乎只与她有关。” 白庆年听完,喉咙却莫名地有些发哑,“还是替你觉得不值得。不值得啊。” 刘宪睁眼,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我们这样的人,说什么值得不值得呢,天下活着的道理多了去了,比如官家,他守他的王道,再比如你,或者胡相这些人吧,自诩有些为官之道,哪怕是站在是而非界限之间,也笑称自己的忠良之人,无论如何,其实都没有对错,大家无非是为了,在这个不那么好的世道上混下去而已。我不过是另外一类人,为了女人” 他说着笑开,“为了女人的那群鼠辈罢了。” 白庆年道“惭愧惭愧,被你一怔见血地说出来,滋味还真不好受,你若是鼠辈,我等便是蝼蚁,皆在偷生。” 刘宪就着握盏的手指向他。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白庆年点头道“好,你不借着刘知都的身份压着我,在你面前,我还是输一步。别不多说了,天恐怕要黑了,白庆年,这一生,恐怕就送知都到这里了。” 刘宪正要接话。 谁知,外面的狱卒突然走进来。 “刘知都,白大人,宫宫里来人了。” 白庆年道“这不是还没到时辰吗怎么” 刘宪道“不对,殷绣就算过来,也不会是用宫中人的身份来给狱卒传这个话。” 说完,他看向那个狱卒,“怎么回事。” 狱卒道“他说要见了刘知都,亲自跟您说。” 白庆年没有马上开口,在这种棘手事情的档口最怕的就是突然出变故,一旦中间有任何的环节改变了,整个大局就会出问题。想到这里,他忙对刘宪道“要我说,还是不要见了,你就安心等着绣姑娘的消息,我出去看看。” 刘宪挡住他“你别去,这个时候你卷进去,官家那里连个走转的余地都没有,你赶紧从后面出去。我来见这个人。” “可是” “不要可是,我还有仰仗你的地方,我现在还在刑部大牢里,该来的,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赶紧走。看看能不能赶得回大陈宫,见到殷绣或者官家,跟他们说,不要轻举妄动,大不了舍,狠一下心,就舍了明白吗” 白庆年听得心惊胆战,“不至于吧,你是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始终觉得这个事情没有完好了,赶紧走。” 白庆年无法,只得起身,“那你保重。” 说完,闪身往侧面去了。 刘宪这才对狱卒道“去带那人过来。” 不多时,一个清瘦的小内官从外面走过来,刘宪倒是认识这个人,郑婉人身边的内官,蒋寒。 但出乎刘宪意料的是,这人一来就在他脚边跪了下来。 而后便泪流满面地哭天抢地。 刘宪退了一步,“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抬起头,一把抓住刘宪的衣袖“刘知都,宫里出大事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没了。” 刘宪一怔,脑中虽然还在判断他口中之言的真假,脚却有些站不住。 他看向一旁的狱卒,那狱卒低垂着头,“刘知都,他说的应该是真的,我今日不当值,今儿下午,的确听到了丧钟响了二十七下。白大人和刘知都在说话,我们就没提这个事。” 刘宪如五雷轰顶地愣住了。 周太后对于他来讲意味着什么他好像还不够时间来把这件事情想清楚。但是,那毕竟是母亲啊是除了魏钊之外,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个亲人了。他瞬间觉得自己五内如同被火焚烧一般,剧烈地疼痛起来。同时,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个蒋寒,是徐牧的人。 “怎么死的。” 那内官磕了一个头,声音之响,几乎能听到骨头与地面接触的声音,他声泪具下,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楚是真的悲哀还是假的悲哀。 “刘知都,你明察秋毫,奴婢就不瞒您了。奴婢是徐大人的人,一直跟在郑娘娘身边伺候,徐大人一直觉得,您受当今皇帝蒙蔽太深,最后终会害人害己,所以,让奴婢来告诉您真相。太后娘娘,死得很惨。周身如凌迟一般,满是伤口,眼睛也被人挖去了。您知道的,之前,官家是命人封禁了慈安宫的,根本没有人能进得去慈安宫半步,可怜太后娘娘,就这么被官家给折磨死了” “住口” 那内官根本没有理他的话“您您听奴婢说完啊。太后娘娘临死之前,留下了一封血书,一字一字都是太后娘娘亲手所写,徐大人让郑娘娘把这封血书扣了下来,如今,奴婢冒死带出宫来给您。这是娘娘最后的遗物,徐大人要奴婢务必交到您的手上。” 说完,他颤颤巍巍地将一张带血的白绢捧上。 上面的血迹已经被雨水稍稍润开来了。刘宪摁住起伏不定地胸口,将手中的白绢挪到灯下。 灯下映出一片血红色。死亡这种东西,真的是在任何地方都无比的张扬,耀武扬威。比什么温柔恩情,都来得直截了当。一下子就牵起恼怒和仇恨。 刘宪意识到了这一点,忙逼迫自己平宁下来。眼前的字方稍稍清晰。 “吾儿,母以血为墨,寄言于你,实属无奈。母知当今天子不能容母亲偷生,恐母亲但有一日死与非命,再也无人能庇佑吾儿,吾儿身份,也再难白于天下,遂留此书于妆奁之下,盼母身死之日,有人能让此书见于吾儿,见于天下人。 吾儿本为天家子嗣,奈何被奸妃所害,流落宫外,又受宫刑之苦,奴籍之辱,母实不忍你苟且一生,不得魏家姓氏,今以此书寄你,望能于危难之时,保你姓名。当今天子,其母失得,谋害皇子,其为掩盖母之罪恶,杀骨肉,弑养母,母虽身死,然天理不纵恶人,因果轮回,必有报应,魏钊不配为大陈君王” 信至此处,几乎是力竭而止。 刘宪身子往后一靠,重重地咂在身后的牢门之上。 “刘知都,这的确是太后娘娘亲手所书,其中字迹,刘知都您在宫中多年,不会不认得吧。” 刘宪的确认得周太后的字,但这样血淋淋,甚至有些惨烈的摆在他面前的时候,却几乎令他心疼得难以呼吸。 在他的立场上,他与周太后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但是,他不是不明白周太后对他的心,以死相护,就算是死了也要给他的“生”留出余地来,这种情,和殷绣对他的情是不一样的,但是无论是哪一钟,都足以令他这个生来孤绝的人痛到难以自拔。 他靠着牢门的柱子缓缓地松滑着坐下来。 蒋寒看着他,一直看到他垂下头,将头埋在两膝之间,既而看到有眼泪垂下,落大地上的草席之上,陡然烫开成一个深褐色的小团。 “刘知都,徐大人其实没有出城,就在您的在白马寺的宅子上等着您。刑部这边,徐大人也都打点好了,刘知都,您如果想清楚了,就跟奴婢走。徐大人说了,第一次,刑部大牢,是他救的您,第二次,还是应该他来救您。” 刘宪没有说话。 外面的冷雨哗啦啦地下着。此时的天空,到是真的渐渐暗了下来。 魏钊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三更了,他到是昨日赶回了宫中,然而却被进宫面圣的朝臣们按在垂拱殿动弹不得。太后归天是国丧,宫中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出来,内东门司负责丧仪之事的人也没有动静。朝中大臣多有疑问。魏钊此时不知道殷绣昨日是否出宫,也不知道慈安宫究竟如何,但此时此刻,又不得不安抚众臣,关键是杨嗣宜这个人此时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叫人去传了几次,都说寻不见人。 因此,天蒙蒙发亮的时候,他终于腾出了一点时辰,将慈安宫的管事内官传来问话。然而才问了个大概,白庆年撞开垂拱殿的门进来。 “出大事了。官家” 魏钊吐出一口浊气,挥手示意内官下去,方对白庆年道“说。” “臣去刑部看了,刘知都不在牢中,但是,狱卒跟我说了,刘知都昨日不是跟着魏夫人的人走的,而是跟着宫里来的一个内官走的。如今人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魏钊只觉得心头血气上涌。 “这个刘宪,连殷绣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吗” “不是他听不进去我的话,是我们都被徐牧给算计了。” 声音是殷绣的,魏钊抬起头,只见殷绣浑身湿透地从殿外走进来。身后还跟着程灵。她也顾不得身上的潮,径直走到魏钊面前。 “我昨日是看着杨嗣宜从慈安宫被拖走的,如今人也许在郑妃的手中。昨日见到他的时候,杨嗣宜跟我说,郑妃从慈安宫里,搜出了一封类似血书的白绢,官家,您想想,那封绢上会写什么东西” 魏钊看了程灵一眼,此时也顾不上问她是怎么出的明仁殿。低头仔细想了想殷绣的话。白庆年在场,不能明说,但他也全然明白过来,忙道“那张白绢呢” 程灵道“我与殷绣去郑婉人的宫中查过了,没有查到,她现在抵死不认有这么一个东西。” 殷绣接道“我猜想,恐怕是昨夜连夜送出宫去了,官家,那张白绢上写的东西,是真的,写白绢的人,恐怕也真的是周太后。只是,我想不明白,我之前去见过周太后,我的话,刘宪的话,她应该是听进去了的,而且,您不让人进慈安殿,究竟是谁见过周太后,又和她说过什么,才导致昨夜的事情。” 魏钊冷道“吴婕妤见过周太后。” 程灵诧异“吴嫣她怎么会。” 白庆年把这三个人的话听了个三分懂,却有七八分还云里雾里,插不上话,又不好问。正踟蹰间,又听外面的人道“官家,程太师求见。” “传他进来。” 程灵回头,自己自己的父亲从殿外走进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青色的燕居服。须发在雨中被淋得凌乱不堪。父女二人相见,面上都有些错愕,又彼此皆明白,并不是相问的时候。 程太师走上前去。 “官家,今日的早朝可能要出大事。”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81.天光见 众人都向程太师看过去。 此时已近四更天, 雨还未停, 东方的天空阴郁, 与刘宪入朝的那一日极其相似。 “今夜臣的府上收到了这个。” 程太师一面说, 一面将一张白宣展开,呈于魏钊面前,“臣有一句话要问官家, 这纸上所言, 可是真的”魏钊低头看去,宣上是周太后写给刘宪的绝笔之书, 言明其身份,揭露徐淑妃谋害皇嗣的罪行, 甚至写他为隐瞒事实, 杀太后,弑骨肉之事。 程太师拖着宣纸的手有些发抖, 额前渗出豆大的汗珠, 身为一个历经三朝的老臣, 天下文官抬头仰仗的精神领袖, 他生怕会魏钊会承认, 他甚至不敢想,如果自己用心辅佐的是这样的一个君王, 自己还有没有脸面立在大陈的朝堂上。 魏钊面对着殿内的这些人, 抬起双手示意他们都暂且止声, 回身走到书案后坐下, 迅速在脑中权衡了一番当下的境况。程太师的府上收到这张信文, 也就代表,梁太尉,胡相这些人,此时手中也握着同样的信文,徐牧最恶毒的招数,终于还是使出来了。 白庆年凑过去将那信文看了一遍,背脊一阵一阵地发寒,“今日的早朝官家” 话未说完,程太师一把捏紧了手,手背上青筋凸暴。 “官家您说句话,这信文,究竟是不是真的” 一面说,他一面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程灵伸手过去扶他,却也被程太师用力甩开了。 魏钊仍旧没有说话,他坐在案后,双手交握在一起。就此时的情况而言,今日的早朝是不能避的,一旦避了,很有可能就会变成徐牧授意梁太师废帝的场面。齿缝里透过冰冷的风,魏钊内心搅缠,这一会回,好像真的到绝路了。 肩头突然一阵温热。面前投下一道浅浅的人影。 魏钊沉默地抬起头,殷绣正站在他的面前,“有办法吗” 魏钊抬手,握住自己肩头那只不安的手。“你放心,往我身后退。” 程太师此时无暇去理解年轻人在悬崖边缘上的情感,他接连咳呛了几声,一手扶着书案,一手指向魏钊。 “官家,老臣程家一门,世代辅佐大陈君王,从来无愧天下,程家的贤名,绝绝对不能毁在老臣的手上,官家您” “父亲” 程灵出声断了程太师的话,“您也老昏了么,父亲这个时候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不管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都是徐牧为了离间朝臣与官家的恶毒计谋,父亲身为文官之首,这个时候,更不能轻信这些无由之言。” 程太师握拳拍了拍身前的书案。 “圣人,您是女流之辈,哪里懂得” “程太师。” 魏钊站起身,打断这父女二人的对话,“您不用恼圣人。”说着,他侧头看向程灵,“程灵,你也不用再开口了。” 话至此处,他稍稍顿了顿,“信文上所言,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什么” 魏钊向程太师点了点头,“刘宪的确是先皇的子嗣,是周太后的亲生儿子,也就是当年被我母亲送出宫的那个皇子,魏敬。 “官家” 程灵尖声唤了魏钊一声,魏钊却只是摇了摇手,口中的话并没有停下。 “我的母亲,的确设计谋害了他,不过,天不绝人命,他在民间活下来,阴差阳错,有了如今这个身份。至于周太后之死,与朕无关,朕也从未想过要杀自己的兄弟。” 他说得坦然,程太师怔怔地听完,喉咙里却像哽了一块又老又硬的痰,他摁住胸口,弯腰猛烈的咳了几声,却又咳不出来。 “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他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白庆年虽然也是心惊胆战,此时却不得不站出来道“程太师,此时不是追究前朝恩怨的时候,您是太师,又是皇后的父亲,满朝文武都是仰看您的,您若此时不能与官家站在一处,今日的早朝,一定会失控的” 程太师颓然地靠在书案上,“官家的天下本就没有拿稳当,如今,又出这样的事情,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没有脸在戳在朝堂上了” “程太师” 白庆年心里着急,提声道“官家,今日的早朝,要不撤了此事,恐怕要从长计议。” 话音未落,却听殷绣道“不行,撤不得。” “为何” 殷绣声应清冷,“这种宫闱之间的变故,比地方沙场上兵戎相见还要来得干净简单,官家这个时候,若一旦退后一步,就会退到绝地里去。” 程灵道“那该如何是好” 魏钊闭上眼睛,“你们不用说了,朕不会退。” 说着,他转向程太师,“程太师,朕在帝位的每一日,同样无愧于天下。是以朕不忍太师自咎至此,太师若不愿在朝上出言,朕绝不勉强。如今” 他看向身旁,“绣儿,此时重要的是,找到刘宪,他应该是知道了周太后的死讯。” 程灵道“那他会在什么地方。” “恐怕在徐牧那儿。” 白庆年惊道“徐牧不是已经出城了吗按照时日来算,如今应该要出柳同关了呀” 魏钊冷然一笑,“不见得。还是刘宪虑得对,不看着刘宪真正死在朕的刀下,他怎么舍得走。白庆年,让禁军秘密搜索汴京城,一定找到刘宪。” “好,臣这就去。” “还有,绣儿,你所说的那封血书,如今应该在刘宪手上。” 殷绣凝了眉,“他会信吗” 魏钊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他觉得眼中有些发烫,“朕说不好” 殷绣捏住他的衣袖,“若他信了呢官家会怎么样” 魏钊的肩头颤了颤,鼻中竟然也发了酸,他忙咬住牙,打起全身的力气来抑制心里腾起的疼痛。 “信与不信,都是皇兄和朕的宿命。但有一样东西,朕绝不能让,大陈的江山不失,魏家的天下不能乱,绣儿,你和朕一样,都要取舍。” “取舍” 殷绣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却突然被背后一个力量抵住,她慌地回过头去,却见程灵满眼通红地站在她身后。殷绣心中一惊,程灵却一把捏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他说的取舍是什么意思” “程灵” 程灵面上一闪而过一丝笑容。她声音压得极低,“你不用说,我是大陈的皇后,我会对得起大陈,也对得起他。” 这话听起来真不像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口中吐出来的言语。 殷绣顾不上魏钊的目光,拽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殿中拉了出去。 外面狂风大作,但雨已经渐渐停了。 两个人单薄的衣裙被风吹得咧咧作响。风消隐了一部分人声。 “程灵,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我自从认识他以来,心里想的,手上做的,都是为了让他平平顺顺地走出这座大陈宫” 殷绣怔了怔,张口却发不出声来。 程灵捏住她的手,“是你在白马寺让我不要害他,我当时虽然不肯承认,但是我听进去了这一年来,我一直没有走近他,我一直站得远远的,只要他能脱身,哪怕一辈子关我在明仁殿都可以,可是他为了救你,为了魏钊,还是把自己送到徐牧的刀下” 她摁住胸口,“你们真的对不起他太后娘娘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你们既护不好他的母亲,也护不住他的姓名,是你说你要救他,也是你说魏钊会放过他,如今结果呢啊,殷绣,结果呢取舍是什么意思” “程灵,冷静一点” “你凭什么让我冷静殷绣,我程灵,绝对,绝对不会让魏钊和你,找到他绝对不会让你们找到他” “程灵” 殷绣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人已经转身往阶下扬长而去。 那抹深红色的背影越走越远,决绝地和暗淡的天边红光融到一起去了。 殷绣伸出去的手,僵硬在风中,天和地之间的某处,似乎疼痛地渗出了血来,充斥到她的眼中。她艰难地抬头往远处望去,东方的天空终于被第一缕光穿刺,一缕天光从厚重的云层里透下来,直直地插在大陈宫的殿宇楼台之间。 远处,前来赴早朝的大臣已经过来了。 殷绣回过头,往身后的福宁宫看去,灯火煌煌的宫室之内沉寂的可怕。白庆年从殿门中走出来,立在殷绣身旁。 他伸手抚摩着身旁的栏杆,眼睛沉沉地望着地上的砖缝。 “魏夫人,事已至此,你心里怕吗” 殷绣没有动,“不怕。” “不怕不怕官家失位吗说来”他转面向殷绣“你这个女人的心可真是深得很,二十多的年纪,竟然能将这样的事在心里藏得滴水不漏。” 殷绣转过身,“白大人怕吗” 白庆年仰起头,“怕啊” “白大人怕什么呢” “怕天下失序,我等失势,总之,身在朝堂高位上的人,都怕变,变则颠覆” 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 再看殷绣时候,殷绣已经向远处那抹红色的身影追了过去。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82.骨肉散 垂拱殿。 梁太尉立在鹤首香炉的前面, 隔扇门半开处透出的那一缕光,将好落在他的脚边, 将朱红色官服映得发白,而他的面庞却显得越发阴郁。 胡相沉默地垂着头,白庆年撑着身旁已经有些站不住的程太师, 其他官员或面面相觑, 或低头不语,整个垂拱殿中弥漫着南海崖香沉厚的香气,却没有一丝的人声。 魏钊侧身坐在龙座上, 手掌向下覆在梁太师呈递上的那道折子上面。折本的封面覆着靛青色的织锦缎,缎面细腻, 摩挲无感。 白庆年望着魏钊那只渐渐在缎面上握成拳头的手,心里一阵一阵地悸搐,到了这个地步,魏钊还是一个人站在前面,独自面对整个朝廷。 自古朝堂无硝烟,无兵戎, 无刀剑, 但生死的区隔和人生陨落起伏, 却比刀枪相见的战场还要更具体, 更惨烈。 “梁大人, 除了这本问罪朕的折子, 你还有别的话吗” 魏钊抬起手, 一把将那本折子扔了回去。 硬质的折本敲在地面上, 发出清冷的一声响。殿中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地上的折子上,梁太尉并没有弯腰去捡。而是笑了笑,“所以,官家连看都不看,就知道这是问罪的折子吗” 他一面说一面抱起了手臂,抬头望向立在楹梯上的魏钊。 对峙。 交锋之前,这一幕罪逼心。 在场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这一幕看起来与他们无关,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关系到他们自己的生死,家们名声,以及子嗣的前途,甚至,也关系到他们头顶这块阴郁的苍穹,会不会变色。 因为结局带来的影响太大了。所以除了想梁太尉这样的人站了出来之外,大部分的人还是沉地退在后面,等着最后的风吹过来,再随着那已无法改向的风,去折腰。这原本也没有什么错。 只不过,这样的朝廷对于君王而言,对于魏钊这样凭借政变得位的君王而言,既是助力,也是坎儿。 “无妨,不论梁大人写了什么,诸位臣功又知道些什么,朕都不过问,朕只问,梁大人,接下来,要朕做什么。” 梁太尉冷笑出声,他转过身,官服的衣袖从鹤首香炉上拂过,他高高举起手,是指指向天。 “众位大人,你们也都看到了,这就是我们兢兢业业辅佐的大陈君王,这就是所谓的中兴名主手染血污,母谋害皇嗣,子毒害养母,亡故人伦,罪难以笔墨书之到这个地步,还敢问我等,要他做什么” 说完,他转过身,“官家要做什么,无论是朝上众臣,还是天下百姓,心里都是有数的。我等是大陈的臣民,不敢逼破官家,但臣要请官家,认明自身过错,以天子之名,替枉死和受冤的人平反,惩治有罪之人。” 魏钊一手撑案,目光却没有分毫的闪避。 “梁大人,直说吧,朕是有罪之人,刘宪是受冤之人。你要朕引咎退位。” 朝臣面面相觑,最后一层纸被撕开,人心直白的目的裸露出来,虽然所有人的心知肚明,可是从魏钊的口中,从君王的口中说出来,还是令这些在大陈朝的朝廷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久的人们心惊胆战。 “然后呢” 魏钊眼中露出一丝寒冷的笑。“然后,梁大人” “然后,然后自由明主继位。听说吴婕妤已经身怀有孕,若婕妤诞下皇子,我等必将辅佐幼君,再续大陈基业” “是吗那在幼子临世之前呢大陈江山谁来掌” 梁太尉一怔,这个问题不难,却极其不好答,尤其是当着众人的面,他绝对不能说出徐牧和自己的真是目的。 “先帝除官家之外,还有子嗣” “刘宪吗” 魏钊冷冷地笑出了声。 他一步一步慢慢从楹梯上走下来,走到朝臣的中间来,走到朝臣的中间来。梁太尉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那个阉人吗所以,梁大人,我大陈的江山,要交给一个宫奴吗” 梁太尉不由退了一步“官家他是先帝的子嗣,是您的骨肉兄弟啊” “兄弟好放肆” 魏钊的声音猛然提高,梁太尉也不由的一惊。 “我大陈立朝百年来,皇族高贵,不容玷污侵犯,哪怕刘宪身上流着我魏家的血液,但他已受宫刑,其身为奴,梁太尉,你胆敢让皇族与奴仆为亲,好个大逆不道的忠臣啊” 梁太尉一时哑然。 魏钊从他身边行过,抬手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 “梁大人,接下来的话,你跪着听。” 说完,他一扫朝上其他人。“你们也跪着听。” 梁太尉额头上冒出了汗,但他还是怔着没有动。 白庆年松开程太师手臂,第一个跪了下来,程太师喘息着低头看一眼白庆年,又看了一眼那个站在隔扇门光中的魏钊,慢慢地屈膝也跪了下来。 他一跪,胡相,许成宗这些文官们也跟着跪了下来。 一时间之间,满朝皆跪,梁太尉一个人站在魏钊面前,背脊凉冷。 “官家,你” 魏钊并没理会他,他转过身,面对着满朝文武。“朕只有三问,问众位臣功,当即朝堂,可容宫奴为政,当今朝堂,可容外姓当权,当今天下,可倾覆否” 鸦雀无声。 魏钊抬起手,指向那本地上的折本。 “你们,要问朕的罪,朕也想问问自己的罪,但朕为政一载余,未有一日废过朝政,清吏治,整刑狱,问赋税,满粮仓,于天下,朕无罪可谢,于骨肉对” 他笑出了声,手臂松垂下来,“对,于骨肉,朕问心有愧,但只是愧,不是罪你们若以此逼朕后退,若大陈因你们而颠覆,天下因你们而乱,那朕要问你们的,是祸乱朝纲,谋逆不尊的死罪” 话音刚落,殿门前踉跄着进来一个人,众人看时,正是内东门司的黄司官。 他连滚带爬地跑到梁太尉的身前,“出出出事了,吴婕妤死了。” 梁太尉脚上一软,“什么那皇嗣呢” 黄司官涕泗横流,“皇嗣,怎么还会有皇嗣”说着,他慌乱地转过身,对着魏钊磕头不已“官家,不关奴婢的事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梁太尉此时也反应过来。心中一阵空洞,吴嫣本来就是徐牧埋在魏钊身边的一棵看似无害的棋子,魏钊对郑婉人防备,绝不可能容她有魏家的子嗣,吴嫣看似软弱无害,心肠又似菩萨一般,这才让魏钊渐渐对她放下防备。 好不容易,有了子嗣,徐牧和梁太尉觉得,总算有了话头来堵住这些书呆子文官的口。谁知道,魏钊也动了杀人的刀。 “呵呵官家的手段,什么时候,也这样绝了。” 梁太尉有些站不稳,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才站住。 “朕处置一个对朕不忠的女人,在梁大人看来,也是狠决” 说完,他回身往楹梯上走去,重新走回道龙座前。 “梁大人,你若跪朕,朕可以留你梁家一门的性命。” 梁太尉喉咙一阵腥甜,身子往前一倾,一口滚烫的血涌入口中,他推开上来扶他的人,捏紧了拳,转身勉强立稳。 “你们你们这些人就愿意辅佐这样的君王啊圣贤书读了一辈子,良知呢啊你们的圣人之道呢啊” “梁大人,忘了圣人之道的人,是你们” 白庆年直起身,抬头扬身道“不辅佐这样的君王,难道要去辅佐刘宪,难道要去辅佐徐牧这个乱臣贼子吗” 朝中所有的人皆有颤栗。 其实,美好的盛世,就是一层光滑流转的薄锦而已,薄锦之下涌动的暗流有多么恶臭,只要薄锦不被揭开,其实也就嗅不到,哪一个朝代的君王不是手染鲜血,却还是满口仁义孝道呢。这种道理,其实是普世的,也是被人麻木理解的。 比起跟随一个乱臣,跟随一个阉人,他们还是愿意跟随一个狠绝的君王,因为,只有这样,他们安生立命的地方才不会乱,他们读了一辈子的贤良之书,不断诵读的君臣之道,拼命养成的忠诚之名,才不会被颠覆。 事已至此,朝臣中有人出了声,开始附和白庆年的话。 梁太尉顾不得嘴角的鲜血,踉跄地走到人群中“你们你们” 魏钊扬手,“许成宗,带刑部的人去梁府。” 梁太尉心如刀绞,却始终不能说服自己屈膝。 与其说自己不愿意跪魏钊,不如说是不肯承认自己与徐牧多年的谋划,就这么败在魏钊的几句话之中。 正无措之间,外面突然传来人声,接着禁军统领走了进来。 “官家,禁军找到徐牧和刘宪,他们现在正从汴京城西面出城,禁军已将他们围住了,等官家亲自定夺,是杀,还是留。” 魏钊呼吸稍稍一窒,刘宪,果然是和徐牧在一处。 他侧头对白庆年道“殷绣在何处。” 白庆年忙站起身来,“臣不知道啊,您来垂拱之前,魏夫人就和程灵一道走了。” 魏钊闭上眼睛,捏紧了手,迟迟没有开口。 禁军统领上前一步,“官家,进军的兄弟们还在等着官家的号令呢。” 白庆年多多少少知道他为什么犹豫,忙道“官家,您亲自过去看看吧。毕竟,刘宪还是先帝的子嗣,若” 话未说完,胡相却道“白大人说的什么话,我等虽然知道情势,但天下人不尽然是通大道理的人,周太后那封书信的原稿,一定还在刘宪身上,他既然敢私逃出刑部大牢,还和徐牧这个奸人在一起,已经是个反贼了,白大人,怎么还敢替他说话。” 白庆年暗骂这个老东西见风使舵地快,正要抢白。魏钊却摆了摆手,“许成宗,先把梁太尉收押刑部,白庆年,跟朕去西门。”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83.有灵散 西城门此时已经封闭。 魏钊没有乘撵, 一路骑马疾驰,白庆年跟在他后面, 看着眼前的背影,心里十分复杂。 出了丽正门,他打马追平魏钊的马,“官家,您要怎么处置刘知都。” 马背上的魏钊沉默无话,挥扬的马鞭重重的甩在马身上, 马吃痛扬蹄, 魏钊一把扼住缰绳, 人马停了下来。连忙收缰, 眼前阴森茂密的树丛分立道旁, 透过浓密的枝叶, 也依稀能看见汴京城的西城门了。 魏钊垂下头, 握缰的手越抓越紧。 “人朕可以放,但是那封血书,必须追回来” 白庆年到是明白他的意思, 比起朝堂上这些各有目的和计较的大臣, 民心才是最难把握的东西,朝臣可以牵制,民心一旦失了,却是无论如何挽不回来。 但将这个巨大的话题收敛到一颗肉长的人心上来说的话白庆年的声音有些发颤。 “官家, 这也是挖他的心和肉啊” 魏钊沉闷地笑了一声, 捏住缰绳的手稍稍松开。“你是看透朕的心中所想, 还是当真不肯复负刘宪对你的栽培。” 白庆年被问得失了语,风哗啦啦地吹过树叶的缝隙,雨已经停了,夏日耀眼的阳光从支离破碎的树隙中透过来,伴随着风,缓缓地落到人的身上。前面的禁军奔马过来,下马回报。 “官家,已经将徐牧等人困在汴城西门前面了。” 魏钊鼻中“嗯”了一声,“刘宪可在” “在。但是官家” 那禁军欲言又止,有些犹豫。 “讲。” “是,圣人娘娘,也在” “程灵” 魏钊猛然怔住,这倒是令他始料未及。 白庆年见魏钊脸色不好,忙追着问道“圣人娘娘怎么会在西城门是被徐牧的人劫持了吗” 那禁军小心抬头望了魏钊一眼,这些人是粗人,但多少也是明白些人情世故的,当着众人的面,他实在觉得这话不能够说出口。只得摇头道“末将不知。” 白庆年有些急,“什么不知,西城门的情形如何你们怎会不知” “白大人。” 魏钊唤了白庆年一声,声音不轻不重,但却令白庆年背脊一凉。 他忙住了声,回头看过来。 “走,过去。” 白庆年从魏钊的语气里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妙又极其危险的气息,还没来得及细想,魏钊已经打马奔到前面去了,白庆年将那禁军从地上唤起来,低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禁军回头见魏钊的人马已经行远,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白庆年的马下道“末将不敢说,本来我们统领是要拿下徐牧和刘知都等人的,谁知圣人娘娘一人挡在兵刃前,我等不敢贸然上前。她毕竟是官家的皇后,在这个急骨眼儿上我们统领都不敢当着官家的面说呢,我哪里敢瞎说。” 白庆年愣了愣,“圣人娘娘怎么会挡着你们捉拿逆贼呢这难道” 他转念一想,忙又道“那魏夫人呢,魏夫人可在” “魏夫人,到是没跟着圣人过来。” 白庆年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想,好在殷绣还算知事,若此时她也不避开,到真就不知道要闹成个什么样子。 “走走,快跟上去。” 西城门前此时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日光虽然亮,落在刘宪的身上却是寒津津的。他已经换下了囚服,身着青绿色的素袍,未束发,只用一枚白玉挽挽在后面,人本就清瘦,经过刑狱一番折磨,人就显得更加轻飘,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那张带血的白绢。 程灵站在他的前面,一身朱红色的金丝牡丹绣大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的发髻已经散乱,耳旁松坠着一根金凤钗,看着魏钊的马行过来,她又昂起咯头,抬手执着地把凤钗扶正了。 徐牧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挂着个不知所谓的笑,骑在马上。禁军已经搭起了弓箭,弓满箭上弦。后面的城门紧闭,末路之会,看起来结局好像毫无悬念。 魏钊凝着程,程灵也凝着他。 人间有很多东西都是可以用言语来沟通的,不如爱情,亲情,或者恩情,但此时这两个人之间,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程灵,过来。” 魏钊先开了口,程灵却冷冷地笑了笑“事到如今才告诉官家,是臣妾的罪。” 说着,她张开双臂,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魏钊,程灵已经跨不出任何一步了” 此时徐牧张口笑了,他在马背上坐直身子,“侄儿,你稳得住朝堂,却稳不住自己女人的心啊。” “我程灵不是他的女人” 程灵的声音一下子被风送出去好远。 白庆年几乎听到了魏钊的手指关节上传来骨骼作响的声音。 “都退后” 他声音压的极低,但周围的弓箭手还是听到了,面面相觑后,慢慢收起了弓箭,一步一步退到了魏钊的后面。 “程灵,朕最后说一次,过来” 程灵笑中含了泪,她俯下身,重重地叩了一首,“程灵也最后跟官家说一次,程灵是程家的女儿,入宫之前是,入宫之后也是,到如今也是干干净净的女儿身子,空担皇后的虚名,却从来都不是官家的女人” 徐牧仰天大笑,那笑声荒唐又放肆,“程皇后,说得可真好。” “你住口” 魏钊的声音有些嘶哑,徐牧撑着济坤的肩膀,下了马,慢慢走到刘宪和程灵身旁,他伸手拍了拍程灵的肩膀,笑道“钊儿,你是有手段,朝堂上那群软骨头也的确无能,被你弹压住,不过,哈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今日,要么杀骨肉兄弟,要么杀结发妻子,这么些人,陪着舅舅我一道死在这里,舅舅心满意足。” 魏钊一松缰绳,马蹄向前踩,程灵直身迎着他的马头向前跪行了几步,“别过来” 魏钊鼻中呼出一口潮热的气,他低头望向程灵“你知道,背叛皇家是什么罪吗” 程灵抬起头,“我今日在这里,就是领我的罪的。” “那你父亲呢” 程灵扯开嘴角,凄然一笑,“我为程家人已二十年,顺过父母,敬过兄长,也侍奉过皇家了,但我走不近你身边,我甚至也走不近我所爱人的身边。” 眼泪染开了她的妆容。程灵摁住胸口,拼命控制住自己声音。 “魏钊啊” 这一声唤得极其凄惨幽恨。 “我太苦了,苦到我真的不想再回头去看程家的门楣,和你的大陈宫了。” 说着,她颤抖地伸出一只手,向旁后指去。嘴巴张和之间,一直不住的颤抖。 “我对我程灵我程灵爱刘知都,自从他把我从慈安宫带出时起,我就爱他” “程灵,你给朕住口” “我不住口,我是背叛了皇家,可那又怎么样魏钊,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和殷绣配谈感情皇后这个位置,我一直咬着牙坐着,在这个位置上,我不能与他冰行,我不能同他携手,不能有之幸,什么都没有,今日我要把这个身份还给你,连同我的命一起还给你赎罪,你若要哪她,就弦拿我程灵的性命去” 话音未落,左肩上突然扎扎实实地挨了一鞭。鞭声响彻城门,程灵没有防备,凄厉地痛呼出声,身子往一边歪去。刘宪忙伸手将她扶住。低头看时,知见被鞭子抽打到地方裂开了一条很深的口子,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要说刘宪,就连捏着马鞭的魏钊都愣住了。他一时之间有些恨自己。程灵的话触及到了他身为君王的威严,身为皇族的自尊,与他座夫妻的这一年多,他的确什么都没有给予过这个女人,他不曾温情地与她说过话,不曾触碰,甚至不曾给予任何一个真诚的眼神。 她像什么呢,她像一块美好朴素又大方的祭祀器皿,端端正正的摆放在明仁殿里,需要用时,就被拿出来,自己带着自己的目的,把她摆到适合她的位置上去。 魏钊甚至忘了她有喜乐悲欢。直到今日看到她的眼泪,听到她在鞭子下撕心裂肺的痛呼,程灵这个女人,才终于在她眼中鲜活了起来。 他放下马鞭,翻身下马,慢慢地走到程灵身边。刘宪用手摁住她的伤处。摇头笑了笑。 “我以前以为,你是最适合做大陈君王的人。比我们的兄长,比父皇,比我,都适合” 说着,他抬起头,“魏家人,都是性情中人,父皇为了我这样一个玩样儿,废帝为了一个唱诸宫调的女人,我为了绣儿但你不同,你有情义,也有坚持,不过,如今看来,你和天下普通男子也没有什么分别。” 他低头看向靠在自己怀中的程灵,“至于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像在问魏钊,但似乎又在问程灵。 程灵抬起头,魏钊满眼通红,刘宪的目光却温如月光。 “你在问我吗” “对啊程灵,刘宪在问你。” 程灵忍痛直起身,“至于,也值得。刘宪,我知道你心中只有殷绣,但我不在乎。她需要取舍,我不需要,我只要和你站在一起,哪怕之后的路,我程灵还是不能和你一起走,但是,西城门前,我一定要送送你,或者,你来送送我”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84.问取舍 刘宪松开摁在她伤处的手,满掌的鲜血映入眼中。 “程灵, 魏钊这个人, 真的配不得你, 不过我刘宪,更配不上你。程家的姑娘,当初是刘宪让魏钊娶的你, 但刘宪真的没有想过,会因此, 害了你这一辈子。我刘宪当真对不住你。” 他一面说, 一面扶着程灵在道旁坐下,自己则慢慢站起身来。。 魏钊哽着脖子,穿道而来的风将他的头发吹舞于面上,遮去一半的五官, 连表情也不大看得清了。刘宪背向程灵, 往前走了几步。 “官家” 禁军统领唤了一声,弓箭手皆跟近过来,弓再拉满, 箭头都瞄准了刘宪。 刘宪并没有后退,魏钊也没有出声,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众人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里。 “魏钊, 说好了,你要放我走吗” 魏钊并没有应他的话, 而是侧身, 在程灵面前蹲下来, “朕不该动手,不过程灵,朕终于明白,钓鱼宴上,你为什么要认下杀殷茹的罪名了。” 程灵红着眼睛笑了笑,“你该动手的,甚至下杀手也可以,我辜负了你给我的名位,我是这个皇后这个名位罪人,不过魏钊,我程灵,并没有负过你,你一定要承认,我程灵,从没有负过你” 魏钊垂下眼睛,“这是你最想跟朕说的话吗” “是。” 魏钊喉咙中有些发咸,他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好,朕承认,你程灵,从来没有负过朕,你受的苦,朕还不回来了。” 说着,他站起身,低头望着她,“不过朕可以放过你的后半生,皇后的名位,朕收回,你自由了。但是程灵,有件事情,朕希望你明白,你若不是皇后,就是庶民,禁军手中的弓箭再也不会因为你而有所顾忌。” 他侧面,看向刘宪,“至于这个人,再也不是你想护,就能护得住的了。” “你” “不要怪朕。” 魏钊目光清冷,“你我都有各自的命运,你要摆脱这个命运,要么你自己割肉,要旁人替你流血。” “你逼她做什么,魏钊,不要牵扯她,也不要牵扯殷绣,你和我之间,今日了断吧。” 魏钊半仰起头。“皇兄,朕可以放你走,但是,你手上的那封血书,朕要留下。” 刘宪扬声笑开,他抬起手,猛地抖开那张染血的白绢。 风将绢子往上扬去,所有人都抬起头,将目光追了过去。刘宪的声音发哑,一个一个字之间,几乎能听到某种愤恨的颤栗。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我母后的这一封信。魏钊我真的不明白,我已经为了绣儿,退到了悬崖边沿,我甚至做好了准备,把自己也舍出去,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的母亲” 魏钊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你听好了朕没有杀母后” “你住口” 一片云遮过来,天光陡然暗淡下来,苍穹的阴影落在每一个人身上,汴京的夏季虽然炎热,却因为茂密丛生的草木,一直陷在光亮与阴森的交替之中。这种感觉交叠到人的身上是有撕扯感的。 刘宪被阳光烘烤的后背此时逐渐冷凉下来。他慢慢挣开魏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是你的母后,她是我的母亲可是为了你,为了所谓大陈的天下,我把我唯一的亲人,松到了刀下” 话至此处,他甚至有些哽咽。 树冠的间隙之间灌满了知情知意的风,窸窸窣窣地摇动着枝叶,每一个细碎的声音都着人的感知,刘宪觉得骨隙间窜出不知明的疼痛,一点一点爬上他的头颅。 “我刘宪,隐忍了一生,一生所求不过一个绣姑娘,而到最后,她也把身和心都交给了你,魏钊,作为你的兄长,我真的已经被你和你的母亲挖得零星半点都不剩了,老天见怜,留下我和母亲的性命,得以在人间相见,可你,可你真是狠得下心,你既然怕我母子有反心,当初何必带着殷绣来见我,你何必骗我何必骗殷绣” 魏钊打断他的话“皇兄,朕再说一次,朕没有杀母后,杀母后的人,现在就站在你身后” 刘宪摇头笑了,他脚步有些虚浮,再次扬起手中的血书,“那这封血书是怎么回事,我在大陈宫中多年,无论是先帝的字,还是你的字,甚至是程灵的字,我都一一认识,这是母亲的字迹,你怎么解释,难道,这也是徐牧逼着她写的吗你不是把她禁在慈安宫了吗谁能见到她,啊魏钊” 魏钊一时无话。 徐牧行到刘宪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了二十多年了,你自诩聪明,直到今日,才总算是把你眼前的这些人看清楚了。很好啊,就算死了,也算是个明白的鬼。” 魏钊牙齿缝中透过寒气。 “徐牧,朕不管你用什么阴邪的手段,朕今日都不会让你踏出汴京城半步。” 徐牧摊开双手。 “官家,臣没打算走,臣是要留在这里,好好看完你们兄弟之间的这场戏。” 魏钊胸脯起伏,他明白过来,原来最难的局不在朝堂上,而是在这里等着他。他也明白,此时不能与徐牧做口舌上的纠缠。 但他和刘宪之间,究竟要如何才能把话说开呢。再这样下去,取和舍,当真就要做了,真的要在汴京城的这处地方,下诛杀自己手足的旨意吗 魏钊仰起头,望向头顶茂密的乌桕树树冠。 “皇兄何必逼朕。” “恐怕是官家,在逼刘宪吧” “你究竟要朕做什么” “还我母亲公道。” 魏钊心口一痛,“人已死,如何还” 刘宪嘴角扯出一个笑“还不了是吗那你就让我留着这封血书,这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一样东西。” 魏钊抬手指向他身后,“皇兄,以你的智谋,朕不相信你不明白,真正想要这封血书的人是谁。” 刘宪偏头,“是徐牧又如何,你今日就在这里,将他杀了不就斩草除根了吗” “你” 刘宪没有让他说下去,“你还是不能放心,对不对,魏钊,你终究还是怕这封血书会成为你执掌天下的隐忧,或者说,不止这封信,还有我这个人,也是你暗处看不见的暗流。” 他话声一顿,接着又陡然提高“既然如此,你究竟还在等什么直接下杀令啊” “不可以” 程灵挣扎着从一旁站起身,张开手臂,挡在二人面前。 “官家,要刘宪的命,先杀我” 刘宪摁住程灵的肩膀,“程灵,让开” 魏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刘宪“朕不明白,皇兄,你为什么会信徐牧的话。” 刘宪也凝着他“魏钊啊无论我信与不信,此时此刻,此情此镜,杀伐,都是你唯一的选择。” 此话入耳,魏钊猛然一愣,他忙深看刘宪的眼神,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然而,刘宪却闭上了眼睛,一点一点将程灵挡在自己身后。 这好像是另一个方式的“舍”,但又是实实在在的逼。 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杀了刘宪,对于魏钊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杀了他,这个困局就可以彻底的解了,时光和历史都会轻易掩盖掉这个徒剩残身的皇子,朝臣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为他的死来质疑刘宪。每一个士大夫,文人的心中,刘宪仍然是一个肮脏不堪的阉人,仍然是前朝那个祸乱宫闱的罪人。 可是,如果看不明白这些,也许魏钊会取舍,可是看明白这些,他的手却再也抬不起来了。 “啪啪啪” 沉默之间,有人拍手。魏钊抬头看,却见徐牧已经走到了二人之间。 “好得很啊好一个兄弟情深,臣看,要是先帝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们这两位皇子的手足之情感到欣慰的。” 说完,他退到刘宪身旁,侧向魏钊。“官家,算了,既然你不愿意杀手足,臣也就不逼你了,现在,臣来和你谈谈,臣的性命吧。”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官家不是说,绝不让臣活着走出汴京城吗臣心里当然害怕,自然要求官家给臣一条生路了。不过,没有筹码,自然不敢和官家开这个口。” 说着,他拍了拍手,济昆便走到一架车撵前,将车帘慢慢卷起。 车帘下露出一双水绿色的绣鞋,接着是青色的衣裙,刘宪与魏钊心中同时一惊。 是殷绣。 徐牧扬了扬下巴,“这可都要感谢程皇后,魏夫人若不是追着她过来,我们今日的性命,可能真的要交代在这西城门前了。刘宪,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们两兄弟果真齐心,同样一个女人,用起来,比远在汝阳的千军万马,都要自在。” 殷绣的口中堵着绢怕,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她不能出声,却已是泪流满面,望着魏钊不断地摇头。 “官家,一国之君,其实就是应该断七情,只从心所欲,今日,官家若真能不顾发妻生死,不顾手足生死,甚至不顾所爱生死,那徐牧,也就认了。任凭官家处置。”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85.近黄昏 这几乎是魏钊和徐牧最后的博弈了,如果当中没有程灵和殷绣这两个女人的存在的话, 男子之间, 已经分出高下来了。 然而这世上的七情六欲交杂其中, 人生的际遇在一瞬间变得凌乱起来。 魏钊迎风而立,徐牧与他之间的距离不过五步之遥,只要他抬手一挥,身后的弓箭手就能将眼前这个孱弱的男子射成蜂窝。 不过这样一来,程灵,殷绣所以说, 女人啊, 还真是祸水。 魏钊不自觉地笑了笑,同时也惊讶于自己在这个场合之下, 还有心思自我揶揄。似乎是崩断了精神上的那一根弦, 又似乎是冥冥之中做出了决定,整个人反而莫名其妙地松下来。 刘宪并没有察觉到魏钊的这一细微变化。 他的目光凝在殷绣的身上,心中千丝万缕搅缠在一起,他强迫自己的去捋开乱线, 试图把握住关键的地方。 “你明明知道, 你和程灵一道过来,会是如今这个局面,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听到这句话, 殷绣却整个身子轻微的颤了颤。 “你何必呢, 你有救我的心, 我刘宪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跟比没有必要把自己送到这里”说着,一抬手指向魏钊。“让这个人下不了手” 殷绣不能出声,眼中却有眼泪。 没错,她拽不住荒唐的程灵,她明白,程灵会为了刘宪的性命,豁出去皇后的身份,尤其是自己的性命。但她同时也明白,就算程灵把这些都捧到魏钊的面前,也未必能真正换回刘宪的性命。 所以,她跟过来了,把自己送到了济昆的手中,也送到了徐牧的面前。 但她并不敢让魏钊明白自己的用心,因为,对于魏钊而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是背叛。她做出来了,并不代表她不心痛,她不难受。她实在不希望刘宪来解读这些东西,然而,显然此时的刘宪,顾不上去捂她心上的那道伤口了。 徐牧拍了拍手,对济昆道“让魏夫人她自己说说吧。官家,想听吗” 殷绣瞳孔收缩,她看向魏钊,魏钊也正看着她,眼神里却没有复杂的情绪,干净而清透。时光似乎轰然倒回多年前的长春宫门前,他和她对望的第一眼。 “不必了。舅舅。” 说着,他回身,抬手扬声道“所有人退后百米” “什么” 禁军统领以为自己的听错了,惊得失了声。不说统领,就连白庆年也愣住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只差一步了,魏钊要前功尽弃吗 “官家,不能放徐牧走啊” 魏钊沉默不言,刘宪向前走了几步,“你想好了吗你在此时放过我,我并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感恩。” 魏钊没有回头,“朕不用想,朕知道绣儿是怎么想的。她想偿还对你的亏欠,也是,这么多年来,她的确欠你良多,她要还行吧,朕陪她还。” 说着,他闭上眼睛,垂下头,手指逐渐握紧。 “刘宪啊这一回,朕饶了你的性命。你要同徐牧一道走,就走吧。” 刘宪声音一寒,“魏钊,你会后悔的。” 魏钊几不可闻地笑了笑“你想说放虎归山吗你不至于那么浅薄吧,刘宪,你以为,朕和你的输赢,真的只是在殷绣的身上吗” 说完,他回过身。“朕至今都还记得,绣儿的那句话,那时候,朕十五岁,他站在你身边,对朕说魏钊,你的姓救不了殷茹。如今,朕不是当年的少年,你也不再是父皇身边叱咤风云的刘知都。” 他一面说,一面向他伸出一只手。“刘宪,手足之间恩断义绝也无妨,朕不怕一切归零,从头开始,和你争一个真正的输赢。” 徐牧拊掌而笑“钊儿,好气度啊” 魏钊退后一步“舅舅,母亲有在天之灵,定不希望朕与舅舅反目。舅舅既助我登帝位,掌天下,朕今日也当还舅舅一个情,遂母亲一个愿。” 说着,他顿了顿,扬声道“开城门,放行。” 徐牧点头道“好,舅舅一定不会让钊儿失望的。不过,殷绣这个丫头,舅舅要带走。” 魏钊还没有说什么,白庆年听到这句话却按捺不住,他拨开人群冲出来,“徐牧你不要太过分了,官家也答应放你和刘宪走了,你还要得寸进尺地带走魏夫人,你” 徐牧冲他摆了摆手,“白大人,不是我得寸进尺,只是为了保全性命而已,若不带上这位魏夫人,恐怕,还不到西南地方上,我与刘知都,就死在路上了吧。” 他朝向魏钊,“钊儿,你放心,你喜欢的女人,舅舅是绝对不会伤她的,等舅舅到了任上,一定拆人将魏夫人送回你的大陈宫。” 白庆年走到魏钊身边,“官家,徐牧的话不可信啊” 魏钊没有应白庆年的话,他看了看殷绣,最后看向刘宪。 “朕能信你吗” 刘宪慢慢吐出一口气,“信我什么,信我不会扣着绣儿吗你别忘了,出汴京城的西城门,我就是个乱臣贼子我喜欢绣儿,已经很多年,你觉得,一旦我能带走她,我还会放她回到你身边吗” 魏钊笑了笑,“赌你会。” 刘宪笑着摇头,“好啊,赌吧。” “和你赌的,不是朕,是绣儿。” 刘宪一愣,他回过头去,殷绣却静静地望着魏钊。 刘宪突然觉得有些无力,输赢这个东西,魏钊想分,刘宪却未必有兴趣去和他分。对于刘宪而言,他和魏钊之间的输赢其实早就在殷绣身上分清楚了。如果不是母亲的惨死,如果不是程灵的拼死相护,如果不是殷绣背弃魏钊,也要还给他的这个情,他真的不想疲惫地跟着徐牧去走之后的路。 “刘宪,走吧。照着这个时辰,太阳落山之前,咱们还能到临江驿,临江驿上徐牧已经备上了美酒,来谢魏夫人。” 魏钊冷声道“所以,舅舅是把一切都算到了吗” 徐牧行到殷绣的车撵前,扶着济昆登上车,而后方道“钊儿,你能断我汝阳的粮草之资,刘宪,又能替你出以围剿代收编的主意,舅舅也是没有办法。” 说到此处,他面上的笑容更加深明。 “你如今也该明白了,你们两兄弟,之所以会走到如今的地步,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境遇,都是因为,这天下最大的争斗,其实不在沙场,而是在人和人的心中。这也是为什么,你的母亲,我的姐姐,只用一个八字相克的借口,就操控了你和你兄长的一生。我也一样,手段是卑劣了一些,重要的是,钊儿,你肯认输,刘宪,也肯妥协,甚至这两个女人,也肯舍命。” 说完,他靠着殷绣坐下,济昆正要放车帘。 “等等。” 背后的汴京城西门轰隆隆地降下来。日光已经偏西了,众人的影子都被西面而来的日光向后牵长。魏钊看向殷绣。 “绣儿,朕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殷绣眼泪凝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绣儿,你记住,你没有背弃朕,你要还的东西,你一个人还不起,朕是你的夫君,朕帮你一道还。但是绣儿,你要明白,从今日起,无论你在何处,你这一生,都可以松快地过了,你再也亏欠刘宪,你也不需要取舍了。” 这一袭话,被风一下子送出去好远。 殷绣心痛难忍,她慢慢地弯下腰,将身子蜷缩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朕会来接你。你与朕之间,绝不是这一时的分别。” 殷绣重重地点着头。 魏钊不再说什么,回头翻身上马。白庆年等人连忙跟上去。 “回宫。” “官家您这的就这样放过他们了吗那封血书呢可怎么办。” 魏钊在马上回过头去。 “刘宪,朕不明白母后为什么会写下这封血书,也许在母后的心中,朕和母亲一样,都是铁石心肠,为了权位不择手段的人。以至于她会用死来护你。这也许真的是朕的过错,这么多年的相处,朕依旧不能给母后一个心安。你若要怪罪朕,朕也认了。这封血书,朕留给你处置。但朕也请你深思,天下安定,和你我之间的私恨,究竟孰轻孰重。” 刘宪抬起头,“你不用说了,我有我的道理。” “好,一切交给你。朕无他求,只望你保住绣儿,刘宪,再见之时,朕绝不对会再手软。” “彼此彼此。” 城门全然放下,道路贯通,城外的风肆无忌惮的吹进来,一下子把道旁的乌桕树吹得舞如狂魔。两队人马在西城门上背到而行,一队戒备着后退,一队沉默地出城。夕阳斜照,城门上无人送别。临别时,也没有人捧酒。 刘宪沉默的骑在马上,从城门中穿过。头顶的城门洞遮住了夕阳的光,广阔的世界在眼前如画卷一般展开,他无意抬头,任凭夕阳余晖撒落肩头。 济昆骑马行至他身边。 “终于真正的从汴京这座城中出来了,还带着你心心念念的女人,怎么,你不高兴” 刘宪无声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一鞭打马,驰而不见。 那厢,城中设了道禁。年轻的君王挥鞭驰过。一路马蹄扬夏花。 看起来都畅意,却双双不能展颜。 这是魏钊登基的第二年。君王做了平生最艰难的决定。然而天下并不知道,西城门上的这一幕,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情绪,只当是魏钊念在母亲的面子上,放过了自己的舅舅。 这一年的冬天,程灵被废除了皇后的名号,贬为庶人,迁禁在艮园。 后年开春,郑婉人被册封为皇后。然而魏钊,却在殷绣走后,再也没有踏足过后宫。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86.竹叶青 贞顺四年的三月。云南边境上春天比大陈任何一方都要绵长。细密的雨水从乌木屋檐上安静地坠落下来, 在积水的地面上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刘宪坐在窗前落下的稀疏竹影里, 手边点着一盏青铜灯,灯下压的是一本汴京诗抄。 一只手带着翡翠扳指的翻开其中的一页, 其上录着一首七言绝句,作者名号朝山主人。 魏钊登基的第四个年头, 天下平定。顾盏在汝阳围剿了徐牧的旧部, 汝阳军几乎全部被俘,顾盏接任徐牧从前的职位, 任汝阳节度使, 另外, 梁太尉被满门抄斩,郑后的兄长郑琰任兵部尚书,节制兵部与枢密院。魏钊通过这两个人的手,逐渐握住了大陈过半的军力。 而在徐牧与刘宪这一方。二人退至西南边境上以后,刘宪入了一回大理夷地,大理王洛辛早在贞顺二年,刘宪下西南时就与他早有默契,如今刘宪从大陈叛走, 下到云南地境,自然借机亲近。 这日,在刘宪书房中的人,正是洛辛。 “大陈宫里的那位皇帝, 就是用这些诗稿来和殷绣传请递意的” 刘宪正写字, 听到他的声音, 抬头淡道“别翻了。放着。” 洛辛人不过三十,继任王位也不过数年。西南边的王庭没有大陈宫细密如网的尔虞我诈,凭着血脉传承和巫教支撑而延续的王权比魏钊得来轻松得多,以至于白辛这个人没有那么多心术和谋略,仍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 他见刘宪的神情不悦,到也不甚在意。扣下手上的诗稿,走到刘宪身后的书架前立住,从上到下,一本一本的浏览书脊上的名字。一面道“刘先生,如今绣姑娘人在你身边,你也管不住她的心。本王替你不值得啊。女人嘛,哪能这样纵容着,走到如今这一步了,难不成,她还想着回宫做她的皇妃” 刘宪搁下笔,弯腰吹墨。伶仃的雨水声透过纱窗落尽人耳,如今的这处地方,竟比大陈宫还要沉寂冷清。 “王上收留刘宪,不是为了了结中原人的儿女情长。何必相互问。” 洛辛回过头,“先生留在此处,替我大理解决了不少民生之难,徐大人又赐教军政之事,本王感念至深,以至于不想与先生只是泛泛冠面之交。” 刘宪侧面抬头,“王上义薄云天,奈何我残身不配。” 洛辛并不是第一次在他这里吃瘪,虽然有些尴尬,心里却毫不在意。 “无事,先生面前尽不了心,本王还是能在先生最在意的女人面前尽尽地主之谊。王后过两日要去鸡足山小住,听说绣姑娘的身子将息得不错,心情嘛” 刘宪的肩头一动,洛辛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让绣姑娘陪着王后去散散,说不定,对她身子有益。” 刘宪看了一眼手边的那本诗抄。 “二位有心。” 洛辛笑着点了点头。 “如此,本王就告辞了。” 说完,他抬手撩起门前的碧纱帘,抬脚往外走,然而,还没走出去,他又停住,转过身来,看着刘宪,两人莫名地沉默了一会儿,刘宪先开口道“还有什么话,说吧。” 洛辛抱臂,“先生,本王知道你不愿意同徐大人与本王一道谋夺大陈的疆域领土,但是你别忘了,大陈的皇帝已经下了旨意,你如今是大陈朝廷叛逃至西南的钦犯,人人皆可先暂后奏。你这一生,你已经无望回大陈了。” 刘宪站起身,走到洛辛的面前,“叛国最就是叛国罪,我并没有想过要回去。” “你既然有这样的觉悟,为何不可松口与本王和徐大人一道共谋大业。” 刘宪笑了笑,没有回答。 因为什么呢因为那是她魂牵梦绕的归宿之地啊。 “算了,刘先生,你人既然在这里,本王有的时耐心等先生松口。过两日,王后会遣人过来接绣姑娘,绣姑娘若无心收拾打点,也没有关系,王后会遣人替绣姑娘打点一切。” 刘宪听他说完,弯腰一拱手,“谢王后与王上。” 洛辛走后,刘宪独自伏案小憩,却不想刚一合眼,却觉得疲惫至极,一睡竟然不知时辰了。 云南的春日午后,雨声稀疏,摇动清秀的竹叶,丝丝缕缕散出幽雅的叶香。刘宪不爱点香,来到云南之后尤是如此,自然风物的气息几乎贯透了他孑然的一身。时间和美丽的风景修复千疮百孔的心,他在谷物的香气和异族淳朴的生活之中,渐渐有了一丝属于自己的轻松。 而让他极其开心又患得患失的是,陪在他身边的殷绣。 梦很平静,如庄周一般化蝶飞跃苍山洱海的梦。刘宪鼻息平静,渐渐绣到一丝熟悉的茶香。接着背上似乎被谁覆上了一条薄薄的毯子。 他已经醒了,但是却不敢睁眼。 放下茶,并为他披毯的人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把外面那层实木的窗户也放了下来。虽然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房间里暗了下来,女人的鼻息轻微,仿佛一触碰就会破掉的雾气。然后,悄悄他从他的手边拿走了什么,既而推门,欲出。 “绣儿。” 刘宪唤了她一声。 推门的人站住脚步。从帘幕后面探出头来。 “醒了么。” “醒了。” 殷绣将手背到身后。“我去替你煮一碗面来。” “不用了,你过来。” 殷绣有些迟疑,站在帘后没有动。刘宪招了招手,“别藏,我看见了。你要拿走,跟我说一声,大大方方的拿走便是了,我从外面将这本诗稿买回来,就是给你的。” 殷绣低头吐出一口气。 “对不起。” 刘宪靠着椅背仰面坐下,双手握在膝盖上,模样有些颓然。 自从离开汴京城,他和殷绣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微妙起来,他似乎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自如地在这个女人面前表达自己心中的情意。怎么说来,因为她实实在在地在身边,对于殷绣,他心里生出了一丝占有欲。 就好像听到洛辛的话时,他心绪不平。刘宪希望这个日子就这样漫长地消磨下去,哪怕殷绣的心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陈宫,但至少,她这个人在身边啊。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呢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明明知道你心中所想,却帮不了你。” 殷绣将手摊到面前,那本诗抄青色的封皮落入刘宪眼中。 “在我看来,你还是绣儿的刘知都,什么都没有变过。” 刘宪望着殷绣的手,“你有后悔过,在西城门外救我吗你是可以不来的,如果你不来,也许不会是如今的境地。” “不后悔,而且,官家也不会后悔,你信他,从头到尾,他都认你是他的兄长。我们的姓名,境遇,都曾仰仗过你,如今,你就当绣儿是在报恩。” 刘宪端起手边的茶,慢慢地饮了一口。 这种感觉是奇妙的,他曾经多么渴望能和殷绣在一起生活,一香茶,评论诗书,就想李清照与赵明诚一样,把天下与权力无关的风雅事都做一次。然而,如今在这一方幽静清雅的小园中,殷绣尽心尽力地替他收拾着一切,大到园中的山水陈设,小到一餐一饮,他却比从前更加患得患失。 从未拥有,到好似拥有,又终究要失去。 他分不清楚究竟哪一个要更残忍一些。 “你不是说,要煮面吗我是饿了。” 殷绣笑开,“好,什么面呢阳春面好吗” 刘宪摇了摇头“你从前,只会做豆黄儿,在这里过了一年,还是只学会了煮面。也只会煮这一种面,你让我选什么呢” 殷绣的脸闪过一丝绯红。 “我以前在家中,父母都不肯让我近庖厨。” “我知道。我是觉得我三生有幸,魏钊不曾尝过你的手艺,我却尝到了。绣儿,你喜欢这处小园吗” “喜欢。” 刘宪仰起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能再回到大陈,你愿意同我终老在这个地方吗” 殷绣沉默下来,她抿了抿唇,良久方道“我选的路,如果走不下去,也没有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魏钊一个眷恋的人,如老天不让归陈,我就当这是命,遥祝他一生平顺,大陈国泰民安。”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 他说出这句话又后悔了。 她的确没有直接回答,却又已经回答了。 他觉得胸口一阵发疼,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却几乎疼到他要红眼。他连忙站起身,抬手摁住那个地方。 “走,陪你一道去,看看你是怎么煮面的。” 殷绣展了颜,“听说,你也是有好手艺的。” 刘宪应了一声,“入宫后,为了讨好上面的人,偷偷学的,不过,很久不曾动手了。” 殷绣抬起头,看着他逐渐柔和下来的面容,“是因为君子远庖厨吗” “呵呵,绣儿,这恰是最伤我的话。” 殷绣哑然。 “别在再说对不起,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走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87.阳春面 刘宪与殷绣所住的地方是鸡足山下的一处院落。从前是茅屋坯房,后来洛辛命让将这个地方从新修缮, 倚靠天然丛生的一片金竹林修了四件木构的房子, 刘宪原本就景致架设上有心得, 但这一次却没有说一句话,一应修建, 陈设, 装潢, 都听的是殷绣的意思。 云南地境上, 什么花都好成活,殷绣在竹林前面劈了一块花圃,在其中种了十几株矮种的玉兰。屋后还留了一处空地, 去年种下去的荼蘼花, 今年刚刚起了花骨朵。殷绣把很多的心思都花在了这些花草上面。她从前并不擅长这些活技,将开始的那会儿, 败了好几丛的荼蘼, 但她一直执着,无论风雨晴日, 没日没夜的守着那些无心草木, 终于,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年的春初, 荼蘼终于结出了花苞。 刘宪很少去问殷绣为何会执着在花事上, 在云南的这段时日, 她很少开怀, 也从不露悲,有意回避情绪上的波动,活得很生活化,也很平静。 手边只翻汴京偶尔传买过来的诗稿,边境上的人,大多未受教化,识得几个字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奔着科举去了。偶尔能有一两册从当地读书人的手中传抄出来,虽然不见广为流传,却总能一册不落的送到刘宪眼前。甚至有些刻意。 在徐牧的风波平定之后,魏钊从新举试,兴旺富庶的大陈朝,一切仅仅有条。君王励精图治,百官信服,百姓安居乐业。从表面上看起来,殷绣远离了魏钊的大陈,除了那些隐晦矜持的诗句还流露着某种不敢言明的欲望之外,殷绣真的已经不再与他的盛世有关了。 刘宪偶尔也会想,她可能真的是认了,才会把心思寄托到花草上。时间或许真的可以把一身宫廷优雅和精致隐痛的女人,变成另外的一个不同的普通人。 当真那样该多好。毕竟徐牧已经完全把殷绣作为插在魏钊心口的一把刀。借由殷绣,他不仅在口诛笔伐之中坐稳了云阳节度使的位置,甚至还联合了大理王庭的军事之力,操练出了一支新军。 起初刘宪也不是没有想过,帮助殷绣离开云南地境,奈何山高路远,就算侥幸出得了云南,但沿途单凭她一个弱女子,也是凶多吉少。如此,到真不如就这样把她留在身边,一年一年的过去,在这个四季如春,花好人美的地方,安生一辈子。 想到这些,他索性把这座小园中的一切尽交给她。 实话来讲,他也很享受身边满是她对生活的用心,对艺术的品味,以及对文化的执着。 哪怕其实刘宪内心也明白,殷绣是刀,刀柄握在徐牧手上,她终有一天,要与魏钊生死相见,连带刘宪自己,也不可能躲过那一日。 所以,如今的岁月变得泥足珍贵。 “你最近爱来这家摊子上吃面了啊。” 四月春尾,天大放晴,刘宪穿了一身素青色的袍子,青带束发,同济昆一道坐在道旁古柳旁的一个老面摊上。煮面的老人是个夷族的女人,年过六十,仍然十分精神干练。面条利落地入沸水,三两下捞起,丢入清亮的汤中,在飘上一把葱花,热腾腾地端上桌来,腾起来的热气一下子就朦胧人的眼睛。 “你不上佛塔寺修行,跟着我做什么。” 济昆将自己的身子摊在大好的日光之下,“修不了行了,我要做这个娑婆世界的畅饮人,酒好喝,肉好吃,通通穿肠过,好不潇洒快活。” 说着,他接过筷子夹了一戳面,滋溜吸了一口,“嗯从前当和尚吃多了阳春面,倒不觉得有这么好吃。难怪你常来。” 那老妇人听他这么说,一面擦手一面过来道“这镇子不大,老妇人我也算是家家户户叫出名的,您别看阳春面简单,其中的门道大着,这不,刘先生家中的那位夫人亲自过来跟老妇人我学呢。” 济昆听过这话,到笑开了,“哟,绣姑娘肯学这些东西,我以为,她那双手,只会点那金贵到一年就出一饼的团茶。” 一面说,一面凑得离刘宪近些,“怎么,她当真不想再回大陈宫了吗” 刘宪取了筷子,低头吃面,并没有回答济昆的话。 济昆有些没意思,仰起脸道“我到是知道,这几日她陪着大理的王后上佛塔寺去了,山上还要凉一些,梅花晚到这时候都没谢呢,你怎么不一道陪着她去看看。” 刘宪仍然没有回答,济昆自顾自地说道“其实,你和她走到这一步,不容易” 他的话好像并没有说完,但说到这个地方,又有一种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的感觉,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口,低头吃面。 两个人也不着急,各自沉默的吞下最后一口。 道旁古柳上吹下很多柳絮,有些悄悄的落尽碗中的汤水里。刘宪看着飘在汤上如浮雪一般的柳絮。 “你不肯替徐牧做事了吗。” 济昆摇了摇头,“你觉得,踏入那个修罗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吗” 说着,他不由自嘲地笑笑,“不过,我到开始能够理解你的立场了,魏钊吧是个贤明的帝王。哪怕你被他斥为罪人,也不肯反他。除了为了殷绣之外,这也是你的心胸。不过,我也想问你,你不去记杀母之仇了吗” 刘宪的手抚在木桌上因年久而损缺的地方。 “这个世上,本来就是以污秽的诡计和手段,去做光耀的事。在这一点上,他已经算做得不错了。” 说完,他仰头叹了口气“双双活在人世,又是不死不休的关联,总是要再见的,恩仇必然要了结,到时候,再说吧。只不过,到那时候绣儿不会再为难,我到还算安心。” “什么意思” 刘宪笑了笑,“没什么,毕竟她是要还我,而如今,如魏钊所言,该还的都还了。不亏不欠,我无话可说。” 济昆全然明白,于是又失了声,两人再次沉默。 良久,济昆方道“下月,大人让我回汴京城。你有什么想法,或者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去做吗” 刘宪抬起头,“他让你去做什么” 济昆道“你知道大陈娶大理月平公主洛玺的事吧” 刘宪想起洛辛在他面前提过,大陈的朝廷遣了使者来求娶月平公主为皇妃,远在汴京城的魏钊,此时大概还不知道徐牧与大理王庭之间的联合,不过就算知道,联姻倒也算得上是一遭离间计。然而,显然徐牧和洛辛在这件事情上,已经生出了其他的想法。 济昆见刘宪垂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不用想了,我直接告诉你吧,月平公主是个美人,听说,自从绣姑娘离宫之后,魏钊从不踏足后宫,这几年身边的婕妤美人到是封了不少,但至今没有一个子嗣,朝廷上那些大陈都要急疯了,恨不得亲自把手伸到皇帝的后宫。所以,这次求亲,多半不是皇帝自己的提的,而是胡相和白庆年这些人替皇帝做的主。” 刘宪道“这些我明白,徐牧是怎么想的。” 济昆摊开手道“这不明显吗如今我们远在这个偏僻地方,郑后毕竟不是当年的吴嫣,再加上,如今她的兄长是魏钊的左膀右臂,她又是被大人摆了一道的人,自然不可能再为我们所用,甚至帮着魏钊,把大陈宫里能做耳目的认都清干净了,现在,月平公主若能入得了大陈宫,不说承宠吧,至少我们多一双眼睛。” “仅此而已吗” “还能多复杂。” 刘宪站起身,“洛辛不与魏钊谈要城池的事吗” 济昆道“所以我说你若如今真不应该避那位大理王千里之外,你若愿意松个口,这些消息还用得着我在这里与你说。大人和洛辛合计的是,要铜陵关以南的奉县和金阳城。不过,我想,大陈的朝廷未必不会起疑。” 刘宪摇头,“恰恰相反,若什么都不要,朝廷才会起疑。你知道大陈为何百年来都放任大理夷人称王而不讨伐吗这个地方贫愚,不是大陈朝廷能喂饱的地方,连年滋扰边境,夷人也不过是为了打秋风。徐牧任云阳节度使的这一年,不费兵力就让边境平定,朝廷不会不起疑心,如今他狮子开口要钱要地,反而是朝廷想要看到的。至于给还是不给,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说完,他看向济昆。“徐牧让你回汴京,是为了让你见程太师吗” “你怎么知道” “听说程灵在艮园已病笃。程太师这一辈子,只有程灵一个女儿。大陈与大理结秦晋之好,这到是一个赦免后宫的借口啊。徐牧是让你说服程太师,劝魏钊舍奉县和金阳城吧。” “是。这两个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刘宪握了握手指。“乍看之下并没有,但是后面铜陵关的守将冯渐,是从前冯皇后的族弟。”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88.山梅幡 “你的意思是,大人要的是铜陵关。” “这是徐牧给洛辛的计策吧, 铜陵一破, 四川就是一块无门的凹地, 大理财粮匮乏,四川的门一旦破了,这个缺口就补上了, 而且铜陵关无论冯渐要不要守,魏钊都要治他的罪。” 济昆点了点头, “你虑得对,一旦铜陵关破, 冯渐必死, 就算他死守铜陵关,朝廷也一定会派兵驰援,到时候将令交替, 铜陵关的守军, 就又会收到朝廷的手中。他就是弃子一枚。” 说着,他不自觉地仰起面来,“这一招一招玩的都不是排兵布阵, 全是人性心计啊” 刘宪笑笑“除了几分天下, 无主的乱世,哪一个朝代, 不是靠着揣摩, 利用人心走向在残喘。” 济昆怔了怔, “你这话, 很实在,却又莫名让我觉得有几分佛意。” 刘宪回头看他“你不是不修佛了吗” 济昆抱臂,“是不修了,但这世上的不平事太多,我在佛陀脚下,听世人也说了很多,不是样样都可以用金玉,名声,美人这些东西来抵消。刘宪,你也是一样,想不通的时候,念声佛号,放过自个,比什么都重要。” “我没有什么想不通的。” “没有啊你想得通殷绣的事吗天下如何,山河如何,你都了然于心,女人呢她明明在你身边,你却越来越不敢提起她了。” 刘宪仍不答,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放在碗旁。 “走了。” 济昆也站起身,追几步道“你看你看诶,你去哪里。” 身后的老妇人也追出来,“喂,刘先生,要不了这些。” 济昆回头,促狭道“下回他家中的那位绣姑娘再来寻您,大娘您把多得找给那位姑娘吧” 说完,又往前面追去了。 二人前面是苍翠入云的鸡足山,长年应氤氲的水汽化为云雾,将半山腰的佛塔寺笼罩其中,这种地方和金陵的烟水之地有着同样潮湿温热的气息,但不见一丝富庶模样,古老的云松耸入天际,白色的佛塔矗立在云松后面。塔下是用石灰石砌城观音台。 修行净土宗法门的慧安大师,一生不思公案,执着苦修,建寺于山上,几乎不受人间香火,靠着寺中人挑水,种菜,劈柴营建起的寺院,天碧树深,嗅不到一丝凡俗之气。 殷绣陪着大理的王后柴娑上山已有几日。 佛塔寺后面,是大理王庭的一座别院,与佛塔寺共享一泓温泉,以一只青铜的蛇首为界限,一半流入寺中,一半引入别院。柴娑的身子不好,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这座别院中疗养,与慧安大师有缘,时常在其坐下听佛。 第三日,月平公主洛玺上山,同殷绣,慧安大师,柴娑,四人一道在观音台下面品茶。 月平公主是大理王的胞妹,这一年,已满二十。皮肤白皙,艳若桃李,是大理出了名的美人。却将芳心许给了一个寺中僧人晋明。如同唐朝的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一样,最后寺中人饮毒自尽了,月平至此从不踏足佛塔寺。 这一日她亲上鸡足山,往后柴娑也是不解的。 茶过三巡。殷绣手中的茶壶终于放了下来。慧安大师慈目笑开,“殷姑娘这样好的技艺,却只能煮老衲这山中的野茶,真是可惜。” 洛玺握着手中的杯盏,“听说,你们大陈,有一种叫龙凤团茶的茶,是要用茶刷搅出茶沫子来吃,这种技艺叫什么点茶” 柴娑听她这样说,觉得而有些失礼,忙对殷绣道“绣姑娘不要介意,王妹说话一向如此。” 说着,又牵了牵洛玺的手,“你不知道,就不要胡乱开口啊。” 殷绣笑了笑,“王后不需要如此。龙凤团茶是我大陈的贡茶,一年通共得不了几饼子,若遇到到雨水不好的年份,只有一二饼可得,从前,先帝在位时,到是很爱品这种茶,后来,官家觉得,为了这一两钱精贵的东西,百姓劳顿,实在是不值得,就不再将这种茶列为贡茶了。如今在大陈,偶尔也又官宦人家喜好点茶的雅事,但也重形式,不重茶品。” 洛玺侧头凝着他,“听说,你以前是大陈皇帝的奴婢” 柴娑是知道自己的夫君希望刘宪能帮扶大理以成大业,也多多少少看出来这个绣姑娘在刘宪眼中的分量。实在不愿意洛玺如此奚落她,忙出声呵道“月平,越发不懂得事了。” 殷绣含笑摇了摇头。 “无妨,公主说得没错,绣儿一直是官家的奴婢。” 洛玺凑近她,“那你说说,你们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殷绣有些尴尬,看了看身旁的慧安大师,柴娑道“月平,你看看你轻狂成什么模样了,在大师面前成什么体统。” 慧安大师念了一声佛号,“无妨,公主能平复心中伤痛,老衲十分感怀。” 殷绣有些疑惑,“伤痛” 洛玺像者的被触及到痛处一般,肩头明显的颤了颤,一下子冷了脸,重新直身坐好。低头搅缠着自己腰间的带子。不再说话。 殷绣知道自己问到了禁忌的地方,也不好再开口了。 慧安大师松了手上的掐着的佛印。 “听说陈人修佛,修得是一个风雅世界的精神,而晋明修的佛,是他此生的寄托。公主不必再介怀,那是晋明对彼岸的决心,身死不足挂齿,更与公主无关。” 洛玺笑了笑,“大师不必安慰我,是王兄逼死了他。不过,他也是没有骨头的人,说什么对彼岸的决心,不过是不敢面对我的情罢了。” 说完,她抬起头,“我早已不念他,下个月吧,我就要入大城了,临走之间,最后来祭一祭他。” 殷绣看向柴娑,柴娑却叹了一口气。 晚梅从四人头顶的枝头落下来,幽静的山谷之中,似乎有什么远古的生灵在悄悄的呼吸,斑斓的蝴蝶从阳光暗处腾起,又静静地栖息在梅花的骨骼上,山中的草木花果在最后的晚春枝头热闹,身在山中的人心却因远离俗世而寂寞异常。 除了慧安大师,谁也说不上来,是此时更平静还是身在漩涡之中更平静。 不多时,炉灭茶冷,洛玺站起身,“我去后山了。” 柴娑也跟着站起身,“月平,你等等,我陪你过去。” 洛玺摇了摇头,“王嫂,你还是去听佛音吧。” 说着,她转向殷绣,“殷姑娘,你陪我过去,我还有话,想单独问你。” “月平,不得对殷姑娘无礼啊。” 洛玺转过身,直直面对着柴娑。“王嫂,我知道王兄倚赖刘先生,王嫂也对殷姑娘另眼相待,不过王嫂和王兄都别忘了,如今,你们要牺牲的是我。” 柴娑哑然。洛玺却牵起了殷绣的一只袖,“走啊,我带你去看看他的墓。” 晋明的墓被洛玺修在观音的台的下面,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土丘。土丘旁种着山归来。此时还没有结果子。洛玺从观音台上跳下去,而后转身伸出一只手递给殷绣。侍女们都没有跟过来,殷绣犹豫了一下,还是搭了她的手,扶着台面儿,慢慢地下来。 洛玺是一个明丽的女人,却喜欢穿一身暗红色。 她见殷绣的动作有些狼狈,面上染着一丝笑,但也不出声去揶揄她。 只道“你是大陈宫中女人是吧,宫中的女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温吞,一举一动,都要顾着自个的优雅姿态” 殷绣拍了拍殷绣的上的尘土。“是也不是。” 洛玺瘪了瘪嘴,“什么是,什么又不是。你又不是晋明,不要和说什么高深的话。” 说完,她走到墓旁的山归来面前,一片一片地把落在枝头的梅花都捡下来。 “公主,晋明是谁。” 洛玺的手窒了窒,“我喜欢的一个死人。” 她起身拍了拍手,“他是慧安大师最得意的一个弟子,也是我们大理为数不多,能将陈人的诗文成诵,并挥洒自如的人。我喜欢他很多年。但他至死不敢抬头看我一眼。” 殷绣走到她身边,“那他是怎么死的。” “王兄赐了一把带毒的剑与他。他是聪明人,什么都明白,顺着王兄的意思,断了我和他的关联。他刚死的那一年,我恨毒了他,不许寺庙的人替他立碑,也不许寺庙替他超度。我想把的他的魂留在阳间,陪着我。” “那如今,你为何会答应你王兄入大陈。” 洛玺回过头来,“我是大理的公主,我的命运,不能只与一个和尚的生死有关,大陈皇帝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要替族人做的事,是否能做到。” 殷绣沉默。 起初她觉得,这位大理的公主对爱人的态度,像极了程灵,但后来她又觉得不像。程灵将所有的责任都干干净净地甩出去,只要一个清白的身子,甚至只要清清白白地去爱一个人的资格。而洛玺身上,还有些别的东西。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89.意荼蘼 “殷绣, 我听说过你的事。” 殷绣抬起头,洛玺俏丽地立在光与风里,暗红色的衣裙随风而动,风光霁月, 灵动非凡。 “听说大陈的皇帝为了你, 连后宫都不再亲近了。而王兄倚重的那位刘先生” 她不再往下说, 有些玩味地看着她的面容。 “你既然是大陈皇帝的女人,为什么会甘心跟着一个阉人留在这里。还有,听到我要去做大陈的皇妃, 你心里没有一丁点不快吗” 殷绣耳畔的白玉坠子伶仃而响,她侧面,刻意回避了他的目光。 “王兄说, 虽然你看似柔弱,却是大陈的命门所在。不过,我如今见了你,却更不明白了, 王兄为何会高看你。你和那些大陈宫里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殷绣的唇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公主见过大陈宫中的女人吗” 洛玺呵了一声,“你算一个,剩下的, 迟早会要见的,我也是想知道, 那里的女人究竟有多无趣, 连你这样的人都比不过。诶, 不妨你告诉我,大陈皇帝究竟喜欢什么,喜欢哦,喜欢你点的那什么龙凤团茶吗” 殷绣摇了摇头,魏钊喜欢什么呢顺着洛玺的话,殷绣也开始细想。 他对情爱之事意兴阑珊,但并不表示他的爱意淡薄。如果说刘宪给予的是全部的话,魏钊给予的殷绣的却仍有保留。 然而,这份保留却是珍贵的。 殷绣看明白这份保留,是在汴京城的西门前。魏钊站在对面告诉他,她救刘宪的行为不是背弃,她想要偿还的亏欠,自己会陪她一道还。 对于殷绣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矛盾内心,魏钊给予了最好的解释。 她真的没有把自己的人生过好,一直孤独,颠沛流离,不曾谋得一丁点地位。女人在人世洪流中的力量实在太小了,她努力地要改变些什么,努力地要为身边的人挽回些什么,虽然到头来,她也并没有做得太好,但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一点,只有魏钊,完全能够懂得。 虽然起初,他总说要她闭着眼睛,跟着他,但是最后,在西城门外,君王终于愿意放开她的手,让自己的女人去承担她想要承担的东西。这样的自由是个一个极大,极富有意义的东西,以她现在年龄和时代的局限,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打从心底感怀。爱人的格局,在阴阳两性之间,都见得广袤。 所以,魏钊喜欢什么呢。 殷绣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去想这个问题了。 “喂,你说话啊。” 洛玺牵起了她水绿色的衣袖,轻轻得摇晃起来。头顶落下一丝凉意,用手去抚时,才发觉头顶起了风,把山梅又摇落了一大抔来,落了她满身,也落了满了焚丘。殷绣望着那些粉白色的花瓣,轻轻笑了笑。 “大陈的皇帝啊,并不是公主能够理解的人。”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大陈的皇帝,并不是公主能都理解的人。” 洛玺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可能,”不都一样是男人嘛,难道他也修佛吗” 殷绣摇头,“不,他不修佛,但他的执着,也许并不亚于晋明大师。” 提起晋明,洛玺小小的退了一步,“执着晋明执着的是对佛陀发的愿,你们大陈的皇帝执着的是什么。” “他啊他执着的是如何顶天立地,既无愧江山” 说着,她顿了顿,眼中有光闪过,“也无愧良心。” “良心良心” 洛玺是懂非懂。 宗教与尘世之间的较量纠葛,话题大而复杂,不曾经过中原千百年的文化喂养,她暂时还不能明白殷绣话中的意思,却自觉地向眼前的土丘。 丘上盖着山中梅花。 一抔黄土清白骨。 梅花铺叠成风流皮相。 公主成全了和尚,还是和尚成全了公主。君王成全了美人,还是美人成全了君王,从古到今,都是说不清楚的事。 云出山谷,对面的山壁上荡回来一阵风。 远处的黑云渐渐压过来,雨声由远及近,日光在一瞬间,全部收敛到的山坳中去了。 撑伞的侍女走过来,“公主,殷姑娘,要下雨了,赶紧上去吧。” 洛玺轻灵地越上观音台,而后低头去看雨中狼狈的殷绣。 “我听不明白你的话,但我要亲眼去看一看你说的那个人。还有,殷姑娘,告诉你,我洛玺,只允许自己败在晋明的手上。” 四月底,殷绣从及鸡足山回到刘宪的小园。 那一日刘宪不在园中,小侍在竹林底下熬药,药气混这着荼蘼花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渗入窗内,殷绣立在窗前,探身问道“你们先生呢” 那小侍抬头道“绣姑娘,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先生今日被徐大人请走了。” 殷绣低头看向他手边的小炉子。 “这是什么药啊,不大好闻啊。” 那小侍道“哦,这个啊,是先生的药,先生最近染了风寒,咳得很”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女子走过来,“你瞎说什么” 那小侍似乎也反应过来什么,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那女子叫青灯,是洛辛遣来照看园中的人,她转身向殷绣行了一礼,“先生吩咐了,他身子无恙,这些药只是寻常进补而已。” 殷绣并没有去拆穿她,她分明从药气中闻到了甘草浓烈的气息。 “哦,谁跟着先生去的。” “阿敏几个人,先生吩咐,他夜里回来得会比较晚,要姑娘不要等他。” “好,知道是为何事吗” 青灯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私下听说,大陈遣来的迎亲使到了。今日已入王庭,也许,先生也是为这件事吧。” 殷绣没有再问,低手放下窗上的帘子,穿过堂屋,走到了刘宪的书房里去了。 刘宪的书房,平时是殷绣亲在整理打扫,如今,她上鸡足山去住了些日子,刘宪便亲自动手在收整,很多东西归置的位置都有了变动。殷绣取下想挂在门前的浮尘,一点一点去拂拭的博古架上的灰尘。 又将罗在书案上的一堆字帖一一收整起来。 刘宪在临蔡邕的字,在大陈宫中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写蔡邕的字,总是写完之后,就又烧了,殷绣问起过他为什么不留下一些笔墨来。 他的回答却十分伤感。 他说无子嗣寄语,且尚不配学名士风雅,留字传名,所以写来愉己,愉己过后,烧之了事。然而,自从来了大理,他却开始愿意将这些字收留下来了。殷绣随手翻看其中的一篇,却不是蔡邕的字,看起来却像是一张花木养护的手札页。 殷绣看过第一行,突然想起后园中她种的荼蘼,忙推开后门走出去看。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雪白,荼蘼盛放,清冷的香气随风满袖,殷绣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心中有暖又酸的一疼。 四月本就是云南多雨的季节,前几日一连下了很多日的大雨。她本以为,自己要错过这一季的花期了呢。 “青灯。” “怎么了,殷姑娘。”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谁在护着这些花。” 青灯愣了愣。没有开口。 但她不说,殷绣也全部都明白过来了。 “先生的风寒,是不是和这几日的雨有关。” 青灯见她猜到,索性点头,“是啊,先生不让我们跟姑娘说这件事,这几日连着下大雨,先生生怕这些花被雨打败了,每回都是亲自牵着雨油布来护着的。” 殷绣的眼睛有些发潮。陪在他身边的这一年,他的行动坐卧,饮食起居,都映在她的眼中,他是一个十分简朴的人,脱离大陈宫之后,夜里一碗凉水就可以醒神,早间一碗薄粥就可以充饥。甚至也关心起花草的生长。 比起身在大陈宫中的时候,他把姿态放得更低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 “姑娘,要青灯帮您吗” “不用了,剩不下什么活了,我想自己来。” 青灯也不再坚持,应了一声好,转身往前面去了。 手上的活计琐碎,时光被消磨的很快。 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下来了。 青灯在门外问她,要不要点灯,谁知道,话还没有说完,小园的门被人轻轻推开,院子里传来小侍的声音,“先生,您回来了。” 殷绣走到窗前,却见刘宪正将马往院中的乌桕木上栓。他今日传了一身月白色的燕居服,头上束着白玉冠,骨节分明的手腕露在袖口处,腕上的玛瑙串儿辉映着熹微的灯光。 他的动作十分认真,栓好后又去试了试绳结时候紧实。 松手转头,看见了窗边的殷绣。 他似乎有些疲倦,却还是柔和笑开,“你回来了这么不早些安置啊。” 说完这话,却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殷绣张了张口,却又忍住没有问他,转而道“是啊,堆了很多活没有做完。” 刘宪将身上的一件披风递给青灯,打帘走进书房。 “用过晚膳了吗” 殷绣摇了摇头,“忘了。” 刘宪笑了笑,“那我咳咳” 他用手捂住口鼻,低头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头的嗽意,“那我去给你煮碗面吧。” 殷绣摇了摇头,“不用了。”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90.重相见 刘宪走到书案后面坐下来, 殷绣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刘宪有些不自在, 伸手取了一本书, 却又放下。 “你今日怎么了。” 殷绣沏了一杯茶放他手边,“先生,荼蘼花, 很好看。” 刘宪怔了怔。屈指摁了摁喉咙处,“后面的话就不要说了吧, 绣儿。” “我明白。但我还是想谢谢你。甘草虽然能止咳,但我们在这潮湿的地境上, 全凭着这些,对身子是无益的,去年我酿过一些咸橘,用嗡藏着,埋在那棵乌桕树下的, 明日拿出来启封,与你泡水喝吧。” 刘宪的手指悄悄一握,“绣儿, 我不是魏钊, 你不用费这种心。” 殷绣走到他身后,“我原以为, 我真的可以偿还所有的亏欠, 如今看来, 有些东西是还不完的。” 刘宪仰起头, 身旁的灯火映入他的眼中。“你回大陈去吧,我有的时候,恨害怕你说亏欠这两个字。因为,自从来到大理以后,我一直觉得,有所亏欠的那个人是我。” 说完,他侧头望着立在身边的殷绣。 “白庆年来了。” “什么” “大陈的迎亲使。这几日,让我想一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借着送月平公主入陈,送你回大陈。” 殷绣蹲下身子,抬头看他道“什么意思,你送我走,那你自己怎么办徐牧不会放过我的。” 刘宪抬起手,想要去帮她拂整耳边的碎发,可是手伸出去一半,又有些无奈地停住。 灯下殷绣面容被博古架上的陈设物切割的支离破碎。好像一触碰,就会化成烟灰飞散开一样。 “你放心,你若良心不安,而不得幸福,那我就算死了,也是个罪人。只要我真心替徐牧和洛辛谋划,他们,还不至于要我的性命。绣儿,我始终觉得,应该把你还给魏钊。哪怕我真的很贪恋,你在我身边的这一段时光。” “你的意思是,你当真要反陈了吗” 刘宪的手指,轻轻挽住她的碎发,避开肌肤的接触,细致地将碎发挽至她的耳后。 “你若这样想,那就算是吧。只要把你交给魏钊,只要你能平顺,我不在意反陈的后果和结局。” 殷绣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微妙又悲哀的意思。 “不对,你的话没有说清楚,究竟什么意思。什么后果,什么结局。” 刘宪低头,温柔地凝着她的眼睛。 “魏钊时常会讲天道,将顺应天理,这些道理,我认。徐牧使乱臣,我是贼子,作茧自缚,你说,会是什么结局。也许我们都是磨刀的石头,最后要造出来的,是魏钊的自己的心中的那把刀罢了。” 殷绣还想问什么,刘宪却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真的是疲惫至极,胸口缓慢的起伏着,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气声。 “对了,绣儿,白庆年明日想见见你。你带着青灯过去吧。看今日的天,明日多半要下雨,去时携伞,别忘了。” 说完,他不愿意再开口,借着假眠,堵住了殷绣所有的话。 次日辰时,白庆年遣过来接殷绣的人果然来了。殷绣梳洗停当之后,刘宪已经出园了,青灯挑着竹竿子,与几个小侍在院中晾衣,见殷绣从房中走出来,便停下手中的活道,“先生留了伞在门角里,请姑娘记着呢。” 殷绣往门角看去,紫竹柄伞倚在爬满青苔的门角。门外停着一辆四角红尼的马车。 青灯等人又续上了手上的活儿,园子里稀稀疏疏的响着,衣衫飘荡,散出皂角的香气,十分平实安宁,殷绣抬头望出去,又见远处果然渐渐飘来一团青色的云。 他算准的事情,似乎从来都没有错过。 殷绣不再细问刘宪的去处,从门前行过时,弯腰拿起了那把伞。 白庆年在驿馆外的一处酒楼等她。 大理的都城叫着云和,比起汴京城来说,并算不上繁华,但是,由于这两年大陈与大理关系交好,加上马上又有有联姻之举,因此边境上往来密切,云和城中也又很多大陈过来的客商,在城中开店置摊的做生意。 白庆年所在的这座酒楼就是一个陈人所开。 殷绣走上二楼时,白庆年已经喝了一巡茶了,他穿着一身常服,手上握着牛股折扇。一看就是陈人的打扮。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见殷绣过来,方招手对她笑道“魏夫人可算来了。” 魏夫人这个称谓,她到是很久不曾听到过了。 “在这个地方,您还是叫我绣姑娘吧,白大人。” 说着,她弯腰行了一个大陈的宫廷之礼,仪态依旧滴水不漏。 白庆年忙站起身来。“哟哟这可不敢当,您知道的,我是官家的臣子,把夫人您啊,都是当半个主子在待的,快坐。” 殷绣直起身,在他身边坐下来,白庆年这才跟着她一道坐下。 白庆年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这个女人了,除了粉黛比从前施的单薄些,她到是一点都没有变,面庞白皙,眉清目秀。 一双纤细的手叩在茶案上,半截子露出的手腕上,仍然带着那只老玉镯子。 “夫不,绣姑娘这一年过得可还好。官家官家真的十分挂念您啊。” 殷绣点了点头,“劳您回禀官家,绣儿过得很好。官家呢可大安。” “安安” 白庆年口中重复着这两个字,看起来却有些心虚。 “这一年啊,官家肃清了朝廷,上月,还做了一件大事。绣姑娘,你还记得当年殷相的谋逆案吧。” 殷绣一愣。 白庆年放低了声音,“官家下了旨意,命刑部和吏部重新彻查当年的谋逆案,已经查明真相,一切都是当年冯太尉和冯皇后这些的诬陷,官家已经拟旨,要为姑娘和殷家一族平反了。” 殷绣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已经太多年了,久到她几乎已经不敢再去想这件事情了。 “您的话,可是真的” 白庆年道“我怎么敢骗姑娘,您父亲葬骨之处,官家已经命人去拾骨了。你们殷家从前被查封的祖陵,以及位于城南边上的宅子,也将还给你们殷家。绣姑娘,官家说,你是殷家唯一的活着的人,这一切,他都替您留在汴京,等您日后回去,一并奉上。” 殷绣喉咙有些哽塞,她闭上眼睛,缓和了一下内心的情绪,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大人一定替我谢官家的大恩,只是,殷绣已然不知,此生是否还可相见。” 白庆年忙道“绣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您与官家,情深义重,必有再见之时。” 殷绣展颜笑了笑,“望如您吉言。” 说完,她顿了顿,又道“对了,这次您入大理替官家迎娶月平公主,大概会在大理停留多久。” 白庆年道“下个月初,就要起行。大陈宫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只等迎公主入宫了。” 殷绣道“如今,徐牧与大理的关联,朝廷可知道。” 白庆年点头道“自然不可能完全闭塞,朝廷上多多少少是听到了一些声音的。这几年,因为绣姑娘您身在这边,官家始终忌惮徐牧会对您不利,一直不敢在明面儿上治他的罪,不过朝廷的钱粮,已经几乎不会放到徐牧手中了。他要与大理联合图谋不轨,也是山穷水尽被逼无奈吧。” “朝廷既然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还要让官家迎娶月平公主呢。” 白庆年只当她这句话中有醋意,忙道“朝廷有朝廷的考量,若真能借联姻分化徐牧与大理,对于官家来讲也是兵不血刃的好事。再有,大陈立国百年,一直放大理在一旁,而不用兵,原因是在于,这一不是能够供给大陈的地方,反而是要张口要吃的无底洞,夷人又是外族,拿到手上,就要用中原的钱粮来喂,所以,官家其实并不想在这个地方用兵,只要他们能自给自足,不骚扰边境,相安无事,也就罢了。您啊,可别多想。”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甚至有很多东西是不必要在殷绣一个女人面前说的。 殷绣有些好笑,不再多问,点头算是回应了他。 “对了,绣姑娘,官家还有些东西让我带来了,就放在驿馆的后院子里,东西有些沉,姑娘去看看,是我遣人替姑娘送去,还是让刘知都遣人来取。” “是什么东西” “姑娘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微妙。见殷绣一直盯着他看,忙把脸别了过去。 “走吧,我引姑娘过去。” 二人一道下了楼,驿馆就在酒楼的后面。 两人穿过大门,又绕过一处不长的回廊,眼前豁然开阔。 园中种这一株矮种的云松,四周是竹子编成的围篱,树后面背身立着一个人,身着玄色的衣衣衫,手背在身后,正仰头望着树间缝隙。 光斑落了他一身。 “魏” 殷绣张了张口,心口涌起一阵酸涩。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魏钊。” 那人回过身来,“绣儿。过来。”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91.阴阳艳 她却挪不动步子。 一年多了, 哪怕觉得是奢望,殷绣也想象过无双个相见的场景, 但她从没有想过, 会是在大理的都城。 然而, 魏钊就那样堂而皇之地站在那里, 那张脸和过去一样, 毫无改变。 但眉目间的神情却柔和了很多,少年气息褪去, 时间和权力一个包裹着他,一个修饰着他, 至于如今,他也是张弛有度, 本心坚定。 “过来。” 他又说了一次, 玄色衣衫在树下轻轻浮动,云南的暮春时节, 花香不隐, 绿叶灵动。他周身的气息也随之潜隐, 如同一个出于世外的人, 半伸出手来, 要去挽他心上的姑娘。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怕” 魏钊偏头笑了笑, “来看看你。绣儿。” 白庆年侧身轻声对殷徐道“夫人过去吧, 我去外面候着。” 殷绣的手指微微颤抖, 始终没有迈出步子。 这种虚无的不安感, 以及触之即逝, 相见后未必相守的失落感,让她踟蹰不已。 魏钊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 他笑了笑,向她走过去,顺势牵住她的衣袖,继而握住了她的手,久违的肌肤触碰令两个人几乎同时肩头一颤,魏钊低头看着她手腕上的那只玉镯子,“我走了千里的路,你连连这几步路都不肯走吗” 殷绣眼眶一热,背脊绷得与湿了的木头一样。 “我” 她捏住他的手指,十分用力。 “我已经准备好,此生不相见,遥祝你安好无虞了。” 魏钊搂住她单薄的身子,将她的头放在肩上。“你没有听我的话,朕说了,朕会来接你。” 殷绣喉咙中发干。 她是那么矜持,优雅的女子,很多沉溺在内心的情绪,都隐忍不得发。而魏钊又何尝不是如此,不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也不在隆冬暑的,在温热湿润的大理暮春,百花漂落,幽香盈袖,一切风轻云淡。 时代和时节都不能理解魏钊冒死前来的真情,也无法给这次相见宏大沉重的注脚。 而殷绣与魏钊也欣然接受。 慎重真诚地拥抱,彼此感受鼻息与心跳。 “听说你有一年没有进后宫。” “嗯。” 他的手在她的秀发间摩挲。轻薄的衣料先人一步,于清风之中搅缠在一起。 “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就是想听你嗯这么一声。但是,又觉得你这个年岁,应该有一个孩子。” 魏钊的脸颊贴着殷绣的耳朵,冰凉的耳和热烫的脸撩起了神经里敏感而快乐的东西,殷背脊一颤软,又被魏钊撑扶住。 “你想那么远做什么。” 说完,他一把将殷绣打横抱起。 殷绣不禁轻叫出声,魏钊低头看向她潮红的面颊。“朕大概误会你的意思了,但朕也不想听你解释。” “我” “别说话,绣儿,朕真的很想你。” 那是在边地清静的一隅发生的温热之事。 他像在怀中护着一株寒蕊一般,竭尽温柔与疼惜。她牵长脖颈,压抑着喉咙里的声音,却又在久违的滚烫之下酣畅淋漓。这世上的情爱,虽然未必与阴阳欲望有关,但神佛之外,谁能轻易把这些滚烫的浇冷嗯。 雨也不能。 尽管午时过后,大雨倾盆。 青色的屋檐下雨水珠帘。 魏钊靠着床榻坐着,中衣半系,一手为枕,枕与头下,另舍臂与殷绣。 殷绣是被雷声惊醒的,她做了一个混沌又颠沛流离的梦,其中甚至有潮湿香艳的场景,梦中鼻息浓厚,醒时也浑身颤了颤。 魏钊低头看着她,“再睡会儿。” 殷绣睁开眼睛,摇了摇头,“什么时辰了。” “午时过了吧。” 殷绣凝着他,“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魏钊侧面,“就这几日,朕要去铜陵关。” 殷绣撑起身子,追着问“去铜陵关做什么” 魏钊笑了笑,伸手撑着她的背,“绣儿,朕这一回可能不会再赦刘宪了,你是怎么想的。” 殷绣怔了怔,“你知道吗” 说着,她抿了抿唇,“这一年,我都有一种感觉,汴京西城门前,他就已经不想再活了。在大理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刘宪,像一个影子一样。” 魏钊吐出一口气。影子吗 他觉得这个比喻形象极了。 “绣儿,朕记得朕的小时候,在长春宫告过诉你,以后,朕要带你辨忠奸,杀罪人。现在回头来想,到有些可笑。走到这一步,其实朕是分不清,谁忠,谁奸,谁有罪,谁无过。尤其是面对朕的兄长。西城门外,如果不是你在那里,给了朕一个心安理得放过他的理由,可能朕已经杀了自己的兄弟了。” 说着,他目光一柔。 “绣儿啊,在你眼中,朕算得上贤明的君主吗” 殷绣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你一直是长春宫的那个魏钊,一直没有变过。你是我沉闷生活里最纯粹的一道光。我这个人,一直喜欢光亮无暇的东西,却又软弱无能。刘宪在人间活到那份上,把半生积累,半生权势名誉全部葬送给了我。我心里都明白,我爱不上他,但殷绣,应该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她目光中有一丝令魏钊心痛的晶莹。 “但是,我也不能辨他的忠奸。我看着他在大陈宫中一路沉浮,看着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侮辱,也看着他如何践踏别人,如何残害忠良,如何稳固自己的地位,如何撑着荒唐的先帝,撑住千疮百孔的大陈皇朝。他从一开始,就站在阴阳界上。但也像月下光滑流转的浮锦,终究是要沉沦的。魏钊,他开始让明白,他的胸口插上你的刀后,一切才会有个完整,是非分明的了断。” 魏钊沉默了良久。 “所以,你觉得这把刀该插吗你还想救他吗” 殷绣张了张口,“很多时候,我做的决定,都是顺着良心。你与他之间,于我而言,当真无解。” 魏钊仰面,雨声和雷声混在一起,隆隆的碾过青瓦屋顶,雨的坠落在瓦上戛然而止,单薄的青墙瓦阻隔雨水的冰冷。 魏钊低头,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额头。 “朕懂了。” 殷绣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 “我们为什么永远要伤人伤己” 魏钊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替她擦去眼泪。 “别怕。你承受你承受的,承受不住了,抛给朕,恨朕也无妨。无论你怎么样,朕待你的心不变。” 说完,他轻轻将她放下,直身轻道“朕要走了。绣儿,朕会在铜陵关接你。到时候,无论局面如何,你做你的决断,只要你抬手,朕就放手。你放手,朕就做了断。徐牧必须除掉,但是刘宪朕还有最后一个方法保他的命。” “什么法子。” 魏钊没有回答她。 “朕走了,绣儿,好好保重。” “等等” “还要问朕什么吗” 殷绣直起身,她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问吧,绣儿。” “程灵程灵还好吗” 魏钊似乎已经猜到了她要问这个,随手将衣架上的袍子取下来,一面穿一面摇了摇头,“她在艮园,朕下过旨意,她可以归家,若她不愿意归家,艮园也不是囚禁之地。不过,程太师不准归家,她也不敢走出艮园。” “听说她病了是吗” 魏钊低头沉默了一时,“嗯。” “魏钊,你能接她来云南吗” “绣儿,你知道的,这不可能。朕虽然已经废了她,朕也愿意把自由给她,但是,朝廷和市井,都不可能给她自由。她自己困住自己,是因为她无法凭着一己之力,去掉皇室妇的身份。” 殷绣一阵心疼。 白马寺落英道上,回头对她喊出“我不信”三个字的那人的脸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个时候她觉得她荒唐,疯狂,可如今,再她能够理解她的荒唐与疯狂之后,她却终究被世俗给吞噬掉了。 “魏钊,你走了以后,她活不久的。” “什么” 殷绣抿了抿唇,“郑后不会放过她的。” 魏钊回过身来,“我知道你与她之间有情义,你放心吧,朕临走前,已经把杨嗣宜遣到艮园了中照看她了。” 殷绣心中一动。 “我其实想问你,关于程灵,官家你究竟是如何看她的。” “朕没有想过,不过,现在要想的话,是朕害了她,但朕却救不了她了。” 雷声隆隆。 殷绣此时自身的处境似乎并没有立场去替别人的命运担心。但程灵留在她记忆中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魏钊,我这里遇到了一个和程灵很像的人。” 魏钊低头系腰间带。“谁” “月平公主,洛玺。” 魏钊一怔,侧头看向她,“怎么说” 殷绣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得,她们身上有相似的地方,魏钊,你要小心这位公主,刘宪虽然不肯对我说大理的事情,但我隐约觉得,徐牧和大理之间,有关联,这一次联姻,恐怕是陷阱。” 魏钊抬手理整袖口的褶皱,极淡地笑笑“从来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说着,他垂下手,负于背后。 “绣儿放心。”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 92.月波平 魏钊走后, 殷绣方从榻上坐起,一件一件地穿衣挽发,细致地将面上的妆容匀好, 这才出来。 外面雨越下越大,等她回到小园中的时候, 园中养荷花的青盆中的水已经溢出来了, 青色的石头地上斑斓得流淌着雨流,青灯冒雨跑过来, 接过她手上的伞替她撑住。 “绣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殷绣抖了抖绣口沾湿的雨水, 一面道“先生呢。” 青灯带着她走到廊下,“今日下午先生差人送信回来, 说今日不回来了。” 殷绣怔了怔,“说了原因吗” 青灯收掉伞, “没有, 可是我们担心的不是这个。先生之前说过, 如果有一天他无故不归, 要我们一定要带姑娘走。” 殷绣站住脚步,“为什么” 青灯也是神色惶恐“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先生的话一定有先生的道理, 绣姑娘, 跟我们走吧。再晚怕是会出事情的啊。” 说着, 一旁的小侍也跟了过来, 追着道“是啊, 绣姑娘,快跟我们走吧,车马都备好了,在后园的门口呢。” “好,可是去什么地方。” 青灯道“先生说了,带您去铜陵关。” “铜陵关”殷绣心中发紧,刘宪刘宪究竟知道些什么啊。 此时大理王庭中却是剑拔弩张的景象。 大理王洛辛手中的长剑正指着刘宪的咽喉。刘宪一步一步地退到了墙边,手碰到安放在墙角的一盆兰草,兰盆应声而碎,碎瓷在他的衣角划拉出一道口子。刘宪低头看了一眼。冷声笑动“是王上要刘宪替您谋划的,这会儿为何又要降罪。” 洛辛的手往前顶,剑端已经戳到了刘宪的戳抵到了刘宪的咽部。 “你要本王逼死自己的亲妹妹,本王现在就杀了你。” 徐牧手上握着了一个青瓷盏,盏中的酒全然放冷,也没有喝一口。 此时他却抬起手来,眯着眼睛抿了一丝,在唇齿间迂回,慢慢的品着。站在他身旁的济坤正焦虑地看着他。 “大人,您说句话啊” “说什么。” 他放下酒盏,“王上要碾杀一只蝼蚁,本官说什么。”他淡然笑开,“杀吧。” 刘宪侧头,看向徐牧,“大人好透彻。” 徐牧点头,“对,这句话你是说对了,本官是透彻,不过你也输本官。济昆,放心,刘先生神机妙算,早算出来了,王上最后舍不得杀他。” 这话说出口,洛辛脸色却是一白,手上力抵不住松了一分,尖峰歪斜,在刘宪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一惊,忙松开手上的剑。 当的一声,剑落的声响震荡宫室。刘宪弯下腰,捡起那本剑,低头双手呈回去。洛辛脸色尴尬,写满不甘,又说不出话来,两个人僵在哪里。王后看不过去,连忙上前来接下刘宪的剑,而后慢慢地退到后面去了。 洛辛这才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回身走到王座上坐下。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缝隙,肩膀起伏,轻轻的出喘息着。良久,方开口道“除了这个法子,刘先生难道没有别的计谋了吗” 刘宪看了一眼徐牧。 徐牧拍了拍袖口的灰尘,起身走到柴娑的面前,伸手取过那把剑,举到灯下打量。 “最后都是要见血的,王上,铜陵关不下,您拿什么剑,往大陈的腹腔里插。” 洛辛还没有开口,柴娑在一旁急道“那也不能让月平妹妹去送死啊。” 洛辛扣握着王座的扶手,眉头深刻出“川”字,柴娑见他不言语,又拖长声音唤了他“王上” 洛辛摆了摆手,侧面让人去上茶。 徐牧道“这就对了,王上是要行大事的人。刘宪,坐下来与王上细细地说完。哦,对了。” 他招手唤来一个小侍,“园把绣姑娘请来,一道听听。” 正说着,宫人呈上茶来,刘宪接过一盏。 “她今日去城中逛去了,恐怕大人的人会扑个空。” 徐牧摇头,“这话不对,怎么能扑空呢,绣姑娘身在大理,无处可去,无论去什么地方,终究是要回来寻你的。” 刘宪一笑,意思不明,见徐牧稍稍变了脸色,才补了一句,“好。” 洛辛此时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人的问题。 他紧紧地握着手上的茶盏,茶汤微微动荡,如同他此时压抑的心境一般。他勉强压住声音,开口道“刘宪,本王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若说出来的东西不能令本王满意,本王就把你交给王妹处置。” 刘宪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 “如今是五月,川蜀这一季的早稻,大约至八月就有收成,从往年来看,九月出川,走水路一路上边境城,今年入春的时候,雨水较往年少,王上才腾挪得出手来谋划,若照着往年分的水量,沿商河两岸,几乎都是颗粒无收,不到入冬,就要在边境上打饥荒。” 说着,他顿了顿,转身道“今年对于王上来说,是绝好的一个机会。大陈皇帝刚刚掌了实权,地方上的势力还不是很稳定,因此分不出手来解决西南边境上的问题,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大臣没有这个实力,而是觉得,您的大理就是一块鸡肋,食之无味罢了。一旦等地方上的军事力量全部稳定,出军西南,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而您的大理,不过弹丸之地,退无可退,您若不想被灭族,恐怕只有去王号,俯首向大陈称臣。” 洛辛没有打断他,起身回头去看他自己身后的那张牛皮地图。 刘吸转身走到他身边,抬手指向地图上的一处。“您若想突破大理困守一隅的局面,巴蜀之地,王上绝不能放过。要入巴蜀,首先要破的,就是铜陵关。” 徐牧接道“然而巴蜀这个地方,向来山高水险,易守难攻,是大陈与大理之间天然的屏障,如今铜陵关的守将冯渐虽是冯太后的族亲,这几年很不受朝廷的待见,但是,此人却是一个天下南得的将才,王上若要强攻铜陵,恐怕是会有去无回。” 洛辛望着地图上的铜陵一处。“本王让王妹入陈,是希望她能进入大陈宫,成为大陈皇帝的枕边人,为我大理传递消息,不是让她身死在铜陵关” 刘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王上,没有别的办法,送公主入大陈,借道的铜陵关,这是唯一一个兵不血刃,入关的法子。” “然后呢啊你们究竟要在铜陵做什么” 话音刚落,刘宪刚要开口,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让我杀铜陵关守将是吧” 柴娑听到这个声音,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众人都回过头去,却见门口的站着的女子,一身红衣,手上抱着一簇山归来,果子还没有结实,细密的叶子遮住了她一半脸。 “月平,你到王嫂这边来。” 洛玺并没有理她,转而从门外跨入,一步一步走到洛辛面前。 “你从什么地方过来的,你你听到了多少。” “几乎都听到了吧” 她声若鹂音,却了无情绪。 “我去看了晋明,这些山归来时从他的坟上采下来的,我来不及看这些草木结出果子了,所以,我只有带着这一丛叶子上路。就当时晋明陪着我。” 洛辛低声道“月平,不要说胡话,王兄绝不会让你去冒险。” “不是冒险,是送死吧。” 她打断了洛辛的声音“王兄,你可知入大陈宫和入铜陵关,有什么区别吗” 她说着,嘴角露出一个明艳动人的笑“我告诉你,我都明白,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区别,只要大理和大陈开战,月平公主洛玺,都会死。” 柴娑扯住她的衣袖,“月平,别胡说。” 洛玺一把甩开了王后,“王嫂糊涂,您原来也是贵族家的女儿,王兄为了娶你,不惜强破了你的清白。女人,最后都是要被推出去的。你看看那个大陈来的绣儿,再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 柴娑被说得哑口无言。 洛辛将手中的山归来放在茶案上,转向刘宪。“刘先生,虽然我不明白,殷绣为什么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在我眼中,她并不是浅薄到只恨你是残身。但我洛玺真的很羡慕他,听说大陈皇帝为了他一年不近后宫,您为了她不惜兄弟反目。” 说到这里,她似乎笑了笑“我吧自从我王兄赐毒与晋明的时候,我的一生就已经毁了,本来,我是想去看看那位大陈皇帝的,我想看看,他是不是也和我王兄一样,做在王位置上,就不顾女人们的死活。随意取舍,如今看来是没有机会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晋明死了,我这副身躯就再也不能给任何人了,我就把它全部给大理的臣民。” 说完,她扬声对洛辛,“王兄,你收起那副看似纠结不忍的样子吧。我愿意去铜陵关,不就是杀个男人嘛,洛玺从来没有杀过男人,死前动一次手,也是真痛快。” 刘宪沉默地听完着一袭话,关于月平公主洛玺,他只是偶尔听殷绣提起过,并没有想过,她竟然是这样一个决绝又通透的人。一时之间,后面的话,他竟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徐牧见他不出声,生怕洛辛在自己的妹妹面前退缩,在旁出声道“公主真是豪杰,王上,您有王妹如此,何愁大理不兴啊。” 洛辛有些颓然,他不敢抬头去看面前那抹暗红色的影子。 低下头来,闷闷地坐在王座上。 “杀了守将,大理的军队就可以顺利入关吗临近的军队不会驰援吗” 徐牧笑出了声,“王上大可放心,绝不会有军队驰援冯渐。” “为何。” “因为,冯皇后是大陈皇帝杀父之仇,也是杀母之仇,朝廷,永远不会对这样的人放心。他们要借大理的手杀冯渐,我们要拿巴蜀,各取所需。” 小说阅读_www.shuoshuo520.cc